一篇修真追夫火葬场   作者:江色暮   简介:   文案一:   经脉寸断,沦为废人。邬九思没想到,掌门会在这时候出面,为他定下一个道侣。   传言对方体质特殊,能以自身根骨助人修行。   不欲耽搁他人道途,邬九思在婚前传话:勿要忧心,我自会想办法拒掉亲事。   没想到,订婚对象转天就找上门来,说:“我仰慕邬真人日久。从前配不上你,如今却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邬九思明知不该,却依然动心。   大婚以后,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所有邬九思能寻来的好东西,都被捧到道侣面前。   他想:既然我活不了多久,至少死前这段日子,要让道侣顺遂欢喜。   直到邬九思知道,道侣骗了自己。   他从未对邬九思怀有一丝感情。所有真挚言语,暧昧亲近,都只为换得邬九思的灵石,神兵,家传法诀……   唯独对邬九思其人,郁青毫无兴趣。   文案二:   郁青原本以为,离开邬九思后,摆在自己面前的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   但真正等待他的,却是心头空空,不得安寝。   过往种种浮现脑海。那些他以为只在演戏的日夜,竟早已夹杂真心。   郁青日益后悔。   可再见邬九思,原本深爱他的道侣对他已是视同陌路。   郁青痛彻心扉,走遍四极八荒,千难万险换来疗伤灵药,依然换不回邬九思一点目光。   初时,郁青想:如果能回到当初……   慢慢地,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要他安康,要他喜乐,纵然代价是我粉身碎骨。   “至于邬郎待我如何——   “我都不在乎了。”   CP:邬九思x郁青   (情谊错付心灰意冷攻x野心勃勃自讨苦吃受)   高亮:1.追夫火葬场,锁死HE。   2.攻受名字简称594和17,合起来就是594+17=611cp   3.开局是17走了以后。有回忆杀。   4.正式版文名在封面。   5.几年了都只删过一些盗文相关评论。这篇的话,有些和文无关的评论被好心小天使投诉掉了万分感谢,但不是作者删的:)我本人其实更希望这些评论留着被大家观赏。 第001章 寻人   邬九思醒来的时候,先察觉洞府外有人在。   当初重伤过后,他境界跌落,近乎与凡人无异,自然也不再能用出神识。是温养了足足三年,用过无数天材地宝,原先寸断经脉终于有了接续的趋势。   很细微,邬九思最初甚至没有察觉。直到那天他听到不远处的动静,心念微微一动,识海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声响发出时的画面。邬九思忽地发现,情况有了些许不同。   到现在,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依然不大可能,探探是什么人来找自己还是可行的。无形的灵气若流水般铺出洞府,很快,邬九思“看”到了守在外间的人。   其一身着金绣道袍,昂首站着。另一个却状态颇糟,显然是受了伤,又被前者用缚灵锁压住修为,满脸惊惧模样。   这是——   邬九思眉尖跳了一下,原先残存的倦意迅速消散。   他一面起身去往堂中,一面随手捏了张信符,给外间弟子传音,要他把人带进来。   等到信符化作流光飞去,未过多久,邬九思便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句恭恭敬敬的:“少峰主!”   是了,为什么同样是重伤的修士,有人只能在短短时间内长出白发、化作黄土,邬九思却能好好地活到今天,甚至隐约有恢复趋势?   答案自然是他家世不俗。   父亲邬戎机是大乘老祖,母亲闻春兰也是化神修士。作为他们的独子,邬九思不过六百岁,就已经踏过元婴门槛。重伤之前,他境界已达中期。   这样的人,按说在修行一道上该一帆风顺,然而三年前那个秘境改变了一切。掌门师叔每次见到邬九思,脸上都要多一份愁容。半是真心心疼这侄儿,半是不知道要怎么在师兄、师姐出关之后和他们交代。   就这样,不说太清峰原本的家底,就是掌门接连送来的东西,都足以在外作为一方势力的底蕴。几年下来,也算薄有功效……   脚步停了下来。太清峰弟子站定行礼,很快得了邬九思颔首。接着,他便见少峰主视线转向自己身侧的修士,问:“这是?”   “回禀少峰主,”弟子立刻开口,“我今日去长青城采买,恰在那边碰到一场暗拍。原先只是随便看看,没想到,里头竟有从灵墟秘境流出来的东西!”   听到这儿,邬九思的眼神已经凝了起来。他注视着地上那名浑身狼狈、瑟瑟发抖的男子,轻轻开口:“是什么?”   “一把地品灵扇。原先是认过主的,只是上暗拍场的时候,印记已经教人抹了。”那名弟子说。讲到这儿,脑袋又低下去一点,“拍下灵扇的仿佛是位前辈,我刚刚把神识转过去,他便有所察觉、警告于我……大约是看在我身上道袍、法牌的份儿上,总算没做什么。只是要追上细看那把扇子,是万万不可的。我便只跟上此人,将他拿来。”   说着,他伸脚踢了身边的人一下,冷声道:“那把扇子究竟是如何来的?还不快快道来!”   话音落下的时候,地上人嘴巴上的禁制也被解开了。然而此人开了口,便是一连串:“我不知道,当真不知道啊!尊者,那扇子只不过是我在旁人斗法的时候偷偷捡到的,见上头的印记已经损毁大半,这才稍稍动了将东西贪掉的心思。可东西刚卖出去,这位仙师便将我拿住了。若是里头还牵扯什么,我当真半点儿都不知晓!”   说到这儿,话音停顿片刻,紧接着又跟上。   “小的不过金丹前期,原先身上最好的东西便是那把扇子。如今东西已经卖出去了,小的愿意将得来的所有灵石孝敬给尊者,再有,”咬了咬牙,“我这儿还有一株龙涎草,也愿一并孝敬。尊者,求您饶我一命吧!”   讲到最后一句,男子猛地朝邬九思嗑了个响头。动静之大,让伤过之后便一直喜静的邬九思眉尖又压了几分。   “不必怕,”他淡淡开口,语气倒还算和缓,“你把扇子的模样说与我,再讲讲当初捡到它的时候是个什么场面便是。”   “这,”男子仍跪在地上,眼珠子却转了起来,大着胆子,问:“尊者,莫非你是要找人?”   邬九思没有回答,旁边的太清门弟子已经道:“要你废话?说!”   不仅开了口,还又一次抬了脚。这副模样,骇得男人连忙道:“我不过是问问,问问,不过,”他眼珠子又开始转,“小的能确定,里头没人穿着尊者与小仙师这般气派的衣服,不过是一些杂门杂派,加上散修。”   邬九思注视着他,没有回答。男子渐渐感受到了压力,继续讲:“前头说东西是从灵墟秘境里出来的,可这其实……呃,也不是实话。只为了避免麻烦,总要把东西来历撇干净。扇子其实是我在百花峰那边得来的,模样?一把寻常灵扇——”   邬九思道:“地品灵扇。”说着,不等男子再开口,他侧过头吩咐:“取天机镜来。”   太清门弟子会意地离开了,再出现的时候,手里已经捧着一个圆镜。   起了个壮阔的名字,实际上,这圆镜不过三寸长、三寸宽。样子也极是寻常,放在外间,恐怕要被当做凡人用的铜镜。   太清峰中却不会有人不知道它的功效。邬九思再吩咐:“把你的手放在镜子上,脑子里想着扇子的样子。”   男子咽了口唾沫,如何不知道,这镜子一定极不寻常。   要按照对方的话做吗?他想要试着拒绝。至少从前头对话来看,那名“少峰主”的脾气其实不错。   可是,另一名金袍弟子又实在凶恶。男子嘴唇刚刚要动,他的脚便到底又踹在了男子身上,“还不快按照少峰主说得做!”   男子一咬牙,到底伸出手。   没事。   他安慰自己。   只不过是看看扇子……瞧吧,手放上去,脑海里想着扇子的样子,果真浮现出一把灵扇。   单看上面细细密密的雕刻阵纹就知道,这扇子一定很不一般。   男子心脏“咚咚”狂跳,汗水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顺着额角滑下。这么静静等了片刻,听到旁边弟子懊恼地说:“少峰主,不是您炼的扇子。”   上面雕的,也不是太清峰一脉的阵纹。   “的确不是。”邬九思赞同了这个判断。他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男子明显吐出一口气,脸色好看不少。   这时候,邬九思又问:“你杀了谁,拿到这把扇子?”   男子瞳仁猛地收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修士。   他想要把手收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了,身前镜子上正浮现出灵扇原本主人的面孔。   邬九思一眼看过去,认出来那人的道袍:“玄天门的人?”   完了。男子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小命休矣。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修行之人,本就是强者为尊。那被他杀了的人分明只是筑基修为,却身怀宝物,他如何不妒?   既然拿到了,便是他的东西。可惜毁掉印记的时候失了手,否则的话,他都不一定会将东西卖出去,说不定会自己用。   眼下,前方的修士知道真相,并且一副没有打算放过自己的样子。   男子表面开始慌乱惊怕地求饶,垂下头的时候,眼里却划过了一道暗茫。   凭什么有人天生就能拿到一切,有人却要像自己一样艰难地摸爬滚打、受人欺辱?   自己今日就算不能活着出去,也要带一个走!   想到这里,男子手腕微动,一样东西出现在他掌心当中。   他一面继续求饶,一面在心头默数:“三,二,一——”爆!   堂中一片寂静,没有任何状况出现。   “掌心雷?”前方,邬九思放下手中杯盏,静静感受着这蓬山仙露中蕴含的柔和灵气在自己体内流淌、消散。接着,在男子终于开始真正惊乱的视线中,他吩咐:“把人交给玄天门吧。”一顿,“他手里的东西应该也有地品,带出去的时候要小心。”   太清门弟子认认真真地点头,拎起地上的男子便走。后者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又成了被带来时候的状态,浑身都用不了一丝力气。就连叫喊,也留不下一丝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距离那名“尊者”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于,男子再看不见邬九思,邬九思也终于重回安静。   他垂着眼,注视弟子离开时放在自己手边桌上的天机镜,各样思绪在心头打转,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那人虽然满口谎话,却有一句话说对了。   邬九思是在找人。这一点,不光是带着男子回来的那名弟子知道,整个太清峰上下也都知道。   甚至更甚一步,整个天一宗都对邬少峰主在找寻一人的状况有所耳闻。像今日这样,某人打探到了疑似消息,于是前来告知的情况,近来在太清峰上非常常见。   可惜直到今日,邬九思都没有真正找到有用的线索。   他能感觉到,诸人看向自己的视线里逐渐多了小心翼翼。许多人相互推着,想要派出一个来告诉他,“或许你要找的人已经死在秘境里”。只是顾忌邬九思的身体状况,谁也不敢当真这么刺激他。   邬九思不是不知道这种可能性,他只是又会去想,万一郁青还活着、在等自己救他呢?   对,他要找的人叫郁青。   郁青是邬九思的道侣。 第002章 道侣   重伤之前,邬九思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道侣。   他年幼的时候,父母还不曾闭关。寻常人看来高不可攀的大能夫妇,其实也会揽着孩子稚嫩的肩头与他讲起当初。   邬九思慢慢知道,原来爹娘的出身都很寻常。一个是从龙州山中走出,另一个则只云州海上的渔女。只是各有机缘,恰好赶在那年天一宗开山收徒时抵达大典现场,这才有了今日两位太清峰老祖。   母亲会压着嗓子和邬九思讲:“你是不知道,你爹来的时候各峰收徒已经到了尾声,咱们太清峰的徒弟更是已经招满了。原先你师祖已经打算走,可你爹呢,硬是扑上来舞了遍他自创的刀法。别说,还真有些不俗,你爹这才没被驱走。”   虽然声音放轻了,可在坐都是修士,谁听不见她讲话?父亲在一旁露出无奈神色,又转头来问邬九思:“这些日子,剑,刀,鞭……各类法器你都试了一遍,有什么特别中意的吗?”   母亲含笑听着,视线在孩子和道侣之间来来去去。邬九思则略显严肃地绷着小脸,回答:“儿子都不喜欢。”   邬戎机、闻春兰:“……”   那会儿邬九思还不知道,母亲的境界已经在化神巅峰停留许久。说是半步大乘,可真要把这半步迈出去了也是千难万难。一年年下来,父亲仍在四处寻找突破之法,母亲却已经看开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心境变化,一对按说要起孩子千难万难的大能夫妇,忽地有了邬九思。   邬九思进境元婴那年,父母一同闭关。那会儿闻春兰的境界已经开始缓慢跌落,放在其他修士身上多半绝不可能接受的状况,她却还是显得洒脱。人要消失在阵法后了,还要朝儿子笑一笑,眉目间没有半点哀色。   邬九思看着,先想,或许母亲此番闭关只是为了安慰父亲。又想,爹娘是在微末时便相互扶持,终于走到今日,这份感情怕是再难寻觅。   也无妨。元婴期的邬九思已经找到了自己最擅长的法器,也找到了自己的修行之路。他觉得自己会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抵达母亲、父亲的境界,甚至更进一步。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接手太清峰的事务。   邬九思觉得这应该不难。自小到大,他近乎没有不擅长做的事。   后头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邬九思稳稳当当地当了几百年峰头的管理者。太清峰也一直在历年宗门大比中维持领先,是新弟子门被天一宗收入后的首选之处。   他以为事情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所有人都以为事情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直到三年前重伤,邬九思清晰地感到修为是怎么一点点离自己而去。这时候,掌门师叔找到他,说自己或许找到了办法。   “郁家,你知道吗?”话问出来,见邬九思点头,掌门接着往下讲:“我这才知道,这家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实际却藏着家中有子弟是天阴体的消息。听说那子弟已经百多岁了,是个筑基——已经挺不错了。没有合适的功法,光凭自己,就能走到这步。”   邬九思听着,眼皮略略一跳。   他也算是博闻广见,自然知道掌门师叔这会儿提的道体有什么特别。与寻常能助己修行的道体不同,天阴体之人自身修行极难,丹田近乎存不住灵气。若是放在龙州、云州那种偏远的地方,很有可能被当做寻常凡人过去一生。在玄州却不同了,很早便有修士发现,天阴体算是天生的炉鼎之体。   与之双修,灵气运转速度远远胜过寻常修炼。有些走偏门的小门小派甚至会特地寻找天阴体培养,就是为了在某位大能尊者距离突破临门一脚的时候将人送上去。若真像师叔所说,那郁家非但将人牢牢护住,还一点儿消息都不走漏……   “那,”邬九思疑问,“师叔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是那个子弟自己仰慕你。”掌门解释,“主动求上郁家家主,想让他牵线搭桥。”   邬九思听过,哑然。   他身份是高,却也不是没听过那些捧高踩低之事。再有,光是自己伤重以后其他人的反应,也算让邬九思见过人情冷暖。   像掌门师叔一样亲近的人,自然仍然待他上心。却也有许多太清峰的常客,已经许久都不曾出现了。   从前邬九思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到了眼下,他才有些喟叹。叹过之后又是沉默,最后,邬九思说:“还是不要耽搁旁人了。”   掌门欲言又止,邬九思的态度却很坚决。前者最终还是放弃去劝师侄,找了郁家人回绝亲事。   两人都没想到,几天之后,那名郁家子弟会出现在太清峰下。   邬九思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道侣时的场面。有弟子来报,说一名筑基修士在峰外硬是不走,一定要见少峰主。若是寻常时候,他们自然会冷下态度赶人。但那筑基修士又拿出天一宗的信物,弟子便开始拿不准了。   邬九思说,那就见见吧。   他当时只觉得来人怕是某位弟子在外时惹下的债主,甚至在道侣来到自己面前后,也认为自己的想法没错。对方明显在紧张,气息都是乱的。见了面便朝他拜下来,说——   “在下郁青,天阴之体。”青年讲。接着,在邬九思怔然的目光中,又坚决道:“我仰慕邬真人日久。从前配不上你,如今却不想错过机会。真人,请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邬九思沉默。   他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人,见对方微微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继续道:“我知道,郁家不过一个小家族,我也只有筑基修为,实在难以与真人并肩。哪怕不是道侣,只是炉鼎,我也愿意的。”   他说得那么情真意切。邬九思虽没有过情爱经验,却也活了千岁。他日后能一眼看出卖灵扇的修士在自己面前说谎,这会儿便也能意识到,郁青是认真的。   如此真挚的态度、热烈的情感。   “何必呢?”邬九思说,“你家人原先便护着你,出了这个门,没有人知道你体质特殊。回去吧,好生修行,日后找一个能与你一同进境的道侣。”   他这么讲的时候,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两人结伴多年,再多艰难险阻都一同走了下去。只可惜,父亲出关那天,会听到自己已经不在了的消息。   邬九思微微走神,郁青却还是没有放弃。他看着邬九思,说:“真人,你曾救过我一命。”   邬九思:“……哦?”   郁青讲:“那年沧澜河泛滥时,我正在河边。当时我还在炼气期,水流汹涌,又有妖兽在其中作祟,险些便要葬身鱼腹。是真人用了一招袖里乾坤,将我救出,又送我到安全之处。”   邬九思没有回应。他在回忆青年说的事,很快从记忆里拎出相关场景。他的神色温和了些,按照掌门说过的话算一算,“你当时应该才十多岁吧?既是天阴体,又能那么快炼气,平日定然勤恳。”   青年听着这话,微微一愣,紧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真人,我那会儿已经二十多了,却也不过是刚刚引气入体。勤勉之说不敢当,只是跟着家中长辈修行。”这句之后,他又不再提起自家,而是一一列举起自己这些年来“追随”邬九思的小事。   被救之后,他更进一步坚定了修行的决心,于是增加了每日修行的时间;   听说邬真人出现在哪个城中,自己也寻了机会去转了一圈,悄悄打听邬真人在城中做过什么;   邬真人惯常用的法器是扇子,他便也攒着灵石,预备给自己买一把太清峰出品的灵扇;   听说邬真人精通阵术,便自己也找了相关书籍来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在路上见到邬真人了,可以打着“请教”的名义与人说两句话,得不得指点倒是其次。   说到最后,郁青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真人见笑。”   他脑袋低下一点,手背在身后。邬九思那会儿还没有神识,自然不会知道郁青正在做些什么。可从对方身体细微的晃动中,他也能察觉到,青年多半正扭着自己的指头。   果然还很年轻。   邬九思莫名好笑。笑过了,又怔然。   伤重之后,自己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   他收敛了神色,重新去看不远处的青年。对方也在悄悄看他,嘴巴抿起一点,与邬九思视线对上,便猛地挪开眼。   耳根有些红,身体也显得愈僵。邬九思认真地觉得,自己再看对方一会儿,青年恐怕走起路来都要同手同脚。   他心里有了对对方的评价。年轻气盛,直率可爱。再有,对自己的确真心。   邬九思最后说:“可旁人结了道侣,总想要一个长长久久相伴。你留在太清峰,却只能对着一个将死之人。”   郁青瞳仁很明显地收缩了一下,嗓音也抬高了些,说:“真人,如何能这样讲!”   听了片刻,又说:“那不是恰好吗?以我的资质,再修行几十年也到头啦。”   不是的。邬九思心想。适合天阴体的法诀,太清峰虽然没有,他却知道哪里可以寻到。   他承认,自己被郁青打动了。虽然远远不到对方那样情根深重,却也觉得与对方相处应该十分轻松。   就这样,邬九思和郁青结契了。 第003章 结契之后   若在从前,太清峰少峰主大婚定是整个天一宗,乃至整个玄州的大事,便是其他大州上的门派听到消息,兴许也要送来贺礼。可现在,邬九思的结契仪式仅仅是在掌门师叔的主持下,与宗内相熟之人摆了一场酒。   明面上,说法是父母仍在闭关,自然不好大办。实际上,却是邬九思伤重之后已经有太多流言蜚语传出。好些的,只是议论太清峰定是要换人主持了。恶意些的,却是直接打起了邬家底蕴的主意。   当年邬戎机、闻春兰都是年纪轻轻便离开家乡、赶赴玄州闯荡。待到衣锦还乡,两人最亲近的一批亲人早已不在。因为这个,虽然他们也对兄弟姐妹们的后人有所帮扶,却到底没形成庞大家族。   等邬九思没了,那些归属太清峰的东西,自然有掌门来定夺去处。两位长老留给儿子的东西,倒是能琢磨琢磨。说句难听的,谁也不知道邬戎机和闻春兰还能不能从闭关中出来。   哪怕邬九思已经很长时间都没离开太清峰,对这些依然不是一无所知——有的时候,恶意根本就是来自峰上之人——再有,哪怕是真正毫无恶意的人,看向他时候露出的惋惜神色,同样没那么让邬九思好受。   或许未来有天他能释然,和母亲一样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数,却的确不是现在。   不过,即便有这么多原由,邬九思仍然觉得愧对郁青。郁青倒是毫不在意,听邬九思说起“原不该如此”的时候,还笑着安慰他:“哪有什么‘不该’?若真论起来,真人,我都不该能和你说上话呢。”   这句之后,他又有些刻意地转开话题,问邬九思桌面上摆的灵果是什么。   邬九思知道,这是不愿让自己多想。他心头更是柔和,与道侣讲:“这盘黄色的小果子是万灵果,滋味清甜。打坐的时候含一颗在舌下,运转灵气的速度能快上许多。   “这盘红色、大些的是太平果,滋味同样不错。   “这是玉池清莲结的果实,注意不要吃到里头那根绿色芯子,那是苦的。   “还有这个……”   他介绍了一串儿。讲着讲着,觉得自己干巴巴说了这么多,郁青可能会觉得无聊。可侧头去看道侣,才发现对方眼睛亮亮的。见自己停下了,还继续问:“真人,这个呢?”   邬九思笑了笑,再往下介绍。这一次,完了以后,他用不经意的口吻说:“你我已经是道侣了,今天过后,你就叫我‘九思’吧。”   这话讲出来,旁边青年的眼睛明显瞪大了。他嘴巴动了动,邬九思能看出一个“九”的轮廓。可努力尝试很久,一直到郁青的耳朵都红透,青年还是没有把这两个字喊出来。   他懊恼,说:“真人,我习惯叫你真人了,喊不出来。”   邬九思听着,神色没有太大变动,心中却想,自己之前的感觉没有错。   道侣的脾性是很可爱的。   “没事。”他说,“咱们慢慢习惯——那我呢,可以叫你‘阿青’吗?”   这话说出来,郁青耳朵上的红迅速扩散到了整个面颊。“可以。”他声音很轻,“真人怎么叫我都可以。”   “好,那就‘阿青’。”邬九思温文道,“你若喜欢这些果子,咱们太清峰正有一个灵果园。明天天亮,我带你去瞧瞧。”   郁青高兴地答应了。紧跟着,又听道侣说,今天时间太晚,就先休息吧。   依邬九思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日三餐、每晚的睡眠都是少不了的。至于郁青,一般的筑基修士是可以不睡没错,但也有人选择把白天黑夜都利用起来修行。   也不知道郁青是哪一种。邬九思心下考量,如果道侣需要,可以把太清峰的灵气洞辟一个出来给他——思绪正转到这里,他身侧的青年已经开始解衣服。   邬九思:“……”   邬九思瞳仁难得地震了一下,好在道侣没有察觉到。   郁青的外袍很快已经被脱了下来,接着,他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等一下。”邬九思语速比平常快了许多,“你……嗯,等我走了再脱衣服。”   郁青明显一愣,抬头看他:“我们不是要双修吗?”   邬九思也愣了。愣过之后,他记起掌门师叔曾和自己说的话,也记起郁青的特殊道体。邬九思摇了摇头,说:“你好好休息就是了。若无专门的功法辅助,天阴体与人双修,只会让自己道基渐毁。”   只是很多得了天阴体的修士打的是把人当做炉鼎的主意。他们最多会四处寻访灵药,好增加“使用”时间。再有,也会有天阴体觉得用一时问题换取天材地宝、灵石法诀十分划算。   邬九思不希望郁青这样。于是,在青年“哦”了一声,开始慢吞吞把腰带绑回去的时候,他特地强调了一遍:“阿青,你能陪我一段时候,已经很是耽搁了。多余的事,不用你做。袁师叔那边,自有我来应对。”   这话说出来,郁青明显愣住。过了会儿,他才迅速地笑了一下,和邬九思讲:“邬真人果真是善人。”   有刹那光景,邬九思觉得郁青此刻的笑意与平日都有不同。可很快,郁青又开始安慰他,说:“真人莫说‘耽搁’。能和你结契,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福气。再有,世上那么多灵宝法门,说不准就有什么法子对真人有用呢。”   邬九思笑了笑,没有说话。   ……   ……   天一宗掌门袁仲林再到太清峰的时候,明显觉得师侄的状态不一样了。   从前邬九思也会笑,他却能看出来,那笑不过是想让自己少些忧心。现在却不同,他远远看着师侄和旁侧的青年并肩行走,边走边与对方讲话。两人眉眼都是弯的,姓郁的筑基青年还会掏出手帕,给师侄擦汗。   袁仲林又难过起来。   若是从前,师侄怎么会出汗?待到师兄和师姐出关,自己……唉。   旁边的太清峰弟子便见掌门的神色变来变去,终于还是说了句“九思正快活着,我便不去打扰了”,这便留下诸礼离开。   邬九思和郁青都没意识到有人来了。结契之后这段日子,由邬九思带着,从灵果园开始,郁青把太清峰上上下下都参观了一圈儿。说是“峰”,可作为天一宗中的顶级势力,邬九思手中峰主令能控制的其实是一片绵延万里的山林。纵然有人身怀异心,可只要他还在这里,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如今,郁青正和邬九思说起两人刚刚经过的习武台:“从前只听说《太清诀》十分不凡,如今见了,才算大开眼界。”   讲到这儿,青年的眼睛又变得很亮。邬九思听他叽叽喳喳,从“外面的传承几乎都是关于某个特定法器,很少像是太清峰这样以一心法作为传承根脉”,到“天一宗的其他峰不知是不是这般,这段时间真是大开眼界”……   邬九思先回答后一句:“以法器作为传承的峰,天一宗也有许多。十年后正有一场宗门大比,你若有兴趣,到时候便能瞧见。”   停了停,又问郁青:“你此前是学剑的?”   他见过郁青晨起练剑的样子。虽然修为境界不在了,过往的眼力却还保留着。邬九思很快瞧出道侣动作间的门路,并且在心中评判:一份平平无奇的剑法。   等郁青点头,解释起自己学的是郁家先祖当年创下的传承后,邬九思沉吟片刻,问他:“那你愿意换一换吗?”   郁青怔然:“换?”   邬九思点点头,“《太清诀》你是学不成了。你道体不同,还是用专门的心法最好。我已经放出消息打听,也有了些门路,应该近些时候就能被送回来。剑法上,峰中藏书阁里倒是有许多选择。”   话音落下,他察觉道侣的喉结轻轻滚动。邬九思看着,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宁和,心头却想,自己这样让人放弃家学渊源是否不好。   紧接着,他便听到:“我愿意。”   邬九思笑了。   郁青又说:“九、九思——”   邬九思由笑转怔。   他看郁青注视自己,像是鼓起极大勇气,讲:“你看,我这种不明不白的道体,都有专门的功法能修行。你的身子,也一定能好起来。”   邬九思默然。   郁青又说:“若是别人找不到,那我就出去找。你能好起来,一定能好起来——”   邬九思还是没有言语。   郁青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是:“我想让你长长久久地陪着我啊,九思。”   邬九思神色不动,心尖却猛地一颤。   ……   ……   “我想让你长长久久地陪我。”   郁青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他潜在一片草丛中,注视着前方寒潭。水面平静,没有半点波纹,郁青却半点不敢放松神思。   他继续观察着潭水,心头却到底依然有点意外。这种时候,怎么又想到那位“道侣”了?   不过,细细回忆一下。自己对邬九思说了很多谎话,这句却是十足真心。   结契的时候,郁青已经做好了自己即将道基残损的心里准备。但邬九思脾气不错,身份也高,身家更是丰厚。和他在一起,总好过被突然发现他特殊道体的家族卖给别人。   后来发现邬真人果然心善,甚至不打算和他双修,郁青更是欣喜。结契一个月后算一算,看着乾坤袋里多出来的东西,他每每都要屏住呼吸,不可置信于自己的收获。   如果对方能活得长一点,甚至当真是找到办法恢复修为——   哪怕到那时候,邬九思觉得一个筑基配不上他了,要否认两人之间的结契、与旁人再结一次道侣,郁青也觉得十分值得。   只要在赶他走的时候多给点封口费就好了。 第004章 鹬蚌相争   日头渐渐落下,夕阳笼罩山林。   在树影即将将郁青完全吞没的时候,他前方的水潭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几颗水泡冒了出来,接着,涟漪一圈儿一圈儿地扩散开。   郁青舌尖抵着下颚,虽然知道自己佩戴了隐匿符,理应不会被发现行踪,心头还是浮起更多警惕。   可紧接着,他的表情里多了几分古怪:为什么从水里冒出的会是一颗鸟头?   郁青怔然,很快又重新变得凝重。鸟头之后,水中妖兽的前肢、背甲也露了出来。再往后,是一根蛇一样的尾巴。   郁青认出来了,这是一只旋龟。自己在玄州的时候不曾见过,但太清峰最不缺的就是藏书,郁青便也曾在某本妖兽图鉴上看到过眼前鸟头蛇尾的妖兽的介绍。   喜静喜水,昼伏夜出,偏好以各种妖蛇为食。   最重要的是,旋龟算是四阶的妖,一般需要金丹修士才能应对。   回想起这些,郁青微微沉默。他没想到,自己离开玄州之后,已经尽力往偏远的地方跑,却依然能碰到这等棘手场面。   知难而退的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很快,郁青又意识到,旋龟虽然上了岸,却依然没有发现自己。   双方的修为差距摆在那里,他对自己藏身的能力心头有数。既然能安安稳稳地趴到现在,就说明他是真的一点儿气息都没泄露出去。   既然如此——   郁青缓缓地站了起来,正站在旋龟前进的方向上。后者依然没有留意他,而是一门心思地往前爬动,偶尔脑袋左右转转,像是在分辨什么。   郁青彻底明白过来。看来是他佩戴的隐匿符品阶太高,甚至超出了四阶妖兽的感知范围。   他再看向旋龟伸长的、缀满了鸟羽的脖子,唇角勾出细微弧度。   ……   ……   在潭水里待了一天的旋龟在认真地寻找食物。   那本《百妖图鉴》上写得没错,它最喜爱的就是一种同样栖息在山林中的妖,乌金蛇。   滋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根据撰写图鉴的那名御灵宗大能观察,吃过愈多乌金蛇的旋龟,背甲就会愈是坚固,以至于能抵挡更高阶妖兽的攻击。   不多时,它发现了目标。一条乌金蛇静静盘卧在百米之外,眼睛闭合,似乎是睡着了。   面对区区二阶妖兽,旋龟自然不必惧怕,但它还是尽量放轻了动作,不欲在进食之前生出什么枝节。   好在那睡着的乌金蛇也十分迟钝,一直到旋龟到它身前了,都没有丝毫动静。   终于,作为旋龟脑袋的鸟头张开尖锐的喙部,朝妖蛇咬去!   同一时间,早就藏在旁侧的郁青劈出灵剑,正对旋龟脖颈!   把图鉴里的内容完完整整地回忆了一遍之后,他便意识到,想要除掉这头旋龟,自己能利用的唯一机会就是此刻。   一心进食的妖兽防备心会弱下许多,自己攻击的也是它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加上邬九思特地请来器道大能、专门为他打造的本命灵剑,即便面对四阶妖兽,自己也不是全无胜算。   转瞬之间,灵剑之刃与鸟颈撞在一处。剧痛之下,暴怒的旋龟猛然转头,朝着攻击袭来的方向啄去。带着浓郁水腥气的戾风卷向郁青,他瞳仁骤缩,本能地脚踩步法扭开身体,避开对方尖喙。   这却只是开始。郁青来不及松口气,便觉手背一凉。他目光匆匆在有异感的地方扫过,正见到一滴殷红的血。   完了。   他面无表情地意识到。脚下步法依然没停,按说当年邬戎机在危机关头悟出的这套《逍遥步》精妙绝伦,此刻却始终无法帮助郁青从腥风当中脱身。纵然他依然佩戴着隐匿符,溅落在他手上的旋龟血也让符上阵法失效。除非有什么办法能让旋龟放弃对他的进攻,否则的话,郁青绝无办法从它手中逃脱。   不过,他又为什么一定要逃呢?   继续以《逍遥步》躲避旋龟攻击的同时,郁青的神识集中在妖龟脖颈上。   那儿已经被灵剑劈出一道深深伤口,鲜血在不停地从中滴落。按说四阶妖兽自我愈合的能力已经非同小可,可眼前的伤依然久久不曾恢复。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旋龟已经被暴怒冲昏头脑,连最起码的细节都不记得。   郁青冷静地想,这就是自己的机会了。   他一面继续躲避,一面从袖中取出丹药。如果有其他龙州修士碰到此刻的郁青,一定要大为吃惊:这么一个看来寻常的筑基修士,从瓶子里倒出来的竟然都是极品灵丹!纵然只是最基础的品类,也足够让人惊叹。   不过,对郁青来说,都是极品灵丹倒不是好事。他抿了抿嘴巴,把元灵丹捏碎,只塞了一点儿细渣送到口中。   仅是这样,丹田之中原本已经半空的灵气骤然爆满。若非此时状况不便,郁青甚至想要抓住时机打坐炼化一番。   没事。补充完灵气,他脚下步法加快不少,继续在山林中奔逃。   等旋龟没了,那处存有天然聚灵阵的寒潭自然归于自己。依照《鸿蒙阴阳诀》的说法,此类地方便是最适合天阴体的修行场所。到时候打坐,定然事半功倍。   就这样,一面吃灵丹残渣,一面溜旋龟。一晚上时间,郁青都没有停下。   不知不觉,天边又一次微明。旋龟的脚步明显变慢了,郁青却依然神采奕奕。   整个晚上,旋龟倒也有想要稍稍停下、咬一口身旁灵草灵果的时候。可每到这会儿,郁青总要抓紧时间再扔个惊雷符、列火丹过去。旋龟备受其扰,状态愈糟。   郁青也有了新的收获。他在妖龟不曾留意的时候,用空白符纸又沾了对方的血。只要再等些时候,就能拿这些符纸混淆妖鬼的判断,补上致命一击。   想到这里,青年心跳的速度都加快了些。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能应对得了一个四阶妖兽。哪怕借助了外力,也……   等等。   旋龟为什么不动了?   郁青轻轻舔了舔嘴唇,顺着鸟头转开的动作,去看对方看向的方向。   一点鲜红颜色在林深之处若隐若现。过了半息时间,郁青明白过来,那是某个妖兽的眼睛。   旋龟开始后退,鸟喙张开,其中爆出尖锐鸣声。郁青与它的距离到底是近,此番听到,喉间瞬时一甜。   他赶忙又去取疗伤的灵丹。也是这个时候,那点鲜红从林中消失了。   旋龟却不曾因此放松。相反,它明显更加紧张,脖颈上的羽毛炸开,蛇尾不断地拍打地面。郁青听到了某种“嗡嗡”的声响,他抬头看去,正见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旋龟尾巴上震动。   这似乎是它的某种恐吓敌人的手段,可惜的是,这会儿没有生效。   在郁青边捏碎回春丹边后退的过程中,一声暴吼从林中传来。再接着,一道棕色的身影从卷着狂风,扑向旋龟!   暴血熊!   郁青瞳仁骤缩,不可置信地意识到:这座山上竟然有不止一头四阶妖兽!   两头妖兽在郁青身前不过数丈之处厮打,周遭树木在转眼之间倒下一片。一片“轰隆”声响中,郁青匆匆避开朝着自己方向倒下的巨木,心脏又一次狂跳起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占走寒潭的目标了。今日一战,旋龟与暴血熊之间必定会分出一个胜负。前者赢了还好说,郁青有自信对付一个伤重的妖龟。可要是后者赢了,暴血熊又不似旋龟那样单以防御力强出名,而是地地道道的残暴妖兽,自己真能和它生活在同一片山林中吗?   正思索的时候,暴血熊已经将足有人高的巨龟举了起来,砸向远方!   郁青屏住呼吸,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决断了。等到旋龟被杀,妖熊定然不会放过他这么一个附送的“零食”。可要是真这么走了,还是会有不甘。   回首从前,他做出各种重要选择的缘由,似乎都是这两个字。   郁青缓缓眨眼,心头冒出一个极大胆的念头。   如果旋龟能赢呢?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须臾过后。   郁青脸色微白,咽下一块比方才大很多的回春丹碎块。   接着,不等身上剧痛消散,他捧着手中的东西,谨慎地接近两头正在打斗的妖兽。   隐匿符依然在起作用,暴血熊明显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至于旋龟——郁青舔了舔嘴唇,把一张刚刚攒下、带着龟血的空白符纸贴在手中的东西上,接着,用力将其投出!   旋龟察觉到了,纵是在与暴血熊厮斗的时候,它依然不忘扭头去啄那个劈上自己的小贼。这一口,却真咬住了什么东西。   旋龟微愣,感受着鲜甜的血腥气从自己口中扩散开。是它偶尔会吃的修士的味道,只是当中仿佛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郁青没再留下看这些细节。   他在尽力奔跑,不惜把剩下的元灵丹耗尽,也要拉开与两个妖兽的距离。   终于,在他来到另一个山头上的时候,一声比此前更要尖锐数倍的鸣叫从背后爆发出来。如果郁青的修为再高一些,他就会“看”到,听到叫声之后,暴血熊的动作缓缓变慢。   鲜血从妖熊七窍流出,它却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旋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趁暴血熊不备,它立刻背过身,用粗壮蛇尾重重抽在暴血熊身上!   “吼——”   “唳——!!!”   听着隐隐落在耳边的声响,郁青歪了歪脑袋,坐了下来。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了。   这一等,就是整整两天。   两天当中,郁青又换了一座山头待,确保自己与两头四阶妖兽之间的距离足够远。   手臂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偶尔却还是会感觉疼。郁青明白,这纯粹是被自己心事影响,过段时间就能自己恢复。   他始终保持清醒,再不像在太清峰那会儿竟能奢侈地一觉睡上一晚。运气打坐、观察两头妖兽打到了哪里……终于,青年发现,似乎不再有巨木倒下了。   他眨眨眼睛,扔掉手中灵果,抛起灵剑、翻身而上!   这么做速度是没有自己使出逍遥步法的时候快,但贵在省力。再说了,现在也没东西追杀他,用不着太赶。   不多时,郁青来到了一片废墟中心。暴血熊、旋龟赫然倒在当中,皆是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块好肉。   就连旋龟那号称无所不御的壳子,都出现了道道裂痕。   郁青“啧”了声,心中可惜,动作却半点不慢。他取出乾坤袋,把两头妖兽尸身直接收入其中,往后才朝自己看中的寒潭赶去。   按说这种品阶的妖兽,即便被收入储藏法宝中,也一定会泄露气息。郁青却有他的底气,刚刚被他揣进袖里的乾坤袋依然是从太清峰带出来的,是邬九思专门送他的天品法器,为的就是让郁青在外时能低调行事、不引起旁人注意。   很快,青年回到了自己曾观察许久的寒潭旁边。他收起灵剑,转而取出一个罗盘,开始在周遭检查。   在确认聚灵阵还完好存在之后,郁青松一口气,转而拨动罗盘,按照上面的指示布起新的阵法来。   忙活到天色再度暗下,一个由迷阵、防御阵……诸多阵法嵌套而成的大阵出现了。不出意外的话,直到他离开,这儿的寒潭都不会被人发现。   到这时候,郁青终于能松一口气,在潭水旁边坐下来。   原先只是休息,可坐了片刻,他的目光在水中凝住。   轻轻舔了舔嘴唇。   白水鱼?   好东西,自己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吃过了,今晚正好加餐。   ……   ……   捉鱼,烧火,烤制。   鱼肉被送到嘴巴里的时候,郁青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自己没有厨修的手艺,可这么好吃的鱼,被自己做成眼下的样子,还是有些让人没胃口。   然而,话说回来,自己之前吃的东西明明比这烤出来的白水鱼差上许多。   郁青发呆,回想。   他的口味是什么时候变刁的?细细算来,应该还是和邬九思结契之后。   前些日子想到的对话又徘徊在郁青耳边。他那会儿确实计划好了,邬九思能恢复成原先的样子,自然是最佳状况。或者哪怕真是再也恢复不了,郁青也是真心抱着陪对方走完最后几十年的打算。   纵观往前百余年人生,再没有过一个像邬九思一样对他好的人了。   如果不是邬九思的旧伤突然复发,他大约真的会这么做。 第005章 复发   邬九思是在众人眼前受伤,消息自然隐瞒不住。近乎是在他境界跌下的第二日,玄州各个势力都听到了消息,其中也包括依附于天一宗的郁家。   郁青不知道家主、长老们具体是如何商议的,但他清楚地记得,就在那日,已经被拘束在院中“修养”了足足三个月的自己忽而得了传召,可以踏出阻拦他脚步的阵法。   他跟着一名族叔的脚步,沉默地在家中回廊之间穿行。走出旁支平日住的窄小院落,视野慢慢变得开阔。终于,一片碧波荡漾的浅湖出现在他面前。湖上无数天地莲绽放,画面美不胜收。更引人注目的却不是这些莲花,而是坐落于湖中的亭子。   郁青此前几乎没有来过此处,但他记得自己曾看过几次的、家中长者们踩着空步在湖面行走的样子。此刻族叔同样如此,他脚下明明是水面,却又仿佛是踩在什么东西上……郁青踟蹰了一下,听前面传来声响,“跟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动作很清晰,似乎是紧张。这么跟上族叔,第一步落下去的时候,甚至显得忧切。好在湖水待他很是和善,稳稳地托住了郁青的脚步。这让青年面孔上露出些许惊喜,接着,他意识到族叔已经走远了,连忙又加快步子。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一个没有心气的、不会对长辈们说一声“不”字的青年。郁青抵达亭中的时候,也的确听到家主在讲:“……天阴体是这种脾气,倒也不是坏事。”   郁青低着头,脸上的忐忑更多了。他知道,修士不光是用眼睛看人。自己眼下流露的一切细微神色,都落在家主与长老们的识海当中。   不过,他们还是要求郁青:“抬起头来。”   郁青自然照做。他目光跟着抬起,一眼看到了坐在亭子正中位置的修士。白皙的面皮,俊秀的容貌,修长的体型……这些都罢了,最重要的是他显得很年轻。单看外貌,说此人是郁青的兄长也不为过。郁青却知道,这位便是已经迈入元婴境界的家中老祖。   他还是很恭敬,又很胆怯,听老祖与自己讲,预备把他送到太清峰。   这仅仅是一个通知。大约是郁青很快点了头,旁边的长老也用温和态度开口,和郁青列数起这些年里家族对他的重重教导扶持。郁青听着,神色里露出动容模样,和长辈们承诺,到了太清峰上,自己也一定不会忘记家族。   长辈们满意地点点头,又让族叔带郁青回去。还是走过和来时一样的路,青年重新到了自己住了许多年的院落中。按说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但郁青脸上的忐忑之色非但没有消失,反倒变得更加清楚。   他在院子里来回走了片刻,大约是觉得实在不能安稳,干脆取出剑来比划。从下午练到晚间,郁青终于疲倦、在床上躺下。他的呼吸一点点变得平稳,很快便是睡着了的样子。那些奉命盯着天阴体的族人们也放松许多,开始相互招呼着休息。   郁青的思绪却还很清醒。   太清峰。邬九思。重伤。   几个词交替出现在他的神思当中,慢慢汇聚成了他现在唯有的出路。逃是不现实的,在他的特殊道体被家中察觉后,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一条路。三个月过去,郁青也已经从惊愕到镇定。眼下,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那位邬真人的名声是有曾听说过的,当年他还从沧澜城里听说过对方救下不少凡人的事。有这等心性,应该不至于对他太过苛磨。   ——过去之后,自己大约能找到机会逃走。   到一个不会有人找到他的地方去,最好是龙州。云州多水,北州多炙土。是有修习专门法门的修士会有意去往那些地方,郁青却不在此列。他在脑海中细细勾勒着曾见过的龙州地图,继续计划,最好能到一个稍微偏远的山岭中。自己隐藏其间,慢慢修行。不求有什么成就,只要接下来的几十年人生里可以当个人,不用去当炉鼎就行。   他娘就是炉鼎。体质并不特殊,只有一张姣美的面孔。修为很低,只在炼气。年轻的时候,“父亲”倒是很爱来寻她。年岁长一点,便嫌弃她作为炉鼎也不能给自己提供多少帮助,于是要将她赶走。   当然,郁青是不能跟着走的。他身上留着郁家的血,自然合该为郁家效命到死。没有什么修行天分也无妨,家族中有太多不需要天分也能做的事情了。和他娘一样,被送去其他家族“联姻”。贵重子弟得罪了人,推他们出去顶嘴。某个新秘境被发现了,找一批人当做炮灰——死了也无妨,正好当做后面与其他势力分割利益时的说头。   人人都如此,年年都如此,那就该如此。   再有。   无人看到的地方,青年的心跳慢慢地加快、加快。   如果邬九思真的那么“好”,自己能图谋的,或许会更多。   他真心觉得这是很好的去处,偏偏第二天,又得了新的通知。纵然已经到了如今地步,邬真人还是看不上他。所以,他的去处变了。具体还没有定下,郁青也没再和昨日一样见到家主和长老。能派人与他讲上一声,已经算是对他的看重。   郁青看着族叔来了又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咚咚,咚咚!”   他牙关紧咬,身体微微颤抖。   同一个院子,为什么别人都能进出,只有他不能?   又在脑海中细细勾勒了一遍族叔离开时的步子,郁青眼睛明亮得惊人。   ……   ……   郁家的天阴体逃了。   郁家的天阴体被太清峰的弟子送回来了。   家主郁复山一同得到的,还有邬九思同意与自家天阴体结契的消息。这倒是让他微微吃惊,不是做男妾吗?怎么和原先说得不同。   他细细打量着站在身前的青年,眼里有些惊奇,最终还是笑了,说:“是个聪明的也好。”   郁青也笑了。他知道,自己第一步算是赌赢。去了其他地方,必然要被不死不休地追赶。唯独邬九思,能在此刻庇护自己。   往后没过多久,他正式住进太清峰中。邬九思比他原先想得更为君子,他甚至不需要郁青与他双修,只要平日和他说说笑笑就好。   太清峰的藏书阁也对郁青打开了,除了最先说好的剑法,邬九思还为他挑选了步法、拳法……各类妖兽、灵植灵矿的图鉴,也任由郁青观看。   那是郁青记忆中自己最快活的一段时间,邬九思也变成他心中仅次于自己的重要之人。尤其是传闻中适合他的道体修行的心法被买回来之后,郁青在百余年的修行岁月里第一次体验到了灵气不会在短短时间内从经脉中逸散,而是会被长久储存在丹田中的感觉。   他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无法进境是因为没有天分。后来却发现,锁不住灵气只是因为道体。而现在,邬九思为他解决了最重要的问题,郁青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修行之路。再有,为了引他入门,对方竟然主动先练了《鸿蒙阴阳诀》中的《阳篇》。   他还是和郁青双修了,用的却只是共同运功、好让灵气在两人之间流转的法子。这自然对郁青好处极大,于邬九思却只是白来一遭。他经脉已断,被功法凝练过灵气对他没有任何作用。倒是郁青,很快提升了一个小境界。   邬九思没有明说,可郁青能够猜到。正常情况中,哪怕是让炉鼎修行了功法《阴篇》的修士,自己也不会多看《阳篇》一眼。他们是要从炉鼎身上获取好处,又不是要给对方好处。自身也早有功法,怎么可能为了旁人改变。   只有邬九思。   郁青头一次开始想,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好人没有好报呢?又想,邬九思会受伤,不正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他这会儿已经知道“道侣”出事的细节。当时邬九思在带着太清峰的一队金丹、筑基弟子去往外间执行师门任务,清缴妖兽。以他的身份、境界,大多时候其实都不用出手,只需要在小辈们出状况的时候指点一番就好。可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普通的、隔三差五就有一次的差事里,会出现一条至少九阶的妖蛇。   当时先是有弟子察觉到水下异动,接着所有人便眼前一花。再有意识的时候,他们与周边百姓都已经被邬九思用清风送远。只留了邬九思一个,与暴起出水的妖蛇交战。   他可以逃的。如果第一时间离开,邬九思一定不会出事。可他选择留下,用尽全力为旁人拖延时间。   可九阶妖兽的修为堪比化神修士,一个元婴如何能够应对?对方先是击碎了他手中的所有防御法器,接着便是邬九思本人了。许多人都看到了邬真人从天空陨落、妖蛇直入云霄而去的样子。待到他们找到邬九思,为时已晚。   郁青听着,默默地想:“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说我在沧澜河边被九思救过了。”那不是平白惹人难过。   邬九思本人倒是没显露难过。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也不知道那妖蛇去了何处——说是蛇,却也只是因为父亲留下的法器到底将它的鳞片崩落、被掌门师叔一并找到。实际上,却是没人看到那妖兽是什么模样。”   九阶也是个猜测。能把邬、闻两位老祖留给儿子的各种法器一并毁去的妖兽,定然也有与之匹配的实力。之所以不再往上一步,只是这个说法距离今日的的修真界已经太过遥远。得要追溯到上古时代,那些只出现在今人传说中的龙、凤神兽才算得上十阶。   郁青思索了会儿,说:“这么一只大妖,日后若有动静,定然能闹得满州风雨。到时候,诸位老祖一同出手,总能将其除去,不为祸一方。”   邬九思赞同:“正是如此。”   两人没在这个话题上一直聊下去,慢慢又说起其他。郁青记得,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清凌凌的月光洒在邬九思身上。虽说修行之人容色都好,就连郁青自己也继承了母亲的艳丽面貌,只是多了几分男子的俊秀。可邬九思的面貌还是显得格外好,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将月色都衬得黯淡无光。   他看着这样的邬九思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   ……   ……   整个天一宗都被太清峰少峰主旧伤复发的消息惊动了,无数人前来探望。   那段时日,郁青守在“道侣”身边,看着这些人来来去去。里头有他熟悉的面孔,大多却还是陌生。邬九思便与他一一说起,时间长了,郁青开始对天一宗内部的状况心中有数。   在周围的太清弟子都去送其他人时,他偶尔也要承担一些招呼人的任务。平心而论,郁青对此不算擅长,毕竟以往并没有需要他在此类场合中出面的时候。可他看多了别人怎么做、怎么说,心中也开始有数,言行举止自然不会出错。   然后,他听到一个被自己送出太清峰的修士说:“郁复山来找过我。”   郁青一怔。   他侧头去看身侧的人,记起对方是无极峰弟子,与那边的峰主同姓同宗。   在郁青慢慢冷下的目光中,对方笑了笑,看着郁青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块死掉的肉。   他没有说更多,招来自己的坐骑便离开了。郁青却久久留在原地,注视着对方的背影,有种被凉水当头泼下的感觉。   他花了一炷香工夫回到邬九思的洞府,也花了一炷香工夫压制住自己的颤抖。再看着靠在榻上、脸色微微苍白,对自己露出一个微笑的邬九思,郁青在榻边坐了下来,握住对方的手,说:“九思,你是不是累了?我给他们说,接下来不要放人进来了。”   邬九思说:“无妨的。不看我一眼,他们也不放心,后头总还要来。”   郁青总觉得这话里还有更多意思,可他心神实在是乱,来不及去想更多。   那个人知道自己是天阴体。   青年意识到。   邬九思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恢复,他希望对方身体变好有什么用?——而等自己“道侣”离开的那一天真正到来,等到他的又会是什么?   要走。要尽快走。 第006章 离开   决意是有了,郁青却没有立刻有所行动。   他的境界实在太低,一旦离开太清峰,就连郁家人都能轻轻松松将他拿住。若是没有万全之策,不如在邬九思的庇护下继续昏头昏脑地留着,安心等待“道侣”没了之后任人宰割。   说来,邬九思的庇护……   青年目光闪动了下,视线落在榻上的人身上。   他的神情里依然满是担忧,心中则想:“我自然是希望九思好转,可若是终究不能——他已经拥有那么多了,我只是想要匀上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来,让往后日子好过。”   这不算错。   不过,究竟要怎么“匀”呢?   郁青还在思索,身侧的邬九思却忽地咳了起来。他现在的确孱弱得如凡人一般,咳声撕心裂肺不说,待把捂在唇边的帕子拿开时,郁青还看见点点鲜红藏在其中。   “还好这会儿没其他人在。”都到了这种地步,邬九思竟然还朝郁青笑了笑,“否则话要不了两炷香工夫,天一宗上下又要满是风言风语。”   郁青回过心神,完全笑不出来。   他倒了杯茶水给邬九思喝,自己依然守在旁侧,看着从前高不可攀的仙君一边抿着茶水,一边隐约压起眉头。   应该还是很痛苦,郁青心想。道基被毁,经脉寸断,天才陨落……如何能不痛。   这么一个人,竟然还对他讲:“你也喝些吧。”   郁青听着,嗓音都显得干涩,说:“我屋子里有——还是九思你给我的。一滴仙露,兑上一坛的水,便能饮上七日了。喝过之后运气,灵气运转果真快了许多。”   邬九思神色更柔和些,问起:“之前给你挑的那套《惊风拳法》,你练得如何?”   郁青知道,这是想让自己换换心思、不要再去想“道侣”的伤的意思。他决心配合,便回答:“我在这儿打一次,你帮我瞧瞧吧?”   邬九思欣然:“好。”   恰好这会儿没人前来,郁青便走到榻前空处,提气凝神,先把架势摆了出来。   邬九思从未收徒,郁青却觉得,对方有了徒弟后一定是个好师尊。与他年幼时在郁家修行,那名负责教导旁支孩子的族叔的满脸不耐不同,邬九思对他一直都是夸奖居多。这会儿还没见真正出拳呢,已经得了对方一句“不错”。   后头真的有了动作,一拳出去,风爆的声音霎传出。榻上的仙君坐直身子,看得愈发仔细了。郁青也受了鼓舞,用上十分心思将一套拳法打完。最后一个动作收住的时候,已经有了轻微的喘气声。   他等着邬九思的评价,邬九思也的确悉心地开始点评。夸赞还是有的,问题却也没漏掉。却还是很温和,只说“阿青,你这套拳打得哪里都好,只有一点,丹田里的灵气是不是快用光了?”   郁青怔然片刻,回答了句“是”。   邬九思温和地说:“修这套拳法的弟子,多半都有这个问题。也不算错了,只是你们一开始练,都只是闷头对着无人处落拳。一心想着要让灵气通顺,自然顾及不到其他。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领张弟子令,也去试炼楼转转。”   他说的“试炼楼”,顾名思义,便是太清弟子们的试炼之地。共有百层高,每层都安置了机关偶人、真正妖兽,应对难度逐层提升。郁青现在是筑基中期,依照此前弟子们的经验,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能登到四十余层。   这是个不错的锻炼方式。郁青点了点头,“好。”一顿,“等你好了我就去。”   邬九思无奈:“不碍事的,别耽误了你修行。”   按说这正是郁青想要的答案,可他看着邬九思,到底没把那句“那便如此”说出口。片刻沉寂后,青年轻声说:“我娘也这么咳过。”   邬九思怔然,郁青却没有后话了。   郁家待他不好,可来太清峰这么久,他不曾说过一句郁家的不好。这是为了家族考虑吗?不,只是郁青看出来了,邬九思很喜欢自家“清正”的风气,也夸过家主“明知子弟是天阴体,却只是将人好生保护了起来,不像其他人那样起歪心思”。   既然这样,他怎么能把阿娘在被“父亲”赶走之前便一病不起的事告诉对方?难道要让邬九思觉得,一个冷情至此的家族,养出的子弟自然也是一样自私自利吗。   屋内又寂静下来,邬九思也有难得哑然。他觉得自己应该安慰道侣,可涉及阿青至亲的性命,言语还是太过苍白了些。   邬九思斟酌言辞,尚未想出一个好些的说法,郁青却又走了过来。怀着最后的期待,他问虚弱的仙君:“九思,你的伤,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邬九思沉默。后来再想起的时候,郁青总觉得对方只是想安慰自己,竟真给了个和从前不同的答案出来:“这段时候,师叔翻阅诸多典籍,是有找到过一个丹方。按照上面的记载,若真能炼出此丹,莫说是我这般状况,就是已经兵解的修士,也有机会重获生机。”   “当真?!”郁青嗓音霍然抬高,“那便炼呀!”   邬九思却摇头,“那方子实在太久,上面的许多材料已经寻不到了。寻常丹修遇到这种状况,倒也能找些药性相似的天材地宝代替,但是——”   郁青:“但是?”   他眼睛都瞪大一点,定定地看着邬九思。心中诸多思绪翻涌,记起一处细节:自己刚刚送走的那个修士,不就是丹修?那人算来甚至无极峰上官峰主的侄孙!可恶,难道是这伙儿人在其中作祟?   邬九思:“但是,能代替丹引‘凤凰真血’的东西,怎么也要出自同品阶神兽之身。世间已经多久没有这等神兽现身了?更不用说,方子上的其他材料也有诸多失传之物。与其费心去寻,不如早些去想其他法子。”   郁青:“……”   他想错了。自己不过一个筑基,哪怕道体不同,也没资格被这些大人物放在眼里。   “说不定有机会呢。”他用自己也觉得苍白的言语安慰邬九思,换来邬九思摇了摇头,说:“好了,不讲这些。你若是不想太早去试炼楼,不妨先找几本妖兽图鉴读读。楼里的机关偶人都是摘星峰做的,换来换去也都是那么几样,很快就能找出关窍。妖兽不同,碰上你认得的,知道它们的薄弱处在哪边,应对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这便是一心一意地为郁青考虑了。青年听过,也认真点头:“好,那我去藏书阁借书。”   那会儿他还不知道,自己在“道侣”建议下读的《百妖图鉴》在日后起到了多大用途。郁青只是多了一点朦胧的、关于自己离开方式的思路。   “太清峰少峰主的道侣”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地走,太清峰弟子却不同。他既然能拿弟子令牌,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个身份坐实呢?   于是,又数天后,邬九思听道侣说起:“我去试炼楼看了,原来那边是要排名的。九思,可不可以在我的令牌上写个假名字?不然若是闯不过人家,岂不是太丢你的脸了。”   邬九思是不觉得丢脸的,可郁青提的只是小事。他可有可无地答应下来:“好,你假名要叫什么?”   郁青踟蹰了下,轻声说:“姓陈吧。我娘姓陈。”   邬九思点头,郁青又说:“名字……叫‘陈初’,如何?”   邬九思:“初?”   郁青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小辈初入太清,不敢妄自菲薄。”   心中却想,阿娘临去之前,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我能离开郁家,出往外间闯荡。如今呢,我要做的,也是离开太清峰,出往无人认得的地方。   邬九思依然答应了。就这样,一名叫“陈初”的弟子出现在太清峰。   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留意。天一宗名声极盛,太清峰又是接连数届宗门大比中的魁首,拜入其中的修士数以万计。别说寻常弟子了,就算是专门负责各项杂事、手上有着峰中弟子名录的管事,也无法认全每一张面孔。何况为了让他更能安心,邬九思专门取来一张金丝面具。据他所说,这是一份天阶法器。一旦佩上,一切修为低于炼制者的人都察觉不到佩戴着的真实身份。   郁青听过,忍不住问:“九思,这东西是谁炼的?”   邬九思说:“我父亲。”   郁青:“……”很好,看来他离开的保障又多了一分。   哪怕后来邬九思又补充,说邬戎机炼制这张面具的时候,还只是化神修为,郁青依然由衷地道:“够了,足够了。”   邬九思并不知道道侣在说什么足够,闻言只是依然笑笑,和郁青讲起自己父母之间的趣事。   “话虽如此,可当年父亲炼出此物之后与母亲打赌,说母亲定寻不到他,后头却是输了。”   郁青惊讶:“哎?难道,”他思绪转动,“不对啊,邬长老的修为分明高出闻长老许多。”   邬九思想了想,还是没把那句“你也应该叫‘父亲’‘母亲’”讲出口,而是道:“因为母亲手中另有一样法器,天机镜。”说着,手腕一翻,果真取出一张小镜摆在郁青面前。   郁青望着,心脏狂乱地跳动:“这又是何等法宝?”   邬九思介绍:“说来也是母亲无意间得到的。此物有寻物、寻人、明辨是非之效,自然能寻出父亲踪迹——往后,为了避免再有此类状况出现,父亲专门研究出了一种符,能让自己在天机镜中失去行踪。”   郁青欲言又止:“两位长老的日子颇有意趣。”   “正是。”邬九思笑道。郁青从他的神色当中看出了怀念,心中不由一动。   从前只听“道侣”说起,他伤重的消息不曾告予闭关中的两位长辈听。是担忧母亲到了突破的要紧处,被自己的状况一激,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换个角度想,分明伤重了,却没有一个至亲陪伴……邬九思大约也要寂寞。   若郁青对“道侣”更真心些,这会儿便应该说几句“我永远陪你”的承诺。可他只是个自私自利的骗子,所以郁青选择问:“那灵符竟能挡得住天阶法器之威吗?不愧是邬长老创出!”   因这句话,他顺理成章地学会了躲避天机镜搜寻的法子。   不仅如此,在邬九思的指点里,郁青的拳法不断精进,剑术更是有了质的飞跃。六个月时间,他闯到了试炼楼的五十层。这近乎是筑基修士的极限了,郁青也已经在第五十一层落败了数十次。他却还是不曾放弃,依然和邬九思说:“我已经打散了一个偶人,只要再来几次,一定能闯过去!”   邬九思听了,鼓励他:“那就再试试。”又说,“今日继续教你阵术。”   郁青认认真真地点头。   终于,半年之后,离开的时机来了。   时隔百年,历来被玄州各大势力用于弟子历练的灵墟秘境开启。有此前闯荡试炼楼的经历在,邬九思并未对道侣提出的“想要跟着过去看看、增长见识”的说法有任何疑心。于是,带着邬九思给出的诸多法器、丹药、灵符……郁青与诸多天一宗弟子一起,踏上前往秘境的道路。   临行前一日,邬九思叮嘱郁青:“此番出去,你要跟好带队之人。虽是历练,却也要安全为上。”   郁青认真地点头,而后在进入秘境之前脱离天一宗队伍。他用三颗极品丹药,换得了去往龙州的灵船票。   邬九思很好。   但对郁青来说,没有什么人比自己更可信、更重要。   ……   ……   数月后,龙州,一处不知名的山岭当中。   吃完了烤鱼,郁青站在岸边,又打了一遍《惊风拳法》。有此前经验在,一套招式打下来,他的丹田依然是溢满状态。   郁青对此颇为满意。练过拳法,又是剑术、步法……他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这却不是结束。离开太清峰后,郁青便再没有在夜间睡过了。总之以他的修为,打打坐、运运气也一样是休息。   只是这一次,他没再停在岸边,而是缓缓迈步,踏入寒潭。   等到潭水将自己半身淹没,青年终于盘腿坐下。无边寒气透过皮肤渗入体内,于旁人来说是伤身的状况,对他而言却正是修炼《鸿蒙阴阳诀》的好地方。就这样,郁青闭上眼睛,开始调转体内灵气,引其运转周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根据经验,一个小周天运转完,应该已经是明日中午。到那会儿,他会再在周围山岭转上一圈儿……   唔?   水潭之上,青年蓦地睁眼。   夜幕尚在,星月悬天。而在灿烂星空之下,有什么比月色星辉更明亮的东西在水潭深处若隐若现。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郁青其实有些茫然。他是曾听过不少旁人出门在外、天降机遇的事。可这种美事,而今竟落在了自己头上吗?   郁青的第一个想法是不可置信,第二个想法则是:既然如此,我定要拿到!   他心神一定,掐诀入水。   一路往下,青年眉间鬓角渐有白霜,牙齿也开始颤抖。他却始终未停,不断拨动水流。   《鸿蒙阴阳诀》不断运转,郁青的动作却还是越来越慢。   终于,他看清了那散出灵气的东西。   郁青屏住呼吸,惊愕至极。 第007章 鱼汤   “哗啦!”   “呼哧……呼哧……”   时隔一日,平静的潭水再度被破开。这回从中出来的却不再是四阶妖兽旋龟,而是一个青年。   这青年正是郁青。与在水中时相比,眼下,他身上的白霜明显更多更重,连皮肤上都带着细微冰痕。   神智近乎被寒意完全侵蚀。这种情境中,郁青近乎是凭借本能地从乾坤袋里召出罗盘,调整起周边法阵。慢慢地,数朵灵火在他身边升起,那股渗进骨子里的冷意渐渐淡下,他终于回过心神,又能运转起功法。   这一运转,又是一天一夜过去。日出日落,月黯月明。第二日夜间,在潭水旁打坐的青年终于睁开双眼。视线落在水面上,郁青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是托大了。   昨晚下潜许久后,他终于看清了正在潭底发出光亮的存在,原来是一株灵植。   周遭已经是一片冰色,那灵植却仍是带着浓浓绿意。叶片纤长,在水中微微飘摇。细细去看,仿佛又有一点红痕隐藏在叶上脉络之间,衬得灵植更显不凡。   郁青见而欣喜,连忙又靠近了些,尝试着采摘。   然而手指刚刚碰上灵植的叶片,他便察觉了刺骨的疼痛——其实还是因为温度。寒意太盛,可不就成了痛?——纵然在意识到不对后,郁青第一时间便把手收了回去,依然没能阻拦白霜向自己身上蔓延。   要不是有心法护体,他怕是得跟着那株灵植一起留在水底。好在反应及时,到底脱身。   活动了会儿筋骨,郁青手腕一翻,掌心出现枚晶莹温润的玉简。   如果有其他太清峰弟子在,多半能认出来,这玉简正出自本门藏书阁。峰中筑基往上弟子近乎是人手一个,只是每个人玉简中刻录的典籍会有不同。   这是难怪的。毕竟除了些基础的功法、图鉴外,每刻录一本新书,都需要用他们做师门任务积攒的分数来换。如果诸人得了新典籍,或是干脆自己总结出了新的修行经验,也可以将其送入藏书阁。此后再有其他弟子选择刻录,他们便能分到些许分数。   至于郁青,他虽是以“陈初”的名义拿了东西,却到底有邬九思帮他作弊,直接为他转了上万分数。不过,邬九思也没忘记叮咛:“书阁是让弟子们自行摸索、修行的地方,会以分数限制,也是为了让大伙儿莫要贪多,选最适合自己的功法就好。你也一样,可以多刻录些功法对比看看,但……”   “放心。”郁青笑着和“道侣”讲,“我自然要问过你,才知道要练什么。不过,那些图鉴倒是得多存些,也算开拓眼界。”   邬九思颔首。他不知道,那会儿青年已经抱着离开的心思。   此刻,郁青一面嘀咕“妖兽是好分辨,灵植却都一个样子,好在我多录了些图鉴”,一面将神识沉入玉简。   灵台之上,一个与外间一样盘腿坐着的郁青出现了。他睁开眼,看着周遭包围自己、绵延无尽的各样灵植,轻轻“啧”了声。   这点动静后,那些从模样上看与昨夜草叶大相径庭的立时消失了,留下的数量却依然让人眼晕。郁青想了想,继续开始排除:火属性的便算了,水、金两样也不像,土或木……   余下的还是不少。   回想着自己昨夜在水下见到的场面,郁青抿抿嘴巴,继续在识海中将它们一一拨动、推开。终于,有三个选项被留下来。   一是寒冰草。考虑到潭下的一片霜色,郁青对这个选项抱了极大期待。他从前便囫囵吞枣地读过寒冰草的介绍,知道它能用来炼制许多冰系灵丹。若是好运出了中品往上的丹丸,送到拍卖会上不说天价,也的确能让他小赚一笔。再有,如果运气再好一点,他自己就能凑够材料,找丹修炼一炉《鸿蒙阴阳诀》中特地提过一页的“雪魄丹”来……   郁青仔仔细细地对比起图鉴中、记忆里的草叶。约莫两柱香时候过去,他终于失望地吐出一口气。不是寒冰草,两种灵植外观是相似,可叶片上的纹路有些差别。   没事,还有其二,水芙蓉。   要真是这种灵植,潭下那株应该还是不曾开花的幼苗。对郁青没什么用,不过也算能卖得出价。   他继续在记忆当中搜寻,奈何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水芙蓉草芯处会存在的苞芽。第二个选项也被放弃,青年神识一动,“身前”便只剩下最后一株灵植。先看名字,“龙涎草”——搭了个上古神兽的名号,但起了这等名字的灵植实在太多,郁青并未放在心上。直到看见下面方介绍,他“咦”了声,“来真的啊?”   竟说上古时代,但凡是真龙卧息之地,都会长出这种灵草。中州、北州都还罢了,真龙去的少,龙涎草便也不算常见。龙州不同,一脚踩下去,鞋子下面的“杂草”能有一半儿都是它。   青年摸了摸下巴,有些不可置信。可看这条介绍的出处,《百植纲目》,算得上药修、丹修们的入门必读了,当真会出错吗?   他心念一动,干脆在整本图鉴里搜起类似字眼。霎时间,无数灵植图影朝压往郁青灵台。他抽了一口气,连忙念了一个“退”字。再看龙涎草下方的文字,青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就知道。”   看来贴着神兽抬身价这事儿很是寻常。自己还是见识太少,才这么大惊小怪。   郁青摇了摇头,又比对起草叶形状、叶上纹路……一个个关键处看下来,他心里逐渐有谱。应该就是它了,不过潭下那株应该存有些许变异,这才有了草叶上的红纹。具体的,还得等自己真正摘下才能判断。   只是,究竟要如何摘……   郁青出神,思索,视线渐渐又落在了水中游动的条条银鱼身上。   他摸摸肚子。饿是不饿,只是有些不甘心。从前在太清峰上吃的白水鱼那么美味,肉质紧滑,滋味鲜美,用以炖汤更是香飘十里。哪怕自己没那本事,做不得灵膳,也不至于把鱼烤得又柴又腥吧?   ……   ……   “知道你胃口不佳,可鱼汤总能喝两口吧?”   再来太清峰探望师侄的时候,袁仲林被明显瘦削了的邬九思惊到了。一问才知道,原来自从师侄道侣失踪的消息传回来,邬九思便近乎没有吃过一顿完整的饭。   落在寻常修士身上,这倒是无碍,可师侄如今……袁仲林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日后要怎么跪在师兄师姐面前请罪。   邬九思倒是并不在意,还反过来安慰对方:“师叔安心,我有吃辟谷丹。”   “得了。”袁仲林叹气,“恰好我近日得了就两条银刀鱼。方才已经交给守在外头的弟子。等汤成了,你不说三碗四碗,一碗总得喝完吧?”   “是。”邬九思笑了笑。知道这是师叔的好意,他自然不会拒绝,更不会把那句“其实是郁青更爱鱼汤”说出口。   师叔平日忙于宗门事物,能记得几次前来桌上都有鱼汤,已经算得上用心了。尤其银刀鱼其实就是白水鱼的变种,只是品阶更高一层、滋味也更好许多。这会儿被师叔特地拿来,若是阿青还在,定……   邬九思眸色微黯,心头是细细密密的苦。胸腔中跃动的器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长久不予他解脱。唯有有朝一日确定道侣平安,他才能再得安稳。   这时候,旁边的袁仲林又开口:“另有一事。”他斟酌着话音,生怕自己用词重了,更惹师侄难过,“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仿佛看到你拿着天机镜?”   邬九思沉默片刻,知道自己否认,对方也不会相信。“是。”   袁仲林的神色严肃起来,“阿青没了踪迹,你心下难安,我能明白。可天机镜绝非寻常法器,当初师姐得了这东西后便说了,天机天机,难辨难料的才是天机。寻常寻人寻物、辨别真假,都是在已有线索的前提下去做。哪怕没有天机镜,只是自个儿掐算,也能算出个八九不离十。   “可要是用来去找那无踪之人,便是真正窥探天机了。你年纪小,怕是不知道。天一宗初建时,除了延续至今的太清、无极等峰外,另有一处灵犀峰。灵犀峰人以卜入道,号称无所不算、无所不晓。那会儿莫说其他峰了,就是咱们太清,”因是太清峰出身的缘故,袁仲林至今仍会以太清峰中的一份子自居,“也难以望其项背。可这么多年过去,还有几个人知道灵犀峰?为何如此,自然是因为灵犀峰人窥了太多天机,以至于在渡劫时一个接一个地陨落!”   虽然如今已是一方大能,徒子徒孙无数了,再想到年轻时见到的场面,袁仲林依然有些不寒而栗。   那会儿他应该和如今的邬九思一样年纪吧?忽有一日,整个天一宗都被黑云笼罩。诸多弟子尚未有所反应,便听得惊雷震天。   袁仲林抽着气、被师兄师姐护在身后,眼前是一片耀耀电光。世间分明已经多年不曾有真龙踪迹了,可那一日,他却觉得自己在厚重云层当中看到一条张牙舞爪的银色巨龙。见它穿梭云间,见它张开巨口,见它将下方的灵犀峰峰主吞没。   “哈哈哈哈!竟是如此,竟然如此!”   在峰主最后的嘶吼声中,袁仲林噤若寒蝉,不敢开口。良久,劫云渐散,他终于找回话音,轻声问师兄师姐:“焦峰主方才在说什么?竟然——”   邬戎机、闻春兰相互看看,也觉得茫然。后者问:“焦峰主是不是还说了一句,‘好,我先走一步’。”   袁仲林是半点没听到这话,邬戎机则缓缓点头,却也不得其解。   “后来还有一种说法,焦峰主那会儿其实没到突破之时。”而今,几千年过去,师兄师姐不在,独留袁仲林一人对着师侄谆谆劝导,“他会被天雷找上,只是因为算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只是……”   “师叔。”邬九思轻声打断道,“我知道。”   袁仲林看他。   “阿青手上有诸多保命之物。”邬九思又道,“纵然再碰到那条伤了我的妖蛇,他也有机会逃走。如今迟迟不归,兴许是碰到了其他状况。”   袁仲林哑然,不知如何接话   邬九思继续说:“我找他,是想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看有没有办法能帮他。”   是在告诉师叔,也是在说服自己。   “天机镜……不到万不得已时,我自然不会用上。”   袁仲林欲言又止:纵然到了那时候,你最好也别用啊!   “多谢师叔的银刀鱼了。”邬九思最后道,“我今日一定多喝些,不辜负师叔一片慈心。”   “唉。”袁仲林叹,“我也帮你打听打听,兴许能有线索。”   他毕竟事务繁忙,又说了几句话,不等鱼汤端上来,已经要离开了。   待到太清弟子带着鱼汤来到少峰主洞府,便听到一句:“留一碗给我就好,剩下的你们分掉吧。”   弟子预要劝说,却见少峰主摆了摆手。犹豫了下,人还是走了。   留下邬九思一人,端着鱼汤,看着乳白色的汤水。他近乎能听到道侣在自己耳畔“哇”出一声,眉眼里都是惊喜,“九思,这汤真好,你也多喝些。”   “好。”邬九思轻声自言自语,“我也多喝些。”   说罢,抬碗将鱼汤饮尽。 第008章 乾坤袋   喝过鱼汤之后,邬九思闭上眼睛,开始运转《鸿蒙阴阳诀》的《阳篇》。   这也是他近来的习惯。作为一套分为“阴”“阳”两部分的法诀,《鸿蒙阴阳诀》本质是一套双修功法。《阴篇》与天阴体最是适配,但普通修士修行来也无碍。同理,《阳篇》也可以单独修炼,只是起不到阴阳双修之后事半功倍的效果。   邬九思也不需要这个。他已经弱如凡人,并且眼见没机会再恢复境界。虽然仍有不甘,可邬九思同样知道,这份不甘非但不能帮到自己,还有让他行差踏错、走火入魔的风险。无数惨烈先例横在身前,他开始接受现实。已经当了那么多年“仙君”,此刻停下来,尝试一下凡人的日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邬九思如此自我安慰。   然而,眼下。   洞府当中,玉榻之上。   盘腿捏诀之人的气息出现了些许波动。很细微,迅速地平息了,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察觉。   按说继续运转功法也是无碍的,邬九思却睁开眼,慢慢叹出一口气。   还是不行。   既然无心再回从前,他现在做的便不是修炼,而是继续尝试找人。   虽然和道侣一直相敬如宾,有一点却不能改变:两人的确双修过。   《鸿蒙阴阳诀》里曾提到,若是道侣双方共同修习本功法,到了境界提升之后,双方的识海会有细微的交融。修习时间越长,这份交融就越深。到了一定程度,两人甚至可以在相隔万里之时有所沟通。   邬九思知道希望渺茫,可他还是想要把各种方式都用一用。如果郁青果真只是意外耽搁在了某个地方,连用信符传递消息都没办法,只能依靠自己去寻找他,那等他修习《阳篇》的进度加深了,是否当真能像功法里说的那样,可以直接感知到郁青的方位?   于是私下里,邬九思又开始打坐运气。他也有意外,到了今日地步,《鸿蒙阴阳诀》竟依然可以在自己体内运转。灵气从断裂的、再也无法存有灵气的经脉上略过,迅速地逸散着,却到底在完全消散之前走完了一个小周天。   可惜的是,任由邬九思怎么在这个小周天中感受道侣的踪迹,依然一无所获。   不着急。不遗憾。不失望。   他在心头要求自己。如此良久,到底又捏起信符,对今日值守的弟子吩咐:“鱼汤还有剩下的吗?……若是有,便再来一碗吧。”   洞府之外,值守弟子正与身前一位师兄讲:“前头掌门来探望少峰主,少峰主喝了鱼汤,多半已经歇下了。”   后者又说了些什么。前者犹豫:“当真吗?”讲着话,目光落在师兄身侧满脸忐忑的修士身上。   看来这位是被“请”来的。值守弟子心道。   不过,无论是“请”是“捉”,类似的场面他都见过无数次了,自然知道少峰主次次都是失望。今日多半也是如此,既然这样,何必打扰少峰主歇息。   “当真!”刚从外间赶回的金袍弟子信誓旦旦,“我也修习了丹道,能看出不同人炼出的丹丸有何不同!此人手中那枚断续丹,定是出于少峰主之手!——少峰主又不像那些无极峰弟子,炼出灵丹来卖一半儿、留一半儿。他亲手炮制出的丹药,除了自己用,可不就是给郁道友用?”   还真是。值守弟子被说服了,点点头,便要给洞府内的邬九思传信。恰在这个时候,一道灵光从两人前方飞来,正是邬九思来问鱼汤有无。   值守弟子一拍手:“少峰主原来没歇息。那倒正好,你快进去吧,我去取了鱼汤就过去。”   金袍弟子点点头,客客气气地朝身侧修士道:“道友,请。”   那修士深吸一口气,还是显得不安,不过到底跟着前去了。   值守弟子看着两人的背影,嘴巴抿起一点。心头有对少峰主这回能够得偿所愿、找到失踪已久的郁道友的期待,同时也有担忧。   距离灵墟秘境关闭已经过了那么长时候……唉。   ……   ……   银刀鱼与白水鱼算是同脉,只是因为生长的地方不同,这才有了区别。   长在其他地方的叫白水鱼,在云州的才是银刀鱼。前者乍看起来同样纤薄漂亮,后者却能让初次见到的人沉迷当中。   一群银刀鱼在水中游动的时候,整片水域都会呈现出一种宛若锦缎的柔美流光。而若单捞出其中一条看,便会觉得它身纤长笔直,宛若银刃。握在手中,似有刀光闪烁。   如此灵鱼炖煮出的汤,值守弟子、烹饪厨修是有依照邬九思说的,给自己也留了一碗品尝。这一碗却不多,毕竟两人修为有限,真贪上了是有害无益。后头邬九思问起,留下的鲜汤还有满满一坛。既然少峰主难得有了胃口,值守弟子思忖过,干脆将整个炊具都端到洞府内。   离了水域,落在炊具中的银刀鱼同样很美。有坛壁上的法阵在,无论端上来多久,汤水都是温热的。   被带到此地的散修原先满心紧张,真到了邬真人面前,思绪却一点点被飘到鼻翼间的鲜美引走。他还在讲话,“那贼人虽偷了我的乾坤袋,却不知道那袋子原是一对儿,另一只还在我手里。依着这个,我没花什么心力就把人找到。   “发觉暴露,贼人凶性大发,竟是想要杀我灭口。我如何能任他动手?自然也与之打斗……咕嘟。”   说着说着,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掌心还压在天机镜上,视线却不由地落在旁侧。   站在一边的金袍弟子轻轻咳了声,算是提醒。散修心头微虚,连忙收回注意力。这下子,便发现不知何时镜面中的场景已经不再是自己此前所见,而是方才的鱼汤。   在场诸人:“……”   邬九思虽在牵挂道侣,见此场面,还是说了句:“道友要来一碗吗?”   散修一个激灵,心想:“我何德何能,竟也能被邬真人叫一声‘道友’。”自然是不愿推辞的,但他也认得清状况。要拿人家的东西,总要等消息提供完后。   于是先谢过了,而后便继续讲:“小辈不才,在修行上也算略有小成。那贼人手中法宝虽多,我却也是不差的,最后还是胜了。可惜他见自个儿落于下风,干脆将手上其他法宝一并毁去。最后留下的,只有这枚丹药和零星其他低阶灵宝。”   说着,散修从怀中掏出一个新的乾坤袋。东西被金袍弟子拿到邬九思身前,里头的各种灵植、法器也一一铺展开。邬九思看过,确定除了那枚断续丹外,再没有其他自己给郁青的东西。   这却不能让他安心。相反,按照散修的说法,偷走他乾坤袋的人怕是有一门专门的盗窃技法。自己虽然给阿青准备了很多,可万一阿青一时不察,将乾坤袋囫囵丢了呢?——现在来看,光是丢了都算好事了。万一阿青也和这散修一样,另找线索追上前去,而后遭了那人毒手……   邬九思闷哼一声,喉头微腥。   血气在他口中扩散开。虽然已经在尽力压制,邬九思神色的变化还是落在不远处的金袍弟子眼中。后者登时忧虑,“少峰主!郁道友他……”   邬九思摆了摆手。   “阿青历来机敏。”他慢慢地说,嗓音之中带着嘶哑,“知道自己实力不及那贼人,便定不会与之纠缠。”   金袍弟子应道:“正是!我与郁道友虽相见不多,却也知其谨慎。”   邬九思笑了下,像是被安慰到。   然而在场诸人又都心知肚明:就算郁青放弃寻找乾坤袋,也不曾让贼人起灭口之心,可之后呢?他毕竟只是筑基。听此番前去秘境的带队修士说,进入秘境之初,那名叫“陈初”的弟子就与他们失散。一直到秘境结束,都不曾出现。   金袍弟子带着散修走了。后者来太清峰一趟,,从贼人那儿得到的乾坤袋被留了下来,得到的好处价值却远超出那袋东西许多。“要么说是大宗门呢,”他忍不住嘀咕,“这么好的灵鱼,竟然只拿来熬汤……嗝。”   这之后,接连几日,邬九思都能察觉到值守弟子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担忧,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他在“噩耗”之后做出什么。   怎么会呢?邬九思苦笑,注视自己面前的天机镜。   他像是问镜子,也像是问自己,“我会为了阿青去窥天机吗?”   话音落下,天机镜里的画面没有任何变化。   ……   ……   “哗啦——”   “呼!”   又一次从水里爬上来,郁青已经能熟练地清理掉身上的白霜了。   只是他的神色依然不算乐观。原先想着,自己手上有那么多好东西,总能找出一样对潭下寒潭有用的东西。事实却给了郁青闷头一棒,他纳闷地发现,就算是邬九思口中能避开化神修士一击的那件紫金法衣,到了水下,还是该结霜结霜,该冻人冻人。   这可真是……   郁青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天品法器,再看看涟漪渐消的潭水。   “其实这回就差一点儿。”他自言自语,“我都已经握住草根了,也稍微往上拔了半寸。若不是法衣没把我的手、脸覆盖住,到底让那股寒气窜了上来,没准就成了。”   接连不断的挫折并没有让他放弃,相反,郁青对潭下的灵植愈发志在必得。   龙涎草不算难得,变异龙涎草也只能说得上“珍贵”。可要是变到这种地步、连足以匹敌化神修士攻击的法衣都无法在它面前做到完全防御……郁青又一次把手伸进乾坤袋,喃喃念叨着“手套,手套”。   不是他不有针对性地找,实在是邬九思给的东西实在太多,到现在郁青都没完全摸明白。   想到“道侣”送别时看自己的温和目光,郁青有一瞬的心虚。但他很快拍拍胸口,自我安慰:“九思什么都不缺。没了我,袁掌门再给他找一个道侣也是轻松的。我拿走的东西,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唉,龙州哪儿都好,他找到的这个地方更是妙中之妙。唯一的问题就是一个人待多了,他竟染上了自己跟自己说话的习惯。   稍稍调侃了一句,郁青重新凝神摸乾坤袋。不多时,他眼神微亮,“找到了!”   手再从乾坤袋中出来,指尖便多了双轻轻薄薄、近乎透明的手套。在太清峰待了三年有余郁青多少养出些眼界。他一下子认出,自己拿着的手套应该是由织云蛛的蛛丝制成。虽是六阶妖兽,织云蛛的脾气倒是温和,天一宗便有峰头饲养。只是一只灵蛛每年的吐丝都极少,饶是邬九思,也是排了三年队,才攒够够做一双手套的蛛丝。   郁青又想:“他的确对我很好。”   可惜了。   叹过之后,青年再度开始翻找。不多时,又取了枚火系丹药出来。   这下子,算得上万事俱备。   “不对,”郁青又意识到,“等灵植摘了上来,总得抓个妖兽来试药。”   ——要是正常步骤,其实该找个仙城,打听清楚城中最负盛名的药修是谁,再请对方来查看。可郁青戒心极重,又要隐藏身份。他宁愿稍稍损失些,也不想让自己在弄清状况之前便将灵植暴露在旁人眼中。   山岭当中别的都可能少见,妖兽却多。尤其是在旋龟、暴血熊死后,不过几日工夫,郁青已经数度见到不同妖兽打斗,似是在重新划分地盘。   很快,青年拎着一条乌金蛇回到潭边。设了个困阵将其锁住之后,郁青满意地点点头。   这下子,才算真的万事俱备了。 第009章 龙涎草?   郁青还是先将灵丹捏碎,只取了指甲盖大的一点,狠心将其送入口中。   舌尖点上丹碎的一瞬间,他瞳仁骤缩,只觉得自己吃下的不是灵丹,而是一团烈火!   滚烫的温度从郁青舌上升了起来,迅速蔓延到喉咙、食道……不到一息,连丹田都生出熊熊烧灼的感觉。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鬓角滚落,又迅速地被青年皮肤烧灼的温度蒸发掉。半是热,半是痛,郁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完全没想到,只是那么一点丹碎,就能起到如此效用。   细想倒也能明白。他道体属阴,原本就和火系丹药冲突。邬九思给他的丹丸品阶又高,其中威力远非郁青能够承受。郁青初时甚至不解,“道侣”为什么要给自己备上这些。那会儿邬九思是怎么回答的?——“兴许会有用。”   彼时的邬九思不会知道,几个月后,灵丹真的起到了作用。   在被灼痛完全吞没之前,郁青戴上织云蛛丝手套,一跃进入潭中。   与往日谨慎不同,他近乎是用尽全力游向潭水地步。随着深度一点点增加,熟悉的寒气扑面而来,却没再在青年身上凝结成霜。郁青也不再觉得冰冷难忍,相反,他神色一亮,终于觉得舒服。   随着“咕噜“一声轻响,几个气泡从青年嘴巴里冒出来。白水鱼从中穿过,似是觉得奇怪,轻轻摆动起尾巴。   意识到自己泄了气,郁青猛地守住心思,继续凝神下沉。   与夜间不同,白日的龙涎草十分低调。一直到郁青沉下十丈有余的时候,终于看到一点光晕。   而后,郁青眼前越来越亮,越来越明。终于,他整个身子都被莹莹光色笼罩。   这片光亮中,郁青来到挂着冰霜、在水底轻轻摇曳的龙涎草旁。在诸多灵宝的帮助下,他头一次能在此地长久停留、安静注视眼前的草叶。几天不见,草叶上的红痕似乎更加浓郁了,像是丝丝鲜血落在叶片之间。   欣赏了片刻,郁青取出一个宝盒,开始准备正式采摘。   在织云蛛丝的保护下,他轻轻地、慢慢地用一只手握住草根,另一只手则依照这两天临时抱佛脚学习的动作,尽量细致地去挖开覆盖草根的泥土。   郁青惊讶地发现,此地虽是潭底,泥土却并不松散。他废了一番力气,终于将那暗红色的土壤取出来,和龙涎草一起放在盒中。   接着,宝盒合拢。郁青并未急着进行下一步,而是又耐心等了片刻。直到他确定盒子确有功效,将灵植的气息完全阻拦,终于松下一口气,将其放入乾坤袋中。   这时候,周边水域的温度已经开始升高了,只是总得来看依然寒冷。既然最重要的事已经做完,郁青便抽出精力,在周遭稍微转了转。他很快有了发现:原本以为暗红色的土壤是这儿的特色,可除了长龙涎草的地方,其他地方的淤土似乎还是普通模样。   郁青歪了歪脑袋,心头涌出模模糊糊的猜测:“所以,灵植的变异会和这些红土有关吗?”进一步想,如果他找些其他植物种在潭下……   罢了罢了,日后再说这些。   最后摸了把乾坤袋,郁青开始朝上方游动。没了寒气压制,前面服下的融火丹效用倒是又显露出来。他越是游,越是热。后头好不容易上了岸,不过是甩了甩脑袋,头发便直接干透了。   好在毕竟吃得少,虽然还是热,却已经是能忍受的范围内。疲惫之下,郁青并未在意这些。他直接仰躺在地上喘气:“呼哈——哈哈哈哈哈哈!”   再怎么不懂灵植,他也知道自己赚大了!   从前只在话本里见过的奇遇,竟然当真落在了他头上!   光是想到宝盒中的变异龙涎草,郁青唇角就止不住勾起。他甚至开始琢磨,等自己用妖蛇粗略辨出那株草的特性,就可以以此为基础编段来历,到附近城中找找合适的丹方。空口去吃,到底有些浪费。   出售是绝不可能的,他又不缺灵石。   想到这儿,郁青一跃而起,去一旁捉乌金蛇。   ……   ……   只取草叶上的细细一丝。   郁青参照了自己前面吃丹碎时的效果。被旁人炼化、凝淬后的丹丸自己只吃了那么少一点儿,功效便如此明显。这灵植明显品阶更高,乌金蛇却还不如自己能打,自然还是越少越好。   捏着妖蛇的脖子,郁青屏住呼吸,快速将那带着薄红的一丝草叶塞入蛇口。   过程比他原先以为的顺利许多。近乎在嗅到草叶气息的一刻,乌金蛇的的挣动便平息了。猩红的蛇信子“嘶嘶”前吐,像是生怕郁青把草叶拿走。郁青看得一愣,转而了然:“天生天长的妖兽,自然更懂天材地宝的好处。”   可惜他没有修习过御兽之法,否则还能直接问问这蛇,它吃完之后有什么感受。   没有方便的法子,只能用双眼去瞧了。确保妖蛇将草叶吃下后,郁青将其放回困阵,开始观察。   变异龙涎草的功效,比他预想中出现得更快。   几乎就在郁青松手的瞬间,妖蛇又一次开始剧烈挣动。粗壮的蛇尾“啪啪”拍打着地面,霎时便让同处困阵范围内的几块石头崩裂开啦,发出一阵巨响。   饶是郁青知道自己拿来布阵的罗盘也是个不凡法器,见此场景,他还是不禁屏住呼吸,生出些许“这妖蛇不会真挣脱了吧”的担忧来。   接着,郁青眼皮轻轻一跳。   他压着眉尖去看阵中长蛇,见它在地面上摩擦——摩擦——动作多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浮了出来。再一细看,可不就是乌金蛇那身带着金色斑纹的蛇皮!   来不及去思索“原来妖蛇竟是会蜕皮的吗”,郁青呼吸又是一滞。在原先那层皮渐渐松动之后,蛇身上新出现的背鳍便落入青年眼中。霎时间,郁青的思绪完全被惊愕充斥。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名字,却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不过一丝草叶下去,区区二阶妖蛇怎么会——   不,不能再让它继续了!   郁青喉结滚动,毫不犹豫地抽出灵剑,手起剑落!   同时,已经变了一番模样的“乌金蛇”似是察觉危险,猛然抬头,眼中凶光闪烁,竟然是直接朝着灵剑劈下的方向迎上。待到双方即将相撞,蛇头以极刁钻的角度一转,眼看便要咬上郁青手臂!   它没有成功。   阵法,宝剑,早有防备的修士……   “蛇”头落在地上,郁青垂眼去看,见“蛇”身仍在扭动着要继续脱皮。过了良久,终于没了生息。   这时候,他终于蹲下身,用剑尖轻轻挑起地上的脑袋。   妖蛇原本光秃秃、只长了鳞片的下巴上多了几根肉须。   郁青咬着牙,又去看剩下半截身子。   几只纤细的、明显并未长成的脚垂在“妖蛇”身侧,动也不动。   “不,”郁青喃喃说,“那只是一株变异了的灵植而已,怎么可能?”   ——可是,除了那个“不可能”的答案,又有什么能让一条妖蛇在这短短时间内变成这样?   重新拿出装着“龙涎草”的宝盒,郁青沉默了。   ……   ……   “不好!”   这日原是寻常的一天。袁仲林按部就班地听着来自各峰的汇报,心头多少觉得无聊。   虽说如此,他做事依然悉心。当初袁仲林被越过诸位修为、悟性远高于他的师兄师姐成为掌门,就是因为这份认真负责、耐心细致地态度的态度。   可今天毕竟不同。在无极峰峰主上官冲说到“近来低阶弟子进境颇多,是否可以酌情增加各类练手灵宝拨付”的时候,袁仲林的神色忽地一变。   上官冲:“……”   他眼睛跟着眯起一点。自己前面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虽说无极峰今年来得到的宗门预算越来越多,可他们赚的也是最多的!收上来的灵石灵宝,也没少交予宗库。   “上官峰主、金峰主,还有诸位,”袁仲林快速把在场众人都叫了一遍,“我有些事。今日便先到这里,你们明日再来吧。”   说完这句,袁仲林一甩衣袖,竟是直接消失在议事堂中。   留下一群峰主面面相觑。半晌,上官冲才干巴巴道:“看来掌门的确忙碌。”   众人点点头,心头已经开始计划,回头要如何打探袁仲林去做什么了。   至于手上的事务,都是活了几千岁的人了,真有事也至于一定在这一天两天里办完。此刻很快起身,各自离去。   再说袁仲林。眨眼工夫,他已经来到太清峰上。   就在刚刚那一瞬,他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修行到了袁掌门这种地步,虽然依然不可以妄窥天机,却多少有了几分“天人感应”,这正是天道对顶尖修士的厚爱。   再细想一下,近日里,有什么事值得自己不安?——天一宗上下安稳,外间也没什么变故消息。剩下的,似乎就只有自己那个师侄了。   怀抱不妙预感,袁仲林进到邬九思的洞府当中。   踏入的一瞬,他浑身一震,失声道:“九思!你到底是——”用了天机镜吗?   邬九思没有回答他。   他倒在塌上,天机镜从袖上滑落。乌黑发丝被汗水打湿,黏连在面颊上,更衬初出面色惨白。两只眼睛是紧闭的,呼吸的动静也几近于无。再往下看,唇角带着鲜红的血痕。鲜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落在榻上衣间。   这还不算。   往下一些,邬九思衣襟上还有更多、更多的血。哪怕此地不曾设置回溯时间的法阵法器,袁仲林与察觉不对、紧随进入的值守弟子们都能想到此前发生了什么:太清峰的少峰主向灵镜问话,不知窥得几分天机,遭其反噬——   如今人已昏死过去,生死不知。 第010章 死讯   时间回到数日之前。   在询问灵镜自己是否会窥探天机,镜中图影却没有任何变化的时候,邬九思便知道答案了。   他到底会避不开心头忧切,想要得到确定答案,于是像当下一样,对灵镜提出问题。   邬九思甚至想到:“如果不是我给阿青那么多东西,他是不是就不会被人盯上?——进入秘境的时候,众人是有可能分开。可只要阿青有心,他怎么会找不到其他宗门弟子?那么多人都问过了,没一个人知道‘陈初’的消息,兴许……”   兴许早在一开始,郁青已经出事了。   思绪转到这里,邬九思再也无法安稳。他咬破手指,将指尖点在镜面之上,开始画阵。   初时,灵镜尚能映出仙君端肃的神色。可随着镜面一点点被鲜红铺满,邬九思的面容也跟着被掩盖。   然而直到召问阵法画完,预想中的灵气涟漪依然没有出现。邬九思压在天机镜边缘的左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他定定注视着阵法,确定自己画出的图案并未有差,和当年母亲的教导一模一样。既然如此,怕是只有一个原因。   现在的他并非那会儿生而炼气、八岁筑基,不过六百岁便元婴的天才修士,而是一个经脉损毁的废人。   邬九思牙关微微咬紧,片刻后抬头,去看旁边的鱼汤。   虽然已经放了很长时候,鱼汤却还保持着刚出锅时的状态,味鲜无比。   邬九思却再无心思留意这些。他一手端着碗,将汤水送入口中,另一只手则擦掉镜面上的血痕,而后重新勾画起来。   这次倒是有所不同。只是几笔下去,镜面上的人影便开始模糊。邬九思知道,这正是自己成功了的证明。他心头稍稍松下一些,紧跟着却又开始忧惧。想要知道一个结果,偏又难以面对最有可能的结果。   不,阿青一定还在什么地方活着。   邬九思凝神静气,继续画了下去。   而后,又一次失败了。   ……   ……   往后一段时间,除了处理一些太清峰上的琐碎事务,邬九思把精力都花在了给自己补充灵气、继续尝试召问上。   值守弟子们不知道少峰主的打算,见他终于开始用积极态度对待每日的灵膳,私下里还在高兴。却不知道,那些精美的灵膳对邬九思而言只是一个媒介,让他能一次次在镜面上绘出阵纹。   也不是尝试过直接取用丹药作为补充。可丹丸中的灵气过于磅礴,于现在的邬九思来说反倒不好控制。唯一的优点是能在他再放血绘阵时能迅速地让伤口愈合,不至于被别人察觉端倪。   终于,在经历过无数次失败,邬九思自己也未报太大希望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指尖下的灵气涟漪开始散开了。   闻春兰曾告诉儿子,这是召问成功的标志。   看着扩散的涟漪,邬九思头一次知道,原来凡人也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声。   “咚咚”的响动让他想起自己渡劫时的天雷。可过往时候,哪怕身在劫云之下,邬九思都能从容笃定。从前的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进境,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在修行之路上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眼下的他却本能地挪开了目光,手指也微微蜷起。   只有一刻。   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邬九思又转过视线,看向镜面。   有刹那工夫,他疑心自己想错了,这依然是一次失败的召问。否则的话,天机镜上怎么会什么都没出现呢?   可紧接着,邬九思又想起母亲多年前的话语:“没有天机镜找不到的人。除非对方已跳出三界外,不再五行中。”   换言之,那人已经渡劫飞升。   道侣是怎样的修为,邬九思一清二楚。修真界广阔,是曾有某个低阶修士乃至凡人误惹机缘,于是一日成圣的传说。可哪怕当真如此,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点消息都没有。   “再或者,”闻春兰的嗓音又在邬九思脑海中响了起来,“那人已经死了。”   这是邬九思最后的意识。   他身体本就虚弱,如今心神遭到重创,又有窥探天机的反噬紧随而来。思绪模糊的时候,他有察觉灵镜从自己手上滑落,却已无力将其握住。   再往后,就是意识沉沉,似昏似梦。   仿佛又看到了与道侣初见的场景。修士的记忆总是很好,哪怕已经过去数年,邬九思依然记得郁青微红的耳朵,还有偷看自己时的眼神。   被拒婚后依然找上门来、剖白心迹道侣忐忑而勇敢,机敏而真诚。让邬九思心头道了无数句“不该”,却还是心动。   他喜欢郁青。刚刚结契的时候,这份“喜欢”或许只是一点欣赏,还有一点“最后的几十年了”的放纵——也因这点放纵心思,往后面对道侣,邬九思又总有些许愧疚,想要给他更多——往后,情况渐渐开始不同。   郁青还在的时候,邬九思不曾细想这份“不同”究竟意味着什么。对方失踪了,他开始心焦、开始的时候,答案终于开始浮出。   不知何时,他已经爱上郁青了。只是从前两人是道侣,已经是足够亲密的关系,又有什么必要再去言一句“爱”呢?他又是马上就要身死道消的人,郁青却还有大好前途。让两人的关系停留在当下,阿青眼下能够快乐,日后也不要长久无法走出才是最好的。   邬九思见过因道侣去世而一夜白发、修为尽散的师门长辈,他不希望任何一个自己在乎的人也变成这样。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道侣能够忘掉自己。   然而,然而。   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在昏梦当中停留下去。可慢慢的,邬九思的灵台还是逐渐清明。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自己耳畔讲话。是关切的问候,想要知道他的状况。是细致的回答,少峰主气息如何、脉象如何。是长长的叹息,“九思这般,师兄师姐知道了,还不知道有多么心痛。”   父亲,母亲。   玉榻之上,邬九思眼皮颤动,手指的位置也隐隐偏移。   在场都是修士,任何一点动静都瞒不过他们的神识。近乎在邬九思意识刚刚回笼的一瞬,值守弟子并袁仲林已经看了过来。发觉榻上的人真的睁开了眼之后,诸人更是大喜过望,纷纷叫道:“少峰主!”“少峰主!”“九思!”   邬九思侧头去看。   他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这让邬九思的意识进一步清晰。身上还是沉重、疼痛,不过他相信,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尽最大努力来治疗自己。还会这样,只能是窥天之罚不容小觑的原因。   可他的确还活着。   在众人的关切中,邬九思沉默片刻,叹道:“辛苦诸位了。”又对袁仲林道:“九思惭愧,总让师叔忧心。”   袁仲林心情自是复杂。想说“你分明知道那么做不好,为什么还要去做”,可面对眼前的师侄,到底讲不出一句重话。“罢了,不说这些,你能安康就好。”   话音落下,看出师侄神色之中愧怍更重,袁仲林赶忙又道:“这几天,玄天门派人过来了一次。原先是要当面见你,和你道谢。说是你让人送去了哪个恶徒,有这回事儿吧?”   其实早在对方来人的时候,袁仲林已经和师侄这边的值守弟子确认过此事。如今再说,不过是想让邬九思岔开心神,不要再往不妙之处考虑。   邬九思半是了解师叔的苦心,半是的确意外,“玄天门?——对,我找阿青的时候,意外见了个曾出手杀害他们弟子的人,干脆把那恶徒绑了过去。”   “那就是了。”袁仲林点点头,选择性地忽略了邬九思口中的“阿青”,道:“这是他们送来的,说是给你的谢礼。九思,你怕是不知道,那个被恶徒打杀的竟是玄天宗一个合体长老的独子,他们……”   完了。   袁仲林猛地意识到。自己千防万防,还是说错了话。“他们”什么?这几个月来也在苦苦寻人吗?师侄听到,可不是又要想到他那已经魂断秘境的道侣。   哪怕邬九思半句不曾提起他在天机镜中看到的状况,袁仲林依然肯定了这个猜测。如若不然,师侄怎么会是眼下状态。   “原来如此。”邬九思仿若什么都没意识到地点了点头,又叹:“谢礼……他们有心了。”   袁仲林近乎能想到师侄没说出来的那半句话。失去了至亲至爱之人,却还要为提供微不足道线索的邬九思送上厚礼。玄天门的长老是抱着怎样的感情派出弟子?师侄这会儿定是能够感同身受。   的确。一直到师叔走了,邬九思又一次拿起乾坤袋,到底还是不曾拆开、将其直接收起。   无心去看,还是记挂着道侣。   就算阿青已经没了,邬九思也想知道对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等到值守弟子小心翼翼地来问是否继续搜寻时,邬九思静然良久,还是回了个“是”字。   他倒不知道,在自己与师叔说起玄天门的同一日,那边的修士也在讲他。   回到宗门、与师尊复命的送礼弟子道:“……说是邬真人的道侣也失踪了,这会儿还没线索。”   失去独子的长老怔然片刻,叹:“也是苦命人。”又看向眼前的徒弟,“葛方,辛苦你跑这一趟,回去歇息吧。”   “弟子不辛苦。”送礼弟子应道,“若是我一同去了秘境,小师弟也不会出事。”   说到后面,话音渐轻,语气中尽是懊恼。   长老摇了摇头:“你已经把在外得来的极品灵丹都拿了出来。是他运道不好。”   送礼弟子默然。师尊此时说的,是早前他用一张去往龙州的灵船票换来的三枚断续丹。   这丹丸历来是疗伤圣药,能让断肢重新长出,就连其中经脉也能恢复如常。   他上交了两枚,师尊也不薄待他,另给了他许多正适合的好东西做补偿。   小师弟带了其中之一去秘境,另一枚则被师尊放进了送给天一宗邬真人的礼单里。听说那位邬真人自受伤之后再没恢复,也不知道断续丹能不能对他起效。   他思绪缓缓发散,这时候,长老又说了一遍:“回去歇息吧。”   葛方知道,这是师尊想要独自安静些时候的意思。   他行过礼,离开师尊的洞府。 第011章 长寿面   郁青又在修行的时候走神了。   没了“龙涎草”,潭水中的寒气明显降下许多,不过依然算是适合《鸿蒙阴阳诀》运转的地方。青年便也依然坐在潭水当中,睁开眼的时候,身侧还有受灵气吸引、悄悄盘浮在侧的游鱼。   此刻功法运转停止,游鱼们晃晃尾巴,毫无留恋地离开了。郁青歪头看着它们的背影,不期然地想到了自己。当初离开邬九思的时候,自己好像也是这样决绝果断。   既然如此,怎么眼下又要开始心乱?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是无法安宁了,干脆站起来,往岸边走去。   一路走,身上的水痕便一路干。等到一脚踩到干燥的地面,郁青又是浑身清爽。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林子上,远远见到树枝晃动。这自然是有兽经过的意思,以郁青近来摸出的附近山岭中各妖的分布情况,十有八九会是有些品阶的妖兽。   他眼睛眯起一些,手掌扣在佩剑上。下一刻,剑鸣响,走兽叫——连一次眨眼都不到的工夫,郁青竟已离开原处、来到林中。他眼前微亮:原来是一头奔雷牛。   这是山林里常见的二阶妖兽,以奔跑时能引动惊雷而得名。群牛疾奔的时候,哪怕修为远高于它们的金丹修士都要提心。不过,眼下郁青面前只有一头,倒是不用忧心。   他踩着逍遥步靠近,期间奔雷牛始终在专心致志地吃草。偶尔时候,能看到它双角上闪动的电光。   这是妖牛正在警觉的标志。只要身畔出现一点儿声音,它便会抬起脑袋,用牛角、牛蹄去给来者致命一击。   可惜的是,一直到脖子碰上郁青的灵剑,妖牛都没察觉到青年的存在。   只有眼见奔雷牛脑袋滚落、鲜血喷涌,郁青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   作为修士中最普遍的牧畜,同时也是恰好符合他品阶的妖兽,在太清峰的时候,郁青吃过最多的灵膳就是用这奔雷牛肉做成。他虽然依然不熟悉做法,可也不算毫无了解:把牛肉按照部位分好,选择最嫩滑的里脊部位,切丝,与几样灵植磨出的粉末抓揉在一起。   做这些准备期间,水差不多也烧开了。便要打开锅子,将与水共煮的调味灵植拿出来,再将牛肉丝洒进去。剩下的烧火、搅拌事宜自然不用负责烹饪的修士自己动手,厨修的锅子便像剑修的剑、刀修的刀,早早便被炼化为本命法器。只要他们心念一动,便会自发地完成这些琐碎事情。   如此烹饪出来的牛肉羹,汤鲜且浓,肉嫩且细。郁青头一次喝到的时候,没忍住地一口气下去三碗。邬九思在旁边看得欲言又止,等郁青放下勺子、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他的“道侣”又笑一笑,说:“喜欢这个?”   郁青轻轻咳了声,稍稍掩饰尴尬,而后解释:“我从前也猎过这奔雷牛,自认烤牛肉的功夫挺不错。没想到换种做法,滋味还能更好。”   邬九思便沉吟:“烤来吃吗?”眼睛眨了眨,“阿青,我能不能尝尝你的手艺?”   郁青呆了,过了会儿才说:“可……当然可以。不过九思,你不一定能吃得惯。”   “没关系,”邬九思含笑说,“只是尝尝。”   郁青还是有些犹豫。见状,邬九思压低了嗓音,似乎是跟他说悄悄话一样,道:“妖兽味道实在不好,咱们让膳房弟子重新加工一遍不就得了?下厨对他们来说便是修行,也不算劳烦人家。”   明明还是仙风道骨的样子,却拿这样轻快的语调讲话。莫名的,郁青生出一种自己在被“道侣”哄着的感觉。他心中感叹,没想到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元婴真人会有这样的一面。又想,这样的九思,是比所谓的“高高在上”更让人心生亲近。   “好啊。”他答应。事情便这么说定,郁青猜测,邬九思应该是是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也想换换口味。既然对方有意提出,无论真心假意,自己都该显得上心。于是第二日一大早,郁青便离开住处,进入山林。   路上还遇几个平日在邬九思身边常见的弟子,论辈分,邬九思应该是他们的“师叔祖”。因这个,郁青头次见到他们的时候还着实在彼此的称呼上踟蹰了一翻。他一个筑基,就算该与“道侣”同辈,依然没脸面当那好些个金丹的“叔祖”。可要说叫其他的,对于金丹们而言也是对少峰主的不尊重。最后还是邬九思看出这份尴尬,干脆道:“你们都是百岁年纪,相互叫‘道友’便是。”   都是几百岁,只不过一边是大好几百,一边是一百出头。   金丹弟子们连忙松一口气,口中称“是”。郁青呢,那会儿是觉得古怪,到了这时候,却已经开始习惯。   在一声声“郁道友”中,他笑着一一招呼过去。一直到身前再没人来,唇角的笑意都没有压下去。   太清峰上的生活的确不错。郁青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这倒霉的道体,兴许可以在早前的遴选中便拜入此门。九思也说过,单从天阴体的修行速度看,他的表现已经非常不错了。   可惜世界上不会存在“如果”,他也毕竟在郁家蹉跎了多年。一直到太清峰的天才少峰主伤重,才被家主与长老当做礼物献给邬九思——他们可没想过,邬九思是真的想要一个道侣的。   想到这儿,郁青的神色最终还是淡了下去。恰好,他视野中出现了一头奔雷牛的身影。   回想着自己这段时间跟着“道侣”练习剑法的成果,郁青深吸一口气,冲上前去。   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了些,得到的结果倒是和眼下一样。牛头滚落在地上,大量鲜血喷溅而出。郁青躲闪不及,被染了半身腥热。他面皮绷紧一点,额角跳了跳。可低下头,看着健壮的牛身,到底高兴更多。   看来自己换了剑法之后是有进步。哪怕是从报答邬九思的教导之恩的角度,此次烤牛肉,郁青也会好好做。   他也是真的上心。带着牛身去了膳房,借出一片空处后,便开始分出各个部位的牛肉。动作是出乎在场其他修士意料的熟练,等到郁青回过神来,众人已经围了一圈儿。其中之一还好奇地问:“郁道友,我看你分这妖牛的动作利落极了,难道也修过厨道?”   郁青:“……”   郁青说:“没有。”就是研究过市场上那部分的奔雷牛肉卖得最贵。   真正说出口的时候,他稍稍给自己做了些掩饰,简单道:“只是按照灵气分布来分——我到底是个剑修,总不能切块肉都拖拖拉拉。”   这倒是。众人一起笑了,又说:“你平日都不来这边的,莫非今日有什么特别?”语罢,不等郁青讲完,众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有猜今天是少峰主和郁道友定情之日的,有说兴许某岁今日便是少峰主和郁道友相见之时的……最后,一个年岁长些,据说是操持过少峰主一千岁生辰宴的厨修终结了这场讨论。他道:“你们都错了。今天,应该是少峰主一千二百一十岁的生日。”   一般来说,千岁以后,修士只会以百岁为诞,也无怪旁人想不起来。   在一片“原来如此”的感叹里,郁青眼神晃了晃,低下头,又看向手里的牛肉。   他难得没有把时间用在修炼上,而是在膳房待了整整一个早晨。等到日光高照,邬九思开始思索自己该不该去找道侣的时候,恰好见到郁青从门边探过头来:“九思,现在吃午饭行吗?”   邬九思先点头,而后惊讶:“面?”   郁青笑笑,把筷子一并放在邬九思手边:“尝尝?我原本觉得来不及做卤肉了,膳房那边的道友却有办法。他们把厨具借给我,说是外头的一刻便是其中的三日,真神奇。”   听出道侣话音中的感叹,邬九思笑了笑,说:“是在厨具上刻了‘时梭阵’吧?”看到郁青点头,“这本是药修那边研究出的法阵,后来各处都用上了。”   “药修?”郁青惊讶,“难道——”   邬九思点点头,“对,你之前参观的百植园里就有。”   郁青讶然,喃喃说着“下次过去一定要仔细看看”。邬九思则已经夹起一块卤肉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   他已经和道侣相处了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对方是会做些吃食,但基本只停留在“能够裹腹”的水平。郁青自己倒也洒脱,坦然和邬九思讲,自己从前外出历练的时候一门心思地在妖兽手中保命,哪有工夫琢磨其他乱七八糟的?至于眼下的卤肉——   “我娘教我的。”郁青有些得意地讲,“她从小就有做这些吃食的天赋,从前是想过自己开一家食铺。”   邬九思笑着问:“那怎么没开?”   郁青一愣,过了片刻才回答:“因为她嫁给我爹了。”说罢,不给邬九思再应什么的机会,“九思,快点趁热吃吧。”   邬九思就听了,只觉得道侣是想要炫耀这难得展露的好手艺。至于对方娘亲最终没能如愿的事儿,也能拿“有些小家族是讲究依附者必须全心全意伺候强者”来解释过去。邬九思对此并不认同,却不是没有见过。   “好。”他答应。说着话,又挑起一根面条送进口里。   郁青在旁边看着,走神。   这时候,邬九思忽又开口:“阿青。”   郁青下意识地“嗯”了声,听对方讲:“谢谢你。”   郁青:“……”笑了,“谢什么啊。哎,我还没跟你说呢,生辰快乐!”   ……   ……   鼻翼间传来焦糊味道。   郁青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奔雷牛肉烧焦了。   他皱了皱眉头,面无表情地将烤坏了的肉扔掉,又重新切了一块放在火上。   动作间,左手始终握着乾坤袋。像是在透着薄薄的袋身,去触碰里面的某样东西。   ——只有龙血,才会让妖蛇有那样的变化吧?   可是神兽早已消失了百万年,世间怎么可能还有龙血?   ——如果不是,还会有什么答案?   不知道。   ——如果真的是,那这棵“龙涎草”能不能作为涅槃丹炼制时的药引子,让邬九思重回康健?   郁青尚未想出答案,便听“轰”的一声,眼前灵火蓦地扩散开来,烧到距离他眉毛只有一指的地方。   修士心乱,自然控制不住火焰。 第012章 决心   郁青:“……”   郁青默默地又换了一块牛肉。收拾好场面、重新坐下的时候,他略有忧愁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吃上。   如果说引气入体是人们开始修行的标志,筑基以后,修士便彻底从凡人之列中挣脱,正式踏上追寻大道的路途。寿命比之凡人翻了一番不说,也不必再像凡人一样歇息、吃喝。   但这只是理论上,真正再不饮眠的人还是少。   别的不讲,就说一块奔雷牛肉里带着的灵气。是,吃它没有直接嗑丹药管用,但也不是每个修士都富裕到能把灵丹当做糖豆。大多人还是需要把吃灵兽灵植当做额外补充,积少成多。   郁青就是这种情况。只是与“道侣”结契之前,他吃得既糙且杂。到了太清峰后,才显得规律起来。现在,也不过是重回原点。   在前两次肉被烤糊的“经验教训”下,他痛定思痛,暂且把邬九思其人从脑海里清出去,专心把肉烤好。又不是做给什么位高体弱、对自己极好的人吃,滋味火候便都可以不讲究。只粗略地涂了点能调味的灵植碎当做腌制,肉块就重新到了火堆中。   为了防止自己再次分心,郁青干脆给自己布置了功课,把这当做一场灵火控制练习。   这法子其实也是邬九思教他。从前在郁家的时候,以郁青的出身边缘、毫无天赋展露,他是轮不到家族主脉子弟那样认真上心、会布置功课也会检查点评的师尊的。甚至于,十岁上下的郁青根本想象不到世上还存在另一种上课方式。   还是他有次一不小心走错了路,误入家主子孙的修炼场合,才发觉他们的课程与自己从前听过的都有很大不同。   郁青起先是疑问,而后心中多了羡慕。还没羡慕多久,那位教导人的长老便发觉他的存在。十岁的孩子听到一声厉喝:“是谁?!”   第二个字音还没在郁青耳朵里变清晰呢,他面前已经多了一把灵剑。   灵剑杀气腾腾,直奔郁青面门而来——他是后来才想明白这点——只是郁青身上的家族子弟令牌与院中阵法呼应,一个护阵在关键时刻展开,这才让灵剑转了方向。   看着眼前的剑刃,郁青有些发愣,第一反应是“原来真正的剑比阿娘平日照的镜子还要清透”。雪亮的剑身映出小孩儿的眉眼,紧接着,又被人从假山中抽出、拎在手中。郁青身前身上落下一大片影子,他不由循着影子落来的方向看过去,正对上一张冷肃的面孔。   后面就是一番对于他的处置的争论。有人说,他也算自家人,谈不上“偷学功法”。也有人说,如果旁支都开始有样学样,岂不是乱了规律?   “那要罚他吗?”   “他有无练剑天赋?”   “这……教这个年纪旁支子弟的人是谁?叫来问问。”   “……”   再往后的细节,郁青就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走错过路。还有,某种程度上,邬九思或许能算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师尊。帮他挑选适合的功法,帮他指出修炼时候的错误,为他准备各样于修行有益的灵药灵宝……   “呃!”   学聪明了的郁青,在灵火下一次爆起之前及时把牛肉抽了回来,防止它再一次被烧焦。   肉块看起来也熟了,他干脆直接吃了起来。入口很烫,郁青也毫不在意。他咬着牛肉感受了片刻,觉得自己的手艺明显进步了,还“嘿”地笑了声。   像是只要笑了,就能忽略掉心头的不安似的。   这份不安,从他发觉那条吃了“”变异龙涎草”的乌金蛇长出多余的东西时便隐隐萌生。一段时日过去,非但没有消散,反倒愈演愈烈。   扪心自问,郁青是一定不希望邬九思出事的。之所以走得决绝,也只是因为他明白,自己不过筑基,就算留下来也不可能对邬九思有什么帮助。相反,一旦邬九思再一次出事,太清峰落入旁人手里,自己的安危会是个大问题。为求自保,自然是早做打算。   可是,如果邬九思真的能活下来呢?   郁青的咀嚼速度开始变慢。   太清峰的天才少峰主重现玄州,上至天一宗的众多长老尊者,下到被邬九思救过的寻常百姓,都一定会为此欢喜。当然,高兴的肯定还有郁家人。以郁青对两边的了解,自己“失踪”“死亡”的时候,郁家或许还要低调几分。可等他重新出现在邬九思身侧,邬九思还是因他带去的东西再回巅峰,郁家是一定要贴上来的。   想到这儿,青年的神色也沉了下去。他不喜欢这种结果,还是得想个办法……   思绪绵延,不知不觉间,手上的烤肉已经凉透了。   郁青再咬上去时才察觉这点。他愣了愣,把牛肉重新放在火上。重新被加热的时候肉块不免地蜷起了些,些许油脂顺着表面的纹路滑下来,“啪”地落入火焰。   天色已经再度暗了下去,这点灵火便是郁青周遭最明亮之处。他正对着火堆,于是面孔也显得明明灭灭、光影交叠。   可是——青年发觉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离开,如今回去……邬九思能活下来,回去便也回去了。不过,总得有个理由吧?   这个理由,比如何应对郁家更重要,也更难想。要解释清楚灵草的来历,还得说明自己为什么不联系邬九思。光是逻辑天衣无缝都不够,还得往最坏的角度想,万一有一天,自己说着这些的时候,正对着天机镜呢?   郁青不觉得邬九思会这么对自己,可他还是得有所准备。   薄薄的唇瓣抿了起来,青年权衡着、退缩着,可就连这份退缩都显得优柔寡断。郁青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觉得自己或许是该面对一个事实:如果自己明明可以救邬九思,却不曾去做,他一定会后悔的。   那就去吧。   郁青眼神有所闪动。   从龙州到玄州,再从下灵船的地方到天一宗。纵然运气好,一点儿差错都没有,也要走上一两个月呢。这些时间里,他总能想出一个理由。   再有——   退一万步讲,他骗了邬九思、原先就没打算回去的事情被察觉了,又有什么关系?他救了邬九思,邬九思不能再追究他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郁青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甚至轻轻哼起了小调,一边哼,一边伸手去取热好了的奔雷牛肉。   “呸呸呸。”   郁青被第三次烧焦的牛肉难吃得皱起眉头。   回到邬九思身边以后,他绝不会再吃这种苦!   他一面下定决心,一面在心头琢磨:“今晚歇息一下,明日天亮便出发。阵法便不收了,虽然灵植已经摘走,却还是要多防备几分。   “到了附近的仙城,我可以先找个商会把暴血熊的尸身卖了,而后再搭灵船走。要是动作太匆忙,兴许会被人盯上呢。”一个筑基,毫发无损、双手空空的从林子里钻出去,若是那有心人瞧见,兴许便要猜出他找到了好东西。   郁青有诸多法宝在手,并不惧怕这等宵小,却毕竟不愿多惹麻烦。   “不过,我这等修为,杀去暴血熊也够呛。要不然,把熊身分了?”   他细细地打算着。期间,又看了一眼焦糊的肉。   罢了。   “看来你我无缘。”青年玩笑地说,“嗯,还是找几颗灵果来吃吧。”   ……   ……   又隔了一段时日,再来探望师侄的袁仲林看着明显瘦削很多的后辈,忍不住抽了口气,“九思,你……”   一顿。   “你怎么还没拆玄天门送来的东西?”   话锋转折之生硬,让邬九思都有几分意外。他看了袁仲林片刻,才说:“没有心思。”   袁仲林干巴巴道:“那乔长老的名头,我也曾听说过,是个有几分家底的人物。你看看,里头说不定有你喜欢的。”   邬九思沉默了会儿,笑了:“好,我这就看。”   随着这句话,周遭又沉寂下来。原先被邬九思拿在手上的茶盏被轻轻放下,他手掌摊开,借着玉露饮中的灵气将榻边的锦囊召来。   分明是寻常动作,却还是看得袁仲林提心吊胆。一直到师侄把锦囊稳稳当当地拿在手上了,他才吐出一口气,心道:“九思……他头发边儿上,是有几分白吗?”   以袁仲林的修为境界,自然不可能“眼花”。可对着不过几日便生出白发的师侄,他又很不忍看。   包括前头进来的时候,他看到邬九思的样子,第一个念头便是将值守弟子们召近来责问。可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被袁仲林咽了下去。以师侄的脾气,怎么可能对这种场面坐视不理?到最后,还不是师侄来劝他?光是想想这场面,他便觉得折寿,一时也明白了那句“儿女都是债”。他是没有自己的亲生子,可对着从小看着长大的师侄,也觉得和真正子女相差无几。   正心沉间,忽听到一声轻响。袁仲林当即提了心,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入眼的场景却让他有几分迷惑,玄天门拿来的锦囊这会儿竟然落到了地上。师侄手上,却有一枚丹药。   袁仲林不曾修过丹道,自然也不认得那灵丹。正是不明所以的时候,忽见师侄站起身、急急走向自己。   “哎哟哎哟!”袁仲林心惊胆战,“九思,你慢些、慢些!”   邬九思却来不及在意这些。转眼工夫,他已经来到袁仲林面前,问:“师叔,你那儿可有乔长老的信符!?”   “信符?有的有的。”袁仲林一面回应,一面召出自己的乾坤袋翻找,“只是九思,你怎么忽然便要找他?”   邬九思艰难道:“这是我给阿青的丹。”   阿青在灵墟秘境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这第二枚断续丹会出现在玄天门之人手中? 第013章 线索   听着师侄的话,袁仲林不由又抽了口气。   “你确定?”他手上取着信符,视线则不住地在邬九思与其手上的丹丸之上徘徊。别说,有了师侄的话打底,再看见丹药的时候,袁仲林竟真感受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熟悉韵味。   他再怎么不通丹道,修为和眼界也摆在那里,很快便意识到,邬九思说的应该是真话。   可是,怎么会这样?   作为一宗之主,袁仲林想得要比满心都是对道侣的挂念的师侄多很多。薄薄的符纸已经来到他两指之间,他却没在邬九思伸手来拿的时候松手。“九思,”袁仲林斟酌着开口,“你打算怎么问?”   ——天一宗内,他可以尽己所能地照顾师侄。可涉及到天一宗与其他玄州大势力的关系时,袁仲林便不光是“师叔”,而是“掌门”了。   他的口吻很柔和,邬九思却不会不懂其中厉害。“师叔放心,”他道,“我不过是想知道,这枚丹药是从哪里来的。若是什么拍卖会,后面自然是直接去找买家。若是和前头的断续丹一样,是哪个修士在外争斗时得手,那争斗对象总得有个说法。”   说到这儿,邬九思的话音停顿了下。   “或者,是乔长老那边自己‘炼制’的。”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师叔,倘若当真如此,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给天一宗惹上是非。”   袁仲林听着,又开始觉得儿女都是债了。   “不至于,”他想了想,“真是以什么不妙手段得来的东西,他们也不会大咧咧放到给你的谢礼里。这样,待会儿用信符的时候,我先出面,看那边是个什么说法。毕竟也是一派长老,你辈分小,不合适。”   邬九思知道师叔谨慎。他点点头,并无异议。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袁仲林却没有立刻开口。他拾起地上的锦囊,神识在其中略略一扫,心中有了数,官话才是开口既来。   最先是道好,而后谢过乔长老送来的东西,将其中几样挑出来夸了几句,断续丹也在其中。到这儿,铺垫便差不多了。袁仲林用一种很不经意的态度往下讲,“只是不知乔真人可否告知,这断续丹是个什么来处?”   他话讲得巧妙。前后内容加起来,若是毫无多余心思的人听,便仿佛是袁仲林想与炼丹之人交流。眼看师侄点了头,袁仲林松手,注满灵气的符纸从他指间滑出,化作一抹流光飞向天际。   邬九思的目光落在那点流光上,一直到眼眶酸涩、再也看不清符纸去处了,这才回过心神。   袁仲林在一旁看着师侄的神色变化,心头继续斟酌。   他初来的时候,师侄还毫无生气。明明坐在那里,活生生的,也会说话会开口笑,眼神却是一片寂色。   现在不同了。再度追寻到与道侣的线索,邬九思的眼神明显明亮了很多,瘦削的面颊上多出许多坚定神采。如果是从前,看到这样的师侄,袁仲林多半是要欣慰。可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九思他一定没从天机镜那儿问出什么好结果。   郁青十有九九是死了。剩下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才是天机镜上还有什么袁仲林不了解的关窍。   他担心师侄眼下是在饮鸩止渴。想了许久,终于说:“九思,阿青一定也希望你能好好的。”   邬九思一怔。   袁仲林已经后悔了。他从未在邬九思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深深难过。   “我知道。”邬九思轻声说,“但师叔,我总得知道阿青在秘境里到底遇到了什么。”   如果和前头的散修一样,玄天门得到断续丹也是因为某个意外,那自然没什么好说。   可若是里面真涉及到了阿青受过的苦楚,那他无论付出怎样代价,都一定要为对方报仇。   ……   ……   龙州,朔元城,万豪商会。   作为临近十数城中最大的买卖场所,商会交易堂今日也是客似云来、人流如织。站在门边儿上、唱着“仙君里面请”的伙计们眼神一个个都极亮,往周围修士身上一看,便能分辨出自己引人进去后能否拿到赏钱。   “劳烦问一句——”   嗯?哪儿来的声音?   正观察临近修士们身上法衣材质的黄二愣了愣,往左右一看,什么都没发现。   他暗暗嘀咕,兴许是自己操劳太过,生出幻……“嘶啊!”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黄二险些跳起来。他这才留意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侧后方站了个中年男人。   倒也是个修士——黄二暗暗嘀咕——不过,穿着显然平平。再有,虽然黄二自己不过是炼气后期,可作为万豪商会的人,他身上自带了一种能够分辨旁人气息的灵符。粗略一眼,他便做出了判断:此人的境界最多不超过筑基前期。   他没什么招呼的兴致,却还是扯出笑脸,假笑道:“仙君,您说!有什么吩咐。”   那人淡淡瞥他,问:“有那不想让旁人瞧见的东西卖,该往哪边走?”   黄二愣了一瞬,很快回答:“这——仙君,您跟我来!”   这句话说出口,他的笑意明显真诚了许多。动嘴的同时还动了手,“仙君,这是咱们商会里头卖的幻容符,五块灵石一张。只要贴上了,修为比您高的人也瞧不出您面容。您看,要不要——”   中年修士淡淡说:“来上十张。”   “好嘞!”这么简单便有十块灵石的提成到手,黄二脚步都变得轻飘飘的,誓要为这大客户鞍前马后。   可惜大客户是真的话少,后头黄二再给他推荐别的,甚至是自荐当对方在朔元城附近游历的向导,都没得到什么应声。话音里,两人已经到了对方要求的包房。黄二只好遗憾地停下脚步,最后解释一句:“您进去就好。待会儿里头的人会引着您从其他地方出去。”   中年修士点点头,大步迈入屋中。   照旧是话少,坐下后,中年修士直切重点:“四阶妖兽,你们这儿怎么收?”   “四阶?”桌后的验货师傅眼前一亮,“是兽卵、兽胎,还是兽身?”   顾名思义,前两样是可以孵化培育的幼兽,稍稍长大些便能卖出去当做灵宠。若是个战力高的,或是如寻宝鼠那样有特殊能力的,便是极容易卖出高价。   后者则是寻常的妖兽尸身。不过,说是“寻常”,也要看具体的品类、部位。   “暴血熊,兽身。”中年修士淡淡说。听前几个字的时候,验货师傅眼睛更亮了——若是能从熊崽子开始培育,日后可是能成为修士的左膀右臂啊!然而紧接着,后半句就落在他耳朵里。   验货师傅失望。还没来得及自我安慰,更失望的来了。中年修士已经开始将他具体要出售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上,一双熊掌,几颗熊牙,另有一块还算完整、但远远小于整个暴血熊身的熊皮。客观来说,也是能卖出价的东西,却到底显得寻常了些。   验货师傅开始公事公办地报价:“这熊掌不错,肥厚宽大,可惜上头有缺损,算不得上品。熊牙,该是挑了最锋锐的几颗吧?或许有器修愿意买回去用。熊皮,”仔细摸了摸,“这样,拢共算你两颗中品灵石,如何?”   中年修士,也就是郁青微微一愣。来之前,他心头也又粗略估量。依照此前在太清峰交易堂里看到的报价,自己拿出的这些东西,应该能换到三颗中品灵石左右。   是这商会欺客吗?他眼神动了动,把这一条猜测划去了。或许只是因为龙州贫瘠,中品灵石更少。相应的,也要更加珍贵。   “若是用下品灵石来结呢?”郁青问。验货师傅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那——约莫三千枚下品灵石。”   果然如此——郁青心道——这么说来,各个商会在不同大州买进卖出,光是其中的差价就很有赚头。   “好,那就三千下品灵石。”他应了,验货师傅倒也干脆,很快取来一个锦囊。郁青打开它,用神识粗略一扫,满意地笑笑,“都说万豪商会做事实在,我今日算是知道了。”   原来锦囊中的下品灵石比原先说的还多了一百块。对于两人的生意来说,这只能算一个添头,却到底让郁青高兴。   验货师傅也笑了。又结束一单生意,他惬意地拿出扇子扇了起来,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气度,“若是仙君以后还有生意,欢迎再来。”   郁青笑着应了,心中却想,应该不会有下一次。自己这趟回了玄州,再来龙州,那是不知猴年马月的事儿。   “您刚才是从左边儿的门进来的,”验货师傅又道,“现在从右边儿的门出去就行——仙君,还有什么吩咐?”   他留意到了,自己说话的时候,对面的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扇子上。准确地说,是落在扇子下方的坠子上。   “你这坠子还挺好看。”既然被察觉了,郁青也不藏着掖着,“是拿什么东西制成的?商会可有出售?”   “这,”验货师傅低头往扇坠上瞅了瞅,“仿佛是云州的一种灵玉吧,是我道侣去那边儿游历时带回东西做的。若是仙君想要,我看看能不能调来几块。”   郁青眼睛眨了眨,摇头,“不必了。”   九思的本命法器正是一把灵扇。只是上面光秃秃的,不如这验货师傅的扇子精巧好看。   他原先是想着,拿一样的扇坠回去送给对方。如今听了师傅的话,忽然有了更多心思。   自己是不是能做一个坠子,挂在“道侣”的灵扇上? 第014章 证据   结契三年间,郁青曾给邬九思送过三次礼物,都是在对方生辰的时候。   第一次,他毫无准备,当天才知道是特殊日子,于是只下厨为“道侣”做了一碗长寿面。   第二次,他早早提醒自己又要到九思的生辰了,只是左看右看,总觉得对方什么也不缺,心头颇为为难。   再看邬九思,见对方始终是平静淡然的样子,似乎根本不觉得马上又是需要庆贺的时日。郁青到底把“直接问问九思,看他想要什么”的选项按了下去,转而考虑,自己能给出什么。   他说是修行百年,真正开了眼界的日子却只在来到太清峰的七百余天,灵丹法器都不一定能认全,更不要说亲自开炉去炼。如此一来,摆在面前的选项其实也极少,不过是他在太清峰中见到的那些妖禽妖兽。   可以郁青的修为,能被他擒来的妖禽妖兽最多有被摆上太清峰少峰主餐桌的资格,余下的想都别想。如此一来,岂不是像去岁一样单调?   那便另辟蹊径吧。   花了两个月时间,郁青走遍所有山头,终于找出足够数量的凌霄雁。他把这妖禽最漂亮的几根尾羽凑在一起,给邬九思做了一把华而不实的扇子——不能说毫无多余功能,可和邬九思的本命法器相比,这份礼物的确只有扇风一个用途。   邬九思却很喜欢。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这扇子摆在手边。直到扇了太多次风后,一根羽毛从上面落了下来,他才将其收起,重新用上自己原先那把灵扇。   郁青到现在都能回忆起“道侣”皱着眉头,将羽毛重新整理好、贴在扇骨上的样子。他暗暗在心中想,原来如九思这样的仙人,也会有常人一般的神色。   而后,就是第三次了。   那会儿郁青已经抱着离开的心思。自然是果决的,可看着“道侣”,心头还是要叹一句可惜。如果邬九思能够平安、长寿——   念头起来的时候,郁青忽然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阿娘身体还康健,不曾变成日后病骨支离的样子。她在某个佳节牵着郁青的手出门,一起往河边去。   河便叫做天一河,取“天一生水”之意。是从天一宗主峰流下,蜿蜒淌过诸多灵气盈盈的宗内峰头,而后才到了宗门之外。临近仙城中的百姓都相信,喝着天一河的水,自家子孙中也能出现驾云而行的真人。拉着孩童的女郎却没提这些,她带着郁青停在河边,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盏花灯。   小小的郁青屏住呼吸:“哇。”   不知是因记忆的朦胧,还是因为那的确是一盏极漂亮的灯。郁青看得欢喜极了,小心翼翼的抬起手去触碰。女郎含笑看着他的动作,而后问:“青儿,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啊。   郁青的手指还落在灯上,小小的脑袋抬了起来,说:“我要变成很厉害的修士。”一顿,“我要保护阿娘!”   女郎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她问:“那青儿,你把这些话写在灯上,好不好?”   郁青高高兴兴地道“好”。对这些孩童,除了修行课程之外,郁家也准备了简单的文墨课程。前一项,郁青学得一般。后一项,他却受过几次族叔的表扬。   很快,小孩儿收起笔墨。在母亲的帮助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放在水中,看它远走。   他屏住呼吸去看,只希望灯能飘的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惜这时候,有几个修士从河上御剑而过,身侧疾风涌动,竟生生吹翻了花灯。   郁青失声道:“不要!我的灯——”要不是母亲拉住他,他兴许便要踩入水中了。这时候,又有一阵风吹了过来,恰恰好地让花灯重新稳当。   小孩儿眨眨眼睛,懵懂地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见到了一个穿着白金色道袍的背影。   ……   ……   做一盏灯的念头起来,又消散掉。   他最终还是没能成为厉害的修士,也没能保护好阿娘。   想到去岁“道侣”对那把扇子的喜欢,郁青干脆复刻了自己做过的事。将用了新的妖禽羽毛、同样华美漂亮的扇子递给邬九思的时候,郁青说:“你可以换着用,这就不怕弄坏了。”   邬九思笑着点头,却还是把礼物收了起来。郁青心想,或许他也觉得自己并不上心,可惜自己确实不能再给邬九思什么。   到了眼下,“道侣”的第四个生辰已经过去,再把扇坠看做贺礼似乎有些勉强。思绪转到这里,前面的念头又淡了些。可那验货师傅竟是颇为健谈,少了一单生意也不在意,还要继续和郁青分享:“拳头大一块儿灵玉,他足足雕了□□样东西出来,让我换着用。这貔貅呢,便是到咱们商会做事时要挂上的,意思是财源广进。只是若是上头有什么大人物来,我就得换成竹节了,说是助我节节高升。再有,出门的时候得挂莲花,意思是好运连连……”   “那若是要人平安长命呢?”   郁青到底没忍住,问出一句。   “这个嘛,”验货师傅笑了笑,“在我老家,如意锁便有这等寓意。每个孩童出生的时候,长辈都会找来好东西给他们打锁。便是要将娃娃锁住,不让老天将人勾走。”   这倒是和邬九思不大匹配,郁青心想。要带走他的不是天道,而是当初伤了他的那条妖蛇。   “还有其他的吗?”他又问了一句。验货师傅摸了摸下巴,开始为难了。   无妨。郁青想,自己可以自己琢磨。   他这一琢磨,就到了自己上了灵船之后。按照计划,郁青这趟船上旅程共分为三段:从朔元城到龙州、玄州之间港口;自港口出发,穿过空间风暴密布的地方抵达玄州;再从玄州那边的港口出发,赶赴天一宗。   前后两趟的船票都不贵,中间一趟的却要高价。以至于登上第一艘灵船后,除了思索自己到底要给“道侣”雕个什么样的坠子,便是思索这回他要用什么东西来换船票。   还是极品灵丹吗?他的断续丹存货也没那么多。   法器、灵植?呃,同样有点舍不得。   那么,直接花灵石去买?——得看运气,若是他到的时候刚刚有一艘船来,便有可能买到。   到时再看吧。郁青先做了第一个决定。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第二个决定也很快出现,他预备用旋龟的甲壳,给“道侣”雕一个小小的龟甲。   灵龟长寿,众所周知。   ……   ……   “这断续丹,”葛方说,“是我用一张灵船票换来的。”   讲话的时候,他尽力让自己的神色平静些,不要露出太多惊诧。可又如何能不惊呢?葛方前一次到天一宗的时候,并未得见邬真人本尊,只朝天一掌门奉上师尊的谢礼。今日不同,他得了师尊的吩咐,要亲自来向太清峰少峰主解释丹药来历。一路上,葛方想了很多可能性。可到真正站在邬九思身前,他只觉得触目惊心。   这个满头白发、满面病色的修士,当真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六百岁元婴的天才吗?——从前只知道邬真人因一次意外伤重,却没想到,对方的伤当真严重到如此地步。   正叹惋时,思绪被上首传来的声音打断。是邬九思开口,问:“灵船票?”   “正是。”葛方点点头,进一步解释:“那会儿我是打算去龙州的,只是临时得了新的师门任务……”   三言两语,将卖票的缘由、后续经过都说清楚,又把自己仅剩的一枚断续丹也拿出来,送到邬九思眼前。   邬九思默然。他自然能认出,这是自己炼出的丹。   可是不对。   依照这玄天门弟子说的时间,他换丹药的时候,灵墟秘境尚未关闭。纵然有人在秘境里抢夺了阿青的乾坤袋,也决计无法出来。   然而丹药出现在此人手上,一定有个解释。看对方眼神清明、毫不露怯的样子,邬九思也能想到,对方说的该是实话。   想了片刻后,邬九思开口:“葛小友,劳烦你把手放在这面镜子上。”   说着话,果然有一面灵镜出现在他手中。葛方虽不明所以,但见有值守弟子将镜子拿给自己,还是依照邬真人的话去做。等指头、掌心皆与镜面相碰,邬真人又道:“换船票时的状况,还请你再说一遍。”   葛方大概猜出来了,这镜子应该是某种用来检验话语真假的法器。他自认断续丹的得来途径十分坦荡,并无需要隐瞒的地方,这会儿便也不惧,又一次开口讲起:“那会儿我在港口附近的一个市集上摆了摊子,不多时,便有人来问价。”   伴随话音,一道身影出现在镜面上。值守弟子们悄悄去看,发觉是张陌生面孔,不由松一口气:依照这位葛道友牵头那些描述,他们还以为——唉,只是不知郁道友究竟是什么状况。   他们忧心,邬九思的情绪却完全不同。   他是与郁青相处最多的人,也是对对方最关切的人。他熟悉道侣讲话时惯用的句式,熟悉对方挑选东西时的小动作,甚至熟悉灵镜中人抬眸时的细微眼神。   哪怕对方有一张与郁青完全不同的面孔。   “……便是这样了。”良久,葛方终于结束了第二次描述。想了想,他又补充:“从前便听说邬真人正在寻人。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定不推辞。来时师尊也吩咐过,要我听从邬真人安排。若非有真人,我那小师弟便是没得不明不白。”   “不必了。”   葛方听到邬真人的嗓音从前方传来。轻轻飘飘,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   “这就是我的道侣。”   在葛方与诸多值守弟子惊诧的神色当中,邬九思慢慢地说。   他怎么会愿意相信呢?在这玄天门弟子的话音中,邬九思始终留意着天机镜映出的“卖家”身影,想要寻找证据来否认自己的猜测。   可是越看,他便越是触目惊心。当注意力从对方面孔上挪开,那人穿的法衣,袖口的护腕,甚至束在编发末端的发带……分明是更多的证据。   郁青没有在秘境中出事,更不曾为歹人所害。   他只是离开邬九思,再不愿意回来。 第015章 惊觉   洞府当中一片寂静,真正针落有声。   葛方作为局外的那个,此刻低着头,以此掩饰外露的神色。   他听错了?邬真人那位失踪的道侣和自家小师弟情况不同,压根就是自己出走?   人是平安的,按说该为邬真人高兴。可看着邬真人的样子,再想想自己这段时日听过的、邬真人是如何尽心尽力寻找道侣的传闻,葛方又有些哑然了。   他半是茫然,半是尴尬,好在这样的情形并未持续太久。一阵沉默过后,邬真人像是又记起了他的存在,温和地说:“劳烦小友奔波。我原先是想着,有些话在信符里不好说清,这才托了袁掌门,请他与乔长老联系,将你再请来一次。”   葛方一个激灵,连忙道:“如何能说‘劳烦’。前头便说了,为真人做事,是理所应当!”   邬真人笑了笑。纵然天才陨落,明珠覆尘,他这一笑,依然显得俊逸清雅,霞姿月韵。落在葛方眼里,纵然他从前与邬九思并不相熟,此刻也生出几分痛心。半是为对方遗憾,半是心有戚戚。都是修行之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日后是否会落到邬真人今日的状况。   他虽然是师尊看重的弟子,出身、家底比之邬真人还是远有不及。若是哪天道基被毁,境遇只会较邬真人更糟。   这么一想,葛方即便留意到了对方神色中的几分勉强,依然慢了半拍,没来得及出言劝慰。邬真人倒真是好脾气,已经开始吩咐值守弟子,让他们去开库、取给葛方的赠礼。   葛方这下完全回了神,连忙出言推辞。邬九思却难得显露果断,与他讲:“也不光是谢,另有一事还得葛小友帮忙。”   葛方连忙道:“真人请讲。”   邬九思道:“今日之事,还请葛小友莫要对外去讲。”   葛方郑重答应:“这是自然。”说着话,便要立誓。然而邬九思拦住他,说:“何必如此?立了誓,便要沾染因果。我信葛小友人品。”   葛方听着,心头又是一涩,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   袁仲林这些时日外出办事,不在天一宗内。赶回以后,才知道那玄天弟子已经来了又走。   不止如此,那被他问起的值守弟子还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袁仲林看了便知道,对方定然是得了师侄的吩咐。   “罢了,”袁仲林淡然道,“我直接去问九思便是。”   他这话的确是真心,但也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确实有用,一讲出来,那值守弟子就变了脸色。挣扎良久,还是说:“掌门,那日的情形是这般。”   以袁掌门的身份,少峰主定不会将真相隐瞒。既然如此,少让少峰主回忆一遭也是好的。   抱着这等心思,值守弟子言简意赅地把葛方在太清峰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袁仲林听着,初时是凝重,而后是疑问。到最后,所有心绪一起化作大怒。   他拎着剑便上了太清峰,直接来到师侄面前:“九思!那白眼狼如今身在龙州,对否?具体是何处,玄天门那小子可有说清楚?”   说着话,也看清了师侄如今的模样。鬓角竟是比自己走时更白了几分,身形也明显更加消瘦……袁仲林怒意更甚:“狼心狗肺的玩意儿,看我一剑劈了他!——不,还得先把人找出来,跟你请罪!”   他原先都想好了,郁青既然是师侄的道侣,便也算是自家小辈。若因撞到应付不来的妖兽、误吃有毒的灵植而出事,那的确只能说命不好。可要是当真是遭了人祸,又牵扯到其他宗门的长老,自己拼着天一掌门的身份不顾,也一定要为郁青讨得一个说法。   然而眼下,对方竟然不曾出事,只是自己藏了起来……   袁仲林冷笑,恨不能直接去到骗得自家师侄如此凄苦的那人面前,将人扣到九思住处跪好!   邬九思:“……”   他原先正对着道侣留下的东西出神,酸涩苦痛在心头交织,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本能依然是:“师叔,不必……”   “不必?”袁仲林打断道,“若非是他,你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九思,你倒是说说,我天一宗有何处对不起他?你又有哪里待他不好?但凡有些良心,纵然当真不愿在这儿待下去了,与你直言,你难道不会与他好聚好散吗?”   他可太了解自己这师侄了。倘若当真如此,九思自是还会难过,却也会痛快地答应。保不准还要备些东西,好让郁家那白眼狼去了外头依然过得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可郁青连这一步都不愿意做!他要让九思以为他是失踪了,是死了,然后用性命去召问天机镜,只为知道“道侣”——袁仲林在心头“呸”了声——的行踪!   他如何值得?如何配师侄这样做!   袁仲林怒发冲冠。一个在师兄弟姐妹里被评价为“耐心细致,脾气好”的人,这会儿身上泄着道道剑意。也就是他正处于师侄的洞府当中,自邬九思受伤过后,这儿的防御阵法加了一重又一重,这才没让身边的桌椅墙壁被牵连。   “……”邬九思依然沉默。   师叔说的,便是他这些日子反复想的。   阿青为什么要走?原来他在太清峰的那么多时日,在自己以为二人感情渐深、情谊渐渐浓的时候,其实一点儿都不快活?   “师叔。”他轻声问,“原来阿青都是骗我的吗?”   袁仲林依然怒意汹汹,听了师侄的话,心中又萌发许多不忍。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压制了脾气,与师侄讲:“也怪我,竟信了郁家那老东西的鬼话连篇,真以为他们家家风好,能养出人品清正的子弟,将人引到你面前。现在看,呵!”   袁仲林已经计划起对外宣布,自从以后郁家便不在天一宗的庇护之列了。这时候,又听到就师侄低声讲:“如果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愿留在我身边,又怕我硬要留他,所以选择这么走。”   袁仲林一口气憋在喉咙。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师侄,嗓音都有些变了调子,勉强说:“九思,你在说什么?他若是两手空空地走,我还能信你这话。”信那么一分两分吧,就当给师侄一个面子,“可他带走多少好东西?那可是极品断续丹,外头千金难买!你一口气给了他多少颗?这、这分明是……”   分明是从一开始就有所图谋!——袁仲林近乎想要拉着师侄的耳朵,把这真相灌进对方灵台中。偏偏这时候,又听到一句:“阿青没有问我要,是我自己给他的。”   袁仲林无话可说。   若是自己徒弟说出类似的话,他的剑鞘多半已经抽到对方身上了。可这是师兄师姐托福给他的孩子,师兄师姐早年实在照顾他良多……深吸一口气,袁仲林努力耐着性子,再和师侄分析:“你给他东西,是因为他说要去秘境。可真要离开,难道没有其他理由了吗?郁青这么说,不正是——”   天一宗掌门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他看到了师侄的面容。记忆当中,九思的神色总是宁和的,平静的,何曾有过眼下这样似哭似笑的时候。一个念头劈入袁仲林脑海,像是惊雷将他镇住。他忽地意识到,或许师侄不是不懂,他仅仅是不愿意接受。   不愿意接受道侣在骗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眼里的真情实意皆是虚假,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付出都喂了……呃,袁仲林尽量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一些,问邬九思:“九思,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话音落下,等来的又是沉默。   袁仲林忍不住长叹。师侄啊师侄,为何是你要受如此多的苦楚,天道有时的确不公——这时候,忽听邬九思开口:“是有一件事要劳烦师叔。”   袁仲林当即打起精神:“九思,你说。”   他听邬九思一字一顿地讲:“请你发出悬赏,让玄州、龙州……所有地方的人都知道,太清峰在找云英丹。”   “云英丹?”袁仲林一愣。他自然知道,能弥合断裂经脉的灵丹,然而:“这丹药有几百年都没人炼出了。”   天一宗前面倒是有些存货,但也已经被邬九思吃掉。可惜他伤势太重,丹药也没有起到该有的功效。   “所以,”邬九思又说,“若是实在炼不出丹药,拿来一株三千年往上的风露云英也好。”   他给阿青的乾坤袋中,正有一株这样的灵草。   袁仲林并不知道这些细节,可看着邬九思的神色,他又觉得自己能猜出几分。   “好。”他点点头,“我帮你放出话去。”   邬九思微微笑了下,“多谢师叔了。”   等到袁仲林离开,他闭上眼睛,倚靠在榻上。   阿青。   邬九思在心中问。   ——你会来吗?   ……   ……   既然确定了思路,接下来的航程中,郁青便是一门心思地打磨龟甲。   期间,他还十分顺利地买到了第二程的灵船票。开局如此良好,这让郁青对自己回到太清峰后面对的情境也对了几分信心:九思一定会相信他,也一定会原谅他。   在青年手中,一颗莹润、小巧的龟甲坠逐渐成型。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旋龟品阶本身就高出郁青许多,龟甲又是它身上最坚固的部位,传言甚至能挡住五阶妖兽的攻击。郁青废了大心力,终于找到了打磨的技巧。饶是如此,还是废掉许多材料。这也就算了,他一个筑基,手上竟然起了水泡。   郁青一面惊讶,一面好笑。笑过了,看看自己手中的成品,他愈是满意,想,九思一定会喜欢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青年又埋头苦干了起来。   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忙碌,始终落在旁人神识之中。 第016章 礼物   一转眼,郁青在第二程灵船上的日子也已经过半了。   龟甲坠终于呈现出郁青满意的状态,他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在心头提醒了自己几次,“这还没完呢,都说了是扇坠,总不能光有一个坠子”,这才勉强把东西放下来,开始往下一步走。   为龟甲坠穿绳。   为这个,郁青甚至找出笔墨,专门规划设计一番。等有了还算满意的方案,又开始翻找锦线。   若在岸上,无论哪个大州,这都是个轻松差事。都不用专找规模大、名气好的商行,街头随便一家成衣店,都能满足郁青的需求。眼下不同,纵然邬九思给他做了再多准备,他也想不到郁青在现成的法衣之外,还有要用织线缝补的一天。在把那个自己也说不清里面有多少东西,只知丰富无比的乾坤袋翻找一番——顺道也整理一番,将各个凌乱放置的物件分门别类摆好——之后,郁青确认了,自己怕是真会找不到目标。   但也无妨。几匹锦缎被郁青取了出来,神识落在上面,能清晰瞧见当中灵气流转。这些缎子,要么是用珍贵灵宝制成,要么上面满满织就阵法,甚至有部分是两者皆有。   郁青的想法很简单:没有线,从上面拆不就是了。   他在心头回忆“道侣”灵扇的外观、颜色,视线在锦缎上一一扫过。扇面是玄色打底,金纹遍布。这么想来,倒是没什么冲突的颜色。   进一步考虑,龟甲坠整体呈现白色,那绳子便不能显得太素淡。几匹锦缎被排除了,郁青又在留下的选项中挑挑拣拣。终于,他的手指轻轻落在一匹色泽瑰丽、若晚霞照天的缎子上。   落云锦。   青年心头默默叫了一遍这个名字。顾名思义,这东西根本就是天上的云落了下来。又因云落的时机不同,便呈现出各种不同色泽状态。   更具体的,他倒也不太知晓。日后哪天到了云州,或许有机会亲眼去看那云落的场面。   他打起精神,开始沿着锦缎边缘抽线。   这一步,连带着后面的编绳,又耗了郁青几天时间。青年虽是忙碌,但也乐此不疲。等到一个镶珠嵌玉、以莹白龟甲为主体,用颜色多变的锦线串联以上所有东西的扇坠出现在他手中,他近乎有些陶醉了。   “真好看。”郁青自言自语,“等九思用上了,我是不是也给自个儿做一个差不多的剑穗?”又有点沾沾自喜,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手艺。   如此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把东西收好。心情还是轻松的,想了想,干脆摘了屋门上的令牌,唤船上的伙计给自己送一顿灵膳来。   等人和东西来了,郁青顺道问:“船已经走了十八九日了吧?是不是马上就要到玄州了。”   伙计小心翼翼道:“仙君,应该还有几日工夫。”   “怎么回事?”郁青察觉了不对,眉头轻轻拧起一点,“我前头从玄州往龙州的之后,这会儿可已经上岸了。”   伙计便开始解释:“若是一路都平平安安的,自然是十五六日就到了。咱们家这船,可是整个龙玄港最好的宝船,速度一直极块!”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可就在几日前,咱们碰到一场风暴,这才耽搁了去。”   “风暴?”郁青意外,“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伙计笑了,“仙君这段时候应该都在潜心修炼、不曾从屋子里离开吧?”小小地夸赞了一番郁青修行用功。“若是到甲板上,便能看得一清二楚了——是有仙君专门为了这个来的,人在船上,任外头风暴如何猛烈,都不会被伤到分毫。”   “竟是这样。”郁青感叹,转而又夸:“那你们的船着实不错。”   他从前数度在史册、旁人游记上看过有关空间风暴的记载。据闻百万年前,各州之间并无联系。那会儿的修士深受妖兽困扰,奔逃日久,终于抵达大州边缘。眼看是无法再走了,却也有人不认命,定要出去闯荡。可惜当初的修士还不似今日一般精于炼器,能造出宝船,于是第一批闯荡者在遇到风暴之后死得死、伤得伤。前者自然再无法开口,后者则是把消息传了回去。   从那以后,众多修士便开始想方设法应对风暴。有那一心锻体的,体修一道也慢慢随之兴盛。还有希望借助于外力的,修器之道同样兴起。   这就有些扯远了。郁青眨了眨眼睛,收回心思,恰好听到伙计昂着头、骄傲地讲:“那是!天一宗金尊者亲自炼的船,自然不同。”   沉默片刻,郁青干巴巴地笑一下,“原来如此。”   伙计又道:“若非我们船行也有一番来历,怎么能买到……哎哟,”说着话,腰上挂着的牌子亮了一亮,“仙君,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郁青的笑容真信了很多:“好,你先去忙。”   眼看人走远,他关了门,端详起送来的灵膳。   别说,的确颇为丰富。各类山珍齐聚,灵植灵兽辉映,难得的是滋味也好。郁青暗暗觉得,太清峰上的厨修也是差不多的水平。   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按说总该开始修炼了,可大约是前些日子一直集中精神的缘故,此刻骤然松懈,难免疲乏。“我便再歇一晚上,”看着落在桌上的夕色,青年低声自言自语,“明日开始便认真修炼。出来这么些时候,总得有些进步,否则九思见了……”   倒也不会说他不好。两人相处的时日与他们已有的寿数相比说不上长,可郁青暗暗觉得,这是一段很“慢”的时光。于自己,是终于能够安心修行,再不用为诸多琐事操心。于邬九思,则是余下的时候不多,于是对每一天都极是珍惜。   时日流转,郁青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自己开始了解那位“道侣”。他知道山上的哪一棵树是邬九思外出游历时带回种下,知道他早年跟随父母修行时学会的第一套招式功法是哪补,也知道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对方永远不会严厉、永远都会温柔而耐心。   一个念头在青年心头隐隐萌发,是:“我在想这些……我难道在思念他。”   郁青忽地一个激灵。   大约是有冷风从窗户吹入屋子的缘故吧。他告诉自己。   到底还是没把从夕阳到夜晚的这段时间拿来修行。可若说睡觉,一时也合不上眼睛。   想来想去,郁青干脆从乾坤袋边角拿了一本话本来读。别说,不愧是能让太清峰弟子特地买回来、给少峰主解闷的东西,里头的情节是当真跌宕起伏,看得郁青沉浸当中。一直到一册话本完了,他还在琢磨主角是什么时候换走了恶徒手上的灵宝。   而后,他发现自己更睡不着了。   郁青嘴角抽抽,躺了下来,瞪着眼睛看头顶帐幔。   淡淡的灵气萦绕着他,到底还是被叹出一口气的修士纳入体内,开始运转周天。   最初的时候,郁青的思绪的确是清晰的。他回想着功法中的指引,回想着自己刚刚换了功法时的磕磕绊绊,回想着——   “阿青,”邬九思的手指轻轻地落了下来,隔着半寸距离,为郁青指出他体内灵气走偏了的地方,“是这边。”   怎么回事?郁青困惑地、迷迷糊糊地想:“我不是还没有到太清峰吗?为什么会见到他。”   思绪凝滞了一瞬,很快又以它自己的逻辑运转起来。“这里或许只是梦境”的念头出现了,又以最快的速度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念头,怔怔地看着身前人,郁青想,从前话本里也有过这样的故事。某个修士遇见机缘,这机缘却并非某个遗墓、某本功法,而是他直接回到从前,可以去弥补心头所憾。   郁青不觉得离开邬九思是一桩憾事,可如果他到底要回去,那还是“从未离开”的选项更加安全一点。不过,还是得想办法取回龙州潭下的灵植。邬九思好好的,他才好留下来。   “阿青?”正在指点道侣的邬九思有些疑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郁青快速回答,“就是——九思,你从前和我说过,是有‘天人感应’这回事,对吧?”   他也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急切,可万一慢了一步,那根沾了龙血的草就被旁人发现了呢?或者干脆是旋龟等待不急,直接将它吞了呢。   “对。”邬九思点头。郁青见了,迫不及待地第二次开口:“其实九思,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他用最快地速度说明了自己梦中的潭水,还有那条被斩断脑袋的乌金蛇。邬九思听着,久久不曾应声。一直到郁青要再按捺不住,问他是否不相信自己的时候,他才露出些许困惑,说:“阿青,我们不是就在这个地方吗?”   就在?郁青不解。可他顺着“道侣”的目光转头去看,立刻便发觉对方说了实话。自己周遭哪里是太清峰上的山林,分明是龙州之中。往低矮些的地方看,郁青甚至看到了残存的、旋龟爬过的痕迹。   他逐渐屏住呼吸,最终看向身侧的潭水。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郁青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分辨。但是,水中的寒意已经弥漫上来,在郁青手上笼出一层白霜。他的牙关开始颤抖,讲话都要哆嗦:“九思,”郁青说,“你冷不冷——”   他自然是不希望邬九思出事的。再转过目光的时候,果然见到了完好无损、一点儿寒霜都不沾染的“道侣”。郁青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闭上眼睛。   好吧。那个前头被忽略的念头再度浮了上来,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只有梦中才会有这么对他毫不关切,见他受此寒苦的九思。若是真正的对方,绝不会如此。   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郁青睁开了眼。   他依然在灵船当中,依然躺在自己船票对应的那间上方。不同的是,入目所见已经不是华美的床幔,而是一片白霜。   他牙关打颤,缓缓看向这股寒意飘散而来的方向。入目的场景,让郁青瞳仁猛然收缩,脱口而出:“你是谁!?”   竟有人趁他睡梦,来到他屋中,将他的乾坤袋取走!   如今,那被郁青用来装“变异龙涎草”的宝盒便被那人拿在手上、轻轻打开。满屋子霜色由此迸发,冻得郁青生生从梦中醒来! 第017章 赌一把   惊,惧,疑,三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又汇聚成警惕。   郁青腾身而起,掌心扣着剑柄,视线死死落在来人身上。这一看,他心头战栗却是又多了几分。   那人分明已经被自己发现了,却未露出半点惧意。相反,他还在悠然抬手,触碰盒中草叶。   自始至终,都未看郁青一眼。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对方的实力远远高于郁青,以至于他对郁青的一切反应显得不屑。区区一个筑基,连随身的宝物被人拿走了都毫无反应,如何能对他造成威胁?   若是识趣一些——   郁青的牙关开始颤抖。   若是识趣一些,自己应该现在就走。来人当真是那心狠手辣之徒,便该在拿乾坤袋时顺便取走郁青性命。他眼下尚且能呼吸、会能恐惧,已经是对方发了善心。   不过,要是这份善心的对象并不识趣,想来对方也不介意给郁青些教训。   更多冰霜覆盖过来,青年睫毛颤动,眼前景象逐渐模糊。   心头的天秤在倾斜,一方是自己,一方是邬九思。   郁青甚至不明白,此时此刻,他为什么会把邬九思放在天秤另一端来衡量。一定要说的话——他心头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念头——是,这趟折返玄州,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邬九思得救。可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龙血”猜测,真的会比自己的性命更重吗?   青年扣着剑柄的手越来越松。   终于,他最后看了桌边的人一眼,接着便扭过头,目不斜视地下榻、往屋门处去。   态度鲜明。无论是宝盒中的灵草,还是被那人摆在手边的乾坤袋,他都不打算再要。房间也直接让出,当做对方饶自己一命的谢礼。   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这一路,郁青走得极快,连逍遥步都使了出来。眨眼之间,人已经到了屋外。   灵船各处都布了明光阵。虽是夜晚,廊道之中依旧是一片亮色。这点亮色落在青年眼中,照出一点湿润痕迹。   就是这样了吗?   郁青侧头,去看身后屋门。   他不敢用神识去窥探那人的行踪,也能想象到自己一旦这么做了,怕是连灵台都无法保住。然而,郁青莫名又觉得——   “你瞧不起我。”   他轻轻地、颤抖地说。   像是在和屋中的人讲话,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瞧不起他,所以不要他的命也无妨。瞧不起他,所以不会在乎他出门之后又做了什么。   郁青闭上了眼睛。他怀疑自己晚间吃的那顿灵膳有些不对,否则自己怎么会像现在一样,晕晕乎乎,毫不理智。放着活命的机会不要,又一次抽出了腰侧灵剑。   动手的那一刻,郁青扪心自问:“如果他拿走的是其他东西,”而不是有可能救下邬九思的灵草,“我会这么做吗。”   他也不知道。   ……   ……   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灵船安静、迅速地在两州之间航行,不曾再遇到风暴。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傍晚,船只便能抵达玄州港口。   有那为办事而去的,这会儿在认真计划下船以后的行程。也有那本就是玄州出身、即将归家归宗的,心头雀跃更多,倦意倒是几近于无。   忽然,这些不同修为、不同道途、不同来路的修士齐齐噤了声。   众人或是沉默观察,或是已然起身、往自己觉得异常的方向前去。极短的时间内,整艘灵船都“动”了起来,无数神识铺展、交织。