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穿成我的猫   作者:草履   文案   视角:主受   谢松亭敏感、尖锐,想法总会向阴暗的方向滑坡。   自从高中毕业后确诊精神分裂,他极少出门,深知自己不适合和任何人交往,因此养了只猫,给猫拍视频,做了萌宠博主。   正常乏味的一天下午,他出门心理咨询,接到高中死对头的妈妈打来的电话。   他死对头出了车祸,确诊植物人,现在躺在医院里。   唯一留下的活物是一只缅因猫。   死对头的妈妈猫毛过敏,恳请他收留这只猫。   谢松亭对死对头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   那人身材高大,笑容耀眼,性格极好,和谁都能聊两句,朋友成群,成绩总是压自己一头,是谢松亭最讨厌的那类人。   他厌恶他,嫉妒他,也恨他。   最痛苦的时候,他甚至恨不得他去死。   可这人怎么会落得这么个结局?   谢松亭沉默而酸涩地,收下了这只猫。      谢松亭有一项不同于常人的能力:他能听见动物说话。   缅因来家的那天,他把猫放出来,想听听这只小猫怎么了,有没有急需解决的口腹之欲。   结果他等了好几天……   小猫就是不吭声。   竟然是个哑巴?   他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      直到初雪那天,长长的猫尾缠着他的腿,温热的呼吸染热皮肤,谢松亭被那人抱在怀里,明明穿得薄,却不冷。   那人动了动猫耳朵,挠到谢松亭的下巴,很痒。   谢松亭睫毛粘上雪粒,眨动眼,听见他贴在自己耳边,沉沉笑说。   “谢松亭,我好爱你。”   1.嘴有点毒的阴暗长发美人受(谢松亭)x我老婆做什么都可爱漂亮美得不行大猫攻(席必思),他们超爱   2.sc1v1he,猫绝育了,人没绝育   3.是现代都市谈恋爱文,因为听见猫说话算异能,所以标的异能,实际上除了谢松亭没什么人有异能,不惊悚也不灵异   内容标签:异能 甜文 都市异闻 成长 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松亭 ┃ 配角:席必思   一句话简介:感觉自己病得不轻   立意:爱自己才是爱别人的开始。 第1章 空口白牙   窗帘紧闭着。   昏暗的房间里,长发男人靠在床头抽烟,一口接着一口。   他身旁烟灰缸里,已有数具烟的残尸。   手机蓝光照亮他的侧脸,听筒里不断有人说着什么,声音担忧,急躁。   “亭亭,你还在听吗?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现在自己住的地方像什么样子?”   他并不应声,只是听着。   “我对你要求不高,你能活出个人样来吗?整天窝在出租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都要废掉了知道吗……”   男人听到这里,手指弹动,抖落一点烟灰。   烟头掉下一层皮,内里猩红,闪着火光。   “你今年都二十七了,也不想着谈个对象,以后老了怎么办?人上了年纪需要的是陪伴,你现在这样,有哪个小姑娘会要你?   “你的病怎么样了?还会不会和看不见的东西说话?是不是又胃疼?家里还有药吗?   “你总这样不说话,你到底是想干嘛啊?   “你也别总觉得我说你是我怎么样,你是我的孩子我才说你,别人家的孩子我会说吗?你是不是还埋怨我?   “永远都是这样,不理我,我是在和一堵墙说话吗……!”   男人拿开烟,张开嘴唇,像是想反驳什么。   但经年累月的经验告诉他,还是不要说了,不然这通电话的时间还会继续狂飙。   很快,那边的人得不到回应,长长叹气。   “真不知道我每天这么操心你是为了什么,一点也不在意自己以后,你现在这样,真不知道以前考那么好的学有什么用,人生都被你活废了,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一句话很长,不知道戳中男人哪个点,他猝然摁断电话。   谢松亭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黑色的四角短裤,即使室内昏暗,也看得出他双腿又长又直,夹着被子靠坐着。   他扔开手机,重新咬住烟。   咬着的烟越来越短。   临近抽完,烟嘴挂不住烬,掉在他腿上一长截烟灰。   灰以为能烫到谢松亭的腿,没想到本人毫无反应,只能悻悻从他长腿上滚下去。   满屋都是川贝枇杷甜涩的味道。   谢松亭在云山雾罩的烟气中伸手,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换成盘起腿,双手搭在膝盖上的姿势,像个要入定的、疲惫而又年轻的神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维持这个姿势累了,总算起了身。   长发微卷,有些粗糙,男人并不养护,站起来时像带着一堆沉重的杂草,摇摇晃晃。   他个子很高,目测超过一米八五,一旦站起来,这出租屋就不够看了。   刚刚立秋,蓉城还算夏夜……   不,不是夏夜。   谢松亭拉开窗帘,霎时天光大亮。   竟是曝烈的晴天。   阳光照在谢松亭惨白的脸上,照亮他浓重发青的黑眼圈。   他眯了眯眼适应阳光,绕过屋里地上随处堆放的外卖垃圾,走向阳台,打开窗散烟味。   泡泡不喜欢烟味,谢松亭只在它离开家的时候抽,等早上它从外面回来,谢松亭也抽完准备睡了。   十点半,紧闭的出租屋门口一声低叫。   这声音对一般人来说相当小,稍微不注意就错过了,一直坐在门口的谢松亭伸长胳膊,打开防盗门。   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等待,只是手里没了烟,下意识动着手指。   “喵~”   不多时,一只奶牛猫从门缝挤进来,灰头土脸的,叫了一声。   这是泡泡。   谢松亭说:“回来了。”   泡泡在门口坐下,开始了每天回家的清洁流程。   舔毛。洗脸。   它舔毛舔得十分细致,发出啧啧的水声,遇到打结的地方还会咬开,整个脑袋都在用力。   谢松亭看了它一会儿,说:“我睡觉了。”   泡泡的舔毛工程也已经进入尾声,喵了两喵:“对了,你要去找个工作吗?”   谢松亭放在地上的视线定住了,掀起眼皮。   他有一双介于东西方人种之间的眼,睫又长又密,双眼皮存在感极强,弧度微妙,抬起眼时,眼尾微翘,带点咖色。   此刻,眉弓的阴影投落,他不说话,眉眼很冷,像块薄冰。   泡泡仿佛没看见他的眼神,自顾自喵:“那给我买猫粮的钱还有吗?昨天看见你手机,银行卡里还剩三百。我小弟说你们人类这么点钱活不了多久,你会死吗?”   谢松亭僵在原地。   泡泡乘胜追着喵:“视频呢?还有收入吗?”   长发男人眼睛瞄到脚边分叉的发尾,伸手掐断了,沉默半晌,才回应了奶牛猫的两个问题。   “这个月视频收入就五百五。没法找工作。”   泡泡舔舔爪子,接着往自己脸上招呼,洗了洗脸,和他闲聊。   “加起来也就八百五,你真不去找个工作?饿死了怎么办?精神分裂就这么严重?哪都不能去?”   “……倒也不是。”   谢松亭沉默着不说话。   泡泡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继续喵。   “问这些没别的,你买不起粮了我就让我小弟给我留点吃的,别担心我。”   “嗯。”   作为一只猫,泡泡独立冷静,不亲人,和谢松亭的关系与其说是主宠,更像室友。   谢松亭被生存问题激得困意去了大半,撑着膝盖起身,说:“我再更新两个视频。”   泡泡舔完了毛,前爪直立,后爪蹲坐,和他喵喵。   “好啊,不过接广告的钱你都用在哪里了?上个月不还剩一万吗?”   “买了咨询师的咨询时间,一小时四百,二十个小时。”   “这才八千,还有两千呢?”   “转我妈了。”   泡泡点点猫头:“哦……咨询师约的什么时候,你能正常在家给我开门不?”   谢松亭:“今晚你先在家,不知道路上回来要多久。”   “好吧,怕我小弟们想我。”   “你等等我。”   “成。”   一人一猫确定时间,同时走向卧室。   泡泡跳上自己专属的毯子,等谢松亭拿来支架、手机,最后从防潮箱里把麦克风拿出来。   “这是不是全家最贵的东西?”   “是。”   麦克风的价签他没扔,一万二。   他把动圈麦组装好,放在泡泡头顶。   泡泡在窝里打了个滚,开始打呼噜。   谢松亭是个宠物博主,主要拍泡泡打呼噜、舔毛,也是一种ASMR,国内拍的人不多,有七八万的粉丝,再往上就上不去了,勉强够到不温不火。   他的视频没什么新意,就是各种猫的声音,再升级只好在布景方面多下功夫,因此泡泡用的东西比他的还要好、还要干净,比如猫窝、猫爬架、猫秋千,就为了观感好。每次拍视频之前,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   上个月好不容易接了个广告,是个和宠物毫无关系的腰枕。好歹也算接到了。   视频拍也就拍十几分钟,谢松亭拿到所有的素材,很快结束。   泡泡从窝里爬起来,“秋千上再拍十几分钟的?”   “好。”   两个视频拍完,谢松亭把物件归置好,走回床上。   光照到另一侧床沿。   他只穿着一条短裤,苍白瘦削的胸膛被阳光一照,现原形似的看到皮肤下青绿的血管,再加上飞乱的长卷发,活像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谢松亭困倦地闭了闭眼,长而柔软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懒得拉窗帘。   “泡泡大王。”他闭着眼睛喊。   泡泡正在秋千上和自己的尾巴玩,听他这么喊,骄傲扬头,看向他的方向。   “大王在呢,又有什么做不了让大王帮忙?”   谢松亭指指窗帘。   泡泡高高翘起尾巴往这边跑,绕过地上错落的外卖盒,一边走一边感叹。   “还是你会想名字,本猫就该是大王,我刚称霸楼下流浪猫界的时候,让它们给我起个称呼都起不好,一群笨猫。”   谢松亭翘起唇角,右颊漾起一道浅窝。   从刚才挂电话到现在,他头一回笑了。   奶牛猫踩着厚厚的窗帘,用爪子勾着窗帘布往上爬,借自己的体重往中间荡,它很快拉好一边,接着转动脑袋,查找地上能落脚的地方,跳回地面,再去另一边。   因为它十斤,所以咚一声。   动作熟练,不知道做了多少遍。   屋内重回黑暗,谢松亭再起来时,是下午三点。   他睡眠时间很短,总是睡不了多久就醒了,且非常多梦,醒后比睡前还要累。   泡泡在床对面的猫抓板上趴着,看他起来,也跟着打了个哈欠,露出断了一半的右犬齿。   和一只狸花打架,撞垃圾车上撞断的。   它不让补。   刚醒,谢松亭头晕脑胀,起来给它添水添食。想伸手摸它,被泡泡一下躲开,严肃地警告。   “别摸我头。”   “什么时候才能摸?”   “反正现在别摸。”   谢松亭收回手,醒得差不多,去找烟盒。   他收拾过自己,在玄关确认自己装好了烟,提着一堆垃圾开门下楼。   老小区只有步梯,垃圾袋和楼梯磕碰,啪啪作响。   出了居民楼,瞬间涌来的音浪几乎把谢松亭淹没。   他向前走,无视草丛里数双眼睛、空中无数声招呼。   【出门了!】   【真能宅……】   【怎么都不和我们说话?】   【人听不懂啦。】   谢松亭扔完垃圾,打了辆车。   夏日燥热,他穿的多,已然渗汗。   上车时司机正和老婆讲电话,见乘客来,司机烦躁地说:“别说了,臭婆娘就知道耽误事。”   谢松亭一语不发。   男人转动方向盘,打开导航往前开,尴尬地解释:“我家那个婆娘,就是嘴碎,好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烦人,扇几巴掌也就老实了。”   人过中年,他絮絮叨叨、问东问西。   “对了,小姑娘,你做什么工作的,怎么看起来状态这么差,我天天接上班族上下班,也没你这种脸色。”   红河水区离市里三十公里,车程在一小时以上。   谢松亭原本想在车上补眠,现在没睡好,还睡不下,心情烦躁。   “刚从牢里出来,”他垂眼去摸兜里的烟盒一角,回,“烟瘾犯了,能抽?”   中年男人愣了愣,看向后视镜。   声音这么低,男的?   头发这么长,长得又漂亮,他还以为是个女人。   后座,容貌昳丽的长发男人正低头,从烟盒里咬出一根烟。   司机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是女的呢。你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进去的?我看着也不像……”   谢松亭舌尖抵着新烟,滑开火机打火,嘴唇掀动:“也没什么,杀了个人。”   中年男司机一口大气不敢出,堵在喉腔。   谢松亭徐徐往下说:“十八岁那年失手把我爸捅死了。过失杀人,判了九年。前两天刚出来,不太适应。”   中年男人额头渗汗:“这、为什么啊,你爸干什么天杀的事儿了?”   谢松亭这句甚至带笑:“他家暴,天天回家打我妈,我看不惯,那时候年龄小,冲动了。”   他说得详实,口吻却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自己起床洗脸刷牙。   “哦、哦……”   司机神色震撼,想起刚才自己不干不净的嘴,难以克制地自我代入——   谢松亭和他儿子一个岁数。   二十七了。   谢松亭空口白牙结束:“嗯。”   他抽烟又快又稳,丝毫不呛,一口接着一口,结束这段对话后坐在车里,两分钟便抽空一根。   薄烟囤积,笼住他眉头。   见中年男人识趣地不再骂老婆,谢松亭按下车窗,让满车的枇杷烟味逸散出去,把烟头在衣兜里按灭。   火光一闪,他看着衣兜被烧黑,火灭,才移开眼。   后半程,出租又稳又快。   司机战战兢兢,生怕哪开的不对,谢松亭一个不高兴,从后座跳起来把他给捅了。   到地方,两人一个下车开导航,一个在主驾劫后余生,不约而同在评价页面给对方点了半颗星。   四点半,热气渐消。   谢松亭拉起兜帽,走上人行天桥。   对面走来一队放学的橘黄色校服小学生,像群松散的鸡崽。他一身黑色过膝的长风衣,鹤立鸡群,因背对着太阳,面容不清。   那通电话正巧在此刻打来。   “喂,你好,这个号码是谢松亭吗?”   “是我。”   声音有些熟悉,谢松亭却想不起哪里听过。   “太好了,我正要找你,我叫席悦,是席必思的妈妈。”   他手机贴耳,停下步子,像被定住了。   “高中你见过我,记得吗?当时我和席必思一起。龙骨汀江桥。”   她说得很模糊,换个人不一定记得十年前的事。   谢松亭张了张嘴,嘴唇发抖,明显想起来了这是谁。   磅礴的黑色雾气从天桥那头涌出,吞噬孩子们,一股脑向他冲来。   谢松亭下巴开合数次:“……什么事?”   “好久不见,是这样的,我这里有只小猫想麻烦你帮忙。”   浓雾已经到他鼻尖半寸,遮蔽太阳余热,显出狰狞的非人面孔。   他不躲不避,声音冰凉。   “……好久不见。”   不知道是回电话那头的人,还是他面前这只怪物。 第2章 第一周   谢松亭推开门时,屋里的人正垂首在办公桌前,于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谢松亭?”   她听到门响,抬头:“你来了,坐。晚了二十分钟,出了什么事吗?”   心理咨询师衣着干练,四五十岁,办公桌上只有一本笔记本,一支笔,一个七分满的纸杯。   “第一次来,没找到地方。”谢松亭扫视房间,在沙发、靠背椅和二十厘米高的小板凳中问,“哪个是新的?”   “小板凳。今天最高温度三十度,你穿的很多。”   “怕冷。”   “那我把空调打高。”   “不用。”   咨询师还是把空调打高了。   “为什么你还是打高了。”谢松亭问。   “温度升高不会热到我,还可以让你更暖和,何乐不为呢。”   “嗯。”谢松亭接受了她的解释。   “那么两个小时从现在开始算。”   “好。”   “今天来这感觉如何?”   谢松亭在小板凳上坐下,双腿分开,几乎和盘坐在地上没什么区别,说:“我现在心情不错,已经很久没看到新东西了。”   长长的风衣系带垂在地上,下摆也是。   他没管。   “新东西?你是说小板凳吗?”   “不是板凳,”谢松亭看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正在往外喷紫色的蘑菇孢子。”   屋内片刻寂静。   约莫一分钟后,咨询师才说。   “你把你看到的这些叫新东西?我还以为大多数人都叫幻觉。我是第一次接诊你这样的精神分裂患者,如果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希望你指正。”   “你才是咨询师。”谢松亭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像散漫的学生,仰头看她,“屋子里整面墙都在往外冒奇异的植物,花花绿绿的。哦……有一个快碰到你头了,味道好难闻,紫红色,像章鱼的触角。”   中年女人顿了顿,打开旁边的平板搜索什么,接着举给他看。   那是一张阿切氏笼头菌的图片。   谢松亭点点头:“和这个很像,不完全是,我见到的有脸。……你眼里又开始往外冒孢子了,这次是绿色的,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在你眼里看到七彩的孢子。”   “希望我能,我叫毕京歌。”   谢松亭从善如流:“毕老师。”   他似乎见过很多咨询师,语调平平,描述自己看到的幻象。   一般来说,大部分咨询师到这里就开始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了。   “你连味道都能闻见吗?”毕京歌对他的状态很好奇。   “不一定,有些能,有些不能。有藤蔓爬到我腿上了,它有角。”   见毕京歌听得认真,他补充道:“我平时话没那么多,但一到咨询师这里就会一直说关于幻觉的东西,我憋得不轻。你给我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如果你不想继续咨询关系,记得和我说。”   “而且除了‘幻觉’,我不想和你聊别的。”   “你很抗拒,是有咨询师因此拒绝过你的咨询吗?”   “嗯。我不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有什么奇怪,他反而先被吓到了。”   谢松亭话锋一转:“屋子里好多植物,你很喜欢植物?实在太挤了,有的看起来想拽我的头发,不太友好。”   毕京歌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符号。   “如果你下次还会来,我会换个大些的房间迎接你,即使有很多植物也不会挤。”   谢松亭满意点头:“还在这栋楼吗?”   “对,上面一层。既然你不想和我聊其他的,那我们就聊聊你的‘幻觉’,你一般什么时候会看到它们?”   谢松亭想了想:“不固定,没有规律。”   “看到的都是这些植物?”   “不是,看到的人不同,幻象也不同。”   “意思是……?”   “比如今天的植物,是你给我的幻象。我上一个咨询师喜欢狗,每次去她那里都看得到一只蓝舌头的松狮围着她舔,她说我看到了她死掉宠物的灵魂。”   “你不信?”   “太扯了,”谢松亭说,“大部分时间我看到的幻象和人没有关联性,只是人带着,我看见。”   “所有人都有吗?”   “不是,小孩没有,动物没有。”谢松亭静静地回忆,“工作很辛苦的社畜也没有,好像活得太辛苦,没力气带着幻象。”   他把精神分裂看到的幻觉说得像自然规则,想从中摸索出一些规律似的。   毕京歌:“这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九年前。”   “高中毕业那年?”   毕京歌算了算时间:“那你的大学……”   “没上。刚开学就发病,被劝退了。”   毕京歌有些稀奇:“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规规矩矩填量表诊断。”   “没如实填,”谢松亭动了动手指,想抽烟,“脑电图又骗不了人。水能不能给我,我渴了。”   毕京歌将水杯推到他那边。   谢松亭接进手里,发现一次性纸杯杯身温热,温度刚好,就是倒给他的。   “除了这些呢?”   他喝空之后把纸杯捏扁,握在手里把玩:“他们说我还幻听。”   毕京歌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用词。   “他们说”。   这说明谢松亭自己不那么觉得。   谢松亭闭了闭眼。   他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十分有存在感,浓得像烟熏妆,不止一次被路人拉住问怎么化的,谢松亭每次都回答,换个人九年没睡好觉也能像他一样。   “我能听见动物的声音。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   “现在窗户边,兰花上,有只星天牛正在说兰花叶不好吃。”   毕京歌从座椅里起身,果然在兰花叶底部找到一只星天牛。   她捏着星天牛的触角把它扔出去,星天牛没有任何抵触,张开翅膀飞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像谢松亭说的那样,不喜欢吃兰花。   谢松亭:“但没人信,都觉得我疯了,在幻听。”   听见所有动物声音的能力并不友好,毕竟蚊子和蟑螂也是动物,蚰蜒和马陆也是动物。   即使在家里,谢松亭也会听到周围虫子吵闹的声音,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城市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整洁、无生物。   至少他所在的小区不是。   恰恰相反,生物无孔不入。   他总听到。   他睡不着。   “你一定很久没睡好觉了,总听到这些。”毕京歌坐回靠椅里,“睡眠对人类来说很重要。睡不着会一直紧绷着,但你在我面前的状态……不算放松,但并不紧绷,你看起来非常正常。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   谢松亭古怪地笑了一声:“我什么都没做。在家歇了好多年,连工作都不找。”   毕京歌:“任何人处在你这种地步,活着就是做了。”   她眼神宁静、平和,带着安抚的力量。   谢松亭避开与她对视,回想她刚才的说辞。   “什么叫睡眠对人类来说很重要?你不是人么?”   “我当然是,”毕京歌回答,“把自己剥离出去变作为客体,你应该经常见到咨询师这么用。”   “很符合你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冷静。”   “我接受你的夸奖,”毕京歌视线落在他头发上,回夸道,“除了脸,你的头发也很美。”   “全靠它自生自灭,”谢松亭向后仰,手肘搭住沙发,过腰长发垂落到地上,“喜欢吗,九年就能长这么长。”   毕京歌短发过耳,干净利落,笑说:“我对自己现在的长度很满意。”   谢松亭哼笑一声。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谢松亭从小板凳上起身,说:“我喜欢这个凳子,给我留着。”   “没问题。和你小时候的板凳很像吗?”   “嗯。”   毕京歌长叹一口气:“两个小时,松亭,你终于说了一句无关幻觉的回忆。”   谢松亭面色古怪。   还是头一回有长辈年龄的人叫他松亭。   “不说又怎样?”   毕京歌笑着摇头:“和我聊聊心里话会好受很多,我不觉得你付我钱就为了说这些,毕竟在我看来……这些不困扰你。”   “即使它们稀奇古怪、经常出现,或许有些很恐怖,但你不因它们激动,不因它们崩溃,你对它们毫无感情,它们怎么会是你的病因?”   谢松亭此时已经走到门口把手放在门把上,背对着她。   “要是我不想说呢?”   毕京歌最后问:“那我还有个问题很好奇,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幻觉,那你自己呢,你自己的幻觉是什么样子?”   谢松亭回头注视她。   她眼里开始冒出七彩的孢子,甚至有柔软的长条软体从眼眶里向外爬,爬向她眼角的皱纹,爬向她的颧骨,像迫切求知的奇异生物。   谢松亭看得眼睛痛。   他闭上眼。   “你眼里要是不喷孢子,我说不定能回答出来。”   “怎么样,今天看到了七彩的孢子了吗?”   “托你的福。”谢松亭慢腾腾地说,“除了这些,你办公桌上还长出来了一朵像蕾丝的花。”   “风轮荠?”   “我不懂这个。”   毕京歌面前的办公桌除了本子和笔空无一物,见他手掌下压开门,笑着点头:“期待你下次再来。”   “再见,毕老师。”   等谢松亭离开,毕京歌才看着自己在纸页上划下的符号,提笔补充。   她凭借记忆一字不差写完谢松亭描述的幻觉,翻过洋洋洒洒三页纸,接着把移情部分空下,末尾添上标注。   【情绪正常,语言系统正常,社交能力正常,性别认知正常】   【幻视、幻听、幻嗅】   【疑似幻触】   【经来访者本人陈述,有些幻觉植物要拽他的头发,后面再未提及,可能只是随口一说】      谢松亭搭公交车回家用了一个半小时,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差点被晃吐了。   他扶着垃圾桶站住,一抬手,手里全是脏兮兮的烟灰。   到家接近九点,谢松亭给早就等不耐烦的泡泡开门,让它出去社交,自己则站在镜子前拿肥皂洗手。   洗手台上的水垢常年没人清理,粘腻发黑,他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镜子里升腾起的黑色浓雾。   忽略颜色,它们很像云朵。   慢慢地,浓雾里出现一张不同于下午怪兽面孔的脸。   那张脸并不吓人,相反青涩,略显稚嫩,似乎十七八岁,帅而俊朗。   它浓眉一动,眉眼极其有神、专注。   甚至带着笑。   并不是谢松亭,谢松亭不会这么笑。   而是别的,男性的脸。   谢松亭神色阴鸷,掬起一捧水,想忽略那张脸继续洗脸。   脸侧一凉。   幻象。幻象闭眼亲了他一口。   谢松亭抖着手把水泼开。   哗啦一声,水液飞溅。   洗脸台一片水渍。   水滴溅到镜子上,蜿蜒下滑。   和毕京歌的第一次咨询,谢松亭并未托底。   他还幻触。   他驱散不走,因为这幻觉属于他自己。他当然能看到自己产生的幻象,毕竟精神病也是他自己。但这实在太真实了。触觉视觉一起被冲击,让他觉得自己看到的全是真实,满世界都是真实。   可如果世界真实如此,为什么只有他自己面对这随处可见、庞大到可怖的真实?   幻象静静从镜中注视他,神色温和。   它不消散。   谢松亭双眼紧闭,睫毛颤抖,不与它对视。   如果在平时,他会说席必思,你能不能放过我,我不想在这时候看见你,但今天他吞下所有的恶言恶语,不说一个字。   因为他接的那通电话里说,如今二十七岁的席必思车祸入院,确诊植物人,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而席必思的妈妈席悦猫毛过敏,态度低微,恳请他能不能收留席必思养的那只猫。   她说席必思的日记里,写着谢松亭的电话。   谢松亭心想……   撒谎。   他和席必思在高中最后一年不对付到只要两人出现在同一空间,周围人会刻意避开同时提到两个人的名字。   这样的席必思竟然会留他的电话。谢松亭不信。   但他很久后缓过神来,不受控地说……   能养。   寄过来吧。   我正养着一只,多一只,也没什么关系。   天桥上,那只停在他面前的怪物无声笑出一个月牙。   幼儿在它身体中穿行,从呆滞的谢松亭身边越过,笑容灿烂。   天桥对面的卖场大屏上,时钟转动,五点响铃。   他的咨询迟到了。 第3章 猫咪来了   谢松亭的一天从下午两三点开始,持续到早上十点左右结束。   眼下晚上八点多,原本是午休时间,但拍了视频要剪。   他从洗手间出来,脸色很差,推开一桌子杂物坐下。   谢松亭不喜欢太规矩的坐姿,没一会儿就抬起腿斜跷在桌子上,虽然提前避开了键槽里满是灰尘的键盘,但碰倒一个收纳盒。   收纳盒一栽。   盒盖飞到地上,盒身歪了,咕噜咕噜,滚出来几个皮筋。   他没去扶。   幻象跟上来,想扶,但手穿过盒子,什么也挂不住。   谢松亭转动迟滞的眼眸,看它一眼,收回视线。   他捞起满是划痕的手机传视频,把音频导入进剪辑软件,对齐视频和音轨。剪完一个刚进入工作状态,还在想要不要再剪下一个,手机突然叮咚一声。   碍于腿跷在桌上这个别扭的姿势,他费劲地弯腰,弯到胸贴腿,才堪堪摸到手机,看是谁。   微信。席悦。   【席悦:小谢,小猫我打算空运过去,这是它这个月的伙食费,我先给你。你在那边给它买点必须的东西】   谢松亭把自己弹回椅背,对着八千块的转账沉默许久。   【谢松亭:您用的津巴布韦币?】   席悦发来一个猫猫哈哈大笑的表情。   【谢松亭:给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   “对方正在输入中……”跳动了十几秒。   【席悦:是思思很喜欢的小猫,他养得很仔细,麻烦你多照顾了。这是它吃的玩的清单[图片]】   【席悦:这是它的玩具[视频]】   【席悦:玩具我也一起寄给你?】   谢松亭点开图片和视频,幻象则飘在他头顶,兴味地向下看。   图片里是猫吃的,各种牌子。猫吃得确实好,也确实贵,除了罐头猫条餐包,还有各种营养品。但谢松亭不是不知道什么价。这些远不到八千块。   视频里是玩具,还有堆满猫玩具的猫房间。   粗略一看,这房间比谢松亭整个租屋都大。   谢松亭难免回忆。   席必思是品学兼优的那类人。他成绩优异,人幽默不死板,再加上样貌出众,运动习惯好,很多同学包括老师都知道高三的年级第一长得很帅。   他晚自习放学出校门,一路像皇上下朝,全是招呼声。   席哥,晚上回去刷哪套卷子?   思哥,正好,路上教我一下你今天说的导数题,思路我还是没懂。   哎哎哎,席哥是我的,说好的给我开小灶呢?可不能食言啊?   我去,你们这些学疯子真是没意思,整天学学学,不怕学死了,席哥回去看球不看?   连绵不绝,层出不穷。   偶尔还会碰到一起下班的老师打趣他,席必思,这么受欢迎啊?   他就会笑一下,说,老师,个人魅力,我也不能拦着他们啊。   周围一群人得空,大声起哄嘘他,骂他自恋,惹得大家侧目。也算是枯燥的高三生活里难得的调剂。   谢松亭从过去脱离,垂下眼睛想。   他的猫倒和他如出一辙。   【席悦:小谢?】   谢松亭重新看向屏幕。   席悦还是给多了。   什么猫吃的加玩的能用八千块?   可两人太过陌生,只靠席必思这个名字维系关系,打字都是礼貌而谨慎的,生怕哪句话触了对方的雷点。他写写停停,手在输入框里输入很多字,最终都删掉,改成一句话。   【谢松亭:寄过来放不下,屋小】   【席悦:好】   如果席悦高中没见过谢松亭,以她的财力,可能会说我给你个房子,方便你养猫,但是见过了他穷窘的生活和过度的自尊,只敢说,好。   如果送猫这件事在高中,敏感的谢松亭可能会碍于自尊说家里有玩具,用不着。   如今没有如果。   他早已接受了自己活成一个边缘人士的事实,没时间在乎自己虚浮的自尊心,主打一个真诚。   真放不下。   【席悦:那这些就放在我这里。剩下的猫粮猫砂猫零食……我明天和猫一起,都给你寄过去。以后你带小猫来首都,再让它玩它的玩具好了】   这句话暗藏两人以后还有联系的可能,让谢松亭有些不适。   他不想和席必思以及席必思的家人有任何、哪怕一点多余的人情往来。   一迟疑,回复的时间便有点长。   【席悦:小谢?是有什么难处吗?可以告诉我,我尽我所能帮你解决】   【谢松亭:没,刚接了个电话。您告诉我一下航班号,我到时间去接它】   接电话自然是搪塞,他的号码除了电话推销和外卖没人会打,他接的上一个电话是席悦那通。   【席悦:好】   谢松亭主动收下钱,结束这段对话。   【谢松亭:阿姨,我睡觉了,晚安,您也早点睡】   【席悦:嗯,给猫用不完就给自己花】   他放下手机,完全没了剪下个视频的心情,把第一个视频设置定时发布,关掉电脑,翻看日历。   途中,一只手捏住日历边角。   谢松亭避开眼角漫过来的雾:“别烦我。”   幻象在他桌边坐下。   谢松亭翻了两页,那指头还是抓着边角不动,只好抬头和他对视。   便一眼撞进深黑的眼瞳。   雾都是这样,没有亮光,哑黑,像掉了色。它们跟着他九年了,他深谙别人产生的幻觉才有色彩,他自己的所有幻觉,全是黑的。   他看自己的幻觉,其实只是在看一个黑色的立体线描。   按理说在这人身上也没什么不同,但就是什么不同。   只有它像活的。   谢松亭重复道:“别烦我。”   幻象看着他,收回手。   谢松亭:“走远点。”   其实他想说滚远点,但碍于礼貌,没说出口。   出口才更觉得荒谬。   他对着一个幻觉说什么?它又没有席必思的记忆,谢松亭对着它骂有什么用?   无异于发疯。   又不是真的。   他按着自己的喉咙去厨房做点速食面,吃饭之前吃了两粒奥美拉唑。吃完饭,他把锅泡上洗洁精水,刷牙,关电脑,走回床上,结束了一天里唯一一顿饭。   夜晚和白天的流速不同,一样的时间,放到夜晚却流得更快,开了二倍速一样。   楼下有猫发情,尖叫。   谢松亭闭眼,听到凌晨四点,猫叫才渐渐歇下去。   他正准备按灭最后一根烟睡觉,却发现烟灰缸早已没有了下手的地方。   谢松亭下床清洗烟灰缸,幻象也跟上来。   “九年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没疯到底,”他手握着烟灰缸弧度圆润的边沿,把烟灰缸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因为抽烟嗓音沙哑,“我现在都敢幻想出你这么久了,席必思。”   幻觉维持的时间一般不长,经常变换,很多是毫无逻辑的、诡异的线面结合,很少是他认识的东西,或者人。   大多数时间里,谢松亭思绪都是放空的,情绪断线会有,但只有一会儿。只要意识到自己发病,他就会提醒自己及时收敛,幻觉也会随之不见。   席必思的幻象是个特例。   在今天之前,它只是偶尔出现,几年见不到一次。   可现在……只是和席必思的事有关,他就会看到他的幻象这么久。等猫住进来,他岂不是得天天对着席必思的脸?   烟灰缸沾了水,湿滑。   谢松亭抖着手,努力了几次才把它放在洗手台上,不想再往下想了。   他在逼仄狭窄的卫生间里蹲下来,双手抱紧自己的头,低声喃喃。   “求你……”   他的手臂和乌黑凌乱的头发缠在一起,盖着他,覆住他,变成他隔绝外界的、纠结的障壁。   一侧脸,谢松亭蹭到自己满是疤痕的左胳膊。   那上面都是陈年旧伤,长长数条,深浅不一,肉色的,相比皮肤更凸起,周围点缀着短短的小疤。   小疤无一例外都很深。   幻象在他身旁蹲下,低头欲吻。   谢松亭猛地撤开胳膊,猝然抬头:“滚!”   它总算散了。   它还好散了。      他醒来时刚过中午十二点。   谢松亭基本没睡,草草洗了把脸就接到短信提醒。   飞机马上落地。   他没带烟,坐上出租才发现,想折返已经晚了,只能厌烦地动动手,让衣料摩擦昨晚的新伤,转移注意力。   司机问了好几遍去哪。   谢松亭回神,报出货运站的名字。   到了地方,先在大厅递交身份证和提货号,交提货费,再去货运站里找猫。   货运站占地面积很大,内里更是比谢松亭想的还要大得多。而猫咪在离入口最远的提货口。   谢松亭走到地方时一脑门子汗。   他常年不运动,走几步便气息不匀,现在只能脸色煞白地站在行李前面,把收据递给工作人员,等她把猫拿给自己。   冷汗从他额头蜿蜒着落到眉弓,要掉不掉。   黏黏的,很痒。   航空箱不轻,工作人员提起来,要直接递给他。   谢松亭没接。   他紧闭着眼指了指面前空地,压着吐意说:“放这,我歇会儿。”   工作人员笑了两声,像是善意地在笑他的孱弱,也像是没见过别人这样所以单纯笑了一下。   她递给他一张卫生纸。   “您擦擦,这儿没什么人,多歇会儿再走吧。”   谢松亭接过来擦了汗,蹲下,拿起旁边的剪刀剪掉扎带,扯下罩住箱子的安全网。   里面的猫咪听到响动,走到笼子口,对上一个靠近的手机镜头。   镜头离它近,手机和青白的手遮住了它大部分视野,导致它看不到人。它不停地转动脑袋,想看清楚面前是谁。   它先听到了声音。   “别动。”   它乖乖的,不动了。   谢松亭拍完新成员,收起手机打量猫两眼,确定没什么应激反应,提起箱子便走。   他还在计算以自己的体力走出货运站会不会死,自然没注意有只小猫即使被航空箱门网别住脸,呲着牙咧着嘴,也要看清他的面孔。   回程的出租车上,谢松亭把猫放在身边,笼子口对着自己。   快四个月的缅因已经很接近成年田园猫的体型,六斤多,伸出来的手比成年田园猫还要大。   谢松亭摸烟没摸到,隔着口袋,摸到缅因伸到笼子外的猫爪。   他触电般收手,对上小猫水润的、好奇的眼睛。   谢松亭没养过这么小的猫。   泡泡是他捡的,到家已经三岁多了,早过了幼猫的年纪。   这猫体型不小,但年龄是真的小,眼看又要伸爪扒他,谢松亭只好像哄孩子似的说:“马上到家了。”   小猫往前伸的爪子停下,按住他风衣一角,像怕他跑了。   谢松亭后知后觉它的粘人。   “乖点。”   前座司机笑呵呵地说:“这么宝贝啊?可喜欢了吧?我们家幺妹儿也养了只猫,每天粘着猫不撒手。”   谢松亭和泡泡说话习惯了,没意识到司机也是能听到他和猫说话的,反应了两秒才说:“刚到,和它说两句话熟悉熟悉。”   “买的?”   “别人送的。”   “看着像个缅因?这么贵的猫,我看不是别人送的,是对象送的吧?”   司机语气亲和,他下意识回答了。   “不是,”谢松亭说,“和他不太熟,十年没见了,他妈突然要把猫给我。”   缅因僵住。   司机八卦地问:“你不喜欢人家,那是人家喜欢你?对方单恋啊?”   谢松亭:“……”   和司机搭话不过两分钟,他肉眼可见脸色发青,后悔了。   见他不回话,司机美滋滋地说:“被我猜对了?”   “真不是,”谢松亭亡羊补牢,尽量让自己语气稳定,“送我猫的要是喜欢我,我可能得折寿。他条件太好,我就算了。”   缅因小心翼翼地缩回猫爪。   “怎么这么贬低自己,你这朋友是什么高门大户?祖上挨着皇帝?”   “差不多。”   后面的路程司机针砭时弊、慷慨激昂。   什么社会贫富差距过大,什么年轻人要勇敢追求爱,什么不要在意过去的条条框框,接着说到自己和老婆上个世纪艰苦卓绝的恋爱史。   到小区门口,司机说的口干,谢松亭捧场地说:“谢谢师傅,我到了。”   “等会儿,扫这个!”   他带着航空箱下车,忽略小区里流浪猫的讨论。   【又有猫来了!】   【什么猫?多大?能打吗?】   【棕虎斑缅因哎。】   【泡泡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人类不会让它出门的啦。看样子是宠物猫,安心。】   到出租屋,谢松亭把猫放出来。   租屋建面五十多平,一居室,没有给猫隔离的地方。   谢松亭在路上看它不躲不避,看着不是会应激的类型,放心地让它自由探索。   缅因一出笼便竖起尾巴,四处嗅闻。   它很快丈量完这间租屋,对房子没什么兴趣,从卧室出来想找谢松亭。猫嗅觉灵敏,人还没闻见,先被烟味熏了个跟头。   棕虎斑趔趄后仰,勉强稳住身体。   谢松亭接猫全程没抽烟,此时正套着件居家的长袖上衣,蹲在阳台吞云吐雾。   见猫直立起来想抓自己的烟,他抬手向上举,不耐烦地眯起眼。   “干什么?烫到你。”   缅因够不到,又不舍得伸爪子,委屈地看他。   “又不是不会说话,这么看我干什么?难道你也想抽?”   谢松亭狐疑地回视它。   猫把大尾巴绕到爪边,看住他不动。   两秒后,谢松亭败下阵来,把烟按灭了。   缅因讨好地蹭他的手臂。   它毛色润泽发亮,缎子一样擦过谢松亭,把谢松亭擦得心情复杂。   这还是他第一次摸猫……   呃,被猫摸。   泡泡不喜欢被人类摸,某种程度上它过的完全是野猫的生活,只是偶尔在谢松亭这里寄宿。养了和没养差不多。   原来猫会这么粘人?   谢松亭说不好自己什么心情,看着竖起尾巴围着自己蹭来蹭去的长条,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感叹品种猫就是脾气好,还是感叹这猫怎么适应得这么快。   他双肘放在膝盖上,拿着按灭的弯曲烟头,突然想到。   “猫吸二手烟会得肺癌吗?”   他说完,自己也被自己的话冷到,弯起眼睛笑。   美男笑起来是有感染力的,更何况还是长发。   那张毫无瑕疵的脸本就像艺术品,如今笑了,给人强烈的、打开手机按快门录像的冲动,想记录、保存下他的每分每秒。   缅因前爪踩住他一缕发丝,扬头看他。   小猫眼睛剔透滚圆,一眨不眨,像看自己很久不见的恋人。   谢松亭伸手刮一下猫下巴,没料到手下的触感软软绒绒,将他一句话卡成两半。   “你说,会吗?”   缅因靠住他的腿。   它抬着头,不说话,像只小哑巴。 第4章 他生病了   猫不吭声,谢松亭也没法抽烟,自然没有了蹲在阳台的理由。   他起身去沙发上坐下,有点累了。   缅因寸步不离,走哪跟哪,在他身前地上蹲坐下来,看他。   爱美之心猫皆有之。   尤其谢松亭安静时。   他的美该归属到锋锐里,眉尾窄,眼尾长,睫黑且分明,像展厅里精致的、完美的人像。   即使是出租屋的廉价灯光,也能在他眼下投出清晰的、纤长的睫羽阴影。   缅因看得耳尖发烫。   沙发短,谢松亭腿没地方放,闭着眼凭感觉转了个方向,把压在背后的凌乱长发拽出来,扔进沙发里。   他用腿弯卡住扶手,等只剩小腿在空中晃悠,才算重新躺好。   缅因不舍地眨一下眼,看着他短裤下光着的腿,想。   怎么现在长这么高了。   吃什么了。   “谢松亭——!给我开门!”   门外一声猫叫把昏昏欲睡的人惊醒。   谢松亭手撑沙发缓了几秒,起身去开门。   缅因疑惑地转动眼睛,坐在原地没动,想起刚刚在房间里看到的猫窝。   怎么还有另一只猫来?   猫窝那么干净,不是给他的吗?   猫扭头,动态视力的优越足以让缅因一眼看到男人打开门后的情形。   门外冲进来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嗷嗷叫着冲谢松亭发脾气。   “你怎么没给我留门!”   “……太困,忘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谢松亭还在困,语调含混。   “今天猫群来了只新人,和它确定地位,打了几架,”泡泡像往常一样往卧室走,还想再炫耀炫耀,没想到走到一半看到客厅的不速之客,黄绿黄绿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惊叫道,“它是什么!哪来的!”   谢松亭回到沙发上,心想,这觉是暂时睡不成了。   他强行打起精神,支起一条腿,说:“猫。缅因猫。朋友送的。”   缅因的视线茫然地在一人一猫中来回转动,努力消化面前的情况。   谢松亭是在和猫……说话?   他听得懂是因为他是猫,谢松亭为什么也听得懂?   “送你什么你都收!”泡泡又惊又怒,“它怎么这么大!它几岁了!外国猫怎么能长这么大?!”   “四个月……”谢松亭想了想,“不到四个月。”   泡泡冲着缅因站,整个背毛都炸起来,一副领地被侵犯的样子。   可缅因还在看谢松亭。   看他圆润的脚趾,看他骨感的脚踝,看他放在膝盖上,半歪着的、困倦的脸,看他柔软的、微动的嘴唇。   它眼睛太忙,没时间搭理泡泡。   “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吗!”   “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昨天晚上朋友妈妈给我打电话,今天去接。本来想早上告诉你,结果早上的时候你没回来。”   “明明你昨晚回家就能告诉我!”   “你当时是不是着急出去,”谢松亭解释得累了,“泡泡,你再想想,我打开门,你就跑了,对不对?你给我机会了吗?”   “那你也能拦住我说啊!”   泡泡胡搅蛮缠。   “你冷静冷静,”谢松亭头疼地说,“不是我主动要养的,送我猫的朋友出车祸了,没法养它,才给了我。”   “那把猫给你干什么!你又没钱养!你浑身上下就剩八百多块了!”   谢松亭:“……”   他没敢告诉泡泡,这两天出了两次门,出租很贵,再加上接猫的提货费,他所有软件余额加上银行卡就六百块钱了。   谢松亭尴尬地看了一眼缅因。   缅因歪头回视,抖了一下尖耳朵,一副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又帅又可爱。   谢松亭被转移注意,问。   “小猫,你怎么不说话?”   从接到猫到现在,它一句都没叫。   它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缅因装傻。   泡泡在旁边插嘴:“缅因是吧?你倒是喵啊,别是被吓着了吧?别那么没见识。他这个人类很特别的,能听懂猫说话,你也能听懂他说话。除非你又聋又哑。”   谢松亭蹲下来问:“是不是不会说话?”   猫抬头,蹭他垂下来的手,一路从掌骨蹭到他手腕。   它头顶的毛十分顺滑,一股富贵的柔软味道,蹭得谢松亭一点脾气也没有。   谢松亭:“听得懂就点头。”   缅因蹭完,挨着他,不叫,但是点了头。   泡泡嚣张大笑。   “哈哈,还是个不会说话的笨蛋!它可是个哑巴,你这么问它,不会以为它能回你吧!”   “它又不是听不见,不要说了。”   泡泡一副被严重挑衅了的样子:“你带猫回家经过我同意了吗!现在我问两句就这么维护它!我又没打它!你简直……你根本就不爱我了!我才是先来的!”   谢松亭:“……”   不爱你养你七年,有些猫该注意点言辞了。   他觉得自己像瞒着老大生了二胎,老大正在生气。但是这二胎又不是他主动要的,完全可以说飞来横祸。   养席必思的猫有什么好处,被席必思的幻象缠着不放吗?现在还要被泡泡骂。   谢松亭有些疲倦。   他很少出门,走一会儿路都像要了命,这两天又是去咨询又是去接猫,身体很累,早就没有精力应对泡泡的情绪。   他想解释,眼皮子却遵从本能开始打架,又要睡过去。   缅因看他尤其困,走到泡泡面前,嗅了嗅泡泡。   棕虎斑自始至终态度温和,不炸毛,不压低耳朵,瞳孔不放大。明明和泡泡相比,自己才是小猫,却丝毫没有受到威胁的样子。   缅因看起来没有攻击它的意图。   泡泡微微放松了警惕,大胆地说:“看我干嘛?再看挠你眼珠子。”   缅因缓慢地伸出猫爪。   它像人伸手一样按住泡泡的脸,按到泡泡脑袋偏向一边。力道不大,但很坚决。   泡泡被推愣了:“你干什么?”   缅因把视线投向谢松亭,又转回来。   意思是,他要睡觉,你不要吵,我们聊。   猫之间总有人类看不懂的部分,即使那个人类能听懂猫说话。比如,其实它们也可以通过眼神交流,这眼神人类看不懂。   泡泡喵了一声,难得大度一回:“看在谢松亭的份上,我不计较你刚才推我了,那咱们出去聊,他要睡觉了。”   “你要带缅因出门?”   谢松亭起身走向卧室,顺嘴问。   泡泡甩甩尾巴,态度欠奉:“我们出去交流一下感情,你别管。”   这句谢松亭没听清。   他扑上床,已经一脚踏入睡门,只记得自己应该是回了一句。   “别打架,我不关门了。”   “知道!”      从门口出来一路下楼梯,泡泡领着缅因往小区门口走,路上像大王开道,这喊一句,那叫一声。偶尔有猫走到它面前,和它碰碰鼻子,闻一闻它。   缅因不说话,只是观察猫和猫之间的交流。   如果有猫想来嗅闻它,它很快地躲开。   被别的猫问起它,泡泡就说:“它是个哑巴,挺傻的。”省去了缅因解释的麻烦。   泡泡一直把它带到电动车车库顶棚,自己先找好地方躺下,回身看到缅因弹跳不太熟练的样子,笑他:“这么大的猫连跳都不会,哈哈!”   话音刚落,缅因已经跃到它面前。   长毛猫本就给猫压迫感,再加上缅因嘴呈方形,头上有明显的虎斑,骨架宽大结实,像头小老虎,把泡泡惊了一跳。   它强装镇定:“还不错嘛。”   缅因皱起脸,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   说怪异并不是因为这味道难闻,而是他觉得里面有让猫上瘾的因素。过了一会儿,确定味道的发源地,他才明白这是什么味道。   是泡泡害怕的味道。   猫的嗅觉如此灵敏,和其他动物有些不太一样。   下午两三点的太阳尤其晒,两只猫却一点不觉得热,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开始舔毛。   一时间,这片地方都是猫舔毛咂摸嘴的声音。   泡泡舔了一会儿,抬头说:“能不能别装了?”   缅因仍在有样学样,看似很不熟练地舔毛,闻言扭头看它。   “?”   “我知道你能说话,骗得了人还能骗得了我?”   “……”   “别这么看着我,我都十岁了,是不是哑巴我还不清楚?骗骗小猫得了。”   “……好吧。”   这么说,被骗的谢松亭也是小猫了。缅因想。   “哼哼,”泡泡说,“放心,我不会告诉谢松亭的。你叫什么名字?”   “贝斯。”   就算泡泡和谢松亭说他会说话,他也有办法让谢松亭不信。谁让他现在只是个小猫。   泡泡眼神诡异:“你说你叫什么?贝斯?”   缅因点头。   “出去别说我没提醒你,”泡泡以老江湖的口吻告诫它,“谢松亭最讨厌的人好像就叫贝斯。我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这个名字,但如果你要告诉他你叫贝斯,那你还是哑巴着好,我怕他犯病把你给弄死。”   缅因艰难地消化信息。   讨厌他他还能理解,犯病是什么意思?至于最后半句“把你给弄死”,他自动忽略了。这句话在他世界里不应该存在。   “他生病了?”   “你不知道?”   “什么病?”缅因语气急促,“什么病?”   “这么着急干什么,你还能把他给治好啊?你们这些小猫,就是想得太多,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实际上呢,还不是每天为了吃的讨好人类。”泡泡翻了个白眼,“精神分裂。前几年他总和幻觉说话,这两年才看着好点了。”   缅因有些愣怔:“不是抑郁?”   “你看他像抑郁的样子吗。”泡泡舔了舔爪,“臭烟鬼一个,哼。他攻击性很强的。”   “什么意思?”   泡泡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绿色招牌的便利店:“看到那个超市没?他经常在那买东西,那的店长是个刚毕业的男大学生,对我可好了,老是给我火腿肠。结果有天人家跟他表白,他就说了三个字,店长再也没敢和他说话。”   缅因洗耳恭听。   “‘我恐同’。”   泡泡把谢松亭冰凉的语气学了个八分像,再次翻了个白眼:“知道这句话对店长打击多大吗!给我的火腿肠都没以前多了!”   “你只是馋火腿肠,别把这也怪他。”   挺好。缅因坏心眼地想。我追不到,你们这些癞蛤蟆也别想。   “你这种养尊处优的猫怎么知道我们流浪猫的痛苦!”   “你是流浪猫?”缅因说,“那你和谢松亭发什么脾气?既然你觉得自己是流浪猫,那他养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流浪猫吗,和他生哪门子气?他又不是你的主人?”   泡泡震惊地定住了。   