若是这一幕能以肉眼得见,怕也是一幅壮观图景,只缺了某位画道修士将其记录。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霜色是从何而来?”   “莫非又有风暴出现?不对,眼下场景分明与从前不同……”   无数疑问、无数猜测与无数窥探当中,一声惊响骤然传出,叫道:“怕不是哪样高阶灵植现世!这等威力,怕是有千年、万年道行!”   话说得极快,一声落下,而后便再不剩什么痕迹。   饶是如此,还是有修士在最短时间内寻到了开口之人。奈何神识覆上对方识海,却不曾得到任何回馈。灵船各屋之中,不少人皱起眉毛。片刻后,惊觉:“不对!”   原来被他们找到的“人”,本身便是一个诱饵!再细看,那分明只是一个符纸叠的巴掌小人。只是单看它此前竟能让众多身在灵船上房、身份贵重的尊者大能都有片刻迷惑,便知其不凡。这么个好东西,竟然只被用来引走大伙儿的注意力吗?   一时之间,众多修士心头更是火热。   有高阶灵宝在船上的事儿,多半是真的!至于那发现之人为何要传话出来,也很好解释:对方自己没有能力夺得秘宝,又不愿看“灵植”从眼前飞走,干脆便把事情挑明,将水搅浑!   这种时候,便该能者居之了!   愈多人沿着霜冻开始找寻,倒也当真距离郁青方才出来那间房子越来越近。终于,第一个按捺不住的人出现了。“屋中的道友,”一道传音遥遥落来,隐在暗处、注视一切的青年不由皱了皱眉头,先往嘴里塞了一块儿丹碎,“既然得了宝贝,何不拿出来,让大伙儿一同观看?”   自然无人应声。   数息过去,原先的“好声商量”成了冷笑。伴随一声“轰”响,早被冰霜覆满的屋门竟是直接炸开!无数冰凌往四面八方飞溅,灵船廊道上登时多了一串窄洞。这却不曾引起诸多修士的半点在意,他们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屋内的人、人手上的盒子吸引。   唯有一人不同。   那人正是郁青。   他清楚地知道,虽然自己借着唯一带出来的灵剑,破了灵船上的隐匿阵法,让“龙涎草”气息外泄、将水完全搅浑,可当下的自己,完全没有和众多修士竞争的资格。   把身上的混淆符摘下来、临时改成开口纸人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要他在一众实力远远超出自己的修士之间抢到灵植宝盒,那是纯属为难。   前头费那么大工夫,他也不过是想要趁着场面混乱,努努力,把抢灵草之人完全不曾在意的乾坤袋拿回来。   作为邬九思当初给郁青准备的又一件天阶法器,这袋子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低调。除了郁青这个在上面烙过印记的主人,也就只有那些境界远高于炼制者的修士能看穿袋子里有多少好东西。然而以这些人的修为,正常情况下,他们会需要抢一个筑基修士的灵宝吗?   想到这儿,郁青又开始觉得自己倒霉。   他不知道这袋子到底出于邬长老、闻长老中那位之手,也不知它是他们怎样境界时的炼器产物。可结合金丝面具的情况看,防住化神之下的修士总该没问题吧?自己怎么就那么寸,偏偏碰到一个能看穿它的?   青年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便开始打起精神,自我安慰:“没关系。这会儿那群人都一心一意想带走灵植,肯定没心思留意边儿上的乾坤袋。船上又有防备打斗的禁制,他们想拿东西,十有八九便要想办法把那夺宝人引走——到那时候,就是我的机会。”   他的判断是对的。   前头吐出的气还没落在地上,郁青便见一道璀璨华光从自己身前窜了出去。速度快若闪电,他甚至没分辨出那究竟是个什么,耳畔已经多了一道惊呼:“我的法器!”   显然,前面出手的修士已经失败了。这却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数息之间,郁青近乎是眼花缭乱。不知是不是达成了某种协定,众多修士竟是齐齐出手,无数灵鞭、金绳乃至彩帛从四面八方涌现,一同卷向屋中修士手中的宝盒。郁青还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吱”响,定睛一瞧,自己乾坤袋所在的桌子下面可不是多了一只通体雪白、唯独鼻尖粉嫩的寻宝鼠。   他心跳都漏了一拍。难道自己会栽在这么一只灵宠身上?千算万算,都没算出——   “吱!”   前一息还在闻嗅、张望的寻宝鼠忽地不动了。   那些已经来到夺宝修士面前、与宝盒只有多则数尺,短则寸余距离的法器也不动了。   如此僵持片刻,寻宝鼠瑟瑟发抖,那些法器则像失去掌控一般,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地上。   被接连挑衅,夺宝人到底失了耐心。但见他身形一闪,郁青尚未看清对方去向,便觉周遭灵光大作。   他愣了愣,蓦地反应过来:怕是船上禁制终被触发!   换句话说,机会来了!   郁青心头狂喜,却还是耐着性子,继续潜伏在侧。眼看周围法阵一再闪烁,青年的心脏也跟着“怦怦”跳动。半是欢喜,半是忧愁。终于,眼前走廊回到最初状态,夺宝人却还不曾出现——   郁青咬一咬牙,用上自己最快速度,脚踩逍遥步,冲入屋中,一把抄起桌上乾坤袋!   袋中虽能容纳万千,从外观上看,却也不过是一圈大小。拿起之后,郁青轻轻松松便将其送入怀中。接着,他丝毫不曾停留,转身便从屋子离开。一路奔逃,一直到周围渐渐没了人声,这才逐渐停下。   喘了口气,来不及看看周遭情况,郁青第一时间将乾坤袋再度拿出。   他的手指又开始颤抖,动作却没有停下。用最短的时间,郁青取出自己拥有的所有与那装了“变异龙涎草”的盒子一模一样的宝盒,而后又掏出一叠空符。   若非他刚刚整理过袋子,这一切定然不会如此轻松。只是眼下,郁青又没有时间庆幸。   他在心头不断问自己:“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被发现了,你……”   “可也不一定会被发现。”郁青心头又道,“如果这棵灵植真的能救九思,我——”   只不过是再赌一把而已。   他已经赢了一次,兴许也可以赢第二次。 第018章 选择   郁青觉得,自己的神思仿佛分成了两部分。   其一已经没有那么发抖,开始镇定、快速地绘制冰系灵符。其二则依然惊惧交加,不断对前一个自己说:“你疯了吗?凭什么就觉得能赌赢?万一输了,岂不是!?”   “我不甘心。”前一个“郁青”回答,“从前在郁家的时候,我要谨小慎微、要对着旁人卑躬屈膝。好,那是因为我没有修行天赋、活该被人骑在头上。可现在呢,我分明是有天赋、有不同寻常的道体。若非前头蒙昧无知,耽搁了那么多时候,说不定现在我也是金丹修士。”   “可是,”后一个“郁青”又说,“就算是金丹,便能对付那夺宝人了吗?那十有八九是个化神老祖,他前头已经放了你一次,如今再撞上去,他一定会杀了你!”   ——你离开太清峰、离开邬九思,不就是想要活下去吗?如今只要继续待在船上,等待明日靠岸,这个心愿自然能被满足。至于邬九思,他的生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说到底,当初让他受伤的并不是你。结契之后,主动拒绝双修的人也不是你!   你不欠他,有什么必要为他送死呢?   “是啊。”前一个“郁青”应了这话,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变慢,“那个人会杀了我。”   “所以,”后一个他在心里说,“停下来,躲起来,不好吗?”   “当然好。”   “那就……”   停下来。   为什么还不停下来?   郁青也不知道。   他还在一张一张地画符,还在把画好的符纸贴在一个又一个宝盒当中。纵然心头无数思绪,手上的动作却依然如初。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所有细节都被准备妥当。为保险计,他还特地取了乾坤袋里原由的一些普通灵草,要它们和符纸挨在一起,叶片上逐渐也挂满冰霜。   这之后,郁青想了想,决定把乾坤袋藏在船上。   日后他若安然无恙,自然有机会将东西找回。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起码保证东西不会直接被人夺走。   当然,要是当真运气那么差……   郁青默然片刻。   他终于还是认真地自问:“你真的要去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知道。”郁青依然这么告诉自己,“我只是觉得,如果不去,我可能永远都会想,‘当初你为什么不去’。”   ……   ……   新的计划还是很简单。一言蔽之,偷天换日。   说来这还是郁青从睡前看到的话本中得到的灵感。只不过,话本中的主角换走恶徒灵宝的手段要高明得多,中途用到的辅助法宝也好上许多。轮到郁青,他只能趁着诸人打破头的时候看准时机下手。如果足够幸运,或许真能用假盒子引走他们的注意力。   在藏好的乾坤袋旁布好隐匿阵法后,青年离开无人之处,开始寻找打斗中的众多修士。   一路上,他心绪涌动,想到诸多可能性:自己去得迟了,诸人已经越打越远,远远脱离了灵船航线,再也无迹可寻;自己去得迟了,夺宝者早已不耐离开,留下诸多觊觎“龙涎草”的修士无计可施;自己倒是没有去迟,只是始终没找时机,最后还是失败……   正思索时,郁青脚下的灵船忽地一震。   他一个踉跄,险些因此摔倒。人还晃悠呢,耳畔忽然传来响动。是一个人的讲话声,对方开口便报了家门,说他是这艘灵船的船长。   郁青瞳仁收缩,又一次加快了脚步!   不出他的预料。在众人争斗已久之后,船长终于出面,说的事只有一件:   一般来说,仙君们买了他们船行的灵船票,这一路上的大事小事,都该由船上的伙计负责安排。郁青前头叫的那顿灵膳便是如此,他大大地饱了一番口腹之欲,却没有额外付出灵石。说白了,因为船票已经足够昂贵,里头自然便包含了一切修士们途中所需。   除此之外,每一个房间里都带有辅助修行的聚灵阵,阵法品阶根据上房、下房的不同钱数有所区分。再有,丹修,器修,厨修……只要你愿意用,船上便有专门适合你的修炼法器。   最多是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可是,这么多包含项目里,并没有一项是“在船上、船周打斗”。   如果郁青的想法没错,船长这些话,应该以传音的方式落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一定要算的话,可以将这当做一次警告。   他不知道其他人听到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只确定自己要是再赶不到地方,船长便不会只是嘴上说说。诚然,那人的修为多半是没有夺宝者高的,可谁让他身份不同呢?这么大的灵船,定然有其他办法操控。   “呼哧——呼!”   终于,郁青来到甲板上。   他做了很糟的心理准备,此刻一看,才发现状况还好,最起码夺宝者还在,其他觊觎灵宝的修士人数甚至还增加了。   这些人明明互不信任,此刻却还要合作,一起将宝盒从夺宝人手中抢出。   船长的警告,他们也听到了,这让场面更添一重混乱。   郁青和方才在廊中时一样,守在一旁,坐山观斗。   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宝盒从夺宝人手中离开,哪怕只有眨眼工夫的机会!   ……   ……   后面发生的事情,对郁青而言充满了不真实。   大约也意识到了不能再拖,在离开船体的一刹那,众人再度合力,一起朝夺宝人攻了过去。   与在灵船上的谨慎表现不同,这一回,众人拿出底牌,再不藏私。他们的修为或许不及夺宝人,可人数多了,总有那么几样确实拿得出手的法宝。比如某令牌里藏的某门长老的一击之威,再比如一颗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提升一个大境界的丹药——大约是到底被扰到心烦的缘故,当郁青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扫到夺宝人身侧,他竟没被直接震碎,而是教对方忽略过去。   郁青却不会忽略对方身上的任何一点细节。   在发觉宝盒被一个修士卷起、离开夺宝人掌心的刹那,郁青动了。   无数宝盒若星子般散开,往四面八方去,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怔愣、困惑、分心,哪怕只有一刹那,也给郁青创造了机会。   他的手指碰到了真正的宝盒上。   目的达成,青年脚下的逍遥步法却未中断。他的速度甚至更快了些,直接朝着龙州大陆所在方向奔去!   有那留意到他的,只觉得一道流星从船上闪了过去。还有不曾发觉得,一直到郁青逃出极远,都不曾留意他的动静。   一路上,郁青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是激动,是狂喜,是振奋地想要放声高喊:“我做到了,我竟然真的做到了!”还有一句,里头加了三分柔情,“九思,你等我回去——”   救你。   后头两个字,到底没在郁青思绪中显露。   他胸口莫名一痛,以至于脚下步子都踉跄凌乱。如此要紧关头,自己怎么能出岔子?——抱着这样的心思,郁青压根不欲理会自己的小问题,依然只想着快些走。然而毕竟是疼,疼得他浑身都失了力气,不得不低头去看。   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一根冰凌从自己身后穿来。再出现时,已经是从他胸膛刺出。   郁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更多惊讶涌了上来,他嘴唇动着,想问“怎么会”“为什么”。挥动冰凌的人却明显没这个耐心,只是一个眨眼,对方便出现在郁青面前。   还是和之前一样,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剧痛带来的意识模糊之中,郁青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是那株草?”他想问,“乾坤袋里那么多好东西,你偏偏挑中这个,倒像对其他东西都不曾留意似的。   “难道,它真的和我想象中一样特殊?”   ……   ……   天一宗,太清峰,主峰洞府。   郁青“失踪”后,邬九思难得睡了个好觉。   并非他终于宽心,而是袁仲林再看不过眼师侄的状态,一狠心,吩咐值守弟子往邬九思今日的晚饭当中加了一位安神的灵丹。   放在旁人身上,那丹丸的功效或许的确是“安神”。可落在今日的太清峰少峰主身上,不过是些许碎末,已经足够他双目紧合、闭眼直至天明。   不过,如果另有旁人在少峰主榻边,他便会发现,少峰主这一觉睡得是熟,却显然并不安稳。   一双眉毛始终是压下的,嘴唇偶尔颤动一下,含糊地吐出“阿青”二字。   在他身侧,许久不曾有所反应、乍看起来近乎与真正寻常镜面一样的天机镜,竟在今夜有了些许不同。   先是一点涟漪从镜面泛起,接着,涟漪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别样的颜色出现了,似乎是红,也似乎是其他。   如此过了好些时候,涟漪偶尔还会有片刻消失。好在到了最后,涟漪到底散去,露出下方图景。   “嗬、嗬啊——”   那个在此前召问中不曾被找到的人,这会儿终于露了踪迹。   他胸膛染血,血上又覆了一层薄冰。细细分辨,能发觉这些薄冰都是从青年胸膛往外蔓延而出。   郁青脸上是难言的痛苦。这还不算,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正扣在他的脖颈上,越收越紧。   郁青用尽全力,想要将脖子上的手掰开,却到底无济于事。   剧痛与窒息之中,他挣扎的力道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弱。初时还能听到夺宝人和自己讲话,说些“你胆子倒是不小,竟敢戏弄与我”,“一个筑基,手上好东西倒是不少”之类的话。往后,却只觉得耳畔一片“嗡嗡”声响。   再接着,连这些“嗡”响也消失了。   青年的意识落入一片黑暗沉寂。 第019章 悬赏   数日之后。玄州东部,碧落滩。   海水汇聚成浪,“哗哗”地拍打在海岸上。日光下,湿润的沙石呈现出一种似青似绿的奇异颜色。   放在其他地方,这一幕定要引人惊讶。可对生活在附近一带的村民们来说,眼下场面只是寻常。   和过往一样,一大早,便有村民拎着淘沙的工具出现在碧落滩。而后,他们见怪不怪地见到有人倒在沙石上。上身已经让烈日酷暑晒干了,下身却还浸在水中,双目紧紧闭合着。细看的话,还能瞧出对方胸口的红,还有脖颈上的淤痕。   “又来一个死人……”   “要不要上去瞧瞧?”   “瞧什么?”   “嘿,上次百水村的张重九不是就这么干了?听说他从那修士身上找到不少好东西,回过头卖了,把他家儿子都送到那些仙人住的地方!”   “……”犹豫,“可那人要是没死透呢?”   “还能没死透?你看他身上那些伤!就算是仙人,也不至于这么难死吧?”   前一个人听着,眼神晃一晃,到底心动了。   白白被海水冲上来的好东西,说白了,不就和他们日日淘的矿沙一样?只是今日不比从前,能被村民们用人力筛出的碧落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少,用作一家营生也越来越难。若是能趁这个机会,开辟新的收入渠道,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正思索的时候,数丈外,沙滩上,正趴着的“死人”手指动了一下。   正在观察、议论的村民霎时停下话音,眼睛都瞪大。   “死人”又动了。这回不光是手,还有胳膊。   身子被胳膊撑了起来,脑袋还低着。再过片刻,才晃晃悠悠地调整姿势坐好。抬起手,摸一摸自己的胸膛。   这时候,打算上前发一笔横财的村民们已经通通消失了。郁青耳畔似乎仍然停留着几道陌生的声音,只是他完全没心思去留意。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在脑海中翻转着,倒是和旁人惊讶的一样,“我竟然还活着吗?”   这自然是好事,可回想一下自己最后的记忆:胸口被洞穿了,脖子也被掐出“咔”一声响,怎么琢磨都觉得是骨头被捏断的标志。再有,那会儿的剧痛也不是假的。郁青此前也曾受过伤,断过腿脚,却没有哪一次像是昨夜一样,给他强烈的“就要结束了,我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一般的绝望。   然而。   再摸摸自己胸口。觉得光是这样子,似乎不够判断,郁青干脆把法衣解开,直接去看自己胸膛的样子。   还是一片血糊糊的,可是竟然已经长好了。   郁青没忍住,“呃”了声,又开始摸自己的脖子。   手指碰上皮肤的时候,他依然感觉到了痛。可与前一日的绝望剧痛相比,眼下的感觉实在轻微极了,根本就是平日里不留心磕碰到的感觉。   有了这些发现和判断后,青年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活下来了是好事,可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他到底是怎么活的?   “兴许,”他自言自语,“我昨天藏乾坤袋之后,倒是也记得放点儿丹药碎在身上。十有八九,嗯,是我快死不死的时候,本能地把那些丹碎取来吃了,只是自己一点儿都不记得。”   勉强算是一个解释,起码暂时说服了郁青。   否则的话,总不能是他在海里漂浮的时候,意外碰到了某种一起漂浮的灵宝,又意外地张开了嘴巴,意外地把东西吞下去吧。   被自己逗笑片刻,他摇摇脑袋,站起来,开始打量四周。   神识铺出去观察的同时,也没忘记捏了一个情节诀,把自己身上弄干净利落。   ……   ……   一个时辰后,碧落城,万豪酒楼。   二楼靠窗的位子旁,伙计收好刚刚拿到的打赏灵石,殷殷与自己招呼来的客人介绍:“要说咱们碧落城,最有名的自然是城外那碧落石矿。这可是玄州‘十大灵矿’之首,诸多炼器的仙君都要拿它做法器的!”   并没有听过“十大灵矿”的说法,暗觉这应该是伙计自封的郁青的:“……”   他兴许是弄错了打听情况的方式。原先只是觉得龙州有万豪商会,这边又有同一个名字的酒楼,可见背后经营者势力颇广,里头的人应该也消息畅通。以灵船夺宝一事闹出的动静,外界定然不会毫无风声,自己找人问问,没准儿能弄清那神秘人的身份。   谁能想到,一句“此地近来有什么热闹”出去,听到这么一个回答。   在郁青斟酌自己应该怎么换问法的时候,伙计已经把后面一串儿话也讲了出来:“若是仙君是来这儿游玩,那碧落滩便不错。便是从云州那到处是海的地方来的仙君,也道这碧金色的沙滩不同呢!   “若是为了寻找机缘而来,那更能去瞧瞧了。万一运气好,得了一块儿品阶高的碧落石。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卖出去,都是大大的好事儿啊!”   说到这儿,伙计脸上露出了十分真切的向往神色。   “再有,”他还是很兴致勃勃,“周遭的门派啊,过往行商啊,都经常发布一些采集碧落石的任务。我们酒楼背后的商会也有,客官若真是拿来卖了,定给你极好的价格。”   郁青本来已经琢磨着要怎么礼貌拒绝,听到这里,他心头忽地一动,“任务?除了这采石头,还有其他的吗?”   “自然有!”伙计爽朗地回答,“您瞧,咱们酒楼柜台后头就是商会派来的任务单了。”   郁青“唔”了声,视线顺着伙计指点的方向转了过去。同时神识铺出,也落在账房后方的一个个牌子上。   虽然没有更多解释,但他还是很快便看出了门道。这些任务来自不同势力、不同人群,万豪商会也不是做慈善的,能允他们这么挂出去,定然是收了一定费用。如此一来,自然是牌子越大,他们的收入便约高。相应的,任务往往也越艰难。   青年心道:“这些求取某样灵植、欲购买多少下品碧落石的牌子,倒是没什么看头。还是得往上些,兴许有那寻人、复仇的悬赏。”这才有可能带有昨夜那神秘人的线索。   可惜看来看去,郁青始终是失望。是有一些牌子上的内容隐约点出了那晚的事,可话都说得模模糊糊。他倒是能理解,那株“变异龙涎草”的威力实在太大,船上其他人也担忧自己泄露消息,引来更多觊觎。可想找人、继续夺宝,总得给出一些有用的线索吧?一个个只说“来路不明”“面容不明”,这是指望神秘人从天上掉下来吗?   唯独有用的一项是“冰系法诀”,可郁青能不知道这个?——不仅“知道”,光是想到这点,他的胸膛就又隐隐作痛起来。   都说人在经历了极致的痛苦之后,可能会本能地忘记疼痛,郁青却有些不信这话了。他光是想想那日的情境,便是遍体生寒,连手指都又抖了起来。   “仙君,仙君?”见面前的修士迟迟不曾开口,伙计犹豫了下,还是出言催促,“您前头点了一碗鱼丸面,还要加些别的吗?若是没有,我这便给您把单子下了。”   郁青回神,心不在焉地点头:“好。”   伙计又说:“除了这些,您抬头看,酒楼中间、顶上的位置悬的便是‘天榜’任务。虽说咱们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大能经过。可几年前,还真有在这儿吃饭的客官做成了呢!我要是没记错,那个时候的仙君也点了一碗鱼丸面。”   郁青敷衍地笑道:“当真?那我倒是要讨个彩……”头。   他没有把话说完。   按理来说,“天榜”任务的位置再显眼不过,每一个进入酒楼的人都能第一时间看到。偏偏郁青来时心事重重,竟真的忽略过去。一直到此刻,他终于见到位于所有任务最上方、最显眼、明显也是背后之人花费最多灵石终于挂上的那个。   悬赏云英丹。品阶不限,报酬可详谈。   后面备注,若是手中并无丹药,三千年以上的风露云英同样可以拿去谈谈。   落款是天一宗,太清峰。   “仙君?仙君?”   伙计简直纳闷了,今日招待的客人是怎么回事儿?说了没两句话,已经走神了两次。   如今好不容易把人的魂儿喊回来,对方却是猛地站了起来。先朝酒楼大门迈了一步,而后扭过头,看向旁边的窗户。   伙计心头浮起些许怪异预感。紧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预感一点儿没错。那修士竟连走到外头都等不及,直接朝窗边儿一靠,再把手往窗沿儿上一撑,就那么直接翻了出去!   伙计目瞪口呆,反应了片刻,才冲到桌前,喊:“仙君,你的鱼丸面!!!”   话落出去,不少街上的行人都看了过来。接着,一块儿灵石落到伙计身前,附带还有一句话:“不必了。多谢。”   伙计:“……”   他心头涌起一股预感。自己都觉得荒缪,可是结合前头那修士的行动,又并非全无可能。   喉结滚动一下,伙计喃喃自语:“是与不是,看过两日那任务还在不在,就知道了。”   ……   ……   风露云英。   念着这四个字,郁青心跳不停。   他手中正有这样灵植!说来还是邬九思给他的——所以,为了他在外面的时候能够安稳一些、多些保障,邬九思把危难时刻能救他自己性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吗?   迎着愈发湿润的海风,郁青的眼眶微微发热。   一路踩着逍遥步,行了足足一日一夜、中途吃了小半颗极品元灵丹,他赶到了灵船停靠的港口。   这儿距离他上岸的碧落城一带颇有一段距离。考虑到灵船出港之前总要休整一段时日,最初时候,郁青并未打算匆匆赶路。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必须加快速度了。   毕竟邬九思还在等。   他不知道邬九思是什么状况,可“龙血”已经没了,总不能连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的风露云英也不能交到对方手中。 第020章 露面   确切地说,被安置在郁青乾坤袋里的那株灵草并非三千年,而是两千八百年。   不过邬九思曾和道侣提过,灵植的药性不仅有年份一个影响因素。若是在那洞天福地长成,一百年的植株也能起到寻常三百年才有的功效。相应的,若是种子不幸落到了一个灵气枯竭的地方,哪怕长上五百年,也可能连下品丹都炼得勉强。   而以他的大方,能给道侣准备的自然不会是后者。郁青从前不曾多想,现在才模糊意识到:“九思需要发布这种悬赏,说明哪怕以太清峰的底蕴,他给我那株风露云英也极是难得。”   这样的好东西,竟到了自己手上。   青年喉咙发干。他不是不知道“道侣”对自己好,可从前去想,总觉得这份好只是寻常。毕竟整个天一宗都知道,诸多峰头的主事者当中,数太清峰那位脾气最佳、待弟子们最为大方。名声传出去,多少新弟子都希望拜入其中,也管邬九思叫一句“少峰主”。光凭这句称呼,他们每个月拿到的月例灵石就比其他峰的弟子要多。   还有从前外出的时候。郁青不曾被邬九思救过,可对方在沧澜河救人的事是曾实实在在地发生的。甚至对方此番伤重,也是为了救下那些与他一起离开宗门的太清弟子——他对所有人都好,所以郁青并不特殊。   可眼下,曾经的认知被打破了。   郁青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自己对邬九思来说,似乎的确重要。偏偏这么“重要”的人,竟然直接离开对方。   “没关系,”他匆匆自我安慰,“我这不是要把风露云英还回去吗?对,东西就在船上,马上就能拿到了。云英丹无人能炼,可丹药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凝出天材地宝中的药性。直接服下灵植,虽然没经萃取,效果差了一些,但也总是有用的。”   抱着这些心思,郁青深吸一口气,检查过自己身上仅有的一张隐匿符。接着,他又踩住逍遥步,快速而悄然地进入船中。   虽是停靠状态,船上廊道中的人却比此前灵船航行期间多出许多。郁青从他们身旁穿过,起先只是庆幸自己的隐匿符好用,到了后头,心情却是逐渐紧绷。   他从诸人的对话中听出一件事:这些修士,竟十有八九都修阵道。换句话说,他们来到此地,便是为了修补调整灵船上的禁制法阵。   这倒也是常事。但凡能做跨州生意的船行,最重要的生意经便是能够平事。纵然有那原先带着血海深仇的修士一同上了船,要厮打起来,也必须得外头的州界空间。其中固然有被船行势力威慑的缘故,但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们在船中根本没法出手。   对各个法阵的保持、维护便是船行的头等大事,何况这一趟航行中真的出了乱子,可不得比从前更要上心?   然而,阵这种东西,历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自己布出的隐匿阵也受到影响——郁青牙关咬紧,再度加快脚下速度——穿行良久,终于到了记忆中的地方。   神识若流水般朝四面八方涌去,同时,青年屏住呼吸,一半小心、一半忐忑,终于找到了自己布下法阵的隐秘地方。   ……不对。   郁青的手指猛然扣紧。   周围的灵气走向果然发生了变化!虽然乍看起来,乾坤袋依然处于灵阵的庇护范围之内,可谁也说不准,袋子是不是已经被人发觉了。   郁青近乎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   他是怀着“救下邬九思”的心情回到玄州,偏偏最重要的那株灵植已经被人夺走。去碧落城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句自问:“如果到底找不出任何线索,我还要回太清峰吗?”   再往后,心情在短短时间内大起大落。“龙血”灵植依然不知所踪,他却找到了其他能帮到邬九思的方法。加上被“邬九思好像比我原本以为的真心许多”的念头冲击,欢喜,茫然,踟蹰难安——无数思绪徘徊在郁青头脑当中,最终汇聚成一个念头:   “这些都不重要,等我把风露云英拿到手再说。”   可是,如果连这一步也无法达成呢?   郁青喉结滚动一下,他听到了清晰的“咕嘟”声。此外,他心跳“咚咚”作响,耳畔嗡鸣不断。加上廊道尽头传来的、有阵修在附近做事的讲话声响,郁青想要静心思索一番都是奢求。他只能咬着牙,朝自己道一句“不管了,先探探再说”,便将手朝藏乾坤袋的地方伸了过去。   没敢用正常手段去解除法阵。万一他一个没控制好,连带周围其他变化了的阵法一并改变了,后头又没拿到乾坤袋,郁青自认自个儿怕是很难走出这条船。   “没关系,”他自我安慰,“那袋子毕竟是认我为主的法宝,只要还在一定范围之内,我总能将它召来——有了!”   若有一面镜子立在旁侧,此时此刻,镜面便正好能映衬出郁青明亮无比的眼睛。他快活极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满脑只剩下一件事,便是“邬九思能度过眼下难关”。   一个轻轻的声音冒了头,在他心底讲:“就算他度过了,也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的确是这样。”正在高兴的、捧着乾坤袋的青年安静片刻,也轻轻地回答,“但我就是高兴啊。九思他对我好,对我特殊……阿娘没了之后,他是头一个这样的人。”   过往人生里,他想要的东西无一不需要自己去争、去抢。多半是拿不到的,少数能到手的时候,也要胆战心惊、生怕转眼就被旁人夺走。可在太清峰、在邬九思身边的时候不一样,邬九思是个好人,待人好时总是不图求任何回报。这也就算了,郁青又忽然发现,这个“好人”,待自己要比待其他人更好。   他毕竟不是铁石心肠,自然会有所感动。   也有了些许放松。   “在龙州那会儿,我还没见到所谓‘天榜’任务,可见那东西就是我在船上的时候发出来的。若是我不曾找到寒潭中的灵植、不曾出山,自然也不可能知晓他要风露云英。如此一看,所有事都是环环相扣。   “或许我这趟出来,根本就不是为了给他送‘龙血’,而是仅因这个。   “让他熬过这一场。对,邬九思毕竟没有因我而死。”   抱着这些心绪,郁青笑着把掌心的乾坤袋从隐匿阵中拿出。接着,他的表情瞬时僵硬。   此时此刻,乾坤袋竟是被打开的。   ……   ……   “几颗极品灵石没了,上品剩一小半,中品还剩大半,下品……呃,下品之前没放在乾坤袋里,一直都是我自己拿着。   “法器方面,织云蛛蛛丝手套没找到,其他天级法器也没得七七八八。品阶低一些的导师和灵石一样,保留了六成。哦,法衣和盔甲都被留着,但有一双离火靴丢了。   “灵符上,所有之前用来画混淆符的空白符纸都丢了,但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符还被留着。对了,所有攻击性的符是不是都在……”   和印象里的数量对了对,郁青不太确定地得出结论。   “功法倒是都在。不对,我记得还有几枚玉简。里头的东西不算珍重,但那些玉简倒是品质颇佳。”   青年开始搞不明白,那打开乾坤袋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揪了揪自己颊边垂落的细辫,郁青暂且压下困惑,将目光转向诸多灵植。   和其他东西不一样,灵植这边低阶的没了的更多。像郁青在龙州山岭当中自己采的那一批,近乎已经消失殆尽了。反倒是高阶,十个有九个都留着。   他稍稍一想,便猜出几分缘由:既是高阶的宝贝,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放在外头。每一株珍稀的灵植,都自带了个能够隔绝所有气息、里里外外都灵阵弥补的宝盒。有些宝盒甚至分为里外两层,若非事先知道的人将其打开,怕是会被认为只是一棵普通植株。   放风露云英的盒子便是这般。都是邬九思的准备,原先是对道侣的细心体贴,到如今,竟像是要救他一命。   郁青捧着宝盒,怔然看了良久。又扭过头,再看隐匿阵的方向。   强烈的情绪又一次涌了上来,是熟悉的不甘心。纵然郁青知道,如果自己此前不曾将乾坤袋留在船上,如今怕是要连风露云英的影子都找不到,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如此不走运。”   罢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还是琢磨琢磨,要怎么把风露云英送到太清峰去。   ……   ……   半日后,天一宗。   太清峰上,值守弟子眼看一道流光从自己眼前飞过,没入少峰主的洞府。   洞府当中,邬九思原先正在运气。既然郁青还活着,靠《鸿蒙阴阳诀》找到对方的念头便又一次从邬九思心头涌了出来。只是他的心境到底变化,不再是从前的焦灼忧虑。更多是想在找到“道侣”之后问一句,你是不是当真不曾有过一分真心。   这时候,他耳畔忽而多了一道嗓音,正是:“邬真人,鄙人万豪商会万千钧。”   邬九思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目。   紧接着,他听到:“您悬赏的风露云英被人送来了。年份不够,不过药性颇足。”   “……”仙君舌尖抵着上颚,一动不动静听。   “那拿来风露云英的修士正在外头喝茶,”万千钧最后讲,“天榜上只说报酬详谈。您看,是让商会的人代为出面,还是——” 第021章 困阵   “将人留住。”   玉泉城中,自信符发出之后便始终沉心等待的万千均终于得了回复。听到那道平和的嗓音落在耳边,拒绝让万豪商会当代理人就算了,这在万千均的意料之中。问题是,那位邬真人紧接着又说,太清峰很快会派人前去。在那之前,“务必”不能让人走。   一个意思的话,竟讲了两遍。纵然邬真人开口的时候语调再温和,万千均能判断出对方的坚决态度。他眼神动了动,生出几分凝重。   怕是和他想的一样,这桩悬赏有些蹊跷。邬真人要找的,并不是、至少并不光是那株灵植,还有拿着灵植的人。   所以根据下头的伙计来报,带来灵植的修士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能拿到多少报酬,甚至由万豪商会先把风露云英买下,他直接从这场交易中退出的方案,那修士隐约也能接受——听到这话的时候,手底下人的语气甚至有些兴奋,觉得自己捡到了大便宜。灵石、法器那种东西,给对方多少都无妨。最重要的是,他们得了一个给邬真人送人情的机会!   纵然邬真人而今情况不妙也无妨。虽是他发的悬赏,可早前联系各商会的人却是天一宗宗主。自然,那种身份的人不会真和他们有什么交集,不过一句话落下来罢了,可由此也能看出宗主他老人家对这个师侄有多关照。某种程度上,人情最终落给对方,才是最大的好事   手下计划极好,越说越是振奋。万千均听着,深觉有理,而后一巴掌抽在手下人脑袋上。   “这么好的事儿,那人是脑子不好,竟想不出来吗?”他眉尖紧紧压着,见对方眼里还有些不服气神色,冷笑着继续道,“不光脑子不好,运气还特别好,连这种极品灵植都能寻到?”   “……”手下人不说话了,万千均则深吸一口气,匆匆去联系邬九思。后头得来的回复果然如他所料,原有的喜悦散去很多,成了头疼。这下子,一个弄不好,非但得不来人情,还得和天一宗结下梁子。   “那,会长,”手下人看着万千均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咱们现在是要如何?——若是为保险计较,要不要直接给那人一杯安神茶?”   话刚说出来,又被瞪了一眼。   “安神茶?安个什么神!”这算是他们这行的黑话,说白了就是把人药倒,一直到太清峰的人真来了再送出去。“他都能有风露云英了,手上会没别的灵药?”   手下人:“那……”   “给外头布一个困阵,”万千均深吸一口气,冷静吩咐起来,“莫要让人察觉了!好好招待着,有什么要求都答应他。只有一点,千万莫要让人走了!”   手下先点头,再摇头,问:“和他若是一定要走呢?”   万千均:“……”   手下:“哦哦,困阵!”   万千均冷然开口:“商会的阵法多年未曾动过,难免有失灵的地方。不光是他出不去,真到了那时候,就是所有人都出不去,明白没有?”   手下:“明白!会长,我这就去办!”   ……   ……   有些不太对。   郁青的手掌贴合着茶盏,指尖不动声色地在上面摩挲。   从港口离开后,他便面临一个问题:这风露云英,是自己亲自给邬九思送过去,还是交给某个受对方委托、发布了悬赏的势力?   郁青开始犹豫。   他的确希望东西到“道侣”手上,也的确希望对方度过眼下难关,然而那股“我要回去,回到太清峰上”的心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说到底,这趟回玄州便是为了送出龙血,偏偏现在龙血已失。再有——青年又想——哪怕抛开这些,光是从行路速度的角度判断,也该是各个势力把风露云英送到太清峰的时间更短、邬九思能更早受用。   思绪转到这里,他做出的决定便也呼之欲出。找到临近一座仙城,郁青随意寻了个过路之人打听,得知此地也有万豪商会,便直接赶到地方。   一句“我手上有株近三千年的风露云英”落下,他直接被请到雅间。手上是灵气盎然、从前郁青只在太清峰上见过的灵茶水,桌上点心也各个都有来头。城中的万豪负责人就很快来了,亲自验货——到这一步,事情还算正常。可再接着,便有怪异预感浮上郁青心头。   他的视线落在旁边的负责人身上,叫对方:“屈会长,按照前面说的价,这株风露云英便能留给你们了。”   说话的时候,另一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隐约露出几分不耐。   被他叫到的修士脸上还是笑,说:“陈道友,这事儿关乎实在重大,总得报到总会长那边,才能把东西给你。再有,我前头是看过东西,可方才与总会长讲明,那边仿佛还有些疑虑。”   讲着话,见郁青的不耐之色更重,这仙城的分会长立刻再度开口,“并非我有意怠慢,实在不管落到哪个商会,流程都是一样的。上头的人,总有使不完的小心。”讲到后头,话音里透出些许抱怨意味,也显露出“咱们是一边儿的”的亲厚。“这样,我做主了,这是咱们商会专给贵客送上的万豪令,拿着它到任何地方,都能以八成价从商会里买来东西。再有,若是仙君搭乘咱们船行的灵船,无论花多少灵石,都是上房的待遇。”   说话间,手腕翻转,掌心果真出现一个巴掌大的牌子。   类似的东西,郁青此前见过许多,但这“万豪令”依然算是极精巧的一个。大约以某种特殊灵石为基底,整体呈现乌色,却并不显得暗沉。大片金色纹路覆盖令牌,粗略看一眼,便能察觉这些纹路中的关窍:这些纹路并非装饰,而是一环套嵌一环的阵法!   在这么小的地方刻阵,较在灵船、山头等地布置不知要难多少。且每一道纹路都同时在数个小阵中起到作用,光是郁青能在第一时间看出的便有五六种。他沉默片刻,笑了,似是心动:“这里头能装多少东西?”   “仙君眼力果然极好!”分会长立刻夸赞起来,“这牌子上是容了个须弥阵,不过那会儿雕到最后,位置有些不够了,里头的空间便也不大。至多至多,能装一个分城仓库的物件吧。   话里是谦逊,也是骄傲。郁青听着,脸上笑意更浓,要求:“我瞧瞧。”   分会长“哎”了一声,并无犹豫,直接将东西交到郁青手中。   郁青握着令牌摸了摸,又尝试将神识探入其中。可惜的是,他的研究明显是被一股力道拦住。   青年状似不满,挑眉去看眼前的分会长。后者轻轻咳了声,道:“总得成了交,东西才能给您呐。”   郁青抿抿嘴巴,还是不耐,又毕竟心动。这些神色不断在他脸上变换,分会长便也屏住呼吸看着。最终还是让他如了愿,眼前的卖家勉为其难地点头,“行吧,我便再等等。”   分会长大大地松了口气,心中则是焦灼。上头只让他把人拖住,余下的话是半点不说,弄得他是轻不得重不得。如今总算稳住了,就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不怪他忧虑。带来风露云英的修士喝喝茶、吃吃点心,又和分会长问了些本地风土人情。后者打起精神,认真应对,却也没抵过对方忽地皱眉,说:“屈会长,你们这儿可有更衣的地方?”   已经做好对方又要离开、暗暗琢磨软的不行来硬的心理准备的分会长愣住,“更、更衣?”   他脸上写满迷惑,郁青看在眼里,神色间更是不满。   “没有吗?”他作势起身。到这会儿,分会长倒是反应过来了,压低嗓音与郁青解释:“陈道友,非咱们有意怠慢,是在是——哎哟,大伙儿都是入道多年的人了,一时没想到那方面。这样,我立刻叫人带你过去。”   郁青瞥他一眼,颔首,算是认可。   眼看着人离开,分会长顺了顺自己胸口,暗暗庆幸。   但凡局面能控制住,谁也不会愿意和人起冲突。不过——他眼皮忽地一抖——嘴唇张开,闭拢,一句“区区筑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这等好东西”悄没声息地滚了出来,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   分会长身体后靠,摆出一个悠然放松的姿势,等着“陈道友”回来。   再说郁青。他跟着一名商会伙计左转右转,不多时,倒也到了目的地。推门一看,屋子里干净亮堂,各样隐蔽法阵也设置得妥妥当当。   如此粗略扫了一遍,郁青神色敛下,面无表情地从乾坤袋里取出罗盘。   手指在上头划动,周遭灵气游走的动向悉数显现。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郁青表情愈沉。   和他想的一样,自己已经被锁在这个地方。   毕竟——他冷笑——若是寻常好处就算了,真依照那位屈会长描绘出的“万豪令”作用,怎么是区区一株到不了他们手上的灵植能换来的?偏偏屈会长就那么毫不犹豫、生怕他不接受一样,半点不打磕绊的把话讲了出来。   郁青从不觉得天上掉的馅饼能砸到自己头上。对他来说,对方的表现只有一个解释:   从头到尾,屈会长都不曾真正觉得他能用到那些好处。 第022章 被抓   面对罗盘示意出的重重险障,郁青还算镇定。   目光落在罗盘之上游走的灵气间,思绪转动。看来看去,得出一个结论:以自己的阵道水平,似乎不足以直接破阵、改阵。毕竟这和直接布阵不同,后者只需要按照罗盘的指点,把灵石、其他材料放在应该在的地方,前者却需要在阵道上有深厚的积累。   青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眼睛轻轻眯起。   一盏茶工夫后,在屋外守了许久的商会伙计从端站到踱步,又从踱步到静静立在门边。眉头逐渐压下,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了上来。   那位“陈修士”已经进去不少时候了,却一直没有出来。虽然自己已经筑基许久,近乎忘记百岁前的自己是如何过活,却也有模模糊糊的念头:光是更衣,当真用得了这么长时间吗?   难不成……   伙计警惕起来,干脆上前一些,抬手敲门:“陈道友!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话落下去,他在心头数了三下,始终无人应声。   伙计更是紧张,咬咬牙,道:“陈道友!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难处了?莫要着急,我这就去帮你!”   说话间,他伸手一推,欲要进屋查看状况。这个举动却受到了阻碍,伙计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挡在门后面。   “唰”一下,冷汗浸了他一手掌、一后背。虽然不知道上头的人朝自己这边的分会长吩咐了什么,伙计却也能猜到,其中定然有条是“莫要让那拿风露云英来的修士逃了”。没见分会长都亲自出面,只为将人拖住吗?若是弄到最后,人在自己手上折了……   不能这样。   伙计心一沉,牙一咬,从怀里取出一张通行符,直接贴在自己身上。   这往后,他再朝前伸手时便不曾受到任何阻碍。人顺顺当当地从门上穿了过去,轻易到了空旷室内。接着,伙计神识铺出,以最快的速度在屋内扫了一圈儿。   他的牙越咬越紧。   “陈修士”果真消失不见!——终于确定这点,伙计面色惨白,口中喃喃念:“完了,这下全完了。”   他颓然而恍惚,如此过了数息,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得快些把这事儿报给屈会长!”   诚然,自己弄丢了上头要的人,罚是定然免不了的。但这种明摆着摊到自己头上的事儿,想要甩拖出去,同样不可能做到。与其磨蹭半天,让人跑得更远,倒不如尽快承认错误,再想办法将功折罪。   想通此节,伙计匆匆便要离开室内。偏偏他刚一转身,又叫眼前场景惊得愣在当场!   自己背后,不知何时竟又站了一个人。那人顶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被他察觉也不惊慌,反倒微微一笑。   有灵光从伙计脑海中劈下,惊散了笼罩在头脑中的迷雾。是了,一定是这样!“陈修士”其实一直都在此地,只等自己出现。自己那么担心对方逃走,可偏偏正是这份担心让他落入对方的陷阱。   他知道,自己多半是逃不出对方手心了,可他也并非什么都做不了。最后时刻,伙计扯起嗓子,叫:“会长!外头的人,那修士要、要……”跑。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在旁人耳中。   看着身前软软倒下的人,郁青“啧”了声,先把对方身上的令牌摘下来,又摸出张隐匿符纸,贴在对方身上。   刚做完这两步,他便听到了外间传来的脚步声。青年眸色暗下,却是不慌不忙,又念了道搬山诀。   等到最后的音节落下,他表情骤然一变。焦灼与恐惧同时出现在面上,郁青朝着来人迎上去,道:“刘管事!这!我就是按着屈会长说的,把人引到此地啊!他人就没了!竟是就这么没了!”   说着话,嗓音都带着三分颤。身体更是不自觉地抖动,肩膀缩起、眼睛垂下,一副犯了大错之后诚惶诚恐的模样。   被唤作“刘管事”的修士神色跟着变动,惊与怒交织,扭头便要一巴掌抽在身侧伙计脸上。郁青自然留意到对方这动作,眼神沉下,却到底不曾有什么挣动。   小不忍,乱大谋。   眼下最重要的是从困阵当中离开,至于其他的……哦,刘管事的巴掌已经收回去了。   并非其他缘故,而是那位姓屈分会长此刻同样听到消息赶来。见了顶头上司,刘管事来不及顾及身侧的伙计便迎上前去,恭敬而忧惧地唤:“屈会长。”   他身前,屈珪神色深沉,视线冷冷地落在管事身上,道:“找。”   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位“陈修士”找出来。   想到这儿,屈会长又转向方才给“陈修士”带路的伙计,问他:“那人进去了多久?”   “你是如何发现不对,也进到屋中?”   “到了里头之后有看到什么吗?没有?任何和前头不同的地方都算……”   一连串话落下来,郁青心头好笑,面上依然是又慌又怕的模样,连说话都显得颠三倒四。被逼急了的时候,干脆抖了半天,结果一句话都讲不出口。   屈珪自然不满意他这副表现,可说到底,此人是最后接触“陈道友”的一个。若说线索,还是更有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想到这儿,屈珪不得不耐下性子、仔细听这伙计回想。一番话下来,他也当真有了几分头绪:“前后拢共也没多少时间,姓陈的应该还在咱们商会。”一顿,喃喃自语,“兴许便在困阵当中。”   还是那句话。一个普普通通的筑基,已经得了一回天降点的机缘,后头还能有多少同样机缘落在对方头上?自家设置的灵阵是什么水平,屈珪一清二楚。若说有个境界颇高的阵修来,悄无声息地将阵破了,他还能勉强相信。轮到那位“陈道友”,这分会长便只想摇头。   “都瞧仔细了,”他吩咐,“那人手上定是有隐匿符的,咱们要一寸一寸,认认真真地找。”   说着,记起什么,眼神一动。   “就从这间屋子开始找。”   郁青:“……”   ……   ……   人人都想立功,人人都觉得方才放走上头索要之人的同僚没用。   借着旁人这样的心理,郁青还算顺利地摸到了屋子最外头。他手上摸摸索索,眼皮却挑起来,看向不远处的廊道。   这副三心二意的模样,自然很快引来旁人嫌弃。可不等刘管事训斥的话说出来,郁青已经忧心忡忡地讲:“管事啊,会长他的考虑定是比咱们周全的,可是——可是要是咱们一直待在里头,那人反倒已经从外头跑了,那可要如何是好?”   刘管事听了这话,表情登时也显得不妙。他看看郁青,又看看不远处的会长。想了片刻,压低嗓音:“这样,你,还有你、你,”连带地指了几个人,“先去外头看一圈灵阵,悄悄有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郁青心头喜悦,脸上则依然带着担忧,“若是总找不到……”   刘管事冷冷地看他:“那便想想,你有几条命来赔吧。”   郁青听着,登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心头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思,带着轻蔑意味的年轻嗓音在他识海当中响起,正念出一句:“好啊,这正是你待会儿要听的话,眼下也算事先说起。”   “我这就去,这就去。”青年连声道。加上方才管事点出的其他几个人,很快一起到了外间。不等同僚们开口,他迅速指了一个方向:“我去那儿瞧瞧。”   手指对准的,正是整个困阵当中灵气最充裕、解阵最困难的地方。落在同僚们眼里,这番做法自有一番道理:既是整个灵阵的难点所在,便很难成为那逃走修士选择突破的地方。换句话说,到这儿最不容易出错。   然而,一个刚刚犯过问题的人,这会儿怎么已经有小心思了?   落在郁青脸上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鄙夷,只是倒也没人反对。说白了,大伙儿还是希望找到人的。   至于郁青,他抿着嘴巴、脚步平缓地抵达了目的地。入眼场面并不特殊,只是廊道中普通的一段。他却知道,一旦自己的想法错误,等待他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深吸一口气,青年摸了摸腰间那枚从伙计身上取下的令牌,缓缓迈开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   郁青唇角扯起,又是一笑。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同一时间,后方屋内。眼看众多伙计忙碌良久,始终不曾进展,屈珪心绪愈躁,忽地一甩衣袖,狂暴灵气瞬时铺开。   众人在这股刀削般的灵气中心惊不已,再怎么想要逃开,这会儿也只能生生受着。然而终于还是有人按捺不住,又兼心思机灵,干脆踩着空步朝屋顶上去,口中念:“兴、兴许藏在这儿呢——哎哟!”   话音尚未落下,那开口的伙计捂住头,错愕地看着前方区域。   以肉眼看,分明是空空荡荡的一片地方。可当他伸出手,情况变得不一样起来。   又是数息之后。脚步轻快、匆匆往外行路的郁青忽地觉得不对。   他的第一反应是抬起手,触碰自己脸上的金丝面具。从困阵出来后,青年便又给自己换了一副面貌,难道这张脸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正思索时,郁青耳朵抖了抖,仿佛察觉风声。   他身体僵住,不待回头,神识已经涌向身后。   但见一口足有两人之高的巨钟正从空中落下。速度极快,前一刻还在郁青背后,下一刻便到了他头颅之上。   再接着,不待郁青迈出逍遥步,巨大金钟已经将他扣入其中! 第023章 相见   寂静,黑暗。   金钟当中,郁青五感近乎消失,唯独能听到、触碰到的,便是自己的话音与身体。只是他一但开口,再轻微的声音也会化作叠叠回声传出,里面夹杂的灵气震荡让青年头晕目眩、近乎无法站稳。   以神识试探,结果还要更可怕些。非但探不到这金钟内部的边际,返还的灵气还让郁青灵台都动荡起来。   几次尝试之后,他用力闭上眼睛,知道自己怕是不可能逃出了。   郁青牙关紧咬,压住心头的翻涌的情绪,缓缓坐了下来,闭目运转功法。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离开,离开后又会面对什么。   只是继续尝试显然无用,静坐时胡思乱想更是可怕,多少人的心魔便是这么出来的?——与其如此,不如用些其他事物错开心思。   只是……   告诫自己再多,心神也依然偏了一刻。   郁青短暂地琢磨:“那人抓我,总有目的。是觉得我修为这么低,手上却有如此好东西,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机缘吗?……若是这样,他们怕是不会轻易放我离开。好在乾坤袋依然在手,到时候随机应变,总有出路。”   这念头后,他眉尖用力地压了压,到底沉入灵气运转当中。   过了十个大周天,二十个小周天。   有微光落在郁青脚边,接着,光芒越来越高、越来越明亮。他的下身、腰部、胸膛一点点落入光线当中,最后,连下巴也被照亮。   这个时候,郁青的意识已经收拢了。但他并未睁眼,依然是一副沉浸于修行、对外界变化一无所觉的状态。沉寂已久的神识却悄然开始试探,像是一条细细的、谨慎的小蛇,最先只是伏在自己脚边,静等良久,觉得似乎安然了,这才缓缓往外游走。   许多糟糕的可能性在郁青心头打转。自己可能被送到某处囚牢,也可能根本就是刑房。还有比这更差的一种结果,自己的道体莫名又被发现。并非所有人都是和九思一样的君子,往后的日子兴许生不如死。   真是这样的话——郁青心想——我活不好,总得再拖些人下水的。   然而,神识反馈过来的场景让郁青愣在当场。   他双眼蓦然睁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入目的桌椅梁柱,门外窗边的青山绿树,还有萦绕在空气中的、浓郁而充盈的灵气,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自己似乎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郁青的手指有细微的颤抖。   他沉默地、心绪繁乱地看着这一切,人依然坐在原本的地方,没有起身的意思。不远处,屈珪看了他良久,终于松出一口气。   他旁边,万千钧其实也没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可他见识毕竟更广一些,那“陈修士”似是认命了,便屈珪笑一笑,说:“我便讲,你前头就是太小心了。人已经到了天一宗的低头,莫是还能跑吗?”   屈珪听着这话,吐出一口气,也跟着笑了,轻声解释:“会长,我原先是觉得,万一天一宗要此人是来做客,可咱们将人绑了。虽是情急之下,却也不算妥当。”   “那你现在能安心了?”万千钧道,“那些前去提人的弟子都没什么意见,也就是你,一直提心吊胆。”   “是我见识少了。”屈珪叹道。   两人讲话并没有避开郁青的意思,后者很轻易便分辨出:“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九思要找我。”   他更是沉默,心头乱糟糟的,此前的所有思绪都成了一片空荡。茫茫然中,唯独剩下一个念头:   “所以,九思悬赏风露云英,只是想要骗我出现、将我抓住吗?”   心思转出来,郁青又哑然。   当真论起这些,他才是更早开始欺骗的一个,似乎没有指责旁人的资格。   不过技不如人罢了。   ……   ……   早在万豪商会的人将人拿下时,袁仲林便听了消息。他当即振奋,喝出一个“好”字,又可惜自己手上事多,不能直接前往太清风和师侄叮嘱:“九思,我知你历来是好脾性,可这份善心也分值不值得。”   那白眼狼显然在“不值”的范畴当中。可惜九思早前被师兄、师姐护得太好,后面自身境界同样上去,加上身份贵重,自然无人能欺。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碰到郁家小人。   还是他亲自送给师侄的。   想到这儿,袁仲林心头更是憋屈。纵然郁家其余人已经被他赶出天一宗势力范围,如今正在四处碰壁、听说过得颇是凄惨,他那股邪火依然旺盛地烧着。只待郁青本人回来,让他一泄而出。   当然,师侄的事,真动用手段也是师侄优先。   他想了许多,也没忘记把话录入信符,送到邬九思耳边。后头一日日等待,终于听到商会之人已经抵达宗门、被带到太清峰的消息。这下子,袁仲林再按捺不住,直接赶到地方。见了值守弟子,他开口便是:“怎么样?九思没再心软吧?”   值守弟子嘴巴张了张,却没吐出字音。   袁仲林见状,心头“咯噔”一下,生出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当初九思从玄天门弟子口中听到那白眼狼的消息时,也曾试图朝自己隐瞒。那会儿自己问话,这些值守弟子便是如此态度。   “他——”天一宗掌门深吸一口气,“他莫是已经将人放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值守弟子忙道:“那倒没有。就是,就是,”在袁仲林威严愈重的神色中,后头的话到底是说出来了,“就是直到现在,少峰主还没有出来呢。”   袁仲林一愣。   他很快回过神,凝着神色,去往邬九思的洞府。   到了地方,看到师侄如今的模样,袁仲林心头先是一堵。谁能想到?数年时间,一天多天,九思就从天之骄子成了如今的模样。然而害了他的妖蛇再未露出行踪,自己想要□□都找不到门路。后来抱着“换一条路子,兴许九思的状况能够好转”的心思找来郁青,却只让人的状况更糟。   “九思,”原先的话被堵在嗓子里,到最后,袁仲林只说出来一句,“是我考虑不周到了。只想着让你亲自雪恨,却没想到……若是你当真不愿见那白眼狼,便还是我来出手!”   “不,师叔。”邬九思缓缓抬头,眼皮颤了颤,说话的语速也是极慢,仿佛光是开口这件事,便耗费了他极大力气似的,“我想见他。”   虽然在听到万千钧的报信时,邬九思已经知晓答案。为了功法秘诀、天材地宝来了第一次的人,自然也会为了同样的东西出现第二次。   可他竟还是想要亲眼见到郁青,亲口问出问题。   “是让万会长久等了。”邬九思叹道,“不该如此失礼。师叔,咱们走吧。”   袁仲林担忧地看他片刻,“好。”一顿,又补充,“待会儿,你若是——”   话没说完,便听师侄说:“待会儿,劳烦师叔暂且莫要说些什么。”   袁仲林的表情更为复杂。思来想去,到底又应了一声“好”。   从少峰主洞府到太清峰招待外客的屋室,不过转瞬之间的事。   自从听说“道侣”被万豪的人拿下,邬九思便就思考起自己要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对方。想了多日,直到对方已经到了太清峰上,他都没任何头绪。   这才有了袁仲林来时的场面。可等真正下定决心后,邬九思又觉得事情其实颇为容易。不过需要他踏入室内,看向那个自己惦念许久、担忧许久,最终证明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自讨苦吃的人,说一句:“好久不见。”   话音落下,周遭寂静。   万千钧与屈珪本能地朝对方看去一眼,神思变换。若非此刻在旁人地盘上,担心被袁掌门识破尴尬,两人兴许已经开始传音入密。   怎么回事儿?和他们想的不一样啊!那些太清峰弟子既然默许他们用屈珪的金钟法器将此人一路押来,不正说明他们待“陈修士”绝无好感。可现在,看少峰主的态度,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若当真办坏了事……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屈珪的脸就有些发绿。一时都没意识到,自己之外,在场另一人的表情也颇为不妙。   正是袁仲林。   是,他已经想到了。以师侄的个性,不可能见了人就拔剑。可像现在这样,和和气气、平平静静的,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不好对师侄说什么,只能拿不善眼神去看那白眼狼。视线落过去,却见对方也是一副眸中只剩九思、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模样。嘴唇动了动,竟拿出一副困惑模样,问自家师侄:“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头发?   邬九思视线微偏,看着垂落在自己颊边的条条银丝。如果葛方在这儿,一定要大惊失色:不过多长时间?邬真人那头黑白斑驳的头发,已经成了一片雪色!   太清峰上下,所有知道少峰主状况的弟子皆是心痛如绞。袁仲林更是无法想象,师兄师姐若是出了关,见到独子成了如此模样,该是怎样怮然神伤。   然而所有人当中,最该苦痛的邬九思却是最平静的一个。谁也分不清他眼中划过什么,众人只见白发如雪的少峰主转过目光,还是静静地、平和地看着曾经的道侣,问:“头发——你在意吗?”   郁青哑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开口,唯有心脏“怦怦”跳响。   大约是失望太多,邬九思此刻心头竟是一片宁和。良久,确认“道侣”不会回答自己的话后,他重新开口,再度问道:“阿青,你还有其他想对我说的吗?”   寂静,无人应声。   终于,郁青眼睛闭了闭,又睁开。   他喉结滚动,嗓音微哑,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第024章 白发   这对郁青而言是实话。   他是惊讶于邬九思此刻的状态,却也只觉得:“兴许九思并未全盘骗我,他的状况确在恶化。”   本就伤重的人,他还见过对方卧榻不起的样子,哪里能想到对方如今的白头模样和自己有关系?——不过,看着眼前的邬九思,郁青心头原有的零星不平倒是淡了下去。   看来悬赏风露云英是真,找上自己也是真。一箭双雕,一石二鸟,比起他离开龙州之后的事事不如意不知好过多少,这如何不让人甘拜下风?   他真心实意地叹服,偏偏话音刚落,太清峰众人的神色便齐齐沉下。特别是那位袁掌门,他满面怒意地瞪向郁青,让青年生出一种直觉:对方真正想抛来的并不是一个眼神,而是他腰间的兵刃。可惜被什么阻止,只能这样不快地望向自己。   的确,哪怕早前答应师侄、绝不多话,袁仲林的耐性依然被磨到了极限。尤其眼下,师侄似乎被那白眼狼激得哑口无言、再度神伤……天一宗宗主深吸一口气,到底忍无可忍,往前喝道:“技不如人?好一个技不如人!”   有掌门带头,周遭太清弟子也有那按捺不住开口的:“少峰主便是养条狗,怕也比你有良心!”   “若非为了找你,少峰主怎会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早就说过了,从前我是和郁家人打过交道的。那伙人奸诈狡猾、贪婪无度,只是面上惯会伪装。那会儿你们不听,现在却总该信了?”   “是早该信了,唉……”   数个太清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旁侧万豪商会两人心头不断“咯噔”,不知该庆幸袁掌门他老人家是当真信任自己,眼看就要提到太清峰的“家事”了,依然不让两人回避。还是要知趣一些,在听到不该入耳的东西前主动告辞。   奈何众人此刻正是怒意勃发的时候,哪来的心思理会他俩?但见袁掌门步步往前,发、须飞飘,衣袖盈风,正是澎湃剑意在怒火的催动下不断散出。   终于,袁仲林停在郁青身前。他听到师侄叫了声“师叔”,话音中是难得的焦灼。似是到了这个时候,依然不愿让他开口。然而师侄被如此欺辱,他若仍不出面,莫说日后师兄师姐知道了是何等看法,便连袁仲林自己,也要觉得此人无能、不堪相交。   他未再收拢剑意,任由那道道无形剑气撒向青年。以双方境界差距,郁青纵是想要抵抗也完全无力。顷刻之间,后者脸颊、脖颈上便多了数道红痕。接着,点点鲜红从这些红痕溢出。   袁仲林把这幕看在眼中,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畅快。可和师侄受的苦难相比,这一切仍然太轻了。   他眼睛眯起,琢磨要如何以牙还牙,让这白眼狼也吃一吃九思的苦痛。这时候,背后又传来一声“师叔”。   竟是还没放弃拦他,只是另有其他太清弟子挡在邬九思身前,七嘴八舌地劝:“少峰主,掌门不过是想要为你出气。”   “是啊,少峰主,掌门定是有分寸的!”   “……”邬九思又叫了一声,“师叔——你答应过我。”   袁仲林深吸一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心痛,却依然没有回头。相反,他指尖掐诀,操纵灵气涌到邬九思身侧。   这些灵气组成了一个最简易的困阵。放在太清峰上,连一只入道的兔子都拦不住。奈何邬九思如今的状态,也的确连只灵兔都不如。   他无法再往前了,前面拦他的太清弟子们便相互看看、回到原处。也是这时候,天一宗主朝着被抓来的青年森然开口,问:“九思为你成了这副模样,你竟只有一句‘技不如人’?”   听到袁仲林的质问时,郁青正在尝试从剑气包围中挣脱。可惜他努力良久,非但不曾有什么成效,还让自己手臂上也多了几条血口。   青年“嘶”地抽了口冷气,看向袁仲林的目光中不免带上怨色。他嗓音都抬高几分:“为我?”   袁掌门脑子贵恙?连他为什么把郁青送到邬九思身边都不记得!   是,邬九思不曾对他做什么,甚至教他功法、为他考虑良多。郁青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这才愿意在找到疑似带有龙血的灵植后下定决心、赶回玄州。可最初的时候,袁仲林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他让郁家把人送到宗里,说得好听些是给废掉的师侄当道侣,说难听了不就是要个炉鼎?   “他为找你的下落,竟去召问天机镜!”袁仲林的嗓音比他更高,“你若只是不愿留在太清峰,为何不与九思直说?他以为你死了,还一心要为你报仇!寻了那么长时候,终于得了线索,却又以为你已经死了。为听一句你尚平安,九思他、他……”   袁仲林不忍再说。他手指朝侧后指去,顺着这个动作,郁青正看到邬九思的面孔。   还是一样的白发,消瘦,可郁青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这,”青年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喃喃出声,“九思,你——召问天机镜,会让人变成这样?”   邬九思并未回答,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相望,郁青又开始颤抖。不,不对。他想,早知那面镜子会让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自己兴许都不会一直佩着混淆符!谁会这么傻,为了一个相处不过数年的人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凡人或许会如此,可邬九思哪里又是凡人了呢?他如今再怎么没有修为,也是个活了一千多岁、曾是一方尊者的修士啊!   郁青扪心自问,自己不过百多岁寿数,也早就忘记了那些在郁家时曾与自己一同学艺、一同修行的“同窗”的面孔。轮到邬九思,对方的态度却那样不同。   他的心脏迟来地收缩了一下,某种顿然的疼痛涌了上来,像是有一只手扣住那正在胸膛中跳动的器官,缓慢地、不轻不重地收紧。曾经有过的念头又出现了,是:“九思好像……真的比我以为的更在乎我。”   郁青的呼吸也开始沉重。他嘴巴张开些,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不对,哪里都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他没有那么在乎邬九思,邬九思也没有那么在乎他。他一走了之,对邬九思而言不过是失去一些对他而言全不重要、无需在乎的天材地宝。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郁青才能走得心安理得。可现在,所有人、所有状况都在告诉他,他错了。   他胸膛更闷了,过了良久,终于想到一句自己似乎能说、似乎该说的话。他告诉邬九思:“我……我不是为了风露云英的悬赏回来的。”   青年身侧,袁仲林怒斥:“事已至此,竖子还要狡辩!?”   郁青没有理会。他绕开袁仲林,朝邬九思的方向大步迈去。这是一条很近的路,放在寻常时候,不过数息他就能到达“道侣”身侧。然而这条路又是那么远,郁青刚有一步出去,便有一个太清弟子挡在他身前。   察觉到对方身上泄出的刀气,郁青本能想要提起剑鞘相对,然而紧接着,他又记起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太清峰上。   从前这些弟子能尊重对他,是因为他是邬九思的道侣。如今他们近乎拔刀相向,则是因为在众人眼里,郁青不过是一个贪图灵宝、贪图功法的小人,不配站在他们敬重关怀的少峰主身侧。   这倒不算错,郁青心想。离开是自己的决定,他没想过留下什么好名声。然而此刻想说的话也是真的,前往万豪商会的时候郁青就想好,不论对方开出怎样价位,自己都可以把风露云英交出去,前提是东西能被送到九思手中。   “九思,我送风露云英回来,只是因为发布悬赏的人是你!我以为你出事了,”郁青一边尝试从太清弟子身侧绕开,一面继续讲话,“那灵植虽不能将你治好,可毕竟有愈合经脉之效,兴许能让你的状况缓解一二——我是为了这个。”   与他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声“铿”响。眼看郁青还不死心、还想骚扰少峰主,原先只是以身相拦的弟子拔出兵器,长刀横在他的身前。   雪亮刀锋映着青年的身影,有一刹那,郁青生出了种有什么牵连在自己与邬九思之间的东西也被一并斩断的恍惚感觉。   他的胸膛更闷了,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酸涩难过。眼看自己是当真无法上前了,郁青干脆一把抓住长刀刀背,起码不让它阻拦自己的目光。而后,他继续看着邬九思讲:“还有有一件事也要告诉你。我在龙州见到了一株灵植,那会儿不认得它,于是抓了周遭的妖兽来试。当时山头上最多的就是蛇了,兴许也有这个缘故。总归,九思,那条乌金蛇吃了灵草之后,竟是长出了背鳍、颊须,还有四足!”   周遭寂静,袁仲林眼皮狂跳,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怒。   喜于师侄或许有救了,怒于都到了这种时候,那白眼狼竟还不死心。为了再从太清峰逃脱,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他知道真龙遗迹有多么珍贵吗?   “你若不信我,”郁青咬牙,对自己的“道侣”开口,“再把天机镜拿出来便是!除了召问,那个镜子不是能分辨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吗?让它看看,我究竟有没有骗你!”   在他的话音中,邬九思竟真的取出了一面镜子。   镜面暗淡,实在与“灵镜”二字毫无关系。可在场那么多人,谁都不可能将它小看了去。   郁青再度施力,把身前的长刀压下。持刀的太清弟子未曾有更多反应,侧身放他离开。   等郁青终于到了邬九思身前——同样的,也是到了天机镜之前——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指落在镜面上,只等对方开口问询。   寒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景色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圈。而后,他听到邬九思开口。   对方问:“阿青,你从前说仰慕我,说早早便想要与我做道侣。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郁青:“……” 第025章 真假   话音入耳,郁青浑身一震。   他错愕抬头,去看站在自己身前的“道侣”。   还是那张面孔,从前总是温柔看他,为他考虑。三年朝夕相处,郁青不断地想,世上那么多不好的人,为何偏偏是邬九思成了这副模样,天道果真不公。又想,这么讲来,天道待自己同样不好,他们倒算是苦命人落到一处。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只会让两人都更苦。不如他离开,起码给自己挣一条生路。   他哪里想过现在。原本已经抬起、眼看便要落在镜面上的手指蜷了起来,微微颤着,再也没有办法真正落下。   不仅如此,郁青的睫毛,嘴唇,身体——他整个人都开始颤抖。热度涌上眼眶,青年看向身前人的目光也有了一刻模糊。即便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对方眼里的细微变动。   这点变动像是刀一样扎在郁青身上。他不愿意去想,却还是清晰意识到:“九思仿佛正在失望。”   又不仅是失望。这两个字实在太轻,根本不足以形容邬九思的目光。他就那样看着郁青,安静,平和,甚至透出了些许释然。   一句话都没说,郁青却仿佛已经读懂对方眼神中的意思:“你不敢对着镜子再说一遍,我知道。”   你一直都在骗我,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我知道。   郁青牙关紧咬,扪心自问:“那我当真不敢吗?”   ——是真的。   他绝望地意识到。   他们的关系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之上。那年自己的特殊道体突然暴露,从来都对他看不上眼的家主、长老忽地变得亲切宽厚。可透过众人慈爱的话音,郁青听到的是贪婪,看到的是他们想要将自己骨肉寸寸拆下,为郁家换取好处!   可凭什么是他?凭什么他就该被郁家敲骨吸髓呢?   郁青原本已经认命了。他逃不掉,躲不得,只能拼命回忆从前听到的邬真人名声,希望对方容易相处。可紧接着就传来消息,说邬九思也不要他——怎么会这样?邬九思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   所以找到邬九思,告诉对方他爱他,两人结契并不是“耽搁”。   不。郁青又想,自己那会儿根本没想过与邬九思结契,他一门心思以为自己要当对方的炉鼎。即便这样,也好过其他去处。   他转过许多心思,连带神色变换,各样细节同样落在邬九思眼中。   邬九思默然。纵然早就知道答案,真到了这一刻,他喉间还是再度泛起腥甜气。   这太狼狈,连邬九思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他舌尖用力抵住上颚,喉结一滚,将所有腥甜尽数咽下,这才开口:“阿青,你走吧。”   虽然竭力掩饰了,嗓音却依然显得沙哑。落在郁青耳中,他本能地叫:“九思……”   尚未想明自己这时还能说些什么,话音便被打断了。“郁青。”邬九思又叫了一遍,“你走。”   郁青牙关咬紧。   他听出了对方嗓音中的沙哑,甚至——甚至作为修士,哪怕境界低出从前的“道侣”许多,郁青也毕竟筑基,五感敏锐。淡淡的血腥味从邬九思的方向飘来,他如何猜想不到对方状况不妙?结合袁仲林此前的话,这份不妙,是不是同样因自己而来?   怎么会不担心,怎么能不在意!   偏偏这时候,邬九思第三次开口:“走吧,”一顿,“就当我从来没有认得你。”   郁青咬牙:“我前面说的是真的!原先看图鉴的时候,我只当那灵植是龙涎草。上头是有些红纹,可这或许只是某种变异。也是因为这个,我才去找妖兽试药。谁能想到,试出这么大的功效?”   话音落下,看无人理会自己,他干脆继续往下讲:“九思,你从前和我说过,世上或许有一味‘涅槃丹’能救你。你还讲,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材料是凤凰真血,可若是实在找不到,用相似品阶的兽血兴许也能代替。是不是有这话?   “如若那株灵植里当真带有龙血,你的伤便终于有机会恢复!想到这里,我才赶往港口,买船票、回玄州。   “我记得清清楚楚,从龙州离开的时候,那边绝对未有你那悬赏。若只是为了赚带来风露云英的酬劳,我怎会在更早之前便上船?——你一定要信我,九思……”   邬九思说:“勿要这么叫我。”   郁青愣住。   简简单单六个字,每一个他都能听懂,连在一起也很好明白。偏偏青年还是困惑:九思这话,难道不该在撕破面皮、恩断义绝的时候说?伴随歇斯底里、相互唾骂、彼此指责……就像他在郁家的时候看过的每一场争执那样。   可邬九思竟还是平和的,风仪不失,清臞玉立。目光淡淡垂下,似是看着郁青,又仿佛眼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郁青心头升起一种无端的恐慌,随之而来的是更多茫然:自己明明已经距离“道侣”很近了,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衣袖,为什么依然觉得对方在远去?……尚未想出一个结果,便听袁仲林插话进来,问他:“那好!你倒是讲讲,那灵植现在在哪里?你前头能试药,如今呢,药是还长在原先的地方,还是就在你手上?”   “……”郁青哑然。他回神,声音变得极轻,像是很不自信。视线快速在邬九思面上扫过,见对方还是不喜不怒、平静淡然的模样,才快速回答:“被抢走了。”   他听到有人在笑,像是笑他都到了这种时候,竟还要不自量力地信口胡说。   分明没有人再碰他,郁青却觉得一个又一个的巴掌抽在了自己脸上。他牙关咬紧,面颊一点点浮上热度。那么想要一走了之,可在目光触及邬九思的一头白发的时候,郁青还是选择继续。   “真的!”他再度强调,“你们去找人打听,约莫一个月前,是不是有艘从龙州往玄州来的灵船上曾出了事?东西便是那个时候被抢走。   “我不知道那抢了灵植的人是什么身份、怎样出身,但他的境界定然极高。只有这样,他才能看穿乾坤袋里有什么东西。也只有这样,才会不光是我,那晚船上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出他的面孔。”   说这些的时候,郁青短暂地扭头去看后方的袁仲林与众多太清弟子,分辨着他们的神色。还是充满了不信任——察觉出这点后,他重新回头,去看邬九思。   “九思”两个字在他舌尖滚了一圈,成了“邬真人”。   他从来没有觉得后两个字拗口,直到今日。郁青叫得磕磕绊绊,艰难十足,“真、真人,我找不到那个人,可以天一宗的人脉,兴许能有线索。倘若能把那株灵草找回来,你的伤势——”   邬九思沉默。   就像方才郁青自问一样,他也在问自己:“时至今日,你还要相信他的话吗?”   一个声音在心底说:“他已经没有必要骗你了。”   立刻便有另一个声音问:“当真?”   “你说,”邬九思道,“他看穿了你的乾坤袋。”   郁青点头。   邬九思说:“他是化神巅峰以上修为?”   郁青:“我不知道,不过——”   邬九思:“当今世上,化神巅峰往上,能数出来的不过五个。”   郁青停住。   邬九思:“玄州有二。父亲如今在闭关,不会是他——他也没理由取走自己炼的乾坤袋里的东西。   “玄天门的易长老也在闭关,千年不曾听闻消息,他会突然出现在船上吗?   “云州同样有二。云梦门的孔长老,说来算是那边掌门的老祖宗。他倒是没有闭关,可云梦门与天一宗历来交好,早些年,比龙血更珍贵的灵药也曾互赠。郁道友,你在说他老人家抢了灵植?   “另一个连人都不是,只是海里的一头巨鲲罢了。若是它,你怎会‘不认得’?   “还有,龙州……”   他一个个数过去,态度温文,语调温和,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落在郁青胸膛上。   “他不信我。”郁青想。接着,这四个字开始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心头,“他不信我,不信我……哈哈,我骗了他那么多,他如何能信我!”   “你不知道这些。”邬九思说,“是,我从未与你提起过。”   “可是,”郁青又想,“他在其他事上不信我便罢了,眼下说的,可是与他性命有关的大事!就算不信,也得去查查吧?”   “兴许是又有新突破的修士呢?”青年道。说着说着,又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笑。   他瞬间变明白,自己又闹笑话了。   从前还是少峰主“道侣”的时候,郁青也曾指着灵植园子里的一样喊药植出另一样的名字。可那会儿,负责灵药培育的太清弟子只会“呀”一声,告诉他不是的,正确的答案是什么。   这不是在尊重他,只是在尊重少峰主。如今少峰主自己都不在在乎,更何况其他人呢?   “一个筑基,”有人暗暗在说,“怕是境界稍微高一点的天雷都不曾见过。”   “是,他知道化神雷劫是多大动静吗?”   “别。你这一提醒,他马上要说,兴许抢他灵药的修士不用渡劫呢。”   “哈哈,哪有不用渡劫的人?又不是那种一出生就八九十阶的灵兽。”   “……”郁青又哑然了。他再看邬九思,看得无比认真、无比信重,像是要把对方的模样完完全全烙印在自己眼中。今日一别,兴许便是最后。   一直到邬九思别开目光,郁青才意识到,这场闹剧的确该结束了。   该说的话,自己都说过。该给的东西,自己也已经给出。九思——邬真人——让他走,他的确应该离开了。   “你也保重。”他轻轻地说。这句话后,郁青深吸一口气,扭身看向屋室入口的方向,抬起一脚。   在这只脚即将落在地面时,他听到一道声响,叫他:“等等。”   郁青猛然回头。   他看到袁仲林压着眉毛、冷淡而厌恶地看着自己,说:“把九思给你的东西留下再走。” 第026章 放下   在袁仲林看,自己提出的要求可谓是相当仁慈。   平心而论,他依然很想让那白眼狼也受一受自家师侄的苦楚。不提经脉寸断,把人按在天机镜前召问一次总不是问题。可真正见过师侄与对方相对的场面后,袁仲林又发现,自己这个念想怕是不能成真了,师侄怕是头一个不答应。   那白眼狼大约也是看出这点,才会在信口开河之后脸不红、心不跳,大摇大摆地走。   袁仲林再不犹豫,直接将人叫住。开口的时候,他还在自我安慰:这番心慈手软可不是为了那白眼狼,而是为了九思。   “怎么,”眼看郁青还在怔愣,天一掌门再度冷笑,“不舍得?”   郁青没有说话。他看看袁仲林,又看看他身后的邬九思。   发觉后者未有什么反应,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乾坤袋。   大约是真的警惕他,东西刚拿出来,郁青便觉一股灵气覆盖在上头。他没有阻拦,任由袁仲林将袋子取走。接着,郁青开始摘身上的配饰。   腰间挂的坠子上镶嵌了保命阵法,能挡住元婴巅峰的数次攻击;   两臂上的护腕则是刻印了惊雷阵,里头存着的据说是邬九思当年渡元婴劫时的天雷,面对邪祟的时候是极好的保命之物;   手指上的扳指看起来平平,实则也是增加攻击力道的好东西,当初是与《惊风拳法》一起被递到郁青手上,直到今日终于从他指间离去;   对了,发带……青年双手抬起,落在颊边,开始解自己编好的发丝。   从见到邬九思的第一面开始,他颊侧便始终有一条细细的辫子垂落。邬九思初时不曾问他,到了后面,两人渐渐熟悉,他到底想要知道:“阿青,你这头发是有什么说法吗?”   “说法?”那会儿郁青先摇头,再点头,脸上的笑意淡下一些,多了几分怅然怀念,“那倒没有,只是——”   邬九思道:“什么?”   是有疑问,可又显得十分尊重,并不咄咄逼人。郁青便也愿意回想,“是我阿娘还在的时候养成的习惯。那会儿我与家中其他旁支的孩童一起读书、修行,总被负责教导大伙儿引气入体的师傅说愚笨,迟迟不曾有所进展。我心中焦急,做其他事也开始不用心。不知从哪儿养成的坏习惯,无论读书练字,或是吃饭沐浴,都总有一只手放在脸边,对着头发或揪或拽。日子一长,自然被阿娘发现。”   阿娘心疼他被族叔责骂,又到底觉得这不算好习惯。思来想去,给他找出一个折中的法子,“你莫要总是抓头发了。若是手总还是往上放,就把头发编起来。”   郁青那会儿只觉得莫名,但看着母亲关切的目光,他还是选择点头。   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原先需要强迫自己做的事成了新的习惯,无论春夏秋冬郁青脸颊侧侧方都会有一根垂落的细辫。若不是邬九思提起,郁青近乎忘记它的存在。   而在那天以后,他便再也没忘过了。不是因为与邬九思的对话,而是自那往后,隔三差五他便会收到邬九思送来的发带。都是极好的料子,邬九思从不在这种小事上亏待道侣。寻常人用来做法衣的料子,被他一条一条地裁开,出现在郁青发间。日子久了,他也会自己上手,细细地将郁青的头发在自己指尖编好。   动作间,手指背偶尔会碰到郁青的面颊。轻轻一下,郁青刚刚觉得痒,邬九思已经将手收回。青年原先不觉得有什么,可当他的神识落在道侣身上,忽地发现对方的耳朵似乎多了一层薄薄红色。   于是郁青的心跳也开始加快了。他脑袋昏昏的,嘴巴抿起来,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先地方。好像有许多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却一个也不曾抓住。如今回想,也只记得日光和煦,秋蝉噪鸣。   还有什么?   郁青垂着眼,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别看他的穿着仿佛素雅,实际上,青年身上任何一样物件都是好东西。这条七星腰带便是如此,上头镶了七颗不同的灵石,每颗灵石都是一个法阵的阵眼。只要不遇到超出自己品阶太多的麻烦,寻常场面都可以直接应对。   还有呢?   衣下的护心镜,不,应该算法衣本身……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那几枚令牌。天一弟子令,太清弟子令。有他自己身份的,还有“陈初”这个假身份的。   眼看从青年身上取下的东西越来越多,对方的手指甚至落在面颊上,要将那张金丝面具也一并揭下来,邬九思到底开口,要他:“剩下的东西就留下吧。”   郁青抬头,带着几分困惑几分不解。他却没有对上“道侣”的眼睛,对方已经又将视线错开。   倒是袁仲林,见此场景又皱起眉头,叫:“九思。”   邬九思眼睛闭了闭,面上透出几分疲倦。“师叔,”他应了声,却没有真正回答对方的话,而是岔开话题,“今日之事便到这里,我先回去歇息了。”   袁仲林“哎”了声,自是更加心疼师侄。同时,也更加觉得那白眼狼可恨。   既然九思要走,他能否瞒着对方,直接将人处置了?——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儿,考虑到师侄前头的状况,袁仲林还是把这份心思压了下去。   不能冒险。“郁小友,”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九思好心,那事情便到此为止。来人,送郁小友出去。”   自有太清弟子上前办事。眼看那白眼狼离开,袁仲林低下头,掂量一下手中的乾坤袋。想了想,又解了上头的禁制,直接将东西打开。   他还是不甚放心,总觉得以此子心性,恐怕早就留过一手。如今一看,果然——袁仲林再度冷笑——他可不信,九思给那白眼狼的东西就这么些!   前头那番装模作样,不过是想要图谋九思心软!可恨的是,还真让他把事情做成了。   在一旁看着掌门脸色的太清弟子会意,往前一步,低声道:“掌门,我要不要现在去追考虑董师弟?”   袁仲林深吸一口气,“追……罢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为了这等小人,坏了你们与九思的关系不值当。”   太清弟子听着这话,知道掌门是为自己考量,心头便愈是愤愤,“可是,难道就让他这么走吗?”   “走?”袁仲林“嗤”地笑了。整个郁家在他眼里都不过蝼蚁,何况这么一个小儿?“让人盯着,好好‘送’他出玄州。”   太清弟子眼前微亮,应了一个“是”字。   等人领命去办事了,袁仲林又垂眼,细细重新端详起手里的乾坤袋。   东西自然是要留给九思的,可他也不想再让师侄触景伤情。于是一些明显不是从太清峰上流出的东西,就在袁仲林神识的推动下到了一边儿。诸如什么处理到一半儿的妖兽尸身、品阶颇低的一堆灵植……唔?这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坠子从袋口掉了出来。颜色艳丽的锦线,配着莹润洁白的龟甲小雕。袁仲林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一下,很快得出结论:“东西倒是不错。”   只是,这会是九思给出去的吗?   袁仲林有些拿不准了。按照经验,师侄给那白眼狼的东西都得有点实际用途。再小的玩意儿,上面也能镶刻五六个小阵。眼下这个却不然,似乎只是一个纯粹装饰……   “罢了。”袁仲林摇摇头,到底把坠子塞回袋中。   考虑师侄应该是真的累了,他并未直接前去找人。而是等了一个下午,到了黄昏时刻,才又去邬九思的洞府。   有客前来,邬九思自要露面迎接。脸上是笑,眼里的疲惫却并未消散。   袁仲林看在眼里,暗暗摇头,口中却并未再“劝”师侄什么。相反,他笑呵呵地拎起手中酒壶,道:“你师弟近来到了北州,这是他刚刚托人送回来的孝敬。我倒也听说过,那边儿有座不同寻常的仙城,里头的修士各个都是酿酒的好手。怎么样,陪师叔一起喝一杯?”   他口中的“师弟”,其实是袁仲林自己的徒弟。只是他与师兄师姐关系亲厚,两边儿小辈便也被放在一起排辈。   邬九思答应了。“师叔稍等,我让人去取杯盏。”   袁仲林点点头,左右看看又提出:“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时常与师兄师姐他们一同在山巅月下饮酒,今日便也如此,如何?”   邬九思依然答应:“自然是师叔安排。”   很快便有值守弟子拿着酒盏前来,又按照袁仲林的吩咐在外间石桌上摆好点心。正是日落之时,漫天夕色落入山林,同样落在邬、袁等人肩头。耳畔是酒水倾泻入杯的声响,是群鸟在林间的鸣叫,是道侣转过身来,叫出的一声“九思”。   邬九思蓦地抬手,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袁仲林在一旁看着,等到师侄的杯子落下,他手指微微一动,自有新的酒水倒入对方杯口。   而后是又一杯,再一杯。酒水中的灵气淡淡萦出,绕在邬九思身侧。天色愈发暗了,山林一片朦胧。   又,再。   有一句话,袁仲林自始至终没说,只是他觉得师侄会懂。   ——喝了这一壶,就把那个白眼狼忘了吧。   他不值得。 第027章 醉灵   郁青也在喝酒。   被“请”出天一宗的后,他行路不久,便抵达了一座临近的仙城。抬头看看城门上的字眼,是“通月”二字。   犹豫片刻,青年选择进入城中。   倒算是熟门熟路。在他还只是一个寻常郁家子弟的时候,通月城是郁青常来的地方。在山林里猎到妖兽、挖到灵植之后,他都会选择到这儿出售。偶尔运气好,东西卖出去,还能得些新出现的好东西的线索。   后来到了天一宗里,他不再需要一块灵石一块灵石的攒钱,也不敢距离邬九思太远,自然不会再来。直到今天,郁青心头空空茫茫,烦乱交织。他当然可以沿着大道再往下走,但他又觉得,自己需要找个地方坐一坐、稍稍整理一下思绪。   再有——   手指在腰间碰了碰,正摸到灵剑剑柄。   把乾坤袋交出去的那一刻,郁青不曾多想什么。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手头已经一块灵石都不剩了。   要在修真界行走,这样当然不行。好在邬真人仁慈,并未收走他的本命法器。郁青便盘算,到城中看看各类物品如今的售价,多少攒些家底再离开。   他不知道,那些负责“请”他离开的太清弟子并未回山,而是依然跟在自己身后。看着郁青的动向,他们皱皱眉头,低声议论:“要上去赶他吗?”   有人赞同:“真这么做的话,得换身衣服。”   也有人提出异议:“正是,通月城谁不认识咱们?——不过,照我说,还是不要那么着急。城里人多眼杂,距离山上又近,万一呢?”   袁仲林不曾直白和弟子们说起自己的考量,但众人“为少峰主愤愤”的心情总和掌门他老人家一样。几句话间,原先抱着“赶人”打算的弟子也被说服了,“是了,万一让少峰主听到消息,指不定还有什么状况。”还是等那白眼狼距离天一宗真正远了,他们再现身动手。   毫无所觉的时候,郁青避过了一次危机。   他忽略万豪,进到城中另一家商会,开始细细查看、记下各种低阶妖兽、灵植的售价。结合自己对附近一带山林状况的了解,很快在脑海当中拟出一张单子。   接着,郁青开始忙活。他出城,进城,一个下午时间过去,已经不像自己前头那样两手空空。百来块下品灵石到手,青年稍稍松了一口气。从酒楼旁路过的时候,也能犹豫一下,最终进入。   他自然不打算用自己刚刚攒下的家底“奢侈”,坐下来后,郁青只点了一碗牛肉面,加上一壶酒。   面是为了填饱肚子,奔雷牛肉和酒则都是补充灵气一个用途。其实喝茶也有作用,可邬九思也喜欢这个。既要思索自己接下来要如何走,郁青便希望更心静些,少受过往影响。   然而等到酒水真正下肚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怎么会不受影响?他身在天一宗外,稍稍扭过头,便能看到各个峰头的仙宗弟子在街道上行走。其中有一身绛紫道袍、让他避之不及的无极峰人,也有让他光是看一眼,心口便泛细密疼痛的太清修士。   可郁青不愿意承认这个。   他转过目光,重新去看眼前的酒杯面碗。自己怎么会心痛?不就是一个人的日子吗,他又不是不曾过过。阿娘走了以后,他便一直是这样了。“父亲”只会在意那些有天赋的孩子,如郁青这样连引气入体都难的,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多给。平日倒是有和族中兄弟一同外出的时候,可这当中又有谁能交心?   人人都要自己修行,人人在外得了天材地宝的第一反应都是好生藏起、不与旁人分去。郁家子弟就是这样,郁青原本以为所有修士但都是一样。可邬九思出现了,他对郁青从不吝惜、予求予取。郁青便想,哦,他给我的一定是原先也不需要的东西。   有了理由,他便能心安理得。在太清峰时如此,后来离开了同样如此。直到他知道,邬九思给出的,仿佛不只是“不需要”的那部分。他会为了郁青去窥天机,会在明知郁青骗他之后也并不追究到底,依然给他金丝面具、给他护身法器,让他即便离开太清峰,也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会这样,是因为邬九思是个好人,也因为他真的在意郁青。   至少曾经在意。   不知不觉,一壶酒已经下去大半了。郁青沉默地、一言不发地喝着,无数思绪涌在心间。他知道,眼下自己最需要做的事其实是运转功法,好让随着酒水一起涌入身体的灵气慢慢消化。可事实是,他脑海里依然满满都是“邬九思”三个字,根本没有精力再去考虑其他。   有一个问题静静伫立着,已经在原处停留许久,郁青却始终没有找到空档去面对。他一次次避开,一次次忽略。即便是现在,青年安静地坐着,思绪则在繁乱地徘徊,想要再将那个问题绕开。   可大约是积攒下来的灵气太多,以至于他的头脑也昏沉起来。   “怎么会。”手指抚上额头,郁青喃喃自语。他很清楚,修士寻常喝酒是不会醉的,自己便是因此才点了灵酒。不过很快,他又想到:是另有一种状况,能让他们陷入类似状态。   一口气灌入的灵气太多,又不曾将其消解,便是“醉灵”了。   这两个字对从前的郁青来说太奢侈,他自然不曾听闻。依然是上了太清峰后,邬九思和他提到,“阿青,少吃些点心。若是醉了灵,反倒要耽搁你修炼。”   他听不明白,还当以为对方在说自己小家子气,看到一盘邬九思眼里寻常的点心都无法放开。但自己的吃穿住行都仰仗人家,既然邬真人瞧不上他的做法,改掉也就是了。   郁青放下拿点心的手,认真点头:“好,我少吃。”   邬九思却笑,神色很温和,说:“回头我给膳房说一声,让他们照着这个味道,做些合你境界的吃食。”   郁青:“好……嗯?”   仿佛不是嫌弃自己的意思。他歪歪脑袋,看一眼邬九思,又看一眼旁边的点心盘。思来想去,还是把那句“九思,你说的‘醉灵’是什么意思”问出来。很快得了解释,郁青这才恍然。后头吃喝的时候,也一直留意这方面。   直到今日,因为一壶性价比颇高、历来便得食客喜爱的灵酒,因为脑海当中始终徘徊、迟迟不肯消散的各样念头,郁青破功了。   他不再像平常一样谨慎,而是莽撞起来,快速地闯到那个问题之前。像是当真有一个小小的他在识海当中抬头,正看到一句:邬九思为什么会在意你、看重你?   “我不知道。”青年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底回答,“他只是……”   是个好人。   可这依然不能解释所有事。就连郁青都知道,召问天机镜的代价并非寻常修士能够承受,邬九思这个法器主人又怎会不知?——他明知那些风险,明知这番动作只会让自己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但他还是那么做了。唯一的缘由,就是在他看来,郁青的安危比自己更加重要。   这绝非“在意”两个字能解释,更像是——   郁青嘴唇动了动。有什么字音即将被吐出来,可紧接着他的下唇就被咬住、话也被咽入喉中。不能说,不愿说,不敢说。郁青猛地再度端起酒杯,又喂了自己一杯灵酿。前头差点说出的话被压得更深了,再也无从见到天日。   “仙君。”有那酒楼伙计从旁路过,无意中看到郁青此刻的面孔,立刻抽了一口冷气,“仙君,你还好吗?是不是咱们家的饭菜有什么问题?”   郁青缓缓抬头看他,只觉得眼前的人面容模糊,难以分辨。他花了点时间,才把一句“无事”说出口。   “可是,”伙计明显更加不安了,看看郁青,再看看周围人,嗓音都压低,“可是仙君啊,你这吃着吃着就哭了,万一让人瞧见,觉得是我们家端上来的东西……这样,我去找管事请示,看能不能给你开间屋子。你在里头歇一歇,如何?”   若是寻常食客,自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可眼前这个不同,伙计眼尖,看出对方身上戴的、腰间佩的各样东西都颇有不凡。他不知道,这已经是郁青摘下许多东西后的结果。在伙计看来,自己虽要维护堂中氛围,却也不能得罪贵客。相比之下,开间新房都是小事了。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话说出来,贵客竟是眨了眨眼睛,反问:“我在哭吗?”   “……”伙计哑然。他看着面前脸上满是泪水的青年,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遇到了从业生涯当中最大的挑战。 第028章 醒悟   自己真的在哭。郁青很快意识到这点。   他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指尖带着湿润。闭眼半晌,郁青答应了伙计的提议,“好……我待的时候可能长些。”   他进到酒楼的时候还在想,眼看便要天黑了,自己得给晚上找个去处。可现下心绪沉沉,真从酒楼离开也是一片恍惚。倒不如按照对方说的,在雅间内留上一宿。   伙计对此并无疑议,很快点头,又将人带到地方。临走的时候,他被郁青叫住,听对方问:“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是什么?要多少灵石?”   伙计回答:“是我们自酿的‘金凤踏雪’,仙君,给您来上一壶?——共是十块灵石。”   郁青正要点头,又听对方补充:“中品。”   郁青:“……”   他沉默片刻,把自己今日得来的灵石锦囊拿出来,直接塞在伙计手中,“罢了,不要那个。能上多少上多少吧。”   伙计“哎”了声,将锦囊收起,也不曾去看,就这么离开了。   留下郁青在屋内,他看着眼前的桌椅,目光又转开,落在一旁的窗上。   大约还是醉灵的缘故,看着窗外夜色,青年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今日又是十五。满月高悬在天,华光盈盈洒落,整片街道都被笼罩上一层薄金。若在太清峰上,这样的夜晚,弟子们定是不会歇息,共同前往山间修炼。   从前郁青也是其中一员。而他不睡,邬九思便也露面陪伴。郁青觉得这样不好,尝试开口去劝。邬九思只笑着摇摇头,说:“今晚虽非庚申夜,这月色却似帝流浆一般。待你运转完灵气周天,咱们还能去林中转转,兴许大有收获。”   郁青说“好”,又说:“九思,你——”   邬九思还是含笑看他,像是鼓励他说完后面的话。郁青却无法再开口了,面颊带着热度,甚至有几分淡淡的恍惚。不肯相信,自己前面竟然要脱口而出:“你在这月色下,仿佛比白日还要好看许多。”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想,后来郁青还曾无数次这样想。直到那天,同样的明月之夜,邬九思在他面前倒下。   郁青心头的旖旎骤然消散,唯独能抓住的念头便是“离开”。   往后,赴龙州,归玄州。前前后后算起来,竟也有接近一年的光景。   到了今天,有了白日的经历,又有灵酒的催动,他终于去想:   九思再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与我看同一轮月亮。   ……   ……   袁仲林的三徒弟将灵酒送回天一宗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句叮嘱:“师尊,这柳林酒是用雍城一种特殊灵谷酿的,纵是您,多饮怕也要喝醉,尝尝味道便是了。”   话落在袁仲林耳中,他心想:“这兔崽子,竟送些没用的东西回来。”脸上倒是带着笑。   笑过了,就把灵酒放在一旁。以袁仲林的身份,平日还是维持清醒更好。尤其三徒弟只说“多饮会醉”,可没说怎样算多。   直到今日,他在自己的库存中找来找去,忽地记起这番话音。袁仲林眼前微亮,想:“九思现在需要的,不就是一场酩酊大醉吗?”——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当了一回陪饮。可袁掌门还是没想到,师侄就算醉了,也依然显得安静。   从头到尾,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背脊挺直,连端起杯子的动作也显得温雅。时间长了,袁仲林不由开始犯嘀咕:这样下来,当真能让师侄好生发泄、放下吗?   他开始不确定。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九思,那白眼狼……”   邬九思动作停下。   袁仲林跟着停下,屏息去看师侄。   邬九思一动不动,袁仲林同样再未呼吸。他已经开始懊恼,明明自己算是一路把所有事都看在眼中,怎么会忽略九思对那白眼狼的情深义重?如今提起,摆明是要人再难过一回。   正暗斥自己的失策,袁掌门又意识到不对。   他低头,看灵气在自己身侧游走,缓慢地、不容错辨地去往师侄身侧。袁仲林的目光追了上去,见到师侄的衣袖微微鼓起。不必说,里头已经溢满灵光。   可为什么会这样?早前九思身上同样是有灵气的,袁仲林却很清楚,那不过是因为师侄喝下的柳林酒。老三怕是怎么也没想到,那壶据说能把袁仲林一个化神中期都灌倒的玩意儿,竟真遇到了邬九思这么一个克星。经脉寸断、道基被毁之后,再也没有灵气能在他身体里长期留存。灌下多少,便要散去多少。袁仲林还曾听到师侄说:“这么一来,旁人都不能吃的灵膳我能吃,旁人不能喝的佳酿我能饮,也不是一桩好事吗?”   他能苦中作乐,身边其他人却不能。就连郁青,在邬九思话音落下后也露出怔然而悲伤的神色。虽然只有一瞬,却还是被袁仲林捕捉。可惜他那会儿还要欣慰,觉得有了道侣之后,九思的身体是没变好,心情却好了许多。   可笑,多可笑!   不过,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袁仲林深深呼吸,压制怒火,令自己的注意力又落回师侄身上。   他定定地看着对方鼓起的袖子,很快又觉得不够。于是袁仲林凝下心神,更仔细地去感受邬九思身畔的、身上的灵气。终于,他“咦”了一声,神色间多了几分不可置信。   弄错了吧?自己怎么会觉得有薄弱的灵气正在九思体内循环,沿着早已断裂的经脉一路奔涌——若是九思醒来的时候,还能用他有意催动来解释。然而,现在——   袁仲林牙关咬紧,霍然立起,站得距离师侄更近了一些。   他就这样看着、感受着。终于,某一刻,天一掌门的压下的眉尖忽地散开。他“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惹得下面的值守弟子们诧然抬头,纷纷议论,“是掌门的声音?”   “仿佛是。”   “掌门在……笑什么?”   “不知道啊。”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九思怎么会当真成了废人!”笑过之后,袁仲林又低下头,重新去看师侄。心头喜悦到了极点,恨不能从北州把立了大功的三徒弟直接捉回来、好生揉搓夸奖一番。   “对了,送信符给连泉,让他多送些这灵酒过来。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可既然对九思有用,就多备着些……   “不对,那小子,一出去就是如此多年。从前便罢了,如今碰到这等大事,难道不该亲自回来?”   他心头计较,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再转身望向天一宗后山,袁仲林郑重地朝着某个方向供一拱手,对着无人的山岭轻声开口。   “师兄,师姐,仲林未负你们二位的托付啊。”   ……   ……   待到伙计终于将新酒取来,郁青脚步未动,直接将壶召到窗边。   他捏着壶把,一眼月亮,一口灵酿,沉默不言。   不该再喝下去的。一个声音在青年心底轻轻地说。你已经从天一宗离开了,过往种种便该被遗弃埋葬起来,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可是、可是——   郁青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哭了。原先还有几分压制的心思,可四下静谧,隔绝声响的法阵笼罩整个房间。不会有人听到,更不会有人看到。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抽噎声再也抑制不来。   “呜、呜呜……”   他面前已经没有天机镜,拿着酒壶的手却依然在颤抖。没一会儿,连身体滑落下去,整个人都跌在地上。   像是孩童时被族叔责罚,难过又羞耻地藏在小院的柜子里。一直到阿娘将门打开,夕阳的光照从外间透了进来。阿娘温柔地摸一摸他的面颊,说:“阿青,我给你煮了面,来吃吧。”   后来阿娘走了,再也不会有人给他煮面,不会在他难过时关怀、在他受伤时担忧,更不会……   一个字眼在他心脏中跳动,跃跃欲试想要出来。郁青已经将它按住一次、两次,他不愿去想、不愿去信。已经错过的人,做过的事,难道还能重来。   都说覆水再难收啊。   然而,然而。   盛着酒意,盛着月色,盛着青年的苦闷郁郁,蒙在答案上的那层纱终是越来越薄。再一杯灵酿浇下去,字眼便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似乎是“爱”。   郁青浑身一震,像是惊惧一样站了起来。他双腿不稳,连这么一个简单动作都做得踉踉跄跄,人直接撞到窗台上。   痛意让青年的神思清晰了一瞬,他咬着牙、浑身紧绷地望着自己原先坐的地方,也望着那壶倒在地上、正在潺潺从壶口流出的酒水。不对,哪里都不对,自己虽然喝了许多,却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竟然会觉得邬九思爱他。   “可他在意你,看重你,待你好过太清峰上所有人,在以为你出事时宁可自己折在召问上也要知晓你的安危。”   一个声音在郁青心里说。他听着,本能地反驳:“这是因为他——”   声音便道:“好人?阿娘也是好人,阿娘也会在有鸟撞在院中树上时难过一宿,会为它包扎看它飞走。可你难道要说,对你好,也是因为她心善?”   郁青喃喃:“她是阿娘啊。”   声音反问:“九思难道不同吗?他与你同样是至亲,你们是结过契的道侣。”   郁青:“……”   声音又道:“他与你同拜天地,同拜两位尊者闭关的山峦,同拜彼此。”   郁青依然:“……”   声音断然:“他分明就是——”   “……”郁青低声讲话,“他是好人,所以那个时候无论是谁去和他结契,他都会一样对那个人。”   声音反驳:“可和他结契的是你。他唯一的道侣是你。他关怀的照顾的惦念的喜爱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郁青再度:“……”   声音悠悠地、轻轻地下了结论,是一句:“他爱你。”   两相沉默。   “可我走了。”良久,郁青喃喃地、带着哭腔地说,“我走了,我再也不是九思的道侣了,他只让我叫他‘邬真人’。我让他难过,所以他放下我……他当然应该放下我,我怎么能配得上他呢。”   从前的邬真人是云端之月,高不可攀。郁青则是长在郁家这滩泥地里的一根野草,至多是勉勉强强被夸几句坚强向上。   现在的邬真人虽不比从前,可他的心依然皎皎若月,更衬出郁青的低贱。   “所以呢?”心里的声音问,“你就要这么一走了之吗?”   “我还能做什么?”郁青回答,“我什么都做不了。灵植丢了,风露云英也是九思自己的。我只是一个筑基,纵然想让九思好起来,又怎么比得上天一宗的底蕴呢?”   那个声音静了下去,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留下郁青一人,不断低低地笑,低低地哭。觉得自己可笑,又为道侣悲伤。   如此过去不知多久,天边泛起一片淡青色。又到一日清晨,晨曦之光落在躺在地上的青年面上。他眼皮颤了颤,又颤了颤,再睁开的时候,有一次刹那,以为自己从未归来,至今仍在龙州的山岭当中。   龙州,山岭。   郁青的眼睛忽地睁大了。   就在刚刚那一刹那,他抓住一个念头。   ——自己摘下“变异龙涎草”的时候,为保它能活得更久,特地顺道取了一捧土入盒。此番回想,那捧土分明不是寻常颜色,而是带着血一样的暗红。   郁青虽不是药修,却也知道灵植变化总有缘由。会不会,那些土便是“缘由”?   “如果,”他想,“我去龙州,把那些土取回来,九思会不会有救?” 第029章 伪装   在酒楼外守了一夜、再度开始不耐烦的太清弟子们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趟差事做得简单些,直接下去把人拎出来、丢到某艘灵船上。   这时候,负责盯梢的那人忽地“咦”了一声,“那人出来了。”   不仅出来了,还一副心有成算的样子,离了酒楼便又去了一家商会。目的却显然和昨日不同,到了地方,他看也没看各类悬赏信息,便直接走到柜前。接着,又被带到了商会内的雅间。   众人有些回过味儿来了:“这是要卖东西?”   “恐怕是。”   “我呸!少峰主若是知道此事,不知该有多……”   说着说着,太清弟子们敛下话音,只是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对郁青的厌恶。   郁青对此依然全然不知。他来的路上便在盘算,手头有哪些东西是一定要带走的,又有哪些可以狠狠心舍弃——一定要说的话,自然是任何一样都不愿放手。可和“与道侣的回忆”相比,“道侣能够获救”仿佛更为重要。   算来算去,到最后,他只给自己留了一身法衣,一件武器,加上脸上的金丝面具。   手指在面具上轻轻碰了碰,考量片刻,郁青又问刚刚拿了锦囊给自己的验货师傅,“你们这儿可有空白符纸?还有衣裳。不用法衣,只要寻常能穿就好。”   以自己的修为,金丝面具便罢了,这东西原先就很难让人察觉。其他两样却不同,一旦让人盯上,郁青确定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应对。   还是该做些伪装。   验货师傅应了“是”,双方很快达成一笔新的交易。到外间的时候,郁青已经是全新样貌。   这让太清弟子们陷入短暂混乱,好在他们到底从对方接下来的目的地上看出端倪。出了商会便去船行的人太少,如此便初步确定了数个目标。再细看几人走路的姿态、偶尔触碰腰间兵器的小动作……不多时,郁青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更让他们肯定的却是对方这会儿用的假名,和在万豪商会的时候一样,姓陈,只是换了后头的字。   几个弟子松一口气,跟着买票、上船。一路顺利,唯独进入房间的一刻,为首的那名修士眉尖压下,快速朝外间看了一眼。   其他人见状,当即问:“祝师兄,怎么了?”   祝伯敏抿抿嘴,犹豫一下才开口:“方才那一刻,我仿佛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弟子们停了这话,神色都是一滞,本能认为:“是那白眼狼?”   “少峰主给了他多少好东西,咱们是不知晓的。若有什么法器能查探附近修士,仿佛也也不稀奇。”   “正是。少峰主待他怎样,咱们都知道,可那白眼狼……”   祝伯敏未再留意师弟们后头的话,只压着眉头,继续细细感受。   终于,周边的声音轻了下去。等了片刻,才有人又问:“祝师兄,现在呢,他还盯着咱们吗?”   “仿佛没有了。”祝伯敏不太确信地说。末了,神色又是一变,“快!快去看看,这会儿有没有人下船!”   他没有说得太清楚,可在场的太清弟子们都明白了师兄的意思:那白眼狼能力不行,却当真有一手伪装的本事。若是自己一行当真已经被他识破,兴许人便要为了躲避、直接离开。   才进了屋子,众人又匆匆出去。神识往船下一落,果真见到有人正在走远。   太清弟子们神色沉下,毫不犹豫地跟上。   他们身后,灵船之上,下房之中,刚刚再度换了新面孔的郁青摆出一副老实本分、要去往他州谋求生路的面貌,与周围同样挤在下房内的低阶修士们闲聊:“咱们虽然是玄州人,可这儿的元婴太多,金丹更是不知有多少。像你我一样的筑基呀,年纪轻些还好。年纪大了,真是没什么出路。想要有所作为,的确是去周边其他大州更好。”   这话引来一番人赞同点头,接着又有旁人接话,细细分析起各州的好处缺陷。北洲、云州那种地方,一属炎火,一属碧虚。若是有那道体特别,或是专修某样功法的人前去还好。可对不属于这两类的修士来说,还是龙州更为妥当。   郁青听着,脑袋还在一下一下地点,神思却已经飞走。   他在想自己待了多日的山林,想到自己离开时布下的法阵。如今罗盘也还回去了,光是找到地方自己便要用上颇多时候。好在他在灵阵上留了自己的神识刻印,即便没了最关键的法器,依然能够进入其中。   又想,自己离开数月,也不知有没有新的占山为王的妖兽出现。   思绪转到这里,郁青的心神微微紧绷。   倘若真的……如现在这样,失去了各样灵丹、符纸之后,自己还能应对得来吗?   默然半晌,青年自我安慰:“到了地方,我先探探情况。如若实在不成,就等等那雷雨天,多少做几张惊雷符出来,也算有了些保命底牌。”   去是一定要去的。   郁青自己都不曾留意到,不知不觉时,“让道侣安好”这件事在他心头的重要性已经上升再上升,隐隐有超过一切的趋势。   ……   ……   “咱们中了那白眼狼的声东击西之计!”   一日之后,几个跟着郁青的太清弟子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失策。同时也有些不愿承认,他们竟然真的被对方忽悠了,以为对方下了船,便放弃盯梢!   论极根本,还是他们太轻视白眼狼的缘故。若非如此,起码要留下一二名师兄弟在船上。   众人面面相觑,又一同去看他们的祝师兄。祝伯敏也十分头疼,说到底,大伙儿一同下船,还是因为他提出“咱们似乎已经教人发现了”。   现在任务明显不算做好,若是直接回到宗门,定要给掌门、少峰主都留下坏印象。但眼看他们已经彻底失去白眼狼的行踪,若是不回去,照旧逃不开一番责怪。   “还是得报给掌门。”祝伯敏终是道,“咱们毕竟只是金丹,那白眼狼身上的法器却能防住化神大能的窥探,这……着实不是你我能应对来的。”   话说出去,众人纷纷赞同。如此忐忑地回了山门,他们都做好了请罪的准备。却没想到,不过数日过去,太清峰上的氛围已经与自己离开时完全不同。   从上到下都是喜气洋洋,谁见了谁脸上都带着三分笑。几人疑惑之余,纷纷抓了与自己相熟的弟子询问。得来的消息让众人脑子一“嗡”,随之而来的是一样的狂喜。   “当真?”   “当真!”   “少峰主他,竟是——”   “是,半点儿错处都没有!”被祝伯敏抓住的正是他的同胞弟弟,两人那年一同拜入太清峰,如今祝仲学也已是金丹前期。他绘声绘色地与兄长描述,“那日晚间,我们看月精吐露,便凑在一处修行。《太清诀》运转到一半儿,忽地听到山上传来的笑声,真是袁掌门在快活!当时我们便想,自从少峰主受伤,袁掌门历来是操心最多、最不安稳的一个,如今这般,难道是少峰主那边终于得了好消息?”   祝伯敏屏息去听,同时也开始细细回忆。是这样,他心想,那日的月色是有不同。   “到了第二日,这事儿终究被证实了!虽然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可少峰主仿佛当真开始恢复。”说着,祝仲学摸了摸下巴,低声讲,“三妹不是在主峰那边做事吗?她和我讲,那日掌门似乎取了一瓶颇有特别的酒来。”   “酒?”祝伯敏怔然片刻,很快也开始思索。   一同思索的还有听到消息的各个峰头。修习器道的金汝珍历来与太清峰关系不错,邬戎机门下各道弟子都有,不过总得来说还是刀、剑更多,自然总要与他们含元峰打交道。得了喜讯,金峰主自然高兴,还和弟子讲:“如此一来,我便不担心戎机师兄、春兰师姐他们出关之前再有动荡了。”   这边的弟子含笑称是,另一边,无极峰的氛围却明显不同。上官微皱皱眉头,把不曾完成任务、灰溜溜回来的弟子挥退。转过头,他安慰上官冲:“叔祖,照我看,这话不过是掌门放出来稳定人心。再不来点儿好消息,太清峰上的弟子怕是剩不了几个。”   这并非他空口胡说,而是几年下来,确有一些太清弟子在悄然与其他天一峰脉接触。   有些消息,对于外人来说是隐秘,对于“自己人”来说却没那么难以探究。上官微早前得到天阴体的消息也是因此,郁家家主反倒是后头才与他有所接触。可惜的是,太清峰将人看得太牢,他到底不曾到手。   想到这儿,上官微冷笑:“北洲那边的酒……取来瞧瞧,便知道事情真假了。”   “我便说,”同一时间,袁仲林笑叹,“一壶灵酒,怎么有这样大的威能?只是九思,那篇《鸿蒙阴阳诀》竟有这等作用,还真是让人料想不到。” 第030章 鸿蒙阴阳诀   如今已是袁仲林意识到师侄状况的数日之后。外界各样传闻纷纷扬扬,他们这边倒是已经摸索出让邬九思经脉隐隐恢复的真正缘由。   那日的柳林酒充其量只是一个引子,真正起作用的,还是早前他与郁青一同修行的功法。   这对袁仲林而言自是大大出乎意料。饶是以他对郁青的厌恶,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到来似乎并非全无好处。甚至细细去想,若非那白眼狼是天阴体,师侄如何会特地找来适合对方的法诀?   不过,没过多久,袁掌门又将郁青抛开。   给天阴体专门功法的修士并非没有,可像自家师侄一样,认真将对方看做道侣、与之一同修行的却是寥寥无几。哪怕是那些心头愿意的人,也很难像九思跟那白眼狼一样,一个修为尽失,一个压根没建立起正经心法体系。这样两个人,才能共同以《鸿蒙阴阳诀》打下道基。   师侄如今有了康健希望,一是因为他心善,二是诸多机缘巧合撞在一处,和那白眼狼有什么关系?   “只是不知道,”袁仲林又道,“这功法究竟是出自什么人之手。鸿蒙,呵。”   邬九思亦有几分在意。他感受着体内微弱的、时有时无,却毕竟重新开始流淌的灵气,沉吟良久,终于缓缓说:“都说万亿年前,世上唯有一片混沌灵气,那便是‘鸿蒙之时’。往后天浮地沉,有了玄州。再后来,才是其余各州慢慢显露。   “落在我身上,那日饮过师弟送来的酒水后,我体内灵气溢满,却又混沌难分。恰好,前段时日为了找寻阿青……”   再度念出那个名字,修士的话音停顿片刻,眸色也跟着黯淡些许。   袁仲林听着、看着,又忍不住要叹息,暗恼自己真是害苦了师侄。   然而不等他出言安慰,邬九思便像已经调整好心情,继续讲:“总归,我始终在运转功法《阳篇》,算是有了本能习性。   “那会儿酒醉昏沉,这习性又显露出来。二者凑到一处,便若天地初开、阴阳初现,我体内也重开了一副灵脉。   “真是巧了。”   说到最后,他微微一笑。虽然依旧满头霜色,这点笑意里却又有了从前邬真人的神清骨秀。   袁仲林到底欣慰。师侄今日是为完全放下,可明日、后日——他是师兄师姐的孩子,是太清峰的少峰主,是曾经天一宗中年轻一代最出挑的天才修士。寿数漫长,明日无垠,袁仲林相信,那白眼狼终究要被师侄落在脑后。   他转而叮嘱:“你好生修炼。”说着,又开始琢磨:“天阴体罕见,却也不是毫无踪迹。若是唯独这等道体才能助你再进一步,倒是能……”   邬九思打断:“师叔,这便不必了。”   袁仲林看着师侄的神色:“好好好,都听你的。”想了想,也把那句“出去的弟子说,那白眼狼手里怕是还有什么底牌。九思,你近日有空的话看看锦囊,弄清有无缺少的东西”咽了下去。   ……   ……   郁青上次搭乘灵船的时候已经知道,州与州之间的行船速度,与是否遇到风暴有很大关系。   所谓“风暴”,其实是一种灵气乱流。虽说沾了“灵气”两个字,可对修士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碰到,轻则血肉被其搅碎,重则连神识也无法留存。   是以虽说在短短十数天的航程中便遇上三次风暴,并且眼看抵达龙州的时间在被不断拉长,郁青依然没有心焦之外的办法。他只能沉着心修炼,偶尔拿空白符纸练习一下灵符绘制,好让自己多些下船之后的底气。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灵船终于在龙州港口停靠。郁青借口自己要投奔早年迁来玄州的族人,婉拒了这段时间与他同住下房的另几个修士共同游历的邀请。下了船,便以最快速度再次改变形貌、赶赴记忆中的山岭。   前头运气太糟,如今总算得了些好。在这一程灵船上,郁青意外遇见了一个渡元婴劫的修士。发觉雷云凝聚、其他修士开始避让的时候,他又有了当初遇到夺宝之人那会儿心脏狂跳、似惧似喜的感觉。   惊雷符本就是将天雷封存、以待日后使用的灵符,而与寻常雷电相比,这渡劫之雷的威力不知高出凡几。要引劫雷也很容易,只要在其劈下的时候,同样站在劫云下方便好。   唯独的问题是,真这么做了,郁青本人会有危险。   “没关系。”他一面准备符纸,一面自我安慰,“我境界低,所以就算有劫雷落下来,也不会太过凶戾。加上这身法衣,不说捱过去,起码能放完空符就跑吧?”   怎么去算,他都有七八成可能性毫发无损、全身而退。至于余下的那两三分可能——郁青暗暗咬牙,手上动作不停——想来,也无论如何无法与九思如今的状况相比。   修士识海广阔,能存下任何所见事物,其中自然包括心上之人的面容。   郁青从前不曾相信,如今慢慢面对本心,这才发现:原来早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与道侣共处的一幕幕,已经完全刻印在自己脑海中。   他记得初见时对方的温柔有礼,记得对方教自己改换剑法时的细致耐心,也记得道侣靠在榻上,面容苍白,却还是待他关切,细细为他评讲修行进度。   郁青心头泛起一阵苦闷酸涩。   他应该更早便发现的,其实道侣身体的衰败并非一日之事。自己与对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在距离自己更远。   哪里是现在才开始消瘦。   “我会带着‘龙血’回去。”青年喃喃说,“九思,你可以不愿见我,但你一定要等我。”   这句之后,他从灵船边缘一跃而下,身子没入林中。   有人在他上方呼喊,却并无一人出手做些什么。自己选的路,当然也得自己担着。   灵船继续行驶,很快到了郁青神识范围之外。他并无太多心思去留意,身畔狂风大作,阵阵兽吼由远及近,里头又夹杂着鸟雀唳鸣。不光人修,连这些飞禽走兽都在想法子离开。唯独郁青一个,顶着疾风、步步深入。   劫云压得更低了,他已经隐约听到“隆隆”声响。到了一道电光从青年头顶劈过、将他四周照出一片雪亮的时候,郁青停下脚步,开始用最快地速度取出符纸、布置灌雷法阵。   道侣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照旧还是那么温和仔细,与他讲:“同样是雷系攻击灵符,惊雷符绘制难度远远高出雷暴符的缘由就在这里。后一样的雷击从符中出现,威力或许弱些,却不会让修士自身有什么危险。前一样便不同了,你要确保灵符上的每一笔都不曾画错,否则纵然引来天雷也只能把符纸直接劈成焦灰。还要保证雷威确实入了符中,这便需要又一个阵法辅助。”   “隆隆”声响之中,郁青的手极快地动作着,面孔则在电光当中忽明忽暗。   “而在刚才说的那个灌雷阵下方,还得有一个防御法阵。这应该很好明白,若是没有这番准备,难道让人亲去迎雷吗?”   记忆里的道侣又开口。一面讲话,一面拨弄罗盘。轻轻巧巧几下动作,他与郁青面前的灵气便开始上升、旋转。   郁青看得头晕目眩,同时更是向往。他还没有系统地学过阵道,于是更多是死记硬背,将那些灵气的走向牢牢烙在心头。现在,到了检验一切的时候。   “快了,很快了。”   一块一块灵石被郁青取了出来,分好不错地落在道侣曾经指点过的地方。近乎就在最后一块灵石落下的瞬间,青年眼前一白,整个人被电光吞噬!   他本能战力。天道之威,天雷之力,骇得这小小筑基修士双腿发软、近乎喘不过气来!   等到电光消散,郁青过去良久依然在大口大口喘气,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指尖冰凉发颤,宛若惊弓之鸟。   也是这时候,他余光一闪,忽地发现:那用来布阵的灵石,竟已经碎得七七八八。   自己也就这么几块中品灵石,如今这样,若是劫雷又来,他怕是要以肉身去扛了。   “灰飞烟灭”四个字出现在郁青脑海中,他咬咬牙,看着电光闪烁、俨然已经灌雷完成的符纸,开始迅速将它们收拢。   怕什么?只要在下一道雷到来之前从此地离开,自然——“呃唔!”   郁青再度被电光吞没。   他双目紧闭,惊惧万分,却依然维持着思绪、意识。时间被无限地拉慢了,或许过去了一息,或许是更漫长——更短暂的时候,青年重现人间。   又过了片刻,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臂。   原来最关键的时候,眼看防护阵法破碎,自己又再无法器遮挡,郁青咬咬牙,干脆抽出自己的灵剑举在头顶。   大约还是他修为低,于是落来的雷威也不过尔尔的缘故,灵剑竟真的将整道雷都扛了下来。   如今,看着闪烁银光的剑鞘,郁青嘴巴微张,眼睛眨动,后知后觉:自己仿佛又多了一样底牌。   这自是值得欢喜的事。偏偏不等青年唇角勾起,他又听到了“轰隆”雷声。比之前每一次都更为巨大、更为猛烈。   郁青当即一凛,在心头喝:“不好!还是快些从此地离开!” 第031章 龙州   郁青在前,天雷在后。   他不曾回头,却能看到自己身畔林木一次次刷上一层耀目的亮色。雷声阵阵,甚至分辨不出停息的时候。   跑,用尽全力奔跑!   青年的身形也如电光一般,在山林当中化作道道虚影。他不知道已经离开原处多远,只是恍惚觉得已经翻过一个,两个,三个山头。   眼看前方就是云散之处,点点天光洒落在青翠林中。郁青眼前一亮,再度提气,便要往前。偏偏这时候,一阵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他瞳仁巨震,脚下步子不停,神识却往周边蔓延。接着,郁青意识到——   一道电光正在朝自己奔袭而来。   仿若巨龙探下利爪,又像雪亮长剑自苍穹劈下,眼看便要将他撕碎贯穿。郁青脚下仍是逍遥步,却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吗?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在庆幸,觉得自己多少得了天道几分眷顾。然而眼下来看,却像是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嘲笑他贪心。   因为贪心,他上了太清峰。因为贪心,他假借赶赴秘境的名义,带着诸多道侣给的灵宝离开。因为贪心,他……   想要一份让自己可以取到龙血的底气,却将自己推到当下险境。   “停下吧。”郁青听到,“落到今日地步,是你应得的。”   他还在跑。   “停下吧。”他听到了更多这三个字。像是那些曾经葬身在山林当中的幽魂缓慢浮起,在青年身畔游走靠近。男女老少,喜怒哀乐……各种不同的人在说,在念,在哭,在笑,又在雷落的刹那散作烟尘,再无痕迹。   雪白电光之中,郁青先是嗅到了淡淡的焦糊味,而后才是疼痛。   有一刹那,他想起了自己被夺走龙血草之人贯穿胸口、捏住脖颈的场景。原来痛苦并不会被遗忘,仅仅是暂且被压在记忆深处。直到另一个濒死时刻来临,才再度翻涌而上。   自己要死了。   皮肤仿若被烈火在刹那之间烧过,连他的所有意识理智都一起焚烧殆尽。骨肉尽毁、神识俱焚,哪怕是不用混淆符,天机镜也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迹——自然,这个时候,已经不会有人找他了。   铺天盖地的绝望与尖锐痛楚一起将郁青淹没,他的动作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并非放弃,而是真的再也没有力气往前一步。   而后,一片空白的思绪中,郁青被轻轻推了一把。   他身体跌在地上,身上疼痛仍在,鼻翼间的焦味也在,那股从识海深处散发出的恐惧却明显淡下。过了不知多久,青年回过神,倏忽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了。   天雷仍在不断劈落,他也依然能听到那惊天撼地的雷声。可一切危机都在丈远之外停下,他周围依然是一片青翠林木。   无数妖兽守在当中,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前方电闪雷鸣,等候一切结束时的那道造化金光。   郁青身处其中,缓缓明白过来,原来在那最关键的时刻,正在渡劫的前辈帮了自己一把。   他心情难言,站起身,拱手朝前方拜下。   “多谢前辈相助!”   ……   ……   这场惊心动魄之后,倒是没再碰到什么插曲。   都说龙州有十万山岭,便是当地人也很容易认错山头。但郁青记得自己曾经停留过的仙城,先一路打听着找过去,再沿着记忆里走过的方向进一步锁定方位。一旬之后,他顺利地来到一处山脚。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茫茫深林。   青年深吸一口气,迈入其中。   他走得十分小心,神识始终在周边散落,连路边的一株草、头顶的一枝叶也都仔仔细细地探查过。也正因这份谨慎,郁青避开了十二条乌金蛇,又躲开一窝钻心蚁。终于到了记忆中寒潭存在的地方,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眼下的自己是真的不比从前,别说旋龟、暴血熊那样的四阶妖兽了,随随便便一只三阶妖兽就能要了他的命。好在自己运气不错,几个月过去,这座山头似乎都没有换上新的主人。   想到这儿,郁青脸上挂上一丝笑。然而唇角刚刚弯起,他的神色又有些发僵。   刚刚那一刹那,一点微风朝郁青吹来。他颊边的细辫在风中微晃,郁青却没像往日一样觉得痒痒、将其暂且拢到耳后。他眉尖压了下去,神色凝重,向着风吹来的方向再度扩展了神识铺出的距离——   然后,郁青“看”到了。   茂密高长的灌木丛后,一道深色的影子潜在树林的阴影里。安静,耐性,危险。   青年迅速做出判断,这恐怕就是自己方才嗅到的腥气的来源,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妖。   他心脏跳动的速度又加快了,默声念出一句“怕什么来什么”。接着,郁青咬咬牙,仿佛什么都不曾察觉,继续往前走。   落在那妖兽身上的灵气已经很稀薄,他却还是有了些模糊的判断。这点判断让郁青有了极是不妙的感觉,如果自己没有想错,正守着自己的怕是一头啸月狼。   有这念头,是因为郁青在狼耳上看到了两块金斑,这和他从前在太清峰藏书里见过的记载一样。若是这份判断没错,正守着他的便是三阶妖兽。换做人类修士,可以看做金丹修为。便是再来两个郁青,也不会是它的对手。   他其实没那么确定,可那妖狼的耳朵上似是当真有两块金痕。郁青不敢去赌,只能以最快速度做出决定:“无论是什么妖兽,待我进了隐匿阵,它都无法对我下手。走,走!——也不能太快。妖狼与那日的天雷不同,我动静大了,它定要察觉。慢慢来,该死,那法阵怎么还不到?!”   一人一狼,一前一后。   “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郁青猜测,妖狼已经察觉自己行踪暴露,这才有意显出痕迹。对方并非不谨慎,而是明明白白地威慑郁青,告诉他,你已经无路可逃。   想到这儿,青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捏住。从前觉得被雷劈死太丑,人都成了黑乎乎一片焦炭。现在看,若是真被那妖狼捉住、吃得只剩骨头,怕是还要更丑……   嗯?   他眨眼,用力眨眼,晃晃脑袋。   湿润气息覆在郁青脸上,他愣住片刻,再回头,才发现不知不觉时妖狼已经停了下来,正在东闻闻、西嗅嗅。   不断散着腥臭的狼口也张开了。郁青眼神不错,一下便看到了其齿根上的碎肉。   这些血肉残渣是来自奔雷牛,还是乌金蛇?或者,干脆是某个过路的修士?   想到最后一点,郁青胃中抽搐、一阵恶心。他赶忙又挪开目光,只是心中的紧绷依然不曾消散。   好消息,自己暂时安全了。   坏消息,他虽顺利找到了寒潭,却怕是无法从灵阵中离开。   郁青默然良久,心头依然是空茫茫一片,倒是两条腿站得有些僵直。终于,他慢吞吞地抬起双脚,朝寒潭的方向走了过去。   到了地方,青年蹲下身体,注视起眼前潭水。   眼神最初有些怔愣,后头则一点点凝出神采。视线追着几条小鱼游走片刻,郁青心想,这潭水还是很干净、透彻,白色的鱼儿在其中游来游去,和自己走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不,还是有的。那股萦绕在水上、始终若有若无的寒气似乎消失了,显然是那株“变异龙涎草”已经被人取走的缘故。为此,郁青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没想好后头要怎么带着“龙血泥”离开,可要是和往常一样,下潜到一半儿便整个人都被冻住,定是万万不行。   “话说回来,”青年喃喃自语,“狼,吃鱼吗?”   ……   ……   三日之后,郁青得到了答案。   啸月狼并不是什么挑食的妖兽。对它来说,只要是富含灵气的东西,无论是鱼,是灵植,还是郁青,都没什么区别。   最后一样坚决不能送到狼肚子里,前两样则被郁青捞来摘来当做诱饵。只见他盘腿坐在隐匿法阵边缘,身侧是一个小小的鱼山。水腥气将青年完全笼罩,郁青本人倒是半点儿都不在乎。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在外间,察觉到妖狼靠近了,便以最快的速度拎起一条白水鱼,将其扔到外面。   这话说来轻巧,可实际当中,每条白水鱼至少飞半个山头那么远。这也是郁青在前几日当中试出的极限距离,扔鱼的力道再大一点儿,便引不走啸月狼了。   等狼远去,他嘴巴抿起,快速从袖中抽出一张前段时日炮制的符纸,继续布置阵法。   既然眼下的自己绝不是三阶妖兽的对手,郁青的选择便只有一个:借力打力。   他手中灵符的原材料不算很好,里头是灌了元婴天劫之雷,可每张灵符灌入的雷威都有限。郁青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些有限的雷威重新归拢在一起,再将妖狼引入当中。   “那天我差点被劈熟。”青年喃喃说,“啸月狼平日一身臭味,也不知它变成烤肉以后会不会好些,没那么招人厌烦。” 第032章 提议   如今没有罗盘能用,再布起阵来,郁青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摸索调整。宁肯慢一些,也不能出了差错。   自己遇不遇到危险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惊雷符数量有限。万一一个没操作好,将放出去的符纸直接引爆……   郁青深吸一口气。   只有一次机会,他必须要珍惜。   耐着心头焦灼,他继续丢鱼、布阵。   日落日出,鱼山高度渐低,转眼又恢复到与坐着的郁青同高。   捉鱼的时候,他也顺手捡了一些小石块。后头每过一天,郁青就在自己身畔放一颗石子。终于,在石子越来越多、自己身上的鱼腥味儿也越来越重的时候,他再度检查过眼前阵法,终于察觉不出一丝错处。   郁青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还是告诫自己:“不要着急,不能着急。要救九思,你便必须好好的吧东西带回去。”   ——可是,自己这边晚一天,九思的身体便更差一天。若是迟了……   郁青用力地垂了一下自己的腿。   还是自己太过没用。否则的话,何必这么费时费力?   他指尖紧紧扣在掌心中,连灵气逸散、剑气随着从指尖冒出都没察觉。直到好不容易回过神,才注意到掌心湿润。低头一看,竟是已经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郁青歪了歪脑袋。疼吗?自然是疼的。可这样的疼痛,连那日自己被天雷劈中都比不得,又如何能抵得过道侣正在承受的一切。   想到这儿,他连替自己处理伤口的心思都没了。相反,看看手心,再看看不远处的引雷阵法,青年眨眨眼睛,心头忽地冒出一个主意。   “这些天,那头畜生仿佛也吃腻白水鱼了。”要引走它越来越难,郁青在这上面很是费了一番心力,“既然如此,修士的血肉呢?”   尤其是,天阴体的血肉呢?   又一日后。   伴随“轰隆”炸响,郁青身形狼狈,眼睛却明亮至极。   他望着眼前那片焦黑之地。随着“天雷”不断劈落,其中的三阶妖狼初时还要挣扎、暴怒,到现在,却已经奄奄一息。   眼看就要不行了。   虽然心头喜悦,郁青却还是没有上前的意思。   他左手手臂缠着绷带,暂且不便动作,右手则一直紧紧扣在自己的灵剑上,防备啸月狼暴起。   《百妖图鉴》中可是说了,狼族妖兽历来最是狡猾。眼下对方受伤是真,却或许未有那么伤重。如今的场面,只是想要引诱郁青靠近……   警惕当中,青年与妖狼僵持。如此又过了一日一夜,后者终于再无声息。郁青却依然没有放松,而是先将自己的灵剑抛了起来,朝着妖狼脖颈落去。待到硕大狼头“咕噜噜”地滚到地上,他终于真正放松,唇角也泄出笑意。   不过,没笑多久,郁青的神色又一次沉了下去。   如今,自己自是可以安心地去取那疑似浸泡了龙血的潭泥。可东西到手,他便能稳稳当当地将其带回玄州吗?   若东西是假的,他一个筑基拿着是不会出什么差错。可若自己没有想错,那片红泥果然特殊,郁青觉得,自己哪怕不再遇到一个修为极高的夺宝人,也多半走不出这个山岭。   除非有什么东西,可以遮掩红泥的气息。   他将狼身收好,自己重新退回隐匿阵中,蹲在潭旁出神。   目光原本是放空的,可慢慢的,青年认真看起水面中自己的倒影。   他的手指抬了起来,轻轻落在面颊上。触手就是寻常皮肤的感觉,郁青却知道,自己面上覆了一层连化神大能都看不穿他真实面目的金丝面具。   下一息,他手指动了动,面具滑落。   那张真正属于青年的秀美面孔露了出来,郁青却不曾留意。他垂下目光,仔仔细细地看着手中薄如蝉翼的面具,心想:“这东西,倒仿佛一个小包袱,不知能盛下多少红泥。”   没关系。他试一试,也就知道了。   ……   ……   从山上下来,郁青照旧是先到朔元城。他计划很好,自己把狼身卖了,便能买到从这儿到港口的船票。到了地方,再狠狠心,把法衣卖了,回玄州的事儿便也妥当。   前一半儿施行的十分顺利,唯独的问题是,郁青明显感觉到,灵船上的人比自己前一次搭乘时多出许多。   这让他备感紧张。哪怕细细判断过,觉得那些修士的注意力并未放在自己身上,青年依然生出了难以自制的慌乱。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思前想后,郁青干脆开始和人打听:“诸位道友,莫非是港口那边有什么大事发生?我也不是头一回坐这灵船了,可船上当真未有过这么热闹的时候。”   话音落下,其他修士的眼神里明显带着意外,“你不知道?”   郁青心头“咯噔”一下。自己应该知道什么?这些人为什么都这样理所当然?   “再过一年,便是玄州那边儿的第一宗门收徒的时候了!天一宗,你不曾听说吗?”   郁青轻轻“啊”了一声,“这,”对,算算时间,的确要到下一场收徒大典,“我知晓了,难怪有这么多人来。”   “是,那可是天一宗啊!咱们龙州宗门的弟子,可都是以去天一宗修习为荣呢。若是能直接加入其中,嘿!”   “哪有那么容易?光咱们这小地方,便有那么多人在赶路。真到了玄州,还不知是怎样盛况。”   “谁不知道事难?可谁也不想错过机会嘛。再说,便是当真无法拜入其中,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话题既然起了,后头便有些打不住的趋势。郁青初时还会跟着说上几句,到后头,却是收敛话音,再不言语。   他原先只是巧合,然而在众人话音当中,他意识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自己恐怕要买不到回玄州的船票了。   ……   ……   虽弄清楚师侄的好转是从何而来,可前头袁仲林发给三徒弟孔连泉的信符还是已经到了对方手中。后者并不知道师门当中的后续发展,得了师尊的话,欣然回复:“好。既对九思师兄有用,我便再去雍城瞧瞧,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袁仲林听着,原本想说“不必了”。心思一转,他又觉得无妨。既是好东西,自然可以多存些在手。   再有,对方接下来的话也很合袁掌门心意,“既是如此,师尊,我干脆回去一趟。”   袁仲林脸上笑意更是清晰。没错,连泉出去那么久,是该回来瞧瞧,也让自己看看他修行进度如何。   他拢共也就收了三个弟子。其中老大、老二都是性格沉稳、天赋极高的天才人物,唯独这个老三,虽然同样精进极快,性子却总跳脱。刚到天一宗的时候,没少让袁仲林头疼。   每到这个时候,他便会去找师兄师姐诉苦。再看看也没比孔连泉大几岁——好吧,两百岁——却已经能稳稳当当每日完成父母布置的功课的师侄,心头更是羡慕。   师兄便笑话他:“你不是已经有两个乖徒弟了吗,怎么还总来比较连泉和九思?再有,前段时候你不是还说,连泉进步颇大,怕是再过些日子便要进境了。”   “也是。”袁仲林心气顺了些,“好吧,我这就去给老金赔罪。”   邬戎机:“……”   邬戎机好奇地问:“他又做什么了?”   袁仲林面无表情,回答:“说是新得了个丹方,预备上手炼炼。想着咱们太清一脉和无极峰关系历来平平,他便干脆到了含元峰。”丹炉、器炉虽是两种用法,却也有相似之处,“而后,就把老金平日最常用的炉子炸了。”   邬戎机再次:“……”   好在过了最初那段时间,三徒弟或许是受了袁仲林其余两个弟子的影响,也能有模有样对着其他普通内门弟子做起表率。   到如今,有了独自在外的经历,应该成熟更多。   抱着这样心思,紧接着,袁仲林又听到:“……咳,师尊,这次回去,我还要带着一个友人。”   很正常。袁掌门琢磨起给徒弟朋友的见面礼。   孔连泉:“早前多亏焦兄救我,否则的话,我还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等等,全身而退?你做什么了???   袁仲林要追问,可在他耳边落下的只是三徒弟提前在信符中录制的话音,显然不能给他答复。   他耐着性子,预备再等等,说不定连泉会给自己解释。奈何等来等去,只有一句“那师尊,咱们宗门见。”   袁仲林深呼吸。   他虽没有儿女,可在此刻,却是深深体会到了那句“晚辈都是债”。   袁掌门惆怅,自叹,眼前一亮。   他还有事忙,此刻倒是不方便去找师侄。于是又一张信符被摸了出来,袁仲林诚心诚意地给师侄推荐:“九思,你要不要收一个徒弟?”   眼看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师侄却还不像完全放下那白眼狼的样子。虽然嘴上没再提过对方,偶尔时候,却还是要对着某个地方出神。   最初的时候,袁掌门是打过再给师侄找一个道侣的主意。可眼看对方拒绝,他也没再提起。   现在,他开始觉得让师侄收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正好转年就是天一宗下次收徒大典了,找个和自家老三一样闹腾、总折腾出事儿的,让师侄把原本用来惦记道侣的心思都转放在对方身上,不恰好帮他从白眼狼的那堆污糟事儿里走出去? 第033章 交易   后头发生的事果然如郁青所想。   不等他真正赶到港口,一日日见到的、去往同一个方向的灵船已然越来越多。周遭修士见状,明显同样开始焦灼。   他们各显神通。有的咬咬牙,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只为在行路更快的船只经过时腆着脸去蹭上一程。也有的狠狠心,喃喃念着“原先不打算这么快动用的”,紧接着便服了药、拿出某枚灵符——都是能让自己身形变轻些、赶路时速度更快些的好东西。   郁青听众人的口吻,家中为他们准备这些,原先是想让这些后辈到了玄州再用,莫要因什么意外赶不上天一宗山门开启的时候。然而现在动了,也不算错。   青年便见留在眼下灵船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看得眼睛都红了,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若是离开太清峰那会儿,袁掌门没有叫住他,他手中依然有许多道侣给的好东西,此时此刻,郁青还算有些争取的能力。可现在,他唯独能做的就是祈祷身下的船行得顺当些、再顺当些。已经无法求快了,只要安安稳稳就好。   至于对袁掌门生出怨怼,倒也不是不曾有过。然而这份心思只出现一刻,郁青的脸就变得惨白。   袁掌门做事是为了什么?自然是替他的师侄出气。   而气到九思的人,可不就是……   郁青眼睛闭上,竭力去念那清心明神的法诀,却还是没能阻止口中血腥气扩散。   也是因为修为低的缘故,他这样伤神,倒是被另一个年轻修士察觉。对方看看他,明显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低声讲:“……你也别太在意了。咱们就算赶不上第一波灵船,剩下的时间也足着呢。再有,”在郁青缓缓恢复神采的目光中,修士嗓音更轻了,目光落在船外的云彩上,让那些一门心思掐尖冒头的人到了前头,未必不是好事儿。”   前半句,郁青是认同的。他晃晃脑袋,想起来了。没错,距离收徒大典开始还有大半年。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至于后半句,他嘴巴抿了抿,也不是全无思路。   在对那年轻修士道了谢,得到对方拱手一笑后,郁青转过目光,同样去看船外。   像是为了印证他这日听到的话一般,第二天,他们的灵船外边漂浮了几片其他船的残骸。   众人看得触目惊心。有门路的已经开始打听,没门路的则一个个都颇为忧虑。还有人打了退堂鼓,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拜师是好,却得有那个命。”转眼就下了船,让本就愈是冷清的地方更少几分生气。   郁青把这些看在眼里,竟是有几分羡慕对方的洒脱。然而想想自己藏在金丝面具中的“龙血”,他又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要救九思。   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一定要救下九思。   咬着这样的心念,在愈多灵船残骸出现的时候,郁青没有退缩;   船长嘀嘀咕咕、打起了退堂鼓的时候,郁青和其他几名修士一起坚持;   几名修士好说歹说,又许以重利,终于说动老板、让他继续开船的时候,郁青:“……”   他默默闭上嘴巴,假装自己不曾加入之前的劝诫。   为这个,他忽略了其他修士看来时目光里的轻蔑,也感受到了船上伙计于自己的怠慢。   又一次从伙计口中听说“哟,不好意思,到您的时候吃食恰好没了”的时候,郁青抬起眼,目光幽幽地落在对方脸上。   那伙计的修为说来也就和他差不多。不过,一个年岁不大的筑基中期和一个一百多岁的筑基中期含金量是截然不同的。再有,以双方现在的处境,郁青虽然是花钱上来的客人,可谁都能看出来,是他求着这艘船带上自己。   考虑这两点,虽然伙计被他看出了一瞬间的心虚,却也是迅速回过神来、抬起下巴,脸上带着隐约的高傲。   这副狗仗人势的样子,看得旁侧那个曾经宽慰过郁青的修士险些气笑。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郁青已经笑了一下,神色之间竟是十分真心。   “无妨,”他说,“还要多谢你挂心。”   伙计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很快也觉得无趣。他甩甩袖子离开了,郁青也浑不在意。相反,他正在琢磨一件大事儿。   到这个时候,青年已经对自己用灵宝换得灵舟船的事儿不报什么期待了。然而前头伙计的态度、表现,却给郁青指了另一条明路。   他眼睛微微眯起了些,连旁侧修士与人讲话的动静都没留意。   前者说:“方才那伙计捧高踩低,是惹人厌烦不错,可这位道友的心性,也值得咱们学习一二。”   “遇到这事儿,”后者叹气,“也就你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吧?”   前者笑笑,后者则是嘟囔:“是是,你家家风历来清正。前些日子,你叔祖进境元婴,竟有那脑子拎不清地闯到劫雷范围里头,险些酿成大祸。可你叔祖非但不曾动怒,反倒安安稳稳地把人送了出去。”讲着讲着,也有些感叹,“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家还真不放心让我和你一同上路呢!咱们落在后头,倒还好些。港口那边,怕不是已经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   这番话太长,讲到一半儿的时候郁青耳朵抖了抖,注意力也稍稍分过去一点儿。   这么一分,便让郁青沉默了。龙州难道就这么小?自己在船上碰到的,竟就是那日帮他逃出生天的修士的后辈吗?   既是如此——   郁青还是没生出什么“既有一个元婴叔祖,弄到船票自是轻轻松松,不妨从这两人下手”的心思。   他又盘算了一遍自己的念头,神色一点点变得坚定。   ……   ……   如众人在船上预料的那样,他们赶到港口的时候,这儿已经是人山人海。   稍稍打听一下,便知道有几艘能越州航行的船已经走了,留下的这些不但船形更窄,装人的环境更差,叫出的价格也要更高。   这却仿佛难不倒郁青近来已经眼熟了的几个修士。他们轻轻松松地下了船,轻轻松松地到了港口,轻轻松松地各自拿出东西。   郁青看着他们的身影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大船上消失。虽离得远,他却仿佛能听到船把式讨好的是嗓音。家世,背景,天赋……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他低下头,又笑了笑,这才转身没入人群。   天之骄子有天之骄子的活法,卑贱小人也有卑贱小人的活法。   借由已经来过一次此地的熟悉,郁青很快便找到一个船行。他还没进门,已经听到里头的人讲:“仙君,真的没票了!半点儿也没有了!但凡是有,咱能瞒着您吗?——预定?可现在啊,已经连五个月后的船票都定出去了!再迟一些,咱们倒是不打紧,主要是怕耽误您的事儿啊!”   如此情真意切地说了一通,里头的修士总算放弃离开了。郁青与对方错身而过,眼皮都不眨一下。在伙计看到自己、深吸一口气,明显预备将刚才那番话再讲一遍的时候,郁青抢先开口。   “你们这儿,还招不招人手?”   伙计:“真的没有……嘎?”   郁青站定了,“我什么都可以做。擦洗,膳房,阵法维护……”最后一样或许是有些虚的,但到了眼下时候,要紧的还是把差事拿到手。   没错,这就是郁青想到的办法了。他很早便意识到,光凭自己手上的东西是万万不可能换到船票、舒舒服服地去往玄州的。可一艘灵船上,原本也不光有那些掏了钱的人啊!   伺候人这种事儿,郁青从前是没做过。但单论把自己的姿态摆得低低的,他还是有几分熟稔。   于是,此番落地之后,他很快奔着一个自己从前曾打听到过的小船行去了——大的不行,别人也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道用这种法子吗?也就是这种几年不开张,开张吃几年的地方,郁青菜敢来碰碰运气。   他心头虽然不是十分把握,却到底是有几分底气在的。这等时节,这些船行定是忙得脚不沾地、正缺人手。   倒是个路子。然而目的太清晰,以至于柜台后头的伙计愣过之后,就是乐了:“噢哟,今儿个倒是碰到聪明人了。”说着,神色又冷了下去,“仙君,你怕是不知道。在咱们这儿船行做事的人,都得签五十年往上的身契。”   相当于是把自己卖给船行了。相应的,船行也会在他们在外的时候照应伙计们的家人。   像郁青这样“聪明”的做法,伙计不是没见过。只是每每见到,他都觉得好笑。从前瞧不上自己这等人一眼的仙君,竟也有要和他们一同操劳的时候?哈哈——   伙计的笑声停了下来。   他费解地看着身前人低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伙计眼皮抽抽,脸上神色原先带着厌恶嘲弄。可紧接着,他又嘲弄不出来了。   表情化作狂喜。   “当真?当真给我?”他追问。紧接着,便见眼前的青年慢悠悠地点了一下头,说:“当真,只是要你与我签一副契。   “法衣给你,上船的法子给我。” 第034章 伙计   一炷香后。   随着契符灵光闪动,在场的二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船行伙计,他捧着手中法衣,眉梢眼里都是喜色。细细看了良久,终于心满意足地将东西收起,与郁青讲:“成嘞,你就等我的好消息。”   郁青看他片刻,笑着点头,“好,那小弟便候着刘兄的信儿了。”   伙计下巴微抬,算是应下地方话音。按说交易到此便算告一段落,只是眼看郁青要走,刘良犹豫一下,还是将人叫住:“陈道友,你和我透个底儿,这东西的来路当真——”   郁青此时已是背着身子。听到这话,他微微侧头看身后修士,笑道:“若是刘兄觉得方才那契不好,只要你我一同点头,也能当做没这回事儿。”   “哎呀,”刘良立刻摆出一张玩笑面孔,“我不过是说说,陈道友,你怎么还较上真儿了?得,放心吧,哥哥保准把事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   郁青还是在笑,唇角的弧度动也没动一下,“好。”   不是不心疼的,但他更知道,眼下自己手上一共就那么些东西。金丝面具裹着“龙血”,肯定不能给出去。灵剑是他最后的依仗了,不到万不得已时也不能离手。再剩下的,便只是一些自己做的引雷符、自己在山上晒的鱼干和灵草……前者还有些价值,可远远够不上灵船票。后者嘛,就真是摆在街头都没人愿意捡走。   留给自己的选择只有一个。想要九思活命,给就给出去吧。   比起没了东西的难过,眼下郁青更担心的是自己能否顺当抵达天一宗。不过灵船上的事儿也给他提了个醒,都说强者为尊、弱者为蝼蚁,现在的自己,可不是只能叫人随手捏死的蚂蚁?——可在天一宗即将开山收徒的关头,有几个人能不忙着赶路,而是停在路边儿和一只蚂蚁较劲儿?   只要表现得足够无用、无害,这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勉强安慰了自己一通,想了想,郁青出了城。   得把等待的时间利用起来,多少再在手里攒些东西。   保险起见,灵剑还是先别用了,尽量朝着寻找灵植的方向努力吧。实在不行了,再摘根树枝比划比划。   如此又候了一旬,在郁青愈发焦灼、几次想要回城催促刘良的时候,后者终是给他来了信。   “明日此时,码头见。”   对方的话倒是言简意赅,却还是让郁青大喜过望。在原地默默跳了两下,他又琢磨起:“那就不能在外头耽搁了。先把这些日子采的一点儿东西在城里卖掉,多少买些家伙带在身上。”要当穷修士,也得有穷修士的样子。   本着这一目标,郁青精打细算地给自己买了把一看就是批量炮制、上头血槽都开歪了的灵剑,两颗下品回春丹,三颗下品元灵丹。大约是他这副抠抠搜搜的样子让铺子老板回忆起什么事,结账的时候,对方叹了口气,还又给郁青手上放了另一个瓶子。   郁青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对方。铺子老板便道:“你是刚从家里出来吧?当年我也是这样,到了大地方,什么都不懂……这瓶是我儿子炼丹时出了岔子,留下没扔的劣丹。也能疗伤,只是效用自然比不得那正经灵丹,兴许还留了火毒。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吃。”   郁青这下明白了,对方八成是错判了自己的年纪,又没认出他的修为,只当他是初出茅庐。   他抿了抿嘴,到底接过了东西,低声到了句“多谢”。   再之后,便是上船了。   按照刘修士说的时候到了地方,刘良已经在等他。见了郁青,他便扔给他一套新的法衣。和刘良自己身上那件一模一样,上头虽也绣着法阵,却和抵挡伤害、防御水火一类平日常见的功能无关,只是让船主能轻松借此确认他们的方位。谁要是在该干活儿的时候偷懒了,也能被瞧得一清二楚。   “你运气是真不错。”刘良还和郁青说,“若是直接把你塞上船,保不齐便被发觉了,到时候咱们俩一起倒霉。现在不一样,我有个弟兄家里正好出了事儿,急着要赶回去呢。记得啊,这一程上你也姓刘,叫刘勇。”   郁青点点头,又疑问:“刘兄,你们是亲兄弟?”   “那不是,”刘良说,“一个村的。不说这些废话了,我先给你讲讲,到了船上之后要做什么。”   这是关键,郁青立刻打起精神注意细听。   和他此前乘船时看到的差不多,他们这些人,上船后最大的任务就是打杂。只要身上的牌子亮了,便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呼唤的修士,看人家有什么要求。   “最简单的吃饭那些,你就去膳房把东西端一份儿出来。”刘良说,“再有,回头到了船上会给咱们一个吃食的单子,里头的东西都要记好。不单是名字,还有用了什么食材,如何烹饪,对仙君们有何功效……”   郁青还是认真点头。他自己虽不是什么麻烦的客人,却也并非没见过这等事儿多之人。多背下些,有备无患。   “若是仙君想要修炼,你要带他们去……   “若是仙君对房子里的东西哪里不满意,你要……   “若是仙君想要咱们的船再快一些,你得回答……”   大约还是早前到手的法衣太好、刘良也知道这笔生意是他绝对赚了的缘故,一路上,他都在对着郁青谆谆教诲。说到最后,不说郁青记下多少,总归他自个儿是口干舌燥,还从乾坤袋里拿了一壶茶水出来喝。   “那刘兄,”郁青又问,“若是有人吵起来了呢?”   “那就让他们吵。”刘良眼皮都不眨地回答,“这种时候,咱们就躲远一点儿。其他时候也就罢了,眼下能买到船票的哪个不是非富即?你惹得起,还是我惹得起?”   “也是,”郁青了然,“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刘良笑了,“孺子可教——好嘞,上船!”   郁青跟在他身后,同样脚下轻轻一点,身体腾空而起,转眼落上灵船甲板。   ……   ……   用刘良的话来说,炼气修士需要的工钱明显更少,为什么船行还总爱雇佣他们这些筑基?   答案太简单了,因为他们不用休息!   虽然抱有心理准备,可等灵船真正开始航行、令牌连续不断地亮起的时候,郁青还是有些喘不过气。   前脚记下某修士点的灵膳,后脚立刻被另一间房叫过去;   大约是想要在天一宗开山门之前多少再提升一些,不过半个时辰,船上的修炼房已经被定满,伙计们便要不停地和人解释“真的已经没有空房,实在抱歉啊客官”;   航程到一半儿的时候,膳房准备的食材也开始见底,于是要解释的内容又增加了一项;   运气不算太好,行路到一半儿遇见风暴,船上气氛愈是压抑——   “啪嗒”一声,眼前修士手中的杯盏落在地上。   前一秒,郁青脸上还是笑。下一秒,他的神色已经熟练地切换成犹豫、慌乱,小声叫:“仙君。”   那方才点亮令牌、换他拿些茶叶过来的修士脸上满是不忿,质问郁青:“这就是你们备的灵茶?怕不是已经在阴沟里霉了三年,又苦又臭!”   郁青很确定,对方只是在灵船迟迟到不了玄州的情况中焦虑过重。什么发霉、苦臭都是不可能的,最多最多是这茶叶品质一般,灵气不足。   只是这话自然不能和怒火中的修士直说,所以郁青好声好气地劝对方:“仙君,这木莲泡水初入口时确实有些涩,只是很快便有回甘。您要是不喜欢,我再取其他灵茶来,你重新尝尝。”   说完这话,见眼前修士不摇头,郁青便把这当做同意。他转身要走,偏偏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森然的:“站住。”   郁青停下脚步。   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走路声,一股灵气朝他扑了上来,只是还没到攻击的范畴,于是并未触发船上的禁制。   青年嘴巴抿起、舌尖抵着上颚。比起惧怕,这会儿更多的其实还是无奈——天一宗收徒也是有条件的,那些境界本身已经比较高的最多能在宗门里“做客”。毕竟到了这时候,修士往往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修行手段,哪里还能按照他们那一套从头再来?   所以这会儿明显要找他麻烦、发泄一番的修士修为其实也不算高,郁青扪心自问,两人打斗起来,自己应是毫无疑问地占据上风。   对方却明显没有这个自觉。在郁青背后停下之后,他缓缓问:“我有让你走吗?”   郁青更是无奈了,转过头,叫道:“仙君,你——”   话说到一半,他脸颊一歪。再之后,郁青才捕捉到那“啪”的一声。   他整个人都愣住,连脸颊上渐渐浮起的疼痛都不记得,只是一错不错地看着前方的修士。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就对方的名姓、来路,龙州离火城范家子弟,范无咎。   他的手也一点点捏成拳头,听对方继续讲:“是不是其他房的人让你换了给我的灵茶?说!”   郁青没有讲话。   被他暂放在乾坤袋中的灵剑不断嗡鸣、震动,电光在上面快速闪过。   这时候,有人从旁边插了进来,“仙君,仙君,您消消气。我这兄弟来船上做事不久,笨手笨脚也是有的。这样,您和我说,是出了什么事儿?”   说着,刘良用手肘别了郁青一下,将他推到后头。   郁青闭了闭眼,眸中暗色被压了下去。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是忧虑慌乱的样子,低头不去言语。 第035章 污点   事情最终还是没有闹大。   刘良出现之后,范无咎口中“其他房”的修士也出现了。不同于范无咎待对方的不屑不满,那同属离火城范家的另一名修士倒显得脾气极好。知道同族兄弟打了人,还颇郑重地与郁青道歉。   刘良听着,目光跟着转到郁青身上,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虽不知此人手中的法衣是从何处来,但看对方将东西拿出时的态度也能想到,这位“陈道友”是颇有几分底气在的。被像前头那么欺辱,对方能忍下来?   偏偏郁青的确忍下来了。他和道歉的范姓修士道了无妨,又说:“一路行船总遇到风暴,仙君心有焦灼也是寻常。”事情轻轻巧巧便被按了下来,两个“伙计”顺利脱身。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刘良拍了拍自己胸口,叹道:“我还当事情要闹大呢——方才都在琢磨,要是你不服气,该怎么劝你了。”   郁青眼神动了动,笑了:“不至于。若是闹大了,于我也没什么好处。”   “那倒是。”刘良赞同地点点头,“不过,往后你尽量别往这边来了,省得又给人撞上。”   郁青应下。不等他再说什么,两人身上的令牌又亮了起来。刘良“哟”了声,匆匆对郁青道:“你再歇歇,我去招呼。”而后便离开了。留下郁青,在原地又维持原先的姿势站了片刻,这才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去碰刚才被打了的面颊。   已经不疼了,羞辱感却还在。   可比被打了的羞辱感相比,更让郁青难以接受的,是自己在范无咎面前,竟萌发了“如果是一年前,你敢如此对我吗”的心思。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无论是去到太清峰上,还是从道侣身边离开,都只是简单抱有“想要活下去”的念头。这是人之常情,纵然对不起邬九思,也不该受到更多指摘。可如果并非如此呢?如果他也在暗暗为自己“太清峰少峰主道侣”的身份而自得,在暗暗享受旁人因此对自己的尊重,甚至在悄然离开、害得道侣伤势愈重以后,还要腆着脸去回忆当初……   火辣辣的感觉又浮上心头,烧得郁青近乎喘不过气。他余光捕捉到腰间的令牌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终于,管事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刘勇!你上船来,便是为了偷懒吗!?”   郁青匆匆回答:“并非……管事恕罪,我这就去做事。”   管事听过这话,却似并不满意,继续道:“若是不想要工钱,直说就是!”   郁青说不出更多话,只能又道了一句“恕罪”。双脚也匆匆迈开,顺着令牌的指引去了一间房前。至此,耳畔才算安静。   后头的航程中,各个伙计几乎都有被人为难的时候,郁青同样不是例外。   好一点的只说他们船行磕碜,这才要在路上耽搁那么久。糟一点的,便是从各个角度来挑剔伙计们的不足。私下聚在一起的时候,伙计们叹此行窝囊。“但也有好处,起码窝囊费是给够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郁青也扯了扯唇角。他下了船就走,旁人拿多少钱都与他无关。更让郁青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九思如何了?在外头每耽搁一日,九思的伤就可能更恶化一日。”   为此,等到灵船好不容易入港,郁青近乎是第一时间便下了船,找了家商会买消息。只一句,“天一宗太清峰上那位邬九思、邬真人,如今又有何状况?”   说完,顿了顿,郁青又补充一句:“若是这些灵石不够,”用的是他在灵船上得来的一些打赏,“我这儿还有几张符。”   “那得看仙君你要听哪方面的消息。”商会里的伙计说。讲话的时候,人还掂量一下手中的锦囊,“若是想知道他的年岁、修为、主要修行什么功法,这些是够的。若是一心想拜到他老人家门下,想要更细些地知道人家有什么喜爱之物、平日是个什么偏好,那便得加些了。”   消息还分等级?——罢了,也是寻常。自己眼下只需要确定九思的身体状况,其他的,都可以到了天一宗后再说。   郁青心头盘算了一遭,很快回答:“先就用这些灵石。”话说完了,脑子突然“嗡”了一声,嗓音的都高出八度,“你方才说什么?拜入他老人家门下?”   “是啊。”伙计一脸寻常地点头,“这可是邬真人头一次放出收徒的消息!若当真成了他老人家的收徒,不知能得多少好处。话往外一传,便有无数人开始排队了。”   郁青愣愣地听着,手指又开始发抖。   伙计很用心地继续给他推销,“咱们商会虽然不大,却也有人脉在。具体的,我不好给您透露,可所有关于邬真人的消息来源可的都是太清峰上。”说着话,还神神秘秘地往西面指了指,“同样是与人竞争,您能投了邬真人的眼缘,机会总要大上几分。仙君,你说我讲得没错吧?”   “……”郁青哑然良久,终于问:“可那位邬真人,不是受了伤吗?”   他也不知自己问出这话是抱着什么心思。九思康复了?这自然是好事。可他是如何康复的?他怕他真猜对了那些红泥的特殊之处,东西也还在他手里啊!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收徒与康复,原先也不是一回事。   刚这么想完,伙计已经乐了:“是受了伤,可这修行之事,不正讲究一个机缘吗?而今邬真人的机缘又来啦!人便也又好了起来。只是具体是个什么说法,咱们却不知晓。前头仿佛有些传言,说是和北洲那边的什么……呃,什么酒水有关系。”   郁青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在伙计眼里,眼前的青年先是高兴,两个人都变得明亮起来。可接着,这份明亮之上又蒙了一层灰。   ——九思好了。太好了。   他还是从前的元婴尊者,是让人仰望的修行天才,是出身贵重、底蕴丰厚,寻常修士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云端之月。   他郁青算什么?不过是邬真人康复之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污点。   可笑他还满心焦灼,自以为得了能救下邬真人的法子。可笑他不过是长在污泥当中微不足道的一株野草,也想攀附皎皎明月。   “仙君?仙君?”   伙计彻底糊涂了。这客人怎么不过听了几句话,就杵在那儿再也不动弹,到底要不要好好做生意?   他腹诽完,到底问了一句:“仙君,那消息你还买不买?”说过话,见对方眼皮颤了颤。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从下头看出几分水色来。   “不必了。”那青年说。讲着话,就开始往外走,连早前给出去的锦囊都没记得要。伙计抽着气,又喊了几声“仙君”,便见青年摆了摆手,一副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的灰扑扑模样。引得伙计心头更是怪异,“做这行是容易碰到怪人,可这也太怪了吧?”   说完话,见对方已经出了门,眼看是没法再追回来了,他摇了摇头,自去做其他人的生意。   再说郁青。   出了商会,他不曾看路,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高兴吗?当然是高兴的。无论如何,道侣又好了起来。就和郁青此前想过无数次的一样,如九思那样的好人,自然该过得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失望吗?也没什么好失望。至多至多,不过是觉得自己可笑。   “哈哈,哈哈……”   几句“可笑”的判词下来,郁青当真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喉咙里又泄出了抽噎的响动。   没等哭两句吧,这些声响又被轻轻一声巴掌声打断。和在灵船上不同,这会儿没有其他人对郁青动手。是他自己看不过去了,一面打自己,一面咬着牙念:“这对九思来说是大好事儿!我要为他高兴的,哭个什么?!”   再有,如此一来,九思也不需要见他了。对道侣来说,对“邬真人”来说,这难道不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哈哈,对,就是这样!他还要再高兴一点,更高兴一点!   就这样,诸多修士身侧,一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筑基缓缓往前走。这副怪异的样子,自然引来旁人侧目。   其中绝大多数人,不过是粗粗扫来一眼,很快转过目光。却也又人不同,只见一名修士先是目光凝在郁青脸上,接着压下眉头,嘴巴里喃喃念了句什么。这还不算,他还又推一推自己身侧的人,说:“你瞧,快瞧!前头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被他推的另一名修士脸上透出几分不耐,却还是转过身去。   接着,原先的不耐成了欣喜,“这不正是?”   “怕是正是!”推人的修士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微师叔若是知道咱们把此人带回去,嘿!咱们俩算是交好运咯!”   这对话的两人,可不就是天一宗无极峰弟子?当初也是他们两个,奉了峰主侄孙上官微的命令,来捉那据说是偷了微师叔某样秘宝的筑基。可惜刚刚来到港口,两人便跟丢了。为此,他们回去复命时还受了一番罚。   如今自然不同。 第036章 浮梦   郁青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他依旧在漫无目的地走,也依然在浑浑噩噩。如此不知多久,忽地听到旁侧有人在招呼,说自家酒楼新上了灵酿,酒引子是从北地来的,据说和那让天一总邬真人身体恢复的好东西出自同一个地方。   熟悉的称谓唤回了郁青的心神,他扭过头,朝正在喊人的伙计瞧了一眼。在对方渐小的声量中,拿出一张惊雷符。   手中只有这个了。郁青问:“这能换些灵酿吗?”   以物换物倒也是常见之事,只是灵符这东西,总不如丹药、灵植那些方便分辨价值。伙计踟蹰了下,却见身前青年已经在慢吞吞地收手。他连忙开口:“行!自然是行的,客官里面儿请!”   郁青:“……”   他方才是打算出城转一圈儿,猎些东西换酒来着。   只是伙计主动松口,倒是为他省事儿。郁青点点头,看人殷勤地舀酒、端来,想了想,找了个僻静、不影响旁人的地方坐下,先倒了浅浅一杯来尝。   这模样落到跟在后头的宋长志、吴坤二人眼中,倒让他俩警惕了片刻。前者嘀咕:“咱是不是被发现了?”   后者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性不大,“也没见那小贼再躲,兴许只是想喝两口。”   “是吧。”宋长志定了定心神,继续盯梢。可惜一直到傍晚,眼前的场面都没什么变化:青年倒一点儿酒,抿上两口,哭上两声,笑上两下,而后再倒酒。   他等得不耐,偏偏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又实在没法动手,只能捏着鼻子继续侯在外头。   原先已经开始走神,忽听吴坤“哎”了一声。宋长志猛地回神,激动道:“人起来了?”   “没。”吴坤悠悠地讲,“睡着了。”   ……   ……   郁青其实分不清,自己是醉还是睡。   他趴在桌上,酒意让脑袋晕晕乎乎的,唯独清晰的是道侣的面容。再一想,不对,九思已经不是自己的道侣,他明明白白和郁青讲过,此后要叫他“邬真人”的。   郁青吸了吸鼻子,哭得更大声,也更加不解: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和九思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这会儿还要难过?总不能是因为此前他还抱有一丝妄想,觉得只要顺当把红泥拿了回去,袁掌门他们又顺利从泥中取出龙血,自己就有希望被他们原谅吧?   恶心,太恶心了。不说旁人,连郁青都受不了这逐渐萌发的心思。他干呕了两声,让旁侧路过的伙计心惊胆战地转过脑袋、观察良久这才确认修士仿佛不是要吐了。   郁青倒不至于如此。他又端起酒杯,想要多喝一口。奈何一张符换来的灵酿本就不多,不知不觉壶已经空了。青年还不曾察觉,兀自在认真追寻酒水的滋味。舌尖毫无味道,也只想到或许自己饮了太多、味觉麻木。最后勉强从杯壁上吮出一点滋味,他便觉得心满意足。脑袋最后一点,就这么歪在桌上、睡了过去。   伙计心头终于安稳了,不影响到其他客人就行。   周围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郁青却全然不曾受到影响。   意识沉下去,梦境浮出来。他起先甚至没意识到,只当自己又落进一段记忆里。是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在太清峰上一片灵竹林中练剑。邬九思站在一旁看,手中是他的本命法器太初扇。扇面打开了,在主人手中轻轻晃动。郁青初时不曾留意,到后头,却总被引过心神。   于是他收了剑,来到道侣身前。邬九思有些不解地看他,郁青被这么注视着,莫名有些紧张。他想了想,并未说什么,而是直接取出乾坤袋,而后开始从中掏东西。   一把椅子,一个桌子,还有茶水、点心……看到一半儿,邬九思已经忍俊不禁,问郁青:“你怎么还备着这些?”   郁青解释:“上次在这儿练剑的时候,我看你总在一边站着,就想到了。”一顿,“九思,你若是累,不如先回去?”   邬九思摇头。他没拒绝道侣的一番心意,坐下来才讲:“有什么累?我不过是看一看,你倒是辛苦。”说着话,抬起头,能看到青年脸颊上滑落的一点汗水痕迹。   他掌心灵光闪过,手上便出现一张帕子。郁青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虽然知道道侣底子还在,仍能用出一些不费劲的小术法,却还是更加担忧——正琢磨要怎么再劝劝对方呢,便觉得面颊上一软。他后知后觉,原来九思拿这帕子,是要给自己擦汗。   郁青轻轻“呀”了声,很快弯下腰,好让道侣动作时更方便一些。他能感觉到对方手指隔着手帕,温柔地从自己脸上摩挲过。大约还是天气的缘故,青年想,所以自己开始觉得热。   于邬九思,这一幕便是:不过擦个汗,没想到把人的脸擦红了。   他动作停了停,也有些赧然。当初的郁青沉浸在自己的心思当中,不曾留意这些细节,而今在梦境中却有了更多发现。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凭空妄想,还是确有其事。总归九思的手指明显比之前僵了,耳畔也多了一点薄薄红色。与伤后总显得苍白的面色衬在一起,分明是很清晰的……   所以,应该并没有这么回事吧?——数年后的郁青心想。   他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部分站在日后回望当年,对着自己和道侣之间曾出现的好光景痴痴追忆。另一部分则依然是那个与道侣亲近的、正悄悄琢磨离开的事的修士,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怕处在九思的无言暧昧中,也只一门心思想着莫要冷场,于是讲:“这也谈不上辛苦。在家的时候练得还要多呢,总觉得再刻苦些,便能摸到一点儿进境的边儿了。不过,现在来看,当时都是白费工夫。”   邬九思不太赞同这个说法:“如何能道‘白费’?”   郁青歪歪脑袋,不解又理所当然,“怎么不是呢?我练了那么久,却始终在筑基前期徘徊着,没法更进一步。九思,若不是你找来的功法,我现在还是从前的样子。”   邬九思沉默了,却不是无言。他手中的灵扇被合拢,一整条扣在掌心中。敲一下,再敲一下,终于想到如何开口:“不要这么想,阿青。若不是你此前底子很好,哪有今日?”   说过话,见郁青似乎还是不信,他又补充:“你是不是觉得心法、剑法都换了,怎么能谈得上‘底子’?”话说出来,果然见到郁青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邬九思的嗓音更柔和了,说:“可总有些东西是想相通的。经脉的宽度、灵台的广度……再有,这日日用功的勤奋。若非有从前的你,哪儿有我认识的阿青呢?”   郁青从前都没发现,自己听这话的时候,是十分认真的。   他听邬九思又讲:“你若不是这样,我或许还会找功法给你,却不会日日来这儿看你练习。自然是你做得好,我才起了惜才之心。”   做得好。   九思喜欢他勤勉、刻苦的样子。不喜他懒懒散散、虚度时日。   要点自发地出现了。当清晨的光线照在眼睛上,青年迷迷糊糊地睁眼,脑海里仍是昨夜自己的总结。   说他自我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在念着这段话的时候,郁青的心神的确清明了些。是啊,自己和道侣是定然回不到从前了。别说亲近,兴许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不过,万一当真有那么一天,九思被许多热簇拥着从自己身旁经过,那么自己至少——郁青想——至少不要让他、让他周围的人更看不起吧?   带着这番心思,郁青站了起来。一夜过去,酒水中过于充沛、以至于让他萌发醉意的灵气已经被身体吸收干净。虽是宿醉,却并无凡人的头痛难忍。相反,郁青近乎是神采奕奕。   他脚步轻快地出了城,不多时便在野外找到一处适合修炼的地方。作为剑修,除了平日的打坐吐纳之外,郁青另一项日常任务便是与人对练、与妖兽对练。入机要做的便是后者,他在茂密草丛间发现了裂柳羊的痕迹。若是运气再好些,附近的羊妖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他接下来一段时候的去处便都有了着落。   郁青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跟在他身后的宋长志、吴坤同样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两人是丹修,对于打斗之事不算熟练。可他们的修为又都高出郁青一个大境界,故而对接下来的行动没有半点儿忧心。还没动手,便已经高高兴兴地琢磨起回去之后该如何向师叔请功了。   “来了!”   眼前终于出现裂柳羊的身影,郁青精神一振,长剑出鞘。“铿”的剑鸣悠然传出,遮掩了另一道更细微的动静。   青年是在踏出逍遥步的时候察觉不对的。   这步法是讲究一个轻、慢,往日却不会像现在这样,自己送出去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轻飘飘的,仿佛转眼便要踏空落下。   他也的确落下了。身前的一些都在变高、变远,草丛显得更加茂盛。一只小雀从枝头跌了下来,正落在郁青面前。   郁青注视着小雀微微抽搐的爪子,大脑竭力转动,终究得出结论:“不好,着道了!”   同一时间,他身后传来两道脚步声响…… 第037章 龙血   怎么办?   危机关头,生死之间,郁青根本没有心思去留意是谁找上自己。他头脑当中只剩一件事:自己还有什么底牌,能用什么办法脱困。   然而越是想,青年便越是绝望。他把所有“底牌”都留在了太清峰!纵然有那零星剩下的,后头也用来换了船票。   时至今日,郁青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可当真这么死了,他又还是不甘心——哈哈,都到此刻了,自己心头竟仍是这三个字!如何不算一种讽刺。   郁青惨然想到。又想,而今自己身上唯二两件宝贝就是灵剑和金丝面具了。两样都交出去,不知能不能换来一条活路。   等等,金丝面具?   青年严重忽地爆出一阵精光!   ……   ……   对宋长志和吴坤来说,整件事儿其实很容易,至多是前面等小贼离开酒楼的时候有些难熬。但那一晚过去了,小贼不等旁人多说,自个儿便出了城。嘿,这还有什么废话?自然是直接拿下!   两人出了手,是一颗中品迷魂丹。对待区区一个筑基,其实下品也够,可他们还是想要安稳一点。   这下好了,人倒在地上,周遭妖兽妖禽也跟你这晃晃悠悠。宋、吴二人往小贼旁边走的时候,还在相互打趣,说后头再来这篇地方的修士便算是有福了。他们对那些低品阶的玩意儿看不上眼,可不就是便宜了后头的人?   话音刚落,视野尽头,又飞过来一只鸟。   宋长志愣了,“那是什么?锦雀?”   吴坤也咽了口唾沫,“仿佛,仿佛似的。”   两人表情变化,激动与紧张混杂,一时竟是连躺在地上的小贼管不上。那可是四阶妖禽!——最重要的是,听这个名字,就能想到它的一身羽毛是怎样华美艳丽!可是有传说讲,锦雀是神兽凤凰与寻常妖禽杂交出来的后裔。搭上这几个字儿,原先就极卖得上价的锦雀毛一时更加昂贵,就连历来富裕的丹修也要不免俗地受到吸引。   总归小贼已经倒在地上了,收拾他用不了太多时候。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直决定,当下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给锦雀安顿好。   两人志得意满地动手,丝毫没留意到地上人嘴角勾起的弧度。   “怦怦!”“怦!”“——”这是什么?正是郁青的心跳声!   若说他从前觉得那株变异了的龙涎草和龙血有关是猜测居多,里头多少带了十几二十分“若是如此,九思便能得救了”的焦灼期盼,到现在,他便成了十几二十分的肯定!   除了神兽真龙,还有什么能号令诸多妖兽,让他们在威压之下瑟瑟拜服?   这并非妄念,而是郁青此刻实实在在的感受!   自己原先狭窄的神识范围被无限地扩宽了,脸颊发痒,痒当中又带了几分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生生从中钻出。   郁青却顾不得这些,他所有心思都放在自个儿不断铺展出去的神识上。同时心脏还在不断跳动,情绪里有惊诧、错愕,还有浓烈而狂乱的喜悦。   接着,这份喜悦之上又蒙了阴影。郁青失望地想,真正饱饮了神龙之血精华的灵植已经被人夺走了,留给他的不过是一把潭下烂泥。方才他一时情急,加上原先也没多少力气,便只简简单单地将裹着红泥的金丝面具扣在了皮肤上。再接着,情形便不同了。   他忽然有了一种感觉。周边所有妖兽的踪迹都逃不开自己的双眼,所有妖禽的翅膀都飞不出自己的手心。只要自己心念一动,它们便要赶来臣服。瞧瞧,最先来的不正是一只四阶的鸟雀吗?——唯独和他所想不同的是,郁青原本指望它把那两个盯上自己的修士驱走。却没想到,见到这鸟了,二人非但不怕,竟还有些振奋之意。   行吧。   想想那身漂亮羽毛,郁青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二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这就是最大的好事。不过还是有些不足,龙血是让郁青从原先手软脚软的状态下挣脱,却也带来了新的变故。除了脸颊以外,他身上也开始疼了。青年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流顺着皮肤滑下来,只是还没落在地上就被冻住。丹田更是冷得像是凝结了霜雪,这种状态下,他要怎么逃?   只能希望那两个人走得更远一点。   郁青闭上眼睛,继续在心头催促:“快来,快来。”   “所有能听到声响的东西,无论你是什么修为、距离多远,全都过来!”   让我脱困,让我从这死境当中离开!   山体开始震颤,“隆隆”的声响在远方浮现。周遭山林之上,就所有敏锐些的修士都暂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仔仔细细地听起附近的动静来。   不一会儿,面色就变了。   “跑,快跑!”   “嘶!刚刚那声吼叫,竟让我心胆剧痛!这是什么妖,竟有如此威能?”   “速速传信给城中!怕是兽潮要来!”   郁青不知道这个。   他还在用心地催动妖兽——在发现自己神识范围在极致扩大之后,又开始快速收缩的时候,这份用心变得更加明显。身上的疼痛也更甚了,能听到旁侧传来的笑声,那两个歹徒的相互吹捧,仿佛是已经拿下方才羽毛艳丽的妖禽。两人说说笑笑间,便要向郁青走来,将他一并料理。同一时间,郁青的血依然在流……   就是此刻。   宋长志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又看到了一条三阶的蛇,一头四阶的虎。同时腿上痒痒的,仔细去瞧,竟是好几只花色斑斓、一看便不好相与的妖蛛!   他登时惊叫一声,“吴师弟!快来帮我!”   然而吴坤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身上也痒,痒的地方是腰上。原先只想要自己伸手挠挠,发觉宋长志身上动静的那一刻,吴坤跟着悚然变色。郁青听到了两声同样尖利的嚎叫,紧接着的,则是一连串兽吼。   他先是愣神,紧接着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哈哈,哈哈……”   青年忍不住笑出声。   打鹰的人,怎么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鹰啄了眼睛?同样的,那两个一心觉得他好欺负的修士,怎么会想到他竟然有能力给他们如此致命的一击!   “哈哈哈哈哈!”   “哪怕是让我被龙血反噬、死到这里,我都觉得值了……”   一个念头从郁青脑海中升了起来,很快又被压制。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还没感叹完,郁青便竟是赴了两个歹徒的后尘。   他也开始觉得痒了。   郁青的牙齿有点打颤。如今的他,起都起不来呢,还有什么抵抗的力气?话又说回来,他不是还在人假龙威吗,怎么还有不长眼的东西往他身上窜?   青年胆战心惊,紧张兮兮地瞥过视线。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戳进眼睛,不仅白,身上还毛呼呼一片。不过也不光是毛,至少那条细细长长的尾巴上就显露出皮肉本来的粉色。   郁青心头大叫:“哪儿来的白耗子!”叫完了,又开始觉得这只耗子眼熟。   他开始熟练地浑身发抖——仔细看去,那只耗子也在发抖,就是能压下恐惧、一边发抖一边孜孜不倦地对着金丝面具贴着郁青手臂的那点儿缝隙伸舌头。一点鲜红色被它卷了进去,又卷了进去。兴许是太投入了的缘故吧,就连修士的另一只手已经伸了过去,眼看就要拿住他了都没发觉。   然后就真的被郁青拿住了。   至此,寻宝鼠终于惊慌失措地“吱”了一声。郁青则不抖了,前头那种欢喜淡下许多,他的脑子在电光石火的工夫里已经把一切事情串了起来。   这耗子怎么会在这儿?废话,当初那艘装着它和它主人的灵船就是在附近的港口停靠,它在这儿岂不是很正常。   它一个人叫了这么久,主人呢?呃,十有八九是死了。兴许是在船上被那神秘莫测的夺宝人杀的,也有可能是后头又出了什么意外。毕竟这等灵兽和人分开几乎没有其他可能,郁青只能在心里给那位仁兄点上一炷香来哀悼。   至于它不怕死地舔郁青,嗯,多半耗子的确是被龙血带来的威压召唤来的,但是在天性之下,看了宝贝就走不动道,于是“冒死”前来一舔。郁青又是个手上没有力气的废物,还真让它吸溜去几块红泥。   “现在,还是吐出来吧。”   郁青冷酷无情地说。   接着,便把耗子两条后腿拎起来,更加冷酷无情地抖。   抖啊抖,把寻宝鼠抖得头晕眼花。它本身就不是什么视力强悍的种族,只是因为对各类灵气总是敏感,这才容易被人修捉走。如今脑子晃来晃去,嘴巴自然也张开了,藏在天赋空间里的各类东西下雨似的往外掉,看得郁青连连叹:“哇!”   “唔?”   “嘿!”   “咦——嗯?”   最后一声不是对着寻宝鼠。   山峦在震动。那些位置远些的妖兽终究是按照“真龙”的命令朝着郁青急奔而来。   “小心,小心——!!!”   一同来的,还有正被兽群追赶的修士的提示声。   这声音,于郁青来说,竟还有三分耳熟。 第038章 邀请   修士便没有记性差的。郁青脑子一转,立时记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听过提示者讲话:正是他从朔元城出发,前往龙玄港时搭乘的那艘灵船。   对方在他因其他船只接连超过而焦灼时出言安慰,又在伙计嘲讽他、郁青从容应对的时候感叹郁青的心性。最重要的是,他是那助郁青得了惊雷符的元婴修士的家族后辈!   若说前两点只是让郁青颇为动容,最后一点便是让他生出十分敬仰了。再用近乎消退光的真龙神识扫过去,郁青也是骇了一骇,立刻号令:“后退!!!后退!!!”   似乎有些妖兽奔腾的脚步变慢了。   最前头正追逐修饰的那些却不在其中。   那股来自血脉深处的威压是让兽难受,可恍惚之间,它们又有一种感觉。此刻的对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强壮健硕,相反,竟给它们一种隐隐衰落之感。   修士都讲究推崇强者,妖兽只会比他们更彻底地遵从弱肉强食的法则。既然血脉记忆中流传着的强者已经没有从前的威风,它们为什么不干脆更进一步,以对方的鲜血、肉骨乃至内胆来助自己登上更高处?   郁青距离到底远些,不像司徒修等人,那些血盆大口距离他们只有不到半丈距离了!   他们能感觉到郁青察觉不到的东西。那些妖兽原先只是凶猛,如今却另有一种让人胆战心惊的喋血凶恶,像是要将他们一个个都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完了!司徒修在心头痛叹。自己还说是要来玄州见一番世面,哪怕没那个运气做天一宗的弟子,到底也要看一看传闻中的天一修士风采。没能想到,人还没远离玄州这边儿的港口呢,就要遭逢不测。   他心头难过,脚下的步子倒是半点儿都不慢。再跑一跑,万一奇迹会发生,妖兽会退走呢?——思绪正转到此处,耳畔便“嗡”了一声。司徒修愣了一愣,他身侧的友人已经喊到:“打雷了!”又惊奇,“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雷?”   司徒修已经快速反应过来:“是有人施术!咱们被救了!”   更让几人惊叹的还在后面。   兽潮兽潮,形容的便是一个“多”字。其中冲涌而来的妖兽当真一个个都那样厉害吗?答案是不见得。   甚至就在司徒修一行人身后的也不是什么他们应对不来的妖兽。可还是那句话,他们能应对一个两个,八个十个,可若是八十个一起来呢?那不得被直接踏成肉泥!   唯一的法子就是跑。跑到城中,由仙城经历多年、有无数大能练手布置阵法相护的城墙后头。到这一步,修士们方能安稳心神,抽出精力去应对妖兽。   然而今日主动不同。   几道雷声过后,兽潮竟是散去了。   ……   ……   要郁青来说,事情其实很简单。   许多时候,兽潮当中绝大多数的妖兽已经在群体的影响下失去理智,今日不同;   自己身上的真龙威压是快消散了,但那不是还有一个“快”字在么?换句话说,现在还在!哪怕起不到十分威慑作用,也总有三分两分;   最后,他用的惊雷符是底子不好,蕴含天威有限,以至于郁青方才遇险的时候连把它们拿出来的心思都没有,可那毕竟是天道降下的东西啊!到底和寻常打雷不同。   他而今还拥有的、将心念传递给诸兽的能力,加上这点儿被借用来的天威……   齐活儿了。   仙城中的各个势力此刻已经收到消息,开始严阵以待。   外间的人却半点儿不知这些。司徒修获救之后,第一时间发现了救下自己与好友的恩人。对方看架势,已经打算功成身退了,司徒家的家教中却没有薄待救命之人的道理。他连话也来不及说,只是朝着好友匆匆传了一句音,人便朝着恩人所在方向冲了过去。好友也一样,紧跟在司徒修身后。两人修为到底比郁青高些,郁青便真是被他们拦住了。   看着朝自己郑重拜下的两个人,郁青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还好方才时间虽赶,我却已经重新戴上面具……”否则的话,这一脸鲜血和怪异硬物的样子落在别人眼中,怕是不知还要生出什么事端。   手臂、身上的痛痒也依然在,只是暂且被衣服遮掩。   自己得赶快将这两人送走,好让他从寻宝鼠嘴里薅出些东西疗伤——戴面具的时候,青年还做了另一件事,便是按着寻宝鼠的脑袋让它喝了自己一滴精血。到现在,白耗子已经成了他的灵宠。   脑海里计较着,面儿上,郁青只推说不用。   “不光是为了救你们。”他说,“那兽潮再往前几步,我便要被它们踩死了。”   恩公这样不挟恩图报,倒是让司徒修心头更加叹服,他的好友安朗也开口:“无论怎样,若非您方才出手,我和阿修怕是等不到兽潮散开的一刻!”   说着,两人对视一下,一起点点头。接着,便开始各自从怀里掏东西。   郁青是真的想说你们不用这么做,我最多最多算是回报一下司徒家那个修士的恩德。可这话要怎么讲?那元婴可是真切见过他面孔的!万一有朝一日双方相对,好一点的情况,自己需要解释当初为什么要易容。坏一点的情况,恐怕就是要解释金丝面具的来历了。   他思来想去,总没找到一个开口的切入点。这个时候,司徒修和安朗的谢礼已经拿出来了。郁青看在眼里,又是一怔。两人给的,竟都是伤药。   他们知道……?   “恩公身上血气颇大,脸色也不大好。”司徒修低声说。   郁青眼睛闭了闭,很难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在一个和道侣全然无关的场合,他又想到了对方:司徒家的长辈曾经送出一个善缘,于是他家中子侄得到了回报;自己选择回报恩人,于是再次得到回报。   世间之事若都是如此,该有多好?偏偏九思不同,他对自己那样好,根本半点儿不曾有过图谋。自己却恩将仇报至此……至此……   一时之间,身上再痛,竟也不必过心口钻心的痛楚了。半晌,郁青终于哑着嗓音,朝二人叹出一句“多谢”。   他取了司徒修给自己的回春丹服下。并非郁青自己买来的那些下品,药丸只是一入口,他便觉得浑身柔软温暖。唯一不妥当的地方就是从前疼痛的地方变成了十分的痒,尤其是脸上,总觉得他的脸和金丝面具之间隔着什么东西。   这念头让郁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没再和面前两人说什么,很快便点头离开了。到了僻静无人的河边,才终于将面具摘下,朝河水看去。不过一眼,竟生生骇得郁青险些呕出!   这是什么?这还是自己的脸吗?上面那一块一块的斑纹是……哦,原来手一撮就掉了。   郁青捧着搓掉的东西,头皮发麻,忙不迭地用一把灵火将它们烧掉。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同样如此,上上下下都清理干净了终于有一刻安心。借着,青年心里又轻轻地“咯噔”了一下,想:“那玩意儿,怎么有点像是鳞片呢。”   又想:“当初那条乌金蛇褪下的皮……嘶!”   他可是人!如何能和蛇一样!   郁青沉着脸想了半晌,直到身旁又冒出“吱”的一声,他心神才算回笼。   一把将白耗子捞了过来,郁青又开始抖它。一面抖,一面低声讲话:“我看到当初九思给我的东西了。后头开了我的乾坤袋的是你?”   寻宝鼠不动了,心虚:“吱……”   看着掉出来的东西,郁青比它还要心虚,苦笑道:“难怪他们都说我是小人呢,这么多好东西,我却什么都拿不出来……”好吧,就算他当初的确是丢了,可现在呢?东西又到了他手上。   是再去一趟天一宗,把所有灵宝原样奉上,然后又被赶出来?   还是当真做一个厚颜无耻的小人,把东西收下来,然后……   光是意识到这种可能性,郁青便又是一阵作呕。只是和此前纯粹被“蜕皮”吓到不同,眼下心绪的来源是他产生已久、愈是清晰的自我厌弃。   “说到底,九思其实不会在意我。”   他喃喃道。   “在乎我的人都没了。阿娘,从前的九思……哈哈,我从前便是废物,护不好阿娘,在她病重的时候连棵药也找不来,光是去找人磕头有什么用?   “后来更是狼心狗肺,连人都算不上了。九思待我那么好,我却只让他伤心,让他伤得更重。他能放下,能康复,是因为他值得。”   眼睛眨一眨,泪水就要落下来的。此刻倒是没有旁人在,稍稍放纵一些,想来也是无妨的。   郁青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他刚刚经历了一遭生死,心神动荡之下,再怎么尝试安慰自己、说“你这个样子九思若是见了会更加厌恶”,也依然控制不住心绪。九思根本不会再见他,这样是最好的,可是、可是……   同样赶到河边、预备搞两条鱼来压压惊的司徒修、安朗:“……”   他们真没想到,会撞见刚刚分别了的恩公一个人默默垂泪啊!   尤其是恩公望来的那一瞬间,安朗脑袋都空白了。司徒修知道好友的脾气,知道这会儿只能依靠自己。可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恩公,也总是不得其法。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转移话题:“恩公……就是,我们想要问一下,你也是预备去天一宗拜师的吧?那咱们要结伴同行吗?” 第039章 收徒条件   这话实在挑得烂透了。司徒修心道。恩公听了,恐怕更要觉得自己和阿朗是什么怪人。   好在他面皮够厚,虽然心里已经念念叨叨了一堆“怎么办怎么办”,脸上还是端出一副大家子弟从容真诚的模样。被拒绝了也没关系,要是恩公能笑话笑话自己二人,恰好借此从原先的伤怀当中走出来,倒是功德一件。   司徒修是诚心诚意这么觉得。然而话音落下不久,一声轻轻的“好呀”落入耳中。   他微微一愣,以为自己听错。可再看不远处的年轻修士,的确见对方朝这边一笑,神色间的黯色已经消散很多,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坚决。   司徒修有种奇怪的感觉:刚刚那一瞬,恩公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这倒是与自己无关了。司徒修跟着微微一笑,开始与郁青确认从此地出发的时候。再有,“竟还未问起,要如何称呼恩公?”   “莫要总这么叫了。”郁青说,“我修为还不如你们呢,前头只是机缘巧合,咱们就相互喊名字吧。”   司徒修和安朗相互看看,一起点头。   郁青又说:“我姓陈,名字——”一顿。既然要去天一宗,从前用过的“陈初”便不能再说出口了。姓倒是无妨,陈字并不生僻。   “陈河。”   青年道。   话音出口的瞬间,郁青便有些后悔。旁边就有一条河,自己的敷衍之心未免太过明显。   不过司徒修竟真的并未察觉。他脸上带着赞赏,说:“可是稻禾之禾?”   郁青一愣,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反应。他眼神晃了晃,干脆应了下来,紧接着便听对方夸赞,“古人有言,民食莫重於禾,故谓之嘉谷,是个好名字。”   郁青沉默片刻,又笑了,只是这一次的笑意要真心很多,“你竟还知道这些。许多修士莫说凡谷了,连灵谷都不曾种过。”   司徒修道:“也是家中渊源……”   郁青听他讲起“渊源”的来路,时不时惊叹、点头,心思却有些飞走了。   在司徒修开口邀请他去天一宗的时候,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贪心不足的人。   明知道侣怕是一眼都不想再见自己,可想到对方要收徒弟,便必然会在众人面前露面,郁青便多了十足心动。   他甚至给自己找了另一个理由;若是如此,我也能悄悄找个时机把乾坤袋放在太清峰上。只要走得快些,未必会被发现的……   ……   ……   “来,喝!”   几个杯盏碰在一起,其中清亮的酒水微微一荡。   接着,各个杯子又被收到修士们面前。有人一饮而尽,还要叹一句“当真好酒”,有人却慢慢悠悠的,轻轻一抿,便又将杯子放在桌上。   孔连泉的目光顺着这么做的人的手看过去,对上小师兄俨然已经是健健康康、再不复旁人口中“面色苍白”“憔悴非常”的脸色,依然关切了句:“邬师兄,可是仍有不适?”   邬九思笑了一下,说:“无妨,我只是有些喝不惯这滋味。”   好像是烈了些,孔连泉琢磨。他脑海里很快浮出另外几样灵酒,此刻干脆一挥袖子,将它们全部召出、摆放在面前桌上,而后和小师兄讲:“没关系!我这儿还有许多呢。小师兄你喜欢什么,随便挑!”   邬九思:“……”   眼看一个酒壶只有边缘地方挨着左面,其他部分早已经被周遭其他瓶子挤到悬空处。位置十分危险,好像只要有人吹一口气,它就要倒在地上。   在脑海当中的“哗啦”一声传出来之前,邬九思先一步动手,分出一抹灵气将瓶子取来、放在椅子旁侧。接着,在孔连泉“呀”的声音里,他略显无奈地说:“孔师弟,你还是收起来吧,仔细师叔瞧见。”   孔连泉便笑:“那师尊便该夸赞我、多给我些灵石来花了。”   话是笑闹口吻,这位天一掌门的三徒弟倒是十足认真。还能有什么原因?他拿这么多酒回来,并不是为了个人享受。说到底,还是因为师尊从前的话。他以为灵酒当真对小师兄有用,既然如此,不得把整个铺子都搬来?   孔连泉以为,自己已经十分矜持。周围人心想,还好师尊不在这边。   “不说这些啦。”孔连泉又道,“小师兄,你怎么忽然想到要收一个徒弟?——有没有什么条件、偏好?你给我讲,我帮你打听打听。”   他旁边,焦苍也点了点头。   与在场其他人不同,焦苍并不是天一宗人,而是孔连泉这次在北州游历时结交的好友。那会儿他遇到麻烦,还好有焦苍相助。孔连泉感激不尽,后头再打交道,也觉得此人脾气、作风都极对自己胃口。就这样,两人关系越来越好。此番回到宗门,他也把人带上。   不仅如此,他甚至琢磨着下次回云州也带焦苍一起。总归对方也说了,他如今不过在四处行走、增长见识。既然如此,去哪里增长不都一样?   “哪有那么复杂。”邬九思失笑,“距离正式开山还有好几个月,如今又能打听来什么?”   孔连泉笑道:“自是各家都有什么好苗子。都给小师兄当徒弟了,总不能就坏了你的名声。”   旁边,袁仲林另两个弟子也点点头,“是要好好挑选。不过,”二师姐道,“也不必真从各个势力里打听。依我看,那些怀有目标的苗子在收徒开始之前便很懂得给自己扬名。在附近城中打听一圈儿,总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她自己拜师的时候走的便是这条路子。知道自己没什么家底,于是直接上了城中擂台,一连守擂百场,继而名声大噪。   “剑秋说得不错。”大师兄也道,“不过——”   他拜师的途经也不大一样。再有,近些日子,他刚刚被从外头叫回来给自家师尊帮忙,对宗门做出的各项准备工作很有心得。   “整个开山门的过程中,来拜师的修士会经历诸多考验。他们当中,自然会有人此前便已经小有名声,却也会有人一心低调,以免心态不稳、受到外面言语影响。所以,师弟到时候与长老、前辈们一同看着就好。”   邬九思安静地听着。等大师兄的声音落下,他认认真真地回答:“多谢赫连师兄,我知道了。”   “讲了这么多,”孔连泉插话,试图把话题引回自己之前说的两点,“九思,你当真就没什么偏好吗?”   邬九思喝了一口酒。   赫连随、任剑秋一起看向小师弟,后者无辜地回望。   “安静些的。”邬九思叹,“性子不必太沉闷,却也不要太吵闹。”   懂了,师弟——以孔连泉论该是师兄——喜静。   旁边三人点点头,邬九思又说:“家世如何都无妨,扬名不扬名也无妨,只要心正、勤勉就好。”   旁边三人心想,这条件听起来还挺容易达成。   邬九思继续道:“我的本命法器是扇子,不过用这等兵器的人实在太少,不好强求。徒弟用剑便不错,我教得来。刀、鞭也好,日后爹娘出关了,也好请他们指教。”   旁边三人:“嗯……”   邬九思说:“厨艺可以有些。踏上了修行的路子,是有些人觉得口腹之欲要影响他,于是平日从不用灵膳。我只觉得实在不必如此。”   旁边三人悄悄对了一下目光,唯一状况外的焦苍默默喝酒。   邬九思:“再有,希望他与家中关系不错……”   赫连随、任剑秋、孔连泉一起喝酒。   焦苍歪了歪脑袋,用一种不大明白的眼神看向这三个师兄弟姐妹。旁侧还是那名邬姓修士平稳、柔和的声音,虽然对方讲出的每一条都颇为含糊,可是凑在一起,却让焦苍有种莫名的感觉。   等到从太清峰散了场子,焦苍看着自己身边不断叹气的好友,忍不住问:“连泉,刚刚你们几个是怎么了?”   孔连泉又叹了一口气。   焦苍:“……”   孔连泉苦着脸:“我这些年虽然不在宗门,可最初小师兄和那白眼狼结契的时候,总是回来过一次。他说的那些脾气,加上想要对方练剑,仿佛、仿佛就是在说那人啊!”   焦苍缓缓地:“啊?”   孔连泉:“他和家里的关系好像也不错,厨艺我倒是不清楚,不过找个太清峰的人问问就好了。喂喂,”他开始喊,“那边的道友,可否请教——”   莫名被叫到、一头雾水地来到宗主徒弟身边的祝伯敏:“?”   很快,他听完了孔连泉的描述,而后肯定地点点头。   猜测被确认了,孔连泉的表情更苦。他旁边,焦苍倒是很快从原先的怔忡当中回过神来,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依照我看,你小师兄就是从前没有收过徒弟,这才没有更不同的念头。”   孔连泉叹道:“希望如此。”见得人多一点儿,是不是便要有不同决定了?   嗯,可以试试看。   焦苍又说:“对了,我听你们方才讲,你小师兄的爹娘如今是在闭关?”   “对,”孔连泉无奈,“我都不敢想,要是他们出来了,知道小师兄碰到那么一个……唉,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第040章 陌生   焦苍也是惯好游历的人,见过许多世面。从前在北州时,无论孔连泉和他走到哪里,他都能随口道出一段与此地有关的往事。   是以当他说出“当年我与那位邬尊者也见过”的时候,孔连泉也不觉意外,他甚至笑道:“若是旁人这么讲,我定只当他是吹嘘,焦兄却不同。”   焦苍听过,微微笑了下,“那我若说当年还曾帮他做过一件小事,你相信吗?”   小事?这……   孔连泉的神色当中终于透出几分疑问。不过稍稍转过念头,他又想到:“虽说焦兄的修为与师伯相差很大,岁数更是如此。可怕是正因如此,焦兄说的话才确有可能。”   就像他自己,在云州家中的时候,不也总被各位长辈提溜着帮忙做事?不是孔连泉自夸,他平日的确颇受长者们喜欢。所谓帮忙,也只是长辈们借口给他送些东西。   轮到焦兄,对方年岁不比自己长上太多,却已经有今日的见识阅历。前头自己带他回到宗门,师尊见了他,也是颇为赞赏。再把同样的情形套在师伯身上,正说得过去。   “可惜师伯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孔连泉又道,“否则的话,你们还能再见一见。”   “是,”焦苍也叹,“的确可惜。”   两人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多久。与总有一天能相见的忘年交相比,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如何让在家小师兄不那么伤心。   为这个,没过多少时候,孔连泉瞒着小师兄,又一次约了大师兄与师姐见面。焦苍照旧作陪,只是除了他,在场还有另一道身影。   “唉!”袁仲林第不知多少次叹,“我如何对得起师兄师姐!”   三个徒弟都在,连带一个编外人员,袁掌门很快迎来了四道安慰自己的声音。其实都是他早已明白的道理,可如今落在耳中,他的心绪还是好了些。这时候,又听孔连泉讲:“我还是觉得,不能真让小师兄比对那人来找徒弟。”   说罢,便听大师兄赫连随道:“如此一来,九思怕是要触景生情。”   众人纷纷点头。倒不是他们要把手伸多长,只是天一宗的收徒共分三轮,“海选”的时候门中修士并不会将所有人的表现全都看在眼中。得等第一批入选弟子出来,他们才会依据其的成绩、道途等等因素去专门关注某个小辈。   他们不会反对九思的最终决定,但是若在这过程中看到哪个好苗子,见材欣喜,于是开口夸耀乃至推荐总能做到。   “不过,也不是全都背着来。”二师姐任剑秋跟着道,“像九思希望对方勤勉,这自然理所当然。”   众人点头,孔连泉再沉吟,“厨艺这事儿,还真说不好。不过那白眼狼出身之地与天一宗甚近,我前头从那边儿路过,也曾降在城中酒楼吃一席灵膳——滋味儿不论,菜式其实和天一宗差不多。”   “是这个道理。”焦苍这时候也道,“我在外头那么多年,说句托大的话,是吃过不少好东西的。一个地方以什么菜色为名,往往也和当地位置风俗有关。”   “和家中关系这条,”赫连随又说,“在我看,还是……”   任剑秋补充:“还有就是……”   孔连泉再斟酌,“另外,小师兄提到的……”   袁仲林:“……”   他欣慰地看着眼前三名小辈。看来徒弟多了也不光是债,也能让人心头欢喜。   希望九思亦能如此。   ……   ……   最后总结下来,众人给他们眼里的完美师侄画出一副画像。   性子开朗、喜爱热闹;使用剑之外的其他法器,但略通些剑法也好;最好是外州人,如此一来,不论对方有没有下厨的手艺,做出来的东西都不至于让九思思绪愈重。   同一时间,一处灵气盎然的山林当中。   一青年藏在草木之间,悉心地等。一直到浑身裹着水珠的白月犀从水中上来,步步往前,来到他身畔——   郁青猛然暴起,将手中兵器劈落下去。以修士的敏锐五感,他近乎是在同一时间便捕捉到了妖犀皮肉被破开、骨骼断裂的声响。   大功告成!   一个庞然大物在郁青面前先是摇晃,然后是倒下。对方轰然落地的一瞬,郁青近乎听到了脚下山峦跟着振动的声响。不过很显然,白月犀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对他、对他的同行人们产生任何影响。   郁青静静地看着庞大犀身,目光落在平整、干脆利落的刀口上,又挪去看一旁的草叶。鲜红血珠从草叶上滚落,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泥土之间。   如果有人在正面看他,一定会觉得青年此刻的神色其实颇为古怪。初时是冷静默然,接着,一个近乎能被称作“灿烂”的笑容从他脸上迸发出来。   “司徒兄!安兄!”他高高兴兴地转头叫喊,“我猎到咱们今日的吃食了。”   司徒修与安朗便从林中出来,脸上同样是喜悦神色。尤其在细细端详这头白月犀后,安朗振奋道:“今日我来操刀!陈兄不知道,我们家乡那儿正有一道美食,唤作‘红月犀’。”   三个字出来,郁青尚且没有什么反应,司徒修已经奇道:“你竟肯做这个了。”接着便转头去看郁青,笑着和他介绍:“这里头的‘红’字,并不是说世上还有哪头白月犀变异成了红色。而是用来烧肉的各样调料、增味灵植汇在一块儿,成了一片浓红……”   郁青含笑听着,顺道收起了手中的刀。   没错,他这会儿用的武器不是剑了。   下定回天一宗的决心已是不易,再思索自己回去之后要如何行事,更是耗了郁青颇大心力。   他先在心头数了一遍:“第一轮比试是个放大版的试炼搂,最后的评分也有相似之处。这会儿应该没人盯着,但万一后头被人怀疑了,直接把此刻场面的记录留影翻出来,我这套剑法决计要出问题。”   不想被人认出来,就直接换一个兵器吧。   抱着这样的心思,思索了一段时间,郁青拿起了刀。   他既然想和道侣见面,便不能连第一轮比试都通过不了。是,剑走偏锋地直接用扇子,应该更能引起对方的注意。但如此一来,兵器上的跨度便实在太大,郁青不觉得自己能赶在抵达天一宗前完成转换。   刀便不同了,两边的招式总有相似之处。   有了决心,郁青便开始练习。恰好到了玄州后,司徒修和安朗在龙州时还颇吃得开的身份开始没那么顶用。原先定好的灵船名额被地头蛇顶走,郁青听过,先是吃惊,随后安慰:“距离开山的时候还长,实在不行,咱们自己赶去也就是了!”   话说出来,便见到两人笑一笑,说:“我们也正有此意。”   等司徒修话音落下,安朗还补充:“咱们走在路上,还能趁机练练身手。这段时间一直憋在船上,连在甲班上跑跳都不自在,我早就待腻了!”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紧接着形成的是每人负责一日食物的约定。但像今日这样,明明猎东西的是郁青,旁人却手上痒痒、决定大展身手的时候也有。   “你别看白月犀长得粗苯,其实它的肉最是鲜嫩。”司徒修还在继续介绍,“待阿朗的红月犀做好,咱们可得轻轻地动筷子。否则的话,刚戳进去一个筷子尖儿,肉直接碎了,那多不好!”   郁青听着,也有些咽唾沫的冲动。   他侧过目光去瞧安朗,毛遂自荐:“我给你打下手吧!”   “行!”安朗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正琢磨呢,一头白月犀太大,咱们今日是肯定吃不完了。还是提前分割、收藏好,后头有机会再吃嘛!”   郁青听着,咽了口唾沫,脸上表情当中的期待之色更浓了。   ——是他此前从未有过的神色。   偶尔郁青也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杞人忧天。最大的可能性是他连第二轮都撑不过,更别说能见到九思。   这种情形中,一门心思地把“陈禾”和“郁青”划分开来,又有什么用?   可他还是在努力。两个人,后者沉闷无趣,前者便活泼爱笑。后者用剑,前者便要用刀。后者是地地道道的玄州人士,前者呢,至少司徒修和安朗都已经相信郁青和他们一样出身龙州。只是家乡实在太大,所以三人早前并未见过。   又琢磨了一番,郁青给自己在船上时的安静表现也找了一个理由:头一次出远门,还是一个人,那会儿有些受到惊吓。如今好了,一切步入正轨,自然回归安然。   司徒修和安朗对此表示理解,郁青甚至收获了一件后者头一次出门时的糗事。听着安朗闹、司徒修笑,郁青跟着笑了起来。   这份笑容一直在他脸上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夜晚,身侧两人已经睡了,留下郁青守夜。他慢吞吞地保养着那把刚刚才到自己手上的灵刀,仔仔细细地涂油、擦拭。这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刀面上。   看到一个神色陌生,姿势陌生,法器陌生的修士。   郁青一个激灵,寒意从背脊迸发,头脑跟着炸出一个疑问:“我是谁?——当真,当真是‘郁青’吗?” 第041章 考验(上)   这份恍惚只有一瞬。   很快,郁青回过神。他还是抱着刀,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这么默默地、静静地坐着。仿佛转过许多思绪,又仿佛头脑空空、什么都没有考虑。良久,擦刀的动作开始继续,脑海中漫浮的念头同样。   “我当然是郁青。”他告诉自己。紧接着,又叹:“但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郁青。”   是陈青,陈初,陈禾……怎样都好。唯独不是用错误的方法遇见道侣,又用更错误的方法离开的那个人。   可惜这毕竟只是一番妄想。   ……   ……   赶路数月,郁青与司徒修、安朗来到通月城。   后面两人是第一次到来,郁青则对一切都熟门熟路。然而这份熟稔不好表现出来,他便学起两位新晋友人的模样,看着周围各样事物不时地“哇”“唔”出声。   心头紧张更多。   明知不该,可还是要时不时地摸一摸面颊。原先只是想要确定金丝面具依然停留在脸上,可这番动作落在司徒修和安朗眼中,倒是有另一番意思。后者认认真真,告诉“陈禾”好兄弟一个偏方:“……抓一把当地的土放在水中喝了,也就是了。”   郁青:“?”   大约是他脸上的迷惑太过明显,引得司徒修和陈禾也迷惑起来。前者轻轻咳了一声,与郁青问:“我们想着,你不是水土不服么?”   郁青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   后头他给自己澄清、在两位好友关心的目光中再三保证自己当真无事不提,又转过数日,言行举止之间透出焦灼的人成了司徒修和安朗。   两人一个不停喝茶,一个不停地走来走去。郁青在一旁看着,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开口劝:“别的我不好说,可比照此前见过的几个天一宗弟子模样,司徒兄与安兄起码能把第一轮顺利过去。”   安朗很期待地看他:“第二轮呢?”   郁青:“……第二轮不是幻境么?我之前听说的与你们打听到的一样,都说第一轮通过后,弟子会被封掉拜师的记忆、送到某处险境当中。自然,这些险境都是假的。但若当事人不知道,那假的便也能看做真的。如此一来,就是考验大伙儿平日做事的条理了。”   相当于一个心性、能力上的综合测验,能把困难解决的弟子得到上佳评语,虽解决不了、却也做出极大贡献的人次之。而若是那慌了手脚、什么也不会的人,自然只能灰溜溜地从天一宗离开。   郁青是真觉得两位友人在这方面表现不错,通过第二轮应该不是问题。   “剩下第三轮,”他又说,“就是看各个峰如何出题了。年年都有不同,倒是不好分说。不过只要把第二轮过去,第三轮无论如何表现,都是有可能进入宗门的,最多是内门弟子、外门弟子的问题。”至于某位大能亲传,这就只能凭借运气,司徒修和安朗原先也没指望过。   此番听郁青讲完,两人相互看看,都笑了。   “行吧。”安朗率先伸出手,手背向上、对着屋中另外两人,“我会全力以赴。不过,若是最后还是落选了,我也替你们当中通过的人高兴!”   司徒修微微一笑,同样手背朝上,覆住安朗的手,“我也一样。”   郁青眨了眨眼,忽而有些动容。这一路上,遇到两位友人于他来说的确是很大的收获。只是二人皆是光明磊落,倒更显得他心思卑劣了。   “我也一样。”   郁青说。   语毕,三人一起笑了。   往后数个时辰过去,他们离开酒楼,前往天一宗。   赶到山门前的时候,诸多天一弟子已然出现。一艘艘巨大灵船盘浮在天,要接引所有前来的修士去往试炼之地。   周遭人山人海,郁青在这一步与司徒修、安朗散开。后两人略略有些担忧,郁青倒是洒脱地笑一笑,说:“祝你们成功!”   司徒修与安朗也笑了,“陈兄亦然!”   这话之后,三人分隔两方。郁青凝下心神,与诸多上了同一艘灵船的修士一起,开始听天一之人讲解接下来的考验流程。   说简单也简单,只需要尽量把一轮轮扑上来的妖兽、机关偶杀去就好——若是丹修、器修、阵修等并不长于正面攻击的道,自然有其他考验方式——等到修士杀至无力再动,或者主动放弃,这一轮试炼便算是结束了。   结果会当场出来。通过之人会拿到下一轮拜师考验的令牌,未通过之人则会依据先前表现得不同,拿到些许灵石、寻常灵草、普通灵丹等等,一个小小的锦囊装着,算是对他们此前辛劳的犒劳。司徒修曾提过,他家中有一个兄长便带回了这样的锦囊,此后始终带在身上。   若是刚刚在港口下船的郁青,用刀对上这场试炼定然要手忙脚乱。可是经过了前面数月的历练,他表现得十分冷静、驾轻就熟。最后足足二十六轮攻击结束,他琢磨了一番,记得自己此前在太清峰上曾听其他修士在聊天时说起过,他们几乎都在这一场试炼中坚持了三十轮出头。内门弟子如此,他一个目标仅仅是通过的人不好太过显眼。   想到这里,下一轮攻击来临的时候郁青有意做出不支模样,被机关偶击败。   他喊出“结束”的瞬间,机关偶的动作定在原地。青年躺在地上,面对距离自己鼻尖只有半寸距离的拳头,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他先是往旁边挪了两下,这才翻身站起,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空处。   不多时,一团流光出现。正面是“天一”二字,背后是“陈禾筑基中期”与“二十六”并列一处的令牌在郁青眼前出现。   这时候,郁青倏忽发觉原来自己是紧张的。他拿过牌子的手都有些颤抖,想到早前在灵船上听过的叮咛,赶忙又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牌子上。   如此一来,这便板上钉钉是他的东西了。眼看鲜血在令牌上消失,郁青露出一个欣慰笑容来。   出去后与两位好友联系,他们果然也都通过。三人互相道了一番恭喜,倒是没有见面——第二轮考验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是忙完这轮再说吧。   所有持有令牌的修士吃过天一弟子发下来的回春、元灵二丹,紧接着便握住一同发下的阵石,各自念起刚刚学到的法诀来。   一阵天旋地转。   ……   ……   “我叫陈禾。”   青年心想。   “我是一个散修。此番来到此地,全因我在历练。”   没错,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当散修,而不是为家族效命,或是直接拜入某个门派?”   某人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的凝滞。紧接着,他想起来了一部分:“我的家族对我不好,于是我在阿娘去世之后便离开了。门派……咳咳,那不是因为我实力太差,于是没有好地方要我么!”   若是去差的地方,那还不如他一直在外头游历呢。   搞清了自己的身份、来路,青年开始打量眼前的地方。   他正在一座仙城当中,周遭是往来人流。各样建筑倒是不算陌生,青年很容易就记起,自己此前来过这个地方。   现在嘛,考虑片刻后,他决定找一家商会看看情况。都是散修了,当然是要边做任务,边攒家底啊。   毕竟那种走在路上就能撞见某个大能遗留下来的法器,追着赶着要收人当弟子的事儿只有话本里才有。正常人跌下山崖之后要么是死,要么是痛苦地等死,不可能像是那些故事主角儿一样碰到机缘、一步登天。   ……   ……   诸多正在接受考验的人所见景象正呈现在一面面水镜中,由天一各峰负责弟子选拔的人随意查看。   邬九思并袁仲林的三个徒弟也在这儿。准确地说,是后头三个人聚在太清的地盘上,孔连泉负责叽叽喳喳,赫连随和任剑秋查漏补缺。   “这个不错。”孔连泉说,“开局就是被人追杀,但冷静理智地避开了恶徒,过程中也没有牵连无辜之人。有脑子,有品性,实力也说得过去!”   他把讲着话,把一面水镜点到身前,留作备用。   “这个也不错,”孔连泉又说,“开局是碰到妖兽,干脆利落地斩了。”   扒拉扒拉,也留下来。   不一会儿,孔连泉身边已经多了一串儿水镜。赫连随和任剑秋看在眼里,眼皮微跳,倒是没有反对。   他们各自也找出几个看好的人。有的虽然没有碰到问题,但是对周遭一切的应对都很从容、有条理。有的也和孔连泉那儿的备选一样,已经解决了一波小麻烦。   不过——   忙活了一番之后,三人对视一眼。   他们师尊又不打算给他们收一个小师弟、小师妹,今日忙活,说白了,全都是为了邬九思。   那九思现在是什么状况?他有自己看中的后辈吗?   抱着这样的心思,三人一起朝着当事人的方向看过去,接着便同时“咦”了一声。   还真有。邬九思面前已经有一面水镜,里头的修士正在……呃,正在和商会伙计讨价还价,说自己若是把商会收的什么东西多拿些来,能不能提一提价。   三人看得面面相觑,没想到师弟——师兄——竟然好这口。不过很快,赫连随意识到什么:“这是沧澜城么?”   邬九思听着,轻轻“嗯”了一声。 第042章 考验(中)   沧澜城。   这三个字出来,在场另两人恍然。他们是不知道白眼狼曾拿什么话欺骗自家人,却都记得多前邬九思在此地的经历。妖兽作祟,河水泛滥。若非天一太清的少峰主恰好路过,怕是半座仙城都要被淹没,又有不知多少人会死于水中。   袁仲林的三个弟子相互看看,孔连泉嘴巴动一动,没发出声音,但与师兄、师姐念:“这人倒是运气不错。”   任剑秋则回应:“算是与师弟有缘吧。”那么多出自不同天一修士的危机秘境,偏偏抽到了九思师弟曾经经历过的那一个。   没错。幻境幻境,接受考验的后辈们所见所闻固然是假,可这些“假”却又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几十年才有一次的山门大开、对外收徒,从各州赶来一试的修士何止万数?纵是门中修阵道的那位峰主,也决计无法一口气拿出这么多不同幻境。如此一来,从诸人记忆中摘取便成了最简单的选择。   至于“本就是试炼,也不必人人都有不同”——听闻初时的确是这样,所有人拿同一套试卷。奈何没过几年,各位长老便意识到,自家出的考题往往早早就被泄露出去。   那时的处置暂且不论,只道当下。不单单是邬九思,在场其他几人的注意力也一同落在那面水镜上,任剑秋还将那名叫做“陈禾”的年轻修士第一轮考验的状况翻找出来,低声与众人念:“刀修,出身龙州,境界是筑基中期——前头表现得挺不错,坚持了足足二十六轮。”   “二十六?”赫连随重复了句。任剑秋知道对方在疑问什么,立刻解释:“说是今年金峰主那儿炼偶人时出了什么岔子,所有机关偶的实力都比往常盛上许多。眼下的二十六轮,放在从前,怕是能有三十轮往上。”   的确是个好苗子。三人一起暗暗点头,盼望这位陈禾修士快些出城。而后发觉水中异动,想办法阻止……   “呃,”孔连泉悄悄说,“他前面不是已经讲好收价了吗,怎么还没出城。”   那伙计分明已经被陈禾修士气笑了,连连说“从前只听过大笔卖出时能打折,没听说过大笔买来还能提价”。后者却还是气定神闲,说:“若我拿来的翠螺个头不一、品质混杂,用原先那价也是应当。可眼下,我便是要替你们挑选一次,只拿最优的那部分到商会中。如此一来,涨出的价格,岂不是我这番忙碌的酬劳?”   呃,不是没有道理。   伙计被说服了,挑拣的伙儿本身也是要雇人做的,如果眼前之人能一步包圆,怎么不算一件好事?   事情讲好了,可陈禾修士依然不急不慌,在城中溜来转去。引得孔连泉不由往小师兄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却见对方还是神色淡淡的,看不出而今是什么心思。   如果邬九思知道师弟正在研究自己,他大约会回复:“没什么心思。”有了师叔的劝说,他的确觉得收徒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在诸位师兄弟姐妹的声声问题中,也慢慢摸清自己想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旁人都能看出来,他心头那个“徒弟”的影子和曾经的道侣是怎样相似。作为当事人,邬九思又怎会一无所觉?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他开始思索:“这真的是一个好主意吗?”   可是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再有,邬九思也不会当真妄自菲薄。倘若当真收徒,那后者的身份不仅仅是“邬九思的徒弟”,还会是“太清峰峰主邬戎机之徒孙”。   那些曾经盯着太清峰底蕴的人毫无疑问会将目光落在对方身上。这不是坏事,因为后者获得的好处足以与他要应对的各种明枪暗箭相抵。再有,邬九思会护着对方,太清峰会护着对方,就连掌门师叔都不会什么也不做。   多少人知道这点,多少人在听到消息的刹那就开始绸缪。就连其他各峰上的长老里,都不伐传信家中、对后辈们一番吩咐的人——连这点也像是郁青。要争抢他大徒儿的位置,却绝非是为邬九思其人,而是看中他的身份,他的功法,他的法器和灵石。   索然无味。   念头起来,办得轰轰烈烈的收徒之事于邬九思来说便成了天边云雾。他能看到,想要的话也能够触摸到。只是大多时候,他仅仅是把目光转过去,心中想,其实要解决这事也很简单,只要到最后讲出一句“没有我看中的后辈”就好。不过,在这过程中,还是得装模作样一下。   于是,当一面面水镜浮现而出,那个以他的经历为蓝本的幻境就被召到邬九思面前。果然,看清里头映出的场面是沧澜城后,身边的人们纷纷表示理解。听着耳畔时不时会冒出一句的咕哝声,邬九思发觉自己其实有些想笑。无论如何,至少身边的几人对自己确实是真心实意。   自己也要珍惜这份好。   想到这里,邬九思的想法更加远去。直到他听到一声“咦,他出城了”,以及紧接着下一声,“来了来了,那条妖鱼!”   “哗啦——”   镜面当中,不知在河道中徘徊了多久、身形庞大至超出一人高的披金巨鱼轰然跃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水浪炸开,将岸上的所有人都淹没。   浪花散去。   邬九思眉尖一压,身后孔连泉亦是惊呼:“人呢!?”   赫连随面皮抽动一下,不太确定地回答:“仿佛是被鱼——”   任剑秋冷静补充:“吞了。”   在场众人:“……”   ……   ……   腥,冷。   这是鱼肚子里青年最大的感觉。   他的头脑其实还有些发懵。人好好在河岸旁边捡螺子呢,怎么眼前就忽然一花,再接着,水岸的景象不见了,自己来到一个黑乎乎、黏冷冷的地方。腥臭气息钻入鼻腔,让他在一瞬间险些作呕。好在紧跟着,他的大脑开始转动,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水镜上的场面还在。”任剑秋说,“看来人还活着。”   赫连随与孔连泉点头,邬九思则依然压着眉毛。   孔连泉偷偷侧过目光看,便发现小师兄原先只是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游戏收紧。   他愣住,紧接着便意识到了什么。这时候,旁侧的人又是一声轻呼:“呀,他出来了!”   “呼哧,呼哧!”   手持长刀,重新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滋味,青年一时恍惚。过了会儿,才仿佛突然回过神来,开始收拾整理。   一人高的鱼不过看起来可怕,可以他的修为、兵器都能直接将其从腹中劈开,可见这妖兽的品阶最多只是二阶。拿到城中了,怕是器修嫌低,厨修更要嫌弃鱼老肉柴。也就是诸多东西搭在一起卖的时候,才能将就着被人收了去。   青年明白这个道理,心头也不遗憾。他很快将鱼身收好,又捏了个清洁法诀让自己摆脱一身腥臭气息。这之后,青年琢磨一下,决定——   “继续捡螺子?”   孔连泉不可思议地抽了口气,两个师兄、师姐倒是不觉得奇怪。尤其赫连随在拜入天一宗前家中也不富裕,他稍稍琢磨一下,便也明白那叫陈禾的青年的心思,“一条自己就能信手对付的妖鱼,说是对手实在有些夸张。倒是前头接下的任务,诚然,完不成也不会有什么危害。最多是以后都被商会谢绝入内,再也找不到营生做。”   “话是这么说,”孔连泉道,“可这是个考验幻境!我前头便觉得奇怪了,此地的险情怎么还不出来?”   作为原始记忆的拥有者,邬九思倒是觉得寻常:“前头你们看的那些危难多是来自于一人、一妖,进入时是凶险,摆脱起来却也容易。沧澜城不同,此地——”   邬真人停顿片刻。再开口的时候,众人都发现,他的语气微妙的变了。   “来了。”   邬九思说。   “快来快来。”水镜中的青年半跪在河岸上,手指插入松软的泥沙中。他能感觉到指间的柔软,也能感觉到自己指肚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坚硬,个头颇大。他暗暗嘀咕,若是按照这样标准来捉青螺,自己怕没有做完任务的一天了。   这个念头逗得青年微微一笑,笑意当中,他又察觉不对。   有什么东西从自己余光中闪过。   散修历来最是警惕。有了这个念头的一瞬间,青年原先只笼罩在身畔丈内的神识蓦然铺开,朝着四面八方奔涌!   而后,他意识到了什么。   手指被从泥沙中抽了出来,一枚足有青年拳头大的青螺赫然落在青年掌心。他却是看也不看,直接将其收入笼中,注意力尽数集中在身前水面上。   入眼的是一大片黑影。   那些黑影连绵着,涌动着,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所有人。留意到它们的人还寥寥无几,除了青年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危险已经来临。   要怎么做?   青年扪心自问。 第043章 考验(下)   要怎么做?   那年河畔,凭借父母留下的法器,邬九思在所有修士之前察觉了水中异常。他毫不犹豫,朝在场所有人一同传音:“水中有异,诸位速速离去!”   近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河面猛然翻起,直接来到数丈高度!   不仅如此。一道颇是危险的气息从水中透出,明明晃晃地告诉河畔修士:“想走?没那么容易!”   像是为了印证这话,不过眨眼工夫,涛涛水流朝着河岸扑下,眼看便要将人卷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星星点点的灵光在修士们眼前骤现。有那眼神好、见识也广的,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惊呼:“避水符!”   再一看——何止是自己,原来只要是处于这片区域的修士,面前都多了这么一张符纸。   来不及感叹那出手之人的身家是怎样丰厚,修士们匆匆看一眼对方身形,算是记住恩人面貌特征,这便各显神通地离去。   沧澜河畔空了大半,水中妖兽明显更怒,邬九思也跟着压下眉头。   不够。一人一妖同时心想。前者是:“我能送出的灵符毕竟有限,总有更多人顾及不得。”后者则是“好不容易收服了这群妖鱼,怎么能出师不利?”   双方同时有了反应,朝河水下游行去。一路上,不知多少人被邬九思收入袖中,就此保全性命。   邬九思是真不记得这群人都是什么模样。是,修士记性好,奈何他那会儿满脑子唯有“救下更多人”一个念头,压根没有心思去留意那些被救者的具体面貌!因为这个,他才信了郁青的话。现在去想,却是对方早前听过自己名声,于是有意说谎接近自己。   邬九思又想:“原来我再想到此事,已经不会觉得心中疼痛了啊。”   是件好事。   ……   ……   很古怪。   幻境中的青年暗忖:“话说回来,难道是我在的位子更特殊一点?凭什么那么多人都看不出的妖鱼来侵,被我一个筑基看破了。”   除了“外力导致”,他想不出另一个原因。只是这并非当下重点,他更需要做出决断的是另一件事:作为一个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十分清楚的人,青年确定,一旦喊出那句“水中有异,大家快跑”,自己就一定会被落在后面。那句话怎么说的?有时候面对危险,你想要活下去,其实只需要称谓倒数第二个就行。   看水里的状况,就知道他现在起码得当上“倒数第二百”。奈何即便如此,对青年来说仍然颇是间距。   他喉结滚动,有了决心。   脚步后退、后退,牙关却是紧咬的。这场面落在水镜之外的人眼里,邬九思还是不曾多说,孔连泉却先给对方按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头。   赫连随与任剑秋同样不太满意。他们想给师弟挑选的是一个趋于完美的徒弟,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最好,仅仅是千里挑一也不是不能接受——前提是,对方毫无短板,各项表现都能看出优秀。   绝对不能像是眼下修士这样。诚然,对方的选择说不上什么对错,可这就已经足够让他被另外水镜里的人比下去了。   思绪转动之间,几人忽地听到:“大伙儿,往后头的林子里跑!!!”   他们纷纷愣住。   同一时间,幻境当中。   眼看自己到了一个相对的安全位置,基本能有冲刺“倒数两百名”的希望了,郁青总算把那句压在舌头下面的话喊了出来。   紧接着,他眼睛闭上,拔腿就跑!   能做的事自己已经做过了,真有人被留下了也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   他心中冷静地想着。紧接着,就被卷入水中。   不争气的青年:“……”   他意识紧绷,神识再度扩散,意识到,与原先想象中水流直接淹没河岸的场面不同,那些涌出的水似乎一股脑地奔着自己来了!   这是完全超出青年预料的场景。一时之间,他浑身冰冷,在巨大的威压恐怖之下近乎失去了挣扎的能力。水中的存在知道是他坏了事,于是头一个要拿他泄愤。区区筑基,逃无可逃,平时就要折在这里!   青年怎能认命?他口鼻中已经灌了水,巨大鱼影再度出现在眼前。可与“被吞噬”这种简单的死法相比这一次,他面临的分明是更加可怕的折磨。巨鱼在他身前一尺处停了下来,青年清晰地看到了它身上巨大的鳞片,鳞片之上微微晃动的鱼鳍……接着,疼痛出现了。往日能轻易从手指之间滑动的水流,在这一刻变成了千斤之重,寸寸碾压着青年的皮肤。   他何曾体验过这般痛苦?脑海中出现一团血肉泥浆,青年毫不怀疑,这就是自己此后的模样。不,他一定会凄惨得多。那些“泥浆”不能成团,而是直接被水流冲走。好一点的还能去看四海景色,坏一些的则是直接落入鱼腹。   就这样了吗?   “无趣。”孔连泉又道,“邬师兄,你还是换一个看吧。”   绝不是这样!   青年倏忽多出一道念头:“我的血肉……妖兽——”   在浑身剧痛,但最激烈的一下毕竟没有来临之前,他做了一件事。   以自己的灵气为刀,狠狠地砍在手臂上!   一抹鲜霎时间混入水流,又迅速被冲做淡色。最初的时候,这点不同并未引起外头修士们的注意力,所有人都道这是对方被鱼妖、或是干脆其背后的存在所伤。然而很快,第一个诧异声响出现了。   任剑秋问:“他方才是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些鱼妖忽地定住了?”   没有人回答她。   连带第二个问题,“等等,怎么不光是定住,它们还开始相互厮杀”,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众人搞不明白,只好把疑问记载心头。除此之外,倒是没发觉更多异常。同为修士,就不准人家有什么保命的底牌了?天一宗以幻境作为收徒的第二轮考验,要看的是人心,而不是那些在外修士的隐私。   唯独正在经历一切的青年自己知道,他其实只是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控制住自己落出去的血,把它们均匀地覆盖在几头妖鱼身上。   这种东西看似各自大,其实加在一块儿也没有多少脑子。原先正在遵从某个高阶存在的命令对外攻击,紧接着,便从身边感受到了极为诱人的香味。这下好了,吃饭成了一等重要的事儿。没一会儿,原先要看住的人不见了,身旁的巨鱼也变成了巨骨。   青年自己呢?自然是利用这个时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他埋头狂奔,脚下步子近乎成了虚影。这等速度,倒是接连超过了不少人。   水紧接着又涌了过来,还是距离青年极近。这也说明另一件事:前头他超过的那些人,已经被淹没了。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他方才被淹,也没有人会理睬。能做到各扫门前雪,而不是在危机关头还给旁人使绊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青年是这么想的。思绪之间,又从一对母子身旁跑了过去。   水仍然跟着,转眼将母子——不对,是将那母亲淹没,孩子倒是被母亲用了什么法子又送出数丈。分明岁数不大,还没有青年腰高,那小孩儿却没有哭闹的意思。只是带着眼泪,继续往前跑。   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救他们,世界上那儿有那么多大慈大悲的仙人?   青年脑海中闪过某个方才同样在水岸边、身上明显是某不凡宗门弟子服饰的修士,心头没有丝毫波动。哪怕他知道,再过一两息,就是方才那个孩子的死期。   多可怜,他娘刚刚救了他,他就要死了。那女郎若是知道,倒不如把孩子抱在怀中一同喂鱼。这样的话,倒是能母子二人生前死后都待在一起。   青年不无嘲讽地想。这时候,镜外的孔连泉又是“咦”了一声。   “他又用了方才那种术法!”孔连泉道,“追得最近的妖鱼已经成骨头了。呃,不过我还是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做的。”   赫连随:“加一。”   任剑秋:“加一。”   邬九思:“他往后面扔了什么东西。”   其他人:“咦。”   邬九思道:“不必窥探。若是他留在天一宗,后头自然会有人知晓。若是他走了,更无必要知道。”   众人:“……唔。”   这话是有道理的。他们放下这茬,继续端详起青年后面的经历。   见对方费尽力气,终于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进入其中。   孔连泉等人打起精神。按照他们的想法,往后才会是事情的重点。却没想到,后头是还发生了不少事情,那青年却几乎毫无贡献。都是其他修士在指挥布阵、指挥救援。要说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恐怕就是蹲在那个嚎啕大哭了半天的小男孩儿面前,歪着脑袋看对方哭完,然后问对方:“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小男孩儿抽抽噎噎:“有,我舅家爷爷婆婆还在。”   青年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镜外众人:终于挑出一个优点,善良!   青年心中:“太好了,不会被赖上。” 第044章 机会   完蛋了。   这是郁青从幻境中苏醒、认识到自己此前在做什么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寻常人在这第二环节中都在做什么?——他不知道与自己同时参与考验的修士们会给出什么答案,却记得此前曾在太清峰上听到的闲谈。答案要么是以一己之力拯救某个村子,要么是碍于与敌方实力差距太大,实在无力去做更多,却也在某个击败对方的关键节点起到最用。最不济的,也可以在“竭尽全力”的夸赞下并不心虚。   他呢?初时还算辛勤,可那不过是为了活命。等到好不容易进入城中,郁青满脑子只剩下“太好了,安全了”一个念头。守城之事自有旁人安排,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插手。最多最多,趁着这个时间找找自己捡到的小鬼的其他家人。   原本以为这事儿十分简单,真做起来郁青才开始发现麻烦。城外都是沧澜河泛滥的水流,短时间内定然是出不去了。小孩儿倒是提到,他舅家人在城中有住处。可一来他年纪太幼,根本说不清方位。二来郁青暗暗盘算,总觉得依照这孩子口中长辈们的行事作风,出事的时候,他们有很大可能性并不在城中。   ——他娘是在自己面前死的,其他人兴许是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合眼。   有好几次,郁青都起了放弃的心思。可最终最终,看着小孩儿的脸蛋,他还是叹一口气,继续拎着对方在城中晃悠。   “我比你命好。”一边晃悠,郁青一边暗暗嘀咕,“我娘虽是去了,却毕竟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个足够倒霉的小东西,总让郁青想起曾经的自己。这就够了,他下定了决心。   而今再想,郁青:“……”   他面无表情,心头只剩“惨不忍睹”一个念头。   恰好这时候,耳畔响起一道传音。是两个好友找他,问:“陈兄,我们二人俱已结束第二轮考验,你那边如何?——若是能听到这话,且与我俩说一声,咱们定个地方会和。”   为了避免后辈们受到外力影响,天一宗在考验场地四面八方都布了阵法。莫说这最基础的信符,便是说话的人亲自来了,也得登高法阵消散之后才能吭声,这才有了那句“能听到”的说法。   郁青对此了然,又想:“司徒兄、安兄的表现定是比我好的。看来往后不久,我们仨就要分别了。”   痛苦、妒忌、难过……   这些情绪郁青通通没有。   他最多是遗憾。原来到最后,自己也没有能力给道侣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过除此之外,郁青又有淡淡的庆幸。   走得越早,被认出的可能性便越小。郁青来到此地的目的原先便十分简单,如今眼看即将完成,若非此刻笑出声来太过突兀、一定会引起在场其他修士的注意力,他一定不会只是简简单单地勾起唇角。   “怎么样,怎么样?”三人见面,安朗果然问起,“陈兄,你这一轮觉得如何?”   郁青慢慢吐出一口气,朝两个好友拱手:“日后相见,我怕是就要叫你们一声‘天一仙君’了。”   司徒修、安朗:“……啊。”   数日之后,郁青:“啊?”   ……   ……   是阴谋吗?   被一个身着金绣道袍的弟子找到、听着对方“你已经通过了第二轮考验,眼下第三轮将由我们少峰主亲自出题”的通知,郁青忍不住恍惚起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所有神识都落在眼前修士身上,好让对方的面容样貌更加清晰地刻印在自己脑海当中。以防后面出了事,结果连人都找不到。   而在他努力记住的同时,那负责报信的太清弟子还当眼前人是初听好事,太过雀跃,这才愣神。类似的状况他近些日子已经见过很多,这会儿并不令人惊讶。只是等了半天,对方始终没有动静,报信弟子终于本着“不能别人下班我加班”的念头开口,轻轻咳上一声,道:“第三轮考验开始的时候,自然会有人联系小友你。我先去找下一个通过人了,再见。”   “再见。”回过神的郁青扬起嗓音,眉梢眼里都带着雀跃,又歉然道:“我手中实在没什么东西,否则的话,定要向师兄捧上谢礼。”   那太清弟子“哈哈”两声,摆手道了不用,这便离开了。   眼看人走,郁青第一时间便把好消息通知给司徒修与安朗。两人自然是为郁青高兴,安朗甚至说:“接下来在天一宗,咱们还是兄弟!”   司徒修轻轻咳了一声,“这是自然,不过——相见的时候毕竟还是少了。”   安朗一怔,随即安静下来。郁青倒是显得乐观,道:“再怎么少,咱们在外面约见、到通月城好生吃一顿的时间还是有的。不过,”犹豫了一下,嘴巴抿起,声音也压低了,“其实我想不明白,自个儿到底为什么能通过第二轮考验。若不是相信天一宗不至于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怕不是要以为方才的师兄找错了人……”   他会这么说,自然是因为早前已经把自己在第二轮考验当中的表现告诉两个好友。那会儿司徒修和安朗本是在劝他,希望他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可听完郁青的描述之后,同样觉得棘手。最后最后,也只能说出一句“至少你救了一个孩子”。   这倒是真的,只是和一村、一城人的生死相比算得了什么?   “要我说,”司徒修安慰他,“陈兄,你就是他看重那些自己没做好的地方。可报信的人既然来了,就说明你做得比自己以为得更好。现在啊,咱们还是好好参谋一下,大伙儿的下一轮考验都会是什么。”   郁青说:“含元峰那边,一般是给你描述出一个场景,让你炼制出最适合那个场景的法器。玉川峰呢,是让你选择一门刀法,后头又让你应对怪物。”   司徒修、安朗:“……”   正准备摸一摸锦囊、发挥一下两人目前最大优势的二人被砸蒙了,转而便是一阵喜悦。   “太清峰呢?”安朗问。近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郁青已经给出了答案:“前头说的这些,都是有过往案例能找到的。唯独一个太清峰,收徒的少峰主如今年岁还太轻了,又是头一早遭,一点儿参考价值都没有。”   是这个道理。   司徒修与安朗面面相觑,再重新看向郁青。   两人由衷地希望好友能有一番好运。   他们却不知道,对郁青来说,他最大的好运已经来临了。   通过了第一轮考验,他有了在远远地方看道侣一眼的机会。通过第二轮考验,他有可能在近处看到九思。通过第三轮……罢了罢了,郁青根本没有抱着这方面的心思。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我如今算不算半个太清峰人?——后头各个峰主训话,我是不会能以极近的距离见到九思……”   “怦怦,怦怦!”   心跳先是漏了一拍,紧接着开始越来越快。   郁青暗暗喜悦,这份心情持续了很多天,终于在令牌亮起、上头声音传出的那天骤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焦灼。那个声音分明已经消失了,却又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他的脑海。   “陈禾小友,”那人温温和和地讲,“明日请你抽出时间,和我谈谈。”   谈?   郁青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记,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我一定是还没有睡醒”——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用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疼痛与灼热感一同在脸颊上散开,掌心的疼痛也清晰存在。到了这时候,前面听到的话终于给了郁青一点真实感。   九思。   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出了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人的名字。   九思,九思。   邬九思。   “呼哈——”郁青用尽全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今天的幸运,却知道,明日那场会面对自己而言是最后一次和道侣讲话、相对而坐的机会。   沐浴焚香是必须的。   除此之外呢?   郁青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口中喃喃地念:“冷静,冷静——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锦囊一并留下来。对了,九思讨厌我,我明日得更加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发现。”   如此和自己说了很多遍,青年终于感受到了心跳速度的变快。他手中捏诀,旁侧茶盏里的茶水瞬间升起、化作水镜,于是自己的面貌在当中清晰可见   “明日见到九思自然要笑,不过必须笑得和从前一模一样。不单单是这个,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对,改,全都要改!”   ……   ……   第二轮考验结束之后,一共有十六个修士的资料被摆在了邬九思面前。   每一个修士都是真正优秀,那些帮着邬九思挑挑拣拣、期望长出一根最好的白菜的人早早就开始翘首以盼,希望里头出现一个完美的太清峰少峰主徒弟。别的不说,至少帮助九思真正走出来。   在这之中,陈禾算是个凑数的。袁仲林的三个弟子没有一个觉得他合适,只是考虑邬九思似乎待他颇为喜欢,于是将人一并塞了进去。   邬九思接过了,扪心自问:“我喜欢他吗?……怕是不然吧。”不过,真要和大伙儿解释起来未免麻烦,还是后头一并退出去更好。   眼下见了人,双方简单寒暄后,邬九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在城中的时候,为什么不参与防守任务?”   郁青:“……” 第045章 问答   “因为贪生怕死。”   郁青回答。   他并非没有犹豫过。虽不知九思为何选择以眼下的方式作为第三轮考验,可随意想想,便知道自己眼下说出的话,便是决定“陈禾”后续去路的关键。   竭力辩解,让“陈禾”不至于给少峰主留下一个太差的印象,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他不是“陈禾”,而是郁青啊。   哪怕道侣根本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人是自己,郁青也绝不希望再骗对方一回。   再有,能以另一副面貌见到道侣已是天大的好事,他难道还真要留下来当对方的弟子吗?   想到这里,青年心平气和,细细剖析起自己在幻境中的心思:“我的修为,真人您也是看在眼中的。说白了,那会儿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就算被水卷走了,也无人会在意。后头给所有死人一同立碑,上头多半都没有我的名头——   “毕竟,”郁青轻轻巧巧地说,“根本没有人认得我嘛。”   讲到最后,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这是招人讨厌的表现,可郁青已经不在乎了。而他的道侣也的确是君子,见了“陈禾”如此模样也并不动怒,仅是道:“虽说如此,你却还是冒着风险,救下了润郎。”   啊,润郎。   那个小男孩儿。废了好大力气,郁青到底找到了对方的舅舅。他欢欢喜喜地把小孩儿塞给对方,还没收到护住孩子的谢礼呢,幻境就已经结束了。   “是有这么回事。”想了想,郁青继续实话实说,“不过真人,我救他也不是全然出自好心。您应该也知道,早前被淹了的人里不是没有娃娃,我却没有在意。”   邬九思便问:“这是为什么呢?”   郁青心情复杂,“因为,他娘让我想起了我娘。”   邬九思:“哦?”   从前不曾与道侣说起郁家的真正情况,此刻稍稍透露些,应该也不至于身份暴露——如此琢磨一番,郁青开始整理言语开口:“我娘身份不好,天赋不好,与家中关系也不好。在我爹看来,她唯一出挑的就是容貌。即便如此,也很快便年华老去、再也得不了他半分顾惜。   “但她待我极好。   “我分明修为平平,她却从不怨我不替她争光。只说她没能博得父亲宠爱,这才将我耽搁。   “我没有好兵器,她也没有积蓄,没法攒东西给我。我瞧见她偷偷抹眼泪,说是自己不争气……”   郁青沉默。   .   “她有什么错?到了后头,人都要没了,还一心一意惦记我。   “我想,如果有天是我们一起碰到危险,她一定也愿意舍下命来救我。   “既然如此,润郎不就是另一个我?真人,从前在外,我早早便听过你的名声,知道你是一心为旁人考量的君子。我却不同,是个实实在在的小人。说到这儿了,我也知道,自个儿肯定没机会当您的徒弟。这样也好,您这样的人,就应该有一个样样都好、和您一样光风霁月的人陪在身侧,不似我……”   邬九思听下来,愈听愈是意外。   他注视“陈禾”,简单地对方:“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郁青一愣,“什么为什么?”哦,回过神了。的确,从九思的角度来看,自己此刻的表现怕是实在奇怪。前面那么多场面都过来了,按说是最后一搏的时候,为什么要主动后退?   “因为,”这一次,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想、去整理自己的真正心思,“如果我说了谎话,又因为谎话得了您的青睐,往后日子里,我怕是要一直用伪装出的模样和您相处。这样对我来说太过辛苦,对您来说也很不公平。更有甚者,万一后头您看是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呢?怎么想,都是无法收场的场面。与其那样,不如这会儿就不要开始。”   邬九思笑了,“你倒是实诚。”   语气里竟有几分轻松。   郁青听着,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自己已经“过关”——过了其他人都不愿意过的那一关——心情遍也跟着轻快起来,还问邬九思:“那邬真人,我是不是该走了?”   邬九思依然含笑,问:“你不愿意和我相处?”   郁青认真回答:“自然很是愿意。”他只希望自己根本没走,到现在依然陪在道侣身侧,“能看真人的每一眼,我心头都十足珍惜。不光今日,便是日后,也会时时回味。”   如此热情?邬九思哑然,目光往下压了一点:“……你这张嘴。”   郁青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欠然开口:“真人,我不该多话的。”   邬九思表情复杂,“我与旁人都聊了两炷香往上,倒是不好厚此薄彼。还是再说说吧,若是当了我的徒弟,你最想得到什么?”   嗯?自己不是已经被淘汰了?   郁青歪了歪脑袋,有些茫然地看道侣。看着看着,目光又微微闪动了一下。   是了,还是那个原因。   九思是好人,他自然愿意以真诚姿态面对每一个人。自己待在他身前,怎会不自惭形愧。   可又不是不开心的。他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的道侣,竟还能温和与他讲话,神色之间再无失望厌恶……他笑一笑,说:“我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待在您身边就很好了。”   邬九思又怔然,“哦?”   郁青畅所欲言,“与我相比,您的见识何其广阔?怕是比我更明白什么东西会适合我。再有,您是世上最好的君子,一定会用心为弟子考虑。虽然不会有当您弟子的幸运,可我还是觉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只要完全听您安排就好。”   邬九思听着,目光再次下压。   眼皮垂下,睫毛便显得清晰。郁青近乎是屏住呼吸去看,脑海里满满当当都是:“我的道侣,心好就不说了,连样貌也无可挑剔……”   不对。   一片柔软的心绪当中,忽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闯了进来。让他痛,让他悲伤,明晃晃地与郁青讲:“他早就不是你的道侣了!”   “你这等小人,站在邬真人面前,只会将他玷污!”   “你不配。不配。不配!”   嗅着室中甘暖清雅的熏香气息,郁青的手指有些僵硬。   饶是如此,他的目光也依然落在身前的仙人身上。一错不错、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心里明白,这大约是他能与对方最后一次如此相见。   他听到邬九思问:“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郁青舌尖压着上颚,回答:“因为您面容好看。”一顿,“我这一生,还从未见过一个和您一样让人舍不得挪开眼的人呢。”   还有。   因为我爱着你啊。   虽然直到离开你那么久以后,我才发现这点。   ……   ……   十六个人,一个个谈下来,拢共花费了四个时辰。   众多亲朋眼含期待地来问邬九思:“师弟,你有无看好的后辈。”   “咱们眼疾手快,把最出挑的一波都抢了过来!——当然,若是小师兄不喜欢,咳咳,咱们也可以再抢……再找几个过来。”   “九思啊,”连袁仲林也来关注了,“师兄师姐如今不在,这事儿又是我提起来的,后头那些章程,你不必操心,我自然会管到底。”   而后,所有人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邬九思说:“这十六人中,唯有一个从头到尾都不曾说一句假话。”   听到这儿,孔连泉:“咦?”是谁?谁这么乖觉?——等等,“啊???”只有一个人吗?   任剑秋:“……”皱眉,“我等竟都看走了眼。”   赫连随:“九思,你是用了天机镜?”   邬九思淡淡点头。   这倒不是大事。只是真假判断,不在窥探天机的范畴当中。大伙儿没像之前一样担忧,只是对这个答案颇有惊怒。   邬九思看出来了,倒是替后辈们解释,“他们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把话说得稍稍漂亮一些,不算错处。”   哦——众人了然。不说后辈们了,就是他们自己,偶尔不也是把要讲的内容在心里过几个弯儿。   可这等在任何人看来都寻常的事,对师弟来说还是不同。他经历了一场能用惨烈形容的欺骗,自然更在意此等小节。   孔连泉乐观,问:“那小师兄,最后一个人呢?”不是说还有一个从头到尾都没说谎吗?   任剑秋、赫连随同样关注。接着,便见邬九思微微苦笑,说:“他与旁人不同。不光是在说真话这件事上,也是在一心盼着当我徒弟这件事上。”   “这?”   众人面面相觑,视线交错。 第046章 夜会   在太清峰上诸人谈起“陈禾”的时候,顶住其面皮名姓的郁青已经在收拾行囊了。   他倒是不会直接走,总得等司徒修与安朗那边出了结果。若是事成,自然要向两位好友道贺。若是不成……郁青摇了摇头,心想:“对两位兄台来说,如此虽然遗憾,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论司徒家还是安家,在龙州都有一番成就。没了天一弟子的身份,二人照旧会有大好前途。   倒是郁青这边,总得给自己日后的去处找个说法。可惜思索来、琢磨去,他却始终没有思路。回龙州吗?不是不行。可天地之大,到别处闯荡也好……   摸了摸脸上的金丝面具,郁青忽地想起另一件事。   他轻轻吹了声哨,不一会儿,一只皮毛雪白的灵鼠便从窗户边儿上出现、来到郁青眼前。   郁青伸手捉住寻宝鼠肚腹,听到小东西“吱吱”的叫声。他笑一笑,说:“这些日子,你在外头倒是过得逍遥自在。”又用手指搓一搓灵鼠面颊,没一会儿,零零碎碎的东西被其吐了出来,正是早前邬九思悉心准备给道侣,偏偏又被寻宝鼠藏走那些。   兜兜转转,东西又回到郁青手中,他也再度进入天一宗。如此一来,再不将灵宝还回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具体还法依然是个问题。琢磨了一段时日后,郁青决定简单粗暴些:总归许多灵宝上都有太清峰乃至邬九思个人的标记,自己在天一宗内找个地方、把东西堆过去不就行了?   最好是在太清弟子们平日便会经过的地方,被他们瞅着了,正相当于落到九思手中。哪怕运气差一些呢,拿走灵宝的是无极峰等与太清峰关系不睦的势力弟子,但凡他们试图去启用那些灵宝,九思便会有所察觉——这儿又不是天高皇帝远的龙州,而是人眼皮底下!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现下各峰的考验尚未结束,自己在外打转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想到这里,郁青再不犹豫。他随手将寻宝鼠放在肩头,这便出了门,往林子茂密的地方去。   寻宝鼠也是乖觉。半是在主宠血契在起作用,让它听从郁青安排。半是在这新主人手底下它过得的确不错,平日自由自在,除了帮主人存些东西外近乎没有差事。偶尔被叫来做事,也只是被揉揉肚皮、搓搓脸肉。和从前那样找不到好东西便要饿肚子、甚至被以血契勾得心口痛楚的经历是许久不曾再有,它便也愿意配合郁青。有人来的时候,自己乖乖藏在新主人的头发里。等人走了,才又在主人耳朵边儿上“吱”一声,意思是:“主人主人,我可以出来了吗?”   郁青抬手挠挠它的下巴,低声说:“今天呀,我就是和你指个地方。你记下来,后头咱们要走了,你自个儿过来、把前头拿走的东西都吐在那边。听懂了没?”   小白耗子探头探脑。   郁青歪了歪头,笑眯眯说:“原来是听不懂的吗?我从前听说,寻宝鼠的品阶是低,可最是聪明。如今来看,这话兴许是假的。”   某些灵鼠继续探头探脑。   郁青叹气,“既然这样,我留着它也没什么用处。罢啦,正好通月城近来人多,天南海北的修士都聚在一起,闻说还摆出了颇大的集市。有空的时候,我也去转一转,把这只没用用处的耗子卖掉得了。”   “吱吱!!!”   “没有用处的耗子”急了。   它就是聪明!一点儿也不傻!稍稍转转脑子,也知道在这个主人身边,比去其他人身边轻松得多。   前面的表现,也不过是寻宝鼠的天性在作祟。舍不得好不容易得来的灵宝,恨不得将东西永永远远藏在自己嘴巴中——可胡说回来,那么些好东西,它也没办法用啊!   虽然万分不舍,寻宝鼠还是答应下来。它表现得乖觉,郁青自然也满意。原本假装出的笑眯眯里带了三分真心,他自言自语:“要不然把你也留给九思好了?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嘛。倒是九思,好歹还能赏玩赏玩。”   “?”寻宝鼠愣了,“吱吱!”   不都已经答应你了吗?怎么还要把人家耗子送人!   它冲着郁青耳朵叫,把郁青弄得又痒又无奈,嘴巴里嘀咕“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转而又笑,“好吧,我从前是不是也这么不知好歹?”   自嘲的时候,也没忘记眼观六路。与那些真正第一次进入天一宗的修士相比,郁青对此地实在太过熟悉。他没有半点弯子,便“迷路”到了太清峰附近。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只有持有太清弟子令牌才能进入的地方了,青年终于停下脚步,开始左右端详,试图给寻宝鼠找一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找得太过专注、认真,以至于就连身后多出一个人影,郁青都没有发觉。   也正式因为他前面认真的模样,邬九思还真误以为这拒绝了当自己弟子的小修士是找不到回考验弟子临时居处的路。他不想吓到人家,出声之前,先轻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陈禾小友——”   话音还没落下,便见对方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邬九思疑问:“……”   郁青尴尬:“……”   两人目光相对,一声惊叫被郁青硬生生地压在嗓子眼里。他有紧张,也有欲哭无泪。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明明一门心思想要把事情做得低调一些,却直接撞到了正主面前!   如今正主看着他,也不说话。郁青更是紧张,短短时间当中,思绪已经从“九思到底发现了我身上的异常之处,这便要戳穿我的身份,将我从此地赶走”,飘散到“九思毕竟是九思,哪怕对一个他厌恶的人也是这样温柔。要戳穿我了,依然不曾让其他人一同过来、给我难堪之处”。   这么一想,郁青倒是生出几分动容。   不过,在这份动容真正落地之前,他又听到邬九思说:“你该走这边。”   郁青:“啊?哦哦!”   他意识到,自己前面是想多了。又意识到,道侣应该是误会了。   这明明是好事,青年心里却还是酸楚,茫茫然地自问:“我虽一句话都没有哆嗦可到底是前面有所行为,这才惹得九思误会。这算是我又骗了他一次吗?可是,这实在不是我的本心啊!”   心中沉沉,脚步便也不曾迈动。落在邬九思眼中,便是一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邬九思心中一动,态度还是显得柔和,问郁青:“你夜间出来,原先是要做什么?”   夜间——对了。   郁青暗道,明月总是要在夜间出现的。九思在白日是受人敬仰的真人不错,可到了夜间才是真正姿容清绝。   “也没什么。”郁青说了一半答案,“就是想要走走。”   顺便找个好地方。   说罢,不等邬九思再问,郁青鼓起勇气又道:“真人呢?晚上也在修行么?”   邬九思失笑,回答:“没有。”   郁青带着几分忐忑,问:“那您是?”   邬九思轻声说:“前些日子整理旧物,原先是想找些东西来给徒弟当见面礼。没想到,翻出些已经不太记得的东西。”   徒弟。郁青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又有淡淡的酸楚浮现而出。他自然知道,自己要等司徒修与安朗的考验结果,同时便也是在等太清峰这边的结果。究竟是什么人会有幸拜在九思门下,得到他一心一意的打算与照料——像是从前对自己一样。   却也有不同的地方。世间多有道侣分道扬镳之事,然而当事人闹得再如何不快,落在旁人口中依然只是一桩笑谈。轮到师徒便是截然不同了,那些以家族为势力的修士暂且不论,若是早早离家、拜入某个宗门的修士,师尊对于他来说便是比亲族更加重要的存在。一旦辜负,便是整个修真界都有所不容。   这样就很应该。   九思会有一个真正配得上他的弟子,对方也绝对不会像自己一样将他的一番好心辜负。   郁青真心觉得这是一桩好事。至于除此之外,自己的沉闷疼痛,自然都并不重要。   “是什么东西?”他口中还在应着邬九思。接着便见对方笑笑,问他:“你要来看吗?”   郁青惊讶,近乎是不可置信地问出一句:“我?”   邬九思说:“总归也没有旁人了。”   总归,这位陈禾小友是自己唯一有些兴趣、想要收为弟子的人。奈何对方对自己并无兴趣,既然这样,邬九思便也并不勉强。只是还是觉得有缘,这才有了刚才的出现——光是指路,用得着他亲自现身么?更不用说后头的邀请了。   “自然,”眼看青年似是踟蹰,邬九思又补充,“你若是还有事忙,也不必一定……”   “没有!”郁青斩钉截铁地回答,“再也没有什么事比真人您更重要。”   当真?   邬九思手指动了动,袖袍之下,是镜面的微微冰冷。   很快,这份冰冷又消失了。不该这样,邬九思心道,天机镜是能助他识人,却也只是,也只能是辅助。   “那就和我走吧。”他微微一笑。 第047章 金钟   负有盛名、不过六百岁便进境元婴的天才邬真人,郁青是见过了。伤重失意、空有显赫背景却只能守着凡人寿数静静等候死亡的道侣,他更是印象深刻。   可他依然远远不曾了解对方的全部。两人初次相见的时候,邬九思已经一千余岁。这一千年中,他曾独自一人挡下扑向城中的沧澜河水,活人无数,因之声名远扬;曾在各项宗门大比上展露峥嵘,赢得无数人交口称赞,道此子日后能有与他父母一样令人惊叹的成就:更曾……   做过一个纯粹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孩子。   “这是?”   看着道侣带自己见到的场面,郁青心头浮出的先是迷惑。紧接着,他又从对方眼中看到怀念。   青年疏忽意识到:“按照九思的说法,这些钟的来历怕是已久。莫非,它们还和两位尊者有关?”   没错,邬九思带他看的,是一组金钟。   这些金钟大小不一,数量繁多。高者能将郁青整个人都扣进去,最矮的却还没有他手掌长度。   这会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悬在太清峰中一座空山头上。有风吹过,小些的金钟们微微摇晃,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我年幼的时候,”邬九思带着怀念讲,“父亲、母亲看我喜爱音律,于是特地找了那会儿的含元峰峰主,打造了这组‘妙音钟’出来。四十八个金钟由小到大,想要它们出声,需要的灵气也是越来越多。   “不光如此,哪怕是同一个钟,在催动灵气足够的基础上,当份量略有不同,发出的声音也会不同。   “那会儿父亲、母亲常会在清晨给我奏一首曲子,到了晚上,便听我用妙音钟将那曲子复刻而出……”   “很有趣。”郁青由衷地说,“两位尊者实在是为您考虑。”   邬九思微微笑了,转而又看“陈禾”眉目中透着其他情绪。他微微一怔,还是笑问:“怎么了吗?”   郁青一愣,很快回答:“尊者,从前仿佛不曾听说您爱好音律。”   不是作为初来乍到、到处和人打听邬真人的外来修士“没听说”,而是他作为邬九思的道侣的时候,也没有听说过。   郁青不觉得对方会在这种小事上对自己可以隐瞒。既然这样,答案便只有一个。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邬九思道,“那会儿我该没有你年纪大吧?”   这话落在郁青耳中,让他轻轻“啊”了一声。   所以,曾经让邬九思深深沉迷、也让他父母尤为关注的爱好,会在日后逐渐失去痕迹。   物是如此,人呢?——想来哪怕需要的时间长一些、耗费的心力多一些,可到底……   也是能忘掉的。   这样就太好了。郁青由衷地想。   ……   ……   邬九思邀请“陈禾”与自己一起赏玩妙音钟。   郁青欣然答应。接下来,便是邬九思手把手地教他。   倒也不难。当年初次接触妙音钟的邬九思不过少年——他前头给“陈禾”说时,话里的意思其实还是把年岁报大了些——都能在短短时间之中记住所有关窍细节,何况是此刻已经长成、更是有意表现的郁青呢。   他以最快的速度将灵气份量刻在脑海中,而后颇有自信地开口:“请真人指点。”   邬九思含笑看着青年说起话来明亮的双眼,手腕一翻,便有数道灵气从他指尖迸了出来,落在不同钟上。   “咚——”   “叮——!”   各样声响汇聚在一起,并无哪道显得突兀。而当这片圆融的声响结束,郁青轻声开口:“来了!”   话音落下,金钟又响。邬九思偏头去听,果真与方才一模一样。   他欣然,与自己看中的青年说:“不错。”   后者粲然一笑,神色比方才还要亮上几分,很期待地看他:“真人,再来?”   邬九思依然笑着点头。他出手,“陈禾”跟上……数度下来,对方果真是一点儿差错都没出。大约也是觉得眼下场面简单了,青年又朝邬九思抱拳,说:“真人,您再指点指点我,如何?”   邬九思轻飘飘看他,笑道:“当真?”   郁青回答:“当真!”   邬九思应了个“好”字。话音尚未落下,钟声已经再度响了起来。不似方才那样,每一道声响都清晰可见,而是许多嗡声鸣音层层叠叠地交织一处。郁青仿佛看到了一片水塘,随着粒粒水珠落下,无数涟漪扩散、交汇,恰似他耳畔情境。   他近乎是觉得为难了。这份心思同样写在脸上,让微微弯着眼的邬真人瞧见。再接着,在邬九思稍稍反思、心道“我是觉得陈禾小友修为不错,应该不惧于这些,可他毕竟是头一次接触妙音钟,还是需要些时间来适应”——这么一个时候,青年的唇角又勾了起来。自信,张扬,热烈。   他毕竟不像邬九思,可以轻轻松松让灵气顺从倾泻。再催动金钟的时候,郁青的动作便稍稍大了一些。他先是以极快的速度弹出数股灵气,接着便开始用左手将一股股灵气捏成稍显凝实的团子,转眼面前便有一串。同时,右手落下,触碰腰间。   灵刀出鞘。   邬九思的目光跟着落了上去。他一直知道,自己眼中最适合成为他徒弟的青年有一把并不好的刀。可眼下,这把刀上却迸发出它从未有过的锋锐气势,随着青年的动作,朝着他面前“空处”——也就是那一团团灵气所在之处劈落!   饶是邬九思都没料到这幕。他怔然片刻,耳畔是一片嘈嘈切切的声响。这样的响动当中,邬九思回过神,开始畅快地笑。   “不错,当真不错。”不光是笑,他还与“陈禾”讲,“我还真被你此前为难的模样蒙过去了。早就想好要这么来一手了,对不对?”   郁青眼睛眨动一下,抿抿嘴巴,略带不好意思的点头。   ——是呀,就是想要给您露一手!   话是没有说出来,背后的含义却清清楚楚落在邬九思眼中。尤其下巴点下去之后,青年脸上原先的赧然也散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快活、得意,好像他早就知道这样的做法能惊艳到邬九思,于是有意引他开心是的。   如此有心。   邬九思脸上的笑意更清晰了,问陈小友:“再来一次,你还行不行?”   郁青看着近在咫尺的道侣,对方的笑意充盈着他的眼睛。他为此心跳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头脑已经开始晕眩。但如何能不应呢,“可以!”郁青说,“我自然可以——真人,请指教吧!”   邬九思赞道:“好!”年轻人,就应该有此刻的自信张狂!   于是又是一片金钟摇晃,又是一片刀影翻飞。这一切与两人的笑声、赞声融合一处,水都没有留意到,在他们比划的时候,有人御剑路过。   赶去处理事务的袁掌门听到山间乐声,瞅空一瞄,转而欣慰:“之前听说九思收徒的事儿不顺利,眼下看,却是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没一会儿,大半夜不睡觉、和焦苍把酒言欢的孔连泉笑着和好友讲:“依我看,小师兄收徒的事儿应该还是稳当了!嘿,这可是我的头一个师侄呢,总得给人准备些好东西。”   焦苍赞同:“这话说得很是。”   孔连泉又笑眯眯都看他:“四舍五入,你是不是也算他的长辈了?怎么样,给我家师侄的礼物准备好了没有?”   “……”焦苍有些无奈,更多的依然是好笑,“有有有。不过可惜,你家小师兄的父母看不到他收徒这天。”   “是有些不得劲儿。”孔连泉被说得也叹气,“不过没关系。往后哪天,他们一同出来,对小师兄而言便是最大的贺礼了。”   赫连随赞同:“正该如此。”   任剑秋同样点头:“小师弟这话说得很是。”   孔连泉:“是吧——等等,”他瞠目结舌,“你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任剑秋从容不迫:“孔师弟,难道只允许你从九思这儿‘路过’?”   赫连随叹气:“怎能如此。”   孔连泉:“……”   ……   ……   郁青出门的时候,月亮尚且挂在夜幕西方。等他在邬九思的“试题”当中第一次出现绊子,月亮已经来到天空西面儿,原先暗淡的夜幕也笼罩了些许亮色。   邬九思安慰他:“你前头做得已经很好,此番也不过稍稍错了一个音节罢了。”   郁青忧虑。   邬九思轻声讲:“这妙音钟与你也是有缘。总归我现在是用不到了,徒弟……这一回应该也不会收到。陈小友,你若不嫌弃,便将东西拿走。日后是自己用,还是再拿来教导什么后辈,都很妥当。”   郁青深呼吸。   邬九思静静注视着他,眼神柔和关切。   郁青说:“邬真人,我听出来了,那个错了的音,是你从前从未敲出过的,所以我不知道。”   邬九思:“……唔。”   从容。   镇定。   风度翩翩。   尴尬是绝不可能的。   郁青看着他,在道侣眼皮的微微颤动中,认真地讲:“您愿意如此指导我一晚,我已是极为感动。邬真人,您不用这样,为把东西送我便这么做。”   我如何配得上呢。让一个君子,使出这等小伎俩。   郁青动容而苦涩地觉得。 第048章 误会   场面静了良久,到底还是被邬九思打破。他摇了摇头,说:“你看出来了。”   郁青踟蹰地点头。   惭愧,惆怅,后悔……种种情绪压在他心头,让他的心思越来越沉重。这样情形当中,反倒无法再细看邬九思接下来的神色。   自然也错过了对方的懊恼。   两人虽然仍在相对,心思却俨然南辕北辙。兜兜转转,却又都落到:“还是我做得不好,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不过,一定要比较的话,便还是郁青更加难捱。他自然明白道侣的好意,可越是这样,他便越是难堪:自己已经通过欺骗手段从九思手中拿到那样多,眼下呢?难道还要重来一次?   郁青做不到。他匆匆地、近乎是迫切地开口,又与邬九思说:“这毕竟是两位尊者赠予真人的法器,如此珍贵,我怎能接受?……即便真由真人赠予什么人,也该是您正正经经的弟子,怎么能是我?”   后头自然是省略了很多内容的。“我这等品德败坏、不堪造化之徒”“这等无情无耻,根本不该又一次出现在您面前的小人”……半是不愿让自己再难堪一分,半是真心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无需让道侣再多一份烦忧,所有真心之言都被咽下,唯独一双眼睛中盛着真诚神色,这样去看邬九思。   半晌,邬九思还是笑了,说:“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多勉强。”   勉强……郁青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可毕竟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便也只是笑了笑。   他心头期待道侣岔过话题,如此也好让自己不再胆战心惊。邬九思也的确顺从了他的愿望,开始温文地问起郁青接下来的打算。   自然是没有的,可聊到这等话题,青年也总能找到写些话来说。除了身份之外,他还是不大愿意和道侣讲谎话,于是这会儿的言辞也显得模糊,只道:“还并未彻底定下来呢。我从龙州来,按说总该多在玄州待些时候。前段时间虽说是在赶路,可多少页见过了这片大陆东面儿的风光。所以嘛,往西边儿走走应该不错。   “但也只是走走,一定要说要去哪里,我是没有这个心思的。或许要等走到头的时候,才能有所打算?到时候,云州、北州都在面前——对了。”   郁青忽地记起什么。   那个他一直都很想问,只是从前总觉得突兀的问题。眼下话题既是已经到了这儿,应该总能问出一句。   “真人,”郁青轻快地开口,眼神却很专注,“我不是要冒犯您。只是在外的时候,也有听说一些与您有关的事。您之前受过伤,后头又服了北州的什么酒,这才康复的,对不对?”   邬九思:“……”淡淡“唔”了一声,是个不置可否的意思。   郁青呢,则是尽力在脑海中描摹着“陈禾”该有的语气态度。他嗓音都压低了,显出对邬九思的崇拜,还有对那传言的追寻。“您若是方便的话,能告诉我酒是怎么来的么?自然,这等好东西,凭我一个人的力气,是万万不可能拿到的,可有个目标也并非坏事儿。您说呢,真人?”   他甚至朝邬九思眨了眨眼睛。平心而论,“陈禾”的样貌远远不如郁青真正的模样。没有了他原本面孔上那份继承于母亲的昳丽,充其量只能说一句清秀、眉眼柔和。可这样一个小动作,生生为他的五官增加了几分灵动。落在邬九思眸中,也让他微微一怔。   很快,他又想起:“陈禾小友是和两名修士一起来的,他们便能证明小友的来路。”   邬九思心思淡下,想了想,觉得事情虽然复杂,却也并非什么都不能说。   “不是因为灵酒。”他先解释,“只是孔师弟寄回灵酒的时候,我正好恢复了,外头有人误会。”   郁青轻轻“啊”了声。有些意外,但细细想来,又觉得理所当然。   “至于真正的恢复之道,”邬九思又说,“也不是因为这些外力,而是另有其他事物帮助。”   郁青等了三个呼吸的工夫,见对方依然没有继续往下讲的意思,心头便了然:“看来所谓‘其他事物’,这会儿不好说给我听。”   想了想,又沉默:“如果我已经拜九思为师了呢?他会说给我听吗?”   思绪起了,他却未有哪怕半分去印证的冲动。相反,原先那些压抑的情绪当中,慢慢浮上了些许释然。   有自己做过的事情在,九思应该会有一段时间不会去找道侣。既然如此,又有谁能陪伴他、让他开心呢?   郁青曾经把袁掌门师徒四人一并塞在这个圈子里,往后却到底察觉到这样的不便之处。无论如何,袁掌门已经不能算是太清峰的人了。   那么,“九思的徒弟”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他会陪伴九思,照顾九思,尊重他崇拜他让他以其为傲;   而不是像自己一样,到底只让道侣伤心罢了。   等等——伤心。   郁青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不言不语的态度落在道侣眼中恐怕有另一重含义。   他赶忙开口,磕磕绊绊地与邬九思解释:“真人,我并非有意窥探,只是一时多想……呀,实在是太对不住您。”   邬九思听着,有些失望于对方的生疏,却还是淡淡笑了:“无妨的。”   郁青又道:“呀,怎么已是这个时候?”天色不仅仅是微亮,而是全然到了日出时刻。艳丽的朝霞笼罩山林,同样将邬九思和郁青的肩头染上一篇霞光。“实在不曾想,竟打扰了您一整夜。”   他脸上是惴惴不安。这样环境当中,邬九思自然显得更加温润柔和一些,依然道了一句“无妨”。   他看着“陈禾”朝自己告辞、离开。再看看四处散落的金钟,邬九思缓缓吐出一口气,摇摇头,将所有大小灵钟收入袖中。   原本以为这就是一切结束了。自己虽然没有收下一名亲传弟子,可以他在太清峰的身份,往后仍然有许多事需要忙碌。那些寻常内门弟子的拜师、他们后续课程的安排……以邬九思如今所在的高度,这些其实都是琐事。他若是不愿意处理,直接交给下面的人也是无妨,许多峰头其实都是这么做的。不过眼下时节,邬九思倒是更愿意自己动手。   “前头已经清闲了那么长时间,”他说,“如今是应该找些事做。”   有了这等说法,无论太清峰弟子们还是袁仲林等人都是无话可说。   ——说曹操,曹操到。   回忆里刚刚出现师叔等人的面孔,邬九思便听到一串儿笑声,“九思,九思,我来祝贺你了!”   邬九思从新入选弟子名册中抬头,眉目当中满满都是疑问。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周围其他太清弟子,后者们也全然不解地朝着少峰主回望。   看来与自己手上的事情无关了。邬九思这么想完,心头忽地出现了一个念头。饶是他,从前来时都被这念头震得头晕目眩、口舌发干。在场的弟子们只觉得眼前一晃,再下一息,少峰主原先坐着的位置上已经没了丝毫人影。   “师叔!”邬九思嗓音难得抬高,步子也比平时就快了一些,“难道是——”   两人相对,目光当中都是喜悦快活。   袁仲林高高兴兴道:“没想到啊!我拢共就四个亲近后辈,你年纪在里头也只排第三,可是却是第一个收徒弟的!哈哈哈,这可是大喜事儿!必须得要大办一场!”   邬九思:“师叔,莫非是——”我那父亲、母亲出关了?   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   袁掌门的语速实在太快,邬九思又一直是个慢脾气。不等他说出一句囫囵话,师叔的“喜讯”已经清清楚楚地落在邬九思耳畔。   他重新沉默下来。   这态度不可谓不鲜明。袁掌门很快反应过来,脸上笑意收敛,担心地问:“九思,你还好么?”莫非又有什么状况?   袁仲林忧心忡忡,邬九思到是镇定下来。巨大喜悦散去,成了空空落落的一片。只是看着掌门师叔的表情,他还是笑了笑,说:“师叔,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误会?”   袁仲林沉默。   袁仲林:“啊,昨夜的月色真美。”   ……   ……   虽说半路遇到道侣,可郁青前一次出门要做的事,也算是基本完成。   他抚摸着寻宝鼠柔软的皮毛,与对方约定了日后回来的地方。往后照旧是将寻宝鼠放走,由着对方在天一宗中不禁止小型灵兽前去的场合乱窜。   郁青还喃喃道:“怎么回事,我好像觉得你长胖了一点儿?”   寻宝鼠自然不服,“吱吱”地又叫了起来。一边叫,还一边从嘴巴里往外吐东西。这对于它来说也是难得,算是对郁青有了极大的信任,知道这位主人并不会像是之前的主人那样压榨自己、将它找到的所有好东西全都抢走。   吐着吐着,寻宝鼠肉眼可见地瘦了很多。郁青看在眼里,半是好气,半是好笑。揪着寻宝鼠的尾巴在自己手指头上绕了绕,他事先说明:“你平日要拿东西我是不管的,不过那些交代你的东西,你可一定……嗯?”   青年微微一愣,随即脸色大变。   “这株灵植,”他从寻宝鼠的库存中捡出一样,语气都变了调子,“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寻宝鼠:“……”   寻宝鼠:“吱?” 第049章 挖呀挖   手上的东西即便化成了灰,郁青也能认出来,这正是一株龙血草!   没错,并非虽然珍贵,却也算有处可寻的“龙涎”,而是实实在在的龙血。稚嫩的株苗上带着鲜红痕迹,沿着叶脉延伸,一路扎进郁青眼睛。   他错愕无比,心跳速度都快了数分。自然,这并非自己在船上被抢走的灵植——那好歹算是成株,眼下的却不过嫩苗——可光是“有龙血草出现在天一宗”这件事,已经足够郁青惊诧万分。   大约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一阵愣神后,寻宝鼠也反应过来。它尾巴在郁青手腕上拍打几下,示意对方将自己放开。接着,便开始朝一个方向晃脑袋。   郁青循着看去,喃喃念:“后山么?”低头看寻宝鼠,“你且带我去瞧瞧。”   话说出来,又换得“吱吱”两声。灵鼠麻利儿地开始往前跑,只是跑了没两步,郁青又把它捞了起来。   “别耽搁了,”他言简意赅,“你指方向,我来赶路。”   “吱。”小白耗子应了,开始拿着尾巴指指点点。郁青压着眉尖,一面分辨方向,一面抓紧行路。   按说以他如今的身份,自然不该离开天一宗指定给考验弟子们停留的区域。可郁青毕竟曾在此地生活数年,眼下也不是要直接往某个峰上闯,便并非没有空子能钻。几分斟酌判断,几分运气天成,竟真让他来到天一宗各峰往后的那篇茂密林中。   寻宝鼠依然在“吱吱”地叫,郁青的心脏也依然在“怦怦”地跳。他迷茫,困惑,认真究来其实并不明白自己想要找到什么。只是许多疑问浮在脑海,一时在琢磨“为什么龙血会出现在天一宗内”,一时又想“怎么偏偏是吱吱找到这个”——天一宗的弟子们又不是瞎了,放着这等好东西全然不管吗?   这时候,他耳畔的声音停了下来。   同时,寻宝鼠哧溜一下从郁青肩头滑落,眼睛也不眨地钻入一片茂密草丛当中。   郁青“呀”了一声,连忙跟上。很快,他指着丛草中一块微微光秃的泥土,问寻宝鼠:“吱吱,就是这里吗?”   寻宝鼠朝他点头,尾巴也在地上轻轻拍打。   郁青压着眉尖蹲了下来,仔细查看此地状况,又从脑海中调出当初自己在寒潭下见到的场景对比。   温度?——不同于寒潭下的冰凉刺骨,这就是普通的山中冷热。   湿度?——一边是水底,一边是山林,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其他?——手指轻轻落在泥土上,捏起一点儿,又看着它们从自己指尖滑落。郁青的眼皮垂了下来,不知是在和寻宝鼠讲话还是单纯自言自语,“是普通的土,”带了灵气,但这也是寻常,“不是水里那种红泥。”   既然这样,为什么能长出龙血草呢?   郁青收了手。他还是迷茫,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周遭一片草地上。寻宝鼠最先还在紧张,往后似乎开始觉得无聊,于是开始左溜溜、右晃晃。   郁青被它晃得又眼晕、又烦躁,忍不住说:“吱吱,暂时不用你做什么了,先去其他地方玩儿吧。”   寻宝鼠自是高兴,又朝郁青叫了一声,小小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草丛中。   郁青看着它的背影,心想,这小东西对龙血草长出来的地方还真是没有半点儿留恋。   又想,不对啊——当初自己被人找麻烦的时候,吱吱不是宁可冒着风险,也要往自己搜集来的那些红泥上舔上两口。现在呢,分明同样长出了龙血草,眼下的地方却对寻宝鼠毫无吸引力?   郁青指尖有点发凉。他直觉自己找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只是一时无法抓住。目光又一次落在眼前的泥土、草丛上,这样看啊,看啊,不知过去多久,青年终于轻轻“咦”了一声。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还是意识到:“这儿的灵植,看起来都很寻常……年份也很浅。”   以他并不专业的灵植辨认能力,它们似乎都是在差不多的时候长成的。   郁青深吸一口气,咬咬牙,伸出手。   “我到要看看,是什么地方能一口气长出这么多年份相类的灵植!再有,一个没有龙血红泥的地方,又要怎么长出这稀奇的灵草!”   ……   ……   袁仲林:“唉。”   赫连随欲言又止。   袁仲林:“唉!”   任剑秋面皮一抽。   袁仲林:“唉!!!”   孔连泉:“……”   孔连泉说:“师尊,我看九思自己都看开了,咱们是不是也要看开点儿?”   “话是这么说,”袁仲林道,“可是——唉!”   细细去想,他其实颇为郁闷。这都办得什么事儿?原先是为了让师侄从那白眼狼身上抽出心神,这才打了让对方收个徒弟来分心的主意。结果呢,眼下九思的状态是还好,可袁仲林怎么想,怎么无法安心。   十六个人里,只有一个没有骗九思,偏偏也是这个人并不打算拜入九思门下……唉!   编外人员焦苍忍不住了,道:“邬真人他究竟是怎么说的?以天一宗的名声,竟也有人不愿拜来吗?要我看,是不是沟通上有什么误会?”   众人眨眨眼睛,开始顺着焦苍的思路考虑。   “是有那么些人,”孔连泉在这事儿上比较有发言权,“宁愿在寻常宗门当中当一流弟子,也不愿在大宗门里就被旁人淹了,我爹门下就有这样的徒弟。”   “可是,”焦苍更是纳闷儿,“邬真人的亲传弟子!即便在你们天一宗,这也能说的上是‘一流’吧?”   赫连随皱眉,轻声说:“也许那位陈小友还有其他顾忌。”   焦苍摇摇头:“我是想不来了。”又琢磨一下,“难道他是担心压力太大?若是这等心性,兴许的确不适合真人。”   任剑秋却不赞同,“照我看,九思收徒弟,恐怕真的没那么在意对方的修为。咱们原先拿过去的十六人名单当中,不就是陈禾小友修为最差?可最后最得九思的心的,一样是他。”   袁仲林叹:“九思是心病,那位陈小友便是他的心药,可惜……”   “仿佛也是这么个说法。”焦苍梳理着逻辑,“嗯?不对。”   众人看他。   焦苍:“若是陈小友果真是不愿有太多压力呢?——以邬真人的身份,他的徒弟的确是会被人日日盯着,难怪他紧张嘛。但要是事先说清楚,可以让他不去面对这些,他兴许能点头呢?”   孔连泉问:“等等,焦兄,我没听明白,究竟是怎么一个‘不面对’法?”   “咳咳,”焦苍小声说,“我也没想明白,但是有条路子,总好过什么也没有吧?眼下这状况,把人留下来,后头的事儿慢慢解决不就成了。”   任剑秋跟着皱眉,“留他……说到底,只是一个稍稍有些天赋的筑基。”竟要他们耗费这么大心力吗?   “说到底,”赫连随深呼吸,“那是咱们之外,九思这段时日最主动去接触的人。你们没听师尊说么,最开始的时候九思还想要把妙音钟送出去呢,是那人不愿意。”   孔连泉说:“倒也是个心里有谱的。”光这点,就比那白眼狼强过许多了。   任剑秋抿了抿唇,“那?”   赫连随没说话,只是去看自家师尊。孔连泉、焦苍同样。   在弟子们的目光下,袁仲林思索,斟酌,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扪心自问,就连他,也做不到朝师侄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偏偏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了,难道不像是命中注定吗?   “阿随,剑秋……”他点着弟子们的名字,最终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在了在外时间最长、最擅长与人交际的孔连泉身上,“罢了,还是你吧。”   即将迎来任务,孔连泉屏住呼吸,目光快速从身侧人身上扫过。   焦苍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孔连泉亦然仿佛读懂了对方的意思:“没关系,一切都有我呢。”   他忍不住笑了,忽然觉得自己接下的任务也没有那么艰难。   ……   ……   甚至是太简单了一点。   “陈禾”面对低调前来说服自己的人,很快便说:“好啊,我可以留下。”   孔连泉:“小师兄他……日后你……嗯?”   他怀疑自己没听明白对方的话。眼神表现得他明显,以至于郁青都无奈了,“我说,我这两天也细细想过,觉得邬真人的确是极难得的师尊。我又是真心崇敬他,能有这么一个机会,我是求之不得的。”   孔连泉:“哦、哦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小师兄的“心药”留下来了就是好事儿。   一直到从考验弟子们的住处离开,孔连泉都有些晕乎。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能扯开唇角,喜悦地和好友讲:“这下好了!依我看,这小友的确是个好的。等小师兄的所有心思都落在他身上,前头那白眼儿狼又算得了什么?”   焦苍听着,赞同地点点头。   “只是到底也不知道,”孔连泉又挠挠脑袋,“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刚才那样子,肯定不是被我说服的吧?”   焦苍并不在意:“事情做成不就得了?”   孔连泉便笑:“也是。”   他不知道,自己提出的问题,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答案。   ——在龙血草幼苗所在的地方之下,郁青挖出了一块他无比熟悉、让他惊愕不已的宝盒碎片。   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的瞬间,他不光指尖,连身上也骤然冷了下去。   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当初抢走灵植的,竟是天一宗中的人吗? 第050章 拜师   送走孔连泉后,郁青回到自己原先坐着的地方,脑袋依然乱糟糟的。几次命令自己静心都不得其法,无奈之下,他干脆往自己脸上泼了一杯冷泉茶,这才勉强镇定。   “想想看,”青年缓缓梳理,“涅槃丹能救九思的事,会有多少人知道?”   应该没多少。   道侣和他提起这丹药的时候就说过,无论是原先的药引凤凰血,还是据说能用来代替凤凰血的同阶神兽灵血,都是极为珍贵、难以寻得的东西。家大业大如袁掌门,都不曾起过发出悬赏、向天下人求来此物的心思,可见在玄州修士眼中,这些神兽血都早在世间消失无迹。   既然如此,能说夺宝人抢走龙血草,是为了断去九思的生路吗?   大约得看对方的身份。   涅槃丹,涅槃丹,毕竟是一种灵丹。寻常人是不会知道它的炼制法门,却不代表天一宗内当真再无其他修士知晓。   而当那修士恰好与太清峰不睦,门下弟子甚至对太清峰少峰主的道侣起过恶念……   郁青喉结滚动一下。他只觉得自己在一片茫茫当中着道了线索,奈何这线索太过迷离,哪怕他早早对无极峰恶感十足,此刻也无法确定地点头。再有,如若真将目标落在上官家头上,他依然要面临一个难以解释的问题:作为丹修,整个上官家修为最高之人也不过是化神罢了。虽然道侣曾经给郁青的乾坤袋同是邬戎机在化神时炼制,可郁青总觉得这二者之间该有不同。   或者,他应该换一个思路?   天一宗中有什么人修为高过炼制乾坤袋时的邬戎机,能一眼看穿里面有什么东西?——若当真有这样的人存在,他近来又有无在闭关、是否有外出经历?   再或者——郁青的眼皮轻轻跳动一下——有什么人,在满足修为条件的前提下,能够不引起任何人惊诧地来到天一宗之内,放下这些东西。   ……   ……   依然是一片迷雾。   缺失的线索太多,想了良久,郁青也不过初步定下两个方向。   其一,在藏书阁中细细翻阅各种丹道典籍,起码摸清楚涅槃丹的知名范围。   其二,利用邬九思弟子的身份好生打听,看能否从修为入手,划定几个有可能是夺宝人的目标。   说来,“邬九思弟子”……   青年面皮紧绷着,肩膀同样僵硬。如此良久,他才缓缓转过目光,去看窗外高悬的一轮明月。   郁青心情复杂至极。   前面是不敢想,不敢问。眼下,再无其他人在面前,也再无什么事能浮出、占据他的心神。郁青终于能够问自己一句,“你当真想好了吗?做九思的徒弟……”   从前是欺骗,眼下难道就不是?至多从前是为了自己,眼下是为了九思。   哈哈,为了九思!多好听的名头,光是说起来,郁青便觉得自己简直无耻到了极点。好像之前那些决心全部都烟消云散了,只要找到一个名头,哪怕这名头也显得虚无缥缈,他都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留在太清峰上,享受道侣给他的种种好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为何还能腆着脸做出这等丑事?如若有朝一日,九思知道一切……   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郁青便觉得自己被刺痛。答案再清晰不过了,道侣一定会更加厌恶他,也一定更加难过。   这绝不是郁青想要的结果,既然这样,方才怎么就一时冲动,就那么在九思的小师弟面前夸下海口了呢?——满脑子都是“只要这样,我就可以在收徒之事之后继续留在太清峰上,查清那宝盒碎片究竟是何人留下”,却没有想过,往后事情要如何收场。   有薄薄的云被风吹来,遮掩了月光。   原先清凌凌的光色一下变得昏暗。就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无数个声音一同在郁青心头喊叫。   说他不配的,要他一定要现在便去坦露身份、说明原由的;   厚着面皮用孔连泉的话自我安慰,一遍一遍重复“那位孔修士都说了,九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他这段时日里最开心的日子。之前被我拒绝,九思难过极了”的;   立刻反驳前者,道“可你不是已经想明白了吗?九思年幼时对他而言那么重要的金钟,如今不也是已经被他忘记许久。你又和那金钟有什么不同,没了父母关爱加持,他忘记你的时候兴许还要更短”的;   太多声音喧嚣,以至于郁青都没有留意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身畔已经是一片灵气在环绕。   这些灵气最先只是流动的速度快了些、急切了些,到后面,却显得越来越激烈。等到郁青从各个念头的争吵当中回神,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他的胸口已经开始灼痛。嘴巴微微张开,一点腥气从喉咙当中冒了出来。   郁青怔然,不可思议地抬手去抹自己唇角。再低头,就看到了手背上的血色。   他似哭似笑地看着这痕迹,自言自语:“可是,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骗人这种事,总有一天会露馅儿的。”   过了片刻,他又垂着眼眸,自言自语,“可是我是真的想要帮一帮九思……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是,可是天一宗的那些人从前就不相信我在龙州拿到了能救九思的灵药,如今再说这些,不是更显得心思叵测?——他们不会相信我,可要是九思真的因此被害了……”   慢慢的,郁青心头有了了悟。   “九思厌恶我。他喜欢的是‘陈禾’的样子,如果知道世上根本没有‘陈禾’,他一定是要生气的。   “可生气……大约也只是生气了吧?‘陈禾’肯定不能长长久久、心安理得地留在太清峰上,却也不能像是‘郁青’一样没头没脑都死了。假如到那时候,九思撞破了我这个小人的身份,我负罪逃走,应该就没关系了吧?   “他已经足够讨厌我,也不差再讨厌些了。只是那个时候,我一定也已经弄清楚背后之人是谁。他安全了,我心头便也安稳了。   “好,就这么做。”   风又吹来,考验弟子们的住处,月光落在石阶上,原先的石路便成了流水一般的清透。   郁青下巴微微抬起些,去看这片明亮皎洁的月光。注视当中,他喉结滚动一下,将口中鲜血咽掉。   想了想,觉得不保险,又把寻宝鼠提溜过来,从它的库存当中翻找出来几味能用来炼制回春丹的灵药——其实回春丹也有,依然是邬九思之前给他的,但都到了眼下情境当中,郁青是当真半点也不想用对方赠予自己的东西,于是便这么凑合则个。   寻宝鼠千辛万苦找来的好东西没了,眼巴巴地在一边看着,倒是也不曾吭声。   它能分得清楚轻重缓急。主人并非随意抢夺自己的东西,而是当真受了伤。兽类的感官原本就比修士要敏锐许多,何况二者之间还有契在。这等危难关头,贡献出些东西也是寻常。   等到灵药咽到肚子里,胸膛的灼痛消散许多,郁青终于稍稍镇定。他低下头,笑着用手指摸一摸寻宝鼠的脑袋,换来小东西抱着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蹭着,嘴巴里也一直冒着“吱吱”动静。   郁青认真去听。半晌,语气变得有点儿微妙。   “想让我回头找几株品阶差不多的灵植补充进去?”   寻宝鼠:“吱吱!”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郁青深呼吸。   捏着寻宝鼠的腮帮子,仔细看里头都有多少好东西。   “我记得啊,”他说,“从前在外头,是有一些小势力自个儿占据了某个秘境,旁人想要进去,就要给他们交灵石。倒也不是很贵,大伙儿便都愿意花了。”   寻宝鼠:“吱吱?”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郁青笑眯眯:“咱们俩这会儿是没有在秘境当中,但你也得算清楚,要不是我通过了考验,你现在能在附近一片山林里找东西?我该收你多少灵石……”   寻宝鼠:“……”   寻宝鼠哧溜一下,跑得没了影子。郁青哼笑,到了榻边儿躺下。   他不需要睡觉,这会儿却还是闭目养神、养精蓄锐。   明天是个大日子啊。   ……   ……   经历了重重波折,邬九思到底要收下一个徒弟。   袁仲林弄不清其中关窍,却也替师侄高兴。他履行承诺,一手操办了邬九思收徒过程中的各样细节。理由都是现成的,师兄师姐不在,自己就是九思最靠近的长辈了。前头又有收三个徒弟的经验在,这种事,除了他还有谁合适去做?   又看了一遍敬茶仪式上的各样东西是否齐备、三个徒弟——连带编外人员焦苍——准备的礼物是否可心,自己的那份礼物更是反复检查……顶着一脸笑容,袁仲林与赫连随四人、太清峰上诸位长老们一起,看那从龙州来的青年一步步走向邬九思,再在师侄面前跪下。   他将手中的玉露茶水捧上,似乎也是紧张。目光落在师侄身上,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粲然一笑。   “师尊!”郁青叫,“请您喝茶!”   邬九思跟着笑了,笑容是身旁诸人许久不曾见过的轻松快活。他先是把茶水端来、轻轻抿过一口。接着,便是手腕一翻,掌中赫然出现一把灵刀。   这自然是送给新徒弟的拜师礼。郁青看在眼中,心脏不由一颤,记起曾经被道侣放在自己手上的那把灵剑。   如今,不同的场景,不同的目睹者,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二人的参与。   只是旁人不知。   邬九思道:“愿这把刀,陪你游历世间……”   郁青在心头接:“铲恶锄奸。”   邬九思却是停顿片刻,再度微笑一下,“共尝大道,共登仙途。” 第051章 师徒   收徒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邬九思从前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眼下倒是忽地有了回答的资格——事实上,直到几天之前,他都觉得此次师叔的一番设计会落空。这也无妨,从一开始,邬九思就知道身旁亲朋们对自己徒弟的另一重期待。因此,对那个尚未真正出现、只露出一个模糊身影的后辈,他心头总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愧疚。   哪有人愿意作为旁人的替代品存在呢?是,他自然是与郁青不同的。可说到底,师叔还是希望自己少想起些从前的道侣,这才有了如此提议。   抱着这样心思去找人,不怪大多后辈同样怀有不同心思。邬九思对此看得淡然,至多是在陈禾婉拒自己时觉得遗憾。他是当真觉得与对方相处不错,作为家大业大、不差法器的人,也愿意送出些东西成全这段缘分。奈何对方不应,邬九思便只能落下一声叹息。   谁能想到,事情竟峰回路转了呢?   那日清晨,忽有值守弟子来报,说陈禾过来找他。邬九思听过这话,心中已有预感。再见了人,果然见对方露出踟蹰模样,不好意思地朝自己笑笑,说:“真人,我也觉得这么做不好。但若是当真走了,我肯定会后悔的。”   邬九思定定看着对方,看着青年的面皮上浮起薄薄红色,而后他道:“无妨的。”笑了笑,“陈小友,你想讲什么?”   “就是,”青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地爽利起来,大声和邬九思讲:“我现在说其实还是想当您的徒弟,还来得及吗?”   他话音落下,连手指都有些绷紧。邬九思将这一切细节收入眼中,还是很从容,说:“来得及啊。”   ——作为陈小友日后的师尊,就不要让人看出,其实自己也有那么一两分难为情了吧?   他大约是做到了。往后陈小友脸上全是喜悦惊叹,半分没有对邬九思表现的好奇探究。两人相对,一时竟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最后还是青年脾气更活泼些,虽是磕磕绊绊,却到底朝邬九思问了出来:“师尊——我可以叫您师尊了吗?”   邬九思这才顺顺当当地接了下去,道:“还是过些时候。”   “唔。”青年眨巴眼睛。某个刹那,邬九思心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他的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怪异滋味眼看便要像是涟漪一样散开。可紧接着,青年又是一笑,眉眼弯起、开朗肆意,说:“好呀,我听师尊安排。”   原先那点奇异滋味迅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头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照到,于是整个人都开始安宁和煦的感觉。一瞬间,邬九思心头已经闪过许多画面。自己悉心教导徒弟,徒弟在后头的宗门大比、乃至更多场合声名鹊起……他也笑了起来,先玩笑了一句:“不是说‘听安排’么?怎么这就直接叫起来了。”语毕,看着青年“呀”过一声,眉目之间闪过些许仿佛懊恼的神色,邬九思又说:“罢了。总归你我说好,事情便定了下来。这样,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将行李直接带到太清峰来。”   青年认真点头,邬九思又记起什么:“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一只灵宠?”   青年再点头。这些信息,他进到天一宗的时候都曾经登记过,此刻自然也不会意外于邬九思竟知道这点。   “给你一枚令牌,”邬九思沉吟,“它也有一个副令。虽然仪式还没办,可你们自此以后都算是太清峰的人了。”   青年听着,开开心心应下一个“好”字。   以上是收徒之前的事。往后未过多久,就是新徒弟给邬九思敬茶、两人在无数见证之下真正缔结关系。   虽然知道不该,可看着青年在自己面前叩头的时候,邬九思的目光到底往身侧浅浅挪去。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身边并没有一个会和他一起接受后辈之礼的人在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并不流露分毫多余情绪。一路安安稳稳地来到礼成时刻,他送了自己这些日子新找金峰主请来的灵刀,其余人也各自拿出礼物赠给后辈。青年仿佛被眼前家事弄懵,又露出几分局促来。有了大伙儿的鼓励,他才再笑一笑,将东西收下,又很郑重地承诺:“袁掌门,诸位师伯,还有小师叔,”把在场的人都叫了一圈儿,“我一定会好好孝敬师尊的。”   大伙儿一起笑了,孔连泉更是直言:“哈哈,我们也算是你的长辈,照顾你些是应当的。”又和周围人挤眼睛,虽然他没说什么,邬九思却能领会到这小师弟的意思:“看吧,这徒弟选得就是比原先那白眼狼强上许多。”   邬九思心想,不是的,我的徒弟没必要去与无关之人比较。   因这份念头,后面他为徒儿挑选功法的时候便格外仔细了些。先是花了些时候细细就观察过青年原先的功法路数,这才缓缓做出决断。   “也是巧了,”邬九思和对方分析,“你这路数,其实是和我父亲——也就是你师祖流传下来的刀法有几分相似的。也寻常,他老人家的《戎机刀法》说是不对外授,可这么多年下来,总有人看过之后学会了一分两分。再加上些自己的东西,可不就是成了一份传承?”   此类事时有发生,邬九思甚至不会太过意外。倒是他的徒弟,还是太年轻、面皮薄,听到这儿,脸上又露出几分紧张来。   这样的态度,让邬九思对他又多了几分怜惜,后面说话做事都考虑更多。连身旁熟悉些的值守弟子都说,他可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上心的时候。   是这样么?邬九思的思绪稍稍偏过一些,明知不好,却还是冒出了“难道正是因为我从前其实并不……阿青这才要远去”的心思。   这实在不是好事,邬九思是想要自己消化的,偏偏他的徒弟实在敏锐了些。见他沉默,便问:“师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话间,手上也没有停下。邬九思平日喝惯了的灵茶,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成了他亲手冲泡。不单单如此,还有他洞府当中调节温度的灵阵,也被青年从值守弟子哪儿问过关窍、接过处理权。还有邬九思平日穿的法衣、用的各样配饰,不知不觉,全部成了徒弟一手打点。   邬九思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徒弟手上的茶壶还没放下。他目光落在倾落的蓬山仙露上,接着视线抬起,顺着青年的动作去看对方的面容。很认真、仔细,仿佛为邬九思做这些便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这让邬九思半是窝心,半是动容,缓缓回答:“是有些多余的念头,不过而今已经没事了。”   “多余?”徒弟有些疑问,邬九思却没有细说的心思。他把话题重新拉回来,开始与徒弟分说,“既然你的功法路数原先就与《戎机刀法》有关,如今换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麻烦的是心法,你虽然只是筑基,不像金丹往上那样更换心法不易,却毕竟已经打了底子。不过,《太清诀》到底上乘些,若想走得更远,还是得要换的。”   徒弟歪了歪脑袋,问他:“师尊,你修习的也是《太清诀》么?”   邬九思颔首:“自然。”说过这话,却是一顿。   他对徒弟的要求是勿要欺瞒,这么说来,自己也该做到同样的事。也是因着这样心思,邬九思前面才道了那句“多余”,而不是简简单单说一句“无事”。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门功法。”   邬九思道。话音落下,果真看到徒弟露出惊讶模样,朝自己问:“另一门?师尊,这心法还能同修两种么?”   邬九思细细回答:“寻常情况下自是不能,只是我那另一门心法还是有些特殊。我原先也没料到,是后头才察觉,两门心法竟然不会相互冲撞。”   “还有这等事。”徒弟果然意外。愣了片刻,又笑道:“在师尊身畔,果然极是增长见识。”   ……夸过头了,邬九思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声,尽量显得不动声色,“只是那门心法一样中正平和、包容万千的法诀还是少有,你还是不要抱有一样的侥幸。”   徒弟点头:“我明白的,师尊。”   他不光是态度好,也不只是诸多照顾邬九思的小事做得细致耐心,当真修行起来,是一样的让人挑不出错。   拜师不过十数年,青年便跨过了从筑基中期到后期的门槛。再往上,运气好的话,怕又是一个不到二百岁的金丹修士。   徒弟有如此成就,邬九思自然高兴。欣喜之余,也不忘在师叔与自己夸徒弟的时候顺道问一句:“您说得很是。我想着,阿禾如此辛勤努力,咱们作为长辈,总该有所表示。”   袁仲林赞同:“很是。”   邬九思笑吟吟:“那师叔,你的‘表示’是什么?”   袁仲林:“咳咳。”   怎么有点儿酸溜溜的呢?   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的徒弟们也很孝顺的。阿随剑秋自不必说,就连老三那个一天到晚喜欢在外面儿浪的,也总时不时送些好东西回来。   ……   ……   他也想要一个把自己照料得无微不至的徒弟! 第052章 欢喜   袁仲林暗暗郁闷,又不好把心思朝师侄说出。正憋得难受,忽听对方又道:“对了,前些时候来主峰,听说连泉与焦道友又去了外间……”   袁仲林回过神,无奈道:“那小子,就是闲不住。不过我看焦苍平日也在劝他,前头在外跑得久了,眼下最好多在门中停些日子,算是巩固一下修行成果。兴许他是听进去了,这回倒是没跑太远,人还在州内。”   “还在州内”——邬九思心头过了一遍这四个字,不由好笑,朝着师叔劝:“于连泉来说,的确算是不曾走远了。”   “也是。”袁仲林叹,“对了,你问他是做什么?”   邬九思笑道:“师叔,就不能是我这当师兄的关心师弟?”   袁仲林也笑了:“自然可以。”   “咳,”邬九思道,“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件事要麻烦他。”   袁仲林笑意更大:“好,你且说说,我给他传信。”   “那倒是不必。”若当真这么紧急,以邬九思与孔连泉的和睦关系,自然是自己联系对方即可,“不算大事,不过……”   他细细讲了一通,话中几次提起徒弟名姓。袁仲林听在耳中,面上不显,心里则十分感叹。看来自己当年的确做了一个正确决定,这是十数年中,九思因徒弟开怀的时候越来越多,提到那白眼狼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   甚至于,有些时候,就连袁仲林自己也快要忘记门中曾有那样一个人了。   ……   ……   无独有偶。在邬九思替徒弟打算的时候,他的徒弟也在惦记师尊。   只是不巧,这徒弟便是天一宗众人眼中已经要被忘记的郁青本人。   虽然身份特殊了些,但在门中修行,除了自家师尊布置的功课外,三五不时的寻常师门任务也是少不了的。半是增长见识、增加实战能力,半是借此与其他门中同辈交际。虽然明知自己不会一直维持眼下的虚假名姓,可一日是“陈禾”,郁青便会做好与“陈禾”有关的一切。再有,邬九思也很赞同他经常出门走走。   “平日学的刀法、其他法诀,光是在峰中会使是没用的。当真遇到妖兽了,一样要能用得出来。”   他如此说了,郁青便认真听着。回过头,干脆给自己列了一个计划表。多久下一次山,每次任务差不多要花去多长时间……邬九思瞧见了,忍俊不禁,又感叹:“阿禾,你做事实在认真,倒是比我这个岁数时强出许多。”   郁青心里痒痒的,先道:“师尊才是最勤勉刻苦的一个,平日如何修行,弟子都看在眼里呢。”转而又道,“师尊,您能和我说说您从前的事吗?”   邬九思意外:“嗯?”徒弟还会对这个感兴趣?   郁青眼睛很亮,见他不答,又小声叫了一句“师尊”。   ……简直像是撒娇一样。   邬九思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心思弄得沉默半晌,转而又想,这大约就是师叔说的养徒弟的乐趣所在了。   想想看吧,一个后辈,待你恭敬顺从,你说什么他都会去听去做,毫无保留地崇拜你、信任你,会用亮晶晶的眼神看你——除此之外,他把分内之事也都完成的非常好……   最初那几年,还有人因你收了他当徒弟而暗暗说小话,觉得他配不上自己的身份。可不等你出面替徒弟做主,那些声音又都消失了。回头打听,才发现是你徒弟一个个地找上门去,与他们一一挑战。只一个要求,手下败将通通闭嘴!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徒弟。   邬九思笑了,说:“我那会儿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总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难事。自己解决不了,回到宗门当中也有人能托底。”   徒弟很懂,说:“哦哦,师尊就像是那些话本里的——”   邬九思:“唔?”   徒弟——郁青跟着笑了,轻声讲:“真想见见那时候的师尊呀。”   同样的心思,现在也从郁青心底“咕噜噜”地冒出来。   他和几个同为太清修士的筑基弟子一同解决了外间城中闹腾的小股妖兽、拿到城主的手信就证明自己完成了任务。看看时间,距离师门任务要求的回程时候还早。一般而言,大伙儿会把这段时日用在自由活动上。   在城中溜达溜达,看看近来外间流行的新戏,参加几个野生拍卖活动感受一下氛围,或者干脆只是在酒楼当中躺着,毕竟交了任务以后就又要每日早早开始完成功课……   郁青却不是这样。他一门心思都是早早回到师门,好快些见到师尊。   众人见他收拾行囊,倒也算是习惯于此。有之前的经验在,他们同样知道,“陈禾”就算回去了,也不会直接去任务堂把手信交上去,让其他人跟着结束“休假”。既然如此,大伙儿便不会多说什么。私下谈起时,甚至会觉得对方不易。   “要我说,少峰主当然就应该收小陈师叔当徒弟!那几个背后说他的人还没见有什么成绩呢,平日都要拿鼻孔看人了。若是真拜到少峰主门下,那还得了?”   “那便是彻底看不到咱们啦。”   “原先知道咱们出任务是要和小陈师叔一起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呢。”   “是啊。那年与我一同拜师的族兄是去了无极峰,他们虽是丹修,出门的时候不多,却也不能说没有。有时候都不是和峰主一脉的人一起,只是队伍当中有人同姓上官——论身份,不知道已经和上官峰主岔开多远那种!就这样,他们这些寻常弟子在队伍当中都极是不自在,根本就是被那姓上官的当做仆从使唤。”   “对,哪里像是咱们小陈师叔,那么和气的呢!”   “不过后头那些人就什么都不说了,哈哈,听说小陈师叔还是筑基中期的时候就去找过他们,一个个修为明明比人家高,结果在人家手底下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这么几次下去,不得是人人心服口服?”   “哈哈,还有几个轮到后头了,根本就不敢和小陈师叔碰面。如此几次之后,他是还没有成为人家的手下败将。可大伙儿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众人笑闹了一阵儿,又开始计划接下来几天自己应该往什么方向放松。这时候,却见原先已经离开的“陈禾”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太清弟子们一起愣住,有和郁青关系不错的开了口,问他:“小师叔,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咱们没做完?”   “不是。”郁青摸了摸鼻尖,也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外头下雪了。”   众人:“下雪?”哦,好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虽然太清峰上,或说整个天一宗都有灵阵笼罩,于是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可大伙儿都是从外头去的,平日有经常有出来的时候。哪怕是从北州那种又名“炎州”的地方出来的弟子,都已经失去了对雪花的新鲜感。这会儿听“陈禾”提起,倒是更加莫名。   “师尊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雪了。”郁青说,“我想着,要不要带一些回去给他看看。”   众人:“……”   看着大伙儿各异的表情,郁青微微笑了一下,没再多说。   他转头去看外间飘然落下的白雪,心想,总得琢磨出个法子,才好把这样的美景送到九思面前。   倒是不难。顷刻之间,郁青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几个主意。只是还得仔细考量考量,看那种法子出来的效果最好。   于是,接下来一段日子,众人便见“陈禾”小师叔在住所中忙来忙去。时而皱眉,时而微笑。   终于到了大伙儿启程的日子,“陈禾”也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有人悄悄去问,得到回复:“是,已经成了!只是不知师尊欢不欢喜。”   “要我看啊,”那太清弟子说,“小陈师叔有这份心意,便是真人最欢喜的事!”   郁青明知这话不过信口,依然忍不住笑了笑,道:“那就借你吉言啦。”   心头又开始盘算,回去以后,还得给九思身畔的值守弟子通个气。否则的话,他们见到九思住处飘雪,兴许要紧张担心。   如此计划一路,好不容易回到太清峰上,郁青怀着几分忐忑紧张,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   又一天清晨,邬九思一大早便觉得哪里不对。正要细细去想,却收到徒弟传信:“师尊!”青年兴冲冲地喊他,“你出门呀,出门瞧瞧!”   邬九思原先微微压下的眉尖霎时回到寻常模样。分明尚未见到徒弟,他唇角已经勾了起来。   “阿禾?”一边叫人,一边出门。知道徒弟多半给自己准备了惊喜,邬九思甚至不曾用出神识。这么一来,到了外间,先看到满眼银装素裹,又觉得眼皮冰凉。过了一刹,他忽地反应过来,是有雪花落在自己眉间。   邬九思怔了,郁青同样。   前者心跳“咚咚”,想:“阿禾——阿禾竟做了这些吗?”   后者心跳“咚咚”,想:“九思不愧是仙人。一身绣金白衣,如此立在雪中,像是下一息便要飞升而去……” 第053章 妒忌   和郁青前面想的一样。以邬九思的见识,他自然不会像那些北州修士一样从未见过雪,难得瞧上一次便要大呼小叫、惊叹不已。甚至于,他从前外出游历,非但看过这皑皑大雪覆盖山岭的景象,还见过让人惊叹更多的场面。眼前一切,对他来说可以说是毫不稀奇。   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的徒弟外出做事,却依然将他放在心上。不光眼下,过往也是一样的。见到任何有趣、新鲜的事物,阿禾都会兴冲冲地与他分享。得到他一句回应,便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热烈的情感、鲜活的心意……   邬九思的心跳声更大了。饶是他,也有了刹那的晕眩之感。良久过去,终于在寒风吹拂面颊时稍稍回神,朝徒弟笑笑,说:“很美的景色。你有心了。”   不过一句话,他的徒弟竟似比他还要欢喜。若非还在人前,邬九思觉得,青年怕是要偷偷跳起——非他无端猜测,而是从前当真见过这样的场面。自己不过是夸了阿禾一句,那孩子就表面沉稳冷静、背后蹦蹦跳跳,冲着身边的花草树木、云石灵宠嘀嘀咕咕,“师尊说我做得好,还说师祖见了我也定是欣慰的。哈哈,开心!”   这副性子实在可爱。那会儿邬九思忍不住笑意,此刻想起,更是要补充一句:“我很喜欢。”   他知道,这么说了,徒弟一定会更高兴。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又为何不让阿禾更满足呢?   果然,这四个字之前,阿禾还是寻常欣喜。这四个字后,那孩子的脸和耳朵一起红了,说话都不太利落,“当真真真吗,师尊?”   邬九思笑眯眯:“当真。”抬起手,接住一枚雪花,“你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就他们要你在这儿布阵?——不用你出,我来补齐。”   这话的意思,就是觉得郁青应该有私下请值守弟子们吃喝过。郁青听出来了,连忙摇头,“诸位师侄都很好,”咳咳,更加不好意思了,“我说是想要给师尊惊喜,他们就都愿意配合。”   想他当初是九思的道侣,也不过是含含糊糊地被众人称一句“道友”。到如今,却是直接涨了辈分。   郁青自然知道,这归根究底还是邬九思作为邬戎机、闻春兰两位长老之子,辈分着实是高的缘故。可细细去想其中差别,还是生出几分感怀。   从前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何身份、为了什么被送到太清峰上,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节。到今日,他却真有了几分众多太清弟子心目当中“自己人”的意思。可惜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如何也做不得真。   “还是因你平日便肯花心思和他们相处。”邬九思道,“既是如此——阿禾,你说巧不巧?你在外头,知道记挂师尊。师尊我呢,也给你备了份礼。”   “哎?”郁青回神,实实在在地惊讶,“礼物?”   “是。”邬九思含笑道,“只是阿禾,你我便要这么说吗?”   郁青眨了眨眼,“自然不是。师尊,您和我来!”   有了雪景,自然也要有相应的享受。   来见道侣之前,郁青就做好一应布置。此刻将邬九思引到地方,但见山上一片白茫茫中,竟还保留有一小片翠色。这片绿茵当中正是一面石桌,桌子旁边是两个蒲团,桌上则是新鲜灵果,并郁青在外寻来的几样同样新鲜的点心。   酒也已经在炉上温着。不似孔小师叔从北州那边千里迢迢送来的柳林佳酿,却也是郁青在外千挑万选才确定下来的一壶。里头灵气或许不如道侣平日所饮那样充沛,可单论滋味,怎么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最重要的是,和果子、点心也很搭配。   郁青对着一番准备还算满意。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本事有限,给不了道侣最好的东西,那就只能更细心一点、更上心一些。这些年下来,这心思就也的确有一些效果。就连那位从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袁师叔祖,对他也是夸赞居多。   只是有很多次,郁青都察觉到,对方话里还有一些其他意思。   陈禾很好,好过前面那白眼狼万千。可怜的师侄,你怎么没有一开始就遇到这么个好徒弟,白白被那白眼狼磋磨……   郁青眼皮颤动一下,借着给人倒酒的动作整理心神,半点儿不让多余心思流露。   不光是手上在动作,嘴巴也一直说个不停。给邬九思讲自己这次外出时候碰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如今带回来的东西都有什么风俗讲究……说着说着,见到道侣唇角的笑意。他有一刹那的走神,又在意识到的时候匆忙掩饰,问:“师尊师尊,我都说了这么多啦,也该轮到你。”   邬九思知道他的心思,却也生出些逗逗徒弟的念头,说:“我?——对了,这酒的滋味是很不错,是用这果子酿的吗?”   徒弟眼巴巴地看他,先说一句“是,正是如此”,接着人又往前凑一凑。   眼神里映出的他更加清晰了,像是不光是视线之中,而是整颗心里都只剩下邬九思这个人。又偏偏面皮薄了些,不好意思就邬九思方才说出来的话直言。于是只能叫一声“师尊”,又叫一声“师尊”——声音轻轻的,配上那张俊秀的面孔,让邬九思的心越来越软,又在心头念了好几句“这么好的徒弟”。   难怪师叔在自家徒弟们要进境的时候总是那么费心,想尽办法为他们去找各种对其有帮助的东西。换作自己,都不用等到阿禾要进境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竭尽所能为对方打算。譬如现在——   “我和你孔小师叔说好了。”