好久,它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说:“你竟然教训我?你是在帮他说话吗?你可是猫!猫和人又不一样!你怎么能帮人类说话!你才多大!没人教你要有警惕心吗?!”   我可不是猫。缅因想。再说了,那是我喜欢的人,帮他说两句怎么了。   他看泡泡就像看一个被谢松亭宠坏的小孩,当然不会说多重的话,但是出口基本的礼貌都没有,即使是只猫,也太恃宠而骄了。   更何况猫对谢松亭不礼貌,谢松亭听得到,也听得懂。   “那你多大?”   “我十岁了!比你老了九年!谢松亭都养我七年了!你才来第一天!就凭你也想挑拨离间?!”   缅因不再理会它,站起来喵:“我回去了,家里没关门,我担心他。”   “快滚!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你以为我想出来?”   “好心当成猫肝肺!”   缅因临走前留下一句:“我巴不得每天贴在他身边,你就在外面流浪吧,你不是流浪猫吗,他有我就行,免得在意你你还说自己是流浪猫。走了。”   泡泡这个毛是再也舔不下去,一个咕噜爬起来,心里涌起强烈的危机感。   这只恩将仇报的臭缅因!   亏它还带它出来认识认识猫!      缅因记忆力很好,一点不差地爬上三楼,从门缝钻进家里,接着用爪子带上门。   猫对温度变化尤其敏感。   外面是晒得人全副武装的晴天,一进门,家里冰冰冷冷,家具安安静静,带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静得心凉。   你就住在这里?   怎么没人在你身边。   你的朋友呢,你的家人呢?   它垂着蓬松的大尾巴,慢慢走向卧室。   缅因跳上床,跨过已经睡着的人的腿,绕开他胳膊,走到他肩膀处,看他困倦的脸。   猫辨别颜色的能力不强,他这几天经常认错颜色,比如粉色的番茄。   但猫的嗅觉是人的好几倍,比如对人来说微弱得不可闻的血腥味,在猫这里就像血河。   缅因尾巴耷拉得更低了,寻到谢松亭左边小臂,低头嗅闻。   其实都不用嗅闻。   因为星点的血已经从长袖里渗出来。深红。发暗。   它情绪不高,舔一下布料上干涸的血斑。   什么时候生病的?   假如泡泡说的是真的,那这病有很多年了。   是高中毕业就生病了吗?   是因为……我吗?   暗铜色的猫眼像两颗琉璃,不安地转动。   主人毫无反应。   主人睡得正沉。 第5章 凌乱梦境   赤红的焰火擦过他的头发,有人在他耳边叫喊。   “赢……赢……”   他从河流里起身,想也没想,向前跑。   跑,跑,不能停下,停下就会被追上……被追上就会……   就会什么?   念头在他脑海中断掉,他停下,看到自己的手。   粘稠的血从旧日伤疤里涌出,染红他的手臂,他捂上去,徒劳地捂上去,死紧的牙关占据了一切思考。   咚一声,一具头骨大开的尸体掉落在他面前。   “谢……你怎么能……谢……”   “我要报警!报警!”   “……有种再也别回来!这里没有你的地方!”   语句残缺,含在不同人口中。变幻的光色里,枝头的黑眼喜鹊叫得好难听。   他满头大汗地从桌上抬头,对上面前的考卷。   他睡着了?   考试,还是数学?   他想拿笔,可桌子上没有。   他举手,监考老师说去给他借一支。   监考再也没回来。   时钟与心脏共振,他瞪着眼,看不清题目,手心湿汗将考卷浸透。   怎么办,卷子没写,他没写……   他的成绩,他的排名……   他出了考场回教室。他知道自己只不过从一个监房换到另一个。   他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只到对方肩头,被人扶住,那人笑问:“哟,这不是我们年级第二吗?”   去死,去死,年级第二怎么了!   “就他啊,看着都学得不太正常了,离他远点。”   愤怒的心冲破胸腔,外露的器官跳动着喷出慷慨的热血,血一路滴落,淋湿他瘦弱的身躯。   可他没有反驳,他安静地走了。   停下,停下!别走!   身体不由他渐渐清醒的意志支配,他想起了这是梦境,可他阻止不了。   他走到操场升旗台下的角落,破旧的钢琴放在那。他蹲下来把自己抱紧了。黑雾无声地笑,像抱自己的孩子一样包裹他。   烈火!   如白昼般的烈火撕开了雾!   他被人攥着胳膊从地上拉起来,看到那人满含怒火的明亮眼眸。   “谢松亭,你记好了,你每……一次我就舔你一次。”   那人往后退,消失在浓郁的烈火中。   凭什么?你凭什么?!   他嗓子像被钳住,他想要愤怒地嘶叫——   但他发不出声音!   谢松亭倏然睁眼,从卧室里醒来,一时间竟没分清睡的是床还是棺材。   他瞳孔虚焦,五感回笼,身体能动之后立刻开始调整呼吸,是个老熟练工了。   毕竟这些是他梦境的常态。   梦之使者只用放入一试管现实,两试管虚幻,和一些急促的、紧张的感情粉末,稍微加工,就能像孟婆熬汤一样让他顺利地熬过八个小时。   醒来后付出几分钟呼吸不畅的代价?他完全可以接受。   又梦到高中。又梦到席必思。   不该想,想多了就……   他强迫自己把思绪放在身边别的东西上。   灯关着,一片漆黑,有摩托打火的声音。   ……错了。   不是摩托打火。是猫。   猫打呼噜。   谢松亭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大脑还是昏沉的,想起睡前的记忆。   对。   家里来了只缅因猫。   这是缅因的呼噜。   ……席必思的猫。   他平缓下去的呼吸又有急促的迹象。   谢松亭听见猫起了身,呼噜声也越来越近。   缅因走到他脸侧,用脑袋蹭他的侧脸。   他不动,不知道怎么想的,和猫说:“我梦见席必思了。”   猫的胡须刮在他脸上,柔痒。   “他是之前养你的人,知道吗?”   棕虎斑摇摇头,又点点头。   周围空气因小猫的动作起了些微风,拂到谢松亭脸上,因此谢松亭知道它动了。但视野内一片漆黑,他看不到它怎么动了。   “我看不见你。”   小猫从床上跳下去,走到门口的开关处,平地起飞,啪地一猫脚踢开灯,再优雅地落回地面,像只武林高手。   也怪不得泡泡整天耀武扬威地竖着尾巴。   但凡哪个人类来当一次猫,体会过这种与生俱来的好身手,都会自信心冲破阈值,恋恋不舍地不想变回人类。   谢松亭此时已经从床上起身。   见它走来,他神色疲倦,打开双手拍拍自己盘着的腿,说:“过来。”   柔软的生物跳进他怀里,有温热顺滑的皮毛。   谢松亭额上仍存惊梦醒来的冷汗,但他不管,只是用冰凉的手从头摸到缅因的后脖颈,向后摸到尾椎,一遍又一遍,机械地重复。   缅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腿上,没有任何不耐烦。   它在谢松亭一下下的抚摸中呼噜声不停,仿佛只要和人呆着,它就是放松,舒适的。   很久后,谢松亭才在一板一眼的动作里找回实感,从漂浮的梦里落了地,紧接着,听到窗外啪嗒啪嗒的雨声。   立秋过后,夏季迅速淡去。   蓉城秋季长而多雨,前两天那样的晴日算是难得。   一人一猫静谧地待在床上,谢松亭听着它响亮的呼噜,一时间记不起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梦残留的一点激烈情绪停在胸口,很快也在猫呼噜里消失了。   渐渐的,体温较人类高的棕虎斑把他大腿暖热。猫打了个大哈欠,露出上下两排尖利白净的牙齿。   “晚上没睡?”   缅因抖抖耳朵。   很久没见你,看了你一夜。不过现在还不困。   “饿不饿,吃点东西再睡。你的猫粮还没到,只能先吃泡泡的,委屈一下,知道你之前吃得好。”   人类起身,缅因摇着大尾巴跟在他脚边,想。   没有的事。我委屈什么。   谢松亭走在它前面,说:“家里很小,没事别在家里跑酷。想运动就来找我,等你猫绳到了,我每天带你出去走走。”   缅因很满意。   这样谢松亭就会和自己一起出去了,晒晒太阳总是好的。   它走到泡泡的猫碗前,嗅了嗅,很快抬头看谢松亭。不吃。   “怎么不吃?”   缅因看看碗,又看看谢松亭。   “什么意思?不想用泡泡的碗?”   缅因点头。   谢松亭:“家里好像没多余的碗了,我给你找找。”   大尾巴猫跟着他进了厨房,看他东翻西找,长腿在采光极差的厨房里晃悠半天,就是没找到一个碗。   它没想到家里最干净的地方竟然是厨房。   租屋没有抽油烟机,可柜门上连油膜都没有,再结合垃圾桶里的速食……   谢松亭从不开火。   “吃饭不用碗就算了,”谢松亭自言自语,“喝水不能不用。”   几分钟后,缅因用谢松亭喝水的杯子喝了水。   它舔得很认真。谢松亭在一旁看着,像第一次养猫,对猫充满了好奇。   泡泡吃饭喝水都趁着谢松亭睡觉,他很少这么直观地看到猫喝水,下意识拿手机点开视频,拍猫。   缅因看了一眼镜头,又转回来,继续舔水。   还是当个猫好。   他都有点嫉妒猫了。   高中时候谢松亭都没怎么正眼看过他一回,现在蹲在他旁边拿手机拍他,寸步不离,给他找吃的给他找喝的。   他是人的时候哪有过这待遇?   喝过水,拿纸垫着吃了猫粮,缅因舔舔牙齿,见谢松亭已经翻出一包烟,又准备抽。   它一个猛子扑过去,没刹住,在瓷砖上差点滑倒,被人一手扶住脑袋,才避免了以头抢地。   谢松亭尾指夹着打火机和烟,好笑地说:“干什么呢?”   不让你抽烟!   他后悔了,当什么猫啊!   他现在要是人,早就把谢松亭的烟全搜出来扔了!   缅因踩着他膝盖拿眼睛瞪他。   “总要抢我的烟,你也想抽?”   缅因摇头,猫爪按得更用力了。   “那就是不想让我抽。”   缅因点头。   “饶了我吧。”谢松亭摸摸猫脑袋,“不喜欢烟味就去卧室,没烟我活不过今天。”   缅因仍然坚持着不下去。   谢松亭不理它,点烟咬住,神情不太好。   他快抽完一根时,缅因放弃了似的从他腿上下来,爪垫在谢松亭腿上踩出两个红印。   谢松亭拿指腹摩挲一下猫爪印,翘了一下嘴角。   但还是抽。   抽抽停停,从半夜抽到天明。   他起身想去沙发,以为缅因早就走了,没想到猫就躺在他身后一步,一张猫脸很严肃。   谢松亭顿住步伐。   他蹲下来,说:“……别生气。”   缅因的骨骼注定了它不会太可爱,再加上棕虎斑毛色深,像虎。   猫表情都不多,谢松亭不知道自己怎么看懂的,但他看出来了缅因不高兴。   满身烟味还没散,刚刚缅因已经明确表达了不喜欢,所以谢松亭看猫起身,还以为猫要后退躲开自己。   结果不是。   棕虎斑向前走了几步,前爪搭住他膝盖,用头顶蹭他下巴。   谢松亭不想让它沾上烟味,用手按它的脑袋,想把它按下去。   人猫角力,竟然谢松亭先败。   他被猫头顶得后仰在地板上,一边想挣扎着起身,一边感叹自己老弱病残:“你这是……你一个……”   你一个小猫,哪来那么大劲?   猫不听,反而更用力,贴着他蹭了个大的。   从头顶蹭到脖子,再蹭锁骨,蹭得满身缎子般的猫毛上全是烟味,蹭得谢松亭皮肤泛红,微微渗汗,躺在地上摆烂地不再挣扎。   他被蹭得痒了,脸色发红,耳鬓的黑发狼狈地贴着脸,被抬起头的缅因从上往下俯视。   它不会说话,就用行动证明,如果你要抽,那我就蹭,看是抽一手烟先病,还是抽二手烟先病。   谢松亭叹了口气,妥协:“……我不可能一天就把这烟给戒了。”   缅因仍然不退。   “半年?”   缅因低头,看样子又要蹭。   “三个月?”   其实被缅因蹭还挺舒服的,只是谢松亭不习惯。   温热的。活着的。有力的。   贴着他。   像被眷顾了。   他深知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与其被拿走之后伤心,还不如从未陷落。   毕竟这不是他的猫,是席必思的。   虽然说了是植物人,但他要是醒来了呢?   首都的医疗资源数一数二,这可能性甚至可以说很大。谢松亭不想在自己还猫时表情难看得像哭丧。   缅因这才满意,在他胸口趴下来。猫的体温和重量将他的思绪拉回,意思是答应了他三个月内戒烟。   谢松亭:“你知道自己快七斤吧?”   缅因施舍地给了他一个眼神。   “你要压死我?以后再胖点就不准……”   缅因低头舔了他锁骨一口,把他“上来”两个字舔回喉咙。   第一感觉是热,像被烫热的东西贴了一下,接着是湿意,最后才是一点倒刺带来的阵痛,很快那点阵痛也过去。   谢松亭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像捋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捋开它,仓促翻身,看也没看猫就逃进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棕虎斑被甩在地上,老神在在地晃晃尾巴。   不疼。   下次还舔。      谢松亭还是出了卧室。   快递即使在雨天也十分敬业,把席悦给他的快递送到了家门口,砰砰敲他的门。   “德邦快递!”   谢松亭打开门,看向门口叠放在一起的两个巨大木箱,问:“这都是我的?”   “谢松亭先生不是吗?您看看,上面写着这两个都是您的。这是订单,您在这签个字。”   谢松亭问:“这两箱运过来得多少钱?”   其中一个一看就是新来的,没什么心眼。   “肯定很贵,我送三斤的东西跨省都要好几块呢。”   另一个偷偷拧了一下新人后腰,以为谢松亭不想签收。   他们就两个人,上来都要了半条命,再搬下去?还不得累死。   他连忙笑道:“我们只是送货的,也不清楚具体价格。您签完字扫个码,我们给您查查。”   谢松亭签完字,又问。   “这到底多重?”   新来的被前辈拉着衣角拽走,不忘扭头。   “少说六百斤!”   跨省,还这么重,快递费够他一个月吃喝了。席悦确实不缺钱,也不在意这些钱,但谢松亭知道钱花在了自己身上,都是人情。   他烦躁地吐了口气。   缅因听见人走了,出来蹭他。   从昨晚蹭到今天早上,谢松亭习惯了不少。此时他低头,撇去刚才被舔锁骨的不适,再加上甩开小猫有些愧疚,竟然和小猫打了个趣。   “看见没,都怪你,我又欠人一笔。”   缅因拿尾巴缠住他脚踝,粘人地贴紧他。   猫咪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谢松亭蹲下来,捏捏它耳朵下面的毛。   好软。   好乖。   青灰的雨仍在落,树叶沙沙,雨水顺着排水管流下。   防盗门外,连廊里,谢松亭穿得很薄,和猫挨在一起的地方软软地发热。   他们一起把目光投向屋外细密的风雨中。      雨越下越急,奶牛猫巡视领地未半,中道崩殂。它穿过小区绿植,猫毛半湿,狼狈地爬上三楼。   刚打算叫门,就看到一人一猫相亲相爱地挨在一起,旁若无人,谁都插不进去。   泡泡回忆起昨天缅因的话,差点气晕。   原来那是宣战!绿茶缅因,趁它不在翘它墙角!抢它主人!   给猫爷死! 第6章 泡泡生气   一声压抑的低叫,谢松亭还没看见是什么,身旁的缅因已经一个前冲,抱住来猫厮打起来!   “……干什么?”   没猫理他。   两只毛团打架速度极快,抱住对方脖子滚倒在地上,后腿飞速踢蹬!谢松亭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飞起的一缕猫毛粘在鼻子上!   是泡泡,它咬下一团缅因的胸毛,还不忘叫嚣。   “臭缅因!看我咬死你!”   谢松亭一向不怎么干涉动物之间的事,小区里的动物他见了也当没听见没看见,不然让它们知道有一个能听懂它们说话的人类,那个人类肯定会很忙。   可现在面前是他的猫,还在凶猛地打架。   谢松亭没见过泡泡打架,此时看它打架没有犹豫,招招刁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它是小区的猫王。   只是没想到缅因一个幼猫竟然也不落下风。   显然泡泡对身体的掌控感比缅因好,但缅因对时机的把控比泡泡更强,棕虎斑在泡泡一个疏忽里看准时机,一口咬住它尾巴中段,死不松口!   “啊!啊!疼!疼死我了!放开!”   缅因低吼,任凭泡泡怎么踹自己,就是不松嘴。   谢松亭怕两败俱伤,伸手想分开它们。   泡泡这时刚好回身伸爪,磨得尖利的指甲刷地刮过拦猫的谢松亭!   手背皮肉薄,立刻留下鲜红的五道血印。   两只猫同时停下了动作。   谢松亭:“这回能和好了吗?”   泡泡无措地收回爪子:“你要去打狂犬疫苗吗?我今年的巩固针疫苗还没打!你你你你不会死吧……”   谢松亭:“不碍事。”   他把手背过去,“你们两个先互相道歉,我一会儿再去打疫苗也不晚。”   缅因先低头。   它走上前蹭了蹭泡泡的脸。   泡泡不太适应地躲开,偷偷瞄了一眼棕虎斑,走到谢松亭面前,还是不高兴。   这会儿装什么大度,刚才都贴谢松亭身上了,它泡泡又不是瞎子!   “别躲了,尾巴给我看看。”   奶牛的尾巴整体白色,尾巴尖黑。此时被缅因的口水浸湿,蔫哒哒地垂着。   谢松亭扒开它的毛看,只是留下一块红印,掉了点毛,没有伤口。   缅因收手了。   泡泡迅速收回尾巴。   “因为什么见到就打架,泡泡,你说。”   泡泡兴师问罪:“你们两个刚才在干嘛?”   “嗯?”谢松亭没搞懂它的问话逻辑,“它贴着我,怎么了?”   “你怎么能让它贴着你?!”   “因为你不贴着我。”谢松亭一句话把泡泡给堵死,“要么你进屋舔毛,等我拆完快递咱们聊聊,要么你在这舔毛,看着我拆完快递再聊聊。”   泡泡憋闷地往地上一坐,选了后者。   谢松亭回屋找了条毛巾给它,拿着剪刀解决放在一起的两个大木箱。   第一个木箱里全是猫砂和猫粮。谢松亭清点了一下,猫罐头120盒,猫砂一包2.5kg,80包,猫粮一包1.5kg,8包,一个能装下这些猫粮的真空桶,一个猫砂盆,还有些猫玩具。真空桶里塞满了营养品,都是些谢松亭不认识字的罐子。看来快递的主要重量都在这。   这一楼里七个住户,把木箱放在门口怕被偷,他只好一趟一趟往家里运,运到最后,头晕目眩,嘴唇发白,靠着墙角喘气。   缅因想帮忙,被正在朝毛巾上蹭水的泡泡一张嘴呲了回去。   占它的地盘还抢它主人,不是装不会说话吗,看你说不说话!   棕虎斑看了它两秒,妥协地坐回去。   他是只猫,帮不上忙,还可能把袋子咬烂。   这是他第二次后悔当了个猫。   第二个木箱则不太一样。打开盖,最上面放着一张对折的硬纸,没有信封那么正式。里面装的也是吃的不错,却都是人吃的。   谢松亭拿过纸打开。   【谢松亭,你好,我是席悦。】   【微信这种快社交软件上说这些似乎太过正式,我思来想去,给你写了封简信。】   【不知道养猫这件事是否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听你说家里还有一只猫,想必两只猫要先磨合。思思和我说过你,他说你是个倔强的孩子,所以我想,如果两只猫磨合得不好、关系不和,你也不会告诉我、麻烦我,只会自己想办法默默解决。】   【以防你太辛苦,给你寄了点吃的喝的。一些吃食能真空包装我就真空包装了,还有稻香村新打的盒子,在最上面,日期新鲜,希望你尽快吃,不知道运输途中有没有压碎,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所以没给你打第二盒。这一箱里面大部分零食是我按自己和思思的口味买的,我自觉口味大众,吃起来味道不错,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不爱吃的话就当尝试,不用有心理负担,送人、二手转卖或者扔掉,都是可以的。】   【小猫刚到家没有一个月,思思没给它起名字,不知道你给它起了吗?起了还请让我知道。我对你印象很好,如果以后有时间去蓉城,还要麻烦你招待。最近思思出事,我本人又事务繁杂,在首都走不开身,有机会一定当面感谢你。】   【最后,望保重身体。非常欢迎你与我沟通。】   【席悦】   这封简信言辞恳切,谢松亭像拿了张烤了火的锡纸,烫手,放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他从没接受过这样的关心,以至于神色茫然。   谢松亭翻来覆去地盯着这张纸,看着看着,右眼掉了一颗眼泪。   直愣愣的,从眼中掉到地上,碎成几瓣,在背景嘈杂的雨音里悄无声息。   甚至没在脸上留痕。   谢松亭见过席悦几次。   高三时,席悦每天晚自习放学都开车来接席必思。每次看到那辆他不认识车标的车,谢松亭都觉得自己的家庭像一滩烂泥。他自己则是里面最臭的一堆。   他只会羡慕,只会嫉妒,只会从长长刘海下面露出半只眼睛远远看着,像看一个美丽的幻梦。   这幻梦不属于他,连让他看见都是个巨大的意外。   和高三才转学过来的席必思一样。   席必思很快和同学们打好关系,他抽屉里情书不断,他体测成绩非常突出,年级排名也一样,他很会在高压的学习环境中苦中作乐,一到换座位,男的女的都想坐他旁边。   就算他什么不做,只是站在那,就像个耀眼的光斑,把缩在角落的谢松亭逼得连连后退,觉知到自己只是世界上无数悲惨的人中的一个。   最烦的是……   他对谢松亭其实很好。   就像对其他人一样。   他越这样,谢松亭就越是厌烦。   谢松亭左手无意识地抠挖袖子上硬硬的血块,捏碎,扎进指甲盖里,消化自己扭曲的过去。   他想得累了,蹲下来用头抵着木箱。   长发沉甸甸地垂下来,挡住他的表情,有一部分沾到地面的灰。   缅因起身往前走。   这次泡泡没有拦它,它走到谢松亭面前,从他头发里冒头,舔他落在地上的头发,认真程度堪比舔自己的毛。   谢松亭很久后才动。   他手放在缅因头上,明明没抽烟,嗓音却哑得让人心惊:“别管我……舔你自己去。”   他脑袋扣得实在低了,缅因努力抬头,湿润的鼻尖竟然能碰到他嘴唇,轻轻顶了他一下。   凉凉的。   谢松亭脑子嗡地炸开,什么席必思,什么嫉妒,什么阴暗,全部飘飞,半个字也没有了。   半晌,他按着它脑袋把缅因从自己的头发堆里推出去,闷着声音,也闷着自己发红的脸,说。   “……出去。”   缅因趴在他脚边,趴在他头发上,听见这话,晃晃鸡毛掸子般的尾巴。   收拾完东西已经下午。   平时这时候,谢松亭已经睡了,今天他还要解决泡泡和缅因的矛盾。   他跟在泡泡身后,带上卧室门,把缅因留在客厅。   运动过量,还困,谢松亭力竭地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泡泡仍没消气,气冲冲地跳进自己窝里。   它的毛已经全干了,又变回肥嘟嘟的可爱奶牛小猫,智商不高的样子。   谢松亭歇够了,问。   “为什么打缅因?”   “看它不顺眼。”   “为什么不顺眼?”   “……”   “说话。”   “那你为什么让它贴着你?”   “它过来蹭,我蹲着。我应该怎么办?我把它推开?”   “你该把它狠狠地推开!”   “……我是疏忽你了吗?”   “你还好意思问?自从它到家,你就全围着它转,它还那么大,家里还到处都是它的气味,你把我放哪里了!这个家里还有我吗?”   谢松亭太阳穴一丝一丝地疼,像有人拿着钓鱼线卡在他脑子中间,拉小提琴似的来回磨。   “最近总是关注它是我不对,可是你整天出门,也不爱和我待在一起,我不明白它贴我一下,你怎么生这么大气?”   “你身上全都是缅因的味道!”   泡泡一股火窜起来,积怨已久,出离愤怒了:“七年前是你先说养我的!可你养了什么!你把我当过你的猫吗?!你除了猫粮和吃的别的给过我吗?!除了逗猫棒我连个玩具都没有!和有些家养猫聊天,它们有的我都没见过!我不出去玩去哪玩!你还好意思怪我不在家!现在你高兴了!来了个新猫比我乖比我帅,你总算能不用搭理我这个脾气古怪的老猫了!”   谢松亭越听越觉得脑子嗡嗡。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为人父亲一样的角色,现在就像在听孩子正在抱怨他的不公。像数年前的他自己。   “我不把你当我的猫?”他愣愣的,“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你怎么没有?!现在它才是你的猫!我走了算了!以后在小区里你就装不认识我吧!你还好意思怪我不贴着你,要不是你的病把我吓到,我怎么会……”   泡泡说出口就后悔了,立刻换了一句:“反正它才是你的猫!你肯定觉得当初救我是个错误!”   谢松亭嘴里苦涩。   他想说他救泡泡的命是因为泡泡妈妈拜托了他,而他当时刚好有点钱,把泡泡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是他那一年最高兴的时候……   他想说他连自己都顾不好,不去过多亲近泡泡是怕自己发病,而且给泡泡的已经是他能给的所有东西了,可是听起来像狡辩。   他恍惚了一下。   都怪他能听到动物说话,果然人和猫还是不能沟通了好,沟通总是带来误会,不沟通的话,每天把猫喂饱,就能当猫很高兴……   能和猫说话之后,表面上容易和猫沟通了,实际上增加了巨大的情感需求。   动物像人一样需要理解,而谢松亭承受不住这些。   他的感情实在太匮乏了,没人正常地爱过他,所以他也不知道怎么正常地爱一只猫。   谢松亭百口莫辩,窒息感像逐渐升高的海平面,从脚底慢慢将他淹没。他喉咙被掐着,胃火烧一样痛。   无助网一般拢住了他,将他的皮肤划开,吮吸他的血液,肆意壮大。   连他养了七年的猫都觉得他对它那么不好,而他无法反驳。泡泡说得对,他要是没得病就好了,没得病就能和小猫好好相处……   怎么和猫好好相处呢?   一个声音轻轻问他。   没被正确地爱过的人……不知道怎么爱别人。   低语有远有近,嘶嘶声像老式的黑白电视,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做错了,你又做错了。   “泡泡,”谢松亭痛苦地闭上眼,“它不是我的猫……”   “缅因不是我的猫……”   这满屋堆满的猫粮猫砂根本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价格,赛级棕虎斑的猫毛状态也不是谢松亭能养得出来的。   谢松亭更没法给缅因一个和原来家庭一样好的生活环境,这只猫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和谢松亭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抓着头发向下扯,大滴大滴地流泪,语调颤抖。   “我连名字都没给它起……!它不是我的猫!它不是……它不是!我不懂……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意什么!它是席必思的,不是我的!就算我对它好,你也还是我的猫啊……”   他对名字的偏执异于常人,之所以泡泡叫泡泡,是因为救下它时它高烧不断,不停感冒,总是冒鼻涕泡。   他没起名字的宠物不是他的宠物,棕虎斑的名字也不该他来起……它不是、不是……这是席必思的猫……!   他不敢把这只猫占为己有,只要缅因站在那里,他就知道那是席必思的东西,不是他的!   他根本搞不懂怎么又是席必思,怎么为了他的猫和泡泡闹成现在这样!   泡泡感知到他濒临崩溃,畏惧地向后蜷缩。   它不靠近谢松亭。   它见过很多次谢松亭发病。   那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阴暗情绪对感官灵敏的动物来说尤其恐怖,几乎像个罩子把猫罩在里面喘不过气,更何况散发情绪、正在经历的病人自己。   猫无法理解他怎么了。   猫只会无数次觉得畏惧。   很早之前,不记得几年前了,泡泡被发病的谢松亭抓回来过。   被他抓着问你为什么从我身边逃跑过,被他无神的双眼死死震慑过,被他凌乱得像只黑蜘蛛一样爬回床上的身影吓到过,被他严重的自毁情绪和病态的占有欲惊得大气都不敢喘过。   那是它的主人。   可它害怕得无以复加。   它不敢贴近他,不敢在他醒时喝水吃饭,不敢留在家里,直到近几年谢松亭状态转好,才敢在家里睡觉。   屋里,泡泡浑身炸毛,想逃跑却不敢逃;   门外,缅因听完全程,感受到谢松亭的情绪后恼怒地撞门,想进去却进不去。   猫给了你就是你的!你又不是不配!   他第三次后悔自己穿成了猫,他想跳起来下压门锁打开门,结果怎么用力门锁都下不去——门反锁了——只能烦躁地在门口转圈。   谢松亭精神状态太差了,他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去精神病院?   缅因随即想到之前泡泡和谢松亭的谈话,狠狠给了何不食肉糜的自己一猫爪。   泡泡说谢松亭浑身上下只剩八百五。   精神病院不是慈善机构,要住院费,八百五十块连药都买不齐,更遑论住院?   谢松亭住不起。   不行……不行……他得变回人!   变成猫虽然能接近他,但完全帮不了他!   他得回到自己身体里去! 第7章 学校钢琴   雾的牙齿啃食他,谢松亭不受控地蜷起身体,浑身发抖,手臂幻痛。   他视野里完全看不到猫了,浓黑的雾遮住他的眼眸,染布一般将他染黑。   他得去找毕京歌……他手机呢?泡泡……泡泡又被他吓到了……   他双眼紧闭,侧躺着,眼泪掉下鼻梁。   别变成以前那样……谢松亭……   他觉得自己在坠落,他花了数年时间止住自己落下,现在他死死抓着的那根救命稻草断了,又无休止地落进深渊。   这稻草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似乎是时间,可能吧?也许。他早就分不出来了。   在坠落中他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人好像悬浮着,五感变弱,分不清自己在哪。   四周昏暗。   有什么人在他附近弹一架破旧的钢琴,调子有些奇怪,但并不难听。   谢松亭立刻知道,自己又陷入过去了。   那架钢琴是蓉城六中废弃的三角钢琴,琴弦断了很多根,音乐老师说不能再用,校领导派人找了个地方处置。   于是它被放在学校操场后面,楼梯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没人管它,也没人在意,风吹雨打,逐渐有了腐朽的味道。   放它的角落尤其窄小,有人经过也不会发现他,谢松亭很喜欢,做题做得焦虑时就缩在那个角落里,靠着钢琴背单词。   高三刚开学时,学校组织了一次开学考。   正值暑假,八月九号,蝉鸣大噪。   数学老师提前两分钟到了教室,被同学问到开学考,笑眯眯地说这些90%都是你们暑假作业的原题,做了就能考好。   班上哀嚎遍野。   谢松亭坐在倒数第二排,被吵醒了,但仍趴着没动。夏季汗热,班里人多,蒸笼似的。   当天新来的转校生坐在最后一排,正在和同桌聊天。   “席哥,有没有兴趣一鸣惊人,拿个全校第一?”   同桌说。   “坑我?全校第一就坐我斜前面呢,你说这话宣战啊,玩得一手挑拨离间?”   话里的笑意让谢松亭有些不适,好像这个第一随随便便就能拿,但他不想拿,因为不想一开学就这么显眼。   “哎呀,你不知道他,他那种人就是死学……”   “死学考了第一,你也死学一个试试?”   谢松亭直起身体,短发凌乱,过长的刘海遮住眼睛,导致看不清神情。   他扭头,语气很冷,说完一句又一句,彻底噎死嚼舌根的男生。   “你是不是当我聋了?”   “我……”   男生一个我字含在嘴里,嗫嚅两声。   席必思看着谢松亭的脸,有几秒完全没有言语,许久才动了动嘴唇,想说话。   男生以为席必思要跟谢松亭辩,连忙偷偷拍一下他胳膊。   席必思重重地拍回这人背上,笑得很和煦,说:“不好意思,他这嘴就是贱,我替他给你道歉。对不起,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生气。”   你替他道什么歉?   谢松亭这句还没出口,同桌就顺坡下驴:“你是我爹啊你替我道歉?”   “乖儿子,还不快谢谢爸爸。”   上课铃响,谢松亭闭上想继续呛声的嘴。   表面上大家哀嚎遍野,实际上大多数人都做了,不止做了,还订正了复习了,一个赛一个的卷,因此分数一赛一个的好。   出成绩时,前两名并列一个分,709。   席必思,谢松亭。   成绩单制表按首字母排,两人第一个字母都是X,自动顺延到第二个。   席必思的第二个字母是B,谢松亭则是S,因此即使分数一样,成绩单上,席必思也在第一位,谢松亭在第二位。   贴成绩单时人头攒动,谢松亭一米七的个子,被挤在最后面什么也看不清。   一片闹哄哄。   惊叹,讶异。   他不好的念头果然应验了。   “席哥这么吊!刚来就拿了个第一!”   席必思正巧从门外进来,他净身高一米八八,一眼就被人看见,招呼他来看。   男生咬着牛奶吸管,瞪大眼睛。   “真的假的?”   他眼里的高兴没有作假,几乎是被人簇拥着走到成绩单面前,看完之后谦虚地说:“并列,这不还有另一个第一吗,六中太卧虎藏龙了,大家都这么牛。”   “另一个暑假都做了一遍了,你都没做过,还是你牛一点。”   “我也觉得。”   “别这么说,都是同学,做过一遍不也是自己做的吗,能记住也很厉害。”   人群外的谢松亭不在内场,却已经被比较了好几次。   他抓着发下来的答题卡,头一回没订正错题,随便折了两下,扔进桌膛里。   烦死了。   这位天赋异禀的学神让谢松亭既焦虑又紧张,暗地里不停把自己和他比较,以至于失眠频率直线上升。   有天午休时,他去找了自己高一高二的好朋友——   那架旧钢琴。   钢琴不会说话,他钻到钢琴肚子底下靠着钢琴腿,渐渐把钢琴腿暖热了,安静地闭上眼。   他是被吵醒的。   被一首钢琴曲。   曲调原本很安宁,只是钢琴太过腐朽,常常走音,还原不出本来的味道。   即使这样,他也听得出弹钢琴的人平静的内心。   吵闹、考试、冷嘲热讽都在琴音里远去,谢松亭突然想到中午头疼的一道题的另一种解法。   他窝得脖子疼,从钢琴下钻出来。   此时正到曲子结尾,这里没有琴凳,站着弹钢琴的人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惊了一下,手下一顿,但立刻醒悟过来,指节很快地变动,坚持着把曲子弹完。   是席必思。   曲终。   席必思整个身体被太阳照射,而谢松亭完全站在阴影里。   见谢松亭不说话,他主动说:“你好像很擅长从奇奇怪怪的地方冒出来。”   谢松亭原本想说他弹得很好,虽然他不懂技法,但能感觉到感情很充沛,闻言冷嗤一声。   “怎么,你有意见?”   席必思久久没回答。   谢松亭觉得奇怪,去看他,发觉他目光虽然盯着自己,却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真无语。   尴尬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中间,但没人离开。   谢松亭很久后才问:“你弹的,叫什么?”   “《Aqua》。”   谢松亭没问怎么拼,走了。   他走时和席必思擦身而过,再加上只到席必思肩头,视线自然地向下,看到那人手上满满的灰尘。   谢松亭流着眼泪,意识回笼,想,怎么又是这首曲子。   怎么又是席必思。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地上,而泡泡正站在卧室窗台瑟瑟发抖,不敢靠近他一步。   谢松亭静了两秒,从地上坐起来,拿手拂掉自己的眼泪。   “……泡泡。”   泡泡抖着嗓子:“谢……谢松亭?你清醒了?”   “嗯,下来吧。”   泡泡四肢发软,扑到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生病的,我保证我再也不这么嚣张跋扈胡言乱语了,我以为你都要好了……对不起……对不起……”   谢松亭走到它面前蹲下来,声调很低。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让你难过了。”   泡泡抬起黄绿色的眼珠看他。   “缅因只是一只……朋友给我的猫,是我只和你说了朋友出了车祸,其实他已经确诊植物人了,但首都医疗条件很好,我想着……说不定他很快就会醒,到时候这只猫肯定不会留在我这里。   “它是我们家的客人。   “而且这位朋友的妈妈给了我八千块,我收了,今天的快递我也收了。他和他的家人……很好,他们家最近出事,拒绝了我怕他妈妈难过,所以它就像……暂住在咱们家,你能理解吗?它刚刚失去主人,你对它好一点,好不好?”   “嗯。”泡泡点点头。   “我也没不高兴救你,当时我刚好有点钱,救活你……是我那一整年最开心的事。”   泡泡破天荒走到他面前,蹭了一下他的脚踝。   “饿不饿,开个罐头给你吃,缅因的罐头是它自己的,我没法自作主张给你,但我之前给你买的罐头还剩一个。”   泡泡一下精神了。   “你之前不是说被我吃完了吗!我就说我没记错!”   “你太馋,我藏动圈麦箱子里了。”   泡泡从来不翻谢松亭工作用的东西,也不靠近那个柜子。   “我说我怎么找不到!”   泡泡兴高采烈吃罐头的当口,谢松亭打开了门。   棕虎斑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见他出来了,上前蹭他。   “被踢的疼不疼?”   谢松亭看它摇头,蹲下来提着它前爪,把它抱进怀里,向沙发走。   收拾东西时他把手机放在这里,现在一手抱着猫,一手拿起手机,找到音乐软件,开始放歌。   《Aqua》。   他在沙发上坐下,缅因乖顺地趴在他肩膀,像只柔软的玩偶。   雾聚拢来,谢松亭眨了眨眼,看见那人的幻象坐在自己面前地上,在笑。   于是他也笑了一下,几近释怀地说。   “席必思,我还挺想你的。”   他确实捆着自己太久了,他逼着自己不去想,结果对幻象的出现剧烈应激。   太累了。   实在太累了。   累得他和他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一脸疲态。不然……他和泡泡也不会因为家里来了只猫就吵成这样。   都太敏感,太紧绷了。   人和猫都是。   缅因竖起耳朵,差点以为自己被发现,刚想坦白,却看到谢松亭目光落在虚空中。   他在和幻觉对话。   缅因压低耳朵,失落地趴回去。   幻象看向棕虎斑,谢松亭也跟着看过去,把它不高兴的尖耳朵捋回去。   “你想猫了?”   幻象摇摇头,手指点在手臂上,做了个行走的动作。   “想让我带它去首都?”   幻象点头。   “不行。”   幻象疑惑地注视他。   谢松亭指指自己的脑子:“我怕犯病。”   幻象又看了一眼猫。   “不一样,”谢松亭摸了摸缅因,“就算我知道有幻觉也得去接它回家,你妈都拜托我了,再说她救过我。”   幻象撇了撇嘴。   “嗯,”谢松亭神色不变,“你也救过我。”   “但是不去。   “路程太远,时间太长,我怕犯病。”   幻象不再发问,眼眸微垂,双手平举,十指弹动,做出弹钢琴的动作。   谢松亭静静注视它,直到它跟随音乐弹完一曲,消散在空气里。   他一低头,看见小猫正在看自己,说:“你能看见我的幻觉就好了。”   缅因看他一眼,心想,算了吧。   看不见他都醋得冒酸水,真看见保不准上去把幻象划散了。谢松亭哪这么好言好语和他说过几句话,还带着笑,现在对着他的幻象这是干什么?   嫉妒死。   没见过,真没见过,想骂人。   棕虎斑怒着怒着想起自己是猫,扑上去舔谢松亭的脸,把人扑得歪倒在沙发上。   “疼!痒!你知不知道自己舌头带倒刺……”   猫舔得更凶。   长发掉在地板上,随着主人逃避的动作一动一动。猫舌头过处一片刺刺的薄红。背景音乐还在单曲循环,静谧深沉,于室内缓缓流淌。   窗外雨势渐小,到晚上,终于停了。      三天后,到了第二次心理咨询的时间,谢松亭按时出门,留下两只猫在家里——是的,两只猫,泡泡现在也在家了。   两只猫相对岁月静好地占据沙发两侧。   泡泡突然说:“我前几天和谢松亭吵架都没把你供出来,哥们儿够不够意思?”   缅因正趴着,懒洋洋地看它一眼。   “有事说事。”   “你那个罐头,也太多了,吃不完过期了怎么办?能不能分我几盒,我帮你分担分担啊?”   缅因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可以——”   “我就知道你这猫好相处!”   “但是得用其他东西换。”   泡泡的兴高采烈被硬生生刹住,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把你知道的和谢松亭相关的所有信息都告诉我,一条对我有用我就给你一盒,两条就两盒,上不封顶。”   “这也太不公平了!等我说了,你全说没用怎么办?”   泡泡吼它一嗓子。   “没办法,”缅因老神在在,“有罐头的是我,想吃罐头的是你。供需决定关系。你要是想要罐头,就只能在我这赌。再说了,你就说点话而已,对我没用你不亏,对我有用你就能拿到罐头,你稳赚不赔,对不对?”   小猫怎么斗得过人。人心那么脏。   更何况席必思的心。   “对了,还有。”   泡泡彻底不满:“怎么还有,你当我冤大头啊!把猫爷惹急了把你打出门都是小意思!”   “你认真的?”   棕虎斑从沙发上起身,睨它一眼。   缅因本就长得快,幼年期几乎一天一变,到谢松亭家一周,它肉眼可见更壮了。   泡泡心惊地看着它的大爪子,几秒后,还是屈服于罐头的香味之下。   它绝不承认是被缅因吓到了!   “那……那你说……”   “给我偷个手机,能打电话那种,难不难?”   泡泡眼珠转了转:“能打电话的就不能去垃圾桶找了,得去问问别的宠物猫,看它们主人有没有在睡觉的,这样能偷出来给你用。我还算有点猫脉,一会儿给你搜罗搜罗。”   “好。”   “那先交定金!一盒罐头!”   “你能打开?”   “……”   “现在你去找,等谢松亭回家让他给你开。”   奶牛猫转身,尾巴尖一甩一甩,咕咕哝哝地走了。   “你个猫扒皮……” 第8章 第二周(上)   谢松亭第一次来心理咨询室时,咨询室位于这栋商场大楼的闹市区,而毕京歌的工作地点藏在一个不起眼的美甲店后方,穿过美甲店后门的纱帘才见得到,像特务接头的安全屋。   他一头过腰长发,加上个子高,太显眼了,美甲店老板不经意间抬头,险些把美甲胶戳到客人指甲缝里。   客人没有抱怨。   因为也在忙着看谢松亭。   这次上了一层,整个装修风格和原来一层完全不同,谢松亭拉了一下口罩,在寂静黑沉的装修风格里推开沉重的大门。   门旁有个磨砂黑色门牌,写着毕京歌,没有任何头衔修饰。旁边画着一只青色线条的鸟。   谢松亭一进门便被植物扑了满脸,但衣服一接触,没有阻尼感。   这些又是幻觉。   “你来了。”   “嗯。今天桌子上有书?”   “是的,我需要一些道具。”   谢松亭打量房间。   这次的咨询室比上次大了五倍有余,三面环书,唯一空着的一面墙毕京歌正对着,上面有副巨大的山水画。她本人戴着一副银镶边眼镜,在和谢松亭聊天的过程中将书归类,把桌面收拾整齐。   还是和上次那样,面前只留下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一支笔。   谢松亭在房间最中央找到了自己心爱的小板凳。   他在上面坐下,把口罩收进衣兜,赶在毕京歌问自己之前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了三天,本来想和你谈谈,但进来那一秒就后悔了。”   毕京歌十指交握,问:“我能问和什么有关吗?”   “和我的猫吵架了。”   “如果我现在问一句为什么吵架,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不会,只是不知道从哪说起。我的故事又长又烂,我今天开始说,说到最后一次来见你,也说不完我的问题。可只说我和我的猫吵架了,我又觉得没说完整。”   “没关系,”毕京歌说,“不必如此艰难地剖白自己,如果心理咨询是让你痛苦地讲述自己的问题,那我的存在就没有了意义。我更倾向于简单聊聊你和你的猫,比如你们为什么吵架?”   谢松亭:“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   毕京歌:“你说。”   谢松亭:“心理咨询是不是一个我花钱买你时间听我发牢骚的职业?”   毕京歌:“看样子你会问每个心理咨询师这个问题,这是不是你的检测门槛?”   如果一个咨询师回答得不好,那么接下来的咨询,谢松亭缄口不言自己的过往,只会谈论自己的病情。   谢松亭:“你们太贵了,我接受不了被傻子当傻子,但可以接受被傻子当疯子。”   “否定‘花钱’肯定不妥,毕竟来访者付出金钱之后才能坐在我面前,”毕京歌几乎没怎么思考,“但是说心理咨询是听来访者发牢骚,有些太简单粗暴了。”   谢松亭洗耳恭听。   “我一般对来访者有个假设,就是来我这里的时候,她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求助的人了。或者说她他能求助的人也解决不了她他的问题。”   谢松亭点头。   “那打个比方,你就相当于一座被困住的、与外界失去连接的孤岛。   “你花钱买的当然不是我听你发牢骚。   “你是用钱和我建立了一个新的链接。   “这个链接友善、包容、满含理解、无所畏惧,你无需担心在我这里受到伤害,也无需担心我会攻击、嘲讽、不信任你。”   “你说的链接具体指?”   “很难给它一个具体的定义,但我能给你打个比方。   “没有链接的人就像气球,会飘在天上;和别人链接,就像别人用一只手拉住气球的线,把气球拉回地面。   “如果不做点什么,很多来访者会飞得越来越远,我希望能用链接把人留住,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至少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你知道有一个人会努力理解你,会欢迎你。   “我这么定义我的工作。”   谢松亭没有表情。   在外面时,他表情少得可怜,像个美丽的假人。   “我很满意,”假人说,“楼下的咨询室是不是和我这个问题一样?也是你筛选来访者的手段。”   “不是每个来访者都像你一样是精神分裂患者,我在这行已经二十年了,资历总要和工作能力相匹配。有不同的咨询室也是我能力的体现。”   谢松亭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发问。   毕京歌露出一点笑意:“那现在能和我说说为什么和你的猫吵架了吗?”   谢松亭简短总结:“我的猫叫泡泡,我养了七年。前两天家里来了只新猫,是头缅因。泡泡觉得我身上全是缅因的味道,不是它一个人的了。然后我们吵架,它说我这么多年里对它很疏忽,说我更喜欢新来的猫。”   “你更喜欢新来的猫吗?”   “当然不是,”谢松亭说,“那只猫才来一天,泡泡我都养了七年了,它们怎么能相提并论。”   “不要答非所问。”   她这句话有点重了。   谢松亭像回到课堂上被老师批评,面部表情有瞬间发白。   毕京歌注意到了他的紧张,但还是犀利地指出他的问题:“不能用时间偷换概念。谢松亭,陪伴你更久和你的喜爱,这是两个东西。在有些人那里,二者也许可以划等号,但在你这里,这两者能划等号吗?”   见谢松亭不说话,她掐表,同时观察他。   谢松亭默然。   毕京歌没有问他怎么了,而是在他持续沉默时去扶了一下旁边的书。   即使书没有倒。   这个动作很好地减轻了谢松亭的压力,终于,表跳过十五分钟,他说话了。   “……嗯,我更喜欢新来的猫。”   在谢松亭这里,陪伴和喜欢,不能划等号。   “喜欢可以没什么理由,不必责怪自己。”   谢松亭:“……你现在不像拉着气球的手,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了,还特别长。”   毕京歌活泼地说:“我只会把这当做褒奖。”   谢松亭不去看她。   她身上的幻觉比第一次时更加具象,排除掉周围满室的植物,这次不是眼睛里的孢子,或者软体长条,而是……   而是金灿灿的羽毛。   她说一句,就有一片羽毛落在谢松亭身上,现在他手边已经好几片,纹路清晰,金光闪闪,不知道今天结束咨询之后,这些羽毛会不会把他给埋了。   他垂下眼,好一会儿才说:“新来的猫……不怕我。”   毕京歌摆出耐心倾听的姿态。   “泡泡没什么不好的,它是个正常的猫,很可爱,有点小脾气,奶牛不都傻傻的吗。除了能和我说话,其余时间它和别的猫没什么不一样。一开始把它救回家它特别瘦小,到家之后猛吃三个月才胖了点,刚养它那几个月我都很高兴。   “但很快我就犯病了。   “可能是因为退学、又给它治病花了一大笔钱,缺钱吧,我现在想想,只要一焦虑,我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   “犯病那会儿我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再加上刚从大学退学,不敢告诉我妈,用给我的学费在外面租了三个月房子,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单间,泡泡和我住在那,也从来没抱怨过。有时候我半夜不知道自己怎么出去的,泡泡就跟在我后面,我清醒了一回头,看到它把我裤腿咬烂了。”   谢松亭说着说着,泛起一点笑意。   毕京歌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圈。   ——生病了,退学了,却不敢告诉妈妈。   “后来……就越来越不受我控制了。   “那时候我清醒时一睁眼,眼前要么是盯着我的陌生人,要么没有人,我可能躺在地上,也可能栽在草丛里,还可能站在垃圾筒上,旁边有人打110,说有个精神病从家里跑出来了。怎么说,还好我犯病不脱自己衣服?”   他看着自己的手,抖着声音,后怕地说:“……有一次我差点把泡泡给掐死。”   “再后来……我就搬到现在住的地方,可以让它去外面,它也不蹭我、不亲我了。我自己都怕自己,何况泡泡?我不怪它,我也不苛求它再那么亲近我。但没想到它看出来我没以前那么……喜欢它了。”   “解决猫的问题之前,我想说,你好像认定自己患病后就不会获得爱了。”毕京歌问,“你以前经历了什么,让你觉得患病是不可以得到爱的?”   她不说你出了什么问题,只是问,你以前经历了什么。   谢松亭:“生了病等于我……没有价值。没法学习,也没法帮忙干点家务,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会了。”   毕京歌:“妈妈或者爸爸对你表达了不满吗?”   谢松亭:“……我不想说。”   他掐紧手心,出汗了。   毕京歌点点头:“好,那我先让你知道我对价值的看法。人的价值首先要和物品的价值区分开。物体被用来满足人类的不同的需求,被确定了不同的价值。人的价值则不是这么评定的,物品和人是客体和主体,但人和人之间不是单纯的主客体关系,也因此更复杂。至少我这个普通人心里,认为有个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则。”   谢松亭接道:“家长对孩子这种单纯的权力关系也能说人人平等?”   毕京歌:“在加上这些现实条件的情况下,不能。其实家长完全掌控着孩子,不管家长想与不想。违背家长意愿的行为难以得到家长的支持,这也算是控制的一种。当然了,控制一词的褒贬,取决于家长的后续行为和反应。”   谢松亭突然问:“你有孩子吗?”   毕京歌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诧异道:“没有。”   谢松亭:“为什么没有?”   毕京歌诚实地说:“除了以上原因,还因我工作太忙,生下孩子也没法时刻陪在孩子身边。与其生下一个因为幼时得不到陪伴而渴求爱的孩子,不如不生。”   谢松亭似乎有些应激,语气急促:“渴求爱怎么了,很可怜吗?”   毕京歌摇摇头:“怎么会。只是人会下意识追求自己最缺乏的东西,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只记得追求爱,而忽视两亿平方千米的壮阔山河,忽视理想,甚至忽视自我。人生有很多路可走,我不想因为我的繁忙让孩子只能选这条路。”   谢松亭陷入冗长的沉默。   很久之后他说:“……可我已经这样了。”   毕京歌:“那也没有什么不好,说明你很勇敢。爱太过奢侈,很多人对此望而却步。”   谢松亭:“我不懂。”   毕京歌:“奢侈品还可以买到,但爱买不到,纯粹的情感是世界上最贵的奢侈品。就像你付钱让我为你做咨询,会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金钱关系一样。你不是介意金钱,而是介意这感情来的不纯粹,介意我只是为了金钱帮你。毕竟如果你不给我钱,我们之后不太可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聊天,这是现实问题。”   金灿灿的羽毛已经淹没他的腿。   他伸手下去,连手也淹没在这堆羽毛里。   谢松亭看向毕京歌:“可我只想要一个无论怎么样都爱我的猫,猫而已,这也是我痴心妄想?”   “当然不是。你对它好,当然想猫能亲近你。真心遇冷,人是会难过的。”毕京歌说,“只是猫不像人,它们更动物,本能让它不会再像一开始一样亲近你,这是它们保护自己的方式。或者说从你的病恶化开始,受伤的就不止你了,还有陪着你的……你的猫。”   毕京歌接着说:“而且你还和别人不一样。对你来说,猫和人没有区别。”   “很多时候,沟通不了是一件好事,误解是可以衍生可爱的。但对你来说,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想什么,自然无法催眠自己。听不懂猫说话的人觉得猫骂人很可爱,但如果真变成一堆难听得要命的脏话飙出来,没人笑得出来。”   谢松亭:“嗯,不知道怎么就慢慢变化到现在这样,新猫来之后彻底爆发了。”   “那你生病这几年里,除了泡泡,有猫主动亲近过你吗?”   谢松亭:“……没有,猫很灵,太灵了,看到我就会远离我,只会远远地议论我几句。”   “所以现在来了只新的不怕你的猫咪,你更喜欢它,完全是人之常情,不需要怪罪自己。你可以对原住民更好一些,免得它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你后来和原住民和好了吗?”   “嗯,我和它解释了。”   “它是不是蹭你了?”   “怎么猜到的?”   “猫是更认气味的动物,你可以主动接近它试试,经过这次之后,它应该不会再那么抗拒和你接触了。”毕京歌说,“你和我讲述的过程中,说自己有明显的清醒和失去意识的界限,那我能问你,你这次是怎么从失去意识里清醒的吗?”   谢松亭张了张嘴。   谢松亭竟然瞠目结舌。   毕京歌挑起眉。   这个表情在谢松亭身上可不多见。   他从坐直身体的姿势换成微微弯腰,把脸埋进自己双手里。   长发滑下来,将他淹没。   他还是说了。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从正在发病里把我拉出来。”   “它是谁?你的猫?”   “不是。”谢松亭停顿一下,“送我这只猫的……朋友吧。”   “‘吧’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这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谢松亭:“不觉得。”   毕京歌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句子。   “我羡慕他,嫉妒他,恨他,恶心他,我有一段时间见到他就想吐,我整个生命里最讨厌的人就是他。”   现实中,黑发给他安全感,幻觉里,金色羽毛将他覆盖。   谢松亭满眼金光,待在专属于自己的避难所,语气像和话里的人有仇,却是两句剖白。   “……可我喜欢他。   “我现在还喜欢他。” 第9章 第二周(下)   “刚进门的时候我和你说后悔,我现在才是真的后悔了,”谢松亭说,“这几天因为他的猫我对他的印象刚刚好了一点,现在想起他又想犯恶心。”   “女性还是男性?”   “男的。”   毕京歌:“你厌恶他不是假的,喜欢他也不是假的……他对你来说很特殊?”   “可能吧。”   谢松亭从自己掌心里抬头。   毕京歌这才看见,他竟然满脸是汗。   “那不能和我说妈妈爸爸,能和我说说他吗?”   谢松亭:“不是不能说爸爸,是不能说妈妈。……你问吧,我不知道从哪说起。”   “那我不问你们怎么相遇的,你和我说了,高中同学。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   谢松亭说自己“羡慕”、“嫉妒”,都是可以理解的情绪,人皆有之。   后面则是“恨”,“恶心”。   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转变成这样?   “前情提要,从小到大,只要我没考第一,我爸就会打我。他打我,还要我去找打我的藤条。”   谢松亭像个说书的,不过和说书的有些区别——   他面无表情。   “小时候我们在攀市农村住,那时候还没来蓉城,住在山上。山上野地里全是野草,有一种又细又长,一米多,扎着堆长,外皮很光滑,上面还有发芽的凸起。这种抽人最疼,能把一个大人抽得乱跑,一下就是一道红印,两下叠一起就紫了。我爸最喜欢。   “从刚上一年级被打了一次之后,我再也没被打过。   “但是高三开学之后席必思转学来了,他只有第一次开学考和我并列,后来的考试除了第一次月考,我再也没考赢过他。   “那会还没像现在那样能网上查到成绩和答题卡,班主任特别负责,记下每个家长的手机号码。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甚至高考,每一次他都给家长发信息,发你家孩子考了第几名、考了多少分。   “席必思一来,我的噩梦就又开始了。   “每次月考结束,公布成绩那一天,我都坐到班里最后一个才走。有人说我是想下次超过席必思,那倒没有,我就是想晚点挨打。我爸为了打我打得方便,还特意回老家移栽了点这种藤条。”   谢松亭说到这里,看向毕京歌说:“毕老师,我想抽烟,不抽烟我说不下去了,要不然今天就到这吧。”   毕京歌打开抽屉,扔给他一个红色烟盒。   谢松亭一看。   软中华。抽了一半的烟盒里塞着一个银质打火机。   他笑了下:“我到现在才觉得……我是来心理咨询的。”   毕京歌起身开窗:“怎么说?”   “因为没几个老师会给学生递烟。”   窗户一开,外面丝丝闷热吹进来,谢松亭从板凳上起身,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   “别说我没提醒你,”毕京歌走回座位,摘掉眼镜,“翘二郎腿容易脊柱侧弯。”   谢松亭咬着烟抬头看她。   原本左腿在上,过了几秒,他换成右腿在上。   毕京歌被他逗乐:“换着边翘,容易S型脊柱侧弯。”   谢松亭皱起脸,把腿放下来。   烟丝燃烧,尼古丁的味道在宽阔的室内蔓延,因为室内空间大,味薄,透着香。   他只拿出来一根,把剩下的放在沙发扶手上,不去碰。   谢松亭夹着烟说:“你可能觉得我恨错了人,我该恨的人是我爸,但当时我拐不出来这个弯。   “那时候我就认死理。如果不是席必思,那我就没必要受这些苦。我不会被打,我还是第一,我不会被别人嘲讽就是他死学那么久结果就是个万年老二。   “我太弱了,下意识挥刀向更弱者。   “其实席必思不弱,他只是对每个人都很好,是那种很点到为止的好,一副没有攻击性的样子。他可比别人会装多了,装得对我很好的样子。”   谢松亭靠住沙发背,咬着烟仰头,放空地说:“所以我……恃宠而骄。”   雾围拢,帅气的幻觉从半空弯腰看他。   幻象中,男孩刘海下垂,露出左边眉毛上一道断痕,像特意刮的断眉。   其实不是。   那是谢松亭打的。   第一次月考,学校为了打击高三学生,避免大家太过浮躁,特意出的很难。   谢松亭数学最后一道选修栽了坑,生物遗传算错了,化学……林林总总,他自己算了,卷面在六百八十和六百九十之间浮动。   他总是很疲惫,睡觉做梦都在做题,醒了起来,第一件事是把梦里的思路验证一遍。   说睡了?真睡了。   睡好了?真不见得。   发答题卡的时候谢松亭也在睡,前面的同桌传答题卡,把他的放在他头上,像雪白的盖头。   答题卡一角戳进他脖子里,痒,把谢松亭闹醒了。   他从卷子堆里抬头,反手止住哗啦啦想往下掉的答题卡。   旁边同桌依然不知所踪,见前面的人传答题卡到同桌桌子上,谢松亭伸手去接。   是席必思的。   在发下来之前,席必思的数学答题卡已经被观摩了一遍,纸边还留着几个黑手印。谢松亭嫌脏,避开手印把答题卡反过来,一打眼,看到席必思空白的导数大题。   六中一向先发答题卡,后出成绩单,上午他已经听人讨论了一圈席必思可能没他考得好,有人说席必思故意放水,他心想这群贱嘴都在说什么东西,现在看到答题卡才知道……   那群人说的是真的。   这次的导数看起来难,算了才知道特别简单。   二十分,不会影响大局,但是会影响第一第二的排名。   谢松亭把他所有的答题卡翻了个遍,算出总分,心凉了半截。   席必思没他考得好。   席必思让的他。   如果加上那道简单的导数题,席必思比他高了十多分。   外面有老师的宠儿拿着成绩单来炫耀,谢松亭头一次一起挤了过去。   第一,谢松亭。   第二,席必思。   谢松亭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什么心情了,只记得自己走回座位,只记得席必思很快就从外面买饮料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瓶绿色的尖叫。   谢松亭才想尖叫。   那人进班门,看见谢松亭正冲后门站着。   他还不知道自己露馅,走到自己位置上把饮料放下,冲谢松亭笑:“前桌,怎么了这么生气?”   席必思都这么叫附近的人。同桌,前桌,后桌,过道。谢松亭右手边的同桌时常不知所踪,因此席必思喊前桌,就是在喊谢松亭。   席必思视线下移,看到谢松亭手里自己的字迹,一下变了脸色。   这下都不用问了。   谢松亭把那张答题卡摔到他头上,阴沉着脸。   答题卡锋利的边缘擦过席必思额头,掉在地上,没人去捡。他眉毛一痒,伸手去摸,竟然见了血。   席必思的同桌先开的口,说谢松亭你神经病啊?第一还发神经?打席哥干什么?为了让你拿个第……   被眉弓还在流血的席必思捂住了嘴。   班里的笑闹停歇,很多人扭头看他们在争吵什么,外面走廊聊天的也寂静无比。   席必思竟然还笑得出来,而且笑得很无可挑剔,说:“我给你道……”   “席必思,你别恶心我。”   那是谢松亭第一次叫他的大名,声音不大,发着抖。   谢松亭当着席必思的面、当着班里所有看他们这边的同学的面剧烈干呕了一声,勉强撑住桌子。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好像中午吃的油腻食堂反刍到了牙齿。   “席必思,你别恶心我!你以为我该感激你?!怎么,你是出家成佛了四处施舍我?!”   席必思再笑不出来。   “对不起,”席必思没去管还在滴血的眉角,轻声解释,细听声音也是发抖的,“是我的错,我没这个意思,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   谢松亭抱起桌上的、地上的卷子,径直走出教室。   他走到钢琴旁才停下,把卷子一股脑扔到琴盖上,气得踢了钢琴好几脚。   有张卷子上有颗血珠。   席必思的血。   洇透了纸,红得刺眼。   席必思眉上那道疤后来长好了,却不长眉毛,像斜切的断眉。   谢松亭:“那天我整个下午都在操场写题,席必思晚饭时间来找我,说他换到第一排坐了,然后认认真真跟我道歉,让我回教室学习。”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谢松亭两指夹着只抽了一半的烟,说,“我不抽了,让它燃一会儿,剩下半根我带回去,这个很香。”   “现在回想起来是什么感受?”   “说不上来。他看出来了我重视名次,想用第一讨好我,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讨好我。我高中那个臭脾气,只会觉得他在向我示威,就像在说……看啊,你费尽力气考的第一,我随便就能让你。看见他答题卡那一刻我都气疯了,我宁愿我才是第二。   “我人生里就那一次想当第二。”   “我不觉得当时的你做错了。”毕京歌说,“从理性来说,他这件事确实有些欠妥当,成绩不是靠让出来的,这相当于否定了你的努力,你觉得难过非常合理。不过从感性来说,他好像觉得这样能和你打好关系,你们那时候年龄都不大,他做出这种行为,可以原谅。”   毕京歌对孩子总是宽容。   “嗯,”谢松亭垂下眼,看起来说得太多,像要睡着了,“那时候太介意我那点没什么用的自尊,觉得被让一次像被侮辱了。其实往大了想想,一次考试而已,不至于和他闹得那么僵。   “后面我还是挨了很多顿打,第一还是席必思,我再也没考过他。可能我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考不过他,所以那次发那么大火吧。   “他挺好,如果正常相处,我可能是他无数朋友里的一个。只是没有如果。”   “这么多年,你也变了很多。”毕京歌说。   “不然我没法活。”   谢松亭看向她,认真地说。   “他只用一点时间就解决了我想了一个星期的一道题,我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思路的时候他已经从头到尾写完了,就花了十五分钟。我有段时间看见他我就想死,不想活了,明明都是人,怎么他那么厉害。我又佩服又嫉妒,到最后恶心得想吐,学不下去了。我那时候就知道可能我整个高三都拿不到这个第一,我可能每次考试之后回家都要挨打,我立刻就想崩溃。我知道peer pressure,我也知道我不是为了他活的,我懂一直攀比我迟早有一天得累死,但我完全挣脱不了那个环境。五点起十二点睡,班级墙上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写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地做题,说上个好大学,考个高分数,拿第一,要赢。所有人都说要跟自己比。可是我比不上之前的自己。   “之前我是第一。   “我爸打人真的特别特别疼,有好几次我都以为他都要把我抽死了。”   谢松亭从久远的记忆里回神,突然转了个弯:“说话太多,我好累,想走了。还剩多长时间?恶心和喜欢他的部分下次再说吧。我想去江边看看风景。”   毕京歌:“我得让你知道,你那时候那么小,没有人教你,引导你,在你紧绷的时候理解你。现在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问题,你把自己教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好了。”   “小?十八岁小吗?那我现在够大了吧?可我还是无法释怀,我是真的恨他,我不是说着玩的。   “我说放到现在我不会和他闹得那么僵,那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回到过去,所以说说而已。”   谢松亭在沙发上平躺下去。   “但要是真重生了,我还是会生气,还会把那张他没写导数题的答题卡砸他脸上。我没上过兴趣班,没有爱好,除了学习成绩什么都没有,他简直踩着我的脸和我说他不是故意的。”   理解归理解,生气归生气。   谢松亭看着天花板,把烟在自己胸口按灭。   火光被压碎,把黑色风衣的衣领烫出一个不明显的斑。   “我还喜欢他,我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我喜欢他,感觉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我花了九年接受这个事实,才好不容易活成这个混不吝的样子。   “毕老师,我看得出你真心对我好,好像很希望我改变,我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你是要我完全推翻那么多年我建立起的我自己。   “我告诉你,很难,基本行不通,我把自己变成现在这样,接受不了自己倒退的可能性,你不如让我去死。   “所以如果我们最后咨询的结果不好,不用觉得自己工作能力有问题。不是。   “是我就这屌样。”   他神色寂寥,通过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向外看。   车水马龙,一条车带上全是能压垮幼时他自己的东西。他吃白水煮的面条时羡慕过,被打到疼得睡不着觉的晚上嫉妒过,被妈妈赶出家门说你不是我的小孩时恨过。   让他拯救自己,他都嫌麻烦。   他拖拖拽拽,扯着一堆残破的过去行走,已经习惯了。   “那我今天就下班了,你手上的猫爪印是被猫抓了吗,狂犬疫苗打没打。”毕京歌拿起外套,没有正面回应他前面那些话,“没有就下去打了吧,楼下不远就是防疫站,我跟你一起。”   “这算什么,附加服务?”   谢松亭跟在她身后,这才发觉她只比自己矮了一点。   毕京歌打开门。   “你可以当做赠品。”   “那就谢谢毕老师。”   “口罩戴好,别被围观。”   “嗯。” 第10章 京歌来访   防疫站很小,进去大厅排队打疫苗,毕京歌付的钱。   五针,总共三百。   谢松亭跟在她身后,递出身份证,说:“扫码扫得好快,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毕京歌:“哪有赠品让人付钱的道理。”   防疫站的工作人员这会儿有些忙,在大厅挤来挤去,看到两人,无奈地说:“这位妈妈,您儿子都这么大了,能自己打疫苗,您别堵着,让我过去行吗?”   毕京歌后退两步,等她走了才笑说:“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妈妈,有点奇妙。”   谢松亭怔怔看她,察觉到自己失态,很快低下头。   但他即使低头也太扎眼了。   再加上两个人其实都很扎眼,排队路上收下的注目礼只多不少。   毕京歌抱着双臂,姿态放松,像陪邻居家孩子,一路上和队前队后的人聊得不亦乐乎,天南海北,口吻幽默。   谢松亭跟着她,因为挡着她和一个学生妹聊天,还被她轻轻拍了一下胳膊,说:“那边过去点,你太高了,有点碍事。”   谢松亭:“……”   他听话地过去旁边,给两个人腾出位置,听学生妹说起学校。   谢松亭二十七年里没有过这样和长辈出门、长辈还舒心洋溢的经历,在这个氛围里,即使被轻推了一下,谢松亭也不会多想。   他知道毕京歌的动作里没有其他含义,没有嫌弃,也没有不耐烦,更何况她笑得很和蔼。   学生妹羡慕地问:“大哥哥,你多高啊?”   谢松亭:“一八六。”   学生妹哇了一声,说你比我昨天做的牛顿运动定律的题里面的人还高。   题目里的人一米八,站立摸高,蹬地跳起。已知人的质量,站立摸高最大高度,蹬地跳起摸高高度,蹬地时间,假定蹬地力为恒力,求蹬地力。   如果在以前,谢松亭听到和学校有关的东西就会应激。   这些题目就像咒语,会唤起他痛苦的回忆。   但今天他没有。   不但没有,题目还挺简单。这样的基本是第一问,二三问会麻烦点,把运动情况改的更绕圈,比如落地后经过多长时间速度降为0或者还有速度就跳第二次。   并不难,就是考验反应和熟练度,是出题人一贯的德性。   他慢慢想到点什么,恍然间明白了毕京歌的意图。   毕京歌在教他……慢慢接触这个世界。   其实世界并不完美。   涎水欲滴的节肢动物占据了整个天花板;两只没有脸的怪兽拳打脚踢,砸在取药窗口上,很快起身,又缠斗在一起;混沌抽象的线条包裹住一个低头的男人,逸散出的气息让谢松亭下意识移开视线……   很多很多。   防疫站全是人,谢松亭目之所及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但他看到自己身上全是羽毛,心情不错。   于是他听到学生妹嫌自己矮的时候说:“别难过,以后还可能长高。”   学生妹:“真的?”   谢松亭点头:“嗯,我高中那会儿才一米七,毕业之后才长高的。”   学生妹高兴地蹦起来。   她身旁的幻觉是一只粉色卡比,随着她跳跃也跳起来。   打针时,毕京歌站在谢松亭身边,医生问打哪个胳膊,她下意识说左。   “打右胳膊。”   谢松亭挡住了医生来捋自己袖子的手。   他左手小臂上的伤痕实在有些长,动作时露出一点,被毕京歌看见。   但她什么也没问。   打完第一针疫苗出来,告别学生妹,毕京歌说:“3、7、14、28,剩下四针记得来。”   谢松亭放下袖口,点头。   “走吧,不是说去江边看风景?”   谢松亭都快忘了自己说了这话,回神道:“……嗯。”   这时正值下班,堵车高峰期,等得烦躁的车主狂按喇叭,两个人一起走在大街上,姿态悠闲,在人行道穿行。   “你看到的幻觉会一直变化?”   “嗯。”   “那我的幻觉和上次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次是羽毛。”   毕京歌微愣:“……什么?”   谢松亭说:“羽毛。金灿灿的羽毛。你说一句话,就有一片羽毛落在我身上,现在我浑身都是羽毛。”   毕京歌想象了一下这个场面:“……你竟然能忍着不笑。”   “很漂亮,算是我见过的幻觉里非常友好的。”   他就近找了一条河流停下,额上见汗,说:“就这吧,我走不动了。”   毕京歌脸不红气不喘,随他停下。   谢松亭双肘搭住桥上护栏,说:“我现在是该接着咨询室里的往下说,还是就这么看看河?”   “都可以。”   谢松亭由衷地说:“太敬业了,毕老师。”   两人中有一个电话铃响。   毕京歌拿出手机,走出几步接电话:“抱歉,接个电话。”   谢松亭把视线投向流速缓慢的河流。   他不是故意偷听,但听到她严肃的语气。   “什么事。”   “出问题了?什么问题?”   “六个月能调试好吗?”   “嗯,你们努努力……”   她很快挂了电话,接起另一个。   “赶巧了。”   “刚给我打电话,那边说六个月。你再等等。”   “受损比较严重,一时半会儿做不到完好无缺。”   “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毕京歌又听那边人说了一句什么,看了一眼正在看河的谢松亭。   “……那我亲自过去。”   她挂断第二个电话,走回来。   谢松亭还是第一次在她这看到这么紧绷的神色,问:“出事了?”   “我得出差,”毕京歌说,“我参与的一个心理实验项目的模型从根源上出了问题,那边的负责人解决不了,我得亲自去看看。实验室在国外,大概要花六个月重新调试,得调试好再回来。”   “……那我呢?”   毕京歌看到他难看的脸色,说:“我现在有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我把你的咨询费用双倍补偿给你,算我招待不周。”   谢松亭显然对这条不感兴趣:“还有一个呢。”   毕京歌:“还有一个是……这六个月我出差期间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听到就会接,我们固定每个星期四电话咨询,然后等六个月后我从国外回来,我把剩下的咨询给你上完。”   谢松亭不说话。   毕京歌真诚地说:“这件事是我失职,对不起……”   “不用解释,我只用知道它对你很重要,”谢松亭想了想,佯装市侩地和她讨价还价,说,“把你剩下那半盒软中华给我,我们成交。”   她是去收拾烂摊子,也是迫不得已,现在能做出这些让步,毕京歌仁至义尽。   谢松亭不是不识好歹。   毕京歌一下笑了。   “谢谢你。”   谢松亭摇摇头:“不客气,我多赚了六个月。”   他说是这么说,但毕京歌知道,以他这种能不麻烦人就不麻烦人的性格,这电话能不能有一通都不好说。   “毕老师,如果六个月之后你还不能从国外回来怎么办?”   毕京歌斩钉截铁:“不可能。”   “嗯。”   问题解决,谢松亭没了看江的心情,说:“我走了,想我的猫了。”   “我送你。”   “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   “这是我走之前见你最后一面,走吧,我晚上九点的飞机。”   “好吧。”   到小区,毕京歌把车停在单元楼楼下,问:“我能上去坐坐吧?”   谢松亭:“你的职业病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   毕京歌但笑不语。   谢松亭取下安全带:“跟上。”   这个小区比谢松亭年龄还大,晚上十点之后回来,小区保安还会收开门费。两个大爷靠这个赚了不少,抽的烟比谢松亭好。   毕京歌随他走上单元楼步梯,看他打开门,缅因正坐在门口等,抬头看两人。   谢松亭:“泡泡呢?”   缅因摇头。   谢松亭:“不知道?”   缅因点头。   毕京歌礼貌地问:“用换鞋吗?”   “不用,直接进来吧,反正家里也不怎么干净。”   毕京歌打量他的租屋。   物件放的都很随意,凌乱地堆在一起,大多数是吃的。家具很旧,倒没有霉味。   卫生习惯很差的人,一般是幼时没有家人教导,或是家人本身不爱干净。谢松亭是前者,还是后者?   除去这些,猫零食,猫玩具,猫粮,猫碗,猫的真空桶。   谢松亭的东西呢?   去掉猫的生活用品,这里他的生活痕迹太少了,像随时提着行李就能走。   谢松亭没找到一次性杯子,自己的杯子又被猫喝过水,尴尬地说:“我没杯子给你倒水喝。”   毕京歌:“没关系,我不渴,能坐沙发吗?”   谢松亭:“有猫……”毛。   毕京歌已经自来熟地坐下了。   她开着一台宝马M8,这么接地气地在小破沙发上坐下,倒是让谢松亭没想到。   “你想说什么都在脸上写着。”毕京歌笑说。   “嗯,”谢松亭随便在地上坐下,把风衣下摆当坐垫,“虽然我知道了解我的生活对咨询有进一步帮助,但是你过于敬业了,我很不适应。”   缅因走到谢松亭腿上,趴下来听两人谈话。   “六个月太久了,我得先来确定一下来访者的求生意向。”   谢松亭好笑地把手放在缅因头上:“你觉得我会自杀?”   缅因竖起耳朵想听,两只尖耳朵却被谢松亭压得分向两边,只好用耳朵一抖一抖地拍谢松亭的手,拍得啪啪响。   谢松亭捏捏它,不把手移开。   他回想起来什么,举起胳膊,问:“你在防疫站看到了?因为这个?”   袖子自然地滑落,露出他左臂上的伤。   全露出来,毕京歌才看到,那些都是旧伤,完全长好了。   凸起,像丑陋的肉虫,比皮肤颜色略白。一长条一长条,密密麻麻像网格,昭示着拥有者曾经崩溃的情状。   “这是你高中时候的伤。”   “嗯。”   毕京歌眼尖:“有一个是新伤,为什么?”   谢松亭知道骗不了她:“席必思妈妈给我猫的那天……没忍住。”   “你的解离能力非常强,谢松亭。”毕京歌严肃地说,“我知道你还没和我说完你的创伤,甚至这些创伤都只是冰山一角,但你活着说出这些,已经是适应能力非常强的表现了。所以你的解离能力必定非常强。”   “我知道小时候的你没法保护自己,所以想尽办法让自己进入解离状态,但是现在我在帮你,我真心希望你好,我支持着你。”   她举起胳膊,说:“而这些会让你上瘾。”   “解离反应不敏感的人,如果我割伤他,他的身体只会释放一点阿片类物质,让他能忍受疼痛足以。但是对你这样解离反应很敏感、很强烈的人来说,你的身体会释放大量的阿片类物质帮助你度过这次伤痛。   “你就像在吸毒。   “我知道这是减轻你痛苦的有效手段,”毕京歌继续说,“我看到你的胃药了,你是不是经常干呕,或者呕吐?”   谢松亭动作缓慢地点头。   “让自己呕吐也会引起这类物质的过量分泌,我不会简单地把这些行为都定性为消极行为,因为这些是你调节自己的方式。有些孩子还会拿头撞墙,揪眉毛,抓头发,啃指甲,抠头皮,都是自我调节行为。   “既然我们的咨询关系会延长到半年之久,我想让你知道,我有了更多时间支持你,帮助你。   “所以这种让自己经历极端痛苦又解离的方式,我希望你……   “尝试摆脱它。   “做不到也没关系,尝试一下就好。以前没尝试过,那么假如下一次你还有这样的念头,我希望你能尝试一下。   “我希望自己能给你一点面对这些的勇气。”   毕京歌总是能把话说得恰到好处,比如这里,她说希望你尝试摆脱它,而不是说……   希望你不再那么做了。   她知道有过这种“经验”的人很可能再次做出这种行为,就像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而和这样的人说希望你不再那么做了,只会让用这种方法逃离痛苦的人产生更强烈的抗拒感、羞耻感和负罪感。   如果这种方式都不能做,在毒性的羞耻感和负罪感的逼迫下,找不到出口的他们剑走偏锋的概率只会直线上升。   这不是错。   这是一种让自己痛苦、事后面对这些更煎熬的调节方式。   既然知道它不恰当,那我们一起找一个更恰当的。   我帮帮你。   谢松亭一动不动。   毕京歌也默然。   她知道谢松亭会答应,只是需要时间。   谢松亭不清楚有人支持自己是什么感觉,所以需要时间来适应。就像今天出门一样,他一定不怎么出门,所以连社交生活都不熟悉。但只要耳濡目染,就会学得很快,就像孩子从家人身边学会那样。   谢松亭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晦暗,很久后才说:“好,我答应你。”   缅因从谢松亭身上下来,突然跳上桌,把谢松亭的杯子从桌上推下去,一路滚到门口,叮铃咣啷。   杯子是塑料的,没碎,只是脏了。   “今天去市里,没陪它出门,估计发脾气了,”谢松亭捡回杯子,和毕京歌解释说,“毕老师,我去把杯子洗了。”   “嗯。”   毕京歌起身走到缅因猫面前。   她蹲下来,手挠着缅因的下巴,微笑说:“小猫,这六个月好好照顾你主人,知道吗?”   缅因原本眯着眼被她挠,听到这睁开眼。   两只暗铜色猫眼和她对视,半晌,棕虎斑喵了一声,竟然跟人说话了。   “我知道。局长,多谢。”   谢松亭在厨房洗杯子,水流哗啦,没听见。   等他洗完出来客厅,只看到茶几上的半包软中华,还有一张印着毕京歌电话的名片,毕京歌本人不见踪影。   谢松亭快步走到连廊向下看,正好看见她站在葱茏的绿色中向自己挥手。   “走了!”   女人潇洒转身,背影被树掩盖。   缅因蹲在门槛前舔爪,神色如常,很像猫。 第11章 六个月后   六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对于谢松亭来说自然是短的,他早在过去数年里练成了虚度光阴的绝技,只要在家躺平一天,就能让时间飞快流逝。   物理意义上的躺平。   毕京歌说这是他的超我对自己太过严格。   幼时的他为了让妈妈爸爸满意、避免挨打,他的超我帮助他极力规避任何错误。   演化成现实行为就是什么都不做,这样就什么都不会错,不会遭到否定,不会被骂,不会被打,不会被遗弃。   即使现在他脱离家人很多年,没有人再逼迫他,他还仍然保留着这个习惯。   潜意识里,这个超我依然鞭笞自己。   谢松亭看向屏幕:“头一次见把摆烂说得那么清新脱俗的。”   毕京歌在屏幕那边说。   “不能质疑我的专业。这么一句话也是你对自己苛责的一种体现,人是可以休息的,甚至可以休息很多年,或者说人活着就是一种体验,随时随地都可以休息,你的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才该被放在第一位。   “这不是考试,你得意识到休息会被允许,可你却下意识把休息定义成偷懒。我建议你改掉这种觉得自己在偷懒的口癖。”   “我休息应该被谁允许?”   “被严厉的你自己允许。”   谢松亭思索片刻,点头应下。   毕京歌见他不言语,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和我谈谈其他的?”   这几个月,谢松亭和毕京歌联系的频率不高,每次都是毕京歌主动打视频电话过来,而谢松亭接上几分钟,很快挂断。   毕京歌问为什么,谢松亭说猫能听懂,不想猫在身边的时候聊。   这么久,两人只聊了一些简短的、针对性的小点,像刚才的超我。   六个月眼见快要结束。   仲夏入深冬,马上一月末,过年了。   而关于自己的过往,谢松亭依然闭口不谈。   “快了,”谢松亭想了想,说,“六个月前我肯定没法说出口,等你回来就差不多可以了。”   毕京歌:“这么说,还要谢谢我这个出了问题的实验模型?”   谢松亭:“六个月前我肯定会说你在胡说,但是现在……你说得对。”   他似乎要笑,但被镜头外什么东西顶了一下,低头。   “缅因来了?”   “嗯。”   “你还是不准备给它起个名字吗?”   “不了,”谢松亭说,“反正家里就两只猫,我叫泡泡就是泡泡,叫它就叫猫。”   他还有话要说,缅因已经跳上电脑桌,晃着大尾巴挡住了摄像头。   六个月过去,缅因比刚到家时体型大了一倍有余,也长长了很多,俄系缅因嘴套一向大,它看起来更加凶猛、威严。   体型变大之后,最直观的感受是它更……毛茸茸了。   再加上冬天,缅因正在爆毛,家里它的毛漫天飞,谢松亭喝着喝着水喝到一簇,熟练地从嘴里拿出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继续喝。   偶尔喂两只猫吃化毛膏,他也想跟着吃点。   谢松亭:“那今天就到这吧,毕老师,它要舔我了。每天固定这个时间。”   “嗯。”   他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关电脑。   缅因一后脚踩在笔记本电脑的关机键上,两只前爪按住他的脸,伸舌头舔他。   谢松亭每天被舔,持续被舔了六个月,已经习惯了,此时还能没什么表情地问猫:“你爪子上什么东西,猫砂渣吗。”   猫舌头又长又热,中间的倒刺像砂纸,能舔红谢松亭半张脸,全是它的功劳。   听到这话,棕虎斑停下来,挨个看看自己的前爪,眼神疑惑。   谢松亭一下笑了:“骗你的。”   缅因舔他右颊很快消失的酒窝。   实在被舔得有些疼了,谢松亭把长条猫一揽,抱着它不松手:“这么暖和。”   缅因窝在他怀里,得意地晃晃尾巴。   气温逐渐变低,谢松亭在家里又穿的随意,连加衣服都懒,经常一套熊猫睡衣,带着个短短的尾巴,在家里踢踏拖鞋。   睡衣短,露着的脚踝总是被冻红。   蓉城多阴,阳台窗漏风,吹到客厅,吹到躺在沙发上发呆的谢松亭身上。   五个多月里,他发烧了三次。   每次都烧得脸色通红,头痛又昏沉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等缅因咬着药板拿给他吃。   缅因第一次给他拿药时,看见猫蹲在自己面前,谢松亭燥着脸,全是烧出来的虚热,发着烧还笑:“这么好,还会拿药给我吃。”   柔顺的长毛蹭到他的脸,缅因用力顶他脑袋,把他的脸顶得偏向一边,让谢松亭被迫起床。   “知道了知道了……”谢松亭勉强透支最后一点力气,摸了摸浑身都在生气的大猫猫,“我吃药还不行吗。”   缅因两只耳朵向后压低,呲牙凶他,满猫脸写着不开心。   谢松亭:“牙真好看。”   缅因气得啃他的手。   猫能拿药,杯子就爱莫能助了。   谢松亭不爱喝水,就这么直接把药放进嘴里,不嚼不咽,慢慢让药粉在嘴里化开。如果是胶囊,他就把胶囊掰开,再倒进嘴里。   他是真“吃”药。   之前缅因第一次见他这么吃药,简直目瞪口呆。   谢松亭看猫都要变成石雕猫了,好心地解释:药苦,脑子里就只有苦,免得胡思乱想。他习惯了,和早上吃柠檬一样。   棕虎斑猫烦躁地在他身边直转圈,还被谢松亭误解它在家里闷坏了,产生刻板行为。   第二天早上,谢松亭病一好,想带着它出门走走,被缅因后怕地咬着猫绳拉回来。   开玩笑,病刚好再去吹风,还不得病第二次,本来身体就弱。   缅因又心疼又气,但身体还要等六个月才能调整好,现在他变不回人,只能憋着。   毕局说六个月,就是真的六个月。   一向喜欢出门的泡泡这几个月倒是没怎么出门,比以前乖了不少,不过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   它更胖了。   吃的。   有天谢松亭实在看不下去,问它:“我缺你吃的了吗?”   “没有哇,啊呜啊呜,”泡泡埋头干罐头,“但是缅因能吃那么多,我不信我不能!啊呜啊呜……”   “它是缅因,它要是真胖了能长二十多斤。”   泡泡雄心壮志,黑毛球一样的尾巴尖一抖一抖:“那我也能!等长到它那个体重,我不信打不过它!”   然后继续啊呜啊呜地吃。   谢松亭:“……”   吃的还是缅因的罐头。   之前席悦送来的罐头两个多月就被两只猫吃完了,谢松亭没料到两只猫这么要好,原本计划把席悦给的钱只给缅因花、他自己赚的钱给泡泡买的想法完全泡汤,根本分不清你我,只能安慰自己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思来想去,最终在备忘录记下一笔,打算后面去首都,给席悦带点相称的礼物。   这几个月,两个小家伙关系好了不止一点,具体体现在:   缅因大度地给泡泡分享零食玩具。   泡泡大度地把谢松亭让给缅因。   泡泡还会出门玩,但没有以前出门的次数多了,偶尔也会监工谢松亭。   谢松亭洗衣服,它在旁边看,看着看着说洗手台太脏了,把洗完衣服累得瘫在沙发上的谢松亭又叫起来,认命地擦洗手台。   不过泡泡依然坚持自己不靠人类太近的原则。   它理解不了缅因为什么那么喜欢亲人。形影不离的,走哪跟哪,跟离开了人就要活不了一样。   没有一点独立猫格!   坏猫!   出去外面就是被饿死的份!   谢松亭的一天大概变成了如下这样。   早上起床。谢松亭现在能早上起床了,十来点左右,比以前下午才起来好了点。他一般会吃一个酸柠檬,一盒酸奶。   缅因打着哈欠跟着他,跳上茶几,坐在他切好的柠檬旁,每天都嗅一下,每天都被刺激得皱起脸。   谢松亭每天看它的表情,每天都笑得仰倒在沙发上。   吃过早午饭,谢松亭坐在沙发上拿梳子给缅因梳毛,泡泡在旁边舔毛,偶尔冷嘲热讽两句。   “连毛都舔不好,天天打结,说出去我认识你都丢我这张猫脸。”   谢松亭把缅因抱在腿上,说:“别欺负它不会说话。你真不想让我梳毛?很舒服。”   泡泡翻了个白眼:“愚蠢的人类。我有舌头!”   小猫即使能听懂人类说话,智商也只有人类几岁,泡泡聪明点,十几岁,谢松亭对它的很多话都是听听就过了,不会深想。更不会怀疑它在暗示缅因其实会说话。   见缅因抬头看他,谢松亭停下梳毛的动作,说:“看什么?”   看你好骗。   但人类愚蠢,人类不想那么多,人类抓着猫爪把脸埋进猫毛里。   棕虎斑享受地眯起眼。   泡泡舔完毛瞧了一眼,一阵恶寒,跳走去玩自己的嗅闻垫。   ——原本是缅因的。   中午,他带缅因和泡泡出去遛弯,回来给它们擦脚,放猫粮吃,谢松亭自己随便吃点,缅因陪着。   下午,他和猫一起睡到半晚上,被缅因准时舔醒,给它们准备玩具。   嗅闻垫塞得浅了缅因吃得快,吃着吃着泡泡嫌它吃得快,这俩玩意儿一碰眼神,就能打起来。   泡泡不敌缅因,它表面安慰自己年龄大了,背地里猛吃一通。   奶牛猫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战斗经验飞涨,导致谢松亭要收拾的猫毛只多不少,像养了两颗大号蒲公英。   晚上,夹杂着剪指甲、掏耳朵等杂事,一周固定拍两个视频,他把视频剪出来,然后给缅因梳第二次毛,抽空洗个澡——被缅因扒拉着门想进来,谢松亭不给进。   上床睡觉时,被子底下一定有一只毛茸茸的家伙等着他,一摸下去满手的温暖。谢松亭还没来得及动,就被猫蹭着脑袋靠住脖子,在他胳膊上踩奶。   他只好僵硬地和软绵绵、暖融融的猫靠在一起。   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值得一提的一点是,谢松亭拍视频依然只拍泡泡,不拍缅因。   不过他不像一开始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而是开始多平台一起发。   他的麦好,底噪几乎没有,不像以前几个月更新一次,如今每周定时更新两个视频,有了一批新观众。   谢松亭在别的平台也得到一些推流,目前一个月稳定入账两千多接近三千。偶尔某个月播放量多了,还能有四千块。   他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的又不多,完全够用。   缅因也有了专属自己的水碗,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猫脸,谢松亭总觉得它不太高兴。   时不时,他还是会见到棕虎斑用自己的杯子喝水。   十个月多接近十一个月的缅因猫骨架长开,脑袋也更大,以前还能把头塞进杯子里喝水,现在完全做不到了。   猫也聪明,用爪子蘸水舔着喝,被谢松亭当场逮住,捏着后颈皮教训。   但是屡教不改。   谢松亭也就随它去了。   阴冷的冬夜,潮寒着,接近晚上十点,这么长一条猫窝趴在他怀里,谢松亭冰了一天,总算暖和了点。   他结束电话咨询,打量猫两下,皱眉问:“你多重了?”   缅因不吭声。   谢松亭抱着它走到体重秤上,接着把它放下,加减一下数字,说:“……你十六斤了,小猪。”   缅因左耳朵往后偏了偏,不和主人对视,偶尔心虚地看他一眼,当没听见。   谢松亭看它一副有口难辩的样子,笑着蹲下来揉它的脑袋。   他是真喜欢这只猫。   不会说话,安静得像只假猫;   平时都待在他身边,偶尔谢松亭出门回家,门口它一定在等着,见他回来了又蹭又挤,像经历了什么生死离别;   睡前趴在谢松亭肩膀,让他入睡都变得没那么困难;   本来安静地趴在床上,谢松亭一靠近,没打开的引擎立刻开始哄哄响,蹭他的手要摸,躺下来露出肚皮给他摸摸埋埋。   是他刚养猫时做梦都想要的,粘人、温和又稳重的猫咪。   是他的就好了。   谢松亭看着它,想,等毕京歌从国外回来,咨询结束之后,他要去首都看看席悦,也去看看席必思。   差不多该把这只猫确定一下归属,然后给缅因起一个新名字。   但很快。   真的很快,快得不到一天,他就后悔了这个决定。   先前席悦把猫空运过来时说过,席必思买猫时怕小猫绝育太早对身体不好,所以特意没让猫舍绝育,打算性成熟之后再绝育。   她叮嘱谢松亭,让他先养着,经历第一次发情之后再去宠物医院。   当初谢松亭一口答应,在日历里滑到几个月后,按缅因十一个月性成熟算,定了个日期模糊的提醒事项。   鉴于后面缅因一直温顺亲人,没有丝毫这类迹象,他也就逐渐把这条抛之脑后。   他没想到,就在他把这只猫认定成自己的的当天夜里,缅因……   发情了。   半夜,完全控制不住兽性本能的猫在屋子里持续不断地嚎叫。   它得不到回应,垂头鼻嗅沉睡的人,不停舔舐裹在被子里的男人脖颈,试图将他叫醒。   “谢松亭……谢松亭……”   他没想到动物的发情是完全控制不住的,他把自己当了半年的人,却忘了身体完全是只猫。   他也没想到他会持续不断地叫谢松亭的名字,可他控制不住。这种动物荷尔蒙水平上涌的感觉陌生又强烈,根本不是人类意志可以压制。   它一边叫,一边混沌地想。   谢松亭醒了还不得被吓飞,到时候别再把他从家里扔出去,这怎么办?不然让泡泡在门里接应一下,给他开门,他总不能门都进不去吧……   缅因在谢松亭身边转着圈叫。   男人仍在梦中,未醒。 第12章 我喜欢你   谢松亭翻了个身。   眼皮下,他眼球缓慢地动,身下凌乱的长发像树枝延伸出的枝桠。   猫躁动地舔他眼皮。   舌底的触感有些不对,缅因定睛一看,才看到那是一颗小痣,像笔尖在纸上点上一下,留下极小的一颗墨痕。   怎么有人在右眼皮上有颗痣?   谢松亭睁眼时,这颗痣完全隐没在双眼皮的褶皱里,眼睫微垂时,也不甚明显,像这样睡着了,完全放松,痣才会显现出来。   他眼皮抖了抖,竟然还没被舔醒。   以他六个月前的睡眠状态,这根本不可能发生。   猫舌最外围一圈是软的,缅因发情了,倒懂得了收敛,想起他皮肤薄,只小心地拿舌外侧舔他,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口水印。   谢松亭今天也做了梦,梦到李云岚拿着一张纸摔到他脸上,那张纸是……   “谢松亭,你醒醒……”   他慢慢睁开眼,还在犯困,听到声音,心想,怎么一个梦套着一个梦,好累,还听见了席必思的声音。   他很快睁开眼,意识到……   是猫在叫。   谢松亭懵懵地看着站在自己脸前嚎叫的棕虎斑,花了两分钟,才把声音和猫对上号,第一反应是惊悚。   “什么东西?!”   泡泡被他的声音吵醒,从窝里抬起头喵:“怎么了?谁不是东西?”   被窝里还带着热气,往常谢松亭怎么都要磨蹭很久才坐起来,但今天简直像站在敌人的窠臼里,窠臼中还都是针尖,吓得他直接窜了出去。   他光着脚踩在地上,声音接近劈裂。   “你趴回去!别过来!”   棕虎斑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谢松亭,你别不理我……”   “这么惊讶干什么?本大王早就知道它会说话了,还不是你笨,这么久都没看出来,”泡泡甩甩尾巴,对他的大惊小怪很不解,“不就是会发情了喊你吗?怎么像见了阎王?”   谢松亭赤着双脚站在地上,脸色煞白,骂道:“这是席必思!什么狗屁缅因!他是个人!”   他说话时没看泡泡,反而一眨不眨地盯着缅因,生怕它扑过来。胳膊上的汗毛都根根竖起,扎着睡衣。   睡前还是亲亲小猫,醒来仿佛见了妖怪。   泡泡疑惑地问:“席必思?谁啊?”   谢松亭已经半年没犯病了,有缅因陪伴的这半年他状态很不错,因此泡泡也几乎遗忘了这个名字,现在他一说,泡泡下意识回想起来,也变了神色。   谢松亭和发情的缅因对视,一阵头晕目眩,只想找个什么东西扶住。   他后退两步,按住自己的电脑桌,立刻想起之前半年,缅因就是在这张桌子上舔他的脸。   ……每天。   谢松亭满脸幻痛,狠狠用手摩擦自己的脸颊,趁缅因在床上乱滚着发情,他抬腿就走。   也好在腿长,他两步跨到门口,重重把门合上!   谢松亭靠着门板滑坐下来,捂住自己的脸。   什么情况,到底什么情况?   为什么现实能比他的幻觉还要魔幻?   他真不是病得更严重了?怎么能从一只猫的身体里听到席必思在说话?   是他彻底疯了对不对?   刚刚关门太过用力,谢松亭握住门把的部分烧红,崩溃得直发抖。   他第一反应是去找毕京歌,但是一摸兜想起来,自己睡到半夜被吵醒,而手机被他和猫一起锁进了卧室。   谢松亭只能靠着门发呆。   还没烟抽。   烟早在过去半年戒掉了。   他本来就没瘾,只是习惯性找个东西陪伴,燃烧的烟雾可以,粘人的猫自然也可以。   之前半年里有缅因每天陪着他,所以不需要烟。   但现在他想抽烟想疯了。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谢松亭起来时浑身无力,没稳住,向前一跪,给地板行了个大礼。   好在穿着睡衣,所以并不太痛。   他茫然地盯着地板瓷砖,半晌,在缅因一声高过一声的猫叫声里趴下去,用额头贴紧地板,把自己埋进冰凉的长发里。   谢松亭下午刚洗的头发。   洗完拿吹风机吹头发,缅因就站在他旁边,被他当成架子放了一片发片。   猫额头顶着他的那片湿头发,不动也不吵,乖得像个宝宝。   等他把头发拿起来,缅因头顶被水浸湿,塌下去一块,猫咪不抱怨也不说话,就看着他,等他腾出手给自己擦干吹热,又帅又乖。   可爱得要命。   谢松亭鼻尖贴着地板,越想越崩溃。   他的猫怎么能是席必思?   怎么能呢?   开玩笑呢?   屋里嚎叫他名字的猫一声高过一声,谢松亭更死地捂紧耳朵,恨不得自己聋了。   他确实该聋了。   听不见的话就不会每天睡不好,听不见的话就不会知道缅因是自己的猫……   谢松亭情绪下滑得非常快,眼看就要真的听不见,又陷入浓重的幻觉,突然门一声响,有猫钻出来叫,将他拉回现实。   “谢松亭。”   谢松亭慢慢从地板上抬起头,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猫。   不应该说猫了。   应该说席必思。   他张了张嘴,维持着半跪在地板上的姿势,依然不想接受现实,崩溃地说:“你能不能闭上猫嘴?”   席必思的发情状态暂歇下来,立刻打开门来到他面前。   席必思:“不能。”   谢松亭:“你既然都装猫了,就不能一直装下去?你就不能骗我骗到死?”   缅因像往常一样在他面前蹲坐下来,但和往常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席必思。   不是可爱的想讨他欢心的猫。   “我不是故意的,”席必思说,“我也不知道我会穿进猫身体里,对不起。”   “你不是故意的?”   谢松亭缓慢地重复他的话。   “明明知道我能听懂动物说话,明明自己会说话,明明有半年的时间和我说清楚,偏偏到了发情,到了控制不住才让我知道猫是你,你还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席必思,你在和我开玩笑吗?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给掐死?”   他看着它,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缅因猫和席必思联系在一起,又想崩溃。   “装我的猫好玩吗?看我每天摸你蹭你好玩吗?看我现在崩溃的样子好玩吗?我真想——”   猫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舔了他一口。   谢松亭油盐不进,一巴掌把猫挥开!   缅因就算再大又能有多大?何况猫毫无防备,被他挥开半步,没稳住,在地板上栽了个滚。   不疼,只是有些狼狈。   因为谢松亭这种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人本来就没多少力气。   半空中掉下来一簇猫毛,粘在谢松亭头发上。   他静了两秒,努力无视笨拙得可怜的猫,说:“从我家滚出去。”   席必思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坐好:“不行,出去我会死,我是宠物猫,不是流浪猫,出去我都不知道吃什么,你可怜可怜我。”   谢松亭想把自己眼睛给戳瞎。   他竟然还是觉得这只席必思变的猫很可爱。   谢松亭:“那谁来可怜可怜我?谁来把我的猫还给我?还有,你是个人,能不能别再说自己是猫了?”   席必思继续道歉:“对不起,真不是我想变成猫的,出车祸醒来之后我就在猫身体里了,那天刚好你来货运站接我。”   谢松亭被他提醒,突然想起来。   席悦还不知道这事。   他当即做了决定:“我把你送回你妈那去,她知道你还活着肯定很高兴。我供不起你。”   “求你不要,”席必思苦涩地说,“她听不懂猫说话,我到了那边即使能用别的跟她交流,她看到我是一只只能活二十年的猫,估计会更崩溃。”   