邬九思道。这事儿虽然最先过得是袁师叔那边,可说到底,还是要落在孔连泉这个当事人身上。   “你也知道,他父亲是云州那边的丹修,很有一些名望。他如今虽不修父亲的道,可比起我们来说,总还要强过许多。   “前些年,你不是一有空就要拿着那些方子看吗?可惜我说是你的师尊,却不能在这上面给你太多指导。”   不是不会。平日闲来无事,邬九思同样可以坐在丹炉前头几天几夜。可是到底不曾太过系统的学习过,平日给徒弟随意说上两句是简单,可是哪有孔连泉那样更适合给就徒弟打好基础?   “若是咱们和无极峰关系不似现在这样,事情倒是还能更简单些,直接让你去那边听听课就好,偏偏……”停顿一下,邬九思还是把这一节略了过去。在他有记忆的时候,太清峰和无极峰不对付的事儿就已经是天一宗内众所周知了。这种问题,实在没有必要将阿禾一并牵扯其中,“不过有孔师弟在,毕竟不算是舍近求远。若你真有了些许成就,日后直接去云州那边待些时日,想来也是可行的。”   说着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徒弟身上。便见对方先是怔忡,随后眼睛一点点睁大,神色当中有许多讶然,接着眸中便多了些许光色——   邬九思有些莞尔,又有些心疼,说:“这是怎么了?”   “师尊!”郁青说,“我就是太欢喜——太欢喜了!”   知道道侣会为自己考虑,却没有想到,他会为自己考虑到这样的地步。   哪怕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哪怕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修习刀法之外的事情,哪怕在心头有了些许结果之后,郁青已经有些时候没有捡起丹书。   可九思竟然一直都看在眼里,一直都记得。   甚至愿意让自己的徒弟去向其他修士求道。放眼整个修真界,几人能有这样开阔的心胸?   想到这里,郁青鼻尖都有些发酸。重回太清峰的这些年,他总要意识到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到眼下,此番情绪又一次加深、又一次开始浓厚。慢慢的,竟是眼前也变得模糊。   “没事的,”眼看邬九思神色里多了愈多担忧,青年努力开口,“当真没事的——唔!”   道侣竟是捧起他的面颊了。   一刹那,郁青仿佛被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只觉得脸颊上的手温柔,落在自己眼角的帕子同样温柔。道侣的嗓音也是温柔地落了下来,与他说:“阿禾,你是我的徒弟,我为你着想,不是应该的么?——现在这样,倒是让我不知怎么说你才好了。”   郁青:“……”呜呜呜呜呜!   他到底为什么要错过九思这样的道侣!   时至今日,九思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他的徒弟了——同样是他,可感觉毕竟不同。   明知不该,可在某个瞬间,郁青心头竟升起了真真切切地对“陈禾”的妒忌。被这么温柔对待的人分明应该是我啊!是郁青啊!如何能是——   “阿禾,”邬九思又叫他,“好不容易带回了这么些好东西,你也来一起尝一尝,好不好?”   “好。”郁青抽了抽鼻子,用力点头。 第054章 讨价还价   情绪稍稍冷静些时,郁青又开始觉得在道侣面前有前头那样的作态,实在有些丢脸。   他眼神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起码让对方先把自己放开——自然不是不喜欢眼下两人的姿势,甚至从内心来说,郁青只希望他们能维持这样久一点、再久一点,然而……   “师尊,”他到底是轻轻开口了,“您——”   话都没有讲出来,邬九思已经会意。他松开手,又信手要将那沾了徒弟眼泪的帕子塞回乾坤袋。这时候,又听对方叫住自己:“这个就给我吧?”   邬九思一愣,紧接着便听对方说:“咳。是我弄脏的东西,总应该我来洗呀。”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邬九思还是觉得不必,“一个法诀就能做过的事,何必再劳你一次?”他前头没有直接用法诀,也不过是看出徒弟这会儿情绪还绷着,不想让对方更是难为情。   “师尊,”青年却叫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眼巴巴的,“师尊啊,你就给我吧。”   邬九思:“……”   默默把帕子递了过去,他开始思考:“到底是我徒弟太会撒娇了,还是我这个当师尊的太……怎么一听阿禾用这样的语调叫我,就有种什么都愿意答应他的感觉?”更不用说,他的徒弟历来懂事。别说是问邬九思要什么东西了,更多时候是去外面找来各种好玩意儿捧回太清峰上。   愈是这样,便愈是让邬九思怜惜。可他与阿禾说了几次,让这孩子不要总想着他,也要多顾一顾自己。在外的时候,也多些年轻人之间的玩乐。阿禾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行动上却并不想是听了。   邬九思去找师叔讨教,说徒弟这样“阳奉阴违”,自己该用什么法子应对。袁仲林听了前半句话,猛地坐直了身子。到了后头,又一脸索然无味。人重新歪回原先的位置,摆一摆手,与邬九思说:“九思啊,我历来是知道你徒弟有多好的,就不必一直来戳师叔心窝子了吧?”   邬九思欲言又止。   他真没这个意思啊!   只是由此也能看出,他家阿禾的性子究竟有多么罕见。邬九思心头怜惜更重,罢了,既然如此,便由他多为徒弟考虑些——说起让小师弟教徒弟丹术的时候,他同样是这样的心思。阿禾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到了孔师弟面前也只会乖乖喊一句“小师叔”。既然他自己不会主动,便让我来。   在邬九思浮动的心思当中,他的徒弟仔仔细细把帕子折叠、收好。   “师尊,”郁青又叫,语气又轻又快,带着要把前头失态掩饰过去的意味,“咱们喝酒吧?再不喝,这酒水怕是又要凉啦。”   邬九思敛眉片刻,微微笑道:“好。”   又是一番师徒相得的和乐景象。   雪色当中,时不时传来青年叽叽喳喳的讲话声,还有两人的笑声。   任谁来了,都要说一句邬少峰主的徒弟孝顺,不单在修行上给师尊涨面子,实际行动上也总是让师尊安慰快活。   等到雪景赏完了,话也说完了,看着徒弟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的样子,邬九思到底笑道:“好啦,你一回来就这样辛辛苦苦的布置,想来还没有休息吧?——回去歇歇,该睡就睡。”筑基的修士按说是不需要这个了,可大伙儿都是从这个阶段走过来的,邬九思又怎会真不明白,“等歇好了,我再看看你这段时日的修行情况。”   这话听完了,郁青便要应声。然而话还没有说出来,邬九思又就自己改了主意,“等等,还是莫要由着你,”他明显是思考了片刻,“三天。过上三天,你再来找我。”   他可太了解阿禾了。要是没有这样一个限制,阿禾一定会回去以后睡也不睡,门一关就开始操练自己。一直到明日早上,自己洞府门都没有打开呢,就能感觉到徒弟到了外头。   当然,他要是去问,这孩子一定会说自己已经歇息好了——这甚至不算是假话,阿禾能一日日、一年年地这么做下来,可见他是真心这么觉得。邬九思便只会觉得心疼了,果然还是自家徒弟,自己要明白怎么照顾。   “三天?”青年果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接着,又是那样眼巴巴的目光。   邬九思暗暗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坚决不能心疼。   ——事情怎么这么怪呢!他的初衷明明就是心疼徒弟……   一面胡思乱想,邬九思一面坚持:“对,就是这么长时候。”   他徒弟歪了歪脑袋,和他商量:“两天吧?我知道师尊是为了我考虑,但是两天真的已经足够啦!”   邬九思不为所动:“三天。”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他给徒弟布置了什么严厉的功课。   他徒弟依然撒娇,说:“真的,两天就可以了!”   邬九思看他。   他徒弟同样眼神一错不错地看邬九思。   有一瞬间,邬九思觉得,自己的确动摇了。   说到底,他还是为了阿禾考虑,有什么必要这样让阿禾不开心呢?   大约也是察觉到了这点,他徒弟也开始“得寸进尺”。人挨得更近了一点,手里又冒出来一个酒杯。里面不再是先前与邬九思一起喝的佳酿,大约是他在外头不知道在哪里、和什么人一起喝的寻常酒液。这么轻轻地在邬九思面前的空杯下头碰一下,看起来乖乖巧巧又十分真诚,说:“师尊呀,我在外头的时候便总数着日子,想知道多久才能完成任务、斩杀那些妖兽,多久才能回到您身边来。”   邬九思默然不动。   郁青再接再厉,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能再见到您、孝顺您,您怎么能不让我来找您呢?”   邬九思的手指有些绷紧。   郁青认真地说:“我知道,师尊都是为了我考量。但对我来说,让我看着您、领略您的风采,在您身边接受教导,才是最大的好事儿。”   邬九思:“……”   邬九思退让了:“两天。”   好吧。   想想师叔——虽然太清峰上也有许多有徒弟的长老,客观算来邬九思平日甚至是和他们打交道更多,但论亲近,还是与袁仲林师徒——之前自己收徒,他的三个徒弟才难得在宗门当中聚了一次。落在平常,便像现在似的。赫连师兄是在师叔身旁与他一起处理宗门事务没错,可任师姐、孔师弟都又一次去了外头。   而在邬九思记忆当中,这两人刚刚拜师的时候,也有长期承欢师叔膝下的时候。   可见徒弟就是这样的。最初的时候黏人,后头则会一门心思地朝外飞。   他并不知道阿禾会在眼下阶段停留多久,只知道到了日后,徒弟一月月、一年年地在其他州历练,自己长久见不到人了,再想到今日的事,多半会后悔的。   如此复杂的心情,自然没必要和人说起。邬九思只需知道自己话音落下,徒弟脸上果真露出灿烂笑意就好。   只是在郁青看来,还是可惜了些。早知道九思这么容易答应,他方才“讨价还价”,应该直接说一天才对。   罢啦。   两天就两天。正好他趁这些时候想想,等孔小师叔回来了,自己要如何和他“请教”丹术。   旁人不知道,郁青自己却是很明白的。他从前哪里是一心向往丹道?无非想要在各种典籍当中寻找涅槃丹的踪迹。   至于结果,则让郁青心头出现颇多阴霾。   不是不好找。相反,涅槃丹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自然不会处处都有,可只要名字上带有什么《古方篇》《上古神丹》等等的,里头多半会有此丹踪迹。   以至于最初在一本丹谱上发现涅槃丹记载时,郁青还心跳“怦怦”,手指发抖地将所有借书的人抄录下来。到了后头,却是放弃了这种无用做法。   一条思路就此断掉,另一条也颇不顺利。   以郁青现在的身份,想弄清楚修真界上层的实力构架还是轻轻松松的。哪怕他不特地与人打听,作为玄州第一宗门当中实力颇胜的峰头少峰主徒弟,了解这些,也是他如今的义务所在。   发觉徒弟对此有兴趣后,邬九思特地挑了个时间与他分说:“原先打算迟些时候再与你讲起,但既然你有意了解,现在讲来也好……”   一番介绍下来,郁青脑袋一下一下地点,心一点点地凉。   按照道侣的说法,有实力抢走那株龙血草的人要么在闭关,要么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要么干脆人已经没了!   郁青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一句:“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话音刚落,他心头又是一冷。   自己曾经问过这个问题,而那时候,九思没有回答他,另有旁人为他做了“解释”。   眼下不会如此。道侣还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半点儿不觉得他这话说的冒傻气,“不会。阿禾,你要知道,元婴往上,任何一场天雷的动静都不是仅有一处可闻。尤其到了化神,哪怕旁人相距太远,一时察觉不到动静,心头也会有所感应。   “所以不会有的,阿禾。”   那么究竟会是谁?   若非自己亲身经历了一切,就连郁青自己都要觉得,“有人看穿了邬戎机长老炼制的乾坤袋,抢走了里面的龙血至宝”一事是句谎言了。 第055章 继续师徒   “唉……”   琢磨来,琢磨去,一直到了晚上,郁青心头依然没有答案。   在自己住处里,他一手捏着已经清洗干净的帕子,一手捏着新倒了酒水的杯子,靠在窗沿上发呆。   像是走进了死胡同中,绕来绕去,都绕不出一个解。   甚至于,郁青脑海当中多出一个颇可怕的念头:“我当初觍着脸在太清峰上留下,不就是想要查清这些?可是,倘若以我之力,毕竟没法弄明白一切……这是不是在说——”   青年喉结滚动一下。分明已经离开了他布置的那片雪境,分明作为筑基后期的修士,他就算当真置身于一片茫茫白雪当中,也不会受到影响伤害,可此时此刻,郁青还是有种从脊柱凉到天灵盖的感觉。   他扪心自问:“那我还有什么脸面留下来呢?”——此前多少还算怀有一个“正当”的目的,算是让心头有所安慰。然而,现在……   手中的帕子被捏紧许多,直到郁青反应过来,匆匆收手。   他将它举起来看,很快又发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九思身上的东西,哪怕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方手帕,又怎么会是寻常之物?上头不光有秀美的金边云纹,更有细细密密的灵阵勾勒。莫说是被手捏一捏了,就算是直接被哪个妖兽咬进嘴巴里,也等闲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那九思呢?   青年喉咙更干了,身体隐隐地发起抖来。   一个他此前并不愿意面对,但又仿佛一直都务必清晰的事实在脑海当中浮现,是:“其实,九思从一开始就根本不需要我来‘帮’他查证什么吧?”   他是两位长老唯一的血脉,是袁掌门关注胜过几个自己嫡系徒弟的师侄,是赫连随等人一心关注的师弟,是整个太清峰上下都崇敬挂心的就少峰主。   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哈哈,哈哈——”   或许是时候去找九思“辞行”了。   郁青笑了一下,眼神当中却满满都是悲伤忧虑。他将杯子里的酒一口气饮尽,伤感与醉意催动着,分明还是没有多少倦意,人却半点儿都不愿动弹。就那么靠着,闭着眼睛。就连什么时候真正睡去了,都半点儿都不记得。   大约是心头放了太多事的缘故,当天晚上,纷纷杂杂的梦境找上门来。   有不等他主动暴露身份,便有人将他识破,让他再度成为众矢之的的;   有他到底离开了天一宗,几年之后游荡在外,忽地听闻太清峰上变故,原是有人要害那位多灾多难的少峰主,只是被对方顺利躲避过去,自个儿倒是损兵折将,最后更因阴谋暴露束手就擒的;   还有……   无论九思还是其他人,都从头到尾没有发觉对方阴谋,郁青在外唯闻惊变,却半点儿事儿都做不成、更遑论帮忙的。   最后的无疑是噩梦了,青年近乎是一身冷汗地睁眼。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先嗅到了淡淡的清雅香气。随后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九思的帕子竟被自己盖在了面上。而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姿态,坐在窗户下头睡了整整一晚。   再度捏着帕子,郁青略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都这、这样了,自己若是依然把帕子还回去,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啊?   可若是不还回去,总得找个理由吧?   还有,理由……他苦笑一下,喃喃自语:“好啊。分明昨夜还是已经想好的,结果过了一晚上,你怎么又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与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不如长长久久地在九思身边待着。厚颜无耻也好,其他说法也罢。若是九思发现了,那他遇到什么都是应该的。若是九思没有发现,那等到背后的人当真出手那天,他总不至于是最后一个听到消息的“外人”。哪怕像是道侣手中的那些法器一样,唯能为对方挡住一次浅浅的伤害呢,起码也算有些用处。   自然,到了这种时候,道侣一定是要伤心的。也无妨,这不正是他自揭身份的最好时刻?知道自己赶走了的人竟然不但不曾走远,还处心积虑地重新回到身边,九思一定会再度燃起对“郁青”的厌恶,自然也就没有那样难过。   郁青抽了抽鼻子。   “可我不想让他到最后还讨厌我啊。”   过了片刻,他的声音又轻轻地传了出来。   “可是,他讨厌我,也只是我自作自受吧?”   ……   ……   私下是什么心思暂且不论,到了师尊面前,郁青依然是那个开朗体贴的徒弟。   他先给师尊展示了一遍自己的练刀成果,又以此在对方面前用了一套掌法、一套步法,甚至还有一套护体功夫。邬九思还是很满意的,指点他一番,又笑道:“这可比我在筑基后期的时候强多了。你师祖要是知道,一定会欣慰的。”   郁青自然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夸赞,而是道:“师尊,你总这么说我,我都不好意思了——再有,就算我如今的进度当真比您筑基后期的时候好些,那也是因为您的本命法器是灵扇呀。若我刀法能有您当时用灵扇用得一半儿好,那才是当真有所成就呢!”   邬九思笑道:“就你嘴甜。”   郁青一本正经:“我这是实话实说!任谁来,都知道这些道理。”   邬九思还是笑。郁青能看出他的轻松,心头便是一动,“对了,师尊。”他轻快地叫,“我还没问过您呢。那么多法器,您为什么独独选了扇子?”   其实是问过的,——在外头的时候,我也见过一些用扇子的修士,可细细说起,他们都道是因为在哪儿见过您的风采,这才有了这番选择。我便开始琢磨,在您开始决定法器那会儿,选扇子的人应该更少吧?怕是连功法都不好找。既然如此……”   他的声音一点点变小了。   不为别的,只因郁青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道侣这会儿不是一个愿意回答的态度。   他有些后悔,脸上更是乖巧,轻声说:“您要是不好说,就当我没有问过——唔!”   最后一句声音,却是因为道侣的太初扇折了起来,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敲。   真的是很轻的一下动作。像是从前,他练剑、练刀,过程中也有做得不好的时候。每到此刻,九思也会这般,将扇头落在他肩膀上。   “也没什么原由。”他道,“只是那会儿父亲、母亲,对了,还有师叔,几人都盼着我选他们的兵器。自然,他们一个个都不会流露出来,可我还是能有所感觉。”   郁青有点明白了,“所以,师尊干脆一个都不选了?”   邬九思无奈道:“他们虽是长辈,可我看,偶尔也是有些……咳,小孩儿脾气的时候,私下里仿佛还打了赌呢。都这样了,让谁赢仿佛都不合适。”   郁青说:“师尊实在体贴。”   邬九思笑了笑,又摇头,说:“这是其一。”   郁青“咦”了声,说:“也就是还有其二?”   邬九思说:“也是因为长辈们都有不同的兵器,一年年下来,我不说都学到了什么精髓,也的确是各样都有些心得。慢慢的就开始觉得:这些武器说是不同,可说白了,仿佛也没什么不似。”   郁青眨了眨眼。若说前头那些话他都是哄道侣开心的成分居多,到了这儿,他算是当真有些心得,“师尊,其实我从前在外头的时候,手上一时没有合适的兵器,只能捡起一根树枝来对付妖兽,打着打着,心头便也有了像似的念头。”   邬九思笑道:“原来阿禾还有这样的时候?”   郁青咳了一声,说:“是呀。后来再看,这个念头也不曾完全消失过。最多最多,是兵器有好坏,好的那些用起来是更顺手。”停顿一下,“就像是师尊给我的这把青云刀。”   说着话,他低下头,十分珍惜地摸了摸自己这把伙伴。心头遗憾,若是离开九思,刀定然也是要留下的。   邬九思不知徒弟这些心思,但也觉得“阿禾”的情绪略有变化。他不甚明白,只是抱着希望徒弟换过心思的想法开口:“正是如此——既然兵器好坏比兵器品类更重要,事情便简单了。我开始想,有什么法子能让各样好材料都集中在同一个兵器上。”   “啊,所以太初扇的不同扇叶材料不同!”郁青眼前一亮,抢答而出。   邬九思笑笑,道:“正是如此。”   郁青心想,没想到九思还有心思这样可爱的时候。又想,那毕竟是比如今年轻许多的九思啊!别看他今日沉稳,年少时是怎样心思,自己还真是从未见过。   怀着遗憾,郁青开始想象。这时候,邬九思又慢慢说:“其三呢。”   郁青回神,眨巴眼睛:“还有其三?”   邬九思笑道:“自然——这其三,便是觉得比起刀剑、鞭子,还是拿扇子的样子更风度翩翩。”   郁青等他继续讲,没想到后头却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就是这样?”   邬九思点头,“对,就是这样。”   郁青瞠目结舌,难以想象。   从前的九思怎么比自己原先以为的还要可爱?当真、当真好想见见!   可惜注定不能。他又觉得遗憾,可这份遗憾在对上道侣的目光时烟消云散。郁青没忍住,又笑了起来,心想:“可现在这样也很好啊!九思开心,我也开开心心的。”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登仙途、问大道是很好,可若是能始终留在九思身边,看他欢喜,看他朝我笑一笑,仿佛还要更好。” 第056章 惊闻   到最后,郁青也没忘记将自己从道侣手中带走的帕子重新掏出。按说还回去就好,可真到这种时候,他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丝踟蹰。   若说只是给自己擦了眼泪,那么还回去便好。然而那天晚上,他可是盖着这个帕子整整一夜……   郁青不太确定自己该怎么做了。想了很久,他还是在“若是九思日后知道我的身份,再看此物,兴许要有不快”的心思当中开口,小声道:“师尊,这个可不可以给我呀?”   邬九思一愣。   郁青为难。他不愿意对道侣说任何谎话——虽然自己如今的身份,已经是最大的那个谎言了——可这种事,显然也不能实话实说。   琢磨半天,他决定用上自己这些年来用得愈是炉火纯青的手段:“就给我吧,师尊?”   一句话说完,看人不应,便继续眼巴巴地恳求:“好不好,好不好啊?”   邬九思:“……”   养徒弟这种事儿,是会时不时出现一些自己弄不明白的状况。   “自然可以。”他说。一方帕子,原先也不太值得提起。相比之下,徒弟这么郑重其事地说出来,才更让他惊讶。   或许自己应该找个同样有收徒经验的人讨教一下?邬九思心头有了模模糊糊的念头。第一人选自然是师叔,不过出于某种直觉,邬九思又觉得对方或许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我徒弟对我实在是太亲近,就连我拿出的一张小小手帕都要带走”——对邬九思而言这不是什么大事,可在师叔那儿说出来,兴许又要收到对方略有“哀怨”的目光。   既然如此,问问同样当人徒弟的同辈?邬九思心头有了决断,脑海里闪过赫连随三人的身影,最后在孔连泉的名姓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儿。总归已经有了麻烦对方的事儿,也不在乎多上一点。   他这边计较,郁青则是一点不知道师尊的想法。只是待到两人分开,看着手上的帕子,他又有点不知所措。   刚才说话那会儿,自己只想着不好让这东西再回到九思手中,却没想过自己若是拿到了,日后要怎么办。   手指在柔软的布料上轻轻摩挲,一点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到的笑容流露出来。   而后,没过多久,这点笑容又消失了。郁青担忧而警惕地朝四周看去,发现无人留意到自己的小小动作,这才安下心来。   他将帕子收到乾坤袋中,听着心脏继续跳动的“咚咚”声响,闭了闭眼睛,决定再练一套刀法。   ……   ……   等待小师叔回来指导自己丹术的过程中,郁青又出去做了几次任务。   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某个不算远、不算危险的地方遇到了妖兽侵袭,于是和他一样的筑基弟子组队前去查看情况、解决问题。   最初的时候,大伙儿对此还有担心。当初少峰主出事,不就是在这么一个任务里?有些时候,危险可能会隐藏起来,直等到修士们放松警惕时忽地出现,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对此,郁青:“……倒也不至于。”   哪怕不在太清峰上,他也一直很留意维护“陈禾”活泼外向、擅长与人交际的形象。拿着酒杯,说了一番豪气的、安慰人的话语。以此为起点,加上他身份毕竟不同,太清的筑基弟子们慢慢有了些以他为首的迹象。再和司徒修、安朗他们聚会,两人也会笑眯眯地和郁青说起:“师尊、师兄师姐们都很好。知道我俩和你有关系,对我们还添了一重关照。”   郁青听着,心想,看来不光是在九思心里,对其他人来说,“陈禾”也远远比“郁青”要更受欢迎。   他已经不会因这样的发现而惊讶了,甚至可以熟练地忽略掉心头由此而来的闷涩。   话说回来,有了他的态度在先,加上一次次任务当中确实不曾遇到真正麻烦,太清的筑基弟子们在外时的表现也是愈发轻松、收放自如。郁青身处其中,也受到几分影响,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心实意了起来。   那个念头再次出现了,“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如果我当真是‘陈禾’。”   讨人厌的“郁青”并不存在,从头到尾出现的都是那个交际广阔、受到众人称赞的少峰主弟子。   该有多好啊。   总归这世界上,原先也没有在意“郁青”的人了。   他怔然地想。思绪转到一半儿,又听到旁人喊自己:“小陈师叔!”   郁青回过神,脸上带着笑意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什么事?”   “嘿嘿,”那弟子笑道,“这次可没有下雪!那小陈师叔,你是不是就要直接回宗门啦?”   郁青点点头。他正抱有这样的心思,甚至多了条以往没有的解释:“师尊此前和孔师叔提过,待到师叔回来了,由他指点一番我的丹术。如今人应该要到了,昨日才发了信符给我。也不知师叔这次会在宗门当中停留多久,我既有心请他指点,自然不好在外耽搁更多。”   筑基弟子们听着听着,原先脸上略带促狭的笑意收了下去,纷纷开口:“这是正经事儿!是该早点回去。”   “对!小师叔,你要是还有需要在外采买的东西,交给我们就好!”   “听说孔真人的父亲是云州那边名声颇大的丹修?也是家学渊源了……”   郁青笑着点头,一一回应了众人,这才告别离去。   心头又把这段时日琢磨的请教内容梳理一遍。虽然涅槃丹相关于他来说已不再是问题,可真论起来,丹道当中可以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别的不说,九思曾经给他的那些丹药当中便不乏对方亲手炼制之物。自己也有些这方面的知识积累,日后岂不是能顺理成章地与对方讨论了?更有甚者,像是元灵丹、回春丹这样的基础丹药,等到炼得手熟了,出了高阶丹丸,他也可以选出最好的几颗,送给九思啊!   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郁青就克制不住地雀跃起来。过往时日当中,他虽然已经尽己所能地去对道侣好些,可不用昂人评判,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是从外间带回去的各种特产,还是平日生活中的种种叮嘱关怀,说到底,都是道侣并不需要的东西。   说得好听了,是锦上添花。可事实上呢,九思愿意接受,依然只是因为他性格温柔,愿意和徒弟亲近罢了——哪怕这个徒弟并不是他郁青,对对方而言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郁青不会觉得这样不对。于他而言,能有今日已经是自己求之不得。可是,他也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能够做得更多一些,那么对于道侣来说,自己是不是也能显得更特别一些。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赶着路,争取以最快的时间回到宗门。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去交任务,而是直接去找自家师尊。却没想到,头一个见到的并不是邬九思,而是同样前来找人的孔连泉。   发觉对方也在,郁青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按说这位孔小师叔自然是和九思亲近更多的,两人相识的时候摆在那儿呢。可从身份来论,既是在太清峰上,还是由他招待对方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郁青便也这么做了。他镇定地邀请人坐下、喝茶,同时恭恭敬敬地提起丹术修习的问题,孔连泉对此明显也有准备,和他大致说了自己考虑过的修习模式。   “我这回大约要在宗门留上几个月。”他道,“也没什么大事儿要做。你有了空,便来找我就行。”   这是很关照的做法了,郁青认真点头,孔连泉又说:“既要习丹,总要有个炉子。不过你是初学者,用太好的炉子反倒不美——炸都炸不了,你要怎么弄清楚火候控制?”   郁青轻轻“咦”了声,倒是头次听到这种说法。   孔连泉摸摸下巴,说:“我刚开始学丹的时候,阿爹给我了一个锦囊的炉子,让我炸完了再去找他。你也按这个准备吧,就用外头卖得最基础那种就行。灵草也是,对了,你有什么想学的丹药吗?”   郁青说了自己此前想过的答案,孔连泉笑了,“就该这样。打基础嘛,自然得从这些人人都会的开始。”   郁青便也笑。   到这里,两人的话题按说便是告一段落了。郁青琢磨,自己应该问问师叔在外见闻,另有与他历来亲近的那位焦前辈如今怎么不在此处。然而话没说出来,他便见孔连泉眼珠转了转,人也凑上前来,轻声讲:“对了,阿禾,我和你打听个事儿。”   郁青不解于对方的态度,却也正经回答:“师叔,您说。”   孔连泉脸上的笑意更清晰了些,搓搓手,问:“你师尊,他是不是有——那个了?”   郁青没弄懂:“哎?”什么“那个”?   “就是,”孔连泉挤挤眼睛,“心上人啊!”   郁青:“……”   郁青:“………”   郁青:“……………”   郁青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连他也能听出这会儿的语调是多么不对劲。   “小师叔,”他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说?” 第057章 心上人?   孔连泉自有他的原因。此刻见师侄惊讶到讲话都变得磕绊,他心头升起一点细微的自得——哈哈!不愧是我!观察力惊人!连小师兄徒弟都一无所知的事儿,我竟然是一眼就瞧了出来!   又纳闷,没想到小师兄保密工作做得这样好。   “我刚回来的时候,”他随口与郁青讲,“见过师尊,便来了太清峰。那会儿也是抱着些给小师兄惊喜的念头,不曾让人通传。”   这做法放在别人身上定是不合适的,可值守弟子们也知道孔连泉几人与自家少峰主关系不同。虽不算一脉,可单以亲近来论,说是一家子也并无不可。那会儿听他提了出来,便是不曾有异议地应下。孔连泉呢,带着好友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小师兄的洞府外。正想着大叫一声,看小师兄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失态,便见人似是拿着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地出神。   孔连泉看在眼中,跟着一动不动,只以神识给好友传音:“焦兄,你说小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焦苍仿佛无奈:“邬少峰主……谁知道呢?他手上是什么?是不是哪个贵重物件?”   很有可能。孔连泉一本正经地点头,细细观察判断,“你瞧,小师兄附近仿佛是有许多物件的,想来便是他正在收拾东西。结果呢,又理出了某样让他放不下的——等等,等等,他是不是笑了?”   焦苍迟疑:“笑?仿佛吧。”嘴巴看起来是朝上弯弯,可神色便显得复杂很多。   孔连泉喃喃道:“又是师伯他们给小师兄留的?不太对,上头没什么灵气波动。”   回忆到这儿,他的话音听了听,神色深沉地去看郁青。   还是想从师侄这儿得些线索,没想到,师侄真的比他还要一头雾水。见孔连泉不说话了,还要催促:“而后呢?小师叔,师尊他手里究竟是什么?”   话音出口的瞬间,郁青心头一片涩然,偏偏脸上还要做出欢悦惊喜的模样。他脑海当中勾勒出许多答案:某个技法高超的器修前辈送来的配饰,或是样式简简单单,只是原料不俗的一把灵扇,或者……   “我不知道啊。”孔连泉摊手,“正想用神识探一探呢,小师兄就发现我俩了。东西给他收了起来——竟是收到胸前的!”   说着话,眼睛又挤了挤,暗示意味十足。   郁青不光胸膛发涩,连嗓音也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涩了,说:“兴许师尊只是顺手。”   “好好,”孔连泉倒是不和他争论,“你说得也有道理。可后头我问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支支吾吾、什么都不愿说起?若这是什么寻常的东西,直接拿给我们看不就得了。”   郁青思索:“这。”   孔连泉:“我原先就是与他玩笑,说‘藏得这么紧,莫非是小师兄心上人所赠’。天地良心,那会儿只能是随口一言!结果呢,小师兄竟没有反驳!过了老半天,他才来了一句‘不要多想’。你说说,这话不正是让我多想!”   郁青哑然无声,旁边孔连泉喃喃分析:“所以,小师兄这心上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呃,总不能是无极峰上的人吧。若是这样,小师兄的一番做法倒是都有理由了。”   郁青还是沉默。孔连泉见状,倒是有些同情,安慰他:“放心,你纵真有了师母,小师兄也不是那种会为了旁人委屈自己人的做派。不过阿禾,平日里,你当真没见谁和小师兄来往颇多吗?”   郁青轻声说:“没有。”   孔连泉叹:“如何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郁青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良久不曾发出响动。   内心深处,他其实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九思在看的东西,会不会……会不会和我有关?”   不是“陈禾”,而是“郁青”。   然而这念头就像是一阵轻飘飘的烟雾。只出现一息,便悄然散入尘埃,再不留下一丝痕迹。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一瞬间涌现出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只要这样,就可以当做自己回到太清峰以后听到、看到的一切都不存在。   ……   ……   很怪。   这是邬九思回到洞府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师弟和徒弟一起看着他,一个眼神十分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像是想用目标在他面皮烧出一个洞来。另一个则视线飘忽,甚至有几分躲闪。自己关切地问话,对方的反应也要慢半拍。   阿禾平日不是这样。邬九思对此十分笃定,自然猜测起自己与徒弟分开的时间中后者碰到了什么意外。只是已知条件毕竟太过有限,他并没把这份“意外”与旁边的师弟联想到一起。   “可是这次任务当中有什么麻烦?”邬九思柔声问,“没关系,告诉我,咱们太清峰都能解决。”   话音落下,他见徒弟抬起头,朝自己笑了一下。   还是那张面孔。论样貌,不算多么出挑,最多说一句五官清秀,气质柔和。偶尔旁人要夸,也能拎出一句“不愧是邬真人的徒弟,两人站一块儿,乍一看便是同门同脉”——每到这个时候,阿禾便会十分欢喜。   甚至连笑意都和从前没什么差别。弯起的眉毛,勾起的唇角,微微露出的洁白牙齿……邬九思将这一切收入眼中,最后却将目光落在了徒弟的眼睛上。   不对劲的地方终于被找到了。眼下时刻,徒弟是看着他,眸中却不似平常那样总漾着亮晶晶的光彩。相反,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种淡淡的灰色,纵然讲话的口吻都和平时一般无二,道什么“自然不会,师尊这回任务也是妥妥当当地做好了”,邬九思依然不曾放心。   “不是任务出了事,难道是来回路上?”邬九思继续猜,“去的时候?回来的时候?”   郁青喉结滚动,也意思到恐怕是自己的表现当中出了什么破绽。这个念头像是一盆冰冷的水,直接从他脑袋顶上浇了下来。短时间中,就连自己原先惦记的事也显得不再重要了。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我竟然让九思为我担心了——怎么能呢,他怎么能为了我……从前也就罢了,现在他又有心上人了啊。”   郁青承认,这话说出来,自己心头在发酸。可他大约也是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了,青年再心头提醒。想什么呢?在心头叫人家道侣,就当真把人家当做道侣了吗?九思可是只愿不曾认得过你的。   “当真没事。”他说。知道光用语言在师尊眼里恐怕没有什么可信度,青年抬起手,用力地在自己脸颊上揉搓一番。既是调整表情,也是调整心情。等到动作结束了,他深呼吸一下,表情重新变得阳光灿烂——有了前面的失败经验,这次自然是连目光中的细节都有所留意。   “我恐怕就是太累啦。”他说,“这回赶回来,我花得时间比过往还要短呢!加上想到您和我说的小师叔的事儿,心头就总很雀跃。咳,路上也看了一些丹方,碰到丹修了,还要停下来朝人请教。”   邬九思听着,端详徒弟片刻,到底没有追问下去。   “可惜连泉不会在这儿留太久。”他说,“马上就要到孔尊者大寿。”   郁青有点惊讶。这世道,能说到“大寿”的,恐怕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岁数。   “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便要回云州了。”邬九思继续道。说到这儿,他眉尖压下一些,仿佛思索。   郁青则是心道:“原来如此。因为这个,小师叔才说他这次只会在宗门停留几个月。”   邬九思忽地开口:“阿禾,你要一起去云州吗?”   郁青:“……”诧异,“师尊?我去云州做什么?”   “学丹术。”邬九思道。他是蓦地有了这个想法,接着便开始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先随连泉打上数月基础,到了那边,正好有他引荐。你情况特殊,不好再在那边有什么弟子身份。可只要连泉在,孔尊者指点你些日子倒是无妨。”相应的,他了解小师弟的性子,知道他一定不会在云梦那边久留。如此一来,这次的机会便显得尤为珍惜了。   邬九思考虑颇多,然而在郁青眼里,事情截然不同。   刚从小师叔那儿听说师尊仿佛有心上人的消息,转过头来,师尊就要自己走。   他脑海中是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告诉他并非如此,九思一定有他的考虑,也一定是为自己着想。然而,然而——   “因为往后这段日子,师尊要陪心上人吗?”他问。说出来的时候,嗓音是很稳、很平和的,郁青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若是这样,也不必麻烦小师叔,这毕竟要欠孔尊者的人情。我……我自己在外行走一段时日也就是了。”   邬九思讶然,“阿禾,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给师尊添麻烦的。”郁青道,“我不会……师尊。”   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一定是和你一样,品行高洁,出身优渥,有“天才”之名的修士吧。   绝不会与我一般。 第058章 心意   邬九思听着徒弟的话,愈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他同样能觉出,徒弟这会儿的情绪很不对劲。   这让他第一时间回应:“阿禾,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心上人。”   沉浸在沉郁情绪当中、满心都是“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大约真的要走”的郁青:“……”   隐约察觉不对、东张西望、预备抽个空子跑路的孔连泉:“……”   他还是没跑成。联想到几天前发生的事,邬九思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这位小师弟身上。对对方这种事情都没弄清楚就胡乱传话的行为,邬九思倒是谈不上多生气——小师弟刚来天一宗的时候他还帮师叔带过一段时间呢,都是自家人,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儿动肝火?可还是无奈,道:“连泉,你给阿禾说什么了?”   孔连泉停下脚步,干巴巴地咳了一声,小声说:“那天我问小师兄你的时候,你并未否认……”   邬九思瞥他,淡淡说:“我不是要你不要多想吗?”   孔连泉小声叨叨:“这不就是没有否认嘛!”不然的话,不是应该说“我没有心上人”吗。   邬九思头痛,想到任师姐手指往对方额头上招呼的场面,一时也有手痒。   孔连泉自然不会毫无所觉。他眼睛眨眨,前一句话刚刚落地,后头的话跟着出来,大声道:“对了小师兄!你前头说让阿禾跟我一起回云州,我看这主意就很好!正好我爹也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徒弟了,如今怕是正在手痒。这孩子又是勤恳聪明、做事认真的性子,嘿嘿,只要你不担心回头我爹和你抢人。”   邬九思似笑非笑地再瞥他一眼,郁青这时候则说:“小师叔说笑了。”   自然谁都知道这是说笑。孔连泉愈是放开了态度,拍一拍自己胸脯:“到那时候,我可是帮理不帮亲!阿禾在哪边儿更有天赋,我就替谁说话、劝阿禾找谁。”   郁青也开始无奈:“小师叔啊。”   有了这些打岔,他神色也一点点变得寻常。面上与孔连泉一同说笑,心中的紧张却并未消散。   时不时地往邬九思锁在方向看上一眼,青年心头捏着一把冷汗。他前头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师尊一时是不曾说什么,可是……   郁青心头祈祷。   他知道对方不可能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只是希望双方可以一同忽略此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到最后,等到邬九思与孔连泉初步敲定带郁青去往云州的事后,孔连泉告辞,邬九思则特地提出:“好,你先走——阿禾,你再留留。”   郁青屏住呼吸,听对方讲:“我有话与你说。”   “来了”和“完了”几个字一同浮上心头就,青年舌尖抵住下颚,身上阵阵发冷。   他的思绪是模糊的,看着孔连泉嘻嘻哈哈地出门、走远,又看着师尊——道侣——邬九思回过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份视线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有时候郁青会想,当初自己是九思道侣的时候,便是被对方日日这样看着。后来当了徒弟,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当中更增加了几分细心关注。他近乎是沉醉当中,仿佛只要自己说服自己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哪怕是最沉醉的时刻,郁青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镜面一旦裂开过,上面就总要存在缝隙。九思如今身体是好转了没错,可说到底,依然没有回到曾经的巅峰时刻。   “师尊!”他到底抢在对方之前开口,语速很快,也带着焦灼,“您——您能不能当做没有听过我之前那些话?”   邬九思哑然。   他看着徒弟与自己讲话,历来带着笑意的面孔上多了蒙蒙雾色,神色竟像是在哀求。这让邬九思都有一刻的怔忡,想,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怎么从来没有看出来,阿禾对自己会有那样的心思。   “师尊,”他的徒弟还在说,“我方才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头脑不清楚。只是一时听到了太多话、太多事,所以闹了乱子罢了。”   说着话,眼睛里也仿佛多了几分湿润。这副模样让邬九思看着,他的心脏都有些一抽一抽的难受。   阿禾,阿禾。   他叹气,说:“那现在呢。我方才是和你孔师叔说好了,不过云州那边……”说到底,还是要看当事人的意愿。   郁青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愿意的!”   邬九思定定地看他。过了会儿,说:“阿禾,我知道你现在心头很乱,有很多话要说,其实师尊也是一样的。”   郁青喉结滚动,还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将话说得那样清楚。   他心头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一遍一遍地叫出“不要”两个字。想要掩耳盗铃,更想要将自己变成北州那边的一种妖兽——到了更强大的存在过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把脑袋埋在沙石当中,好像只要这样便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样吧。”邬九思道,“咱们都想一想,想一想再谈这件事,好不好?”   郁青沉默。   良久之后,他喉咙当中冒出一个“好”字。   孔连泉还是担忧的。出了太清峰,一时也没有离去,而是坐在自己的兵器上,悄悄藏在云间,目光落在下方。   他心里打着算盘,是:“就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的一句话惹出来的祸事。小师兄平日和阿禾多好啊,若是当真因此有了芥蒂,我真是……唉。”   自己先守在这儿,后头要是有了什么情况,也方便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他的情绪紧绷着,一直绷到了郁青从邬九思洞府当中出来的时候。按说以孔连泉现在的位子,要去看山上发生的一切,都会有阵法挡住。然而他的身份毕竟不同,作为袁仲林的徒弟,太清峰近乎是他的第二个——不对,还得加上云州那边——第三个家了。是以各样禁制都没有在就孔连泉面前出现半点作用,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郁青失魂落魄走出来的样子。   孔连泉心头咯噔一下,想要冲下去查看情况。这时候,却见郁青就深呼吸一下,还抬手拍了拍自己面颊。这么一来,人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连脸上的笑容都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瞧瞧,紧接着就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的表情上一点儿破绽都没有!   孔连泉看呆了。过了好一会儿,郁青已经离开了,他才回过神来。心想,平日也没有看出来啊,这个师侄倒是很擅长隐匿自己的情绪。又想,这分明也是寻常状况……   “想什么呢?”再往后,看出孔连泉状态不对的焦苍开口询问。看一眼自己的好友,孔连泉叹了口气,小声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最后还要补充:“这事儿,我实在是做错了,可是……可是我也真没想到,阿禾对九思竟是这种念头!”   焦苍也听得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一拍孔连泉的肩膀,说:“就算没有你,事情也总是存在的,至多是什么时候被揭发出来罢了。”   孔连泉发呆。   焦苍又说:“再说了,现在不是没事儿吗?他们两个人都不曾在意什么,你又何必在这儿杞人忧天?”   孔连泉叹气,说:“你不懂……”   当初他们为什么会一起劝小师兄收徒?说白了就是想让小师兄从情爱之苦中挣脱。也是因为这个,在发觉对方兴许有开始下一段感情的念头时,孔连泉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   小师兄当真是走出来了!这是值得他们整个师门庆祝的好事儿啊!   谁能想到呢。   孔连泉又叹了一口气。焦苍歪着脑袋看他,看神色,仿佛觉得好友这番样子十分难以理解。   “对了,后头咱们回云州的时候,”孔连泉又说,“也要带上阿禾。”   焦苍眨了眨眼睛,“哦?——哦,我知道了。”   ……   ……   回到住处,郁青心头沉甸甸的,只恨无法回到数刻之前,在自己要说出那番话时阻止。   他原先还想做些事情来分散精力,可在练刀时割了自己的手臂、整理乾坤袋时弄错了灵植分类、收拾屋子时把一盘点心洒在榻上后还是选择停手。人蹲在屋门边儿上,看着院子发呆。   脑子很乱,无数中糟糕的可能性出现、延伸。道侣曾经失望的目光反复出现,甚至代替了记忆当中“师尊”邬九思最后看向他时的温柔鼓励。   郁青扪心自问:“既然这样,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   ——是九思不能容忍一个爱慕师尊的弟子留在门下,要他离开。   “可九思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哪怕是面对曾经的“郁青”,邬九思也只是想问他一句,他对自己是否有过感情,何况是在世人眼里从来不曾出错的徒弟“陈禾”呢。   “可是,九思或许会不高兴。”   ——他会不高兴,可他不会表现出来。只要你脸皮厚一些,这就不是问题。   郁青沉默。   他轻声自言自语:“可我只是想让九思开心。”   如果我留在这里,会让他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留下?   对了,我要确认夺走龙血草的是谁,藏在暗处要对九思不利的人是谁。   事情压在一起,也该有轻重之分。具体如何应对,便要看九思究竟是怎样反应。   郁青逐渐释然,眼神也变得坚定。 第059章 看轻   邬九思说“想一想”的时候,并没有给郁青一个明确的时间。   他原先以为这段日子会很难熬,可大约是当真想开了的缘故,时间流逝得便没有预想当中慢。   如此等了三日,郁青已经又能平心静气练刀的时候,一道流光从院外飞来,落在他身畔。   郁青及时地刹住动作、侧耳去听。果然是那道他熟悉的柔和嗓音在耳畔想起,说:“阿禾,在忙么?若是有空,来我这儿一趟吧。”   话音落下的一刻,一张灵气尽消、色泽暗淡的符纸从空中飘了下来。郁青歪头看它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到底伸手将其捏住,一并收入乾坤袋。   像这样传完话后,信符并未直接消散,而是留了下来的情况虽不算少见,可真像这么完完整整还是不易。是以哪怕郁青知道自己如今的行为很像是在捡破烂儿,他依然没忍住。只在心头暗道:“无妨,反正也没人发现。”   咳咳。   青年右手抬起来,食指和中指分开,正好顶在自己两边唇角。轻轻用力,唇角便被推了上去,人露出笑脸。   带着这张笑脸,他来到自家师尊身边。洞府还是那个洞府,人也还是那个人。可大约因为心态不同,郁青总觉得今日的道侣也有些变化。   他暗笑自己多心,却不知道,在徒弟的目光当中,邬九思也在不自觉地挺直背脊。   只是他更不露声色罢了。放眼整个天一宗,乃至整个玄州,又能有几个当师尊的和他一样,做了数日心理准备,只为了和徒弟去聊两个人的感情问题。   深呼吸。   邬九思脑海当中是自己这些日子细细拟订的思路,开口时还是一贯的温和态度,道:“阿禾,莫要紧张。我会问你些话,你愿意的话就答,不愿意也无妨。”   说过这话,听到一声重重的呼吸,接着是徒弟应他:“是,师尊!”   邬九思:“……”   邬九思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温和些,柔声细语地开口:“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第一个、也是当下唯一一个徒弟。只要你还愿意,这点就不会有变化,知道吗?”   这话说出来,徒弟倒真像是意外,眼神当中明显多出光彩。   邬九思看在眼里,半是心疼,半是哭笑不得。内心暗暗叹气,还好自己这段准备时间说不上长。否则的话,阿禾还不要怎样多心。   他缓声继续道:“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心思的?”   “……”郁青哑然。实在没想到,师尊开口就是这么一句他完全难以回答的话。   不是不能说,可他曾经骗了邬九思一次,再回来时更是隐藏了自己的身份。是以从拜师那一刻起,他便在心头下了决心,日后再也不欺瞒九思分毫。然而,当下……   他竭力控制,眼神却还是藏不住的忧虑。在邬九思看,神色上的变动还要更清晰一些:睫毛的颤动,手指的收紧……   邬九思沉默了。他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想要找出一个对两人都好的处理方式,却没想到,会这样吓到徒弟。   他吐出一口气,放弃道:“罢了,你既是不愿——”   近乎是同一时间,郁青也讲:“我不知道。”   邬九思惊讶,郁青则继续说:“我当真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一天,便发现自己对师尊竟是,”这大约也不算谎话,只是隐瞒了一些关键信息,“竟是那种心思。”   哪种?青年没有让话音再含糊下去,而是微微苦笑,却也坚定地说:“我竟是爱慕师尊的。”   邬九思垂下眼帘,定定注视着他。   郁青轻声说:“想要师尊高兴,想要师尊不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所以日日都要比旁人练得更多。想要师尊欢喜,想要师尊日日都觉称心如意,于是只要找到机会,便在师尊面前做些多余的事情。”   邬九思眉尖压下,并不赞同他的自我看轻:“如何能说是‘多余’?阿禾,这些年,旁人有多羡慕我,你是知晓的。”   郁青道:“袁掌门他……”一顿,到底回到先前的话题,“我也知道,师尊并不可能对我……所以从前从未表现出来。若非是前些日子那些意外,我倒觉得,到了师尊与旁人结契的时候,应该也能装得谁也不会知晓。”   邬九思更是心疼:“阿禾,你说这种话,我又是要和什么人结契了?”   “现在不会,”郁青客观地讲,“可总有那么一天。”   邬九思更加无奈,“没有影子的事情,怎么就让你忧心至此。”   徒弟不说话了,只是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当中,邬九思深吸一口气,也开始剖白:“我原先便是想要告诉你——阿禾,你兴许也听过,我此前有过一个道侣。”   是啊,听过,甚至亲身经历过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情。   郁青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对方并未有什么折磨他的意思,只是不轻不重地肉捏着那块鲜红的、跳动的肉块。然而正是这样的动作,已经让郁青疼痛起来。   这甚至比不上他曾经受过的许多伤害,偏偏绵长无比,仿佛没有尽头。他像是站在一条宽广无垠的冰冷水中,左右张望,始终无法上岸。   水在继续涌上来,慢慢到了他的腰部,他的胸膛,他的脖颈……他抬起头,依然没有生命危险。可压迫感时时刻刻都在眼前,稍稍放松一刻,便是无法呼吸。   “是啊。”他低声应。声音里都带着难过。   邬九思平日看人敏锐,这会儿却也万万不可能知晓徒弟的真正心思。见他这样,只当阿禾是吃醋伤心,于是先说:“我与那人关系并不算好,一切都只是错。”   郁青喉结滚动,涛涛浪花翻涌,直接将他口鼻淹没其中。更有利剑穿心,大片血液自伤处涌出。   “是啊,”他又说,“我也曾听过。”   邬九思道:“那会儿我受了伤,他又体质特殊,于是师叔寻了他……”看着徒弟愈发苍白的脸色,他也知道在对方面前说起郁青并不合适,于是省了又省,只说出最后结果,“他对我并无真心,满眼都只有太清峰少峰主能给他的东西。我虽有过照顾他的心思,可既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这么些年过去,也逐渐看开了。”   郁青觉得自己这会儿应该笑一笑,为师尊这句“看开”道一句恭喜。可他浑身都觉得沉重,唇角更是压了千钧,就连维持眼下的姿态都显得勉强,又如何能做出更多动静?   好在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刻,他的师尊,他的道侣,他的九思——并非是他的九思……依然是体贴的。他知道徒弟难过,心头便只剩下了满满的怜惜。转眼之间,彻底略过了前面的话题,“这些年中,师叔和诸位同辈都说过要我寻一个新道侣的话,可我始终没有这个心思。倒不是还惦记从前的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罢了。”   郁青喉咙发干,用了很大力气终于应下:“这样。”   邬九思却继续道:“如今知道你……阿禾,不光是你,我的思绪也很乱。”苦笑一下,“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行吗?”   郁青自然不会说不好。事实上,此时此刻,他脑海中是一片嗡鸣声。眼睛能见到身前人开口,同时又是一点儿对方的话音都分辨不出。直到邬九思又问了一遍“行吗”,郁青才愣愣地说:“行……师尊?”   他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表现出自己半点儿没听进对方的话音。而他正面对的人毕竟是邬九思,他一眼看出郁青的情绪,心头更是又涩又沉,又重复道:“方才是说,我从前只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却从未有更多心思。现在不同,你若是愿意等,我便也愿意试一试,你觉得呢?”   郁青:“……”   郁青:“?”   邬九思只见到徒弟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偏偏他还没因此失笑,青年的表情又变得克制,说:“师尊,我——我不愿意。”   邬九思诧异,郁青则快速说:“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我只是个寻常徒弟,您却当真是世上最好的师尊!是,我相信即便日后……您依然能如今日一样待我,可我不愿意!分明是我的问题,如何能让您也被牵累?眼下是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是我需要。您给我些时候,让我整理心思。等从云州回来,我一定干干净净地见您!”   邬九思哑然,说:“阿禾,你现在就是‘干干净净’的。”   郁青深呼吸:“您明白我的意思。”   邬九思心想,不,我不明白。   他的徒弟,为什么这么……自卑呢?   今日之前,邬九思从未想过将这两个字用在徒弟身上。可经历了此前的对话,他像是头一次以另一个角度认识了阿禾。原来在旁人的夸耀当中,在“太清峰少峰主首徒”的光环下,阿禾竟有这样深深的惶恐在。   实在出乎意料。 第060章 惊弓之鸟   一个念头升了起来,很快又有更多念头出现。   某个刹那,邬九思记起自己年幼时曾和父母一起做过的游戏。许多灵竹被劈开,变成巴掌大的薄片。重活儿自然由两位尊者完成,他那时的任务,是将这些薄片整理起来,从小到大地一一排列。   这事乍看起来简单,实际做来却能透出麻烦。每张竹片上都覆有浓度不同的灵气,又因灵竹品类不同,许多竹片的气息还会相互冲撞。有时可能某两片摆在一起无事,到了第三片却要出现问题。   邬九思那会儿不懂,后来才发现,原来父母的真正目的是要自己在这当中学会在不同灵宝当中调和。后头他真正学习布阵,自然事半功倍。   这个过程中,自然也有许多失败的时候。可能他前面已经努力许久,花了很大心力终于让竹片堆成型。可只要稍稍再放下一片,便要迎来铺天盖地的“哗啦”声响。这还是好的,有时一下不慎,竹片便要爆起。   等到四面八方都被这些薄薄的小东西削得七零八落,邬九思眉毛抽动一下,无言地继续。   那会儿袁师叔来太清峰串门,见了这样的师侄,总要说一句“九思这般能耐得下性子,日后定能成就大事”。   能成大事吗?邬九思心头盘桓着这几个字。他其实并不咋乎这样的评价,可抬头去看父母,总能见到两人脸上浮出似不在意,却还是暗含欣喜的笑意。邬九思便也笑笑,低下头,更认真的地去摆弄手中的小东西。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眼下,真正让邬九思觉得熟悉的是自己与徒弟之间的微妙氛围。他觉得自己掌心里又是一块小小的、带着四处冲撞灵气的竹片,只要再往下放一寸,便能听到炸入耳中的爆响。   问?   不问?   对着徒弟话音里的怪异追根究底?   忽略阿禾明显不对的态度,将人交到孔连泉手中,一年半载之后迎接对方归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邬九思心头的秤一会儿左边沉,一会儿右边压下去。被袖子拢住的指尖轻轻动一动,碰到了熟悉的东西,手指紧接着又抬起。   一个声音在脑海当中告诉他,如今的阿禾已经不是与你初相识,那会儿不认得他,这才用天机镜试探。现在不同了,他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里做得那样好,你怎么忍心再这样待他?   另一个声音则说,可阿禾明显不对劲。你作为师尊,该做的不正是探出徒弟心底的犹疑,让他能从中走出去。   邬九思沉默良久,手指在镜面上摩挲,触动……这时候,他听徒弟又讲:“师尊,这些日子我也有练功,您再指点指点我,好不好?”   邬九思眼睛闭上,睁开,注视着面前容颜清秀的青年,应了一个“好”字。   一个舞刀,一个在一旁端望,这原本就是近几年中两人最常有的相处方式。   只是凡有任何一个第三人在场,都一定能发现眼前一幕的不同:舞刀的心不在焉,有好几次都是勉勉强强收住刀气,这才没有伤到自己。本该指点徒弟的人也不曾将目光放在刀上……不,兴许是有的。青年又一次险些刹不住刀气时,邬九思手指略略抬起一些,青云刀的刀锋便似被一阵清风柔柔地推动,偏到不会伤到年轻刀修的角度。   郁青感觉到了。他身体微微僵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动作。   邬九思则想,其实细细琢磨,阿禾这份自卑并非无迹可寻。好像早在两人最初见面的时候,他便……那个时候,阿禾是如何改变心意的?   他这么问出来了。只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心头便有了后悔意思。自己或许没有那个想法,可竹片还是落了下去……抬眼去看,果真,徒弟的脸色在霎时间变得苍白,好像自己不是在关心他,而是要伤害他。   邬九思不忍,同时茫然。扪心自问,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阿禾说过,为什么对方会是眼下姿态?——这是个不能细想的问题,一旦开始琢磨,委屈也跟着涌了上来。这种情绪之于邬九思无疑是陌生的,以至于他花了些时候才有所反应。   “我没有要对阿禾不好。”   “我明明对阿禾很好。就连阿禾自己也说,我是最好的师尊了。”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那么干脆地与我划清界限?他思慕我,我也愿意与他尝试一番。不管让谁来说,这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吧?是,我是还没有最终点头,毕竟此前于我而言阿禾只是个小辈,可……”   “他到底为什么觉得不能与我相守?”   一点灵光从邬九思思绪深处蹿了出来,走得太急太快,他并未抓住。   “师尊,”他的徒弟在这时候求他,“您不要问我了。”   邬九思愈是难过:“阿禾,你我又何至于如此?”   郁青还是低低道:“您不要——您忘啦,从前我也讲过的,当初留下,是忽地又觉得这样也是一桩好事。”   邬九思看他,见徒弟笑笑。不,他的唇角是勾了起来,可那根本不是笑。阿禾像是哭了一样,说:“遇到师尊,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事。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像您一样对我好。”   停顿一下,又说:“我娘也对我很好,可我娘不在了。我还能记得她的模样,可若世间真有转世投胎,她一定早就忘了我。这样也好,我希望她去一个好人家,哪怕再不能问仙途,也过得团团圆圆、健健康康,莫要,”莫要,“再早早病逝。”再成为炉鼎。   邬九思说:“阿禾,你是担心我也离开你吗?”   郁青立刻回答:“您不会!您天分那么好,出身也那么好,过上百千年,旁人谈论玄州尊者的时候里头定会有您的名讳!”   邬九思说:“兴许会同时提起你我。”   郁青:“我……我不成的。”   邬九思问:“为什么?”   郁青更是痛苦,说:“我天赋平平,不过是您垂怜,这才到了您门下。”   邬九思说:“阿禾,你又在自轻。”   郁青无言以对。   他觉得自己不该来的。甚至想,如果自己收到那张信符的时候便是昏去的该多好。   可这些注定只是妄想,他依然站在邬九思身前,听对方说:“我原本以为,咱们都静些日子,更心平气和些,事情或许会变好。现在看来是我的错。”   郁青条件反射地道:“怎么会?师尊不会有错。”   邬九思:“……”   邬九思又叫:“阿禾。”   郁青抿着嘴,僵着身子看他,见邬九思抬手又放下。   他胡思乱想:“刚刚那一刹,师尊好像想摸摸我的头。”   “阿禾,”邬九思说,“既然你……罢了,咱们就都当做没有这件事吧。”   郁青瞳仁震动,眼里再次划过不可思议。去看邬九思,却见对方像是疲惫至极,说:“你莫要动刀了,来一套《千波掌》。”   是要配合郁青粉饰太平的意思。察觉这点的瞬间,青年心头又是巨颤。他难以想象自己竟有这样的幸运,让心上人为了自己——郁青咬着牙,应道:“好。”   心绪倒是真的平和起来。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可笑。   只是大约是笑多了,竟真能慢慢平静应对。两人有了默契,果真当前头的事从未发生。《千波掌》的最后一个招式落下,邬九思便开始点评。郁青认真地听着,心绪愈是宁静,最后竟能说出一句:“我晓得了。回头再练练,定要师尊满意。”   邬九思笑笑,神色当中看不出悲喜。郁青也快速地笑了一下,心道,这就是结束……   束、束……   九思袖子里闪过的那点光色是什么?   ……   ……   他发现了。   一边从道侣的洞府往外走,郁青一边想。   他左手与左脚同出,引得值守弟子侧目,郁青却半点不曾察觉,脑海里依然只有前面四字。   曾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被揭穿身份、再来一次当年太清峰对峙的心理准备。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不,并非如此,如果有的选择,自己绝不愿意从眼下环境中离开!   可是——   “可是,”郁青脸是白的,思绪却还算清晰,“九思才是最没有错处、最无辜的一个吧?他又为什么一定要与我纠缠一处呢。”   一个世上最好的人,当然也值得最好的人。   郁青反复和自己重复这么一句话。   他的心跳还是很快,手脚还是很冷,人却到底慢慢从此前的惊弓之鸟状态当中挣脱。回头再看,自己也惊讶他能这么反应过来。   可不面对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第二只靴子落在地上……不,还没有,他还没有迎来最后的惩处。   大约九思还需要一些时间做出反应。不过,郁青已经觉得,无论什么结果自己都能接受。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规规矩矩地继续练刀、练掌。等了一日一夜,到第二天黄昏时课,他听到:   “郁青,”一个威严的声音落在青年耳畔,“速来执法堂!” 第061章 解契   郁青想了片刻,分辨出:方才信符应该是执法堂的鲁长老发出的。   确切地说,是执法堂太清峰分堂的鲁敬长老。   据闻当年天一宗初创的时候,执法堂是一个独立于各个峰头的组织,每隔十年都有一批新的弟子参与报名、进入其中,新鲜血液源源不断。   这些人虽是不同峰头之人,却都以自己执法弟子的身份为荣耀。其他普通弟子见了,也会敬畏他们三分。   有人犯了事,往往也是直接被带出峰头,由执法堂中与之并不熟悉的人来审理。   听来公平公正,不会有人徇私。偏偏有人拿捏住这点,开始用一些平常小事来寻衅勒索。后头日日发展,终于到了曾经的清名成了污名的时候。   都说物极必反,执法堂同样如此。受了勒索的普通弟子们联合起来,终究将此事捅破到宗主面前。时任宗主的修士闻之大怒,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当其冲的便是“执法堂凌驾于所有峰头”这点,从前只是个装饰品的“分堂”地位被提了上来,虽然也有人对此提出忧虑,却也抵不过大势所趋。同峰弟子多半出于同一长老的势力,再有例外也是关系融洽的几方,彼此之间总有情分能叙。同样是出事受审,这样的人总好过陌生人。   郁青无心评价这样的变化好坏。他只在心头快速过了一遍那位鲁敬长老的面容、脾性——从前和对方不算熟悉,只能说打过照面。由对方来处理自己的事是合规合情没错,可青年心头还是升起一阵茫然失落,想:“已经到了这一步吗?九思甚至不愿再和我多说一句话了?”   他真切难过,却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放肆悲伤的时候。再有,郁青也抱有微末希望。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能再见邬九思一次。   怀着这样心思,他快速整理好自己。临出门时,又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向住了多年的院落。   怕是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了。   郁青长长吐出一口气,扭头行向外间。   走着走着,又记起:“吱吱还在外头呢!”   与他这位忧虑不已的主人相比,某只小白耗子就显得过于无忧无虑了些。非但没再郁青担惊受怕的时候一起担忧自家鼠生,还始终自由自在地在山中混迹。上次回来的时候甚至透过契约告诉郁青,他甚至收了几个灵兽小弟。   郁青不太相信,但小耗子讲得十分认真,他便也配合:“竟是如此?……我们吱吱真有大出息!”   白耗子得意:“吱!”   再回忆这些,纵正在往一条绝路上走,郁青唇角还是不自觉地勾起片刻。   只是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看看前方,心想,大约还是自己情绪太糟、不愿面对的缘故。眼前的路走啊走,仿佛没有尽头。   ……   ……   到底还是会到的。   天一宗内四季如春,却也挡不住寻常天气变化。护宗大阵之上,厚厚云层被风推动,逐渐遮蔽日光。   尚是黄昏,天色却是一片阴重。这样环境中,如往常一般和煦的风里也多了几分森冷。   郁青缓缓踏上台阶,心想,自己从前也曾从执法堂外路过,那会儿却不觉得此地的门是如此高,站在门外看自己的修士眼神是那么冷。   他希望再见道侣一面,又忧切于与对方再度相对的场面。半是盼,半是怕。一步步落下去,到底到了执法堂中,答案也清晰出现:九思果真是不愿见他的。   大约是之前积蓄的失落已经足够多,到了这时候,郁青竟不觉得如何难受。他甚至有心思想:“天一宗毕竟是名门魁首,哪怕是无极峰的人,也只敢做一些阴私勾当,明面上却不能太与人为难……   “他们会如何处置我?大抵不会让我太过遭罪。只是和从前一样,把脸面踩在地上,又将所有从太清峰上得来的东西交出。   “只是上次侥幸保全了修为功法,今日怕是有所不同。”   几个念头转动过去,前头曾出现的那道威严声响又落在郁青耳畔,呵道:“郁青,还不跪下!”   与之一起出现的,是落在郁青肩头的沉重威压。本就所剩无几的防备心在过大的实力差距之前更是趋近于无,他只觉得膝盖一痛,再回神时自己已是伏在地上。   青年心头一紧。如此丢人的模样,定是已落在旁人眼中——他近乎做好了再被嘲笑一番的心理准备,然而大约鲁长老的确驭下甚严的缘故,到了此刻,四周仍然是静悄悄的,唯有鲁敬继续开口道:“假冒身份,潜入宗门,你可知罪!?”   郁青浑身颤栗,声音极轻,落出时旁人近乎听不清楚:“……是,我知晓。”   鲁敬冷笑一声,又道:“前一次让你轻易脱身,这次却没有那么容易!”   郁青声音更小,近乎是用气回答:“听凭处置。”   他听到了脚步声,是鲁敬在来回踱步。如此走了片刻,如此走了片刻,他来到郁青身前,道:“少峰主倒是心软,”简简单单几个字,听得郁青心头愈是发酸,“要我莫要直接对你动手。然则有一件事,你必须做完!”   郁青下意识问:“九思如今还好吗?”   鲁敬:“……”   郁青自知失言,垂下眼,说:“什么事,您且与我说。”   只要能做到,他就会去做。   面前修士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听了青年的表态,他当即道出一个“好”字,逼近道:“当初你骗得少峰主结契,虽未像寻常宗门子弟那样办过大典,到底也算走全了流程,得天地见证。后头你人是走了,这份见证却还在。天道之下,你与少峰主竟还存着关联!”   郁青沉默。他是曾想过这个可能的,只是从前无人能问,便只能自己默默琢磨:“我与九思……我们之间……”到现在,事情被鲁长老说破,他半喜半悲。原来就从前那些日夜中的妄念都是真的,可一切都要真正结束了。   果真,鲁敬下一句话就是:“少峰主日后自有门当户对的道侣!你若安生待在外头,过上十年、二十年,这份道侣契倒是能自个儿解除。可你不安分啊,竟是又改头换面、潜入宗内!袁掌门听了这事儿,也是极生气的。他与我讲过,这次务必不能再留隐患,要你将道侣契解个干净,而后再走!”   这是自然的事。郁青默然片刻,静静点头:“我明白的——鲁长老,我要怎么做?”   说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鲁敬的目光落在自己面颊上。那么冰冷,像是在看什么路边草芥。又带了些许探究,大约也是在怀疑,他答应得这么干脆,是不是后头又有什么阴谋?   郁青苦笑。可自己还能有什么阴谋,他心惊胆战了那么多年,如今不过是一个注定的结果。只是眼下看,他想要亲自找出带走龙血草的人是做不到了。九思不见他,他大约只能把这事儿与鲁长老说。   对这位鲁长老的为人,郁青倒是还算放心。此前听对方的名声,都是道对方如何严明。再有,袁掌门和九思既然委托对方处理自己的事,便说明他们对其的确足够信任。   他心头计较了一番,便要斟酌言辞开口。不过鲁敬比他动作更快,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简,轻轻一抛,东西就到了他面前。   郁青心有所感,抬手将东西握住。神识探入其中,果真看到一副契图。   他定定望了片刻,本就暗淡的眼神愈发无光。鲁敬也不曾催促,直等到郁青抬头问:“我用神识将它走一遭,道侣契便没了吗?”   鲁敬气定神闲,回答:“正是。”   郁青确认:“不用九思出面?”   鲁敬眼睛眯起一些,神色里多了几分似笑非笑,像是在嘲弄郁青撞了南墙也不死心。都到这一步,竟然还把这样亲近的称呼挂在嘴上。   郁青见状,也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他心头的懊恼暂且不说,只道当下。玉简被在手心捏得更紧了些,青年道:“好,我会去做——只是在那之前,鲁长老,我有话对你说。”   鲁敬不耐:“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说?”一顿,嘲弄之色更清晰了,“你莫不是以为,只要拖延些,少峰主就会改变主意?”   “不,”郁青快速道,“只是——”   鲁敬:“只是?”   郁青:“天一宗内,有人要对九思——要对邬真人不利!”   他近乎是和鲁敬抢着说出这句话。字音出口的瞬间,冷汗便从郁青掌心里冒了出来。想想自己的身份、处境,他绝望地意识到,对方十有八九并不会相信自己。“可是,”青年又自我安慰,“无论那个对九思不利的人要做什么,他后头总会露出痕迹。有了我今日的话,他们到时候再差,也不至于毫无线索啊。”   抱着这些年头,郁青虽然难堪,却还是把话讲了下去。鲁敬表情是不善,却毕竟没有打断。一直到郁青闭上嘴巴后颇久,他才再度开口:“荒谬!怎么会有如此之事?”   郁青近乎咬着泪说:“长老,我说的都是实话。”   鲁敬不言,郁青轻声道:“我那年重来天一宗,原先只是想要见邬真人一面。谁道他竟问我,要不要当他的徒弟。我惶恐难言,原先是不愿应的。正是因为见到那些东西,这才……   “长老,前头这些话,除了最后的原由,剩下的都能去找邬真人验证。都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必要说谎?”   鲁敬冷冷地回答:“挑弄是非,想让我天一宗人彼此矛盾!”   郁青:“……”   虽然荒唐,可他竟觉得鲁敬这话是有道理的。   郁青苦笑,笑过便低头,叹:“可这些当真是实话——长老,我这便、这便去开始解契了,只盼日后邬真人长久平安……”   说着话,他的神识到底落入玉简。郁青从前从未接触此类阵图,今日却轻易便觉出它的强大。只是稍稍一点灵气过去,他便觉得自己汹涌而来的吸力榨干。   大股大股的灵气从丹田奔涌而出,契图之上渐生光彩!   “吱吱——”   狂乱的灵气当中,郁青似乎听到了一点声音。   “吱吱?吱吱!”   是什么?他模糊地想。思绪刚转动一刻,便又被灵气的涌动打断。 第062章 看穿   “……从前仿佛曾听说过,赫连师兄拜入师叔门下后,曾有一段时候压力颇重,以至于修行进度都受了影响。”   天一主峰,赫连随迎来一个出乎意料的客人。   ——这么说兴许不算恰当。依九思与他的关系,双方见面只是寻常。可像今日这样,对方不但突然拜访,用得还是颇为郑重的态度,犹豫迟疑着缓缓开口,对赫连随来说,便的确不算常见了。   他看出师弟的认真,于是在听对方讲话时也用上十分专注。到了最后话音,赫连随心中一动,问他:“可是阿禾那边有什么状况?”   如若不然,师弟问的人怕就不是他,而是师尊了。   这样猜测之后,赫连随果然看到邬九思点头。不光如此,那张俊逸面孔之上,两道好看的眉毛也微微压了下去,整个人都颇是发愁。“我从前也不觉得,可这些时候忽地发现了,别看阿禾一日到头总是笑嘻嘻的,可他心里藏的事儿怕是比谁都多。”   同样站在“某出众人物的头一个徒弟”角度上,赫连随对小师弟描述出的状况并不意外。甚至于,以他的身份、他师尊的身份,当年落在他身上的压力要远远大于“陈禾”。   他将心比心,宽慰邬九思:“师侄若是知道你这样担忧他,定是又欢喜,又难受。在他看——也是在那年的我看,分明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怎么能连累师尊费心?”   邬九思一怔,随即意识到:“竟是这样吗?”阿禾那复杂的心绪,原来并不特殊,就连师兄也曾有一样的时刻。   “是啊,”赫连随回想当日,同样颇有感怀,“当初师尊虽还不是掌门,却也差不了多少时候。旁人看我,看的也不是一个寻常弟子,而是玄州第一宗门的再下一任接班人……呵,这么想的人却不好好琢磨一番,师尊他是再上一任掌门的亲传弟子么?咱们天一宗传承,讲究的历来是能力,而非出身。”   邬九思听着这话,赞同地点了点头。赫连随则整理片刻心情,继续说:“道理是这个道理,我当时也并非不懂。只是毕竟年轻,心性也不如现在稳重。”   邬九思忍不住笑了,说:“我倒是听说,师兄那会儿便有‘掌门首徒’的风采。”   赫连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却是笑意。   他继续说:“不光是我自个儿怎么想,师尊也劝我,说我不必在意旁人的说法。结果呢,当时偏偏就钻了牛角尖,只想着自己一定要胜过所有同辈弟子,为师尊脸上添彩——如今想想,便知道这样的念头有多幼稚了,只是当时偏偏不这么觉得。”   邬九思道:“师叔平日最骄傲的,的确是你们这三个弟子。”   赫连随笑着摇了摇头,道:“也是因为想得太多,对自己总有许多不满,修行时险些行差踏错……当时的确凶险,差点生了心魔。好在后头师尊及时发现,对我宽慰一番,解了我的心结。”   邬九思若有所思。   赫连随见状,提醒他:“九思,要我说,这事儿对你而言还要简单许多。不是有天机镜么?真想知道阿禾是什么心思,你拿着镜子去问他,不就结了?”   “话是这么说,”邬九思回神道,“可眼下已经不是阿禾刚刚入门那会儿了。他若知道我这么待他,怕是要伤心的。”   赫连随怔然片刻,随即赞同:“也是——罢了,咱们这些人里,最了解他的定然是你。归根究底,这法子还是得你想。”   邬九思笑了笑,轻轻点头。   赫连随也在这个时候抬起手,去端旁边桌上的茶盏。   动作到一半儿,他余光似乎察觉了什么变动。抬眼去看,才发觉就在方才那个瞬间,师弟的表情竟是再度凝了下来。   赫连随意外,问他:“九思?怎么了?”   邬九思皱皱眉毛,却是自己也不甚明白,只是轻声开口:“我不知道——师兄,我忽然有种感觉……”   ……   ……   郁青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一意要乘着独木小船离开州岸的家伙。   这样会有什么结果?——在灵气风暴的冲击之下慌不择路、船毁人亡!   眼下,他虽并非离岸,却当真有了类似的感受。   契图已经完全将他裹挟,哪怕他在寻宝鼠的叫声当中生出隐约不妙预感,想要暂且停下、先看看吱吱那边究竟是怎样状况,也完全无法做到。   这让他渐觉不对。哪怕心头充满对鲁敬长老的尊重畏惧,郁青依然还是开口,叫对方:“鲁长老——”   无人理会。   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小了吗?郁青不太确定地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随即更是用力叫喊,“鲁长老!我好像……”好像不太对劲。   如果眼下有一面镜子落在郁青面前,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情形何止是“不对”?分明是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青年面色惨白,丹田已经完全被抽空了,过于剧烈的灵气消耗让他的经脉也跟着绷紧、颤抖。偏偏在这同时依然有源源不断的灵气涌入契图——这些灵气仿佛并非出自己身吧?既然这样,它们是从何而来?再有,不过是解除一个道侣契,用得着这么多灵气么?   愈多古怪在郁青心头浮现。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鲁长老?”   大约是意识抽离更多的缘故,这一回,郁青终于看到了鲁敬对自己的回应。   他背着手,人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垂下的目光依然是冰冷的,却是始终落在他的脸上。   他听到了。郁青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知道自己在叫他,而他——   没有回应!   “这当真是解道侣契的契图吗?”郁青问。他的话音断断续续,竭力想要将灵气的涌动打断,却完全无法做到。   寒冷,惊怕,不可置信——多重感受汇聚在一起,郁青喉咙里甚至发出了“嗬嗬”的响动。他想要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想要站起来、离开这个地方,亲自去峰头问一问道侣,究竟是不是对方将自己交到鲁敬长老手中。这些目的却一个都无法实现,不仅如此,在发觉他的不配合后,面前修士的态度明显也有所变化。   他“啧”了声,竟不如何生气,而是问郁青:“何必呢?你当真觉得自己逃得掉么?”   这近乎是撕破脸了。郁青瞳仁骤缩,愈是难以想象:“果真不是九思?你——”   第一时间,郁青是想要质问对方的自作主张的。可不等话音落下,他忽地意识到一件让自己惊恐无比的事:“不,不对!他把我叫出来的时候,喊了我的名字!”   不是“陈禾”,而是“郁青”!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人究竟是谁!甚至——甚至如果眼下的事九思一无所知的话,面前的人怕是整个太清峰、整个天一宗中唯一一个看穿了自己身份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寒气直接从郁青跪在地上的膝盖涌了上来,以最快的速度窜到他的天灵盖。   喉咙腥甜,一口血涌了出来,又被郁青硬生生都咽了下去。他惊恐地、愤怒地望着对方,脱口而出:“是你?!”   鲁敬淡淡颔首,神色从容。   “是你,”郁青又重复了一遍,“当初夺走龙血草的人——”可是,为什么?   鲁敬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又看了一眼契图,想要确定灵气的涌动还在继续,更多灵光正在将其点亮。   这就够了。鲁敬闭上眼睛,像是面前完全没有郁青其人存在。   而正是他的忽略,让郁青心头更冷。   电光石火的工夫,他已经想明白了一切:此人能够看穿装有龙血草的锦囊,那他再能看穿金丝面具之下自己的真正面目也并不值得奇怪。问题在于,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隐匿身份、重新来到天一宗内?是最近一段时间,还是……   一开始的时候。   他那会儿虽然过了弟子选拔的前两轮,甚至被九思看中,有了在第三轮中与其他人比较的资格,可从头到尾,郁青的想法都十分明确:他并不愿意留在太清峰上。   是不愿再欺骗道侣,同样是难以面对这个地方。   他的确是要离开了,偏偏临走的时候,有一件事让他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哪怕明知道自己得不到就回复,郁青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难道就是为了今天?”   鲁敬果然没有回复他。   郁青还不气馁,继续说:“这果真不是与九思解除道侣契的法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找我?”   鲁敬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郁青牙关打颤,喉咙里的腥甜气息更加浓烈了,身体也是处处疼痛。对方明显并不打算留下他的性命,只是想要接着他身上的某一处特殊去做某件事清。   他猜测自己有许多地方的经脉已经在灵气过于暴烈的冲刷之下出现损伤,只是对方并不在乎。   问题在于,那份“特殊之处”究竟是什么?对方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第063章 吱吱   自己恐怕快要死了。   郁青清楚地知道这点,更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做出任何挣扎改变。   当初在那艘灵舟上,对方便险些杀了他。虽然日后活了下来,可直到今日,郁青都记得自己浑身泡在冰冷海水当中、一点点失去意识的绝望感觉。   他以为能见到日后的朝阳是因自己幸运,在意识朦胧的时候服下药物。可现在看,答案兴许根本就是对方早有打算,于是放过自己。   可是……   郁青又想:“倘若当真如此,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我的所有反应,甚至是旁人的反应,都被他一点儿遗漏都没有地算计了进去——这样一个人,如果他得到了那样自己图谋的东西,莫说九思了,便是整个太清峰、整个天一宗,怕是都危在旦夕!”   对于后头两个势力,郁青其实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从前是邬九思的附庸,今日也没结交多少同门友人。可说到底,那些都是九思在乎的人,郁青并不希望他们出事。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吗?   他的头越来越低,半是因为剧痛,半是因为身上愈发浓重的威压限制。有几个瞬间,郁青甚至觉得自己裂开的恐怕不光是经脉,兴许还有寸寸骨骼。   这么下去,恐怕都不会有人意识到他死在这里。鲁敬……不,想到自己从前听说过的对这位长老的诸样评价,郁青在心底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对方当真是鲁长老吗?不知道。不过,不管答案是什么,都不算是好消息。   一点温热液体从郁青唇角滑落。这只是一个开始,他的耳朵、眼睛……全都开始控制不住鲜血流淌。这副模样一定狼狈极了,可郁青甚至再没有力气苦笑。   他像是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夜晚里。自己只听到“咔嚓”一声响动,接着就再也感受不到脖颈之下的部分。苦涩的海水从口鼻当中涌入,让他的胸膛、肺部越来越疼痛,可比起在水面当中不断下沉、月色一点点在视线里变得朦胧的恐惧,这些似乎都算不上什么了。   眼下也是一样的。   自己的鲜血模糊了郁青的视线,同时有更多血液已经流淌在地。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好像都成了一模一样的赤红颜色。他的意识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连疼痛都不再有一开始那样清晰。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声:“吱吱!”   郁青眼皮颤动,无力回应。   吱吱当真到了执法堂吗?这种地方,它一个小小灵宠,又是如何跋山涉水地赶来的?   等自己死了,也不知道正站在他面前的“鲁敬”会不会给这小东西一条生路。说到底,寻宝鼠是最受欢迎的灵宠之一。自己也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相处几年下来,也不见吱吱对他有什么抗拒。以这个角度来判断,如果“鲁敬”愿意接受它,吱吱怕是能继续过得如鱼得水。   这是好事。   半晚绝望之后,郁青终于感受到了一点难得的安心。他实在太过无能、太过无力,口口声声说着是为了找出害九思的人才留下,偏偏这么些年过去,一点儿真正作用都不曾起。如果灵宠当真能安然无恙,这便算是唯一一点对他的慰籍。   如此心思当中,郁青的眼睛闭合得更紧了。如果有人这会儿去探他的呼吸,便会发现躺在地上的青年已经不再喘气。   “吱吱——吱吱!”   某只寻宝鼠依然在努力地靠近主人。   如果郁青还能有一点神思,他便会惊讶地发现:寻宝鼠竟不是孤身一个!相反,它小小的身体正立在一头奔雷牛头顶。在它们之后,有有许多天一宗后山上常见的妖兽!   没错,“后山”!   郁青中了一个局,这个局从他收到信符的那一刻——不,应该说是从更早之前就开始了。他踏出了自己的院子,以为自己在按照要求走向执法堂。纵然在心头疑问这条路为什么那么长、那么远,也只觉得这是因为他心态太糟,于是不愿面对即将到来的结局。   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   事实是,在“鲁敬”的精心布置下,青年用更慢长的时间,走了一条更遥远的路。他不知道自己前往的地方与执法堂是相反方向,不知道在自己看来孤单冷清、让他隐隐庆幸的一路上其实有许多结束了一天训练的修士与他相向而行,不知道自己头顶的太阳正在缓缓落入山林,不知道他已迈入妖兽们的领地!   他觉得今日乌云浓厚,倒是正衬托了自己的失意。却不知道,“鲁敬”是没有真正影响天道、改换天地的本事,却也能让厚重云层笼罩天一宗,好让缓缓走向险境的猎物莫要从夕照的时间上察觉古怪之处。   终于,“鲁敬”成功了,他拿出了那张自己精心准备的契图,看着青年将神识落入其中。灵光将图点亮,他情绪愈好,连郁青终究发现了不对也不在乎——有什么关系呢?对方人已经在这儿了,最初的神识也是心甘情愿落入图中,替他做事。既然这样,后头是什么状况还重要吗?   他最多是替郁青自己觉得可惜。若是对方能够迟钝到底,自己心情好了,还能给对方留一个漂亮些的尸首。像是现在这样,“鲁敬”便只愿意将对方直接敲碎喂鱼了。   他长长叹气,同时神识又往外扩张了些,落在和挣扎的青年一样不自量力、想要冲击阵法的一群灵兽妖兽头上。由于接连不断的撞击,最前头那只奔雷牛头顶已经开始出现血色了。这明显让它犹豫起来,而那只老鼠有所察觉,便也更加急切了些。“吱吱吱吱”的声响不断落入“鲁敬”耳中,他皱了皱眉毛,原先没那么在意的时候还能忽略,到现在,却是愈发不耐烦了起来。   “小东西,”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像是一阵柔和的风,落在了寻宝鼠小小的耳朵旁边,问出的却是充满了血腥的话语,“你想死吗?”   寻宝鼠:“……”   吱。   小耗子不动了。它当然不想死,可是,它也不想让主人死!   可还有什么办法呢?它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战斗力的灵兽,这段时间收来的小弟们也在坏蛋修士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救出主人是不可能做到了,吱吱甚至从不少小弟身上看出了恐惧、要走的心思。   也怪不了人家。寻宝鼠的尾巴在奔雷牛脑袋上拍了拍,这是一个识趣离开的姿态。不过,哪怕是到了此刻,他也不是完全放弃。某只耗子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一个废柴,到底为什么要和人家硬碰硬啊?——哦,想起来了,它最开始过来那会儿只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气息,于是想要和人打个招呼。是到了面前,才发现对方的状态不对劲。   不过,自己打不过,就完全没办法了吗?   当然不是!主人所在的宗门那么大呢,厉害的修士也不少。虽然寻宝鼠很害怕、在那名坏修士身上感受到了能让它瑟瑟发抖的恐怖压力,可那些厉害的修士兴许……嗯,到了自己的地盘上,还是有可能把坏修士赶出去的吧?   寻宝鼠不太确定地想。   眼下重要的,便是假装恐惧,偷偷离开,找到主人那位师尊。   它个头小,速度还是有些慢了,这事儿最好有人帮忙。   得了计划之后,寻宝鼠的眼睛开始咕噜噜地转动,在自己的小弟当中寻找目标。很快,一只大灵雀便落入它眼中。寻宝鼠轻巧地从奔雷牛脑袋跳了下去,巴掌大的身影在草丛当中灵活地穿梭跃动,很快来到了灵雀身畔。它轻轻地叫:“吱——”   兽类之间自然有一种沟通方式。否则的话,它也没法在几年时间里和后山中的妖兽们打好关系。如今一声响动发出来,灵雀立刻低头看向翅膀下面的白色小耗子。然而再往后,对方却没有声音了。   “啾?”山雀疑问地歪歪脑袋,接着却见到了颇为惊悚的一幕:前一刻还在自己翅膀旁边的小耗子,此刻竟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了起来,飞向那个方才众妖无论如何都闯不进去的法阵!   比它更是害怕的自然是吱吱本鼠。转瞬工夫,它就出现在了“鲁敬”眼前。后者也歪了歪脑袋,却是朝它笑了,轻轻问:“你想死吗?”   寻宝鼠瑟瑟发抖。   “鲁敬”冷笑了声,挥挥手。寻宝鼠便像是一个被随意揉搓的面团儿,又被他这一个动作摔倒了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浸在血里的青年身前。   寻宝鼠自然能认出来,这便是自己想要救下来的主人。只是对方的状态实在糟糕极了,莫说七窍,就连皮肤也开始不停渗血!   这个人类修士当真要死了。   吱吱愣愣地意识到这点。悲伤吗?似乎不至于。它是一只灵宠,哪里会有这么复杂的情绪。仅仅是觉得,自己和这个主人相处很不错,想要一直持续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   “吃掉我吧,吱吱。”   寻宝鼠:“……吱?”   它是不是听到什么声音了。   “吃掉我,你兴许……能活下去呢。”   原来不是声音,是它的主人在通过二者之间的契和它讲话。 第064章 找到   “吱???”   不怪寻宝鼠惊骇,实在是它主人提出的要求实在耸人听闻。   它立刻想要把“不愿意”“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念头传递出去,偏偏嘴巴都没张开,主人的意识又落了下来。   他真的已经很虚弱了,连一句吩咐都显得断断续续。饶是如此,寻宝鼠依然感受到了主人的坚决。   “快!我眼看是要死的,可你不同,你还有希望出去!”   郁青是认真的。   重新回到天一宗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因自己的特殊道体烦恼过。虽然这儿有人知道他的不同,可那些人却不知道他是“他”。比起流落在外的时候,郁青自是安全了许多。   但他并没有忘记过去经历的一切。若非道体不同,他不会来到天一宗,也不会经历往后种种。既然当初那头旋龟能在服下他的血肉之后能力大涨,最终与暴血熊同归于尽,没道理自家吱吱不行!   当然了,吱吱就算再怎么变强,也不可能去和“鲁敬”硬碰硬。可郁青想要的原先也不是这个,他只是记得,作为一只灵鼠,吱吱有一项并不常用、却切实存在的能力。   打洞。   ……   ……   “吱吱!!!”   浑身是血的白色耗子趴在灵雀身上,惊叫着来到太清峰。   它从未经历过眼下场景,小小的脑袋里溢满了惊恐。主人的气息分明徘徊在周围,人却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他没有和自己出来,而是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掩护,让寻宝鼠从坏修士手中逃脱。   他又一次给了吱吱一样东西:自由。   在此之前,吱吱已经有了不再被修士奴役做事,连肚子都很少吃饱的“自由”——很多拥有寻宝鼠的修士觉得这样能激发它们追随灵气的主动性——现在,它又有了在生死存亡之际活下来的“自由”。   它还是没有那么明白道理,可小耗子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再换一个新的主人了!   哪怕是那个主人要它去找的人也一样。   以吱吱的身份,自然可以在太清峰畅通无阻。就连少峰主的洞府,也留了通道给它进入。   它顺利地抵达了目的地,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并不如愿:主人的师尊没有出现!没有人能救下主人!   寻宝鼠焦灼地在地上打转,鼻尖不断凑在地上闻嗅,想要找到目标所在。偏偏它历来敏锐的嗅觉在此刻失灵了,鼻腔被主人鲜血的味道占满,寻宝鼠近乎崩溃:“吱吱……吱吱!”   邬九思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时间前推,在赫连师兄那块儿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不妙预感。   在他把自己的心绪说出来的一刻,赫连随的脸色就变了:“九思,你先镇定!联系太清峰,看那边有没有什么状况。对了,也联系一下阿禾。”   对邬九思这样已经经历过数次雷劫的人来说,任何“预感”都绝非可以忽略的东西!他们已经有了亲身接近天道的过往,自然也就触碰到那样玄之又玄的事物门槛。   ——天人感应。   邬九思也明白这个道理。立刻有两道灵光从他手中滑动而去,第二张信符立刻有了回应,是值守弟子告诉他太清峰一切安然。第一张信符却似石沉大海,他的徒弟迟迟不曾来报平!   阿禾出事了?——邬九思在第一时间想到这点。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周身灵气也骤然不稳。赫连随见状,虽然觉得事情并没有发展到这样糟糕的地步,却也是捏了一把冷汗。   是,寻常修士沉浸于修行的时候也会忽略掉外界的讯息,尤其九思这会儿用的信符也很普通,并非一定能落入目标耳中的样式。可话又说回来,那是阿禾啊!   看九思的反应,眼下没准是阿禾头一回没有及时回复他。   于是赫连随也跟着凝重起来。他快速安排:“九思,莫要着急。这样,你先回太清峰找寻线索,我这就去请示师尊!”   邬九思沉沉点头,两人快速行动起来。而在回洞府的路上,邬九思的不详预感越来越浓郁。慢慢的,他甚至有种直觉:自己眼下的担忧当真是前头所想的“天人感应”吗?怎么觉得,其实答案是某种更加直接、本质的东西。   可那又会是什么?   许多答案从邬九思脑海当中冒了出来,其中正有某个他不愿意、不想要面对的存在。邬九思眉尖轻轻压了下去,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自己这没有道理……好吧,其实有些道理的猜测,便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他心神一震,低头去看,入眼的却是自己此生再难忘怀的场面。   “吱吱?”邬九思自然认识自己徒弟的灵宠。可那只寻宝鼠眼下的样子,他是头一回得见……   呼唤对方的声音还没落下,已经变成红色耗子的寻宝鼠已经惊叫着朝邬九思冲了过来。它血色滴答滴答的皮毛蹭在邬九思裤腿上,转瞬又被修士用灵气托起、来到对方面前。   寻宝鼠叫:“吱吱吱知!”   邬九思问:“是阿禾出事了吗?”   寻宝鼠朝着后方扭头:“吱吱吱吱!”   邬九思看明白了。他神色沉下,一面再度抛起灵扇、稳稳踩住扇面,一面与赫连随联络:“……师兄,阿禾的灵宠在太清峰等我。它……阿禾果真是出事了,我们正在去他如今所在的地方。”   赫连随近乎立刻便有了回应:“九思!莫要直接离开天一宗!”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以邬九思的身份,天一宗内谁不敬重?就连历来与他们不睦的无极峰,面儿上也要老老实实叫一句“真人”。作为他的徒弟,“陈禾”又怎会出事?……赫连随以正常思路考虑,认为对方应该是在师弟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宗门,这才遇了埋伏。   至于伤害小师侄的家伙究竟是人还是兽,这对赫连随而言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知道,对方死定了。   当然,在这同时,师弟也绝不能再出事。   和方才他回复的速度一样,邬九思的信符也飞速回到赫连随身边。   他做好了师弟犯犟、不愿听自己的话的心理准备。也无妨,师尊在听到第一句传信的时候赶去太清峰了,自己只不过是落在了后面。相信九思很快就会被师尊拦住,在那之后要怎么营救小师侄都是易事。   偏偏这下子,师弟说的是:“阿禾的灵宠,仿佛要带我去后山。”   赫连随一愣。   “后山?”他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   别说旁人了,就连邬九思也抱有这样的疑惑。   在天一宗,这两个字其实是一个非常笼统的称呼。所有不属于某个峰头势力的山,都可以被称作“后山”。   不过,寻宝鼠指向的方向明显不只这么简单。久违的,邬九思再度听到了自己“咚咚”狂跳的心脏声。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因为担忧徒弟,还是因为自己隐约到了“天人感应”的真相,再或者说——   邬九思已经发现了。   自己眼下要去的地方,似乎,好像。   正是他的父亲母亲、无数天一尊者闭关的灵脉所在。   ……   ……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郁青的思绪开始断断续续。   最初那会儿,他还能感觉到寻宝鼠撕咬自己血肉的动静。明知自己必死,他这会儿便能苦中作乐:“吱吱行不行啊?那么小的身板儿,连牙都小小的,吃了我半天,我怎么都感觉不到疼呢?”   “吱吱……吱吱……”   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郁青总觉得被自己压在身体下面、试图将其隐藏起来的寻宝鼠在发抖。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眼下的动作并没有实际作用。对面儿那位“鲁长老”的修为少则化神,高则大乘——兴许还有更高的品阶,只是郁青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到了这种地步,“看”什么东西的时候用上的已经不是眼睛了。神识扫过来,这边一主一宠的任何动静都会无所遁形。   可是,郁青又觉得不是全无希望的。   原因无他。他能看出来,和曾经的天一弟子们一样,那人瞧不起自己。   一个筑基,就算是特殊道体的筑基,在对方眼里也不如地上的泥。   这让郁青陡然觉得吱吱或许真的能够成功——想想看吧,因为瞧不起自己,所以不会在意自己的动静。反正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何必在他身上分出什么注意力?   正在闪烁灵光的契图才是最重要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郁青又把小耗子藏得紧了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了。   是因为受伤太重,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吗?   还是因为……小耗子真的逃走了?   要真是这样。   郁青想。   那可真是太好了。   ……   ……   纠正一下。   曾经觉得浑身是血的寻宝鼠朝自己扑来的场面已经足够让人难以忘怀,可当下,邬九思觉得自己才是真正见到了那个此生再难忘怀的场面。   他的徒弟倒在血泊当中,不断、不断、不断地流血。   后头大约还发生了一些事。袁师叔启动护宗阵法的下一重,那个正在伤害阿禾的家伙到底离开了——大约吧,邬九思已经没有心思在意了。   他的手始终在颤抖,想要把徒弟抱起来。就在这时候,却有一样东西顺着他的袖子滑了下去。   邬九思原先只是随意地扫过一眼,视线忙不急待地要重新落回徒弟身上。偏偏此刻,他忽地一怔。   金丝面具。   方才掉下去的,是一张金丝面具。 第065章 身份   后山出事的第一天。   担忧师侄、前来找寻的袁仲林在确认异常的第一时间便出了手,稳住大局。可惜作乱之人的修为毕竟更高,他能做的只是用护宗大阵将其逼退,更进一步却是不能了。   意识到人已逃脱,袁仲林、后面赶到的赫连随、其他察觉异常出现的别峰师长皆再度提升了事情的严重性。再看看一旁抱着弟子、似是还未从对方所受伤害当中回过神来的邬九思,袁掌门轻轻叹了口气,在吩咐各峰紧闭门户、防备万一的时候,自己直接出面,主持起太清峰的状况来。   他毕竟是此峰出身,也素有威望,各项大事小事算是顺利地开始推行。然而后头的发展并不顺利,虽再无人出事,可那行了恶事的歹人也毫无踪迹。   浓浓危机感压在袁仲林心头,他只得继续吩咐:“当下的第一重可能是人已经走了。这虽也不是什么好事,”堂堂玄州第一宗门、在整个修真界都素有名望的名门大派,防御体系就和纸糊的一样,峰主亲传弟子这样身份都要在自家受害,“却也不是眼下最坏的状况——只是在我看,概率不大。”   并非他到了此时此刻还要自负,答案是明摆在那里的:对方若是当真能视大阵若无物,当时为什么还会被逼退?是,自己没拦住人,可没道理连阵法也拦不住——不光如此,还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袁仲林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可这也是更糟糕的一种猜测:“或者,人还留在咱们天一宗!”   话音落下,他面前的各峰主事之人一起抽了口冷气:“那岂不是所有弟子都危险了?”   又有人道:“莫说弟子了,怕是你我都难保!”   沉默片刻,“也得看那人为何独独为邬少峰主的徒弟出手……”   “是。那人伤了邬少峰主弟子后便没了动静,兴许是专冲着这个来的,”上官冲在这时候开口,分析得颇有理据,“我平日虽不会与别峰弟子打交道,却也偶尔会听小辈说起各家亲传弟子的状况。听说,那位陈小友就连与人外出做师门任务,都总要独来独往,和同辈不睦!”   言下之意自然是郁青自己不好,这才招惹了祸事。   众人都听出来了,心头也觉得上官冲讲得太难听。一个小辈,又是重伤未醒的状况,何至于被如此评价?只是得罪平日给自己提供丹药的大头无极峰的也不太好,太清峰能不在意这个,是因为他们另有找来丹药的门路,自家可不同。   “行了。”独独含元峰的金峰主皱起眉头,“照这么说,上官峰主是要拿弟子们的安危去赌那人有无良心?   “我可没这个意思。”上官冲继续道,“只是觉得,大伙儿也不必太过惊慌。”   说着,他察觉了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上官冲不以为意地回望过去,果然与邬九思对视。   对方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视线冷冰冰的,竟是连样子都装不出了。   这副神色,倒是和邬戎机很像。   上官冲微哂,还要再开口,袁仲林却打断了他。   “若是人还留在天一宗,无论如何,都得把他找出来!”他一锤定音,同时略带警告地看了上官冲一眼。后者冷哼了声,到底没再开口。   只是找寻一事说来轻松,真正做起却不容易。尤其歹人实力强横,任务怕是无法交到寻常弟子手里。   好在除了各峰峰主也都知道轻重,一个个都把自己的名字、自家长老们的名字报了出来。任务算是顺利安排下去,自家峰头自然自己负责,后山则分为多个区域,众人联合搜寻……元婴往下的弟子这段时日最好都别出门了,也别落单,都与师门兄弟姐妹们相处一处。修为稍高些的也并不安全,只是多少有了还手之力,最好也与师弟妹们待在一起。   以邬九思的身份,按说他要去后山。上官冲原先想拿这点做做文章,倒不是真要怎么害人,可让他丢丢面子、当众承认自己如今修为低微也是好事儿。偏偏袁掌门依旧护着他的师侄,只安排几个太清峰长老做事,邬九思则负责“看顾受伤的徒弟”。   他做前面诸多安排布置的时候,邬九思虽在现场,也始终在听,却总有一种自己与诸人之间隔着一层云雾,眼前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感觉。直到听到阿禾……听到郁青被提起,他面前的云雾才算被吹散,心思重新回笼。   知道这是师叔对自己的照料,邬九思自然只会应好。再有,他也担忧歹人卷土重来,又要对郁青有什么伤害。   郁青。   时隔这么些年,曾经以为已经忘记的名字和人再度出现,还是已经这么一种突兀的方式。直到现在,邬九思都不能说完全反应过来了。   从看到金丝面具滑落到见到对方面孔,前后不过一息工夫。现在再想,那会儿自己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原来是这般”。   所以“阿禾”当初不愿留在太清峰拜他为师!所以他在邬九思提出两人可以尝试一番的时候那样慌乱。“陈禾”有这些反应自然奇怪,可若自己面对的人其实是郁青,一切便都有了解。   然后,邬九思迅速收敛了心思,开始一面用神识探查伤重青年的身体状况,一面翻找能为对方疗伤的灵丹。   郁青的状况实在太糟了,外伤不论,内伤才是真正骇人。意识到对方体内经脉竟如自己从前一般有所断裂时,邬九思用力闭了闭眼睛,心中轻轻道:“没关系,这已经不是当年了,我知道要怎么治好他。”   郁青同样修习过《鸿蒙阴阳诀》,甚至或许现在也在私下练习。他的状况本就没有自己当日严重,各种好药养着,未来一定会没事。   有了这个结论,邬九思缓缓睁眼。他的心绪还是复杂至极,不明白对方为何又要出现,又隐约有一个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陈禾”爱慕着自己,那郁青——   可他又想:“他从前分明是另一番心思。”若说郁青当他徒弟当的尽职尽责、尽心尽力,那从前呢?两人是道侣身份的时候,对方也总让自己觉得柔软温情。不知不觉,便合了对方的目的,送出那样多东西。   最后假死脱身,自己一无所知,可笑地拿着天机镜召问。   啊,天机镜。   邬九思默然。他又记起自己见“陈禾”第一面时与其的对话,在这法器面前,任何人的真心假意都会无所遁形。而那时候,郁青说的是“能像现在这样待在您身边就好了”。   他想回到太清峰,想回到自己身边,只是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用谎话得来的青睐也对邬九思不公平,这才拒绝了邬九思的邀请。   想到这里的时候,邬九思听到了某种模糊的“咚咚”声响。花了很长时间,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心跳。   他觉得自己有无数话想要问这青年,无论是关于他,关于他们,还是关于那个害了对方的歹人。不过说到底,这些问题都要等到郁青醒来之后才能回答了。   ……   ……   和袁仲林预计的一样,搜寻工作并不顺利。   倒不是有人在这个过程中出事、受伤。事实上,所有被派出去的人都安安稳稳地再度站在他面前,认真与他汇报。   ‘含元峰并无歹人踪迹。’   “无极峰并无。”   “御灵峰并无。”   “我们也是,什么都没找到。”   “……”袁仲林深吸一口气,看向诸位峰主、长老们的眼神里半是失望忧虑,半是谨慎探究,“既然这样,怕就是最坏的状况了。”   什么地方藏下一个人最容易?——人堆里。   袁掌门语气放轻了,神识也牢牢地将眼前的峰主长老们笼罩,继续问:“弟子们之间呢?有无什么异常?”   众人对这话也不意外。在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便有这方面的考虑,只是之前不曾明言。   而今听到掌门将事挑到面上,他们思忖片刻,谨慎许多地开口:“眼下是无什么状况,只是——”   只是邬少峰主的徒弟出事是在黄昏,被找到时已经到了深夜。   这个时间段,很多人已经回到自己房中。再往后,便是歹人消失之后才被急急唤出。   若是这个过程中便有了差错,歹人又格外又隐匿的心思,事情怕是要难办。   袁仲林也知道这点。他沉默片刻,缓缓说:“先把状况透给你们信任的弟子,再让他们选人说起……   “总是要筛一遍的。如若不然,咱们怎么能安心?   “再有,速度还是要快。如今护宗大阵每日都要消耗灵石无数不说,歹人是被困住了,咱们却也一样。堂堂大宗,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锁在山门之内。”   今日的安排到这里就结束了。只是众人走后,袁仲林又额外叫住师侄,问:“他现在如何了?”   邬九思道:“已经好转许多,应该这些日子便能醒。”   他这么说的时候倒是真没想到,不等自己回到太清峰,郁青睁眼的消息便传到耳边了。 第066章 相信   邬九思闻讯,当即加快了返程速度。有那被聚在一处、正百无聊赖的弟子抬头,便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从上空闪了过去,将云雾带出一条长长的线。   他们彼此看看,不知该继续为宗门的情况担心,还是欣喜自己果真没有拜错师尊。在外的时候,哪有这样长老尊者们忙碌做事,普通人却只用歇着的道理?   “希望少峰主他们尽早把那歹人找出来吧。”   “正是……”   这些话,邬九思却是听不到了。   转眼之间,他已经抵达自己洞府。此刻守在洞府外的正是祝伯敏,他见到邬九思,当即迎了上来:“少峰主!”   邬九思点点头,脚步不停,口中则问:“情况如何?”   祝伯敏说:“脸色还是差,”一顿,声音低了些,也带了几分虚,“发现他身份已经露底之后,脸色更差了。”   邬九思:“……”   邬九思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你先去歇着吧。”   祝伯敏抿着嘴点点头,知道这不是再废话的时候,很快便从少峰主眼前离开了。邬九思则是深吸一口气,来到此刻安置郁青的屋外,抬手敲门。   里面没有声音。   邬九思皱眉,又敲了敲,依然没有听到动静。   许多可能性出现在他心头。再没有第三次抬手了,他直接推门进入屋中。   接着,邬九思松了一口气。   方才一刻,他已经想到了很糟糕的场景:那伤了郁青的人又出现了,自己又要面对一个鲜血淋漓的……前道侣、现徒弟;或是歹人没来,郁青却自己走了,路上指不定还要碰到什么麻烦危机。   好在这些都没发生。郁青只是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双眼闭合,一副“我从来没醒,是祝伯敏看错了”的模样。   邬九思放慢了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认真地看这张面孔了。   不说二人多年不曾坦诚相见,只说这些天。他在后山抱起郁青的时候乍看对方面孔,虽认出了人,注意力却是被对方脸上的、身上的血侵占。那会儿一门心思都是希望郁青平安,哪有工夫留意对方的五官面容?   到了后头,他人在太清峰,是没有其他峰主长老那样忙碌,紧张感却半点儿不少。有自己重伤的“经验”在前,邬九思是相信《鸿蒙阴阳诀》能救下郁青,可总是想为对方多提供一些疗伤之物,这便需要细细翻找、搜寻。一本本医书、丹谱出现在他手中,这座少峰主洞府里最常见的画面就是他手上拿着这些东西,旁边不远便是郁青所在。   里头还真有许多收获,邬九思将其一一记录、整理下来。   他没有去想这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你醒着。”年长些的修士说。他没有提其他人,而是道:“你睡着的时候,呼吸不是这样。”   讲完这句,便见面前的人眼皮颤抖。   邬九思从前只希望对方快快睁眼,真正到了此刻却多出耐心——除了耐心,里头或许还有他这会儿还没有细细去想的不忍——总归,他安静地等着、看着郁青的踟蹰,挣扎,在某一刻,蓦地有了“或许我应该握住他的手”的心思。   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在邬九思有所行动之前,郁青终于下了决心。他睁开眼,猛地坐起身,而后快速道:“我会自己走的,这些年里你给我的东西、你给我的东西给我的东西也都好好收着,列了单子,待会儿一并交给你,里头所有东西都能核对。”   邬九思一愣。   郁青继续说:“大部分东西我都没怎么碰,偶尔有些丹药是吃了,不过后头也找了品阶、药性都差不多的药丸子补充,你看了就知道。”   邬九思还是没有说话。   他这样的态度,让郁青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勇气缓缓消散。他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让寂静延续下去,可方才打好的腹稿已经讲完。头脑又是乱糟糟的,总要想起自己刚刚苏醒、见到祝伯敏那会儿。他还不知道面具已经掉了,依然用“陈禾”的态度讲话。只是说着说着,看出对方眼神怪异。   郁青便也渐渐停下话音。他从前不觉得自己敏锐,这会儿却本能地想到:“难道……难道……”   青年脸色煞白,慢慢低头,手指触碰上面颊。   不一样了。果真不一样了。有所意识的瞬间,他神色更是惊恐恍惚。这副模样落在祝伯敏眼里,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郁青是不知道这点的——匆匆说了句“我这就去报予少峰主”便离开,留下郁青一人在屋中煎熬。   他也知道装睡的法子太蠢,可一时之间,郁青当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式。眼下被人当面戳穿,更是恨不得当场变成寻宝鼠吱吱,和它一样从地下钻走。   “我会走的,”郁青说,连嘴唇都显得苍白,“真的会走……你不要生气。”   一顿,声音变得更轻。   “不要不高兴。”手指捏着自己的衣袖,指肚也微微发白,“我从前拿给你的东西,你要是不喜欢便丢了吧,嗯,或者让我带走也行……”   前后的话汇在一处,倒像他也是被“丢掉”的一部分。   刘海遮住了郁青的眼睛。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慢慢又看到身上的法衣。   青年小幅度地哆嗦了一下,心想,九思是一定不会原谅我了,那么我想多少带点东西离开的念头对他来说是不是也算得寸进尺?——可是,真的想要留一点九思用过的东西。   不,你不是自己都在说吗,希望九思不要不高兴。   那为什么又要说让他不高兴的话呢。   郁青牙关也咬住了,心头升起沉沉的懊恼。这样情形当中,自然更不敢看邬九思的神色。也就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前任道侣脸上并没有他以为漠然。   邬九思在想:“这就是他这些年里的感受吗?我以为自己对徒弟很好,徒弟便也高高兴兴,可其实——”   他问郁青:“你当真想走吗?”   郁青再度挣扎:“……当真。”   邬九思静静地看着他,说:“你不要骗我。”   对这句话,郁青的反应更是大了许多:“我没有!除了——除了‘陈禾’之外,我再也没有骗过你了!”   邬九思说:“好,我相信。”   从始至终,他的态度都显得平和。倒是郁青,听到“相信”两个字后,他仿佛受到极大震撼,人又是一个哆嗦。   这么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邬九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他:“当真?”   一样的字,眼下是不同意思了。   邬九思点了头,郁青抿抿嘴巴,很艰难地说服自己:九思眼下的态度,说是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厌恶轻蔑,却也不像。   以至于他明知不该,心头依然有了些许念头。最先只是小小一点,像是他从前见过的灵植种子。在他的各样想妄之下生根发言,迅速变成了参天大树。’   “那,”郁青快速地、用上自己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问:“你……会不赶我走吗?”   邬九思反问:“你作为徒弟并无过错,甚至得了那么多夸赞,我又为什么要赶你走?”   郁青眨眼。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仿佛并不适合眼下。   不过邬九思并不觉得不适合。听着青年依然犹犹豫豫的“可是”,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郁青原先还在惊讶,而今定睛一看,对方拿着的正是自己从前寄存在吱吱身上的乾坤袋。   里头都是他作为邬九思道侣时从对方手上得来的东西,他也早早下了决心,自己走前一定要把这些还到前道侣手里。却没想到,不等他有所准备,对方已经知道这些的存在。   “你那灵宠给我的。”邬九思简单道,“它说这也是你的意思。”   郁青:“……”   郁青匪夷所思:“它会说话?”   眼见“徒弟”又有了从前活泼的样子,邬九思忍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他没有解释,而是说:“所以,我相信你。”   郁青瞳仁收缩,唇角想要弯起,又难以相信自己的幸运。   他晕晕乎乎,一时像在云端,经历此前种种,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幸运。一时重新坠下,忧心忡忡。九思相信,那他身边的人呢?再有,自己若是留下,日后又要用上什么身份?   许多问题在心头盘浮,他一时又是出神。这时候,听邬九思问自己:“对了,还没说起,那日你究竟碰到了什么。”   这是个严肃问题,郁青也跟着严肃起来。他压下自己所有心思,郑重说:“还得从那株被抢走的龙血草讲起——我曾和你说过,还记得吗?”   邬九思怔了片刻,随即点头。   随后,他听郁青句句叙述,又见对方在自己眼前画下契图。   若说此前邬九思只是错愕于那歹人的处心积虑,到此刻,他终是神色大变:“不好,他的目标是后山诸多前辈!”   郁青不解,邬九思又解释:“这是打开后山大阵的契!并非人人都能用出。就连我,也是因为父亲、母亲都在其中方有资格。   “是了,你是我的道侣,天道见证,便也能看做另一个我,所以那人方找到你。” 第067章 知足   郁青在邬九思的话音当中完全愣住。   自己是对方的道侣,天道见证……   这不正是那天歹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只是那会儿对方的说法是他招惹邬九思厌恶,以至对方不愿与自己相见,只委托了“鲁敬”来斩断二人之间的关联。今日不同,依照九思的话,歹人却是正看中了这份关系,于是使出阴谋手段。   “那现在,”他艰难地说,“后山的前辈们岂不是——”   “是。”邬九思说。他其实并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样冷静,只是郁青已经慌乱至此,他又怎么能跟着一同失去分寸?不管怎么说,他是少峰主,该负责峰上所有大事小事;也是对方的师尊,更应在危险出现时挡在对方身前。   “我这就把此事告知袁师叔。”邬九思道,“只是还有一点,你刚才说,那歹人是伪装成来鲁长老?”   郁青点头,邬九思又道:“还有,你进入假执法堂的路上,也见到了不少执法弟子?”   郁青又点头。   “鲁长老这段时日也在外搜寻着,”邬九思轻声说,“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还有,那些弟子,你可记得他们的面容?”   郁青说:“记得。”   邬九思便取出天机镜,要郁青把手放在上面,心中回想。   郁青毫不犹豫地照做了,便见镜面波动,宛若水中涟漪。很快,邬九思见到了郁青记忆当中的场景。   他心头又是一沉:这份回忆当中,所有“执法弟子”看向郁青的目光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居高临下。自然,这些十有八九都是假的,那歹人不过使出某种手段,让弟子们的面容变成幻境中的一部分。可对于阿禾……对于郁青来说,这些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受了这样的冷眼轻蔑。不光如此,看他对此毫无反应便能想见,郁青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对。他自己都在看轻自己,何况是其他人?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或许因为大事当前,邬九思原先就没有精力计较这些微末细节;或许因为“陈禾”昔日所做种种,人人都说他是好徒弟,邬九思心中也这么觉得;或许……   哪怕明知将新得知的诸事传递出去十分重要,关键时刻,邬九思还是对郁青说:“你留在这里,安心养伤。从前我一直没和你讲过,但《鸿蒙阴阳诀》正对经脉损伤有用,当初我便是靠它恢复。你情况比我好上许多,一定能更早康复。”   毫不夸张地说,听到功法名字的瞬间,郁青脑子“嗡”了一声。   这是双修功法啊!九思竟然、竟然当真毫不在意吗?   是的,邬九思继续确切地表明自己并不在意:“等我有了闲暇,也会来帮你。”   帮他。   这岂不是——郁青又开始发抖了——要和他双修?   是,依照往日惯例,此刻说的“双修”并不是什么真正亲昵的关系。可换个角度说,两人气息交融、识海打开、灵气相依,对于修士而言,这本就是最顶级的亲密!   “我自己来就好。”郁青磕磕巴巴地说,“不用您……”   邬九思打断了他。   “再说一次。”他道,“你是我的徒弟。”   徒弟吗?郁青有些欢喜,知道对方这是在明明白白地让自己安心。他果真能留下来了,只是如今看,应该就是以“陈禾”的身份。   他对此并无意见,甚至长长舒一口气。无论如何,不离开总是好事。   没想到,邬九思的下一句话就是:“是你这身份变化,后面还是要想个理由说出去。这倒不急,回头再……”抿嘴,“我先去寻师叔。”   郁青愣了愣,很快答应:“好,你快去!”   他看着邬九思一边送出信符,一边从屋内离开。人走了,郁青依然对着门的方向发呆。呆着呆着,他的唇角勾了起来。   “徒弟啊,”青年轻声自言自语,“徒弟……哈哈。”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低了一些,小声说:“不过,徒弟……”   他已经很知足了,可内心深处还是有了小小的遗憾。   只是徒弟,不是道侣。   ……   ……   邬九思去而复返,带来数条重要线索。   诸多峰主长老也又被召了回来。有那距离远些的,甚至不曾回到自家峰头,就再次听到了掌门的传音。   原先是有些抱怨的,有事不能一口气说完吗?为何要让他们这些尊者来来回回地跑。然而听过袁仲林的话后,这些心思又都成了凝重。   他们找了数日,却是头回得到这样多线索!   不光大致确认了那歹人来到天一宗的时日,还知晓对方有一手炮制幻境、改头换面的本事——虽然邬少峰主的徒弟只是筑基,他应对的场面不足以作为在场诸人的参考,可这起码说明“歹人伪装成某个天一宗的人,至今仍潜伏宗内”的可能性大大提升。   再有,他们终于弄清楚了歹人想做什么!   至于其中被一笔带过的“原来邬少峰主的徒弟与他之间另有一样契”这事儿,众人是有些意外,却也没太在意。待到邬九思话音落下,众人率先提起的是:“鲁敬长老如今身在何处?”   虽然看那歹人行事作风,对方不像会到现在都无所准备。可是,万一呢?   被问的人是邬九思,赶在最前头开口的是上官冲。不过,回答的人却是袁仲林。   他神色同样凝重,道:“九思从太清峰折返的时候,已经给峰上其他长老送过信,要他们将鲁长老‘请’来。”   上官冲问:“而后呢?”   袁仲林道:“而后,自由太清诸人分辨如今的鲁长老是不是本尊。”   上官冲皱眉,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袁仲林抬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姿态,道:“这是大事,自然不会轻易过去。纵然他们有了判断,鲁长老近段时间也不好再出面,便让他在主峰这边待些时候吧。”   言下之意,自然是自己要亲自看着人了。这算是做出了态度,哪怕是上官冲也不再多言。   他是和太清峰不睦,却也相信袁仲林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出篓子。只是想了片刻后,上官冲强调:“还要弄清楚,那人为什么选择鲁长老。”一顿,“两边儿便是并无交情,也至少接触过多次。”   袁仲林认可这话,点点头,“自然。”   至此,关于鲁长老的处置便算告一段落。含元峰的金长老紧跟着开口,道:“若那贼子用心当真如此险恶,接下来呢,诸位是个什么打算?”   众多峰主、长老听着这话,精神一振。   这才是真正的大事儿!若那歹人的目标当真是后山的尊者们,那他到底是成功进入了,还是没进入?——换句话说,眼下他们是同样去开启后山大阵,还是继续守在外头?   一时之间,主峰议事堂仿佛成了凡人间的菜场。诸多修行千年的“仙人”宛若菜场间的俗夫,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邬少峰主,你那徒弟还有说什么吗?那契图到底完成没完成?”   “我们峰的老祖宗闭的是死关,若非到了绝处,绝不该前往打扰!”   “话是那么说,可眼下看,情况的确不好……”   “那歹人究竟是什么修为?有大乘功力么?”   “可惜邬少峰主的徒弟只是筑基。如若不然,多少该有些眼力……”   听到最后一句话,饶是好脾性如邬九思,神色也骤然冷了下去。   他带来了新消息,原先就是场上焦点。如今神色变化,自然也让人察觉。   那讲了不该说的话的长老自知失言,略有尴尬地别开头去。而后,便听邬九思难得冷笑,说:“诸位还得记得,若非阿禾拼死放出灵兽报信,那歹人无论是什么目的,都定已得逞!哪里还由你我再次商议!?”   这也是实在话。众人一时哑然,这时候,邬九思又道:“若那人进了后山,那他首先接触的,定是父亲、母亲。他们的闭关洞府,我往后自会前去查看。”   袁仲林点点头,道:“我与你一起。”接着,又看向众多峰主长老:“诸位若是也有此意,便一并跟来。若是不愿,最好也来——当个见证,莫说是我们扰了前辈们静修。”   众人还是不语,心头倒也认可这样的安排。无论如何,不亲自看一看,总是不能安心的。   只是这“看”的顺序,依然有待斟酌。太清峰的两位尊者列在前头自然不提,后面的人呢?排在前头,总有些吃亏。   他们眼神闪动,嘴巴不开,私下却四处传音、与人商议。袁仲林眼皮都不用抬,便知道这些隐秘状况。   他暗暗叹气。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哪怕是如此时刻……   便在如此此刻。   一道声音从外间传来,落入在场所有修士耳畔,说:“倒是不必这么麻烦。”   众人悚然。   是谁在外间?他在此地待了多久,为何自己此前半点不曾察觉?   唯有邬九思一人先是怔忡,而后欢喜。   他霍地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一面走,一面呼:“父亲!?”   众人:“……”   父亲?! 第068章 扯平   是有那近百年来新拜入天一宗的弟子对邬尊者只闻其名,却不知晓他究竟是何风姿,可在场众人却都不在这个范围内。   对方闭关至今不过数百年,对凡人来说,这自是生老病死、轮回更替,可对眼下的诸多峰主长老来说,这不过是一段寻常时间。   是以在邬九思之后,许多人跟着反应过来:“不错,这正是邬峰主的声音!”   “邬峰主竟是出关了吗?”   “他老人家出关了?莫非……”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那歹人果真入了后山大阵!不知做了什么,竟将邬真人惊扰!   众人惊魂未定,齐齐注视那正进入议事堂的修士。后者虽被叫一声“老人家”,可都是修行之人,自然也将容貌定格在最佳时候?但见他先在邬九思身前停下,用感怀目光看着眼前青年,又拍一拍对方肩膀,说:“这段时日在外,辛苦你了。”——两人如此相对,哪里像是“父子”,更像是一对面容相似的兄弟。   得了这句安慰,邬九思默然。   他嘴唇动了动,心下种种情绪交织。有对许久不见的父亲的思念,也有对并未一同出现的母亲的担忧……不仅如此,邬九思的视线还在父亲身上快速扫了一遍,神识更是落在对方身上,以此确认父亲自身是否安然。   像是看出了儿子的心思,邬戎机笑了笑,又说:“你母亲并无大碍。只是如今到了她冲关的关键时刻,我便不曾要她出来。”   冲关?邬九思神色微动,在场修士们的表情也不乏变化。这对道侣闭关之前,邬戎机便是天一宗第一人了。此前闻春兰境界久久未有突破,众人看在眼里,还能对他们说一句“可惜”。到了现在,太清峰竟然有两个大乘了吗?   他们心头估摸着日后宗门势力又要有怎样变动,邬九苏却抓住关键:“‘并无大碍’?父亲,难道说?”   邬戎机轻轻点头:“在外头,我便听到你们讲话了。是有人闯入闭关洞府,好在我神思尚在,很快醒来。”说着话,眼里透出几分细微的后怕,“若非如此,你母亲怕是真要碰到麻烦。”   邬九思心脏“咚咚”跳动,“竟是这般?幸好……”   邬戎机点点头,又道:“好了,关于你母亲的事咱们后头再说。眼下,”他目光转回堂上,   “还是先谈正事吧。”   在场众人等得便是他这句话。最初的惊讶后,他们迅速反应了过来:邬戎机碰到了歹人,他并未在对方手上吃亏是真,可不曾抓到对方怕也是真!否则的话,他会独自出现在此地吗?   换句话说,那歹人怕是到现在都徘徊在后山!保不齐现在正在哪家老祖宗身边,磨刀霍霍预备动手!   这个猜测让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包括历来与邬姓人不睦的上官冲。只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皱眉道:“可他去后山,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惊疑的众人纷纷怔然,目光重新回到邬戎机身上。   早前邬家少峰主的徒弟受伤,除了上官冲外,大伙儿都不曾往“双方早有旧怨”上考虑。理由是现成的,能在护宗大阵里逃脱的人会是什么境界?保底也在化神后期!这么一个老妖怪,怎么可能对一个一百多岁的娃娃心怀怨怼——若当真有心胸如此狭隘的人,他怕也修不到如此境界!   可眼下不一样了。有些仇,大乘和大乘还是很容易结的。而如今邬戎机现身了,暂且算是安然无恙,他的道侣却还留在里头。是,人人都知道这位邬尊者走前不会做不好准备,可凡事就怕一个“万一”。   倘若事情能就此解决……   这些心思自然不会落上明面,可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就连最为年轻的邬九思,也在转瞬之间明白了众多峰主长老目光中暗含的意思。再想想这些人在阿禾……在郁青受伤之后的表现,向着自家的金峰主等自不必说,其他人呢?   邬九思微微垂眼,敛去所有思绪。   “他为什么,”邬戎机道,“我是不知晓。那人只叫了一句‘这便是大乘尊者?好,我倒要会会’,便直直朝我冲来,要对我出手。”   众人神色各异,唯独袁仲林反应过来:“师兄,你是见到那人面容了?”   邬戎机颔首,众人这才:“……!”   对啊,“陈禾”看不穿歹人的伪装,纯粹因为他修为太低!邬戎机便不一样了,顶着“第一人”的身份,总得有所表现。   此时此刻,在众人的灼灼目光当中,邬戎机一摆手,身侧便浮出一面水镜。   镜中果真现出一道身影。不再像面对郁青时那样伪装面容,更不似当年灵船诸人眼中那般模糊不清。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是清清楚楚地落在在场峰主长老们眼前。偏偏见了之后,众人心头并无“终于找见此人”的欢喜。   原因无他。在场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认得那与邬戎机交手的修士!   莫说一众峰主、长老如何哗然,便连邬九思,都记起自己曾经见过的场景:那年郁青得知自己寻找风露云英的消息,于是将东西送去商会,又由此被带回宗门。那会儿他便说,自己在外碰到一个不知面容、境界莫测的修士。   可那会儿自己是怎么回应他的?——心灰意冷之下,对“道侣”的话,邬九思已是抱着一种全然无谓的态度。他不再在意郁青了,自然也不会再去在意对方所言真假,更不会在乎对方接下来受到的嘲弄。   类似的对话,他后面也与“陈禾”有过。其时郁青又是什么心情?他脸上是笑嘻嘻的,心头怕是又要退缩。自己说的分明是实话,可是无人相信、无人在意。哪怕反复追问,得到的也是一样的“不可能有此事”的结果。既然这样,又何必再讲?   时隔多年,邬九思再度察觉了几丝酸涩。自然,以修士的记忆里,他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的经历。那些一心期盼道侣归来,最后得来的却是对方死讯的日夜。为了得到更清楚的消息,不断追查各方细节,最后甚至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险些不曾醒来,却也只受到更深的欺骗。   他是真的伤过,痛过!   可郁青呢?离开自己的日子,他也受了很多伤,有过很多心痛难捱。甚至于,如果不是抱着救下自己的心思,对方根本不会被那歹人撞到一次、两次。   如果说头回灵船上夺宝时郁青尚算运气不好,眼下的第二回重伤,便完全是天一宗带给他了。   他们或许已经扯平,两不亏欠。剩下的,便是对方作为徒弟的那些体贴。   “怎会如此?”在邬九思心绪难平的时候,终于有人开口打破沉寂。他能听出声音,对方应该是一位乐修长老。她问出的,正是在场所有人都有的疑惑:“邬峰主,你确认这是那人真容吗?”   会不会对方依然用了伪装,只是太过高明,所以你并未得见?   后头的意思并未说出来,邬戎机却不会不懂。他轻轻摇头,道:“我见到此人时,心头也十分吃惊,于是下头动手也紧着他脸上招呼。几番试探,不曾看出什么伪装踪迹。”   众人沉默。若是这样,事情的麻烦程度怕是更上一层楼了。   “不过,”邬戎机又说,“那人逃遁之后,我知道不妙,第一时间便来了此处。一路上,倒也想过几种可能性。”   这话讲出来,再次换得一片灼灼目光。邬戎机在众人视线中沉吟着开口,说:“其实不过是那几个问题。大伙儿都没见过此人渡劫,那是当真没见过这个人,还是从前见的不是他的真容?——至于是不是此人年岁太大,以至于咱们都算后辈,这才无从得见,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正是。”沉吟一番后,金峰主赞同,“若真有这样咱们连名声也不曾听过的老祖宗,又能活到今日岁数,怕是就连邬峰主也难以轻易逃脱。”   “可是,咱们怎会不曾见过那人渡劫?便是当真没有,再往前的人总不会毫无印象,又半点儿都不告知你我。”乐修长老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邬峰主说的另一种可能性也一样,哪个修士不是从低微时一步步走上来的?天分再高、家世再好,也没法一出生就是真人大能啊!只要那人经历过这个流程,便总有‘前辈’能看穿他。”   兜兜转转,话题又绕回了一开始的地方。   大伙儿交谈、争论,一人提出不好,便有另一人驳斥。偶尔时候,又有带着谨慎探究的目光落在邬戎机身上。   其实还有一种情况他没说。部分峰主长老心头冒出这样的模糊念头。那便是,从一开始,邬戎机就说了谎。   可是,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同一时间,邬九思也在想,“父亲会眼看这些人在这儿争执不休、浪费时间?那歹人眼下可正在后山,这不是最需要尽快赶去的时候?” 第069章 父子   若说旁人只是隐约疑惑,落在邬九思这儿的,便是愈想愈是心惊,就连指尖也逐渐冰凉。   然而越是这个时候,他的神色便越是冷静,只更细心地去观察着前方的修士。   对方于他是最亲近的长辈,最重要的亲人,是在他年幼时静心照顾、少年时悉心教导、长成后用尽全力将他托举的人。在场之人虽众,其中许多认得邬戎机的时间也更长,可邬九思自信,哪怕是师叔,也不会如自己一样了解父亲!   当最初父子相逢的喜悦淡去,疑心浮出,对方的种种表现,便愈是显得古怪了起来。   举手投足间的细节,与人交谈时的口吻……邬九思舌尖抵着上颚,喉结蓦地滚动。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此刻显露任何痕迹。   再怎么说伤势恢复,他也不过元婴,如何比得上对方深不可测的能力。   是的,在众人尚为有什么感知的时候,邬九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事情果真如他所想,正站在众人身前侃侃而谈、时不时在诸峰主长老争执声变大时插话缓和气氛的人并非邬戎机本尊,而是诸人烦恼的来源呢?   光凭自己,自然是不好应对。不过,这么多前辈身在此处。只要将对方揭穿,未必没有机会拿下那人!   当然,也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如若不然,以对方之巧舌如簧,被拿下的恐怕便是自己。   邬九思神思游走,表面更是不动声色,只在众人终于商定先由上官峰主出面,开启上一任无极峰主、他的亲生父亲上官庆之洞府的时候上前一步,与那披着邬戎机面皮的人说:“父亲,您初从洞府出来,手边怕是没有合适的兵器,”这倒不算虚言,那会儿邬戎机与闻春兰进入后山的时候的确是把自家大半底蕴都交到儿子手里,“我这就回太清峰将您常用的法器取来。而今,您先将这套定神钟拿去用。”   说到这儿,邬九思从袖中去取出一枚锦囊,送到邬戎机面前。   他的表情已经不再是先前的平和,而是透着担忧。如今注视邬戎机,像是任何一个要眼看至亲踏入险境之人,不愿让对方离开,又知道对方必须前去。   如此氛围当中,旁边的修士们纵是心急,也说不出太多话来。人家几百年没见过面的亲生父子,好不容易重逢便是这样的场合,便是让他们多说两句话又能怎样?   再有——   目光落在邬少峰主手中锦囊上,也有人心头开始酸溜。别看在场众人身份上没什么区别,出了门也一样是让人尊重的“天一宗尊者”,可有些事,说不一样,便是不一样!   并非人人都有邬戎机当年的机缘,一个家中甚至不曾出过修士的小子,竟能从毫无仙踪的就山里走出来,一步步来到玄州,拜入宗门!   这还不算。在那以后,邬戎机的境界不断攀升。时至今日,放眼整个玄州、整个修真界,与他同样年岁的便只剩他的道侣——云州海上那头巨鲲倒是更长些,可还是老话,那巨鲲毕竟不是人修。   谁能不慕?又有多少人会因慕而妒?   上官冲视线撇开,压下心头哼声。   只是不等他回想起自己年幼时得父亲鞭策、又听父亲说起爷爷从前在邬峰主面前节节败退的场面,便听此人笑道:“九思,你且安稳些。我前面独自一人,都能在那歹人面前全身而退,何况当下?”   上官冲眉毛抖了抖,有些不解于这话。不过很快,邬戎机又用从从容容的声音告诉他答案。   “这分明是我与你娘特地托人为你炼的妙音钟啊!我记得一共是四十八枚?从前每日清晨,我们都要在你面前奏一首曲子。到了晚上,你就能直接将曲子复刻出来了。”   邬九思:“……”   邬九思“唔”了一声。   缓缓收回手,承认:“是我弄错了。这么看,定神钟应该也在太清峰上,我这便前去取来。”   他难得多了几分困惑。   与太初扇这样顶尖的法器不同,作为一套“玩具”,父亲、母亲设计这套妙音钟的时候是花了心思,可也仅仅如此。对于邬家三口人,这自是承载着珍贵回忆的物件。可对于外人来说,别说把其间细节打听清楚了,就连妙音钟本身,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世上再有清楚父亲这些话的人,怕也只有一个郁青,一个当年的含元峰峰主了——后者兴许也只知道一半儿。至于郁青,则是因邬九思当日的告知。   自己其实想错了?眼前这个的确是父亲,他前面那些陌生之感,也不过是因为太久不曾与父亲相见?   至于为何对着诸多峰主、长老的争执冷眼旁观——将心比心,如果自己用心做事儿的时候还有一群人在吵来吵去的拖后腿,别说父亲了,就连邬九思自己也不是很愿意理会对方。   换个角度去想,前面让邬九思警惕的细节也变得寻常起来。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神色显然放松下来,对邬戎机说:“您再与那歹人相见,定要珍重自身!我还在等您,母亲也在等您。”   邬戎机笑了笑,再抬手拍拍儿子肩膀,这才转身离去。   至此,一场在旁人看来全无异常的父子对话便结束了。唯独袁仲林,从师侄身旁经过的时候又额外叮嘱了句:“九思,我知你也想与我等一同上阵,可你毕竟年轻,”一千二百岁,放在龙州、云州那些地方,也够当一个小宗门的太上长老,可这儿是天一宗啊,“就安心的将这事儿交给我们这等老家伙吧。”   邬九思郑重地应:“师叔,您与父亲、诸多前辈定要平安啊。”   ……   ……   天一主峰位于整个门派之中,邬九思要先从议事堂回到太清峰,再重新赶向后山,自然要耗费一番时候。   是以邬戎机向金峰主借刀的时候,众人并不觉得奇怪。他近乎可以算是在场最强战力,就算没有管用法器在手,只从山林中折一根树枝,都能发挥功力。而今从一名器修手里取得一把比树枝更好的兵器,那不是更好么?   他们更在意正在绘制开山契的上官冲。再有,一旦他面前契图绘制完成,即将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上一任无极峰峰主上官庆的洞府。   那位老峰主闭关的时候,仿佛也在化神境界吧?他们这一打扰,若是正好撞上歹人、将其铲除,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歹人没有,反倒打扰了上官庆的清修——甚至更进一步,打断了对方的关键时候……   谁也不想碰到这种事儿。   谁都希望自家老祖宗轮到后头。   这种时候,往日的人缘就很重要了。平日供着上官冲的人是多,可真正能与之“相交”的却没有几个。无极峰也从未在意这些,在历代峰主并家中子弟看来,取得丹药这事儿,是旁人求着自己!——倒也没错,可私下看他们不惯的,从来不只是太清峰。   如今的绝顶又关系到自家老祖宗的安慰,自然不能轻易让步。这种时候,由邬戎机这个无极峰“宿敌”轻轻提上一句,金峰主助阵,旁人自然也就七嘴八舌地将事情盖定,由上官家打了这么个排头。   上官冲对此自是不满,也能想到旁人在想什么。无非觉得自家势力虽小,可所有人抱起团儿来也是了不得的力量。无极峰日后当真能不给他们卖丹吗?若是如此,峰中弟子又要如何在宗门之中生存?   因为这些心思,加上邬戎机那厚颜无耻之徒不断挑拨,事情便被他们做成了。   他暗暗冷笑,心道:“我到要看看,你们有无后悔之日!”   至于今天?上官冲叹了一口气。哪怕是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再有,其他人的“老祖宗”可能是峰中前辈,自己要面对的却是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上官冲都是真心在意对方安危的。   怀着这样的心思,契图纸上,灵气转到最后一角。   再接着,山峦“隆隆”震动,由顶端开始崩裂!   若非在场诸人皆是道行不俗的修士,怕是当场便有人要被不断滚落的山石砸成肉泥。而哪怕站在此处的正是他们,峰主长老们也碰到了不小的麻烦:这些石头上头,也是带着灵气的啊!哪怕是他们,真被砸到,也不算舒服。   当即便有人出手,令诸多滚落山石被灵气托举起来,妥善安置到边儿上。   实力摆在那里,这事儿倒是很快做完。被辟出的洞府中景象落入众人眼中,上官冲心头稍安:洞府当中唯有父亲一人。最重要的是,父亲至今仍然双目闭合,周身灵气圆融,并不似受到山陵崩塌的影响。   那就好,就好!   他唇角勾起,不曾有压下的趋势。其他人如何,便和自家毫无关系了。   偏偏正欣喜时,忽有一道声音在上官冲识海中炸开,令他:“将那假冒邬峰主之人拿下!”   上官冲一愣。   他刚刚分辨出那似是袁仲林的声音,便又听说:“九思如今便在邬峰主、闻长老之处!两位长老皆是伤重,而在己身危难之时,邬峰主不顾安危,堵住了他们洞府通往其他洞府的通道啊!正因此,那歹人才冒充作他的模样,到议事堂去欺骗你我……” 第070章 真容   时间回推。邬九思在主峰议事堂与诸多前辈分开的时候,心头已经有了计较:“父亲”既能精准说出那么多与妙音钟有关的细节,他便当真放下很多疑虑——但是,也仅仅是“很多”而已。   到底是无法彻底安宁,总要亲自去父母的闭关洞府看看状况。一是确认“父亲”身份真假,二来也是他既为人子,怎么会不关心母亲?   就当是求个心安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邬九思利用“为父亲取兵器”的理由,合情合理地消失在“邬戎机”的视线里。赶去闭关洞府的路上,他也本着另一重准备,要信得过的人去取父亲当年留下的东西。   事实证明,他的疑心是对的。   “父亲,母亲!”   看着洞府内清晰的打斗痕迹,还有纵然伤重昏迷,也凭借本能护住母亲、护住各个洞府之间通道的父亲,邬九思心神巨震,当即去到二人身畔。又一面取出灵丹,一面向师叔传音!   这才有了上官冲并众多天一尊者听到的话。最初的错愕之后,他们迅速回过神来,既惊又怒地望向前方歹人。   眼看伪装被人识破,那歹人显然也是不快。可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没有恢复原先容貌的意思,只“啧”了声,朝着洞府正中那闭眼打坐的修士闪身而去。   用意非常简单:来都来了,不做些什么再走,怎么对得起前头的一番用心?   这场面落在在场众多修士眼里,却是让他们更是惊怒。尤其是上官冲,眼看那歹人到了父亲身边,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动作,当即便有无数丹丸从他袖中浮出,朝着歹人飞去。   对于世上大多修士来说,丹药只有一种用途,那便是吃。   虽然吃下之后,它们起到的作用各有不同,疗伤、激发潜力、乃至让自身境界平白攀升……这些便都是后话了。   可对上官冲这种等级的丹修来说,事情是不一样的。   他修为已是同道翘楚,家资更是无比丰厚。放眼整个玄州整个修真界,都难有能与他比肩者。到了任何地方,得到的都是所有人的敬重。如此一来,上官冲便愈是觉得不足。   丹修打斗上的实力,到底是不够啊。   可若是让他这把年纪了,再像一个寻常入门修士那样拿着一本刀法剑诀从头练起,莫说上官冲拉不拉得下这个脸,便是他作为一峰之主,手头事务之繁多,也让他无法走这条路。   也不光是他,各个居于高位的丹修几乎都有与上官冲同样的烦恼。一年年下来,他们倒也找出一条全新的路——   第一枚被这丹修老祖掷出的灵丹并未击中那歹人,而是越过对方,直接落在了上官庆身上。   上官冲对此自是有所感知。他神色不动,看着父亲身畔灵光爆炸起。这一切源头,自是自己送过去的那枚“万灵丹”。   这只是一个开始。待到万灵丹迸发出的灵光在父亲身畔交织成阵,第二、第三……拢共又有十数枚丹丸落到父亲身前一尺之处。而以那歹人与父亲的距离,可以说,这些丹丸近乎是紧挨着对方。   接着,在场所有人便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极浓烈刺目的白光从他们眼前迸发,汹涌而来的灵气激得不少修士甚至抬起兵器遮挡!   他们心中不无惊骇:“看不出来啊,上官冲这老东西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只知道躲在自家子侄背后阴人,可他私下里竟有这样的手段!”   就连袁仲林,眉尖也微微动了动。他是担心起同样位于爆炸中心的那位无极峰前峰主了,虽然双方谈不上有什么正面交情,可无论如何,自己还担着这个身份。   不过很快,袁仲林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杞人忧天。人家儿子亲自动手,用得着他在旁边惹眼挂怀?   再有,最初那波动静过后,诸人眼前的刺目光线逐渐暗淡,上官庆那边儿的情形也逐渐显露出来。   人果真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从前地方,连头发丝儿都没有乱。一层灵光覆在他身上,虽然稍稍显得暗淡,却也明明白白地护住对方,可见上官冲果真不是随意下手。   不过,不等袁仲林安下心来,他便又意识到不对。   “那歹人——”去哪儿了?为何此刻自己只见着上官庆一人?   袁仲林心脏“咚咚”狂跳,脑海当中闪过诸多可能性。好一些的,是那歹人眼看事情败露,不敢多在众人眼前停留,于是趁着前方爆炸声响匆匆离去。差一些的,却是在上官冲有所行动之前对方已经下了手,现在毫无踪迹,自然是因为他已经潜去了旁人洞府!   什么?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上官冲那些神神秘秘、大伙儿从前都没有见过的丹药起了作用,直接将人斩杀在场”?   怎么可能!   作为从小仰望师兄的人,袁仲林对真正邬戎机的战力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在他看来,整个修真界中,都没有能和师兄匹敌之人!   就算是在闭关途中受到袭击,就算是在斗法同时还要保护并未苏醒的道侣,就算心怀防备始终紧盯着不能让外来者侵入通道、伤到其他宗门长老,师兄也不可能在一个能被区区丹丸伤到的人手下如师侄所描述的一样“伤重”!   会有这样的状况,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面对的敌人的确非常狡猾难缠。不仅占了先机,武力也是常人难以比拟!   上官冲那两把刷子,还是洗洗睡吧。   那么,眼下的答案又会是什么?   袁仲林神色凝重。他身侧,一众天一尊者表情同样凝重。   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先将这儿的烟雾驱散!”这些裂石造成的粉尘不仅仅是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还因其中包含的灵气浓郁、横冲直撞,竟是连他们的神识也一并受到影响,无法细窥洞府真貌!   其他修士听到这话,深以为然,当即开始各显神通。   而其中起到最大作用的,是金峰主取出的一把扇子。和“扇修”邬九思平日惯用的小巧灵扇不同,他手上这把呈现葫芦形状,立起来足有一个修士的身量。平日是用不到的,唯有数十、上百个炉子一同开启的时候,他才会将这玩意儿拿出来控制灵火火候。   如今一扇落下,效果立竿见影。原先盘桓在众人眼前的粉尘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众多修士错愕的呼声:“这——这是!”   一条蛇?   仿佛如此!   那巨大的身躯,上面密布的鳞片,包括盘在石窟中的姿态,都仿佛正在证明这点。   然而为何开口的修士还会有所犹豫?自然因为所谓“妖蛇”的头颅与众人印象当中不同。那额上若隐若现的尖角,还有盘在腰腹之上的四足,倒更像是——   “蛟!”御灵峰的峰主一锤定音,嗓子里一半惊讶一半欣喜,“前人记载‘龙无角约蛟’,想来便是如此模样!”   只是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声音里的欣喜同样跟着消失无踪。   是,作为一个整日跟着灵兽妖兽打交道、平日最盼着的事情也不过是多亲眼看看传说中的生灵的御灵之道修士,他如今见到按说已经消失多年、杳无踪迹的蛟,算是夙愿得到满足。然而这满足的代价,却是自家宗门招惹上了难以应对的敌手!   于峰主快速反应过来,大声将自己了解过的关于蛟妖的状况讲出:“蛟怪虽非传说中的神龙,却也有几分真龙威力!若是那当真得过真龙遗蜕的,更是要深不可测!诸位务必要当心啊!!!”   伴随他话音的,是蛟口大张,从中喷薄而出的冰冷气息。   这气息迅速在众多修士身前身后、四面八方扩散开来,让他们汗毛耸立、冷汗直流!   ……   ……   不妙。   正在看顾父母的邬九思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股恐怖的威压忽然覆了上来,让他浑身经脉再度隐隐作痛。   电光石火当中,邬九思想到了什么。   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高品阶修士?   当天一宗的所有峰主长老齐聚一堂,都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的时候,多半也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那么,他们一直寻找的问题答案又会是什么?是那会儿众多前辈们灵光忽现,猜测的“莫非有那从天外进入本方世界”的人吗?   嗯,不能说毫无可能性,只是比起另一个他们分明曾经遇到,却始终没有将其与现状联系起来的存在,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到底还是低了一些。   “那条……妖蛇。”   邬九思轻轻地说。   言语之间,他缓缓转头看向直觉当中的某个地方,眉目之中忧虑更重。   原来答案一直近在眼前!可叹无论是自己,还是宗门当中的前辈们,竟然始终不曾往这个方向考虑,以至于白白错过许多先机。   更有甚者……   邬九思没有继续想下去了。   一方面,自然是回忆这些并无用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   “父亲!”   他惊喜地叫出声。 第071章 天一诸峰   “列阵!!!”   待到最初的惊愕过去,袁仲林迅速反应过来,发出一声高喊。   这声响当中混入灵气,落在众人耳畔,恰似洪钟轰然敲响。震得众人猛地收拢心神,紧接着,便意识到方才情形不对。   他们是从未见过妖蛟,却也不至于在初碰上时便惊乱至此!相比之下,方才的情形更像是众人在不知不觉间中招。   御灵峰峰主的声音在此刻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糟了,这妖蛟怕是当真得过什么真龙传承。刚才泄出的,虽不是十成龙威,却也有相似之处。”   众人听到这里,心神皆是凝重。不待掌门喊第二遍,便听到各自就位,运起灵气。   不必袁仲林细说此刻要列的是怎样阵法。峰主长老们心知肚明,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留给他们的从来只有一个选择!   一张肉眼看不见的网由此在碎石当中铺开,受众人一同操控,扑向正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巨蛟,正是天一宗护宗大阵的第三种样式。   与从前只由灵石供给的阵法不同,眼下这般,才算是天一老祖们为后世子弟留下的最终庇护。当灵石不足以庇护师门,需要站出来的,便是当世天一宗的师长们。   他们若能坚持对敌,宗门便仍有传承往后。若连他们都溃败,世上怕也再不会有天一宗!   盘在石窟中的妖蛟察觉不对,立刻便要腾身飞起,拉开双方距离再做计较。然而不等它当真有所动作,覆在己身的灵网便开始收紧。   妖蛟喉咙中发出不快吟声,尾巴在地面上噼啪狂甩,一时又是山石滚落,烟尘滚滚。   众人见此情形,心头自然发紧。然而就在此刻,袁仲林再喝:“清音、含元二峰之人,后退!”   修士们本能照做。他们身在局中,倒是就不曾清晰感知:就在两峰的峰主长老们退到袁仲林要求的方位之后,那张扑到妖蛟身上的灵网真正将它整条身躯都拢入其中,再不给它挣扎的空间!   近乎是顷刻之间,众人清楚地察觉到,周边的空气开始回温了。   有用!修士们心头大喜,神思振作,愈发尽心地操持起灵网编织   在场的都是当世高手,此前有所紧绷也不过是担忧敌人修为太高,己方不是对手。然而看了如今场景,众人心头又是恍然:也是!若是此蛟当真能凭一己之身与我们所有人抗衡,它又有什么必要伪作旁人模样、不敢显露真容?   眼下看,答案再简单不过!在他们忌惮妖蛟的同时,那妖蛟原是更忌惮他们。因为这个,才偷偷摸摸,不敢露脸冒头。   可如今,妖蛟机关算尽,终是无用!   不过数息工夫,灵网已经落在妖蛟身上。后者自是挣扎,可挣扎的幅度明显越来越小。再有冰雾喷薄,也仅仅局限于蛟头处。上官冲看在眼中,轻蔑之意大起,甚至有些想笑:“这样子,倒像是要将自己脑袋冻住!”   此时此刻,他心头甚至比方才的御灵峰峰主还要火热。无数从前只在古籍中见过的丹方浮现心头,这头蛟的鳞片、血肉、骨骼乃至内丹全是他从前遗憾缺失之物!待他们收复此蛟,总得对其有个处置。而这处置之人,又如何甩得开自家无极峰?   都是炼丹的好材料,决不能有半点儿缺失!——思极此处,上官冲的注意力又悄然落在稍远处的金峰主身上。在场众人当中,若有哪个要与自己争抢,恐怕便是此人了。   “小心!”御灵峰峰主又喊,“蛟妖不会平白无故散出这样多气息,它这是要……”   是要?   上官冲稍稍回神,脑子里刚转了一遍刚刚听到的话,脚下又是一震!   方才经历过的寒冷再度将他笼罩。短暂反应之后,上官冲回过神来,神色大变。   他尚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踩在阵眼上的袁仲林却再无不清楚的地方。妖蛟几次吐气过后,它身前那片灵网渐有超出众人控制的趋势。对方再一挣动,原先用来将其困住的灵气便生生凝结,恰似水流结冰,又像灵脉养成。紧接着,妖蛟脑袋朝前一顶,那“冻”到一处的灵气直接裂开,与滚落的山石一起跌落在地,要人无从分辨!   毕竟是上古大妖。   袁仲林心头沉沉,却是更坚定了绝不能让此妖再度逃离、为祸四方的念头。他嗓音骤沉,喊:“诸位!此妖心怀不轨,处心积虑潜入我天一长老们的闭关之所。此事绝无回旋余地,你我定要将此妖铲除——再列阵!!!”   他话音落下,在场诸多长老身上又是一片灵光流动。所有灵光汇聚一处,涌向妖蛟正要从困阵中挣脱的头颅!   “哞——!”   妖蛟的脑袋正撞上这新结出的阵法,一时吃痛,喉中溢出怒吟,长尾猛地甩动,一身鳞片透着冰冷光泽。寒光当中,笼罩在蛟身上的灵网竟是跟着开始碎裂,块块落在地上。   在场修士们将此收入眼中,心中更是紧绷。袁仲林亦是其中一员,原以为妖蛟的这般本事是因它口中吐出的古怪寒雾,却没想到对方方才分明不曾吐息,后头的灵网还是步了前头那些的后尘。   既然如此——   “于峰主,”他朝着御灵峰之人传音,“你既能认出此妖为蛟,却是知不知道,它身上有何弱点?”   “七寸之处!”被唤到的修士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观此蛟,十有八九是由灵蛇修来。既然如此,它一日不化龙,身上便一日留着从前的缺陷!”   “好!”袁仲林大喜,又要联络在场诸位修武道的修士。同时,他心头也开始计较:“蛇之七寸固然要命,可那妖蛟怕也留有警惕。无妨,我虽不曾杀蛟,从前却着实斩过不少妖蛇。这些畜牲身上何处最是脆弱,想来也没差多少。”   “诸位太清长老,”袁仲林先叫,“待会儿旁人拦住妖蛟,你们便攻它眼睛!”   再有:“九阳峰长老!妖蛟再有张口的时候,你们便直接朝里头劈去!”   “神木峰……”   “丹霞峰……”   传闻当年天一宗初建时,便以主峰为核心,另有武道、丹道、体道等不同道途的六峰拱卫。   后面一年年过去,宗门地盘扩大,峰头也增增减减。总得来说,还是增加的时候更多。时至今日,有十八峰头的峰主长老跟随袁仲林前来。他一面与众人安排,一面在心中计较:“到这儿便算是差不多了……那些不长于攻击的阵、符等道之人,还是和前头一样,负责牵制妖蛟。”   这一切说来繁琐,可真正做来,却也不过是一息工夫。   原先还显凌乱的阵型骤然清晰分明,妖蛟自然感受到了其中变化。它再度低吼,身躯扭动,催动身上灵网碎裂。倒也真的有了作用,不多时,妖蛟便觉身上一轻。   然而这绝非结束!灵网骤松的同时,妖蛟身上数处一起传来疼痛。它怒意更浓,巨口张开,冰冷霜雾再度喷薄而出!这霜雾所过之处,任何有所触碰的物件都在瞬时覆上一层冰壳。唯一的例外,便是正被迎上前去的诸多九阳修士提在手中的兵器!   在旁人看,九阳峰是个和太清峰很像的峰头,从这儿走出的修士虽是都修武道,却有选择不同兵器的权力。而他们之所以连续数届都无法在宗门大比当中胜过太清的同门们,总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因为人数太少。   《九阳诀》性烈无比,唯有天生的火类道体修士方能修炼。若是旁人,怕是连筑基都迈不进去,便要生生被自己经脉当中窜出的火焰烧得重伤——因此,该峰在开山收徒的年份里成绩常常挂零。   这便是题外话了,还是先说眼下。   数道灵火随着九阳修士的攻势袭向妖蛟之口,所到之处,寒雾蒸腾化作一片热气,向四面八方散开。   妖蛟自然不傻,能看出这些灵火是为何前来。在吞入火焰前,它猛地扣起嘴巴,一双黄澄澄的巨眼冰冷注视着一众修士,其中带着满满的焦躁厌恶。   该死!这里的所有修士通通该死!   不光他们,所有阻挠自己要做之事的人也通通该死!   只是一时之间,自己仿佛还真奈何不了他们——当然,人修们也奈何不了妖蛟。   然而这样的僵持毕竟不是好事。听着人修之间“方才那招有用,请诸位九阳修士封住此蛟之口,要它莫再吐气”的动静,妖蛟心神沉沉,暗下决心:“待到一切了结,我定要……”   它的思绪被打断了。   “哈哈,你们这儿好生热闹!”   人影未至,人声先来!   而与人声一同出现的,却是一道凌厉骇人的刀光!   此前在众人身边翻腾涌荡的灵气被这刀光生生劈开,妖蛟更是不待刀刃落下,便已察觉危机。   邬戎机喝道:“仲林,就是现在!”   近乎是同一时间,袁仲林顶着一张狂喜面容,朝着此前听过自己安排的修士们再度传音:“诸位,就是现在!”   师兄终于来了。   师兄还是来了!   能否斩杀妖蛟、脱离危机,便是此刻! 第072章 威胁   可以说,邬戎机未曾到来的时候,这由众多峰主长老一同结成的护宗阵终究是不完整的。   作为天一创立起就存在的峰头,“太清峰主”历来是整个宗门之内境界最高、打斗功夫最强者。他就像是一把横在天一宗前方的长刀,震慑所有宵小。   这样一个人,在护宗阵中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   此前他不在,原先该由他支撑的位置便换作另一个太清长老补全。那长老强吗?和阵修、符修相比,此人的个体能力或许是强。可和邬戎机比较,依然逊色了不少。   是以众人始终无法真正对妖蛟造成什么知名伤害,不过勉强维持住一个让对方莫要逃走、也莫要一口气重伤在场众人的微妙平衡罢了。   可这样的平衡,本就是很容易被打破的。袁仲林心头半是预感,半是客观判断:“若是这一波攻势到底不能将那妖……怕是不妙啊。”   可现在,邬戎机来了!   曾经缺失的部分到底被补全,不光袁仲林精神大振,在场其他修士同样一振。灵光再度升腾,空气中的灵气浓郁得哪怕是那从未修行、一生不曾触碰仙道的凡人都能清晰感知。而在这片流淌的灵气当中,邬戎机与那原先顶了自己位置的太清长老交换位置,重新抬头,看向前方蛟身。   在这一刻,二者之外的一切,都仿佛成了陪衬!   “攻它侧身第二十五块鳞片。”邬戎机沉声吩咐,“如今这儿的要么是幻术,要么是新长出来、不曾坚固的新鳞。原先那块,已经被我撬了下来!”   笑话,他在闭关骤醒、要护住道侣护住通道的情况下被妖蛟袭击得手是真,可难道双方打斗,能只有他一人受伤,那蛟能全身而退?   绝不可能!   邬戎机说着,又指出几个妖蛟被伤到的地方。短短几句话,就让众多修士心头一片火热。就连上官冲,也是一面厌烦前方刀修那副从容指挥的样子,一面心脏狂跳,忍不住想:“原来还是一条伤蛟!难怪它前头只是挣扎,却并不……哈哈,强弩之末!”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等到一切结束了再和人争执、抢夺对方身上血肉?不如眼下动手,得了多少东西,都是属于自己的。   他心下有了决意,一时更是积极主动。而众人虽心思与他不甚相同,此刻的振奋情绪却是一样的。短短时间,山穴之中情势大变,妖蛟竟当真落了下风。   它眼神怨怨,喉中又溢出宛若牛一样的“哞”声。   谁也不曾留意,修士队伍里,有一人因这点声响愣住。   那人却正是上官冲。   ……   ……   不光旁人,便是上官冲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成为被盯上的那一个。   可当下,他对妖蛟的狡猾有了新的认知。   它分明还在躲避旁人的攻击,还在用尽全力口喷冷霜。这些冷霜在空气中凝结成纤细尖锐的冰刺,险些便让某个峰头的长老着了道   这样情形当中,它竟能与上官冲讲:“上官峰主,你且看这是什么。”   能是什么?上官冲冷笑。是自己复刻出的上古丹方,是无极峰的又一次大出风头、荣耀加身,是那些墙头草峰头乃至旁宗修士的崇敬讨好!   当年无极老祖携一众家族子弟归于天一宗,一年年下来,无数闻名整个修真界的丹师都出于此处、出于上官家!到现在,轮到自己了!   这种情形当中,无论妖蛟要说些什么,上官冲都不会放在心上。他知道,对方眼下不过是垂死挣扎……扎……   妖蛟的尾巴挪开了一点。   露出后方仍盘着腿、表情安宁的上官庆。   修士身上依然笼罩着一层灵光,仿佛上官冲早前抛出的灵丹到现在都依然起效、将其护卫。然而有了几次灵网破碎,上官冲如何意识不到?只要妖蛟有心,旁人或许无恙,父亲却绝无可能逃脱!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他起先是怔忡,随即变色:“畜牲,你要做什么!快从我父亲身旁离开!”   ——不对。   话音未落,上官冲已经意识到了不妥当。哪有像自己一样的?对方都没说什么呢,他已经暴露了胆怯之处。   可是,那毕竟是父亲啊!   电光石火的功夫,上官冲就明白对方此刻为什么选择自己。对于旁人来说,上官庆是前峰主,是宗门内并不缺少的化神修士,甚至是闭关多年、他们并不熟悉之人,唯独对自己不同。   “你要做什么?”   他冷冷地问,近乎咬碎牙齿。   “呵呵,很简单,”识海当中,妖蛟告诉他,“上官峰主,我只是要你稍稍挪开位置。”   阵法这种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   它眼下被困死不错,可只要稍稍一点阵形变动,就能开辟出一条通道。不说达成目的,摆脱眼下局势却是十拿九稳。   上官冲自然明白这些。他神色愈沉,无数心思在脑海当中转动。愿不愿意让妖蛟得逞?不愿!   自己一但听了对方的威胁,会不会被旁人发觉痕迹?颇有可能!   如此百害而无一利之事,但凡被妖蛟牵制的是旁的任何一人,上官冲都会毫无顾忌地任对方动手。然而,父亲……   他流露犹豫,妖蛟自然捕捉。   它幽幽地、轻飘飘地又往上官冲心头压了筹码:“这些年,你仿佛总在找一味‘天地造化丹’的材料?可上官峰主,你却没发现,那味材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上官冲再度变色,近乎脱口而出:“你怎么——怎么知晓!”   妖蛟只是笑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这笔交易,你做吗?”   做吗?   上官冲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此半晌,他忽也笑了:“我要你立下天罚之誓,从今以后,绝不伤我上官家一人。如若违背,天雷加身,不得好死!”   妖蛟意外:“你倒是真的在乎族人。”转而照做。   这一切发生得隐秘而迅速,落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上官冲在当下场面当中应对颇为艰难,脸色明显白过周遭修士几分。   可想想他的道途,这便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尤其妖蛟颓势更显,莫说是邬戎机、袁仲林这些打头人与九阳等峰的修士了,便是场上的阵修、符修们也在维持阵法之外动手,顺着对方已被撬开的鳞片去攻下方血肉。   “哞——”   再开口时,妖蛟的声音里明显带上痛苦!   更多碎鳞落了下来,重重落于碎石之间,这却依然只是开始。刀风剑风,连带各样法诀迸出的灵光接连不断地朝着妖蛟落了下去。愈发猛烈的痛楚让妖蛟不由扭动身躯,可它早被彻底困住,如今的扭动非但不能让妖蛟挣脱,反倒让原先还挂在身上的鳞片也隐隐松动。   事情变得简单了起来。   所谓半龙之躯,在没了蛟鳞保护之后,也不过是修士们法器下的一块肉。自蛟身上流下的鲜血缓缓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溪流,蜿蜒在碎石之间。饱含灵气的风吹了过来,很快,一株细细的苗开始舒展叶片。   如果郁青身在此处,定能认出,这便是自己从前在龙州寒潭之下取得的灵植!   随着时间推移,妖蛟的吼声愈是虚弱,身上动静也越来越小。就连那双曾经带给修士们极大威慑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   众人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欣喜之余,也不曾放下警惕。这妖物之狡猾,怕是胜过许多人修!此刻单看它无力支撑,却不知道,一切是否只是另一场计谋。   邬戎机更是沉吟一瞬,便再开始传音入密:“诸位,且听我讲。”   他话音沉稳清晰,落在众人耳畔,正伴随妖蛟身躯重重跌落在地的声响。   就在方才一瞬,袁仲林一剑刺入此蛟七寸所在。这在天一宗里横行日久、图谋甚大的妖物终是败在被自己狠狠算计过的修士们手中,再无声息。   上官冲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切,心想:“怎么回事?我分明已经让开,它却还是没有逃掉?”   又想:“这……倒是一桩好事。只是可惜了,到底不知道造化丹缺得那味材料要到哪里找齐。”   要说起来,前些年中,那材料其实已经落到上官冲手边一次。可惜当时他并未得手,到现在,便也只剩了遗憾。   他心头黯然,转而打起精神,顶着一张与旁人一般无二的惊喜面孔走到蛟尸旁,心头计较起待会儿分得战利品时要如何为无极峰争来大头。   旁边便是姓金那老东西,他定会与自己争抢此蛟筋骨!倒是不能漏出一些,可也不能让他太过得志猖狂!   上官冲脑海中转过许多说法,神思无比专注。这个时候,他背后山壁之上,竟又爆起一阵灵光!   不光上官冲,他身边的金峰主也是来不及反应。两人尚在惊呼,周遭武道修士已是一同闪身消失,转眼便到了那灵光亮起的地方。   又是一阵喊杀声起,上官冲麻木地看着、听着,良久良久,终于捕捉到一句解释。   “我便猜到。”邬戎机叹,“他从前便让大伙儿以为他都死了,如此脱开身去。到今日,兴许又能留有后手。” 第073章 梳理   后山发生的事,郁青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从邬九思口中听说。虽然邬九思也不过是转述父亲、师叔告诉自己的状况,可让不曾参与的人听到了,依然觉得惊心动魄。   “早在那人初次进入后山、袭击父亲的时候,父亲便认出他了。你记得吗,天一初创时的六峰当中,有一座后头消失了的……”   “灵犀峰。”郁青接道。他是听邬九思同自己讲过。   与寻常修武道、阵道等等道途的修士不同,这座灵犀峰上的修士,修的是卜算。   这是窥天之道,自是得用,却也让人心中惶惶。试想一下,邬九思从前不过是通过天机镜来了一回召问,便近乎再死一次。其中是有他本就伤重的缘故,可天道之威同样不容小觑。而直接以此作为修行之道的人,又如何能得善终?   最后一任灵犀峰峰主姓焦,在渡劫之时直接被天雷淹没,只留下“原来如此”四字。还有人说,他那会儿对上的其实不是天雷,不过焦峰主算出的天机过于要紧,这才没了性命。   郁青:“……”   青年的思绪忽然有些卡壳,过了会儿,才喃喃说:“那位峰主姓焦啊。”   邬九思点头。   郁青咽了口唾沫,有些难以置信,又显得茫然,讲话都变得磕磕绊绊:“当、当真是我想得那样?”   邬九思道:“正是——父亲与我说起时,我也觉得不可置信。只是直到当下,那人还不曾吐露他究竟为何如此。”说着话,他想到父亲神色间的一点惆怅。   曾经认得的,甚至有过那么几分敬仰的人,有朝一日要害自己性命。换作是谁,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郁青则又道:“孔师叔还好吗?”   邬九思:“孔师叔?”一愣,“这又关他——你是说??”   郁青也愣了,“方才不是在说这个吗?那人姓焦,与孔师叔日日走在一起的人也姓焦。这又不是什么常见的姓,再有,细细算来,焦苍到天一宗的时间是不是也对得上?”   邬九思哑然片刻,有种眼前云雾骤然散开的感觉。   并非他心思不如郁青机敏,只是和儿子告知事情经过的邬戎机可不知道“焦苍”是何人士。袁仲林却是知道,可他早被“灵犀峰那位焦峰主竟然没死,而是借当日天雷脱身”一事震住,一时难以想到其他状况。   “所以,”郁青又说,“如若当初伤了你的也是他,事情便是这样——   “大约是万年前吧,此人……此妖——焦峰主以蛇躯得了真龙留下的东西,继而化蛟。接着,他以蛟身化作人形,给自己取了个其实一听便能知晓真相的名字,拜到了天一灵犀。”   邬九思揉了揉眉心。可不是吗,焦峰主还真把自己身份明明白白地挂在名字上。就连后头的假名“焦苍”,也正是“苍蛟”二字反了过来。   不怪他直接信了郁青的说法,谁让焦苍正好“听说其他仙城中有自个儿需要的东西,于是暂且向孔连泉辞行,说晚些时候再回来、和他一起去拜云梦门孔尊者”呢。   郁青继续梳理:“往后,他离开宗门,再未现身,邬尊者他们也暂不知道蛟峰主这些年里做了什么。直到你受伤的时候,才算他再度露脸。”虽然严格地说,妖蛟那会儿只是露了一下身上的鳞片,脑袋、四足都不曾让人瞧见,难怪邬九思和旁人都将其认作妖蛇,且久久不得其解:一条蛇罢了,怎能伤到有诸多大乘尊者留下法器护身的邬少峰主?——现在看,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接着,”郁青犹豫一下,“你说,他会不会是去了龙州?”   邬九思眉尖动了动,“为什么这么说?”一顿,记起来了,“你那株灵植。”   郁青点点头,“对。世上没有真龙了,这个说法应该是真的。可那妖蛟身上确实有几分龙威,兴许它受了伤后,血也能化作龙血草。”   邬九思心情难言,“接着,他将你手中的灵植抢走。”   郁青看出眼前人神色中的复杂,一时自己也难言心头滋味。“如若不是这妖蛟,我与九思何至于……”的念头冒出来一瞬,他跟着哑然,最终还是将话题岔开:“接着,如果他当真是——他去云州结识了孔师叔。”   作为邬九思弟子的时候,他曾听孔连泉提及二人初次见面。那会儿孔连泉对焦苍十分感激推崇,连连说“若非焦兄,我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可倘若这从一开始就是妖蛟的设计呢?   更有甚者,孔连泉遇到的麻烦是否也是由此而来?   郁青身上发寒,又有几分后悔。“怀着目的的接近”,这听起来怎么就像是自己与九思之间状况的重演?不该提的,若是九思也想到过往,岂不是平白伤心。   正是思绪沉沉的时候,邬九思忽地开口,说:“不一样的。”   郁青一怔,本能问:“什么不一样?是那位焦峰主和焦苍之间存有不同吗?”   邬九思无奈,说:“你和他不一样。”   郁青:“……”   郁青屏住呼吸。   邬九思也不曾想过,自己竟会在此刻提起此事,只是他不会后悔:“郁家对你不好,是不是?”   郁青沉默,邬九思:“……你从前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陈禾’说的家中状况才是真。无论郁复山,还是你父亲,都从不曾对你好过。”   郁青的身体微微发抖。   邬九思注视着他,继续说:“你从前和母亲相依为命,又因是天阴体,修行进度便……如此一来,郁家更不会倾斜资源给你。”   郁青喉结滚动,眼睛闭了闭,又睁开。   他承认了:“是。”   邬九思看出他的痛楚,顿了顿,还是没再提起郁青的母亲。光是“陈禾”曾和自己吐露的只言片语,便能察觉这对母子从前过得如何难捱。如今斯人已逝,又何必再让对方再添一分烦恼?   他只说:“你只是想要过得好一点,这才来天一宗,又怎么能和焦苍那样原先便是抱着害人的心思来相比?——至于往后……”   郁青眼睛睁大,喉结滚动一下,又怕又忧,其中却又掺杂了几分期待。   邬九思却将后头的话都略了过去,只道:“那妖蛟办扮作我父亲时,我曾试探过他,可他竟真的知晓妙音钟的来历用法。现在看,倒是有了解释。”   郁青听着这话,过了数息方开口:“是……”想了想,他开始继续梳理妖蛟作为,同时也是整理自己的心绪,“焦峰主虽是天一宗出身,可这么些年过去,护宗阵怕是早就有所改变,也无怪他再进不去。   “可若当真只是为了这个,他毕竟有底子在,直接潜到宗门内钻研阵术也好啊,又何必这么迂回呢?   “除非——”   邬九思眼皮跳了一下,“他的目的不至于此。”   “云梦门!”郁青急急道,“他原先还要跟着孔师叔去云梦门!”   邬九思道:“若是为了这个,他方选中孔师弟作为结交目标,便说得过去了。”   “可是,”郁青全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若是单单只是天一宗,或者单单只是邬尊者,总算有些缘由。可观焦峰主行事,他仿佛也并不在意目标。透过我去了邬、闻二位尊者的洞府,那便对他们下手。后头见了上官……上官尊者,也不显得挑剔。若非最后事情败露,他兴许还会再去其他地方,对旁的尊者下手!”   这完全不是一句“私怨”能解决的问题。不光郁青得不到答案,邬戎机、袁仲林同样。   两人都是宗门内少有的昔年曾与焦峰主打过交道的人,袁仲林甚至清晰记得对方“死去”时漫天惊雷带给自己的惊骇。谁能想到,本该“陨落”的最后一任灵犀峰所有者竟还活在世上。不不止如此,他费尽心思潜回宗门,为的却是对同门后辈下手!   “你究竟是什么目的?”袁仲林问。可惜的是,焦峰主并未给他答案。   自从脱身失败、被人擒住,他便再不曾开口了。如今身在困阵当中,更是绝不言语。连眼睛都闭合着,袁仲林看在眼里,心道:“这副样子,倒是和他留下那层皮么什么区别。”   是了,到现在,众人也算弄清了焦峰主当年的脱身之法。诚如御灵峰峰主所言,作为蛇身化蛟的妖,焦峰主除了七寸这个弱点外,也保留了蛇类蜕皮的习性。这些蜕下的皮被他悉心留着,到了需要诈死的时候便抛出一尊,正成了早前众修士面前那具“蛟尸”。   难怪大伙儿此前始终想不到他的真正身份!袁仲林微微冷笑。这个时候,邬戎机从外间走来,话音也随着他的脚步飘到袁仲林耳中。   他说:“仲林,你这问法,怕是什么都问不出的。”一顿,转向阵中故人,“所以,焦峰主当年果真算出了什么吗?”   袁仲林先是怔然,随即屏息去听。   数息之后。   袁仲林:“……”哈哈哈哈哈!师兄,你也翻车了!   我看这人也没打算回答你。 第074章 走出   笑了一刹后,袁仲林飞快地收敛了心神。   他这会儿不知师侄与……师侄孙之间的交谈和猜测,然而同样的念头,在他这儿也出现。   是单单天一和云梦被列做焦峰主的目标,还是其他门派同样不曾幸免?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袁仲林神色愈糟。   若是当真如此——他心头泛起惊涛骇浪——妖蛟所谋求的,定是与整个修真界都息息相关的大事!   算算时候,派往其他门派报信的弟子们应该还在路上。只是要不了多久,便该有一批人抵达目的地。到时候,一切便能见分晓。   ……   ……   大事上,自有长辈们操心。尤其邬戎机已然出关,邬九思虽仍被称作“少峰主”,太清的诸多杂事也依然会找到他头上,可肩头担子的重量毕竟不同。   他虽还是对父母的状况、宗门的状况满是挂怀,可也总算能抽出心神,细细处理自己和郁青的事。   对方的伤势还没完全恢复,可有些状况并不耽搁处理。   修行之人讲究“本真”,从前便也罢了,如今他已经知道青年的所有担忧、顾虑,并能明确地说一句自己愿意让一切都被揭过去。既然这样,在邬九思看,郁青实在没必要继续用假身份生活。   还有那份让郁青被焦峰主盯上,以至有了此刻伤势的道侣契。   邬九思几次想要提起:“抽个时间,还是将这份契解除了吧。”   要不是它的存在,郁青也不会出事。而到现在,他们依然不知道焦峰主的目的,也不确定对方是否存有同伙。虽然父亲已经离开闭关处,也重新好生安顿了母亲,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总归现在邬九思是真的不需要,两人也再非这种关系。   可他最终总是不曾说出。   是因为郁青看向自己时总要带上几分怯的目光?还是因为从内心深处,他其实也……   罢了。邬九思想,郁青的伤势还没彻底恢复呢。   他不是对方的道侣了,却依然是对方师尊。有那份契在,两人同时修行《鸿蒙阴阳诀》时效率明显胜过往前。起码也要等到郁青经脉完全复原,才好计较后话。   这些考虑,邬九思一个字都不曾对郁青说出。他只告诉对方:“平日在我这儿进出多的弟子,诸如祝伯敏他们,如今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若是想要事情简单些,便放出话去,说之前你以‘陈禾’身份行走是事出有因,如今一切归位。”至于究竟是什么“因”,以郁青的身份、邬九思的身份,实在没必要再对旁人做太多解释,“若是觉得这样不妥,如对着祝伯敏他们一样,让人顺其自然地知晓也好。”   郁青听着,自动把两种选项翻译成:一口气承受所有外间议论,或者让这些议论细水长流地来。   要他自己来选,以青年这会儿很想缩进乌龟壳中的心态,还是后者更好。不过看邬九思的神色、两个选项的位置,他想了想,还是说:“一口气把事情讲清便好。”   邬九思安抚地朝他笑笑:“父亲都回来了,旁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这自然是在告诉郁青,有邬戎机这尊大神镇压,就算有人对郁青的经历怀有疑虑,也定不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   郁青听着,却记起自己当初离开的直接原因:“如此一来,无极峰的人应该也不会再有胆气用那种眼神看我了吧?”   他思绪稍稍安定了些,跟着笑了:“那我都听师尊安排。”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郁青苏醒之后,还是头一回叫他“师尊”呢。   两人此番商量好,消息便以最快的速度在天一总传播开来。司徒修和安朗对昔日友人本就关注,听到有人议论“陈禾”二字,自是第一时间竖起耳朵。   若论本心,在听到对方受伤的第一时间,他们便是想要结伴前去探望的。可那会儿情势特殊,莫说是进入太清峰了,两人就连自家峰头也出不去。想发信符吧,也被师兄师姐们拦下了。那种关头,一个不好,就有被视作歹人同谋的可能。   两人只能暗暗心焦。好在好友苏醒之后,倒也给他们各自一枚信符安抚。再到往后,后山的地动山摇传了过来。“果真是出大事了。”司徒修与安朗虽同样不能碰面,心头却都有这样的判断。一时之间,也无法再埋怨什么,只能期待事情快些过去。   到现在,他们好不容易又能自由活动。两人先凑到一起,商量去看“陈禾”时要带什么礼物,便听旁人说,好友其实不是这个名字。不光这样,他还是邬少峰主的前任道侣。   司徒修:“……”酷啊兄弟。   安朗:“……”本以为我们都是单身,没想到你偷偷已婚!   两人入门的时候毕竟晚些,从前又不在玄州,对邬少峰主曾经的道侣只是有所耳闻。再多一些的细节,便是半点儿不知了。   可想到“陈禾”——如今是“郁青”了——从前对此闭口不谈、拜师那年甚至几度提及离开天一宗后是何打算的样子,两人又能想到,其中一定有些内情。   他们对视一眼,司徒修还在踟蹰,安朗已经说:“不管怎样,他是咱们认得的那个人便是了!”   司徒修一笑。原先担忧好友多想,如今看来,自己才是多想。   他点点头:“对。也不知道陈兄……郁兄如今情况怎样。”   安朗提议:“直接问问呗,反正现在也不限制咱们发符过去了。”   于是,一盏茶工夫后,知道自己应该给友人们报个信,可始终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郁青听到了来自故交的关怀。   郁青深吸一口气,回了张信符给他们:“是,只是这就说来话长了。”   既然如此,后头的话自然要当面说。   三方相对,还是郁青先打破沉默,略带赧然地和两位好友赔罪,“我当时着实没想过会再留下,原先只是想来再看一眼。”   “也是缘分。”司徒修劝他。猜到郁青更早之前离开此地一定是有隐情,他便并不提及过往,只说当下,“此番过来虽未见到少峰主,可看周遭这些,也知道他待你一定很是上心。”   安朗也说:“对!我们听到的话里也说,邬少峰主如今还是很看重你这个‘徒弟’。能这么讲,定是他老人家对外摆明过态度。”   郁青笑了笑,轻声说:“师尊的确是好人。”   至于其他的事,实在没必要强求了。   三人说了一会儿,听郁青无意中提起自己伤重后还不曾去过外间,安朗干脆提议:“这多闷啊!正好我们来了,不如出去转转?”   司徒修心道,这说得是不是有些莽撞了。转而又想,郁青既会不好意思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们二人,大约也会不愿面对太清众人的目光。可这并非长久之计,他总得走出去。   与其让他独自面对这些,不如让自己和安朗陪着。   思绪转到这里,他也开始劝:“是啊!咱们各自拜师的时候,还说要多相互串门呢。可这么些年,你我都各自有事忙碌,至今不曾有机会放松地走走转转。这回我俩过来,你手头又没什么忙的,不如领我俩参观参观?”   郁青眼睛缓缓眨动,应了:“好啊。”   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可他能听出。   “我也有些时候没有好好晒过太阳了。”青年又说,“你们可要多待些时候——晚上干脆我来下厨,咱们好好喝一杯!”   司徒修、安朗相视一笑,“好!”   三人谁也没留意到,自己讲话的时候,有人静静立在外间。   看着郁青脸上明显灿烂起来的神色,邬九思垂眼片刻,唇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这边是风和日丽,尤其真正走出之后,郁青很快发觉,事情并没有自己原先想象中那样难捱。   困住他的并非旁人言语,而是自己的内心。   他愈发轻松放松,也悄然琢磨:“也得做些什么,和师尊表现一下‘我也在认真摆正身份’吧?——只是眼下状况,是不太好再去做师门任务。哎,不如也是一顿酒菜,一醉方休?”   他心头计较,却不知道,另一处峰上气氛正是紧张。而这份紧张当中,自己的名字也被提了起来。   上官微正兴冲冲地去找自家叔祖。因无极峰和太清峰关系历来紧张的缘故,邬九思放出的消息,近乎是最后才传到他们这边。上官微听过了,先是怔忡,随即狂喜。   他们苦苦找寻多年,几次失手的天阴体竟又到了眼前!这叫什么?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对,要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叔祖他老人家!大约是老祖宗在后山出事那日受了牵连、险些出事的缘故吧,这些日子,叔祖都不甚高兴……   近乎是为了印证上官微的想法,他尚未真正抵达上官冲的洞府,便见几个同宗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停下脚步一问便知道,几人方才又受了训斥。   上官微停下脚步。   要不然,自己就别和叔祖多说这些,让他烦心了?   自己把事情办好,再直接把成果拿到他老人家面前,不是更妥当些吗? 第075章 动摇   走走转转到了傍晚,按着计划,郁青带着两位好友取得最后一站是峰上的炊房。   有了前头大半天的经历,他这会儿已经能很坦然地与诸厨修们讲:“我是陈禾,今后就叫回从前的名字了,你们或许还记得的。”   的确记得、堪称是印象深刻的厨修们:“……”   依然是厨修们:“郁……师叔。”   郁青点点头,轻快地说:“这趟来你们的地方,主要是想买些兽肉、灵果。”做饭嘛,不外乎这些东西。至于灵酒,他自己是有储备的。   听着他自然形容的话音,厨修们到底还是又同手同脚了片刻,后头收拾起食材了才镇定下来,与郁青讲:“我们这儿现在有些不同品阶的妖牛肉、羊肉,哦,还有蛇肉。”   后头那样虽然在炊房中,可万一郁师叔他想炖个蛇羹呢。   厨修意思意思地提议了下,没想到,郁青听到“蛇肉”两个字,眼睛都霎时亮了,痛快地应下来:“好啊,就这个。”   不光厨修们,司徒修和安朗也意外。来的路上,他们不是说了一路待会儿卤肉来吃吗?这蛇肉……   郁青面上还是淡然,心头却微微咬牙切齿:“蛟妖是吧?我倒要看看,进了锅子,你还张不张狂!”   所谓代餐,不过如此。   他这会儿没和好友们说起自己的隐秘心思,不过酒过三巡,司徒修和安朗到底有些按捺不住:“郁兄啊,我们是说——是说,那日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这也是他们来前拟订的策略。到了郁青面前,定是不论过往,只谈今朝。   而今朝之事中,他们这会儿说的,无疑是最大的一件了。   两人是真的好奇,同时也是真的为好友考虑。一日相处下来,时间、新面孔带来的细微生疏迅速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来拜师那一路上的熟稔亲近。于是,司徒修又补充:“不过,若是这事儿真的不方便讲,你也不要为了我俩破例。”   郁青听着,端着灵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转而笑了:“说倒是没什么不行。那日是有人袭击了后山,使诡计打开一位长老的闭关处,还真险些让他得逞。”虽未细讲,不过光是“险些”二字,也足够说明事情最后的结果了。   司徒修与安朗听得抽气,紧接着,见郁青又道:“不过,”一顿,“要说那人究竟为了什么,别说你我,就是长老们这会儿也没弄清楚。”   安朗:“哎?对了,”他忽地来了好奇心,“这趟擒住歹人的,又是哪位尊者?”   郁青眨眨眼睛,意识到自己的确漏得太多:“唔,是我们太清峰的师祖,邬戎机、邬尊者。”   司徒修与安朗心头:“哦——”   两人嘴巴里:“邬尊者?他老人家出关了?”   郁青点点头:“也是因为这事儿呢。”想了想,干脆又往讲述当中增添了很多细节,“这说来就话长了。一定讲起的话,还得从许多年前开始……”   随着他的话音,司徒修与安朗经历了点头、惊叹、屏息惊奇、忧心忡忡等诸多情绪。到最后,前者皱着眉毛,后者则满心不解地脱口而出:“这损人不利己的做法,到底是要做什么?”   郁青无奈地摇头,示意自己不知。安朗摸摸下巴,开始脑洞大开:“难道他其实是损人利己?修习了从其他大陆流传到咱们这儿的魔修功法,要用其他修士的血肉作为修炼根基?”   郁青:“啊?”魔修?其他大陆?这都是什么东西?   司徒修毫无表情地戳破他:“这是他近日看的话本里的东西。”   安朗“啧”了声,说:“要不然呢,他总得得到点什么吧?哪怕是点道德优势呢。‘你们不懂,我虽然要杀你们,却也是为了你好’。”   司徒修揉了揉眉心,从一旁抓了枚灵果,塞进安朗嘴巴里。   “前辈们总能搞明白的。”他说,“你还是好好吃吧。”   ……   ……   “焦峰主道心尚在,并未走火入魔。”邬戎机说。   他就坐在话中人身前不远处,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了灵酒、小菜,这会儿一并摆在面前。   妖蛟虽不能亲自动口,可看着这一幕,是有些他在与这后辈对饮的错觉。   他表情还是淡淡的,不曾对对方有任何回应。这副模样落在邬戎机眼中,他自然知道:对方不过是想要拖延时间,好尽量恢复身上的伤势,再伺机逃脱。   邬戎机自然不会让对方有这样的机会。真到了那一步,哪怕当真再弄不清楚此人的目的,他也会干脆地下手将其斩杀。   不过眼下,事情还远远没到这个地步。他便还是显得好脾气,只是显得不经意地开口,说:“仲林平日处理宗门事务时倒是细心耐心,可到了前辈面前,总忍不住性子。也不怪他,那些去其他地方报信的弟子方才回了第一道消息,说他去的那处……”   嗯,其实不太顺利。   就算你是玄州第一宗门又怎么样?谁都知道,闭关的长老们就是门派根基!你们怎么能就凭借一句话,就想要我们前去打扰?万一影响了他们突破,谁能承担得起?   但邬戎机不会这么说。   “……那处的掌门听了他的话,当即大惊失色。原来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一桩隐秘。却没想到,天一也碰到了同样的事情。”   困阵当中,焦峰主还是眉毛都不动一下。邬戎机见状,心头则是一沉。   猜对了啊。   他沉默片刻,又说:“焦峰主或许不记得了,不过你还任灵犀峰主的时候,咱们曾打过交道。   “那会儿我在同辈当中是有些名头,可落在旁人眼里还是个泥腿子出身。有年秘境开放,我废了颇大力气方得了头筹,却也得罪了些他峰落选之人。后头他们来找我麻烦,这倒不是什么大麻烦,可我不得不用掉了些底牌……   “等事情结束了,我心头颇有烦忧,坐在打斗结束的地方出神。焦峰主这会儿出现了,笑着说我做得不错,又说冲我方才的表现,你愿意为我算上一挂——遇到麻烦的时候,往有水的地方走。   “我当时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却也猜到你大约是灵犀峰之人,于是郑重谢过。后头到了秘境当中,果然因你这句提示脱困。”   邬戎机说到这儿,焦峰主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淡淡说:“难为你还记得。”   邬戎机笑笑,说:“如何能忘呢?”沉吟片刻,又道:“知道做出那些事的人是你之后,我心头便有一个念头。焦峰主,你这番作为,或许并非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他讲得不动声色,神识却牢牢将焦峰主笼罩。这又是一步险棋,而焦峰主猛然抽动的面皮,让邬戎机知道:“又赌对了!”   “和你当年算出的卦象有关,是不是?”他目光灼灼落在困阵中的大妖身上,“已经到了当下地步,焦峰主便也不必隐瞒了!再有,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呢。”   焦峰主却是冷笑。他自然是不信邬戎机这话的,可邬戎机神色依然从容自若,“若说我与诸多被你列作目标的闭关长老有什么相似之处,怕是只有一个:活得够久,境界够高。可焦峰主,你不也符合这些特质?若你能活,我又为何不能?”   焦峰主:“……”   邬戎机察言观色,又轻声说:“再着,我还有孩子呢。你也见过他了,对不对?九思如今才一千岁出头,那么小,我如何能不为他考虑?”   焦峰主沉默了,他开始认真思索,邬戎机的话是否有道理。   还有,他眼下被困于此,如若不相信对方,那他有没有可能独自离开……   如此想了良久,乍看起来,困阵内外依然是个沉默场面。可在场二人都知道,事情已经开始不同。   终于,外间月升月落,又是一日晨光熹微之时。   焦峰主长长叹息一声,到底开了口。   出乎邬戎机意料的是,对方提起的并非自己从前算出的卦象,而是一个他仅仅有所耳闻,至今仍未见过的人。   “你那儿子的道侣,与你也算一家子。”他说,“你可知道,他是天阴之体?”   邬戎机费解地压了压眉毛:“尚且不知。”而且,这和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   焦峰主说:“那你总该听说过,有一味丹药正能改善修士根骨,让境界停滞之人脱胎换骨、重焕生机。”   邬戎机这回点头了,“造化丹。”   全名应该是“天地钟灵造化丹”,选取九九八十一种特殊灵宝共同炼制,这才有上头说的那些功效。   “不过,”他说,“在我尚年轻的时候,里头就有许多材料失传了。”否则的话,邬戎机不信上官家的人不会给自己炼制一两颗。   “正是如此,”焦峰主道,“所以有些人想了个偏门法子。若是方子中那些灵宝找不到,他们为何不直接去寻那钟灵毓秀之人呢?以其血肉入药,纵得不来原本丹方的十成效果,也总能有五六分的药效。”   一名天阴之体的修士,便很符合这个标准。 第076章 找   有人要对九思的道侣不利。   邬戎机从焦峰主的话音里提取出这儿意思,情绪骤沉。   他知道对方和自己提起这些,不会是全然好心。然而也像焦峰主前头说的一样,那个邬戎机至今都不曾见过的青年,算来是他的家人。   他此前方以“要为孩子考量”来向焦峰主表现诚意,到现在,又怎能毫无反应?   “是谁?”邬戎机问,“莫要再绕弯子了,你只待直说!”   焦峰主微微一笑,口中吐露一个名字:“上官冲。”   邬戎机听着,面上神色愈冷,心头则是轻轻“唔”了一声。   果真。对方前头一直在说丹药,那会儿他便想到事情和上官家人有关。到现在,妖蛟给出的答案的确不让邬戎机意外。   而再去细想,对方为何要在此刻讲出这些?任何言辞都该存有目的,想来,焦峰主的目的便是——   “杀了他。”他定定注视着邬戎机,“你杀了他,我就信你。”   邬戎机:“……”   “如若不然,”焦峰主往这场交易上又加了一重砝码,“要死的,恐怕就是你儿子的道侣。”   妖蛟意味深长地笑了。   “邬峰主,你最好快些做决定——我若是不曾猜错,这时候,他们家人已经在去围堵那年轻人的路上了。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对不对?他总是要死的,哪怕不论你与他们家历来不睦,也不论他竟然要对你的小辈下手,就是我那卜算结果,指出来的也是同一条路……”   ……   ……   郁青正在送司徒修、安朗离开太清峰。   两人其实一再推让,说“你不是伤还没好全吗,还是快些休息”,也说“都已经到了峰外了,你再要走,岂不是要把我俩送到含元、九阳”——后面一句带着些许玩笑意思,郁青听着,却觉得这主意的确不错。他摸摸下巴,道:“行啊,到时候,就是你们招待我。”   司徒修和安朗琢磨出几分意味,相互看看,再开口时便换了话头。   “眼下这样,”司徒修道,“还真有些像咱们那年一同从龙州过来的时候呢。”   安朗也说:“是啊!回头一看,不知不觉,竟也快要二十年了。”   若他们年岁再长一些,境界再高一些,所谓二十年,便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眼下的他们毕竟年轻,心头便还是感怀。   郁青静静地听着,脸上也多了笑,说:“找个时候,你们且回家去看看。”   至于他自己,郁青便觉得不必提起了。没了母亲,郁家也不见痕迹。认真算来,太清峰于他便是最接近于家的地方。   偏偏这时候,安朗用手臂撞了撞他的身子,笑嘻嘻说:“你也一起啊。”   郁青一怔,司徒修则说:“郁兄,你其实就是玄州人吧?”很小心地提了一句,见郁青点头了,他又笑,“所以啊,到了龙州,应该是我们好生招待你。”   这的确是份心意。郁青听得动容,跟着微微笑了,道出一个“好”字。   这么边走边聊,本就不算短的一段路,生生又被他们多走了许多时候。只是毕竟要道别的,到了九阳峰外,郁青便停了下来,说:“那,我先回去了。”   司徒修与安朗朝他挥手。   两人目送郁青远去,很快,司徒修也与安朗说:“我也要回去了。”   安朗点点头,两人就此分离。这会儿他们都没想到,没过多长时间,他们竟又与好友碰面。只是这一回,“好友”当中并不包括郁青,取而代之的是他那位曾经的道侣、现在的师尊。   他先是出现在九阳峰上,问安朗:“郁青可在——不在?”神色显而易见的多了几分忧色,“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别的?”   安朗意识到就不对,先在心头估摸了双方分开的时候、将答案告诉对方,又问邬九思:“发生了什么吗?”   邬九思看他一眼,本不欲在此事上牵扯太多,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与郁青关系亲近的人。从前便听对方说起过,前来玄州“拜师”的时候,郁青路上很是遇到一些麻烦,多亏他结识了安朗与司徒修才能安然度过。   从这个角度来看,眼前的年轻人实在是不算“外人”了。邬九思只停顿了很短的时候,便说:“有人要待他不利。”   安朗早已想到这个答案,却还是紧绷了起来,快速说:“去找司徒——他这趟过来,赠了郁兄一件法器。在关键时候,能确定人的去处!”   司徒修是含元峰弟子,这等定位法器的原理也不算复杂,邬九思并不意外对方能做出来。可是同理,此类能够确定弟子方位的东西,郁青身上难道还少吗?光是宗门、峰头的令牌,便是足足两样了。更不用说,依照双方的“道侣”关系,一般情况下,邬九思都是能够感受到郁青所在之处的。   只要他有心。   然而从自父亲处接到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足足半个时辰!手头的东西都用上了,依然完全得不出人的行踪。如此情形当中,邬九思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对方定是有意防备,既然如此——”   “就是因为他有意防备,司徒做的那些东西才可能有用啊。”安朗快速说,“他给郁兄的,是一套餐具!”   邬九思意外,“餐具?”   “正是。”安朗抓了抓头发,语速还是很快,“我们昨天晚上不是一块儿吃东西嘛,司徒就说自己这段时候正好炼了一套吃东西的用具出来,样式还颇好看。郁兄大约只是客气一下,说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用它——总归呢,到了最后,东西就到了他手里。”   至于所谓“确定方位”,司徒修起初其实也没想太多,只是方便自己日后找寻物件。却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心思,当下竟能起到用处!   邬九思也瞬时明白过来,“若是这样,”他与安朗讲,“你且随我前去问问。”   安朗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跳上了被这位邬少峰主拆开的扇页。心中仍是担忧,不过在这之余,也略略称奇:“邬少峰主的法器倒是很方便。一把扇子上有那么多根扇骨,如今看来,倒是每一根都能起到寻常人一把剑、一把刀的用处。”   后头找人、说清状况自不必说。而在司徒修将阵盘取出,口中说着“那阵法毕竟没有用上太好材料去布置,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用的时候”,邬九思人是在他身前站着,也在因青年的话回应:“总要试试。”可实质上,却有种自己似乎没办法理解对方话语中意思的感觉。   类似的感受,让在寻宝鼠来找自己、要带他去救“陈禾”时也有过。   这才过去多久?那日看到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徒弟,他难道没有下定过决心,从此定不让对方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吗?可不过几日工夫,竟就重蹈覆辙。   邬九思的思绪近乎是空白的,脑海里总重复着父亲的传音:“你那道侣如今身在何处?——当真不在太清峰?”   “不,那不是道侣”的话音还没说出口,就被咽了下去。他没再考虑自己究竟把郁青看做什么人、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唯独有一个坚定的念头,如若郁青当真出事——就像是那年对方离开宗门,前往秘境,自己却在几个月后惊闻对方“失踪”的消息一样……那无极峰上下,定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   ……   外面发生的事情,郁青暂时并不知晓。   甚至对自己处在一个怎样的环境当中,他也不是很确定。   倒不是抓了他的人设下什么禁制,只是对方应该是很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仅仅在最初抓他的时候用上一番心思,等人到手,便只是将他打晕、扔到一个角落当中。   搜身环节还必不可少,放着重要物品的乾坤袋已经消失不见。指望旁人发现异常、找到自己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不过,如果那个发现异常的人是司徒修,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   郁青能够感觉到,还有一个乾坤袋并没有被拿走。里头放着的不过一些琐碎杂物,难怪抓了他的人看不上眼。   奈何自己与司徒修他们关系是不错,可是平常的联系到底不多。等到对方下一次主动给自己发信符,继而察觉异常,最早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   在那之前呢?感受到身边越来越灼热的温度,郁青尝试苦中作乐,拿玩笑态度想: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自己就要真的变成炉子里的一块肉。   总得做些什么。可对方能有眼下的表现,便一定是有所倚仗,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在他沉心思索的时候,上官微正在忙忙碌碌的准备。   郁青猜得很准,他眼下的确是轻蔑心态更多,再有就是即将被叔祖夸奖的喜悦。是以上官微并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起,自己脚底下的土地竟然开始轻轻振动。   郁青倒是有所察觉。他眼皮微微张开,飞快地朝着灰尘土粒挪动的方向一撇。   接着,便见到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地面冒了出来。   郁青:“……”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吱吱这段时候胆子仿佛又大了些,什么地方都敢偷偷去闯。   紧接着,青年意识到,自己错了。   小耗子嘴巴一张,吐出一节扇骨。 第077章 共感   时间稍稍前推,司徒修和安朗眼睁睁地看着邬少峰主把一根自己刚刚感叹过“好用”的扇骨从本命法器当中抽出来,塞进寻宝鼠口中。   大约是此前已经有过一次“战友情”的缘故,眼下小耗子也对邬九思的动作接受良好,尤其是在听对方说“你的主人正有危险,吱吱,你一定要用最快速度把这节扇骨带给他”之后。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寻宝鼠:“吱吱——”   夭寿了!鼠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这么好的主人!怎么人人都想跟鼠的主人过不去!   它近乎炸毛,不等邬九思多叮嘱几句,已经从人手上跳了下去。而邬九思看着吱吱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脚下泥土中了,才闭了闭眼,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旁边的龙州二人身上。   两人心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些宽慰的话。郁兄定然是无事的,少峰主莫要担忧太多。   可看着邬九思的神色,司徒修和安朗又觉得,这话实在苍白了些。将心比心,若是有人说同样的话,他们自己便当真就能安心吗?   这份踟蹰之中,邬九思倒是先开口了。   “我终于知道。”他轻轻地、轻轻地讲。这话显然只有一半,可这位少峰主也显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二位,我这便去无极峰上,你们——”   司徒修正色道:“少峰主随意吩咐,我们定竭力去做!”安朗也跟着表态。   这是真心话。哪怕不用天机镜,邬九思也能看出来。   但他依然只是摇了摇头,说:“这是太清峰与无极峰之间的事。你们不过寻常弟子,实在不必……”   停顿片刻,又说:“他在外时结识了你们这样的友人,我很高兴。”也正因为此,在郁青看不到的地方,他也一定要保证二人平安。   像他原本应该为自己的徒弟、自己最亲近的人做到的那样。   司徒修与安朗并不能完全听出邬九思的言下之意,可他们能领会到邬少峰主言语之间对自己二人的维护。   两人对视一眼,司徒修道:“郁兄能有邬少峰主这样的师尊,我们也觉得高兴。”   安朗紧随其后,到底把那句话讲了出来:“此番,郁兄定能安然无恙、顺利脱身!”   邬九思匆匆点头,接着便是身形一闪,消失在龙州二人面前。   同一时间,后山,邬戎机也收到消息。   他神色变幻,不曾掩饰。焦峰主清晰看到,也将话挑明:“如何?我并未骗你,对不对?”   邬戎机抬头看他,神色沉沉。焦峰主半点不惧,脸上甚至浮出些许笃定笑意。   邬戎机将对方的神色收入眼中,双眸微微眯起。如此一瞬之后,他忽地笑了,说:“上官冲果真是自寻死路——只是焦峰主,你把这事儿告诉我,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焦峰主一顿。   其他原因?自然是有的。他和上官冲做了那样的交易,要是自己顺利离开也就罢了,偏偏他被邬、袁等人所擒。哪怕身在此地,用不上卜算的本事,焦峰主也能想到,上官冲此刻怕正焦灼不已,满心唯剩将自己铲除、让他再也说不出那日真相的念头。   要命的是,以对方的身份,兴许当真能做到这点。   焦峰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与邬戎机提出新的交易,算是顺理成章。   再者,无论从前还是当下,他说出的各样细节都是真的。上官家是有带走那筑基修士的念头,他所要施行的计划也的确需要更多高阶修士的命——哪怕眼下,邬戎机做不到后面那点,只是抹掉了上官冲对他的威胁,也一样是好事。   “这重要吗?”思绪回笼,修作人身的妖蛟不疾不徐地反问,“重要的是,邬峰主,你如今打算怎么做。”   ……   ……   师尊知道自己被人抓走了!   短暂怔忡之后,郁青迅速反应过来。   他捏住那根扇骨,耳畔并没有什么传音之声,青年却仿佛已经听到来自灵扇主人的叮嘱:“我已经知道你的状况了。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明知自己尚未脱身、仍处险境,郁青依然有种仿若喝醉了的轻飘飘感。   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状况?——“被抓住的妖蛟提出了新的交易”一事实在太超乎想象,年轻修士琢磨不到此处也是寻常。他脑海当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师尊对自己也有足够的关心关注,这才会在短短时间当中意识到自己行踪不妥。   这并不算一个错误答案。事实上,即便没有接到父亲的传音,邬九思也会在时间稍晚的时候向徒弟、徒弟的朋友们分别传去信符,好了解送人送了那样久都不曾归来的青年的行踪,如此一来,找到徒弟方位是会晚上一时三刻,却也不会延迟太久。   心脏“咚咚”跳着,花了片刻工夫,郁青稳下神思。   他的手指静静地在扇骨上摩挲,感受着上面刻印的繁复符文。有这根东西在,自己绝不会出事。既然如此,能不能更进一步?   青年抬头,目光闪烁,望向尚对背后发生的一切并无所觉的上官微。   后者这会儿刚刚理清造化丹的炼制辅材。其中许多东西虽不及天阴体之血肉一般罕见,却也不是常人能够轻易见到。唯独上官微,作为这一代中家主最看重的后辈,此刻能够轻易寻来。   他计划颇好:以这天阴体而今的身份,加上邬家那小子已经恢复修为、老东西也重新现身,想和之前那样直接对其下手,是万万不能的。可事情妙就妙在他前不久才出过一回事,罪魁祸首的身份也已清晰分明。   上官微打定主意,锅就扣到妖蛟头上了。什么,你说妖蛟如今已被擒住,如何还能生事?——这算是问题吗?它独独一个,为何能在天一宗内造成那样大的动荡?有旁人协助,不是理所应当?   修士心中火热,近乎能看到丹炉打开、浓郁药香之中造化丹闪烁灿灿金光,落在自己眼前的画面。这样的好东西,他自然不可能全部献给叔祖。只是挑出几颗品相好的献出去,总也不算吃亏。上官家的小辈那样多,他如今是得了青眼,却也并不因此满足。   等到叔祖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了,自己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带着慢慢的志得意满,上官微转过头,走向软绵绵倒在一边的青年。   郁青闭着眼睛,数着对方的脚步声。扇骨紧紧贴合着他的皮肤,从旁人目光来看,或许能察觉到这个青年正在颤抖。   这毕竟不是太清峰,所以在很短暂的犹豫之后,郁青打消了“主动出手,攻击上官微”的念头。   对方的修为远高于他,吱吱带来的杀手锏或许可以在短暂一击当中磨平双方的修为差距,但郁青想,这会给师尊带去麻烦的。   他已经是第二次——兴许是第三次——被上官家的人威胁,如果这次的事简简单单就结束了,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第三次。   这绝不是郁青想要看到的结果。他宁愿去赌,看自己能否获取一个让一切结束的可能。   抱着这些心思,他的颤抖更加剧烈。上官微清楚看到了青年睫毛下抖动的阴影,倒是有些意外。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他自是心知肚明。竟然这么快就醒了?行吧,看来这天阴体的确从太清峰得到了不少好东西。   他略有讶然,却也仅仅如此。丹修在青年身旁半蹲下来,手腕翻转,一把锋刃极薄的匕首出现在其掌心。   这是上官微在无数灵兽妖兽身上用过的东西,眼下割破天阴体的皮肤也算恰如其分。   然而他失手了。   一股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让上官微略带愕然地别过头,去看自己的手臂。   短暂愣神之后,丹修勃然大怒,周身暴起的灵光将郁青淹没。   同一时间,无极峰议事堂中,邬九思神色骤变,再没了与人言语争锋的耐性。   “上官峰主执意如此,”他注视着前方的修士,语气还是客气的,眼神却极为冰冷,像是在看一个已死之人,“那便是当真半点颜面也不要了。”   上官冲见状,心道:“他这副表现,究竟是知道了什么?打算做什么?”   其实方才那一瞬,邬九思只是感觉到了疼痛。   郁青。   阿青。   你怎么又受伤了?不是已经把扇骨交到你手上了吗。   是寻宝鼠没有赶上,还是你的处境实在凶险太过?   两人之间的道侣契的确存在,可长久不曾被唤醒过。如今骤然有了共感,邬九思自然去想,会不会因为他分明已经到对方身边了,却没来得及将人找到。   无形的风从邬九思袖中涌起。于从前的上官冲而言,这其实不值得在意。可眼下,望着出现在邬九思身后那道身影,他意识到,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邬戎机!   ……   ……   郁青歪了歪脑袋,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他看起来的确狼狈,鲜血汩汩从身上的道道伤痕上涌出。口齿却很清晰,说:“这些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上官微脑袋朝着他的方向,眼神却已经逐渐失去焦距,喉咙徒劳地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你怎么不问我,到底是什么事?”郁青一边说,一边从他手底下钻出来。动作间自然牵扯到伤处,他短暂地呲牙咧嘴,赶忙招呼寻宝鼠给自己找药来吃。   等把药咽下去、身上好些了,他才抽出心神,去看上官微心口那根不就之前捅歪过,如今却扎得恰到好处的扇骨。   “我原先不想杀你的。”他叹息般地说,“是你先要伤我,我猝不及防,没有看清方位,这才……   “没办法,只能让你去死了。   “姓上官的畜牲。” 第078章 搂紧   这么做自然是有风险的。等待自己的不光可能是“麻烦就此结束”,也有可能是“因杀去上官家的族人,被无极峰深恨,甚至要求师尊将他交出来一命换一命”。   郁青知道这些,但看着倒在地上的尸身,他觉得自己并不会后悔。   “不过,”目光转到一边,青年很小声地嘀咕起来,“他准备这些东西,果真是要用我炼丹吗?”   停了片刻,怀着浓郁的可惜心情,郁青忽略掉散落在旁的诸多天材地宝,开始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   八分是有意如此作态,两分是真的伤势尚未完全恢复。   寻宝鼠窜到了郁青肩膀上,担忧地在他脸颊上嗅一嗅。鼻尖湿漉漉的,郁青感觉到了,便有几分想笑。   他与寻宝鼠讲:“要是我真栽在这儿了,你就去与师尊结契吧?他平日应该也不怎么管你,再说了,”嘴巴弯起一点,眉眼也跟着弯弯,如若忽略掉脸颊上的血色斑斑,这就是一个寻常的笑容了,“我应该,嗯,总能留下几分面子。”   寻宝鼠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他,似乎在思考这个人类修士话中的意思。   如此想了片刻,寻宝鼠:“吱吱!”   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   郁青被彻底逗乐:“哈哈。”   寻宝鼠又用脑袋顶他的脸:“吱吱……”别笑了,前头有人呢!”   其实不必它提醒,郁青也意识到了。   他怀着紧张心情,悄悄将神识探出一点。心里计较得很清楚,如果来的是上官家人,自己便算是赌输。相应的,要是出现的是太清峰中人,他便是安然无恙。   “咚咚,咚!”   心脏又开始狂跳,原来他比想象中要紧张。   “咚咚,咚咚!”   如果当真在这儿出了事,会有人为他难过吗?……师尊是那么好的人,一定会觉得是他没有关照好自己。司徒兄和安兄也是,自己是在与他们分开之后被掳走的,他们一定要反复自责、觉得如果当初劝住自己,要他不要远离太清峰该有多好。   “咚咚……咚!”   一抹白衣之上的织金纹绣落入郁青识海当中。   强烈的欢喜在这一刻迸发出来,像是年幼时偶然得见的焰火。   对方大约也看到了他。刹那间,郁青听出风的声音变了。   被他的师尊、他错过的道侣、他的心上人踩在脚下的扇骨转了方向,向着他疾驰而来。同时涌来的风卷起了筑基青年的发丝,也带来对方的关切:“阿青,”邬九思叫他,“你——”   话音尚未落下,邬九思便眼睁睁地看着人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   他只来得及将人接住,垂眼去看,正对上青年身上的新伤,还有对方紧闭的眼眸。   邬九思心头巨震,那些原先不曾被动用、只安静地叠在他袖中的扇骨霎时一同滑到外间。虽有所缺失,却还是像一把完整的灵扇一样在他身后张开。每根扇骨都像是一把饱含攻击意味的长剑,剑尖直指那些跟在太清峰人之后的无极峰弟子。   面对如此情境,那些无极峰弟子也是齐齐变色:原以为这是太清峰又来挑衅自家,谁能想到,那位少峰主的道侣还真在自家地盘上重伤了!   虽然峰中上官家势大,却也不是人人都顶着这么一个姓。再者,作为一个子弟众多的庞大家族,也不是人人都与主家一条心。   一时之间,各样心思主意出现在在场之人眼中。他们却是都不曾留意到,某个瞬间,邬少峰主身后的扇骨顿了一顿。   邬九思听到了来自“伤重昏迷”的弟子的传音,对方小声告诉他:“我把上官微杀了。”   邬九思:“……”   郁青:“……”有点紧张,要睁开眼、从人怀里跳下去,“师尊,此事若有不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太清其他人!”   动作还没做完,身体又被心上人搂紧了几分。   郁青只觉得浑身血流都在往面颊上奔涌,心跳声更大了,一下一下,近乎冲破胸膛。   前次伤重的时候他是真正昏迷,无从感知外界发生的事,是以当下便是郁青记忆当中与心上人最亲密的时刻。   他的思绪仿佛被分成两半。一边在说,这不过是师尊的权宜之计。他是可以为自己兜底,可“上官微先出手伤人,却不料被一个筑基弟子反杀”的事儿,总比他郁青费尽心思、终于将人斩杀要说得过去。如此一来,自己愈是伤重,便愈能让事情尽快平息。   另一边则只一味重复:“我……被九思抱了。”   最初在太清峰的三年,双方说是“道侣”,却也从来没有这样亲近的时候。曾经最让郁青脸红心跳的场景,也不过是他在练剑,久久找不到状态,情绪里便多了郁卒。邬九思看在眼中,将太初扇阖起、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郁青原先还会紧张,不知对方是否会有下一步动作。倒不是他在担忧什么,只是长久以来,都再没有一个如邬九思一样待他温柔珍重的人了。“或许我并不讨厌那些”,他模模糊糊地想,“我或许是——”   愿意的。   可那些让他心神紧绷,似乎生出隐秘期待的想象究竟是没有发生。肩头的扇子很快被收了回去,郁青回过头,也只对上“道侣”依旧温柔和煦的笑脸,说他方才便做的不错。   郁青定了定神,从那莫名旖旎气氛当中抽离,又一次告诉自己:想要在这修真界中活得长久,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得用。   于是,他练剑时更加用心了。   再往后些呢?青年闭着眼睛,不知道自己秀美面孔沾上血痕的场面落在旁人眼中是多么触目惊心。他只觉得自己与师尊说了话,便是告诉对方自己没事,剩下的状况或许由不得自己抉择。   他不知道,邬九思心头依然是怀中人身上的道道裂口。他甚至很想问问郁青,你为什么表现得那么不在乎?   可他仍有无数无极峰人要面对,有上官微已死的后续之事要处理,眼下并非表现关切的时候。   也幸好他没问,否则的话,郁青是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的。   要如何在乎呢?——郁青会说,“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你倒在我面前的时候。”   他当时没有在乎邬九思,一门心思只有对自己未来的恐惧。到现在,事情竟是反过来了。   ……   ……   被邬少峰主带到含元峰后,安朗再没有离开。   他和司徒修一起焦灼地等待着事情结果,同时不断和对方确认:“当真会无事的,对吧?”   “对,”司徒修说,“邬少峰主不是已经带着人过去了吗!再有,我听他那意思,邬峰主也会去。”   “也是,”安朗也安慰自己,“郁兄的身份还是不同。”   两人这么说过一轮,稍稍安定了几分。只是没过多久,又有人开口:“当真——”   这回,话只开了个头。   司徒修与安朗,加上其他近处的含元弟子齐齐一振,看向西方!   旁人尚有疑虑,前面两人却知道,那正是无极峰的方向。   就在方才一瞬,无极峰峰头爆出一片灼目耀眼的灵光,随之而来的是山峦震动,就连与之相距甚远的含元峰都有隐约颤响。   司徒修与安朗耳畔是一片嘈杂议论,不断有师兄师姐的话音钻入他们的耳朵。含元弟子们忧心忡忡,本能回想起早前后山的动静:“怎么回事?那作乱的歹人不是已经被擒住了吗?”   “难道又让他逃了出来?”   “怎至于如此?邬峰主都已经出关了,闻说正看守着呢!”   司徒修和安朗再度相互看看,缩了缩脖子。   安朗悄然与司徒修传音:“对吧!邬峰主果真已经过去了。”   司徒修也悄然回复:“正是。”又有些担忧,“却不知道那歹人现在如何。”说来竟是没了人看守。   安朗叹气:“唉……也无妨。咱们能想到的事儿,邬峰主能想不到?”   这话是对的。邬戎机人虽不在焦峰主身畔,却也笃定对方一时不得脱身。而被压在阵中的妖蛟也的确没有离开的意思,不仅如此,作为被囚之人,他眸中竟是一片亮色。   甚至外间传来的动静越大,脸上的欢喜便越浓重。到那隐约的“轰隆”声响入耳,焦峰主甚至忍不住喝道:“就是这样!就该如此!”   他还“哈哈”大笑了起来,哪怕左右无人,依然击掌为自己庆贺。这么高兴了好一会儿,才又悠悠地吐出一口气,心想,或许自己之前一直做错了。   辛辛苦苦地潜入一个个门派,对里头的闭关长老们出手,花了多长时候才有些许成果?哪里像眼下,不过几句言语挑拨,便有如此结果。   焦峰主若有所思,转而振作精神,琢磨起待会儿姓邬的小子带着丹修尸身回来的时候,自己要怎么扩大战果。   他并未等待太久。以邬戎机与上官冲的战力,二者动手时甚至谈不上“斗法”。不过一炷香工夫,便又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很快到了焦峰主眼前。 第079章 答案   怀着能见到一名化神修士头颅或尸身的念头,焦峰主翘首以盼。然而他注定是要失望的,不多时,邬戎机独自一人到了他身前。   焦峰主便叹:“你还是不信我。”   邬戎机冷淡地看他:“上官冲再如何,也是天一宗的峰主。他就算当真死在我手里,也不是因你的一两句挑拨。”   焦峰主听到这话,心中微动,反倒没那么失望了。他脸上重新出现笑意,说:“正是。以此人所行之恶,让他在所有人面前受处置才是正理。”   邬戎机嘴唇跟着勾起,“巧了,我也是这个意思。”   焦峰主神色更喜,然而刀修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骤然变色,“不光是他,焦峰主你也一样。”   妖蛟身子一震,万万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答复。他本能觉得这话有假,“我怎能与上官家的小儿相比!他经营多年,也不曾显露什么天分,不过以丹丸生生堆出今日修为。我却不同了,若是无我,你们要如何应对后头的事?”   邬戎机定定看他,焦峰主却不再开口了。双方对视,心头都知道这是一场较量。他们各自执子,但看棋盘相见之时,谁能占据上风。   焦峰主原先是颇有自信的。除了自己,还有谁知道那个能惊动整个修真界的预言?同样,除了自己,世上还有哪个在卜算之道上有所成就的大能修士?   然而在看轻邬戎机眼中的怒意时,他忽然不确定了。   一个念头撞了过来,是:“对邬戎机来说,你做的事,与上官冲做得仿佛没有什么区别吧?”   不,焦峰主在心头反驳。自己为的是什么?那丹修小儿为的又是什么?——问题是,后一个问题邬戎机已经知道答案了,自己这边,却还没有吐露分毫。落到旁人眼里,恐怕的确占不得优势。   他思绪起伏不定,身上的气势却还是一点点落了下去,逐渐真正有了几分阶下囚的样子。邬戎机自然看出其中转变,他眼睛眯起一些,略略想想,便又加了一份砝码上来,道:“真正对我儿道侣出手的上官家人已死,”那小子自己动的手,倒是有几分血性,“上官冲那边,也要看他是否对此事知情。此事自有天机镜来决断,不过焦峰主应该已经知晓答案。”   妖蛟仍有踟蹰,只是原先的镇定自若又淡了一些。   到邬戎机再扯起唇角,说“我从前听闻,研习卜算之道愈深的修士,便愈不能窥出自己命数。可惜了,否则焦峰主倒是能先给自己算算”的时候,他心头那杆秤终于彻底倾斜。   “行了。”妖蛟弹了弹袖子,“邬峰主的诚意,我算是见识到。至于我前头算到的东西——”   他停顿一下,原先是想要以此酿出气势,偏偏邬戎机显然不吃这套。见妖蛟这般,也只道:“我知晓了,焦峰主仍有顾虑。”   说着,竟是转身要走的意思。   妖蛟明知他这番表现里是作态成分更多,可事关自己命数,到底不敢去赌。如此一来,不知不觉当中,两人的对话节奏已经彻底被邬戎机掌握。   这绝不是焦峰主乐见的状况,只是以眼下局势……他道:“若不杀那些人,你我都要去死!”   邬戎机:“……”   邬戎机心想,不错,我就知道,这些灵犀峰的修士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神神叨叨,别人问东他答西。   要不是前头太清与无极二峰闹出的动静真有点大,仲林身为掌门,总得前去处理后头的事,自己可是实在不愿意站在这里。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思,大乘刀修缓缓开口:“哦?”   焦峰主始终注视着他,能看出此人待自己的话并非全然相信。然而何止是邬戎机,就连最初他自己算出此事的时候,不也错愕了颇久?   妖蛟耐下性子,娓娓道来。   一切的开始,是灵犀峰尚在的某年,又有新的秘境开启。   这在修真界是常事。在确定秘境入口不在任何一个宗门的控制范围后,众人熟练地走起流程。以天一宗为首的玄州门派们先是用上法器去探测秘境状况,有了初步判断,便开始分配进入名额。   与郁青曾去过、名额近乎被各大宗门瓜分干净的灵墟秘境不同,这些新出现的小秘境中的名门弟子却是不多。追其缘由,人人都知道,自己若当真进入了,是有可能碰到颇多机缘,同样却也存在极大风险。   大宗出身的修士只要平平稳稳地继续修行下去便能走到进境那天,又何必去尝这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果子?倒是很多小门小派出身的人,乃至部分散修,很愿意前去一探。   名单很快定了下来,焦峰主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然而意外还是出现了,在秘境真正开启那天,他晨起打坐,睁眼时正看到远方一片秾丽云雾。   再细细一想,自己见到的仿佛正是秘境开启之处。焦峰主心头微动,想到自己总归不会进入,门下弟子也并无报名者,算是与那地方绝无接触。如此一来,起一卦倒是无妨。   他说做就做,拿出自己惯用的一副龟甲。很快,卦象出现了。   “我问了三个问题。”数千年后,面对邬戎机,妖蛟幽幽地开口,“其一,这地方是否凶险。答案是否。   “其二,后头安排天一宗弟子大规模进入,是否能够收获。答案是是。   “第三,这么一个好处不绝的秘境,是个什么来头。”   说着话,他似是陷入了某些渺远的回忆当中。而邬戎机在旁听着,则想,对方似乎很想要自己去问一句“这回你又算到了什么”。   不过他不打算配合。妖蛟半是追忆,半是等待了片刻,也意识到这点。他略有无奈,却还是往下讲:“我什么都没有算出来——一道天雷劈来,直接将那副灵龟之甲劈了个粉碎。”   邬戎机干巴巴:“哦。”   焦峰主微微笑了一下:“你不惊讶。对,在灵犀峰,这实在不算大事。就连我,也只是更添了一份好奇心罢了。又不是窥探天踪,一个秘境的来历,又有什么算不得的?   “原先只觉得是那副龟甲不好,这才除了错漏。却没想到,待我换了法器,竟还是给天雷一道劈了。不光如此,那雷还隐隐落到了我身上。有什么存在在警告我,邬峰主不修我们这一道,倒是不清楚我那会儿的感觉。而我一面明白危险,一面却是更好奇了。”   很多人说他们卜算之道是一门不要命的道途,焦峰主自己此前也曾无数次遇到危机。可他自持是半龙之身,对这些并不在乎。哪怕那会儿知道危险,也只是更多了一定要弄明白秘境来历的念头。   有了决心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去了秘境开启处,继而——   邬戎机道:“你在拖延时间吗?”   焦峰主又笑了,说:“好,那便长话短说。   “我废了极大精力,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终于算出了想知道的事情。那会儿已经是又一两百年过去了,而再后头发生的事,你也知道。   “我死了一回。”他的声音变得极轻,“只因我终于知道,那秘境竟是自上一元遗留而来!”   ……   ……   一道雷凭空落下,却被护宗大阵拦下。   自宗门峰头朝外间望去,能看到大片连绵的阴云。   这样的景象,恰似无极峰弟子们此刻的心情:历来风光的师叔上官微死了,自家峰主也被姓邬的打了个半死不活,随后人便一走了之!   掌门倒是来主持大局了,可谁不知道,袁仲林原先就是太清峰出身,历来对邬家人偏心。再者,当真说来,自家仿佛的确理亏。   已经有那不姓上官、只是纯粹仰慕天一宗才前来拜师的弟子心思转开。不管怎么说,直接用活人炼丹都不对劲吧?虽然修真界里没有某个明确的“魔道门派”,可这做法算来也和话本子里的魔门没什么差别。何况被捉来炼丹的人身份同样不凡,背后之人打上门来,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问题是,他们又什么都没干,凭什么跟着姓上官的一起站在道德洼地啊?!   就连姓上官的,也不是人人都如上官微从前那样得峰主看重。小门小户如郁家都有郁青这样如同草芥、一旦离开便再也不愿回头的子弟,何况他们呢。   是时候给自己琢磨后路了。而首先要做的,就是与那些冥顽不灵之人撇清关系。   如此种种,暂时不在邬九思与郁青留意的范围当中。   前者正在给自己的徒弟检查身体。又几颗丹药下去,郁青的外伤已经完全恢复。然而因妖蛟而来的内伤原先就没有好全,上官微震怒之下的灵气暴动也确实颇有威力。邬九思神识沉入青年体内,便看到大片刚刚修复不久的经脉之上又有裂痕。   他又是心痛,又是不理解。“你不是已经得了寻宝鼠拿去的法器吗,怎么还被他……”   郁青踟蹰一下,低声说了自己的考量。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的确是让情势简单些的选择。偏偏说着说着,便见师尊的唇角抿起,神色也有细微变化。   邬九思的心情的确难言。良久,他才说:“你觉得直接对他动手,我便不会为你出头了吗?”   郁青自然否认:“怎么会?我只是觉得,这样能让你更不为难。”   邬九思深深呼吸。   他不忍说郁青不对,然而——   “怎么会是‘为难’呢?”邬九思道,“为徒弟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啊。”   郁青眼皮颤了一下,低声说:“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对不起。” 第080章 剖白   邬戎机不动声色:“一元?”   是个他从未听过的表述。到了这种时候,焦峰主还在故弄玄虚吗?   这倒实实在在是他误会了。妖蛟听着身前人的重复,颇郑重地点了头,道:“这也是我后头寻访古籍,从其他上一元留下的零星残片中找到的称谓。既然这一元有我察觉真相,先人们自然也不会当真毫无所觉。”   邬戎机淡淡“嗯”了声,对方便又娓娓道:“话再说回来,无论凡人修士,还是飞禽走兽,但凡是这天地之间的造物都总有寿数尽头。那天地本身呢?自然也有它的寿数!   “从鸿蒙至天地初开,再到后头万物繁衍,最后一切再归沉寂,天地也再回最初的样子,是为‘一元’!”   “……”竟有此事!?   邬戎机的瞳仁猛地收缩,却还是不发一言。恰好这会儿焦峰主已经完全落回发现这等真相的惶惶不安当中,并未留意身前人的神色变化。   他的眉头紧紧拧起:“上一元中,便有我的同道修士察觉了这点。然而他们费了百般力气,终究还是没能阻止一切覆灭。   “便是如你我一般的修士,平日人人都要尊称一句‘大能’,说来算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到了这浩荡的天地之力之前,照旧不过蝼蚁!   “他们甘心吗?自然不甘!可又能如何呢……好在到了最后,总不算一无所获。”   邬戎机依然沉浸在妖蛟所透露的讯息带给他的惊愕当中,若非对对方仍有疑心,他的眉尖一定已经紧紧拧起。   这些话是真是假?是对方临死之际的狡辩,还是切实要发生的惨淡未来?天地之寿数,万物之终结……   对了,天机镜!   想到道侣的法器,邬九思眼中掠过一道暗芒。他的手指轻轻捏诀,动作间并不引起妖蛟的半分留意。而后者的确沉浸在自己卜算所得的惨烈未来里,不知不觉便是牙关紧咬,继续说:“他们发现了,每当有一高阶修士的一身灵气归于天地,这万物终焉便能推迟些许时候!   “为何会如此?——他们探究日久,总算有了一些微末收获。或许一元之尽,原先便是因为天地万物对世间本源的掠夺太过,这才让后者要重新洗牌整理。而高阶修士之死,原先便是对修真界之本源的补全。   “邬峰主,”妖蛟说着,原先高亢的语调忽地变得轻柔,目光也紧紧锁在身前修士身上,“你可知晓,上一元仅仅维持了十二万九千六百个年头?……我原先也是不信的,可后头找到的古籍残片愈多,倒是不得不信了。   “咱们这方天地持续的时间要远远多过他们,可到底又能多上多久?若是依照原先那样发展下去,怕是等不到你我再看百年世间,一切便要有变。   “我原先也是有所犹豫的,可有一日,我受了伤,身畔便长出许多灵植。原本是看惯了的场面,可是那天,我猛地意识到,或许事情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   “这片天地当中,已经有诸多造物消失了!你说,”焦峰主目光灼灼,“是否正因为那些上古神兽已死,它们从天地当中所得的一切都再度归于天地,这才有了往后人族之兴!”   ……   ……   当然不是。   邬九思近乎想不明白。郁青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为何还要与自己道“对不起”。   可往下去究,他当真对对方如今的心态全无理解吗?也不是。甚至在不久之前,他还抱着与对方现在一样的念头。曾经的道侣是否对不起自己?当然了。哪怕他已经很少想到对方,也不能否认曾经发生的事情。   所以,便是这些他不经意透露的念头让郁青始终陷在深深地不安当中吗?甚至不光是他,还有太清峰上下,那些不时便要和“陈禾”打交道的弟子们,还有对着邬九思曾经道侣满怀怨念的师叔他们。   郁青身在这样的环境当中,怎么可能开怀?——换个角度去想,如若他会因此痛楚,当初又为什么要离开?   其中或许有他并未弄明白的地方。   邬九思模糊地想到这里。还要细探的时候,父亲的传音出现在他耳畔。“九思,速取天机镜来。”   他一怔,快速意识到,是父亲审问妖蛟时要用到这法器。他是母亲的儿子,父亲也是母亲的道侣,自然一样不会被灵镜拒之门外。   他的神色有所变化,郁青自然察觉,轻声问:“是有什么事吗?”   邬九思还是挂念他的情绪,可眼下时刻,也只能略作安慰:“父亲要我送天机镜过去,兴许是审问妖蛟有了什么结果——你且安心休息。”说着话,他的手轻轻抬起一些,是个想像从前一样轻轻去拍徒弟肩膀的动作。可做到一半儿,又停了下来。   对“陈禾”做的事,放在“郁青”身上,是否不够妥当?   他短暂踟蹰,又在对上青年目光的时候意识到:阿青最不愿意见到的,恐怕就是自己态度有所变化。本就敏感多思的徒弟,若是自己再不表现得清楚些,待他走了以后,对方该是怎样辗转反侧?   邬九思深吸一口气,掌心到底是贴合了徒弟肩头。他直白道:“你这样考虑我,我自然是高兴。可你关怀我,正如我关怀你。你想让我不为难,我便也希望你不受苦。不是觉得你不好,只是——”   不擅长的话语,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你身上受苦,我心里也要难过啊,阿青。我本来应该保护好你的。”   话里多少有些责怪自己的意思。郁青如何能听这个?他瞳仁细微收缩,立时便要宽慰师尊。可在他开口之前,邬九思又道:“你听我这样讲话,已经觉得是委屈了我,可你自己呢?从前又是受过多少委屈。”   郁青嘴唇颤动,竟是说不出话了。   像是在做梦。师尊会觉得他委屈,会为他心疼。   他的眼眶因这份心思隐隐发热,这时候,邬九思又说:“前头的事已经发生了,现在你便好好养伤。日后,”他的手并未从徒弟肩膀上落下,而是轻轻摩挲片刻,才坚决地继续往下说,“你要记住,若是还有这等状况,你绝不必考虑我的处境、名声。再没有比你的安危更重要的事了,旁人口舌又有什么重要?   “你才是最重要的,阿青。”   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才是最重要的。   一直到邬九思离去良久,郁青脑海当中都不断回荡着这句话。有很多个瞬间,他都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可用指尖在胳膊上掐一掐,又清楚地感觉到疼痛。   郁青愣了愣,嘴唇止不住地弯了起来,偷偷笑过许久。   “师尊不怪我。”他自言自语,“他说他不想让我受苦,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后面的话太重要了,以至于郁青不敢往下说。可他的眼睛更热了,鼻尖也多了一样的酸楚。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心头,他不敢去触碰,却又止不住地在它周身徘徊、观望。最终最终,汇聚成一句:“师尊……”   九思。   “他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   “父亲。”同一时间,邬九思方听过邬戎机对妖蛟交代之事的描述。他心头自是吃惊,又觉得对方的话语荒唐。无数思绪转过一遍,又汇聚成:“若这一切是真的,你会原谅他吗?”   邬戎机听到,原本想说还没用天机镜查验过,如何能知道焦峰主所言真假。可还没说出来,便对上了儿子的眼睛。他瞬间意识到,儿子是认真的。   再略略一想,邬戎机明白了其中缘由。“他伤了你的道侣,所以你要他付出代价?”   邬九思静了片刻,说:“他如今……不算是我的道侣。”   邬戎机没有接话。一来,他毕竟刚刚出关,又接连遇事,的确还不太清楚儿子与那青年之间的纠葛。二来,他总觉得儿子的话还没讲完。   果然,紧接着,邬九思又道:“前些日子阿青重伤,我是亲眼见过的。但二十年前,他拿着龙血草回天一宗的时候——阿青不曾与我细说他究竟是如何丢了灵植,可以妖蛟的作风,在不知阿青身份的状况下,他能拿了东西就放人离开吗?”   邬戎机叹道:“怕是不能。”   邬九思轻声道:“我不知道阿青是怎么撑下来的。但那个时候,他定是经历千辛万苦才见到我。只是我不信他,天一上下无人信他。他那么狼狈地走了,也没想过怨我。”   相反,郁青对他念念不忘,又在数年之后归来。想想他那会儿的去向,邬九思近乎能猜到对方是为了什么再回龙州。   “再有。”他又说,“他不曾说过自己为何离开,但——现在,父亲,你在这里,我也好端端的在这里,上官微都敢对阿青下手。当年呢,他有没有做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阿青有没有遇到什么?   “我真希望他能对我诉苦。   “可他什么都不说。” 第081章 噩梦   眼下自不是诉说这些的好场合,可眼前之人又是长久不见的父亲。下意识的,邬九思还是多讲了几句。   邬戎机听在耳中,却是想起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自己与道侣都是当世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却还是头一回照料一个小小婴孩。是,作为两个他们这样等级的修士的孩子,九思在他母亲肚子里时便打开识海,能与父母二人偶尔交谈。出生以后更是天生聪颖,寻常孩童还要教导的事,落在他这儿却是天然明悟。   可要邬戎机说,这还是一个不太好带的孩子。正因他聪明、极小便能引气入体,他能做的事也超过寻常孩童许多。有天自己和道侣一不留意,就没了九思的踪迹。找了许久,才发现儿子竟然趴到一把自己曾经用过的刀上,一边拍手一边在天上飞。   道侣把这小娃娃拎了回来,略有头疼地与邬戎机讲:“从前觉得五年十年不过眨眼之间,现在看,却觉得极是漫长呢。”   邬戎机那会儿笑道:“咱们现在这样想,可当真到了九思长大以后,怕是又要觉得时间太快了。”   看吧,他如今便有这样的感触。时间从指缝当中匆匆流过,九思已然开了情窦,与他说起烦忧。   邬戎机掂量掂量自己,觉得他的确是个过来人,能给儿子提些有用建议,便道:“九思,你要想想,想听他诉苦报忧,又是为了什么?”   邬九思一怔。   邬戎机点到为止,这便带着天机镜回往妖蛟所在。倒是邬九思,又在原处站了片刻。   他在自问:“是啊,我是为了什么。”   关心徒弟是理所当然。可一道道侣契横在两人之间,偏偏又是阿青需要这道契、好让伤势尽快恢复地时候。别说对方了,就连邬九思也能察觉其中别扭。   再有,想想今日之事开端,可不就是他察觉“陈禾”待自己怀有思慕?……有些事,不是忽略掉,就不存在了的。   邬九思霎时默然。   静了良久,他方扪心自问:“阿青待我如此,我待阿青呢?   “是一如从前么?还是到底回不去了。”   再进一步想,如果真的回不去了,把阿青留在身边便是对的嘛?对方会不会更是难过?   回太清峰的一路,邬九思都在思索。到了地方,他都依然沉浸在思绪当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反应过来了。   看看扇骨之下、已经过了几座山头的其他峰,他轻轻咳了声,从容、低调地折返。   路上又有些踟蹰。邬九思难得有些不大确定,自己心念未定的时候,去看徒弟是否合适呢?二人之间,他是长者,是师尊,也是说话更有分量的一个。想想从前便知道了,历来只有他来决断两人的关系,郁青并不能改变什么。   可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轻易开口。   “也罢,”他想,“我不过是去看一眼。一眼就好了。”   知道郁青如今状态不错,也能安稳些。   抱着这样的心思,然而尚未来到屋内,邬九思的心尖便是一揪。   有里里外外的法阵在,所有声响都被隔绝。他这会儿并未听到、察觉到什么,会有此刻的反应,更像是一种本能。   邬九思霎时加快了脚步。他担心郁青多想,担心对方心神郁郁之下做出傻事。然而推门的那一刻,邬九思方意识到,原来青年是做了噩梦。   与其他答案相比,这算是一个好结果。邬九思很短地松了口气,转而又身形一闪,直接去到徒弟身畔。   他在榻边坐下,轻轻叫:“阿青?阿青?”   榻上的青年眉尖紧拧,冷汗不止,发丝都粘在了脸上。   邬九思想要为他拨开些,动了手,才发现指尖是一片冷。   他心头愈忧,不知要怎样才能叫醒对方。这时候,眼神又是一闪。   阿青……怎么梦里也在流泪呢?   莹莹水珠从眼稍落下,很快流入鬓间。速度太快,简直就像是邬九思的错觉。   可邬九思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他手指微微蜷起些,几分茫然几分怜惜。明明自己走的时候青年还是雀跃的样子,可这不过多久,对方竟然再次……   “你要怎么样才能开怀些?”他问。说话的时候,拇指在青年眼角轻轻摩挲。是想要抹去那边的水痕,可这么一个简单的、并不掺杂什么心思的小动作,却让对方眉尖显而易见地放松了。脑袋也微微偏了过来,正朝着邬九思的方向。   邬九思看着这一幕,不言不语,不发出任何一分动静。事实上,连他自己也在花时间反应。   作为筑基修士,阿青本是“不需要”如此刻般闭眼睡下的。会这样,便是他太累、伤势未愈。   如此情境当中,做出的自然都是本能反应。而他的本能,是与自己亲近。   ……在苏醒时不敢去做的,与自己亲近。   那个答案其实从来都在自己心里,只是邬九思先前不曾去触碰。到了眼下,他掌心微烫,手指也多了热度。垂眼注视着那闭着眼睛、却还是追寻着自己气息的青年,他到底直面了那件事。   “能让你开怀的,是我吗?”   你不敢去想我已经不因之前的事生气怪你,可还是想要与我一起。   邬九思慢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些?阿青已经表现得那么分明。   那自己呢?他又自问,自己想要如何去做?   心念转到这里,便似是碰了壁。好在这会儿屋子里只有他一人清醒,邬九思可以放纵自己散开悠悠思绪。   他又记起自己曾经与“陈禾”说过的话:我从前不知你又这样的想法,于是从未生出更多心思。但现在,如果你愿意等,我便也愿意一试。   为什么呢?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徒弟。   想到“陈禾”的笑脸,邬九思很短暂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有怅然。从前不觉得这份笑颜特殊,今日却……   他不由低头,想要再在榻上青年脸上找到一抹喜意。可视线垂了下去,修士又是愣住。   他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掌心已经贴合上青年面颊了。而此前的焦灼、难捱已经从郁青脸上尽数消失,留下的只有平和依恋。   ……   ……   妖蛟说的是真话。   拿着天机镜,邬戎机得出了这个答案。   或者,至少,对方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他轻轻“啧”了声,想到对方志得意满、笃定自己下次再去时定会带上上官冲尸身的样子,心头一阵厌烦。   倒不是说觉得上官冲不该死。可无论此人是何状况,都是天一宗的事。莫非自己口上叫妖蛟一句“峰主”,他便以为这会儿是灵犀峰还在的时候么?   邬戎机冷笑一声,本命刀旋即自鞘抽出、落在身下。他抬脚踩上,风霎时在耳畔呼啸起来。   有灵光自他指尖流出,正是一枚发给袁仲林、说清自己了解状况的信符。另一边,袁仲林原先正在与各个外出弟子前去拜会的宗门高层传音,一个个噩耗传来,不少宗门到底还是不敢以长老们的性命来赌。尤其在各自渠道探听到天一宗果真出事之后,他们到底一一打开了通往自家长老闭关之处的阵法关窍。   并非所有地方都出了事,可一但中了那个“万一”,便是颇惨烈的结果。   袁仲林虽是外人,却也兔死狐悲。此刻收到来自师兄的讯息,他先是同样一声冷笑:“做了这么多恶事,他竟想全身而退吗?”语毕,想到妖蛟的话,又是微微悚然,“天地寿数……”   袁仲林沉吟片刻。   “这不单单是玄州的事,”他很快有了答案,“前头收了信的门派也在等一个结果。便将人请到天一宗来,一起就论个说法出来!”   这是其一。   “上官峰主之事,倒的的确确只在天一之间,”袁仲林道,“便请所有峰主一同到主峰议事堂,好看此事该如何决断。”   “正是。”邬戎机也是这个意思。上官冲单单是在上官微之事上“失察”吗?当然不!最重要的,是他在各峰长老峰主们协战妖蛟时与后者暗通款曲,险些让妖蛟逃脱!   他有没有想过这会招至什么结果?这分明是置所有闭关之人的性命于不顾!如此令人胆寒之事,哪里是单与太清峰有关呢?   这不光是袁仲林作为太清峰出身之人,对关系亲近的师兄、师侄的偏向,还是他作为天一宗主的公正之心。   两人说定,不多时,宗门当中,所有化神往上的修士都收到了掌门传音。旁峰之人尚莫名,商量来、商量去,也只觉得这是要他们去旁听。无极峰之人则是都显露郑重,有那不姓上官的长老垂下眼,遮住眸中的野心。   邬九思虽不是化神,却到底身份特殊,执掌太清多年,一样要出发参与。   他的手指勾过徒弟鬓角的发丝,嗓音柔和,说:“我先去了——你醒以后,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停了停,又说:“应该是会让你开心的事。不要总是担心了,阿青。” 第082章 结果   “不要总是担心了。”   郁青眼皮颤动,似乎是捕捉到了一句重要的、让自己安心的话。   “阿青。”   他迷迷糊糊、很不确定地想:“我果然是在做梦啊……”   竟然觉得九思真的要与我重修旧好了。   另一边,邬九思抵达议事堂的时候,其他峰的峰主长老多是已经入座。   他神色自若,到自己父亲身旁坐下。动作间,不免是与父亲传音,想事先知道些状况。   邬戎机自然也不会对儿子隐瞒什么。他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邬九思听着,先是错愕,随即震怒!   先前他只知道姓上官的对阿青心怀不轨,到此刻才了解他们用心之歹毒险恶。甚至于——邬九思心想——那上官峰主是什么蠢物?一条连“死而复生”手段都能用出来的妖蛟,他竟当真觉得让对方立誓便是有用吗?   一旦对方脱了身,后面发生什么,还不是任由他说?到那时候,无论是前一任上官峰主,还是上官冲本人,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倒不如趁着所有人合力围剿的时候,将人直接按死。   “从容些。”邬戎机神识瞥过儿子手背上微微浮起的青筋,不动声色地吩咐,“此人虽恶,可事情毕竟不曾发生。”   邬九思喉结滚动,眼睛微闭。   邬戎机还是神色淡淡,神识则用来叮嘱儿子,“待会儿让旁人开口,你不要出头。   “上官冲之恶与上官微虽不冲突,可这两人毕竟是一条藤上的蚂蚱。由你出面,不免让人觉得咱们家人在挟私报复。”   邬九思应了声:“我明白,父亲。”不光是他,其他太清峰的长老最好也保持静默。总归就像父亲和师叔商量的一样,这是整个太清峰的大事。   再有,他眼神又是一动。   无极峰的闭关之人中,本就不光是姓上官的长老啊。   如此定下基调,后头众人齐坐,袁仲林说明真相,果然引起一片哗然。   上官冲也被带上来了。与以往的高高在上不同,这一次,他是以罪人身份。   邬戎机前面重伤了他,后头也无人给他医治。若非毕竟是修行之人,身强体健,他能否好端端地站着都是个未知数。至于脸色惨白、唇色乌青,倒都是小事了。   比身上的伤更让上官冲心态颓然的,还是自己与妖蛟的交易事发。这一刻,他甚至在深深怨恨曾经信重的侄孙的愚蠢。若非上官微自作主张,自己怎么会一点准备都没有地被邬戎机拿下?要知道,早在妖蛟被擒时上官冲便察觉不妥,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后续之事!   他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地位与上官家的尊崇,提前从天一宗脱身便从头到尾都不是上官冲的选择。再有,人人都知自家与邬家不睦,如此一来,对方说的那些针对自己的话能有多少可信度?   上官冲已经编好了剧本,要演一场“邬戎机好不容易抓住时机,便要陷害老对头”的戏码,偏偏这个时候,对方拿了个无比正当、将他按死的理由!   不……他又想,这也不会是结束。目光从无极峰来人身上扫过,五个长老,三个仍姓上官。自己若是以这种理由没了,他们便能享得从前那一切吗?   上官冲觉得,不会有人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   他的神色里多了细微镇定,同一时间,众人因袁仲林转述的妖蛟交代之事哗然!   无数目光落了过来。九阳峰的峰主脾性历来颇烈,此刻也并不按捺,直接问道:“上官冲,掌门所言是真的吗?!”   他说话的时候带了灵气。原先的上官冲自然不会将这点小伎俩放在眼中,这会儿却是浑身经脉都仿佛被那股暴烈气息荡过,喉间都多了几分腥甜气息。   他喉结滚动,将涌上来的鲜血咽下,脸色却是更惨淡了几分。   有另一位姓上官的长老眼里露出不忍之色,这时候,又见上官冲先看一眼九阳峰主,又看一眼邬戎机,而后缓缓道:“如今已是这种状况,邬峰主说的,自然便是真了。”   这话……   众人眼神皆是一动,前头有所不忍的上官长老则是眉尖一压一抖,脑海当中霎时闪过颇多思绪。   九阳峰峰主正是不耐,还要继续问话,忽听旁人开口,“咱们如今说什么,都不过是多费口舌。想要弄清真相,还得有个别的法子。”   倒也有道理。只是——九阳峰峰主神色微历,看向那开口者——同姓上官,这样的人,会真心想要知晓“真相”?   不光他不相信,在场旁人心头也略泛嘀咕。唯独上官冲的眼神微微亮了亮,知晓对方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   然而,邬戎机又是能被轻易拿捏的人吗?待那位上官长老说起“听闻邬峰主手头有一样法器,正能辨别旁人所言真假”,他当即皮笑肉不笑道:“这话倒是真的。只是我们太清方与无极峰结了怨,这会儿拿我们的东西来验上官峰主是否当真与那妖蛟勾结,我们能信,你自个儿能信吗?”   被问话的无极峰长老瞬时被他噎住,说什么都觉得不对。   他倒不光完全是在意上官冲的死活,只是对方一旦没了,其他顶着这个姓氏的人又要如何自处?最好的结果,还是把人保下来。只是姓邬的不上套,这可如何是好?   “那会儿老峰主便在妖蛟挟制之下。”沉默片刻,无极峰长老勉强道,“那毕竟是峰主的父亲。”   “九思,”邬戎机便笑道,“若是你在同等情景当中,又待如何?”   邬九思:“……”   “妖蛟之心不轨。”他说,“要救父亲,自然要趁其被困,要其性命。”   “哈哈,”邬戎机大笑,“正该如此!”   这之后,他的神色又迅速冷下:“这么简单的道理,一个孩子都能明白,上官峰主却是不知吗?——他是被其逼迫,还是另有缘由?”   说到“缘由”,这不就又扯到邬家小儿的道侣了么?   无极峰长老吸了一口气,也顾不得腹诽“都一千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能被称作‘孩子’”了,只心怀期许地朝着邬戎机看了过去。偏偏对方一副绝不顺自己意的模样,到这儿便停下话音。再看其神色,上头竟是明晃晃的嘲讽。   无极峰长老神色一僵,分明对方并未再有意针对他说些什么,他却有种接连数个巴掌落在脸上、让他整张面孔都又红又胀的感觉。   “行了。”袁仲林终于开口,打断了双方对白,“以那妖蛟行事,他说的话,便能全信吗?”   是不能。但是,又能全然不信吗?   峰主长老们自是不想冒险,袁仲林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他还是公正模样,提了另一个验证的法子:由阵峰之人出面,检查那日众人打斗之处留下的灵气痕迹。   “如若还觉得不妥当,”袁仲林甚至说,“恰好,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诸位。妖蛟交代出来的事不只一件,只是剩下的便不光与我天一相关。旁的宗门之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过不了几天,他们便要齐聚于此。到时候,请他们当中擅阵者前去一观,也是一样的。”   “这,”有人开始面面相觑,“毕竟是家丑,如何能落到外间?”   “却也不是这个道理。”含元峰峰主来了个软刀子,“能引来诸多门派之人的定是大事。这等大事之下,谁有心思计较天一一峰的峰主品性?倒是咱们自个儿——”   他微微冷笑,继续说了下去。   “今日妖蛟是已经被拿下了,日后呢?若是再有外敌,你们敢与一个曾把敌人放跑的人联手吗?!”   自然不敢。   事情被定了下来,后头便是在场众人一同动身,前往后山。   路上,邬九思原先正是心思沉沉,一半儿是郁青的状况,另一半儿是郁青日后会是如何。这时候,听到父亲与自己传音,竟是安慰:“九思,姓上官的必不会再成为咱们家里人的威胁。”   邬九思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父亲是看出自己情绪不稳。他动容,低低在识海中应:“我自是相信父亲。”   哦,那就还是有些搞不定和自家儿媳……儿婿?不管了,总之是那个青年有关的事。   邬戎机歪了歪脑袋,一时倒是记起自己和道侣年轻的时候。只是想到这儿,他的思绪里也多了一点沉重。   还是快点将外面的事情处理完,自己便继续与道侣一同闭关吧。   一日之后,上官冲被废除修为,自此不再是天一宗之人。   无极峰仍在,只是万千年来头一次换了不姓上官、与上官家也并无传承姻亲等关联的长老。长老也换了一批,其中倒是留了几个上官族人,却也与上官冲那一支相距甚远。   邬戎机是这么和儿子解释的:“他们是一个姓不错,可这样便无倾轧之事了吗?怎么可能!”   愈是同姓出身,待遇上却远远不及,才愈是让人生出将主支打落凡尘之心。   邬九思点点头,明白这些道理。   这时候,第一批赶赴天一的其他宗门长老依然抵达山门之外。   袁仲林携众人亲自相迎,共商大事! 第083章 邀约   作为天一第一峰的峰主之徒孙,郁青修为不算高,身份却足够出现在这迎接他宗众人的场合里。   他也的确被安排了差事。大能自然有大能来招待,而他们带来的弟子们呢?这便是一众弟子的任务了。   那些初来天一的元婴、金丹们自能瞧出眼前这个青年的修为、年纪都不算大,可正是这样,他们才更加不敢看轻对方。后头再一打听,果然,堂堂大乘老祖、声名赫赫的邬尊者,竟是这小辈的师祖!还并非那种挂个名头,实则在几百、几千个徒子徒孙里让人完全对不上名字的,人家是一脉之传啊。   平日言行之间,更多了几分郑重。   这样鲜明的态度,郁青自然也有所察觉。明面上,他从容平和,似乎也很习惯因身份被人敬重对待。实际上,心头多少有几分复杂。   到了不用打起精神、应对来客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回邬九思身上。   是事事留意,也是隐约有点躲着对方。   不过,后一样心思只有郁青自己知道。   他脸上是笑,心头则觉得自己卑劣。从前是因为伤没有好,这才不主动提出解除道侣契的事情。可到了现在,有各种灵丹妙药咽进肚子,也有顶级功法为自己疗伤。一段时日下来,已经能说得上大好。按理来说,再没有保留过往遗存的理由了。可当真面对的时候,郁青还是退缩。   他甚至找了很多话来说服自己。“就算这个契没了,我也还是师尊的徒弟啊!他对我那么上心,我是绝无半点怀疑的。既然如此,又怎么能让师尊为难?”   可道理是一回事,实际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再等一天。不,再等一刻。”年轻的筑基修士心想,“只要师尊来找我,我就立刻答应配合他……唉,说到底还是我不好,从前竟是不知道珍惜。”   他出神,怔然,陷入回想。   脸上的神色虽然已经有意克制了,可若是有人细细去看还是能偶尔捕捉到几分欢喜,几分悲伤。   到最后,又是一句:“可我实在还是应该知道珍惜的。再说,这些年里一声声‘师尊’叫下来,也当真是习惯啦。”   与此同时,几次马上就要抓到徒弟,但察觉对方神色不对,似乎还在郁郁情绪当中,于是事到临头还是放弃的邬九思:“……”   他看周遭,只觉得天一自己熟悉的人中实在没有能为处理眼下境况提供借鉴的人。恰好又是大量他宗师徒出现的时候,邬九思干脆也转过心神,一面招待旁人,一面看旁人是如何相处。   期间,也听人提过几次郁青的名字。邬九思自然明白,那些修士能记住这两个字,多半还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可几句“少峰主之徒果真是灵秀之人,纵观我宗小辈,实在没有能在这个年纪、境界与之相较者”“要么怎么是天一宗呢,毕竟不同凡响”下来,他脸上的笑意还是更真切了几分,道:“阿青是很不错。”   一时宾主尽欢。   如此几日过去,除了人人都在的场合,这对师徒还是不曾碰面。各个宗门却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再有在路上的,也事先与袁仲林讲好,待到众人商议起作乱妖蛟的处置一事,他们会通过法器水镜出席。   袁仲林应下,回过头问自己的三个徒弟:“龙州、北州、云州那边如何了?”   赫连随三人一一回禀。话中内容倒是相差无几,都说在接到师尊命令后便联络起外州门派。那些外州修士是来不及赶到天一,却也在他们各自所在之处寻了地方相聚。譬如云州,诸多有头有脸、数得上名号的大能尊者,这会儿便齐齐当上云梦门掌门的座上宾。   说到这儿,汇报的人成了孔连泉。他的出身摆在那里,云州负责和他直接对话的便是他的父亲。云梦门又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对里头的所有布置都再熟悉不过,此刻定神谈起,很快讲事情说清。   袁仲林点头,又叹:“此事牵连毕竟太大……”   孔连泉听着,脑袋跟着点,心神却缓缓飘远。   他半是庆幸,半是苦笑,只觉得自己算是有了心病。若是如同师兄师姐一般与那些并不熟悉的门派修士打交道,兴许已经在疑神疑鬼,担忧对面儿讲话的也并不是人,而是某个披着人皮、心怀不轨的妖。   便像是前头的“焦苍”一样。   要说妖蛟之事败露后受到最大冲击是谁,答案除了孔连泉不做他想。   他原先还很有一股冲动,想到那妖蛟面前问他为何如此。可很快,这样的念头又被打消。   难道自己不知道答案吗?对方展露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想要被他带回天一、云梦二宗。而自己竟当真傻乎乎地上了套,将对方的虚与委蛇当做真心,把那些把酒言欢的日子放在心上。   结果呢?到现在,孔连泉唯独能庆幸的,便是师尊与师伯早早识破了对方的阴谋,没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心绪沉沉,等到师尊交代完事、与师兄师姐一同往外行去了,面皮也是绷着。   赫连随和任剑秋看在眼中,朝对方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叹气。   这时候,任剑秋忽地往前一步,勾住师弟的肩膀,笑道:“今日后头也没其他事要做了,你从前不是总说在他州得了佳酿吗?怎么,与我们一起喝一杯?”   孔连泉一愣,赫连随倒是了然了师妹的心思,于是紧接道:“这些日子,我总瞧着九思和……咳,和他徒弟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便想着,咱们是不是也做些什么。”   “……”原先没说出来的婉拒被孔连泉咽了下去。沉默片刻,愧疚涌了上来。   那年回到天一的时候,小师兄的“道侣”已经离开了。人人说起他都是厌恶语气,只道此人不过是贪图太清少峰主道侣身份带来的浮华,于是孔连泉也跟着瞧不上他。   可后来见到的“陈禾”,却的的确确是个努力上进的好孩子。孔连泉是有留意到,对方面对自己这些“师叔”“师伯”的时候脸上是笑嘻嘻的十分大方,行动上却总是恭谨过了头。可那时候,他只觉得那是小辈进退有度。却不曾想,里头还有另一重缘由。   现在,人被他带回来的焦苍重伤不说,上官微也暴露出狠绝心思。要再说郁青“活该”,孔连泉是讲不出口了。何况九思自己也放出话,无论“陈禾”还是郁青,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那就请九思和阿禾——咳,郁师侄一同到我那儿坐坐吧。”孔连泉说,“你们讲这是为了安慰我,他们不会觉得奇怪的。”   任剑秋听着这话,视线落在孔连泉身上,像是想要知道他是否真心。   孔连泉笑了一下,说:“人这辈子,哪儿能不遇到几个畜牲呢。”更何况他们是修行者,寿数漫长,“我不过是觉得对不住师长们。但既然天一安稳,时间长些,我总能放下这口气。   “倒是九思那边,咱们想做些什么,也得先弄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赫连随和任剑秋听到这儿,既是觉得师弟所言有理,也是由此感怀。任剑秋笑道:“果真是沉稳了。”   赫连随也说:“往后看,日子还长呢。”   三人说定,余下就是赫连随和任剑秋“忧心忡忡”地去找邬九思。   待他们说清来意,邬九思自然不会拒绝。不过在师兄师姐提及“可否让郁师侄同去。若他也出言宽慰,连泉应该更能想通”的时候,他明显犹豫了。   赫连随和任剑秋便意识到:“九思当真是很在意那人。”   只是劝慰孔连泉与缓和邬、郁两人之间关系都是他们的目的,当事人之一的郁青若能参与,还是更好些。   想了想,任剑秋道:“只是遭了罪的毕竟是师侄,还是要看他的心思。”   心思……阿青的心思最是敏感不过,若是他知道今日之事,又知道自己替他直接回拒了,怕是不知还会想多少。   但要说直接与对方讲一句“你也来劝劝小师叔吧”,同样并不妥当。邬九思知道,只要自己提了,郁青就一定会答应。愈是这样,他就愈不愿意勉强。   “我先探探吧。”他说,“看阿青是个什么心思。”   赫连随和任剑秋自然不会不应。只是等到邬九思离开了,赫连随才带着几分感怀,和任剑秋讲:“当年他们还是道侣的时候,九思也是管师侄叫‘阿青’的。”   任剑秋道:“他们……唉,我现在就想要人人都好好的。”   讲到这儿,又顿了顿,问师兄:“妖蛟说的那番话,你怎么看?”   旁人尚不知道的事,以他们二人的身份倒是早已听闻。   只是听闻了,也无法有更多判断。赫连随摇了摇头,“邬师伯说的没错。天机镜只能判别妖蛟的态度,却不能真正确定此事真假。若要召问,却怕是又一轮天雷……   “且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   ……   且是走一步看一步。   抱着这样的心思,邬九思捏出一枚信符,对着讲:““阿青,此番听闻云梦门的状况,我才想起一件事。   “此前说的去云州那边学丹一事,你还想去么?”   不好直接提起孔连泉,便如此旁敲侧击吧。 第084章 有朝一日   去云梦啊。   听到来自师尊的传音,刚办完今日差事、从人群里走出来的郁青微微迟疑。   在身份曝光之后,他一度以为师尊已经忘记这个提议。也无妨,研习丹道是“陈禾”的追求,他郁青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兴趣,却也只将其作为“修习阵道”“修习符道”的并列项。若有工夫,便多钻研几分。没那个时间,粗略看过、试过也是无妨的。   可现在,事情又被提了起来。郁青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去吧,这是心上人对自己的费心安排。孔长老也的确是丹道大能,跟着他,自己一定是大有收获。   不去吧,仿佛也有说得上的好处。其中做要紧的,就是一旦前往云梦,郁青势必要再数年、十数年中都无法再与心上人相见。   他这些日子是有些避着师尊,可那仅仅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拖延。再有,到了公共场合,他还是能亲眼见到对方。若是去了云梦,怕是只能以符纸传音了。   青年踟蹰,犹豫。   又忍不住想:“或许这就是九思的意思?他当然是考虑我,但以我俩眼下的关系,若能让我离开一段时日,也算是缓解尴尬了。”   如此默然良久,那种逃避、略带自我厌弃的心态终于被郁青稍稍推开。这时候,“孔连泉”三个字才从记忆中的话音里浮现出来。   他眼睛眨动,轻轻“呀”了一声:“我都忘记了,也不知道孔小师叔近来如何。”   不小片刻,邬九思收到回信。   阿青先回答他,说去云梦的事,自己恐怕要再考虑考虑,不能立刻给师尊一个答案。又隐约问起,小师叔近来可还安好?   青年清朗的话音落到邬九思耳中,他带着几分莫可奈何地笑了。   好消息,自己的举措果然起了作用。不必明言,阿青已经关心起孔连泉。   坏消息,虽然事情做得温和,可这毕竟算是一种“算计”。旁人或许不会放在心上,邬九思却实实在在地觉得不好。   他回答郁青,你小师叔怕是不太妥当。心想,还是得给阿青一些补偿。   郁青很快又回复,不必邬九思再说,他自己便提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安慰安慰小师叔——“小师叔待我也极好呢。再说,那妖物狡猾,又不光光是小师叔一人中招。他不过是倒霉了些,要妖蛟碰上。”郁青觉得,若是当时换个人在云州,“焦苍”兴许便要换个目标。   邬九思听着,心头一片和软。他想,自己怎么就忘了?哪怕没有任何人安排,阿青也都是那个知恩图报、善于替旁人考虑的人。从前能为了自己携龙血草回玄州,会毫不犹豫地将风露云英送回,今日也一定会牵挂过去这些年中对他颇有照料的孔连泉小师叔。   “知恩图报”。   “善于替旁人考虑”。   几个形容先是浅浅地从邬九思心头掠过,又被他清晰地拎出来。   邬九思闭了闭眼睛。有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些日子阿青总是不愿意与自己私下讲话。   ……   ……   怀着不同心思的五个人坐在一起。又是清风朗月的时候,一棵老树伫立在侧。而在树下石桌旁,孔连泉取了好酒,其他几人也各自带了瓜果、点心。   倒酒这事儿自然不用修士们亲自动手。杯子摆出来,壶已经自发地倾斜。五道水流同时出现,“哗啦”声响当中空气里也浮出隐约的酒水香气。人光是坐在其中,便已经多了三分醺然。   孔连泉便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口,欠然说:“近日大伙儿皆是忙碌,没想到还要专门为我走上一遭,实在辛苦。来,我先敬你们一杯。”   说着,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其他人自然相陪。郁青算是小辈,却也参与其中。一面喝,又一面在心头琢磨:论资排辈,自己应该是最后一个开口说话的。虽然在眼下场景里,他话里的份量其实最重……   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还是他待会儿要怎么说?   与师尊相会、赶来此地的路上,郁青其实也问过对方这个问题。邬九思只说他觉得郁青前面讲的话就很好。又道,若是孔连泉想要给他什么东西作为补偿,他便通通接下,“也是让连泉心安。”   郁青点点头,心里多了几分条理。   他当真是那么想的。妖蛟盯上自己是因孔连泉吗?不是!只要那道道侣契还在郁青身上,对方便会对他下手。整个过程当中,孔连泉连把刀都算不上。   自然,郁青也承认,如果被妖蛟利用的换一个人,他心里或许当真会有几分怨言。可还是那句话,孔小师叔对他是真的不错。再想想对方得知妖蛟身份之后会是怎样崩溃难受,怨言便轻易消散了。   等到旁人都与孔连泉碰过一杯酒,他舔了舔嘴唇,果真开口讲:“妖蛟狡猾,如袁掌门那等修为不也被欺瞒过去了?他有意伪装,不怪小师叔看不出。”   孔连泉心情难言,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言语苍白。到最后,干脆开始从袖子里掏丹药。   这是他最不缺的东西了。不多时,面前的石桌上就堆出一座矮墙。浓浓药香飘散在空中,连带还有孔连泉的介绍。   郁青最初还有些惊讶,都是些自己只在书上看过的奇丹异宝,如今却真正出现在眼中。到后头,他开始麻木了。   眼看小师叔还在不停地掏,他拿求助的目光朝自家师尊看了一眼。邬九思也有些没料到小师弟的表现,但留意到郁青的视线,他还是轻轻点头。   就像前面说的那样,你就收下吧。   青年喉结滚动一下,还是稍稍阻止:“足够了,当真是足够了!小师叔,我的伤已经好了呀,哪里还用得上这么些好东西呢?”   孔连泉已经有些醉了,但还是牢牢记得师兄师姐此番安排的真正目的。于是他目光牢牢落在郁青身上,问对方:“你不怪天一了吗?”   在场其他人:“……”   郁青:“……”   郁青有些茫然,磕磕绊绊问:“我为什么要怪?”   孔连泉看看他,又看看邬九思。在赫连随与任剑秋心头紧张,邬九思也略略绷紧面颊的时候,他打了个酒嗝,直接倒在桌上。   在场其他人:“……”   谁能告诉他们,孔连泉是不是故意的?   赫连随和任剑秋摸不准这小师弟究竟是什么心思,郁青更是心脏狂跳,直觉有什么超出自己预计的事情要发生。邬九思便在这个时候开口,无奈地朝着师兄师姐拱了拱手,道:“带回孔师弟安置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了。”   这话里的意思倒是清楚。郁青更加紧张,果然听师尊说,请两位师伯先把小师叔打包拎走,剩下的酒水点心,就留给他们吧。   这怎么行?他本能地想做点什么,好让自己从眼下情境当中挣脱。偏偏郁青又心知肚明,在这些人当中,自己是绝无话语权的。   他因这个念头默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连随三人离开。这时候,手中的杯盏被轻轻一碰。   邬九思绝无吓唬徒弟的意思,却还是见对方浑身一抖,连杯子里的酒水都撒了出去。   些许挫败感从他心头浮出,他问徒弟:“你很……害怕我?”   郁青自然反驳:“怎么会!我只是——”   “我不怪你。”邬九思难得打断了一回徒弟的话音,“阿青,我知道你不是真正想要从我身上图谋什么。你当时只是觉得危险,想要活下去,这不算错。”   郁青听着,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听“道侣”说起这些。可是,可是——   “可是我……我一点儿都没有顾及你。”大约还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吧,眼泪以郁青完全没有料到的速度落了下来,在他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沾满衣裳,“我没有想过你会那样……”   邬九思眼皮微微垂下。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修士永远不会忘怀。可他也没有想到,未来有天,自己能以不同的角度看待。   “那会儿倒当真是很痛、很难过。”他慢慢地说。言语之间,又喝了一杯酒。   杯子落下的时候,正对上郁青眼里的痛苦。邬九思忽然明白,对于郁青来说,有些事,不是自己说一句“原谅”便能结束。   他想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又因现在的自己还无能为力而痛苦。   如果两人都是凡人,郁青大约会在这样的痛苦当中度过一生。然而他们是修士啊,时间对于他们而言再漫长不过——即便是有妖蛟的预言在,对方万般惧怕的终结之日,眼下不还是没有影子?   “阿青,”邬九思认真地说,“你有机会补偿我。”   郁青轻轻地“啊”了一声。   邬九思想了想,又微微笑了一下,说:“你从前当‘陈禾’的时候,不是已经这么做了?有你做徒弟,人人都羡慕我。我也觉得自己幸运,竟然能碰到这么好的弟子。   “我舍不得这么好的弟子伤心,所以对你说,如果你当真对我怀有那方面的心思,我也愿意试一试。   “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你,不是‘陈禾’,可前面说的话还是算数。你如果愿意的话,补偿我,让我高兴……或许我的确愿意与你再试一试呢?”   邬九思停了片刻。   而后无奈地说:“怎么还哭得更厉害了?” 第085章 拉手   郁青也觉得自己眼下的样子丢脸极了。虽然人还在抽抽噎噎,心头却颇为着急,想要止住哭声。   偏偏这种事,他越是心焦,越不能成功。暗自努力了半天,每次有刹闸的趋势,鼻腔便又是一阵酸楚。   郁青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哭腔说:“师尊,你别看我。”   话刚讲完,便觉得一只手贴在自己面颊上。   一切其实发生得很快,可在他的感官中,又像是被无限拉慢了。他先感觉到了一点细微的痒,正疑心那是什么,又发觉整个脸颊都多了被触碰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替他擦眼泪,还是显得无奈,却又极是温柔。   他恍惚地想:“如果能一直这样……”   邬九思和仿佛止住哭声的青年玩笑:“要不要师尊抱一抱你?”   郁青:“哇呜呜!”   他心头略有崩溃,不明白自己为何是这样的反应。丢人,太丢人了!   奈何身体实在诚实。当邬九思试探地、轻轻地拢住他的身体,无论郁青的真正心思是什么,他都感到了绵长的温暖幸福。一点细微的战栗从心头涌了出来,他鼻尖捕捉到了师尊身上的幽幽浅香,身体更是完全不知如何动作。两股意识在脑海当中交战,一面说“这怎么可以,还是要赶紧支棱身体”,另一面则说“可是、可是”……   可是真的好幸福啊。   在长久的谨小慎微、长久的失落徘徊之后,一点清晰的希望照到他心田之间。像是阳光穿破云层,又像甘霖落入大地。邬九思能察觉到,怀里的人原先在颤抖。可慢慢的,对方身体软和下来,那一直止不住的呜咽也终于平息了。   其实没有走远,而是偷偷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的赫连随和任剑秋心头宽慰,这时候,肩膀上突然搭了一条手臂。   两人一起条件反射地抽剑,孔连泉惊得大叫:“喂喂!做什么做什么!”   赫连随与任剑秋面颊抽动一下,缓缓把剑放回鞘中,眼神里却是多了点无语。   任剑秋问:“你刚才没有醉?”   “那倒不是。”孔连泉说:“我吃了颗解酒丹。”   好吧,是这小师弟该有的东西。   两人心头的疑问没了,和孔连泉一起往那对师徒所在的树下看。孔连泉更是紧张,嘴巴里嘀嘀咕咕。赫连随和任剑秋分辨了片刻,才听出他在说“不知道小师兄会不会亲师侄一口”。   赫连随深呼吸,任剑秋缓缓又抬起手。   两人一起彻底将孔连泉提溜走。后者最先还装作挣扎,往后却也老实下来,和师兄师姐感叹:“师侄的确是个好的。”   立场互换,若是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能轻易原谅“自己”吗?   点头或许很难,难的是诚心诚意。就冲这个,孔连泉便觉得把那些灵丹送给师侄很是值得。   唯独的问题是,“话说回来,”孔连泉摸了摸下巴,“刚才忘了问啊,师侄到底还去不去我爹那边。”   赫连随道:“晚些时候再问吧。”   孔连泉微笑一下:“也是。”   ……   ……   袁仲林知道小辈之间应该发生了什么。若是往常,他是一定会去关切一番的。可眼下,他忙得莫说徒弟们了,连自家宗门的长老峰主们都见不全。   虽然事发突然,可毕竟是半个修真界的有头有脸人物都要参加的议事,哪儿能有半点敷衍?紧赶慢赶,到底搭了个还算能看过去的架子出来。   三面巨大水镜悬在会场当中,里面正映出云、北、龙三州当中的景象。而无论水镜内外,所有修士皆是正襟危坐,看天一修士步步入场。   没有人的目光落在这些“尊者”“大能”身上。并非不敬重,而是他们的注意力都被以邬戎机为首的诸修士正牵制的存在吸引过去。   早前众人已经听过“妖蛟”的名头,也知道这妖实在身负不凡,不知早年得了什么机缘,竟得以修成人形。可当真看到盘腿而坐、竟仍保留几分从容模样的焦峰主,外来的修士们还是齐齐吃惊。   一片低低议论自屋中响起,邬九思与郁青也在这片声响当中,却都没什么声息。   两人的身份是能在眼下场合里蹭个席位,可境界修为还是不大够。邬九思还算踩在门槛上,郁青便是直接在山脚下了。   两人都毫无出声的意思,只是在妖蛟从身侧经过的一刻,邬九思忽地握住了郁青的手。   郁青浑身一震,不由侧头看他。视线当中,他的师尊、他的心上人还是从容俊朗的模样,只是侧过的目光当中带出了对郁青的关切。   青年因之怔然片刻,忽地意识到,原来就在对方动作的时候,自己心头那点因焦峰主再度现身而有的紧绷骤然消失了,剩下的仅仅是因手上温度而来的欣喜。   他自己都没留意到的状况,师尊为他留意到。   郁青飞快地露出笑容,与邬九思传音:“师尊,我没事。”   邬九思仔细看了看青年的神色,确定对方眼眸当中的确没了阴霾,这才缓缓收回手。   倒不是动作的缘故,只是看到徒弟那从自己抬了手便成了眼巴巴的神色,他就有些快不起来。   单纯拿开的姿势成了在郁青手背上拍一拍,青年感觉到了,又一次笑起来。   也是这时候,一道高喝在他们耳边炸响,道:“妖蛟不死,人心不稳啊!”   郁青眼睛猛地睁大,身体也微微颤了一下。   不光是被就那声音骇到,还是因为开口修士嗓音里带了浓浓灵气威压。话音落下的同时,威压也覆在众人身上。其他人修为高了,自然不觉得难受,郁青却不同。   邬九思看出来了,眉尖瞬时压了下去。不等郁青自己调整过来、朝师尊示意自己无事,他的手便又扣上徒弟同等部位。接着,郁青便觉得一阵暖流从自己手背上涌了过来,迅速驱散了他原先的些许战栗。   师尊……   九思。   两个称呼在脑海当中转过一遍,到最后,还是哪个都不曾说出口。   郁青知道,比起自己的感谢,对方一定更希望他切切实实地好起来。他眼睛闭起些,就着眼下的姿势调整起呼吸。   在这之余,又难免有些不同心思:“如果师尊不是扣着我的手背呢?”   睫毛抖抖,肩膀紧绷。   “如果……我们是十指相扣。”   他身边,邬九思略有不解地看着徒弟耳朵尖的一点红。   再怎么被父亲叫做“孩子”,他也是一千多岁的人了,不可能什么都不懂。可若说阿青是害羞了,方才怎么没有这样的反应?   邬九思把最先出现的猜测压了下去,专心帮徒弟调整起状态。   这边的一点细微动静,未有师徒之外的第三个人留意。就连其他天一修士也显得沉默,只听一个个匆匆赶赴而来的道友对妖蛟声声怒斥。不多时,话题已经从“妖蛟必须要死”转移到“到底要让妖蛟怎么死”上。   寻常手段是否太便宜他?做了那么多恶事,千刀万剐总该有吧?   还有,最后动手的人应该是谁?的确,人是天一宗抓住的。可轮起仇恨,未有长老被妖蛟害死的天一实在排不到前面去。   不少修士相互看看,视线对上的瞬间,眼神火花四溅。   武道修士如此,器修和丹修们也没闲着。他们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蛟身、骨血就那些定然是由天一宗占据大头,可自家能否分得几分?……小道消息,邬尊者擒妖蛟的时候后者流了不少血,那片地方便长出不少龙血灵植。若自家运气好些,往后百十年里,很多传说中的灵丹都能尝试着炼一炼了。   一片嘈杂当中,焦峰主反倒始终很平静。不光如此,他虽已是阶下囚,看向旁人的目光中却仍带着轻蔑。   逐渐吵出了火气的修士察觉这点,当即怒抽出灵剑,剑尖直指锁链缠身、陷于阵中的妖蛟,为他:“你这畜牲,死到临头了还不悔过!”   “呵。”焦峰主微微冷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还是落在了邬戎机身上。   他傲慢,从容,不像是落于险境,更像是当初仍是玄州第一宗门的最大势力之主的时候,下巴也微微抬起些,好整以暇地问:“邬峰主,你当真要杀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修士们愣住,脑海当中霎时闪过百千种猜测。莫非邬尊者私下里和这妖蛟有什么交易?——可若是如此,妖蛟怎么会当众来说……   他们不由也去看邬戎机。这当中,邬九思等人是已经知道焦峰主预言的,此刻并无旁人的惊疑,只是带着纯粹担心。   邬戎机将所有人视线、神色的变化收入眼中,同样笑了。   “为何不?”他站起身,当着众人的面道:“你当自己从前做了预言,说这修真界终将毁灭,世间又唯有你一个修卜算之道的高阶修士,旁人便都要靠你再去算清这一元结束的具体时间?   “可是焦峰主,从前你都没算出来的东西,怎么便觉得自己日后就一定能算出来呢?” 第086章 倡导   焦峰主愣住,其他人同样愣住。   只是其他人愣住是因邬戎机话中内容,焦峰主则是不敢相信这“小辈”的态度。   他有心追问,偏偏来不及开口,声音就完全被其他人疑问的声响淹没。到后头,更是被不耐起来的九阳峰峰主封了口舌,只能徒劳地一阵“唔唔”。   “邬峰主!你刚才说的预言,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修真界终将毁灭?怎会如此!你我共修大道……”   除了这些内容混乱、纯粹发泄情绪的问题外,也有人抓住了重点,直接道;“邬尊者,你方才说的‘一元’,又是什么意思?”   邬戎机将这一切声响收入耳中,娓娓解释起来。   他的境界、辈分毕竟摆在那里,一旦开口,旁人便很少敢在当中插话。   只是不插话,不代表会场内就安静了。修士们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以他们的本事,又确实不必担心“稍稍分心,就错过邬尊者的话音”。于是上头在解释,下头议论不断。从“怎么会有这等事,妖蛟完全是为了活命而危言耸听”,到“如此一来,倒能解释许多事了”的话音接连出现,只是总的来说,还是抱有前一样态度的人更多些。   等到邬戎机话音落下,甚至有人开口,问他:“峰主,你说‘天机镜’这法器能判断旁人话中真假,这又要如何验证?”   “是呀,”已经恢复状态的郁青和师尊没话找话,“天机镜的威能自然是真的,只是如何能让这么些人相信?”   邬九思听着,心想,原来一句“补偿”就能让阿青的情况好这么多,连脸上的笑都显得真切了。早知如此,自己一定……   他没有再往下想,而是低低回应:“简单。谁不信,让他们亲自来试试。”   郁青“唔”了声,也开始觉得自己先前说了句废话。   他还没来得及赧然,便听师尊转了话音,说:“这也不是重点,真正重要的,是——”   好吧,不用邬九思细细与徒弟道来,前头会场里已经有修士提起了。   还是那个问题。妖蛟心思坚定是一回事,他本身的卜算能力就是另一回事了。   什么,你说此人被称作“焦峰主”,从前当真以此道扬名?……都说了是”从前”,大几千年前的事儿,有谁能够验证?   无论是在客观评判,还是单纯逃避“预言是真的,大伙儿全都要死了”的可能性,众人都很乐意道起这个可能。   邬九思在人群中看着父亲,对方依旧显得很从容。但邬九思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心脏清晰跳动,一时竟没有留意旁边徒弟偷眼瞧来的目光。更无从知道,在自己不曾留意的时候,徒弟的手指一点点挪动、挪动…….已经到了自己的手旁。   郁青并没有更多心思,他只纯粹感受到了师尊的思虑。   半是从对方微微拢起的眉尖,半是道侣契在两人亲近、距离本身也近时给予郁青的反馈。   他本能地想要安慰师尊,却又实在不擅长做这样的事。要和对方方才一样将手扣上去吗?总觉得十分冒昧。再有,九思对自己而言是“心上人”,自己对对方却……   这时候,场上的邬戎机已经再度开口。   不在只是邬九思,郁青的心脏也猛烈地跳动起来。   邬戎机说,他自然完全明白大伙儿的担忧,也觉得这份思虑很有道理。   恰好,天机镜还有另外一个能力。   “可是,”郁青脱口而出,“召问的代价——”   邬九思舌尖抵着上颚,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场大会需要那么多高阶修士参与。当真只是为了让受害的宗门能够处置暗杀了他们闭关长老的凶手吗?不,这或许是其中一重原因,却不是重点。   他因这个念头浑身僵硬,目光紧紧落在父亲身上。嘴唇动了动,里面含着一个模糊的“不要”。   不要做出那样的提议!   邬戎机道:“天一宗虽再无灵犀峰,却也有能够一窥天命的法子。”   不要说出那样的决心!   “这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会说人人都该参与。只是参与的人但凡多一个,大伙儿便都能安全一分。   “自然,”邬戎机语气平和,像是只在与周围人谈天气,“我是所有道友当中修为最高的一个,我会加入。”   不光是他,袁仲林也迅速表态:“我也会加入。”   其他人:“……”   现场一片寂静,当真落针无声。   郁青喉结滚动一下,倏忽扭过头,重新看向邬九思所在方向。他清晰从对方身上见到了起身的动作,而后,邬尊者再度开口,打断了儿子的举动。   “天威之重,深不可测!   “化神以下的后辈,便不必说什么了。我邬某人是在求生,而不是寻死,更不打算让其他人去死。”   邬九思身子颤抖,口腔当中逐渐散出血腥气。   这时候,他终于是感受到了手背上的温暖。“师尊,”郁青仓惶地、不知所措地尝试安慰他,“邬峰主说了呀,他也是想要安稳的。若是参与的人太少,他一定不会提起召问……”   同一时间,场上,邬戎机缓和话音,道:“此事毕竟重大,也不急于这一时两刻,大伙儿还是先回去细想。”说着,目光又冷冷地从妖蛟身上扫过,“若当真有足够的道友加入,我等自会用尽全力,保全大伙儿性命。”   焦峰主猖狂多日,到此刻终究面色惨白,只不断摇头念着“不要”。   也不知道他说的“不要”究竟是“不要杀我”,还是“不要将我抽筋剥骨,好成为‘保全大伙儿性命’的法子”了。   ——作为世间最后的真龙血脉继承者,对自己本身的稀有程度,焦峰主还是很有数的。   ……   ……   大会结束了,又仿佛完全没有结束。   众多修士本以为这趟行程不过月余就能结束,现在看,自个儿怕是要在天一宗内耽搁很久。   不断有代表信符的流光从安置外来修士的峰头飞出去,又有新的流光没入。   这场面被邬九思收入眼中,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劝:“父亲,实在不必如此行事啊!”   郁青在旁边点头,脸上也显露几分紧张。   不光是他们,袁仲林的三个徒弟也在旁侧。赫连随和任剑秋一心去劝师尊,孔连泉则还要分神挂念父亲。   “我知师尊是一心为公之人,”任剑秋道,“若当真有强敌来袭,师尊定是挡在所有人之前的那个!可眼下何曾到那种地步?”   是的,不光袁仲林,在场所有人——郁青默默把不知怎地混入其中的自己拎出来、踢出去——都有“为了护卫弱小,自己直面险情”的经历。任剑秋这么说话,没人怀疑她的真心。   “一来有无此事都并非定数,”赫连随紧随其后道,“二来即便事情是真的,师尊你们也问出时间,再往后呢?”   孔连泉深吸一口气,“光是一个妖蛟,都弄得人心惶惶。若是多加上那么多修士,恐怕……”   众人沉默。这当中,邬九思倒是缓缓吐出一口气,又站在父亲、师叔的角度考虑起来:“若想不走到这一步,将事情瞒下来就好了。可如果妖蛟算出的卦象是真的,咱们这‘一元’也要有终焉,甚至那个时间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如何能假作不知,只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走上死路?换个角度来说,邬戎机与袁仲林这番做出的选择,不也像是任剑秋前面说的那样,孤身为所有人抗住最大压力。   前头还在劝慰的赫连随哑然。郁青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觉得眼下实在不是自己能够开口的场合。如此犹豫良久,他咬咬牙,还是道:“诸位师长怕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是有颇多传言的。”   旁人目光落来。郁青紧张,嗓音愈发显得干巴巴,道:“有些好的,是叹师长们大义,还说自家某位长辈怕是也愿意出面,为后人们换一份庇佑。却也有些人自己心脏,便觉得……”   他斟酌言辞,尽力让自己的说法就显得柔和些,可毕竟是险恶心思,再怎么包装也显得难听。   “觉得要尽快走。如若不然,他们也会‘被’算到召问之人当中。”   “什么意思?!”任剑秋当即怒道,“他们自己胆怯,便觉得旁人也是一样吗?若是当真有这等念头,师尊与师伯又何必实话实说!”   郁青苦笑。这些话,不说邬戎机二人了,就是赫连随等人也不可能听到。唯独他,虽然身份高,可修为还是不足。平日做事,也是在差不多的小辈弟子当中,倒是更容易听着一些风言风语。   除了纯粹阴谋论的,还有修士在暗暗嘀咕,“说这些话,说白了还是想叫咱们看到天一宗牺牲多少,后头应该就是让其他宗门一齐补偿。”   “要么怎么说人家是第一宗门呢,底蕴攒起来就是快啊!”   “……”值得吗?郁青不断地想。这时候,又听到邬戎机淡淡开口,却是带着笑意安慰众多小辈:“放心,我们也不是要一意送死的。把话说清楚,实在凑不齐召问的人,便也算了。”   袁仲林同样颔首,道:“我与师兄,只求问心无愧。” 第087章 月下   “问心无愧。”   四个字落入小辈们耳中,众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些许冲击。如郁青,当晚便在榻上翻来覆去,阖上眼也无法入眠。   如此半个时辰之后,他叹了口气,还是坐了起来,自我开解:“我现在伤也差不多好了,原先也不需要睡这么多时候。”只是师尊不放心他,这才额外叮嘱。然而当真睡不着的话,大约也不必勉强。   想到这里,青年干脆从踩在地上,准备去外间转转。   大晚上晒月亮这事儿,在修真宗门当中还真不算罕见。虽然因为郁青此前受伤的事儿,天一之内夜间一度无人出门,到现在,随着妖蛟被擒,众人基本也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轨迹上。   郁青做好了在外见到旁人的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想到,他见到的人会是邬九思。   起先只是听到灵竹林的方向传来“沙沙”声响,郁青便以为是哪个同门日夜勤苦。然而当真到了地方去瞧,月光被竹叶割出的斑驳暗影下,他见到的竟是心上人的面孔。   “师尊一定也察觉到我了。”郁青缓缓停下脚步,默默想到。只是对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自然也不会出声打扰。   一时之间,只见竹林当中扇影翻飞,带起一阵挟卷着灵气的微风。轻风之下,竹叶不断发出“簌簌”响动。   郁青看得痴了。   他一直都知道,心上人的“扇法”算是集百家之长,一日日融会贯通的结果。眼下情境当中,太初扇在师尊手中的轨迹便更像是灵剑穿梭。   扇尖所指,恰似剑锋所向。邬九思在茂密的灵竹间穿梭腾挪,身影如电,这时候,一片细细的竹叶终是被割断叶梗,悠悠地飘落下来,恰好落在郁青肩膀上。   郁青侧头去看自己肩头的竹叶,眼神闪了闪,忽地笑了。   他暗道:“好吧,我毕竟当了许多年师尊的徒弟。”一面琢磨,一面抽出兵器,加入局中!   邬九思唇角也略略勾起一瞬。以两人的境界差距,他自然不可能是有意与徒弟比试。只是一方全力以赴,一方用心指点,倒也打得难舍难分。   竹叶摇晃的动静更大了,却再也没有一片落下来。月色清透,竹林清幽,林中二人周身灵气渐有交融……   是《鸿蒙阴阳诀》!   意识到这点,郁青的第一反应是收手。是,无论他还是师尊都能清楚知道,状况实在是与“道侣”关系无关。可那道契存在一天,两人气息交融的时候便会引动这道双修功法。   也不是全无好处,却毕竟尴尬。   郁青如此觉得,偏偏邬九思难得开了口,竟说他:“分心了。”   郁青一怔,这才意识到,在自己因功法运转踌躇的时候,师尊的扇子已经越过他以长刀构出的防卫来到他肩膀上。   稍稍侧过一点,便是他的脖颈了。   他喉结滚动,刹那间竟有些拿不准这会儿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还是邬九思将扇子拿开,轻声问起:“怎么这会儿出来了?不是说过么,你毕竟……还是要好好休息。”   郁青这才抓了抓头发,道:“是,师尊。我就是睡不着。”   邬九思看他,思绪慢慢转动。想到徒弟,也想到自己。   在青年关切的神情当中,他心头到底有某一处动了动,叹道:“那便陪我转转吧——若是你孔小师叔在,咱们还能有一杯酒喝。”   郁青笑笑,道:“这月色也很好啊!与师尊一同赏月,是比喝酒要快活的。”   邬九思眼里也多了笑意,轻轻点头。   虽说是日日行走的山头,可认真算来,两人都已有很长时间没有细致看过周遭景色。   如今难得如凡人一般,并不直接抛出法器御风而去,而是以自己的双脚丈量世间,邬九思和郁青都是有所感触。   两人说了几句周边景色如何,郁青尤其惊叹于自己刚来太清那年还是一株嫩苗的灵植竟也慢慢长出规模。邬九思听着,看着,微笑一下,说:“我小时候,这儿却是一个小小的水潭。”   郁青略有惊讶:“当真?瞧不出来呢!”   邬九思道:“也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时间过得真快。”郁青叹。往后又舔了舔嘴唇,快速往师尊所在方向看过一眼。   他不是完全猜不出今夜为何会在竹林当中碰见对方,也不断考虑自己是否额外说些什么安慰。可当那些言语堆积在心头,郁青又只觉得苍白。   邬老峰主是师尊的亲生父亲,袁掌门亦是瞧着师尊长大的长辈。若说刚刚拜入太清峰的时候,郁青还因后者曾经的做法对其心怀抵触——自然,面儿上是半点都看不出——到今日,被掌门他老人家真切当做自家小辈照顾了二十年,郁青也再说不出对方不好来。   这样两个人,如果召问失败,兴许就要……   郁青眼睛眨动,快速将心头那些不好的念头挪开。半是安慰邬九思,半是让自己也安稳些,他到底说:“我私下听着,仿佛有许多门派的长老已经决心参与召问了。这么一来,最后成功的可能性怕是不小。再有,哪怕失败了,能一同分担的人也多些。”   都是实实在在的状况,郁青讲话时就脑海里甚至过出了几个门派的名字。他想,如果师尊还是不太相信,自己就将这些细节说出来,好让他安心。   这时候,旁边的人却是道:“从前我从不觉得自己修行速度慢,今日却终于明白深浅。”   郁青愣了愣,连忙说:“师尊不过一千余岁,已是元婴,可称作天才!”   “天才?”邬九思知道徒弟是好意,虽然心情仍然沉重,这会儿却有些忍俊不禁。微笑一下,方才摇头:“还差得远呢。”   沉默片刻,嗓音放得更轻了:“若是我的修为也高一些,起码能够帮到父亲和师叔。”   郁青听着这话,心头难受至极,同时也想:“如果我境界更高一些,便也……”   这时候,邬九思又问他:“你还在练剑术吗?”   “陈禾”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便是一个刀修。可往前更长时间,阿青分明是修习剑术的。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太多,以至于邬九思无心在这些事上更多考虑。到今日,他方倏忽记起。   郁青先是意外,又是赧然,说:“有段时候不曾练过了。”从前总怕身份暴露,“日后倒是能再捡起来——呀,不过剑如今还在吱吱那儿呢。”   徒弟“嘶”了一声,脸上都是苦恼。邬九思又笑了笑,说:“之前问你是怎么收的寻宝鼠,你都只说机缘巧合,眼下呢,能细说了么?”   郁青知道这是心上人有意岔开话题,心头又是一番动容,细细与对方说起。   同时,那个曾经出现过、后头逐渐变得模糊的念头也重新浮现出来,是:“师尊说我可以‘补偿’他,可我究竟又能怎样补偿呢?   “他今日苦恼重重,虽非由我而起,可我当真不愿见他眉尖拢起的样子……”   剑修、刀修都可以被归为武道修士。若是能有邬家老峰主那样的成就,自然算是为心上人扬名。可郁青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想,若是希望一切来得早些、迅速些,或许还是要走另外一条路子。   ……   ……   为求安稳,邬戎机与袁仲林为召问一事定下了“一百名化神修士”的目标。   这个数字实在颇大,但放眼整个修真界,似乎也不算那么难以完成。   小辈们日日心焦,每到有新的参与者名姓报上来,便是一阵喜忧交加。希望人数永远凑不到,也希望共同召问的人能多些、再多些,好让落在自家师长身上的天道之惩更少。   在人数超过五十之后,邬、袁二人开始选择召问地点。   天一宗是万万不能的,或说任何一个有大量人居的地方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看来看去,他们最后选到了北州的一处荒漠。   孔连泉听到消息,与师门同辈们描述:“我从前也去过那处。当地人把那地方叫‘落凤原’,传说是当年神兽凤凰陨落的地方,烧过一场足有几万年的大火。”这些话十有八九不是真的,但孔连泉对当地的温度还是心有余悸,继续描述,“没到地方呢,便是扑面的热浪!寻常人根本难以抵挡!纵然那会儿我已是金丹后期,也只在外围待了半日便匆匆离开。”   任剑秋默然片刻,叹道:“师尊他们……十分不易。”   赫连随也问:“孔长老是已经从云州出发了么?”   孔连泉点点头,“父亲说了,等他回来再办大寿。”   只是没有人知道,“回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又究竟会不会有。   又月余后,愿意参与召问的修士达到八十。邬戎机携一众天一修士自玄州出发,预备去往落凤原。   邬九思原想与父亲、师叔同去,理由也是现成的:“召问结束之后,总得有人接应。”   邬戎机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一这边还要有人留守。”   沉默片刻,他又说:“九思,这话我只与你讲。我其实很庆幸,你母亲这会儿并未醒来……” 第088章 苏醒   邬九思最终被父亲说服,留守太清峰。   袁仲林那边也有弟子与他发生了类似对话,只是他弟子毕竟多,“我走以后还需有人处理宗门事务”的理由便没有那么好用。又有孔连泉那般特殊状况,于是争到最后,成了最老成持重的大弟子赫连随留下,排行二、三的两人则随众多师长一同出发,前往龙州。   两方相别,自是一片伤肃。只是小辈们不愿让师长们为难,师长们也不愿在还没出门的时候便灭了自己威风,面儿上倒是安稳。郁青却知道,当天夜里,心上人坐在太清峰顶看了一夜月色。   到第二日天亮,看着山间缓缓升起的金轮,邬九思起身道:“走吧。”   郁青在旁边担忧地看他——本就担忧心上人的状况,在发觉邬九思上了山后,他也默默地跟了上来——听师尊说走,便也将自己的法器抛了起来。   自从前一次说开了,他变成了刀剑并用。如今被他拿来御行的,正是当年结契后邬九思送他的那把灵剑。   脚尖落了上去,这时候,郁青又听得一句:“父亲与师叔定也不愿我等如此伤神。”   “……”青年抿抿嘴巴,快速思索,自己应该怎么接话。   他一起来山顶就是想要安慰心上人,可昨夜看着对方沉沉静静的样子,那些重复话语又有些讲不出口。到现在,更是觉得喉咙下面空空的,想了半天,也只轻轻应出一个“是”字。   再有,就是:“待师祖和师叔祖回来,定也想看宗门里一派井井有条的样子。”   邬九思笑了,说:“也是。咱们这边都还好说,一切按照父亲原先不在时候来就好。倒是赫连师兄那边,怕是还留了不少事儿。”   郁青已经知道心上人的打算,瞬时道:“赫连师伯那边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呢。师尊,不如咱们前去瞧瞧?一来为师伯分忧,二来也是替宗门多尽一份力。”   两人这便动身了,后面与赫连随见面的一番表态、后续忙碌暂且不提。只说时日流逝,小辈们再怎么不愿,终于还是听到了任剑秋发回宗门的传音。里头只讲了一件事,即:落凤原到了。   任剑秋娓娓道来:“路上大体还算顺利,还接了好些已在赶路,只是速度慢些的前辈。如此到了地方,修习阵道的前辈们正在原上布阵。”   召问本身需要的阵法,以及为防天道之罚太过猛烈,用以保护修士们的阵法。   任剑秋还说:“这一路上,丹修前辈们都没从房间中出来过,尽在尽心尽力地炼龙血丹。   许多材料还是袁仲林做主,由天一宗出的。那年邬九思出事,袁仲林寻到一味需要“凤凰真血”做引的古方。当时虽觉并无找到这味主要材料的希望,却也抱着微末期许存下大批炼丹时需要的辅材。如今兜兜转转,谁也不曾料到,这些原以为会在库中一直存下去的东西会有被启用的一天。   虽然龙血毕竟只是凤凰真血的代替,焦峰主又最多只能被称作伪龙,可有了总比没有好。   邬九思和郁青听着,明知眼下远远不是能够放松的时候,却还是长出一口气。   “要我看,都备了这么多后手了,明日召问定会顺顺利利的。”信符末尾,任剑秋这么说。   郁青看看邬九思神色,视线在对方紧抿的唇线上停留片刻,也说:“是了,师尊,定然顺顺利利。”   邬九思默然片刻,应了一个“是”字。   已经尽过人事,接下来,就是听天命了。   话虽如此,却毕竟是紧张的。   不光是他们,到了召问当天,整个太清峰、整个天一宗的弟子都停下手上的事,往西北方向瞧去。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哪怕在场都是修士,能够目行千里者也不在少数,落凤原却毕竟距离他们太远。   可仿佛只要看着,自己就能有几分心安。   再有……   “你们察觉了吗?”有修士开始私下里与身边的人讲话,“刚才好像有什么震了震呢?”   “你也觉得?我还当是自个儿太紧张了,出了幻梦!”听到话的修士迅速紧张起来,“莫非是……”   “可咱们距离那落凤原的确是远啊!再说,就算当真有什么你我能察觉的动静,也该以亲眼见着天雷为先。”   是这个道理。众多弟子纳闷,其中也包括祝伯敏兄弟。只是这份纳闷也不曾持续多久,很快,祝伯敏微微侧过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脸上神情也开始不断变幻。   最初是惊讶,而后是欣喜,紧接着又成了忧心。   旁人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祝仲学代表大伙儿问出那句:“阿兄,怎么了,莫非是有人给你传音?”   “是,”祝伯敏深吸一口气,未有隐瞒的意思,直接告诉众人:“是闻尊者。”   众弟子怔忡,有那年轻些的甚至没反应过来祝师兄说的是谁。祝仲学倒不愧是祝伯敏的弟弟,迅速再开口,惊道:“莫非——莫非是闻春兰尊者!”   闻春兰,太清峰上又一味化神后期的老祖。同时也是邬峰主的道侣、少峰主的母亲!   众人齐齐惊讶,登时明白祝伯敏此前的反应是从何而来。他们尚且如此,又何况是正亲眼见着闻春兰的郁青?   眼看一名陌生女修出现在眼前,自己的心上人愣住片刻口中唤出一句“母亲”,郁青瞳孔蓦地缩小。紧接着,便听女修问:“九思,你父亲在哪里?”   郁青眼皮抖了抖,猛地意识到:“是落凤原那边!”   邬九思也想明:“父亲……定是父亲的召问正式开始了。”   “……”作为天机镜的真正所有者,闻春兰无疑是对“召问”二字最熟悉的人。听儿子这样讲,她的面色刹那有了变化,“他要问什么?”   邬九思深吸一口气,知道母亲一定也是通过道侣契感受到了什么,这才倏忽从闭关状态中惊醒。再看对方苍白的面色,他心头担忧,却也只得先安抚:“此事说来有些复杂——阿青,”侧头去唤旁边的青年,“泡壶茶来。”   郁青喉结滚动一下,点头答应。   他心头乱糟糟的,勉强计较:“这种时候,闻师祖要喝的定然不是普通的茶,要养身补血才好。对了,还得有安神功效。”   起到这些作用的灵植不少,他手中也有,该能办好师尊安排的这小小差事。   青年离开了,邬九思这才再度转向母亲,道:“我先长话短说。父亲问的,是世间万物是否会像焦峰主说的一样终结毁灭。若是有那一日,又会是什么时候——   “是,焦峰主,正是母亲知道的那一位。他当年并非被天雷劈死,而是以从前褪去的一身皮伪作尸身,骗过所有人的眼光。   “他也并非人族,而是一条得了真龙传承的蛇——现在该说是蛟。”   在邬九思与闻春兰细细讲述的同时,北州,落凤原处。   昨日这里还是和孔连泉记忆中一样的那片广袤荒漠,灼灼烈日光照平等地落在每一个靠近此地的修士肩头。若是境界再金丹往下,又并非火属性道体的修士,恐怕来不及接近,便被直接烧成灰烬。   可今日,状况变得略有不同。   烈日被如墨般翻涌的乌云遮蔽,云中闪电如银蛇一般穿梭来去。   不断闪烁的雷光之下,众多修士神色各异。   能抵达此处的,自然都是心智果决之辈。可哪怕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当真面临此番末日景象时,仍然有人心头浮起几分紧张与不安。   袁仲林也不能免俗。只是不安的心情是真的,坚决的心态同样不假。压住繁乱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头,去看远处的师兄。   此刻所有人都站在大阵上的一点,好让阵法能够最大限度为己身分担伤害。人与人之间少说也有数丈距离,只是对修行之人而言,这并不会影响他们的视野。   袁仲林的目光中,邬戎机正在做召问最后的准备。他口中念诀,同时抽出匕首,在自己掌心重重划下!   鲜血即刻涌出,却并非普通红色。浓郁灵气的浸泡下,淌落液体的边缘仿佛镀上一层浅浅地金。   血液愈多,金色便也愈是浓厚。再到电光狂作的时候,乍眼看去,竟似一条璀璨夺目的金链。   “金链”坠落在地,被砂土上的阵法捕捉,开始顺其流淌。   邬戎机同时开口,声音同样饱含灵气,传遍四方。   “在下玄州天一宗太清峰邬戎机,于此拜问上苍!”   近乎是紧接着他的动作、话音,袁仲林同样割破手掌,任由血液落入阵中,同时道:“在下玄州天一宗掌门袁仲林,于此……”   旁人跟在后头,一一开口:   “云州云梦门凝光峰孔秦。”   “龙州素心派景文峰秦问。”   “玄州清风阁……”   “云州……”   百名修士的嗓音交叠一处,仿若浪潮。   而就在这股浪潮愈发高扬之时,众人听得一声巨响。   “轰隆隆——!!!”   天雷闪动,划破长空! 第089章 无事   黑云隔断了天空与大漠,仿若一座高耸的墨色山峰,自上而下俯视着正在结阵的修士们。   待到众人的鲜血将召问大阵染红,便有一条壮硕的银色巨龙从这“山峰”上扑出,张牙舞爪袭向这百名修士!   以这尊“巨龙”为起始,又有无数身形略细的“银蛟”“银蛇”一并涌出山壑。   一片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响当中,守在落凤原外准备接应师长们的年轻一辈皆是沉默。   若说一刻之前,他们口中还能吐出几句“凶险”“可怖”,到了现在,任剑秋等人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   “如此场面……当真便如妖蛟口中的万物终焉一般啊!”   再度沉默。   “也不知道师长们在其中如何。”   ……   ……   “不知你父亲如何了。”   闻春兰捧着茶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和儿子的猜想一样,她的确是因为道侣正身处险境而醒。两人结契的日子太长,长到那些孤身一人的时日都只仿若梦境,是真正要把对方融入骨血里。   是以邬戎机遭逢危险,闻春兰便也在第一时间心悸不止。再想想儿子的话,一时之间,竟是觉得有条条电流从身上窜过。   这自然是不好受的,好在她的……徒孙?——闻春兰有些看不明白旁边青年与儿子之间的关系了——是个足够乖觉的孩子,端上的灵茶效果极佳,恰好能缓解闻春兰此刻的状态。一口两口下去,她原先略有冰凉的手指都回温了。   闻春兰眼皮抖了一下,目光又在儿子与青年身上过了一遍。   她忽地给儿子传音:“九思,这孩子的道体有所不同?”   邬九思一怔。倒不是多意外于母亲的问题,旁人看不出阿青的状况就罢了,堂堂闻长老又怎会一无所觉?他只是惊讶,为何这话不直接说出来。   “对。”他说,“阿青是天阴之体。我与他之间的事也有些复杂,待到父亲那边安稳了,再细细说予母亲。”   闻春兰眉尖却微微压下,放下手中茶盏。   她还是很温和的,再传音问儿子,“给这里面放血,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邬九思完全愣住了。过了数息,才忽地转头去看郁青。   “阿青。”他双唇张开,闭拢,又再次展开。这么反复了数次,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你为何要这样?”   一顿,觉得自己的话不够准确,又补充:“你何必自伤呢?”没问为什么要放血,邬九思近乎是无可奈何地在心头勾勒出了徒弟的想法。母亲状态不好,泡茶的阿青就在库存里挑挑拣拣起来。许多灵植一并丢进水里了,却还是觉得不够。想了想,又低头看自己做事的手。   这也的确近乎是复刻了青年先前的举止。郁青的念头很简单,是:“从前我对付妖兽,实在不敌时,也会借着道体的‘优势’更改战局。现在面对九思的娘亲,想要她快点恢复过来,总得把所有可用的材料都加进去。”   唯一的苦恼就是直接加入的话,茶水味道恐怕会古怪。所以郁青用上自己从前私下学的那些炼丹技巧,先将那一小碗自己的血处理了一下,争取半点味道都尝嗅不出,这才真正将其混入壶里。   是完全为长辈考虑的态度,动手时郁青并未觉得哪里不对。可到现在,听着邬九思的话,他“啊”了一声,几分尴尬、局促登时涌了上来。   原先还能好好坐着听眼前的母子讲话,到了此刻,却是明显不安稳。视线也压低了,不与眼前的任何一人对视,“这个有用。”   邬九思看着青年垂下的眉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捏了一把。   阿青。   阿青!   他喉咙发干,嗓音也微微发涩,道:“阿青,你看我。”   青年在他面前抬头,紧接着,却见自己的心上人手腕一翻,掌心也出现一把匕首。   他瞳仁蓦地收缩,不等邬九思在有什么动作,人已经朝着对方扑了上来,“师尊,你这是!”   邬九思手臂被抓住了,修为比不过他的青年在此刻爆发出了最大力气,然而依旧杯水车薪。   邬九思清楚地知道,只要他想要,刀刃就依然会划破自己掌心。这甚至不会给他多少疼痛,像阿青,自己不也没有在他身上见到任何伤口?   然而他到底没有这样做。   不是因为担忧自身,而是仅仅这样一个简单动作,就让邬九思再度见到郁青脸上的无错。   那双在作为“陈禾”时总是明亮、带着笑的眼睛,这会儿多了“郁青”眸中常有的惊乱。   他近乎能听到郁青的心声了,他的徒弟又在担忧,“我是想补偿师尊的,可我又做错了吗?师尊并不喜欢我……”   邬九思还是停下动作。   他调整着自己的心绪,慢慢分辨出,其中最多的还是心疼。   阿青想要母亲快点恢复过来,又知道他的血肉对其他生灵来说是上好的补品,这才怀着善意做了这等事,但这不是他直接把自己当做炼材用的理由!   呵,上官微。   再想到这个名字,想到从前与对方虚以委蛇,想到自己旧伤复发时对方前来探望,却又是心怀鬼胎,惊吓了阿青,邬九思神色愈冷。   可惜阿青已将此人除去了,否则……   元婴修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拿出与寻常一般的温和语气,与郁青说:“放开我。”   郁青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了,只能喃喃重复:“你不要这样……不要。”   邬九思平静地说:“无妨,我已经想明白了。阿青,我是要让你明白不要自伤的道理,不是要让你更难过。”   郁青依然直直注视着心上人,不敢相信对方的话,可手上的力道到底隐约放松。   邬九思知道,这是徒弟的确听进去了。他没有太多欣慰,只是又默然片刻,反思:“从前我没来得及杀了上官微,为你报仇。妖蛟之死说来也与我无关,都是父亲他们决断。”   “师尊……”郁青不由地开口。   邬九思打断他:“听我说。”   郁青局促,看看他,又隐隐偏过头。   他没有完全转向闻春兰的方向,而是在那之前就硬生生别回了脑袋。邬、闻二人却不曾错过这青年的动作,闻春兰纵然再怎么担忧道侣,也知道对方远在天边,无论碰到什么自己都无力干涉。倒是近在眼前的儿子与他……徒弟?还是道侣?二人不过几句对话,就让她摸清楚了六分状况,待郁青也生出几分关怀。   可怜的孩子,从前不知受了多少欺负。   “在长辈面前,有什么难为情呢?”她也柔和地说,“九思是我和戎机唯一的孩子,你与九思又这样亲近,四舍五入,也能叫我一声‘母亲’的。”   郁青轻轻“啊”了一声,嗓音很轻地叫:“师祖。”   面皮薄。闻春兰毫无意外地又有了新的收获。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两个小辈,听儿子继续讲:“你补偿我,这是一回事。我作为师长教导你、关怀你,是另一回事,这并不是矛盾的。你这么做了,说到底,还是我没有教的缘故。   “不要反驳。阿青,我现在就是要教你。”   郁青抿抿嘴巴,手指压着衣袖。   “你这次用的血一定不多,所以你觉得没关系。但有了这个开始,日后呢?如果再有下一次,再下一次……需要的也不光是你的一两滴血,而是半身、全身,你又要怎么办?”   不会的。郁青心想,无论师尊还是两位师祖,都是再正派不过的人,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心思?   退一万步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一定是情势无比危急的时候,既然如此……   “旁人也不是瞎子。真有这样的‘神药’,上官微能知道,他们就猜不到了吗?若是再有前面那样的事发生——”   郁青沉默。   邬九思平静、坚决地说:“这种事根本不能开始。”一顿,“灵植可以再找,丹丸可以再炼,你却不能出事。”   郁青:“……”   郁青回答:“我明白了。”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怎会不明白师尊说这些话的真心?再想想前面的做法,的确是不妥当。   青年低下脑袋,很诚心地给心上人认错。邬九思看着徒弟垂在脸颊旁边的小辫子,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却是没有更多动作。   他还是温和地说:“无妨,教你做事,原本就是我……母亲?!”   在他和郁青讲话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闻春兰忽然站了起来,往前数步又停下。   “你父亲……”闻春兰的嗓音轻飘飘的,眉梢眼里却明显多了喜意。细细看去,又能在她眸中捕捉到一点水光。   “无事!”   ……   ……   “轰隆隆!”   “轰隆——轰隆……!”   “轰隆……”   雷声……   仿佛变弱了?   守在外缘的各门弟子们愈发提心,紧张地看向眼前的万丈电光,然而入目只有沙尘漫天。   耳畔回荡着巨大的轰鸣声响,像是整片天地都在为之动荡!   不——年轻修士们晃晃脑袋,又意识到,或许动荡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天雷劈落带来的灵气冲击没有放过方圆百里的任何一个生灵,他们待在这么近的地方,自然要被波及到。   有那反应快些的,这会儿已经开始服药打坐。任剑秋与孔连泉慢了一步,却并非迟钝,而是花了些时间告知众人:“这位师兄,快快运转心法!”“这位师弟,你耳朵已经流血了,赶紧吃药!”   将所有人顾到之后,他们才有精力查看自己的状况,继而同样盘腿坐下运气。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慢,终于,又有清风吹拂在面上。   任剑秋、孔连泉眼皮缓缓睁开,下一息,他们同时怔住。   另有无数在旁的年轻修士。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闭眼之前自己看到的还是一片毁天灭地、苍穹撕裂的景象,此刻却只见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不止如此。   修士们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记忆中的荒芜大漠上,入目却是一片和天空一样的碧蓝明净。   曾经的落凤原,变成了一块……   巨大的镜子? 第090章 归去   又是过了不知多久,年轻修士之间终于传出声音。是孔连泉不大确定地凑到了前面,低下头,剑尖轻轻落在“镜面”上。   任剑秋很不放心地跟了过来,正要开口问一句师弟感觉如何呢,就听后者抽一口气,“还真是!”   任剑秋:“……”好吧,看来前面的担心是白费的。   “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更多人一并凑过来叽叽喳喳。说来说去,还是一名同时修了器道的女修犹豫道:“我从前仿佛碰到过类似的场面。那会儿炉子里的主要材料是一捧灵沙,炼着炼着灵沙便熔成一团——这倒是常事,只是再后头,我没控制好炉子里的温度,开炉时里头便不是原先想着的东西,而是一团亮晶晶的物件,上头也能映出人影。”   众人相互看看。没错了,落凤原这副寻常修士进都进不去的样子,里头的沙怎么可能没带灵气?   而前头巨雷轰下,仿佛也可以模拟器修开炉时的火焰。在场众人都有渡劫的经验,谁不知道,被天雷劈了之后人会浑身焦黑,和叫人丢进火塘里一般。   疑问算是初步解决,年轻修士们虽然仍惊讶于这块巨大镜面的形成,却也暂时将其放在一边,开始低声议论:“也不知道师尊他们如何了。”   “我早就想进去瞧瞧了!可是……”   “唉,你也一样吧?”   “肯定没有我师尊果决。他竟然说要是我直接往里闯,就把我逐出师门!”   “我师尊倒真没这么厉害,只说让我不在思过崖下待五百年就不许出来。”   “……”   他们这群人说是来处理召问后的状况,却也一个个都被自家师长下了死令,不看到他们发出的信号便不得进入原中。   进一步说,是担忧后辈们出事。退一步讲,万一小辈们扰乱了召问,导致所有人都前功尽弃了要怎么办?   无形的焦灼在众人心头蔓延,任、孔二人自然也有一样的担忧。   终于,孔连泉咬咬牙:“天雷已经消失了,他们那边应该已经结束,只是……只是兴许再没人能把信号发出来!”   众人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这时候,又听孔连泉说:“师尊可能不认我,但我爹总不能不认吧!”大不了,回家当丹修去!   他话音尚未落下,人已经冲上巨大镜面。任剑秋“呀”了声,立时跟了上去。   有他们两个在前,即便召问当真受了影响,其他修士也不必分担责任,自然也是一个个地往前。不多时,便有第一个倒在地上的老祖宗被人发现。   任、孔不过神识扫过去,便知晓那并非是天一宗的某位老祖。他们却还是降了下去,由孔连泉取出一枚龙血丹丸,送到伤者口中。   所有修士一起围在旁侧,那与伤重修士同出一门的小辈更是浑身僵硬,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怕最糟的情况已经发生了。这时候,忽听孔连泉喜道:”人没事!身上伤处已经开始愈合了!”   至此,萦绕在众人之间的阴霾才算散开。年轻弟子们一个个也取出灵丹,细心寻找起自家师长来。   这个过程拢共花费了数个时辰,有人欢喜,也有人渐渐陷入惶恐忧虑。   他们没有碰到最坏的结果,却也不是当真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最后数下来,被弟子们找到、缓缓恢复的师长只有七十余名。   另有十数个修士在后辈到来时已然断绝生机,再多丹药送入口中都是无济于事。   而再接下来……   邬戎机转醒后,听人问:“峰主,你可知晓我家师尊去了何处?”   