谢松亭:“我真想杀了你,席必思,你怎么不想想我会不会崩溃?我养了我最讨厌的人变的猫养了半年,你装乖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心里嘲笑我——”   “没有,我喜欢你。”   席必思自动忽略“最讨厌的人”,语气平静。   谢松亭一下定住了。   他满脸匪夷所思,像在说,你究竟在说什么屁话?   “我说我没嘲笑你,我喜欢你,”暗铜色猫眼专注地看他,“所以才装自己不会说话装了很久,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你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   “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很喜欢你。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不主动说话是怕你知道我是猫,当天就把我送走。”   谢松亭默了两秒。   席必思还是了解他,他确实能干出来这种事。   “你要是感觉我在说谎,那你不理我就不理我吧,求你别把我赶出去,不然我真不知道去哪了,我在蓉城就认识你一个人,像我这样的猫出去会死的。”   “席必思,你是不是把喜欢和讨厌搞混了?”   谢松亭跪得腿麻,勉强撑起自己,变成坐在地板上的姿势。   途中,还压住了自己睡衣后面的熊猫尾巴。   他把熊猫尾巴揪出来,头疼地闭上眼,还是觉得猫很可爱,根本没法直视缅因琉璃一样的眼珠子。   谢松亭烦躁得想让自己也长个尾巴能到处乱甩。   “席必思,你是变成猫之前还去了趟火星?怎么满嘴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   “你怎么可能喜欢我?   “我们两个十年没见过一次面,见了面你就说喜欢我,你当我是傻缺还是智障?拜托,我是精神分裂,精神分裂的阳性症状是幻觉、错觉、思维错乱,不是蠢,好吗?   “我投降了,我不把你丢出去还不行吗。你别说鬼话,我害怕。”   席必思:“……”   席必思坐在地上,说:“你要听理由是吧?好,我说,说了你别跑。”   谢松亭挑衅道:“谁跑谁喜欢你。”   席必思:“你别后悔。”   谢松亭像往常一样盘起腿,兴致缺缺,双肘搭住膝盖,露出来的手脚都是红的。   缅因晃了晃尾巴。   谢松亭立刻说:“坐好别乱动,碰我一下你死了。”   席必思:“……”   席必思刹住想拿尾巴给他暖暖的想法。   和席必思了解谢松亭一样,谢松亭也同样了解席必思。   更何况这是他养了半年的猫。   动一下尾巴尖他都知道这猫在想什么。   两人吵架的动静实在不小,泡泡从卧室出来想吃瓜,刚走近谢松亭,就被谢松亭伸长胳膊,一把抓进怀里。   奶牛猫被他的手冰得嗷嗷直叫。   “啊啊啊啊放开我!我不想和你抱在一起!你们人类又没有毛又凉凉硬硬的!不舒服!”   谢松亭面无表情,抓着泡泡后颈把它按在腿上。   “你憋着。”   再不暖暖就要冻死了,他得先听完席必思怎么编。   他养了泡泡七年,头一次这么强硬,竟然把泡泡制住了。   奶牛猫乖乖趴在他腿上,一个字都不敢说,智慧的眼神在席必思和谢松亭之间来回转,忙得很。   这么生气的谢松亭它还是头一回见。   泡泡识时务地想,还是不要触霉头了。   “真不用我给你暖暖?”席必思说,“你手脚都冻变色了,我们回卧室说吧,这漏风,你太冷了。”   “抓紧时间,要么你说完我进屋,要么我冻着,不是喜欢我吗?喜欢就少说废话,把我冻死谁听你表白?”   席必思被他呛得想笑。   他确实不该多余问,因为他知道谢松亭一定会拒绝。   但是谢松亭的反应太好玩了,他总想听谢松亭多说几句,十年没见,连谢松亭骂他,他都是喜欢的。   也还好他是猫,所以笑了谢松亭也看不出来。   “高中那会儿就喜欢你了,不是变成猫才喜欢的。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谢松亭眯起眼:“你用词也太不准确了,你见到我的面了吗?”   席必思:“确实没见到,你当时套着那么大个编织袋,我能见到才怪了。”   谢松亭和席必思第一次见面不是在班里,谢松亭呛声后桌那一次,而是席必思转校来第一天的早上。   谢松亭暑假自然也在学习。   他在家里睡不好,学校寝室又很吵,开学了,第一件事是到处找地方想睡个好觉。   这天早上他五点半就来了,天都是黑的,没进教室,拿铁丝鼓捣天台的锁鼓捣了半个多小时。没想到天蒙蒙亮时真把锁打开了,喜出望外,上了天台。   谢松亭拿着锁头在天台找了个角落,用黑色编织袋罩着头,大睡特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外面好像很亮,他是被人吵醒的。   有人在表白。   却被人温柔地拒绝了。   男生那回答温柔得不像个要拒绝别人表白的人,说,我相信你肯定不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喜欢人也不该是三分钟热度的事,你说是吗?   嗯。女生应声。   我不是讨厌你,只是没有时间在意这些,因为人生里有更在意的事值得追求。我是高三转学来的,刚开学,听说这里很多成绩很厉害的人,竞争肯定很激烈,你呢?你怎么样?   我……我学习成绩很差的。女生说。不然也不会见着一个帅哥就想和人家谈恋爱,我是没别的事干了,而且分得很快。   没关系,还有一年,这么长时间,你可以有很大改变。你看,我来第一天你就有勇气问我要不要谈恋爱,其实你很勇敢,而且有执行力。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女生问。   席必思说,能坚持的。   女生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因为她明显不是能坚持的人,连连退败,最后跟他道歉,说对不起,一溜烟跑走了。   谢松亭被席必思温和的语气恶心得直起鸡皮疙瘩,起床气成群结队地列阵。   席必思拒绝完,抬腿要走,却没想到阳台角落的编织袋竟然动了动,还坐起来干呕了两声。   他一惊,很快稳定下来,本着友好的原则微笑道:“同学,你怎么在那睡觉,没事吧?”   黑色编织袋哗啦哗啦地摇头:“没。”   “那就好,那你继续——”   “本来是在睡,不过被你恶心醒了,”编织袋平淡地补充,“你走就行。”   席必思:“……”   编织袋重新躺回地上。   席必思也碍于礼貌,没走上前看编织袋下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脑袋。   那才是第一次见面。   谢松亭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回:“别跟我说你那天开始喜欢上了一个没头没脸的编织袋。”   席必思:“那倒没有,只是上课的时候发现编织袋是我前桌,很惊喜,后来在钢琴那见到更惊喜……”   谢松亭狐疑地打断他:“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席必思:“……?”   谢松亭掰着指头数:“第一次和你说话我怼了你一句,第二次怼了你同桌两句,第三次在钢琴那又怼了你一句,第四次怼了你好几句,给你一卷子,还把你眉毛砍了好几根。你说这几次是你喜欢我的开始?我看你不是发情,是吃错药了,还是说泡泡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给你罐头里下毒了?”   席必思:“……”   泡泡嗷呜一声:“不准污蔑我!我是良家好猫!”   “不想听了,”谢松亭放走泡泡,起身,“理解不了,感觉你在和我发疯。你要叫就叫吧,我知道猫发情控制不住,不准进屋,就在客厅叫。”   “你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又怎么样,我又不会退缩。谢松亭,你把人想得太脆弱了,我和你也算认识很久,你觉得我是你两句话就能骂跑的人吗?”   席必思没去拦他,说。   “我喜欢你又不是你几句狠话就能说走的,我也没觉得你高中时候话说得多难听,你不提我早忘了,你说话又不重。再说我当时确实做得不对,我承认。   “但是我记得你长得很漂亮,留着很长的刘海遮住眼,还爱缩起来不想被人关注,像个窝在木屑里的仓鼠。”   谢松亭一个反身扑回来,抓着猫的脖子收紧手指,威胁道:“闭嘴!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长毛猫紧贴他的手掌,柔顺的长毛下全是热源,暖热谢松亭冰凉的手。   他垂下来的乱发像网,把一人一猫困在他胸膛下狭窄的空间里。   “凭我救过你,凭我喜欢你。”   缅因不躲不避。   “我现在是猫也还能舔你。还是高中说的那样,谢松亭,你记好了,你每割手一次我就舔你一次。回屋可以,不想让我待在卧室也可以,但是你别做傻事。要是想和猫比反应速度,你可以试试看我舔不舔得到你。”   谢松亭猝然松开它,转身就走。   “还有,我知道卧室门锁坏了,谁让你懒得出门也懒得打电话叫人来修,我要是想随时都能去卧室。   “但我不进去。你就缩在里面使劲纠结吧,我发情一阵一阵的,马上又会叫你了。”   “滚!”   门板发出一声恼怒的悲鸣。   缅因动动耳朵,听见门内那人扑倒在床上,抱着被子痛苦地呻吟一声。   “狗日的席必思……我的缅因……”   它舔舔爪子,心想。   你的缅因在呢。 第13章 打这么凶   谢松亭抱着被子在床上坐到天亮。   早上八点,他准时给毕京歌打电话。   “出什么事了?”   谢松亭清了清嗓:“毕老师,我知道这话说出来只会让我更像个神经病,但是您就当我说的是真的吧。”   “你说。”   谢松亭下意识把额发向后捋:“今天凌晨三点,我养的猫和我说它是席必思。”   “你相信了?”   “嗯,”谢松亭说,“之前我不是和你说过这只猫吗,它从来不说话,今天半夜发情突然说话了,是席必思的声音。而且猫一般没什么心眼,它们知道人听不懂它们说话,从不掩饰,这只猫之前不会说话是装的。”   “原来是这样。”毕京歌思索片刻,“那我假定你说的是真的,这只猫是席必思让你很困扰?”   “非常、困扰。”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他吗?依照之前我们的聊天,虽然你讨厌他,但也很喜欢他。他变成小猫之后还失去了作为人的社会属性,假如我是你,我会很高兴我喜欢的人变成我的猫,这样我就能一直养着它了,它再也别想从我身边逃走,我不会顾及它是否喜欢我。它是我的了。”   谢松亭哑口无言。   他好一会儿才问:“和我说这么阴暗的想法真的没问题吗?”   毕京歌笑了。   “一开始我就和你说过了,你来这里是和我建立链接的过程,你也会了解我,”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你不像我这么想,那你是怎么想的?因为你能听懂它说话才这么困扰吗?它说它很讨厌你?”   谢松亭:“……不是。”   “它说它喜欢你。”   “嗯。”   这句迟疑了很久。   “你不信?”   “嗯。”   这句回答得飞快。   “现在它在你身边吗?”   “在客厅,我在卧室,门坏了,他随时都能进来。”   “那它进来了吗?”   “没有。”   “原来是只绅士的猫咪,那你可以相信它试试。”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是……”   “你相信它吗?你并不相信它喜欢你。”   谢松亭:“……我不信,毕老师,我没法信。”   他看着门板,说:“他就在门口,能听见我们说话,我不想说了。”   毕京歌停顿一下,说:“我还要三天才能回去,回去那天刚好是周四下午,你来咨询室,我们再谈?”   “好。”   谢松亭挂掉电话。   门响了一声。   猫从外面用体重压下门把手,挤进来。   它就蹲在门口,遥遥和谢松亭对视,问:“你们刚才在说我吗?那个来家里的咨询师?”   “不关你事。”   席必思:“说的就是我,怎么不关我事?你知道以猫的听力我能听到电话那边在说什么吧?”   谢松亭扔开手机,抱紧被子,突然觉得厌倦。   “听见了又能怎么样。”   晨起本该是万象更新的时刻,但屋内闷着一夜冰凉的浊气。   手机很重,坠着手砸在床上,谢松亭手背挨到自己冰凉的长发,嗓子挤得话都说不出来。   好想吐……   他拿手捂住嘴,呼吸已经变了,他熟悉这个呼吸频率,很快呼吸会更快……   他突然听到猫喜出望外的声音。   “喜欢我啊?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不告诉我?”   谢松亭:“……”   “你要是提早说,说不定这会儿我们都在一起十年了。”   谢松亭:“……”   “真不打算告诉我?”   谢松亭:“滚,谁让你进来了。”   “那不行,”缅因舔舔手,“不滚,除非滚你怀里。”   谢松亭:“你要点脸行不行?”   席必思:“要脸有什么用,我连身体都没了。我都是你的猫了。”   谢松亭:“……”   缅因跳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来,滚了两圈。   谢松亭:“你干什么?”   席必思认真地说:“我发情。”   谢松亭:“……”   他看猫在床上难耐地蹭动,是真的很难受的样子,问:“你变不回人了吗?”   席必思艰难地回答:“我都变猫这么久了,你说呢。”   其实全看毕局。毕局要没办法,那就是真没办法,三天后她回来了问问。   谢松亭有些不忍:“有那么难受吗?”   “你试试?”猫翻滚回来,盯住他,“现在没啃你都是我定力强。”   谢松亭:“我打狂犬疫苗了,想啃就啃吧。”   缅因爬起来,奇怪地说:“怎么突然松口了,你被夺舍了?”   “你都是猫了,我让让你。”   “看来你真挺喜欢我的,”缅因蹭着他的手,还是没啃,“不过我高中怎么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谢松亭静静地看着猫打滚。   “你瞎。”   席必思:“……真不能给我次机会?我求你了。”   谢松亭:“除非你变人。”   缅因痛苦地哼哼两声:“你说的。”   “我说的,”谢松亭别开脸,“发情期结束我就带你去绝育,你再忍两天。”   他看着空气里浮动的尘埃,现在才缓过劲来,因为熬夜红肿的眼睛轻轻眨了两下,看上去……   有点想掉眼泪。   谢松亭以前以为被席必思知道自己喜欢他会很羞耻,现在竟然也就这样了。   席必思早已不是那个处处耀眼的男孩,而只是一只被动发情的猫。   他抖着手去摸猫的爪子,被缅因一爪按在手心里,喊谢松亭。   “嗯,我在这。”   ……我陪着你。   谢松亭那个自卑安静的灵魂……在这时,才肯露出一点吝啬的真容。   毕京歌说要是她喜欢的人变成猫,她会很高兴。   可谢松亭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只觉得无形的束缚又捆上来,仿佛他一直被规定的人生一样,他已经无处可去了,怎么连他喜欢的人也被困在一只猫的身体里,只能在他身边痛苦地蹭动。   他不想这样。   他自己过得一塌糊涂就算了,他不想喜欢的人也活得乱七八糟,像他一样。比起现在,他宁愿席必思在遥远的首都过得风生水起,甚至记不起谢松亭这个人。   而不是和他挤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说我喜欢你。   谢松亭控制不住地干呕出声,从床上翻下去。   缅因吓了一跳,连忙跟过来:“怎么了?”   气音沙哑,从喉腔里挤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猫身上,谢松亭把猫抱进怀里,眼泪越流越凶,只想说对不起。   可他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他只能听见动物的声音,仅此而已。   他也想自己有什么奇怪的异能能帮席必思回到自己身体里,但他只是个能听见动物说话的普通人,仅此而已。   甚至他还比普通人更体弱多病。   他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帮不到,是不是他当初不答应养猫就好了,当不知道这件事也比现在好,对不对?   浓雾贴在他耳后,像他混黑的翅膀,将他罩紧。   谢松亭浑身发抖,崩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哪对不起我?”缅因放轻声音,“怎么突然哭了?”   谢松亭抱着猫摇头,呛咳着不说话。   “我变成这样又不是你害的,这有什么好哭的?”猫把前爪搭在他身上,说,“还是我说喜欢你让你觉得有负担了?”   谢松亭止不住地流泪,依然摇头。   最让他难过的是……   席必思依然温柔。   能不能不要这么温柔,能不能别这么靠他这么近,能不能一直装自己是哑巴,能不能……   能不能别让我更喜欢你了……   “好好好,我说错话了,”缅因拿头蹭他的脸,并不在意被眼泪沾湿的猫毛,“你继续哭,我不说不让你哭了,我说我怎么喜欢你的好不好?”   “闭嘴吧你,狗……猫嘴里吐不出象牙。”   因为刚哭过,谢松亭嗓音发紧。   席必思笑了两声,蹭蹭他的脸:“以前没这么容易哭啊,林晓都被你按在地上打,那架势把我都吓一跳,还以为你要把他给杀了。”   谢松亭静了几秒,慢慢缓过来。   好久,他才阴沉地说:“他自己找打。”   缅因似乎觉得蹭掉他的眼泪太慢,干脆上嘴,见谢松亭没抵触,反而乖顺地垂着眉眼让他舔,温和地说:“那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对不对?”   谢松亭吸一下鼻子,放开他,起身去找卫生纸。   “他又没死。十年之后你倒是帮他说话了?这么担心他怎么不去找他,找我干什么?”   缅因自动忽略他话里的刺:“我那是担心他吗?我那是担心你,你也不带怕的,他都拿刀了,但凡我来晚点你都不知道会不会破相。”   谢松亭一个纸团准确地扔进垃圾桶,瞥了小猫一眼。   “那不还是来了吗。”   见他情绪明显好转,缅因不打算和他吵架,摇摇尾巴违心地点头,心想,还是把这人看紧点好。   他们说的林晓是一个高三同学。   蓉城六中每年一分班,高三一班六十六个人。去掉校长加塞的五个关系户,剩下的是高二期末考试全年级前六十,还有个转校来的席必思。   林晓就是五个关系户里的其中一个。   刚刚分班,小团体的小团体,独行侠的独行侠,谢松亭是后者,林晓则是前者。   他爱打架的恶名早就在学校里传开了,也不如席必思精明。刚开学几天,席必思就能靠成绩、好印象和同学们迅速打成一片,而林晓则是和其他几个关系户凑在一起。   关系户们一开始也有和席必思套近乎的意向,但席必思态度看起来很好,其实不冷不热,只是恰到好处,合乎礼仪。   两虎一碰,气场不合,林晓见玩不到一起,也就作罢。   席必思走读,林晓看他不顺眼也奈何不了他。   谢松亭就不一样了。   谢松亭住校。   六中的宿舍环境还不错,上床下桌,空调独卫,男生六人寝,谢松亭在的寝室里,除了他,就是那剩下五个关系户。   那天晚上,林晓笑得阳光灿烂,亲自把谢松亭迎进寝室,说:“学霸,有没有时间,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谢松亭把刚整理的思维导图往桌子上一放,快期中考,他本来打算放学了回寝室复习一下,看来没戏。   “说吧,”谢松亭环顾四周,问,“其他四个人呢,没和你一起?”   林晓笑得像个一百瓦的大灯泡,说:“这事不方便让他们听,请他们唱K去了。”   “什么事?”   “是这样,”林晓拉了张凳子在他旁边坐下,“学霸,我之前也没求过你,所以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对帮我的人挺好的,只要你能帮忙,我能跪下来给你当牛做马。”   “你先说什么事。”   “我和我爸签了个对赌协议,我考六百分,他就给我买V12,到时候到手了兄弟带你出去兜风怎么样?”   谢松亭:“V12是什么?”   “啊?”林晓一愣,很快说,“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我今天问席必思,人一下就知道是什么,我还以为你也知道呢。就是阿斯顿马丁,007开的那个车,Vanquish,贼帅!”   原来是跑车。谢松亭压了压躁意。他是学习好,又不是所有东西都知道,以为谁都想席必思那样什么都懂吗。   “所以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林晓又是一顿:“这……这不是想着让您帮我一下?我拿到车之后保准带你出去兜风!贼炸街!您想要什么我也能尽我所能,只要帮小弟这一下。”   “你问过席必思了?”   林晓:“啊?啊。”   “他没答应你?”   林晓:“没,没有,席哥和我不熟,我也没好意思求人家。”   他没好意思说,其实席必思一个眼神就把他盯回来了,根本没和席必思说上话。   那家伙,笑得时候那么和煦,不笑的时候像头野狼,又冷又吓人的。   谢松亭:“我和你就很熟?”   林晓勉强维持着笑:“话别说得这么绝对,我们好歹也是舍友……”   谢松亭抬手示意他停,没什么表情地说:“先不说我会不会让你抄,就算我让你抄,你怎么抄?按成绩分考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在咱班考试,你全校倒数,得去三十二班考试,隔了整整一栋楼,你打算让我考试中途去你那栋楼的厕所?你开玩笑呢?”   林晓脸色更难看,但还是坚持着说完了:“不用你来,你把答案放这栋楼厕所,我想办法找人过去拿。”   谢松亭嘲讽地笑了一声,说完了最后一句。   “更何况我根本不会让你抄。”   “谢松亭,你当心点说话,都是同学,别闹那么僵。”   谢松亭置若罔闻。   “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在座位上打游戏,游戏手柄都砸我脑袋上好几次,对着卷子一个半小时憋不出一个屁来,一下课就冲女同学发骚,人碍着面子不当面说你,真以为你自己多好看?帮你这种人作弊我都嫌恶心。滚吧,没得谈,谁看得上你那破车?”   “操你妈谢松亭,我他妈给你脸了!”   说话间,林晓已经一只手抓住谢松亭头发把他从椅子上抓起来!   “我他妈动不了席必思还动不了你?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对老子说三道四,平时给你点面子还真以为你是什么人物了?”   谢松亭被自己爹打了太多次,条件反射去拿书,抓起一本紫金色的数学五三砸在林晓脸上!   林晓死不松手,死死薅住谢松亭头发不让人跑,怒叫道。   “去你妈,好言好语你不听,我他妈今天……”   谢松亭被抓着头发只能向他那边歪,明明是更狼狈那个,却满眼凶光。   他拿着五三只犹豫了一秒,坚硬的书角像重锤,狠狠砸在林晓太阳穴!直把多嘴的林晓砸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嚎叫!   旁边寝室有男生听到这动静纷纷出来看是哪个寝室,出来见林晓被谢松亭骑着打,震惊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这哪是谢松亭?   这是战神啊我操!   少说二十个人围在他们宿舍门口,但没一个人敢劝架。   识相的都看得出来,谢松亭下手又快又狠,全逮着人最疼的地方招呼,那根本不是打架,是冲着要命去的!   没几下,林晓就松了手。   谢松亭看林晓示弱,喘着气扔开书,实际也体力透支了,打算从林晓身上起来。   他没看见,林晓手里抓着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桌子上甩飞的美工刀。   咔啦两声,林晓推出刀刃,扬手就给谢松亭来了一下!   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道:“妈的,我看你还怎么好看!仗着长得好没正眼看过人……”   “卧槽!那么长一道口子!”   “见血了,见血了,兄弟们拉一下!别出人命了!”   有人把只敢叫不敢上前的男生们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是冲进来,抱起谢松亭就走!   谢松亭被来人抱得完全腾空,搂着腰抱着腿往外走,奋力挣了一下。   挣不动。   他左半边脸上被美工刀划出一道极其吓人的伤,从眼下斜到下巴,短短十几秒一脸的红。   谢松亭没看清抱着他的人是谁,也没时间和这人理论,只来得及伸手给林晓比了个中指。   “你以为你他爹算老几?看不惯我你去死!骂人只会骂娘的弱智!”   席必思抱着他单薄的身躯,像抱了一团云朵,脚下越走越快,焦躁地想。   打这么凶,都不怕自己破相?   他今天要是没来呢?就赤手空拳和拿刀的林晓打?   至于说完一句狠话已经晕过去的林晓……   谁在意过?   反正席必思不在意。 第14章 医院缝针   席必思这天下午待在学校复习了会儿,走得晚了,听见三个人在那聊天。   “哎,林晓请人唱K去不去?”   “包夜吗?包夜我也去。”   “他怎么突然请人唱K,转行当菩萨了?”   “今天他有事找他宿舍那个万年老二呢。”   “你们说谁?”   “谁在那呢?!”   席必思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拿着一支黑色签字笔,皮笑肉不笑地说:“什么万年老二,让我也听听?”   说话的男生见是他,拍了拍胸口。   “席哥你别吓我啊……就是谢松亭,林晓说找他有事,把他宿舍其他人全清出去唱K了,谁知道是干嘛。席哥你去吗?我记得你唱歌挺好听。高三了连星期天都被压榨,周六上午才星期,星期天好不容易有一天能玩会儿,我要学死了。”   “怎么去找谢松亭了?”席必思懂装不懂,“林晓不是找的我吗?谢松亭抢我生意?”   “什么,还有爆料?什么事儿啊?席哥你跟我们透个底呗。”   “可以理解,谢松亭长那么好看,说不定就……”   说谢松亭好看的男的平时嘴就脏,万年老二也是他先开的头,眼看话题要往龌龊的部分滑下去,席必思及时撇开话题:“谢松亭是长得漂亮,就是有点矮。”   “那倒是,一米七。”   “别说了哥,我求你们了,你们这群一米八五一米八八的巨人是不是觉得一米八以下都是残疾?”   席必思乐呵呵地点头。   “席哥!你歧视我!”   席必思收拾好东西,一本书也不拿,摆摆手说:“小矮子,周末多拉伸一下加油长高,别想着唱K了,我走了,周一见。”   “拜拜席高个,有空一起玩。”   席必思:“没问题,有不会的随时问我。”   “害,我席哥就是仗义,让我这种学渣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你个年排三十的说什么自己是学渣呢,我都懒得骂你。”   他们的拌嘴在身后远去,席必思低头给席悦发短信。   【悦姐,我有点事,你在校门口多等我十几分钟的】   他老妈回复得很快。   【Zzz……】   席必思收起手机,快步往住宿生的宿舍楼走。   他记性很好,找到那一层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看了眼门牌号,谢松亭的那个寝室门口围了一堆人。   听了三秒墙角,席必思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他抱起谢松亭时双臂都是发抖的,怀里的人体重轻得像片云,但云朵现在啪嗒啪嗒往下滴血,甚至有几滴砸在他额头,沾到他眉毛。   谢松亭骂完就软了,抓着他的肩膀想看清他的脸,问:“你谁啊?”   学校宿舍楼声控灯烂得一塌糊涂,光线凌乱昏暗,席必思一手抱着他,还能一手抓着扶梯减缓离心力,三步并两步往楼下跑。   他闷着气:“我。”   谢松亭被颠得头晕,抓着他肩膀维持稳定:“席必思……?你怎么在这?”   席必思没时间回答他,从宿舍楼跑到席悦车旁,全程风驰电掣。   周六上完上午的课就放假了,一个下午,收拾东西的、坐车回家的、能离开的都离开了,现在是夜色深沉的晚上,校园里人很少,倒没人注意他们。   到地方,席必思拉开后座门把他放进车里,抓起车后的药箱,打开内饰顶灯。   谢松亭瞪着眼。   他刚打过架,唯一的一点肾上腺素褪去后什么力气也没有,只能抓着席必思的胳膊。   席悦在前排打了个哈欠。   “来了儿子。”   席必思仍在喘气,因为疾跑刚结束,手臂酸麻,肌肉有些失控:“悦姐你帮帮我,我同学脸被划了,我怕他留疤,好长一道。”   他捏捏谢松亭的手,本意安抚。   后者触电一样把手抽走。   席悦一下清醒,放下椅背转身过来,把他赶到一边去:“你去副驾。”   她一头火红的长发,抄出药箱里的纱布按在谢松亭还在流血的脸上,美得谢松亭呼吸都停滞了两秒。   怪不得席必思长这么好。   全是随的妈妈,英气而帅。   席悦一边紧急处理伤口,一边还能和谢松亭聊两块钱的:“你是思思的同学?长这么好看,星探真该住你们学校,长得就是个摇钱树的样子。谁这么狠心,看把你给伤的,小可怜……”   谢松亭从没躺过这么好的车,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家长。   席悦轻柔的力道放在自己脸上时,他连说话都结巴了。   “我、我的血沾车上了。”   “哎呀没事,”席悦拿起碘伏棉签,“这车被你坐是它的福气,沾上你的血那是给它开了光。来来来闭上眼。有点疼。忍不住就骂席必思。”   席必思抓着前座靠背往后看,听见这话接口道:“……我服了,您不愧是我亲妈,安慰人一流。”   谢松亭闭着眼,从头到脚都是紧绷的,思绪乱飘。   怎么有人能这么随意地和妈妈聊天?   他被席必思塞进车里那一刻就像进了异次元,满耳朵都是没听过的家长和孩子的相处模式。   席悦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松亭。”   “名字真好听,松亭,嗯,你们小孩儿就该起个这样的名字。”   “那我呢?悦姐,您想也没想就给我起了席必思,想没想过同学问您儿子是不是必有一死的时候您儿子什么感受?”   “你有名字就不错了,怎么还挑挑拣拣的。”   “摊上您这样的是我的福气。”   “那可不。”   席悦:“亭亭,你睁开眼,我要给你打绷带了,我们先止血,一会儿带你去医院缝针。”   谢松亭脸都变色了。   “还得缝针?”   席悦:“那肯定啊!”   她把绷带绕过谢松亭脑后,随时注意有没有挡住谢松亭视线,语气夸张:“你得当一会儿独眼龙宝宝了,亭亭,你是没看见自己的脸,那么长一条口子,都能开天辟地了,还不缝?”   趁谢松亭眯起眼,席必思拍一下她肩膀,给她使了个眼色。   席悦一下明白过来:“我亲自给你缝,自家人,不花钱。这么好看的宝宝可不能留疤了。”   谢松亭肉眼可见松了口气:“您是……医生?”   “是呀,”席悦给他打好止血绷带,“不过我在私立医院工作,所以不忙。”   谢松亭刚想点头,还只做出点趋势,被她预判一般一下捏住后脖子。   “你动什么呀,”席悦捏小鸡崽子似的,“别动了,等会儿再流血。你就靠着椅背闭上眼吧,睁开眼我们就到了。独眼龙宝宝该睡觉了。”   她一口一个宝宝,处理好,关掉车内灯,收起椅背回去开车,又下令说。   “思思,去,和你同学聊聊天,别让人家无聊。”   “没问题,小的这就去后座。”   谢松亭看他放下椅背翻回后座,手里还抱着一堆不知道哪来的零食。   席必思拆开一包软糖,伸手要喂他。   谢松亭想说他手没问题,但是席必思刚把自己从一群混乱里拉出来,还让他妈妈帮自己缝针……   这时候拒绝太白眼儿狼了,像拿乔。   他张开嘴咬住软糖,因为没控制好距离,咬到了席必思的指尖。   谢松亭被另一个人手指的热度烫得一整个愣住。   席必思一时半会儿也没说话。   “不、不好意思……我不是……呃……”   “没事儿,饿不饿?再吃一个?”席必思一点儿不介意,收手抬手又喂他一颗,报菜名似的说,“我还有薯条虾片蛋黄酥椰蓉面包绿豆糕海带结杯面锅巴鱿鱼须肉松饼……”   谢松亭:“……”   软糖外面软软韧韧的,里面爆汁,混合型的水果味,不甜,很好吃。   他连着吃了五个,脑子才能动似的发觉自己手是可以用的,从席必思那把剩下半包软糖拿过来,又被他塞了一包牛肉干在怀里。   席必思:“悦姐,有热水吧。”   “自己找。”   他说的时候已经按了一下后座中间,外面的隔板升起,露出里面一个舱室。   谢松亭瞄了一眼,看到高脚杯,感觉应该是放酒的。   但现在被席悦用来装给席必思带的热水。   席必思用高脚杯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喝点暖暖,没别的杯子,不然我就给你用别的了。”   期中考将近,十月末的天,气温十多度,路上车都开得快,右侧车道有车的大灯照亮这边车窗。   席必思宽大的校服里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针脚细密,用料很好。他背着光,唇角翘着,想必神色很温和。   他问自己喝不喝水。   谢松亭半边身体埋在黑暗里,因为失血身体发冷,明明心里想去拿,但看着那个杯子,迟迟不肯接。   前几天多雨,他的校服阴干着,一股臭味。   谢松亭一动不动。   或者说从上车开始,他就没怎么动。   “一会儿凉了,”席必思把杯子贴住他的脸,“不喝贴着也行。”   谢松亭还是接了。   他用冰凉的双手抱住杯子,隔着玻璃感受到热水的温度,被人又催了一句。   “你喝点。”   好像做梦……   路口等红绿灯的时间,他想。   好像在做梦,真的太像梦了,自从上了这辆车之后就像在做梦……   原来他会被这么友善地对待吗?   原来这个季节会这么温暖吗?   原来会有人……这么温柔吗?   谢松亭把喝了大半的杯子还给他,喝不下去了。   脸疼。   席必思把他剩的喝了,杯子放回去。   “你不埋怨我?”   “嗯?你说什么?”   谢松亭不肯再重复一遍,把视线放在他的断眉处。   “这个啊,”席必思摸摸眉毛,说,“这么断开不是很帅吗?我被人夸好几回了。”   谢松亭:“……”   那是长得帅,和眉毛关系不大。   但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开玩笑的地步,所以谢松亭闭上嘴,不再言语。   下车时外面竟然下起大雨,席悦撑起一把伞,看着席必思一手打伞一手抱人,快步往私人医院里走。   瘦削的男孩被他一抱,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矮身避开伞骨,埋下头想挣扎。   “别动不动就抱我……”   席必思头发靠着他没受伤的那边侧脸,撑伞走在雨中,不松手。   “方便,别动,我被淋到了,抱紧点。”   谢松亭不赞同地皱紧眉头,但不动了,被他一路抱到医院台阶上。   医院门口值班的护士似乎和席必思很熟悉,和他打了个招呼:“小席来啦?席医生呢?这是怎么了?”   “她在后面。我同学伤了。”   “这是伤着腿了你这么关照?”   “脸。”   席必思把人放下来,收起伞,校服背后湿了大半。   护士看到谢松亭的侧脸,也惊了一下,下意识感叹道:“……要是我我也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谢松亭像根木头,杵在大厅里等席悦停好车上来,心想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么识时务,只在做题的时候耳鸣。   席必思把半湿的校服脱了,放在前台那暂存,只穿着件薄毛衣,走近一步,靠住他的肩膀。   谢松亭反射性往旁边窜,被他抓着肩膀拉回来。   “你不冷?我挺冷的,挤挤暖和。”   “……”   谢松亭张了张嘴,没好意思拒绝。   他肩膀上的力道不容置喙,更何况熨帖得像个火炉。   于是席必思往他这边又歪了一下,把他靠得更紧。   谢松亭要被挤歪了。   可是靠着他的人温暖结实,他手抬了两次想把席必思推开,但直到最后,也什么也没做。   太暖和了。   他舍不得。   席悦上来之后立刻开了一台手术室,谢松亭还在疑惑怎么这么久,原来她临时号来一名麻醉医生。   麻醉医生和席悦关系很好,看着她刷手,顺便和她聊天。   她进来时看见了两个孩子,问:“这么好看,你在外面和谁又生了一个?这俩小孩儿般配的。”   “我生的我怎么舍得把人孩子养成这样?”   “也是,那瘦的,可怜见儿。怪不得一个局麻都要把我叫来,看紧张的。”   “我多信任你,脸部神经那么多,万一我麻了之后笑起来不好看怎么办?堪比整形了,当然得我们医术高超的齐医生来嘛。”   “就你贫。”   麻醉医生姓齐,笑着接受了这个回答。   她们进了手术室就不再谈天,席悦偶尔问谢松亭两句关于学习的话题,缓解他的紧张。   局麻之后,席悦按按谢松亭的伤口,问他这里有没有感觉。   谢松亭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暖意在冰戚戚的手术室里散了个干净,说没有,半边脸都是麻木的。   席悦说那就好。   他能感觉到席悦给自己清创,缝合,韧性很好的线在他伤口里来回,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谢松亭数了,缝了十五针。   他从手术台上坐起来,没能回神。   好快。   出去时,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席必思已经起身,走到他身边问疼不疼。   谢松亭摇了摇头。   席悦摘下口罩,说:“这么晚了,你今天就在我们医院休息吧?不急着回家吧?”   谢松亭正隔着纱布按自己的下巴,感觉下巴也没什么知觉,闻言又摇了摇头。   不考试的周末谢松亭都不回家。   席悦:“那亭亭,你在这安安心心睡一觉,我给你安排病房,让思思陪着你。”   “嗯……谢谢阿姨。”   “叫我什么?”   谢松亭懵懵的:“……?”   席必思笑着轻拍一下他后背,像拍什么很亲密的人,教他说:“叫悦姐。”   “谢谢……悦姐。”   “哎,嘴真甜。”   他一直在按脸,离他一步远的席必思见席悦走了,抓住他手指把他拉开。   “别按了,再把伤口按出血。”   局麻过后药劲上来,谢松亭晕晕的,被他这么握住了手也没反应过来,更没挣脱。   “我……有点困。”   席必思说:“正常,坐着吧,困了睡一会儿。别担心,我带你过去病房。”   谢松亭在门口的等待椅上坐下,身边立刻多了个什么,撑着他,也被他靠住。   是谁来着?   是席必思……   他大脑混沌,因为失血太累了,没几秒就陷入梦境。   坐在他身边的席必思扶着他完好的半边脸,让人靠在自己肩膀,以一个近得……足以让清醒时的谢松亭不适的距离注视他。   稍微往前,能贴到鼻尖。   他握着他冰凉的指尖,靠自己的体温把他缓慢地暖热了,像暖一具冰凉的瓷器。   除了那像要把人刻在脑子里一样、尤为专注的视线,他没有多余的动作。   外面风雨呼啸,雨点砸窗。   这片冷沉的等待区里,手术指示灯早已熄灭。   他盯紧谢松亭被纱布包裹的伤,很久后才攥紧手,把手里后怕的冷汗擦在校服上。   直到席悦叫他。   “你脸上的血打算什么时候擦擦?”   “等他躺好再说。”   “那来吧,病房好了。”   他从注视谢松亭的状态里回神,小心翼翼,抱起沉睡的男孩,走进灯光大亮的病房。   那是谢松亭高中三年睡得最好的一觉。      谢松亭大学开学前买被褥,逛过蓉城许多个商场,都没找到类似质感的绒被。   那天下午,他逛得满头虚汗,在家居城宽阔的石子路上蹲下身,怔怔地想。   明明记忆十分明了,他仍记得被子的触感,怎么就是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商场导购拿出最贵的几款让他挨个摸了,就是没有那天晚上的温暖干净,没有安心的感觉。   全是死的。   难道是医院专供吗?   像那个他再也找不到的人一样高三专供?   谢松亭指骨抵住早已长好的伤疤,来回磨蹭。   那里皮肤光滑,因缝合得十分细致,伤口复原得尤其好,一点受过伤的痕迹都没有。   他片刻失神,一不小心,咬下一块柔软的嘴皮。   星点血珠涌出来。   谢松亭把这锈甜一点点舔掉,连撕下来的嘴皮也一起咽进肚子,有种自己把自己吃了的诡异感。   他像颗内里爆汁的软糖,味道并不好,因为爆的不是果汁,而是血和眼泪。   石子不解地想。   明明是晴天……   自己头顶为什么下雨了? 第15章 低钾血症   猫发情谢松亭听过很多次,猫集体发情的时候,也是谢松亭最神经衰弱的时候,自然也知道猫会叫点什么。   但席必思非常安静。   缅因只是躺在床上打滚,偶尔忍不住了会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接着去舔自己。   除此之外,他和一只正常的猫没有什么两样。   也怪不得谢松亭之前看不出来。   谢松亭蹲在他的食碗旁边,看他最近饭量都减少了,大发慈悲地问:“要梳毛吗?”   “好。”   席必思走到他腿上,在他腿上舒舒服服地趴下来。   缅因很大一长条,趴下来完全贴着谢松亭的腿,炉子一样煨着他。   “你搭理搭理我,咱们一起规划一下之后怎么生活。”   谢松亭停下梳毛的动作:“规划什么?你是只猫,我喂饱你就够了,还有什么要规划的?”   “那每天梳毛要有吧,带我出门要有吧。”   “带你出门可以。和你聊天不行。我不想让小区动物知道我能听懂它们说话。”   谢松亭一板一眼,兴致不高。   “那没事,只要你带我出门。”   缅因高兴地打了个滚,差点从谢松亭腿上掉下来,被他捞住腰,捞一团温热的液体一样捞回来。   谢松亭抱着猫在地上坐下,免得猫再翻下去。   “除了喜欢我还有别的爱好吗?”   谢松亭语调平平:“别用嘴发情。你还没绝育。”   “我也没说什么。”   谢松亭扶起猫脖子,让猫和自己对视:“你别多想,喜欢你是我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不关我事,你喜欢的人是我,还不许我嘚瑟两下?”   “看见你嘚瑟就烦。”   缅因看了他一会儿,说:“……还烦我呢?就那么讨厌我?说出来我改改?”   谢松亭动作顿了顿:“你怎么改?穿越回去改吗?”   缅因:“在桥上那天我——”   “闭嘴。”谢松亭抓着猫的脖子,说,“别提那天了,不是那天你做错什么了,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有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缅因并不挣扎,睁着圆滚滚的猫眼看他,“生病我们治好不就行了?”   谢松亭憋闷地抿紧嘴唇,唇缝拉平成一条直线。   这种说不通的感觉让他胸口发闷。   他扔开梳子,趁自己还正常的时候说:“……你好像就是不明白,你是觉得自己能救我吗?”   席必思从他腿上下来,在他面前后腿坐下,微微仰视他。   “那没有,我没那么自大。”   “我看你挺自大,自己还是个不知道能活多久的猫,就开始在意我好不好了。”   “我不是不管自己,我是接受现实,既然我变不回人,那不如先把你养好。”   谢松亭往后靠,靠住沙发。   “……你烦死了。”   席必思:“这么烦,我亲你一口?”   自从凌晨醒了,谢松亭就没睡,他按住想爬他身上来的缅因的猫头,太阳穴突突地跳,抽丝一般痛。   面前的一切像崩坏的屏幕,黑白像素铺展开,雪花般哗哗变动,从猫开始,直到侵蚀目之所及的一切。   就像养了席必思的他自己一样,他要崩坏了。   他还记得和席必思解释。   如果毕京歌在这里,大概会夸他说,很不错,值得表扬。   “我是精神病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精神病人,我是大脑里面有东西长得就和正常人不一样,回路都不正常。”   “我知道。”   “你知道个鬼,你知道还会这么和我说话?”   “那你想让我怎么和你说话?我想给你卖个萌,这不是怕你受不了吗……还是你不知道我是猫的时候方便。”   他嘟嘟囔囔,最后一句很小声。   “……”谢松亭忍了又忍,“谁和你说这个?!”   “那你说,我听着。”   谢松亭向后摸着自己的头发,感觉自己像粘了一块扯不掉的狗皮膏药,要被烦死了。   “我是精神病人,你只和我生活了半年就信誓旦旦说喜欢我,你不觉得你的喜欢很无畏吗?你见过几次我发病?你要是和泡泡一样,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蹲在我面前说想亲我?”   “那你至少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别总想着把我赶走。”   “……”   缅因走上前蹭他的脚踝:“回屋吧,嗯?你太冷了。”   这种怎么说他都不为所动的镇定让谢松亭烦躁而慌乱。   十年不见,他怎么……   他怎么更粘人了!   “席必思,你以为我和你说着玩吗?治好我又不是你的责任?”   “治好你不是,喜欢你是,”缅因动动尾巴,鸡毛掸子一样的大尾巴盖住他的脚踝,“别的都听不见,我耳朵不好。”   “滚!”   “不滚。除非滚了你能高兴。”   缅因看他力竭地想推开自己,没有强行贴近他,说:“谢松亭,你别这么好,你这样我只会更喜欢你。”   谢松亭的眼神看起来像要把它的猫毛全都剃光。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之后被你犯病伤到,”席必思说,“但泡泡是泡泡,我是我。我是从人变猫,你别真把我当成猫了,我是席必思。你说你喜欢我是你的事,那我喜欢你也是我的事。让我不喜欢你,你别想。”   谢松亭满脸渗汗,在他说这么几句的时候,鬓角已经湿了。   席必思一直盯着他,见他状态不对,皱着眉问:“你心跳怎么这么快?你怎么了?”   猫听力比人好得多得多,缅因耳边,谢松亭的心跳就像擂鼓,越来越快,提高到一个很高的水平之后持续片刻,然后突然往下降。   他心律失常,同时持续性地渗汗。   缅因一猫爪踩在谢松亭手上。   谢松亭连反射都很微弱。   他乏力地想把猫推开,推不动,只好说:“习惯了……别烦我……我躺一会儿就行。”   “泡泡!快别睡了!出来!”   “哈欠……什么事啊把大王叫醒……嗷!你咬我干什么!”   泡泡被缅因从猫窝里咬起来,赶着走到谢松亭身边嗅了嗅。   “这正常吗?身体虚弱的人会这样?”缅因问。   “以前没这样过,”泡泡仔细闻了两下,“不太对劲,但是咱们两只猫又能怎么办——”   话音没落,缅因已经冲向门口。   谢松亭舌底发皱,一股一股地往外犯恶心,捂着嘴弯着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看着缅因打开门,消失在门外。   猫再回来时,谢松亭已经没有意识了。   “猫娃儿,你找我做啥子?别咬别咬我到了……”   “谢松亭?!醒醒?!怎么回事?!我日他个龟儿子……听得见老子说话不得?”   男人昏迷在地上,被来人抱了一下,竟然没抱起来。   席必思撞着来人的腿催促他,心想他要是个人,还轮得到这弱鸡?抱谢松亭都抱不起来?   但奈何自己现在只是只猫,打落牙也只能和血吞,还得把喜欢的人送别人怀里。   缅因跟在两人后面,等救护车来,趁医生不注意一下窜上车,在来人想摸谢松亭脸的时候,张口咬破了他的手。      谢松亭再醒来时是在医院病房,他手边有人的呼吸,但不是席必思。   要说他为什么知道……   解释不了,他就是知道。   他睁开眼,慢慢适应医院大亮的灯光,发现自己正睡在走廊病床上,在挂水。   周围吵吵嚷嚷,有病人家属聊天的,有外放视频的,器械模糊的滴滴声很远,又好像很近。   谢松亭慢慢坐起身,刚清醒一点的脑子又有想炸的趋势。   睡在他旁边的人被他抓着被子抖了一下,抖醒了。看天色,竟然已经下午,他至少昏过去了四个小时。   男生揉揉眼,说:“啊,哥,你醒了。”   他手上有新鲜的牙印,像猫的。   谢松亭动了动唇:“……方沐,你怎么在这,我的猫呢?”   方沐就是那个表白被他拒绝了的便利店店主,大四毕业半年,他仍然一脸学生气。   “咦,刚才还在这呢……”   方沐四处看了看,一个闪神,有什么东西已经蹿到谢松亭病床上,在他手底下亲亲热热地蹭他。   谢松亭问:“你去哪了?”   缅因把嘴里的猫绳放在他手里,喵了一声:“戴手上,把我和你拴起来。这不让猫进,保安大爷刚才把我撵得满楼窜,那家伙,凶神恶煞的。”   谢松亭花了毕生功力才压下想上翘的嘴角。   “猫绳哪来的?”   缅因不说话。   “宠物店里偷的?”   “不是,我叼起来被店主发现,店主喜欢缅因,就摸了我一下送我了。”   谢松亭看着缅因油光水滑的缎子皮毛,好久没有言语,半晌说。   “也不怕别人把你扣在店里。”   “这么担心我啊?”   “……”   外人在,谢松亭耐着性子没反驳他。   他看向傻着眼看他和猫说话的方沐,问:“怎么了?”   “没、没,”方沐笑笑说,“哥问猫就像能听懂猫说话似的……我给看呆了。”   谢松亭客气地说:“小猫和我都麻烦你了,抱歉,救护车和狂犬疫苗的钱我打给你。”   “哎哎哎,别这么客气,好歹也是一个小区的邻居,”方沐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这都是小钱,我那便利店很挣钱的,不用给我。”   “啧啧啧。看这小子乳臭未干的样子,他身上这什么味儿,奶味儿吗?”   缅因肆无忌惮地喵,头一次觉得自己变成猫是好处。   “他喜欢你?要不我走之前再咬他两口的?   “谢松亭,别告诉我你喜欢这样的,你对我都没这么好言好语过,我要吃醋了。   “你这眼光变差了啊,没我帅,没我……”   没你给点阳光就灿烂。   谢松亭默默在心里补充。   他明知道谢松亭喜欢谁,但就是要吃两口空醋,属于是自己玩自己尾巴尖儿,闲得无聊,非要喵两句彰显存在感。   谢松亭一把捂住猫嘴,把嘀嘀咕咕的猫脑袋按下去,礼貌地说:“这钱一定得给,要不是你今天来,我都不知道晕在家里多久。”   方沐被他温和的语气说得脸色通红,话都结巴了:“真、真没事,哥你醒了就行,医生说你是低钾血症,得在这输完液,等血钾检测结果正常了再走。”   “不了,”谢松亭要把吊瓶取下来,“医院带着猫不合适,我这就走了。”   方沐变了脸色:“那哪行,你这一瓶还没输完呢?”   谢松亭把自己挪到床边,没找到鞋。   方沐劝道:“哥就在这住着,我把猫给你带走,这总行吧?”   谢松亭盯着地板缝隙,好一会儿才喃喃。   “……不行,猫得和我在一起。”   方沐忙不迭换了个方式:“那我去给你买双拖鞋,你等着,别拔针啊!”   他没等谢松亭拒绝,已经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谢松亭沉默着把猫绳给缅因戴好,另一端在自己不扎针的手腕上缠上好几个圈,系好,系紧。   他无疑是纠结的。   他一边说,要把猫送回家,一边说,不能和猫分开。   在他摸过来的时候,缅因蹭过他手,心情很好,完全不知道谢松亭脑子里在想什么。   谢松亭在想……   他得把猫还给猫的家人。   这仅剩的几天就……就让他自私一下好了。   医生来查房,走到谢松亭这里时,他坐在床上,猫在他身后躲着。   医生推了推眼镜:“喝酒不喝?”   “不喝。”   “抽烟?”   “嗯。”   “熬夜吗?”   “之前熬了很久,最近半年都没熬了,就今天半夜没睡。”   医生官方地说:“只要熬夜了,损伤就是不可避免的,我建议每个病人及时止损。”   “我控制不了。”   医生说:“那就会不停来医院,猫还会被保安撵得到处跑,你见到你的猫了吗?”   谢松亭:“……”   医生还是看到猫了。   她话很冷硬,见谢松亭下意识想把猫挡住,叹了口气,说:“珍惜一下自己的身体,主人身体不好,小猫都不明白你出了什么问题。这么大了,怎么还让猫咪担心你?”   谢松亭无言点头。   医生把他的血常规检测结果给他。   谢松亭看了看和标准数值相去甚远的数字,问:“我得输液输多久?”   “至少两天,别想着出院了,鞋都没有。”   谢松亭:“谢谢医生,我能把要挂的水先拿了吗,有人来照顾我,一起拿了方便让他换吊瓶。”   “可以,去那边取。”   医生指了个方向,背过身后叹了口气。   劝不动,还是要出院。   方沐回医院时,谢松亭已经收拾好,拔了针。   他穿着熊猫睡衣牵着猫,接过方沐买的拖鞋穿上,刚才去拿吊瓶没穿鞋,脚上沾了点灰,也不在意。   旁边方沐手快,先他一步拿起他这几天要挂的水。好在刚才的一瓶已经挂完,不用再费劲拿着,不然更乱。   从医院住院部到门口,方沐一路上活动了好几次胳膊。   谢松亭坐进出租,用还贴着创可贴的手把吊瓶接过来:“可以了,我自己拿着吧,太辛苦你了。”   “嗯,好。”   方沐不好意思地甩甩脱力的手臂。   两人坐在后座,缅因蹲在吊瓶袋子上,他们中间。   方沐手机瘾很重,现在却连手机都不舍得刷,时不时用后视镜瞄谢松亭两眼。   缅因冲着他喵喵乱叫。   “谢松亭,他看你好几眼了,你就不能说他两句?”   “……”   “我要嫉妒疯了,我看你一会儿你就要捂我脑袋,他光明正大看你你一个字也不说,我冤不冤?怎么还区别对待?”   “……”   谢松亭怎么说,出门被别人看是他能阻止的?他这是昏迷了,不昏迷不就记得戴口罩了吗。   无理取闹。   “我挠他了?我真挠他了?”   “……”   谢松亭和他对视,心想,神经病。   方沐见猫叫个不停,没话找话:“哥,你的猫怎么一直叫,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谢松亭言简意赅,拉着猫后脖颈皮把猫拉到自己腿上,制止了他的后续行为。   “他发情。”   他总不能说缅因磨爪霍霍,正准备给方沐来一下子。   方沐:“哦哦……发情了还知道去找我,它真聪明啊……”   谢松亭:“嗯。”   看得出男大学生绞尽脑汁想话题,只是谈话的另一个人毫无兴趣,一个嗯字,让后半程的车厢安静无比。   到地方,谢松亭把猫绳解开,让缅因自己咬着,方便自己拎着一堆要挂的水向前走。   缅因咬好绳跟在他腿边,大尾巴摇晃着缠他的腿,像只威风凛凛的保镖。   方沐还要来帮忙,被谢松亭避开了。   谢松亭:“一起吧,我们顺路。”   自从拒绝方沐之后,谢松亭何曾对他这么和颜悦色过?那之后他连烟都不在方沐这买了。   方沐当即也不在意吊瓶了,跟在他身边往便利店走。   到便利店,方沐问:“哥,你要买点什么吗?我给你送家里?”   话没说完,就看见谢松亭拎着吊瓶,用扎针的手拿着手机,扫码转给他钱,说:“不用了,不买东西,今天谢谢你,以后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随时叫我。”   方沐一颗刚扬起的芳心碎成八瓣儿,差点流下宽面条泪:“……好,好,哥你慢走。”   扫码付钱有延迟,他听着支付宝到账两千元,在收银台坐下,靠着背后的烟柜长叹了口气。   不远处,谢松亭正拎着一兜子挂水往自己屋走,背脊绷直,步伐缓慢。   缅因寸步不离地跟着。   明明早上还昏迷在家里,现在却一点想让别人帮忙的样子都没有,给这么多,是完全不想和他有牵扯。   真是好大一个冰美人,融化不了……   也不知道谁能追到这样的……   方沐只是稍微一想,也知道自己和谢松亭没戏,接着刷短视频去了,抬手看见伤痕,不忘吐槽一句猫。   “仙人板板的,下嘴真狠。”      周四。   电梯里只有毕京歌一个人,她讲电话没有收敛。   “是,你的身体调试了六个月,基本调试好了。   “现在回去也不是不行,只是还有一点问题。   “不是大毛病,就是多了点东西。   “不耽误生活,也不是不好看。   “很着急的话就回去,你回去就知道了,我在家里给你留了半根羽毛,够你回身体里了。   “茶几下面。”   刚好电梯门打开,毕京歌走出电梯,看到自己咨询室门口多出来的一团……   一个人。   靠墙蹲坐着的人转脸过来,看到她,和她打了声招呼。   “毕老师。”   “下午好,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好久不见,您气色很好。”   谢松亭从地上站起来。   他穿得很薄,即使在深冬,也没有臃肿的味道。   黑羽绒服,黑色长裤,黑色长发,和这里冷沉的装修融为一体,只露出雪白的手和脸。   毕京歌看了他一会儿,看到他垂下的左手上一片青紫,也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   他说毕京歌气色很好,毕京歌却想说,他比六个月前更死气沉沉了。   他还说……   毕老师。   我想把我的猫送走。 第16章 第三周   毕京歌来之前提前打开了空调,推门进屋时,屋里暖洋洋的。   谢松亭在这样温暖的环境里下意识困倦,他走进去,发现板凳还像六个月前那样,在原来的位置。   这次他没选板凳,在沙发上坐下。   沙发垫撑住他的腰背,包裹他一般,和他带着的怪物一起。   在毕京歌开口说话之前,他说。   “这几天我一直在埋怨你。”   毕京歌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向前回想:“是我之前说你喜欢他,对你造成困扰了吗?”   谢松亭闭眼。   “嗯。”   “对不起,我很抱歉,是我影响你的生活了。”   “道歉倒不用,我只是觉得……我还以为……这两个字会跟着我的尸体一起烂在泥地里,或者变成一坛灰。”   “你不想让他知道,为什么?喜欢别人又不是件羞耻的事。”   “对我来说是。”   毕京歌:“现在你什么感受?”   “我……胸口泛酸,像团浆糊,正被人拿着汤勺搅……我想缩起来……和你说这几句我已经受不了了,我不想说了。”   毕京歌很高兴。   在之前两次咨询里,谢松亭完全没有任何直白地描述自己感受的语句。现在这样的回答无疑是巨大的进步。   “很棒了,六个月前你连谈到这些都会不适,现在你已经能和我描述你的感受了。我们慢慢来。你感觉不好,是他对你的话有什么样的反应让你感到负担了吗?”   谢松亭在沙发上歪倒:“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负担,我根本不想看见他。”   “你一向含蓄,这么直白地描述自己情况倒是不多见。”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是回避型人格、低自尊型人格,或者抑郁倾向。我之前的咨询师喜欢这么说我。”   “我不定义人,”毕京歌说,“这些不是你的问题。你的经历,你的过去,你的创伤,或者说你的现实,才是你的问题。   “假如一个人抑郁,那抑郁症不是她的问题,让她抑郁的现实才是,抑郁症只是她的解决办法而已。如果现实世界符合她内心的秩序,那么她会痊愈得非常快。”   谢松亭睁开眼,发现毕京歌竟然一直注视着自己。   他迷茫地说:“毕老师,我这样是不是太神经病了,怎么有人喜欢我,我都没法好好接受?”   “你不熟悉这些,”毕京歌并不否定他,“小时候妈妈爸爸和你说过我爱你吗?”   谢松亭竭力回想。   “没有。”   “你没有经历过,当然也不知道怎么接受。”   谢松亭认真地审视自己:“抛开我会不会这个话题,我也不想接受他的喜欢,我烦他。”   “主要是烦他哪一点呢?”   “烦他在我面前晃悠。”   “你用晃悠这个词,那就有的说了。晃悠是个持续不断的行为,你觉得他不该在你面前反复出现?他不该在你身上花这些时间吗?”   谢松亭:“……是。”   “那你再试着回想自己的感受,这又是为什么呢?”   “让我的喜欢和我一起烂掉就好,他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在意。现在这么关注我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没离开过。”   毕京歌:“一般只有在美好的事物离去的时候,人才会感到遗憾和难过。”   谢松亭缩在沙发里,说:“……嗯。高中有段时间我们关系还不错。”   他把那次和林晓打架受伤的事和毕京歌说了,又说。   “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   “不明白他为什么来救你吗?”   “不是,后来席必思和我解释了,他听到班里男生聊天,想着林晓可能会刁难我,就去看了看,没想到撞上我们打架。很合理,他就是这个性格,比较……热心。”   “他热心?但他一开始没答应林晓作弊不是吗?不然林晓也不会来找你。”   谢松亭茫然地说:“我也没答应。”   “这不一样。”毕京歌摇了摇头,“你不帮他是看不惯他,如果按你说的席必思和谁关系都不错,很热心,那他帮一下林晓,林晓肯定会给他更好的条件,他也不好拒绝,但他回绝了,为什么?”   “他不需要吧……”谢松亭尝试思考,“他家也挺有钱的,我记得有同学说他一件衬衣三万块,不缺这个?”   毕京歌笑了:“你还记得上一次咨询你对他的评价吗?”   谢松亭一点犹豫也没有:“会装。”   “为什么这么觉得?”   “就是……一种感觉,”谢松亭说,“有时候我看到他和别人笑,会发自内心地不舒服,他的动作和眼神明明是高兴的,但我觉得他……不喜欢这样,但他还是会花很大力气和别人搞好关系,弄得一片其乐融融。假如我对自己的评价是别扭,那对他的评价就是麻花。”   “既然他那么会装,那为什么一开始拒绝了林晓?他答应了,不就没有你这件事了吗?”   谢松亭皱起眉。   “他只在人际交往上稍微费了点功夫,对不对?但原则上还是很正直的,所以你讨厌他也仅限于他的表面。   “人和人交往的时候,深层的吸引在于内核和人格。”   谢松亭默然。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表情更迷茫了。   “你刚才说不明白,是不明白什么?和这个有关吗?”   谢松亭:“就缝针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早上起来席必思给我带的饭,他在医院陪了我一晚上,没怎么合眼,早上碰见他妈妈的时候……他心情不太好。”   谢松亭当时只是半醒,闻到紫米粥的香味,头沉沉地坠着,意识清醒。   病房门半掩着,他听到席必思和席悦在病房门口谈话。   “住宿可以。”   “那没别的了,我回去找谢……”   “但是不能更进一步了。”   “……为什么?”   席必思这句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竟然罕见地生气了。   席悦的声音飘在半空,难得的严肃。   很轻,很低。   “你是人吗?”   谢松亭问:“他妈妈问他‘你是人吗’,是什么意思?”   毕京歌沉默少许。   “他妈妈可能误解了他喜欢你,所以提前警告他?”   谢松亭重复了两句不同音调的你是人吗,说:“骂人不是那种语气。骂人会压重‘是’字,但他妈妈那句……重音压在‘人’上,好像他……好像他应该是条鱼?或者一只鸟?他不是个人。”   毕京歌被他的说法逗笑了。   谢松亭也稍微带点笑意:“……我也觉得扯淡。不想深究了,和你说完觉得可以翻篇了。”   “那就太好了。”   “后面……席必思从走读改成住宿,连着整个宿舍楼都一起装修,他们都说席必思状元郎还没上任就造福人民了。”   “他是为你来的。”   “嗯,怕林晓后面再找我麻烦,”谢松亭说,“年级主任还亲自来给我换了宿舍,换到和席必思一间。”   “这之后你们的关系变好了吗?”   “没有。”   “我还以为……”   “我也以为,”谢松亭回忆,“但我没想到他还是帮林晓做了弊,所以我们……又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架呢?他没答应你不帮林晓。”   “是的,我越界了。”谢松亭说,“现在想想,他这也是为了我,而且其实我很在意他,我那时候觉得这是嫉妒他才会一直盯着他,现在才能承认……我是在意。”   “林晓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   “嗯,他和人打架的时候很喜欢……让人流血,经常挂着一串钥匙,上面带着把小刀,没事就在班里耍着玩。我猜席必思是怕他报复我,所以帮了他。后来林晓经常嘲讽我清高,看不起我。林晓这个人很奇怪,他看不起的人他不屑招惹,所以之后我和他也没有关系了,直到毕业。   “席必思应该是怕我再和他犟。怕林晓求我不成,还拿不到车,把气全撒到我身上,所以他不仅大费周章地把我从那个寝室里捞出来,还要每天和我住一起。”   “他考虑得很周到。”毕京歌说,“那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   “很不错。”   两个男孩的宿舍在走廊尽头,平时没人来,再加上席悦给学校捐了两百万,装修都比别的宿舍好一大截,不限电不限水,还有暖风机。   和以往长冻疮的冬天不同,谢松亭那个冬天过得非常温暖。   暖风机搬来时侧对着他的床,谢松亭每晚脚底都是热的,早上起来时温暖得不可思议。   “但我那时候还是和他吵架了。现在想想,真是不知好歹,”谢松亭笑了笑,眼神怀念,说,“瞎子都能看出来他给我花钱,我还和他吵架……你知道吗,我和他吵架的时候都在想,弄这么舒服,只会更有精神和他吵架。稍微冷一点我都会闭上嘴,因为我体质很差,散热快,不舍得张嘴。冬天我甚至不和人吵架。那段时间我周末都不想回家,因为宿舍更暖和、更舒服。   “不过在学校的周末只能吃两顿,做题做到晚上,简直眼冒金星地在那写,大概是唯一的缺点了。”   “家里给你的钱不够你吃三顿的?”   “嗯。倒是饿不死我,只会让我很难受,但如果我回家……就会稍微富裕一点,因为周六回家,周日回来,不用花饭钱,只用花坐公交车的钱,一来一回,两块,剩的就可以攒着,但在学校吃饭要二十二块。”   “二十二块是怎么来的?一天十一块?”   “早上三块,两个鸡蛋,两张学校食堂的饼,中午五块,学校一荤两素的盒饭,晚上三块,买个红薯,红薯按斤称着卖,一两块左右浮动,再买个鸡蛋,要是红薯不贵就再买碗粥。那时候六中食堂还算便宜。   “不过排队很麻烦,学生太多了,每次去排都是长队,除非下课跑得特别快。买饭排队还有人把单词本拿在手里背,排着排着队,食堂变成教室了,全在背单词。”   “你不喜欢。”   “嗯,现在我只要看到大长队就会远离,看多了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背单词一样。像在念咒。   “而且那时候一周只能前五天这么吃,因为我妈两周给我一百三,一周六十五。一天这么吃是十一块,五天五十五。吃不够会很饿,饿得学不进去。然后剩下十块过两天,随便吃点,饿了啃点馒头。   “这两天反正是周末,饿一下没什么,我可以缩在宿舍一天都不动,写累了就睡,饿了也睡,睡醒了接着写。   “现在让我回忆高中,除了席必思和他给我的东西,关于我自己的……我就只记得,很饿,很困。”   他太困了,有时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都会睡着。   不过也没关系,因为他家在终点站。   秋冬季节尤其萧索,三十三站的路程,每一站司机都会兢兢业业地停车,车厢里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暖气在开关门等乘客的几十秒里散了个一干二净,频繁把后座困倦的谢松亭冻醒。   车开起来的时候,车窗震动地尤其厉害,平常人靠在上面只会觉得震得嗡嗡作响,谢松亭却能睡着。   有时他睡醒了,睁眼一看,还在半路,茫然地抱着沉重的书包四处观望。   干黄的木叶在空中翻卷着飘落,被公交车重重碾过。   谢松亭看着看着,从下午看到天黑。   他兜里只有两个硬币,一张蓝黑色的十块,觉得自己就像被切断养分的那片树叶,被公交车重重地碾碎所有的梦和幻想,碾碎天真,也碾碎希望。他生活里没有任何的多余可以让他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快乐一些,只会拮据得让他沉睡。   接近七点时,天完全黑了,运行了一天的公交车安静而疲惫,带着难闻的人类气息。   公交车轮压过井盖,咕隆,咕隆。   他和沉默的司机一起路过工业园区外围,看到一个举着割草机,嗡鸣着剪草的工人。   草叶流出木的香气。草像很痛苦地死了。   可谢松亭还活着。   活在这喧乱、薄纸般的人世间。   “席必思没帮你?我以为他会给你钱。”   “他想帮,我没让。”   “为什么?”   谢松亭整理一下语言,和她说了。   毕京歌这才知道,其实谢松亭把那段记忆美化得简直面目全非。   因为他几乎每次回家,都是为了被打。   为了、被打。   他试过不回去,结果那次他爸拿着藤条,在六中校园里找到缩在角落正在吃饭的他,把他抽了个鲜血淋漓。   谢松亭很能忍痛。   打到最后,他一语不发地躺在地上,凌乱的短发遮住眼,也遮住他的眼泪,只记得自己最后求饶说。   “我回家……我回家……”   有几个路过的学生看到,叫来学校保卫科的人把他爸架了出去,在那之后,每个进门的老师学生都要查工作证和走读证。   席必思听说了。   问他,他没承认。   那时他和林晓的事都过去了很久,接近一月,天寒地冻。   周考果不其然又没考过席必思,他回家挨了顿打,吃了几顿饭回学校,背上疼得要命。走进宿舍太累了,席必思不在,谢松亭不会主动开暖风,就那么爬床上睡了。   他睡相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背上的伤口。   谢松亭醒来时,周围暖气氤氲,床边多了个人。   那人的校服上一股柠檬洗剂清香的味道,就站在他上床下桌的步梯上,捏着他一点衣角,不碰他,也不做别的,只看着刚睡醒的谢松亭的背,叫他的大名。   “谢松亭,你骗我。”   他下一句应该是你明明说你爸不打你。谢松亭后来猜的。   他也是有自尊的,虽然不多,就贫瘠的一点,但也有。   因此他立刻从睡梦中清醒,揪回衣角盖住青紫充血的背,两秒内就进入了应激模式。   “别碰我!”   席必思放开手,站在步梯上,眼神像水,几乎把他包裹了,声音很轻地问他。   “……疼不疼?”   谢松亭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他痛恨他怜悯的眼神,但他那时第一次被人那么关心,感性竟然把应激系统压制了,于是只能僵在床上压着衣服,眼神无措,背后火辣辣地疼。   席必思问他为什么被打。   他竟然也回答了。   没考第一就会被打。   席必思没问为什么不考第一就被打,只是说……   那为什么不让我帮你?钱我借你,考试名次我也可以让你,都是可以解决的。   谢松亭从床上坐起来,说。这么点钱够花了。你说名次是非要来气我吗?我只有成绩,只会学习,我不像你什么都会,成绩好运动好还有别的爱好。你在成绩里掺假和侮辱我有什么区别?考不过你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了。至于我爸打我,那是他的问题。你别管。   席必思沉默了会儿,说,那我给你抹点药。   谢松亭看着他。   席必思,你已经帮我够多了,可以了。你之前让你妈帮我缝针,把我从林晓那个宿舍捞出来,还有你现在要帮我上药,我都还不了你。我不是你,我没有本钱。   谁要你还。席必思拿着红花油上他的床,推推他完好的手,说,你过去。   一米二的床,两个人实在挤,更何况其中一个个子很高,经常运动,肌肉结实。   谢松亭被他挤得挨着墙,趴着被他擦红花油。那人按开他发紫的淤青,谢松亭用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没叫出来。   太疼了。   墙壁很凉,背上的手才更显得暖。   席必思摸着他的背,自然知道他多紧绷,说,想叫就叫吧,我又不会笑你,我看着都害怕。   但其实他力道已经很轻柔,且手很稳,他并不害怕,只是缓解谢松亭的紧张。   一次弄完,你快点吧。我忍忍。   谢松亭嫌他废话多,不肯出声,埋头在枕头上把自己闷住。   他常年在屋里坐着学习,不见阳光,黑发和脖颈对比,视觉冲击力很强。   席必思擦到他肩胛,看着他脖颈凸起的骨头,慢慢停了。   擦完了?   嗯。席必思收回手,动作有点快,把推到他肩膀的内衬拉下来,说,你别太能忍了。   谢松亭没听清,问,嗯?   一小截鼻音很短,像在撒娇。   席必思起身下床,说你不用这么忍,有时候想哭就哭。   谢松亭说,对我爸没用。   席必思顿了顿,说。   对我有用。   谢松亭当时没懂。   谢松亭:“他想送我那个第一,我没让。后来他见着我就想逮住我给我讲题,我也没让。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贱的,他愿意让我,愿意教我,我收着不就好了吗?   “可我那时候真的只有成绩可以说事了,我不想连我最引以为傲的成绩都不是我该拿的位置。我愿赌服输。   “我看的电视剧很少,偶尔看到主角固执己见会很不理解,心想你犟什么?   “轮到自己了我才知道,我比主角犟多了,有些东西不能变就是不能变,不然我自己先崩塌了。   “那是支撑我的东西,拿不到第一,我高三一整年第二也是我学得好,但如果连这一点点变了,我就不是我了。那是我仅剩的骄傲。”   毕京歌:“我敬佩你。只是你也得停止贬低你自己,这不是贱,是你内心的道德标准比许多人都要高,这些帮助对那时候的你来说,就像作弊。也可以说这是你领地意识的一种体现,从小到大你拥有的东西很少。不是你自己学来的,你不觉得是你自己的。”   谢松亭:“我不太想承认,但是你说得对。”   他很快又说。   “还有什么要聊的吗?我想想,高三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即使和席必思住一个宿舍我也话很少。也就我被打,回学校,他给我上点药。其实他学得也挺凶,对得起他那个第一,晚上到点关灯睡觉,我们也不聊天,关系也就不冷不热吧。   “只是班里那几个男的嘴太碎了,闲着没事就挑拨离间,被我堵了几回还是要说,后来我想清楚了,这群人靠瞎编缓解压力,谁的谣都造。变态的高三产生变态的人。就随他们去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那伤疤呢?你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下次再说吧,今天也快结束了,我说得口渴。”   “有水,来。”   谢松亭喝完,抓着纸杯摩擦,沉默着,感觉自己说完了自己的前半生,不知道说什么。   毕京歌看他不开口,主动问。   “你现在想明白了你喜欢他,这不是很珍贵吗?为什么总想把你的猫送走呢?”   许久后,他才回答。   “毕老师,你说美好的事物离去才会让人遗憾,你说得对。”   他避开毕京歌悲悯的目光,嘶哑地说。   “我约了今天半夜的绝育,等养好伤,我借口去首都,把他送回去。”   毕京歌以为时间会让他犹豫,让他挽留,但未曾想,其实他从始至终都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到他会把席必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外推。   “要说理由……”   因为谢松亭觉得……   席必思有担忧自己的家人,有自己该得到的爱。   他不该在这,不该在这个逼仄的屋子里陪着他,不该面对谢松亭该自己解决的这些情绪,不该面对他的幻觉,不该面对他时常崩溃的自己。   不该爱他。   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他就像在被凌迟,钝刀下去,磨了数下,皮肉全红,流出温热的、颤巍巍的血。   他们所有的缘分在高中时就全部算尽,再多一点,都是馈赠。都是负担。   谢松亭知道自己贪婪。   他名为爱的沟壑深不见底,不祈求任何人将那里填满,现在竟然有一个人来了,说喜欢他,看起来十足热情、信心满满。   他当然不会觉得来人大言不惭,只是很难过,也很悲观,更怕自己上瘾,所以要尽快斩断。   不要靠近名为谢松亭的深渊。   破碎的心承受不住爱意,如水的喜欢只会将他冲垮。   十年不见,不必再续前缘。   而且……   “他很好,好就好在……他从来不属于我。   “我怕和他恋爱之后关于以前的记忆也变色了,我怕他其实和我想的不是同一个人,我怕他这么好只是因为十年没见,我把他美化成这样。   “我接受不了我记忆里唯一的一点美好也离开我。我靠过去生活,一旦变了,我怕我彻底崩盘。”   谢松亭流眼泪无声无息,说话时虽然也会口鼻发塞,但不明显,让人很难察觉到他哭了。   前面难捱的高中生活,他没流泪。   却在这里流泪了。   毕京歌问:“十年了,你成熟了很多,你不相信他也一样吗?”   “都十年了,我怎么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这半年他装成猫骗我我都没分出来。他要是还想骗我,我能怎么办?   “我甚至不知道他说喜欢我是不是装的。我不喜欢他还能讨厌他,喜欢他的话什么也看不出。   “我分辨不了。   “我已经精神分裂了,我怕一不高兴大脑再变出点别的什么,让我连回忆他都做不到。他最好在我记忆里永不褪色,这样最好。   “这是……我记忆里唯一好好存在的宝物,我不能让这些碎掉。”   谢松亭从沙发中起身,无视侵占了半个屋子的黑雾,说。   “就这样吧,毕老师。时间到了,再见。”   大门关上时,他一滴眼泪砸落在把手上,怪物冒出头轻嗅一下,跟上离去之人。   水痕清浅,很快蒸发,散在空调的热风里。   毕京歌长长叹气,即使听她说话的人不在,也依然说。   “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只当你的回忆?”   “任重道远啊,席队。”      谢松亭到家时睡了一会儿,附近的宠物医院二十四小时营业,所以他约的半夜。   醒来时,缅因脑袋靠着他膝盖,后腿搭在他腿上,尾巴蜷起盖住肚子,缩成一个毛团。   谢松亭心情还算稳定,摸了摸他,说:“醒醒,带你去绝育。”   他知道自己很快会重回黑雾的怀抱,虽然痛苦,但好歹熟悉,所以还算安心。   就这样慢慢回归“正轨”就好。   缅因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眼神疑惑。   “怎么了?带你去绝育,你答应我了。”谢松亭说。   “……这是哪?什么绝育?”   缅因爬起来。   它声音清脆,和席必思不说沾边,只能说完全不同。   它又问:“你是谁?你是人啊。竟然能和我说话,我也能听懂,天呐,你真神奇。你好,我叫贝斯,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我说我叫贝斯,我的主人叫席必思,你见到他在哪了吗?我怎么在这?”   谢松亭按住床头架尖锐的边角,手心锐痛,表情难看得像死了老公。 第17章 看谁来了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滚,谢松亭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但他说话了。   “席必思工作有点忙,把你送到我这寄养几天,我是他高中同学。”   所以席必思去哪了?   席必思去哪了?   他说自己车祸醒了之后就躺在猫的身体里了,现在猫回来了,他呢?   谢松亭指甲掐进手心里,两眼发黑,被电话铃声拉回。   “您好,是谢松亭先生吗?”   “……”   “您好,您在手机旁边吗?您预约的凌晨三点五十的公猫绝育,提前给您打个电话。您好?”   “……我在听。”   “您能准时来吗?和您确认一下时间哦。”   “嗯,能。”   “好的,那么祝您生活愉快,医生在宠物医院等您哦。”   他挂下电话,对上缅因清澈的眼睛,说:“……我们走吧?”   “去哪呀?”   贝斯跟在他身边,好像和席必思一样,但又哪里不一样。   门口玄关有一个柠檬,谢松亭原本打算太困了就路上吃,现在他拿起柠檬,生生将其抠烂。   柠檬的汁水流过他指节,有几滴滴落在瓷砖上。   他蹲下来,把手上的柠檬汁送到贝斯鼻端。   贝斯嗅了嗅,没有皱脸,反而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尝味道。   谢松亭躲闪不及,被它舔到一点。   舔完,它说。   “还挺好吃的,酸酸的耶,上头,哎……怎么拿走啦?”   谢松亭把烂掉的柠檬放在玄关,手腕重重在柜子上磕了一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不是席必思。   席必思闻到柠檬就会皱起脸,只是把柠檬凑近他,他都会整个猫脑袋往后仰,露出嫌恶的表情,偶尔被熏到,还会不自觉地呲牙。   贝斯还在疑惑地喵喵叫。   谢松亭:“绝育之前六个小时禁食禁水,不能舔了。”   贝斯温顺地说:“好吧,我听你的,你现在是我的代理主人了。”   “嗯,来。”   贝斯走进航空箱:“你带我去哪呀?是你说的要去绝育吗?绝育是什么?”   谢松亭想了想:“绝育就是让你……不再难受地发情。”   “啊?”贝斯看着面前的笼子被关上,猫脸失色,“不能找小母猫啦?”   “也可以找,就是……不会不受控制地乱尿乱滚乱叫了。”   “原来是这样,”贝斯舔了舔手,“那还好,可以接受。”   谢松亭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有点疼。”   贝斯隔着航空箱网门和他说:“没事,我很能忍疼!我是我家六胞胎里最壮的那个!”   谢松亭不知道怎么安慰它,心想你从医院回来就知道了。   去医院路上还是打的出租,谢松亭下车,医院灯火通明,门口站着值班的小妹把门拉开,说:“欢迎,是来绝育的那位吧?跟我来。”   谢松亭被她带到等待区,拎着猫进去检查。   抽血检查的贝斯十分配合,全程竖着尾巴蹭来蹭去,成功要了五根猫条,谢松亭收下了,准备手术之后再喂给它。   谢松亭看见前台在表格里给贝斯的备注:究极社牛、乖得要命。   下面挨着的一只孟买猫的备注:绝世凶兽。   他看了一会儿,弯起眼睛,又很快恢复面无表情。   随着贝斯被带进手术室,谢松亭在它扭脸看自己时说了一句别害怕。   贝斯喵了一声。   “我没害怕呀,怎么感觉你比我还害怕。”   谢松亭没有回答。   这深夜又安静下来。   他坐在等待椅子上,呼吸在口罩里翻滚,冷沉得像具尸体。   等待时间很短,不到二十分钟。   贝斯被推出来,吐着舌头,眼神不太聪明地看着谢松亭。   它被送进航空箱里,医生叮嘱一些术后注意事项,谢松亭等贝斯麻药醒,看它甩甩脑袋,还算精神,就离开了。   到家他没把贝斯放出来,依然锁在航空箱里,怕绝育后会乱跑,伤口再开裂。   怕贝斯无聊,他坐在航空箱前面,和贝斯聊天。   贝斯主动问:“你知道我主人现在在哪吗?”   “不清楚。之前他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泡泡这时才睡醒,从窝里跳下来,走到一人一猫身边舔毛。   谢松亭:“认识一下,这是贝斯。”   “我知道这是贝斯,”泡泡说,“它不是……”   泡泡卡了壳,想起来之前的猫其实是席必思。   “它才是贝斯?”   谢松亭:“嗯。”   刚从麻药里醒来,贝斯不太清醒,问:“你们都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主人用你的身体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半年,你都没感觉的?”   泡泡嘴快,谢松亭还没拦住,它已经喵完了。   贝斯震惊地瞪大眼:“我一觉睡醒就这样了。”   谢松亭又问:“你睡着之前不是和他待过一段时间吗?那时候他在干什么?”   “工作。”   贝斯想了想,下意识想站起来,被疼得又坐回去,连着伊丽莎白圈磕了自己一下。   泡泡哈哈大笑。   贝斯认命地躺回去,脾气很好,说:“每天都在工作,正常下班,中午他也在单位,回家了和我玩一会儿,运动一会儿,就回他自己屋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嘛。”   “单位?”   贝斯点点头:“嗯,好像是什么保密单位,反正我不清楚他都干什么了。有时候还会受伤,满屋子都是血腥味。”   谢松亭问了点别的,结果就全是自己知道的了。   刚绝育的猫伤口很疼,贝斯受不了,一直喵喵叫。   泡泡嫌吵,去客厅沙发睡了。   谢松亭把贝斯放出来,抱到卧室床上,和自己挨在一起,不断摸它的头安抚它,过了4h断食时间后给它喂了点猫条。   直到天明,它才安静下去,渐渐睡了。   眼看快到八点,谢松亭又想给毕京歌打电话。   却想起来这已经不是之前那半年的情况——除了每周固定的咨询室时间,其余时间他不应该给毕京歌打电话。   那他怎么办?   谢松亭视线乱扫,试图从卧室凌乱的东西里找到根烟。   席悦给他的吃的早在过去半年吃光了,猫粮和罐头也下去不少,谢松亭中间补过一次猫粮,现在看没剩多少,很快又要补。   卧室空荡荡的,足以容纳他黑沉的雾海。   谢松亭双眼失焦,茫然地想。   席必思要是就这么死了呢?   席必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去咨询室之前。   缅因说,早点回来。   那时谢松亭一心想把他送走,没理他。   那怎么能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呢?   他空茫的视线里,逐渐汇聚出一个人影。   谢松亭知道那是谁,撑着床往后退,直到靠住床头,退无可退,才敢直视那个幻觉。   那幻觉是席必思。   第一次去毕京歌的咨询室时,毕京歌问过他,这些幻象产生有没有什么规律?   谢松亭说,没有。不知道。   其实他说谎了。   他知道席必思的幻象为什么存在。   因为那是他长大到十七岁,第一次遇见一个这么好的人。   是会说自己买多了饭把饭分给他的席必思,是故意把暖风机调到他这边的席必思,是在同学面前闻到他阴干的衣服味道时会把自己的校服换给他的席必思,是看到他割手时怒不可遏地威胁他的席必思,是拨开他的刘海说你长得特别好别老遮着的席必思……   这些他不会和毕京歌细说,但全在他回忆里,擦也擦不掉。   因此……即使后来席必思离开了,谢松亭的记忆下意识挽留他。   幻象被他的情绪滋养,慢慢变成席必思的形状,并永远定格在十七岁那年。   现实中,幻象正冲他微笑。   谢松亭流着眼泪,捧起长而柔软的头发,遮住自己的眼,也遮住身体。   他的头发浓密而乱,就像新的、不合适的躯壳,将他完全包裹。   他声音发抖,但还记得压低了——   怕吓到睡着的贝斯。   “别过来……”   过去半年,席必思的陪伴效果卓然,让他不会完全迷失在这片雾海,还记得关心小猫。   但谢松亭却觉得更痛苦了。   我醒着,你呢?   席必思,你在哪?   我是不是该提前去首都看看你?   幻象靠近,在他面前蹲下。   “别过来,别过来,我求你……求你……”   别过来,我这十年以来无法消失的执念。   别过来,我这十年以来一直喜欢的人的残本。   别过来,我这十年一直幻想着的……对另一个人爱的……卑微渴求。      醒来时不知道几点,可能是下午,谢松亭头痛欲裂,浑身烧红,知道自己又发烧了。   卧室门没关,冷风从阳台灌到客厅,再到卧室。   一呼一吸,沁凉到肺里。   他撑起身体,下意识去摸手边的药板,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之前是席必思叼着药板拿给他吃。现在席必思不在。   想喊泡泡,泡泡不在猫窝里,不知道去哪了。   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发现自己竟然想拿药。   身体的求生欲望比他脑子的强多了。   谢松亭从床上起来,去客厅找药,却看见门口门没关。   他听到泡泡的声音。   “可以了吧?本大王就给你带到这里了,回头记得给我罐头。”   “好。”   声音很低,一个短音,很快断掉。   谢松亭往前走了两步,荒谬地想。   ……席必思的声音。   他连发烧都能烧出幻听了?   他没穿鞋,光着脚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看,很巧没惊动门口的一人一猫。   来人背对着他,正蹲着挠泡泡的下巴。   这么冷的天,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戴着帽子,袖子撸到臂弯,露出半截麦色的结实手臂,上面是健康的晒痕。   还背着个鼓囊囊的背包。   谢松亭后退了两步,像见了鬼,觉得自己一定是病得不轻。   他不知道时隔十年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感觉这人是席必思,而且这念头还很强烈。   “啊!谢松亭,你醒了!”泡泡惊讶地说,“快看谁来……”   那人扭头起身,笑容洋溢,想说什么,就看见谢松亭想也没想就要关门!   来人手比脑子快,伸手卡住了门!   他手被门缝一夹,倒抽一口凉气,说:“谢松亭,十年没见,你给我这么大礼?”   谢松亭怔怔地看着他收回手,向掌面吹气。   下一秒,谢松亭抓稳把手,又要关门!   “怎么还要关?我就那么不招你喜欢?”席必思狞笑着抓紧门框,没管自己青了的手,“看见我就跑,你见鬼了?”   他手臂发力,抓着门板向外拉,慢慢把门缝扩大。   真不知道这人怎么躺了六个月病床还跟什么事没有一样,怎么他现在在蓉城,怎么还要进他的门!上午他还以为席必思死了!   门里抓着门把手的谢松亭根本不是对手,满心的疑问几乎要冲出喉咙,怒道。   “谁管你……是人是鬼!”   席必思和他角力了一会儿,发现他一点劲儿也没有,反而满脸通红,关切地问:“你怎么又发烧了,别和我犟,让我进去,你又犟不过我。”   谢松亭头脑昏沉地摇头:“我发烧和你有什么关系……滚啊!”   “我是猫的时候不说好了我变人就给我个机会?怎么我来了你跟兔子见了鹰似的撒腿就跑?你快松手,别和我磨叽。咱先进去吃药,看这烧的,还能认清我是谁吗?嗯?亭亭?”   “亭亭你个鬼!谁让你这么叫我了!还有……我说的时候……可没想过你能变回人!”   “合着你耍我来了?”席必思缓慢地往外拉,看门缝逐渐扩大,找准机会钻进门里,攥着他手腕把他逼退门边,“你猜我那么远顺风车怎么坐的?”   “不知道……放开我!”   谢松亭被他抓着,挣不开也跑不了,脸色愈发难看,仅存的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席必思手很温暖,但现在谢松亭发着烧,这点温度自然不够看了,反而很温凉。   “不放,想死我了。”他回。   谢松亭用尽全力想把他甩开,却被他一个轻推推进门内,席必思还不忘喊了一声泡泡。   “泡泡,进来。”   谢松亭向后踉跄,被这人捞住腰捞回怀里,箍着他的腰把他抱紧了。   “别摔着,来我这。”   明明十年未见,但气息、味道,他动作时带起的细微的风,抱紧他时压下来的下巴、沉稳的呼吸、拥紧的怀抱,和那具温暖的身体,都在说:   席必思来了。   等泡泡进来,席必思一后脚踢上门,咣一声,把愣神在他怀里的谢松亭惊醒。   冷风被堵在门外,谢松亭被他抱着挣不脱,知道今天是赶不走他了,脸色发青地说。   “你刚才说什么顺风车?怎么没坐私人飞机?”   谢松亭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席必思高中领教够了,闻言叹了口气。   他进来时,卫衣帽子因为动作滑落一点,此时抓着帽沿往下掀,才让谢松亭看见卫衣帽子里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   是多出来的……   一对缅因猫的耳朵。   谢松亭僵硬地看着那对耳朵在席必思发间动了动。   这人语气平稳,一手抱他,空着的一只手指着自己耳朵,说。   “我这耳朵,你准备让我怎么过安检?”   “……”   席必思看他难以置信的神色,笑了一声:“不信啊?”   谢松亭手腕一紧,触感毛茸茸的,还以为泡泡跳起来撞了他一下,低头一看,却发现是条棕虎斑纹的尾巴。   比席必思当猫时的猫尾巴粗多了,接近一米长,从席必思身后过来,灵活地绕紧他的手。   谢松亭心想,我一定是烧得太糊涂,烧得幻觉都升级了。   席必思还低声怂恿他。   “摸摸?” 第18章 讨价还价   “摸你个头……你为什么在这?你不是出车祸了吗?这尾巴又是怎么回事!”   席必思抱着他往屋里走,说:“解释起来挺麻烦,先吃药,把烧退了我们好好谈谈。”   谢松亭被他放在沙发上,看他也不嫌脏,坐在地板上放下背包,尾巴在身后好心情地翘高。   他尾巴比贝斯的都长,稍微动一下尾巴尖都很明显。   谢松亭:“……”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席必思变回人也还有猫的特征残留?   谢松亭试图组织语言,但混乱的状况让他不知道说点什么,高烧的燥热让他晕眩,他明明记得自己正看着席必思,但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谢松亭很难承认,其实他内心深处很相信席必思会和自己解释,所以一得到承诺,紧绷的神经很快放松,困意来得非常快。   再醒时,谢松亭手边湿凉,有人拿着毛巾,正柔和地擦过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   见他醒了,那人问。   “好受点没?”   谢松亭看清他的脸,也看清了他的耳朵和尾巴。   不是发烧烧的。   ……这是真的。   烧热早已散去,他坐起来,挡开席必思还要给他擦身体的手:“别擦了,不烧了。”   席必思:“你身体弱,容易反复发烧,让我把这点擦完吧。”   “我都说不用了!”   这句谢松亭没控制好音量,说出口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自责地捏紧手,知道席必思是不想让自己吃苦药,但是他……他下意识的反应就如此。   这是他过去数年的病根。   席必思没事人似的收回手,把毛巾放下,语气依然很好:“你是觉得冲我吼一句能让我主动走?今天我赖这了,赶我走,不可能。”   他的语气实在安宁,让一向胡思乱想的谢松亭都安静,轻声回。   “……去你的。”   “那吃药。”   谢松亭还想说什么,刚张开嘴,被他不容拒绝地塞了两片药进嘴。   谢松亭含着药:“你给我吃的什么?”   “对乙酰氨基酚,退烧的。”   谢松亭:“哪来的?”   “我路上买的,家里不是没了吗。”   谢松亭沉默了会儿,这时才有了席必思之前六个月真变成猫的真实感。   见他还要像以前一样含在嘴里吃,席必思说:“咽下去。”   谢松亭拧起眉头:“连我怎么吃药你也要管?”   “你咽不咽,不咽我帮你咽。”   谢松亭还想问他要怎么帮自己咽,就看见这人低头喝了口水,掐着他下巴就要凑过来!   他反射性伸手挡住自己的嘴,被席必思一口吻在掌心。   那人硬朗的眉眼近在咫尺。   谢松亭是美,席必思则是纯帅的那一挂,脸部线条硬朗,转折分明,周正又有气场,去相亲角能被阿姨叔叔围着要电话和相亲传单。   见谢松亭惊慌失措地瞪他,席必思动动喉结,笑着把这口水自己喝了。   为了证明已经喝了,还往谢松亭手里吹了口气。   谢松亭往后一缩。   “看把你给吓的。”   他保持这个距离,问谢松亭:“我咽了,你咽下去没?”   就刚刚这几个动作,已经让谢松亭周身出了一层薄汗,手心也是,显得身前人呼吸尤其热。   他后靠住床头,看自己和席必思拉开距离了才放下手,下意识拿舌头扫了一遍口腔。   空空如也。   咽了。   被席必思吓的。   谢松亭皱起脸,难受得像吞了苍蝇。   很久没吃药,片剂明明过了喉咙下食管,可他还觉得没咽下去似的,有什么卡着喉咙,不舒服。   席必思若无其事地起身,递给他水。   谢松亭下意识接过来喝了几口,想消化这种不适感,喝完才想起来,这水刚才席必思喝过。   他面色复杂,感觉不是被劝着喝了药,而是被轻薄了。   这感觉……并没他想的讨厌。   “张嘴我看咽没咽。”   “咽了,别问了,我舌头笨,药在嘴里没法说这么长一句话。”   “好。”   谢松亭喝完水,觉得恢复了点力气,还要说话,被席必思一句话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先吃饭,吃完饭好好说。”   他预判太准,谢松亭蓄满的技能条放不出来,憋得内伤,只好说。   “吃什么饭?”   “我给你做点。”   “菜呢?你要顶着耳朵和尾巴出去买菜?”   “我戴着帽子啊,尾巴随便塞衣服里就行。去方沐的便利店买。”   “……他那卖菜吗?”   席必思心情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松亭对方沐一点儿也不在意:“去那么多次不知道他那卖菜?”   谢松亭想翻他白眼,但没什么力气,只好作罢。   “我去只买烟,在意别的干什么。”   “特别好,”席必思夸好宝宝似的,长长的尾巴在身后顽皮地一甩一甩,拿起毛巾和水杯起身,“我很快回来,有什么忌口没?”   谢松亭故意刁难他,凉凉地说:“高兴不吃甜的,烦躁不吃咸的,喜欢苦的酸的辣的。不吃香椿不吃洋葱,不吃豆角不吃丝瓜,不吃折耳根不吃鱼头,不吃巧克力不吃年糕,不吃芹菜不吃藕。”   席必思听完,点点头说:“记住了。”   他似乎是回味了一下,笑着又说:“你当然不吃藕。”   谢松亭隔空砸给他一个枕头,几乎预感到他下一句会说什么,无非是长得好看长得美之类的话,先一步把这人砸出了门。   “滚!”   “好好好,我滚……”   席必思尾音带笑,准确地反手捞住枕头,放在外面沙发。   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谢松亭闭了闭眼,还疑惑怎么没听见贝斯和泡泡说话,一转眼,发现这俩一个绝育之后呼呼大睡,一个在猫窝里呼呼大睡。   ……怎么给席必思开门那么清醒。   猫耳朵好像是独立出来的。席必思头发短,谢松亭看到他的人耳朵了。   谢松亭迷茫地思索了一会儿。   那听声音是用哪对?   不会打架吗?两对耳朵谁先听到算谁的?   还有尾巴,那么长,从哪个位置长出来的?尾骨?   这个位置……   谢松亭伸手去摸自己后背,真碰到自己骨头了才醒悟过来,被自己气笑了。   想这么多干什么!   他强迫自己那颗跃动的心重新沉寂,没骨头似的下滑,滑得头发乱翘,长发男妖一般滑进被子里,把自己埋进去。   再醒是被香味香醒的。   葱姜爆香,刺啦一声,什么下了锅。   自从谢松亭住进来,这间房子从未闻过烟火气,如今被饭香浸润,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暖雾一般,原本冰凉的墙体都变暖了。   谢松亭走向自己不甚熟悉的厨房,打开门,倚着门框向里看。   “怎么来厨房了?熏到你。”   席必思做饭一看就是熟练工了,备菜整整齐齐码在锅旁,按先后分远近,配料……   哪里来的配料?   谢松亭:“你连配料都买了?”   “不止,”席必思动作麻利地起锅装盘,一点没撒,肉片顺着锅沿准确地在盘中找好自己的位置,“还买了口锅,盘子,筷子,厨房缺的东西不少,明早我再出去一次。”   “我不用,你买了在这也是浪费。”   “我用。”   谢松亭觉得自己冷酷起来的声音挺冻人:“席必思,你要在这长住?”   “刚才不是说好了吃过饭再说?”   “……”   谢松亭没开第二次口,站在厨房门口看他做完。   水煮肉片,腰肝合炒,青菜煎豆腐,还有个紫菜蛋花汤。   他自觉地往后退,给席必思让出位置,等他端菜过去,自己在厨房转了两步。   厨房采光不好,通风还可以,现在门窗开着,烟气慢慢从窗口散到屋外,热气渐消。   他睡睡醒醒,刚好赶上饭点。   晚上六点,家家户户都在做饭,锅铲声,气流声,纷纷杂杂。   烟火气,烟火气。   这间冰凉的屋子有了烟火气,总算入了凡间。      吃过饭,谢松亭放下筷子,说:“好吃。”   桌面上的东西他都尝了,味道很好,很合他的口味,不知道席必思怎么做到的,神奇。   席必思坐在地上,说:“那去把碗洗了。”   “……”谢松亭拧眉,“你要拖延时间到什么时候?进门谈你说等我退烧,做饭谈你说等吃过饭,现在饭吃完了,你又要我洗完碗再谈?你以前不这样。”   “以前这样不也没追到你吗?”   谢松亭震惊地抬起脸。   席必思笑了笑:“怎么,这也吓到你了?我是猫的时候可没吓到你,还能和我吵两句呢。”   谢松亭:“……以前你没这么不要脸。”   “要脸没用,追不到你,不然也不用大费周折从病床上一下来就来找你了。”   谢松亭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磨了两下:“追你仙人,还有呢,我不信你变成这样没人知道。”   席必思仰头看他,笑得很纵容。   从进门到现在,他心情一直很好,好得让谢松亭无法理解。   “没人知道,除了你。”   “你妈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给她留了个条,没和她见面,趁护工不在跑了,怕她见了我这样犯心脏病。”   谢松亭不接话,席必思也不介意,顺畅地继续说下去。   “现在就你一个人知道我变成这样了。”   他说着,摸摸自己衣兜,摸出来一把零钱在茶几上放下。   几张粉红色纸钞,一些找零的钢镚,有几个硬币放下之后弹动旋转,挨着他们吃完的盘子。   “干什么?”   “我没钱了,谢大人,求你收留我,”席必思说,“我也不能每天出门,怕有人看到我这耳朵和尾巴,你受累,收留我一阵子。我们没有爱情,也有同窗情谊吧?看在高中一起住过将近一年的份上,你让我在这呆一阵子,行吗?我能求助的只有你了,只有你知道我之前在猫身体里借住了一阵子,和别人说我怕被送进实验室切片,我来这都没敢拿手机。”   谢松亭刻薄地问:“呆多久?”   席必思:“半年。”   “太久了,我养不起你,”谢松亭不为所动,“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每个月多少钱,养我和两个猫够,再养个你,不行。”   席必思:“就多双筷子,花不了多少。我算了,够。”   谢松亭:“……什么叫你算了?你还提前算好了才来的?”   “来的路上算的。”   “够也不行,你在这待太久了,你妈妈找我怎么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关起来了。”   “乐意之至,”席必思说,“准备把我关哪个屋?只要你每天来看我两眼,和我说几句话,给我点饭吃就行。我要求特别低。”   这都什么跟什么,谢松亭面色古怪:“再嬉皮笑脸我让泡泡挠你。”   “我答应给它买罐头,兑现之前它不会挠我的,它太馋了。”   “……”   谢松亭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和席必思说话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棉花还问他疼不疼。   他冷声拍板:“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不管你这尾巴好没好都从我这离开。”   “好。”   席必思一点头谢松亭就后悔了。   这感觉就类似买衣服砍价,看老板爽快地点头,你就知道自己砍少了,老板有得赚。   谢松亭哑巴吃闷亏,还记得刚才说的洗碗,打算收拾碗筷。   “我来,”席必思先他一步拿起盘子,“以后家务都我来吧,你负责赚钱我负责家里。”   谢松亭跟在他身后往厨房走,古怪的感觉愈发浓烈,感觉这段对话不应该出现在他和席必思之间,而是新婚夫妻之间。   “不用,对半分,我做我自己的。”   “两个人的家务有什么累的,更何况你连衣服都没几件,”席必思悠闲地把盘子放进水槽里,“本来就没打算让你洗,洗个碗而已,别太心疼我了,就这么说定了。”   “谁心疼你了?”   “没有最好,”席必思点点头,“怕你觉得我落魄,一……”   谢松亭上前一步,伸手揪了一下他的脸。   微凉的指尖碰到皮肤自然地下陷,他用力不大,揪到半途换成了捏。   席必思愣住了。   水龙头还在往下下水,厨房里只有水声和碗盘碰撞的声音。   谢松亭很快收手退后,语气嘲讽:“看看你脸皮有多厚。”   席必思差点脱口而出。   能不能多摸两下,今天他不洗脸了。   但怕吓到谢松亭,所以他说:“敢不敢让我揪回来?”   可能这句话太像耍赖皮,太过天真,太像个学生才会说出来的话了,可能席必思的语气有些混不吝,也可能席必思有个确切的暂住时间让谢松亭心情很好……   总之。   谢松亭笑了。   他不笑时冷锐,一笑起来,什么冰冷,什么凉薄,完全与这张脸无关,都化作眼尾柔和温暖的弧度,还有右颊可爱的酒窝。   非要用一个形容词的话。   烂漫。   这是席必思进门以来谢松亭头一回笑。   谢松亭边笑边慢慢向后退,转了个弯,离开厨房。   “幼稚,不可能。把碗洗了。”   席必思没去追。   他把手从水流里收回来,捂住自己下巴半晌没缓过神,身后的尾巴尖跟着一抖一抖。   笑得真好看。   多笑笑就好了。   别说洗碗,他今天把这屋刷了都行。      洗过碗,贝斯和泡泡相继醒了。   贝斯打了个哈欠,蔫蔫的。   谢松亭把它的猫碗拿到床上,看着它吃过猫粮喝过水,把碗收好。   至于泡泡,它又在舔毛。它的猫生舔毛至少占四分之一,睡觉占二分之一,剩下是玩。   再加上谢松亭能听懂两只猫说话,猫没有其余需求,也就没有要说的,不叫。   冬天,周围的昆虫少了很多,安静非常,有些冻死了,有些冬眠了,有些待在自己的窝里,不愿出门。   因此谢松亭很喜欢冬天。   他耳根清净,坐在床上发呆。   门外那人洗完碗又进了卫生间,听声音,正在擦洗手台。   谢松亭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回忆过去,但现在过去本人就在这间房子里,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关注哪个,有些混乱。   那人动作很快,洗手间洗刷的声音结束之后直接转向卧室,大步走过来。   谢松亭看着他推门,带着自己的背包,还拿着刚刚那个被自己砸出门的枕头,警惕地问:“干什么?”   “睡觉啊。”   席必思理所当然地说。   看他越走越近,谢松亭疑窦顿起:“那你来我屋干什么?”   席必思挑起眉:“难道这房子里还有第二间屋?我不睡这睡哪?”   谢松亭:“……”   忘了人是要睡觉的,即使席必思有耳朵和尾巴,也要睡觉。   谢松亭白天睡过了,夜晚不困,于是下意识起身,说:“那我去客厅,你在这睡吧,正好我们错开。”   席必思:“一米八的床睡得下两个人,外面那么冷,你坐一夜不得又冻发烧?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你还得刻意避开我吗?”   “不习惯和别人分一张床,”谢松亭说,“你睡,我抱着泡泡出去。”   “我又不介意。”   “我介意,”谢松亭不理他,“泡泡?”   泡泡喵喵叫:“我的毛短,你抱贝斯吧,它更暖和点。”   谢松亭走到它猫窝旁边,说:“它有伤,你忍忍。”   “我不想!”泡泡喵喵地撒娇,“外面好冷!我也冷!”   阳台漏风,客厅自然也一样,洗手间和厨房当然不能睡人。这五十多平米的租屋,思来想去,竟然只有卧室一个地方最暖和,能睡人。   谢松亭:“……那我自己出去。”   卧室门锁还坏着,谢松亭走到门口拧了两下,不知道为什么,门竟然直接反锁了,扭不动。   他木然地立在门口,心想。   这鬼老天怎么今天特别有眼。   这门前几天还苟延残喘地吊着一口气,使劲压能用,只是锁不上了,没想到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个时候坏了个彻底,打都打不开,活腻歪了?   要不踹一脚?   租赁合同里一扇门坏了赔多少钱来着?   席必思原本想去拦他,看他动作就知道门锁出了问题,也不着急了,坐在床上笑说:“来吧,一起睡,我又不会做什么。你这么防备我,我要伤心了。”   看谢松亭还是背对着自己不动,他说。   “不然我抱你过来?” 第19章 口是心非   谢松亭严词拒绝了他的提议,躺下时认真考虑了自己被下蛊的可能性——席必思都变成猫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最后悲哀地承认自己完全清醒,他完全拒绝不了席必思的任何请求。   尤其是坐在自己床上,尾巴尖翘着,还动动耳朵的样子。   完全就是……猫的样子。   旁边这人拉开背包拉链,他偏头看过去,发现席必思从背包里拿出来一个枕头,里面还有一套换洗的衣物,很薄。   谢松亭:“准备得挺齐全。”   “不然呢,”席必思说,“你会把你的枕头分给我?”   谢松亭:“……不会。”   席必思把枕头放下,在床上侧躺下去,正对谢松亭。   “你非得对着我睡吗?你这样我睡不着。”   “你本来也睡不着,”席必思笑了,“我多了条尾巴,平躺着睡不舒服。”   “不能朝向那边睡?”   “那我尾巴放哪?偶尔我控制不了它,甩着你。”   “什么叫控制不了?”   “字面意思,不太受理智控制,大多数时间只是表达心情。”   谢松亭没有尾巴,不知道他说的真的假的,总之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解释,不再发问。   席必思等了两秒,伸手去拉他的被子。   谢松亭出声阻止:“等等,你穿那么少,还需要被子?”   从头到尾就穿着卫衣卫裤,他又不是瞎。   席必思根本不怕冷。   床是双人床,这被子是个单人的被子,根本不够两个人盖的,除非两个人挤在一起。   谢松亭显然不愿意和席必思挤在一起。   席必思:“夜里降温那么冷,你让我冻着?我一北方人住这,没有暖气就算了,你连被子都不给我?我那是不怕冷吗,我那是一直在做家务没闲下来。”   谢松亭:“……”   思及席必思今天晚上的勤快表现,他默默让出了被子一角。   席必思满意地靠过来一些,伸手要揽他。   谢松亭再一次表示了拒绝。   他们这时候已经靠得很近了,谢松亭手一推,推在席必思胸前。   席必思低头看了一眼,更往前些,胸膛完全抵住他冰凉的手,笑得停不下来:“你像个……被我强迫的良家美男……”   他胸前的布料都是热的,热气仿佛想透过布料,把冰凉的谢松亭也泡暖。   谢松亭收回手:“……迟早有一天被你烦死。”   这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席必思深谙他的身体语言,笑着靠近他,拉过一点被子。   “真有那天我跟你一起死。”   他要被子时据理力争,这会儿真的给了,却只盖了一点,后背都是空的,而且似乎怕谢松亭抵触,并不碰到谢松亭的身体。   谢松亭偏头看他,发现他已经阖眼,呼吸变浅,睡下了。   卧室的窗帘不遮光。   湿冷的冬天,外面月光尤亮,让谢松亭可以借光,看到睡着的席必思的面容。   高中时也有过几次,临近高考时他压力越来越大,夜晚睡不着,坐起身,就看见两米外,正在床上熟睡的席必思。   谢松亭这时才敢承认,其实那时候就很喜欢他了。   因为他记得看到他睡着之后,即使自己睡不着,也不会再胡思乱想。   可能也胡思乱想了。   但那些想法都很青春,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比如他会不会和席必思考上一个大学,比如去首都之后该怎么生活,比如上了大学之后找个兼职,赚点钱就好了……   很多很多。   他也有过真的像个高中孩子一样,思绪放飞的时刻。   只是世事无常,这些竟然没有一条兑现,都变成他遗憾的一部分,连带着席必思这个人一起,被他埋在记忆深处。   现在他竟然躺在自己身边。   像做梦一样。   他经历过无数幻觉,却从来没像这一刻觉得,眼前这一幕更加虚幻。   谢松亭伸出手,小心翼翼,生怕碰到身旁的人,将其惊醒。   快碰到席必思的脸时,可能席必思睡得太快、太沉,他竟然没收住手,指甲碰到那人温热的脸。   席必思坐了一天的车,来到这又是出门买菜又是做饭,似乎很累了,对他的触碰毫无反应。   谢松亭不舍得离开。   只是再碰下去就收不住手了。   谢松亭强迫自己撩开被子,把大半盖到他身上,起身想离开。   睡着的人一个抬腿,准确地勾住他的小腿把他绊回来,拿胳膊搂住他的腰,把他完全拢在自己怀里。   “什……”   谢松亭瞳孔剧烈收缩,有几秒完全不敢呼吸,以为他醒了。   那人脸侧贴着他冰凉的头发,咕哝着磨蹭过他的耳廓,很快不动。   是睡着了。   谢松亭吐了口气,想压下狂鼓的心跳,但重复几次,收效甚微,破罐子破摔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点的位置,闭上了眼。   被子刚好把紧贴的两人罩紧,不外泄一丝热气。   他鼻尖都是另一个人的味道。   并非香水,只是一股温暖的,清浅的热意,让他身体回暖。在冰冷的冬夜,这人像暖炉,也像温室,熨帖地煨暖冰凉的谢松亭。   谢松亭脚底一热,被那人的脚背贴住脚底。   他闭了闭眼,任由悄无声息的眼泪滑进头发里。   很久之后,久到他都睡着。   身后人微微偏头,横在他腰间的手臂一抬,拿袖口轻柔地磨掉他的泪痕,不断用指腹按揉他的眼眶,直到看他松开眉头,才停下动作。   长而毛茸的尾巴绕过来,搭住谢松亭的脚踝。      他醒来时是被脸上温暖的热意惊醒的,湿热。   谢松亭一惊,伸手去摸。   是块毛巾。   他脸被热毛巾罩住,看不见,下意识把毛巾拿掉,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醒全了吗,起床吧,吃早饭。”   他从被子里坐起身,手腕上什么东西绕上来。   谢松亭低头一看,是席必思的尾巴。   “怎么不动?”   谢松亭看着他:“尾巴。”   “嗯?”   “尾巴,拿开。”   席必思纠结地抖了一下猫耳朵:“这真不是我能控制的……可能它比较喜欢你吧。”   谢松亭:“……”   谢松亭转头向猫求证。   其实主要是问泡泡,贝斯还在睡。   泡泡茫然地从猫窝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什么啊?尾巴怎么了?”   “你控制不了你的尾巴?”   泡泡几乎用光了整个猫生的智慧,猫牌CPU极速运转,黄绿色猫眼在谢松亭和他身后朝自己使眼色的席必思之间来回转动,心想。   胡说八道。   猫怎么可能控制不了自己的尾巴。   不然跳下来怎么保持平衡?   但为了罐头,它喵义凛然。   “是的,用不到它它就不太听话,随便乱放一下。”   它一直盯着自己背后,惹得谢松亭蹙眉扭头,和无辜眨眼的席必思对视。   谢松亭原本就不太抵触这条尾巴,现在得了“正当”的理由,也就没再管。   谁不喜欢毛茸茸的温暖尾巴黏糊糊地贴着自己呢?   像条会自动发热的珊瑚绒手绳。   反正谢松亭很喜欢。   他没再挣开,问:“门怎么开的?”   “找了个猫罐头上盖当起子,把门锁拆了又装回去了。”   谢松亭往门口一看,果然在门边找到那块被折成尖锥的猫罐头盖。   “划伤没?”   席必思把手举到他面前:“自己看看?”   谢松亭垂眸,真的伸手,抓着他手腕转过来,看掌心和手背都没伤痕,才松开手。   “早知道你这么问,我就不小心划伤了,说不定你还心疼一下。”   谢松亭抬起眼:“你别发疯行吗?”   “你说句好听的。”   “……”   强硬强硬不过他,态度放软他又觉得给了席必思错觉,谢松亭有苦难言,憋了半天,说:“我担心。”   趁席必思恍神,他起身。   他穿着睡衣睡的觉,起床就像脱了件厚衣服,一时有些发冷,跟着席必思坐在茶几前。   家里没有餐桌。   一个人住时,谢松亭吃喝都在这张茶几上。   见席必思还要坐在地上,谢松亭说:“来沙发坐。”   地上太凉了。   席必思:“不怕我尾巴缠你?”   “……”谢松亭被噎了两秒,“能忍。”   席必思和他对视,突然笑了,说:“我真是……受宠若惊。”   谢松亭拧眉:“趁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动作快点。”   他话音刚落,身旁已经多了个人,熟悉的尾巴甩过来,绕住他的小腿。   谢松亭努力无视这个触感,拿起桌上的小笼包咬了一口,口感是没尝过的好。   他咽下去,问:“哪买的?这么好吃。”   “我做的。”   谢松亭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多,问:“你几点起的床?”   基本常识他还是有的,知道这种喧软的包子需要发面很久。   “五点。去买菜还碰见楼下阿姨了,和我说了哪家的五花卖得好。”   楼下阿姨?   谢松亭迷茫地回想。   他甚至不记得楼下住了人。   要是在高中,他可能会嫉妒一下席必思来这么快就认识了楼下的人,但现在他已经能接受自己不愿意和人交流的现实,因此没有后话。   “觉得好吃以后多给你做点。”   “嗯。”   “昨天晚上买了面米油调料,买了蒸笼酵母和小苏打,今早除了猪五花还买了点牛肉,中午做点牛腩饭怎么样?”   “好。”   谢松亭对吃的要求很低,属于能吃就行,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他吃饭很慢,一口要嚼很多下。   以前不是这样,高中时三餐时间压缩得很紧,他吃东西很快。   只是越长大越发现这么吃胃病犯了实在难受,又不想去医院,也就逐渐逼着自己养成细嚼慢咽的习惯。   谢松亭吃了两个,还想拿第三个的时候才觉得奇怪,怎么旁边人没了声音。   他眼珠一转,正撞上席必思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谢松亭:“……看我干什么,你不吃饭?”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还想问你看我干什么?”   “……”   服了。   谢松亭不想再和他进行这么幼稚的对话,接着吃。   他原本食欲很差,很多时候外卖吃着吃着就想吐,吃点速食又觉得不像饭。恶心,胃酸反流,总是干呕。   昨晚吃饭也因为着急和席必思说清楚,只是简单尝了个味道。   如此反反复复,其实好多年都没好好吃饭了。   刚出笼的小笼包外皮柔软,内里馅料鲜咸多汁,他吃着吃着其实有点……想流眼泪。   席必思:“牛奶大概热好了,我去拿。”   谢松亭点点头,那条尾巴也随着他离开溜走。   他把眼神放在对面空荡荡的墙面——这租屋里连电视都没有——心想。   再这样下去,席必思走的时候,他应该会更难过。这次他又要用几年才能接受?   想到难过的地方,他连咀嚼的动作也停下。   突然被什么东西烫到脸。   他猛地一惊,抬头。   席必思:“对不起,看你发愣想叫你来着,吓到了?给,牛奶。”   谢松亭接过牛奶,摇了摇头。   他情绪明显比席必思离开时低落,席必思问:“怎么了?”   “没,”谢松亭问,“你不用上班?”   “我车祸刚康复,谁会逼着我让我上班?对了,用你的手机给我妈打个视频可以吧?得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谢松亭把自己手机递给他,喝了两口牛奶,继续吃。   他想了想,问。   “要给你留点吗?”   “不用,给你之前我自己吃了几笼失败的,火候过了,不过味道也还好,已经饱了。”   “嗯。”   谢松亭的手机连密码都没有,干干净净,除了通讯软件就是视频软件。   席必思点进他的微信,先浏览了下联系人,满意地发现没有几个人,都是客户,最顶上的消息记录还停留在席悦上次给谢松亭打钱。   【席必思:悦姐,是我。】   【席悦:在打麻将,有屁快放。】   席悦一下辨认出来,这账号上的人是席必思。   【席必思:等等等等,你得帮帮我,你都答应我了。】   【席悦:知道了。】   他前脚把这几条消息从聊天记录里删除,谢松亭后脚就问:“你在聊天?”   “没,”席必思把手机举给他看,“搜了一下牛腩饭的做法。”   谢松亭看见搜索页的牛腩饭图片,没有怀疑,继续吃。   很快,视频电话打通。   席必思调了一下位置,不把自己的耳朵和尾巴放进视频框里。   那边接起来,面前两摞麻将,看样子刚开始打新的一圈。   席悦把手机放的正对自己,笑说:“儿子,活着呢。”   席必思点点头:“现在在谢松亭家,你跟他说话吗?”   “好。”   谢松亭放下包子擦擦手,有些紧张。   席悦和十年前几乎没有区别,一样的美,一样的头发火红,只是笑意更温和了。   “亭亭,他没给你添麻烦吧?”   “阿姨,没有的事。”   席悦声音上扬:“叫我什么?”   谢松亭这才想起来,刚想改口,就觉得后背一痒。   有人用尾巴在他身后写字。   写……叫悦姐。   谢松亭不动声色地抓住他的尾巴。   尾巴在他手里下意识弹动一下,接着乖顺地绕紧他的手,讨要夸奖一般,不动了。   “悦姐。”   “好孩子,”席悦笑说,“那就麻烦你照顾他,我有个快递寄给他,你得签收一下,还是上次的地址没错?”   谢松亭:“嗯,您寄来就好。”   席悦:“我最近在朋友的庄园度假,既然思思在你那里,那我就不费时间找他了。高中那会儿他就很黏你,你也知道。护工说他从医院走的时候身体状态很不错,你别太担心他了,先把自己的生活过好,知道吗?这小子什么都会点儿,挺能吃,你有事多使唤他,就当他给你交房租了,过会儿我给你打点饭票钱。”   谢松亭:“没,我没吃亏。他负责做饭,花的也是他的钱,今天早上还把我家门修好了,他住我这也就多个人,您不用多给。”   在别人母亲面前,谢松亭下意识给席必思说两句好话。   席悦笑着说:“不用帮他说好话,我还不知道他什么德性吗。我别的少,也就钱多,收着吧。”   谢松亭:“……好。”   “嗯,那没有要说的了,我还要打麻将,你们聊。”   电话挂断,谢松亭松开手里抓着的尾巴,把最后一个包子拿起来,慢慢吃完了。   他喝完牛奶,听见身边的人问:“怎么在家对我冷冰冰的,和别人说就全说我的好?这么口是心非?”   谢松亭皱起眉:“随你怎么想吧。我吃饱了——”   “好好好,是是是,”席必思拿起桌上的笼屉,“下一句就是催我洗碗,我去还不行吗?我就问问,一会儿从厨房出来千万别躲我,求求你了,我会难过的,嗯?”   他实在很了解谢松亭,所以连多逼问一句都不舍得。   他早知道答案。   谢松亭很久才点头,看席必思带着条高兴得到处晃悠的尾巴走进厨房。   他坐回沙发,早餐吃得有点撑,连思考都变慢了。   骂也骂不走,赶也赶不出去,这怎么办?难道真要和他一起过三个月?   他掩饰不了对席必思的喜欢,又不想席必思也喜欢他。他没有和别人发展一点关系的勇气,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缩。   怎么才能让席必思退缩?   哪有正常人会想和精神病谈恋爱?即使这个精神病长得再好看,那也是个精神病啊?怎么席必思就像不觉得他有病一样?   可席必思连试探都很小心,生怕他哪里不高兴了,摆明了很喜欢他。   这感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不能真像他说的那样从第一次见面吧……   谢松亭头疼地靠住沙发,百思不得其解。      席悦挂完电话,推牌。   “胡了,拿钱。”   这桌子上另外三只手冒出来,不情不愿地交出纸币。   一条蛇尾,一只猴手,一面翅膀。   “少了,”席悦挑眉,“句芒,玩儿不起别玩儿。”   鸟身人面被称作句芒的人撇撇嘴,给出剩下的钱:“……你也赢太多了,都打几天了,咱们至少打了两百圈,你少说赢了一百圈。”   “就是,”猴附和道,“狌狌觉得你出千了,狌狌不想玩了。”   “玄蛇呢,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讨伐我?”   玄蛇嘶嘶吐信:“没他们那么大胆子,怕你拿尾巴抽我。”   狌狌和句芒回忆起席悦的战力,一起沉默。   席悦没了打牌的心情,说:“和你们几个臭麻将篓子不至于出千,出千了你们也不知道怎么出的,我没必要撒谎。就打到这吧,出去透透气。”   几只怪物纷纷起身。   玄蛇通身黑色,隐没在门内,问离去的席悦。   “两百年不见,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为什么一直用人类的样子?人类多脆弱,被怪看轻。”   席悦推门而笑。   “谁让我爱人类呢?” 第20章 来要求我   席悦的快递第二天下午到了。   到的时候正是傍晚,席必思正坐在厨房里炖瓦罐汤,守着锅边,时不时看一眼火候。   谢松亭拿着手机走到厨房,说:“你快递到了,我去拿?”   席必思放下汤勺。   “我也一起。”   “嗯,”谢松亭随便穿了点衣服,走到玄关换鞋,“什么快递?”   这两天两人还算和谐,因此谢松亭会像这样主动提起话题。   其实主要在席必思。   他不像第一天来那样突然袭击,而且再袭击也就抱他一下,对谢松亭来说很好接受,就像多了个生活习惯很好的舍友,还勤快。   席必思跟着他出门:“说给我求了个平安符。”   他不太在意的样子。   谢松亭:“不喜欢?”   “我想去求个月老符,或者拜拜也行,这附近不是有个青羊宫?那能求吗。”   谢松亭:“……”   他不接话,席必思也不继续。   这两天一直如此,谢松亭一直被他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提醒,他本质不是来借住,而是来追自己的。   快递站不远,挨着方沐的便利店,走到时刚好碰见方沐也来拿快递,看盒子是几件衣服。   方沐看到席必思,两眼放光地说:“是你啊,好巧——”   席必思身体一错,让出身后的谢松亭。   方沐愣了愣:“你们是一起的?”   席必思笑了笑:“嗯,对啊,之前买菜都是买给我俩吃的。”   方沐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笑得很勉强:“原来是这样……你住谢松亭家里啊,室友?”   “不是,他寄养在我这。”   谢松亭语气很淡。   席必思撞他肩膀一下:“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寄养?”   “别碰我,”谢松亭伸手按住他胳膊,不让他再靠近,“再过来我掀你帽子。”   “不能因为我是猫就这么欺负我。”席必思压低声音。   “你说什么?听不见。”   谢松亭手已经放在了他帽沿上。   “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我先去拿快递,快递码多少?”席必思立刻求饶。   “你自己去。”   路过方沐时,席必思礼貌一笑,即使入口很窄,也避开了和他身体接触。   他们稀松平常的互动在方沐眼里十足亲密,二次失恋的店主满嘴吐魂,离开快递点之后只能安慰自己这一对是颜狗天堂,果然长得好的都内部消化了。   席必思拿了快递,主动把快递盒子递给谢松亭。   后者接过快递快步离开,步频比来时快得多,抓着纸盒子,手很用力。   他指甲很短,手几乎陷进去,跟在身后的席必思看见,大步跨过来,抓住盒子一边,问:“怎么生气了?”   席必思用力不大,没有抢夺的意思,只是让他停下动作。   谢松亭松开手,让他把快递盒拿走,两个呼吸之后说。   “没什么。”   席必思的笑让他梦回到高中,想起来他整天笑得像不要钱似的往外撒,越看越烦。   这笑容不是给他的,或者说给他了,但也给所有人了。   所以他总是嫉妒,总是羡慕。   因为本身拥有的东西很少,所以他比一般人阴暗得多,也占有欲强得多,那时他总是提醒自己,席必思对所有人都很好。   对他也是。   可他想要的是特别的、唯一的。   只是朝别人笑一下、说几句话而已,他却像被挑衅了。   席必思刚才动作很快,是不是觉得自己要把他的平安符毁了?他刚刚车祸康复,还长了个猫尾巴,对这些重视也很正常。   暴戾的想法里混杂着理性,谢松亭不断地劝自己,席必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重视这个平安符。   但过去的回忆实在太强烈,一口气堵住嗓子,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避开席必思开门。   稍微遇到冲突,他第一反应就是逃。   离开这个……让他觉得不适的地方,或者人。   他告诉自己可以了,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了,席必思来这又不是照顾自己情绪的,可他控制不住。   谢松亭转动钥匙,把自己的思维模式记住,打算下次去毕京歌那里时和她谈谈。   “为什么生气了?”席必思不依不饶,把快递随手放在玄关,追问道,“你不高兴,为什么?因为我和方沐说了几句话?”   谢松亭只有摇头。   他捞起正在舔毛的泡泡抱在怀里,走向卧室。泡泡浑身不适,扭着身体从他手里跳下去。   谢松亭见留不住,也就放弃了猫,继续向卧室走。   “说话。谢松亭。”   席必思去抓他的手腕,被谢松亭甩开,他第二次去抓的时候用了力,从背后抱紧他的腰,把他拦在卧室门口。   谢松亭一手已经搭在卧室门上,被他从背后完全贴紧,咬牙说:“放开!”   “不放,除非你说为什么,”席必思并不松手,“让我猜猜。是不是因为我和方沐说话冲他笑了?让你不舒服了,是不是?”   谢松亭从他稍微松开的手臂里挣开,变成面对他的姿势。   他知道自己挣不动。   “你知道还来问我干什么?”   他被猜到情绪,只觉得自己狼狈。   席必思强迫他和自己对视,问:“谢松亭,我问你,我有名分吗?”   “什么?”   “你说的唯一一句喜欢还是我从你和别人的电话里偷听的,从我到了这个地方,你给过我几次好脸色?不知道的以为你烦我烦得要死,方沐问你是不是室友你都不说,说我寄养在你这,你怕什么?说我们住在一起要了你的命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会难过?”   “室友就算名分?我说你是室友你乐意吗?你纯粹胡扯。”   “好,我胡扯,”席必思点点头,冷静地说,“那你说点不胡扯的。我问你,我想我喜欢的人喜欢我有什么错?哪错了?”   “……我和你解释很多次了,我不想喜欢上你,我是个精神病人,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   “不可能。你别把话说那么死,我不是在尝试吗。你呢?你又不说喜欢我,又对我冲别人笑那么生气,你在溜我吗?你生哪门子气?我是你男朋友吗?”   “能不能闭上你那张嘴,”谢松亭皱起眉,趁他手臂放松,慢慢滑坐下来,“我就是觉得不高兴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多规矩,这是你家还是我家,喜欢我的是你,要我这样要我那样的也是你,我不高兴又没要你哄,你让我自己不高兴不就行了?”   “可我想哄。”   谢松亭定住了。   “我喜欢你,谢松亭,我只喜欢你一个。”   席必思顺着他的动作蹲下来,蹲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说。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所以我问你,但是你不让我知道。我猜中了,你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这条尾巴是不是不该长我身上?要不是弄不下来,我真该把它给你。”   看谢松亭没什么反应,他说:“你别不理我,你跟我说话。”   谢松亭动动唇:“骂你也是理你,我骂你你高兴吗。”   “只要你还跟我说话,骂我我也高兴。”   “……滚。”   席必思笑了笑,伸手去摸他耳侧,被谢松亭敏感地避开。   谢松亭看着他停下的手喃喃:“要是你没来过就好了……”   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就好了。   记忆会变形,会美化,会一直在幻象里爱我,我会遗忘你所有的不好,只记得你好的地方。   “那我走?”   “走就走,快滚。”   谢松亭把头埋进自己臂弯里,不抬头,呼吸变沉,眉头拧得像条麻花。   他等了很久,听见身前人均匀的呼吸。   席必思没有动。   谢松亭微微抬头,茫然地看他,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眼。   “真以为我会这么说?”   猫尾缠着他的头发,玩儿似的一挑一挑。   席必思摸他脸不成,退而求其次摸他的头发,笑说。   “我怎么可能这么说?好不容易才让你答应我住在这,我自己把自己赶出去?我又不是拎不清,谢松亭,别小看我。   “也别担心我,别在意我怎么样。”   他牵起他一缕头发,分成细小的三股,就这么坐在他面前给他编头发。   “谢松亭,我喜欢你,我不会再像刚才那样那么逼你。   “但是你得记得我喜欢你。   “我喜欢的只有你,说过喜欢的也只有你。我不喜欢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笑也只是礼貌,既然你觉得不高兴,以后我不冲他们笑了。”   他没问谢松亭,我以后不冲他们笑了好不好,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   谢松亭讷讷地说:“……没不高兴。”   席必思认真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快气成河豚了。”   谢松亭烦躁地抓住他给自己编辫子的手,说:“我就这样,我麻烦的要死,你要是和我谈恋爱就会像今天这样一次又一次和我解释,被我推开,我自己都觉得不耐烦,你就不能——”   “停,不准这么说,”席必思说,“这样多好,一点儿也不随便,你长这么好看还那么容易追可怎么办,我连号码牌都拿不上号。”   “……”   “我来这都做好你有女朋友男朋友或者已经结婚的准备了,没想到你还单身,当时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   “我要是结婚了或者恋爱了呢?”   “比我好我祝你幸福,没我好我知三当三背地里把你们拆了,我没道德我先说。”席必思坦诚地说。   谢松亭又不说话了,闷在胳膊里的脸漫上点笑意。   席必思就这么继续给他编头发,这边编完一条编那边,力求对称又美观。   谢松亭:“汤好了没。”   “得一会儿的。”   席必思动作没停。   谢松亭又问一遍:“汤好了没。”   席必思这才停下,说:“想赶我走啊?”   “嗯。”   “不行,我不走。”   “那就别玩我头发……”   “都没碰到你,我已经很克制了,”席必思放开两个发辫,因为没有皮筋,这发辫在慢慢散开,“谢松亭,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又不高兴。”   谢松亭:“你看我像高兴的样子吗?”   说完这句他就后悔了。   他好像一直对席必思很凶。   “怎么又往回缩,别跑,”席必思说,“你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出门?我当着你的面去跟方沐解释一下,说我在追你,让他别多想。”   谢松亭:“……你能不能别那么直接,方沐又没做错什么,他人其实挺好。”   “现在开始帮方沐说话都不帮我说话?你可以啊谢松亭,十年不见本事见长,都不心疼我了,还帮我前情敌说话。”   “你好烦。最烦你现在油嘴滑舌的样子。”   “只烦你。”   “别给我编辫子了,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能给你梳头吗?”   席必思退而求其次。   谢松亭都要被他气笑了:“那我能给你梳毛吗?”   他这话刚出嘴唇,席必思的尾巴已经准确地落在他手里,尾巴尖挠了他手心一下,还动了动耳朵。   “能啊,怎么不能?给,尾巴。想摸耳朵吗,其实猫耳朵触感也很好,来摸两下?”   “……”   看谢松亭无言,席必思笑着说:“好点了吗?”   谢松亭立刻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在问……   从刚才的生气里出来了吗,还愤怒吗,还在想以前吗?   没有想了。   一丁点也没有了。   席必思看着他,那双真挚的眼眸里含着蜜似的,轻声说:“你要求要求我。”   “……什么?”   “我说你可以要求我。”   席必思说。   “我是你的追求者,这都是我该做的。   “我就应该只喜欢你,只对你好。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可以要求我让我改,改到你满意为止。   “你甚至可以喜欢上别人,这是我追你该承担的风险。”   谢松亭的眼眸微微瞪大,难以置信地将他温柔的神色收进眼底。   “你要求我一下,你就说……你别对别人笑了,不准冲别人笑。   “我会听。   “我只听你的话。   “在我面前任性点,任性很多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喜欢没有道理,你别和我讲那么多道理。   “你任性,我就会连你的任性也喜欢,你生病,我只会觉得生病的你可怜又很可爱,我只会连你的一切一起喜欢。   “我只喜欢你一个。   “你要求我试试看,我特别听话。”   这话太有诱惑性,对现在的谢松亭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谢松亭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张开嘴。   但理智没有让他发出声音。   他心里说不是,这不太对,不该这样,但他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且实在太倾向于席必思的说法了,难以拒绝,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席必思捏着他下巴不让他闭上嘴,说:“说句话试试?”   “我不……”   “我想听的不是这句,”席必思把他堵回去,“你换一个。”   “你……”   谢松亭说了一个字,又卡了壳。   他实在说不出口。   席必思的迁就让他无所适从,只会更觉得自己过分。   明明席必思不该这样,他从没想过席必思的追求如此低微,他以为只会有人这么追席必思。   温水煮青蛙一样。   不至于让人逃离,却微微发烫。   他感觉自己要被心甘情愿地煮死了。   谢松亭无法控制地想,如果是别人,他会不会也这样?   自己只是碰了巧,遇见他这么好。   “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席必思微微皱眉,指腹擦过他下颌,“想什么和我说说?”   谢松亭抿了抿唇,摇头打开他的手,说:“瓦罐汤该好了。”   “今天你不说我不走,让锅自己在炉子上烧烂吧。”   谢松亭拧眉,不赞同地说:“别和我耍无赖。”   “要么你试试和我拼体力,从我怀里跑出去那可以不说,要么我们耗着,等你说了我再去守锅,选择权在你。用不用我把你手机拿来?等厨房炸了方便我们打119。”   谢松亭觉得他真是疯了,最后那点抵触也消失不见,立刻说:“你让我说的,再让我看见你冲别人笑你再也别进这个门,我说到做到。”   席必思满意点头。   “好,下次你看见我冲谁笑你把我嘴粘上。”   谢松亭被他拉起来,还在消化刚才自己说出口的话,抱着他的人确认他站好了,松开手火急火燎奔向厨房。   他听到那人在厨房里打开锅盖,松了口气。   “还好汤没事……”   谢松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很轻地笑了。   吃过晚饭,席必思正洗碗。   他给自己买了条围裙,前面带个兜,不过从来没用过这个兜。   谢松亭走进厨房。   席必思:“有事?”   谢松亭一语不发,很快向他兜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就走。   席必思顾不上手上湿滑,拿起一看。   是把钥匙。   这间房子的备用钥匙。   “能不能给我亲一口?”   远远离开的人声音凉凉的。   “做你的春秋大梦。”      晚上谢松亭洗了个澡,只吹了发根。   后面大半头发还半湿着,他懒得吹,就这么睡下了。   席必思洗漱过,走进屋在床边坐下。   他伸手一摸谢松亭的长发,还潮湿着,把拆开的快递放在床头,拿风筒给谢松亭吹头发。   头发像谢松亭的枝叶。   这几天吃得好,洗过之后没有以前毛躁,泛着光泽,在卧室暖黄的光晕下闪着亮。   席必思以手穿过他头发,轻轻一捻末梢,确定都干了,把风筒关掉。   他似乎不需要睡眠似的坐到半夜,直到谢松亭和两只猫完全睡熟,才去拿打开的快递。   盒子里放着一个平安符,底下垫着些拉菲草。   平安符平平无奇。   大红色,封口有金箔绣线。   席必思打开符包,拿出里面的东西,动作堪称小心翼翼。   是一根丝。   金色,半透明,有粗有细,不规则,不均匀,像天然的蚕吐出来的半成品蚕丝。   他手很稳,把它送到谢松亭唇边,轻微触碰。   甫一接触人,金丝宛如活物,摇头摆尾,化作金色的、发亮的雾,缓慢流入睡着的谢松亭口中。   直到漆黑的夜里再无一丝亮光,且谢松亭没有任何不适反应,席必思才松了口气。   他抹去额头热汗,矮下身,隔着被子把谢松亭抱紧。   之前几天,他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抱他,从不逾矩,今天却一反常态,贴着谢松亭的额头,和他鼻尖相抵,释怀地吐了口气。   金丝就像一道界限,将他们之间隐形的屏障打破。   睡着的谢松亭本能地推他。   席必思不顾他的抗拒,将人抱得更紧,鼻尖一错,用舌润湿另一个人的唇瓣。   他着迷地轻轻一吻,很快脱离,起身去客厅,坐在沙发上吹冷风。   一对猫耳一会儿后飞,一会儿兴奋得一抖一抖。   是在高兴。   特别高兴。 第21章 灰白沙海   谢松亭又做了个梦。   不同于上次凌乱的梦境,这场梦十分安宁。   举目四望,无边无际的灰白色沙海将这里覆盖,一眼看不到尽头。   没有风,没有声音。   死寂般的安静。   他左手手腕处正向外流蓝色的血,不疼不痒。   不停滴落的蓝血像鱼入水,一点点将灰白色的沙漠染色。   他抬腿向前,赤着脚在沙漠中走,脚趾缝里很快充满了灰白的沙砾。   谢松亭回头。   此时他身后的足迹已被透彻的蓝血染透,宛如一条蓝色的路,指引他来时的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地面突然动了。   谢松亭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蓝色的血滴落在他身上,冰凉。   一头巨大的……肉虫从地底钻了出来,看见他,语气欣喜,说:“总算找到你啦!”   女孩儿声,清脆干净。   谢松亭抬起头,打量肉虫小山一般的身体,问:“你是什么?”   “我是蚕喔。”   原来是蚕,怪不得肉肉滚滚的。   “你怎么会在我梦里?”   “因为有人拜托我来找你,我就来啦。”   “谁拜托你?”   “不能说~”   蚕翻了个身,把自己从侧翻翻成正趴着,和谢松亭对视。   她看了两眼谢松亭,说:“你真是个好看的人。”   “谢谢你,”谢松亭并没把这当作夸奖,反应平淡,“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这帮人办事呀。”   蚕看向他身后斑斑点点的蓝色,哇了一声,说:“……真是个大工程。”   谢松亭听不懂,走到她身边,摸到她柔软温热的身体。   蚕开始了吐丝,口一动一动,胸足腹足微微摆动,还能分神和谢松亭聊天。   “我是来帮你的呀,你看,你这里都没有树,全是沙漠,这怎么行呢?”   谢松亭疑惑地问:“为什么要有树?”   他虽然疑惑,但并不着急,这感觉就像爱丽丝梦游奇境,看到白皇后煮人的手指做药也没有太多恐慌,一切都像可爱的童话。   “别人可能不需要树,但你需要呀。”   “我为什么需要,就因为我叫谢松亭?”   “对呀~你就该像名字一样树木亭亭,茁壮生长嘛。”   胖胖的蚕宝宝答案简洁明了。   谢松亭问她像问幼儿园小朋友,得不出准确的答案,只好靠着她一动一动的身体坐下来。   梦而已。   这样也很好,他不知道多久没做过这样简单可爱的梦了。   “你从哪来?”他问。   “我从养我的主人家来的,离你这里好远呀,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呢!”   她抱怨的语气也很可爱。   谢松亭笑了笑,说:“你这么可爱,主人没有送你过来吗?”   “不是这个意思嘛,”蚕摆了摆尾,“我说的家和你说的家不一样呀,你的家就是这片沙漠。你看,这么大,我钻来钻去,钻了很久才找到你!你把自己家变得这么大,也很厉害啦。”   “什么意思,一开始这片沙漠很小?”   “又不对啦,不是沙漠,按你的名字,这里应该是绿洲才对呀,就是长得有点坎坷,被沙漠全埋住,长不出来啦。所以我被人拜托来帮你嘛。”   “你是说我的病就像沙漠吗?”   “病?谁说你得病了?”   “医院医生。”   “人都笨笨的,不要信啦,你哪里生病啦?不然我早看出来啦。”   “但我看到很多奇怪的东西,你怎么解释?”   谢松亭靠住蚕的身体中部,问。   一栋房子般的蚕听到他的话,扭头,大片阴影压下来。   她严肃地说:“你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呀,看到的东西当然会变多!”   “眼睛?”   “笨笨,不想和你说了。”   谢松亭知道这是梦,念随心动,伸手一抓,抓出来一面镜子。   他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睛。   很正常。   两个黑瞳孔,极浅的琥珀色虹膜,白的眼白。   “你再解释一下好不好,为什么我看着一切正常,你却说我眼睛和别人不一样?”   蚕宝宝洋洋自得:“嘿嘿!那肯定是我厉害呀,我吐的丝都是金色的,看出你和别人不一样又有什么难度?”   谢松亭回头一看,竟然真的是金色的丝。   她织得很慢,说话这么久,只吐出一个丝头。   这一点金色的丝头连接到谢松亭留下的蓝血路,慢慢和蓝色融合在一起,变成青翠的绿。   谢松亭甚至看到,那绿色就像土壤,从里面又冒出绿色的苗。   竟然在向外生长。   谢松亭问:“你刚才说我能把沙漠变大,又是什么意思。这里这么大,是我自己弄的?”   “对呀,”蚕宝宝说,“一开始这里可能很小,但是你这十年不都一直在休息嘛,休息就胡思乱想,想得越多,这里就越大。”   这片荒芜的灰白色,全是他的产物。   谢松亭思索很久后才说:“那……那为什么我之前没梦到你,也没梦到这里?”   “因为你很累呀,”蚕宝宝笑着说,“人很累,就没有精力来这里,那些精力就全变成沙漠的一部分了。”   “我来不了,但是它却越来越大,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哪里不合理。这是梦呀,哪有那么多现实世界的规则。”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被别人送进来的呀。”   “谁?”   “别人和我说了很多次不能告诉你,我送别人一个人情。不能套我的话喔。”   “是席必思?”   “席必思是谁呀?”   蚕宝宝语气茫然。   是陆吾一家拜托她的呀。   那只大陆吾一身火红的毛,可好看了。小陆吾就算了,棕黑棕黑的,土不拉几。她不喜欢。   席必思是哪个凡人的名字?   她不认得凡人。   谢松亭沉默地审视自己,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失望。   他不再说话,重新靠着蚕坐下,蚕的皮肤柔软而暖,因为织丝一动一动,像温热的水床。   尤其蚕宝宝比自然界普通蚕大了一百倍有余。   谢松亭也不担心自己会被蚕压死。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安心。可能因为这是梦吧。   他把目光投向金丝与蓝血交汇处。   金蓝交融,像染料融合,尽数化作满含生命力的绿意,从那绿意里冒出郁郁葱葱的树木,苍翠松劲。   这是……他梦里本来的样子?   见到荒芜的沙漠中长出绿洲,他甚至闻到新鲜的草叶香味,不自觉地想向那边靠拢。   “树有什么用?”   “让你这里变绿呀。灰白色的,蓝色的,不是很没意思嘛?别的也没什么用啦。”   蚕宝宝打了个大哈欠,还不忘守口如瓶。   “累了吗?”   “嗯呐,吐丝很累的,还是金丝,我一百年只能吐两根而已。”   “一百年?你多大了?”   “不懂了吧,其实我活了很久啦,很久很久~”   谢松亭犹豫着说:“我是不是该叫你祖奶奶?”   “哈哈!”蚕宝宝笑得停下吐丝,在地上翻滚,“你叫我祖奶奶?这辈分哪够!”   谢松亭不好意思地挠脸。   蚕宝宝重新翻身回来,身上的沙砾扑簌簌向下掉,石洞落雨似的。   她懒洋洋地吐了口气。   “走啦,今天就吐到这吧,下次再吐。”   “以后我还能见到你?”   “当然啦,答应别人当然要做到嘛,你这个急于求成不了,下次见!记得做梦!”   它像来时一样,又钻回地底了,倒不像蚕,像只笨拙可爱的地虫。   谢松亭独自留在这片灰白色的沙漠。   他想靠近蚕宝宝造就的绿色观察,但脚底变得透明,逐渐从这里消失。   谢松亭睁开眼,难得睡得神清气爽。   触感……不太对。   他一扭头,下巴触感毛茸茸的,是席必思的头发和……耳朵。   前两天因为做饭,席必思都起床很早,今早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床上和他挤在一起。   正拦腰抱着他,头顶抵着他下巴,脸贴着他脖颈和锁骨。   谢松亭一排鸡皮疙瘩立刻列队,推拒着要从他怀里离开:“席必思,醒醒,你先把我放开……”   抱着他的人还在困,嘟囔道。   “再睡会儿……”   席必思虽然睡着,手上的力度还在,谢松亭又是掰又是推,非但没离他更远,反而被他抬腿一搭,半边身子都压了过来。   结实滚烫的身体紧贴抱紧他。   那对柔软的耳朵贴着他的下巴动了动,似乎并不觉得被他下巴压着有什么不妥,更密合地贴住他,还蹭了两下。   细短的绒毛摩挲过,谢松亭立时不动了。   尾巴也有独立意识一般,牢牢圈住他的小腿。   谢松亭被这人用身体和尾巴锁在怀里,明智地不再浪费体力,盯着天花板发呆。   挨着他的人体温很高,谢松亭一开始觉得他有点发烧。   但他呼吸正常,贴着自己下巴的耳朵尖也是凉的——应该和猫差不多吧,没什么情绪变化或者病症时都是凉的——很快排除了发烧。   这几天对谢松亭来说太快了,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他从梦里醒来,却到了另一个虚幻的梦境。   突然有声音问。   “在想什么?”   谢松亭下意识答。   “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谢松亭下巴一湿,反应慢了半拍,才发现是被人亲在了下巴上。   “现在还做梦吗?”   那人晨起的声音有些哑,笑着贴着他问。   谢松亭这才意识到席必思醒了,按着他的头发想把他塞进被子里。   可能用力有点重,被他按着耳朵和头发的人求饶地连声说:“我错了错了错了别别别疼疼疼耳朵耳朵耳朵……”   那点旖旎的起床音立刻消失。   谢松亭不放手,威胁道。   “再……”   他本来该放狠话,但在放狠话的途中卡了壳,不知道怎么说。   别亲了,还是别偷袭,还是别突然闭着眼问话?   “再像刚才那样我就……”   始作俑者得意地从他手底下冒出头,挨挨蹭蹭地把他抱紧了:“骂我啊?怎么骂两次都没想好怎么骂呢?这么不舍得?”   “我看你不像猫,”谢松亭说,“倒像块狗皮膏药。”   席必思:“有用就好。”   谢松亭推开他,这次没再受到阻碍,从床上下来。   他记得睡觉时没吹头发,可起来之后并不毛躁,知道是席必思帮他吹了,但又被亲了,不太想感谢,干脆没说话,沉默地在家居服外面套上睡衣。   席必思问:“梦到什么了?”   他不动手动脚时声音尤其平和,谢松亭顿了顿,还是说了。   “梦到了一只巨大的……蚕。”   “蚕?和你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谢松亭想了想,概括道,“就胖胖的,很可爱。在我梦里吐丝,把吐的丝给我了。”   见席必思不回话,他问:“怎么了。”   “就是觉得神奇,”席必思说,“怎么突然梦到蚕了?”   “谁知道,和我说有人拜托她她才来的。”   “和你说是谁了吗?”   “没。”   一提到这,谢松亭不再言语。   明明是个梦,他却下意识以为帮他的人是席必思。   他很快说:“梦而已。”   席必思:“嗯,蛋羹吃吗?今天简单做点,起晚了。”   “好。”   席必思去厨房做饭。   谢松亭则把猫喂饱,检查一下贝斯的情况,摸摸泡泡,接着去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剪视频。   这破电脑他刚上大学时买的,工作了十年,剪到一半就没电了,还很卡。   他懒得拿插线板,干脆把电脑在沙发上一放。   席必思端碗过来,放下吃的就要坐下。   “开饭。”   谢松亭瞥了一眼,见他要坐的地方就是电脑,想也没想扑了过去。   “怎么……了!”   席必思被他扑得后仰,还不忘撑他一把。   谢松亭避开电脑,按着他肩膀撑在他上方,拧眉说:“看着点儿电脑……算了,是我的问题。