邬戎机怔然片刻,目光落在那张自己并不熟悉,却毕竟记得了的面孔上,沉默半晌,还是说:“他守到了了最后一刻。”   年轻修士泪如雨下。   自这日开始,曾经让修士们既怕且畏的落凤原消失了。   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镜原。   许多器修对镜原上的变化深感好奇,其中就有前面与同辈们介绍了自己从前经历的女修。她与她的师门长辈决定暂留此地,探究一番再折返师门。   他们之外,更多来自天南海北、各门各派的修士还是相互道了分别,踏上回自家的路。   孔连泉这回并未与天一宗人同行,而是缀在自家父亲身后,时时刻刻留意父亲的面色。   孔秦最初颇是感动。儿子这样关怀自己,哪个当长辈的不窝心呢?可过了没两天,原先的感动就成了无语。   他只不过是取了炉子来炼丹,那小子怎么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再到孔秦摸出一朵灵火,孔连泉脸上的神色便近乎能说是“惊慌”了。孔秦很确定,自己看到儿子手指捏动,正是一个召水的法诀!   他摸一摸火焰,儿子抽气:“嘶!”   他把掌心凑到火焰深处,儿子:“呃啊!”   孔秦:“……你没事儿吧?”   孔连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父亲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十分费解:“当然无事。爹,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孔秦面皮抽动一下,问儿子:“这是几级灵焰?”   孔连泉扫过一眼,回答:“六级。”   孔秦:“你爹是什么境界的修士?”   孔连泉:“化神前……”话音停下,算是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孔秦摇了摇头,也知道,定是自己那天半身都被劈城焦炭的样子吓到了儿子。可他已经好端端的站在这儿,连泉又何必有那些担忧?   倒是他自己,只要想到那日天道隐约透露的结果,便忍不住为儿子的未来捏一把冷汗。   六千年。   天雷从自己身体贯穿的瞬间,孔秦脑海中闪过这个时间。   他那会儿并未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满心只有雷光带来的剧痛。蕴含庞大力量的电流在他一身经脉血肉当中肆意穿梭,将它解除到的一切破坏殆尽。有很多个瞬间,孔秦都觉得自己已经被完全撕裂,连魂灵也被驱出身体。   好在他到底有些锻体的底子,这才没死在当场。儿子又赶到得十分及时,用灵丹吊住自己性命。   等到状态稍稍恢复,孔连泉很容易便想到那个出现在脑海当中的时候。他却还是没有声张,而是私下里询问几个老友,他们有无什么发现。   等到所有人都吐露了一样的答案,孔秦才算心头有底。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如果他是凡人,寿数不过百年,自然是要欢天喜地,认为几千年以后的未来和自己无关;   如果他仍是修士,却并未像现在这样出生便是丹道世家的子弟,自身天赋也不过平平,花费好大气力终于结成金丹,却也不能更进一步,大约也并不会太过忧愁;   如果……然而……   孔秦拿自己的状态比对一下族中长辈们的状况,颇郁结地意识到:“我能不能活到六千年后,还真是根本说不好!”   停了停,又有浓重悲伤:“我儿是剑道天才,年纪又那么小!他是一定能活到的,可是……”   孔连泉看着父亲神色变换,心里“咯噔”一下,如何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所有镜原内外的修士都已知道召问结果,只是对于六千年后会出现的“这一元”终结,很多人还处于一种不真实的状态。   孔连泉也在其中。他是曾遇到过很多困难,可要说从今天起便因几千年后的事情惊慌,还是太早了一些。   又兼不放心父亲,想了想,他干脆把话题扯开:“对了,我那师侄到了云梦,虽不能当爹你的弟子,你却还是得把他当做弟子一样对待啊!可不能让人欺负他,否则的话,邬师伯怕是要直接打上门去的!”   孔秦:“……”   孔秦:“呵,还用你说!”   ……   ……   在邬戎机结束召问、传信回天一宗的数天之后,郁青正式和邬九思提出:“师尊,我还是想去云州看看。”   邬九思与弟子确认:“你想好了吗?”   “是。”郁青点点头,心头的确有许多考量。除了之前便想好的、想要为师尊多做些事外,如今又加了一重。   “如果我已于丹道十分熟练,知道更多灵植的功效作用和处理方式,那日便不会直接用自己的血了……还害师尊不高兴。”   青年眼皮垂下一点,遮住眸中情绪。   邬九思对此并非全无所觉,可他看着徒弟,心里知道,有些事还是需要对方自己想明白。   “原先应该是连泉带你一道出门的,”他说,“好在你现在西行,还赶得上他们的灵船。”   郁青猛地抬头,正与邬九思对视。   邬九思细细为他安排:“母亲那里还有飞行法器,我去要来,你在里头定然安然无恙。后头到了云梦门,且听连泉的安排。若是不习惯,也莫要勉强,不如就在孔真人大寿之后和你小师叔一起回来。”   这样就够了吗?当师尊的人皱起眉毛。虽然知道徒弟早就安安稳稳地几次在玄州、龙州之间穿行,可经历了上官微的事,他很难不升起更多担忧。到最后,竟起了另一个念头:“还是我送你去……唔。”   他怀中多了一具温暖身体。郁青再无法克制,往前拥抱邬九思。   邬九思身形紧绷片刻,缓缓放松,抬手拍拍徒弟背脊。   “阿青,”他叹,“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郁青最后还是婉拒了被师尊亲送的提议,只是又拿走了那副金丝面具。   他走了以后,天一宗的生活还在继续。   邬九思陪伴母亲等回父亲,看着峰主长老们再度坐在议事堂中,对“六千年”这个答案争论纷纷。   他听了一日争吵,等到离开的时候,脑袋都有些晕晕胀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月圆之夜。   明亮月辉落在肩头,邬九思抬头去看那轮挂在天空的银盘。   他知道,会有凡人将月圆和团圆结合在一起,在每年秋日的圆月之夜一家人相聚,只是修士们不会有此类说法。   他自己都没想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会让心头某个角落轻轻动了动,像是被人捏了一下。   邬九思倏忽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与阿青共看了数十个秋天,上百个圆月啊。 第091章 写信   感叹过时日流逝的第二日,邬九思收到了郁青托商会带回天一宗的锦囊。   过程颇是曲折。许多商会是有千里递送物品的活计没错,天一宗外的通月城是玄州数一数二的大仙城、许多商会都会在其中开个分会也不错,问题在于,外人很难轻易联系到邬九思。   据把锦囊拿给他的祝伯敏介绍,东西到了城中后,那商会之人先拿了附带的信符联系郁青,双方沟通,又将在会里有办过寄送之事的太清弟子名录告诉郁青。这么折腾过一遭,郁青找到一个自己有些眼熟,只是也很难见到少峰主的弟子,要商会将东西送到他手上。   那弟子得了商会的消息,满心莫名其妙。这时候,祝伯敏找上他,要和他一起去宗外城中。不必说,祝伯敏这边儿也是得了郁青的叮嘱。   邬九思听着,在心头梳理一遍事情流程,还是有些没明白:“阿青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一张信符,让我自己去通月城里取东西?”   祝伯敏闭嘴,并不议论少峰主的“家事”。无论郁青在少峰主那儿的身份是什么,都算是极亲近了。   邬九思没有得到答案,也没在这上面追究太多。他谢了祝伯敏,等人走了,方捏了捏锦囊,开始研究其中有什么东西。   大约是头次请商会寄送的缘故,郁青表现得谨慎极了。锦囊口上覆了数张符纸,除去用于封闭的一张外,还有那旁人若是强拆,便要直接劈下一道雷来的改良版惊雷符;沾了就很难抹除,专门用于追踪作用的凝香符;能直接发出巨响,告诉周围人此处有异的言符……   这些都难不倒邬九思。他思绪上重视,动作上轻松地快速将东西打开,过程中有许多对里头物件的猜测。然而许多念头冒出来,邬九思都觉得不足。   他垂下眼,自己往锦囊当中探究,很快“咦”了一声。   竟然是两个小瓶子。   邬九思能看出来,这是市面上常见的、用于装丹丸的瓶子。拿起来一看,果然觉得里头有东西在咕噜噜地滚动。   他还是很莫名,手指在瓶上写着的“极品元灵丹”上摩挲过,又去看另一个瓶上写了什么——哦,上品元灵丹?   邬九思脑海里有了模模糊糊的答案,又有些喟叹。阿青啊阿青,你都给我送东西了,怎么不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这么带着喜意地“抱怨”了一番,邬九思又发觉,锦囊里仿佛还有其他东西。   他是真的惊讶了一瞬,等到把东西取出来才明白方才为何会忽略它: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   都说修士们可以不用眼睛便看到世间万物。这话是真的,却也有些不会被直接提到的细节。   他们的“视野”既然是以神识为基础,那能最先被发觉的,往往便是灵气充足之物。   在寻常场面中,那些东西如夜空中的明月一样耀眼。到了本身就灵气充裕的环境里,修士往往也不会将其忽略。   以此反推,就能很轻易地明白邬九思前头忽略徒弟给自己的第三样物件的缘由了。这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修士会交给旁人的东西,只是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饶是邬九思,在这一幕里也愣了片刻,这才将信封拆开。   他心头隐隐有些感觉:这里头放着的,恐怕就是他刚才还在考虑的、徒弟要说给自己的话。   打开去看,果然不曾猜错。   邬九思并未留意,此刻自己的神色称得上“专注”。   阿青在信里写,一起送来的是他在孔真人指导下炼成的丹。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孔真人因此夸奖了他,他便一个激动,决定把东西送到邬九思手中。   “孔真人说了,我的基础比他想象中要好上许多,可以直接开始学一些品阶更高的丹方。”郁青和邬九思透露自己的喜悦,“这么说的话,我回太清的日子应该也比原先以为得要早。”   邬九思微微一笑。   往下看,他的徒弟还介绍了自己在云梦门灵船上的见闻。   “此番云梦有四名长老前去落凤原(被涂掉)镜原,万幸所有长老都能回来。旁边有艘同行灵船上挂着白帆,我私下问孔小师叔,他告诉我,那边是云州金顶们的飞行法器,门内两名长老都没有支撑下来……”   郁青明显是为此伤怀,落笔时长久停顿,这句话后的墨点都比其他地方要大一点。   邬九思想,这大约就是写信与传信符的不同之处了。后者的使用时间有限,每次传音都要事先斟酌言辞,好确保自己能够在符纸化作流光飞去之前说出所有话语。写信却没有这些顾忌,阿青可以慢慢想,把所有思索痕迹都留在纸页。   他大约也觉得不该给师尊报忧,于是很快转过话锋,开始讲自己新结交的友人。无论是看在孔真人亲子的面子上,还是出自对邬峰主、邬少峰主的尊敬,在云梦的船上,郁青不曾受到任何薄待。   郁青又是旁人对他好,他便也要对人好的性子,自然很快能与那边的修士打成一片。   他显然高兴,邬九思也为他高兴,脸上的笑也扩大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到来、这会儿正在窗外看着儿子的邬戎机失笑:“九思总与我说,他和阿青只是师徒,不是道侣。”可看儿子现在的样子,对着阿青送来的一封信都看得如此细致,不时微笑,不怪他无法相信儿子的话。   他身边,闻春兰深深无语。戎机究竟在想什么?好好的门不走,偏偏要在这边边角角的地方偷窥?   邬戎机又说:“六千年的确太久,难怪他们争来争去都不愿决断。人人都觉得事情与自己无关……呵,光靠我们几个,到了这一元结束的时候,又能做些什么?”   闻春兰沉默。道侣这么说,是他很有可能活到那一天。可自己已经到了化神寿数的尽头,若是再不能突破,怕连这一个百年都很难看到。   像她这样的修士颇多,这才有了戎机眼下的苦恼。与那些人相比,闻春兰甚至是颇特殊的一个:她要顾虑的、会活到六千年后的后辈,并非旁人那样自己都记不清名姓的多少世孙,而是自己辛苦诞育的亲生子。   如何忍心让九思独自面对那些艰难的时刻呢?自己无法陪伴他,戎机也很难一直陪伴他。这么算下来,届时还在九思身边的人,可不就是阿青了。   夫妇二人皆是感怀,这时候,邬九思开始思索:“阿青给我寄了信,我是不是也要给他回信?——可这种做法,路上实在要耽搁许多时候。”   他有些犹豫,很快却又想明:自己想要告诉徒弟的,并非什么立时就要对方知道的话。路上的日子长久些,或许也不算坏事。   有了这样的念头,邬九思当即拟起腹稿。只是在那之前,他咳了声,侧头去看仍在“偷看”的父母,无奈道:“父亲,母亲,你们是不打算出来了吗?”   从容镇定、闪身进入屋内的邬戎机:“怎会?”   被道侣拖累、客气微笑的闻春兰:“呵呵,听说阿青送来了东西?”   ……   ……   太清峰上邬家人对话的时候,郁青已经不再像是两瓶元灵丹刚送出去的时候那样,夜间总是辗转,脑海里满是师尊收到东西时会有的种种反应。   他正坐在一台丹炉前,全神贯注地操纵着炉子里外的火焰。   这朵灵火是前些日子与云梦们弟子论丹时获胜拿到的奖励。郁青因胜利而振奋之余,再度生出了那种“好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师尊”的感觉。   可他心痒了几个时辰后,还是把这个念头压了下来,想:“还不够。”   拿元灵丹这种最基础的丹药当做给师尊的礼物已经很不好意思了。相似的事,郁青不想做第二遍。   起码也要炼出适合师尊修行用的灵丹,他才会第二次去找商会……都过去这么些时候,也不知道上一次的丹药有没有顺利被交到师尊手中。   因思索这些,郁青晃神了一刻。   这一刻中,他面前被压制的灵火霎时膨胀,炉中已经逐渐成型的丹液蒙上一层灰黑。   纵然郁青以最快速度缓过神、开始挽救,也只让炉中出了一颗中品丹。   他深呼吸了数下,终于凝神静气地取了一份药草出来。   前期处理,入炉,悉心调控灵火……   不同药草中的药液被一一萃取,融合一处,又在灵火的烧灼下褪去杂质,有了丹丸雏形。   青年嘴唇紧抿,一点汗水从额上缓缓滑落,又在真正滴下之前被蒸发。   如此半日之后,看着从炉中飞出的两枚上品丹,郁青露出释然神色,心头灰黑也被一扫而空。   在云梦灵船上的日子,无论是这天之前,还是这天之后,近乎都是如此度过。   包括后面真正抵达云州、来到云梦之后,郁青的生活也没有多大区别。   他很规律地划分出学各样丹道法门的时间,默默期待带着某样真能整珍贵的极品丹回到天一宗惊艳众人、让心上人骄傲的那天。   期间云梦为孔真人举办了盛大的寿宴,孔连泉私下来找郁青,给他打包票:“你若是没有合适的东西用来送贺礼,就交给我办。”   一边是他师侄,一边是他亲爹,孔连泉自信地大包大揽。   郁青谢过小师叔的好意,笑道:“师尊已经给我准备了。”   孔连泉也想过这个答案,闻言并不惊讶,而是笑道:“那就好。我就知道,小师兄总是最惦记你的。”   郁青弯着眼睛笑了笑,并未应声,心里却想,离开的日子实在有些长了。师尊他不会忘记自己,可也不会总想起自己。   没关系。郁青打起精神,继续自己的惊艳四方计划。   炉子刚升起来,灵火还没放进去,有人“笃笃笃”敲门。孔连泉去而复返,问郁青:“城里商会说有人给你寄东西过来,你知道这事儿吗?”   郁青的心跳漏了一拍。 第092章 来回   手指摸到信封上,深吸一口气,撕开!   呃——郁青咽了口唾沫,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发觉指尖一直在颤。   他瘪了下嘴,也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有些没出息了。可光是听商会伙计说起“是,的确是从玄州那边来的东西”,就足够让郁青欢喜许久。到现在,亲眼看了信封上师尊写的自己名姓,再捏捏里面的信纸厚度,他又觉得,其实自己眼下的表现已经足够从容镇定。   心里甚至冒出一个念头,“若师尊用太清那边最常见的纸,这里面起码能有二十页。我若是一天看一页,便能足足欢喜二十天。”   光是想想,青年就无比雀跃。   然而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又陷入挣扎。   终于还是打开了信封,也看过第一页。   里头是心上人收到他的灵丹,且在修行时用到的小细节。   郁青手指压在纸页上,用的力气大了些,指肚泛起一点细微的白。   脚趾也紧绷着,分不清这会儿的情绪是紧张还是害羞。   好、好想知道师尊吃了那颗极品丹之后感觉怎么样!可是应该在下一页了。   他不断权衡,到底要不要“破戒”。期间又意识到纸张脆弱,自己若不控制,便很有可能将其捏烂,于是手忙脚乱地将捏着纸页的手送开。   看着已经留下的指印,青年郁结。   思来想去,“确保师尊拿来的东西安然无恙”似乎比“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重要一点。他还是先将纸页放下,开始琢磨将它们加固些、不要轻易被弄坏的方法。   许多人说丹道与器道相通,因为二者平日的形象都是坐在炉子旁边念念有词。郁青原先也抱有这样的念头,到了云梦这边,才被教导了他们的不同之处。   一个重药性,在意不同灵植辅料之间是否冲突。另一个则讲质量,还有“从炉子里出来,这法器也只成了一半儿”的说法。另一半,自然就是后续阵法刻印。   只是要说两边毫无关联,也是不至于的。思索了会儿,郁青灵光一现,拿出自己前段时间得到的一种灵植。   在丹道上,这“留春草”有让人神思清明的功效。而到了阵道,很多人用它的萃取物涂在炼成的法器上,好让法器更加坚固牢靠,正好适合眼下场面。   有了解决方式,郁青认真细致地忙活起来。为了防止将心上人的笔迹被破坏,他还另找了空白纸页试验。   如此一晌,终于能抬起手臂擦一擦额头上冒出的汗。再看眼前被加固过、上头还浮着薄薄一层流光的信,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而有了前面的折腾,到此刻,原先急切的心思也散了些。   郁青突然有了自信,觉得自己的确可以坚持到第二日。至于当下,还是先把下午没有做得功课补回来。   青年开始处理药草,指法认真细致,谁看了都要说这是一个已经开始上道的丹修。   若有凡人在旁边,甚至会觉得郁青的动作里有种奇妙韵律,吸引他们驻足观看。   这感觉也不算错。百万年前,如今呼风唤雨的大能们的先祖也不过是凡人。他们正是在四时更替、鸟兽生长的过程中观察到一些规律,并将其一一总结,从而有了最初的“法诀”。   郁青全神贯注,绝不走神……走神……师尊能寄信过来,可见是还很记挂他的,可算算时间,也知道这封信写下的时间应该在半年之前。毕竟纸上第一句就写了,收到徒弟送去的东西,邬九思十分欣慰高兴。   不行,回神!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七想八的时候,青年赶忙警醒,又一次全神贯注地投入手上工作,绝不走神……走神,再过几年就是天一宗下一次开山门收徒了,虽然师尊前面没有透露这方面的意思,可日后呢?作为“陈禾”的时候,郁青自认算是一个不错的徒弟。可现在,他开始不确定。   啊,怎么又开始了。   郁青再度警醒,认真做事。   一盏茶工夫后,走神。   警醒。   走神。   郁青:“……”   看着自己手上七零八碎的药草,他额角跳了跳,还是默默把东西收了起来。   接着,青年顺从本心。看似面无表情,其实胸膛“扑通扑通”,手指摸上前头收起来的纸页。   神识落在上面转了一圈,克制而渴望地触碰着上面的文字。   师尊……   郁青安静地想。   我实在是太想您了。离开越久,就越想回到在您身边的时候。   可我又知道,还远远没到那一刻。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顺从了本心,去看心上人给自己写的第二页信。   ……   ……   要给阿青写什么呢?   落笔的时候,邬九思其实只粗略地想了几个话题。但当一页纸满后,他又发觉自己想说的实在太多,完全不必有“信没有徒弟那么厚,徒弟收到兴许会伤心”的忧虑。   他用略带烦恼的笔锋描绘收到郁青丹药的时候,父亲母亲竟然在外面偷看的场景。后头自己叫破,他们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惹得自己哭笑不得。   不过无论父亲母亲,言谈之间都很关心阿青。   郁青看到这里,唇角勾起。   邬九思又写:不知云梦那边是什么状况,天一这边长老们已经争执了很久。听任师姐说,这份争执早在他们还在镜原的时候就开启了。   郁青舔了舔嘴唇,跟着略觉忧虑。   邬九思还写:师姐描绘当中的镜原实在是个有趣的地方,自己十分好奇,后面或许会亲自去瞧瞧。   郁青身体端正许多,想,不知那时自己有没有回到天一,和师尊同去。   邬九思:早前为师也是去过云州的,那会儿同样曾到云梦拜会,对当地的风景、吃食都有印象。阿青过去以后,虽是修行,却也要记得劳逸结合。有空的时候,可以前去看看山水、尝尝佳肴。   郁青目光落在心上人提到的几个地方、几样吃食上。他原先没有这方面的念头,是真的像邬九思隐约担忧的一样,预备只把自己关在云梦当中。可“与心上人看一样的风景,品一样的滋味”又散发着他无法拒绝的诱惑,尤其师尊提到的一处游玩场地距离云梦只有半日路程,实在很难不去心动。   他深吸一口气,干脆直接取来新纸,自己也不知是抱怨还是撒娇地落笔,写人人都希望自家徒弟上进,怎么师尊就只想要自己放松歇息?   笔锋从纸页抬起,青年踟蹰片刻,又把前面的其他念头也一一写下去。   孔真人送了他几个单方,闻言是对高阶修士也有好处的。他会尽力练习,争取日后拿出能孝敬两位师祖的灵丹。   云州这边也有争执,甚至一意安乐的长老恐怕比天一还要多些。郁青作为后辈,无法评判这些人观点的正误,只有自己尽力些、更尽力些,看能否坚持到为难来临的那一刻,为身边人多少做些什么。   孔小师叔也描绘过镜原奇观,自己如师尊一般心怀好奇。   ……写了这么些东西,一封信已经快要成了。   郁青歪了歪头,还是又取纸,继续写,真正到了云梦之后,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还预备在新信寄出之前就动身去那片师尊记挂的山水间,从中取些东西送给师尊。   郁青兴致勃勃地出了门,孔连泉听到消息,十分吃惊。   他原先已经在考虑要怎么劝师侄别把自己逼那么紧了,没想到阿青还能自己想通。   再想想商会委托自己交给阿青的包裹,孔小师叔了然。   他有种预感,从今以后,自己兴许会经常听到师侄出门的消息。   对于寿命漫长的修士来说,“一年一次”的确算得上经常了。   春去秋来,寒去暑往。   回到家中的第五个年头,孔连泉终于彻底从“信任的友人竟然是心怀不轨的妖蛟”的阴影中走出来,重新预备出门。   临走时,他又去找了郁青一次,“我暂且不会回天一,应当是往南走。倒是阿青你,还从来没离开宗门这么久……”   孔连泉有些担心,郁青自己倒是很从容,笑道:“我在丹道上只是刚刚入门,怕是还要打扰孔真人些时候。”   孔连泉笑道:“父亲被你打扰,才是求之不得。”依他所见,要不是阿青是九思的徒弟,又有半个道侣身份,自己父亲恐怕早就开始挖墙脚了。   阿青太谦逊,这才总觉得不足。   听着小师叔的话,郁青只是笑笑,没有多说。   等人走了,他才摸一摸自己丹田的位置,再抬头看看天空。   距离上一次渡劫已经很久,久到郁青不确定自己是否又一次来到进阶边缘。他犹豫了好些时候,才决定还是不将那点隐约的感觉写在上个月新送出去的信中。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并不正确。在孔连泉离开的第二个月,郁青迎来天雷,在距离师尊万里之遥的地方渡过金丹之劫。   从此以后,他算是正式摆脱“不被人看在眼中的低阶修士”身份,有了被称为“仙师”的资格。 第093章 不能告诉   很长一段时间内,郁青以为自己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他是郁家这一代最没有天分的子弟,于修行之事上蠢笨一如凡人。年幼的时候所有同辈都能引气入体,唯独他分明日日都在竭力达成族叔的要求却毫无收获。日子久了,连阿娘都要被人嘲笑,说她不过是一个炉鼎,生下来的自然也是废物。   郁青自然是不甘心的,可不甘心有什么用?他不会因此有什么收获,由之而来的痛苦反倒更多。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旁人口中的“废物”,他也无计可施,一无所获。   阿娘看他痛苦的模样十分心疼,只能尽力安慰他,做凡人也是好事啊,不必如修士一样劳苦。   郁青心想,可凡人有凡人的劳苦。再有,真到了那一步,阿娘要怎么办呢?   或许毕竟还是太不甘心了吧。在同辈们都已经踏入修行之道的二十余年后,他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灵气的存在。   郁青欢喜不已,母亲也展露笑颜。然而现在再想,郁青却能分辨出,母亲的笑中好像并不饱含多少真正的开心。   怎么能够开心呢?今日之前,他们母子二人可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今日之后,她就只能看着自己没有天分的、日日辛苦的儿子去与妖兽搏命了。   ……   ……   满心的喜悦逐渐从心头落下,郁青沉下神识,去看自己丹田当中那颗圆润饱满、如日光璀璨的丹丸。   他就这样安静地看了许久,这才轻声开口:“阿娘,我还是做到了……”   嗓音像是飘在云间,风一吹就能消散。   他沉默地伤怀,又沉默地抬起头,去看自己的东方、北方。   如此又是不知多久,郁青倏忽又抬起手,揉搓一下自己的面颊。他自言自语:“这等好消息,自然应该告诉师尊知道啊!”   现在去想,进入太清峰后,自己的性格实在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最初是警惕谨慎,今日则是上进之余又有了轻松安逸。   他想为心上人做些什么,在这同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在道途上小有所成。再不必像从前那样满怀担忧,怕自己落于人后、成为弃子。   兴致勃勃的郁青,在写信和信符之间选择后者。   他手腕一翻,便有张符纸出现在掌心。等到将灵气灌进去,这事先已经得了邬九思标记的信符微微亮起。   郁青开开心心,讲:“师尊!我是阿青。上一封寄出去的信,这会儿应该还在云州到玄州的灵船上。按说不应该这么快就有新的信,可我实在有一个好消息……”   灵光飞出,万里之外,邬九思眉尖从原先的拢起,到听清楚徒弟的声音之后微微松开。   他立在原地,任由山风从自己袖间穿过,细细去听耳畔的动静。   徒弟明显很开心,继续讲:“先前练习《太清诀》的时候,我忽地有了感觉。抬头一看,外间天上果然满是阴云。再看云中电闪雷鸣,师尊,这果然是我的金丹之劫!”   阿青金丹了?——邬九思缓缓眨动双眼,心道,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郁青又讲:“师尊,其实我原先并不觉得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连筑基那会儿渡劫是什么感觉也近乎忘了个干净。可先前从太清带走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后来算算,哪怕我一道雷也不受,也能安稳把劫雷扛过去。   “只是这样还是不妥。一道雷都没捱过,那还算什么修士?一共八十一道雷,我一直撑到自己再也受不住的时候,足足六十八道呢。后面听孔真人说,这个数量虽然不比师尊当年,却也很不错。   “……呀!信符的时候要用完了。师尊,我到了新境界,炼起丹来也一定更是得心应手。前一次寄过去的东西,就先不要碰了,待我炼新丹寄回!   “还有,师尊,我——”   最后的字音并没有说出来。   邬九思隐约分辨出了一个“好”字的前音,只是不知道徒弟要说的是“我好好的”,还是“我好想念师尊”。   他的思绪在这个小问题上停驻片刻,像是一种不该出现、却毕竟有了的逃避。   风还在继续吹,吹动山上的树叶,吹动眼前的云层。   这时候,有人在后方唤了邬九思的名字:“九思!”   邬九思霎时回神,侧身去看御剑而来的赫连随与任剑秋。   两人表情中都带着担忧。邬九思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也知道眼下自己状态的确不好。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想听那些安慰,干脆先道:“阿青金丹了。”   “……啊,这是好事儿!”赫连随愣了一下,这才回应。他身旁,任剑秋被这突然撞上来的消息弄懵,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继续发愁。   邬九思倒是笑了,说:“你们也是阿青的师伯,后头我送贺礼过去,你们一定也要往里头填些。”   赫连随和任剑秋齐齐点头,后者这会儿也稍稍缓过神来,感叹:“阿青从前便很用功。”   邬九思点头,叹道:“是啊。”   空气有些发干,赫连随尽量找话道:“连泉倒是还在外头,否则他那份也不能少。”   邬九思道:“无妨,他人还在云州,兴许听到消息的日子更早。”   赫连随与任剑秋应是,三人又是微微沉默。想了半天,赫连随道:“也该让师伯他们知道这个好消息——”话都没有说完,手臂被师妹捏了一把。   对赫连随来说并不算痛,但也是个足够的提醒。他登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虽然意思很对,可对于九思而言,这会儿提起他父母岂不是平白让人难过吗?   原先的担忧又回来了,这一回,打破寂静的依然是邬九思。   “是父亲、母亲找师兄师姐来的么?”他问,得了个否定的答复,又笑道:“那一定是师叔了。”   不是说二人不关心他,而是他的这几日的消沉,本来也只有长辈们知道。   消沉的也不光是他,还有长辈们自己。   一旬之前,闻春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开始下降。   她最先是想瞒着众人的,可邬戎机与道侣朝夕相处,两人又识海相通,这份隐瞒注定持续不了多久。   下一个发现的人是袁仲林。他与师姐接触不像与师兄接触得那样多,所以最初时只是觉得师兄忽然推掉了很多手头的事,担心对方被宗门里那些冥顽不灵的长老气出好歹,于是前来探望。这一探,却听到了邬戎机和闻春兰的对话。   闻春兰说,自己兴许再也无法进境、要在化神后期身死道消一事,道侣不是早早就知道吗?再说,她的境界毕竟不低。要等修为消散、变回凡人,再生老病死,还是要等百十年的,实在没有必要现在就开始忧虑。   邬戎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袁仲林先被骇得不轻,惊呼出声。   是,以他的年岁,自然已经见过许多次离别。远的不说,就是他们这一辈的师长们,不是早早都走到那一天?   可经历的多了,不代表不会伤痛。袁仲林便是真心伤痛,以至于不曾掩盖自己到来的痕迹,被循着找来的邬九思听到动静。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在赫连随和任剑秋关切的目光中,邬九思缓缓开口:“师兄,师姐,你们要说的话,我都明白。”   两人哑然,更觉得师弟不易。   “让我自己想一想。”邬九思又说,“从前阿青与我说起他母亲早早去世,我虽也为他痛惜,可到底并未感同身受。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应该多安慰他的。”   任剑秋喉头滚动了一下,用自己最轻柔的声音说:“阿青若是知道你有这份心意,一定也会安慰。”   邬九思却道:“不能告诉阿青。”   赫连随和任剑秋:“……?”   两人都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师弟不细说,两人便只在心头琢磨:“闻师伯不把这事儿公布出来,一定有她的考量。阿青身在云州,与师伯一家关系是亲近,可总有消息走漏的风险。以这个角度说,等他回了天一宗再谈此事,也是应当。”   他们很快打散疑虑,却不知道,邬九思的真正想法是:“阿青原先就……他知道了,一定会做傻事的。”   ……   ……   “造化丹啊。”   给师尊报过好消息,郁青摩拳擦掌,又开始新的修行。   他境界提了,能炼的丹自然也更多。孔真人一面惋惜自己错过好苗子,一面取出一本老丹谱,算作郁青的金丹贺礼。   郁青开开心心地收下,也和孔真人谈好,今后他炼制的丹药也会和其他云梦凝光峰弟子的一起出售,分成方式和凝光弟子们一般无二。   从前他便不算穷,可眼下有了真正进项,还是让人高兴。   郁青又有写想给心上人写信了。然而摸了摸新得到的丹谱,他还是压下心思。   抱着“炼出新丹,送给师尊”的念头,他一会到住处,便兴冲冲地翻开谱子。   一直到“造化丹”三个字撞入眼中,青年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   他沉默地看着丹方中“选取特殊灵宝”的字眼,身体微微发抖,又想起被上官微控制灵气割出满身伤口的疼痛。   接着,他又想到:“比起尽力去做什么,我这身血肉,似乎才是最有用的东西。”   可师尊不喜欢,他便不会再贸然送出血肉了。   “我不能出事。”郁青小声地、轻轻地念,“师尊很在乎我呢。”   真是令人欢喜。 第094章 愿望   瞒住郁青并非难事。哪怕往后每过十年,青年都会返回天一踏青,闻春兰的消息依然被藏得滴水不漏。   在邬戎机等人眼里,郁青归来的时刻,也是儿子难得放松的时候。虽然阿青嘴巴里说的是“来探望师尊和各位长辈,可谁都知道,他只是想和九思团聚罢了。   这种时候,邬戎机他们就鼓励两个小辈到外间游玩。玄州这么大,莫说阿青了,就连九思也不能将每一座仙城走完。年轻人,被拘在宗门里头有什么意思?他和道侣这个年岁的时候,可是立志将世上所有风景都看一遍。   后半句话是闻春兰说的。讲出口后,她微微怔然:是啊,我虽然无法再进境,却也已经看过万水千山。   再往左看看,道侣目光关怀地落在自己身上。往右看看,儿子侧着头,听阿青讲话。阿青明显是记得克制守礼的,可身体还是微微向九思的方向倾斜,眼睛更是满映着对方的影子。九思呢,目光也很是和煦,手若有若无地护在阿青身侧。   闻春兰忽然觉得,自己分明已经度过很长、很好的一生。   “只是没有看到九思和阿青彻底和好,总有些别扭。”她私下里和道侣说。讲完话,又自己释然,笑道:“话说回来,这都是孩子们自己的事啦!而且我看,他俩迟早有天会说开的。”   邬戎机应了,视线若有若无地从两个孩子身上扫过。他忽然有种感觉:如果自己把道侣的心思说给九思,九思一定会……   但他没有说。   邬戎机叹:“这些日子天天看他们在外头游山玩水,我都有些意动了。咱们也不能光是嘴上说年轻时候如何,你觉得呢?”   闻春兰眸中光彩闪动,笑着点头。   于是,在邬九思和郁青还没商量出来他们今年要去哪里的时候,两个长辈先宣布了要出去走走、转转的消息。   邬九思先是讶然,随后露出笑意。郁青就是纯粹开心了,赞同道:“是!师祖们也要出去走走。我看呀,那些人就是觉得天塌了也有师祖这样的高个儿顶着,这才总是推脱磨叽。”   “那些人”,自然是指一众只想自己安稳个五六千年,身死之后洪水滔天与他无关的修士。郁青这话也不是空口胡说,自镜原回来之后,邬戎机耳畔是有类似小话。   他是怎么想的暂且不论,郁青对此是厌烦极了,还悄悄和师尊嘀嘀咕咕:“就算后头得了救命的法子,也不带他们一起!”   邬九思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不带他们。”   郁青抿了抿嘴巴,又小声问:“那,师尊,咱们有法子了吗?”   邬九思叹:“倒是有人提议,说集合所有宗门的力气,造一艘能容纳万万人的巨船。等到一元结束之日,所有人便都登到船上……”   “可是没多少人答应。”郁青已经想到答案,“唉,都是这样的。”   他眉目里有了忧色,邬九思看在眼中,自己的忧虑却是消散一些。“好了,先不要想这些。你这回回来,有想去的地方吗?”   阿青从前总是不快活的时候更多。到现在,他希望阿青能快活一点。   郁青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笑道:“从前我和司徒他们来天一时,曾碰到一座在庆祝节日的仙城。那时只觉得热闹,又遗憾自己要赶路、没法参加。算算时日,该到他们下一次庆祝了。”   邬九思笑道:“好,咱们就去那边。”   “听说那边还要办会拍卖,”郁青又说,“我在凝光峰待久了,实在有些分不出自己这丹炼得怎么样。去了以后也放几瓶在会上,呃——”   讲着讲着话,他倏忽记起什么,脖子缩了缩。   小声和师尊道:“刀法、剑法,我也是没有荒废的。”   邬九思失笑:“阿青,我又不曾抽查你功课。”   郁青“嗯”了声,想了想,说:“要不然,还是抽查一下好了。师尊是不知道,我现在走在外头,纵然腰上带着兵器,也总有人将我认作丹修。还有那不长眼的想拦在我前头,结果呢?哈哈。”   邬九思皱眉:“你遇到这等事了?怎么不曾与我说。”   郁青:“……”   郁青缩了缩脖子。师尊你现在的表现,就是我先前不曾告诉你的原因啊。   答案在舌尖转了一圈儿,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郁青真正拿出来的解释是:“的确只是一桩小事。纵然我不自己拔剑拔刀,有师尊和孔真人给我的那些护身之物,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邬九思眉尖压得更紧了,只是在看到郁青的神色时,他还是只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是了,你毕竟不是真正丹修,还是要有与人实战的本事。”   郁青乖巧点头。   邬九思扪心自问,早前阿青还是“陈禾”的时候,自己并不曾有这些无谓的担忧。但眼下情绪也不是毫无来由,说到底,母亲……   他已经知道一个至亲要离开自己,如何能承受另一个重要的人也有可能离去?   是啊。对他来说,阿青的确是很重要的人了。   “下次孔真人再给你假,”邬九思说,“你事先告诉我。”   郁青继续乖巧点头,紧接着,听邬九思说:“我去云州寻你。”   郁青愣住,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地看眼前的心上人,又被细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思绪。   有先前的“经验”,邬九思近乎觉得自己又要惹哭徒弟。可紧接着,郁青竟是展颜而笑,秀美的面孔上透着不带任何阴霾的开心。   “好。”青年眼睛也很明亮,“师尊,我在云州也去过很多地方,又总会想到和你同去。”   邬九思:“……嗯。”看来让徒弟去小师弟老家的确是一个正确决定,阿青整个人的状态都明显不同了。   郁青继续说:“到那时候,师尊是想到从前曾游历的地方故地重游,还是看看没见过的风景?”   邬九思唇角略略弯起一些,回答:“都可以。”   郁青眨眼,再叫他:“师尊。”   邬九思:“嗯?”   郁青眼珠转了转,嘴巴里慢吞吞说着“我太欢喜了,实在不可置信”之类的话,却总让邬九思觉得徒弟方才不是因为这些来叫自己。   这倒是对的。开口的瞬间,郁青真正抱有的念头是:“我看错了吗?师尊的耳朵尖,是不是有些红?”   他站在距离邬九思很近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就能抱住心上人的手臂,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对方颊侧转过。   邬九思并未留意这些细节,只觉得徒弟倏忽安静了许多。他猜测,阿青是在一门心思地计划十年后要如何与自己共游云州。   但那毕竟是未来的事情了。邬九思提醒:“你前面说的那个要去的仙城叫什么?”   “百花城。”回过神的郁青回答,“是个俗名,可里头着实培育了不少高阶灵植。我前头说得拍卖,也是由他们自己种的灵植为主,外人送过去的东西只能算做添头。”   添头?邬九思心中一动,想,看来自己得想想办法,看如何能让阿青送去的丹药卖出好价。   当然,他更希望阿青用不上自己的考量。   既然有了决断,考虑郁青还要回云梦,两人未再耽搁,很快踏上路途。   邬九思这会儿也意识到,自己的确多虑了。阿青拿出的丹药是没有品阶太高的,却都是丹纹深厚、药性颇佳的优品。虽难以在会场上引发轰动,却也不会愁卖。   这等情形,作为师尊,他是不是该拿点好东西奖励徒弟?   邬九思仔细看起进入会场时发到每个人手上的名册,郁青也估摸着自己能拿到手的灵石,开始钻研册子上有什么适合师尊的卖品。   又想给师尊些惊喜,于是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理由:“师尊,我这儿还有些丹药呢,只是前头没给百花商会送。现在看,倒是也能拿去验验水平。”   同样在思考要怎么才能瞒着徒弟拍下东西的邬九思轻咳了声,“好,你去问问。”阿青现在不缺防具,倒是原先那把剑该升升级了。恰好马上就要轮到星辰砂开拍,这东西的最大用途就是提升法器品阶,很适合阿青。   郁青笑着离开,心头也想:“师尊是不缺好东西的,给他的礼物还是要讲究‘心意’。我把待会儿开拍的紫阳草买下来,回头炼出其中精华,师尊便能拿来保养太初扇。”   又庆幸,还好自己与师尊没像酒楼伙计推荐的那样同住一个房间。否则的话,自己私下做点什么都不方便。   就是这样。   他绝对不因此遗憾。   几天后,城中热闹接近尾声,人人都取了花灯送入城外河流。   在花灯上,郁青写下心愿:“下次和师尊一起出行的时候……”   若能两人同住一屋就好了。   “也要一切顺利,快快活活!”   “咦,师尊,你已经写好了吗?”   “是。”邬九思回答。说着,又微微垂眼,去看灯上文字。   这也算是个小小的法器,只有落笔的人能看到愿望。于是,邬九思写:“希望母亲平平安安,渡过此劫。”   又写:“希望父亲道途坦荡,希望阿青健康平安。”   希望太清诸人、天一诸人都能在一元之劫当中保全,希望……   邬九思停下难得的贪念。他唇角还是微微弯起的样子,对徒弟讲:“好,咱们放灯吧。” 第095章 看清   “好,咱们放灯吧。”   正在处理药材的郁青眨眨眼睛,露出一点笑意来。   “好,咱们放灯。”   又一炉丹烧完了,打开清点一下,极品、上品的数量都很让人满意。   郁青脸上的笑意更清晰了,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他在为自己丹道又有进步而高兴。只有郁青自己知道,一直到此刻,他已经回了云梦、进入凝光峰上的丹房,他脑海当中依然盘桓着与心上人在外游玩的一幕幕。   而到了没有人的时刻,他甚至会抬起手,轻轻碰一碰自己的面颊,再嘀咕:“摸起来也不是很烫……”可明明觉得脸上发热。   又自言自语:“虽然还有十年,可后头指不定有什么事情要忙。师尊来云梦的准备,还是从现在开始做最好。”   这便不是郁青杞人忧天了。他从前不过百岁,便总觉得“十年”漫长。可等岁数上来许多,寿命也延展到千岁之后,慢慢又体会到了长辈们平日说的“时日如梭”。   自己在云梦的前几十年,不正是眨眼即过?这么一想,心上人到来的日子可不就是近在眼前。   郁青打起精神,认真列起自己要准备事务的单子。这也算一重忙碌,不过果真没有持续多久。孔真人的信符传音落到郁青耳边,要他去一趟真人洞府。   双方名义上不是师徒,却也是实质上的教授传承关系。郁青对孔真人很是尊重,当即收拾了手上摊子前去拜会。   到了地方又发现,孔真人找的不光是自己,另有他的几个亲传弟子。   数十年相处下来,郁青与他们也算相熟。此刻相互打了招呼,众人心头都生出一个念头:“这趟召见,恐怕当真是有什么要紧事安排。”   弟子们并郁青都多了几分忐忑。他们依次进入、坐下,为首的丹修恭恭敬敬地朝自家师尊拱手,询问有什么吩咐。   孔秦的目光缓缓从众人面上转过,在郁青身上有微不可查的停留。   郁青眼皮抖了抖,不知自己是否生出错觉。这时候,真人已经在吩咐:“我今日整理丹谱,发现一张残缺了颇多的古方,想要将它修复。”   哦!   原先还略带紧张的弟子顿时冷静了。修丹谱啊,这事儿他们从前经常做。前头师尊那么郑重,他们还以为是又出了妖蛟乱世一类的大祸呢。   孔真人平时对徒弟们颇慈爱,这会儿年轻修士们也很主动活跃,七嘴八舌地和师尊问起的:“是什么效用的古方?能让师尊看中,一定十分不俗。”“那方子的药引是什么?辅料又是缺了多少?”“师尊,不如让我们直接对着残方钻研一番,快快有个思路。”   孔秦咳嗽了一声,说:“辅料是不缺的,现下是缺一味药引。”   众人:“……”   啊这。   也不怪他们惊讶。在场的人除了郁青,都有做类似事的经验在。他们自然明白,一副灵药当中药引起到的作用是多么巨大。   辅料换了,对整体效果的影响微乎其微。药引都不同了,哪怕最后成丹,也可以说和最初的方子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道理他们都明白,孔秦自然也懂。他解释:“上头列的辅料已经极是不俗,得要什么药引才能将它们压制?你们回去之后,有空了便可以想想。但这不是功课,往后还是以你们自己平日的进度为重。”   众人相互看看,带着几分疑问领了方子。郁青和众人一起低头去看,入眼的果然都是在其他丹谱中能压住其他灵宝的东西。可现在,它们都成了陪衬。   不光如此,这些材料的药性差异也极大,郁青甚至怀疑把它们直接放在炉子里,紧接着便会是一场爆炸。   旁边的师兄师姐们已经讨论起来,话中中心思想十分统一:若是当真想要将这些“辅料”融合一处,药引便决不能选有任何属性偏向的东西。“咱们凝光宝库当中仿佛有一块万年灵髓,兴许有用。”   话是一个元婴丹修提出来的。其他人听着,皆是暗暗点头,只是他们又有疑虑:这么简单的答案,师尊难道想不到吗?   自然不会。孔秦叹了口气:“这万年灵髓论性能,是足够温和了。只有一点,它身上灵气太重。”   连灵气重都不行?众人面面相觑,算是彻底被师尊布置的功课……哦,不是功课——难住了。   这些极有经验的丹修都如此,郁青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是他自知基础仍然不牢,便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将古方当做最要紧的事研究,而是隔上些时候、忙完些事了,这才略略有些思索。   首先,郁青把辅料分成数类。   哪样亲水,哪样亲火,又有那样能将这全不相容的二者稍稍调和……   他的思路很简单:自己谈不上“精通”丹道,却也可以在有类似状况的成品丹方里找寻思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做研究,不比自己瞎琢磨强得多?   偏偏这一分类,郁青隐隐察觉不对。   并非这方子里的辅料有什么不妥当,而是他看着眼前被单列出来的一个个天才地宝的名字,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可真在记忆当中细细排查一遍,他又很确认,自己没有看过一样的方子。   “不过……这蟠纹石,仿佛可以用紫玄金替换。”   郁青自言自语。   “青灵木果的话,效果没有菩提果好,只是最后一株菩提果树也已经在三万年前枯死了,只有少数门派还存有几颗。   “冰魄髓也一样,比不上万年雪魄,可万年雪魄世间难寻。   “还有……”   “咚咚,咚咚。”   郁青的心跳越来越快。   紫玄金。菩提果。凤凰火精。   这些相加起来,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那道灵光终于冲破心中迷雾,让郁青低低地笑了起来。   虽然在笑,他却是面色惨白,不住发抖。   “这是造化丹的方子啊!”   虽然被改了许多,为其中许多如今已经失传的天材地宝列了效果稍劣的替代品,可郁青是谁?他怎么会认不出这让自己吃苦无数的丹方!   不是其他人都比不上郁青聪颖、有天分,而是他们没有一个像郁青一样,因是“造化丹材料”而被人捉去过。   颤抖良久,郁青终于镇定下来。   他还是自言自语:“我已经是金丹修士了,我有待我很好的师尊,还有愿意关照我的师门,我不会出事。”   这么安慰自己良久,青年终于镇定下来。只是他依然沉默地坐在原地,思索:“那么,到底是谁要造化丹?”   是谁有力量让云州第一宗门的峰主、站在云梦丹道顶点的修士为了他苦心琢磨?——总归不可能是孔真人自己需要这个,在凝光峰这么久,郁青对他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   而在过去的日子里,有那么多人都曾告诉郁青,化神往上的修士都是有数的。想想寿数大了、即将面临不妙状况的几位,再盘算一下其中有谁和孔真人交好……   郁青脑海中浮出一个自己绝对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会是师祖吗?   ……   ……   闻春兰的确已经开始接受自己即将离去这件事了,但邬戎机仍想追寻一丝希望。   他不是上官冲,不会丧心病狂地拿活人炼丹,更何况那个“活人”还是儿子最放在心上的人。可天阴体血肉本身就是其他稀有灵宝的替代,他又费尽心思去请其他丹修大能对着已经失传的诸多灵宝钻研琢磨,终于有了如今这个残缺的方子。   当真没有办法让所有辅料融合吗?抱着一念可能,邬戎机又找到孔秦。   他倒是和孔秦说过,希望老友不要告诉郁青这方子和自家道侣有关。用的理由也很好找,“阿青那孩子心思重,怕是要伤心。”孔秦对此十分理解,也答应老友。两人都没想过,郁青竟然会对着一个已经被改动得看不出原样的丹方猜出答案。   那之后,郁青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恍惚。   尤其是安静的时候,他处理着药材,似能听到皮肤下的血液汩汩流动。   师尊和师祖都不希望自己做那样的选择,郁青已经知道了。   可他又会想,这样当真是正确的吗?往近的看,闻师祖不在了,邬师祖和师尊都是要伤心的。往远了看,浩劫来临的时候,一个大乘期的尊者,总比那会儿不知是什么修为的自己要有用。   他心思转动,无法安宁,慢慢被旁人看出端倪。   孔秦原本就被关照了留意他,这会儿很快察觉郁青的异常。他想了想,什么都没说,而是把人带到自己身边指点。   对此,郁青紧张了几天,很快发现孔真人的研究似乎有些进展。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一丝不苟地给孔真人打下手。如果可以的话,郁青也希望闻师祖的事有个“两全”结局。毕竟若是真拿自己换了师祖,师祖和师尊都一定会愧疚。   如此又是十年荏苒,研究结果还没出来,邬九思已经来到云州。   郁青事先向孔真人告了假,也反复调整了自己的状态,见到师尊时脸上多是笑颜。可他心中又知道,此刻心上人绝无法真正喜悦。抱着这样心思去看,便能捕捉到许多细节。   对方偶尔抿起的唇线,不经意时落在玄州方向的目光,还有就某几个刹那的恍神。   郁青开始想,自己或许可以私下里和孔真人谈谈。造化丹这种品阶的丹药,也只有交给他来炼才是最好。   至于自己?摸了摸胸膛,感受着掌心下、皮肤下、骨骼下不断跳动的肉块,郁青有些难过,可还是坚决更多。   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不在乎自己如何了。   只要心上人安康喜乐,郁青愿意粉身碎骨。更何况,九思已经对他说过“你不能出事”。   他在乎郁青,所以郁青更想让他阖家团圆。至于自己,说白了,仅仅是心上人千年寿数中的一小部分。   有了决定,剩下的日子里,他开始思量要怎么和孔真人说起。邬九思逐渐有所觉,还当徒弟是在为某个炼丹的问题烦忧,于是幽幽开口,道:“阿青,上次送你的星辰砂,你用上了没有。”   郁青回过神,自然答:“用上了!他们都说,我是最会打斗的丹修。”   邬九思挑眉:“丹修?”   郁青笑道:“我说才不是呢,应该是最会炼丹的武修!”   邬九思一哂,郁青脸上的笑也更加灿烂。他认真地看着心上人,想要将对方此刻的神色在心头留到永远。   然而这时候,邬九思神色忽变,脸上出现一种混合了惊诧、担忧、喜悦的复杂表情。   郁青满心诧异,不得其解。然而他尚未问话,便忽然心悸。   下一刻,一丝了悟出现。   ——怕是那多年不曾出现在天地之间的大乘天雷终于再度出现,威力之大,让所有修士一同察觉。 第096章 理由   此时已是临近郁青与孔真人请来假期的末端,按说他很快就要折返云梦。可有这等大事发生,不必他有意提起,孔秦已经主动发来信符,要郁青随着邬九思回趟玄州。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从前阿青不是为了闻尊者的状况伤神吗?等他亲眼见到闻春兰渡过天劫、安安稳稳地站在自己面前,心结自然会解开。运气再好些,说不定修为还会再往上拔一段儿。   郁青对孔真人这些心思全然不知,但也知道对方正是关怀自己。他将动容咽下,看着已经有些神思不属的邬九思,主动张罗起灵船票的事儿。   回过神来,邬九思向郁青道谢。郁青好笑道:“这种事,谁都能做好,哪里用得上师尊这样郑重?”停了停,又说:“只盼师祖那边平安。”   是啊,母亲……   这已经是他们搭上灵船的第二天了,可那种天雷落下的心悸依然没有结束。若是旁人,倒也不至于如此。可闻春兰于邬九思而言是至亲,郁青也同样对她的状况十分在意,这才有了两人此刻的感受。   邬九思嗓子很干,缓缓说:“父亲曾说,他的大乘雷劫落了整整四十九天。母亲的话,时间大约要短一点,却也会花些时候。”   郁青道:“是。邬师祖一定准备了许多抵御雷劫的……”说着说着,目光下沉,落在邬九思手上。   他有一刻默然。外人眼里清风霁月的真人,碰到这等事的时候,也会紧紧捏着拳头,指肚都被压到发白。   不过,与自己阿娘病重的时候相比,师尊眼下的反应,实在算得上克制了。   想到自己从前的心情,郁青犹豫、踟蹰,最后依然伸出了手。   他掌心落在邬九思手背上,温暖而干燥。邬九思怔了一瞬,抬眼看他,见徒弟朝自己笑一笑。   “师祖能在这时候突破,本就是了不得的大机缘。既是机缘,又怎会再有纰漏?师尊,没准儿在路上,咱们就能听到邬师祖报来的好消息了!”   郁青尽量用轻快语气讲,邬九思却想到:“可是阿青呢?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唯一亲人的‘好消息’了。”   他有一刻惭愧,忽又反手与徒弟的手相握,然后问他:“咱们也……这么久了,”按说这会儿是讲他们当了很久师徒,可光是师徒关系,放在眼下似乎又显得不够,“阿青,你也带我去见见伯母吧。”   郁青完全愣住,再回过神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眼眶的酸意和热度。但他一面泪如雨下,一面又是笑容灿烂,点头:“嗯!阿娘知道我有这么好的师尊,一定要高兴的。”   阿娘知道我喜欢上了这样好的人,一定要高兴的。   ……   ……   牵挂闻春兰状况的不光是正在赶回来的两个小辈,还有太清上下、袁仲林师徒等。   而在长辈们的注意力都完全放在劫雷上时,赫连随和任剑秋悄悄失踪,又悄悄现身,处理了宗门当中正在起头的流言蜚语。   再见面时,任剑秋脸上难得出现了清晰的愤愤神色,道:“若不是邬师伯,他们一个个能在妖蛟闹出的动静下安安稳稳?现在命保住了,结果却!”   若不是祝伯敏兄弟私下来找他们,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种要紧关头,竟然有人在散播言论,说妖蛟分明讲了,六千年后的浩劫起源就是世间品阶高的修士太多,上苍这才要万物重入轮回。可现在,闻春兰还是要不管不顾地渡劫,这分明是想要浩劫来临的日子推近!   赫连随神色也是颇冷,与师妹讲:“人已经拿了,等到师伯渡完劫,自有料理他们的时候。”   任剑秋应了。过了会儿,又说:“我看,那救世灵船,是不可能开始建了。”   赫连随轻声回答:“大伙儿都只顾得上眼前的事儿呢。”   任剑秋叹气,赫连随又说:“等闻师伯这边了结了,九思应该也会回来……还有阿青。到时候,兴许咱们自个儿能商量出一个章程。”   任剑秋心想,也只能这样了。   “轰隆隆……隆隆——!”   浓重黑云当中,足有数人合抱粗的银色电柱依然在不断劈落。   却不知道,这场雷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考虑这个问题的不光是这些与闻春兰关系密切之人,还有四面八方所有能看到电闪雷鸣景象的修士。   在玄州港口下了灵船后,邬九思和郁青耳畔也再度有了这方面的讨论。一个个自东方来的修士说着他们看到的消息,“我在金檀城的时候,就日日被那天雷之威骇得无法安寝了,实在想不来更近些的仙城是什么模样。”   “都多少年没有这般可怖的雷劫了?我家老祖宗可是半步化神的大能,也说从未见过!”   “若是寻常天雷,周遭的人怕是还有等到一切结束、取争夺造化金光的心思,眼下却是……”   邬九思听到这儿,若有所思地看了旁边的徒弟一眼。   郁青这会儿还在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去听旁人口中的闻师祖消息,是以并未察觉心上人看来的目光。   邬九思暗暗叹气。罢了,总归回到玄州之后,自己的飞行法器就又能拿出来用。往后速度快些,争取在母亲结束雷劫之前回到天一宗。到那时候,阿青也能自造化金光中得些好处。   这番考虑,他并未和郁青说起。后面路途中,郁青虽也觉出不同,却只在感叹自家师尊的身家实在丰厚。又悄然遗憾,可惜自己对器道还是一窍不通,否则的话……   青年摇摇头。都说贪多嚼不烂,自己还是莫要多想,认真修习好丹道就是了。   再有,人都到了师尊眼皮子底下,此前修的剑诀、刀法同样不能落下。   邬九思并未吩咐,郁青却给自己严格安排了任务。几日拿来炼丹,几日用来练剑,还有几日用来——   “诶?”拎着灵刀从船舱里走出来,郁青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前方场景。   入目不再是初在玄州港口登陆时见到的清朗蓝天,也不是过去几日之间见到的一丝暗影。他清楚地见到了劫云的边缘,那块黑沉云层近乎要坠到地面。再细看,又能察觉黑云并非寂静不变,而是宛若翻腾的浪花一样不断涌动,带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强烈威压!   光是这么看,郁青都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偏偏再下一刻,一道电光突兀地从云中劈落,像是一把锋锐、巨大的长剑,先劈开厚重云层,又劈开下方的一切。   偌大玄州仿若被这道劫雷生生分成两半,郁青疑心自己已经完全与司徒修、安朗等昔日好友失去联系。耳畔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带着那毁天灭地威势的狂风呼啸而来——   “阿青?阿青!”   “啊——!!!”   郁青猛地回过神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地看着身前的师尊。邬九思压着眉尖,手仍放在徒弟肩膀上,看着对方冷汗滑落,面颊旁边的细辫仍在微微颤动,双眼却终于有了神采。   “先回舱内。”邬九思道。说罢,眉头皱得更紧。   郁青知道利害,连忙点头。接着,却是察觉师尊压在自己肩头的手又加重几分力气,竟然开始揽着自己往前走。   郁青:“……?”   郁青:“!!!”   对大乘天雷的惊惧依然不曾完全消散,可更多情绪已经涌了上来。羞赧混合着不可置信,欢喜里又夹杂着小心翼翼。师尊的脚步很快,郁青知道这也是为自己考量。可此时此刻,他竟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只是终究要有尽头。   到了船舱内,不必两个修士亲自动手,他们身后的舱门已经轰然关闭。接着,邬九思另一只手在身前一抚,数瓶灵丹登时从他袖中浮出,稳稳停于空中。   郁青目光扫去,分辨出这些都是用来安神的丹丸。他心头动容,又有些隐隐的好笑,想:“师尊这是关心则乱了。”   嗯——关心则乱。   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郁青脸色又红润了许多,说:“这瓶凝香丸就足够了。”对上邬九思还是担忧的目光,他下巴微微抬起,“师尊,现在我可比你懂炼丹。”   邬九思忍不住笑笑,说:“看来你的确已经快无事了。”虽然有这话,还是盯着郁青把丹药吃了才安心。   至于郁青,他屏息调息片刻,算是彻底镇定心神,这才有心思和邬九思感叹:“方才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明明知道自己距离雷云还有很远,却仿佛要被卷进去了一般。”   一面说,一面拍拍胸口,又说:“还好有师尊救我。”   邬九思摇摇头:“只是拉了你一把而已。”确切地说,是在看雷云、忧心母亲状况的时候忽然一阵心慌,接着转头就发现徒弟情况不对。到了这会儿,他才有工夫去想:“那份心慌,应该还是那份至今仍然存在、只是一直无人提起的道侣契的功劳。”   虽然事出意外,但不解除那份契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个。 第097章 迷雾   插曲结束,两人接下来的行程再不曾出错。   又几日过去,不单郁青,就连邬九思也隐隐感受到了天雷那可怖的影响力。他干脆也和徒弟一样,再不曾去往甲板,而是留在船舱当中保养法器、尝试和父亲取得联系。   这么久了,天雷有无消散的趋势?天一宗的情况又如何……哦,现在离得近了,邬九思已经能隐隐看出来,母亲恐怕是在宗门外选了一个地方渡劫。这也是寻常,以大乘劫雷的威力,护宗大阵启不启动都是问题。只是父亲一定在附近做了颇多布置,贸然闯去不是好事。   原以为信符恐怕也要受到天雷影响,好在灵光自邬九思指尖流出后,他很快听到父亲的声音:“九思,你如今回来,兴许正能赶上第一日的造化金光。”   邬九思听到这话,大大松一口气。并非因为父亲话中内容,而是父亲口吻明显十分轻松。照这么看,母亲渡劫的最后一段时间也不会出岔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待到劫雷劈落的第四十二日,那些守在天雷劈落范围之外、只待沾得几分光彩的修士猛地发觉,压在山峦之间的厚重黑云开始消散了。   他们眼中登时爆发光彩,目不转睛地盯着劫云中心位置,心中暗数:“一、二——”   不过五六个数字过去,一道金光自云中洒落。最先只是细细一线,很快这条“线”开始扩大蔓延。数个呼吸的工夫,已有数座山峦被完全笼罩。   只是修士们依然没有动,像是在等待什么讯号。   邬九思的灵船就是这时候驶来的。众人只觉得一道风极快地从身畔刮了过去,头脑先是一晕,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抢食儿的又来了!”   “懂不懂规矩?竟然能直接往里闯!”   “哈哈,待会儿被丢出来怕就老实了。”   一双双眼睛兴味盎然地望着仍在行驶的灵船,只待能看一出好戏。却也有那有眼力的,打量片刻便到抽一口冷气,呵道:“别吵了!没看那艘灵船上有天一含元金峰主的标识吗?那是人家自己人!”   “这,”其他修士面面相觑,小声嘀咕,“天一宗那么多弟子,倒显得他们特殊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前头开口的修士又说,“你当随随便便一个天一弟子,就能拿到金峰主炼的法器吗?我看啊,手上有这等好东西,十有八九是邬少峰主!”   众人:“……”   原先略显嘈杂的环境登时变得安静,再也无人开口。   人家的亲儿子啊……   造化金光滋养万物不错,可人还是有远近亲疏。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太吝啬的家族、势力都会在自己人渡劫的两日后,金光依然存在、只是效果已经远不如从前的时候离开,将这份机缘送出。   而哪怕是在前头那两日,也不是是个认识的都能进到金光普照的范围内。总有那么一两个时辰,是要专门留给至亲的。   修士们对此心服口服,看向金光覆盖区域的目光更加火热。   另一边,郁青为防备万一,早早将神识收拢,只当自己是一个需要用眼看、用耳听得凡人。他对方才一刻的动静全然不知,而是有些晕晕乎乎的,与邬九思讲:“师尊……”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侧头去看身边的徒弟。青年人还是端正的站着,可仔细去瞧,眼神已经和平时不同了。明显是发懵的样子,眨一眨,再眨一眨,然后用困惑的语气和邬九思讲:“我仿佛不对劲……师尊,我竟然看不清你站在哪里了。”   邬九思:“……!”   他表情霎时严肃,神识探出去,想要查看徒弟的具体状态。这个时候,自己也晕乎了一下。   邬九思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心安的同时哭笑不得:“阿青,咱们怕是醉灵了。”   “嗯?”郁青认认真真地看他,认认真真地听他讲话,又认认真真地提出反对意见:“不对,师尊,你我都没有喝酒呀——”   说着说着,看邬九思的目光带了几分不确定,像是在问自家师尊,难道你有偷偷趁我不在的时候拿出灵酿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邬九思却知道这会儿的郁青恐怕听不进自己的解释。   恰好,灵船已经来到金光中部力量最浓郁的地方。他干脆抓住徒弟手臂,趁自己还没变成阿青这副样子,赶忙带着人从船上跃下去。   邬戎机等人正候在此处。邬九思见了父亲,又看到正朝自己微笑的母亲。他心头极喜,正是有许多话要说、许多感情要抒发的时候,闻春兰却打断儿子,道:“先打坐。”   邬九思眸光一定,当即应下。   旁边,郁青看看师祖,再看看师尊。想了想,和师尊一样应:“是,师祖……嗯!”   邬九思略显头疼地把人拉了一把,让郁青和自己一起盘腿坐下。   闻春兰和邬戎机看了这一幕,若有所思。目光对在一起,露出一个隐晦的笑。   两人传音,闻春兰:“九思待会是不是也要醉灵?”   邬戎机:“怕是如此。”   闻春兰微笑,邬戎机叹气,希望道侣不要记挂着看儿子笑话了,还是快些同样坐下修行才好。   好在闻春兰也明白这些道理。细细用目光勾勒过两个孩子的面容,她也一样端肃了神色,静心调息。   邬戎机总算安心,微微一笑,也预备打坐。   他是在场众人里修为最高的一个,甚至是整个修真界无人能相比者。造化金光对邬戎机的作用微乎其微,不过嘛,来都来了……   邬戎机:“嗯?”   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他目光落在儿子和阿青所在方位,细细观察。   刚才那一瞬,自己似是从这二人身上察觉不对……是了!就是这个!   邬戎机眸中闪过精光,身体未动,袖中已有数张灵符飞了出来,朝四面八方飞去。   他知道外间修士原先也无法窥探自己一家子的动静,而今不过是再添一重保险。里面也有一道信符,是和正在赶来路上的师弟他们说明情况,要他们发觉自己的布置时莫要担心。   再接着,邬戎机的注意力又落回两个小辈身上。   他看到一丝细细的,与灵气相仿,却也有所不同的“气”在两人身上缓缓扩散。虽然陌生,却仿佛自带一种韵律。以邬戎机的境界,他看得久了,竟然有些不自觉地沉浸……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心神,神色冷肃,指尖落上一块冰冷之物。   天机镜。   九思与阿青,这是怎么了?   ……   ……   邬九思也在思考,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记得自己正在带着阿青朝母亲渡劫之地赶去的路上……不,他已经到了地方,父亲催促他与阿青一起在金光之下修行,邬九思自己也知道这是旁人求之不得的机缘,自然立刻拉着徒弟照做。   可再接着,他就来了这里。   平日运行灵气周天时能有的一切感受,在此刻通通都消失了。入目可见,头上脚下,通通都是一片迷雾。   沉心想了想,邬九思决定先在四周走走。   父母都在身边,他不担心自己出事。可本该也在一旁的阿青没了痕迹,纵然道侣契没有传来对方受伤、受惊的感知,他还是有几分放不下。   转转停停,停停转转。   仿佛已经过去不少时间,可周遭的景象始终没有变化。无论本该环绕自己的金光,还是金光笼罩着的山川河流,都没有一丝一毫痕迹。   饶是邬九思,在此刻也有几分心焦。这么下去,恐怕不可能找到阿青了。   可何至于如此麻烦?阿青原先就应该在他身边啊!   阿青……身边……   他蓦地停了下来,不再有意识地“找”,而是细细感受自己与徒弟之间的契。   效果立竿见影。一根肉眼无法捕捉、却又清晰出现在邬九思感官当中的“线”浮上来。他像是拉着这根线的尾巴,只要轻轻一拽,立时就有一道人影从迷雾中撞了出来。   郁青:“呀——啊!师尊!”   最先一声动静里,他明显带着警惕。可在看到邬九思的瞬间,青年眼睛一亮,明显放松。   邬九思则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这句呼唤。他目光快速地在郁青身上扫了一圈儿,确定徒弟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松。可紧接着,又有一个新的念头出现了:“见到父亲、母亲的时候,阿青已有醉灵之态。可现在,他又仿佛十分清醒。”   “阿青,”他问,“你在这个地方多久了?感觉如何?”   郁青感觉到什么,一面乖乖被师尊拉着抬手、放手,一面回答:“我也不知道。最开始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不停运气。这么好一会儿,脑子才清醒过来。再接着,就是被师尊你拉来了。”   “如此么?”邬九思沉吟。未想出一个结果,便听阿青叫自己:“师尊,你瞧!”   自两人聚在一处开始,那片一直笼罩在他们身侧的迷雾开始变化。   清气向上,浊气向下……   在师徒二人的目光当中,一片崭新天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第098章 空间   外间,造化金光落了整整三日。和散修们期盼的一样,第三天,所有围绕着金光的禁制全部失效,他们得以往前进入其中,与大乘尊者一同享有机缘。   感受着经脉当中奔腾的灵气,一众散修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挑好地方、坐下调息。也有妖兽妖禽便卧在他们身侧,可无论是散修们还是这些妖,都不曾像往日一样朝对方出手。   直接享受眼下的天道馈赠才是要紧!若有人在这种场合还要不识趣,怕是不等旁人反击,闻尊者就要直接把人丢出去。   不过,专心修行的同时,也有人忍不住将目光转向金光中心位置,心头遗憾:“若我也是天一弟子,该有多好!”   若是那些正齐齐整整坐在内圈的天一弟子听到这话,一定是要先得意颔首,再暗暗道:“唉,可惜当初没有拜入太清峰。”   他们自个儿是得以在第一天的后半日进入金光没错,太清弟子们却还要早好几个时辰呢。   罢了,不想这些,还是自个儿修炼要紧!   一群人中,唯一始终不曾闭眼的,恐怕就是邬戎机了。   虽然不在意金光带来的好处,可这也并非他的本意。然而儿子和阿青的情况,又让他实在无法放心。   看着两个小辈紧闭的双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更悉心地为他们遮掩起那片突兀出现、还在越来越大的空间。   邬戎机对此类存在其实并不陌生。人人都知道“三千世界”的说法,也知道事实并不像那些话本里描写的一样,离开此地之后还能去其他“大世界”。在玄、云、龙、北四州之外,是还存在一些规模更小、人烟极稀的小州,却也都是灵气微薄,绝无资源。   然而却还是总有人往四大州之外探索。他们的目的自然不是寻找这些小州,而是为了捕捉那些未能成型、其中只有一片虚无的小型空间。   再经由专门的人将它们炼制,就能形成市面上出售的一个个芥子法器了。   邬戎机和闻春兰年轻时也做过这种事,对整个流程颇为熟悉。他更确定的,则是每逢这些小型空间出现,周遭灵气环境必然是一片混乱。那会儿他还在年轻气盛的时候,很是在里头吃了一番苦头。哪里像是九思和阿青身边出现的这个小空间,不但从始至终没引起周遭灵气动荡,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扩大。   邬戎机不明白。脸上尚没什么表示,心头已经颇是惊愕。   只是再怎么惊愕,他都知道这一定是两个小辈的机缘,自己一定不能将其破坏。于是整整三天时间,邬戎机们都守在小辈们身侧,时刻关注两人状况。一旦有了麻烦,他便立刻出手。   这番良苦用心,邬九思与郁青暂时还不知道。   新天地形成之后,他们虽然有过振奋,觉得有了线索、一定能快速从此地离开,可没过多久,两人就发现事情并没有变化,该出不去还是出不去。   邬九思安慰徒弟:“没关系。咱们这番异状十有八九和造化金光有关。三天之后金光结束,到那会儿怎么都能出去。”   郁青知道这个道理,也知道心上人自己怕是都没那么信这话。如今讲出来,只是想让他安心。   他其实还是不安宁,却也努力扯出一个笑脸,重重点头:“师尊说得是。咱们还是不要太担心了,再说,外头还有师祖他们呢。”   话音之间,青年眼看新空间往四侧又扩张了一寸。   同样有所察觉的邬九思:“……”   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说话的郁青:“……”   他屏息捂嘴,可惜并没有起到任何阻挡作用。   慢慢的,邬九思和郁青有了新的发现。   对眼前这片空间,他们似乎并非只能任由其发展,而是能够凭借心意,改变它的状况。   是更宽广些,还是更顾着朝一个方向扩张?   是只有一块巨大区域,还是把旁侧迷雾引入其中,让空间被分割成数块?   随意一试便成功了之后,郁青不敢动了。他有了一个极为不可思议,却仿佛正能解释眼下状况的猜测。忍了又忍,还是朝邬九思说了出来:“师尊,这地方是不是由咱们……的?”   邬九思沉默。郁青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把手贴在嘴上。   邬九思:“咳——”徒弟怎么那么可爱?“阿青,你前头独自行走的时候,这片迷雾未有任何动静,是不是?”   郁青应:“是。”   邬九思道:“所以,等到咱们聚在一起,这儿才有了变化。”   郁青舔了舔嘴唇。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脊柱涌了上来,他半是紧张,半是专注,问:“师尊是想到了什么么?”   邬九思颔首,轻声道:“兴许眼下场面,正与你我有关。”   郁青不解:“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做。”   邬九思道:“不。在这儿的只是你我神识,并非身子。”   ——你我的神识是在茫然懵懂,身子却不一定什么都没做。   郁青迅速领会了师尊的言下之意,心头却更是困惑。   竟能如此吗?自己分明没有丝毫意识……等等,兴许当真是可以的!   他想到自己当年坠海之后莫名恢复的伤势,想到修真界历来对造化金光的追逐向往。一个大胆的想法从郁青脑海中迸现出来,他脱口而出:“又是咱们修习的那功法?你我本就在醉灵,所以《鸿蒙阴阳诀》自行运转。”青年整个人都激灵了,声音越来越大,“鸿蒙、阴阳!师尊,难道?!”   邬九思说:“我不知道。”   停了停,他又说:“阿青,倘若当真如此,这机缘便算是你送予我的。”   郁青还是本能讲:“师尊,怎会……”说到一半儿,他自己停了下来,意识到心上人说的是实话。   如果不是自己现身,师尊不会去找适合天阴体用的功法,更不会同样修炼此功与自己双修。日后自己在妖蛟手中得活,师尊经脉恢复,全部都源于此。   照这个道理,的确可以说自己送了心上人一场机缘,然而——   郁青道:“是你送我才对呀!”   邬九思脸上透出无奈,仿佛觉得徒弟又在不自信。郁青看出来了,加快语速:“世间有多少天阴体?又有多少人愿意与天阴体同修功法,而非、而非把人当做用过便丢弃的炉鼎?   “若非遇见师尊,我怕是转天就要落到上官微的丹炉里!师尊于我是救命之恩呀,后头更是想尽办法,让我能够修行。   “师尊有今天,是因为你愿意为我考虑。我有今天,却全是因为你。所以我的话是没错的,师尊才是错了!”   说到最后一句,郁青挺胸抬头。   快听快听,今天的郁青能够反驳师尊了!这分明是太自信。   邬九思:“嗯……”   哎?师尊不认同吗?   郁青眨巴眼睛,挺直的腰杆儿一点点松下去。   邬九思笑了:“也有道理。”   “……”郁青跟着笑了。对现状的担心骤然消散,哪怕仍然不知前路,早先紧绷的情绪也骤然放松下来。   顺着这份推测,两人判断他们不必再去找寻离开方式。等到金光消散,修为不够的他们自然就会回到山峦间。   在那之前,好好利用机缘、把得来的空间再扩大些才是真理。   两人埋头做事,外间,刚刚松一口气,觉得可以卸下重任的邬戎机额角开始狂跳。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儿子和阿青身畔那片虚无空间又开始扩大了!   他只好重新起身,继续为小辈们遮掩。这下便是当真忙到一切结束,散修们拜过闻尊者之后离开,天一、太清弟子们也依次散去,终于能把那口气吐出来。   对上小辈的视线,邬戎机言简意赅:“回去再说。”   邬九思和郁青也知道利害。生造空间的事若是传到外间,怕是要惊起极大波澜。他们一起应下,又相互看看,悄然感受。   郁青和师尊传音:“我从前看话本子,里头总写有修士在海外游历,碰到一处无主灵脉边直接将其收入囊中。爽快是爽快吧,却总让人琢磨他的储物法器是何人炼来,竟有这般大的地方!现在看,那些话本却不是瞎说。”   邬九思心想,不,应该还是随手乱写的成分居多。脸上则笑笑,“阿青都看了什么话本?”   郁青:“嗯?”   明明是寻常事,他讲话的时候毫不心虚。可师尊问了,青年便莫名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他肩膀缩一缩,极力让自己的脸色寻常些,“就是些……好好修炼、得证大道的!对,正如今日师祖顺利进境有关。”   话题转到闻春兰身上,旁侧的女修微微笑了笑。是为自己高兴,也是为两个小辈之间又亲密了许多的气氛欣喜。   邬九思也转了过来,问起自己一路赶回时最关心的问题:“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闻春兰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她不过是彻底放下执念,真正要把自己当做凡人。不曾想竟由此顿悟,随之进境。   此刻回想从前,闻春兰惊觉自己在突破一事上执着太久,百念横生。虽不至于形成心魔,却也绝非好事。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第099章 顾虑   既已成功突破,过往那些繁复心情便也能轻松讲出口。   闻春兰是这么觉得的。可等到了自家洞府,她带着感怀心情说起从前,却从道侣面上看出愧色。   “是我一直要勉强你。”邬戎机说,“你分明早早就说过,可我……”   这绝非闻春兰的本意。后头的话被咽了下去,她温声安慰对方:“说这些做什么?这次渡劫,我不也是知道你和九思、阿青他们一起在外面等我,这才撑了下来么?”   又侧头去看小辈们,问:“方才便想说了,九思和阿青又是什么状况?可是又碰到了什么机缘?”   邬九思、郁青一起摇头。对上闻春兰愈显关切的目光,邬九思开始道出他们在金光下的经历。   邬戎机知道这是道侣有意为之,却也还是将心思转到小辈们身上。等儿子话音落下,他眉尖跟着压紧,似是想到了什么,问:“九思,阿青,你们可有试着往那空间中放些东西?”   两个小辈又是摇头,邬九思无奈道:“碰到这种事儿,我们也正一头雾水呢。前头又被一群人围着,还是当下,父亲母亲都在,人也在宗门里……是了,阿青,咱们现在试试看吧?”   郁青自无不应。他和邬九思都不觉得新出现的空间有什么坏处,只是毕竟是从未接触的东西,所以初次试探时,两人都没放什么要紧物件在里面。邬九思是些许灵矿、品阶较低的法器,郁青则是摸了几盆灵植,试探地放在空间里。   邬戎机只能感受到空间的存在,并不能窥见其中状况。听小辈们说起“仿佛和普通锦囊并无不同,只是位置格外大些”的时候,他斟酌片刻,又说:“若是往那花花草草上滴些灵露呢?”   邬九思和郁青一起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前者直接开口:“父亲,你是觉得?”   邬戎机颔首:“都说天地初开之时,本只有就一片混沌。而后阳清上升为天,阴浊下沉为地。九思,阿青,这像不像你们前头遇见的状况?”   两个小辈一起屏息。自然像!哪怕邬戎机不曾说起,两人也有相同的联想。   可这还是太过不可思议了些,是以就哪怕有所联想,方才他们还是不曾直接对长辈提出。   然而,既然连师祖都这么说……   郁青忍不住朝心上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对上邬九思鼓励的目光。他手指动了动,低下头,去从锦囊中取出用一枚玉瓶。   丹修都是半个药修。他现在算是半个丹修,身上自然也带着这些东西。   将瓶塞打开后,郁青想了想,把前头摆进空间的花花草草分开,独留一株桐草在自己神识集中的地方。接着,玉瓶从他掌心消失了,唯独邬九思能看到它去了何处。   在场四人,包括两名大乘老祖都不由地以舌尖抵住上颚,等待一个结果。“如果九思与阿青当真开辟出一个与现下修真界一般的小世界,”邬戎机忍不住想,“那岂不是……”   数息过去。   狂跳的心脏归于原位,郁青唇角微微压下一些,神色黯然。邬九思察觉到了,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才和父母讲:“里头没有动静。”   确切地说,灵露始终维持着被倒下时的样子,浮在那几株桐草旁侧。   这依然只是一个“空间”,而不是“世界”。   邬戎机此前的想象被打破。若说全无失望,一定是假的。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才是对两个小辈更好的结果。   “不是坏事。”他笑道,“以我俩的能力,都看不穿里头有什么东西。日后你们在外行走,碰到任何资源,都能放心收下了。”   是这个道理。邬九思和郁青相互看看,都是眉眼弯弯,展露笑颜。   只是笑过之后,郁青脸上又露出一点犹豫。邬九思第一时间察觉到,问:“阿青,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郁青抿了抿嘴,嗓音有些发干,问:“若这空间是因为我与师尊修炼的法诀来的,是不是旁人同样能修得?”   闻春兰道:“应该正是如此。”不过机缘这种东□□一无二是好,和旁人一样有机会也不是坏事。   她最先是想这样宽慰郁青,但看青年神色,又觉得对方并非为此忧虑。   果然,又犹豫了下,郁青问:“若是旁人知道那法诀的功效,他们会待天阴体好些吗?”   这……   在场三人哑然。邬戎机和闻春兰的心思都有些发沉,多是怀着对亲近小辈的怜惜。   “恐怕不会。”最终开口的还是邬九思。以他的年岁,见识上自然还是比父母差些,却也能轻易看穿郁青想要知道的事,“阿青,这次之前,咱们从来没有发现法诀的另一重功效。其中是有你我……分隔两地的缘故,可你我修为不够恐怕也是缘由。”   郁青默默地听着。   这样啊——他想——对,其实我也是懂得的。   邬九思又道:“旁人图谋天阴体,是为利。天阴体与旁人同修《鸿蒙阴阳诀》能有空间出现,也是利。然而后一样利出现,还是太过不易。我已是元婴,你也是金丹,即便如此,没有母亲的大乘金光推动,你我怕是还要百年、千年才会知道此事。放在寻常人身上,他们如何愿意等这么长的时候?”   郁青低低笑了,“也是。”   邬九思看着徒弟的神色,知道他还是难过。再回想从前,阿青是以怎样心情来到自己身侧……   “若是你碰到其他天阴体,”邬九思说,“看他处境不好,想要出手相帮。打出天一太清的名号,定然无人敢拦你。”   郁青先是一怔,随即蓦地抬头看向身前人。   邬九思看着他,神色是和从前一般的柔和,“我定然也会帮着你。”一顿,“若是能早些遇见你……”   郁青说:“现在这样就极好了。”   邬九思一顿,见郁青已经转忧为喜,朝自己露出明快神色。   他也跟着笑了,点点头:“是,我也这样想。”   ……   ……   有了“师祖成功突破”这等大喜事,郁青这趟留在天一的时间便长了些。一直到闻春兰办过一场盛大的庆祝宴席,这才又一次收拾包袱,要与前来赴宴的孔秦真人共同返回云州。   孔真人从前是知道郁青和太清峰那位少峰主关系不同,可到了这回前来做客,他才算是真切见过两人相处的场面。回云梦的灵船上,他摸摸自己那把飘逸的长须,打趣地问郁青:“阿青,你和邬少峰主有无商量过,什么时候办结契礼?”   郁青猝不及防:“结、结契?我与师尊?”   孔秦笑眯眯道:“正是。”   郁青磕磕绊绊,“孔真人,您一定是在玩笑……”   玩笑?孔秦想说才不是。可看看郁青的反应,他又觉得兴许自己的确鲁莽了些。还是私下再问问儿子,他小师兄和师侄之间究竟是什么状况。   话题被揭了过去,孔秦很快又有事忙,郁青也拿出炼丹炉准备清理炉灰。只是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手上动作到一半儿,便慢慢停了下来,脑海中正是孔真人所说的、自己与心上人结契礼的场景。   他把从前在云梦见过的大典场面自脑海中翻找出来,只是其中人影换作自己与师尊。   郁青忍不住捂脸。手贴在脸上良久,终于觉得温度降下一些。恰好有人来找他,是个平日和郁青关系不错的云梦女弟子,在炼丹的时候遇到些问题,准备和郁青一起讨论讨论。   听到女修的声音,郁青连忙坐直身体,笑着答应:“师姐,我自是有空……嗯?”   声音尚未落下,便见那云梦弟子脸上露出一抹迟疑。   郁青不解,云梦女修愈是欲言又止。先用手在自己脸上指了指,见郁青还是不解的样子,这才斟酌着话音,含蓄地问:“师弟,你方才……”可是清理炉灰的时候不曾留意,这才把灰抹上脸颊?   郁青身形一僵,意识到什么,缓缓低头去看自己手上污痕。   他花了好大力气,终于扯出笑脸,说了句:“还好有师姐提醒我。”而后快速捏了个清洁法诀,把自己恢复作干净齐整的样子。   那女修咳了声,权当没看到后头的事,“我想着,你从前是在玄州修行的,应该更熟悉这原先长在玄州的木芙蓉。师尊给的方子上说,处理木芙蓉的时候应该……可我……”   郁青还真有几分经验,很快打起精神,细细与女修解释起来。   等到人走了,他才有心思郁闷。若是其他时候,青年一定已经拿出纸笔,把事情记录下来与师尊分享。尤其眼下,两人之间的空间是无其他用途,却能让他们在相距千里之后依然能直接传递物件,按说最是方便不过。偏偏今日,自己闹出笑话的原因是想到和师尊结契。   以师祖们的身份,真到了那一日,就算场面不及闻师祖这一回办的宴大,也小不到哪里去吧?   无数人见证,自己和心上人一起拜过天地,拜过父母,拜过对方……   “啪”一下,郁青再度低下脑袋,把脸颊埋在手心里。 第100章 心态变化   郁青能感觉出来,自己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   或许是他已是金丹的缘故。对他而言,元婴期的心上人不再是遥不可及。   或许是孔真人平日对他在丹道上的悟性多有夸赞。让郁青慢慢觉得,或许自己当真可以帮到师尊许多。   或许是闻师祖顺顺当当地渡过了天劫。他不用再犹豫自己该不该做一件明知心上人会反对,却似乎“必要”的事情,也不用再担忧心上人伤心。   这时候,再看从前那些犹豫徘徊,郁青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更乐观一点。   “再说,”他拍拍自己的脸颊,重新坐直身子,轻声与自己分析,“师尊待我是什么态度,我也不是瞎子、聋子,怎么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师尊在乎我,关照我……若是连这些都怀疑,我便是真的没有良心了。”   郁青不想当没良心。他的心情逐渐乐观,一个从前不敢想的念头冒了出来。但他还是暂时克制住了,直到手上事情按部就班地完成,青年终于稍稍打理过自己,这才出发去找不久前与自己商讨过问题的师姐。   那名师姐姓胡,单名一个玥字。见了郁青,胡玥便笑笑,“我正想去找你呢!按照你说的,我改了改对木芙蓉的法子,效果果真好了许多。”   郁青眨眨眼,也笑了:“帮到师姐就好。”   他的确有张好看面孔,眉眼弯弯的样子更是冲散了原由的几分艳,更多了乖巧在里头。加上到了云梦之后有意表现、与人结交,不说其他峰头,起码在凝光峰上的人缘是颇好。   此刻胡玥听郁青说起“其实我也有件事想请教师姐”,便乐呵呵地答应:“好啊,你讲。”   郁青说:“师姐,你和谷师姐当初是……谁更主动一点?”   胡玥:“……?”   有她道侣什么事。   她原先莫名,等到视线落在郁青紧绷的手指上,方倏忽反应过来。再联想到前次见到师弟时对方做的“傻事,胡玥更是恍然大悟:“啊!原来——”   不行,不能说,小师弟马上就要冒烟。   胡玥闭上嘴巴,脸上却还有促狭笑意。“好好好,我不问。不过这事儿你算是找对人了,我与你谷师姐,当初还真是我更主动些。”   云州与玄州的距离毕竟是远。胡玥又只是个普通弟子,不像身为宗门长老、又有一个天一掌门徒弟来当儿子的孔秦那样消息灵通。是以她虽知道小师弟是天一某峰峰主的徒弟,却不知道两人之间更深的纠葛。   她站在一个寻常修士追求道侣的角度,和郁青讲:“现在想想,事情也简单。想日日和她凑在一起,那便在师尊布置功课时找她结对。听到她说想要什么,就悄悄记下来,私下去找了送她。对了,寻常碰到什么好东西,也是要送她的。”   胡玥摸了摸下巴。还有其他注意事项吗?仿佛没有。   只是当时满心忐忑,掺杂羞赧。一件寻常小事,都要做出不安来。现在回想,就只剩下好笑。   “啊,对了,”胡玥又记起什么,“也不要只是闷头做这些,得看你家心上人的反应。他若对你也是喜欢,自然愿意接受你在他身边、送他东西。若是几次三番的婉拒,在我看,还是莫要死缠烂打。否则无论影响自己的道心还是影响别人,都不是好事。”   郁青郑重地点头。等到看过胡师姐这儿的木芙蓉、就自己的经验又提了些建议后,他从师姐的住处离开。路上,青年踩着灵剑,在心头盘算:“师尊定是愿意我和他在一块儿、给他拿东西的,这……”   仿佛是好事。   但放眼修真界,也不会有哪个当师尊的不想见着徒弟,会把人往外头赶吧?   面对徒弟的孝敬,也不可能把东西丢出去,而是人人都会欣然笑纳吧?   郁青犹豫,踟蹰。   过了会儿,他打起精神,开辟另一条思路:“给师尊送东西倒是简单,我平常便一直在给师尊送东西——问题是,师尊仿佛并不曾说他想要什么。”   就算有,两位师祖从前闭着关,自然没空给师尊张罗。现在却已经成功出关了,怎会眼看着独子缺少什么?   若是去岁,郁青还能继续在“要不要冒险去炼造化丹”一事上动脑筋,到现在,眼看师尊最后的烦恼都已经解决。   “这是好事。”郁青自言自语,“我自然是要替师尊、替两位师祖高兴的。”   沉默片刻,晃晃脑袋。   “唉,怎么又钻牛角尖了?对了,我也去问问谷师姐。”   郁青再度出发,虚心求教。   另一边,邬九思又一次把神识落在新出现的空间当中、却发觉里头还是没有出现什么新东西的时候,眉尖极不引人注目地压了片刻。   ——只是片刻。   他不是那种要求徒弟事事报予自己的严苛师尊。对阿青这个徒弟,从来都是希望对方快活就好。   邬九思觉得,自己大约还是受了新出现空间的影响。从前不觉得半年、一年一封信漫长,现在却总要去想。可莫说是阿青这样在外的状况了,就算两人同处宗门,当徒弟的也不必每日都来拜会师尊啊。   元婴修士摇摇头,重新运转起灵气周天。六千年时光说来漫长,可真到了时候,怕又会觉得过往只是弹指一瞬了。   ……   ……   “你胡师姐主动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   被郁青找上门的另一名女修听到青年的问题,哑然失笑。笑过了,又有些感怀,“觉得她吵闹,让人烦心。”   郁青:“……”怎、怎么听都不是好话啊!   谷师姐又道:“好不容易有个她跟不上来的时候,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郁青开始自我怀疑,他真的曾经参加过这两位师姐的结契大典吗?会不会是自己那日太过思念师尊,以至于醉酒之后产生幻觉。   “结果松了气之后没多久,就又觉得周遭太安静了。”谷师姐说,“没有你胡师姐在旁边吵吵闹闹,还怪不习惯的。”   郁青:“……啊,这。”   谷莹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师弟,却见青年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化,自一开始的无奈到后面的惆怅。   她眼睛眨动,心神跟着凝重一些,想,难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师弟仿佛并不开怀。   带着几分补偿心情,谷莹道:“怎么,阿青,你与你心上人的情况不同么?”   郁青抿了抿嘴,想到谷师姐一贯的人品作风,倒是不担心自己此刻说出的话被其他人听见。   但他还是稍稍压低了嗓音,道:“师尊周围有我或者没有我,怕是没什么不同呢。”   谷莹问:“你如何知道?”   郁青想说,我自然知道。可话要出口的时候,他又觉得这话的确没有依据。   尤其谷莹又说:“你在咱们云梦的时候,邬真人从不给你传信么?”   郁青摇摇头:“并非,”一顿,“只是——”   都是他主动去送信,才有师尊的答复。   或许这就是他新踟蹰的地方了。从前郁青不觉得两人之间的师徒关系不好,甚至认为这是身份被戳穿之后这是自己仅能从师尊身上抓住的东西。可当下,他变得更加贪心。不只要当师尊的徒弟,还想当师尊的道侣。   谷莹没有去等郁青接下来的话,而是继续问:“他的信里都是什么?——师尊偶尔对我传信,说的都是课业如何,至多有零星关心。”   郁青先是点点头,再摇头,说:“我师尊不是这样。”啊,心上人是“他的”师尊。   某种隐秘的喜意从心头升腾起来,他唇角快速勾起了一瞬,又被压了下去。   郁青又道:“他与我……会说更多。师祖用太清山上结的灵果酿了酒,只是人人尝着都觉得太甜了些,师尊便说我兴许会喜欢,于是留了一坛给我。”   其实还有更复杂些的内情:最开始,是两位师祖觉得太甜,于是将酒给了他们心头的“孩子”师尊。师尊喝了,做出相同的选择。   就是这样切切实实的好,让郁青愈发分不清心上人究竟把自己当做什么。   “说山后潭水里新生出了几只灵龟,看起来稚拙了些,但也有几分有趣,等我回去以后兴许会喜欢。”   灵龟啊……郁青又记起自己曾经雕刻给心上人的扇坠。只是后头东西就没了痕迹,他也不好再去提起。   要不然,近来再找些材料,重新做一个给师尊的礼物?   青年思索,未留意到面前女修脸上的笑意。   “还有,”郁青又说,“师伯们碰到什么有趣的事,师尊他自己修行时有了什么新领悟……还有,我们太清有一座试炼楼,我从前登到五十八层了,名字也留在上头。师尊看有人超过了我,便有几分感怀,想如果我再回去,应该能到更高的地方。”   谷莹静静地听着,见青年一面说,一面神色变动,有喜有忧。总得看来,还是欢喜更多。   “你说的这些,”她最终说,不正是我与你胡师姐传信时会说的事情吗?”   郁青一怔。   “我不认得那位邬真人,”女修又说,“兴许要说错。但以我自己的经验来看,事情就是这样的。” 第101章 扇坠   我与师尊,恰如胡师姐与谷师姐……   已经从谷莹所在离开颇长时候,郁青的思绪依然沉浸在对方的话音中。   这会儿,他已经能熟练判断:以自己眼下的状态,定是做不好事的。既然这样,不如沉下心来,好好理一理自己接下来的路。   青年收起原先摆放在面前的各样药草,对着空处出神片刻,问出第一个问题。   “我这样烦恼,究竟是为了什么?”   答案似乎再简单不过。他想要成为师尊看重的人,想要在心上人心头具有同等地位。   “那师尊呢?他愿意么。”   若是从前,郁青一定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给出任何乐观答案。但现在,听了谷莹的话,更亲身经历了与心上人共同面对的种种,郁青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的确可以勇敢一点。   “其实无非是两个可能。”他默默地想,“师尊也喜爱我,想要与我更进一步。或者师尊并非如此,过往种种皆是我勉强而来。   “我希望答案是前者而非后者,可师尊是师尊,他总有他的心思。   “话说回来,无论师尊对我抱着怎样心思,他都愿意关照我、让我快活。   “既然如此——”   郁青喉咙发干,身体微微颤抖。   他恍然地、释然地想:“我难道不应该抱着同样想法去思慕他么?”   宛若阳光破开云层,又像迷雾终究被风吹散。   郁青因这句突然出现在脑海当中的话而战栗。良久过去,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涌上心头。   他起先是低低地笑出声来,到后面,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欢喜。手掌落在胸膛上,近乎可以感觉到其中肉块“怦怦”的跳动。   就这样笑了很长时候,郁青终于吐出一口气,身体也放松地倒下。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一定很没有“修士”风度。来云梦这么些年,郁青也一直避免自己这个天一代表、太清代表让师门蒙羞。可眼下,他蓦地什么都不在乎了。剩下的仅仅是轻松自在,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又成了年少时在郁家难得了结课业、可以放空身心时的样子。   “好,就这样。   “我与师尊若是运气差些,便只剩下不足六千年。运气好些,倒是另有长长久久的寿数。   “我想要他开心。那若他愿意回应我的思慕,无论是他是我都要高兴。他若不愿回应——理由也是现成的。我学了这么长时间丹道,觉得实在于此道更有天赋,只是为难于从前拜过的师门……师尊是那样好的人,”九思是那样好的人,“他一定会愿意答应我,还要为我扫除后顾之忧呢。”至于“报酬”,就是郁青真的会与他拉开距离,只要每隔数年听一听他的消息。   唉,郁青,你实在是太狡猾了。   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青年低声回答:“没办法。我喜爱的人,实在是个太好的神仙郎君。”   “我不要让他为难,只要他来成全。这样子,他大约也能宽心一点。”   望天,发呆,思索。   “我该直接去与师尊说爱慕他吗?胡师姐仿佛是如此。可是我……咳咳,师尊又非不认得我,听我这么说,十有八九是不相信的。”还要猜出他是“另有图谋”。   “或者含蓄些,只像两位师姐说的一样,好好以行动来和师尊表现爱慕?呃!这个度,可得好好把握。”否则的话,师尊怕是要觉得新送的礼物、信纸都只是他的寻常关怀了。   摸了摸下巴,郁青灵光一闪。   他随孔真人回云梦的时候,小师叔可是留在了天一宗。   他这次在外游历的时间不算长,但有了为师伯突破祝贺的名头,孔连泉自然要赶回宗门。而他一旦回去,便懒散起来,不愿再往出走。   有什么东西,对师尊来说是含蓄,对小师叔却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思慕?——原先躺在地上的青年一跃而起,双眸明亮,几乎顷刻便想出答案!   又几日后,再度不经意将神识落在空间中时,邬九思轻轻“咦”了一声。   阿青终于想起自己这个师尊了?这是送了什么过来?用锦盒装着,仿佛是与平日那些丹药不同。   抱着几分好奇,几分欣然,邬九思用神识拢过盒子,连带压在下面的信纸也一并取出空间。来不及看纸页上写了什么,他先将盒子打开。入眼的东西,让他又是一愣。   阿青……怎么会给自己这种东西?   为了保证东西能落到孔连泉眼中,这一回,郁青还是做了扇坠。   只是与前一回低调素雅的龟甲小雕不同,当下,他很是花了血本,用干净了自己的丹药库存,去换得一块巴掌大的化龙金。   所谓化龙金,是一种品阶极高、传言正是百万年前真龙遗蜕化作的炼器材料。修士当中流有传言,当世间所有化龙金堆积一处,曾经傲视整个修真界的神兽真龙也将从中重生。   自然,相信这话的人只有那些初入道途、分不清话本故事与现实的年轻修士。可作为一种顶尖炼材,化龙金的价值毋庸置疑。   等到注意力从坠子过于花哨的外形上挪开,邬九思自然而然地留意到了这点。   他眉尖轻轻挑动一下,快速在心头盘算起徒弟当下的小金库。   算出个大致数后,邬九思心情复杂起来。一个小小的盒子,近乎就是阿青全部的家当了。该说这孩子太傻还是怎么着?送礼物是这么送的吗?   再有,他怎么就觉得一只金灿灿的蝴蝶和自己的太初扇相配?   没错,这次郁青雕刻出的,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色蝴蝶。   这蝴蝶也算一种妖虫,实在的名字叫做“金丝蝴蝶”。邬九思很快在记忆当中翻找出它的特性,知道这是一种十分弱小、因外表颇受那些爱好华美的修士偏喜的虫子。时常有人会饲养一大群金丝蝴蝶,只为在某些宴席场合将其放飞,营造出富丽效果。   除此之外,就是它们翅膀上的粉末是一种炼丹、炼器时都能用到的材料。只是更具体些的,邬九思就不太清楚了。   无妨。他有预感,自己会在徒弟的信中得到答案。   目光短暂从蝴蝶坠上挪开,邬九思垂眼拆信、读信。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他的唇角已经微微勾起。   阿青在纸页上写:“师尊,我在云梦瞧见一种十分好看的妖虫。见了这蝴蝶,就想到太初扇上头的织金纹路。尤其金丝蝴蝶飞起以后,和师尊扇动太初扇时扇面金光流动的场面别无二致。”   别无二致么?邬九思低头去看手中的灵扇,再去看看旁边的坠子。他手指动了动,轻轻将那坠子捧起,让它落在本命法器旁侧。   是不错。   元婴修士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   他的徒弟自然不会只说了这么一点话。信纸往下,郁青还在和邬九思念叨,说他动了以金丝蝴蝶为蓝本做些东西给师尊的念头之后,就开始寻摸合适的材料。师尊你瞧,这化龙金是不是极合适?可徒儿我不曾破费,只是小小地炼了些丹,就将它拿下了。   唇角的弧度扩大一些,脑海中闪过徒弟多种不同的样子。   最初来到太清峰时,作为“少峰主道侣”,谨慎低调的阿青;   后面拜师作为邬九思的弟子,脸上总带着笑,与所有人都打成一片的“陈禾”;   继续往后,惶恐的、惊乱的,担忧被他厌恶赶走的阿青;逐渐又能露出笑颜,会在金光迷雾当中与他并肩,展露聪敏、毫不露怯的阿青。   还有现在,低调地露出一点“炫耀”意思,把成果捧到邬九思面前的阿青。   邬九思没有犹豫,将金丝蝴蝶坠挂在自己的法器上。动作间,手指扫过坠上精巧的编绳,仿佛看到徒弟低着头,手指也若蝴蝶翅膀翻飞,为自己做出一份礼物。   往后,他又提笔去为徒弟写了回信。坠子自己收到了,果真和阿青说的一样,与太初扇很是相配。这些灵植是他送给徒弟的,在云梦时缺了什么一定要讲,太清就是阿青的底气。再有,潭中那只小灵龟又长大了些,十分可爱逗趣……   阿青炼完手中丹药,便能看到这封信吧?有了空间,的确方便许多。   再到转天,自有人瞧见邬少峰主身上的不同之处。   孔连泉的嗓门响了起来,正落在邬九思耳畔,毫无犹豫地猜:“小师兄,这是阿青送的?”   邬九思颔首,微微笑道:“他很是用心。”   孔连泉摸摸下巴,另一边,袁仲林似是记起什么,眼皮一跳。   孔连泉的表情里多了几分促狭,袁仲林则是多了几分难得的犹豫。   任剑秋把这两人的表情看在眼中,忍不住去瞧一旁的师兄。然而赫连随这会儿正因宗门近日盘账的事儿心神恍惚,难得没对上师妹的表情。   任剑秋只好暗暗叹气。她有种预感,无论是小师弟还是师尊,要说出口的都是能让人回不过神的大消息。   果然,孔连泉说的是:“在我们云梦,金丝蝴蝶可是爱侣之间才会送的东西。”   袁仲林说的是:“这扇坠,我倒是想起来,当年郁青……也留下一个扇坠。” 第102章 另一枚扇坠   众人:“……”   孔连泉:“……”   在场年纪最小、辈分最小的修士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话讲下去。   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随大流,与其他人一起问:“师尊,阿青留过什么扇坠?”   袁仲林却只是摇摇头,往邬九思的方向看了一眼,并不言语。   众人的目光便又转向邬九思。被许多亲近的人注视着,后者先是怔然,随即同样有所回忆。   “是,”他承认,“师叔是曾将阿青留下的坠子交给我……说来,连泉也曾见过。”   孔连泉一头雾水,连忙否认:“师兄才是记错了吧?怎么又与我有关系。”   邬九思看他一眼,视线淡淡的。分明什么都没说,却让孔连泉瞬时没了言语,只能模模糊糊在心头想到:“是不是错觉?小师兄方才的眼神,怎么有几份难过?”   “那会儿连泉见我拿着坠子瞧,便去与阿青说,我仿佛又有了心上人。”没等孔连泉再去冥思苦想,邬九思已经将答案说出口。讲得很克制,语调也显得平淡,可众人都能听出他此刻繁复的思绪。   一时无人在开口,唯独袁仲林在心头抽气,“师兄师姐怎么偏就今日不在?若是他们,毕竟是与九思最亲近的人,总能说点什么。”   哪里像是现在——还有,那坠子……   袁仲林眼皮跳了跳,生出几分对自己当年赶走郁青的做法的微微懊恼。这时候,又听到师侄问:“连泉,你方才说,送金丝蝴蝶在云梦是什么意思?”   孔连泉咽了口唾沫,小声回答:“是爱侣之间互赠的东西。”   “爱侣。”邬九思重复,“我知道了。”   他只再说了这么一句,便将金丝蝴蝶坠收了起来。旁人眼睁睁看他神色变动,到最后,只听到一句“失陪”。   几日后,邬戎机、闻春兰自外间游玩归来,刚刚进了天一山门,已经见师弟守在两人前行的路上。   夫妇二人颇有疑问,袁仲林已经把话说了出来:“……现在想来,郁青送风露云英回来的时候的确是真心要救下九思,路上也是真的丢了东西。可那会儿我等毕竟不知这些,算是,”他叹了口气,“让人受了委屈。”   郁青还在在意当年的委屈吗?袁仲林不知答案。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蝴蝶坠,唤醒了他的回忆。   “当时他离开后,留下许多东西。我从里头找到一块龟坠,因不知那是什么用途,就还是还给了九思。时间长了,也不记得有这件事。”修士们寻常是不会忘记什么事,可无须回想的时候,也不会总去胡思乱想,“然而当下看,唉。”   袁仲林露出一点苦笑。   “等他再回来,我该与他赔个不是的。”   另有一点言下之意没有讲:师侄与郁青的关系,这些年眼看是越来越好。就连师兄师姐,对那青年也十分喜爱接纳。若是两个小辈当真要往重新结契那一步走,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否会挡在二人之间,让郁青介怀,以至于引得师侄难过?——或者郁青并不介怀,可师兄师姐介意……   这些话,邬戎机和闻春兰听出来了。两人相互看看,最后一起与师弟讲:“我们先去看看九思。”   袁仲林点头:“正该如此。”随即让开了路。   他脸上愁色未消,邬戎机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等人走远了,袁仲林也要回主峰,耳畔忽地响起一句:“阿青是好孩子。这些年,他总对当年的事愧疚。对你我这些九思的长辈,他也都是真心敬重。”   袁仲林怔然,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喃喃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自然不可能是师侄的错,可郁青似乎也是有几分可怜在的。那难道要怪自己么?问题是,从当年的角度来看,袁仲林真真是不怀有任何私心,只为了维护自家小辈。   ——所以,说到底,都是那条妖蛟的错!   袁仲林猛然明白过来。想了想,他挽起袖子,去找金峰主出品、以妖蛟骨头为原料炼制的机关兽“切磋”。   另一边,邬戎机与闻春兰已经回到太清峰。   峰顶有两个洞府,分别是他们与儿子的住所。早前郁青还在的时候,他也时常这片地方进出。到现在,人长长久久地待在云梦门里,来此处的除了他们一家子便只剩那些值守弟子。   而现在,值守弟子们大约是听了九思的安排,一个人影都没有出现。峰头静悄悄的,夫妇二人在崖边树下找到了儿子的身影。   出乎他们意料,这会儿儿子并非只在出神,而是手上拿了什么东西、仿佛正在打磨。   邬戎机看看闻春兰,与她传音:“九思的状况仿佛还不错。”   闻春兰也看看邬戎机,“是不错。咱们这会儿过去,是不是打扰了他?”   邬戎机踟蹰:“仲林前头说的那些……”   闻春兰抿抿嘴,“若是你我不曾闭关,九思和阿青怎么会碰到那么多波折?”   别的不说,阿青怎么可能被上官微吓到,觉得留在太清峰便有可能被人抓走?   邬戎机却是一顿。闭关是为了给道侣突破的可能,虽然后头闻春兰真正进境与之无关,可在不知后事的情况下,那的确是他曾经唯一的选择。   “妖蛟的事,”他只能道,“又有谁能想到?九思……哟,他竟还笑了。”   神识扫到儿子的表情,邬戎机先安了三分心。想了想,他主动解开自己身上的隐匿术法,“走吧。九思知道咱们都看好他和阿青的事儿,应该也要高兴。”   是这个道理。闻春兰微微一笑,跟着走了出去。   身旁多了两个人,邬九思自然不会无所察觉。但当他意识到父母靠近、预备站起来的时候,邬戎机身形一闪,先一步到了他身侧,又将儿子手臂按住。   “这是在刻什么?”邬戎机问,随即自己笑道:“我瞧出来了,是玉琼花。”   话音刚落,闻春兰“呀”了声,“你这也太……”直接了。   目光快速往儿子身上落了一瞬,闻春兰传音:“九思都害羞了,你瞧不出来?”   邬戎机还是乐呵呵的。有什么瞧不出?只是看儿子这副情窦初开的样子,有些回想起自己和道侣的当年。   “我和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因是两个州来的人,知晓的风俗有很多不同,还闹过些笑话。”他说,“我们家那边,讲究送人礼的时候要送六样。我便数了六样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拿到你母亲跟前。”   闻春兰听到这儿,跟着忍俊不禁,道:“我便想着,邬师兄平日待我颇和气,莫非是近日我做了什么要他误会的事儿,才让他这么向我表示介怀?——那六样东西里有一株丹阳草,在我老家,只有要绝交了才拿它给人家。”   父母的话音中,邬九思眼睛眨动,跟着笑了,手上的动作也暂且停下:“而后呢?父亲、母亲是怎么消除误会?”   闻春兰笑道:“我便直接问他啊,是否是哪里做了错事,师兄竟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你父亲便惊慌失措,哈哈,我从前、往后都再没从他脸上看到那种神色。”   邬戎机咳了一声:“这些话便不必说了吧?”   闻春兰睨他:“有什么不必说?”又转头看儿子,也眨眨眼睛,“别看你父亲总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早年却是莽撞着呢。”   “唉。”邬戎机叹气,接受了自己被道侣揭底的事实。两人中间,邬九思还是笑。笑过了,才低头去看手中已经成型了的玉琼花雕,道:“阿青是龙州出身的,郁家从前就在通月城外不远的镇上住。他见了这个,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闻春兰看着儿子,目光柔和,轻声说:“我和你父亲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你师叔。他说从前仿佛与阿青有过什么误会,让阿青十分难过。”   邬九思嘴唇抿起些,道:“正是。”   说着话,他手腕一翻,上头出现一枚父母从见过的扇坠。若是郁青在此,一定能惊讶地认出,这正是自己从前费尽心思做出来、预备送给心上人的礼物。   可现在,他非但不知道这龟甲小雕本就在邬九思手中,还曾因它的存在吃过莫名其妙的……不,是让他大大伤心了一场的醋。   邬九思的拇指在龟甲小雕上轻轻摩挲一下。和新得到的金丝蝴蝶坠相比,它显得太过普通,近乎黯然失色。可只要想一想阿青是以怎样心情将它雕刻出来,又是怎样被人夺走龙血草、意识到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边,他心头便有细细密密的闷痛。   “他总觉得亏欠我。”邬九思说,“可我的确已经完全不怪他了。”   停顿片刻,又说:“他拿金丝蝴蝶给我,我其实有些开心的。”   邬戎机和闻春兰再度对视,眼里都有欣慰之色。不过,原先他们只是想着“看来儿子和阿青的确是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九思会开心的事,他们作为父母,自然也会高兴——没想到,九思紧接着又说:“看来阿青终于从前头那些心事里走出来了,这才愿意主动。”   邬戎机一怔,闻春兰也出神了片刻,这才由衷地说:“我现在觉得,阿青是真的命好。”   这可不是因为她是九思的母亲,才说偏向自家儿子的话。   而是自家儿子的确很好。对,她和道侣有一个很好的孩子。 第103章 玉琼花   与郁青相熟的修士都能看出来,近些日子,青年的状态很是不对。   时不时走神,经常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毛,偶尔又会在皱眉后笑出来。   胡玥私下和道侣嘀咕:“师姐,你都和阿青说什么了?我怎么觉得……”   谷莹幽幽地看她。若是师妹晚开口一刻,这就是她问对方的问题了。   两人面面相觑,思来想去,生出个“待到下次与师弟相处,他再有异状,便直接开口问问”的主意。   也是巧了,这日下午,她们便在去往药园的路上碰到郁青。女修们互看一眼,自如地上前与青年同行。郁青并不知道两人的主意,还含笑招呼:“谷师姐,胡师姐!听说园子里新到了一批灵植,你们也要去瞧瞧么?”   “是。”谷莹也微笑道,“这些日子,阿玥不是一门心思钻研枯荣丹的方子么?好不容易过了木芙蓉的门槛,眼下又找不着药性足够的天香果。若是这趟新到的灵植里有这果子,便是再好不过了。”   “天香果啊。”郁青略略思索,却是隐约记得这是个通月城中商会里的常客。自然了,于寻常修士而言,要把一种灵植从一处大州送往另一处大州并非易事,某个地方十分常见的东西到了别处便稀有昂贵更是寻常。可眼下,他似乎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师尊与自己的空间,兴许不光有让两人传信更加方便一个用途。   意识转到这里,青年心头微动,口中则说:“若是没有找到,也不必着急。我若是没记错,从天一过来的时候,师尊给我的行李单子里也有这样果子。回头我去翻翻,兴许便有所得。”   谷莹由衷地道了谢,胡玥则是瞧瞧青年眉眼弯弯、胸有成竹的样子,若有所思。   阿青师弟是已经从原先的烦恼当中走出来了么?这倒也是好事……呃。   不等胡玥庆幸完,郁青的面色已经发生了变化。   短短时间里,女修从中捕捉到了喜悦,又察觉出担忧。   两人视线极快地交错一瞬,谷莹微微颔首,是认同“这会儿正该开口询问”的意思。然而青年根本不曾给她们机会,不等胡玥讲话,他已以极快的速度道:“两位师姐!方才我收到了从商会来的传信,说是师尊又给我送了东西过来。那,我便先失陪了。”   说着话,脚下踩着的灵剑已经转了方向。谷、胡二人见状,也只能说一句:“路上留心,莫要撞着什么人了。”   郁青笑了笑,“哪有,不至于——哎哟!”   谷、胡:“……”   郁青咳了两声,又抬手挥散自己方才撞到的那片云雾,转头与两位师姐道:“师姐——若是当真找不到天香果,一定记得与我说!”   胡玥忍俊不禁:“行了,你快去!”   青年的笑声在这句话后传了过来,人则已经没了影子。   他后方的飞行法器上,胡玥摸了摸下巴,问师姐:“邬真人上次给阿青送东西还没过多久吧?如今又有,难怪阿青那么开心。”   谷莹听着,先是微笑一下,随即收敛了神色,轻声道:“在我看,邬真人的确是待阿青极好的,只是阿青的心思太重了些……也不知他们日后是个什么情形。”   胡玥眼神动了动,放下手,神色也郑重许多,道:“阿青待那位邬真人的心意,咱们都看在眼里了。既然邬真人也对他极好,两人之间纵然有些波折,后头应该也能圆满。”   一顿,乐了,“就像我和师姐。”   谷莹忍不住笑笑,瞥师妹一眼。   在她们谈论郁青的时候,郁青也在想她们。   自然,他的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看空间里新多出的盒子上。只是到底留了两分,认真琢磨:“既不能把空间的事儿说给更多人听,后头我‘收到商会消息’的时候恐怕还要多些。怕是不能总如今日一样,直接说是师尊找我。小师叔、师伯他们,应该也加到里头来。”   手指在袖子上捏了捏,郁青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担忧了:“自然了,若我能控制得好些,不要一下子就让人看出不对来,这些工序都能省略……”可刚刚送出意味极强的金丝蝴蝶,而今师尊也明显是送了“回礼”过来,他如何能不心神震动?   “早知道,还是该说我的洞府里留了一朵丹火没熄。罢了,让师姐们担心也不好……   “师尊究竟给了我什么?这样大小的盒子,放法器仿佛有些不够,难道是一叠符纸?也不大对劲。”   “噗通,噗通。”   是什么声音?怎么一直在他耳朵旁边响个不停。   郁青晃了晃脑袋,想要周边安静一些,不要总有多余的声响打断自己的思绪。偏偏事情并不随他所愿,不仅耳朵旁边越来越吵,他脚下的灵剑也像是在空气中撞到什么东西,飞着飞着便是一歪,险些把郁青掉下去。   郁青登时开始手忙脚乱。按照他现在的修为,即便当真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堂堂金丹修士,连御剑飞行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岂不是太过丢脸?——这份丢脸十有八九影响不到孔真人,谁都知道,人家只不过是一个丹修,也并非他郁青真正的师尊。当真被人看到的话,私下里被人说小话的,恐怕就是他家心上人了!   郁青决计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原先发散的心思骤然收回,他终于能够安安心心地继续前行。一直到人来到宗门之外的仙城当中,他落地、收剑,左右看看,寻了个酒楼坐下,这才又开始“怦怦”心跳。   “要一壶青霜茶。”郁青吩咐,“另上三五道招牌菜。上菜的时候先敲门,寻常无事莫要过来打扰。”   一番话说得普通,伙计却知道,这桌菜一点儿都不普通。什么叫“招牌”?可不就是任着自己往贵里安排。   本着将要做成一笔大生意的喜悦,伙计呲着牙花子便乐滋滋地离开了。留下郁青一人坐在桌边,身旁是窗子,窗外是远方层层叠叠的云雾高山,是风里始终不散的细微水汽,是街道上人们与玄州、与通月城全然不同的口音。如此环境当中,他一面微微怅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终究不在心上人身边。一面庆幸,若是在的话,他兴许会不知如何面对师尊。   还是这样更好一点。   青年舔了舔嘴唇,心念一动,神识便托举着盒子,让它从空间中离开。   心脏的跳动又开始剧烈了,郁青的手指也在不停颤抖,甚至有些摸不住盒子。   他先想:“师尊会不会送来一封信,说是要与我断绝关系?这盒子里头的,就是他最后赠予我的东西?”   想:“不会的,他断然不至如此。从前我是‘陈禾’的时候,师尊便说过,愿意与我试一试。”   想:“或许是我琢磨太多。就算小师叔这会儿在玄州,他也不一定安安分分地留在宗门里头。再有,蝴蝶坠子那样花哨,和师尊平日里佩戴的东西截然不同。原先就不一定会戴出去,戴了也不一定被小师叔瞧见。”   这么梳理了一通,郁青的手终于恢复平稳。发觉这点的时候,他又生出几分赧然。前头不还觉得自己是个金丹修士,总算可以不拖师尊后腿么?可眼下看,哪个金丹修士会是自己的心性。   青年叹着气,指尖将盒盖往上推起。   没了盒子上的阵法遮掩,其中物件蕴含的灵光在刹那之间爆发出来。郁青眼前一晃,近乎看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是他反应过来、再度用上神识的时候,盒中之物才终于清晰呈现在他面前。   接着,郁青便愣住了。   他的思绪成了一片空白,良久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偶尔会有几分断断续续的念头,却也不过是:“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了,这一定只是一个梦……”   否则的话,师尊怎么会给他玉琼花呢?   没错,郁青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自己新得到的礼物,并且领会到了它所蕴含的意思。   正如云州的互相爱慕的修士会向心上人赠送金丝蝴蝶,玄州那边,至少是天一宗所在的一片区域,入了道的人们会摘一株玉琼花下来,簪在心爱之人耳畔。   这样的装饰不分男修女修,至多是男修发间的玉琼花会挑选更素雅些的颜色。而到了花开的时节,许多男女颊边都会有这么一朵灵花点缀。让人看了便知道,再过不久,又要有一场双修大典。   可是,可是——   “嘶啊!”   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紧接着,郁青疼的浑身一抖。   不是梦!他确认这点,随即更加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良久过去,又一种可能性浮现了:“兴许师尊……根本不知道这灵花的意思,哈哈。倒是小师叔,猜出了我的念头,有意撺掇师尊这么捉弄我。”听听看,这像不像是他孔小师叔做出来的事?   郁青拍了拍胸口,心神总算安稳下来。接着,他打开了放在盒子当中的信件。   看到师尊在第一句写:“玉琼花赠思慕之人。   “阿青,我正是这个意思。”   青年瞳仁骤缩,信纸从指尖落下来。 第104章 回应   落下的纸页并未像往常那样飘飘悠悠地掉在地上,而是在离开郁青手指的瞬间有了动静。   它的两边开始上上下下拍打,初时幅度还显得细微,到后头,却像是专门要引起郁青留意是的,发出就一声声的“哗哗”响动。   郁青果真回过心神,人却还是显得发愣。低下头,目光原先显得失焦,过了会儿才定在一点上,看信纸“努力”飞回自己手里。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动了,模糊地想:“这倒也像是一只蝴蝶……是师尊猜到我会是怎样的反应,所以特地在纸上画了符文吗?”   虽在心头这么问了,郁青却知道,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他的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抿一抿嘴,重新认真看起纸页上的文字。又默默想:“师尊的字,倒是如他的人一样,颇有风骨呢。”   “我这样讲了,”邬九思写,“你怕是又要惊讶,觉得不愿相信。”   郁青:“……”师尊也太懂他了。挠挠脸,青年不好意思地再看下去。   “不光是你,就连我也颇有惊异。”邬九思写,“阿青,我先前便说,愿意与你试试。却没想到,收到你的蝴蝶坠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坠子与玉琼花很是相配。”   “咕嘟”一下,青年咽了口唾沫。   他模糊地想:“灵花配蝴蝶,自然是天造地设的场面。”玉琼花也的确像它的名字,花瓣带着或浓或淡的玉色,远远望去竟如某样器修动手凿成的奇观一般。和一身夺目颜色的金丝蝴蝶出现在一个场景当中,算是相得益彰。   “这会儿我尚只是觉得好笑,”邬九思继续写,“玉琼花是在什么场合摘的,我并非不知,如何能这样不分轻重?……可心头还是遗憾,那会儿又不曾细想这遗憾是自何而来。”   “咚咚,咚咚。”   一只手放在郁青的胸口上,让他清楚感觉到心头悸动。   邬九思再写:“直到连泉说了金丝蝴蝶在云州的意思,我忽然觉得,它与玉琼花的确是恰恰相配的。”   抽了抽鼻子,再用力眨眨眼睛。   自己这副样子,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郁青忍不住这样想,接着开始庆幸这会儿师尊不在眼前,看不到他是怎样一副模样。   可如果师尊在也好。他一定不会笑话自己,只会温柔耐心地安慰。会抬手来拍自己的肩膀,会……   脑海里出现心上人轻轻将自己搂进怀中的画面,郁青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他克制着要自己不要往这个方向细想,可是思绪还是不受控制地乱了起来。想到心上人身上总是萦绕的浅淡玉露香气,想到他注视自己、微微一笑的样子,想到两人从前极少的、却让郁青印象极是深刻的那些亲近。   然后,一个念头不受控制般地在郁青心头扩散开,是:“师尊送我玉琼花,师尊说玉琼花送思慕者,师尊也……也是喜欢我的。”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却总觉得再得到心上人的专注亲近目光是在许多年后。自己尚不算是学有所成,修为境界也不过是勉强能与心上人站在一处。这样的他,和心上人如何能说一句“相配”呢?   “可是,”郁青又小声地重复,声音莫名显得坚定了许多,“师尊的意思,便是喜欢我。”   晕晕乎乎的。   他又开始出神了,想,这么好的事,如何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呢。   ……   ……   时间来到数日之前。   “我大约的确是喜欢阿青的”——雕刻玉琼花的时候,这个念头愈发在邬九思心头清晰了起来。   他也问过自己缘由。在只有自己一人的场合,实在没有自欺的必要。修士可以肯定地说,在早年郁青离开、自己以为对方不过欺骗的时候,的确断去了所有对这个“道侣”的念头。可现在,一切又都过去了。   邬九思想到徒弟在自己面前笑的样子,哭的样子。在太清峰上勤勉修行的样子,游历归来后细细说起在外经历的样子。相见时总要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还有分别后那一封一封盛着满满心意的信笺……   眼前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定睛追寻,邬九思的眼皮颤动一下,目光垂落,唇角抿起一个略显冰冷的弧度。   还有,阿青浑身是血,倒在自己怀中的样子。   这样的事,阿青竟然经历了不光一次。在天一受伤,总是很快能有人施救。可在外的时候呢?按照阿青的话,他直接落入海水当中……   “咔嚓”。   邬九思低头,看着手中断了一片“花瓣”的五行玄晶。   阿青选择化龙金作为蝴蝶坠的原材料,他这边自然要拿出与之匹配的东西,这块在邬九思私库里存放很久、原先是邬戎机夫妇打算给儿子在进境化神后升级法器的灵石便被选中了。平日简简单单地带在身上,便相当于阿青拥有一个小巧而耐用的灵泉泉眼。有时修士怕的并非遇到危险,而是被危险逼入灵气断绝、求援无能的境界。而这块五行玄晶,相当于是又一个让人保住性命的底牌。   再有,阿青如今是金丹修士,手中那一刀一剑虽然也算适配,却也可以再追寻更好的武器了。只要他有这个需要,五行玄晶就是最好的材料。   邬九思手中的珍贵之物太多,反倒让他犹豫、不知哪一样才对徒弟最好。选来选去,总算挑中一个,又暗暗打算,日后阿青与自己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子,两人的私库兴许可以直接挪到那由《阴阳诀》而来的空间当中。如此一来,双方都能随时取用。   随手将断掉的那一小块玄晶收起,邬九思耐下性子,继续用心雕刻。   他绝不会再让阿青受到从前那些伤害了。   如此数日,一朵精巧灵动的玉琼花终于出现在邬九思手中。属于五行玄晶的璀璨光华尽数收敛,留下的只有片片莹润细腻、宛若真实的花瓣。   每片都是纤长形状,连边缘的微微卷曲都做得极为精细。唯一能透出几分玄晶原本质地的则是花心的金色细蕊,正与素色的花瓣相得益彰。   看着手中的玄晶花,修士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又喃喃自语:“阿青兴许会被吓到呢。”一顿,“我写些东西,也算安慰他。”   而后又是一番斟酌,这才有了郁青日后看到的信纸。   这些繁复心思,自不会被郁青得知。只是轮到邬九思这边,他却能想到,看了这些东西后,徒弟会是怎样又惊又喜。   ……兴许还要增加几分踟蹰,又觉得他不配。   “若是那空间不光能装东西,还能让我与阿青相见便好了。”   邬九思叹了一句,到底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相比之下,还是尽快把东西送到徒弟手上更为要紧。   而后又过了几日,邬九思并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有哪里不妥当,可无论父母还是师兄师姐、连泉师弟,还是那些身边来来往往的值守弟子,望向他的时候都会露出几分促狭笑意。   孔连泉算是与邬九思亲近的人当中心思最跳脱的一个,不出邬九思所料,他也是第一个来朝邬九思挤眉弄眼,问他究竟什么时候与师侄成好事的。   不光如此,孔连泉还自顾自地烦恼了起来:“从此以后,我是不是不该再管阿青叫师侄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以我父亲那边的辈分论,阿青原先也该叫我一声‘师兄’的……”   话音刚落,小师兄的目光就淡淡落了过来,言简意赅:“阿青是我的徒弟。”   孔连泉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摆手:“自然!我爹也只说他天分好,却也知道,他一心一意念着的都是你。”   这话说出来,师兄显然高兴。只是孔连泉预想当中的回应到底不曾到来,邬九思来不及说些什么,神色便是一动。   空间里……怎么多了一堆灵宝?   “师兄?师兄?”孔连泉的手在邬九思眼前晃了好几下,才见着人回神。他一时虽想不到发生了何事,却也能想到,多半与郁青有关,于是笑了:“可是阿青又给你传了音?哈哈,这下我是真要与大伙儿说说,可以开始准备在你俩结契礼上送的东西。”   邬九思静了片刻,随即缓缓露出笑容,颔首道:“总得等阿青学成归来。不过,仿佛是可以准备起来了。”   他竟是和徒弟心有灵犀了一回。原先还在考量,阿青会不会不愿意用自己放到空间中的其他东西。可眼下,徒弟竟然直接把他这些年里攒下的所有家当,包括这些日子新炼的两瓶丹都一股脑地塞了进来。   还附带了一条留言:“从前师尊给我的那些东西都放在吱吱身上。只是出了妖蛟的事后,那家伙胆小了不少,平日都不敢往外头跑,生怕又惹来什么麻烦。   “现在好了,我的家底都是师尊的。”   邬九思微笑。   偏偏再往下看,徒弟又补充了一句:“自然,师尊的家底也还是师尊的。”   邬九思:“……”   和徒弟打开心扉的路,仿佛还很长。 第105章 家底   修士寿命漫长,哪怕有一把名为“六千年”的剑悬在所有人头顶,这会儿邬九思依然可以想:“没关系,我和阿青还有很久的时间呢。”   他压下想劝徒弟的话,再回信时依然只说吱吱从前常去午睡的一片灵植已经长到百岁,太清峰上那些兼修药道的弟子正在谋划抽个时间、将它们拔了拿去卖钱。“下回你回来的时候,恐怕得给它重找歇息的地方。”   郁青看到新信封的时候,原本还在担心师尊和自己“来硬的”。真打开看时,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他仔仔细细把每个字都看了两三遍,又认认真真将纸页放在盒中收好,青年终于把在自己肩膀上探头探脑的小耗子薅在手里,趁着对方浑身软绵绵,一副“任由主人挼弄”样子的时候捏捏小耗子的肚皮,说:“怎么办啊吱吱,回去以后没地方睡觉啦。”   吱吱:“……”   吱吱惊恐,两只小脚乱蹬:“吱吱!”   郁青笑眯眯地看着小耗子的动作,等它露出想要往下跳的样子,便顺水推舟地松了手。鼻子在各处嗅了嗅,小耗子倒真是辨别出了回玄州的方向。可走了没两步,它就又开始蔫头蔫脑,回来倒在郁青怀里:“吱吱……”   郁青心里笑得不行,表情却是露出几分沉痛,仿佛和自家灵宠感同身受。   只是在这之余,他又劝:“哎呀,吱吱,你难过的样子可不要让谷师姐她们瞧见了,她们不是天天都在想着给你做个舒舒服服的窝吗?”又白又软的小耗子,到了云梦这边也很受欢迎,“你那么为了一片灵植伤心,反过来,不也是让师姐她们伤心?”   小耗子:“吱吱?吱!”   诶?好像是这个道理!   灵宠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像平常一样在郁青拿出来、准备待会儿处理炼制的药材堆里乱窜。郁青含笑看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一瞬的停顿。   他方才那句话,是为了安慰小耗子才讲出口。可细细去想,其中是不是还有更大的道理?   郁青摇了摇脑袋,没让自己往这个方向再想下去。不过,吱吱的反应的确有趣,他也要写信告诉师尊!   盘算完这个,青年朝着空间里随意看了一眼。   他紧跟着愣住。另一边,正在跟着徒弟的脚步、往空间中转移东西的邬九思看到了雪花一样的纸片飘了下来,像是生怕他留意不到似的,每一页纸上都写着巨大的“师尊”两个字。   邬九思眉尖挑动一下,不疾不徐地将这些纸页收拢到一边,心里觉得有趣:“这是头一回吧?我和阿青清清楚楚地知道,两人都在用空间。”   果然,他有了反应,徒弟那边也明显领会到了。再有纸片飘下来的时候,上头就有了更多内容。是郁青在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邬九思理所当然地回应:“你的家底都在了,我的自然也要在。”   郁青:“……”   他先前那么说的时候,绝不是眼下的意思!   他想要再解释些什么,偏偏师尊的“信”又落了下来,却是问郁青在云梦那边可是有认真修行。若说“有”,眼下这个时间,他怎么会这么闲暇地和自己一来一回地传话。   郁青看过,目瞪口呆。   他是绝不会将“无赖”这种字眼和心上人联系在一起的,可眼下,师尊的做法又确有几分这个意思。   郁青欲言又止良久,终于回应:“师尊说的是,我的确有些懈怠了。”   邬九思等了片刻,看到这样一句,一时叹气。   阿青啊阿青……   这副性子,该说好在他是自己的徒弟吗?能好好护着。   如此叹过了,元婴修士又想到,至少眼下这个时间,徒弟应该没心思再看空间。   他眼神动了动,露出一个仿佛是笑的神色来。   ……   ……   云梦众人清晰地感觉到,阿青师弟这些日子情绪不住起起落落,落落起起。   “起”的时候就不说了,“落”这描述也不尽然。依照他们观察,准确地讲,阿青师弟应该是在忧心忡忡。   从一炉成丹中回神后,郁青看着空间里的场面,再度瞠目结舌。   他和师尊的东西虽然都到了空间内,可不是二者分开、中间隔着明确界限的吗?那一个个柜子箱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何所有东西都被齐齐整整地摆在了上头,再也分不清来源归属。   郁青发呆。   郁青走神。   郁青面前出现厚厚一沓纸页,笔也蘸满墨水悬浮在侧。只要他心念一动,便又会有一叠“师尊”出现在眼前。   可这个时候,青年又犹豫了。   并非贪图什么,而是他扪心自问:“我前头已经劝过师尊了啊,师尊却不打算听从……他仿佛是不喜欢我与他太过生分的。”   又想道:“对于师尊来说,这些东西兴许的确算不上太过贵重。”   他依然在发呆,笔和纸却被收了起来。脑子认真转了转,倒是给自己转出一部此前送入之物的名册。   郁青轻轻叹了口气。师尊是这样态度,他很感动,却也不会得寸进尺。好在此前自己有什么,这会儿他差不多都记得。后头用东西的时候稍稍留意一些,不要弄混也就是了。   理想很美好,现实却并不能如他所想。   郁青在炼丹时已经算得上十分小心谨慎,却也有出现错漏,需要快速拿出东西补救的时候。   他脑海里念着“七星藤,七星藤”,神识快速转到收拢了此类藤蔓类灵植的架子前。然而自己库存里的七星藤分明只有六根,眼前却是整整一个架子繁茂生长的藤蔓。   郁青心头当即便是一个“咯噔”。想要细细分辨,炉子中的情况却已经等不得了。他只能匆匆取了年份、条件都显出中等的一株,等到将藤蔓精华萃取出来、融入丹中,原先躁动不安的丹丸重新变得稳定,青年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时终于有了时间去查看空间中的架子。自己亲手放进去的东西,多少还是会留有一些印象。   “唉……罢了,拿一根我的补给师尊吧。”他小声安慰自己,“以后小心一些,还是莫要出错了。”   好在师尊于丹道、药道都只是有所接触,并不精通,应该也不会留意这点边边角角的变化。   郁青掩耳盗铃,偏偏邬九思的下一封信上就写,发现阿青仿佛用了自己放在空间中的灵植。   郁青屏住呼吸,身体僵了一半儿。还没来得及想出“怎么办,师尊还是发现了”的解决方案,便见心上人写:“阿青不与我生分,我很开心。”   郁青哑然。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回了几分心神,想:“师尊是这样想的……那我呢?我难道不知道他的想法吗?”   不是。   “可我明明知道,为什么又总要让他‘不开心’呢?”   因为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多,不愿再有索取。   “但这不也是让师尊伤心吗?”郁青想,“将心比心,如果师尊这样总是推开我的心意,我一定要难过……哈哈,郁青,你可实在太坏了。为了自己‘心安理得’,便要不顾师尊的心情。”   沉默。   “我不过两百岁,就已经是金丹修士啦。”逐渐冷掉的丹炉之前,青年的嗓音忽地响起。最先还显得迟疑、缓慢,到后面,却是愈发轻松笃定,“就算是和师尊当年相比,这个速度也一定说不上‘慢’。再过一千年、两千年,我应该也会碎丹成婴,有师尊今日的境界。”   师尊可以拿到的东西,他以后也会拿到。现在用了师尊的,以后自然可以百倍千倍的补给师尊。   “是我的过错。”郁青开始反思。只是看着落在回信上的字,他又将那页纸丢去一旁,重新起头:“师尊,我觉得可以在如今的架子外多加一片区域。有时在外碰到不曾见过的灵植,我也想采下它们一探究竟,只是从前总有顾虑……如今却不会了。”   邬九思见了最后一句话,微微笑一笑,回复徒弟:“这也是你的地方,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郁青:“好!”   时间便在这纸页一去一回的过程中流淌,不知从哪天起,再面对“阿青,你与邬真人什么时候成好事”的问题,他也能坦然回答:“总得等孔真人宣布我出师了吧?——若是要我与师尊办了大典,却又要长久分隔两地,我是受不住的。”   话传到孔秦耳朵里,他一面又觉得郁青勤勉,遗憾没法把人当真收作弟子,一面抽气,琢磨:“难怪上次丹会,我碰到恰好去那边儿游历的邬尊者,总觉得人看我的眼神不对呢!”   琢磨了会儿,孔秦想出个法子。他找来郁青,和颜悦色地与他商量:“阿青啊,我觉得你如今的底子已经打得很好了,”这是实话,要不然孔秦怎么总想着多个小徒弟呢,“换到其他地方,也能继续修习丹道。”   郁青眼神动了动,很容易便领会了孔真人的意思。   他的心跳又有些加速了。 第106章 准备礼物   把整整一刻钟花在“傻笑”“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上后,回到自己住处的青年拍了拍脸颊,要自己打起精神。   “哈哈……呃,怎么又笑了!”   他连忙把拇指、食指压在嘴唇两侧,将原先的表情按下去。接着,又兴冲冲地拿出纸笔,预计将好消息告诉师尊。   师尊师尊!你徒弟终于可以回家啦!   如此雀跃的笔锋落了一半儿,郁青的动作又慢了下来。   他想到:我此刻把事情和师尊说起了,他那边会是怎样的反应?   一定也是高兴的吧?当然要为自己欢欣。再有,那场两个人都未明确说起,可的确已经有了默契的结契礼……   郁青的思绪卡住了。   他眉尖轻轻压下,脸上神色也从原先的一味欢喜化作郑重。   青年忽然意识到:“虽说这些年间,我的确开始慢慢习惯把师尊的东西和我的混在一起,可这是成亲呀!总不能还是所有东西都交给人家准备,我只要回去穿好吉服。”   师尊肯定不觉得这有问题,可在郁青看,这绝对绝对不行!   好歹是邬少峰主的道侣,还真能什么都不出啊!……可要说能出些什么,郁青便真的有些为难了。   想了良久,又把库存中的灵丹扒拉出来数了良久,郁青终于勉勉强强凑出一个主意。   心上人是什么都不缺的,他很早就明白这点。所以在礼物上,最重要的还是心意。   他如今是半个武修,半个丹修。论“心意”,自然要落在自己猎的妖禽妖兽,以及自己炼制的丹药上。   “他缺不缺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一回事。再有,要给,就要给出最好的。”   思路逐渐顺了,可郁青还是在走神。   就在方才,他冷不丁想到:“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竟已经习惯管他叫‘师尊’了。”   相比之下,“九思”两个字在舌尖徘徊许久,还是没法吐出来。   郁青眼皮抖了抖,睫毛颤了颤,喉结也有细微滚动。   他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茫然还是其他。但再想想,成亲——   郁青一下子又笑出来。   他起身忙活,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痕迹一点点收回锦囊中。   等到一切妥当,又要去找孔真人并所有与自己交好的修士辞行。   不同于当年刚从郁家出来、面对旁人时总有的几分青涩,到现在,郁青也算能顺顺当当地应对这样与人交往的场面。   得了谷师姐、胡师姐她们的赠礼,也送了些珍惜灵植给她们后,青年听到耳畔的声音,是孔真人说他手上暂时无事了,有时间见郁青。   “去吧。”两位师姐友好地笑笑,“后头我们去了天一那边,你可要好好招待。”   郁青也笑了,口中应着“这是自然”。   和孔真人的道别也很顺利。除了郁青感激、孔秦勉励外,后者还额外提出:“你既是要回天一,便帮我把这个捎给连泉。”   郁青认真地接下了,人却还没离开的意思。   等到孔真人露出疑问,他才摸摸鼻子,小声说:“真人,我回天一的事儿,您能先别给那边说么?”   孔秦:“……。”   刚刚给邬尊者传了信,中心思想是“你家小辈已经送回去了,只是来日兴许没时间去喝喜酒,实在遗憾,给人的大婚贺礼就先交给我家的臭小子,到了日子后他自然会拿出来”的孔秦:“啊,好。”   郁青觉得孔真人应话的语调有些不对,于是疑问地往过看了一眼。   孔秦已经在问他:“怎么,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郁青抿嘴笑了笑,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   孔秦听着,松了口气,只要人不是想在大婚前把几个州都走一遍就行。   “你也是有心。”孔秦道,“好,我明白了。”   话说得多少有些没底气,只是郁青这会儿太过开心,便并未留意。   等到他走了,孔秦深吸一口气,又摸了一张信符出来。他斟酌言辞,预备和邬尊者商量,可否装作没有听过自己的话。   等到灵光从指尖冒出去,孔真人翘首以盼。   盼了没多久,得到噩耗。邬戎机回复他:“晚了,九思已经准备起结契礼。”   孔秦:哦咯。   他拍拍胸口,想,没关系,反正阿青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云州了。   这边是庆幸,另一边便是哭笑不得。   闻春兰道:“阿青也是有心。”   邬戎机也说:“是了。换个心性不稳的,这会儿怕是已经在不管不顾地往天一赶。他倒好,还想着给咱们家九思备东西。”   若说一开始他待郁青态度不错,只是因为要顺着儿子的心思。后头年年月月的相处下来,倒是真的觉得那青年品性难得。   至于早年那些不快,儿子自个儿都能让它过去,长辈们还有什么纠结的必要?   邬九思在父母的目光当中默然了会儿,道:“我还能不知道这些道理?阿青……”想到徒弟,他脸上露出一个混合了无奈、欣然与柔和的表情,“他就是这样的。”   邬、闻二人一起点头,邬九思又说:“不过,他准备他的,也不耽搁我准备我的。”   闻春兰:“九思,你的意思?”   邬九思笑了笑,朝着父母拱手:“阿青最早来太清的时候,说是做我的道侣,可只是粗略向峰上的人介绍了他,我也不曾与他一起拜过父母天地。眼下不同了,总要大操大办一番。其中宾客的单子,还得父亲、母亲把关。”   “好!”邬戎机喜道,“你出生的时候,我和你母亲便想着这一日。到今天,总算要来了!”   邬九思被说得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双唇轻轻抿起些,这才又道:“从云梦到天一,寻常也有数月光景。按照阿青的打算,这次他行在路上的时间兴许还要更长些。”   邬、闻含笑看着儿子,听他打算,“等到宾客来了,他们的住处如何安排,宴上的吃食、酒水如何准备,该给他们带回什么东西……再有,阿青那边,我总得再给他备一份礼……”   说着说着,邬九思慢慢生出一个念头。   “我怎么眼下才在考虑这些。”   若是从最初最初,二人相见的时候他就有这些考量,若是那会儿阿青就有了足够的、能安安全全留在他身侧的信心……   邬九思摇了摇头,这些略显暗沉的思绪像是碰上一阵风,慢慢被吹散去。   ……   ……   考虑到要瞒着师尊准备礼物,郁青另辟蹊径,想出一个新招。   上了自云梦往港口的灵船后,他便打出“师从孔秦真人”的名号,为船上修士们炼丹。   一般情况下,丹修们收取酬劳有两种模式:求丹之人纯粹以灵石雇佣,或是直接以炼出的丹丸作为报酬。   郁青只要后者,开出的价格也算公道,仅分得成丹的三成。不过里头也有额外的条件,若是极品丹有两颗以上,他至少要拿到其中一颗。   他心里打着算盘:“搭灵船起码要走一个来月,是比我自个儿驾驶飞行法器慢了许多,但慢也有慢的好处。一切顺利的话,这段时候我起码能开数十次炉。最后加起来,少说也能得四五十枚极品丹,这还仅是在云州的份量。”   加上在两州之间灵船的时候,满打满算,手上攒出百多颗极品丹不成问题。再从中挑选优品,喊个“九十九颗极品丹”的名头出来——   郁青喜滋滋地笑起来。唇角还勾着呢,便有人前来问:“这位仙师,你当真是孔真人的弟子?”   郁青收敛神色,做出仙风道骨的模样,倒也是实话实说,“道友说错了,我并未正式拜孔真人为师,”这话讲出来,对面的人脸上不出意外地露出了迟疑神色,“不过,也是实实在在在他门下修习了数十年。”   到这里,他抬起手,朝着东北方向遥遥一拱手,“只是我早前已经拜了玄州天一宗的邬真人为师——对,便是那位邬戎机尊者之子为师。诸位且瞧,这是我在天一太清的令牌,再这边儿是我在云梦的令牌……哎呀哎呀,大伙儿慢些!先说说你们需要炼什么丹!”   听过郁青身份、“呼啦”一下挤过来的修士们:“咳咳——道友,玄元丹你可炼过?”   郁青点头:“自然。”玄元丹,俗称更高阶版本的元灵丹,能够在极端的时间内帮助吃下的修士们汇聚天地灵气。无论是在斗法时还是在突破时,都有极大用处。   又有人问:“定魂丹呢?”   郁青说:“这只是个俗称。起到定魂作用的丹药实在太多,光我知道的方子便有六七种了,只是不知道友你这会儿要的是哪种?”   那修士犹豫一下,报出几个丹方中相对常见的灵植。   郁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原来是姜真人流传下来的护魂丹,我自也是炼过的!”   “再有——”很快又有人开口询问,郁青一一应答、为他们登记排序。如此过了足足半日,他接了足足六十个单子,方才停下。   他信心满满,开炉炼丹! 第107章 郁丹师   灵船客房之中,火光摇曳,丹声不绝。   郁青盘腿坐在炉前,双眸紧闭,神识却牢牢落在炉上,细细关注炉中情况。   不必再等,他心头已经浮出浓浓喜意:“这些丹自开炉起就特别顺利,到现在成丹十五颗,倒有六枚都有极品的资质。再从我和那些人的交易换算,他们要交给我的就是两颗……”   也就是说,他给心上人的礼物里又能多一颗极品丹了。   光是想到此事,郁青唇角已经挑了起来。接下来,他愈是专注,半点火焰的变化都不曾错过。终于等到炉中渐静、丹香满室的时候,青年还是不曾动作,只用神识出力,将丹炉的盖子挪开——   刹那之间,华光照眼,丹香也愈是浓烈。   一片莹润丹丸静静躺在炉底,不多不少,正是郁青早前数出的十五颗。让他略略惊喜的是其中极品的数量竟然比他原先想的还要多!足足九颗!   四下无人,郁青忍不住在原地笑了片刻,这才取了瓶子装丹。   为求效率,在这炼丹的数十日中,他都不曾在外露面,只把丹瓶和修士原先下定的证明令牌送出去。   短暂休息了会儿,他摸出一枚元灵丹吃掉。等到丹田当中再度灵气溢满,青年便开始清理炉灰,预备开始下一炉的炼制。   等等!   灵火升起之前,郁青记起什么,连忙往空间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心上人的信件。   他立刻停下之前的动作,还小心翼翼地召出清洁符纸净手。打开信纸,先粗略扫了一遍里头的内容。见师尊还在说太清的状况,才安下心来,想:“太好了,我这动静师尊并未发觉。”   速速写好回信,快快继续炼丹!   这会儿的郁青还不知道,在同一艘灵船的修士中,他已彻底打出名气来。   都说丹修难得,可这句话的实际意思应该是“能稳定成丹的丹修难得”。自己掏同一份材料出去,又同样是收三成丹当报酬,对方出炉十五枚和出炉六枚难道会是同样的收获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早前虽然相信了郁青的身份,可他来云梦后毕竟很少与外人打交道,就算卖丹也是走凝光峰自己的渠道,于是并无什么名声。修士们早前找他下单子,也是试水的成分更多一点,并不会拿出真正压箱底的方子和自己追寻日久的药材。   现在不一样了。   整整四十天!郁真人的炉火就没有断过,往外送的灵丹也没有断过!   修士们只希望身下的船能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纵然途中遇到什么妖禽袭击也是无妨的,自己总能出手帮忙。唯独郁真人那边,众人并不知道他结束这趟行程之后是什么打算,若是他兴致完了,直接将求丹人拒之门外,他们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然而千盼万盼,船还是在第六十炉丹结束的时候抵达目的地。   修士们相互推了推,到底选出一个人出面,恭恭敬敬地朝郁青行礼询问。   郁青被他们的架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记得“怦怦”心跳,意识到,自己似乎、可能,比原本预计得还厉害一点。   他本就并非不懂怎么与人打交道。快速找好自己的新定位后,青年下巴微微抬起,是很平常的大宗弟子微带傲气的模样,回答:“接下来,到了云玄港那边的灵川上,我还会收一次单子。”   众人当即激动:“这个好!这个好!”   总归都搭去港口的灵船了,他们十有八九便本就打算去玄州。   偶有那么一两个例外,这会儿心头算算,也觉得跟着郁青跑一趟十分划算。   唯独的问题就是他们很希望眼下就把自己攒下的贵方、灵植送到郁真人手上,郁真人却并不收取,只道自己要休息一下。   众人心头失望,却也只能点头,“是,真人前头劳累了那样久,是该歇歇。”   郁青高深莫测:“后头来找我便是了。”   郁青心头雀跃:“竟有这么多人尊敬我么?该把此事告诉师尊!——不对,师尊并不知道我……”   是把这事儿改头换面写进信里,还是干脆等到后头回了太清再说?   面对几十炉丹都没有迟疑过的郁青,这会儿难得的迟疑起来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按照后一个选项走。一面将信纸放进空间中,一面琢磨:“这也是为了万无一失。前头那么长时间都忍下来了,没道理偏偏眼下不行。”   然而对邬九思而言,事情便有另一种角度:徒弟长久行走在外,自己却不知他的行踪……初时尚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以阿青的修为、身份,世上能欺负到他的人怕是屈指可数。可时间一长,还是不可避免地担忧。   这份心思被亲近的人看出来了,邬戎机、闻春兰等尚未说话,孔连泉已经叫了起来:“小师兄,你可不能这样!”   邬九思疑问地看他,孔连泉挽起袖子,认认真真分辩:“我当初刚出家门的时候,可是十天半个月才给我爹发一张信符!”   邬九思:“……”   他面皮抽动了下,孔连泉浑然不觉,还在遥想当年:“就这,我那会儿还觉得麻烦呢……哎哟!”   听不下去的任剑秋一把压下小师弟的脑袋,赫连随也默默侧了侧身子,把二人挡住。   任剑秋教育师弟:“提你爹做什么!你是你爹什么人?阿青是九思什么人?”   孔连泉“啊”了一声,也跟着心虚起来,小声回答:“阿青是九思的道侣。”   任剑秋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很快将人放开,赫连随也重新站端正。   邬九思:“……”   邬九思哭笑不得了好一会儿,方叹:“我能感觉到阿青无事,也知道他正在回来……罢了,他有他的打算,我也有我的事要忙。”   孔连泉补救地点头:“对,就是这样。”——话音刚刚落下,便见小师兄抬眼来看自己,含笑问:“若是大伙儿近来有闲暇,可否来搭把手?”   赫连随、任剑秋相互看看,自然答应。孔连泉抹了把脸,把方才掉落下去的袖子重新挽起来,兴致勃勃:“好,小师兄,你说要咱干什么!”   邬九思想了想:“结契礼的吉服已经央了金峰主帮忙处理,送阿青的诸多东西也算是列好单子。虽然不知阿青是想要回来便办礼,还是再等些时候,不好现下就请人,可前头的事儿已经能安排起来了。我拟了一个宴上吃食的单子,里头还有许多东西未曾备齐,怕要劳烦大伙儿一起操心。”   猎猎妖兽妖禽吗,小意思。几个修士纷纷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邬九思笑一笑,朝他们认真道谢。   这时候,郁青已经在玄云港与众多修士互留名贴告别。   有本在港口的修士察觉这边的热闹动静,纷纷过来围观。   听到船上修士们的描述,他们一个个都十分扼腕:这等好事儿,怎么就轮不到我呢!   郁青虽然很为自己的丹术自豪,可他想得还是少了些。   放在旁人身上,“不过是寻常搭艘灵船,却碰到了丹术极佳,也愿意接单子的大宗弟子”,原先就是一场机缘。   这些不论,只说现场的景象。   打听出“郁真人接下来另有事做,不会再接单子了”之后,围观的修士们大多都叹着气离开了,只有零星几个还留在原地,要么想要上前交换名贴,要么干脆手中攒了珍贵的丹方,到底希望能碰碰运气。   他们怀着不同心思,也会留意其他人的神色。而在几个修士当中,有一人显得最为特殊。   他并不因郁真人不接单而遗憾或失落,只是压着眉头去看那被人群环绕的青年——的确是“青年”,以凡人的眼光来看,二百岁已是当之无愧的老神仙。可在场哪个不是修行多年、资历远胜郁青之人?对他们而言,郁青还是年纪太小了些。   这样的岁数,就有这等天赋,日后怕是只有仰望郁小真人的机会了。不趁着眼下想法子交好,莫非还等日后觍着脸对人家说“咱们曾见过一面”?   旁人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唯独那人,眉毛皱着、神色冷着,看郁青的目光当中带着隐隐约约的恨意。   修士大多都对针对自己的恶意非常敏感,郁青又曾吃过大亏,自然分外小心。   他很快留意到了那态度不同寻常的人。看清对方面容的一刻,青年抽了一口气冷气。   郁复山?   郁家家主,在“卖掉”郁青一事上最为卖力的人。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好吧,以他的修为,有今日的寿数并不奇怪。可对方的态度,还是让郁青眼皮狂跳,匪夷所思。   “他恨我?哦,他不会觉得郁家被从天一宗的领地赶出去是因为我吧?”   一顿,青年意识到,仿佛真的有这个可能性。   这就让他更加不可思议了:“难道他觉得,我当初好好在太清峰待着,后头也不曾出事,郁家就能安安生生地留在天一宗一带?”   不可能。郁青还是很了解自己的。   心上人待他好,他却辜负对方的心意,所以郁青对邬九思常觉亏欠。   友人们待他好,他投桃报李,双方都是开心快活。   郁家……   郁青唇角勾起,露出一点冷笑。   我还没跟你们算账,你倒是想跟我算账了?! 第108章 归来   从港口离开后,郁青戴上金丝面具,悄然缀在郁复山身后。   一路上,他不断在心头盘算,后头要怎么做方能解自己心头之怨。   他相信邬九思的为人。只要自己出现在他面前了,心上人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他受什么伤害。可是,万一他当初没有准当抵达太清峰呢?万一他在路上就被拦下,或者干脆被上官家的人截胡……   纵然已是金丹修士,想到这样的可能性,郁青心头仍然一阵发寒。   这时候,一个想法从他心头冒了出来。   郁青轻轻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郁复山不是恨他不肯乖乖巧巧当个炉鼎,任人搓圆揉扁吗?   那不如他自己来尝尝其中滋味。   青年眼神闪动,神识落入随身锦囊。   当丹修的人,手上多少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再有,有时也不是他们有意为之,只是原先好好的丹方只要错上半点火候,或者在药材处理的过程中出上一二差错,就很容易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会儿的郁青,就是在自己炼出的“废丹”当中翻找。等到一个玉瓶出现在手中,他眼前一亮。   就是你了!   嗯——还有……   郁青又翻了翻,另找出一味能让人记忆混淆的丹药来。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这趟回到天一,很快就要和师尊成亲了。   这是郁青最幸福的事,他决不允许其中出现污点。虽然以郁家人现在的状况,他们影响到郁青的可能性近乎为零,可他依然不打算冒险。   郁复山哪里见过自己?他只不过是寻常往港口转了一圈。   寻常往港口转了一圈的郁家家主:“……”   要是他知道郁青的心理活动,一定会怒斥对方,怎么还有脸面说自己是那劳什子“家主”?   被天一宗赶出庇护范围之后,郁家迅速败落。   家族家族,起码得有一片落脚的地方,才能算得上是“家族”。郁家却已被袁仲林记在不受天一宗欢迎的单子上,如此一来,他们的脸面算是被生生撕下,旁人待他们的态度还不如对待散修!   族人们一片惶惶,都想要族长带他们寻找出路。郁复山最初也是有这个心思的,然而接二连三的打击下来,他猛地发觉,曾经让自己自豪的家主身份,眼下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离开这帮累赘”的念头第一时间冒了出来,他为之兴奋战栗,同时又意识到,自己必须显得镇定些。若是让人看出了,怕是无法再走。   还有……   郁复山的目光落在家中几名长老身上。那些炼气、筑基的子弟他不在乎,可这些人,他还是要关注一下的。   再到郁青见到他的时候,郁复山与几名长老摇身一变,成了一伙儿同族出身、稍稍有些实力的散修。   名字也改掉了。这对众人来说自是让他们心头滴血,可比起姓氏传承,仿佛还是自己过得安宁更加重要。   想到今日的事,郁复山心头不忿:“我等沦落至此,那没心肝的畜生倒是过得好好的。”他们如今在的地方虽然还是玄州,却是实实在在距离天一宗极远,此前无从知道郁青的消息。如今乍见对方春风得意,如何能忍得下气?   他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小畜生过得不妙些。想着事儿,顺道给自己叫了一壶酒来。   藏在旁侧的郁青笑了。这可真是要什么来什么。   在郁复山看不到的角度,两枚丹丸在自个儿酒水当中散开。   他隐约觉得今日的酒仿佛比平时更容易上头,喝着喝着就让人晕乎,再也没精力去想……等等,他刚才在想什么来着?   郁复山打了一个酒嗝,脑袋一歪,便昏睡过去。   其他郁家长老回来的时候,便瞧见这么一幕。   众人先是惊讶,又意识到什么:“能让他醉灵,这酒怕是好东西!”   既是好东西,自然是迅速被瓜分干净。屋里头多了一群醉汉,屋外头,郁青“啧”了声,实在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   接下来,他又跟了这些“家主”“长老”几天。   没了曾经的身份,郁复山等人现在不过是一队时常往各处狩猎,以此换取家资的武修。   他们倒是计划要再置办一些产业,可港口附近地皮昂贵,光是租赁就要不少花费,后续经营也要劳神。与其这样,不如把资源多多用在自己身上。   当下,他们又一次进山了。   众人之间的气氛并不好。郁复山初时还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后头便只顾着为旁人擅自喝了自己的珍贵灵酿而恼怒。长老们则是同样不快,喝了你几口酒罢了,我们还没计较你吃独食呢!   正不快的时候,有妖兽出现在他们眼前。   品阶不低,不过对郁家人们来说不算难应付。他们暂且压下不快,相互配合着出手将其斩杀。   有了收获,按说总是让人高兴的事儿。偏偏还没来得及把妖兽尸身收起,林子里就有人冒了出来,说郁家人抢了他们的猎物。   “若非我们狩猎队前头已经把这金睛虎重伤,你们如何能胜得如此轻易?这虎身,我们必须分得至少一半!”   还有这等事?郁家人相互看看,没一个愿意在这会儿点头的。   既然如此,那边只有斗上一场了。   混乱当中,谁都没发现,有一名青年正坐在不远处高树的树枝上,背靠树干,两只脚垂下轻轻晃荡。   这青年自然正是郁青。他抱着胳膊,双目闭合,耳朵听着不远处的动静,心神却已经走远。郁家人已经不会牵动他太多思绪,眼下,青年想的,还是回到天一宗之后的事情。   “从前那几年,我说是师尊的道侣,其实也不曾当真与他同住一处……这回,总该不一样了吧?”   青年指尖轻轻捏住自己手臂,面无表情,脸颊却已经生出热度。   “我会是师尊真正意义的‘道侣’,我们——”   不等郁青继续想下去,下方追着妖虎前来的修士忽地叫道:“不对!你们觉不觉得,今日……”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郁青却已经知道,此人是想提醒同伴,一般情况中,斗法总是让人愈发疲惫的,眼下怎么偏偏不同?   他们非但不觉得累,还渐渐多了气力。分明是打架,却仿佛是吃上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这种情况,对于一般的修士来说,只有一个解释。   他们的确来到了某种特殊灵植的生长区域,在不知不觉当中受了它的影响。   当然了,郁青还知道,这个想法是不对的。   这伙儿修士或许会想方设法摆脱郁家人,而后开始在此地认真找寻。可他们找着找着就会发现,自己错了,随着郁家人的离开,“灵丹妙药”也没了踪迹。   他们会联想到郁复山等人的血肉身上吗?郁青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凝香丸”的作用依然在郁家人身上,他们总会被旁人发觉特殊,继而十有八九被误以为与自己一样的特殊道体。   一刻之前,郁青觉得自己非常期待看到这天。然而,现在——   青年摸了摸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意识到,他可能比自己原本想象的更期待见到心上人。   没错,他是会羞赧、会难为情,可这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调剂。想见师尊,想要长长久久地和师尊在一起……   郁青轻巧地从树上翻身而下,从林子当中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还有九十九种妖兽要斩杀,用来给师尊做结契之礼。   又两个月后,一艘灵舟飞过通月城,飞过天一山门,飞过宗门当中的重重峰岭。   最后摸了摸袖中的几个锦囊,郁青正要松一口气,又记起什么,在面前召出一张水镜。   他很少留意自己的样貌,这会儿却不禁摸一摸面颊,心头犯嘀咕:“在外头风吹雨淋了几个月……都金丹了,应该是无事的吧?”   水镜中的青年眼神明亮,容颜秀美。看着看着,郁青渐渐安稳,想:“我是不如师尊那样俊逸出尘,可站在一起的时候,应该也算相配——也不知道师尊这会儿身在何处,我直接回太清峰上,能否见到他。”   同一时间,灵舟下方。   带着道侣提前避开小辈们“久别重逢”场面的邬戎机:“嘶,阿青怎么还不下来?他莫非又有什么顾虑?”   闻春兰也颇有疑问。抬头看看天空,又看看儿子所在的方向,欲言又止。   另一座峰头上,提前占好位置的孔连泉:“还不下来?还不下来?”   被他拉来的赫连随与任剑秋:“……”   三人身后,绝非在意这等小事,只是偶然路过的袁仲林眼皮跳了跳,“……”   “可以。”   灵舟上,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预备好收起飞行法器的郁青听到。   他起先是茫然,不知道声音从何而来,为何又是这样亲切熟悉。   接着,青年浑身一震,蓦然转身,去看那道出现在舟头的清俊身影:“师尊——你怎么、怎么来了!”   邬九思忍不住笑了,朝着徒弟张开手臂。   “我瞧着,要是再不上来,你指不定……呀。”   徒弟直接撞到了他怀里。   不对,纠正一下。   不是徒弟,而是道侣。 第109章 发现   司徒修:“我们俩近些时候还念叨呢,闻尊者大乘宴时你方回来过,下次回来怕是又要晚些时候。