反正电脑也没事,你没……”   他拿起电脑放在靠背上,想起身,却被身下人抓紧手腕一扯,又重新扑了回去。   谢松亭没料到,完全扑压在他身上。   他脸撞在席必思前胸,下意识闭紧眼,想的却是……   为什么住院住了六个月,还有肌肉?   没想的疼,反而软软的。   谢松亭想爬起来,被人按着腰勾着腿,被抱得更紧。   “席必思,你要把我勒死?”   “让我抱会儿,就一会儿。”   那只按在他腰上的手按住了他睡衣上的熊猫尾巴,隔着睡衣也能感觉到热度,谢松亭浑身不适,挣扎着说:“有什么好抱的,全是骨头。”   “再说这种话我亲你了。”   谢松亭立刻乖乖的。   席必思小声说:“刚才扑过来还以为你要亲我呢,白高兴了。”   “你做梦更快。”   “也是,”席必思抱着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能让我钻个空子,嗯?”   “……”   谢松亭抿抿唇,没料到话题走向会变成这样,棘手地抓着自己睡裤裤边,思索怎么应答。   还好席必思并不恋战,很快换了个问题。   “这么多年想过我没?”   “没有。”   “你骗我。”   “真没有。”   谢松亭原本只敢挨着他,尽量不向他身上贴,没想到这人越抱越紧,只能自暴自弃地压着他,心想,也不嫌重。   “那好吧,你不想我就算了,我很想你,想你想了很久。”   “说话而已,谁不会说,我也能骗你说想你。”   席必思不把他刚才那句话放在心上,又说:“我上班经常会想到你。”   “你做什么工作?”   “不能说,签了保密协议。”   “难怪同学聚会你没来过。”   “就说你骗我了,不想见我在意我去不去同学聚会干什么。”   谢松亭怎么可能承认自己被拆穿?   “随你怎么想吧,我又阻止不了你的脑子。”   “嘴怎么这么硬,好想撬开你的脑子看看你都想什么。”   “我直接告诉你,我在想饭凉了没。”   “……”   席必思把他扶起来,叹气:“你在恋爱游戏里高低得是个boss。”   谢松亭从他腿底下把自己的一缕头发拉出来,静静地说。   “你要是觉得现在是在攻略我,那最好现在就走,目前你的沉没成本不高。我不是boss,用你那双招子把我不可攻略的属性看清楚。   “我说喜欢你的概率接近0。不是说我们高中认识一年你就比别人特别了。   “席必思,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昨天是我没控制好情绪,你喜欢我,你想让我对你有要求,你哄我越界。   “别再这样哄我,我想明白之后只会更讨厌你。”   他拿起勺子,舀出一块蛋羹送进嘴里。   微甜,柔滑,进嘴几乎不用咀嚼,顺滑地下肚。   做蛋羹的人很用心。   “我喜欢你,想你也喜欢我而已。你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逼你去炸地球。”席必思说。   谢松亭拿勺子的手停在半空,皱眉和他对视。   高中时谢松亭很少和他对视。   他只敢短暂看他一两眼。   体育课是谢松亭最不喜欢的课,热身时他们要组队,六十六个人,原本成双成对。   但班里有个学生总是生病,常年请假。   那是谢松亭的同桌。   因此几乎是默认的,谢松亭总会被剩下。   他第一次被漏下时席必思要来帮忙,被他拒绝了。周围人小声劝席必思不要管他,说谢松亭就是那倔脾气,不识好歹。   就在体育老师眼皮底下,谢松亭离开热身的人群,直直走向操场边的成排座椅,找了个角落写卷子。   体育老师没拦,默认他可以离开。   那之后谢松亭再也没参加过热身,体育课对他来说,也只是换到室外写题。   席必思没再过来要和他一起。   这是谢松亭惯用的手段。   他总能把想帮自己的人推远,或者反目成仇。   同学们当然不是每个都对他很坏,也有好心来帮忙的,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好看到像黑夜里的灯,吸引一切喜欢光亮的事物,让人本能地想和他说上话。   但谢松亭亲手把他们一一赶走。   他和毕京歌探讨过这个。   毕京歌说,这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体现,在谢松亭身上,情绪闪回演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战或逃反应。在被他人关爱时,他会感到明显的屈辱。   毕京歌问他,把人从自己身边一个个赶走时什么感受?你不难过吗?   谢松亭当时的回答是……   我不值得。   我没有多余的情绪应对任何人的好意,最后只会在某个奇怪的爆发点把人逼走,那时候更难过。既然迟早都会走,那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接触。   他没有朋友。   他故意的。   毕京歌问,你不觉得因噎废食吗。   谢松亭说,我这是一劳永逸。   毕京歌说,你对自己太狠了,像在主动寻求惩罚。不要这样,松亭,你没有罪。   谢松亭就笑,也不接话。   那之后的体育课,谢松亭能明显感觉到席必思的目光追过来。   有一次,他从卷子里抬头。   刚好,在仰卧起坐板上的席必思做完一个仰卧起坐,向后仰。   他已经做了好几组,热汗从鼻梁划过额头,掉进微微汗湿的头发里,那双在光下微微发亮的棕黑色眼瞳正巧与谢松亭对视。   接着他抬腰,上半身起,衣服落下来,遮住腰侧结实的肌肉。   谢松亭像条被明亮阳光灼伤的鬼魂,只有仓促遮掩,躲开眼神。   如今他像当时一样,和席必思对视两秒,很快撇开视线。   他听见席必思说。   “可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谢松亭直觉他下一句自己也不想听。   “谢松亭,这屋子里有人很渴望爱。   “这个‘有人’……   “不只是我。” 第22章 喜欢我吗?   谢松亭不回答。   席必思不动筷子,侧身看他:“你好像总觉得我会离开你。之前高中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但这次不会了,不仅这次不会,以后也不会了。”   谢松亭:“是吗,那你解释解释当时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你没去上大学。”   “你怎么知道我没上大学?谢松亭,你找我了。”   席必思又露出那种我就知道你在意我的笑容。   谢松亭烦躁地皱眉:“你非得这么岔开话题?你一句真话不说还想让我信你?我怎么信?”   “你会知道的,”席必思笑说,“很快就会知道了,三个月之内我一定告诉你,来到这之后我一句都没骗过你,我发誓。”   现在不说是怕你生气,把蚕赶走。   谢松亭吃完,把勺子放下,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你洗碗,我出门。”   “出去有事?”   “取钱。”谢松亭头也不回。   就带了一千块,这几天花得一干二净,再不取钱不知道这货怎么买菜做饭,也不找他要。   席必思笑眯眯地把人送出门,晃着尾巴说:“一路顺风,我在家等你。”   谢松亭本想反驳说银行就在家门口五百米,顺风逆风又有什么区别,但看他含着笑的温柔眼神,一句难听话也说不出,僵硬地嗯了一声。   他慢慢在小区里走,周围是猫、狗交谈的声音,更小的动物发出的声音也更小,被它们掩盖。   谢松亭把目光放在前方浮动的灰尘里,心想。   竟然会有人等他回家了。   那人还是席必思。   难以置信。   呼吸在空中遇冷发白,潮湿雾团撞在行人脸上,给发烫的脸颊降温。      谢松亭到家时敲了两下门,席必思没开。   他喊了两声,才听见门里趿拉拖鞋的声音,接着是席必思微微喘气,答他的话。   “来了!等我。”   谢松亭双手插兜站在门前,隔壁邻居打开门,看到他,笑说:“小谢,难得看你出门。”   “魏奶奶好,”他礼貌点头,问,“您出去干什么,方便了我跟您一起?”   这位奶奶是谢松亭的房东,为人很和善。这楼里有租户交不上租她也不催缴,宽限着宽限着,租户为人不错的记得上缴,租户爱贪小便宜的,也就等于让人家白住了。   “不用不用,我腿脚好着呢,还说我呢,之前老听你冬天咳嗽,今年好点了没?”   房东奶奶锁好门,提起垃圾袋。   此时刚好席必思来门口开门,谢松亭抓着门把手不让他冒头,伸手推着他,说:“今年好多了,家里多了只猫和我睡,他暖和。”   家里多的那只“猫”握住他在室外走动而冰凉的手,慢慢向上,覆盖住他的手背,把他暖热。   谢松亭一反常态地没有挣动,继续含笑看着奶奶。   “这么好啊,猫好,比人体温高,暖和。不说了,我走啦。”   干燥烫热,比他这个人温度高。   “奶奶慢走。”   谢松亭和奶奶点头,侧过身挡住门缝,等老人家下了楼梯,才向里推门。   他原以为门内人会得了便宜还卖乖,说什么有我这个猫还是很不错吧,没想到席必思并没有,而是放开他的手问:“之前冬天总咳嗽?”   “嗯,”谢松亭不太在意,在门口换鞋,“空气凉。”   他换好鞋一抬头,才发现这人就穿着件T恤,正在出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老房子暖气多热。   “……你在家做什么了?”   “做了几个俯卧撑,有点热。”   谢松亭没多问,走进门。   他原本还想观摩席必思做俯卧撑,结果听到自己冬天咳嗽,这人就又进了厨房。   厨房都快成为席必思的战略阵地了。   他添置了炒锅砂锅平底锅雪平锅,还买了个烤箱,柴米油盐也满满当当,闲着没事儿就在厨房里实验瓶瓶罐罐,偶尔香得谢松亭剪视频都剪不下去。   满打满算,席必思来这六天了。   贝斯的伊丽莎白圈摘了下去,谢松亭叮嘱它好几次,它听话地不再舔那里的伤口,只是难免对自己消失的蛋蛋难过。   冬天,伤口愈合得慢,但已经没有绝育当天那么疼了。   它现在行动如常,还能蹦到沙发上,趴在谢松亭身边,蹭他的手肘。   谢松亭摸它,它很自然地蹭蹭谢松亭,用力不大。   贝斯性格温和,点到为止,不知道是不是被绝育影响,连对蹭蹭贴贴的需求都减少了。   不像席必思是缅因的时候,一天不舔他跟戒断一样,就坐在枕头上等他,见他来了来回翻滚,扑到他怀里压着他舔,早上又被舔醒。   面前瓷碗和玻璃茶几磕碰,谢松亭回神,看到一盅冰糖雪梨。   席必思递给他一把叉子,说:“尝尝味道?先吃梨。”   汤有点烫,谢松亭嘴唇碰到,叉起梨慢慢地啃。   做完冰糖雪梨的人靠住沙发背,闭着眼说:“总觉得有些话我要和你说一万遍才能进你脑子里。”   谢松亭一口接着一口,吃得咔嚓咔嚓,不搭理他。   那条尾巴动了动,从谢松亭头发向里蹭。   谢松亭穿的家居服买得久了,衣领变松,露出大片肩颈和锁骨,在冬天里不断跑风,看起来很冷。   谢松亭后颈一痒,被尾巴裹了上来。   毛茸茸的,围脖似的。   尾巴在这里停下,安分地温暖他。   谢松亭垂眼看了看,抓住脖颈前的一段,说:“别缠这么紧,总让我觉得你想把我勒死。”   “这尾巴不听我的,把我勒死也不可能把你勒死。”   “我要喝汤,一会儿滴你尾巴上。”   “滴就滴了,我洗。”   谢松亭说:“你这么委曲求全地讨好我,你不难受吗?我看着难受。”   “我不是在讨好你,”席必思转头过来,“我说了,我是喜欢你,所以想对你好而已。”   “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说话多难听。”   席必思:“从我这几天的观察来看,你只对我说话难听。”   谢松亭诧异地说:“你才知道。”   “挺好,至少我独一份儿,”席必思双手枕在脑后,说,“说明我在你心里也挺特别的。”   “嗯,特别讨厌你。”   “听不见。”   “非得选择性失聪只听自己想听的?”   席必思笑了:“我只听真心话。”   谢松亭拿着碗的手停了停,把喝完的冰糖雪梨放回茶几上,说:“你好像不知道退缩两个字怎么写。”   “不认字,”席必思理所当然地说,“我就是冲你来的。”   谢松亭吃饱喝足,身体也暖了,难得和他闲侃:“你安分的时候挺好的,像最近几天这样,除了那张嘴比较烦。”   席必思:“会有不安分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谢松亭看他一眼,把尾巴拿下来,甩回他怀里。   “尾巴无罪,它只是想让你暖和。”   “你缠人的本事见长。”   “那当然,”席必思拿起小盅,“还会纠缠你很久很久,之后几十年都别想摆脱我。”   不止。   之后无数年里,你身边追求者爱慕者情人爱人的席位里……   只会有我一个。   谢松亭抬眸:“你这话说出来不觉得自己变态吗。”   “早点认识到我的本质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席必思说,“毕竟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谢松亭沉默下去。   可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能缺爱的心失去滋养,干瘪紧缩到扭曲了原型,他并不觉得席必思的话有什么问题,或者说,如果他和席必思角色互换,他会做得更绝。   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好。待在我身边就好,永远和我绑在一起就好。逃不开我,躲不掉我,被迫看着我。巴不得吃了我,杀了我,生啖我的血肉。只关注我,只怨恨我,只注视我。   真心祈求不到,人他一定会得到。   假如他是席必思,现在谢松亭应该正被软禁。   相比之下,席必思的想法在他这甚至能盖上一个“非常健康、准予实行”的绿色公章。   谢松亭有些出神。   席必思要是知道他这么想,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算了,他不想让他离开第二次。   席必思稳稳地端着盅,把他剩下的半口糖水喝掉,说:“高中毕业之后我……遇到点事,现在还不能和你说。我是没法见你,不是不想见你。”   “那你就会第二次‘没法见我’,”谢松亭放空地说,“我都不知道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在我这属于失信人员。席必思,我明确地告诉你,你说的我都不信,除非你给出一个让我信服的合理理由。”   席必思:“理由不太合理,只能说……是我能给出的唯一一个理由。”   “就这样吧,”谢松亭拿起电脑,把取出来的三千块压在茶几上,“我去剪视频,这是这个月的。”   “给这么多?”   “第一个月开销多,你看着买吧。”   “谢谢阿sir。”   谢松亭在卧室书桌前坐下,来回拉扯猫打呼噜的进度条,专心工作。   不知道什么时候,席必思走到卧室门口,问:“喜欢我吗?”   谢松亭剪视频剪得头昏,反射性回答。   “喜欢,别烦我。”   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猛地扭头,席必思就站在他靠椅后,低头在他发顶亲了一下。   “今天就听见这一句真心话。”   “滚!”   谢松亭气得七窍生烟,抄起桌子上的书砸他,砸出去了才心头一跳,怕真的砸中。   席必思游刃有余地弯腰,躲过他扔来的书起身。   尾巴把勾住的书送到他手边。   是一本《宠物家庭医生》。   会为了养猫买这些书的,哪有什么坏人。   他笑说:“谢松亭,好喜欢你。”   谢松亭阴恻恻地说:“特别特别特别讨厌你,再这么骗我说话我就拽你尾巴了。”   “听不见,”席必思挠挠耳朵,头顶一对猫耳配合地后飞两下,“喜欢我这句够我念叨三十年。”   “想想五十多岁都变老头了还可能见到你我就觉得暗无天日。”   “不是可能见到我,是一定,”席必思说,“到时候我天天拉着你去跳广场舞,拿着沾水的海绵笔去解放碑前边儿写七律长征,一个月剪四次头。”   谢松亭怒吼:“神经病啊!发神经别拉着我!”   席必思笑着接住砸过来的第二本书,轻手轻脚帮谢松亭关上了门,不再去打扰他。   五十多岁……   没人会变成老头。   五百岁也不会。   至于五千岁,他老妈都没活到这岁数,谁知道呢。      第四次心理咨询,谢松亭几乎是把门撞开的。   他匆忙找到自己的小板凳坐下,拿纸抹过满脸的汗水,因为来路走得快,仍在喘气。   毕京歌讶异地说:“不着急,慢慢来,你休息过来之前都不算进咨询时间。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谢松亭出过汗后脸色通红,神色惶然。   “毕老师,我不行了,他再住两天我简直要被哄得不知今夕何夕。   “……我招架不住了。   “更离谱的是……我感觉他说的都是真的。” 第23章 第四周(上)   “你是说席必思?为什么这么说?”   “他……”谢松亭想解释,但情况过于棘手,难以描述,混乱地说,“他变成人了,和我一起住,说要追我。”   毕京歌笑说:“不得不说,你最近的生活还是蛮跌宕起伏的。”   “我的生活和这四个字就没沾边过,用一潭死水形容都叫词汇丰富,”谢松亭在毕京歌的语气下缓过神,说,“遇见他之后才……乱作一团。”   “论谁遇到这些事都平静不了。养了只猫,突然发现猫是很久不见的高中同学,结果这个灵魂又从猫的身体里出来变成人,我梳理得没错?”   “嗯,没错。”   毕京歌进行了个简单的推理:“假如这些都是真的,我是说假如,那是不是说明世界上的确有奇怪的东西存在?”   谢松亭眼神发直,没进入她的思路。   “我是不是得去找个道士驱邪,照你这么说,席必思身体里这东西也可能不是他自己,难道是死了的鬼?道士该去哪找?”   毕京歌笑容更大了。   她说:“你和他住了一个星期,他是不是鬼,你不清楚吗?”   谢松亭:“……”   他把脸埋进手里,说:“他要真是鬼就好了。”   “你不想他是人,反而想他是鬼?”   “你之前和我说,他变成了猫,那他作为人的社会属性就消失了,”谢松亭说,“但他是猫也能和外界沟通。我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放低声音,轻轻地说:“鬼就不一样了。”   “只有我看到他,只有我能和他说话,只有他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我才能确定,他非我不可。   “但现在他是人。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去喜欢非得喜欢我?   “你知道和他告白的人有多少吗,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圣诞节之前平安夜晚上,他吃完晚饭回来那一会儿功夫,桌子上能被堆满,一层叠一层,从他那路过的人都会侧身,怕把他桌子上盖好的苹果山蹭倒了……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我,他给我的理由都太简单了,我不信……”   谢松亭不和毕京歌对视时,话都说得非常快,仿佛趁着无人窥视,把畸形的怪物放出来呼吸。   “为什么不喜欢你?”毕京歌说。   像啮合转动的齿轮被人突兀地插入一根筷子,谢松亭一下子卡住。   许久,他说。   “什么叫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毕京歌陈述道:“今天是你来的第四次,也是我观察你的第四次。你是个很分明的人,旧就是旧,新就是新,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为什么在喜欢上,他的喜欢不是喜欢,你的喜欢才是喜欢呢?你不觉得这样判定太过傲慢、太过独断了吗?”   谢松亭:“我不是……我不是傲慢……”   毕京歌耐心地等他回答。   “话不是这么说的,”谢松亭手指绞拧,“我的人生已经停滞了,我定型了你明白吗,他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说不明白了,我不想说了!”   他烦躁难掩,自己和自己生气,又想抓头发。   毕京歌把一个皮卡丘的捏捏乐放进他手里。   入手柔软,黄色的。   皮卡丘面带笑容的脸被谢松亭捏至变形。   “手感好吗?”   谢松亭静了片刻:“……嗯。谢谢毕老师,对不起。”   “没关系,别紧张,”毕京歌说,“你不是冲我来的,我分得清。”   她有个凛然的灵魂,让谢松亭被动地跟着寂静。   谢松亭说:“上次说来了要和你谈谈伤疤的事,那我……先说那个吧。顺便和你说说为什么……别人夸我的长相,我高兴不起来。”   幼时,谢松亭的两位家长对他还是很好的。   母亲叫李云岚,父亲叫谢广昌。   两个人下地种田,不让他帮忙,只找个阴凉地方给他坐着,让他自己在那玩。   谢松亭拿着写字本写字,捉到一只蝈蝈,捏着它的背听它叫,听没意思了,就把它给放了。   他摆弄妈妈爸爸陈旧的水壶,水壶带着个塑胶提手,用得久了,提手都磨得发白。   他等他们从地头一边走到另一边,喝过水,摘掉手套过来摸摸他的头,聊两句腰酸背痛,最近收成不好,要不种点别的,他则去帮他们捶捶腿捏捏肩膀。   虽然穷了点,但过得不错,至少那时候他高兴。   攀市山上尤其安静,大自然的声响怎么算噪音呢,谢松亭每每起床满眼的绿,站在后山引来的小溪里刷牙。   偶尔,山上还会跳下来两只猴。   猴子很警惕。谢松亭摘家里龙眼树上的龙眼给它们吃,它们会先警惕地爬开,等谢松亭回身走远,才回来抓起龙眼往嘴里塞。到了后面喂多了才算熟悉,还学会了自己给龙眼剥皮。   等到谢松亭三四岁,李云岚念叨的次数也多了。   她说山下的学校离得太远,村子里又没好老师,不能把孩子学习给耽误了,心心念念想搬到城里去。   谢广昌坐在门口劈叉的长凳上,想秃了头,把自家水稻田给填平,改种芒果树。   芒果树前两年亏得血本无归,穷生百事,家里的争吵逐渐多了。   吵架的由头很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送礼多给别人送多了,悔得肠子发青,阴阳怪气地互相埋怨。   你可真大方,给别人送那么多钱,生怕不知道你有钱。   小气成那样,多给一点人家不还礼呀,别人喜秀家多少钱就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你怎么给这么多还做不好。   吵到后面撕破了脸,男的骂女的娶你真是我瞎了眼,又不温柔又不心疼我又强势,女的骂男的赔钱,参你一耳屎就知道操持家里多费事了,男的说让你过门是我最大的错误,女的说要离就离别光放屁,男的气得出门找地方打印离婚协议,山里,找不着,但也倔得不回家。   谢松亭那时太小了,小到理解不了为什么吵架。   大人吵架,他只敢无措地站在墙角,等争吵停歇,才拿起粗糙得磨手的卫生纸去找李云岚,给她擦呜呜咽咽的眼泪,被她一巴掌挥开,转个身继续哭。   第二天,谢松亭从山上下来,被远远等在家门口的李云岚迎上来,气得直打他屁股。   谢松亭不喊疼,笑着递给她一朵橘黄的花朵。   萱草花。   李云岚抱着他,又哭了,说亭亭,妈妈对不起你。   谢松亭听不懂。   第四年,谢松亭马上七岁那年,芒果总算得了个大丰收,仅仅一季,把前面三年亏的全赚了回来。   谢广昌在村里扬眉吐气,招呼李云岚去城里买房子,在李云岚再三劝说下,没买在攀市,买在了蓉城。   在那个没几个人买保险的年头,还买了保险。   一家人乔迁新居,谢广昌在这边工地找点活干,家里的芒果地找人操持太过费钱,逐渐荒废了。   谢广昌在之后数年一直念叨这块地,成了心病,总在说,要是当年不来蓉城就好了,我糊涂啊,我糊涂啊。   他在工地,干活勤快,拿得不少,李云岚依旧负责家里的一切,谢松亭也上了蓉城市里的小学。   谢广昌下工地去接谢松亭放学,到家李云岚已经做好了饭,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   生活总是在看着不错的时候,给你来一巴掌。   谢广昌接谢松亭下学,和身旁家长聊天,家长看见谢松亭,惊讶地说这是你家孩子?长这么漂亮,白瓷娃娃似的,真不像你,肯定很像妈妈吧。   毕京歌问:“是不是也不像妈妈?”   “嗯,”谢松亭盯着毕京歌的幻觉,这次她背上多了一对翅膀,“他们长得都很普通,几乎是个人见了我,都要问带着我的我妈或者我爸,这是你家孩子?”   村子里人少,又都住在山上,再加上谢松亭小时候没长开,很少有人有这些疑问。   但渐渐大了,这样的问题就多了。   问得多了,人会烦。   会很烦。   也是从那阵子起,谢松亭开始挨打。   第一次被打时他简直吓蒙了,大脑完全反应不过来,像根杵在地上的萝卜,好几秒后才想起来哭,可喉咙和嗓子都不熟悉怎么哭,像第一次运转的机器,哭得磕磕绊绊,不生不熟。   哭只会让打他那个人更烦。   他很快学会了讨好,第一次挨打,打到快结束,他已经不流眼泪了,只是小声求饶。   六七岁的小孩,白白嫩嫩,能经得住壮年男人抽几下子?   从外面买菜回来的李云岚尖叫一声,把谢松亭翻过来,像翻一条死鱼,看到是皮外伤没有大事,拽着谢广昌关上卧室门开始吵。   从,不该在城里买房子你毁了我的果园,你自己没本事别拉上我,到,要不咱俩一起去死了算了!谁他爷爷的想和你一起死,要死你自己去死!   房子隔音还行,吵得什么谢松亭听不清,只记得自己很疼,背上特别疼。   也是从那时他知道,哪有什么突发奇想,冲动上头。   谢广昌就是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但之前他小,看不明白,看不明白他被一个成年人从根本上厌恶着,再加上谢广昌……没有理由打他。   第二天,他问谢广昌自己为什么被打。   谢广昌说,这次是不是没拿第一?   谢松亭走到自己屋里,把那张九十五分的卷子誊抄了一遍,接着撕得粉碎。   从那以后,他一直是第一。   他不给谢广昌打他的借口,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谢广昌为什么要打他。   从此以后,他总被谢广昌盯着看。   看的是哪?   看的是脸。   谢松亭如芒在背,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差,从初中能住校开始就一直住校,能不见就不见,愈发冷漠。   到了高中,家里条件每况愈下。   谢广昌在工地干活被钢筋压了脚,治好之后脚背到脚趾都没了知觉,走路没问题,但彻底没法干工地的活了。   家里仅剩的一些积蓄李云岚拿在手里,她想方设法买了个小推车出去卖煎饼,每天起早贪黑,赚了一个月,刚把办证的钱赚回来。   谢松亭在学校住,节衣缩食,勉勉强强够自己温饱。   他没钱买衣服,没钱买学习资料,找李云岚要她倒是也给,但她总是露出那种……贫穷才会有的眼神。   那种你怎么花了这么多钱的眼神。   那种不信任地问他真的要这么多钱的眼神。   那种犹豫的、迟迟不回答、给了之后说你好好用别乱花的眼神。   谢松亭知道她没有恶意。   可他被刺伤了。   他知道这不是李云岚的错。   他把课本翻烂,找老师借辅导资料,也不再找她开口要钱。   他养成了攒钱的习惯。   年级第一学校奖励两百块,他把这两百划得又碎又仔细,很久才买一本资料,一买下来就如饥似渴地看,恨不得把每个字当作灵宝,烧给自己的灵魂,死了也忘不了。   高一高二冬天里,谢松亭坐在教室被冻得牙齿冰凉,边发烧边写,也没人在意他。   但还好,谢松亭习惯了。   就这么到了高三。   到这里,才和席必思相遇的故事接轨。   他遇到席必思,喜欢上他也理所应当。   席必思每周六晚上回家,会把自己买的辅导书都堆到谢松亭桌子上,说,我写不完,你帮我写点吧,随便写,我妈看见我买那么多没写又要说我了,填上就行,我知道你最好了。   谢松亭默不作声,看着他拉着行李箱出门,和自己挥手说再见。   他又不是傻,怎么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但他越喜欢越觉得痛苦,越觉得难过。   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他能养活自己都难说。   他踽踽独行惯了,被人关心竟然觉得负担。   他既要又要。   他贪得无厌。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考虑那么多,他连自己以后十年都涉及了。   总不能到二十七岁,他还养不活自己吧?   那也……   那也太不成器了。他天真地想。      高三寒假,谢松亭回家。   十年前的高三不像现在只放几天假,学生们紧赶慢赶过了个年,年味还没散干净,四下还有人放鞭炮,就又坐在教室和大家一起卷生卷死。   十年前的高三……有一个月假期。   也就意味着谢松亭要从那个舒适的双人宿舍回来,回到冰窟一样的家里,和两个大人待一个月。   谢松亭问了班主任好几次能不能不回家,他想在学校住。   班主任劝他说,你在学校干什么,等到过年这里连人都没有,停水停电,你去哪吃饭?就算不喜欢爸妈,好歹也一起过个年吧?你们这些小孩,一点都不心疼爸妈的付出,不体谅爹妈帮爹妈做家务就算了,还闹脾气,真是,哪像我们小时候,打一顿就好了……   班主任教语文,谢松亭懒得听他放爹味老屁。   他转身就走,边走边活动肩周:上周被谢广昌打的伤还没好全,这周写字都泛疼。   席必思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放假前来问他,要不要来自己家住。   谢松亭反射性摇了摇头。   小时候他住在小学同学家一晚,临近晚上都和同学妈妈说好了,李云岚突然反悔,大半夜骑着自行车来接他,连连道歉,回到家骂了他一晚上,不让他和朋友一起过,说你把妈放在哪里,妈只有你了,你不能这么对妈……   谢广昌在他小学那段时间出轨过,有一次他从工地吃饭回来,形状奇怪的领子上有半个刻意藏起来的口红印。   李云岚和谢广昌大吵一架,结果谢广昌半个月没回家住,半个月没给她钱。   她等啊等,等啊等,在谢广昌回来那天做了六个菜。李云岚吃完饭收拾碗筷,拿着谢广昌给的钱把借邻居的钱还了,一个人偷偷蹲在厨房里哭。   谢松亭找到她,被她抱紧了哭。   她像离了岸的水母,眼泪湿透谢松亭的衣服。   谢松亭默默给她擦眼泪。   李云岚把自己哭干了,张嘴第一句话含着沙似的,干哑地说。   亭亭,你要争气。   要考第一,要上最好的学校,要找个好工作,要找个铁饭碗,别像妈妈一样。别人都靠不住。   谢松亭点点头,说,好。   从那以后,她的安全感就离家出走了,控制欲激增,谢松亭到哪,去哪,走到哪,都要和她报备。   谢松亭不恨她。   他怎么会恨生他养他的妈妈?   他只是觉得她很难过,所以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少忤逆她。   好好学习,帮她做家务,给她锤锤背,不给她添麻烦,能做的都做了。   但他在这个宿舍里待着,这么舒适,被席必思养得越来越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竟然不想回家了。   谢松亭看着席必思哀求的眼神,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他得回去看妈妈。   他坐上公交车时才发现被席必思送了个猫咪吊坠,拴在了书包拉链上,塞进书包里。   很隐蔽。   他百无聊赖地摸书包时才发现,把吊坠拉出来,思来想去也不可能是别人送的,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高兴了一路。   奶牛猫吊坠。   黑白分明,胖胖软软,带着软篷篷的尾巴。   摸了一会儿,又不舍得摸了,怕把白色的部分摸脏,就只摸黑色的部分。   不过他的高兴只维持到……到家门口的那一刻。   此时谢广昌已经是个跛脚男人,在家附近织布厂踩缝纫机,他周末准时在家等谢松亭回来,带着新鲜的藤条。   而李云岚年过半百,风吹雨打也还出自己的煎饼炒粉摊,煎饼早上卖,炒粉晚上卖。   回到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就像进了冰凉的盘丝洞,蜘蛛都走了,留下一地狼藉的旧网。   踩上去不是很黏,因为不新。上面早已粘住了妈妈,也粘住了爸爸,剩下的只够把你粘住。你拽不掉,使劲撕扯也仍有几根丝残留在身上。扒住你,挽留你,不放过你。   他连忙把吊坠塞进书包里才敢打开门,刚放下书包就听见厨房里备菜的李云岚说:“回来了。”   像巢穴深处的短音。   谢松亭喉结滚动,空咽一口,说:“嗯,妈。” 第24章 第四周(下)   “别人进了家门都高高兴兴的,我家旁边那户小孩每天回家都很开心,会高兴地说我回家了,家长开门,会说,欢迎回家,但我家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说:“我一边觉得我是不是对家人要求太多了,一边觉得怎么别人就那么好呢,怎么只有我家这么……”   谢松亭把衣服拂到小臂以上,又拉下:“这些就是那个寒假的。”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面对这些伤疤。   他当然知道李云岚是爱自己的,至于谢广昌,一开始也是爱的,至于后面爱不爱,难说。   他在家里听他们争吵,从,你怎么不帮着洗个碗,我这脚怎么洗,那也不能每天烂在家里,让你帮忙择菜都不愿意,到,不然你给我介绍工作啊,当初要不是放弃了芒果地,现在至于这个样吗,隔壁XX现在都在村里发家致富了!我就不该离开那座山!   为什么能从一个小事吵到撕破脸皮,为什么一遍又一遍撕扯对方的伤疤,为什么明明是一家人,却像仇人一样。   这些谢松亭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那天他回家之后坐在桌子前写作业——   那张桌子是小时候就买的了,也就和学校课桌差不多大,还比学校的课桌矮,他的学习资料堆在上面摇摇欲坠。   谢松亭弯腰趴伏着写,先写不用脑子就能填上的写,从下午写到晚上,写得腰酸背痛。   写不下去,他就把猫咪吊坠翻出来摸摸。   他平时明明很敏锐,能分清李云岚和谢广昌两个人的脚步声,但今天摸到吊坠就高兴得要命,什么敏锐,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李云岚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   他房门上没有锁。   之前有过,结果有一次谢广昌喝醉酒,拿着菜刀对着他的门连着砍了无数刀,一边砍一边发疯一样问你为什么锁门,你房间里有什么东西不能让我们看的?!   李云岚不敢拦。   门锁被砍得外围整个掉下来,螺栓、锁芯、连接杆,乱七八糟一整块,全掉在地上,彻底不能再用。   谢松亭在门里床上抱着被子,发抖了一会儿,觉得发抖没有用,后来就不发抖了,只剩下心脏还一抽一抽,跳得快得连脑浆一起震颤。   他这么多年也是这样慢慢调节自己的。   哭没有用,所以不哭,难过没有用,所以不难过。   正常的情绪慢慢麻木了,遇见什么都像隔着一层塑料膜,膜外是合金浇筑的外壳。   他用十年为自己打造出一具坚硬的外壳,把溃散狂乱的自己完全锁死,从此再没被人窥见真容。   偶尔,只是偶尔。   他研究一下面前三只手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头。   那天李云岚站在他身后,问:“高氯酸的氯化合价是几?”   谢松亭反射性说:“正七。”   “为什么写了个正一?”   李云岚上过高中,她竟然还记得这些。   谢松亭低头看向自己的作业。   那个一是刚才没注意,笔划上一道。   见谢松亭不说话,她又说:“这玩意儿谁给你的?”   谢松亭想说这不是玩意,这是礼物,但没敢反驳,只是说:“……上次考试的奖励,前两名都有。”   他说谎了。   席必思送的。   他很少说谎,仔细回想,这大概是长大之后第一次。   “送你一个玩具就开始得意忘形做错作业了?那要它干什么?”   谢松亭没料到这吊坠会被她抢走,看着她把玩具从窗户上扔了出去。   奶牛猫咪吊坠在空中扬起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掉到楼下。   谢松亭那两秒连呼吸都不敢。   他知道表现在意只会让李云岚变本加厉,僵硬地说:“……对不起,不会了。”   李云岚已经走了。   他那天晚上借口帮李云岚买醋出了一趟门,特意跑得很快,绕到楼下窗台对应的地方翻找。   那条小巷里没有灯,冬夜里只有他一个人愈喘愈烈的呼吸。   他手指一疼,被木屑扎进手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崭新的、毛茸茸的吊坠。   带着醋到家,李云岚看到他一身灰尘,说:“出去买瓶醋你怎么像在泥地里滚了一圈。”   “想题没仔细看路,不小心摔了。”   “长点眼行吗,脏了还得洗,都是我洗。”   “嗯,对不起。”   吊坠是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礼物。   他上次收到礼物还是八岁。   他的生日十分随意,想起来就过,想不起来就没有,从不期待,因为期待总会落空。   八岁那年,李云岚生日给他买了条裤子,谢松亭穿了很久,穿到穿成七分裤不能要了才丢掉。   他很喜欢,因为是礼物。   商场摆着儿童玩具的那片货架,他从来没去过,只是遥遥望着,看到最顶上几乎要从货架上挤出来的巨大的,毛绒玩具。   现在吊坠丢了。   谢松亭看着化学卷子,机械地翻了个面,感觉自己想题都没那么用力过。   好像颅内的浆水在冲撞头骨,要把他打翻了。   他无数次想,要是那天没拿出来就好了,要是那天吃过晚饭自己待着的时候在偷偷握在手里就好了。   怎么不摸它就再也没写错了呢,怎么就偏偏在李云岚进来的时候写错了,怎么……   没有怎么。   一三年的冬夜,窗外寒风呼啸。   谢松亭紧了紧灌风的袖口,好像只有写题才能止住四处发散的思维。   他听见有声音虚幻地低叫。   你这一个字一个字,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捋得顺吗?以后能做什么?成绩出来考得过席必思吗?就算考过了又能怎么样,人看命的。   另一个声音说,写吧,除了写写作业学学习,你还能干什么?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强,开了学就能见到席必思了。   他的灵魂十分割裂,一半恨他,一半爱他,常常互相斗殴。   可喜欢不该是很纯粹的吗。   他不觉得这是喜欢。   这种感情就像外面的李云岚和谢广昌,纷争不断。   他没有刀,但有一把铁尺,接触皮肤那一刻尖锐地扎了下去。   肉软,很难划破。   谢松亭像入了魔,一下,又一下,刻出丑陋的伤疤。      毕京歌说:“可能那时就有生病的端倪了,只是你没有在意。”   “想起来确实,”谢松亭看向毕京歌桌上的笔筒,说,“可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毕老师,我来这又不是来求变的,我可能直到结束也不一定变得过来。偶尔我也不知道咨询是为了什么,我觉得自己在拿钱求别人关注我,感觉很可怜。我不想变得那么可怜。”   毕京歌点点头:“嗯,心理咨询不会让你变得更好。”   谢松亭愣了愣:“……我见了那么多咨询师,像你这样说实话的还真不多。”   “为什么你能确定我说的是实话?”毕京歌问。   “就,一种感觉。”   毕京歌接着上面他的问题回:“你是靠自己变好的,所有的变好都是自己的功劳,和咨询师关系不大。”   “我怎么知道自己会变好?”   毕京歌笑了:“就像你说的,这是一种感觉。”   谢松亭茫然地和她对视。   “人能感知到自己变好的趋势,”毕京歌解释道,“比如你最近熬夜得多吗?胡思乱想得多吗?还总是陷入幻觉吗?”   见谢松亭不回答,她接着问。   “你最近经常觉得痛苦吗?”   谢松亭迟缓地摇了摇头。   熬夜?席必思来之后他基本没熬过夜,即使熬夜也会被他拖回床上,按时睡觉。   胡思乱想?他被席必思抱着,看着看着天花板也就睡着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存在感太强了,他实在没法分心关注别的事,而且这人经常锻炼,像个火球,暖和得……反正很暖和。   幻觉?他试图回忆上一次自己的幻觉是什么时候。   竟然有一天,他想起幻觉要用回忆这个词了。   明明之前是日常。   谢松亭沉默片刻,说:“……好像是。”   毕京歌但笑不语。   谢松亭:“可这都是因为席必思在我才……”   “他当然对你的生活有很积极的影响,但你怎么能把自己的作用也抹掉呢?”   毕京歌有些疑惑:“如果真是个不愿意让自己变好的人,就算是席必思也没法做什么。你似乎把席必思看得太万能了,他是个喜欢你、爱你的人,不是全能的神。在我看来,你有现在的状态是两个人一起努力的结果,不要把这部分坚强自救的自己否定了。”   “嗯,对不起,我……”   “而且我建议你改掉对不起的口癖。”   毕京歌难得打断他。   “为什么?”谢松亭懵懵地问。   毕京歌说:“有时间你去公园聊天的老人那看看,她们很少说对不起,谢谢你,为什么?”   谢松亭摇摇头。   “活几十一百年之后没什么好对不起,也没什么好谢谢,或者说对不起和谢谢的很少,除了一些心结。要对不起就对不起自己,要谢谢也谢谢自己,你这话总是对别人说,为什么不对自己说呢?你和自己说过谢谢吗?”   谢松亭又摇摇头。   “语言的力量很强,你把对不起和谢谢的这部分给了别人,给自己的部分就会相应地减少。   “你说对不起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花钱咨询哪里错了,你有不懂是理所当然的,我才该因为没有及时和你沟通说对不起。   “你和被你忽视的你自己说对不起才对。   “所以要说就和自己说,说对不起,说谢谢你,说我爱你。”   毕京歌补充道:“别活得太礼貌了,厚脸皮一点。有些话说得多了就不珍贵了。你自己比较珍贵。几乎每个忽视自我的来访者我都会这么说。”   谢松亭:“那我尽量。”   “你很好。”毕京歌说,“其实这次你来我都做好更坏的打算了,但现在看,你状态很不错。”   “可我怕我这种状态很快就消失了。”   “你怕席必思会离开?”   “嗯。”   “你去问他,如果他和你跟我描述的品行一致,他会直接告诉你的。”   谢松亭:“……可他骗我。”   “他哪里骗你?”   “他说他经常笑,他骗我,”谢松亭轻声说,“经常笑的人不是他这样,他高中就是那种……经常笑的,但是这次他来我这我感觉他……很久不笑了,或者说见到我之后才经常笑,反正……不太对劲。”   偶尔做事时面无表情,再加上贝斯之前关于席必思工作的描述,让谢松亭觉得……   席必思这么些年过得不太好。   “这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谢松亭:“……还是感觉。”   “那你就去问他,他会不会像之前一样再走,或者他这次打算在你身边留多久。”   “为什么还是要让我问?”   “你肯定能感觉出来,”毕京歌说,“你绝对能。”   “感觉不出来怎么办?”   毕京歌听得想乐:“这么害怕他骗你啊。”   谢松亭也有点想笑:“我是不是对谈恋爱的标准要求太高了?”   “喜欢你的不觉得高不就好了,”毕京歌说,“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你得和另一个人交流试试。如果像你说的,他那么耐心,他会等你的。”   谢松亭走到家门口时脑子里也还是毕京歌这几句话,站了一会儿才瞄到门口有个塑料袋,打开,里面是腌好的咸鸭蛋。   塑料袋皱巴巴的,大红色,隔壁魏奶奶经常用。   他去敲了魏奶奶的门。   魏奶奶打开门看是他,笑说:“小谢,来找我什么事?”   他示意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问:“奶奶,你送的吗?”   “这个啊,”魏奶奶笑说,“月底去收租,今天你家那位和我一起去了,好几个之前不交的今天都交上了,给他钱他也不要,我就给你们一点我自己腌的咸鸭蛋,坛子腌的,好吃。收下吧,收下吧。”   老一辈人似乎不说爱人,恋人,或者室友,只说你家那位,让谢松亭有些发怔。   “可别还给我了,还给我我要生气的。”   魏奶奶怕谢松亭再还,忙关上门。   谢松亭无措地拎着一兜咸鸭蛋,听见楼梯口有声响,回头看去。   来人从楼梯上冒出来的脑袋上扣着顶鸭舌帽,原本没什么表情。   他抬眼看到正等着自己的谢松亭,一下笑了,一双眼睛盛着星星似的,冒出来的尖儿劈里啪啦全砸在谢松亭身上,亮晶晶地盯住人,说:“没带钥匙啊?救星来了。”   他走上来,动作自然地从谢松亭手里接过袋子。   “这么多,你买的?”   席必思只瞟了眼鸭蛋,插钥匙开门,那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他,说。   “这么厉害,都能出门买咸鸭蛋了?明早和我一起出门买菜吗?”   谢松亭心想。   他好像真的……特别喜欢我。   他原本没打算接席必思的茬,但实在太想看席必思的反应了,问。   “鸭蛋是魏奶奶送你的,你和魏奶奶说你是我的谁?为什么她说你是我家那位?”   门咔哒一声打开。   谢松亭到家时已经七点多,冬天天黑得早,楼道灯光昏黄。   席必思向门内走的步伐定住,眼底映出谢松亭的倒影。   他狡黠地笑了一下。   “怎么说话呢,那是送我们的。亲我一下告诉你,其他没得谈。”   他头顶着帽子,身上衣服严严实实,见谢松亭眼神扫到自己的手,把手也揣进了兜里。   席必思:“蒙混过关可不行,不能亲手,得亲脸。”   谢松亭站在门口,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仍在思索要不要跨过这一步,没注意到盯着他看的人毫不掩饰的、期待的眼神。   半晌,谢松亭说。   “进屋。”   席必思略微失望,但调整得很快,就当自己没说过刚才那话,先谢松亭一步进门,放下钥匙和鸭蛋。   他身后,谢松亭关上门,在他侧身换鞋时突然袭击,捏住他帽沿上抬。   像雪凑近,落在脸上。   触感却是软的。   谢松亭一触即离,把面前呆滞的人的帽子放在玄关,想离开,估摸着他还得半天反应。   他转身时被人抓着腰,几乎拽抱回去,一个失稳,却没摔在地上。   是被人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人跪在谢松亭身前,把脸埋进他肩窝,贪婪地嗅闻他,语无伦次地说:“让我抱一会儿,你打我吧,我太高兴了,谢松亭我好爱你……”   屋内没开灯,昏暗里,谢松亭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   他把手放在席必思猫耳上,摸到他滚烫的耳尖。   毕京歌说,他一定能感觉出来席必思说的是不是真话。   是真的。   真得他想要流泪。 第25章 给你梳头   可能抱得太久了,他们挨挤在玄关,到后面呼吸和心跳都同频,像融为一体。   谢松亭没有挣脱的意思,也就被席必思一直抱着,他能感觉到自己高兴,很久没这么高兴,相当陌生。   埋在他衣领的人这会儿才缓神,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谢松亭摸摸他的耳朵,用了点力,重捏一下。   “嘶。”   席必思抽了口气。   “还做梦吗?”   “我都不敢开灯,怕灯太亮,把你给吓走了。”   谢松亭好笑地说:“我是穴鱼吗?不能见光?”   “你不是,我是,你别开灯。”   不,你不是穴鱼。   你是雪啊。   见光就化掉了,溜走了。   “……你先放开,我这个姿势不太舒服。”   “那灯亮了还让抱吗?”   “我也不知道。”   “别开了。”   于是就这么在黑夜里坐着。   谢松亭问:“晚上出门干什么了?”   “和房东说要修窗户,找了几个修窗户的问了问窗户漏风怎么弄。好点的密封条卖完了,明天再去一趟。实在不行把窗户换了。”   “今天帮魏奶奶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   还和以前一样,拐弯抹角的。   谢松亭:“起来吧,你这么抱着我不累吗。”   “不。”   席必思收紧手臂,固执地不动。   谢松亭:“门口太冷了,我想去床上躺着。”   席必思这才微微放开,说:“我不是很暖和吗?”   谢松亭:“……”   他原本就半坐在席必思腿上,现在伸长手臂,高度勉强够他艰难地摸到开关,打开了灯。   灯光亮起的瞬间,席必思闭上眼。   谢松亭站起身,问:“所以你和魏奶奶说了什么?”   席必思怔怔地抬头看他。   “又不是开灯了就不算数了,”谢松亭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你不起来我拉不动你。”   席必思:“不然你再给我一下,我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谢松亭重新蹲下来,动作间带点风,把体表另一个人带来的热意吹走。   不过没关系。   很快就有别的温暖他。   他单指勾动面前人的猫尾,猫尾有意识一般自动缠上来,绕住谢松亭的手。   谢松亭扣住这一小段,向自己这边猛地拉拽一下。   席必思本能地想炸毛,但看到是他,乖乖把自己所有动作叫停。   拥有浓密黑发的人类单手撑着下巴,那张平日里无甚表情的脸此刻神态放松,半眯起眼睛笑,说。   “猫咪,起来。”   席必思盯着他,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我又没醉。”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嗑了,你真不怕我做点什么。”   谢松亭有点不耐烦了,皱眉,“你起不起来?”   席必思这才站起身,说:“起。”   他站起来,去拿鸭蛋,谢松亭就又问:“所以和奶奶说你是我的谁?”   席必思:“你老公。”   谢松亭:“……”   席必思:“我瞎说的。我说我借住在你这,可能奶奶看出来了。”   谢松亭向前走了两步,回头问:“满嘴亲来亲去的是你,真亲了你又跟哑巴了似的。”   席必思:“不敢说,怕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把我给杀了,脑子里的废料播出来我得坐牢。”   谢松亭:“……”   席必思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要是能活很久很久,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谢松亭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两秒。   “那你死了我还活着?你比我先死?”   席必思:“嗯。”   谢松亭:“给你上坟那天多带点纸和元宝。”   席必思:“……”   “不过你可能用不到,因为会有很多人抢着给你烧纸,”谢松亭语气变淡,“那我就在你忌日那天找个十字路口看风景。”   “我问的是最想做的。”   “嗯,最想做的。”   谢松亭点点头,几乎要赞叹自己如今稳定的情绪。   