哪能想到,你人都在天一了!”   郁青:“哈哈,哈哈。”   安朗:“前头你不是还说,一日不出师,就一日不回玄州么?眼下难道……”   郁青:“嘿嘿,嘿嘿。”   两个好友相互看看,又再转去看郁青。   司徒修、安朗一起笑了,又一起朝郁青拱手:“恭喜阿青,得偿所愿!”   郁青前头压根压不下嘴角,这会儿倒是正色许多,同样拱了拱手,朝两位朋友还礼,又邀请:“我这趟回来才知道,”灿烂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师尊竟是已经把我俩结契礼的事儿准备得七七八八。眼下虽然还没定日子,却也不会耽搁太久了。你们两个,近些时候,可万万不能到外头去啊!”   安朗笑道:“那当然,我们可得好好吃一顿你的喜酒!”   “想想咱们头次见面的时候,”司徒修则感叹,“哪能料到,不过几十年过去,你竟已经是要正式结契的人了!”   凡人会在十多岁时就定亲、二十岁上下便娶嫁,修士却不同,如袁掌门一般已是化神大能却从未与人有过风月之事的修士大有人在。   要说缘由,也显而易见。邬尊者与闻尊者算是感情极佳,二者又都算天赋卓绝了吧?照样因闻尊者难以突破而有百千年忧愁。落在寻常人身上,和道侣情深意笃,偏偏要天人两隔,道心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若说感情本就不深呢?那又何必与人如此牵扯。   如司徒修和安朗,两人都是抱着认真修行、争取扛到六千年后“本元终结”之日的打算的。在那之前,任何风月之事最好都不要与自己有什么牵扯。不过,眼下好友有了情投意合的道侣,他们也都真心祝福。   “是啊,”郁青跟着叹,“从前觉得几十年很长,眼下去看,又觉得短。”   “无论长短,”司徒修笑道,“你和邬少峰主碰到的事儿,都算足够多了。”   那是。回想起自己和心上人这一路走来,郁青自是感怀。   “话说回来,”安朗促狭,“前头听说你刚一回来,人还没下灵舟呢,便把一堆东西送到少峰主手里了。我还想着,结契的事儿是你俩早早就商量好的。结果方才你话里的意思,仿佛并非如此?”   他脸上带着兴味,郁青看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声:“怎么还传开了啊?我当时也是……嗯……”   还没琢磨出要怎么面对心上人呢,师尊已经来了。   那一刻,郁青是当真高兴。强烈的惊喜压下他的所有思绪,加上师尊后面的动作,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呢,身子已经到了心上人面前。再接着,便觉得自己被一股清雅的、仿若师尊最爱喝的蓬山灵露一样的甘香笼罩了。   郁青慢半拍的意识到,他正待在师尊怀中。   诚然,这并非两人头次亲密接触,可青年还是在刹那间被无措感笼罩,身子完全僵住。喜悦是真的,茫然也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不可思议地想:“师尊的手环着我,我的手也在师尊腰背后头。”   从内心最深处的念头论,他是想要将手收得更紧些的。可紧接着,心上人竟轻轻拍一拍他的背脊,说:“阿青,瘦了。”   郁青脑子“嗡”的一声,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说了一堆没用的话,像:“师尊一定是感觉错了,我在外头过得可好,云梦那边的吃、穿、住都很合意。”   也像:“虽、虽说云梦样样都好,却也毕竟与天一不同。我从小是在天一这边长大的,自然还是回这边才过得更舒服。”   又像:“再说了,师尊也在这边呢。”   停一停停一停,可别再回想了!   在两个好友面前,郁青心头尖叫,脑子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出现灵舟上的细节。   稍稍没那么激动之后,他总算记起来问:“师尊,你仿佛知道我要回来?”   讲话的时候,感觉到心上人搂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些。郁青十分遗憾,缓缓跟着松手。   然而师尊的手只是挪了地方。不再抱着他,却也搭在他肩膀上。不止如此,双方略略有一些距离后,郁青更清楚地感受到了心上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快活得有些晕乎了,意识到,师尊真的是在很仔细地看自己呢。   这并非错觉,邬九思是正瞧着徒弟面颊逐渐染上绯色。   他露出些好笑表情,回答:“是啊。却没想到,你这一路竟走了这样久。”   郁青:“……啊。”表情愈发有些呆呆的意思,“师尊?”   邬九思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好说出孔前辈的“通风报信”,于是简单道:“你有多长时候没去咱们那空间中瞧过了?自个儿莫非都不记得么。”   郁青恍然,紧接着是懊恼,小声嘀咕:“我初时还是想着这事儿的,可走着走着,便一门心思只有给师尊凑礼物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毕竟是吐了字音。   郁青意识到不妙,来不及再说些什么挽回,邬九思已经问他:“礼物?”   两个选择摆在青年面前,要么这会儿否认,后头再找机会将东西拿出来。要么坦然点头,兴许还能从师尊脸上瞧见欢喜神色。   郁青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做了决断。接下来的事儿,便是司徒修与安朗听人说起的那样:太清峰少峰主那位远赴云州修习丹道的弟子终究是回来了,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取了几百个装着灵丹的瓶子摆在师尊面前,大大方方地要与人结亲。   当师尊的有情,当徒弟的有意,事情便直接定了下来。   “不过,”郁青左右看看,这才凑到两位好友跟前,悄悄和他们讲,“我原先觉得,那地方只有我跟师尊。没想到啊,刚刚把灵舟收起、和师尊一块儿落到地上,师祖、师伯他们就全来了!吓了一跳呢。”   ……   ……   在和友人谈笑时说起的“还没定”的日子,到了郁青再回太清峰的时候,被列做几个选项摆在他的面前。   “若是想要多准备些,或是再考量些时候,”邬九思道,“往后推几年也无妨。”   元婴修士说这话的时候,师徒二人正是坐在桌旁。郁青刚从外间进来,人坐好了,手上就被塞了一盏热茶。嗅着茶杯里和师尊身上如出一辙的浅淡清香,他有一瞬间的沉醉。然而刚刚低下头,嘴唇碰着杯中灵露,便被心上人的话激得猛地抬起脑袋。   “如何、如何便要再推几年呢?”郁青问。讲话的时候,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凑了些,眼巴巴地去瞧心上人,“师尊,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他花了数息工夫斟酌字句,这才把“是不是不想与我结契了”念下去,换成更温和些的话语。可沮丧感还是不断升腾,想,到底是我做的不够好,这才让师尊……   “哎——!”   太初扇合拢,正正好好地落在郁青脑袋上。   动作很轻,同时有着十足的亲昵。   郁青垂下的眼皮又挑起了,双眸一眨也不眨地看心上人,见师尊收回灵扇、无奈地抬手去揉眉心,“我能有什么顾虑?该说是你,是不是还有顾虑。”   郁青惊诧,“师尊怎会这样说?”   邬九思看他:“你回来也有几天了,可待在太清峰上的时候有多少?今日去见好友,明日去后山给吱吱找场子,后日又要去哪里?”   郁青开始眨眼了,解释:“吱吱说它从前划好的地盘如今都被其他妖兽占了,来找我帮忙,总不好不管它。”   邬九思“哦”了一声,神色间分明写着“而后呢”。   郁青想了想,把茶盏放在一边,伸出手,轻轻去拉师尊的袖子。   原先只是一个突发奇想的小动作,可这么做了,他却见心上人的唇角微微勾起。   一个念头忽地闪到青年脑海里,像是他从前见过的花火一样炸开,让他意识到:“是不是……师尊不是觉得我待结契的事不上心,只是觉得我待师尊不够如寻常‘道侣’一样亲近?”   会是这样吗?郁青略带紧张,认真观察。   他嘴巴里说着灵宠前头来找自己的细节,手指则一点点从心上人的袖子边儿摸上去,一直触碰到心上人的手腕。   而后,郁青清楚地看到,心上人的目光微微往下一瞥,很快收敛。与此同时,唇角的弧度明显更大了一点。   郁青:“……”   郁青:“……!!!”   原来、原来不光是我想要和师尊亲昵! 第110章 梦   连带着,郁青还得出了另一个答案。   “不光是我想和师尊结契,师尊也想要和我结契。”   仔细想想,这仿佛不是什么值得再惊喜一遍的事情。   可他还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原先眼巴巴的、带着紧张的眼神变得亮晶晶。   邬九思将这样的变化收入眼底,哑然失笑。   两个结契礼的主人公达成一致,后头的事自然是顺利推进。   许多大能再次收到来自天一太清的邀约。看看请帖上的内容,众人忍不住叹:“道侣突破了不说,儿子也要成婚了。怎么什么好事儿都让他邬戎机赶上?”   尤其这两件事离得还那样近。对许多寿数漫长的修士来说,十来年光景,当真只是眨眼即过。他们不过是刚刚结束闻春兰的大乘宴,回到自家地盘打了个坐,邬戎机那边就又有喜讯传来。   叹过了,照旧要翻找出些好东西当做贺礼。倒也不心疼,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地位,维持与玄州第一宗门的关系更加重要。   这样的人里,也包含孔秦。   孔秦是知道郁青这趟回去便要有好消息的,却也没想到,好消息来得这样快。   以至于他微微郁闷,想:“不是吧?难道当真因为阿青和我学了这么些年丹,他和老邬的儿子才……不行不行,这礼我可得再备得厚些。”   当然了,他送东西,更多原因还是为郁青高兴。那孩子眼下的丹炉也用了很久,正好自己这儿还有几个更好的炉子。虽说天一那边的金峰主号称第一器修,可孔秦坚持认为,丹修自己搞出来的炉子才更适合炼丹!   待单子上的东西准备得七七八八,他叫来从前和郁青交好的徒弟们,给她们说了这次出行安排。   “日子就放在半年后,”孔秦说,“你们要带些什么过去,也就这一两个月能操办了。”   胡玥和谷莹早早接到郁青的信符,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两人很快应下,也很好奇小师弟与他道侣会是一对怎样相处的爱侣。   拿信符问郁青,他只说自家师尊哪哪都好。听得胡玥忍不住回复:“阿青,你这夸的,知道的明白在说道侣,不知道的还当是高兴自己拜了名门。”   谷莹也忍俊不禁,跟着道:“莫非结了契,后头也还是管邬少峰主叫‘师尊’么?——阿玥,这样师徒结契的状况,后头一般要不要改称谓?”   胡玥思考。   胡玥摸摸下巴。   胡玥……胡玥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信符时间已经结束,两个女修眼睁睁地看着符纸化作一点流光飞向外间。   她们面面相觑。胡玥取了张新信符出来,又苦恼:“阿青留给咱们的符还真不算多。眼下再用一张,未免有些浪费了。”   谷莹嗑了声,安慰她:“无妨,阿青能懂。”   郁青能懂么?玄州之上,听到好友信音的青年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心上人。   两人这会儿正在根据请帖的回复,给诸人安排宴上座位、抵达太清之后的住宿。虽说此次来人中很多都曾参加过闻春兰那场宴,仿佛有先例可以参照,可两场喜事由头不同,到底还是会有差异。   别的不说,郁青的友人们到了地方,若是只能因修为往外排,总不合适。   但同样的,让一群小辈和各家老祖大能们平起平坐,似乎也不恰当。   郁青发愁,悄悄和心上人讲:“最恰当的,还是依照师祖他们的排座顺序来一波,再把友人们单独安排一个地方。”   邬九思笑道:“阿青这么想?也不是不可。”   郁青喉结滚了一下,心想,我就是说说啊,师尊你怎么直接就赞同上了。   又想,师尊……九思……   谷师姐怎么也学坏了,一句话不说完。郁青自己呢,又到底和外头打交道得少。让他回答“一般那些当了道侣的师徒是怎样称呼对方”,他还真答不上来。   青年纠结,偷眼去瞧心上人。   瞧着瞧着,原先的愁肠没了,化作欢喜。   他太幸运,有一个世间最好的道侣。   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无论怎样称呼对方,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只不过——   隔了许多年,郁青又一次轻轻在心头叫了一句“九思”。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当真要这样叫,才显得更是亲近?”   ……   ……   徒弟这两天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邬九思得出结论。   还是开心与依恋居多,只是其中多少带了些思索。   不过和往常的想着想着就要忧愁紧张不同,眼下这会儿,阿青更多仿佛是……心虚?   瞧一眼自己,目光转开。   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没有被发现,偷偷开心一下,再瞄一眼自己,随即转开。   发现这些规律之后,邬九思觉得有趣,按下了追问的念头。   自己倒要看看,阿青是在琢磨什么,琢磨得如此用心。   此外,邬九思自己也有些“心事”。   大约也是正式结契的日子越来越近的缘故,这些天,闲下来修行的时候,邬九思竟然开始做梦了。   对不需要睡觉的元婴境界来说,这的的确确是一件稀罕事。以至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邬九思的第一个念头是凝重。   莫非是天道不满于修士们对“本元终结”一事的反应,以至于特地入了自己的梦来提醒?……不,这说不过去。   可邬九思还是怀了警醒。他垂眸打量自己的穿着,想要分辨出眼下是何情何景。又以神识去探周遭,慢慢分辨出,自己似乎就在熟悉的家里。   山还是太清峰的山,树还是太清峰的树。唯独不同的是山后本该存在于潭水中的灵龟,邬九思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它的身影。   他略有怔然,这时候,一个人从外间走来。   “九思!”看到坐在桌前的邬九思,他先是一怔,随即加快了脚步。到了邬九思身边,先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这才关切地问:“怎么坐在这儿呀?——袁掌门昨日新送来的药,祝师兄他们按照掌门的叮嘱熬出来了,我恰好碰到便来送给你。先喝了,然后咱们出去走走?”   邬九思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碗。说是“药”,但并非凡人那种苦涩乌黑的东西,而是一碗泛着灵光、摇曳晶莹的液体。   不,也不算“一碗”。邬九思端起之后,很快察觉到手上分量之轻。他不过是轻轻抿了一口,那最多有一颗丹那样多、只是不知为何浮起了的药液便被喝尽了。   这时候,他也后知后觉:自己看到的仿佛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我做了琼花糖,”等邬九思放下碗,旁边的阿青又说,“九思,你要不要尝尝?”   循着声音,邬九思去看对方,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熟悉的担忧。只是不再是对于阿青自己,而是对于阿青眼前的道侣。   他还无师自通了另一件事:阿青要自己吃糖,怕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喝的药绝不苦涩。这个青年是在以他曾经经历的事,在努力对邬九思好。   “好啊。”邬九思答应了,向着梦境中道侣摊开掌心。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就换来道侣明媚的笑。   后头他们果真如郁青提议的那样,一同去洞府外看景。   分明是邬九思自小长大、看到厌倦的地方,眼下却仿佛当真有了不同。   他舌尖是琼花糖的甜味,耳畔是阿青的声音。明明也已经来太清一年多了,阿青还是看什么都惊喜。   邬九思原先还只是含笑看着、听着,到后面慢慢意识到,阿青会这样,还是因为他待周围一切都并不熟悉。   或许一年还是太短了,好在他们日后还有百年、千年可以相处。   “九思?”似乎是留意到了邬九思的目光,郁青转头看他。明明面容与多年后并无什么变化,邬九思却还是觉得他这会儿显得年纪小了很多。   到底并未经历日后那些灾祸。   从这个梦境中醒来,再看真正出现在眼前的道侣,对方脸上仿佛是如出一辙的笑,却总是显得不同了。   大约是他视线里的喟叹太明显,郁青也有所感知。他原先还在讲话,慢慢又停下话音,疑惑地摸一摸自己的面颊——上面自然是没有什么东西的,光是神识就能辨认出这点,郁青却还是忍不住自己确认过,这才去问邬九思:“师尊,你怎么这么看我呀?”   邬九思想,我大约是不能问他“为什么不再叫我名字”的。有些话,他身为“长辈”可以说,郁青却不行。   再有……   “勿要这么叫我。”   他亲口对郁青说过。   那阿青呢?他是怎么想呢?   邬九思斟酌良久,又想到了自己昨夜的梦。   他在刹那间有了某种了悟。如果不是“天人感应”,还有什么原因会让自己做梦?   “阿青,”邬九思缓缓地、温柔地说,“结契礼后,你我的关系便又要有所不同了。到时候,你想叫我的名字么?” 第111章 结契礼   郁青愣住,又觉得鼻尖酸楚。   他以为自己会哭,邬九思也觉得道侣兴许又要挂不住眼泪。奈何做好了安慰人的准备,迎面对上的却是一张笑脸。   “我想。”郁青回答,“我想叫你——”   卡住。   温馨的气氛被破坏了几分,好在邬九思的目光依然是包容鼓励的。郁青稍稍调整,重新开口,再说:“我想叫你,九、九……”   完了,竟然喊不出口!   郁青微微恍惚,邬九思也有哑然。在这之余,则是心头的微微酸楚。   “是不习惯么?”他说,“无妨。咱们以后日子还长,慢慢来吧。”   日子还长。   慢慢来吧。   简简单单几个字,便要郁青重新笑了起来。   “好!”他答应。心头也暗暗下了决心,一定不让师尊失望。   一定不让九思失望。   ——话是这么说,但郁青“练习”的日子还是比两人预想当中长一些。   到他们发出去的请柬全都得了回复,到陆陆续续有人抵达天一宗,再到金峰主送来准备好的吉服,由两个年轻的小辈试衣裳。郁青看完水镜中的自己,再侧过头,悄悄与邬九思讲话的时候,说的依然是:“师尊,您很少穿这样颜色浓艳的衣裳吧?但也当真好看呢!”   这是事实,绝非他因爱慕师尊,就情人眼里出西施。   一身红色衣裳,上头满满都是各样绣纹。又有珍贵灵石镶嵌在上头,乍看上去,便要人觉得眼花缭乱。   而在这些鲜艳织绣下面,又藏着细细密密、携了不同阵法的暗纹。   光是用来绣这些暗纹的线,抽出一卷放在外间市场上都是天价。郁青这会儿的心思只被道侣吸引,并未察觉自己身上衣裳到底是多么珍惜。还是后头,他们当真穿着吉服到了众多修士眼前,这才从四面八方的议论声里察觉一二。   而后……郁青忽略这些,继续去捕捉那些“两个小辈也算才貌双全,十分般配”“听说与邬尊者儿子结亲的小辈也算是少峰主的徒弟,可称佳话”的说法。   他听得心头欢喜,再看看旁侧身姿俊挺、容颜如玉的心上人,更是满腔高兴近乎溢出。这份强烈心情透过二人之早已存在的道侣契传递到邬九思识海,他眼神动了动,侧头去看身侧的青年。   还是那张秀美的脸,脸颊旁边也还是那根细细的、编得十分精致的辫子。   阿青……   邬九思在心头想。   到了这个特殊的日子,早晨自有人帮他们打理一切。那会儿祝伯敏便说,阿青不如把头发重新梳理一番。郁青犹豫,邬九思看出来了,干脆帮他拒绝。   “我觉得这样便很好。”邬九思说。只有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后头的意思却是不少,多半也只有他和阿青能够听懂。   不是说这辫子是为了纪念你娘亲吗?她没法亲身过来,却总得有些痕迹在吧?   自然,若说阿青娘亲在他们结契礼“痕迹”,不会是仅限如此。   “新人已至!”   袁仲林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邬九思、郁青一起抬头前看,两侧宾客在这一刻成了陪衬,入眼的只有长辈们的身影。   证婚的袁掌门,作为“新人高堂”的邬、闻二人,还有一尊浮在闻春兰旁侧,上头刻了字的牌位。   旁人于这场面并不意外。结契礼是两个人的事,哪有只有一方高堂在的道理?只是修士们的情况也确实特殊,如眼下这样一方双亲俱全,另一方则只有牌位在的状况其实不少。   真正意外的是郁青。   看清楚刻字内容的一刻,他的身体开始发抖。   此前是真的觉得自己不会再哭了,到了此刻,却还是无法忍住。   他本能地去看旁侧道侣,对上的是邬九思一如既往柔和安慰的目光。   郁青怔然片刻,在邬九思要抬手帮他擦去眼泪的时候自己晃一晃脑袋,又闭眼片刻,把泪水留在眼眶中。   “阿娘在天之灵,见了今日,也一定高兴。”郁青给邬九思传音,“所以,我也要高兴!”   邬九思这才微微笑一笑,提醒他:“阿青,咱们该先拜天地了。”   郁青:“正是!”   两个修士踩着灵光,面朝天地,郑重拜下。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他们之间凝结,让邬九思、郁青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袁掌门又在上方喊:“二拜高堂!”   邬、郁二人转身面向父母,同样深深拜下。   邬戎机、闻春兰注视着两个孩子,心潮涌动。   袁掌门最后喊:“道侣对拜!”   对拜。   道侣。   邬九思和郁青转身相对,目光盈盈。   两侧席上,赫连随三人举起手中酒杯,笑着与彼此相碰;   司徒修和安朗侧目相对,同样碰杯;   胡玥脑袋一歪,靠在谷莹肩头,感叹:“当真像是咱们俩那时候。”   谷莹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又察觉到了袖下的动静。低头去看,一个白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冒了出来,可不就是阿青师弟那只寻宝鼠?   胡玥乐了,把吱吱拎起道:“你怎么在这儿?嘿,要不要也尝尝阿青的喜酒?”   小耗子挺胸抬头:“吱吱!”   “它还能喝酒?”谷莹多问了一句。胡玥听过,原先的劲头下去一些,但还是没有放弃,“一杯不行,一口总可以吧?来,尝一口。”   小耗子喜滋滋:“吱吱!”算上在前头几个人那儿喝的,它肚子里也算有一杯酒了。   脑袋刚探进杯子里,耳畔便炸起一声高喝:“礼成!”   寻宝鼠:“吱!”   胡玥:“啊!”   谷莹:“……”   另一边,三拜之后,邬戎机等人带着儿子、阿青去拜会其他长辈。   郁青在众多长老尊者面前彻底混出脸熟,脸上久久挂笑。看起来是个开心样子,邬九思却总觉得道侣心不在焉。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直白地问:“阿青,你这是怎么了?”   郁青有些郁闷地看他一眼,小声回答:“吱吱在我识海里一直叫,说它看到了金山银山,要我过去装。”   邬九思:“……”金山?银山?   郁青喃喃说:“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这里人太多,实在分不清它在哪个方向。”   邬九思只得安慰道侣:“吱吱应该有分寸。咱们后头还有很多桌要转,也能顺便找找。”   郁青点头,两人又成了被长辈们打趣的模样。待到长老尊者的地方转完,到了同辈们身边,才算松下一口气。   邬九思帮道侣打听:“师兄师姐,你们方才可有看到阿青那只灵鼠?”   赫连随点头:“是有的,而且——”   任剑秋:“连泉还给它喂了一口酒。”   邬九思一怔,郁青眨眨眼,“无妨,吱吱个子是小,却也能喝上几口。”   孔连泉抓抓脑袋:“都瞧我做什么?它喝了酒,没一会儿就走了。”   邬九思和郁青相互看看,倒也不算着急。后头见了祝伯敏等常在邬九思身畔的值守弟子,继续打听一样的事情。   祝仲学回答:“我看它一直往酒杯里探头,就,咳,喂了一口。”   一盏茶工夫后,司徒修:“就一口,只有一口。”   又一盏茶工夫过去,胡玥:“它自己倒下去的!怪不了我啊!”   郁青看着倒在自己手上的小耗子,深吸一口气,哭笑不得。   有这个插曲在,后头结契宴结束、两人再回到洞府的时候,郁青完全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羞赧。   他把自己攒下来的所有有清心静气作用的灵丹都摸了一遍,琢磨给小耗子用哪个合适,分量又是取多少为佳。一面考虑,一面朝着道侣抱怨:“从前吱吱在外头也是这么乱来么?”   邬九思坐在桌子另一侧看他,目光落在寻宝鼠身上片刻,又去看一旁的酒盏。   他什么也没有说,郁青却先一步察觉到了屋中的静谧。他缓缓停下动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今日起,我都要与师尊……与九思同住了。”   除此之外呢?   虽说两人神识交融、灵气互换便算是“双修”,此前他和九思走的也一直都是这样的路数,可眼下怕是到底不同吧?   郁青落在寻宝鼠肚皮上的指尖有些僵,又有些烫。   恰好这个时候,邬九思问:“阿青,你在想什么?”   郁青近乎听到“轰”的一声响,不光是指尖了,面颊、脖颈……浑身都开始发烫。   邬九思原先以为自己收获的就是一个脸红的道侣,没想到,青年先是轻轻地放下手中灵宠,接着便取来了一旁的酒壶,开始给自己倒酒。   邬九思稍稍愣神的工夫,郁青已经是三杯下肚。   他的想法很简单:喝醉了的吱吱那么敢想,能一路梦到它一鼠独占某块海外大陆上的灵脉。自己哪怕做不到这样,多喝几口,总能壮壮胆吧?   “来,师尊!”   大约当真是灵酿有效。第四杯时,郁青已经能撑着桌面站起、将酒杯送到邬九思眼前,难得口齿依然清晰,道:“轮到你了!”   邬九思看他片刻,笑一笑,抬手去碰酒杯。   指头碰上杯身,又向后滑动一寸,落在郁青的手上。   桌面上,寻宝鼠翻了个身子,砸吧着嘴巴,继续它的好梦。   只是周遭多少有点吵闹。 第112章 出去走走   待到结契礼的热闹结束,宾客们纷纷离去,太清重回往日的平静。   郁青以为自己终于适应了称呼道侣名字这件事,可当对上亲朋好友们打趣的目光,他还是有几分学习吱吱、打个洞钻进去的冲动。   只是赧然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如今日出与道侣一同练武、月出和道侣一同修行,到了闲暇时候,还能开路炼炼丹药的日子对郁青来说,实在是从前梦里才有的场景。   他这么别扭又高兴的过了一段时日,邬九思看在眼里,忽地生出一个念头:“阿青,想不想出去走走?”   “走走?”郁青先是意外,随即心动。   从前是和九思在外游玩过多次,可那会儿他的身份都只是“徒弟”。眼下不同了,旁人怕是不必问,就能从两人的亲昵模样看出答案。   他因这个想象雀跃片刻,很快问:“九思,咱们去哪儿好呢?”   邬九思看他高兴,便也微微笑了一下,说:“如今再没什么大事,你也不必回云梦了,这趟出去的时间长些也是无妨的。既然如此,从前有什么想走一走,又不曾动身的地方,都可以去转一回了。”   “这样啊,”郁青琢磨片刻,心里隐隐有了倾向,“我还不曾去过北州。”   世间的四大州,玄州便不必说了,是他出生的地方。龙州,前头从天一离开后,他虽然不曾深入那边儿太多,却也算是待了一段时日。后头在司徒修、安朗面前伪装龙州人,他们竟也信了。   云州呢,在云梦修行的年月间,郁青虽然也只在宗门一带徘徊,却也算见过其中遍地江湖的景色。唯独北州,时至今日,他竟只从旁人口中听说那边儿的万里炙土。   “那便去。”邬九思一锤定音,转而又笑,“我上次前去,也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这么久过去,也不知那边有什么新变化。”   “镜原不就是?”郁青脱口而出,“九思,你上次去北州的时候,那边还是落凤原。”   话说出来,他心头才是微微“咯噔”了一下,眉尖跟着压起,低声问:“前头去那边召问……九思,我在云梦的时候,心头也会牵挂这事儿。可毕竟不算那边的弟子,和谷师姐、胡师姐他们关系再好,也不方便直接问。那咱们天一呢?还有在这事儿上做准备么?”   邬九思哑然,也跟着压低了嗓音,回答:“这些年是有在陆陆续续地加固护宗阵法,也在和相熟的门派联络,看能否集众宗之力,造个能容纳的人多些的飞行法器出来。只是初时还算顺利,到今日,却是迟迟再难推进。”   开头商量得再好,后头也有门派仍觉得自己吃亏。这样的声音一多,事情可不是被耽搁?   邬九思继续说:“我听师叔、父亲母亲的意思,像是想要全盘从这事儿里抽身,后头只关切天一的弟子要如何。”   一番话说出来,郁青越听越是发愁。   邬九思看他片刻,又道:“于咱们来说,最要紧的,还是眼下的修行。”   倒也是这个道理。郁青自我安慰:“也是。再怎么担心,也得是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数十年前,本元将要迎来终结的消息闹得极大。不光修士们被牵扯其中,不少凡人也隐隐听到消息。   可他们反倒是最放松的一拨人。后来郁青在云梦学丹,偶尔去山中寻药,也会与住在山下的村落打交道。双方说着话,便有老人感怀,说自己“年轻”时曾听过传闻,说老天要降下浩劫,再不给世上任何生灵活路。那会儿一个村子的人都是惶惶不安,生怕夜间睡下了便再也瞧不见第二日天亮……到现在,人不都还活得好好的,成家生子,看儿孙满堂。   那会儿郁青听得眼神复杂,口中应着“是”,心情却空茫茫一片。眼下再看,却又觉出几分不同滋味。   晃晃脑袋,郁青打起精神,转过话题,问起邬九思过往去北州时的见闻。   “孔小师叔从前说过,他在那边一座城中尝到不少好酒。”说着说着,青年倒是真生出几分兴致,“咱们这趟去,不知能否路过那边。”   雍城么?邬九思在道侣眼里瞧见亮色,在脑海快速过了一遍北州几座相对繁华的仙城,颔首:“不必‘路过’,咱们就去那边。”   郁青眨了眨眼,又听人规划:“从天谷城那边的港口往云州,落了地行路几日便能到雍城。那边处处都是酒家,你若是喜欢,咱们就在其中多待些时候。”   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是那年孔连泉从雍城买回柳林酒,这酒一度成了传闻中治好伤重邬少峰主的良药。哪怕后来郁青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也总留了几分好奇。   原先想这样和邬九思讲,但话没说出来,邬九思又道:“说来酿酒和炼丹一样,都讲究对灵植等物的应用。你去瞧过,兴许能解开几分在丹道上的疑惑。”   “当真?”郁青的兴致一下从三分升到九分,“那九思,咱们一定得多看看。”   邬九思微微笑过,继续说:“待到从雍城出来,一路往西……直奔着镜原去,搭着父亲、母亲给咱们的飞行法器走二十多天就够了。可若是想细细看北州风光,便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了。”   “无妨!”郁青干脆地说。这句之后,方反应过来,“九思,和你在一块儿,我做什么都开心的。若你愿意多走,咱们就多在外面瞧瞧。若是你想早些回来,我觉得太清也极好。”   一段话说出来,算是又剖白了遍心迹。只是没想到,他话音落下,道侣竟迟迟没有反应。   两人共同走过许多岁月,又有前些日子那场盛大的结契礼。时至今日,郁青已经相信自己与道侣之间的感情。可到了眼下场景,他还是略略迟疑了:“九思怎么……难道是——”   “阿青。”邬九思叫他,目光中竟全是他的面容身影,“你我之间,当真是耽搁了很多时候。”   郁青怔然:“九思?”   邬九思抬起手,动作轻缓而温柔地捧住道侣的面颊。这个刹那,他觉得阿青就像是御灵峰上那些刚刚出生、还在学着适应外间的幼年灵兽。被人触碰了,会小心谨慎地观察,直到察觉善意才能放松身体、流露依恋动作。   而这已经比阿青刚恢复身份的时候好了许多,至少阿青愿意坦然地爱他了。   “你我的时日还长呢。”邬九思含笑说,“在外面的日子长些也没什么不好。”   郁青眼神动动,露出喜意。   邬九思又维持着轻笑神色,若有若无地瞥一眼外间,这才低声和道侣讲:“前头父亲、母亲闭关,我可是帮他们扛了百年太清峰上的大事儿小事儿。如今他们回来了,父亲又总说许多管事的弟子都习惯了找我禀告,以此来推脱事务……”   郁青:“……”嗯?九思这是、这是在偷偷和他告前辈的状吗?   他有点紧张,又有些和心上人同一战线的欣喜。大约是情绪变动太大了,连道侣的手指不知不觉间落在自己唇上都没就觉得。   邬九思待道侣更是又怜又爱,继续讲:“咱们这趟走得久些,也让父亲重新养成好好做事的习惯,你看如何?”   郁青还能说出什么答案?自然是一个干脆利落地“好”字。   就这样,两人和亲朋好友们告辞之后,很快踏上旅途。   沿途中,郁青还有意找商会买了许多讲各处风土人情的游记。他看得高兴,邬九思也不动声色地长了很多见闻——他去过的地方是比道侣更多,可真论起来,还是有所不足。   眼下好了,道侣兴致勃勃地和他说起什么“原来四处大州之外还有许多小州星罗棋布”“竟有许多修士数度驾着灵舟往云州以西、龙州往东走,只为找那‘天涯海角’”,邬九思便也一起道:“既然如此,咱们也能去瞧瞧。”   郁青倒是犹豫:“那些小州也还罢了,‘天涯海角’还是少去为妙……”   游记里都写了,越是这么走,遇到的空间风暴便越是可怖。能写下记录、往后流传的修士都是半途放弃的,而那些真的一路走到黑的修士,多半是没了音讯。   “好。”邬九思从善如流,“都听我们阿青的。”   郁青又是好笑又是赧然,心脏再度“怦怦”跳动。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计划都是后话了。眼下,两人先抵达的地方还是雍城。   到了陌生仙城,先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当地酒楼。一面尝尝特色佳肴,一面也能打听附近有什么热闹。   邬九思和郁青选了个靠窗的地方落座。招呼食客的伙计还没到呢,热闹已经来了。正有一伙儿修士在他们身畔讲话,开口的绘声绘色,听故事的惊叹连连。   前者:“也不知是当真喝多了,还是其他缘故,这两方人就约下在镜原斗法。”   后者:“镜原?得是多想不开,才往那种地方?”   镜原?想不开?   桌旁的邬九思、郁青相互看看,都多了几分好奇之色。 第113章 高山流水   “人家可不觉得自己是想不开。”   开口的修士并不知道旁边桌上也有人在关注自己的话,还在一门心思继续往下讲:“你想想啊,就他们前头喊出来的名号。一边儿是神意门长老嫡亲的孙子,一边儿上清宗宗主同族、小辈中最得脸的侄子。走到哪里,旁人不都让他们三分?结果呢,碰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硬茬子。   “又到底不是横到家了,知道把事儿闹太绝,自己也得不了什么好处。算来算去,可不就只剩去镜原一条路。”   同桌的修士们听到这里,纷纷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一声声下来,把旁边的郁青听得挠心挠肺,“怎么也不说清楚些。”   邬九思虽也想知道答案,可看道侣这个样子,反倒放下些疑问。   他笑着拢住道侣的手,也不讲话了,直接与阿青传音:“镜原若是真有什么特殊之处,咱们待会儿与伙计打听打听,也是一样的。”   郁青深呼吸,冷静下来后,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只是他们这儿的生意实在是好。咱们都坐下这么些时候了,竟还不曾有人……哎呀,可算来了!”   听了两位客官的话,那伙计了然,问:“二位仙师怕是从其他州过来的吧?”见邬、郁二人点头,又问:“而且有那么几十年不曾到咱们北州了?——哈哈,那便难怪。   “咱们镜原还是落凤原的时候,那地方便没什么人去。倒不是其他缘故,只是地头实在太热,莫说凡人了,就是寻常修士过去也得被烧掉一层皮。   “到了诸多大能尊者往落凤原转过一趟,用了手段引动天雷接连劈了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事情便变了。”   郁青看邬九思:九九八十一天?   邬九思眉尖轻抖,摇头:似乎没有这么长时候。   伙计还在继续说:“嘿,原先的荒原竟被天雷劈没了,只留下一面巨大的镜子!   “最先的时候,这场面虽也有人瞧见,可有落凤原昔日的名头在,还是没人敢往里头走。几条命啊,敢这么作践。   “还是又过了几年,有个修士不知怎地惹上了沙漠上的一群妖兽。将将被追到丢掉性命的时候,一咬牙,闯到了镜原上!   “再之后——”   伙计拉长尾音,却也不曾当真卖关子。   在邬九思、郁青开口之前,他已经利落地道:“他便发现,镜原那地方,无论有什么攻击落在上头,都能给人返回去!”   攻击?返回去?   郁青不由地抽了一口气,邬九思也觉得吃惊。不过问话这事儿,是轮不到他开口的。不等邬九思说什么,他的道侣已经噼里啪啦讲出一串儿:“就是说,那群追着修士的妖兽生生被自己斩杀了?”   伙计点头:“客官听明白了!就是这个道理。”   郁青恍然,邬九思则是微微沉思。一个念头快速在他脑海当中出现了,是:“倘若镜原有这等威力,那传说中的灭世之灾……”   他并未再想下去。和能毁灭整个世界的灾祸相比,区区北州上的一小块地界,似乎算不得什么。   “那块儿地方本就灵气极浓。”郁青已经开始分析了,“前头便总有人猜,落凤原下头恐怕有一条火系灵矿。后头天雷一劈,双方力量撞到一处,兴许又形成了什么特殊阵法。”   伙计笑道:“也有许多人这样讲。近些年来,我们北州上的大大小小门派都爱派阵修过去,想要一窥缘由。”   郁青“呀”了声:“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也得发个信给我们的师门,别落到北洲人后头。”   伙计这回只是笑,不曾应些什么。   一旁,邬九思落在桌面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数下之后,几块灵石出现在伙计在的桌边儿。品质比寻常下品好上许多,比之中品还是略差一些。   这却已经足够让伙计眼前一亮,一面收起赏钱,一面更殷勤地问:“客官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都能来问!纵有什么话是咱们答不上来的,您二位等上那么一两个时辰,我也能打听个七七八八。”   邬九思含笑摇头:“那倒不必了,只是,”伙计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后头的吩咐,“我们下了船后先来雍城,就是想尝尝这儿出名的灵酿。你们店里有什么好酒,都端上来,让我俩好好尝尝。”   伙计“嘿”地乐了。真要比较起来,他自然更喜欢这样简单的差事。“好嘞,客官是喜欢喝劲儿的还是喜欢柔的?您二位来得也巧,就在去年啊,距离咱们雍城只有百里距离的金城恰恰开了一批玉灵花,店里可是买了许多回来酿酒呢!这玉灵酒是不及那最出名的柳林酒醇厚,却也自有一番滋味。”   邬九思颔首:“那便多来些吧。”   喝酒这种事,自然是要和其他事放在一起做的。   接下来几天,两人先是带着几种味道和缓的灵酿在仙城四周游山玩水。白日在湖上泛舟、垂钓,夜间往山头观星赏月。兴致上来了,郁青还和邬九思说:“九思,我感觉这儿风景好,咱们带的吃食也好,”一顿,弯起眼睛笑笑,“你也很好。不过,还是缺了点什么。”   邬九思注视他,也微微笑了,问:“什么?”   郁青道:“少了好听的曲子呀!若是个乐修在这儿,不得与风伴奏?那多快哉!”   邬九思便叹:“是么?可惜阿青的道侣不是乐修。”   话刚刚说完,道侣已经凑过来了,用手掌扣着邬九思的嘴巴。大约还是多少有些醉的缘故,脾气比平时鲜明了很多。邬九思含笑看着,见对方皱起眉毛:“我才不是可惜这个。九思,你可不要乱说。”   等邬九思晃一晃杯中酒液,道出一个“好”字,青年才放下手,重新在道侣身边坐下,很亲近、信赖的样子,讲:“那套妙音钟,你还带着么?”   邬九思怔然片刻,脸上笑意更清晰了,低声回答:“自然带着。”   说话间,他挥动衣袖。像是粒粒金星从中洒落,又像是天上银河从袖口泄出。   重现世间后,四十八个金钟或坠树梢,或藏云上。柔和灵光从钟上散出,照亮一小片夜幕。   邬九思依然坐在原先的石上,郁青已经站了起来,像模像样地一抖手腕,将灵剑抽出。又回头问道侣:“九思,你有想要听的曲子么?”   邬九思难得以自下而上的姿势看对方,有些新奇,又因对方的雀跃而欣慰欢喜,道:“都可以……”嗯?阿青好像不喜欢这个答案?“咱们身在山中,倒是那首《高山流水》最合眼下景色。”   “《高山流水》。”郁青重复一面曲名,也想到背后故事。早年有一主修琴道的乐修大能,因长久无法从元婴突破而心中苦闷,往山林中寻找闭关之处。在路途中,那位前辈碰到一处风景极佳的地方,心有所感,取出法器来弹奏。   原先以为四周无人,不曾想到,等到一曲结束,竟有人在他身边叹,“这曲好啊,有高山之势!”   前辈讶然回神,这才发现身畔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名凡人。那凡人不通修行之道,却又是前辈难得的乐道知音。两人共同谈论山水,前辈暂且放下对进境之事的担忧,很过了一段畅意快活的日子。再往后,也由此突破进境,成为又一位化神尊者。   郁青暗暗想:“九思这会儿点这曲子,怕是半与风景相合,半与我和他的关系相合。”   我和九思,也算是“知音”了呢。   思绪转到这里,郁青心头仿若有石子落入湖中,片片涟漪不住扩散。   他唇角勾了起来,快活地应了一个“好”字。   崖边清风习习,乐响声声。   朦胧月色洒落山头,同样落在邬九思肩上。   起先,他一面观看道侣舞剑、奏响金钟,一面抿着杯中灵酿。不知何时开始,邬九思的动作停了下来,只是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道侣的身影。   这些年中,阿青的重心的确是更多放在丹道上,可于剑道他也仍是用功。如今手持灵剑,身姿轻盈,真正应了那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随着他的动作,周边的风也被一起带动。灵气流转,山间花草、树枝都跟着微微摇曳,仿佛同样受到带动。   钟上灵光愈明,无数妖兽、灵兽受到吸引,静静来到旁侧,沐浴此刻机缘。   邬九思的视线不轻不重地往周边暗处瞥过,又抬起眼皮,含笑看着徒弟的身影。   看来不光是传说当中的那位前辈因这首《高山流水》获得机缘,他眼前的阿青也有一样的好运气,竟在眼下“顿悟”了。   一张符纸从邬九思指尖出现,像是被风吹动似的一路往上,碰到云彩。而后符纸被灵气催动,无形的法阵往四面八方蔓延开,遮住了此方小天地中的一切。   外间再有修士前来,也只会莫名在山中打转,而非看到山涧当中灵气涌动、照耀四方的景象。 第114章 日常   郁青的顿悟持续了足足一个月。   三十天过去,体内奔腾的灵气终于弱下气势,开始趋于平缓。   如此又过了几天,青年缓缓睁开眼睛,真正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只是这样的感叹仅持续了一刻,他便猛然意识到:“不对!我是和九思一起出来的。前头自个儿顿悟去了,九思岂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被他甩在一边?   郁青立刻紧张起来,屏着呼吸四下张望,嘴巴里小声念叨:“九思,九思,人呢?”   “在这儿。”邬九思回答。他的声音是从郁青身后传出,倒是把郁青吓了一跳。不过待到回过身、看到道侣的时刻,青年脸上还是露出粲然笑意,“九思——呀,手上怎么还拿着东西。”   青年身形一闪,来到道侣身边,好奇地去看道侣手上的事物。与此同时,邬九思的视线也在郁青身上转了一圈儿,这才微微笑道:“不错,气息较以往更稳固许多。”   一个两百岁的金丹前期,想要凭借一次顿悟就有所突破是不可能的。可当类似的场面多了,郁青的情况自然会越来越好,日后真正进境时也会更加顺利。   这条路,邬九思已经亲身走过一遍,自然可以告诉道侣要怎么走才是最安稳的。   待笑过了,他又将自个儿拎着的妖禽掂量一下,“你顿悟,倒是吸引了许多山中飞禽走兽前来共受好处。”这是常事,前头闻春兰吸引到的妖禽妖兽还要更多,“原先是没打算碰它们的,说来也都算你的功德。只是这只山雀都没来得及飞走呢,便已经开始啄旁边的小妖禽了,算是它自己破了道行。”   郁青听着,总结,九思说的话真正意思应该是:“我道侣顿悟一个月,实在辛苦,很应该寻些吃食给他补补。”   他忍不住乐了,高高兴兴道:“原来是这样,我先前还想呢,九思你怎么……”一个翩翩公子,俊朗如玉的仙人,如此拎着一只山雀,“好,看我来料理它!”   邬九思听着,又笑了一下。   山雀个头实在不小,但对修士而言,真要放纵口腹之欲,再多吃食也是不够的。   郁青和邬九思也不是真正想要“填饱肚子”。在他们看,最大的乐趣是把山雀料理出最好的滋味。   这事儿上,郁青还是比邬九思更加擅长。加上前头“冷落”了道侣足足一个月,他生出弥补的心思,自然更是使尽浑身解数。眼睛转了转,便有了结论:“咱们寻些灵泉水来,再用金极土与之相和,成了浆状再涂到山雀上。”   其实就是俗称的叫花鸡做法,只不过从材料上改良许多。   “我这儿别的不多,灵火那是管够的。”郁青又开始合计,“练了这么多年控火,在这事儿上绝不会出差错。”   邬九思含笑点头。   郁青仿佛收到鼓励,再接再厉道:“再有,有的部件随随便便烤了,实在有些可惜。正好手上其他东西也多,烧一锅子卤料,后头猎了其他妖兽还能再往里头加呢。”   邬九思道:“不错,我瞧这样便极好。”   郁青唇角勾起,愈是高兴。   不多时,金极土在他手中成了一团泥。在往去了毛的山雀身上涂前,他又取了自己存下的诸多灵植,从中挑选数样,调好味道后埋在山雀腹内,这才将金泥涂抹上。   动作到后头,郁青冷不丁想到:“九思你瞧,等到后头烧了火,这层金泥硬成一道壳,乍一看,岂不像一颗足有人怀抱大的金丹?”   邬九思忍俊不禁,配合道:“是有几分意思。”   郁青煞有介事:“若是咱们在太清,或者在云梦,都能拿此法和人玩笑去。但现在只有你和我嘛,只要山雀好吃就够了。”   邬九思配合点头:“是,阿青说得很对。”   郁青眨眨眼,“现在咱们有酒,有肉,我看还缺些果子。”   邬九思含笑说:“这个简单。”语毕,太初扇被他从袖中抽出来。他折下其中一片扇叶,在手中轻轻一晃,原先的扇叶变成了只羽毛华美、叫声清脆的小雀。   小雀先是环着郁青飞了一圈,引得郁青惊喜叫道:“九思!这是?”   邬九思微微笑一下,说:“你不是知道么?每片扇叶上都刻了不同的阵,能当不同用途的法器用。”郁青被小雀蹭着脸颊,晕晕乎乎地点了头,“这片便是能化作一个这样大的机关。”   “这样大”?郁青心头闪过些许灵光。接着,不等他问出什么,站在肩头的小雀已经开始变化。先是有手有脚、只是比寻常机关偶小了许多的巴掌大小人儿,又是身形灵动,顺着他的手臂倏忽窜到邬九思手中扇上、又静静卧着不动的小蛇。   郁青:“哇……”   小蛇重新化作雀鸟,拍着翅膀从扇上飞起。这一回,邬九思还往它嘴上放了一只锦囊。   等到咬着锦囊的小雀飞走,邬九思轻声说:“由它去寻阿青想要的果子,如何?”   “自然是好!”郁青笑道。转而又摸摸下巴,似是认真地琢磨起什么。   邬九思只觉得道侣什么样都可爱。正又含笑看着,忽听道侣道:“不过九思,我觉得你这片扇叶从前还是不会变换这么多东西的。”   邬九思眼神晃动一下,不动声色:“哦?上头的法阵,可的确是……”   “的确是机关阵不错。”郁青笑道,“可九思,咱们都认得多久啦?你用过那么多次太初扇,却还是头一次用上这次的法门。”   邬九思不说话了,看着道侣下巴微微抬起一些——更可爱了,灵动而活泼,倒是很像从前的“陈禾”——很得意的样子,说:“是不是在等我的这个月里才学的,嗯?”   邬九思心想:“所以‘陈禾’其实也是阿青真正的样子。”   他从前总担心那不过是道侣的伪装,换言之,阿青辛苦、忍耐的时候,比表现出的还要多上许多……现在看,起码能稍稍放下些思虑了。   只是希望阿青能自始至终都这样开心着。   “是。”邬九思无奈,“竟是被你看出来了。”   “九思。”郁青叫他,心头柔软而动容,“你……我很喜欢。喜欢刚才的几样小东西,也很喜欢你愿意为我这样做。”   邬九思“嗯”一声,郁青又说:“我以后一定不——唔!”   怎、怎么回事?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他支支吾吾几声,再去看自家道侣。到了这种时候,如何还看不出眼下状况是因道侣的动作?果然,在对上邬九思视线之后,郁青就重新获得了发出声音的能力。然而不等他开口,邬九思已经说:“有前头那样的机缘是好事。你碰到的越多,进境的速度就越快——   “和我一样的时候就越早啊,阿青。”   “……”   和九思一样是元婴真人、在旁人看来也愈是相配的时候就越早。   郁青心脏“咚咚”跳动,幸福快活从中涌上。   ……   ……   从雍城离开之后,邬九思、郁青一路西行。   他们的目的地是镜原,却又不着急赶路。每当遇到一个新的仙城,两人都会停些时候。   碰到城中有什么活动,也很乐于参加。一来二去,竟是在这远离家乡宗门的地方打出些名气。   只是这名气又有些不同寻常。有那曾经听说过两人的修士凑到一处议论,最开始的时候还能说到一起:“是,那两位天赋卓绝、一看便是大宗门出身的真人是道侣关系。一个好穿白衣,另一个好穿青衣,没错的。”   紧接着,又成了:“两人都是剑修……”“哪有?白衣是刀修,青衣是剑修!”“你们都说错了,青衣分明是丹修。”   每一个议论的人都是振振有词。你说我在某仙城看过他们参加过武斗,他说青衣修士曾在哪里展露过炼丹之术。讲来讲去,原先的热闹气氛成了不欢而散。谁也没有发现,正有一对符合他们说法的修士在后面听着。   郁青假意遗憾:“学得太多就是这点不好。想要扬名,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扬名。”   邬九思笑笑,说:“这还不简单?阿青想当什么修士,后头再参加比斗的时候就只用那一样法门。”   郁青就更是露出苦恼模样,道:“可我明明样样都行,如何还要专门迁就旁人?”   邬九思笑道:“那便只好让他们知道,阿青不单单精通武道,也精通丹道。”   郁青心中微动,想:“这样的话,倒是显得更配得上九思。”   口中则说:“光是这两样,仿佛也不够。九思,你说我从今日开始学琴可好?”   邬九思笑道:“自然也好。”   在这样的说笑当中,镜原一日日近了。   邬九思和郁青都曾在亲近之人口中听过对这片地方的描述,然而再怎么耳闻也比不上亲眼所见。   从灵舟俯瞰之时,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仿佛来到了一片巨大的水域之外。万里碧空倒影在无垠沙海之上,正像一片落在沙漠当中的湖。 第115章 约定   细细看时,又能发现在这片“湖水”中游动的“鱼虾”——神识落得再近一些,郁青了然:“果真和咱们前头听说的一样!这儿人还不少呢。”   两人在北州的时间长了,便也能从修士们的穿着上粗略分辨出他们所属门派。如今乍一瞧,神意门、上清宗、飞云阁……诸多数得上名号的势力都已在镜原占据一方,各自忙碌。   随着飞行法器的靠近,也有人留意到这边动静。邬九思和郁青收回神识的同时,也感受到旁人的探究。   只是在察觉到法器本身便品阶不俗后,大部分修士便将探究之意收回。仅有零星之人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处。   邬九思微微笑了一下:“阿青,咱们要迎客了。”   他身侧,郁青摆出这段时日逐渐锻炼出来的高深莫测神色。   这边刚准备好,灵舟前方,已经有几个同为元婴的修士拱手招呼:“原来是天一宗的道友。”   灵舟上带有明显的宗门标记,有些眼力的修士自然能轻易认出。   邬九思、郁青对此并不奇怪。两人撤掉灵舟上阻拦外人进入的法阵,笑着回礼道:“正是,”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诸位又是如何称呼?”   神意门修士先开口:“明靖。”   接着是上清宗:“周尧。”   飞云阁:“赵淳。”   至此,前头的寒暄算是结束。明靖态度和气,目标明确,“却不知两位道友这趟来镜原,是寻常走走,还是……”   邬九思眼睛眯起一些,笑了:“不过是替师门前来探探路。只是我等初来乍到,对此地颇有不熟悉的地方,还要劳烦道友们关照。”   郁青则露出感叹模样:“说来距离掌门、邬尊者他们联手诸多大能前辈开辟此地,也有数十年了啊。”   两人这趟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一道出来散散心。   在眼下场景里能这么说吗?   ——当然不能!既是“散心”,镜原的状况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扯出往事,虽不直言,却也告诉在场的北州修士们,这镜原法阵的研究,落了谁也不能落了我们天一宗的!   再者说,邬九思和郁青这会儿讲得也不算假话。早在数月之前,他们就已经将在雍城打听到的消息传信送回长辈们处。袁仲林听了两人的话,当即拍板,天一的阵修们也不能从这番机遇当中落下。算算时间,没准儿赶赴此地的同门们再过三两天就能到呢。毕竟邬九思和郁青一路边走边玩,实在耽搁了不少时候。   他们话音落下,灵舟上气氛依然和睦。   几个北州修士脸上一起露出喜色,纷纷道:“这是好事!久闻天一之名,若有贵宗前辈出手,这镜原的状况怕是更能早早理清楚。”   邬九思和郁青看在眼里,相视一笑。   不错,就喜欢和这种聪明人打交道。   双方顺着这个话题,又说了些别的。   邬、郁二人想知道北州修士们目前的研究进展如何,北州修士们则想知道距离天一的阵修到来还有多长时间。   最后双方都没有得到答案,却也是从头到尾都满脸盈笑,还相互交换了见面礼物。   等到北州修士们离开了,邬九思和郁青寻了个安静些的地方让灵舟落下。邬九思端详四周,郁青则仔细分拣起刚才收到的灵植——大约是炼丹练得多了,据周尧所说,别看他腰间带着刀剑,可嗅到他身上的丹药味道,就会发觉他修的是什么道。   郁青当面只夸对方敏锐,这会儿才一边动作,一边和道侣闲话:“照这么讲,日后若是碰到那不长眼的来劫道,我还能试一试话本子里的‘扮猪吃老虎’?”   “……”邬九思微微哑然。看看阿青那一身法衣,还有他周身佩戴的各种精巧法器,得要有多“不长眼”才能做出这事儿。   但他不打算扫道侣的兴。到底还是微微笑了一下,邬九思回答:“好,若是真有那一天,还仰仗阿青保护我。”   郁青一下子笑了,抬起头看向道侣,“九思——你这话说的,”他拍着胸脯打包票,“行,就交给我了!”   两人闲话了一阵儿,在邬九思的注意力转向脚下镜面的时候,郁青忽地“咦”了一声。   邬九思看他,见郁青兴致勃勃地从刚刚得来的锦囊中取出一株火红色的花朵,“赤霄花!我先前得了一个方子,叫做‘烈阳丹’,吃了丹药的人能在一天之内身入灵火而不怕受其烧灼。原料里就差这朵灵花了,原先想着后头碰到什么仙城了去里面寻一寻,没想到啊,得来全不费工夫。”   邬九思看他高兴的样子,也跟着笑了,“那阿青,现在就试试?”   “自然要试试。”郁青扬起下巴,取出丹炉,又祭出灵火。   他如此忙碌,邬九思看在眼中,眼里闪过几分欣慰。   既然道侣有了事做,他便也不打扰,自在一边继续研究镜原的状况。   虽然不是主修阵道,可哪个修士来了镜原,不想弄清楚此地异常是从何而来?邬九思倒也知道自己不过是随意看看、打发时间,可细细揣摩着周遭灵气不同寻常的走势,一日日过去,他也当真有了几分收获。   到这时候,就是郁青一边炼丹、练习刀剑,一边等他了。   两人合计过,干脆顺着前面给北州修士说的话,一直等到天一的阵修们到来。   那之后,他们依然没走,而是牵头了几场天一修士与北州修士的交流会,这才有了离开的念头。   研究阵法毕竟枯燥。邬九思、郁青都不算耐不住寂寞的人,可他们前面百千年都不曾主修此道,便证明对他们而言还是其他事更有乐趣。“再说了,”郁青暗暗和道侣咬耳朵,“来这边儿这么久,咱们连周围还没转过呢。”   邬九思听出道侣的言下之意,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样。   两人向着天一阵修们告辞,开始深入周边荒原,又开了一番眼界。   如此又过了一月。一日黄昏,邬九思和郁青共坐舟头饮酒、看日落之景。霞光鲜浓璀璨,若烈火燃烧于天幕之上。郁青将这场面收入眼中,先是笑,说:“若是有个足够大的炉子,倒是能在这‘天火’上炼一回‘仙丹’。”   邬九思微微笑道:“哦?回头问问金峰主,他有没有这个能耐,为阿青做一尊能炼‘仙丹’的火炉。”   郁青便成了边笑边摇头,手中杯盏与道侣拿着的碰一碰,“我就是随口一说……九思,咱们已经出来多久了?”   邬九思道:“尚不到一年呢。”   郁青怔然:“只有这么些时候么?可我总觉得,咱们已经去了好多地方。”   邬九思手指在灵舟上点一点,正是某种示意。郁青看到了,又笑:“是了,有父亲、母亲给咱们的好东西呢。”光是路途上,就为他们节约了不知多少时候。   又是片刻怔忡。   日头渐渐下沉,郁青慢慢地说:“可我还有许多地方想与你一同去看……”   邬九思温和地应:“那咱们就去。”   郁青先点头,再摇头,说:“我不想一口气看完……九思,我想隔三差五便能与你共同出游,咱们一起去看那些方外小州,一起去找‘天涯海角’。在太清的时候是很安宁,但我……”   我很喜欢和你单独出来、只有我们二人的时候。   比起从前,这会儿的郁青已经非常熟悉和道侣的亲昵。可这样一句话,到了喉咙边儿上,他又觉得难以说出口。   只好一口喝干净杯中的酒,借着这个动作再斟酌言辞。还没想好呢,忽听道侣说:“那我们便还是每十年出来一次。”   郁青一顿,唇角勾起,压下。   邬九思说:“这趟在北州,也有许多咱们不曾去的地方。还有云州、龙州……阿青,就连玄州,咱们也没有走遍呢。”   郁青唇角又勾了起来,有些难以压下。   邬九思:“十年出来一次,也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世间走过一遍。”   郁青说:“若是真的‘走过一遍’,九思,那会儿你应该已经化神了吧?”   邬九思道:“化神么?那可真是说不准了……”   两个人的酒杯再次碰到一起,接着,气息也交融在一起。   往后,便是践行今日之言。   郁青突破金丹中期之时,他们走遍了北州。   郁青突破金丹后期之时,他们游过龙州每座山峰。   到了他终于步入元婴——到邬九思来到元婴后期、突破化神——   世间又多了一位“尊者”,而这时候,距离两人在镜原的约定已过了三千载春秋。   三千年中,有太多事发生变化,又有许多事从未更改。   邬九思和郁青依然保持着每隔十年左右便出游一次的习惯,只是这会儿四大州他们都细细走过,留下的便只有那些隐藏在空间风暴内的密境。好在以两人现在的境界,倒哪里都能应对。   不对,也有难以应对的地方。   郁青很肯定地说:“原先在这儿的那个小州,不见了。” 第116章 星罗州   说话的时候,郁青手中拿着一册书本。细看的话,能从封皮上瞧出“山南游记”的字样。   同样的书,邬九思也看过,知道它虽名为“游记”,实际却是一本关于四州以外零星小州的详细介绍。笔者不曾透露过他的出身、修为,外界却普遍认为,能孤身走过这么多地方还安然无恙,这位“山南”道友至少也是一名化神修士你。   “别急。”看着道侣逐渐露出的郁闷神色,邬九思安慰:“兴许是空间风暴将这儿的小州退到了别的地方。”   这也是常见之事。邬、郁二人从前不但在游记里看过此类描述,还亲身在这类被动移动的小州上待过。   郁青听着这话,神色微微放松了点,可还是有些犹豫:“书里写了,自云州最南端的港口再往南两万里,便是这‘星罗州’所在之处。虽然离四州颇远,这却近乎是最大的小州了……”   修士们之间甚至有“星罗自大”的说法,讲得便是山南道友海外云游的时候不慎让空间风暴撞碎了飞行法器,正以为回乡无望时碰到一片“大陆”。他原本以为自己误打误撞,被风暴带回了云州,于是心头颇为振奋。哪能想到,真在“大陆”上落下了,见到的修士却只道此地名为“星罗”。   山南道友便颇为郁结地发现,自己到底不曾回到四州上——罢了,这星罗看起来也是个物资繁荣丰盛的地方,自己多待些时日,兴许能找齐修理灵舟的材料。   怀着这个念头留下,恰好这时候星罗州上举办了一场大比。山南道友作为外来者,倒是不曾参加,但也受邀一同前去观赛。   邀请他的星罗修士颇为振奋,道:“这趟胜出的,便是我们星罗最强悍的武修了。”   山南道友微笑点头。   星罗修士又补充:“道友从偏远处来,怕是少见此类盛况。待会儿台上比斗开始了,可勿要惊慌。”   山南修士的微笑逐渐成了迷惑,但还是迟疑着点了头。   星罗修士再道:“早有前辈在比武台上布置了阵法,必不会让外间之人受到牵连。”   山南:“……”   山南道友看着正在被报出名姓的一个个“天之骄子”,再看看他们的修为,默然无语。   这场过去,后头星罗修士再邀请他观战,山南道友也都以“要修理灵舟”为理由婉拒。   这倒不是谎话,他是当真很发愁自己要怎么回到四州。   星罗州上有自己需要的东西吗?不是没有。可能扛得住一路空间风暴的飞行法器,上头用的材料也定然并非凡物。星罗修士们只是见识少,又不是傻,看到好东西他们不知道自己收起来么?   至于“总归这小州上无什么真正强悍修士,不如直接抢夺”的选项,也被山南否定了。他在游记上给出的说法是自己毕竟身在他乡,寡不敌众。但大多看过他在外经历的修士都觉得,说白了,还是山南不喜欢这类做法。   路上碰到有意交恶的人,抢了对方的东西也就罢了。星罗州上的修士虽然略有自大,可山南碰到的人到底都颇为友好,怎么能再行此事呢?   如此一来,事情就卡住了。直到有天山南听在比斗上获胜的修士感叹,说天下之大,自己竟再无敌手,他才灵光一动。   出手将人打败,说起外间繁华博大的四州。   星罗沸腾,许多修士不愿相信山南的说法,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确实力强悍。   既然如此,他口中那个“如我这样的修士,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家乡,又将是什么样呢?   星罗修士们犹豫着,踟蹰着……终于还是拿出东西,愿与山南一起前往云州。   算算时间,这也是几千年前的事情了。   郁青站在灵舟上发呆,远目。先是琢磨“几千年过去,也不知道当时外出的星罗修士们眼下如何”,又发愁起这么大的“小州”也能被风暴推走,自己和九思这趟寻找外州的旅途岂不是开局就不成功?   邬九思把道侣的神色收入眼中,想了想,铺展开神识,往四面八方探去。   这倒是个寻常动作。弄不清所处环境是何状况时,自然要先稍稍试探。   偏偏返还回来的结果也与在四州上时很不相同。哪怕邬九思已是化神修为,他也只有两种感受:来自风暴的猛烈冲撞,以及神识落入一片茫茫的无可奈何。   竟是如此……   邬九思想了想,还是提议:“阿青,你我要不要顺着风暴的方向找寻些时候?”   郁青听着这话,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几分恍然之色。   “是,咱们的灵舟可是足够坚固!”三千年前,两人初结道侣的时候,尚只能购买专门的灵船票以穿越空间风暴。到现在,已是能自己驾驶法器,在外穿梭了。“那九思,咱们往那个方向走?”   邬九思沉吟片刻,又从道侣手中接过游记。翻了片刻,他心头微微定:“这儿的风向倒是历来没什么变化——往西面去吧。”   郁青应了,这便操控灵舟转向。动作间,还和邬九思感怀:“如此说来,兴许山南前辈发现星罗州的时候,那地方也已经在风暴中挪移了不知多少年。”   邬九思轻轻“是”了声,又笑道:“后头修补灵舟的时候,前辈方发觉星罗州能在风暴里屹立这么多年的原由。原来和咱们寻常往来的四州不同,星罗的土地之下是一种特殊灵矿。当地人管那叫‘七星矿’,流传到外间又被改了名字、直以‘星罗’相称。此矿最是坚固不过,在炼器时只要加入一小部分,便能提升整个法器的威力。”   郁青眼神动了动,心领神会:“咱们的法器,都该再往上升一升品阶了。”   邬九思道:“若是真能找到地方,多出的矿石,便能拿来当付给金峰主的费用。”   郁青:“好——咱们一定要把星罗州找到!”   他说这话的时候,颇是笃定坚决。总归以两人的实力,绝不会像寻常修士那样担心飞行法器在风暴中停留的时间过长、出现损毁。只要九思和自己都愿意,他们大可以长长久久地寻找下去。   ……只是再怎么能够长久,也是会无聊的。   邬九思又一次从打坐调息中睁眼的时候,便见郁青盘腿坐在舟头,身体微微歪着,手肘落于膝、掌心撑着下巴,就这样发呆。   等到邬九思闪身来到道侣身畔坐下,郁青顺势靠在他身上,幽幽地说:“九思,咱们已经找了半年。”   随着年岁和境界一同上涨,两人对时间的感知也仿佛被拉慢。然而再怎么慢,足足半年都在一模一样的风暴当中穿梭,还是会让人索然无味。   邬九思稍稍侧身去揽道侣肩膀,笑着问:“那还继续吗?”   郁青说:“找——我就是忽然觉得,要是咱们直接回云州,悬赏出一个从星罗州出来的人,要他先确定了家在哪边再告诉咱们,兴许还要快上许多。”   “……”邬九思思索,仿佛还真是这个道理。   “兴许是我初时指错了路,”他道,“罢了,总归天地无穷,能去的地方那么多,你我是没必要在一处小州上空耗时日。”   有这句话,两人便算是说定。虽然郁青心头仍有遗憾,可正像道侣说的,哪怕四州他们都探索得差不多了,世间不仍有星罗以外的小州等他们找寻?如眼下这般,完全是空耗……   “九、九思。”郁青轻轻咽了口唾沫,像是生怕动作大一点便惊扰了外间风暴,“你‘看’到了么?前面,就在面前!”   他一番心思还没转完,神识当中便闯入一块——   郁青舌尖抵着下颚,尽力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奈何双方的距离还是太远,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身畔道侣身上,想要邬九思告诉自己答案。   到底比道侣高出一个大境界,邬九思神识范围中的事物是比郁青探查得清楚许多。然而正因如此,他很快哑然:“仿佛也是一艘灵舟。”   “嗯?”郁青意外,“竟然有人如你我一般?”   “不过,”邬九思的嗓音又低了一些,“那艘灵舟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这一次,他不光是以言语描述了。邬九思的神识直接落入道侣识海,让郁青亲自“看见”。   后者同样哑然:“这……”   这还能被称作一艘“灵舟”吗?两人是分辩出了一些舟上该有的构造,可它们明显已经在风暴的巨大威力下扭曲歪斜。仿佛只是依靠外间环绕的防御法阵,勉强维持着一个“整体”的样式。   而那包裹着“灵舟”的防御法阵也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其间灵光忽明忽暗,像是下一秒就要完全消失,让里头的东西被风暴搅碎。   “怕是已经出事了!”郁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九思,咱们去看看!”   邬九思应了声“好”,这时候,随着双方距离拉进,他又有了新的发现。   “阿青,你看——”   “什么?”   “那根断柱上刻的,是不是星罗州的标志?” 第117章 星罗修士   这艘残破不堪的灵舟,竟然来自星罗州?   意识到这点之后,邬九思与郁青皆是一震。再去看舟上飘飘摇摇、仿佛下一息便要被吹落的残柱,两人毫不犹豫,“先救人!”   外间风暴猛烈,哪怕是邬九思也不能轻易离开防御法阵。是以眼下虽是心焦,两人依然要驾驶法器,小心翼翼地靠近前方。   这不比寻常驾驶灵舟,只要往前就好。对面儿明显已经完全没了抵御能力,他们速度慢些,可能就要眼看着好不容易寻到的星罗人们被风暴带走,往后又是难以寻到痕迹。速度快了,又可能将对面修士苦苦保持的平衡打破,直接将灵舟撞碎……   如此很是废了一番力气,邬、郁终于来到破损灵舟之前。考虑以灵舟眼下的状态,上面势必是有人在,邬九思先探出神识,尝试沟通。   郁青在旁边抿唇看着,视线来来回回从对面舟头扫过。看到某一处时,他瞳仁微微收缩,不由在识海中叫:“九思……你瞧。”   邬九思分出些许心神,随着道侣指明的方向看过去。   他眼皮微微抖了一下,正要说句“看来上头的星罗人当真吃了很多苦头”,便觉神识一动。   因此刻二人识海相连,郁青也在第一时间察觉痕迹:“舟上之人!”   邬九思应了声,还抬手拍了拍道侣肩膀,这才转过心思,问起舟中状况、他们是否还能修改法阵,好让两边的防御阵暂时打开互通。   舟上之人明显是沉默了片刻,这才回应,“舟中状况……怕是不好再更改灵阵了。”   邬九思和郁青皱眉,对面又应:“不瞒道友,我们这儿已经灵石断绝了好些时候!若是再碰不到道友,又要继续在这鬼地方停留,怕是只能……只能有人以身驱舟了!”   灵舟的行驶,是依靠舟中法阵。   法阵的生效,是依靠堆在上面的灵石。   若是灵石没有了呢?那把手中天材地宝都拿出来,法器那些也拿出来。只要是带了灵气的东西,某种程度上都算是“灵宝”,一样能让灵舟前行。   可要是这些也没有呢?那……灵兽妖兽的血肉,也不是不能使用。   一般情况下,走到这一步,对修士们来说就是“结束”了。可星罗州的修士们面对的并非寻常状况,他们每天能见到的只有不断撕裂着灵舟的可怖狂风。这种环境下,不会有任何灵兽妖兽能够生存。那么,剩下的选择似乎只剩下一个。   修士们的血肉里也饱含灵气。   修士抱着赴死的念头走入镇眼,一样能让灵舟往前走!……不,这个时候他们的想法已经不是“往前走”,而是希望保护自己的法阵不要消失,要他们还能多活些时候……   这些话,舟中的人没有详细地说,但邬九思和郁青都能听懂。   两人面容当中闪过几分不忍,又明白过来:既然如此,便只剩下一条法子。   得要他们这边先将防御阵法扩大、将对面的灵舟完全包裹进去,对方再撤掉阵法时就不会有什么损伤。   邬九思如此提出后,对面儿修士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双方虽是只以神识沟通,邬、郁二人亦能察觉到他们此刻的激动情绪。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漂泊了多久。”郁青抽了口气,忍不住道。   一般人的身家是不会有他和九思那么丰厚,可手里总能有点东西。从一开始的心怀希望,到一点点弹尽粮绝……光是想想,就令人脊柱发麻。   不久之后,他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五年!足足五年!”   “灵气……这儿竟当真有灵气啊!”   站在舟头,一个个修士似哭似笑,如在梦中,久久不能回神。   邬九思和郁青将这些人的状态看在眼中,目光又下滑,落在修士们略显陈旧的衣服上。   这时候,他们穿的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作“法袍”了。那一件件,大约都早在舟上阵眼中走了一遭。   没了灵气加持,自然与凡布一样会不断变薄、发黄……看着看着,一个念头忽地撞到了郁青脑海,是:“这么看时,修士们与凡人也没了两样。”   这话没有说出来,邬九思却仍然“听”到。他神色不动,视线也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面朝一众获救修士,温和地说:“道友们且安心。我们这趟自云州南下,原先是要寻星罗州的。只是久寻不到,便动了折返的心思。却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往回走,便遇到了几位道友。   “你们先在舟上安置下来,我们这儿也有些多出的调养灵丹……能在此地遇到,毕竟也算缘分,诸位不必担心其间开销,安心用了便是。   “后头是与我们一同回云州,还是去寻星罗,都可以等修整过再考量。”   算是很体贴的一段话。知道这些修士状态不好,又身无分文——邬九思和郁青都相信,以对面的情况,哪怕手中还有一块灵石,他们都会用在舟中法阵上——于是不单救人,也送丹药、给歇息的空档,以上种种都不图回报。   然而邬九思不曾想到,自己话音落下,面前的修士们便身形一震,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挣扎。   “星罗——”   “哪里还有什么星罗?”   “我们的家,已经、已经没了啊!!!”   方才还一副麻木模样的修士们仿佛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地神色大变。更有甚者,竟是开始浑身发抖,惊慌失措地望向四周。   这副模样显然不对。再结合他们的话,邬九思和郁青快速对视一番,心头浮起颇多猜测。   什么情况下,修士们会说起自己再无家乡?——嗯,像郁青一样全家都被赶走,族长目前或许已经适应新身份的情况不算,这太过特殊。一般而言,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   “可是州上修士之间出了什么事?”邬九思问,“闹了兽潮,还是?”   “不,道友!”所有星罗修士当中明显年纪最大、在这群人当中地位也最高的那个面皮抽动一下,嗓音微微发颤,“你不明白。”   邬九思的确不懂。   哪怕再往后些,他听对方描述起“我们住的地方,我们整个州,通通都消失了”的时候,仍旧迟疑了一下,尝试用四州修士们更容易理解的说法去回应:“可是地下灵矿有什么异动?”   若是如此,整座州一同坍塌,虽的确是可怖的祸事,却也在“寻常”之列。   然而。   然而。   “不,不是!!!”众人身后,一个显然在崩溃状态的星罗修士骤然尖叫,“没了就是没了!没有兽潮,没有异动!就是眼睁睁看着周身的东西全都没了,没了啊!!!”   伴随此人话音,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念头若闪电般劈入邬九思脑海。   同一时间,他身侧,郁青猛地一个激灵,“没了?莫非?”   邬九思喉结滚动,嗓间一片干涩,俊挺的身形也随之僵硬。   “这才……三千年啊。”   他低低地、用星罗修士们无法分辨的嗓音去念。   妖蛟所说的本元终结已经要到来了吗?   可是、可是父亲和师叔他们召问出的时间,分明是六千年之后!   一时之间,邬九思近乎是头晕目眩。耳畔一片“嗡嗡”响声,连周围的声音也无法分辨。   可他毕竟是在场众人当中修为最高之人,也曾有主持大局、稳定人心的经验。这会儿星罗修士们还在惊怕,道侣也还在神思恍惚当中,邬九思硬生生地回过神来,牙齿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镇定。   “竟是如此。”他嗓音发哑,“……无论如何,诸位……罢了,还是按照方才说的,先歇一歇吧。”   这下子,不光是星罗修士们需要时间缓缓,他和阿青也一样需要时间。   ……   ……   沉默。   恍惚。   寂静。   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坐了良久,邬九思还在思索回到云州之后要如何与天一说明此讯、那边又会是如何反应,郁青开口了。   “九思,”他叫了声,嗓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却还是尽力说了下去,“你觉得,那些星罗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邬九思怔了怔,很快回神,看着眼前明显不安的道侣。   “五年……他们在灵舟上待了定然不只有五年,”郁青说,“光是这么些时间,舟上不至于是这副样子。”   邬九思没有说话。   郁青继续分析:“若是在这事儿上说了谎,其他事,咱们怕也不能直接相信吧?兴许、兴许他们那么讲,只是不愿意让咱们找到真正的星罗州呢。”   邬九思依然沉默。   虽然如此,郁青却能感觉到,道侣正在思索。   他抿了抿嘴巴,静静地等着。如此又是半盏茶时间,终于听到邬九思说:“不。”   郁青一愣:“九思?”   邬九思说:“他们修为不及你我,又是这等状态。咱们用心去辨别,还能分不出他们话中真假?”   郁青:“……也是。”   邬九思缓缓道:“五年或许是假的,但后面那些,十有八九是真的。”   郁青咽了口唾沫,“可是,怎么可能呢?”   “是啊,”邬九思低声说,“怎么可能……”   还是等那些修士状况好些了,再听他们细说吧。 第118章 妖雾   这一修整,便是数日。   等到星罗修士们再次出现,他们虽然距离全盛状态仍是相距甚远,却至少不像邬、郁初时见到那样,一个个都疲惫麻木,又稍稍多说一句便会痛苦地战栗惊叫。   还是他们当中隐隐为首的那个修士先开了口,朝两个救命恩人自我介绍:“在下杨广善,乃星罗中都人士。”再朝左右看看,“这些也多半是我的族人、姻亲。”   邬九思、郁青微微颔首,杨广善便继续说了下去。最初几句和前头他刚上船时说得别无二致,“星罗没了”“什么都没了”……郁青听着,忍不住心想:“若是天机镜就在这儿倒是方便了。”哪怕已经有了猜测,杨广善的话在郁青听来,还是有些不明不白。”   只是自从邬戎机和闻春兰先后出关,这神器便回了长辈们手中。两个小辈这会儿只好打起精神,认真分辨着星罗修士们的话音。   慢慢的,他们也沉入其中。仿佛跟在杨广善身畔,见到了星罗毁灭那日的恐怖场景。   ……   ……   “我从头说起吧。”几句惶恐之言后,杨广善开始娓娓道来,“两位有所不知。在星罗中都,我们杨家也是数得上名姓的大家族。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黄家、一侯家,算是呈三足鼎立之姿。说句现在没用了的话,那会儿中都的商铺酒楼,十家有九家都归我们来管。   “自然也不光是中都。整个星罗,只要是数得上名号的仙城,里头都有我们家的人在。   “这么大的家业,平日管起来总觉得头疼——还未和两位说起,当时我大哥还在,管理这些事务的也是他。   “每个月初一,他都会领着手下所有掌柜盘点账务。我一般就在旁搭把手,也算了解一下自己家的事儿。   “灾祸发生的时候,便是初一……一大早,议事堂里的三百六十面水镜和从前一样,一面又一面地亮了起来。这是大哥定下的规矩,人人都要遵从的。原本谁都没有在意如此小事,只等着人人都来了以后开始盘点。却没想到,等了一盏茶工夫,仍有二十来面水镜亮着!   “我大哥也是敏锐之人,在心里稍稍想想那些掌柜所处之处,便察觉了不对。一个个的,竟都是靠南、靠西的仙城。莫非是那边出了什么事?他毫不犹豫,立刻安排了人前去探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几面水镜熄灭了……”   循着杨广善的话音,邬九思和郁青似乎见到了当日的景象。   在有了“熄灭”即“出事”的意识之后,下面的事情发展,让杨广善和他的兄长浑身发冷!   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能当他们杨家掌柜的人,不说是在修为上有多大成就,在自己仙城里也总是无人敢招惹的存在。可他们就这么消失了,毫无痕迹,毫无声息。   强烈的不安感涌上杨广善一家心头,他们忍不住想到:“那我们呢?莫非也要像那些人一样,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就……”   不行,一定要弄清楚掌柜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倒不算难事。水镜是熄灭了许多面,却仍有许多面停留在中都之人面前。只要按照前头人消失的规律守在下一个要消失的人的镜面前头,杨广善他们就清楚地分辨出一切。   “一团像是雾的东西,朝那掌柜涌了过去。”杨广善低声说,“把旁边的竹子吞了,桌子吞了,地面儿也吞了……这是什么妖术么?若是如此,又是怎样大能才能施出……   “再接着,那面水镜也熄灭了。大哥给张掌柜送了信符过去,却一点儿声响都没回来。”   盘账大会是开不下去了。杨广善兄弟一面惊异于前面看到的景象,一面四处发信,想要提醒旁人注意。   可是没有用处。丝毫没有用处。   熄灭的水镜还在一面接着一面地增加,那诡异的“雾”逐渐出现在天际边缘。就连身处中都的杨家兄弟,也能一窥其貌。   这个时候,逃跑成了唯一的选择。好在杨家富庶,早年也曾送年轻族人去往传说当中的“四州”,自然备有能够在外行驶的灵舟。   不光他们,城中另外的家族也赶在中都被吞没之前离开了。几艘灵舟并行于天,舟上修士们后怕地望着后方的一切:雾,铺天盖地的大雾……   他们很快又意识到,这会儿说“后怕”还是太早了。   那股诡雾依然在往前追逐!下方还是不断有新的仙城被吞没!   “黄家的灵舟还是被追上了。”杨广善苦笑着说,“我们是想过去拉一把的,可是……可是真这么做了,被吞掉的就不光是他们一家子了。”   邬九思问:“如此说来,还有一个‘侯家’也逃了出来?”   杨广善先点头,再摇头,最终道:“还请恩人听我继续说。”   这么一路逃亡,众人终于来到了星罗州的边缘,前方就是风暴肆虐之处。   若是以往,杨家众人对此一定是敬而远之的。可现在,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直接冲进风暴当中!   灵舟剧烈震动,近乎直接散架!   众人胆战心惊,不断将手中灵石投入舟中阵眼,终于让一切稳定下来。   也是这会儿,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原地停留了太久。按理来说,那可怖的雾气已经要追到身前。   抱着这样的预期,杨家兄弟心惊肉跳地看向外间。入目的景象,却是让他们愣住。   “那雾……竟是不再往前了。”   许多年后,深处来自玄州的灵舟之上,杨广善神色复杂地开口。   “仿佛是一个怪物,在吞吃了星罗州后便是心满意足。   “它停了下来,我们便也停了下来,心惊胆战地等着妖雾消散。到那时候,无论中都那边是怎样状况,我们都至少还有回去的机会。”   机会?   邬九思和郁青快速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这群修士期待的“机会”是不会到来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或许是吞噬过一州之后便心满意足,也或许州外那终日烈烈的可怖风暴终究威力更胜一筹。杨家、侯家人并未等待太久,便守到了妖雾消散的时候。   然而,这并非预想当中的噩梦结束,而是真正惨剧的开端。   星罗州和妖雾一起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等等,”郁青不得不开口疑问,“就没有可能是星罗州被风暴带走了吗?”   杨广善苦涩地摇头:“如此……便是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又怎会不去寻呢?”   他们作为星罗大族,自然有用来保障自家势力的手段。然而自从妖雾到来,他们再也感受不到和曾经那些禁制、法阵的联系。   郁青默然,又换邬九思开口:“你们家里,只出来这么些人吗?”   杨广善听着这话,从悲伤当中略略回过心神,回答:“自然不是,只是——我们那艘破舟的状况,恩人也是见过的。这还算是保住了许多族人,不像侯家,已是生生被风暴吹散!除去我这孙女婿,”说话的时候,朝后方看了一眼,便有一名筑基大圆满的青年往前数步,朝邬、郁二人拱手,“妖雾出来的时候,他恰好在我们家中,这才躲过一劫。”   那他的“孙女”呢?看着青年身畔空处,邬九思到底不曾多问。   他叹:“世间怎会有这等事。”   星罗修士们默然流泪。到后面,抽噎声渐起。   如此环境当中,郁青抿了抿唇,悄然用神识问道侣:“九思,那咱们还要和他们说妖蛟卜算的事儿吗?”   邬九思斟酌片刻,“还是晚些。”   一来,杨广善等人说是“缓了几天”,却仍不算状态好。若是再有打击,怕是当真要道心不稳。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前头被困在残舟当中,灵气枯涸,只得苦苦支撑都算是幸事了。至少如此一来,心魔也无从萌生。   而来,便是阿青前面提出的话。“五年”的说法是假的,可星罗修士们为何要众口一词、如此欺瞒?没摸清这些之前,还是不要透露太多信息。   郁青赞同了道侣的话,“也好。”   星罗修士们哭着哭着,面前多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杨广善尽量收起眼泪。想了想,开始问:“说了这么些,还未请教恩公如何称谓?”   等到邬九思、郁青报了名姓,也提及二人缘是道侣关系,杨广善立时夸起他们郎才郎貌,十分般配。   郁青喜欢听这话,脸上露出些笑意。杨广善又叹,说自个儿从前只当作为中都三大势力中人,总觉得自家家资已是足够丰厚。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若是自家的灵舟也如邬、郁二人所驾的这般,族人们是否便不会亡故。   “定是两位恩公天赋脱俗,过往所遇机遇也是一样不俗,这才攒下如此家业啊!”   “那倒也不是。”郁青说了句实话,“你瞧见的这舟,还有舟上各种物件,尽是九思家里给的。”   “哦?”杨广善顺着他的话四下环顾,喃喃开口,“竟是如此么?” 第119章 居心不良   从灵舟此刻所处的地方折返云州,慢则数月,快起来也至少要百天。   邬、郁二人将这状况说给星罗修士们,杨广善等人皆是欢欣鼓舞。“莫说几个月了,纵是几年,只要能齐全地到安全地方,都是好事儿啊!”   这话说得十足真心。邬、郁听到,都是微微一笑,又安抚:“这些时候,我们自要修行。你们呢,或者在舟头走走,或是也在舱内调息。入定之后,时间过得又能快上几分了。”   “是,正是如此……”   做好安排之后,邬、郁并未与星罗修士们久久相处,而是依照前头的话,回到室内居所。   就像他们讲的,外头都是风暴、毫无风景可看。纵然要瞧个稀奇,那也在筑基初登这种跨州灵船的时刻瞧过了。与其待在外头消磨时日,不如把时间用在修行上。   风暴当中纵有千般不好,也有一处优点能要人夸奖:实在太没事儿做了,很能让人静心。   而在两个恩人离开之后,杨家人们相互看看,倒是都有些走动的心思。   他们前头担惊受怕太久,眼下一闭眼睛,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艘破破烂烂的飞行法器上。每每到了仓惶睁开眼睛、细细分辨四周环境的时候,才能稍松一口气,知晓自己已经安全了。   再有……   “真人,我原先便觉得了,”见杨广善死四下幻视,他那孙女婿侯应文想了想,往前一步,在太岳父身侧轻声道,道,“这整艘灵舟,用上的木料都仿佛并非凡品。”   杨广善瞥他一眼,见着其谦卑恭顺、看向自己时又带着十足讨好的样子,唇角略略勾起些。   当初这小子也是一样态度,亲手捅死了他的兄长,也是杨广善孙女的真正夫婿,这才有了跟在自己身边的资格。   “眼皮子浅。”侯应文得了这么一句评价,“这木料又有什么稀奇?你要看上面画的法阵。”   听到这话,侯应文微微一怔,低头去看。   是了,乍看上去的确很容易忽略,可若是将神识仔细覆在那些木料上,就会发现:原先他以为的“灵木天然纹理”哪里是真正自然而生?那分明是再用上其他天材地宝,由人在上头细细勾勒而来!   “这!”侯应文心头震撼,眸间更是闪动出几分贪婪,“真人!咱们能不能?”   “能?”杨广善冷笑一声,“若是他们察觉了,你去赔罪么?”   这儿说的“赔罪”,自然不是字面意思。付出脑袋多半是不够的,魂飞魄散都有可能不是结束。   可侯应文又哪能相信杨广善是什么如其名的良善之人?眼珠转了转,他再度觍颜恭维:“真人历来算无遗策,定然已经有了打算。”   “打算么。”杨广善舔了舔唇,轻声道,“恩公不是说了,让咱们先四下走走、瞧瞧。走,先到处看看。”   其他杨家人们听着这话,也迈开脚步。   他们最初还是跟在杨广善身后,可走着走着,便一个个地被船上布置吸引。   “这、这是天星草!”一名丹修惊呼,“这等珍奇宝贝,他们就直接摆在道儿上?”   “一株草有什么稀奇。”他身边,立刻有另一名杨姓修士眉尖挑了起来,“看见装草那盆子么?莫要挪开你那双招子,多看几眼!——上头是不是有金光流转?呵,一个花盆,里头竟然掺了金灵矿。”   “一个花盆就让你妒成这样?前头还有那么多呢,要不要一个个瞧过去,看里面都是什么好东西。”   “真人,”在杨广善的眸色愈是暗沉的时候,侯应文察言观色,又一次轻轻开口了,“咱们恩公不是说了么?这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家里头置办的。”   杨广善不曾言语,侯应文又道:“这世道也是太不公平。如真人这样潜心修行、苦练不缀之人,只得在外头风暴里随波逐流,以图保住咱们这一大家子安稳。倒是那等自身什么都不行、只能依靠家中的纨绔子弟得了这等好运气。年纪轻轻,不知在家中勤勉修行,竟是出了门去,慢悠悠地在风暴中找一个他们不过听过几声的州。”   他话中的“年纪轻轻”也是出自郁青透露。原话其实不是这样,只是道自己二人往下家中再无小辈。落到杨家、侯家这等大家族出身的人耳朵里,自然是两个嘴上无毛的娃娃。   随着侯应文话音落下,杨广善的目光又飘到“孙女婿”身上,后者能看出来,他老人家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赞赏。   自己这是说到这老货的心坎儿上了。   侯应文愈是谦卑,低声道:“要么怎么说这是命呢?从前不是没外人到咱们星罗,那会儿他们是怎么说的?——十艘船南下了,能到七艘都是好事儿。只是做生意嘛,这些损失都算值得,咱们的星罗矿值钱着呢。   “我看,恩公们是好心之人不错,只是运气不好。灵舟行着行着,就被风刮散了。这事儿一日日的有多少?又能找谁去说理呢。”   杨广善眼睛眯了眯,缓缓说:“可他们家里头再看到这灵舟,怕是要伤心啊。”   侯应文笑了,“还能让他们瞧见不成?现在好东西,炼成其他事物也照样是好东西啊。”   杨广善听到这里,终于笑了。   他算是在场众人当中最年长的一个,说来也有八百寿数。只是身为修士,但凡过了筑基那道坎儿,便各个都能以最好样貌示人。于是以肉眼看去,这位“太岳父”也有一张颇是英俊的面孔,一对剑眉斜飞入鬓。加之身姿挺拔,气度清贵,让那不知真相的人看,也是一位仙风道骨的“真人”。   可当他唇角扯起,贪婪神色渐显,前头的一切印象便都烟消云散。   “也是——咱们前头吃了那么多苦头,这两个小仙人倒是过得安稳。也该让他们知道,路上遇了生人,总该有所警醒。”   侯应文再恭维:“正是如此。他们家中无人教导此事,便只能请真人来教了。”   “哈哈,正是!”杨广善笑意更深,开始吩咐周边族人,莫要总在花盆、灵植这等边角小事上下工夫,还是快些找到灵舟阵眼所在。   他们能顺当抢走侯家的飞行法器一次,自然也能做同样的事第二次。   抱着这等信心,一行人快速忙活起来。   他们的运气倒是当真不坏,摸索了数日,已经对目标地方心中有底。   杨广善私下计较,觉得这还是两个年轻人见识太浅,半点不知防备的缘故——邬九思自始至终没说过自己的年纪,境界又高,杨广善又如何能知道他竟是比自己高出那样多岁数?——此番遇到自己写,正是一场教训。   至于对方“救命恩人”的身份,也被杨家人们忽略过去。他们抢了东西便杀人,不比那些抓了人还要折磨一番的善心许多?   往后又探了几次,杨广善胸有成竹,布置起来。   “应文,你领着几个兄弟守在外间,若是那两个小子来了,及时通报。”   侯应文并数个杨家年轻些的修士拱手应是。   “杨榕,你们几个随我进到屋中,小心应变。”   被点到名字的杨家旁支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连忙答应。   “记住!”杨广善又厉声开口,“咱们杨家遭逢劫难已经是前头的事儿了,眼下便是一场天大机缘!做成这笔买卖,到了云州,你我都算有所倚仗。做不成……呵呵,便是能糊弄过那两个小鬼,再往下活,一个个穷得叮当响的外来修士能是什么下场,你们不是没见过。   “莫要生什么歪心思。这么大一条鱼,莫说你们了,便是我也无法独吞。大伙儿还是和从前一样,齐心协力,才能有法子收网啊……”   众人纷纷应是。   杨广善看在眼中,愈是志得意满。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在场其他杨家子弟,都不曾料到一件事。   莫说是掌控灵舟阵眼了,就连真正舟上核心,众人都不曾见到!   不过是从屋门口踏进去,杨广善等人便是头脑一晕,失去意识。   再睁眼的时候,众多杨家族人、包括原先只是守在屋外的侯应文等人,通通被束了手脚,狼狈地倒在地上。   再看到身前的两个青年,杨广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目眦欲裂:“竖子陷阱害我!”   邬九思、郁青:“……”   郁青原先是在生气的,可是感受到了从道侣那边来的淡淡无语,他又转而想笑。   如此笑过了,才朝着一众阶下囚乜斜过去,“你们身上有什么值得我们做陷阱?”   杨广善兀自愤愤,这时候,侯应文想到什么,忽地开口:“恩公!”等到邬、郁二人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他又殷殷开口:“你们实在是误会了,我等与这些恶人并非一起!他们起了歹念,我等一心阻拦,这才被他们排除在外……”   邬九思和郁青:“……”   短短时间之中,两人再次无语。过了数息,郁青才干巴巴道:“哇哦,我好像听到有条狗在叫。”   这回轮到邬九思被道侣逗笑,阿青这张嘴啊……   怎么?郁青改为乜斜道侣。   很好。邬九思笑着颔首应道。 第120章 再度齐聚   实力强悍到一定程度之后,任何阴谋伎俩都会不攻自破。   这个道理,郁青很早就明白,却还是花了很多年才能切实感受。而现在,显然,星罗修士们是没有机会“感受”了。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郁青的抱怨,“前头说‘星罗自大’,我还笑过两声。谁能想到,他们用的是这种自寻死路的法子?”   可不就是自寻死路么?明明知道邬、郁二人家中长辈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大能尊者,却觉得自己抢了他们给自己孩子的东西,依然能全身而退。   甚至想不到,他们能把这么一艘灵舟给自家孩子,难道就不会再在上面加上配套的、确保小辈们掌控权的东西?   再有……   耳畔的惊叫声、求饶声、崩溃大哭声通通消散在风暴的烈烈声响中后,郁青又记起什么,“呀”过一声,和道侣讲:“九思,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咱们的修为啊!”   邬九思听着,轻轻“嗯”了声,笑道;“我当阿青是有意说些让他们误会的话。”   “哪里能说‘有意’?”郁青给自己申诉,“我分明是好心好意,这才把一帮蠢才救了上来。再说,我前头那些话又是哪里有问题?家中除了父亲母亲,可不就只剩你我?你我又不曾有子嗣,说是咱们辈分最小有什么问题?”   至于赫连随、任剑秋等人在这几千年里收了徒弟,现在也当真有人管郁青叫“师叔”这件事,被他选择性地忽略过去。   是,师徒传承重要,可那毕竟是其他支。   邬九思笑意更大了,给自家道侣肯定:“是,没有问题。”   “哼哼。”郁青高兴起来。也是这个时候,唯独被留了下来的杨广善听过二人的对话,正是无比愤愤、几欲吐血,“你们……你们果真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   又道:“想我斗过了侯家那群豺狼,又斗过了自家大哥,终于活到现在。竟是、竟是栽在了你们手里!”   哟,听起来此人还有一个不短的故事要讲。   星罗州遇上妖雾究竟是什么时候?杨家人驾驶灵舟逃脱之后又遇到了什么?……杨广善打定主意,这两个外来修士既然独独留下了自己,便是还有想要从自己嘴巴里听到的消息。自己虽然已经沦落至此,可把握住这个要点,未必不能挣出一条活路!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在被邬、郁束住手脚、截住经脉的时候并未反抗;   后头被关在屋中、不得外出,更见不到邬、郁二人的时候也耐住性子。   眼下那两人就是在等自己开口求饶。只要他说了话,就是输了。   杨广善坚定地相信着。   可是等啊等,等啊等,他始终没有等到邬、郁来见自己的那天。   一丝微不可查的焦躁从星罗修士心头升起,愈来愈多,愈来愈清晰。   他心烦意乱,目光无意中从窗子上瞥过。这一下,却是有了新的发现。   外面的风暴仿佛终于停了下来……不,各州之间的风暴哪里有停下的时候?只是看外间风和日丽、万物自由的景象,杨广善的心脏还是止不住地“噗通”跳动着。花了漫长时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大约,是到了传说中的云州。   “……父亲、母亲,我与阿青如今在云州最南之处。”同一时间,邬九思手中捏了一枚精巧信符,与郁青一同站在舟头,“这趟南下,我们发觉了一见大事。而今总算能传出消息,方能说与您二位知晓。”   万里之外,玄州,天一宗。   太清峰上,邬戎机和闻春兰正在接待一位客人。   与许多修士不同的是,这位客人的面容并不年轻。相反,他须发结白,神色变化之间脸上还有凡人一般的褶皱。   可看他端起灵茶、轻松饮下的样子,又会知道这的确是一位修士——只是或许年纪的确大了一些、修为也停滞得久了一些,于是进入了那个闻春兰也曾错身而过的“最终阶段”。   修为消散,境界跌落,化作凡人,生老病死。   分明是让人紧张的事,这修士却对此十分从容。放下茶盏,他与两位故友说:“我至多只剩十年光景了,你们却不同。只是不曾想到,原先说是仍有三千年的事,竟然这么早就现了痕迹。”   邬戎机、闻春兰听到这里,皆是眉头压下。两人正想说些什么,邬戎机却在这个时候微微抬手,暂停了当下对话。   “是九思。”他道,“他和阿青终于是来信了。”   老者闻言点头,示意好友先去听信符中的消息。又露出些笑意,朝闻春兰说:“我还记得那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下地不过几日,便能引气入体了,可谓先天修炼之人,是否?”   闻春兰原先正看着道侣的方向,听到这儿,她转头笑了一下,也有些感叹:“是啊。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讲到这儿,她停了停,又问好友:“当年我也是走到了你这个时候,却还是等到一场顿悟,由此进境!山南,你——”   近乎是同一时间,旁侧的邬戎机也开口了。他神色极肃,打断了道侣的话,朝两人说起刚刚从小辈们处听说的噩闻。   “山南,方才九思说,星罗州也没了。”   前方老者闻言愕然,邬戎机又道:“他们在风暴中找到一个星罗移民,正在带着人回玄州。到那时候,便能知道些更准确的消息。”   山南听到这里,连忙问:“那移民是谁?可是……”我曾在星罗认识的故人?   邬戎机沉默片刻,轻轻摇头:“说是一家杨姓之人。只是他们未安好心,竟想从九思、阿青手中夺走灵舟,如今已经被料理了,只留下一个活口便于问话。”   山南“啊”了一声,也有些不知说何才好。   最终最终,他忽略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只道:“如今龙州东南的扶风州、云州西南的星罗州都出了事,那北州……”   他这趟回到四州,正是因为在扶风州经历了一样的灾祸。只是总算运气好些,除了自己之外,尚有一支他在扶风交好的势力存活下来。   和邬九思、郁青一样,经历妖雾之难后,山南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当年众多修士召问得到的答案。而作为真正直面妖雾的人,他比两个后辈更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是以第一时间找到天一宗,和曾经交好的邬戎机说起。   “是了,北州那边也得又人前去看看。”邬戎机沉声道,“山南,咱们这便去见仲林!”   ……   ……   邬九思与郁青尚在路上,便听到长辈回信,说两位师兄、师姐而今已经启程,前往北州以北的外州查探情况。   邬戎机同时提起,三千年前许多大能尊者觉得灭世之事与己无关,于是始终不曾出力应对。眼下却不同了,又一次接到天一的来信,不少人匆匆表示,要前来再商大事。   什么?会不会是天一宗在危言耸听?   部分宗门内,倒也有些“聪明人”如此嘀咕。可往往话都来不及说完,便被自家老祖宗瞪了回去。   三千年共赴镜原——那会儿还是“落凤原”——的尊者们有的已经身死道消,再不必为了俗世之事有所牵挂不错,却也有许多人依然稳如泰山。他们听着邬戎机那句“由天机镜映出山南道友与星罗修士此前经历”,神色不变,心中却纷纷起了涟漪。   那场可怖的、由百名化神往上修士共同承担的天罚,时至今日,对就他们而言都是深深阴影!   在上苍的浩瀚威压之下,修士也不过蝼蚁。   若是邬戎机又要拿出天机镜来证明一切……不必犹豫了,还是快快做起再赴玄州的准备吧。   有这道情况在,邬九思和郁青走着走着,还接到了些许与天一交好门派的搭船申请。   其中正有云梦门的孔秦一行,从前与郁青交好的两位师姐也在其中。   看着师姐们忧心忡忡的样子,郁青安慰:“这不是还有三千年么?再有,哪怕真遇到了那妖雾,星罗人都能逃出来,咱们没道理逃不走。”   谷莹应了,只是眉头还是微微压紧。胡玥则是叹了一口气,轻轻和郁青说:“阿青,你不知道,近几十年,海中那只巨鲲时有异动。”   还有这事儿?郁青愣了愣,邬九思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见两人感兴趣,胡玥也就说得更多了些:“从前遇到海中行驶的舟船,它要么并不在意,要么和船上修士打个招呼、问其有无携带某些外州的珍奇灵植。若是有,就拿海下奇珍交换。因这个,我们这儿的修士见了巨鲲,都从不惊慌。   “可近几十年,情况变了,它总要推着舟船往岸上去……初时大伙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是惊慌了一段时间,后头发现它还是不曾伤人,这才逐渐放下心来,却还是不懂它为何那样做。   “问了几次,它都只道海中危险。   “现在来看,若是当真与此有关……”   邬九思、郁青听到这里,心头皆是一沉。 第121章 开花   海中竟也不安宁么?   看着谷、胡二人眉目当中的忧虑,邬九思和郁青深吸一口气,到底不曾多说什么。只在心头默默重复一遍此事,又在“须有人前去探索一番”的念头上重重地画出一个圈。   想了想,他们又把“有人”改成“有机关”。   倘若当真是最坏的情况,以妖雾的蔓延速度,又是法器前进速度受到影响的水下……纵然是化神修士去了,也保不齐要出差错。   不过,当下,他们还是没有提起此事。   往后一路顺遂,众人抵达天一。   通月城此时依然屹立。看着来来往往的飞行法器,不少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商户、小修都显露惊慌,竭力打听。   无数消息在他们当中流传,到最后,还是一个小家族的族老一锤定音。   “同样的场面,我是不曾见过,却是让我想起父亲临去前说起的一件事。   “父亲此生不曾迈入元婴,这事多半也并非他的亲身经历,而是从爷爷口中得来。   “约么三千年前,玄州曾有过与眼下一模一样的场面……”   三千年?   灭世预言?   有那小修听到这里,浑身颤栗,问:“那,可是眼下便……”   族老摇了摇头,“若是当真按照预言里的说法,该是还有三千年才对。”   至于那些大能修士为何这么早就出动了,他是半点都不知晓的。   在场众人缄默,到最后,又有人摊手:“晏老要是这么说,我倒是不怕了。”   三千年呢!他一个筑基,又没什么天赋,满打满算也就再活个一百多年。真到了预言说的日子,十有八九骨头都化成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有这个说法在前,在场众人之间的气氛果真舒缓了不少。只是仍有人忧虑,那预言当真准确吗?今日之事当真与预言有关吗?   只是这都不是他们眼下能找到答案的事儿了。还是耐住性子,多等一段时日,看天一是否会传出什么消息吧。   这场聚会中的谈话,也由悄然参与其中的宗门弟子整理、上报。   同样的事,还在无数不同的地方发生。   袁仲林、邬戎机等人最终看到的,已是经历过一次次汇总的结果。   “还是与当年一样。”袁仲林粗略看过,便将东西放下,“一个个的,总觉得与己无关,便都打算静观其变。”   闻春兰道:“也不算错处。人活一事,能在睁眼的时候安安稳稳就好了。便是我,当年不也只想着最后过完百年么?”   袁仲林叹气,邬戎机则说:“还是要看各高阶修士是如何说法。”   “他们,”袁仲林这下笑了,“如今总不能再拖延。”   拖延什么?自然是那艘早在无数年前就开始炼制,三千年里经历无数耽搁,如今也不过粗略有个模样的救世灵船。   莫说旁人了,就连天一宗,也在很多年前将重心转移到对护宗法阵的加固上。   然而眼下来看,这或许注定只是无用功。   想到这里,袁仲林皱皱眉头,又说:“星罗、扶风都只是小地方,上头的修士至多也不过走到元婴,眼下活下来的更是只有金丹之人。他们设置的防护法阵,当真有用?”   邬戎机和闻春兰听到这儿,都跟着思索起来。   小州如何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自身是如何打算。   从本心来说,他们也更倾向于保留宗门领地这条路子。一艘船,建得再大,上头能容纳的人始终是有限的。更不用说还有山野当中那些妖禽妖兽……平日里,它们与修士们相互厮杀,以彼此血肉作为提升修为之法,双方说是“深仇大恨”都不为过。可等妖雾散去,世间只留下人族修士之时,他们又能再坚持多久?   “到那时候,”闻春兰又想道,“北州、云州、龙州的宗门,怕也与玄州宗门的打算不同。”   玄州被这三州环绕其中,而天一又在玄州之中。“这么说来,”袁仲林说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咱们倒是当真能‘高枕无忧’了。”   后面的发展如闻春兰此时所料。   在山南、杨广善先后以天机镜证明了自己所见之后,在场所有大宗之人哗然良久,而后便是争执一片。   到这时候,人们对山南仍然尊重,会细细问起他亲身面对妖雾时有何感觉,对那诡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雾是何判断。对杨广善,则是宛若面对什么脏污,一个个视线碰到他,都要快速挪开。   不过,在心头,他们还是“敬佩”此人的。   一个金丹,哪怕身在外州,不知天一如何强大,起码也要明白“我看不出一个人的修为,那他一定更强于我”的道理吧?杨广善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到,竟然敢对小邬真人和他道侣起劫掠的心思?   更不用说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儿了。虽然在场众人对杨广善曾经做过什么并无兴趣,可当他的记忆被天机镜展现在众人眼中,那些曾经被杨家人竭力隐瞒的过往也随之浮现。纵是邬九思和郁青也有些没料到,原来自己救下的是一艘已经在空间风暴中漂泊了足足五十年的灵舟。   当所有可以驱动灵舟的东西都被消耗殆尽,再留下的,可不就是那个唯一的答案。   修士自身。   杨家与侯家在一艘小小的灵舟上斗了数十年,终于以侯应文亲手杀死自己的兄长侯文武、以此投向杨家而结束。只是他自己怕也知道,当灵舟上的“资源”再次用光的时候,要死的恐怕还是自己。是以在邬、郁抓住杨家心怀不轨的修士们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又做了一回叛徒,只是这回并未成功。   杨广善最先还在为自己恶行曝光而心怀忧惧,可很快他又意识到,根本没有人在意自己。   旁人在讨论自己听不懂的预言,不曾耳闻的地方,无法理解的大阵布置之法……   他怔怔地坐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郁青忽地记起:“九思,此人已经再无用处,可以解决了吧?”   邬九思目光淡淡瞥过,点头。   他没要道侣出手,而是自己指尖轻轻一点,便有灵光自太初扇上流淌而出,悄然来到杨广善身旁,环着他的脖颈。   杨广善瞳仁骤然缩起一刻,随即软绵绵地垂下头颅,再无声息。   这时候,自有一道清风吹来,将其尸身带走。   同一时间,邬九思已经在听道侣接下来的话了:“……果真是和父亲、母亲想的一样。玄州宗门,与其他宗门所要之事不同。”   邬九思心神微微一动,问:“阿青又是如何看呢?”   郁青眼睛眨动,“这个嘛——”发觉道侣仿佛是认真在问,他的神色也正了许多,“倘若往后妖雾也如在星罗州时一般,只是从一边来,玄州宗门如何都是无妨的,总归还有许多时间。”   说句难听的,纵然一开始做不出决断,后面看了他州修士如何应对、是何状况,便也明白要如何做了。   “可是,”郁青的声音微微沉下,“如今两州之外已有妖雾踪迹,北州又不知是如何状况。倘若当真是那最坏的可能……”   邬九思接道:“今日,玄州修士对他州宗门坐视不理。后日,妖雾从四面八方一同围来,玄州之人自然也退无可退。”   郁青点头,邬九思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重新去看堂中正开口争辩的人,心想,这个道理并不难懂,如今也的确是危机当头……   “外边那些小州毕竟不算广阔。”有人道。邬九思抬眼去看,认出说话的人是玄天门一名长老,“妖雾能将其罩住,却不代表四州也要逢此危难。”   云州、龙州、北州之人听到这话,纷纷拧眉,袁仲林也道:“到底是当年召问结果在先。”   那玄天门长老道:“召问结果是六千年,而非三千年。”   这下子,郁青也吐出了一口气。   他倒是没开口,而是在识海当中悄悄和道侣抱怨:“怎么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呢?真成了笼子里的鸟,还能跑得出去?”   邬九思眼神微晃,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宗长老毕竟不似你我,全副身家都放在空间里。”   “全副身家啊。”郁青沉思起来。   邬九思原先还在等待道侣的下一句话,可候着候着,他察觉到什么,不禁失笑。   阿青是没耐性等诸位大能长老辩出结果了吧?——经历过三千年前的同等场面,邬九思自己也是差不多心态——趁着这时间,竟是开始整理他存放在空间中的诸多灵植。   笑过了,邬九思转回心神,继续听堂中之人长篇大论。   如此过了一炷香、两炷香、三炷香……   邬九思忽地听到一句:“九思。”   他“嗯”了声,尾音上扬,算是应答。   身边,郁青的嗓音有点发颤:“开花了……”   邬九思疑问:“什么?”   郁青喉结滚动,身体稍稍挪过一些,去握邬九思的手。   这动静就太大了,邬九思不由侧头去看道侣。如此一来,又发现郁青双唇抿起、喉结滚动。   “那株玉麟香,”郁青说着,神识牢牢笼罩在空间中的一株灵植上,又小心翼翼去触碰缀在枝头的金色花苞,“我把它放进去的时候,它是有了花苞,却绝无一朵开了。现在,九思,你瞧。”   顺着道侣的指引,邬九思同样看到:   一朵小小的、约莫只有手指指肚那么大的金色花朵,在灵植的碧色枝头绽放。 第122章 方案   邬、郁一同沉默。   耳畔,旁人的争辩声始终不曾停歇。可这原先还会让他们挂心的东西,这会儿却是穿耳即过,无法在他们心头激起半点波澜。   良久,邬九思终于提出一个可能性:“可是空间里头的各样灵宝太多,虽然你我都不曾有意布置,却还是生出了新的灵阵?”   “咕嘟”,郁青咽了一口唾沫。   对嘛——他心想——与自己原先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比起来,九思眼下说的的确是更符合逻辑的答案。   他不是专门的药修,可丹修与药修素来便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对那边儿修士常用的东西,郁青还是熟悉的。   是有人会花大价钱在芥子空间中复刻出一处“药园”,在里头催生灵植。如此做法的效果定然没有那些真切生长在外间园子里的灵植要好,毕竟光是“天地精华”一项上就输了很多,可到底能够随身携带,也不必担忧旁人觊觎。   至于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完成了此类法阵的布置……郁青点点头,神色显露凝重,“我好生瞧瞧。”   这句话后,邬九思身边的道侣又一次没了声音。   邬九思看似仍望着堂中,注意力却没有半点分在上头。   虽然阿青还没有得到结果,但他还是开始忍不住想:“万一呢?”   不不不,比起这样的“万一”,怎么看都是第二种事发生的可能性更大。   什么?想要巧合发生,需要无数个意外叠加?   ——可即便如此,事情也好过“是空间自己‘进化’了,平白无故多出新的能力”吧。   然而可惜的是,天道这回并没有眷顾邬九思。   半晌,阿青的声音又一次在他的识海当中响了起来。   “没有,九思。”   郁青轻轻地、仿佛声音大一些,就要将什么击碎了似的说。   “可我分明记得……”对,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记错了!整件事儿从头到尾都是个乌龙!   然而不等郁青提起此事,邬九思已经将其否认,“阿青,你已经是元婴修士,如何还能‘记错’?除非你自己给自己落了心枷,有意更改记忆。”   郁青哑然。半晌,嘴唇动了动,说:“我没有必要这么做。”   “是啊,没有。”邬九思道。说完这句,他又斟酌了片刻,这才问:“碧麟香寻常开花要多少年?”   郁青说:“得要从灵气上分辨。若是如此花一般,少说也要四十年。”   邬九思道:“咱们空间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在四十年间发生变化?”   郁青沉思。   不是不回答。相反,邬九思很快“看”到几样灵宝被郁青拎了出来,也都是些珍奇灵植。   “红月芝,”青年指着摆在最前面的那株灵芝开口,“眼下看,它边儿上像是真的又错了一圈儿‘月晕’。”   邬九思看着,没有说话。   “黄急雨。”郁青又说,“原先是没觉得,现在看,仿佛当真是比前头繁盛了。”   邬九思:“你瞧旁边那株树,上面是不是沾了黄急雨的花瓣?”   郁青瞳仁微颤,“呀”了声,喃喃说:“当真是有!”   只是他原本以为这是装入灵植时就留有的痕迹,并未想到更多。   “还有这株水芙蓉,好像多了两片花瓣。”   “这么一说,那株火芙蓉,花芯子里的灵火也比原先要烈了——我原先种它,就是想养出来以后采那灵火炼丹,只是后来耽搁……”   “对了,这株紫牙乌!颜色也比原先深了很多!”   邬九思叫道侣:“阿青。”   郁青深吸一口气,“九思……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灵植作为一种“活物”,在没有特殊布置的空间里,一般是和“死物”受同等对待的。   而比它们更进一步的“活物”,那些妖禽妖兽,更是只有被断了呼吸之后才能被放入其中。   可如果灵植能在空间当中“活着”,那些妖禽妖兽呢?   这可不是药修着人布置出的、需不断在外借来生发之气的地方,而是切切实实的奇迹啊!   “只是可惜,”郁青又说,“方才不应该把姓杨的那么快就处理干净!否则的话,眼下就不用心疼要装在里头的妖禽妖兽了。”   “……”邬九思好笑地看道侣。阿青这是想说杨广善禽兽不如?   郁青一本正经地点头。没错没错,就是就是。   邬九思又叹:“当真要验证这些,也得等到往后了。”   至少现在,他们是不便离开的。   其他选项,诸如“用神识捉来外间活物”,“让寻宝鼠吱吱随意捉个什么过来”,也被他们排除在外了。   动静太大,得不偿失。   邬九思和郁青只能等着。这一等,便是足足一旬。   在场修士最低也是元婴境界,早已摆脱疲惫饥饿等凡尘俗欲。任外间日升日落,月暗月明,堂中议事始终不受影响。   争辩过程当中,玄州宗门仍有推辞不错,却还是抵不过汹涌大势。加上天一宗本就有所偏向,最终便议出一个折中结果:   各宗器修共同研究,以天一宗等势力原先打造的救世灵船为基础,由各个此前不曾参与的势力出力,炼制出能够容纳本势力之人、且可以成为救世灵船一部分的小型灵舟。   同样的方案,其实三千年前就有人提起过,只是最终无人实施。   再看今日诸多势力的应和,只能道一句形势到底不同。   此外,每个打造了灵舟的势力,在大灾害来临之时都要承担起救助旁人的任务。   若自身对着旁人遭逢的危难冷眼旁观,说些什么“强者为尊”的傻话,就别怪旁人也将你视为蝼蚁。   当着在场所有修士的面儿,各门掌门、长□□同立下心魔誓言,袁仲林、邬戎机等也在其中。   至此,此次大会算是告一段落。只是依然有修士留在天一未走,问其原由,便说还是想听听北州那边是何状况。   消息穿到袁仲林等人耳中,他们是一阵默然。半是同样对北州状况怀有忧虑,半是出于对赫连随和任剑秋的担忧。   哪怕知道两人已是化神,又有无数法器在身,等闲不会出事,可想想此前天机镜里映出的景象,还是无法彻底安心。   如果他们运气就是那么差,去的时候恰好碰上妖雾了呢?或是哪怕不碰上妖雾,而是有其他状况……   “星罗人造出的灵舟都能在风暴里坚持好些时候。”邬戎机安慰师弟,“两位师侄定是无事的。”   袁仲林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深入风暴之后,信符便再无法送出……罢了,”摇摇头,“且等着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在自含光峰离开的路上。金峰主又对救世灵船上的布置做出些调整,而这些调整自然要由作为天一掌门的袁仲林点头,邬戎机和闻春兰也被请来一同参详。   很快到了双方分别的时候。两个平日帮袁仲林处理日常事务的徒弟不在,第三个徒弟虽然也算孝顺,可毕竟还不熟练,许多事都还要袁掌门亲自定夺。他匆匆忙忙地往主峰去了,留下邬戎机和闻春兰,一双道侣彼此看看,闻春兰先摇头,“仲林实在操劳。”   又朝邬戎机睨去一眼,“当年你总不愿意接上担子,可是为了逃开这些?”   邬戎机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道:“今日是与昔日不同。”   闻春兰听着这话,犹豫一下,轻声说:“戎机,你可有听闻……”   邬戎机道:“不可。”   闻春兰:“……”   这下子,原先的睨成了瞪。邬戎机被道侣年岁渐长之后便难得的生动神色逗笑,唇角挑起片刻,才说:“不就是有人私下说你我自私,明知越多高境界的修士出现,灭世之日便来的越早,当年仍想尽办法让你进境大乘。往后又是九思、阿随、剑秋他们几个化神,阿青倒是还没被算进去。”只是也有念叨,说他再过百千年迟早也要和道侣平齐。   “是他们自己、他们家的老祖宗不想进境吗?”邬戎机淡淡说,“还是他们太过没用,这才只能背后议论旁人?那年召问,天道都不曾多说什么,妖蛟的话便那样可信?”   闻春兰终于笑了,“我只是想着,若天道只容得下凡人,又何须给修士一条通天之路呢?”   邬戎机拍一拍道侣的肩膀,“正是这个道理——有些话,实在没必要放在心上。”   两人这么边说边行,没一会儿,便回到太清峰。   未曾想,人刚刚落地,便对上两个小辈略带失望的神色。   邬戎机和闻春兰当即想起自己二人前面的对话。两人视线快速交换,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一模一样的意思:可是那些嚼舌根的又在九思和阿青面前乱说些什么了?呵——   “果真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郁青一边叹气,一边拎着一只没了气的走地兔,琢磨晚上要吃些什么才好。   邬戎机和闻春兰眼睛多尖啊,一眼看出,那只走地兔是死于灵气断绝。   看出长辈们神色中的疑问,邬九思往前一步,细细解释起自己二人此前的发现。   说着说着,他背后,郁青又叫了一声:“九思——你瞧——”   邬九思话音一顿。他有所预感,身子还没转过去,神识已经落在空间里。   同一时间,郁青继续道:“那只金蟾,是不是动了一下翅膀?” 第123章 不止如此   金蝉,一阶妖虫,其身、其蜕,包括其产出的“夜明露”都是炼材。只是也都不怎么值钱,随意找个灵气充沛的林子,往树根一瞄,就能一抓一大把。   郁青原先把它放到空间里,纯粹就是凑数。后头找到其他妖兽,便差不多是将它抛到脑后。   谁能想到,到了最后,反倒是凑数的虫儿给出惊喜?   “是动了一下。”片刻后,邬九思也说,“可为何走地兔、裂柳羊它们都不成?”   郁青顺着这话沉思,邬戎机和闻春兰则还在消化刚刚从儿子那儿听到的内容。   两人都想到了一件颇为重要的事,只是是否说出,恐怕还要看两个孩子接下来的试验结果。   “若说区别,”郁青不大确定地开口,“一边大,一边小?”   只是如此?分明是自个儿说出的话,郁青又觉得并不足够。   他眉尖压下些,继续往下深想。又有些可惜,自己和九思、父亲母亲都不曾修过御灵道,否则的话,怕是已经轻易得出结论了吧?   但是,没修此道,不代表他没有灵宠啊!   念头转了一个弯儿,又转了回来。   众人便见郁青精神一振,拍拍手,呼唤:“吱吱,你在哪?快来!”   这句话后不久,就有一只白乎乎、毛茸茸的小耗子从洞府边角钻了出来,可不就是已经跟在郁青身畔多年的寻宝鼠。   近千年来,它对外露面的时候实在不多。只是每次露面,都会引起一阵惊呼。   众所周知,寻宝鼠各种灵兽养起来是有无数好处没错,可麻烦也不少。自身弱小已经是其次了,最重要的是它寿命短!好不容易用顺了,结果过不了几百年就要换新的,可不是个大麻烦?   因为这个,寻常有养寻宝鼠的修士都很注重打探其他拥有同样灵宠的修士行踪——郁青曾经也是被打听的一员,也是因此,才知道其中关窍——所为倒不是争抢,而是给两只小耗子配个对。若是一窝生出两个以上的小鼠,那就是皆大欢喜。若是只有一只,剩下便有的磨。   可郁真人这只灵鼠,活了起码有两千年吧?   惊呼过后,众人便开始向郁青讨教饲养诀窍。被回复“倒也简单,只是平日待它并不拘束,任它随意来去”之后,又觉得这是郁真人不愿说出真正答案,于是再拐弯抹角,去给郁真人的道侣送好处……   第一次如此,邬九思和郁青都觉得好笑。   第二次、第三次,两人便捏着吱吱的尾巴纳闷。这么简单的法子,莫非当真再也没有人试过?!   再往后……罢了,吱吱还是少出现比较好。否则总有那听不懂话的凑到前面,也是怪让人心烦。   再说如今。等到吱吱灵巧地顺着郁青摊开的手掌到了他的肩头,又亲近地在邬九思伸过来的手指上蹭一蹭,两个人一起笑了。笑过之后,才说起刚才的疑问。   小耗子晃了晃脑袋,开始对着两个主人嘀嘀咕咕。   “吱吱,吱吱……”   区别?简单呀。金蝉这样动辄在地底下埋一百年、两百年的虫儿,一生当中怕是只有出来蜕壳的那半日需用到生发之气。又因个头实在太小,一百只虫儿用到的生发之气,也不到一只走地兔需用上的那么多。   邬、郁二人听得怔然,小耗子又“吱”了声,原是想问两个主人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却忽地被狠狠揉了一下脑袋。   吱吱鼠:“……”还、还挺舒服!   它趁机又往主人手底下蹭了蹭,整只鼠都自在地摊开。正放松呢,眼前又是一闪。   吱吱脑袋上飘起一个问号,紧接着,两只眼睛开始冒星星。   好多、好多灵植!吸溜……   它历来知道两个主人手里好东西多,但也不曾动过觊觎的心思。妖兽大多拥有传承记忆,更不用说在遇到主人们之前,吱吱还曾在其他修士手里讨过生活。它如何不知道,若是自己还被前任主人契约着,别说往空间里塞那么多好东西、自己有事没事吃上一口了,便是寿数都一定早早走到尽头。   可是当主人把东西拿出来了,它凑近欣赏一下,总不过分吧?   小耗子从鼠饼状态重新变成正常模样,顺着邬九思的袖子滑到地上,接着便撒开腿往灵植盆子上狂奔。   “啪嗒”一下,撞上一颗树。   抬头去看,嘿嘿……嘿嘿……枝头缀得满满当当的,全是顶级灵果帝浆果!   而在寻宝鼠沉醉的时候,在场的人修们也没闲着。   邬戎机和闻春兰这会儿已经差不多猜到两个小辈想要做什么。虽然插不上手,他们依然潜心关注着。   还抽了个空,用神识在外扫了一圈儿,确保除了自己一家子外,再无人在峰顶停留。   等到空间里的灵植被取出七七八八,邬九思察觉到,道侣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阿青这是紧张了?——他握住对方的手,果真察觉到了郁青的由紧张到放松。接着,道侣朝他笑了一下,复又驱来一只星鼠。   眨眼工夫,星鼠消失在洞府当中。又过数息,两个长辈听小辈磕磕绊绊、难掩激动地说:“成了!”   星鼠在空间里晕头晕脑,找不到方向,正纳闷地停在一座架子旁。   邬九思也是高兴的。只是高兴过后,他又捏了捏道侣的手,轻声说:“也试试别的。”   郁青抿着嘴点点头,又驱来诸多不同妖兽。按照吱吱说的,个头由小到大……最后进去的,是一头足有在场四人一鼠加起来那么重的奔雷牛!   不比星鼠的毫无破坏力,奔雷牛一被放进空间,便开始在里面横冲直撞。郁青赶忙想去阻拦,而邬九思的速度比他更快一点。不等奔雷牛撞上货架,便以神识在它四面八方竖起笼网。   郁青见状,很是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是一阵心跳。   他轻轻地、难掩激动地讲:“那人呢?人也可以进去吗?”   ——不止如此。   空间已经出现了三千年。三千年中,它是有在逐渐变大不错,却也是在近几十年才能养出生发之气。   那接下来呢?在距离召问答案仍剩下的三千年中,它还会有多少变化?有朝一日,它是否可以——   “九思,阿青。”邬戎机忽而开口。   两个小辈听出父亲话音中的凝重。他们克制着心头喜意,一样凝重地去看父亲。   “此事除了你们,如今只有我俩知道,对否?”邬戎机问。   邬九思、郁青一同点头。   闻春兰沉默片刻,缓缓说:“那便暂时莫要让更多人知晓了。”   两个小辈一怔。更多人?……袁师叔他们也包含在内吗?   这份没有遮掩的讶然被邬、闻夫妇看在眼中,两人默然片刻,还是邬戎机道:“若当真到了那么一天,这空间又当真得用,你们不会不救仲林。”   然而作为一宗之掌,袁仲林的顾虑便多了。他自己的徒弟倒是也与九思、阿青交好,可徒弟还有徒弟,徒孙们又有家族牵绊……若是空间在自己身上,邬戎机倒是愿意牺牲己身。可落到两个小辈身上,他又只希望孩子们保重自身,在这基础上再救些亲近之人。   闻春兰也是一样的想法。她又安慰小辈:“说不定到那时候,已经有更好的法子能逃出妖雾。”   也对。邬九思和郁青相互看看,一起点头。   多了一个秘密,但两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最初的时候郁青倒是尝试过亲身进入空间、手动整理里头的各种灵植,可他很快觉得麻烦。神识做事,不比自己两只手方便?   倒是寻宝鼠吱吱,因与两个主人心意相通,它很是求了邬、郁几回,想要去空间当中多待些时候。邬九思和郁青应了,便觉得一阵小小的欢喜顺着灵宠契传来。回头一瞧,又发现自己整理好的架子上还多了几样灵宝。   自然是小耗子留下的礼物。主人们待它好,它便也学着人修的说法投桃报李。   日子这么紧紧张张,又平平淡淡地过着,转眼又是数年消逝。这天,袁仲林按着习惯,给两个在外的徒弟发去一枚信符,想知道他们是否已经从风暴当中脱身、此次在北州之外又有什么收获。   此前已经习惯符纸化作流光之后便毫无回音,今日袁仲林也是看其飞走之后便自去做事。他却不曾想到,不过数个时辰之后,自己耳畔便炸开一声:“师尊!”   袁仲林愣住。   正在汇报自己整理过一遍的内务之事的孔连泉:“……?”   孔连泉看着师长的神色变化,先是不解,又是恍然。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袁仲林面上,良久良久,看一滴泪水从对方眼眶落下。   孔连泉心头大震,一股不妙预感迅速升腾,让他近乎拿不稳手中玉简。   莫非是师兄师姐——不,绝无这样的可能!   也正在他情绪最乱的时候,袁仲林表情又是一变,道出一个“好”字。   “好!太好了。连泉,你师兄师姐马上就要回来了!”   孔连泉听到这话,瞳仁蓦地收缩,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那师尊,你前头哭个什么啊!”   吓死人了! 第124章 无影无踪   小徒弟这么一说,袁仲林才意识到自己此前的失态。   他抬手抹了下面颊,倒是没察觉什么水痕。只是方才……袁仲林叹了口气,缓缓说:“他们虽无事,可这一路,到底是险象环生。”   孔连泉意识到什么,“师尊,难道?”   袁仲林点头,“是。阿随、剑秋这趟在北州之外,正与那妖雾对上!”   竟有此事!   孔连泉将他的话听在耳中,只觉得有一盆冷水从脑袋上直接泼下。纵然知道师兄师姐们已经安然无恙,他还是忍不住胆战心惊,良久才应了声“逃出来就好,就好”。   “只是他们手中信符已经用完。”袁仲林叹气。这也是最不方便的地方,总要是自己提前做好、注入过灵气的符纸才能越过千山万水,将徒弟们的消息带回自己耳边。可按照阿随和剑秋的说法,他们在风暴当中属实已经耽搁两人不少时候,别说自己给的信符,就连连泉、戎机他们给的也消耗了个干净。   还是在意识到情况不妙之后,两人生生将最后一枚信符按了下来,这才有了此刻的消息。可除此之外,两个徒弟再也无法向自己告知什么。   “……”孔连泉也默然了片刻,这才开口安慰师尊,“再过几个月,人便回来了……对了师尊,也不知师兄师姐们可否再带他人?”   袁仲林点点头,“是有说他们还要安置救下来的凡人修士。”   那多半还要在路上再耽搁些时候。孔连泉心里打着算盘,默默将原本说的“几个月”拉长到“半年”。   好在终于有了希望,往后的日子没那么难盼。   同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太清峰,邬九思、郁青同样欣喜,邬戎机与闻春兰也碰了个杯,当做庆祝。   再往后,和孔连泉算的时间差不多。半年过去,赫连随、任剑秋方带着些到底无处可去的外州之人回到天一宗。   两个化神修士尚且镇定,可那些凡人、低阶修士俨然是被前头的大灾难骇破了胆子,一刻看不见两位恩人便要惊慌失措。   旁人将这样的场面看在眼中,虽两位掌门亲传弟子尚未提起自己经历了什么,却也已经有所预感。   “无事了。你们瞧,这儿的人是不是大都穿着和我们差不多的法袍?……到了天一,你们就安全了。”   赫连随还在安慰身边人。话说出来,便得到充满期望的一句:“那妖雾再也不会来了吗?”   赫连随微妙地停顿一下,这才说:“是的。”   有了这话,外州人们的神色才逐渐安定,愿意听其他天一弟子的指引前去安置。   赫连随看着他们的背影,久久不动。他旁边,任剑秋抱着剑开口是:“他们这辈子,大约是的确再见不到妖雾的。”说着,转头看一眼自家师兄,“你也不算是说谎话。”   赫连随慢慢吐出一口气,“我知道。”   任剑秋心想,只是再怎么知道,也不会当真毫不在意了,是不是?   从这点上说,她其实也没什么资格评判师兄。当久了修士,谁没见过一些灾害之下凡人乃至炼器、筑基的惨状?可像他们这一次经历的,还是头一遭。   “走吧。”赫连随说,“师尊还在等咱们呢。”   任剑秋眼睛眨了眨,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在出神了。   ……   ……   差不多的情形,在场众人都已经在天机镜中看过,按说那才是真正的“身临其境”。此刻赫连随和任剑秋的讲述,反倒是隔了一层。   可说话的人不一样,众人的提心程度也不一样。当赫连随话音转到“我们到长武州时,那边尚是一片安宁。后面拜访了诸多上头的势力,也不曾听闻与‘妖雾’有关的事情……思来想去,我们还是决定提醒一二。上头的人虽是不信,对我和师妹却也还算尊重……也是这个时候,妖雾出现了”——这时候,莫说袁仲林和孔连泉了,就是邬、闻夫妇也屏住呼吸。   “好在师尊早早料到这种可能,我们这样出去,让我们带着能容最多修士的灵舟。”任剑秋接过话,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庆幸,“我们便一路南逃,一路接人上舟,为这个,行路便慢了些。”   话说得轻飘飘,众人却能从中察觉风险:他们这么“耽搁”,已经在灵舟上的修士会愿意吗?他们会不会闹事、会不会给两人找麻烦?   答案当然是“会”。任剑秋原先是不想说起这些的,可看到亲近之人们担忧的目光,她思索一瞬,还是转过话锋,“倒也有人在这关头站出来,说我们做得不妥当。也无妨,我们便告诉他们,若是看不惯的话,可以从灵舟上下去。”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想要把他们两个灵舟主人赶下去吧?   好吧,不能说完全没有,可长武州到底不是星罗,上面的凡人修士也真切领会到两位天一真人远超于自己的实力。想闹事儿的还没串联起来,就被其他人一起按了下去。   再说了,他们自己也有在其他地方的亲属啊!是有人只顾自己活命,并不在意旁人死活。可对大多数人而言,既有化神大能保护,那他们还是愿意与亲族同活。   有些许风波起来,却压根没波及到赫连随和任剑秋。两人路上是有遇到麻烦,可多半仍是天灾,而非人祸。   等到妖雾将整个长武州吞没,众人立在舟上,诸多繁复情绪涌在心头。惊恐,茫然,还有终于活下来的希望……   “师兄,师姐,在你们看,那妖雾到底是什么来头?”孔连泉问。   任剑秋沉吟片刻,回答:“来头,我们是真没看出来。去处……我和你师兄倒是想过探究。”   还有这事儿?在场众人同时打起精神,长辈们的眉头也一起压了下去,极不赞同地看着两人。   赫连随替师妹补充:“前头不是听九思在信符中说起过那星罗修士的说法吗?我们便早早有了准备,用多出的灵舟带着偶人去追那叫风暴吹散的妖雾。”   “而后呢?”孔连泉自觉这是替大伙儿一起问的。   “而后,”任剑秋缓缓说,“那妖雾便无影无踪,再寻不到一点痕迹。”   无影无踪。   再寻不到一点痕迹……   邬九思耳畔,道侣低呼出声:“怎么会?这不对啊。”   是,这不对啊。就拿寻常修士们炼丹、炼器来说,他们做出了不同的东西没错,可原先的东西其实也还“都在”,只是变了一番样貌。再说那些沧海变桑田的传说,讲白了也不过是海水灌入他处。   怎么会有什么东西平白无故地“消失”?不仅仅是妖雾,也有被妖雾席卷过的各个小州。   等等,小州,“消失”……   邬九思眼皮跳动了下。有什么念头从他脑海当中闪了过去,速度太快,他想要去抓,却已经没了踪迹。   这番心绪波动,自然也瞒不过郁青。他忍不住侧头去看道侣,却见邬九思仍是抿唇思索。   虽是严肃时刻,郁青还是有了一刻分心,想:“这样的九思,也是极为俊逸温雅,让人挪不开目光呢。”   他的目光落在道侣身上的时间还是久了些。邬九思再回神的时候,很快有所察觉。   对上郁青关切地眼神,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在识海当中传音给对方:“我只是觉得,若能带回一块妖雾,兴许很多事都会有答案。”   郁青接道:“也是。”   停了停,却是又道:“不过,那得要先找到困住妖雾的‘笼子’——眼下看,怕是不管用什么东西去带,东西都会一并消失。”   邬九思叹道:“也是。”到底暂且放弃前面的念头。   往后数百年,四州各门戮力同心,一同炼制危难来临时用以逃脱的救世之船。   天一初时是说自己那份工作已经做完,可随着时日推移,还是又开始往那艘被取名为“新元”的巨船上投入资源。   倘若当真是最坏的情况,灾害之后再无四州……众人是不愿往这上面考虑,却也无法否认其中可能。   到时候,留给修士们的修炼之所,便唯有这艘船了。   闲暇的时候,邬九思和郁青也会猜测真正到了那一日,大伙儿的路要怎么走。   修士依靠天地之间的灵气修行,可有朝一日,连这根基都要失去。   “坐吃山空”四个字在邬、郁二人心头转了一圈儿,随之而来的是星罗修士们曾经的遭遇。两人心头同时一凛,最后还是邬九思缓缓开口,说:“世上有四州,有外州,或许还有其他能落脚的地方。从前修士渡劫飞升,也总有个去处。”   “正是如此。”郁青也赞同,“那些传说中的大能前辈总不能如星罗、扶风、长武州一样,直接消失了!”   邬九思:“……”   郁青:“……”   郁青默默抬起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同时小声道:“叫你乌鸦嘴!叫你乌鸦嘴啊!”   这日之后,又是百年。   在距离曾经的召问答案仍有颇远的时候,妖雾于云州之南的一角悄然登陆。 第125章 风暴变化   自数百年前那次大会之后,北、云、龙三州的修士便组织起来,加强了对各州边缘位置的巡逻。妖雾登陆这等大事,按说应该第一时间便被察觉   然而——   距离危机再现,毕竟已过去数百年!   于凡人而言,这是数度生死轮回。于筑基修士来说,这也是几次寿数尽头。   而对那近来担了巡逻差事的云州大宗弟子而言,几百年时间,已经足够他从一开始的紧绷,到日后的懈怠。   那么长时间都没事,这次轮到自己值守的时候又怎会有事?恰好,他知道一座仙城当中正在举办赏宝会。届时多少青年才俊齐聚一堂,多少稀世珍宝在此现身!这等盛世,他只能化名、易容前去参加,本就是十足憾事。若是直接错过,还不知日后会怎样捶胸顿足呢。   自然是让手下的筑基们前去转一圈儿了。若是觉得人手不足吧,也无妨,筑基们可以带些炼气嘛!   就这样,值守的金丹在远方仙城当中醉生梦死,筑基和炼气们则直接对上妖雾,唯有一人勉强逃出。   而这逃出的一人,也被前头经历的场面骇到失魂。他的宗门用了好些法子,始终不能让其恢复康健。没办法,最后还是只能求助于天一,想要闻尊者借出天机镜一用。   知道事情始末的邬九思、郁青:“……”   “那金丹弟子呢?后头有无责罚?”郁青问出一个他和道侣都很关心的问题。邬戎机听着,也去看自家道侣。毕竟人是来求她的,信符里说了什么也只有她最清楚。   闻春兰却只是摇头,“并无提起此事。”   众人沉默。片刻之后,邬九思又开口,却是说:“这次妖雾吞噬云州之南千里之后,便又和从前一样被风暴吹散……有了此前的事,那边的修士总该知道越是靠近外州的地方,便越是危险,对否?”   闻春兰看看儿子,缓缓说:“对。”   邬九思道:“所以母亲,此次伤亡的人不算很多,对否?”   闻春兰眼神动了动,在听到噩耗至今,总算盘点出一个还算好的消息。   “该是这样。从前便听说,三州位于边儿处的宗门都在竭力内迁。几百年过去,总该有些成效的。”   “那就好。”邬九思终于觉得心口松快一些。这时候,又察觉自己的手已经被道侣握住。   安慰地捏一捏,在他看去时又轻轻拍一拍。   邬九思不禁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来。   三个月后,一家四口出现在云州华阳宗。   初见时的寒暄自不必说,而闻春兰很快便切入重点,提出去瞧瞧那名失魂的筑基修士。又透露,自家四口人后面还会往云州的新岸转一圈。   华阳宗的宗主是名化神修士。平日里,倒也是被人尊重的一方大能,可到了眼前一伙人面前,便是个真真切切的小辈——和人家儿子一个境界,总是不好再提什么平辈相交——听了这话,自然应是。   闻春兰看了,又问:“后头你们的人,有再去那边瞧瞧吗?”   “有!自然是有。”华阳宗主忙道,“好在那边儿平日不过妖兽聚集之处,少见凡人。倒是有修士为求历练,会深入其间。可有这等本事的修士,碰到妖雾了也能有法子往外跑。   “不瞒尊者,我们门中那弟子能脱身,也是仰仗数位前辈出手。”   原来是这样。   郁青悄悄给邬九思传音:“九思,这下子当真放心了吧?”   邬九思听了,侧头去看道侣,正对上对方明亮的眼睛。   一点暖流从心底涌了出来,他“嗯”了一声作为答复——也是这时候,失魂的筑基弟子也被带来。说是修士,却也是明显形容憔悴,鬓角甚至能看见白发。   闻春兰不禁又问了句:“可有用什么法子治?”   华阳宗主只是苦笑,低声说:“我们自会护他一世平安。”   得了这么句回复,外人便也只能叹气了。   后头天机镜映出的画面,倒是与从前山南、杨广善,包括赫连随师兄妹的见闻没什么不同。妖雾悄无声息地来,又在席卷大片土地之后被风暴吹散。   华阳宗主看得心惊肉跳,闻春兰等人则是默然。哪怕已经见过数次了,还是要忍不住想:“从前神兽真龙、凤凰都无法应对的大灾,我等人修又当真能从中逃脱吗?”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还是要有不甘。   告别华阳宗后,邬家四口人继续南下。灵舟穿云而过,站在舟头便能望见南方的一片茫茫。到了近处,又见浪花拍打新形成的海岸,一切仿佛与从前毫无差别。   “九思,你瞧!”郁青忽然用手肘碰了碰道侣,“那边有人要出海!”   邬九思循着郁青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邬戎机、闻春兰同样如此。果真有一艘舟船出现在众人眼中,一层薄薄灵光将之笼罩,为舟上之人提供聊胜于无的保障。   “他们现下出海,便不怕妖雾卷土重来吗?”——一个问题出现在郁青胸膛中,又在即将淌出喉咙的时候被咽了下去。   “咱们下去看看吧。”他说,“多少,嗯,帮他们把船加固一下。”   他自己也有弱小又倔强的时候。只是现在想想,那些往事都只像一场梦了。   两个小辈离去,邬戎机和闻春兰仍然停留在舟上。   到了地面,郁青低头看看自己的法袍,再看看道侣的穿着,想了想,先从空间里另取了两身衣裳出来。   这是天一弟子初入门时人人都会发的法袍,他从前顺手留了几件,这会儿正好用上。   “若是穿原先那身,他们见了便知道咱们来历不凡,怕是没法好好说话。”郁青解释。话音未落,邬九思已经将新法袍穿好。   郁青笑了下,自己也快速换好,这才与道侣一同去灵船周边叫喊:“道友!道友们莫走!我们是来收海货的——”   开口时用上了灵气,风便将他的声音带出很远。前方那小舟果真缓缓停了,邬九思便见道侣朝自己眨了眨眼睛,神态灵秀无比。   邬九思便也微笑。   郁青口中的“海货”,是指数种近海处比较容易捕捞的妖鱼,加上偶尔被冲到沙滩上的鲛珠。   此类鲛珠自不及修士真正斩杀鲛怪时得来的圆润饱满,但拿它当做炼制低品灵丹的材料也算足够。   对这些,邬九思不算熟悉,郁青却能从记忆里扒拉出从前在云梦的经历,和船上修士们侃侃而谈,看货议价。   而待他吸引走修士们的注意力,邬九思隐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一动,便有灵气从指尖流淌而出,悄然覆上舟外板材。   “如今海线内迁了这么多,”郁青随口说,“你们起货应该更容易了,怎么卖东西时价格反倒更贵?”   这话出来,却是让舟上修士们怔了片刻,随即苦笑摇头:“真人,这么想,您就大错特错了!”   无论邬九思还是郁青都不曾留意这话。卖货之人,总愿意让价格高些。   两人一个继续更改船上阵法,另一个则笑眯眯地点头,一副“我懂,我都懂”的样子。   舟上修士们却是认真的,“海线内迁千里,按说风暴也要远上千里。真人正是考虑这些,才觉得起货容易,对否?”   邬九思一顿,郁青也听出些许不妥之处。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了,同样郑重去看前方修士,问:“莫是并非如此?”   舟上众人重重点头:“然也!”   再回到金峰主炼制的舟船上,两个小辈带回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他们说,海上风暴非但不曾减弱,还分明猛烈了许多。”邬九思回想着方才的对白,眉尖鲜明地压了下去,“怎会如此?”   “我和九思商量着,不如自个儿去瞧瞧。”郁青紧跟着说,“咱们来这边,不正是为了亲自查探情况嘛。”   对小辈们的想法,邬戎机与闻春兰都赞同。   四口人分了三路,各自架着飞行法器往一个人方向去。走前约定好,一旬时候再在此地碰头。   邬九思与郁青仍是一道,走了西南方。   这无疑是长辈们对他俩的照顾,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后面查探时也愈是尽心尽力。   他们很快就察觉到,船上修士说的话是真的。行船不过两日,舟上阵法便被调整到防御级别最高的模式。原先用的中品灵石这会儿已经跟不上损耗速度,邬九思干脆取了一个装了上品灵石的锦囊出来,将其悬在阵眼之上。   不断有灵石从中滚落,在阵法作用下暗淡、化作齑粉。   如此又是数日。在每天的烈烈风响当中,那个曾经在邬九思心头萌生的念头逐渐清晰,成型——   “阿青,”回去与父母汇合前,邬九思冷不丁对道侣道,“你说,那妖雾是不是将原先的云州南岸,变成了这些风暴?”   郁青:“……”   郁青看看在风暴中汹涌的海水,再看看心上人。   他的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紧跟着是“九思哪儿来的这古怪念头”。   可再之后,他也被这怪念头带动,忍不住思索起来。 第126章 研究   大抵是郁青思索的时间太长,邬九思等了良久,还是没等到回应,不由道:“阿青,我也只是随意……”想想。   郁青却终于开口:“九思,风暴实质上是什么?”   邬九思一怔,随即心脏剧烈跳动。   郁青虽然提了问题,却并没有等待邬九思的答案。在自己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紧跟着开口:“是不曾被梳理、杂乱暴烈的灵气!”   “……”邬九思喉结滚动,视线紧紧落在道侣身上。   郁青继续一边说话,一边整理思路:“你知道的,我算是半个丹修。要说熟悉这世上的一草一木,恐怕连器修都比不上我等。   “平日看那些灵植、其他天材地宝在丹炉当中熔化融合,我和胡师姐、谷师姐她们也会想——分明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为何又能化作一体?再有,当所有东西都变成药液的时候……说到底,它们会不会有着同样的基底?”   邬九思眼皮动了一下,轻声道:“灵气。”   “对,灵气!”郁青说,“自然,这个说法也就是我们私下讲讲,不过九思,你还记不记得,山南前辈从前也提出过猜测?他走过的地方那样多,见识也比咱们要广。许多地方原先的确不曾有小州,下一次却是有了。从前都说,这是风暴将小州吹变了地方,但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是那些小州是方才诞生?”   这里说的“小州”,便不是像是星罗、扶风等说是“小”,却也能容修士们建城、成就势力的地方,而是实实在在只有人落身之处的土地。   事情在郁青口中变成了一个圆环,这会儿被他自己,也被邬九思一点点理清。灵气,世间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灵气。它们狂暴之时是四州之外的风暴,温顺下来便是让修士们生存生活的土地——一切本应是这样子的,可如果有一天事情发生了变化呢?   “如果是顺着这个思路,”郁青最后道,“想要验证也并非什么难事。妖雾咱们捉不住,风暴莫非还捉不住吗?”   邬九思听着这话,目光和道侣一起转向外间依然在烈烈作响的大风。   半晌,他回答:“是啊。”   两人都是说做就做的人,既然有了想法,下一步就是施行。   于是邬戎机和闻春兰再见到小辈们的时候,就发觉两人在忙活一些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   邬九思和郁青倒是也无意隐瞒,很快和父母说清思路。   邬戎机和闻春兰听得怔然,随即便叹:“这可真是……”   小辈们屏住呼吸。   长辈们说出下一句:“……还怪有道理的。”   世界上见多识广的修士那样多,他们也在其中。   山南能提出来的设想,两人自然也能。   加上阿青补充的、从丹修视角方能观察到的新思路,邬戎机和闻春兰只觉得有一扇门在心头打开了。是啊,从前怎么没这样想过?   两人叹过了,便暂且放下原先的忧心忡忡,开始关心小辈们的研究进度。   心头有种预感。若是九思和阿青所想当真不错,那便相当于修士们终于在打造灵船之外,找到一条出路!   “要困住风暴倒是不难。”邬九思给父母介绍,“一个寻常小阵也就是了。”嗯,虽然这个“小阵原先的作用其实是稍稍阻拦风暴,给修士们逃离远方的时间。但到了他们这个程度的修士,谁还不会改改阵法?   难的是接下来的事。   从前分离各样天材地宝中的杂质时,郁青是用丹炉为媒介,以灵火去催动。   眼下他选择的是同样做法,只是困难也是显而易见:和从前炼丹时用的那些材料相比,风暴还是太“轻”了些。   好在质量和灵气浓度无关,他眼下是尚未成功不错,却总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一点脉搏。   接下来,从云州回到玄州的路上,郁青便一路都在钻研。   其他人虽然没有正经修习过丹道,可也算都有些底子。郁青忙活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出出主意、顺顺思路。   不止如此,邬戎机还事先送了信符回天一,要现任丹道峰主也一起琢磨。   如今仍有姓上官的修士身在丹峰,峰主却是实实在在与之无关了。两千年前,峰头名字也做了更改,现在是叫“瑞鼎”。   灵犀峰主是位角逐上位的化神修士,和太清峰的关系谈不上极好,却也不会像是从前上官家人一样和他们针锋相对。私下交往是没什么机会,这等要事还是能与之共商。   郁青也琢磨,路上是不是能顺道在云梦门停一下,请教请教孔尊者。   他把这个念头说给道侣和长辈们听,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赞同。   孔秦也回了话,欢迎邬尊者一行到来。   双方说定,飞行法器继续在云端穿行。与此前的凝重氛围不同,眼下到底多了几分对大患得以解决的期许。   一旬之后,灵舟放缓了速度。站在舟头往下望着,郁青不无感怀地与道侣讲:“从前在这儿待了那么久,眼下看,倒是又觉得陌生。”   邬九思听着,朝父母方向看了一眼,心头思忖:“若是阿青想,倒是可以请父亲母亲先回玄州,我和他在这儿多留些时候。”   这话没有明确说出来,但郁青还是有所感觉。他唇角略略勾起一点,很快又摆出正色模样。   原来灵舟这会儿已卸下原先的隐蔽布置,泄出气息教云梦弟子察觉。眼下正有几名年轻小修相携前来,停在舟前拜:“可是天一的邬尊者一行?”   “正是。”这等小事儿不必长辈们出面,邬九思、郁青自会把名贴递上去。云梦弟子瞧过之后,便一边给门内报信,一边引着客人们进入。   胡玥、谷莹很快出现,从接引弟子手中接过招待客人的任务,又含笑与郁青说起:“你倒是来得不巧,师尊眼下正在炼丹呢,怕是得过些时候才能来见。”   郁青倒是无所谓,“也不急这一天半天的。不过师姐,前头信符当中与你们说的事儿……”你们这边呢?有没有什么看法?   话没说完,他的手臂被人轻轻按了按。   后面的句子被打断了。“听”着识海当中道侣的声音,郁青喉结猛地一滚,视线转向孔尊者的炼丹洞府。   同一时间,胡、谷二人只觉眼前一花,两位尊者大能已消失在原地。   两人本能惊疑,却不是怀疑邬家一行,“阿青!怎么回事?”   回答她们的是邬九思。化神修士的手缓缓从道侣胳膊上落下来,道:“方才父亲、母亲察觉那边的阵法有所异动,再去探查,却察觉到了不妥当……”   说到这儿,他微微停顿了一下。   “已经没事了。”邬九思说。伴随他的话,邬戎机、闻春兰、孔秦同时出现在四人身边。几个长辈乍看起来还是寻常模样,可细细探究,便会发觉孔秦脸上带着几分后怕,袖口也有少许灰痕。   再接着,他们面前又多了几名摔在地上、形容狼狈的修士。   胡玥和谷莹见状,还能有什么不明白?——趁着师尊闭门炼丹,这群宵小竟然敢去袭击他老人家!   两人又气又恨,尤其是在看轻那几个修士面孔,发觉里头竟有一个她们“师弟”的时候。胡玥先开了口,斥道:“叶阳平!你怎么敢?!”   被她叫到的修士只是冷笑,并不说什么。倒是孔秦叫住弟子,道:“行了,莫让邬尊者、闻尊者看了笑话。”   说到这儿,又转身朝二人拱手。是感谢他们方才出手相救,也是歉然表示自己兴许要先处理一下眼前的问题,招待贵客之事怕要推后。   邬家四口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应下之后便由胡玥二人带他们离开。   往后又过了一日,孔秦亲自到客人们暂居的地方拜访,这才说起昨日那场袭击的原由。   倒是并不新鲜。妖蛟虽然已经死了几千年,凡人也早早忘记当初的惊乱,可他说出去的话,依然有人记得。   灭世之灾,是因进境的修士太多而来。   妖蛟哪里是修真界的罪人?他以半龙之躯,一心清理高阶修士,还寻常人一个清明世道,这不是之于众人有恩吗?   再细细去想,当初那伙儿将其斩杀的修士,可不就是耗了最多世间灵气的人……   当这些说法被有意宣扬起来,自然有继承焦苍信念的人集合到一起。   尤其眼下云州边岸出事,更是给他们敲响警钟,告诉他们马上要没有时间了。   听完这些话,长辈们如何不说,只说邬九思和郁青。   不知从那句开始,郁青扣住了邬九思的手。   感受到手背的温暖,邬九思先是一怔,随即胸膛也柔软温暖起来。   “我没事。”他和郁青讲,“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不就是浑身经脉都被妖蛟一击震碎,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废人”吗?   那都是多长时间之前的事情了?若不是阿青的动作,邬九思甚至不会有所联想。   这么说来,阿青也在妖蛟手中受过重伤……   邬九思将道侣的手反扣住,关切地看他。   于是郁青心头也是一片柔软,跟着回答:“我也没事。” 第127章 天道无情   众人并未在袭击的话题上耽搁太久,寥寥数语后,话题又转向对风暴的研究。   那日看过郁青递来的信符之后,孔秦倒是当真受了些启发。可要说认定“妖雾将数个外州转换为风暴”一事,还是有些勉强。   这是正常的。别说他了,就连最先萌发出这样念头的邬九思和郁青都无法说是完全肯定这般猜测。   不过,对于如何梳理风暴,让它们凝聚成型,他已经有了初步想法。   最先是孔秦与邬家人交流,往后些,一些他信任看重、视作心腹的弟子也加入其中。   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一旬过去,倒是真的有了些结果。   一枚巴掌大,流光溢彩,灵气浓郁的灵石出现在他们面前。   众人:“……”   高兴吗?不能说不高兴。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稍稍验证了前头的想法。   但要说多么狂喜,那就是当真不至于了。甚至到了此刻,众人方缓缓意识到:“让风暴变成灵石或许不难,难的是其他……”   如果邬、郁二人的猜测是真的,那些在阵法当中横冲乱撞、如剑如刀的狂风当真就是昔日的土地,树木,灵兽,乃至人修。   那反过来,这块灵石,是不是也可以变成这些。   孔秦的手开始颤抖。到了此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什么。   这当真是人力能为的事吗?还是说,这分明是天道才能踏足的领域?   想到这里时,恰好外间有风吹起。云梦门是云州最大势力,这种地方,没有什么不沾染灵气。于是带着丝丝缕缕灵气的风从叶间吹过,众人耳畔便多了“哗啦啦”的声音。   往常再寻常不过的动静,到了此刻,却宛若一种无言的提醒。   寒意从众人心头蔓延开来,一时无人讲话,更无人动作。周遭明明空无一物,修士们却仿佛陷入了能吞噬一切的沼泽。   丹修们如此,邬九思与他的父母同样如此。这会儿再去碰道侣的手,邬九思便觉得一片冰凉。   而当郁青再转头看他,邬九思对上的是充满惶惶然的目光。   阿青在害怕。   怕什么呢?……如果这一切当真是“天道”才能做到的事情,是不是说所谓“本元终结”的预言,包括焦苍曾经说过的上一元、再上一元的终结,都同样是天道所为?他们曾经在其眷顾之下修行,还洋洋自得地将人修视作天道宠儿。可难道曾经遨游四海、上天入地的神兽们便非如此了吗?到了今日,还不是再也寻不到它们的踪迹。   人修也是一样的。   天道无情啊。作为其下蝼蚁,他们要怎么抗争?又当真能改变什么吗?   “兴许是我想错了。”邬九思说。   到了这样的时刻,他的嗓音依然显得平稳,宁和,“原先也只是一个寻常念头……未曾想让孔前辈与诸位也大动干戈。”   无人应声。   沉默当中,邬九思继续缓缓开口,“只是诸位,若是风暴当真可以化作灵石,为我们所用,日后便是四州覆灭,人修依船而生,也不会是所谓绝路。”   众人:“……嗯?”   一双双灰败的眼睛里重新有了色彩。邬九思又察觉到,道侣的手也开始回温了。   他也由此微微笑了一下,说:“那些觉得救世之船不好的人,不正是觉得大伙儿上了船,便是坐吃山空吗?眼下看,却是并非如此。”   这个时候,孔秦终于开口接话,道:“这块灵石论品质不过中等,又是凝结了在场所有人之力。想要当真走到邬小友所说的那一步,怕是并不简单。”   邬九思缓缓说:“是不简单,可到底算是机会。”   孔秦笑了:“是啊,是个机会!”又看向弟子们,“若是咱们能握住这个机会,怕也能在世间留下无人能忘的名号!”   他是有意激励弟子,想要将众人从原先的低迷气氛当中拉出来,于是开口时有意用上激昂语调。这也的确有效,有了邬真人的分析,又有师尊眼下的话,云梦门弟子的目光当中果然渐渐有了光彩。   对啊,什么天道不天道的。不说这念头对不对,他们又要拿什么与天道抗衡?倒是眼下这样,才算终于找出一个可以尽力的方向。   再一琢磨,郁道友仿佛说过,同样的猜测他们也曾和天一瑞鼎峰提起?——郁青与他们有旧,可到底是天一人啊!这事儿上对方做的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甚至人先把截存的风暴送来,就是他们占便宜了!   丹修们眼里开始冒出小火苗。   与天斗的念头太过可怖,相比起来,还是与人比拼更容易接受。   至此,现场气氛终于彻底扭转。而在道侣的默然安慰之下,郁青也调整好了心态,开始琢磨眼下凝结灵石的方法还有什么能够改进的地方。   这一琢磨,便是又在云梦门留了一旬。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一个月的工夫,邬家四口人方再度启程。   重新回到熟悉的灵舟上,最初的时候,郁青脸上带着和孔秦等人告别时的笑。可等舟身升起、到了比云霄更高的地方,他看着下方的白云、山水、飞鸟,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收敛,化作几分带着忧虑的茫然。   “九思,”感觉到道侣来了自己身边,郁青身体侧过去,靠在对方身上,“你说,咱们当真斗不过‘天’吗?”   最后的话说得极轻,近乎只有邬九思的神识能捕捉到。绕是如此,郁青还是快速往云上扫去一眼,确保自己没见到电光。   邬九思的回应是揽住道侣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而后回答:“若是斗不过,阿青,你会如何?”   郁青嘟囔:“总是不甘心啊。”   邬九思笑了,“那便是还想斗。”   郁青说:“只是若是败了……”   话音停顿。   郁青重新直起身体,摸摸下巴,“那也是还剩两千年。若是什么都不做,还是只剩下两千年。”   相反,若是赢了呢?   他眼里冒出两撮小火苗。以自己的资质,不说大乘了,进境化神总没有问题!到那时候,又能和九思携手长久时光。   “好!研究怎么让风暴变成灵石的事儿,便交给孔尊者和瑞鼎峰了。我这边,还是继续琢磨前头的事儿!”   邬九思听到这里,失笑。   郁青又看他。目光落在心上人脸上,哪怕两人已经结契日久,再看那张温雅俊逸的面孔,他依旧觉得心动。   半是冲动,半是“总归父亲母亲眼下也不在此处”的念头飘出。郁青忽地凑上前去,在道侣唇上碰了碰。   而后,他明显感觉到,九思扣在自己肩膀上的力度微微收紧了。   ……   ……   袁仲林也没想到,师兄师姐一家子出去一趟,带回这样一个“好消息”。   关于外州与风暴关系的猜测,邬戎机没有瞒他。但袁仲林思索之后,还是觉得不要将此事对外公布。   倒是云梦门那边已经有了进展的事儿,可以往外说说。云州惊变之后,其他三州也多少有些人心惶惶。师兄师姐们不在的时候,各样事务近乎将袁仲林淹没。如孔秦受到的袭击,更是到处都有发生……这种时候,很需要一个能够振奋人心的消息。   邬、闻对此自不会阻拦。只是私下说起的时候,郁青感叹:“孔尊者怕是更要觉得肩头担子沉重了。”   邬九思微微笑道:“在这之后,孔真人还是要高兴的。”   郁青道:“也是。”停了停,又说:“吱吱前头不是说吗,咱们空间里又有灵花开了。看来你我修行的时日长些,里头的生发之气也能多些。”   这是另一个好消息。夫夫二人讲到这儿,干脆直接往空间里进了一趟,细细盘点这百年当中多出多少生长起来的灵植。   再以此为基础,估量出如今里头大约能容纳多少灵兽……   当真到了妖雾吞噬一切的日子,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底牌了。   想到这儿,两人的心情都沉肃很多。只是再一转念,又觉得人修毕竟还有两千年光景,还是该对日后抱有期待。   在这份混合了忧虑、紧张、渴盼的心情当中,时日如流水一般过去着。   五年后,邬家人当初截留下来的风暴被消耗殆尽。各门苦心研究的丹修相继赶赴北州、云州、龙州边岸,有人带着风暴离开,也有人就此留了下来。   时间继续推移,以风暴凝结灵石的手段不断进展,传到太清峰上的都是些好消息。与之相对的,是郁青“将清灵气与其他灵气混合,看能否让其化作灵植灵矿”的计划始终不曾实现。   他自己也开始和邬九思叹,说这条路或许毕竟是行不通的。其他道友从九思你当年的一句话中有了今日成就,才是正经路子。   至于自己,还是收拾收拾家伙,开始和大伙儿一起打包山林当中的天材地宝,为后面上船的事儿做准备吧。   此时距离天道透露的终结之日已经不足千年,邬九思半步大乘,郁青也是化神修士。   北、云、龙三州已有大半被妖雾“消化”,玄州边岸也并非完全幸免。 第128章 帮手   不仅如此。   修士们能明显觉察出,妖雾出现的频率在不断增加,每次吞噬的土地也在不断增加。   饶是外围宗门始终在带着弟子、势力范围内的凡人内迁,也总有人走不及,在下一次妖雾来临时被吞噬。   惶惶氛围笼罩四州,大量修士抛却一切前往玄州,想要被上头的势力收留。而玄州之上的修士虽然并非全无怨言,可在大是非前,还是选择了接纳。   可到了玄州也并不意味着安然无恙,只是末日临头的日子被推迟了许多。   二百年后,北州,雍城彻底失去消息;   云州,云梦门被吞没;   龙州,万豪商会最后一个分会长选择将装载大量货物的灵船挡在身后,自己则独自留在风暴当中,试图让妖雾蔓延而来的速度减缓片刻……   三百年后,北、云、龙州彻底消失。从此“四州”的说法成为历史,再有新出生的修士再也无缘亲眼所见。   他们却来不及遗憾这个,而是懵懵懂懂地被长辈们送上灵舟,听最后一句叮嘱:“去天一宗!见了那边的人,你就安全了!”   安全?——年少的修士还想再问,长辈后方却是灵光暴起,剑气破空。   天灾将至,可那毕竟只是“将”。   比天灾到来更早的,还是人祸。   数日过去,接到消息、赶赴玄天门的邬九思一行碰上了带其标识的飞行法器。   只是在他们发出讯号之后,法器没有丝毫停留,依然在不断前行。   邬九思察觉不妥,郁青更是觉得有细细密密的不妙预感涌上心头。两人再不犹豫,直接以化神之躯生生闯入灵舟。再接着,邬、郁一起脸色大变!   血腥气……   在这儿酿出惨剧的人根本没有掩饰的打算!除了漂浮在鼻翼间的气息外,两人神识在舟头扫了一圈儿,便“看”到了那些鲜红蜿蜒的痕迹。   再继续细细在舟上搜寻,片刻之后,但听“唰”的一声,邬九思手中的太初扇完全展开,郁青也提起了自己的本命灵剑。   他擅长的法器自然不仅于此,可到最后,郁青觉得还是握着剑时最为顺手。   回应他们的不是瑟瑟躲避,而是一阵笑声。   一阵灵光闪烁过后,数道身影出现在邬、郁二人面前。看轻他们的面容之后,两人神色微变。   这里头竟有他们曾经见过、同属玄天宗的面孔!   只是对方眼下出现在这儿,意味什么已是不言自明。   考虑到天一与玄天的关系,到了这个时候,邬九思还是说了一句:“乔小友,妖蛟当年那话,的确是假的。如若不然,那么多修士都被……怎么妖雾出现的次数非但不曾减少,反还是变多了呢?”   被他称作“乔小友”的修士抿着唇,并不在意邬九思的话。邬九思瞧着他,却又想起那年阿青假死离开,自己竭力找寻的事。   与乔家老祖宗的关系便是那个时候结下的。那个时候,又有谁能想到今日呢?   他最终还是没有留手,就像这小辈不曾对同宗修士们留手。   只是到最后,对方在郁青剑下奄奄一息的时候,却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再度启动了舟上阵法。邬九思和郁青正要防备,此时竟听到哭声。   两人这才意识到,对方是送了一个辈分更小、这会儿怕是不过十多岁的孩子到他们面前。   时间再推后一点,好不容易等到那刚刚筑基的小修睡下了,郁青颇觉郁闷地在道侣身边坐了下来。脑袋又是一歪,靠在邬九思肩膀上,和他嘀嘀咕咕:“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玄天门完全覆灭了吗?也不是,前头已经有许多修士离开,只是最后留下的一波人没来得及走,就被神龙教的人追上了。   所谓“神龙教”,便是那些尊崇妖蛟言论的人给自己打出的名号。这些年中,邬、郁两个曾无数次和他们打过交道。最初见了,两人心头还有些许震动。到现在,便只剩下漠然提起法器了。   可郁青还是不解。   就像九思说的,哪怕最初有人被焦苍留下的话蛊惑,这么多年下来,难道还不够他们看清杀人根本没用吗!   再有,要说那乔家小辈是真的相信焦苍的话,他怎么又偏偏留下了一个孩子呢?   繁复情绪积攒在心头,让他的心情郁郁沉沉。   以邬九思的角度来看,道侣的识海当中凝出了一片阴云。   他想了想,直接岔开话题:“这样下去,‘登船’的日子怕是要提早了。”   郁青听得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没成功,大约还是道侣肩头靠着太舒服的缘故,人起开了一刹就又倒了回去——惊道:“提前……好,仿佛也是时候了。这么下去,谁知道自家地盘什么时候要没?倒不如快点去船上抢地盘。”   邬九思轻声回答了一句“是”。   只是这就是修士们的结局了吗?原先笼罩在郁青心头的阴云消散了,化作烈火烧灼一般的不甘。   奈何自己的研究始终没有进度,这么多年过去,也至多是让风暴凝出的灵石里多了些金木灵气。要看上头结出花苞,还是遥不可及。   要放弃吗?   如许多年前一样,郁青给了自己清晰的答案。   绝不!   原本蔫头蔫脑的道侣快速打起精神,琢磨起那个已经困扰了他经年的问题。   邬九思含笑看着郁青的身影。过了会儿,觉得左右无事,于是自己又到了空间里。   这些时候一直忙忙碌碌地救人、接人,他们又有一段时间没有查看空间中的灵植生长情况了。   邬九思并非药修,可和郁青同修日久,他又愿意上心,此时对那些各式各样的灵植已经十分熟悉。   再说了,除去自己做事外,他还另有一名“帮手”。   雪白白、毛乎乎的寻宝鼠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立刻从灵石窝里窜了出来,三下两下顺着邬九思的衣摆爬了上去,来到修士肩头。   又“吱吱”了两声,意思是:“主人主人,这会儿我能出去放放风吗?”   邬九思很遗憾地告诉它:“还不行。”灵舟还在行驶,吱吱要出来,最起码也得等到回天一之后。   而哪怕回了天一,小耗子也不能像是从前那样自由自在漫山收小弟。被妖雾吞噬的修士是多,可活下来的仍有不少,加上那些随之内迁的凡人……靠近玄州内部的宗门近乎都是人满为患,就连太清也分出几个峰头给邬戎机从前交好的门派、势力——值得一提的是,孔秦及其门下弟子也在其中。   孔连泉对此十分惭愧。真论起来,他才是整个天一当中与云梦门关系最近的一个。只是主峰不比其他峰头,本身并无多大地方,只能请师伯一家安顿父亲了。   人多带来的结果就是宗门再无往日清净,寻宝鼠的“领地”也受到威胁。本就已很少出去见人,这下好了,连在“自家”都得躲着避着。吱吱自己倒是乖觉,知道这也是为它考量,可邬九思和郁青还是觉得亏欠。   “吱吱?吱吱!”   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小耗子用鼻尖在邬九思揉自己毛毛的手上戳了两下。   亏欠什么!本鼠有这么大的一座灵石山,到了外面还要担心有人来抢呢!出不去就出不去呗,在空间里也没什么不好。   邬九思“听”了这话,知道这是安慰自己。他笑了笑,“那恰好,接下来的事儿,便要麻烦你了。”   话音落下,站在修士肩头的寻宝鼠挺胸抬头。   麻烦什么?清点灵植这活儿,它做得开心着呢!   甚至不必邬九思细问,吱吱已经叽叽咕咕地和他说了一串儿结果:“两位主人上次查库是六年前的事了,到今日,桐草那些低阶灵植长成什么样先不作数,只说品阶稍高的。水芙蓉又开了六朵,金芙蓉也有五朵,而后风露云英……”   邬九思一面听,一面点头。不知何时,他手中出现一枚玉简,其中正清晰地记载着寻宝鼠所说的那些情况。   待会儿邬九思还会再查看一遍,来做进一步核对。有了这两道步骤,后面郁青要知道结果,便很简单了。   只是,“你方才说,紫牙乌又长了三尺?”   核对到一半儿,邬九思侧过头,和依然在自己肩头的寻宝鼠确认。   吱吱很肯定的点头:“是,是有三尺的!我记得清清楚楚。”这灵植有毒,它那会儿险些就要踩上去了,可不就是印象深刻?   邬九思听着,没说什么,只是又转回目光,看着眼前青紫色的灵植。   也是因为它带了毒的原因,郁青把它安排在灵植区域边缘,再往过就是一片空旷。   在这人心浮动的时候,任何一点位置都不好浪费。这片空旷也不是邬九思和郁青忘记塞满,而是随着两人修为上升,空间也在不断扩大。   在邬九思的不言、不语当中,小耗子望着眼前最多只有三寸的毒植,卡壳了。   它挠挠脑袋,自我怀疑:“不会吧?难道我那会儿醉灵了?”头晕眼花,所以看错了紫牙乌的大小? 第129章 分别   想到自己用灵石搭成的“窝”,心虚之余,吱吱又觉得这种猜测很有可能。   它的声音小了许多,身子也默默从邬九思肩膀上滑下来,在人手上摊成鼠饼。   鼠不懂,鼠不记得!   这副样子,看得邬九思忍俊不禁。拇指在吱吱身上摩挲两下,他的目光从紫牙乌上转过,开始盘点其他灵植。   等人走远了,重新被放回主人肩膀上的吱吱才默默抬起脑袋,看着长得横冲直撞、张牙舞爪的那一颗颗青紫色“长牙”。   真的是鼠记错了吗?   它心头划过薄薄的疑问。只是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答案了。   邬九思并未料到,一直到自己从空间离开、和道侣重返宗门的时候,灵宠依然在前头发现的问题上纠结。   他和郁青有很多新的情况要面对。如邬九思此前所料,许多势力这会儿已经在以“故园覆灭,无法安心在天一久留”为理由,提出去往船上。   袁仲林没有理由阻止这种做法。再有,哪怕是天一内部也有声音,说他们同样应该做好登船的准备。   是,最先打造灵船的时候,大伙儿已经分好了地盘。可这就足够了吗?掌门你自己想想,那些人现在上了船,真的不会对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动手脚?   大伙儿都是活了几千岁的老人了,实在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单纯一把。   袁仲林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等到邬、郁再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袁仲林自己倒是还留在天一,但他三个徒弟当中也有两个随众人去了船上。这倒不是赫连随、任剑秋心思如何,只是听从师尊安排。   孔连泉依然留在天一。等见了小师兄和阿青,他脸上还是扯出一抹笑,“你们回来晚了,没赶上我们给师兄师姐送行。”救世灵舟那样的庞然大物,平日自然不能直接停靠在天一宗内。   最初的时候,船还能分成数个部分,于是仅有天一负责的部分停留在含元峰中。往后众多组成拼凑一处,停靠的地方便成了边岸。   千百年中,也有救世灵船与妖雾相对的时候,只是每次它都能顺利脱身,也算给修士们增加了不少信心。   孔连泉又道:“临走时还说呢,下次大伙儿再见,怕又是几百年后了。”   邬九思看着他脸上的笑,又分辨出师弟这份笑意之下的茫然忧虑,到底拍了拍他的肩膀。   郁青也道:“那没法子了,只能由孔师兄你代了师兄、师姐那一份,来给九思和我接风。”   孔连泉愣了愣,而后大笑:“好!好!我与你们接风。”   师兄弟三人像是过往一样,坐在树下石桌旁,就着傍晚的山间灵雾喝酒。   灿烂瑰丽的晚霞落在灵雾上,给这些浓稠的、在几人身畔流淌的灵气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   他们在金光当中碰杯。没有人提起未来,都只说当初。孔连泉记起自己当年去雍州——等等,那也是他和焦苍碰到的一次行程……修士迟疑了,邬九思倒是看一看道侣,很快笑着又朝师弟望去,“是啊,我和阿青也曾去过那边,城中的酒是当真不错。”   “后来我也学着酿了些。”郁青说,“总觉得比不上城中滋味。”   孔连泉听着,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当中有些怔然,道:“那会儿我还是金丹呢。”   邬九思和郁青说:“如今已经是孔真人了。”   要是孔秦没在,把“尊者”的叫法给他也是可以的。   孔连泉的笑意便更大了,也对着邬九思和郁青叫“真人”。又和两人嘀嘀咕咕,说他一直觉得自己运气挺好。虽然有过瞎了眼、被人骗的时候,可到今日,无论家人还是友人都能在身边。不像旁人,就拿父亲的几个徒弟来说吧,其中已经有人最终还是没有熬过金丹的门槛,就那么身死道消了。   孔连泉喃喃说:“父亲很是伤心了些时候。”一顿,“好在这趟出来,他的弟子们都保全了。”   邬九思点头,郁青也在心头想,自己在云梦的朋友便是孔师兄说的“孔尊者的弟子”,这个不必再讲。在天一这边呢,便是司徒兄和安兄了。   两人本就算是有天赋的,这才能在当年拜入天一。后头修行时,也都很是勤勉努力。自己又算是在丹道理摸索出门道,不说无限量供应吧,友人们当真有所需要的时候,郁青定然是不会吝啬的。这么一来,两人的道途不说一帆风顺,却也是稳扎稳打,如今同样是“司徒真人”和“安真人”。   前些年,自己还参加了他们的结契礼。那两人当了太多年的“好兄弟”,谁也说不清他们什么时候有了另外的心思。司徒修后来也道,如果日子一直顺顺当当地过下去,他或许只会觉得当下的日子便很好。平日各自修行,来了闲暇便聚在一起……   可当他想到“或许我和阿朗等不及下一次闲暇时刻,便要受妖雾之迫分离”,司徒修又觉得,自己想要的不止如此。   郁青听过,感怀,又回想起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   思绪不免转到自己道侣身上。接着,便开始觉得今生圆满。   ……只希望能再圆满下去。   可惜往后的时间里,除了两人的修为仍有缓慢上升之外,事情仿佛再未生出什么不同。   妖雾宛若狡猾的猎人,时不时出现一次,将人修们逼到更小的空间。   如果放开神识,邬九思和郁青每天都会听到无数哭声,就连山间妖兽也因不断靠近的末日而悲鸣不断。   再次接人回来的死后,郁青在太清见到了等候自己的两位好友。他初时意外,很快听司徒修说,金长老前些日子与袁掌门商议了一次,而后便决定将整个含元峰都迁入灵船。   除了他们,还有瑞鼎峰等处平日少有外出的修士。安朗作为玉川峰弟子,倒是仍有选择。是继续留在外面做事,还是去船上值守。   “我选和阿修一起。”安朗说。话音入耳的时候,郁青留意到,两人的手叠在了一起。   他怔然片刻,在意识到好友眉目之间的神色是愧疚时回过神,笑道:“我原先还在和九思说呢!虽然赫连师兄、任师姐前头已经上了船,可和其他宗门比起来,咱们天一在上头还是势单力薄了些。这下好了,几个峰头一起上去,又有安兄他们帮扶,等我们后头也去了,绝不必担心受人欺负。”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有意做出的活泼语调。然而无论心中如何想,面儿上他们都是一样笑着,口中期待日后重逢。   司徒修还和邬、郁二人透露,以金峰主为主的器修们已经开始和丹修联手,琢磨若是能等到妖雾消散、再也不来的那天,他们能否用从风暴中凝出的灵石塑造一片新州。   “长久待在船上,也不是办法。”司徒修说,“有些与我们交好的外派弟子已经上去些时候了,总说觉得憋闷。哪怕能用阵法造出幻境,也明知那些事假的。”   造出新州?邬九思、郁青一起琢磨这话,心头都多了几分期许。   后头又是饮酒、送别。类似的场面,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已经不当值守弟子很多年,却仍与邬九思关系极好的祝伯敏、祝仲学兄弟也走了,上船之前信誓旦旦,说等少峰主到了船上,他们一定已经收拾好地盘,让少峰主和阿青都过得舒舒服服。   赫连随、任剑秋的弟子们在下一波离开。孔连泉原本不愿意当带队的人,想要跟着师尊在天一留到最后。可袁仲林与他说,如今外间太乱,自己无法走开,又实在放心不下小辈……   “所以我也要走了。”孔连泉来太清见师兄师弟,“你们呢,和我一道吗?”   “不急。”邬九思说。   郁青也道:“我们再留些时候。”   孔连泉皱眉,“再留……下一次妖雾……”   邬九思道:“还有很多人留在外面。”   孔连泉不说话了。   他知道小师兄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对方口中那“很多人”其实是凡人。   救世灵船终究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哪怕妖雾已经吞噬了无数性命,它能依然无法容纳所有人登上。   凡人自己也明白自己被放弃了——这甚至不算是“放弃”,他们本就只能活几十年,与修士相比仿若朝菌蟪蛄,即便留在外间也兴许能无病无灾地终老。倒是如果仙人们愿意接自家有灵根的孩子们离开,他们便要感恩戴德。   那能就这么将他们留下吗?也不妥当。上不了船的除了凡人,还有许多妖兽、些许曾经作恶的修士……如今留下的人,便是要将这些灾祸挡在凡人们生活之处的外头。   孔连泉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两人的。到最后,他也只是又举起了酒杯。   “船上见。”   他说。   邬、郁两人同样举起酒杯,笑着回应:“船上见。”   说出这话的时候,在场众人皆是真心。却没有人能想到,当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本该来接上他们的救世灵船,竟是联系不上了。 第130章 四面八方   一张又一张信符发出去,却全部都是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一个本该收到信符的修士回应。   邬家四口人面对这样的状况,心情愈沉,却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分析。   而其中最要紧的问题便是∶究竟是那艘船出了问题,还是他们自己?   “妖雾怕是要来了。”邬戎机断然道,“再不可耽搁,你我即刻便要启程!”   闻春兰、小辈们自无不应之理。邬戎机见状,又开始安排:自己和道侣负责招呼仍然停留在“玄州”的修士——数量实在是少,连袁仲林都在前些时候走了,去救世灵船主持大局——九思和阿青则负责尽可能地搜罗尚能找到的凡人。   这并不是一个太过艰难的任务。自数十年前开始,通月城外的凡人先是见到了仙人如织,无数修士在天一境内来来往往,走在街头一个石头扔下去就能砸到十个元婴修士。往后,又眼看着街道冷清,人烟渐少。到最后,还能光顾他们商铺的只剩下一些老邻居。   半是因为人们到底向往聚族而居,半是外间那些不曾有人踏足的地方逐渐被妖兽完全占据,慢慢的,曾经繁盛无比的仙城,成了凡人们最后的居所。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虽然还有男女在心怀侥幸,可生下来的孩子还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孔连泉走时尚觉得灵船绝无可能容下这样多凡人,眼下邬、郁却商量着只要稍稍改变舟上屋子大小,就能把人们全都带走。   ……再有,哪怕到了这会儿,也并非人人都愿意离开。   “小邬真人、郁真人也要走了吗?”见到他们的时候,有老者这样问。不等两人开口,他已经继续说:“我头次见到你们的时候,还是个娃娃呢!不知不觉,也有这么多年啦。”   以邬、郁的角度来说,这实实在在是个小辈。可看他黑白交织的鬓角,再看他面上的深褶斑痕,邬九思还是放轻声音,叫了一句:“老丈,与我们一同去吧。”   老者沉默。   不光是他,原先和他一起坐在墙边儿、一起打扇子晒太阳的其他老者也沉默了。   邬九思和郁青这会儿的确焦急。不知去处的亲朋,随时可能到来的妖雾……样样都仿佛烈火上的油锅,再来一点水星都能崩炸。可修士们的时间纬度又的确比凡人们漫长许多,于是眼下他们仍然耐着性子,静静地等老者们想明。   “不走了,不走了。”最先开口那老者给的答案是,“我家祖上从北州被真人们带到玄州,我爷爷又被从白凤城带到通月城外……若是连我也走了,岂不是再也没个根儿了!”   “是啊,两位真人。总归我们也没几年活头了,那怪雾说是要来,可不是到底还没来么?说不定,都等不到时候,我们一个个全咽气了!也给真人们省了许多麻烦。”   邬九思和郁青听着这话,看看老者们的神色,见他们面目坦然,并无对日后的忧惧。   可见这话的确是真心。   两人默然片刻,到底叹了一声,道:“我们会将灵舟停在城外。明日日落之前,所有要走的人务要去到舟边。只要是我们能瞧到的地方,便不会落下一个人。”   老者们眯着眼,到底答应下来。   而等到第二日邬、郁说的时候,城外毕竟不是空无一人。   大多是青壮,但也有那佝偻着腰的年迈者。见了两位真人,他踟蹰一下,轻声说:“我有一双儿女,小时候上了袁掌门的船,如今也有几十年不曾见啦!   “我是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人,按说不该……只是既然已经是这个时候,日后怕也吃不了真人们几口粮食。便想着,如果还能看看那双儿女,便是最好的事,哪怕看过之后即刻闭眼也再无遗憾。”   讲着讲着,声音越来越小。   郁青听得深呼吸,脑海里出现一张已经离开太久,自己也许久不曾记起的面孔。   阿娘……   如果你还在,会不会也待我……   “快来!”他扯出一张笑脸,又把一个锦囊拍在老人掌心。凡人们无法看到,锦囊接触人手的时候恰有一道灵光流出,化作细细密密的“丝线”,缠上持有者的手腕。   到了这种时候,修士们自然是再也没有心思做饭的。可既然接了凡人,他们的吃食问题总要解决。   考虑这点,从很多年前开始郁青就在炼制一些只有米粒大小、效用减弱了很多的辟谷丹。和他叮嘱凡人们的一样,每日早起服一粒,接下来整天都不会觉得饿了。   吱吱在里面也出了大力气。等最开始几批丹丸炼制完,眼看主人手里事情太多,寻宝鼠便自发地把任务接走。   我,吱吱,一只会炼丹的灵宠,骄傲!   虽然事先说了“日落时分”,可真正到了时候,邬、郁还是又多等了一晚上。   其中还有一个插曲。等到通月城空去大半,城外山林中竟是传出异响。邬九思和郁青轻易分辨出来,这是妖兽的动静。   两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兽群暴动,要攻击城池。他们心头一沉,不等邬九思说什么,郁青已经抽出灵剑,“九思,你且在此候着,我去!”   邬九思知道道侣的实力,此刻轻轻点头。却没想到,半个时辰之后,道侣归来之时,身后竟跟着许多妖兽。   “九思,”郁青又叫了一声,眼神复杂,“它们……唉,吱吱给我说,它们也想跟着一起走。”   与人修不同,面对妖雾,这些飞禽走兽没有任何自己离开的手段。   它们有恳求跟着修士们一同离开的灵智,莫非不知道自己上了舟之后会是什么处境吗?……郁青觉得答案是“否”,可即便如此,妖禽妖兽们依然不愿意断去这点微末生机。   面对这样的场景,邬九思心情复杂,到底点了头。   两人商量过,没和凡人们说起此事,只将双方隔绝开来。   第二日白天,他们升起灵舟,去与长辈相会。   随着层云落于脚下,郁青又清点了一遍舟上人数。心头有了数,他自然要与道侣说起。可到了这个时候,修士才发现,自己要找的人竟然不在舱中。   郁青眉尖跳了一下,神识瞬间铺向外间,果然在舟头找到了心中那个影子。   接着,他身形一晃,转眼到了道侣身畔。   感受到最亲近的人的气息,邬九思依然未动,只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去看舟下景色。   千山苍翠,各色建筑点缀其间。   玉川峰,御灵峰,含元峰,瑞鼎峰……   太清峰。   邬九思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从年幼孩童变成不如今的化神大能。   他也在这里大婚,在这里与阿青相知相守……   郁青碰了碰邬九思的手。察觉道侣握了上来后,他微微笑了一下,这才低声说:“等到金峰主、孔尊者他们当真在风暴当中造出新州,咱们就在上面找一块地方,也叫它‘太清’。”   邬九思眼皮颤动。这时候,灵舟已经远离他们的家园。   “若是当真有那一日,”他跟着笑了笑,只是郁青能感觉到,此刻的笑只是道侣在安慰自己,“也是不错的。”   郁青回答:“一定会有。”   虽然眼下他们根本不知道两位前辈在哪里。   不久之后,邬、郁与长辈们碰面。   留在舱内的凡人们无法看到,被邬戎机、闻春兰接上的零星修士倒是有所察觉:原先看似毫无干系的两艘灵舟在相会之后,便逐渐接近。先是双方外间的防御法阵相触、相融,而后是舟体自身。   一柱香工夫过去,灵舟合而为一!   “父亲、母亲!”   “九思,阿青!”   邬家四口人重会。心头是知道对方在分开的这段时间并未出事,可真正见了面,还是先相互问候过,这才说起各自接上了多少人,又是如何安置他们,以及“它们”。   再有,就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父亲,母亲,咱们接下来是要?”   小辈们眼下问的话,也是邬戎机和闻春兰思索了许久的事。   按照妖雾过往出现的频率,诸宗门在安置救世灵船时选择了相对最安全的玄州北部。眼下既然联系不上,他们直接北上寻找也是可行的。   可倘若当真是最坏的结果,他们往北去了,会不会直接和妖雾相对?   再有,如果灵船并未出事,只是双方之间相距太远,风暴阻碍了信符传递,船上的人怕也正在忧心、想要快些找到他们,如今直接北上,会不会反倒让他们和灵船彼此错过?   问题被一个个提出来,众人一起沉吟。片刻后,还是邬九思道:“咱们原先决定要走,便是因为上次妖雾自西南方向来,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   换句话说,依据过往经验,接下来的日子当中玄州最后保留的这片地区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妖雾吞噬。   “不如留道口信给袁掌门?”郁青也提出来,“到了风暴平息些的时候,他们收到信,便知道咱们已经走了。再有,只要他们还在北面,咱们往过走,总有信符能递到的一天。”   倒也的确是这个道理。邬戎机和闻春兰想了想,答应下来。   后续布置略过,只说灵舟真正启程之后。   邬九思和郁青陆陆续续地见到了舟上仍存的修士们。除去因作恶而被救世灵船拒之门外的人,余下那些能留到今日的修士大都和邬家四口人一样,是为护卫凡人。   众人相处颇为融洽。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灵舟处境并不算好的事实。   在他们北上的一个月后,留在太清峰的阵法不再每日朝邬戎机发来信符。   得到消息,邬九思与郁青心情沉沉,都知道:到底是来到这天了。   可这竟也只是一个开始。   一旬过去,妖雾追上灵舟,舟上修士严阵以待;   又数日后,灵舟仍然在逃,却有雾气从东南方向涌来……   再接着,前方风暴中多了一层雾蒙蒙的颜色。不必临近,修士们的心已经沉入谷底,知道这是己方唯一一条生路被截断。   此时此刻,灵舟四面八方,头上脚下,尽是那吞噬一切的诡异雾气。   他们再无可逃之处! 第131章 生路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步。   意识到灵舟被围已是定局之后,一个个修士接连出现在舟头。   面对死局,他们是有遗憾,更多却是洒脱。   谁不会死?就连玄天门的掌门前些年不也……自己已经比凡人多活了太多年岁,算起来,足够了!   只是不知道大船那边是什么状况。也无妨,现在看,被妖雾困住的是他们,被截断了信符出路的也是他们。救世灵船安全地停留在外,带着修真界的所有传承,还有希望、未来……   修士们沉默而从容,为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感怀。就在这个时候,一株灵植忽然出现在他们中间。   众多修士:“……”?   过往安宁之日能在拍卖会上出得天价的帝浆果就在身畔,他们却只关注:“两位道友!”“两位前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九思和阿青本是想将此事告知诸位的,”小辈们忙活,解释的事就由邬戎机来了,“只是我和他们母亲到底还是操了一把心,要他们先莫说话,只将那最后的去处当做底牌。”   闻春兰补充:“眼下妖雾已至,你我再无可逃之处!这底牌,便能用起来了。”   修士们听着这话,脑海当中依然是一片迷雾:按照两位尊者的意思,小邬真人和郁真人那边依然有他们能去的地方?可这等大事,为何不是两位尊者掌握在手中?难道是小邬真人他们另有什么机缘,以至于连尊者们也无法插手……   说得过去。机缘落到谁手里,本就是没道理可讲。   可对修士们来说,“两人持有一个巨大的、能够容纳万物的空间”还是很难想象。哪怕有人模模糊糊地猜到这种可能,也依然抱着迟疑,继续看各样灵植在身边堆满。   舟头的位置很快开始不够了,开始有灵植被直接送到防护法阵之外,又在接触风暴的瞬间化作齑粉。   这时候,闻春兰说了一句:“道友们不妨也想想,手中有什么东西能丢去。”九思和阿青很早就试过了,若是带着装了东西的锦囊进到空间,锦囊里有多少东西,空间里便要减去多少地方。   众人听着,很快反应过来:“看来那能让我等活命的‘去处’还有其他限制!”   这也是自然的。修士们很快开始盘算,首先要丢去的便是那些灵植,再有……   一番考量下来,外间风暴又冲散了不少灵宝。   这时候,又有人记起:“我等能活了,灵船上那些凡人呢?”   想什么,来什么。不等修士们开口问起,几个青壮凡人护着一名老者,同样来到船头。   见了船头场面,青壮们本就凝重的神色更是严肃几分。老者代表所有凡人开口,问:“仙人们,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吗?”   邬九思和郁青望过去,认出这正是那孩子被修真宗门带走、想要与之最后再见一面的人。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上了灵舟后,凡人们便逐渐聚拢在这老者身侧。所为倒也简单,能活到现在的人,家中近乎都出过一两个修真者,可那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接下来的日子不知如何,想来和仙人们关系近些,总能过得好些。而看来看去,也就此人是亲儿子有前途。   眼下发觉灵舟停滞,他们惴惴不安之余,也是这老者主动出面,说不如就让自己前去问问。   邬九思和郁青是没工夫解释的,其他修士又不知那刚刚听说的“去处”究竟是什么情况,最后开口的还是邬戎机。   这回,他说话的速度慢了不少,也凝重了不少,道:“咱们怕是不能再搭这艘船了。”   凡人目力有限,看不见不断逼近的妖雾不错,却也不是傻子。他们为什么要远离故土?又有什么能让这伙儿修士害怕?   众人迅速反应过来。青壮们面皮绷起,一时竟分不出自己应该惊惧还是应该茫然。仙人们没有抛弃他们,他们曾经觉得这样便知足了。可眼下,就连仙人们也要支撑不住。   “我们当中,一个人都去不了仙人说的去处吗?”在青壮们还在惴惴的时候,老者忽地问,“我看啦,这趟出来,年纪最小的娃儿是十七岁。”   邬戎机、闻春兰只看向小辈。   这时候,邬九思和郁青正好搬出了最后一盆灵植,神识落在空间中的空处出神。   两人也在计算。船上有多少人,这里能容纳多少人。父亲和母亲是一定要进的,自己两个……没了他们,这空间多半也撑不下了。   “试试吧。”邬九思最后说,“我们也不知晓。”   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老者和青壮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哪怕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活不下去,也要为眼下的答案快活。   再琢磨一下仙人话中的意思,老者连忙拍一拍身侧人的手臂,小声安排起来:“咱们先回去,让娃儿们按照年岁,从小到大地排一排。仙人不是说要试试么?或许最后进去的不光是长顺呢。”   长顺长顺,这个在眼下光景中也意外出生了的年轻人的名字里正带着家中对他活得长久、过得顺遂的期许。   然而,然而。   凡人们自去忙碌不提,修士们则继续扔自己的东西。这时候,又出了一桩意外:灵舟震动,修士们尚还安稳,凡人们却是纷纷踉跄跌倒,还有人直接失禁,惶惶地喊:“来了么!是已经来了么!”   他们也想活啊!为什么只让年岁小的娃娃排在前头?……到底还是不甘。   可这份不甘还没来得及化作行动,就有那眼中喷火的人将他们按倒。老者在最前方默默地看着一切,什么都没说,轻轻挪开目光。   邬戎机留在舟头压阵,闻春兰去了动静传出的底舱。   她倒是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平日总显得柔和的面孔这会儿凶色毕露,不等开口,便“唰”地抽出一条长鞭。   感受到来自大乘修士的威压,躁动的妖兽们霎时安静下来。   望着舱里的血色、兽尸,闻春兰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这帮家伙从前知道九思阿青是带他们去寻生,于是一个个都安安分分。眼下却是感受到危难来临,人修们自己都忙着逃命,十有八九要将它们抛弃,这才开始撕咬扭打。   嗅着鼻尖浓浓的血腥气,她什么也没说,心头已经有了想法。   两个孩子心软,这时便要长辈来替他们决断了。再有,听九思和阿青的意思,他们的空间怕是连凡人也装不齐的,更不用说妖兽们真进去了会不会伤害他们。   还是从头将祸根儿斩断吧。抱着这样的心思,闻春兰手腕一抖,长鞭上灵光流淌,若长蛇一般朝前方飞去!   此刻距离她最近的,正是一头裂云虎。此虎白身金目,背后生着一对与体同色的巨大翅膀,传闻正是当年神兽白虎留下来的后嗣。同时,它也是在场妖兽当中品阶最高的一个。闻春兰出现在底舱时,它正凶悍地对着其他妖兽怒吼,虎牙、虎嘴边儿上的毛发都带着血色。   然而闻春兰是谁?当世实力最为强横的女修!除去那无所不吞的妖雾之外,她近乎没有任何对手。在她面前,裂云虎没有丝毫躲避的机会,长鞭直直便抽到了它身上,换来裂云虎一声怒叫!   “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妖虎怒吼过后,竟然不曾扑来攻击闻春兰。若说是被女修的气势震慑,却也不太像。   它脊骨近乎被打断,背上是崩裂开的深深血口。这等情状下,裂云虎伏低了身子,从身后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闻春兰看在眼中,愣住。   一柱香工夫后,女修重新回到舟头。   闻春兰心情复杂,怀中是一只幼年裂云虎,身旁还跟了些其他妖兽、妖禽的幼崽。   她低声对道侣、两个小辈道:“……我与它们说清楚了,若是九思和阿青的空间里还有空处,就带着这几只走。那些大妖兽、妖禽留在底舱,后头绝不会给咱们添乱。”   邬九思和郁青听得怔然片刻,邬戎机则抬手拍了拍闻春兰的肩膀。   闻春兰长出一口气,转过话题,问起这边状况如何。   邬九思简单回答:“我们把空间里的东西都扔到了外头——不光是我们的,其他道友的也一样。”   他和阿青原先是担心空间里的生发之气不够,往后又是担心位置不足。前一样修士们没有办法,后一样他们却能做些什么。   说到底,能在玄州留到今日、又能登上这艘灵舟的修士,品性总能被评价一句“高洁”。既然法子让凡人们活下来,哪怕一个人便要用一件法宝来换,也有许多人愿意。   眼下又多了些灵兽幼崽。看着小裂云虎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的样子,郁青抿了抿嘴,从空间里把吱吱提溜出来。   小耗子凑在幼虎耳边嘀嘀咕咕地安慰暂且不提,只说随着妖雾愈近,舟上的人们再也没有时间耽搁,开始在邬、郁的安排下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最后的生所。   大约是两人修行确有所成的缘故,也可能只是被扔出去的东西的确足够多。修士们全部进入,凡人全部进入……吱吱紧张地窜到了主人肩膀上,换得邬九思摸一摸它的脑袋,“放心,丢不下你。”   到了舟头的妖兽全部进入。   这之后不过一刻,妖雾从各个方向涌来,将灵舟完全吞没。 第132章 不散的雾   到了安全的地方,众人缓了良久,这才有心思观察四周。   这便是小邬真人和郁真人的机缘?果真不同凡响。   如此感叹了几句之后,他们很快收回了目光。半是出自尊重,半是人人都知道,如今尚不算真正度过这场劫难。妖雾究竟什么时候会走?他们到底还能不能与大部队汇合?……这样的情形当中,哪怕他们看到什么外界罕见的珍惜灵宝,也不过是薄薄感叹一句,再难以生出更多心思。   修士们如此,凡人便更不必说了,一个个都把嘴巴牢牢闭着。妖兽妖禽的幼崽们倒是想要哼唧两下,可吱吱已经在短短时间之内自认为小家伙们的“老大”——在场可不就是它这修为年纪都最高?当“老大”,没毛病!——眼看气氛如此,当即对着自己的新小弟们耳提面命了一番,换得大伙儿都安安静静。   就是静得过头了。   等到邬九思和郁青收回在外探索的神识,周边便是这么一个针落可闻的场景。两人怔然片刻,很快和缓地开口,先是邬九思说:“妖雾还在外头,怕是要过些时间才能被风暴吹去。那会儿既然进来了,便不必太拘谨。”   郁青则是笑笑,说:“是。方才冷不丁发觉道友们都这么安静,反是给我们吓了一跳呢。”   有了他们这句话,众人才算稍稍放松、勉强打起精神去笑笑。待好不容易开了口,最先说的几句自然是夸赞邬、郁仁德。他们有义务救自个儿吗?没有!更不必说还丢了那么多东西了。   邬九思有点无奈,说:“也不光是我们,各位道友不也一样?”说着,朝众人拱了拱手。   郁青自然和他一样动作。而两人都有了表示,在场修士们自然也纷纷回礼。就连凡人也又派了几位平日在通月城中便说得上话的长辈,一同来朝修士们道谢。   到这里,场面算是开始打开。往后,众人虽然还是规规矩矩地窝在自己来时站的那一小片地方,可至少能和周围人聊上几句、不让场面太冷了。   邬家四口人则是自己围在一块儿。小裂云虎早早从闻春兰怀中下去了,正一心一意地守在吱吱身边。它年纪太幼,并不能理解闻春兰救了自己这回事儿,脑海中还总是女修将母亲重伤的场景。倒是寻宝鼠,看起来是小,却能从气息里分辨这是位颇强悍的前辈,兴许能保护自己。   闻春兰并不知道它还有这么多心思。不过就算知道了,怕也乐得清闲。她正在关切地用自己神识将两个小辈扫上一圈儿,觉得九思和阿青乍看上去的确无碍,这才问起:“这还是空间里头次装了这么些人吧?你们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舒服?”   邬九思、郁青一起摇头,郁青还笑了下,打趣说:“母亲,你不应该问我们方才还在外头瞧出了什么吗?”   闻春兰也笑,说:“这个啊,往后再讲也来得及。”这些年里,但凡面对过妖雾的修士,总还是要尝试着把神识往里头探一探的。闻春兰和邬戎机也不例外,甚至由于他们的境界的确高于他人,初时两人心头还抱有几分隐秘的期待:或许我还是能查出些东西的,或许……   答案当然是没有。   两人再度验证了妖雾的可怖,眼下便也只希望小辈们能平安康健。   想到这儿,闻春兰又细细叮嘱了一遍:“咱们手里还有些补充灵气的东西,可到底是用一点儿、少一点儿了。往外探也不过空耗自己,不如把东西留下来,后头妖雾散去了再用。”   至于妖雾什么时候散去?这个时候,不光是闻春兰,在场的其他修士也是颇为乐观的。就连凡人们,私下里也在讲:“你曾祖爷爷那会儿传下来的话,他们被当时的仙人从祖地带走的时候,这雾前头还来势汹汹呢,可等所有能吞的东西吞完了,不也是风一吹就没?且等等,用不了多久,咱们便能再上路啦!”   凡人们纷纷点头,并没有留意到,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只白色的小耗子耳朵动了动。   接着,吱吱模仿着众人,站在裂云虎幼崽的脑袋上,开始对着新小弟们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明白了没?方才是在救你们!   还不懂啊?罢了罢了,知道你们还没开窍呢。   “只是前头那艘灵舟没了。”又有修士想到,“我手头……咳,是有飞行法器不错,可要说能抗住州外风暴,怕是不太行的。诸位,你们呢?”   不少人开始面面相觑,脸上露出迟疑。这时候,邬戎机的话从不远处飘了过来。倒也说得简单,“无妨,我们这儿还有准备。”   这下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也顺利解决。修士们间方才升起的一点儿紧张气氛迅速消散,彼此看看,暗想着在人家的地儿、用人家的灵气打坐调息怕是不妥,便也没像寻常那样打发时间,只又聊起各人的师门传承和从前经历来。   接下来便是等待。   修士们自是有耐性的,凡人也知道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一个个都只默默算着时间吃仙人原先给的辟谷丹。   这米粒大小的药丸子的确好。咽下去后肚子饱了不说,也不用像寻常吃饭那样见天地跑茅房。整个身子清清静静,一时竟然让大伙儿有种自己也成了仙人的感觉。   只是等到第二颗辟谷丹也咽下去,大伙儿心头还是有点打鼓。曾祖爷爷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风暴花了多久方吹散妖雾?……记不得了。   凡人们偷偷去瞅修士,却不知道,这会儿修士们也有了隐隐担忧。三天了,妖雾还是不曾散吗?不是等不起,而是这事儿的确不同寻常。   吱吱当了几天妖兽妖禽幼崽们的老大,把前头攒下来的灵露全都送进了小弟们的嘴巴。没了库存,小耗子觍着脸凑到主人们身边想给小弟们讨点吃的。身子刚刚跳到郁青膝盖上,就听对方在轻声讲:“眼下还好,若是再过几天还是没什么变化,怕是要细细考虑日后如何过了。”   小耗子不由地“吱”了一声,咽下原先要表达的话,心头跟着浮起浓浓的忧心来。   它自然是相信主人的,总觉得主人们有大机缘,一定每每可以化险为夷。可是,如果连主人自己都开始迟疑了呢?   邬九思劝郁青:“前头咱们不也觉得到了绝境?可还是想出了办法。”   “是……唉,”郁青叹了一声,“平日总还是仰仗父亲、母亲。我方才竟想,若是空间在他们手中,便不会这么愁了。”   邬九思想了想,低声与道侣道:“若是父亲母亲,他们定不会修习我们的功法。到了今日,咱们才是真的无处可去。”   “也对。”郁青稍稍打起精神,“眼下这样,是咱们的缘法!只是,嗯,从前只盼着出行的时候风暴莫要捣乱,眼下竟是要盼着它们来了。”   可光是盼,就当真能盼到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空间中并无日夜之分,众人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片蒙蒙的、介于白日黑夜之间的光色,倒是足够他们分辨周遭。   视线落到远处,入眼的便是他们所能活动位置的“边界”。只是和空间中的“光”一样,那也不是一个明确、清晰的界限。乍一看是能存在的,可若有些境界的人细细观察,就会发觉总有丝丝缕缕的灵气盘桓其间。   这种地方待得久了,若非身旁总有几个能说闲话、打发光景的人,大伙儿近乎要熬不下来。   就连修士们都隐隐焦躁,妖兽妖禽们自不必说。吱吱瞧出来了,和两个主人汇报过,便将自己的新小弟们带到旁边空些的地方,又取了自己库存的灵石、香包等小玩意儿,抛来抛去地带着幼崽们玩乐。   别说,还真让幼崽们放松了许多。慢慢的,甚至有凡人大着胆子围了过来,给几个总能咬到被扔出的灵石的幼崽叫好。   动静传入修士们耳中,邬、郁原先还有担忧。若是有人觉得凡人们吵闹,让双方之间历来维持的平衡被打破……正盘算要不要由自己二人出面,设个隔音阵法出来,便听一声叫好从修士堆里传了出来。   邬九思、郁青:“……”   两人相互看看,脸上总算多了些许放松。郁青还露出一个近日难得的笑容,说:“难为吱吱想出这么个法子了。它也是,跟着咱们吃了不少苦。等那边儿安静了,可得找点东西奖励它。”   邬九思知道道侣手中仍留了不少灵丹。这东西不占地方,作用却不小,于是配合地笑道:“那吱吱便有口福了。”   郁青轻轻哼了声,眉眼里笑意更浓。   只是两人又都知道,眼下的笑,多少有点要让对方看着放心的意思在。   再说寻宝鼠那边。带着小弟们玩儿得它们都精疲力尽了之后,吱吱终于松下一口气。这时候,便察觉出了主人的召唤。   它这会儿却犹豫了——不是犹豫要不要去主人身边,而是到了邬九思肩头后,便开始踟蹰着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模模糊糊地发现说出来。   还是说吧。   感受着主人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挼成鼠饼的手指,吱吱一个翻身,把郁青手指抱住,又开始嘀嘀咕咕。   郁青和邬九思含笑听着,须臾过去,神色开始不同。   “你是说,它们仿佛有些怕这片空间的边界处?” 第133章 新发现   不多时,邬九思和郁青在幼崽们方才玩耍的地方站定。   两人先拿神识把周遭扫过一遍,确定不是这儿遗留了某样能震慑妖禽妖兽的法器,这才把视线转向空间边界。   郁青开始犯嘀咕了,“这能有什么值得怕啊!”   是,他们平常是不会仔仔细细地往边界地方瞧,可那不意味着他们全不在意了。   收拾东西的时间长了,郁青也会短暂休息一下,拉着道侣对着视野边界发呆,再畅想些“这么下去咱们眼前能不能和那些小秘境一样变得有山有水有灵兽,什么时候在外头待厌了就近来散心”的闲话。   两人自认对这片地方足够了解,偏偏这份了解竟疑似出了差错。纳闷的郁青干脆伸出手,准备往边界上拍一拍,身体力行来证明眼下所在之地绝对安全。就算真的吹毛求疵,也只有“能容纳的生灵还是太少,不能多塞点妖兽妖禽进来”一个缺点。   修士的动作是很快的,却也还有较之更快的存在。   思索。   在郁青出声、抬手的整个过程中,邬九思都在回想。觉得眼下场景有些许熟悉,可当真要在记忆中搜寻的时候,又一时找不到思路。   可眼看阿青要触碰那些浓郁的、肉眼可见的灵气,邬九思还是本能地要拦住他,“等等——”   不光是嘴上喊了一声,他的神识也迅速笼在道侣身边,尤其护住了阿青的手!   感受到阻碍,后者讶然回望。动作间,脸颊侧面的辫子、披散在身后的长发随之飘起。   邬九思的瞳仁在刹那间收缩了。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可倘若那糟糕的联想当真——不,阿青的头发沾染了灵气,随后又自然而然地滑落……   邬九思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郁青见状,心头更是不解,可他又能从两人的道侣契间感受到些许不同。在刚刚的一瞬,九思仿佛真的很担心他。   果然还是有问题吗?他的手在邬九思面前晃了晃,柔声问:“九思,若是想到了什么,你和我讲讲呀?”   邬九思深吸一口气。   郁青耐心地候着,又片刻后,才看道侣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地方,说:“我只是记起一件事。”   郁青配合地“嗯”了声,邬九思摇摇头,扭过头,去看肩头的寻宝鼠。   吱吱这会儿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从变成鼠饼的样子立起来,又成了圆乎乎的状态。   邬九思道:“从前……的确是颇多年前了,有次你忙着其他事,便只有我来整理这儿的各样灵植宝物。那时吱吱告诉我,有株毒植已经长了颇长,它每次从旁边经过都要提一口气。可当我亲身去看的时候,却发觉那灵植只是很短的一截。”   郁青点点头,还是很有耐性,问:“而后呢?”   邬九思却道:“便没有什么而后了。我不过是突然想起,若是那些兽崽的感觉是真的,吱吱前头说的话也是真的,”而不是醉灵之后生出了错觉,“怕是这地方的确有什么特殊。”   郁青沉默,思索,目光在小耗子身上打转。   寻宝鼠努力挺胸抬头,想让自己显得更加可靠些。   郁青又伸出手,在灵气凝结成的壁垒上戳了戳。   虽然方才已经验证了头发拍打在上面无事,可眼看这一幕发生,邬九思还是微微屏住了呼吸。   好在郁青很快说:“的确没事。”   “……”邬九思喉结滚了一下,自己也伸出手。   指尖碰上去,起先只是觉得被灵气包裹、经脉也被流入的一点点气息滋润。对修士来说,这是一个颇为舒服的体验。但也仅限于眼下的动作,当邬九思将手指再往里头推进,他便感受到了阻碍。   并不会让人难受。一定要打比方的话,很像是许多条缎子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是柔软的,绝不存在任何威胁,只是因为堆了太多,又让人无法突破。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正要和道侣笑一句自己杞人忧天。这时候,郁青又挠了挠小耗子的下巴,说:“别闲着。现在嘴里有什么?灵石?锦囊?都可以。”   邬九思眉尖动了动,没说话。   郁青嘟囔:“也不是一定要你的东西,只是我和九思身上是什么都没有啦。直接从那边儿召的话,实在是够显眼的。好,可以。”   知道现在好东西是用一点少一点,于是踟蹰良久,寻宝鼠终于吐出一块从前搜罗到的星罗矿石。   注:劣品。   小耗子悄悄看主人,见对方没念叨自己小气,这才松一口气。   郁青也的确不在乎这个。那块星罗矿石在他手上停留的时间不过一息,近乎是刚刚拿到,他便将其丢了进去。   原先阻碍着他和道侣手指的灵气变了一番态度,毫无凝滞地将矿石吞没。   邬九思、郁青:“……”   前者眉尖压了下去,后者更是直接“咦”了一声,表情严肃。   “吱吱,”郁青叫,“你那儿还有存着的矿石吧?再给我一块。”   小耗子抽了抽鼻子,又是心疼又是觉得眼下状况诡异。挑了半天,从库存中又挑了块儿品质平平的金沙矿。   这回,邬、郁两个先在矿石上印下一个小小的阵法。如此一来,再将它扔进壁垒的时候,两人就能感受到它的去处和状态。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不出他们所料——此番金沙矿石被灵气吞没的瞬间,两人的神识便与之断了联系。   邬九思和郁青齐齐沉默,就连他们身边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与之相反的是胸膛里接连不断、愈发沉重的“咚咚”声响,像是有什么要从喉咙跳出。   怎么、怎么会!   郁青的身体开始颤抖,寒意从脊骨蔓延上来,一直冷到了面颊。   邬九思在这个时候揽住了他。   身体终于找到依靠,郁青近乎是本能地叫出道侣的名字:“九思——”   话音落下,他又察觉不对:九思那边,身体仿佛也有细微颤抖。只是他更愿意关照自己,于是这会儿也竭力撑住。   这怎么行呢?郁青咬住舌尖,在尖锐的痛意中强迫自己回神。他知道这会儿旁人应该不会偷听自己和道侣讲话,可眼下的发现又实在太过重要,最终便还是只在识海当中问:“莫非咱们这空间,和外头的妖雾是一个东西?”   邬九思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缓缓从已经睡着了的灵兽身上扫过,吱吱因为主人的动作猛然起身。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仅是叹了一口气,道:“若要验证此事,只能去外头试试。”   这怎么行?郁青立刻拉住道侣的衣袖,坚决道:“你不许去!”   邬九思垂眼看他,片刻后,笑了一下。   郁青有所预感,立刻道:“这空间是我们两个人的!谁也不知道,你若是去了,我和剩下的人、父亲母亲他们会怎么样。再说,”他咬咬牙,“九思,你还记得这儿最开始是怎么来的吗?”   邬九思眼神微动,回答:“咱们两个到了一处。”   “是啊。”郁青断然说,“若是……若是事情当真有那么邪门,那你一个人出去也是没用的!除非我们两个一起。”   讲到这儿,他眼眶莫名一热。   “我们一起,”郁青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话音当中有茫然也有其他,“九思,我们……”   邬九思的神色已经恢复成从前的温和。他侧身真正与郁青相对,抬起手,在他面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郁青忍不住侧过头,将自己的面颊更紧密地贴合在道侣掌心。紧接着,他便听到对方玩笑地讲:“你这样子,倒是和吱吱一样。”   郁青抱怨:“会不会说话?分明就是吱吱和我一样。”灵宠跟着主人一起生活了太久,于是染上几分主人的生活习惯,这在从前的天一御灵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可他们上次见到御灵峰的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有师兄师姐,袁掌门他们。   郁青又用力在道侣手上蹭了一下,这才抬头和邬九思对视。   他还是显得不安,在神识里说:“九思,这件事咱们先不要告诉父亲、母亲他们吧?对,先在这附近多试试,万一是想错了呢?”   邬九思也是这个意思。他点了头,郁青便又道:“再有,到底还是要小心些,不能让旁人靠近这处了——我看近来大伙儿都很紧张,倒是没有四处走走的意思,可若是外头的雾真的一直不散,说不定就……”   邬九思看着道侣认真的面孔,跟着道:“是要好好谋划一下。”   郁青听着对方的声音,眼眶又有些热了。他缓缓地靠了过去,将面颊整个埋在邬九思怀中。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玄州还在,太清还在的时候。   还有,他们的最初最初。   我明明已经快要忘记之前那些事了,怎么眼下又开始后悔了呢?   耽误了与九思在一起的时间,错过那么多……到了日后,总有一个天灾将至的忧虑压着,少了多少快活。   “会没事的。”邬九思说。讲话的时候,他一下一下地拍着郁青的后背。   “是啊,”郁青也跟着说,“再过两天,没准风便终于吹进来了。” 第134章 父母心   “再等等,再过两天。”   这也是凡人们时常用来安慰自己的话。能跟着仙人们走已是万幸了,更别说仙人们还保他们吃喝不愁,空间里也不会有酷暑寒冬。除去过得无聊了些,他们实在没有能说不好的地方。更不用讲,到后头,邬、郁两位仙人也知道他们日子无趣,于是每日都要那些妖兽幼崽们闹出些花样。   “虽然比不得仙人们,可我也算活了些年头,哪见过这戏码?”他们笑呵呵地说着,就连所有人中年纪最大,被称作“宗老”的那位也一样。   “值了,便是现在人没了也值了!”   宗老又说。   他原先就到了岁数,此番隐隐有所预感,却也不因此悲怒。最多最多是有些遗憾,分明是为了再见故人一面才跟着仙人们一起走的,可是到最后也……照这么看,倒还不如在通月城度过这段时光。   可换个角度想想,能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有这些见闻,也是一桩好事吧?到了地下……唉,现在世道成了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地下”。   他喃喃说着这些担忧。怕早逝的妻子怪罪自己去得晚了,怕对方指责自己到底没照顾好孩子,更怕这些根本不会发生。耳边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他似乎又听到了孩子年幼时的哭闹。老者尽力去睁开眼睛,想要再看一眼记忆中的场景。可真正睁开的时候,他瞧见的却是两张年轻俊秀的面孔。   这是我外出修行、如今已经得证大道的孩子吗?   老者喜悦了一刻,很快又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因这样的误解有些灰心丧气,可到底还是尊重眼前两人的。于是开了口,用嘶哑的嗓音道:“两位仙人,你们不必、不必在我身上用手段了!让我就这么去了吧。”   说着话,他艰难地抬起手,握住小邬仙人落在自己丹田上、正不断为他输送灵气的那只手。   一股暖融融、热乎乎的感觉从那处扩散开来,让他浑身都跟着放松了。想到真要断开,老者其实也有不舍。可这算是什么事儿呢?自己原先就是累赘,还要让两位仙人再操一次心吗?……这段时候可是听其他真人说过,到了这地方,他们连修行的念头都不起了呢,只怕增加两位仙人的负担。   老者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可对邬九思而言,这也不过是鸿毛之轻。   另一位郁仙人在一旁压着眉尖,神色担忧而悲伤,要他再坚持一下。   “兴许有办法呢?”他说,“兴许咱们马上就能找到那艘船、见到你家孩子了!”   老者怔怔地听着。   他花了比往日更长的时间来理解这句话,终于分辨出其中意思时露出释然的笑容,自言自语:“是啊,我见到了!”   这股欢快的语调落在郁青耳中,像是一击重锤将他砸中。霎时间,像是他们一直期盼的那样,一股狂风吹入他心头。他倏忽抬头,去看依然在为老者体内送去灵气的道侣,叫对方:“九思!”   这句话只有他们能听懂。   在旁人眼中,只是小邬真人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双目。   “是不能一味地等了。”邬九思说。这句话后,郁青笑了一下,又低头去翻自己的灵丹。   偏偏翻着翻着,他又皱起了眉头。不是没有能救命的东西,相反,他手中能救修士性命的东西太多。可其中哪一样,送到凡人口中都有灵气太盛、反让其爆体而亡的风险。   一股少见的慌乱从郁青心头升了起来,众人只听得一片柜子、架子挪动的沉重声响。   不行,不行,通通不行!   “有谁手中还有回春丹吗?要下品、劣品!”   他干脆散开神识,在所有修士耳边都来了一句。偏偏早前进入空间,众人都只担心自己带了太多东西,给救命恩人带去负担。不光这些“无用”之物,许多珍奇灵宝也被风暴一并卷去了,到眼下,竟落到这等尴尬境地。   他们是凡人口中的仙人,偏偏没有一点儿能救下凡人的东西!   修士们心头煎熬,终于,不知是谁说了句:“我们来接小邬真人的班!”   “是,不就是送灵气么?正好这些时日总是闲着,没什么事儿干。”   “好,那我就当接着小邬真人那个,咱们一人一天!”   “这、这!”   老者滚下一颗浊泪,“这如何能当得起呢!”   前头说要接过任务的人却已经来到邬九思身边跪坐下来,还朝他说:“小邬真人,你这段时候实在是够为我们操心了。这种小事儿,怎么还能劳您亲自动手?”   邬九思还惦念着其他事,此刻略略点头,把位置让给这修士,   接着,人便与道侣站到一处。两人目光相对,都从里面看到了决心。   如果事情当真如他们所想,如果真正的生路本就摆在他们面前,只是久久未被察觉……   就在此刻。   “你们要做什么?”   两人识海中冷不丁出现一句。   是闻春兰在问:“九思,阿青,你们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儿,我和你父亲从未听说?”   两个小辈的神思动荡,又如何能瞒得过至亲?   ……   ……   邬九思和郁青是有默契的。有些事儿,没必要事无巨细地告诉父母。   他们纵然有了尝试的打算,也不可能当真那么莽撞,直接将自个儿送到空间外面。一根手指、一条手臂……运气好些,都用不着这些,几根儿头发就能判断出结果了。   事成皆大欢喜,事败也不会有太多烦忧。   “荒唐!”邬戎机对此的评价是,“若是当真如此,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除非是九思和阿青自己也明白,这番说辞不过是用来安慰旁人。那妖雾的可怖之处他们是头一回知道吗?往空间外伸出去一根头发,它便只碰你这一根头发?一个不好,便是引火焚身!   都是几千岁的人了,被父母这么劈头盖脸地训,邬九思和郁青还是都低下头,乖乖听着。   是啊,他们的目标是救人不错。可除了那情况危急的老者,空间内还有修士数十、凡人数百!更不必说那些被父母在最后关头托付来的妖兽妖禽幼崽了。若是一个没准备好,将他们一并牵扯,这可绝非两人的本意。   等到邬戎机和闻春兰都训完了,邬九思和郁青一起认错。   长辈们听着,最初时面色稍缓。可到了后面,他们的表情又一次沉了下去。   “九思,阿青!”   这一声叫出来,周遭的修士都是一惊。   他们是从邬家四口人的状态中猜出有事发生,却不曾想竟是两位尊者对真人们生出火气。   正想着前去劝一劝,偏又听到:“你们有这心思考虑我俩、考虑旁人,怎么就没心思考虑考虑你们自己?!”   邬戎机说出这话的时候,嗓子竟有些久违的沙哑。   哪怕只有一瞬,已然被小辈们捕捉到。邬九思错愕抬头,闻春兰心头也是狠狠一揪。   她安抚地拍了拍道侣手臂,这才接道:“九思,阿青,我知道,你们是觉得外头的雾不会散了,这才想出法子。我也知道,要你们不去做,你们是不甘的。”   邬戎机压下眉尖,正要说些什么,又被道侣制止。   闻春兰对他说:“若是外头的雾当真散不去了,要你日日夜夜守在这么个地方,你甘心吗?”   邬戎机道:“这怎么能比?外间——”   闻春兰说:“你拿命换了多少机缘才有今日?九思会那么想,还不是因为你从小就和他讲那些事儿!”   邬戎机无话了,郁青则偷偷去瞧道侣,在识海中小声问:“九思,当真吗?”   邬九思:“……”   他想说“不当真”的,可想想自己踏上道途之后的一幕幕,听过的、做过的,似乎又不能真正摇头。   郁青也想起来了,“是了,当初你受伤……”   不正是为了自己抗下妖蛟、让旁人脱困吗?   闻春兰和缓了语气,说:“是,你想看着孩子们好好的。可在我看,再没有比咱们一家子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儿。能活着是很好,可若是竭力一搏,争那微末希望,又哪里是坏事呢?”   邬戎机默然半晌,到底承认:“你说得对。”   闻春兰微微一笑。   “不过,”她又和小辈们说,“我们前头不是说了吗?你俩出去,可能让这儿的所有人得救,也可能让这儿的所有人步玄州后尘。九思,阿青,是,现在旁人也叫你们‘真人’,你们便觉得自己能抗事儿了,可这等事,又怎能光由你俩决定?”   邬九思、郁青跟着父亲一起默然,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闻春兰看在眼里,心头放松。她最怕的,还是“责任”二字将孩子们压垮。倘若这机缘并不是九思和阿青的,两人怕能轻松很多。   可难道因为有风险存在,就将机缘拱手让人吗?   绝不可能!   “诸位,”电光石火的工夫,邬九思和郁青已经想通了,“有一件事,还要由在这儿的所有人共商!”   是进,是守;   是死,是生;   且看今朝! 第135章 出   以裂云虎为首的妖兽、妖禽幼崽们以吱吱为圆心,围成一圈儿。   虎崽子先抬起一爪,在吱吱面前的一副“修士从空间中离开,在外与妖雾大战三百回合”简笔画上留下自己的爪印。   完成这个动作之后,幼虎威严地抬头:“嗷——嗷嗷嗷!”   白色的小老虎脑袋上跳上一只白色的寻宝鼠。   寻宝鼠抓着小老虎的耳朵:“吱吱吱吱吱吱!”   本鼠好不容易画出来的大作,你怎么想的,偏偏就往图上盖爪印?   被这么训了一番,虎崽子原本的挺胸抬头成了灰溜溜地低着脑袋,绕到了一边。   寻宝鼠从它头顶跳了下来,手中灵光一闪,出现一根长长的灵树枝条。   虽然长,却也很细,正好能被它的爪子握住。   拿着这根枝条,吱吱又对着面前的一窝幼崽叮嘱了一圈儿,换得它们纷纷点头,这才勉强算是满意,又盯着它们一个一个投票。   偶尔有修士往过瞥来一眼,先是觉得这场景十分逗乐,接着又紧张起来,和身边的人盘算:“尊者他们不会当真要听取这些妖的意见吧?……它们明白个什么!”   原本他当真是不在意这些的,可谁让以裂云虎崽为首,接下来接连数个兽崽都投了“一并出去闯闯”的选项呢?   他面前另一名修士跟着抬起眼皮:“听取便听取了,又有什么——啊,你不想出去?”   前者被这话噎住,过了会儿才轻声开口:“我也并非贪生怕死,只是觉得有些不值罢了。”   “不值?”   “是!两位真人救了咱们,我心头自是十分感激的。除了自己想活,也想看他们平平安安啊!真按照他们前头讲的那样,两个人要出去真身面对妖雾,咱们是有可能面对险境不错,可处境最危险的不还是他们?”   “……也对。”   两个修士没再开口,各自转着目光,怀着心事。   他们身边,相似的对话还在不断发生。   只是说着说着,又有人安静下来,目光重新落在妖兽妖禽幼崽身上。   它们那边已经快要完成投票了,倒也有些胆小的选了“留下”——爪印按在“一群人缩在空间里瑟瑟发抖”的简笔画边儿上——可很快就有其他兽崽的低低吼声从旁边传了过来。想留的兽崽瑟瑟发抖,想出去闯闯的呢?   “啪嗒!”   寻宝鼠抱着胳膊。他这根教鞭不就是为了此刻来的?   “吱吱,吱吱吱吱!”   不许干涉其他崽的选择!   其他崽也不用害怕,我罩你!   看完全场的修士们:“……”   “咳咳,咳。你们想啊,小邬真人他们最开始发觉情况不对,不就是因为这群兽崽害怕空间边儿上那一圈?可见它们年岁是小,却也有些直觉。说不准,这是有意给咱们引路呢!”   还有这种说法?众人顿时陷入思索。   而在人群中心,邬九思、郁青正在数身前两枚玉简上分别铭刻了多少道神识。   凡人虽无道行,可有了修士们帮忙,也能短暂地将一点气息留在上面。   统计便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了,邬九思很快算出:“我这儿是八十一道神识。阿青,你呢?”   郁青回答:“二百四十二。”   停了停,他又轻声说:“凡人大都选了这个。”   邬九思:“凡人……”静了片刻,思绪翻飞。   郁青感受着从两人道侣契中传来的、属于对方的感受,心想,自己方才其实也差不多。   “这样也好。”他私下与对方讲,“哪怕扣去他们,还把吱吱那边的结果加上来,也没什么变化。”   邬九思笑了:“也是。”   这番对话自是不为外人所知,翘首以盼的众人最后只听真人们讲起结果。   两人一锤定音:“倘若那妖雾真的如我等此前多想——诸位,便看我们带你们出去!”   ……   ……   郁青和邬九思此前已经尝试过很多次。单单把神识送到外间,只有被妖雾迅速吞没一个结果。   可要说这会儿就不管不顾、直接往外去……   若这一切是他们修习的功法带来,起码出去的时候,两人得是运着功法的状态吧!   《鸿蒙阴阳诀》虽然算是双修法门,但双修二字,讲的是灵气调和,是以他们当着众人的面打坐运气也并无不妥。   众人便见两人相对坐下,紧闭双目。灵气在他们之间悄然萌生,流淌,最先只是薄薄一点,往后却是愈发浓郁。   待到一盏茶工夫过去,就连位置更远些的凡人,也看出不同了。“你们瞧,那边两个仙人周身怎么起了雾!”   众人怔怔地看着这幕,片刻后又似意识到了什么,身子一振,猛然后退。   这雾、这雾——!   “啊!”又有凡人惊呼,“仙人们的身子怎么有些看不着了?”   灵雾中心,邬九思、郁青的身体可不就像这凡人说的一样,竟成了半透明的样子!   这场面大大超出所有人预料,闻春兰不由上前一部,想要更仔细地查看小辈们的状况。然而刚刚有所动作,邬戎机便伸出一只手,扣住道侣的胳膊。   “再等等。”邬戎机说,“你瞧,他们身边的灵气……”   随着他的话音,闻春兰的目光逐渐凝聚。   然后,她也看到了。   灵气仍然在流动,却不是毫无章法。   一部分在上升,为“天”。另一部分下沉,似“地”。   这份变化十分细微,唯独观察力敏锐的修士能够察觉——最初是这样,可往后,凡人们一样能隐隐感受到,“两位仙人下头坐着的地方是不是不太一样了?”   回答这话的是一声低低的兽吟。裂云虎幼崽用脑袋顶着寻宝鼠的身体,喉咙里是轻轻的吼叫声。知道自己年纪小、实力不济,真正大都起来一定不是这小耗子的对手,于是它选择“讲道理”。   虎崽:“嗷嗷!”   寻宝鼠:“吱吱!”   虎崽:“嗷——”   寻宝鼠:“……”   寻宝鼠犹豫地回头看看小老虎撺掇自己一并前去“占据”的地方,心想这事儿成么?   虎崽依然在努力:“嗷嗷!”   行吧,吱吱嘀咕,这可是你们自个儿要去的。若是出了事,可怪不到主人他们身上。   它让开一点距离,让虎崽自行前去。偏偏身子刚一动,后颈就是一紧。   小耗子惊叫:“吱吱吱吱吱吱!”   寻宝鼠四肢拼命在空气中挥舞,想要裂云虎崽松开自己的后颈皮。偏偏一直到它被放在主人膝盖上,都不曾成功脱困。   身体被灵气围绕,吱吱浑身都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点“呼噜呼噜”的动静。   僵硬的寻宝鼠,僵硬地朝动静传来的方向扭头。   虎崽正趴在邬九思腿边,舒服地闭上眼睛。   这对寻宝鼠而言无法理解的场景,落到修士们眼里,倒是多了几分滋味。   闻春兰又记起那个说法:裂云虎的血脉来自曾经被称作“神兽”的满阶妖兽白虎。和真龙、凤凰一样,这曾经是站在修真界顶端的强大存在。   而妖兽大都拥有血脉传承。有些事,人修不知道,寻宝鼠不知道,这头幼崽却可能存有本能直觉。   吱吱兴许不知道,它正在得到一份怎样的机缘。   只是……   邬、闻的神识转了一圈儿,到底落在两个小辈的面孔上。   比起“机缘”,他们作为父母,更在意的还是孩子的安危。   眼看九思和阿青的神色都还算平和,邬戎机与闻春兰皆能松一口气。   而于邬九思、郁青而言,此时此刻,两人正处于一种玄妙境地。   在旁人看来,他们是在运起功法之后身形变淡。然而实际上,两人的神识已经来到外间。   让郁青吃惊的是,他们脚下并非雾气,而是一片“地面”。   他正在为此怔然,便觉得身侧道侣拉住自己的手。“阿青,”对方叫他,“咱们往前走走。”   对,走走。   邬九思说着话,又抬起头,往上方看了看。   他们出现以后,周遭的妖雾便在不断退后。到这会儿,身侧不论,头顶的雾气已经离开百尺有余。   邬九思不会觉得这是自己二人有什么特殊,他只是更扣紧道侣的十指,不断地催动功法运转,默然期许自己和阿青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除此之外,他也有了隐隐感觉:眼下这幕,是和当年母亲进境、自己和阿青在造化金光的照耀下得了空间机缘就有些相似。   他们走过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雾就会消散。   不光是他,郁青也发现了:自己二人虽然有能落脚的地方,可那和从前真正见到的土地还是不同的。   土地土地,有土才有“地”。那真正的泥土是什么样?——作为半个丹修,而丹修们又总被称为“半个药修”,郁青在这个问题上还真有几分发言权。   他脑海里浮出自己将手指插入土地当中,细细感受它是否足够蓬松、足够湿润、足够供养一株灵植的时候。若是普通的桐草,这种程度的前期准备就足够了,可若是更娇贵一些的植被……   想着想着,郁青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抽气。   他立刻打断思绪,朝自己道侣看了过去,可邬九思却说:“阿青,你看你地上。”   地上?   郁青低头,望见一片深深棕色。   恰似方才出现在自己回想当中的泥土。 第136章 不好!   两个人一起愣住了。   从心头涌出的惊愕如同暴风中的浪潮,顷刻之间将邬九思和郁青完全吞没。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思索都在这一刻成了奢侈。唯一还盘桓着的念头,就是单单一句:“怎么会这样……”   邬九思从中抽离得要稍早一些。   不等郁青有所反应,他的思绪也转动起来,细细勾勒起太清峰上那些自己熟悉的花草。   当邬九思想到“那株凤尾花多是九片花瓣,每逢日出边儿上便有灵火环绕”的时候,两个人听到了轻轻“嗤”的一声。   像是火焰点燃。   接着,微弱光火从高空缓缓飘落,在邬、郁两个人的注视当中,来到邬九思的手心。   原处的雾气还在流淌,他们能听到其间细微的、沉重的每一分动静,可再也没有人在意了。   无论邬九思还是郁青都沉心静气,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朵逐渐成型的灵花上。   大约只是错觉,可这一刻,他们的确仿佛听到轻轻的“咔哒”一声。   修士们苦心钻研经年,始终想要寻找将风暴转变成其他事物的方法,最终却还是觉得这不过痴心妄想,于是放弃。到最后,也只是带着将其化作灵石的法子离开。   万万没想到,在他们和师门、和所有人失去联络之后,最后一块缺失的拼图在此刻合拢。原来他们一直找错了方向,原来——   “九思,”郁青问,“那份功法,究竟是谁人流传下来的?”   他的目光依然一错不错地落在灵花上,讲话的声音也很低,好像担忧自己发出的动静惊扰了花瓣边缘的火焰。   “从前不曾想过这些。”邬九思回答,“只是……”   郁青从道侣的话音里听出了某些沉重的东西,立刻问:“只是?”   邬九思沉默片刻,收回手,看那灵花缓缓飘落于地、扎根于地。   “从前你说,如果世间与你一般道体的人都修习了这功法,他们的境遇会不会好上许多,我却道这可能会给他们更多麻烦。”   可眼下看,若是有这造化的修士当真不光是他们。人多起来,兴许能能早地发现这一切。   郁青:“……”   他往前一步,再转身站好,和道侣正面相对。   邬九思还没来得及疑问,肩膀就被道侣抓住了。   “阿青?”“听我说!”   邬九思:“……好,你要说什么。”   “你当初这么考虑,难道是冲着害他们去的吗?”郁青道,他嗓音难得抬得这么高,“你和父亲母亲都是真心觉得这样更好、不会影响到其他天阴体的处境啊!”   邬九思一动不动。   郁青说:“这哪里是你、是你们的错?分明是那些待我们不好的人的错!”   邬九思:“阿青……”   郁青:“我已经是你的道侣、你的意思了,他们又是如何对我的?上官家的人要杀我炼丹!生生要我去死!其他人……”恍惚一刻,嗓音和缓了许多,“九思,我现在是真的不在乎了,你一定不要多想。再者,他们后头对我也是当真极好的。   “可最初的时候,他们何曾看得起我?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没有用的炉鼎罢了。”   邬九思:“阿青!”   他还是没有说出更多话。   郁青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他说,讲话的时候眉眼弯了弯,里面竟盈着笑,“你从前就是待我最好的人,可是我……唉,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总之,就算你们劝阻了我把功法公布出去、让所有天阴体都有学它的机会,这里头有一份错,其他人难道没有百分、千分吗?   “若是这个世道待我们好,你们怎么可能说这么做不好!   “所以九思,你绝对无须有这些思虑。倒不如说,眼下你我都能站在这里,父亲母亲也能安然无恙,恰恰是因为你们是对我、对这个天阴体最好的人。你做了好事,方有今日。”   这些年来,两人日夜共处,近乎将自己活成了对方的半身。可愈是这样,愈是觉得他们本就心意相通,不必再有朝着另一人剖白的时候。   眼下这样,倒是郁青长久以来难得的情绪流露。邬九思听着,心头又如何不动容?   只是,“九思,你怎么、怎么还真不说话了?”   郁青有点紧张地问。   一句话,把邬九思心头原本涌动的思绪通通变成了哭笑不得。   他抬起手,扣着郁青的手腕将其放了下来,这才说:“你总得给我开口的机会。”   郁青眨眼,视线飘上天,飘下地,最后才老老实实地“哦”了声。   邬九思又说:“是我着相了。现在说这些,是没什么意思。”   郁青笑着看他,邬九思摩挲一下道侣的手,又说:“从前如何都再不能改,还是看当下。既然咱们的功法对妖雾有用,阿青,你我便要尽力做些什么。”   “是。”郁青说,“只是不知道,光是你我,对这妖雾来说是不是太渺小了些。”   邬九思慢慢说:“嗯,多半是的。”   郁青乜斜他。怎么回事?事情还没开始,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邬九思又道:“可还是要事实。”   郁青笑了。对,的确是这样。   两个人手拉手,《鸿蒙阴阳诀》运转,周边妖雾再度后退。   又不仅仅是后退。虽然暂时没有心思去勾勒更精细的事物,可两个人还是能感受到,自己四面八方的灵气在不断变浓。   反映到空间内的众人眼前,就是围绕在邬、郁两人身边的兽崽们一个个都舒坦过了头。裂云幼虎眼睛早早便闭起来了,喉咙里响着“呼噜噜”的低低声音,整个身体被一层薄薄的、却清晰可见的灵气包裹着,就连背后那对在它这个年纪本不该有什么反应的翅膀都一下一下地颤了起来。时间长了,甚至“刷”得一下微微展开。   别说修士们,就连吱吱也瞪大了眼睛。再盯着幼虎翅根部位还没完全舒展来的一个个羽管,总觉得手上痒痒的。   蹦跶。   在虎崽子脑袋上占据高位。   伸手。   轻轻、轻轻地一掐……诶嘿!   幼虎轻轻哆嗦了一下,却还是没醒。   吱吱感受到些许乐趣,小小的爪子又申向下一根羽管……   这些发展,空间外的邬、郁两个自是看不到的。他们只知道自己身畔愈来愈多的“妖雾”化作灵气,大约是一切都太顺利了,郁青甚至动了动心思,觉得这么下去,二人是不是能直接找到那艘在外徘徊已久的船。   再有,此前憋闷的时间长了,像眼下这样能够放肆地催动经脉当中灵气奔腾,对修士而言实在是一件舒服的事。   两人起先只是在行走,慢慢的,开始踩着步法奔行。每踏出一步,就是十丈、百丈。   灵气流动的速度还在增加,经脉不断地受着冲刷,舒坦得郁青有几分醺醺然。而邬九思到底境界比他高上几分,那份醉灵的感觉也来得晚上几分。察觉到两人的状态好像有些过了,他便叫道:“阿青!”   道侣反应了片刻才转头看他,脸色微红,眼神也有些发懵,“九思……”   邬九思道:“妖雾从前吞没四州,如今也是无边无际,不知何其广阔……我知你想要找到师叔、师兄师姐他们,可这事儿,还是细水长流更好。”   如若不然,别说找到人了,再维持这个状态一柱香、两柱香工夫,他们自己怕已经醉得不分东西,连怎么回空间都不记得。   对此,郁青的反应是眨了眨眼睛。   他听到了道侣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比起寻常时候,反应速度到底慢了半拍。   “好啊。”又过了几分呼吸,郁青终于回答。他头脑已经比方才更晕了,过多灵气充盈着经脉,完全超出了平日能消化的份量。这样的确不好,九思说得没错,怎么方才没有注意到?   “停下。”郁青轻轻地说,“停下……”   伴随话音的,是继续奔流不息的灵气。郁青的神色当中出现一点慌乱,原本的舒服成了胀痛,他的经脉像是要被什么撑裂。   “九思!”他叫,“怎么回事,我好不对劲!”   邬九思霎时皱眉。   “不好!”   同一时间,空间之内。   当灵气过浓,邬九思和郁青的身影开始变得越来越淡。周围修士尚且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更不确定自己应该如何反应,原先打瞌睡的幼虎已经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喉咙里舒服的呼噜声也变成了类似威胁的低呜。   它脑袋上还顶着寻宝鼠,就这么快速后退几步,让自己离开过浓的“灵气”范围,这才稍稍放松。   只是还是显得焦躁。吱吱感受到了,立刻揪住小老虎的耳朵问它:“吱吱吱吱——”   小老虎又低吼了两声。邬戎机、闻春兰分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小耗子却是发出一声惊叫:“吱!!!”   完蛋了完蛋了!   这是“妖雾”察觉到了两个主人的能力,想要反过来将他们“消化”啊!!! 第137章 水域   作为天生地养的灵兽,吱吱虽然不比裂云虎幼崽拥有白虎神兽的血脉传承,却也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妖雾的本质。   要说它“消化”修士的事儿是出于什么本心,那恐怕当真没有。只是就像云堆厚了要下雨,雨积多了要流走一样,被炼化的灵气多后,它就会开始凝成似乎能吞没一切的雾气,并且突破所有阻碍去完成这场“更新”。   吱吱模模糊糊地想,或许在神兽们的时代,也有自己的先祖看到一切、留下血脉。毕竟寻宝鼠要存活需要的地方更少,只要一个洞,就够它们苟延残喘。   到了这一元,修士们比神兽更进一步。他们感悟一切、改造一切,不怪“妖雾”来得更加气势汹汹,再不为其留下立锥之地……可难道那些人、那些兽族就应该死吗?   不!   寻宝鼠快速从幼虎身上跳了下来,窜到了邬戎机腿边。   邬戎机原本就意识到小辈们的情况恐怕有变,此番被他们的灵宠拉扯起衣袍,他便更是确认了这点。只是光有确认还不够,他依然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   作为父亲,自己竟然无力至此……邬戎机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按住,不必想,对方正是自己的道侣。   “戎机!”闻春兰叫他,“我过去就好!你——”   她的话没说完。   邬戎机在心头道了一句抱歉,行动上却没有丝毫停顿。他知道自己定不住道侣多长时间,一定要在她恢复行动之前将事情变为定局。   “你要我过来。”邬戎机轻声念,“现在我已经来了,那么九思、阿青……不好!这灵气怎么如此狂暴!”   当他深入其中的时候,原先看不出的细节通通被展现出来!   在寻常修士眼中,若说哪里灵气并不柔和、难以消化,那十有八九是在讲舟外风暴。可风暴的狂乱是“有形”的,人人看到一片狂风席卷的区域就知道不能靠近。眼下不同,灵气分明只是静静地停留在邬九思和郁青身边,当邬戎机亲身前去,却感受到宛若万千银针扎入皮肤、扎向经脉,在其中不断翻搅!   这样一来,两个孩子要如何承受!?   不用吱吱再做什么,邬九思已经明白要怎么做了。   他后退一步,先离开那片让人难以忍受的区域,随即盘腿坐下!   接着,邬戎机尝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探出一点,落在两个小辈身上。   他能直接为九思、阿青驱去作乱的灵气吗?……恐怕是不能的,就像当年同样照过道侣大乘时的金光,空间却只出现在了小辈们之间。眼下,也只有九思和阿青有这种能力去应对一切。   可他总得做些什么。   既然无法从外部干扰,邬戎机便选择自内部下手,增加小辈们与妖雾斗争的本钱!   大量本源灵气从邬戎机丹田内淌出,当真是宛若流水倾泻。落在其他人眼中,他们虽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事情一定到了颇严峻的地步,这才让邬尊者有此番动作。   再有,邬尊者的本源灵气显露在外,当真如同一条璀璨的溪流。金光照耀,他们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磅礴力量。   修士们怔然看着,心头半是震撼,半是焦虑。   外面……   到底怎么样了?   可惜的是,按说在场唯二能回答他们问题的邬九思、郁青这会儿还在分身乏术。   却也有好消息。在郁青之后,邬九思很快也有了灵气失控的感觉。时隔多年,他的经脉再度有了宛若被撕裂的痛苦。过往记忆由此翻腾而来,邬戎机鼻翼间浮起淡淡的水腥气……“咕噜”,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咕噜噜”……   像是有什么正在水中翻腾、涌动!   邬九思知道情形不对,可光是尝试控制那些外来灵气、好让它们不继续撕裂自己这一件事,就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力。他只能听着那道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光如此,他的面颊、双手……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感受到了莹润的水汽。   这样不行!   修士的意识在艰难挣扎,想要自冲击中脱身,偏偏总是不得其法。   这样下去,莫说他们了,空间中的那些道友怕也要跟着遭殃!   然而危急关头,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一定能有办法!”   邬九思似乎听到了道侣的声音。   阿青的神思还是朦朦胧胧的,却在这关键时刻用尽全力地挣脱了一刻。   这句话话像是一双手,轻轻地、却也是极为有效地推了邬九思一把。   邬九思仿佛还在原地,却已经从前头动弹不得的状态当中脱身了。只是水声依然徘徊在邬九思耳畔,他本就有了预感,此刻定睛一看,果然,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在这片他们创造出的空处里,两人似乎拥有类似“心想事成”的能力。前头郁青借此塑造出了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泥土,眼下出现在邬九思身畔的却是茫茫水域。   水域之外是模糊的青翠山影,伴随偶尔传来的风吹过林子的动静。按说还应该有人声的,毕竟邬九思上次前来是带着许多太清弟子。当他抵达湖心、与妖蛇——后头证明是妖蛟——相斗的时候,那些弟子便在为他助威、要他快走。   可现在,这些动静都消失了。   此地毕竟不是真正的玄州仙城,邬九思知道这点,却并不掉以轻心。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汪细细的涟漪出现了,不断朝四周扩大。   邬九思抬起右手,将道侣拢到身后。同一时间,太初扇从他袖中滑了出来。   他无法确定自己即将遇到什么,也不知道阿青是付出了什么才能帮自己一刻。邬九思仅仅明白,这恐怕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耀目金光自扇页爆发,扇骨震颤之下发出阵阵“嗡嗡”声响,这声响却又被水面炸起、波涛四溅的动淹没。   接着,邬九思嗅到了血腥气。   他瞳仁骤缩,哪怕已经有所预计,却还是为那逐渐在水面之下扩散出的暗红色惊愕。这意味着什么?自己和阿青能“塑造”的不光是泥土、水流,还有……   生灵。   “是啊,”邬九思低低地笑了,“是啊——”   既然他手中可以长出一朵凤尾花,既然已经知道他们可以在这片空寂天地当中任由意念去催动一株灵植长大,那当真有一条妖蛇、乃至妖蛟出现在他身前这片水中,又有什么值得奇怪?   可是,可是!   当初修士们是怎么在尝试失败后安慰自己的?塑造生灵,那是唯有天道才能触及的领域!   比起骤然得到巨大力量的欣喜,邬九思此刻更多感受到的是彻骨的寒意。他忍不住想:“如果我和阿青可以,那创造出《鸿蒙阴阳诀》这套功法的人呢?他定然也……”   现在,那个人去了哪里?   邬九思忍不住抬头。然而入眼的不是昔日岁月中随处可见的天空云层,他看到的唯有一片遥远的蒙蒙雾气。   不止如此,随着水流不断变得混浊,他手中灵扇上的金光迅速暗淡着。方才被压下的、经脉当中不断传来的痛意再度出现了,唯一的好事儿,是此刻邬九思的神思还算清楚。   怎么回事?——罢了,问题太多,现在不是钻牛角尖的时候。   他先重新收起扇子,又将道侣又带到身前,握住对方的手。   “阿青,”邬九思柔声说,“咱们方才怕是着道了。这地方实在怪异,怕是一时无法摸清。还是先把你我都调整好,再谈继续前探的事。”   话是这么说了,可实际上,邬九思并不觉得道侣会回应自己。   阿青方才还是晕晕乎乎的呢,就算是寻常时候修士醉灵也不是那么好恢复的,何况现在?但他讲了,对方又总能听到几分,这也够了。   “九思,”偏偏郁青不光是听到了,还要叫他,“你听。”   邬九思怔然片刻,很快反应过来,“阿青!你?”   “你快些听。”郁青又说,“是父亲母亲……”   父亲、母亲?   邬九思细细去看,这才发现,道侣的眼神还是带着茫然。只是在这之余,他又很坚持自己的话。见邬九思不回应自己,就又和他重复起:“九思,快听。”   听什么?他耳畔除了水声风声之外,哪里有什么多余的动静?倒是阿青,他又为什么——对了,阿青现在还在醉灵!他能听到的,怕并非来自外间,而是灵台上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后,邬九思同样将自己的神识沉入灵台。接着,他果真听到:   “九思,阿青!”   “小邬真人!郁真人!”   “两位仙人……”   “嗷!!”   “吱吱吱吱!”   父亲的声音、母亲的声音,还有无数修士与凡人的声音一同出现了,很轻,叠叠落在一起。   就连吱吱和那群妖兽、妖禽崽子的叫声也被囊括进去。邬九思有一刹那的哭笑不得,可很快,他又“看”到了空间中的一切。   原来如此。   这才是他能够在斩杀水中孽畜之后依然保持清醒的缘故。   他和阿青是独二在外的两个,这里又不止有他们两个。 第138章 变故   有了这个发现,邬九思神思一定,心头也泛起些暖意。   所有人都在帮他们,他们定然不能辜负这份期许!   那就继续向前吧。   默然谢过正在为二人助力的父亲,邬九思掐算方向,继续循着灵船可能停泊的方向去了。   有了前头的经验,无论是他,还是逐渐消化灵气、从醉灵状态当中挣出的郁青,都开始谨慎地控制思绪,不让方才的危机再度发生。   如此一来,两人面对的注定是一次枯燥无味的行程。四面八方都只有一片空茫。至多至多,是远方还有不曾被功法转换的妖雾。   或许也可以换个说法。   那是曾经天地初开之时曾有的混沌、无序。   过往是起始,而今是终结。   ……   ……   和他们相比,空间中的修士、凡人们过得倒是当真有滋味些。   在情况逐渐稳定下来之后,众人不再全都围在邬、郁二人身畔,而是怀着担忧,回到自己平时常在的地方,聊聊自己过往的见闻,再拿“定能找到其余修士,顺利登上灵船”的话相互安慰一番。   此外,也没忘记每天分出一人,持续不断地将灵气输送给那老者。   老者见他们果真依从前面的承诺做事,一时又是动容又是惶然,几次劝道:“我不过是一个累赘,怎么能劳动诸位……”   修士们便安慰:“照这么讲,小邬真人、郁真人他们又何必一路带着我们?对那二人来说,我们难道就很亲近、有用吗?”   老者哑然,想说这哪里一样,喉咙又仿佛被什么事物堵住般难以开口,最终还是按照众人的话躺了下来。   若是能活,又有谁愿意死呢。   这只是空间当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修士们知道闻尊者近来又是牵挂小辈,又是牵挂道侣,实在无暇顾及更多,便也不曾与她提起。   闻春兰而今的确需要这个。她连时不时往自己身边凑凑、观察一下主人父母情况的吱吱都没什么心思理会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道侣身上。愈是看,愈是心惊。   戎机的气息,不对!   闻春兰是曾经经历过一次无法突破、境界跌落的,对此最有经验。虽然邬戎机的状况明显与她那时候不同,可闻春兰还是捕捉到了二者间的相似之处。   她的眉尖压了下来,很快又意识到不妥,于是恢复寻常模样。   自家人察觉异常是一回事,旁人也发觉情况不对就是另一回事了。   闻春兰不动声色,开始尝试用两人之间的道侣契联络邬戎机。   若是拿寻常法子问话,怕是要打乱对方心神。好在他们结契日久,换种方式,再多花些工夫,还是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邬戎机说:“外间发生了什么,你我都不知道,可九思和阿青一定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闻春兰何尝不明白这些?“可戎机,你……”   “眼下没有灵气能补充,我在这儿耗些修为,总好过他们两个在外出事。”   闻春兰不说话了。   她意识到,自己恐怕也会和道侣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那是他们的孩子,也是空间中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于理于情,她都希望九思和阿青能平平安安,哪怕自己要付出些代价。   “你说得对。”又半晌,邬戎机听到闻春兰说,“但光是你一个人,又能坚持多久呢?”   邬戎机心头有所预感,想要阻止,偏偏以他现在的状态,稍稍一动,都有可能让外间再度出事。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道侣在另一边坐下,送出自己的本源灵气。   这种事,有了一,就有二。   很快有其他修士留意到这边的变化,空间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起先是问救命恩人那边可是又碰到什么麻烦,后头则是察觉到,或许两位尊者已经有所行动,为他们将麻烦抵挡在外。   诸人汗颜,慢慢停下话音,重新回到邬家人身边,与邬、闻一样盘腿坐下。   一个又一个人的本源灵气倾泻而出,围绕着邬九思和郁青织成大网,将他们笼罩其间。   这片网上不断有灵光闪烁,正式所有人的力量汇聚到一起,再通过那纵横交错的大网,输送至邬、郁二人丹田。   饶是闻春兰对这样的场面已经有所料想,可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心中仍然浮出许多喟叹。   原本只是觉得既然牵扯到了众人性命,便不好讲事情捂到自己一家身上,现在看……   她唇角略略弯起一刻,很快又重新压下,仿佛从来不曾有过波澜。   ……   ……   从前总有修士以上古大椿自比,又将凡人比作蝼蚁朝菌。   邬九思和郁青不会这样轻蔑旁人,可他们同样觉得,时间是一种自己拥有太多,近乎难以计数的东西。哪怕是他们,也是在妖蛟的预言与天机镜召问结果之下格外勤勉了几分。   可从前又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一样,身侧没有起落的日月,没有升落的潮汐,没有枯绿的山林……离开这些,两人骤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失去了“时间”的感觉。   最初的时候,他们还会通过体内灵气运转的情况来判断过了几日、几个月,甚至几年。可随着他们所到之处不断增加,身旁的“妖雾”变得越来越少,忽有一日,郁青问邬九思:“九思咱们已经出来多久啦?”   邬九思哑然片刻,回答:“我也不知道。”   郁青便“啊”了声,难得地停下脚步、还望四方。   “我也不知道,”他小声地、轻轻地讲,“但我总觉得咱们已经走了足够久……若是从前,怕是连北州的路都要走完了。”   没有再说下去,可邬九思能明白道侣的意思。时至今日,他们依然没有见到那艘灵船。船上之人的杳无音讯,当真是因为有妖雾阻断了双方之间的联系吗?还是另一种他们其实早已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的可能性?   “北州那么大,”邬九思的语气十分和缓,“兴许他们到了西边。”   郁青眼神动了动,“西边?”   从前倒是能从日出日落里判断东西,可现在呢?……妖雾吞噬的恐怕不光是地面上的一切,还有日月。   时至今日,两人已经不会再因这个念头不寒而栗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孤单。   他们会与对方讲话,以此排解寂寞,却也总会有些话题停下、忘记继续的时候。往往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时日一长,看着周边的一切虚无,邬九思和郁青一不留心,耳畔就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最先还是细微的“咚咚”动静,往后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终于化作一道轰然炸裂的惊雷,将二人劈醒!   如果不是还能“看”到空间内的情况,知道不光有他们两个人活在世上,他们或许已经停了下来,随意找个地方布置出山河屋舍,把这当做曾经的太清洞府,自欺欺人地生活下去。   可看着众人眼角渐渐出现的纹路,鬓角慢慢多了的银霜,他们便还是继续走。   分不出“西”是哪边也没关系,两人掐算了番,得到一个方位。郁青还在这个时候和邬九思玩笑,说:“以这些年里你我增长的修为,若非如今已经没了天劫雷云,兴许咱们已经是父亲、母亲当年的境界。”   邬九思跟着笑了,是有这种可能。   “只是父亲、母亲……唉,还有大伙儿,”郁青又叹息,“他们为咱们做了好多。”   别看两人现在已经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妖雾对峙、将其不断转化为普通灵气,可若没有最初空间当中众人的助力,他们纵然可以摆脱妖雾,也再难前行。   按说若是没有邬九思和郁青,他们早早就被妖雾吞噬。以一身修为换得性命无虞,并不算亏本买卖,可人心又怎能这样计量?……看着修士们一个个跌落境界,却又无悔于自己曾经的选择,邬、郁每每都有动容。   还是要继续走、继续找啊!   如此又是不知多少个春秋。两个人没有适应孤寂,却适应了愈来愈浓郁的灵气围绕在自己身畔、冲刷着经脉。若是现在的他们回到早前邬九思“斩蛟”的时刻,怕是只要一个眨眼,就能让一切平息。   两人神识覆盖的范围也在不断增长。灵船还是没有踪迹,他们却有了其他发现。那片不久之前才在回忆中出现过的湖泊和旁边的青山,那株被邬九思信手掷在地上的凤尾花,那块小小的、郁青踏过之后就忘记了的土地……   莫名的,一个念头浮现在二人识海当中,是:“如果我愿意,这一切将换一副模样。”   如果,我愿意……   大片青山以湖畔的苍翠之色为起点,开始连绵伸展!   无数青苗从土地当中露头、生长,雨露点缀其间!   我掌控一切,我便是那主宰!   我——是这样不错……可是,除了“我”以外,这里是不是还应该有其他人吗?   “怎么回事?”空间当中,原本只在养神的众人骤然意识到不对。   为什么他们脚下地面开始震荡?为什么看惯了的雾墙之外渐生绿意?   “九思,阿青!”邬戎机和闻春兰尝试呼唤,“又出什么事了?你们可还安好?”   他们视线当中,两个盘腿而坐的小辈身形已经近乎消失,只是二人面上神色有所不同。   邬九思无悲无喜,仿若高天;   郁青则似有挣扎之色,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第139章 消失   郁青的确在挣扎。   他并未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是在念头转到“其他人”的那一个,忽地察觉到了怪异之处。   我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够拥有一切、掌控一切?   是,此刻的他仿佛是拥有了些不俗的能力,可把几块山搬来搬去有什么意思?对他来说,修行路上最重要的永远是身边的人啊!   身边——的人……   郁青缓缓地、艰难地扭过头。   在察觉自己连做这样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阻力的同时,他看清了邬九思此刻的面容。   郁青注视着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思绪尚未来得及转动,眼眶已经开始酸涩。   哪怕意识已经开始淡漠,他的身体依然留有几分本能。   自己曾看过这个样子的九思。在他费尽心思,一度殒命,终于将那株风露云英送回天一宗的时候。   修士不会遗忘,只会减少想起的次数。曾经的郁青就是这样,在漫长的岁月当中,他拥有了太多与道侣在一起的快乐记忆,曾经的事情变成了过眼烟云。可当下,回忆卷土重来,那时的绝望痛楚在他心头快速升腾起来,酿作一杯苦涩的酒,再一口灌进他的喉中。   郁青舌尖是涩的,喉咙是酸的,眼眶也开始发红。   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不断流泪了。   “九思,”郁青艰难地张开双唇,“你这是怎么了,九思?”   他没有得到回答。   不止如此,郁青还清楚地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的道侣契在变淡。   他心头燃起巨大的恐慌,前所未有的“我将失去他”的意识出现了,用最快的速度席卷了郁青整个灵台。   他骤然明白过来:“这就是《鸿蒙阴阳诀》修行中的最后一步,也是上一元的终结,下一元的开始!”   九思和自己走过的地方,鸿蒙不再,在的只有属于下一元的崭新未来!他们塑造一切,控制一切,化作高天!   ……也,失去一切。   郁青苦中作乐:如果自己没有反应过来,日后怕是要与道侣融为一体,这也算是永不分开。   可光是这样哪里够呢?他再也没法听到九思的声音,看到九思的笑。   是,两人去过很多地方,已经拥有很多回忆,可那哪里够呢?过去始终有重担压在他们肩上,再快活的时候也带着一份担忧。不是没有想过“若你我、众多修士当真从这一切中解脱”,可是当时甜蜜的话,又怎么比得过真正经历过?   郁青的眼泪还在不断流下,顺着面颊蜿蜒,从下巴滴落。他的手指感受到了一点凉意,接着手指也能动了。   周围的绿色越来越多,远方也有了烟霞的颜色。郁青嗅到了泥土的、灵植的气息,还有林子里轻轻的“啾”的一声。   生命在这里开始。或许许多、许多年以后,又会有生灵观察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去总结出天地的规则,将其化作一本功法,由此走上探寻大道的路。   可是、可是……   他的道侣!他的家人!他的师门!   曾经的一切,到底是不在了啊!   到了新的生灵欢呼雀跃的时候,又有谁会记得他,记得九思呢?他们怕是还要说一句“天道无情”,就像是曾经的修士们。可郁青明明知道,他的道侣最是温柔不过。   有风轻轻吹过他的面颊,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郁青瞳仁骤然收缩,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可只抓住一场空。   他却还是从中得到了提醒,赶忙倾身往前,两只手扣住邬九思的肩膀,抓住对方开始摇晃:“九思!九思!你还在的,对不对?你还没有被完全……”   这个时候,郁青是真的懊恼自己从前为什么不更勤奋些了。如果他才是两人当中修为更高的一个,那更早“迷失”的就是他,哪里会是九思!   他的动作注定无人理会。更让郁青惊惧的是,他竟然觉得道侣衣服之下的身体有些空。   这一点,空间当中的人看得要更明白些:邬九思的身体已经近乎完全消失了,难怪郁青再怎么尝试呼唤他都没有用。   那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闻春兰将自己的面颊埋在道侣肩头,不忍再看。   他们身边的灵雾还在消失。不出意外的话,要不了多久,众人就能真正存在于邬九思塑造出的崭新世界。   可这有什么值得开心?她的孩子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啊!   邬戎机与她是差不多的心思,只是目光到底仍然停留在两个小辈身上。   看着郁青哭、叫,他心头也是空空如也。想到九思刚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小的、柔软的一点。他抱着这个孩子,只觉得天底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配得上他。悉心养着,找出自己最珍贵的藏品为他炼制玩具。到了九思引气入体的时候,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将邬戎机淹没。他和道侣一起在太清峰山巅,拿着酒杯相互一碰,笑着说:“咱们的孩子,是个天才!”   自然,哪怕孩子只是一个寻常人,他们待他也会有一样的疼宠。可到底还是要能在修行路上走得更长久,一家人才能在一起更多时候。   接着……   接着,道侣的情况越来越糟,九思却已经是能支撑门户的模样。他们最终还是做出了那个决定,从孩子身边离开,走前托了仲林师弟照料他。   哪里能想到呢?两个人闭关之后,九思身上会发生那么多事。他们的孩子受伤了,两个人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收徒了,两个人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成亲了……嗯,这回终于知道。   “九思。”郁青也意识到,自己恐怕是抓不住道侣了。他崩溃地将人搂住——将人的衣服搂住——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偏偏是你呢!”   对啊。   九思修为更高,所以他更早地触碰到了人修与“天道”之间的极限。可功法是两个人一起修的,九思可以,自己也可以!   郁青倏忽振奋起来。   九思已经在忙着布置万物了,自己却能迎头追赶。   等到追到了,就把他拽回来!——当然,这么一来,自己多半是逃不掉的,但是……   “父亲母亲本就是你的亲人,”郁青小声说,“他们能那么关照我,我已经很开心啦。”   看着心爱的人的容颜,郁青又怔了片刻,随即笑了出来。   “我从前觉得,若是能重新回到你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愿意的……可你那么好,又怎么会让我有什么‘代价’?”被焦苍杀死一次、寸断经脉一次,当然也是真的极痛的,可眼下看,又的确早已往去了。“现在倒是好了,我竟是主动要离开。   “九思……”   郁青叹了口气。   “真是舍不得啊。”可是,再耽搁,就要来不及了。   维持着拥抱道侣的姿势,郁青闭上了眼睛。   意识所至之处,涛涛波浪拍打海岸,溅出洁白浪花;   飞鸟的翅膀掠过白云,鸣叫声环绕天际;   树梢泛起新绿,在灵气与阳光的滋养下焕发出勃勃生机……   这一切是多么美丽。   我爱的人,可以生活在如此美好的世界里。   郁青由衷地感到高兴。然而高兴之余,到底有一点遗憾:对九思来说,能继续与父亲母亲一起生活是很不错,可没了袁师叔他们,总还是显得不足。   如果可以找到他们,如果——   更多事物涌入郁青的脑海,冲淡了原先的念头。   他的神识还在不断向外铺展,去精细雕琢这片刚刚诞生的天地。慢慢的,属于“郁青”的一切越来越浅淡,像是墨水滴进了水里。   旧的天道随着世界归于鸿蒙陨落,新的天道正在诞生。   祂用自己最后的意识,越过那些新出现的高山,湖泊,草原,驱散仍然萦绕在外的雾气,想要最后进行一次找寻。   这时候,一大片明亮耀目的“光”,落在了祂的眼里。   “啊,竟然。”   邬九思听到一声轻呼。或许过了一刻,或许已经过去许多漫长时候。他睫毛颤动,眼皮颤动双目睁开——   怀中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他怔然片刻,低头去看,只见自己两臂之间是一身青色法袍。随着他的动作,法袍柔软地垂落下去,挂在邬九思臂弯。   邬九思起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与道侣一同行走在苍茫当中,听着彼此“咚咚”心跳的时候。再接着,他好像看到了很多事物,也听到了很多声音。   邬九思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发觉了,落在自己臂弯的法袍胸襟有一片湿漉漉的痕迹。手指触碰上去,便似听到它曾经主人遗憾的、叹息的声音,“九思,看来我还是不能一直与你一起……   “我这么做了,你会不会生气?   “可是九思,即便你生气……”   而后呢?   阿青接下来还说了什么?他难道连完整的话都没有留下,就消失了吗?   邬九思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结果,便听到旁人在叫自己。   他抬起头,先看到了父母。再接着,是他们身畔的大片光色。   还有,那片光色之后,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小师兄!”孔连泉差点哭出来了,“你们竟然还活着!”   邬九思被这场面弄得头脑发懵,随即又反应过来:“连泉?师叔?师兄师姐?!——这里难道是?!” 第140章 重逢   邬九思认出了眼前是哪里。   光色,倒影,荒原之上的“水面”……   镜原。   再看看孔连泉惊喜的面孔,他有无数问题想要讲出口。偏偏此前消耗太大、支撑太久,而今一朝安宁,浓浓的疲倦像是潮水一般涌来,不等邬九思问出第二句话,就将他淹没。   孔连泉眼睁睁地看着小师兄倒了下去。   他瞳仁骤缩,本能地想要伸手将人扶住。然而不等他动作,旁侧便吹来一道清风,仿佛将人扶住。   孔连泉注视着这一切,心头疑惑不比邬九思少半分,尤其是——   “两位师伯,”再抬起头,看向邬戎机、闻春兰,他心情复杂地问,“你们怎么,已是凡人……”   邬、闻看看他,再看看后头的袁仲林等人,微微苦笑:“这,就说来话长了。”   不光是他们一行,看来先前上了救世灵船的人,同样也有一番“说来话长”。   等到邬九思再度醒来的时候,众人已经搞清楚了状况。   邬家四口与被他们带了一路的修士、凡人们的经历固然传奇,可其他人也不遑多让。   和邬九思、郁青原先猜测的差不多。在玄州最后一片区域被妖雾吞没的同时,救世灵船也在面临危机。面对自四面八方而来的诡异雾气,袁仲林等人还想一搏,回到天一宗里带回师兄师姐一家,可其他门派、势力却坚持要离开,不愿为了区区几人陪葬。   诸多天一峰主相携来找袁仲林,劝了他整整一日。   对修士来说,这仿佛是眨眼即过的光景。可在危机当中,一日已经能决定太多事情。   回天一方向的最后一条路,这会儿也被雾气堵死了。   大约也是因为这点,金峰主等人方从袁仲林处离开。   孔连泉来找师尊,问他难道当真没办法了吗?袁仲林沉默片刻,安慰徒弟:“这雾兴许只是截断了咱们之间的通路,你师伯一家还有去他地方能去。等到风把它们吹散,咱们还能见着。”   这只能说是一个“期待”。可除了怀抱期待之外,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再说,很快他们也要面临自己的危机,再无暇思量更多。   截断灵船回到天一宗的路后,事情并没有结束,仍有妖雾不断涌来。   众人原先还能自我安慰,同样的场面,他们已经见过很多了。可眼下看,事情仿佛没有那么简单。   灵船依旧在风暴当中穿行,一个说法悄然流传开:他们从前已经躲藏太久,无所不能的雾神早被激怒,正要惩罚船上的人。   他们的死亡定然不会像其他生灵那样无声无息,而是要经历最暴烈惨痛的酷刑!   想要避开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赶在雾神追上来前以身相投,用血肉平息祂的怒火。   乍听这话,邬九思:“……”   来看望他的孔连泉苦笑一下,摊手:“很荒谬是吧?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要把自己往火坑里送!既然如此,当初还争什么上船的名额?”   虽然这份争抢并没有起到太多实质作用。愿意上船的人,几乎都不会被拒之门外,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发觉拜雾教成员也悄然潜入之后,船上各个势力以最快速度做出了反应。   他们平日是会针对资源分配吵吵架、斗斗嘴,可这种大事上,还是没人含糊。   散播谣言的人以最快速度被找了出来,对方脸上却并无恐慌,只有对自己认定之事的狂热信念。   这反倒是闹得抓了他的人头疼。论和其他势力打太极,他们是擅长的,可面对这种纯粹的疯子……   哦,疯子偷偷藏了一艘灵船,暴起逃走之后就直接冲向妖雾了。   那没事儿了。   这个小小的麻烦,没被众人放在心上。   他们有自己更关注的事:前方能走的路越来越少了,他们或许当真要被吞没,最后也不过是比那些疯子多活了几天。   绝望的情绪在船上蔓延开来。拜雾教是没了,他们留下的话音却仿佛萦绕在每个人耳边。   孔连泉悄悄和邬九思承认,那个时候,自己刚刚安慰完别人,转头就拎着酒去找父亲,连“阿娘没得早,现在我们两个终于要与她团聚”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再接着,他就被父亲孔秦抽了一顿,赶了出来。   “……”邬九思忍俊不禁,唇角略略勾起一点。   孔连泉看着这幕,悄然松了一口气:小师兄可算笑了。   这还是两方重逢至今,他头一次看见小师兄笑呢。   其实孔连泉这趟过来,也是带着任务的。阿青没了,作为他道侣的邬九思该有多难过?可偏偏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说笑了,连哭也没有。这副样子,怎么能不让周围的人担忧?   众人知道孔连泉的性子是他们师兄弟姐妹当中最跳脱的一个,便把他派出来,打着给邬九思讲讲灵船之前发生了什么的名义,看能否逗邬九思高兴。   现在看来,总算能说一句幸不辱命。   只是阿青……唉。   孔连泉心头也是悲伤。这些年,人人都失去了很多亲朋,可再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要忍不住难过。   他消化了片刻,又打起精神,继续和邬九思娓娓道来。   “我们当初也是再没办法。也不像小师兄你,竟然得了机缘,能在那雾里行走。要让它沾上了船,可是一切都完了。   “若是天机镜在船上就好了,说不准能召问出一个我们能去的方向,可那会儿也没办法。   “大伙儿就跟那没头苍蝇似的,顾不得其他,只一门心思往妖雾还没覆盖的地方闯。   “然后,我们就到了这里。”   孔连泉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身体稍稍前倾一点,像是在期待什么。   邬九思缓缓领悟到,接话:“镜原?”   “是!”孔连泉振奋,“小师兄,你也发现了吧?妖雾进不来这里!”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记起自己昏睡之前的场景。的确,与外间被妖雾吞噬的一切不同,镜原竟还保持着六千年前的样子。它静静地存在着,庇护每一个无意中闯入的生灵。   “从前不就说没人能在镜原上攻击旁人吗?任何灵气的反应,在这儿都能被原路返回去!但没想到,它连那妖雾都能防住啊。   “若是早早知道这点,”孔连泉说,“从前怕是……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   他稍稍丧气了一刻,很快又恢复笑脸,“我们原先想着,妖雾花了几千年吞噬四州,接下来它们纵会消散,也总要等到百年、千年以后。却不曾想,小师兄你们找来了,妖雾也散了!虽然外间仿佛并不是落凤原,却到底是一桩好事啊。   “这些天,已经有许多人在往外走,想要看看能不能碰到新机缘。不过大部分人还在观望,大伙儿之前实在是被吓怕了。   “对了,还不曾恭喜小师兄。我现在都看不出你的修为,是又进境了吧?……师伯他们跌落境界的事儿,师尊、我父亲他们已经在想办法了,他们说前头是自己消散了灵气,既然如此,兴许还有办法挽回,你也别太担心。”   邬九思听着,脸上的笑意缓缓消散。   他沉默下来,孔连泉看在眼中,语气也一点点变化,透出几分不安。   “我听师伯他们说,阿青走之前,仿佛你们还出了什么事。   “小师兄,他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的,对不对?”   “连泉。”邬九思叫他。   孔连泉瞳孔猛地收缩,身体也本能地坐直,“是!”   邬九思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闭了闭眼睛,到底在唇角扯出一点不算笑意的弧度,“我知道。”   孔连泉喉结滚动,“嗯!”   邬九思有问:“你说镜原外面变了?”   孔连泉还是没从紧张中缓过来,依然重重回应:“是!”   邬九思:“……”   邬九思道:“我想出去转转。”这句话后,不等孔连泉开口,他又道:“我自己去。师叔那里应该还有很多你要帮忙的地方,就不用管我了。”   孔连泉脸上露出几分纠结。   邬九思注视他,缓缓说:“连泉,我知道你们担心,但……你也说了,阿青愿意为了我离开,他一定也希望我好好的,我怎么可能再做什么傻事?”   小师兄这会儿还只愿意说“离开”啊。孔连泉默默地想。   接着,他又想到,以小师兄眼下的修为,真想做点什么,又有谁能拦得住他?愿意在这儿和自己费口舌,已经很能说明情况。   于是他点了头,又记起什么,从袖子里扒拉出一大堆信符塞给邬九思:“有事儿就找我们!一定要找啊!”   邬九思怔然片刻,微微笑了。   孔连泉离开后,他并没有按照前面说的直接“走走”,而是先去看了父母。   只是境界跌落后,邬戎机和闻春兰又再度找回了他们当凡人时会有的那些需求。他到两人眼下的住处之外时,父亲母亲正在榻上安眠。   邬九思无声地闪身到榻边,在他们身旁坐了良久,听着父母的呼吸声,思绪里一片寂静。过了更长时间,才分辨出一点念头:“父亲、母亲都安好……”   阿青知道了,多半也要高兴。   可是阿青,你现在还会知道吗? 第141章 分别之后   从父母屋中离开之后,邬九思到底来到外间。   几个闪身过后,人已经站在“镜面”与外间绿意的交界处。   与往日不同,眼下时刻,此地竟然说得上“热闹”。正如孔连泉先前告诉邬九思的那样,有许多修士想要外出探索,又到底担忧妖雾卷土重来。   凑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总是无法下定决心。   发现又有新人出现,修士们起先并未在意。直到有人留意到来者面容,他们呼吸一滞,登时低声议论起来:“那位……”   “便是那位吗?!”   “是了!当初师尊还在的时候,曾带我们师门中的兄弟姐妹前去玄州增长见识,那会儿正与他见过……咳,远远见过。那会儿只道小邬真人是天之骄子,后来听说他们一家子没来得及出来,我还感叹了一番。没想到,人竟是生生从妖雾里闯出活路!”   “嚯!当真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   “要不然……去问问?”   “问?”   “小邬真人既是从外头来的,总是知道些外间状况吧?从他那儿先听上一二,也好过咱们两眼一抹黑啊!”   的确是这个道理,众人很快便被说服。再相互看看,很快点出几个人,结伴上前来到邬九思眼前。   邬九思:“……”他其实并不愿意与旁人打交道,只是独自想想道侣。可都被认出来了,转头走人也是怪事,只能暂且按下心思。   只是也暗暗决定,等这伙儿人走了,自己便悄然改变容貌。   面对诸人小心翼翼的问题,邬九思:“外间,自此往前千里、万里都是绿地。”   修士们听到这儿,先松了一口气,却也疑问:“这么说来,北州是彻底与从前不一样了么?”   邬九思听得一怔,再看修士们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些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踏入新的一元的事情。   自己和阿青经历了什么,又做过什么,怕是只剩自己记得,就连前头在空间中的父母、修士们都一片茫茫然。   他喉咙里多了几分涩然,开口时还是平静模样,回答:“怕是已经没有‘北州’了。”   众人:“这……?”   邬九思轻轻闭上眼,脑海当中自然勾勒出自己曾经“安排”出的山川湖海。他已经从那会儿的状态中脱离许久,眼下回想,也如雾里看花。只是“花”是什么样子,世界成了什么模样,到底还能说出一二。   点点灵光在他面前升起,凑在一起便成了一根一根的光线,再编制起来就是一张颇精细的图景。太初扇从邬九思袖中滑了出来,扇页合拢着,扇头正点在图景上的一处。修士们去看,发觉这儿是再平滑不过、毫无其他标识的一片区域。他们起先还有疑问,很快,问题随着邬九思的话音被打消,化作浓浓讶然。   “这儿是镜原。”   邬九思说。   “这儿,”扇头稍稍偏移,“便是你我所处的位置。再往外,是一片青山,茂林环绕……”   随着话音,他的神识也不断往前推去。倒不因别的,只是眼前一片区域并非出自邬九思之手,而是阿青……   他暂且压下心思,仿佛从容地和修士们描述自己眼下“看”到的场景。然而说着说着,邬九思的话音猛地停了下来。   众人期待地看他,见小邬真人迟迟不说话,又有些担忧:总还是有些危险在里头的吧?这会儿不言语,莫非是记起了什么藏在里头的妖兽?……虽然小邬真人一行出现在镜原上的时候,自己并不在现场,可听旁人口中的意思,无论是他还是同行的其他修士,可都吃了不少苦头。   在邬九思还不知道的时候,修士们已经在脑海里写出一部完整的话本。这时候,邬九思终于有了反应。   他眉尖猛地一抖,握着太初扇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这份颤抖十分细微,旁人近乎无法察觉。只有邬九思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正在怎样强烈震动!   太清峰?   出现在镜原之外的,竟然是太清峰!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最熟悉其中的一草一木,绝不可能认错。   可同样的,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这儿距离玄州、距离天一宗曾经在的位置是多么遥远,而他真正的家园又早早化作鸿蒙之所,绝不可能再度出现。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道侣曾经的话突然落在邬九思耳畔,是:“等到金峰主、孔尊者他们当真在风暴当中造出新州,咱们就在上面找一块地方,也叫它‘太清’。”   阿青这么讲,是要安慰他。知道邬九思对故土有多么不舍,可的确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所以他握住邬九思的手,笑着安慰他,想让他开怀片刻。   邬九思那会儿不曾直说,眼下却有了模模糊糊的念头:“或许那会儿我说‘也不错’,并非真的多么期许这天出现,而是……而是我知道,无论去了什么地方、新的修炼之所有没有太清,阿青都总会在我身畔。”   怎么偏偏就反过来了呢?太清还在,阿青却走了!——这不是我要的,难道你没有想过?   邬九思手腕颤抖的幅度更大了,这一下,就连在场的其他修士也看出不对,停下对灵光舆图的研究,转来关切地问他:“小邬真人!怎么了,难道是旧伤发作?……我这儿还有几颗回春丹,是上品的,先拿去用?”   回春丹——阿青也很擅炼制……   邬九思喉咙里的涩意更加明显,连眼眶、鼻腔都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一时竟是整个人都落在怔怔然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本能不愿旁人看到自己失态,于是到底闭了闭眼睛,勉强调整过情绪,能拿寻常语调答:“这幅舆图就留在这儿吧,你们随意看,我先……回去了。”   这句话后,邬九思“唰”得展开太初扇。修士们只觉得一股清风从面前卷过,再接着,小邬真人已经没了影子。   众人:“……”   好吧,小邬真人的名头是带了个“小”字,可那也是因为他父亲还在,又顶着“尊者”的名头。虽然眼下来看,邬九思本人的修为已经完全超出他父亲、真正堪称当今的第一强者,可众人还是有些没适应新叫法。   而像现在的场面,就可以简称为“大佬的事儿,你少管”。   众人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回舆图上,细细研究起来。   他们后头又发出了多少惊叹便暂且不提,只说邬九思。   他再一次脚踏实地时,人已经来到了“太清峰主峰峰顶”。   来时心里做了无数预计,可等当真看到熟悉的洞府出现在眼前时,邬九思还是愣在原地。   耳畔仿佛又响起人声。自己年幼的时候,父亲母亲便在此地释放出妙音钟,以此指导他学会精准控制灵气;   等到自己迈入元婴,能够独当一面,母亲的情况愈来愈糟,父亲便将太清交到他手中,自此每日他都要从此处眺望后山方向,期待父母早日平安归来;   再往后,依然是一切尚未覆灭的时候,祝伯敏、祝仲学兄弟,加上后面一轮又一轮的值守弟子在这里来来去去,谈天说地;   师叔、师兄师姐和连泉时不时来一次,带来各处见闻,邬九思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日子过得无趣。   众人说是已经不需要吃喝,可当真有有那仙谷酿出的酒水、灵兽肉烹饪的佳肴,又有谁愿意错过?于是山头花树之下的石桌边,留下过无数众人说说笑笑、快活自在的回忆。   而现在,邬九思重新坐在桌旁。他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群山,萦绕在山头的雾气。   丝丝缕缕的轻风从他身畔拂过,带来若有若无的花香花香。接着,是清脆动听的鸟鸣。   这好像是许许多多个邬九思曾经度过的下午。很快便有一个青年抽出法器,在他眼前的空处舞刀弄剑。兴致上来了,还会借着刀气剑气,在对面山崖上写下邬九思的名字。   到了这种时候,邬九思就会哭笑不得,问他:“阿青,你这是做什么?”   郁青振振有词地回答:“我看那山崖上太空了,总该有点什么搭配。你名字好听,落在上面十分相称。”   邬九思心想,我名字好听吗?……怕是对阿青来说,我的一切都是好的。   原先想拿这话来笑一笑道侣,可看着郁青抢先一步露出的灿烂笑容,邬九思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们的时间还长,还有那么多光景。哪怕——哪怕真的走到了最糟的一步,邬九思相信,两个人也会迎来同一个终结。   他没有想到,事实却是道侣离开了自己。   旁人不知道阿青究竟为什么会消失,邬九思却是明白的。   自己那会儿的状态已经很糟了。是,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掌控着万人艳羡的权柄,可是那又几乎不是“他”,“邬九思”这个存在即将完全消失在世界上。   旁人对此茫然不知,唯独郁青对此了然于心。他绝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又无法眼睁睁看他们想要保护的一切消失,于是用最短的时间做出了选择。   阿青啊。   邬九思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你不和我商量这些,是不是担心我会怪你?   我的确怪你……可我又怎么舍得怪你。   他终是闭上眼睛,任由泪水顺着面颊静静滑落。   一滴一滴,成串成雨。 第142章 独酌   风仿佛变大了。   原先只是柔和地摩挲着邬九思垂落的发丝,轻轻地掠过他的衣袖。到此刻,却是卷住他的眼泪,擦干他的面孔。   上方花树也受了影响,枝条被吹得左摇右摆,不断有“扑簌簌”的声音传来。是花瓣被风垂落,又恰好掉在邬九思身上,像是一场与众不同的雨。   等到邬九思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近乎被完全淹没。   他垂眼看看那些在自己腿上堆起的花瓣,一时茫然:什么时候,峰头灵树成了这般……然而这个念头尚未完全清晰,就被心头的强烈的悲伤冲散。   可以说,直到当下,邬九思才逐渐有了“郁青已经不在了”的真实感。   再也不会有人从背后抱上来,还要有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问他:“九思,你猜我带了什么回来?”   再不会有人靠在他肩头,与他说过去、说未来;   再不会有人和他一起看山看水,看云看月……   随着这些念头一点点浮上来、变得清晰,邬九思胸膛处仿佛出现一个空洞。   他还是显得很安静,即便是前面泪流不止的时候,也不显得失态。可也唯有邬九思自己知道,那个空洞在不断地扩大着。自己和阿青的每一点快乐回忆,都像是一个凿子,将其再撬开一点。   痛吗?   当然是痛的。   可是,邬九思又会想,阿青离开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他是不是和自己有一样的痛苦、一样的难捱?   再也不会有人告诉他这些问题的答案。   这天,邬九思在山峰上停留到了日落。   他其实愿意长长久久地留在此处,任由记忆将自己蚕食,可到了霞色落满山头的时候,父母住处忽地传来了动静。   邬九思人没有动,只是神识落了过去,看到是只松鼠正抱着一颗掉在这儿的灵果,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往自己的住处走。   它完全没有察觉到邬九思的注视,只是觉得自己幸运极了,竟然能避开那些凶恶的大型妖兽妖禽,出一趟门就捡到这样的好东西!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洞里,松鼠安心地抱住灵果。没有吃,而是用它泄出的气息来吞吐修行。   此时天色更暗了,原先灿烂的霞色也一点点被夜幕吞没,漫天星子一个个冒了出来。   在星子的微光下,邬九思眼皮颤了颤,缓缓站起身。   父亲母亲还在呢。他们知道自己独自离开了,又这么长时间不回去,一定会担心的。   当然,不会是担心以他的修为在外还能出什么意外,而是知道失去阿青后,自己会怎样伤怀。   纵然悲痛是真的,邬九思依然强令自己打起精神。阿青希望他好好地生活下去,所以舍了自身来拉他重回红尘不错,父亲母亲不也一样?为了自己、为了阿青,为了更多人,他们满头青丝化作白发,从无数人艳羡的大乘修士跌落得宛若凡人——阿青已经不在了,自己绝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抱着这样的念头,邬九思身形闪动,从山头消失。   在他离开之后,那片他坐了一个下午的地方又起了风。细风卷着花瓣,在空气中翩翩起舞。   须臾,一道修长俊挺的身影重新出现。   他倒也留意到了那些花瓣,只是山头风大,似乎并不值得疑惑。   太初扇在邬九思手中展开,扇页之上灵光浮动,像是水波一样荡漾出来,柔和而又不容拒绝地朝四面八方涌去。   没过多少时候,已经覆盖了整座山头!   有那得了消息、知道镜原之外颇为安全的修士此刻正在这片距离他们最近的山林当中探索。可在经过某座山的时候,他们竟是不曾商量过,便直接从它身旁绕了过去。哪怕再回过头,也不觉得自己走了弯路。   山上,邬九思最后用留恋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园,又在心头默默地说:“改日,也要将父亲母亲他们带来看看。”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父亲母亲待阿青好完全是因为他们关爱自己,于是也对阿青爱屋及乌的缘故,可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也早就将阿青当做家里的第二个孩子了。   邬九思想得没错,邬、闻二人此刻的确在牵挂他。   两人坐在桌前,桌上是已经放了颇久,这会儿却仍然温热的饭菜。东西是袁仲林送来的,自然不会拿普普通通的盘子装着。莫说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就算时间更久,也依然能保其中佳肴色香味俱全。   邬戎机和闻春兰也认出了这份好心,可该咽不下还是咽不下。袁仲林劝他们多少垫垫肚子,两人便叹,说总想等九思回来。袁仲林又道不若自己去寻师侄,师兄师姐又将他揽住,说九思这会儿定然在伤心呢,又何必前去打扰他?   “仲林,”邬戎机说,“你若是还有事忙,也不必一直在我们这儿耽搁着。总归这些放不坏,我们该是等九思回来一起吃。”   袁仲林心想,我那是担心东西放坏吗?我是担心师兄师姐你俩饿坏!倒是九思,要是没看错,他已经进境大乘,甚至更胜一筹了吧?   在外时只要不是自己想不开,那是决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反而师兄师姐……唉。   袁仲林也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照顾过凡人了,愁。   不过,九思当真不会想不开吗?……仔细想想,在这点上袁仲林也有些犯嘀咕。   “没事,”他做了决定,“自各灵船来到镜原,也有十多年了。初时是手忙脚乱,可要说到这会儿还没把事理顺,不是找人笑话么?我就跟你们一起等。   “对了,师兄师姐。我这趟过来,除了晚饭外,还有一件事儿想与你们商量。”   于是邬九思回来时,看到的场面就是父母二人身上萦着灵气,正在相对打坐。   他怔然片刻,目光一转,看向不远处的桌子。   入眼是尚且冒着热气的菜碟,还有一盘已经吃干净了的点心。   邬九思眼神动了动,很快认出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那盘白玉糕是用新收上来的谷子做的。”袁仲林出现在他身边,“是片位置在凡人村落和咱们药园子中间位置的稻田,多少沾了些灵气,又再温和不过。不光是师兄师姐这边,所有跟你们一同来的修士都分了两块。”   邬九思忍不住道:“师叔有心了。”   “你们把妖雾驱散,原本就是镜原上所有修士的恩人。几块米糕,又算得了什么?”袁仲林摇了摇头,“只是不知他们还能撑多久。”   邬九思也跟着沉默。片刻后,轻声说:“若是能将我的修为还回去……”   “你果真是这么想的。”袁仲林笑了一下,很快又压下神色,“纵然还,也不是现在。他们经脉枯脆,怕是承受不了太多灵气。从每日两块白玉糕开始,能坚持下来的,后头慢慢换成真正的灵谷,再接着,灵兽肉那些也能用上……到了再次筑基的时候,事情就差不多了。”   邬九思想,师叔提了“坚持”,怕是已经预想到会有人在这过程中失败,化作尘土落于世间。   这本是寻常事。可想到他们曾经愿意将所有修为奉出,把全部希望压在自己和阿青身上,相信他们会带着自己找到生存之所,邬九思胸口便是一阵闷痛。   他回答:“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师叔,你一定要告诉我。”   袁仲林并未拒绝:“好。有了这话,我以后‘麻烦’你的时候怕是多着。”   听得邬九思又是一怔。接着,他意识到,原来师叔话音里还有劝慰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难过,可除了怀念道侣,你还有很多能做的事。莫要太过伤神,以至于……做了傻事。   他哭笑不得,心头的空洞仍在,却还是升起些淡淡的暖。   “知道大伙儿都能得救,”知道自己再说别的,师叔怕也不会相信,邬九思干脆只道,“阿青也会高兴的。”   两人说到这儿,邬戎机和闻春兰已经消化完白玉糕带来的灵气,重新睁开眼睛。   四方桌边重新坐下四个人,没有人再说什么让人难过的话,可他们又都知道,眼下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越来越多的修士选择从镜原离开,包括郁青曾经的几个好友。   邬戎机也曾在司徒修、安朗的结契礼上喝过一杯酒。他们临走时来拜访,想到“阿青若是在,一定也要替他们高兴”,邬九思便又准备了一份厚礼。   他看出两个青年的欲言又止,只是微微笑一下,不曾多说什么。   咋又,谷莹与胡玥,其他与郁青相熟的修士们……   又到了明月升起的时候,邬九思再度出现在花树下、石桌边。   他独自一人,手中是酒盏,喝得很慢很慢。可一杯杯下去,到底咽下许多。   心头的空洞却还是那么大,仿佛再也不可能被填满。   “我表现得伤怀时,他们要担心。我便不再在他们面前想你,可这样子,他们仿佛更难以放心。”邬九思说,像是讲给自己听,“阿青,我还能怎么办、还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回答他。   “师兄师姐也打算出去瞧瞧,还问我要不要一起。我知道,他们是觉得我应该到外面多走走看看、散散心。可是我已经走了那么久,看过许多风景……我不想去。”   还是无人来应。   只有一杯酒又被喝了下去,一片花瓣落在空空的酒杯里。 第143章 破绽   等到手中灵酿终于喝完,邬九思缓缓起身,朝山下走去。   他自然可以凭借步法直接去往山下。只是或许因为这晚月色太好,朦胧柔和,轻盈地落在身上,让他总有一种再走几步,阿青就要从前方某个拐角绕出来,笑眯眯地说“九思,我藏了这么久,你却都没有找到我,没意思,不玩这一套了”的错觉;   或许这些日子父母、亲朋们带给邬九思的无形压力实在太多,于是他并不愿意太早回去面对他们担忧的目光;   或许……也没有更多原因,只是他本能地想要一个更加安静的环境,让自己继续思念已经不在了的道侣。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听着山林里时不时的动静,还有脚踩泥土的声音。   风还是在他身边轻轻吹拂着,带着太清峰上浓郁的灵气。邬九思并未有意运气,可到了他如今的修为,便真正算是即便寻常呼吸,都是一种修行。于是一路行走,一路有新的灵气灌入他的经脉。慢慢下来,邬九思竟有了三分醉意。   这样的状态下,他低声念了一句“阿青”。   不知所起、不知归处。   只是风又仿佛变大了,吹得他的衣袖烈烈作响。织金法袍上的一点墨色在空中翻飞,像是要与夜幕融为一体。   他走啊,走,任由自己的发丝被吹到肩后。原先那三分醉意在不断扩大、浓烈,一直到他走路都有些晃晃悠悠,看眼前事物时也有了重影。   “阿青……”   真是完全醉了。如若不然,他怎么会觉得眼前的树影很像是道侣呢?   邬九思知道这样并不妥当,可思念实在太过浓烈,他到底没有阻挡自己来到树前,伸手抚上那略显粗糙的树皮。   指尖一点点在上面滑动,他低声自言自语,“你是半点都不想我吗?我日日都牵挂你。”   “哗啦啦——”   树枝在他头顶强烈摇晃,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   “哦,我知道了。”俊逸出尘、不似凡人的修士这样说,“你不愿意有我今日的难过,于是自己走了,只要我来难过。”   “哗啦啦!”   树叶在晃动中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着,有那么一片两片跌在邬九思的肩膀上,又很快落了下去。   “你这样子,是不是觉得我果真不会生气?”邬九思又问,“我……”   我就是不会生气。   只想见你。   背上忽地有了某种温暖、柔和的触感,像是阿青从前抱住他,将面颊贴在他肩后。   邬九思的身体由此僵硬。他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那么大,那么清晰。落在树皮上的手也在抖动,两者摩擦着,树皮先支撑不住,开始裂开、往地上掉落。   修士难以回头,于是只垂眼去看下方影子。然而人影混入树影当中,半点无法清晰分辨。   这个时候,身后那点暖意已经开始消失了,冰冷的夜色重新环绕上来。   终于,邬九思不再等待。他猛地回过头去,同时手往后抓,想要擒住那个偷偷藏起、又偷偷跑来的身影。然而他的期望注定不能成功,落入指间的依然只有风。   混着花香的,从指缝中流淌而过,半点无法被抓住的风。   “哈哈,哈哈!”   邬九思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开始大笑!   若有另一个人在这里,一定会说“小邬真人竟然也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可除了他,这座“太清峰”上又会有什么事物、什么人呢?他的眼泪又已经流干,再难落下一滴来。只有用笑,来抒发此刻的沉沉悲痛。   哈哈,哈哈!   我堂堂大乘尊者,竟然分不清一缕清风和活生生的道侣!   说出去,该有多惹人笑话!   可我的道侣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   纵然有人笑话……邬九思也不在乎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夜晚是如何结束的。笑着笑着,身边的灵气又涌动起来。整座山峰都宛若被他唤醒,不断有天地之力扑到邬九思身边,想要助他更进一步,登上大道顶点。   邬九思并无这份心思,只是醉灵的程度加深了一重、又深了一重。他觉得自己最后应该是醉倒了,到了天亮才迷迷糊糊地醒来。甚至不是自身要醒,而是被脸颊上湿漉漉的触感扰得心烦意乱。不曾睁眼,先一把抓住正在“作乱”的存在。   “吱?”   寻宝鼠,可怜怜,被拿捏。   白色的小灵宠在它主人手心里乖顺极了,就差把“我很听话,主人息怒”几个字写在脸上。接着,它就看到主人皱着眉头,缓缓起身。   握着自己的力道松了些。吱吱抓住机会,从邬九思手心窜出,一路窜到人肩膀上。   邬九思侧过面颊看它一眼,听小耗子“吱吱吱”地和自己嘀咕,意思是他一晚上都没有回去,家里人还是很担心的。也就是它吱吱能感觉到主人在哪儿,于是特地跑出来找。   听得邬九思叹了一声,道:“你有心了。”   “吱吱!”   小耗子挺胸抬头,当之无愧地接下了这句夸赞。   “吱吱?”   嗯嗯?咱们是不是就回家啦?   邬九思点点头,露出一个细微的笑。   小耗子:“……”   吱吱。   要不然主人还是别笑了。   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呢。   它发愁了片刻,又记起什么,目光扫向不远处一片灵草。   一只小白猫……不对,一只明显比从前闻春兰抱回来时年岁更小的裂云虎蹲在草间。它是作为吱老大的“座驾”来的,这会儿谨记老大的吩咐,没有得到命令,就继续乖乖藏好。   就是眼下,老大的眼神也是“小白小白,你晚点儿跟上来”。   裂云虎幼崽晃晃脑袋,准备照做。偏偏这个时候,前面那个气息很强大、又让它有点本能亲近的修士停下脚步,轻轻“咦”了一声。   紧接着,幼虎的后颈皮就被拎了起来。   裂云虎:“嗷……嗷?”   邬九思眉尖跳了一下,扭头去看寻宝鼠,眼神意思明显:“跟着你来的?”   吱吱心虚,眼神乱飘:“吱……”   它一只柔弱可怜的小灵鼠,前头又在空间里失去了那么多修为,自个儿跑出来万一被抓走了怎么办?   虎小弟虽然也不太能打,可血脉天赋还在,起码能坚持到发了信号的时候。   没错,就是这样的。   至于主人略有狼狈的样子被瞧见了,那不是意外么。   想通这些,吱吱镇定不少,抬头挺胸去看邬九思。   邬九思的注意力却已经没有放在寻宝鼠身上。他望着眼前的幼虎,目光仔细当中又带着些许恍惚。良久,才慢慢地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裂云虎:“嗷……!”   “不对。”邬九思摇头,“你没法跟着吱吱进来。”   寻宝鼠最初是阿青的灵宠,后来成了邬九思与道侣共同喂养,千年过去,也算是一个“家人”了。   在太清山上设置旁人无法进入的禁制时,它自然被排除在外头。   可裂云虎不同。   “是谁解了我的禁制,让你和吱吱一起来找我?”邬九思像是在问话,又像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的心跳又一次剧烈起来。一下一下,近乎震出胸腔。   终于,修士抬起头,去看正被朝霞笼罩着的天空。   “阿青,”邬九思说,“你还在这里,对不对?”   这个问题注定不会得到回答,邬九思也并不指望道侣能直接出现在自己面前、告诉他答案。   可他还是开怀起来,回到家时,邬戎机和闻春兰看着儿子不同寻常的神色,甚至有些担心。   邬九思察觉到了,稍稍整理过情绪,解释:“我昨晚梦到阿青了。”又在父母问起更多之前岔开话题,问起两人当下的身体状况。   其实不必邬、闻说起,他也能看出七七八八。一旬的白玉糕,加上邬、闻持续不断地运气,两人的气色已经比刚刚来到镜原时好了许多,连鬓角的白发都隐隐有了光泽。   这样下去,再过不久,两个人就可以尝试更多灵食了。   两件好事加在一起,邬九思心情更上了一层楼。不过,考虑自己想做的事毕竟有些拿不准,他便不曾对父母说起。   “我今晚还是要出去。”邬九思只道,“父亲、母亲,你们不用担心。”   这句话落在邬戎机和闻春兰耳中,自动变成了“我今晚还想回昨天的地方,看能不能遇到阿青”。   行吧。两人现在也有些分不出,是儿子快些走出来更好,还是让他得了一时的欢喜更重要。   再换个角度去想,相伴六千年的至亲至爱,可不正是已经融进自身骨血的重要存在?换作他们自己,就能“走出来”吗?   九思能有现在的状态,已经足够好了。   于是,在镜原上陪伴父母一整日后,当天晚上,邬九思重新回到太清峰山头。   他把吱吱也带上了,明面上是负责给自己倒酒,实际上是考虑到吱吱是道侣的契约灵兽,二者之间也存在玄妙联系。   寻宝鼠思来想去,又带上了自己的小弟。   一切准备就绪。花树,石桌,还有桌边的修士。   随着“汩汩”动静,酒液落入杯里。   看着杯盏当中灵酿散开的涟漪,邬九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举起它,一饮而尽。 第144章 陷阱   除了桌上、凳旁多出的两只灵兽妖兽,一切宛若昨日重演。   只是这回,邬九思的注意力从茫茫无际的思念之上转移过来,更多地关注自己身边。   如果并非他醉过了头,幻想出一切,而是阿青当真依然在看他,不管这是出于有意,还是某种无意行为……   修士的神识细细扫过飘落在自己发间的花瓣,一丝一缕地梳理过那些围绕他的清风,又仔仔细细地盘点一遍那些在他身侧浮起的、带着灵气的山雾。   他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道侣的感觉。   失望吗?仿佛是一定的,但邬九思这会儿还谈不上着急。   他镇定地、一杯一杯地继续喝着。用的是从前北州势力神意门拿来恭贺自己进境大乘的灵酿,仿佛叫什么“玉壶春”。   一入口,邬九思就察觉这恐怕是他们家压箱底的好东西。若不是得知自己如今修为浩瀚,又对镜原之外的状况颇有研究,想请他关照自家在外的弟子,神意门怕是都不愿意拿出来。   可若是弟子们出了事,小邬真人——对,现在众人已经在慢慢改口叫“尊者”了——如果愿意稍稍出手,那便是一重极大的保障啊!   于是他们还是试探着送了这份重礼。眼看邬九思欣然接受,神意门的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走时脸上都带着喜气。   此刻尝来,这玉壶春的确远比昨日邬九思随意取来的灵酿更容易醉人,难怪那会儿送它的修士还要叮嘱:“寻常小酌的话,一日三杯就足够了!我自己,也不过一日两杯。喝过之后,运气吸收,修行进展便较寻常快过许多呢!……若是再多些,怕是就要醉了。”   而邬九思此刻起码已经喝了十杯。   风吹拂的速度仿佛变得快了些,“嗖嗖”地落在他耳边。邬九思垂眼听着,脸上的神色却像是静止下来,正像是某种不动声色地醉。   “不要喝了。”那些叠在一起的风声隐约吹出了这么一个意思,“不要,不要。”   邬九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唯独眼眸深处多了一点细微的亮。   寻宝鼠被灵酿熏了太久,这会儿走路已经有点打摆子。但想到主人还没有吩咐自己停下,它便也表现得相当尽职尽责。又有酒水落了下来,一开始是“汩汩”声,后来却是哗啦啦地从杯沿上溢出来,又顺着桌面蜿蜒,很快打湿了邬九思的衣袖。   修士手臂的轮廓被勾勒出几分,邬九思自己倒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又看了寻宝鼠一会儿,才用手指轻轻一弹,放这晕头晕脑的小东西前去歇息。至于桌上撒下的酒水,他捏了个法诀,就消失于无形。   不,准确地说并不是消失了。只是它们也蒸发,成了混合着浓浓玉壶灵花香味的“气”,融入风里。   风再吹到邬九思身上,就显得有些歪歪斜斜。修士的发丝被乱七八糟地吹到他脸上,惹得邬九思哭笑不得一瞬,干脆抽了一条道侣从前用过的发带,将自己的头发束起。   原先清冷俊逸、飘然出尘的仙人,这会儿仿佛又多了一重别样的气质。是更年轻了些?还是多了三分凌厉,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风不知道答案。   它轻轻地、迷惑地绕过修士的脖颈,转而又在修士更换的姿势中停顿下来。邬九思左手动作不变,右手却撑起面颊。身体稍稍歪斜了,多了几分肆意,少了几分从前的斯文。任何一个与他相熟的人瞧见这一幕,恐怕都要惊讶。不过,惊讶过了,又是一种理所当然。   毕竟无论是以怎样姿态出现,修士的面容都是不变的引人目光。   他轻轻扫一眼自己左侧臂弯,很快目光抬起,落到酒壶上。   寻宝鼠被落出来的酒水沾湿了毛毛,这会儿彻底醉得七荤八素,整只鼠都瘫在桌上,再也承担不了帮主人倾倒酒水的重任。但这原先也不是什么问题,邬九思下巴轻轻一抬,吱吱的身体就浮了起来,一点点飘到正在旁边扑耍的裂云虎崽跟前。   幼虎兴冲冲地朝前一跃,登时将自家老大接了下来。再嗅嗅,嗯?老大怎么这么香?   一身湿漉漉酒水的寻宝鼠:“……”   小弟身上的毛毛好舒服,软软的,暖暖的。   但小弟的舌头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舔它!   吱吱努力睁开眼睛,想要威严地训斥小弟。   然而等它当真睁开了,视线却被另一道奇异的场景带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邬主人身边的灵气已经浓到近乎肉眼能见的地步。而这么浓的灵气,除了绕在他身边之外,更多地还是落在了他左边怀中。   就好像……就好像……   吱吱盯着那团雪白颜色,努力地想要想起什么。然而不登它脑袋里的那根弦搭上,整只鼠就又被虎小弟舔倒。   吱吱躺在地上,呆愣愣地看着天空。   半晌之后,它惊叫:“吱吱吱吱吱吱!!!”   虎崽子你做什么!   这会儿寻宝鼠还没察觉到,自己这边儿的动静,仿佛也引起了主人怀中那团灵气的注意力。   丝丝缕缕的灵雾飘了过来,围绕绝望的鼠和兴奋的虎小弟一圈儿。这时候,邬九思脑海当中浮出了一点模糊的念头,是:“这一元,除了山川湖海的方位变化之外,仿佛与上一元没什么不同。”   也难怪会如此。无论邬九思还是郁青,他们触碰天道、布置万物的时候,脑海中都依然是过往所闻所见。而对于外出探索的修士们来说,四处地形不同自然新鲜,各种花草鱼兽类又是他们认得的,便提供了很多方便。   因为这个,从前邬九思不觉得哪里不好。可如果,吱吱和它带着的那帮也能和妖蛟一样,化作人形,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呢?   修士的目光缓缓在灵宠身上打转,半晌,又重新去看酒壶。   他做了自己原先打算做的事:一点神识探出“触角”,勾住壶把,将其拎起、倾斜。   灵酿自壶口倾泻而出,落入……呃,灵酿呢?   邬九思晃了晃酒壶,能察觉到其中液体晃动。可无论他怎么摆弄,灵酿就是无法流出。   他的眉尖一点点压了下去,显得半是不解半是不快。眼看还是不行,干脆将壶盖揭开,再将其整个倒过来。   “……”   灵酿照旧稳稳当当地被吸在底部,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绝对不要进到修士嘴里。   修士默然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便道:“怎么会这样子?我连一点酒都倒不出来了么?”   没有人回答他,四下只能听到裂云虎崽尝过吱吱身上的灵酿之后也跟着变得醉醺醺,开始左摇右晃、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动静。   邬九思眉尖压得更深了,像是花了很大力气终于得出结论,“莫非,我又喝醉了?”   怎么可能。   喝醉酒的人,是不会这么清楚地认识自己的。   于是他也很快用言语否认这个猜测,“怎会?嗯……”   修士到底放下了杯盏,手指轻轻一勾,壶把便被他握在掌心。   他目光垂下,注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水。一弯清月正落在当中,月色随着酒水的涟漪散开。   邬九思又一次将其举起,却还是没有一点儿灵酿流出。   他仰着头,定定地看着浮起的酒水,如此良久,仿佛终于得出结论:“大约,是我的位置太高了。”   这倒是个很好解决的问题。修士折下身子,落入日日落下、叠叠堆起的花瓣里。   花瓣柔软,胜过世间所有床榻。又是满载了与道侣回忆的地方,邬九思虽然还在烦忧,却还是很快放松下来。   眼皮愈来愈沉,手也一点点放了下去。最初的时候,他还在透过花树枝条的间隙去看天上明月慢。慢慢地,眼皮愈来愈沉,人的意识仿佛也与身体一同落了下去……   月色静静流淌,山雾悄然浓郁。   愈发教人看不清的山头之上,几片花瓣悄然被风卷起,落在修士眉尖唇上。   而后又是寂静。   修士依然一动不动,身旁飞起的花瓣却越来越多。它们拂过邬九思的肩头、袖口,逐渐增加气力,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推起。   邬九思还是不动。   然而,然而——   无人能见,无人能知。灵气在他经脉当中涌动,逐渐化作奔腾不息的溪流。时隔日久,《鸿蒙阴阳诀》再度被邬九思运转。他想要的却不是驱散“妖雾”,而是通过它,通过自己与道侣曾经修习了六千年的双修功法,尝试找到什么!   花堆当中的人影依然闭着双目,漫山灵气当中,却有一股神识骤然扩大。   依然像是流水,只是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广阔江河!顷刻工夫,整片山林,都在邬九思的“注目”之中。   而他最关注的,依然是环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一股清风。   “阿青,”邬九思问,声音传遍四野,又最终从他唇边溢出,“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来找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吹了一整晚的风,倏忽停了。 第145章 重现   邬九思感到茫然。   浓浓的不解、困惑化作滔天巨浪,呼啸着向他拍了下来。莫说一座山头了,连带周围绵延的群山,甚至位置更远一些的镜原,都险些被这股骇浪淹没。   然而!   任由神识被冲刷、灵台被淹没,邬九思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注视着眼前的清风,在意识当中的浪潮过去之后,毫不犹豫地顺流而上!   没有错了!纵然阿青已经“消失”,可两人之间的道侣契还在、关联还在。而他仍能感受到阿青的情绪,换句话说,阿青还在!   从将邬九思放在镜原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徘徊在道侣身边。从前扶起邬九思的清风是他,在邬九思醉倒时放寻宝鼠进入禁制的是他,还有此刻——   那团不再吹拂、不再流动的清风同样是他!   邬九思近乎将他“抓住”了。可在他呼唤道侣的时候,清风仿佛被他惊动,竟再度散来、往山间云雾吹去。   这还不够。接下来的一盏茶工夫当中,邬九思的神识随着道侣契的指引一路攀升,直达云霄之上!   他立于万物之巅,放眼望去,无论是西面的镜原,还是南面的湖海,全部在神识扫过的范围之内。随着神识不断蔓延,世间的一切都仿佛落入了邬九思的“掌握”。   偏偏也是此刻,道侣仿佛再度消失无踪,任由邬九思如何在识海当中呼唤,都不曾多给他一点回应。   而邬九思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   他神色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周遭灵气却开始翻腾,宛若风暴当中的海浪。   它们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聚拢,最终以邬九思为圆心,尽数朝他涌来!   对于任何一个修士而言,在短时间内被这么多灵气淹没,都不算好事,甚至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邬九思却是那个例外。   一来,他的境界修为确实堪称当世第一。二来,他所修功法毕竟有特殊之处。三来——   邬九思知道,道侣一定还在“看”自己!   想到这里,他放开关窍,将这些灵气尽数纳入经脉丹田。   修士脚下踏着整个世间,背后则是西落的明月。   最初的时候,邬九思意识尚且清晰。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随着时间推移,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不再是他主动吸纳灵气,而是无形的力量带着他的神识不断扩散。   属于“邬九思”个人的记忆、思绪被压了下去,倒是万里之外一朵灵花上的露水清晰起来。   像是感受到了“天道”的注视,晶莹露水顺着花瓣的纹路下滑,一路将花枝压得愈弯。终于,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滋润着灵花的根系,让它愈发伸展。   多么渺小的景象,又是多么壮丽的景象!——放弃对“自身”的坚持,从此以后,此般灵花生长、灵树繁茂、万物向上的场面,就尽数归于邬九思掌控。   时隔月余,他再度来到了选择的分叉口。一方是无与伦比的力量,一方是红尘当中的悲欢喜乐。   有什么在推动他、催促他,向前一个方向移动。邬九思“注视”这条路径,也的确慢慢有了动作。可他并非踏足其中,而是简简单单地开口。   “阿青。”   邬九思轻轻唤了一声。   “我来接你回家了。”   同一时间,镜原。   在邬九思话音落下的一刹,无数化神往上的修士同时停下自己手中动作!   那些并不熟悉玄州天骄的真人大能们尚且疑惑,袁仲林、孔秦等认得邬、郁二人,并与之关系甚深的却是神色骤变,猛地闪身来到外间,想要追寻声音的来源。   可是,没有!   “阿青,”邬九思的声音又出现了,“我知道你在。”   袁仲林神色变化,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头去看自己胸膛。   自己恐怕并不是“听到”声音,而是像从前每一次天人感应的时刻一样,“心有所感”。   可若单单如此,为何又与九思有关?   任由袁仲林如何思索,他都得不出一个答案。如此须臾后,他又意识到什么,“对了!师兄师姐那边!”   袁仲林从他原先在的地方消失,再出现时,可不正在邬戎机、闻春兰所在之处!   他先是担忧地看师兄师姐,发觉两人无碍方松一口气。只是对上他们的眼睛,袁仲林又意识到什么。   他不太确定地问:“师兄,师姐,你们莫非也‘听’到了什么?”   换来二人轻轻点头。   袁仲林心神巨震,满载茫然。如果自己前面的判断出了错,与九思有所感应的并非只是高阶修士,那原有的所有猜测都要被推翻。   ——他这会儿还不知道,眼下景象,并非自己今日唯一惊愕的地方。   视线拉回邬九思所在。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脸上多了细微笑意,将手伸出。   一股仿若灵气、又较之更重的力量抚上他的手指,在指缝间流淌。   就好像是郁青还在的时候,两人也尝有这样的时候。十指相扣,指侧相依,亲昵而坦荡。   于是落在他手间的无形力量更多了,邬九思甚至捕捉到了识海深处传来的动静。只是与指上那份亲密不同,道侣契透露出的气息却透着几分抗拒。   “不,不……你快走……”   邬九思分辨出了,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而今鸿蒙已散,天地已成。”他道,“阿青,无须再有顾虑。”   “不……”那道被他捕捉到的意识还在挣扎。邬九思感受到了对方的依恋,也感受到了道侣的担忧。   他并非不能理解。   眼下情势是一片向好,可这毕竟是本元初开、万物复现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分无法顾及的地方。若是出了差错,“天道”不曾挽回,岂不是让这一元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蒙上阴影?   甚至过更进一步,没了“天道”运转,鸿蒙再现,好不容易摆脱绝境的修士们再度陷入挣扎……   可邬九思又知道,眼下恐怕是自己能抓住的最后一个找回阿青的机会。   一方是天下,一方是道侣。   邬九思扪心自问,这一刻,他的确生出了“或许这样的确更好”的念头。   有了动摇,他的升腾于天的神识登时开始变得虚浮。意识在快速下坠,那些云啊月啊也开始不断远去。不过数息,他就要跌回身体当中。   可这时候,又一声“不”被道了出来。开口的却并非“天道”残存的意识,而是邬九思。   他感受着指尖残存的触感,蓦地用力,将之紧紧握住!   同一时间,遥远地方,涛涛奔涌的江水停滞,飞湍而下的瀑布静止。   妖虫停下吐丝结茧的动作,茫然看向头上渐渐浮起的霞色。   正在与妖□□战的修士心头蓦地一悸,紧接着便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腥风。修士头皮一炸,只觉得这怕是自己的殒命之日。偏偏腥风过后并无疼痛,定睛去看,才发现那头满嘴碎肉残血的妖狼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此时已经跌在地上。   类似的状况,各处都有发生。邬九思却是不知的,他只睁开双目,注视自己手握住的地方,一字一字地开口:“阿青,你我……本就是一体的。”   他身前灵光闪烁,竟是又有了此前饮酒时那片朦胧雾色。   邬九思又道:“若是这世间总要一个‘天道’,你可以,我与你一起又有什么不可呢?”   听了这话,有什么开始尝试从他指缝当中溜走。   可邬九思偏偏握得极紧,半点不给对方离开的机会。他的神识开始收拢,化作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巨大樊笼,想要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道侣困住。   若是今日不成——   邬九思心头一清二楚!   自己恐怕再也没有找回阿青的机会,自此以后,想到道侣也只能对月饮酒,与影相酌。   “阿青!”他又道,“你还是不曾听懂。   “你一个人,要用十分力气,才能将事做好。可加上一个我,一人五分,不也够了。”   当真是这样吗?邬九思近乎能听到心头升起的疑问。可他并不气馁,继续道:“若是不成,你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一遭,难道不能再走第二遭吗?”   好像是这个道理。道侣契传来了“天道”被说服的隐约感觉。邬九思察觉到,更进一步,问:“你可记得,咱们已经分开了多少时候?”   这一回,倒是再无更多情绪出现了。   邬九思低低笑了,说:“我日日想你,你呢?日日都能看着我,倒是的确不用想了。”   “不——!!!”   邬九思不再开口,而是在心中问:“都到这一步了,阿青,你还不现身吗?”   道侣契的另一边,一道神念挣扎着回首,去看苍天之下的一切。   刚刚绽放的灵花还没来得及舒展花瓣,便被一只星鼠咬断身下的茎,成了它体内的一道力量;   江河瀑布早早重新开始奔流,无数鱼影在水中穿梭游动;   刚刚结束了战斗,修士心满意足地打理着兽皮,琢磨日后将其卖出好价……   不再有吞噬一切的“妖雾”,那么,自己可以稍稍脱身,肆意一刻吗?   “哦,”祂的道侣缓缓说,“原来阿青果真并不想我……”   不,不,不!   终于,山崖之上,花树之下,漫漫闪烁的灵光当中。   一道身影,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第146章 正文完   这分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可真正出现那一刻,邬九思还是升起几分“莫非是我太过思念阿青,以至于看错”的念头。   他注视着道侣若隐若现的昳丽面孔,自身一动不动,真正恐惊天上人。   阿青是的确打算归来,还是仅仅露面一刻,与自己相聚……?   邬九思先是这样去想,很快,又没有心情琢磨这些了。   那道身影向他而来。   他是那么快,像是与邬九思一样着急。修士刚刚有了“阿青在寻我”的念头,人已经到了他怀里。   这和前头他掬着一捧灵气聊以□□不同,是真正能触碰、会说笑的道侣!   一时之间,连邬九思也有些不知如何才好。可身体本能已经替他做出选择,他伸出手,到底是将郁青后背扣住。   “阿青……”   到了此刻,邬九思才发觉,自己的嗓音竟是有三分颤抖。   而这样带了颤意的话也并未多说几句。在他开口的下一息,道侣就抬起头,朝他吻来。   邬九思:“……”   作为世上最亲近的人,他和阿青之间自然有许多这样的时候。只是本元即将结束、妖雾随时重现的压力又时刻悬在二人肩头,两人便始终难以抛下一切、真正放纵。   可眼下仿佛是不同的。阿青没有说,邬九思却自发地明白了。此刻道侣现身本就是违背了“天道”该有的事,随时可能在更高一重的限制之下重回那个不悲不喜不忧不怒的审视者。自己想要多留他一刻,就要多将他拉入红尘一份。   山头灵树之上的花枝“扑簌簌”颤动,不住有灵花从上方抖落。   日出日落,月明月隐。   等到邬九思真切有了“阿青的确在我怀中”的念头,已是过去不知多久。郁青大约也认识到了这点,口中含糊地念了句:“师叔方才来信了,只是被挡在外头……嗯,”他说到一半儿,又来吻邬九思,还道,“九思,再抱紧些。”   邬九思听过前半句,知道道侣的言下之意就是他会处理这些,自己不必上心,于是也放宽心思去专注道侣的要求。   他果然将人按得更紧,近乎是揉到了自己怀中……嗯?   邬九思一怔。   他定睛去看,才发现这并非错觉。阿青好不容易凝实了的身体竟然再度开始变得虚幻,手臂与自己的手臂交错,上面的红痕都淡了下去。   他倏忽起身,叫:“阿青!”   这动作来得突然,以至于郁青先是闷哼了声,这才回答:“是,我在。”   邬九思并不因此类回答欢喜,道侣这哪里是“在”的样子?”   郁青感受到了他的心思,手臂在心爱的人胸膛抚了抚,低声说:“九思,你前头的话也有道理,咱们是得试试。你别着急,我如今用的身子,说白了也不过是一道灵气。若是咱们成了,像是这样的身子,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这会儿甚至能促狭地朝邬九思笑一笑,说:“若是你有什么想要的花招,多半也能一并……”   邬九思被他这么一打岔,原先的担忧果真少了八分,剩下的是好气又无奈,“阿青,你说这些,我哪有心思。”   郁青哼了两声,邬九思觉得自己一定听到道侣嘀咕“哪有没有,我分明在你识海中瞧见了”。只是这话郁青没有大声说出来,邬九思自然也无法认真反驳。再有,他看着道侣神色生动地留在自己怀中,便只觉得这样的场面有千般好,又哪里来的心思去想更多?   只愿将当下再拉长一刻。   可惜这样的愿景,也并未实现。说笑过后,郁青微微沉默。还有一句话,他不曾讲出口。   如果咱们最终还是不成,总有一个人要去天上、当那劳什子“天道“,自此以后不哭不笑,连自个儿也不剩下什么,郁青自然希望还是由自己来。   他已经尝过其中滋味,何必再让九思走上一遭呢?再有,父亲母亲是真的只有九思了。   长辈们把自己也当做自家孩子,这一点,郁青是深信的。可如果一定要从二者当中选出一个……   旁人不能选,郁青却可以当那个做决定的人。   想到这儿,他看道侣的眼神里就又多了三分依恋。只是仔细地藏着,不曾让邬九思瞧出。   口中还在说:“再有,其实我还有一个念头。”   邬九思自然问他那念头是什么,郁青摇了摇头,“我怕说出来就不成了。不过九思,你兴许也能想到。”   自己么?邬九思沉思,想到一半儿,怀中忽地一空。   他瞳仁骤缩,却见道侣最后朝自己笑了笑,随即再度化作一团灵气。   这道灵气又与寻常时候不同,直直朝邬九思靠了过来。二者合而为一,下一息,邬九思的神识再度被拉升于天际!   寻常修士铺开神识,一样能看到世间万物。可眼下,将沧海郁林尽收眼底,邬九思的感觉又与之不同。   就好像他并非在看这一切,而是游走在自己的灵台之上,识海之间!   这世间于他不过是更大一重的识海,一切任他摆弄,随他心愿。   这便是阿青这些日子以来的感受?——邬九思先是这样想,可很快又察觉:不,自己还能思索,这便是最大的不同。   紧接着,他神思一凝,注意力转向镜原。   也是此刻,袁仲林身前,丝丝缕缕的灵气朝邬戎机、闻春兰靠近。   他起先是惊异,生怕这莫名而来的灵气伤到师兄师姐。然而又毕竟是大乘修士,眼力远远胜过旁人。不等出手阻拦,袁仲林便意识到,这灵气与寻常不同,温和至极,且懂得绕过自己、直直朝着师兄师姐前去。这恐怕并非磨难,而是造化!   于是他再不出手,只沉默在旁观看。不过数息,邬、闻二人原本枯涸的命脉就有了重新润泽的迹象,远比前些日子用功得来的变化更多、更快!   不光他们。同一时间,所有曾经在玄州留到最后、与邬家人同上灵船的修士都有了感觉!   人们跌跌撞撞地来到镜前,看镜中人的白发化作青丝,皮肤上的褶皱一点点消散。众人先是欢喜,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齐齐看向苍天。   这一刻,他们的神识,与苍天相感应。浓烈的喜悦灌入邬九思、郁青灵台,正如从前用修为托举二人走出鸿蒙,此刻他们一样用自己的激烈情感将正与处在“天”与“人”之交界的邬、郁二人留在世间。   欢喜之后又有忧愁,忧愁当中藏着希望。曾经,郁青正是借着自己的这些思绪换得清明,又追上了正在化身天道的邬九思。而现在,无数人的情感成了新的、牵引着风筝的线。   邬九思便明白,这就是阿青前面说的“念头”了。   道侣做了他能做的,接下来,轮到自己。   他的神念与郁青的神念紧紧相连,就这样带着道侣,一步一步走向红尘世间。   每走一步,郁青的神识便收敛一分,同时身体也凝实一分。然而愈是往下,两人的脚步便迈得愈是艰难。   从前人入道,只觉得前方处处是壁垒,往上一寸都要百载修炼。可轮到他们,事情却反了过来。   脚下是泥沼,后方是坦途。周身分明是安静的,唯有风的声息。却又仿佛有一道嗓音在郁青耳边诱哄,问他怎么舍得离开那万丈高台,重新脚踏大地。   “你可还记得,初时修行是为了什么?你的道心,是因何而起?”   那个声音在问他。就这样离开了,是不是要觉得可惜?   郁青便开始回忆。   最初的时候,是为了争一口气,让旁人不要看轻阿娘、看轻自己。   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旁人都行,只有自己不可以?   再接下来,他知道自己是特殊的、被人看做“炉鼎”的道体,随之而来的便是旁人明晃晃的贪婪与恶意。于是他又开始不服气,觉得为什么自己落得这样的命运,合该任人鱼肉、备受欺凌?   再接着,他认识了九思,做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   “我修行千年,是为了与九思共享喜乐、同担困苦。   “若非九思,我哪有今日的‘道心’?”若是他一错再错,不曾回到天一宗,也没有作为“陈禾”的那些年,怕是同样不会有今日的郁真人、郁尊者!   “要更进一步,就要放下与九思之间的情谊,做那没心没情、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天道’?——这是什么好事吗?不,我偏要与九思一起!”   于是一切轰然粉碎,修士的身形重新凝实。感受着在颊边吹拂的风,时隔日久,郁青再一次睁开眼睛。   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和邬九思已经重新回到太清山上,道侣肩头、衣袖上还挂着几片花瓣。   郁青看了片刻,伸手拂去那些花瓣。   邬九思任由他动作。只有在郁青手指落在他肩头的一刻,那隐约的紧绷才透了出来。   郁青心头霎时升起万千情绪,喉咙也是酸涩无边。   良久良久,才化作一句:“我回来了。”   他听到邬九思半叹半笑,而后抱住他,说:“欢迎回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