放在以前,在他说出你比我先死那句话的时候就崩溃了,现在只要握紧手,稍微的疼痛就能让他对答如流。   先前他从没想过席必思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况,但最近想了好多次。   他的人生太过贫乏,也就遇见过这么一颗耀眼的星星,从没想过星星会坠落。   如果星星坠落了,他该怎么办?   可能那时候他又会变成昼伏夜出的模样,这样清醒就是夜空,接着找到以前自己一直凝视天空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它不再发光的遗骸。   就像他高中做的那样。   只是注视。   只能注视。   席必思问:“要是你能把我复活呢?”   谢松亭皱起眉:“……难不难?”   席必思:“挺难。”   “那我可能会试试。”谢松亭说,“我体力很差,可能要研究很久吧,不过反正都能活很久了,所以在你身上花点时间也没什么。”   席必思不再发问。   谢松亭目送他去厨房做饭,自己看着拖鞋头,想了很久。   他一定会去试试。   不管多难他都会去试。   他接受不了这个人死亡。   从听到席必思出车祸的消息那天起他就想明白了,他真的很喜欢他。   这喜欢隔了十年,依然如塑料袋里刚宰杀的畜肉,割开淌了一地的血水,还新鲜着。   而且脱离了高中时的环境,反而更纯粹,更无忧无虑了。   谢松亭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   从席必思出车祸以后,他的生活一路失控。   现在走到哪了?不知道。   能过一天算一天。   还好席必思没变太多,他也一样,这样还能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他看向身边年轻的幻觉,喃喃地说。   “说不定他走之后你能版本更新呢,不知道你2.0会变成什么样……”   晚上睡觉时席必思坚持要给他梳头。   谢松亭:“你非要和我这一头海草较劲吗?”   “你管过它吗?你不管我管,你还不高兴了。”   “我把它拉扯这么长已经很不错了。”   谢松亭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方便他给自己梳头,捞过贝斯的爪子,把脸埋在躺在自己面前的贝斯毛里。   贝斯:“亭亭,他给你梳毛,你能给我也梳毛吗?毛太长了,我舔起来好累。”   谢松亭稀奇道:“怎么有不喜欢舔毛的小猫咪,你和泡泡学学。”   “它毛那么短!”   趴在秋千上的泡泡欠揍地甩甩尾巴:“有本事你也跟我一样这么短啊,基因里带的,我能怎么办。”   贝斯看起来要闹了。   “我也想梳毛呜呜呜……”   席必思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吧,我要是说给贝斯梳毛,它早就高兴得不行了,给你梳头发你还不乐意。”   家里养了三只猫什么感觉,谢松亭深刻地体会到了。   “这能一样吗?”   谢松亭反驳席必思一句,试图劝抚贝斯。   “给你梳毛当然可以,但是你也得自己舔一点吧,你又没什么事,还不舔舔毛。你多少斤了?看这胖的,放任你胖下去以后还跳得上冰箱吗?”   贝斯被一顿暴击,喵地一声叫起来。   “你们人类互相喜欢就算了,别对猫区别对待好不好!席必思在我身体里你就天天梳毛,一变成我自己了你就不梳了,呜呜呜,我要告诉全小区的猫你能听懂动物说话,太可恶了,太坏了你,我不可爱吗……”   谢松亭看了看它的体型,心说还真不可爱,帅多一点。   席必思梳开一团死结,头都没抬,说。   “自己舔。”   贝斯顿时收声,哀哀怨怨地开始舔自己的猫爪。   这家里谢松亭才是表情不多的那个,但两只猫都更亲近他一些,撒娇吵闹都是找他。   猫比人的直觉准的多,两只都明白席必思更不好惹。   谢松亭摸摸它的头,安慰它。   “好的不学学坏的,泡泡你整天都教贝斯什么?学你撒泼学得挺像。”   泡泡黄绿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无辜。   “我能教它什么,它耳濡目染也不怪我吧?”   “演什么呢,肯定是你教贝斯来找我撒娇的,”谢松亭一语中的,“贝斯那小脑瓜想不出这招。”   泡泡见被戳穿,也不演了,说。   “你帮它梳梳毛也不费事嘛,之前不都这么梳。”   谢松亭扭头找席必思:“……你给我梳完能给猫梳梳吗?”   他只穿着薄薄一件家居服,身体全裹在被子里,头发披在外面,因此被尾巴卷住小腿时立刻察觉了。   他动了一下没被卷住的那条腿,没拒绝。   席必思停下梳子。   平时毛躁的头发在他一遍遍的梳理下稍微乖顺,躺在他手心里。   他声音带笑,说:“可以,但是你得让我给你买点发膜。”   谢松亭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   “发膜。”席必思耐心地重复。   谢松亭荒谬地说:“干脆你把头也替我洗了?”   “那当然好。”   “……我开玩笑的。”   “我认真的。”   谢松亭坐起身,把头发从他手里抽走,说:“你干嘛呢,你在这借住,你又不是当我妈。”   席必思挑挑眉:“谁当你妈,我这不是往男朋友努力吗,可惜你不同意。”   谢松亭反射性想说我没不同意,口型都做出来了,看到席必思灿烂的笑又收了回去。   “又诓我。”   “谁让你这么好骗。”   泡泡受不了了,从秋千上跳下去,用爪子扒开门去客厅。   谢松亭摸着贝斯的毛,说:“你要是一直变不回去怎么办?”   “那就看你愿不愿意一直收留我呗。”   谢松亭:“……养你很贵,我养不起你那么久。”   “要是我不贵呢?”   谢松亭沉默下去。   席必思梳完最后一缕,放下梳子,说:“好了。”   他似乎只是一问,没有执着地要个答案。   但谢松亭回答了。   谢松亭说……   “那你怎么可能留在我这?”   “因为我只想留在你这。”   “那你也能从这离开。”   “不会。”   床头灯在谢松亭的长发上投出一圈光晕。   他不动时,更像一具美丽的玩偶。   席必思不厌其烦地说:“我只喜欢你,所以我不会走,你怎么样我都不会走,除非我死了,我会一直等你。”   谢松亭想到了另一种局面。   “假如我死在你前面?”   席必思拿手温暖他冰凉的脸。   谢松亭偏头看了一眼,没有躲,反而把半边脸放在他手里。   他暖不热一样,席必思抱在怀里时分明是暖的,在被子里时也是暖的,稍微起身,热气就散得一干二净。   体温低,情绪也低,宛如冷藏室。   “也不会。”席必思感受到他的脸慢慢暖起来,着迷地说,“不会有那一天,我和你保证。”   “你还真有耐心。”   “铁树六十年才开花,我默认谢松亭比铁树花期更长。”   谢松亭:“……”   谢松亭把他的手拿开,翻了个白眼,重新滑进被子里。   席必思关掉床头灯,自己也跟着睡下,把他抱进怀里。   上一周,他只敢在谢松亭睡着时这么做。   谢松亭没有推拒,说。   “抱太紧压着我头发了。”   席必思依言松开一点点。   “晚安。”   “嗯。”   就这样慢慢学着接受他的喜欢,接受他的爱,理所当然地向他索求,会笑,会开心,会小小地满足他的要求。   不说喜欢他没关系,不说接受他也没关系。   谢松亭,就这样就足够好了。   活着就很好了。   他就是为此而来。   他穷思竭虑,花了十年才找到解法的题,不可能让别人拿分。      唯一担忧的问题是……   谢松亭知道方法之后应该会生气。   很生气。 第26章 洗洗头发   今天又梦到蚕。   蚕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他最近睡得很好,沾枕头就着,还以为睡得好梦不见它,看来不是。   谢松亭在沙漠里乱走,自己玩了会儿沙子,才绕到蚕身边。   蚕主动问:“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很忙吗?不打扰你。”   “这有什么。我自己工作也蛮无聊的,你和我说说话嘛。反正我在你梦里,就算口器被占了我也还是可以和你说话。”   “好。”   蚕随便挑了个话题:“你有工作吗?”   “没有,”谢松亭回答,“我连出门都很少。”   “工作可以没有,出门也可以不出,”正在努力工作的蚕说,“但是要晒太阳。”   谢松亭笑了。   蚕:“笑什么,我很认真地和你说话,要多晒太阳。”   谢松亭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在想最近总是有人教我怎么做事,我的一个老师,还有你。”   “不喜欢别人教你?”   “不是,只是之前没有人教我,现在你们教我……有点像做梦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生活好像慢慢变好了。”   “你不正在做梦吗?”   “说得也是。所以你到底在我这忙什么?”   蚕宝宝吐累了,趴下来歇歇。   “我得还大猫人情,他因为帮我老是受伤,不过我也给他回礼啦,所以他不亏。”   “大猫?是老虎吗。”   “嗯,老虎,还是九条尾巴的老虎呢!”   蚕宝宝语气夸张。   谢松亭:“还是你更厉害一点。”   蚕得意地摇头摆尾:“那倒也是。”   “九条尾巴的老虎长什么样?”   “没看清,棕黑棕黑的。”   “你连它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确认是自己撞的了?”   “老虎嘛!都是毛,感觉它们长得都一样。”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来我梦里?”   “这……”   蚕宝宝一僵,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装傻继续去吐丝。   谢松亭在沙地上躺下。   沙漠发烫,很温暖,像秋天下午两三点的太阳。   他把自己埋在里面,只露出个脑袋和一点头发,摆动手臂玩沙子。   想不通,而且这只是梦而已,用梦推算现实世界不太合理。   他偏头看向蚕。   长长的金色蚕丝落在他蓝色的血液里,几乎一多半都被层层叠得的绿色覆盖。   只看一眼,都好像能听到林海的声音。   “到最后这会全部变成绿色吗?”   蚕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决定权在你。”   什么叫决定权在我?   谢松亭带着疑惑睁开眼,已经是早上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一摸身边,还是温的。   席必思起来没多久。   谢松亭坐在床上发懵,卧室门开,有人拿着几个罐子走进来。   谢松亭懵懵地问:“……你拿的什么?”   “发膜。”   “怎么还好几罐?”   “不知道哪个好,都买了,你都用用试试。”   谢松亭挑了个金黄罐子的:“你一大早起床去买的?”   “嗯,附近有个24小时便利店,去太早了,店员都在打盹。”   谢松亭还以为他要给自己擦,结果席必思把发膜放下,问他。   “吃早饭吧?”   “今天做的什么?”   “虾饺。”   虾饺底部金黄,表面晶莹剔透,咬开里面是一整个去虾线的净虾,嫩软和焦脆的口感一起,又香又鲜,谢松亭边吃边数,自己吃了十六个。   他吃完,席必思才猫耳朵一动,又去开电饼铛,是还有一锅。   谢松亭撑着下巴看他忙来忙去。   吃过饭又洗碗,洗了碗又去找扫把,是要扫地。   他想从沙发上下来,免得碍他的事。   “别动,”席必思在屋子里四处洒水,明明没看他,却准确预判了他的行为,“给你布置个任务,在沙发上坐着直到我拖完地。”   “要不我帮你?”   “我怕你闪着。”   谢松亭:“……看着你做家务感觉我像个统治阶级。”   “钱不都你出的吗,你发挥了主要作用,”席必思撑着扫把杆冲他笑,熟练地改了称呼,“领导,商量个事儿。”   谢松亭:“?”   席必思:“弄发膜有点麻烦,您配合配合,得先洗头。”   谢松亭立刻皱起了眉。   他头发长,每次洗头发都很不高兴,因为要花很久,洗完头发一上午一下午就过去了,一般都会连带着把澡也洗了。   “不想洗啊?”   “头发太长了。”   “那当初为什么留这么长?”   “剪头很贵。”谢松亭下意识说。   席必思有片刻愣神,像是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很快回:“我给你剪?”   谢松亭:“……你别想。”   也不想想自己说了什么,能不能别说这种话,你什么都会,还留在我这干什么。   别说了,别说了。   要不是昨晚睡了个好觉,我真怕和你吵起来。   席必思:“在想什么?”   “没。”   “看表情就知道又在想别的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你剪剪头发。”   “我知道。”   谢松亭点点头,他知道,他就是控制不住脑子。   “能和我说吗?”   “和你说什么,做梦梦见九条尾巴的老虎?”   谢松亭不想说,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随便找了个话题敷衍过去。   席必思扬眉笑道:“老虎好看吗?你摸了没?”   “不知道,棕黑棕黑的,和你的尾巴还有贝斯一个颜色。”   席必思不知道为什么紧追不舍:“不喜欢?”   根本就没梦到,全是蚕说的,谁知道长什么样子。   谢松亭拧眉问:“哪轮得上我喜不喜欢,你怎么对一个梦里的老虎这么上心?”   因为那是我啊。   席必思没敢这么说,慢条斯理地答:“我就好奇好奇。我拖完地出去买东西,不想我帮你你在家自己洗头?”   谢松亭:“嗯。”   席必思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出门了。   门关上,屋里安静下来。   两只猫都没醒。   家里从未如此干净过,窗明几净,空气清新。茶几旧的,却被擦得很新,伸手一摸,光可鉴人。   谢松亭看着能映亮自己的瓷砖,起身,慢慢向浴室走去。   说是浴室,其实地方很小,只够人站着淋浴,五十多平的地方做了干湿分离,体感上这里只会更小。   谢松亭站在这几平米里,总觉得马上要撞到莲蓬头。   虽然他一次也没撞过。   昨晚有人帮他梳过头发,今天他洗头时照以前的老习惯去勾发丝拿到前面冲洗,竟然没勾到——   没打结。   从指尖滑下去了。   谢松亭把头发捞过来,明明还是那缕头发,但就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能是梳开了头发,他连洗澡都比之前快。   洗完了去摸浴巾,没摸到。   ……他没带。   刚才看见瓷砖那么亮,谢松亭连踩在上面都小心翼翼,只想能少走几步就少走几步,竟然忘记回卧室拿浴巾。   他关掉水,正犹豫要不要就这么出去,反正家里没人,突然听见门口有响动。   是席必思回来了。   先是塑料袋的声音,席必思把买的菜提进厨房。   接着冰箱门开,把东西放进冰箱,关上门。   席必思走路时有什么皮条相互敲打的声音,应该是他昨天说的密封条。   谢松亭安静地听着。   水湿哒哒地浸他的头发,谢松亭没开通风,热气散得还算慢。   席必思原本的路线应该是要去阳台,浴室没声让他有些奇怪,问:“谢松亭?在家吗?”   “嗯。”   “没事吧,怎么没声音?”   谢松亭重新按开水:“没。”   “我去贴密封条,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让别人拿浴巾不难开口,如果只是单纯的室友关系,递一下举手之劳,没什么可暗示的,也没什么可暧昧的。   可他在退缩。   他就没把席必思当成室友过。   谢松亭在热水的冲刷下重新回暖,深吸一口气,说:“席必思。”   他声音不大,但外面的人还是听到了。   “来了,怎么了?”   “浴巾我没拿,帮我拿来。”   席必思停顿了一下,似乎花了好几秒才搞明白状况,走到浴室门口问:“是不是衣服也没拿?都一起拿给你?”   浴室里的人关上水。   “……好。”   谢松亭隔着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向外看,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离开,又走回来。   除了浴巾,他还拿来一个纸箱,用来放衣服。   很贴心。   席必思起身要走,被谢松亭叫住了。   大片边缘朦胧的黑色在门后移动,面积逐渐削减,是里面的人转身,黑发被身体挡住。   玻璃后由黑转白。   磨砂玻璃内,蒸汽里,浮现一只冷白的手。   谢松亭单手按在门上,看不清表情,语气平平,问。   “你怎么不让我自己开门出来拿?”   听不出是喜是怒。   要是平时和别人说话,有些对话席必思开个玩笑也就过去了,他会说,怎么?你不满意?这么挑剔。   但现在是和谢松亭说话,所以他没有绕开。   他走近两步,手按在玻璃上,和谢松亭隔着磨砂玻璃贴在一起。   “不是我不想,也不是我不行。”   席必思垂头把额头抵在自己手背上,声调愉悦。   细听,还含笑着。   “谢松亭,就你那身板儿,你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了,我真怕你……”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消弭在他唇齿间。   谢松亭收回手。   “你还是为了我好了?”   席必思站在门前,听他声音就笑:“别生气啊,一会儿出来别再不理我了,嗯?骂我两句我听听?”   “……神经病。”   谢松亭骂完,把水开到最大,当他不存在。   席必思笑了会儿,走了。   人走之后,谢松亭打开通风,靠室外的冷风降低面皮的热度。   他眼下颊前红成一片,双睫不停眨动,直到恢复正常温度,才走出门。   打开浴巾发现比之前的大了一圈,新的,有刚洗过的洗衣液香味——   自从席必思来了,谢松亭的衣服就都是这个味道,所以很清楚。   衣服也是暖的,好像刚从阳台拿下来,还带着温度。   他在门口穿好衣服,拽好边角,披上浴巾,半裹着上身出来——   防止湿头发把自己衣服也浸湿。   正好,席必思坐在阳台的坐垫上,见他过来,拍了拍另一个,说。   “来坐。”   坐垫应该是席必思出门新买的,之前没见过,太阳花橘红色厚垫,手感应该非常柔软。   谢松亭抬头看向他。   灰尘颗粒细小,在阳光下浮动、忽闪。   席必思转头看他,便背了点光,黑发被阳光晕染出发亮的柔和边缘。   他头顶多出的一对耳朵非但没有不和谐,反而很……   很可爱。   他眼神很亮,正注视他。   清朗的视线落在谢松亭潮湿的发顶,额头,五官,唇角,慢慢向下,没有多余的意味。   只是欣喜。   是那种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健健康康的欣喜。   安宁美好的世界像终于垂怜他一般降临,谢松亭站在原地,有几秒甚至不敢靠近。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拖鞋是湿的,生怕走路时稍微出声,都要把这场面打破了。   他极轻地嗫嚅两声。   席必思动动猫耳,说:“自己嘀咕什么?我都是猫了还听不见。快来。”   说喜欢你。   说全世界……最喜欢你。   蚕说,工作可以没有,出门也可以不出,但是要晒太阳。   我想和你一起晒太阳。 第27章 出门走走   灿烂金黄的阳光里,谢松亭在坐垫上坐下。   一落座,浴巾便被身旁人抽走。   他原以为两人会像同桌一样一边一个,结果坐成了前后位置,他的长发全在席必思手上的浴巾里。   这么坐,倒和高中开学时的位置差不多了,只是从斜后变成了正后——   就他们还没吵架、席必思还没故意让谢松亭第一那会儿。   席必思擦着头发,就这么在他身后说话。   “理理我啊,领导,真不理我了?”   “理你。”   “就两个字,我就值两个字啊?”   谢松亭看向阳台附近的围栏。   之前上面有泡泡跑酷剩下的灰脚印,现在也都一干二净。   谢松亭随意地回:“你想让自己值多少?”   “好歹也要十个字。”   “太多了,”谢松亭把玩一缕垂在脸侧的发丝,“你给我打个稿,我按着念也行,那不限字数。”   “领导,你真是我领导。”   谢松亭无声笑了会儿,眼尾一亮,偏头看去,是墙角一面镜子的反光。   他忘记这是什么时候买的了,可能是买东西送的。   “家里有这种镜子?”   “上次去超市抽奖送的,随手一放,忘收拾了。”   “嗯,也就阳台有空,就放这吧。”   谢松亭屈起膝盖,单手支着脸,从镜子里看席必思。   这样的体验还真稀奇,既能光明正大地看人,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   从这个角度,他刚好能从看到席必思从下往上的侧脸。   席必思含笑对他好的时候,原本显得凶悍的眉全部软化,只剩下独一份的温柔。   镜子里的人没看他,突然说。   “好看吗?”   谢松亭吓了一跳,反射性一手扶住地,结果因为坐在坐垫上,和地有点高低差,向旁边歪过去。   但没什么事。   ——被人撑住了肩膀。   “一句话把你吓成这样?我诈你的。”席必思笑吟吟的,没放手。   谢松亭重新坐好,一时半会儿没开口让他松开。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好像被日光晒暖的植物,从蔫哒哒的状态慢慢吸水开放,恢复成本来情感洋溢的样子。   类似的情绪对他来说不太熟悉,但谢松亭很快定位了是什么。   活跃的、长满触角的喜欢。   和之前掺杂着其他情绪的喜欢不太一样,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杂念的喜欢。   除了自己和身后的席必思,以及他们身体接触的地方,其他那些以前总会困扰他的阴暗的想法……   他想尝试着拽出来几条,但想不到,像被屏蔽了。   谢松亭看向太阳,被映亮整张脸,心想。   太阳真有用。   “之前不是爱问我在想什么吗,今天怎么不问?”   席必思看着他的脸,很久才说:“肯定不是什么需要我干预的想法,感觉很好,你多想会儿。”   谢松亭:“你做事都不在乎风险?”   “这是哪儿的话。”席必思的目光定在谢松亭脸上,粘在上面似的不走了。   “你就不怕我们最后没成?”   谢松亭以为席必思的关注点在“没成”,但没想到他更在意的两个字是“最后”。   “最后是多最后?举个例子。”   谢松亭拿指尖敲了敲脸:“又一个十年?”   席必思又笑了:“这才多久?”   他回答说。   几近自负。   “别说十年,让我花一百年来磨合你都行。”   谢松亭被太阳晒得浑身发软,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随便接了一句。   “……你还挺骄傲。”   “不是骄傲。”   席必思打开发膜罐子,蒯出来一块发膜膏,在手心慢慢搓热,从他后脑向下抹。   “只是我比你拥有的多点儿,所以失去了不会心疼。谢松亭,如果你和我有一样的本钱,我们谁更大手笔,不好说。”   “什么本钱,难不成你能比我多活一万年?”谢松亭随口道。   席必思:“嗯。”   谢松亭没当回事。   他昏昏欲睡,披着浴巾,在曝烈的正午阳光里把自己蜷成一团,闭上眼,靠住膝盖。   席必思就这么看着他,没说第二次。   他把尾巴绕到谢松亭脸面前,碰了他一下。   谢松亭没有睁眼,伸手抓住他尾巴。   “痒。”   他手指内扣,把这截尾巴扣紧,又不动了。   竟睡着了。   谢松亭被水声吵醒,睁眼时自己竟然还没睡倒,而席必思正盘腿坐在他旁边,给他洗头发。   “我睡了多久?”   “才十多分钟,不再睡会儿?”   “不了。这要洗掉?”   “嗯,洗掉再吹干。”   谢松亭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问他是不是很会养花。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他养的植物。   谢松亭看他忙来忙去,自己也想做点什么,但席必思一个人就把所有的这些做得足够好了。   席必思洗着洗着,突然说:“好喜欢你。”   “我该回点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席必思的语气理所当然,“你听着就行,别想怎么回了,不然脑细胞死一片。”   谢松亭:“……”   席必思:“你习惯习惯,把这些习惯到听见就没什么反应就行,这都是我应该的。”   谢松亭:“怎么,你不想我回应?”   席必思诧异地抬头,和他对视上那一刻便笑了,笑得眼尾翘起,很高兴。   谢松亭忙避开他的笑。   他对这种笑最没抵抗力。   席必思就这么笑着说:“最好也别说这种话,还有刚才洗澡时候那种话,不然我怕我……高估自己的自制力。”   谢松亭:“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你喜欢发情的猫吗?”   谢松亭一点没带犹豫的:“不喜欢。”   “那不就是了。”   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擦头发。   席必思把他头发擦到不滴水,起身去找吹风筒。   吹头发期间谢松亭一直很安静,等席必思关掉风筒,他才问:“猫不发情不就好了?”   “前提条件是不能绝育。喜欢猫就得连带着猫的其他地方也一起喜欢。”   此时吹干的头发罕见的柔顺,像流动的黑色波浪,被席必思用手牵起,慢慢落下来。   轻柔的、美丽的网。   谢松亭又问:“他喜欢我吗?”   席必思:“当然。他只喜欢你一个。”   “他发情多久?”   “两周。一年两次。”   谢松亭皱起眉,心想自己问的可不是猫,席必思怎么真按猫发情来回答了。   谢松亭话拐了个弯:“你不找个工作?”   “我带着这尾巴和耳朵没法工作,突然转移话题干什么,不想和我说话了?”席必思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的处境。   “什么都问不出来。”   “可我说的都是真话,不然你再说明白点?”   “你没对上点。”谢松亭难得解释一次。   “我哪没对上点儿?”   席必思晃晃尾巴。   谢松亭看着那条尾巴,心想。   要是尾巴永远都在就好了。   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他从坐垫上起身,不想被席必思看到自己的眼睛。   席必思最近越来越神了,判断他的情绪准确到离谱。坐在他面前,谢松亭时常会看一眼自己的衣服,不然总觉得什么都没穿。   席必思在他身后连声叫他:“怎么不问了?别走啊,我那么期待来着。”   问什么。   我问人,你说猫。   谁问猫怎么发情了?   谢松亭背对着他挥手:“换衣服,我要出去走走。”   “我跟你一起。”   “别来,我随便乱走,怕你嫌无聊。”   “那什么时候能来?”   谢松亭已经走远了。   席必思在坐垫上盘起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像猫也挺不好。”   贝斯醒了。   棕虎斑缅因打了个巨大的哈欠,露出上下两对尖牙,走到他身边蹭他的腿。   席必思摸摸它,无奈地说。   “猫有发情期,大猫当然也有啊,怎么就不信呢……”      谢松亭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听到一圈八卦。   要说哪个物种消息灵通,肯定非狗莫属——   群居,群体大,狗数多,消息传得快,又爱说,哪儿都有它们的汪汪声。   谢松亭捡起一根接近酥脆的树枝,也不知道是什么树上掉下来的,拿在手里慢慢踱步。   狗群刚还在说保安家新来了只黑眼睛哈士奇,血统太纯了,好看得要命,这会儿……   这会儿变成新来的情侣租客养的狗。   狗是男方前女友买的,现女友不知道。   狗知道主人是个垃圾渣男。   狗只能冲女方狂叫试图让她警觉。   但吠叫被女方误以为狗不喜欢自己,把男方带到自己家,不去男方家里了。   狗更冤了。   狗认为是自己让女方引狼入室。   狗汪汪叫着和朋友哭诉——   现在狗群正在想办法怎么让女方脱离苦海,并且证明狗的清白。   狗好,男人坏!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谢松亭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还真让它们想出来个不错的办法。   前女友在隔壁小区,和方沐关系很好,经常来方沐这边的便利店坐。   狗们准备趁前女友在的时候把这对情侣引进去,两军对垒。   它们说前女友是个好女孩,应该,哦不,是肯定会提醒她。   甚至还有PLANB。   如果不提醒,狗们就一起去咬男方,被狗讨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都提醒到这份上了,姑娘,你睁开眼看看吧。   狗只能做这么多了,你们人类自求多福。   谢松亭听得想笑,乐了一路,顺道去方沐的便利店逛逛。   他进去时方沐正忙,看他来了,说:“哥,买烟你自己拿,我这会儿在看监控,有点忙。”   谢松亭只穿了件内搭和风衣,面前的方沐却里三层外三层,还戴着个毛茸茸的耳护,这会儿热得都要出汗了。   “看监控?东西被谁偷了?”   “嗯,咱小区好像进贼了,我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是谁。”   方沐有些焦急,视频开了八倍速,眼睛忙得很:“零食没的这么快,账本对不上,不可能啊……奇了怪了……”   便利店店门有感应器,人进来自动滑开。   他一个人一个人的看,甚至把之前一周的都翻出来了,就是没找到凶手。   谢松亭沉默了。   他竟然知道怎么没的。   刚才狗群聊天,说有个新来的狗经常来便利店偷吃,动作很快,是个惯犯。   “丢的是不是玉米肠?”   “哥你怎么知道?难道是你拿的?你拿的我就不找了,算了,”方沐想想,又觉得不对,“不可能啊,哥你要是来我肯定知道,就跟席哥似的,而且你也不是这种人。”   谢松亭点点头:“前两天看见有狗叼走了,是个黄色柴犬,周二还是周三吧,大中午,你找找。”   方沐立刻往回翻监控。   还真是,这柴犬是惯犯。   它甚至知道把袋子尽可能咬进嘴里,低着头拱着身子,晃着尾巴向外跑。   柴犬底盘低,又被毛茸茸的脑袋一遮,1080P的监控放到最大,方沐才看到一个黄色边角。   感应门能感应到人,也能感应到狗,真是把它疏忽了!   方沐:“哥你真神了!神探啊,谢谢哥!我送你包烟!原来是条狗,我还以为有贼,心惊胆战了两天。”   “不,不用,我戒了,”谢松亭抬手表示不用,视线却没从方沐的屏幕上移开,直勾勾地盯住屏幕一角,问,“这个,是他吧?”   方沐看了一眼,默念自己要避嫌,语气努力浑不在意到更浑不在意。   “可不吗,席哥个子也高。”   谢松亭蹙眉:“不,不是这意思,他出门一直都这样?”   方沐听他语气不对,转身仔细看了看,说:“是啊,就这样出来的,这怎么了?有问题?也就是前两天太冷了,中午没太阳,不戴帽子确实有点冻耳朵哈,看这穿得薄的,哥你今天也是,多穿点知道不……”   他说那么多句,只有两个字进了谢松亭耳里。   耳朵。   是的,耳朵。   监控里,拎着一袋子菜往外走的席必思头上……   没有耳朵。 第28章 手机屏保   本来谢松亭没想买东西,看了监控之后,他买了。   他端着一盒马斯卡彭奶酪蛋糕边走边吃,一勺子下去挖出四分之一,填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蛋糕烤得蓬松,香甜。   里面奶油冷藏过,冰凉。   谢松亭一边吃一边想席必思到底为什么要骗他。   明明自己的耳朵能收起来,还大摇大摆走出超市……   他要揭穿吗?   那席必思不就没理由留在这了?   谢松亭走到家门口时刚好全部吃完,只剩下一个粘着星点奶油的透明盒子。   他甚至不需要敲门。   里面正做饭的人早已听到他的脚步声,从厨房离开,来到门口,给他开门。   “欢迎回家——”   视线扫到谢松亭手里的蛋糕盒子,这人改口道。   “怎么不高兴?出去碰到什么事还是什么人了?谁惹我领导了,和我说说?”   谢松亭把吃空的盒子递给他,想。   你惹的。   又想,还记得不高兴爱吃甜的。   席必思接住盒子打量两眼:“装调料不错。”   谢松亭:“中午做的什么?”   席必思:“腰果虾仁,炒三蔬,蒸了条鱼。”   谢松亭站在门口不进去,视线落在他头顶的猫耳朵上,说:“过来点。”   席必思走近一步,微微低头。   “想摸摸?来,想怎么摸怎么摸。”   谢松亭摸到他的耳朵。   和猫的耳朵别无二致,柔软的,易形变,被他窝来窝去,“猫”也不恼。   耳根是暖的,耳尖有点凉,尖端的聪明毛也柔软,碰到了像被拂过。   他看着在自己手底下不断变形的耳朵,说:“席必思,我想吃甜的。”   席必思眉头都没动一下,声音含笑,问。   “那想不想吃酒酿荸荠?比较清爽,就做这一个怎么样?回来路上吃了个蛋糕,是不是也吃不下太多了?”   即使之前的菜已经做好了,席必思也依然支持他的想法。   谢松亭被堵住的心窍在他温和的语气里慢慢疏通,定定注视他很久,才放开他的猫耳,说。   “好。”   他总算有了别的动作,换鞋进屋,去找自己的手机。   不能和席必思生气。   万一席必思被冤枉了呢?   得先确认一下电子设备是不是拍不出来他的耳朵。   手机上的保护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席必思换了,谢松亭拿进手里,摸了两下,没摸到习以为常的裂痕,反而有些不适应。   席必思端盘子出来,刚好对上他举起的摄像头。   谢松亭按下拍摄。   画面里,席必思穿着条灰色围裙,举着两盘菜,听见快门声,向谢松亭投来不解的目光。   明明席必思头上有耳朵,照片里却没有。   “拍我干什么?”   “当屏保。”谢松亭说,“怎么照片里你没有耳朵?”   “我看看?”   谢松亭把手机递给坐过来的席必思,看到搭在自己腿上的尾巴,勾着手玩弄两下。   摄像头竟然真的拍不出来耳朵和尾巴?   这样的话,监控里没有耳朵就好解释了。   可能席必思刚巧露出头,刚巧被监控拍到。   这小区人少,老年人居多,席必思放松警惕也可以理解。   谢松亭只看了几眼监控,没好意思让方沐都拿给他看,没有前因后果,只有那几秒。   大概是出门被风吹掉了帽子。   方沐也说前两天风大,基本能对上。   席必思:“挺好,要是摄像头对我没用那和我妈视频就不用遮掩了。你给我拍个视频试试?看看视频能不能把尾巴拍进去?”   “嗯。”   谢松亭依言给他拍了个视频,从头顶拍到尾巴,顺带拍上了自己的腿——没办法,谁让那条尾巴总在自己腿上缠着。   果然,视频里也不见耳朵和尾巴。   摄像头对着拍也拍不出来。   谢松亭一颗心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点本能的犹疑。   但他不想再仔细想了。   本能地不想想。   今天天气很好,又虚惊一场,他只想拿起筷子吃饭。   酒酿荸荠清甜,口感很脆,谢松亭吃完停筷,看着席必思一人解决三个菜。   席必思:“真不尝尝?我做这么好吃,尝两筷子,给个面子。”   谢松亭依言夹了块鱼肉进嘴,鲜而不咸,就又吃了一点。   谢松亭:“好吃,你做饭怎么学的?”   “我妈教的,把我教会之后她就没做过饭,除了高三那年。”   “你还用人教?”   “我怎么不用人教?我又不是什么都会,不都是从头一点点学的。”   谢松亭:“你看着像那种不学就会的。”   席必思:“好舍友,咱俩高三住一屋,你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地道,我怎么不学了,我那资料就差被翻烂了。”   他今天吃完了,没去收拾碗筷,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和谢松亭聊天。   屋外太阳更盛,斜照在沙发一角,照在谢松亭刚洗过的蓬松的头发上。   谢松亭放在膝盖上的手轻微一动。   被人拉住了。   他停在墙角的目光一滞,放在身体另一侧、没被席必思碰到的那只手一下握紧。   那人拉着他,没有任何狎昵的动作,只是把谢松亭那只手用双手覆住,说:“你不躲,我可就当你愿意了。”   谢松亭依然不言语。   席必思的手掌干燥温暖,像特殊材质的蚌壳,把他的手夹在手里。   用力不大,很容易就能挣脱。   谢松亭:“嗯。”   “要不你别说话了,”席必思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心软?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谢松亭扭头看他,问:“不然我怎么办,把你推开?”   “你该把我狠狠地推开。”   谢松亭奇道:“席必思,你说,我们俩到底谁思维分裂?怎么有人说喜欢还不希望别人回应的?”   席必思神色怔忪。   谢松亭:“……我说错什么了?”   “不是,”席必思收紧手,语调轻缓,“谢松亭,这是我来这这么多天,你第一次和我开玩笑。所以我……没反应过来。”   谢松亭也闪了神。   可能席必思的话太过让人信服,再加上席必思总是强调,所以潜意识里,他从没怀疑过席必思的喜欢。   席必思实在是太让人安心了。   不乱跑,除了买生活用品和吃的就不出门,整天待在家里,生活里除了做饭、吃饭、锻炼、睡觉就是粘他,好像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其他需求。   席必思就像……   就像一只全心全意喜欢他的猫。   谢松亭当然不会吝啬回应。   他怎么会对猫那么绝情。   他稍微对席必思冷漠一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哪个地方又做错了。   席必思又说:“可我还在追你。”   谢松亭:“?”   席必思:“你不能回应得那么快,不然……”   谢松亭:“不然什么?”   不然我心脏有点儿受不了。   席必思不说了,看着他不动。   谢松亭和他对视,没被他握着的手蜷起来,捏住自己的裤缝线,手心渗汗。   那双深邃专注的眼睛像把他吸进去一样,谢松亭下意识舔唇,见他神色落在自己唇上,目光沉迷,很快收回。   他听见席必思说……   “太好了。”   谢松亭极轻地问:“……嗯?”   “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紧张,”席必思把自己的手掌贴向他微潮的掌心,语气接近劫后余生,“原来你也……我一直以为……”   “我还没那么,”谢松亭找了个形容词,感觉下颌骨不太听话,“游刃有余。”   除了席必思握住的那只手,他全身都在轻微地发抖,像在应激。   这么和另一个人坐着,气氛安谧暧昧的时候该做点什么?   怎么没人来教教他。   他要窒息了。   席必思自然感受到他的不适,但这不适没有丝毫拒绝的信号,低笑起来。   笑笑笑。   不知道有什么那么好笑。   谢松亭思绪乱跑。   他渗汗的手被席必思抓住,慢慢磨动,浅浅擦蹭。   手心渗的凉汗在这动作里被细微的风梳理,风干,变暖。   那个一直握着他的手的人轻声问。   “可以吻你吗?”   谢松亭在找有什么说不可以的理由。   他找不到。   他不说话,席必思就不动,像只听从主人指令的大猫。   谢松亭动了动手指,碰到席必思的掌心。   发硬,薄茧。   是双经常用到的手。   在谢松亭快点头的前两秒,席必思问。   “这么纠结?比做数学题都难?”   谢松亭被他气笑,原本酝酿了半天就要出口的话一下收回,收手成拳锤在他肩头:“都怪你。”   席必思笑着弯腰躲他。   “我错了我错了……我就不该问那两句,把我家领导思路给打断了……”   “尾巴翘那么高,我信了你的邪。”   “它又不听我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哎,疼……”   “你叫吧,把整栋楼的人都叫来,我都没用力。”   他们笑闹了一会儿。   阳台上,两只霸占橘红色花朵坐垫、躺在一起的猫就默默看着。   泡泡小声说:“你觉不觉得他俩比咱俩幼稚多了。”   贝斯矜持地说:“小学生都比他俩成熟。”   笑闹的两个人没听见。   席必思起身收拾盘子,说:“刚才那话,我就问问。”   谢松亭:“嗯?”   谢松亭这才反应过来,是“可以吻你吗”那句。   “我说我就问问,不着急,也不赶趟,”席必思动作娴熟,把碗筷收好,“不用想着回应我,我能等。”   谢松亭:“能等多久?”   “一直,永远,未来的不知道哪一天。所以你别太焦虑,也别想着我在催你,我不是催你,只是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   “那我洗碗去了。”   “我想去帮忙,一起洗吧。”   “洗碗有什么好帮忙的,而且就该我洗。攻洗发财。”   谢松亭:“恭喜发财?”   席必思看他一脸茫然就知道他没听明白,笑得很坏,回答从厨房里飘出来。   “反正不用你,别来。”   “好吧。”   谢松亭拿起手机,把刚才拍的端菜的席必思设成屏保。      午觉没睡多久,醒来时,席必思就坐在床头看书。   谢松亭翻身靠近,发现是一本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山海经》,竟然没扔。   席必思正翻过一页。   谢松亭肘着头看过去。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   谢松亭念出声,刚醒,打了个哈欠,说:“这配图怎么把陆吾画得这么难看。”   席必思:“凭想象画的,可以理解。”   “老虎再难看能难看到哪去。”   谢松亭看着图上直立着有九条尾巴的虎面,不自觉皱眉,又说:“为什么非要把老虎拟态成人,虎头变成人脸,一看就是臆想……”   席必思笑说:“这么看不过啊?”   “他画的实在太难看了,”谢松亭坐起身,“我的眼受到了污染。”   席必思递过来一面镜子。   “?”   “看看你自己,净化一下视野。”   谢松亭接过来看了两眼:“有什么好看的,两条眉毛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   席必思看着他,没了声音。   谢松亭等了会儿没等到他回复,扭头看他,对上他执着的视线。   “谢松亭,你知道你好看到什么程度吗,”席必思就这么紧盯着他,像是一刻不停地想用视线将他摹画下来,“就是我现在带着你去广场,站在正中央问一句,觉得你长得好看的举手,广场会立刻变成海胆。”   谢松亭:“……”   “答应我,以后不能说自己长得不好看,或者长得一般。你特别好看。”   谢松亭下意识说:“好、好吧。”   他们没在谢松亭的颜值上过多争执,因为来了个电话。   谢松亭接起来:“毕老师?”   “松亭,现在说话方便吗?”   谢松亭:“方便,什么事您说。”   “下周就过年了,我过年给自己放两周假,”毕京歌说,“你是想过年之前再进行一次咨询,还是年后再咨询?”   竟然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么快。   谢松亭:“那年前吧,见您一面拜个早年,也刚好过半,第五周了,讨个吉利。”   “好,那时间呢?”   “就今天吧,刚好我现在打车过去能到。”   “那我在咨询室等你。”   谢松亭挂掉电话,没注意席必思一闪而逝失落的表情。   像准备的惊喜没被发现。   谢松亭收起手机,问:“怎么了?怎么突然耷拉尾巴?”   “晚上回来再告诉你,走吧。零钱带上。”   什么话还得他回来说……   一小时二十六分钟后,谢松亭在毕京歌面前坐下,脑子里一直转着这句话。   他把手机拿出来确认是否静音,屏幕一亮,就看见一张笑着的脸。   不是那张穿着围裙的照片。   是席必思趁谢松亭午睡自己在阳台拍的。   仰拍,人俯视。   他抱着贝斯,盘腿坐在坐垫上,笑得见牙不见眼,虎牙很尖,咬人肯定很疼。   贝斯两只漂亮的暗铜色眼珠子看向屏幕,眼神无奈,像在说,他都笑成这样了,你包容包容他吧。   席必思和猫都在光里。猫毛和他的黑发被光染得金黄透亮。   冲打开手机的人笑。   原来是他没看见这个才不高兴。   接电话又看不见屏保。   谢松亭手指停在他脸旁,定定看了几秒,想摸却没摸,觉得这人笑得真傻。   他点进相册,把这张只设置成锁屏的屏保也设成了桌面,放回衣兜。   嗯。   完全把确认静音这事儿给忘了。 第29章 第五周(上)   “在看什么,很有趣吗?”   谢松亭回神:“看屏保。”   他放好手机,问:“毕老师,怎么突然在今天打电话,是不是有事和我说?”   毕京歌好奇道:“为什么你觉得我是有事和你说?”   “你很有时间观念,突然给我打电话,除了有事我想不到别的了。”   “思路是对的,不过倒没有别的事和你说,”毕京歌赞许地点头,“今天和你打电话是因为,如果我告诉你这周要提前来,和你规划里不太一样,你可能会焦虑好几天,还是当天打电话更好。”   “会吗……”谢松亭想了想,“之前可能会。”   “为什么是之前可能?”   “我以前会同意这个说法,这几天不太确定,可能心情比较好。”   “是吗,那太好了,是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变化……说不上吧,”谢松亭回想片刻,“倒也没什么变化,就是我接受现实了。”   “接受了什么现实?”   “接受了我喜欢席必思的现实,”谢松亭坐在板凳上,双腿伸直,看向自己的鞋面,“装不下去了,他看我一眼我就知道自己破功了。他根本不在意。”   “不在意你是否喜欢或者讨厌他吗?”   “是根本不在意我对他什么态度,他好像觉得我怎么都行,”谢松亭说,“他来就像……”   谢松亭思考了很久怎么描述。   刀枪不入有些太夸张了,他们还没那么剑拔弩张,谢松亭没那么多精力和席必思争吵,所以他一开始做得最多的是回避和赶人。   针锋相对当然也不是,更像谢松亭单方面的防御。   而他以为来进攻的席必思并没有进攻,而是在他的围墙外面打理花草,顺带打理他的头发。   耐心十足,像个花匠。   他犹豫片刻,还是说。   “就像只是为了来爱我的。至于我什么样不太重要,只要我是我就行。”   “既然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看来你现在觉得足够安全?”   谢松亭:“如果我承认,不就是在说自己之前十年都不安全吗。”   “不一定,”毕京歌说,“感到安全和实际上安全也不一样,你在过去不是一直处在一种相对安全的状态吗?你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你做得很不错。”   谢松亭:“是吗?”   “嗯。”   谢松亭茫然地问:“什么叫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不变有另外一种解读,就是安全,”毕京歌说,“就像你之前,傍晚出门丢垃圾,买东西,点外卖,夜里抽烟,在家里坐着发呆。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做什么事,今天可能会碰到什么人,会看到什么幻觉,会听到什么动物的声音,看上去是一成不变,但因为没有变故,所以也算安全。”   “……”谢松亭哑口无言一会儿,说,“这么想确实比出门被车撞安全。”   毕京歌笑着点头:“保护自己也是一种天赋。”   “但我觉得我更多的是畏惧。”谢松亭说,“我怕出门看到什么……又不受控制,被别人看见。我怕被别人看见。”   他说到最后,语气确凿。   “你认识你嘴里的这些‘别人’吗?”   谢松亭摇头。   “他们中有任何一个报警之后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谢松亭又摇头,这次迟缓了很多。   “我就进过一次派出所,很快就出来了,还不是因为报警,是因为我……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毕京歌问,“高中吗?”   “嗯。”谢松亭说,“我每次和你说这些都很不舒服,就像……”   他住口,看向毕京歌。   毕京歌鼓励道:“我很好奇你的形容。”   谢松亭又在她眼里看到第一次见面时的软体长条。   他想了想,觉得那应该是求知欲、或者某种想要知道原由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眼睛里就具象成了这种物体。   “就像我在慢慢往外吐自己变质的器官,而你接住了,还给它们找地方冷藏,准备切开看看为什么变质……”   “如果是顾虑我会不会受到影响,那我建议你多说一些。”   毕京歌说:“我不会看到这些就觉得退缩或者害怕,相反,你多说一些方便我了解的更多,更方便我们对症下药,找到适合你的方法。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当然知道我的态度。”   “嗯。”   “而且我私心希望你多说一些,”毕京歌说,“你太安静了,我想你变得多话。”   “为什么?”   “你闭口不言,没有人会记得你正在经历痛苦,不说出来的痛苦可能会麻木,但也可能会更痛苦。”   “但……”谢松亭有些迟疑,“但没人在意,没必要说,说出来又不能改变什么。”   “现在不是有人在意了吗?”毕京歌说,“除了我,你的猫,还有现在的你自己。”   “而且不要觉得改变不了什么,说出来就是改变,你是活着的、流动的。以前的你定格了,现在的你还在走,你得知道你追求的是当下的流动。   “说出来不是为了批判,也不是为了埋怨。   “说出来只是为了说出来,就像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你这话就像……”谢松亭想了想,“就像小时候我邻居家小孩指着水沟问我,敢不敢跳沟里,引诱我又激我。”   毕京歌也不在意他奇特的比喻了,问。   “那你跳吗?”   谢松亭和她沉静的双眼对视。   她四五十岁的年龄,眼睛却通透如镜,不像这个年龄的人能拥有的。   谢松亭透过她的双眼,仿佛看到幼时自家后山葱茏的树,以及背后一片望不到头的山峦。   “跳。”      谢松亭那个寒假回学校之后,被席必思发现了手上的伤疤。   席必思在人前一直言笑晏晏。   那天却很反常。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人味,教室里烘暖干燥,谢松亭喝了点水,正要开始背书,看见第一排的席必思频频扭头,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后定在自己身上。   谢松亭和他视线一碰,立起英语课本,把他挡住了。   他开学前一天晚上到的,宿舍里只有自己,席必思还没来。   今早倒是准时到了。   六点零五分,英语老师到场,布置背书任务。   谢松亭打眼一看,都背过了,准备背别的。   席必思举手。   英语老师走近两步,弯腰听他说话。   此时周围一片背书声,谢松亭听不见他和英语老师说了什么,稍微有些奇怪,但没多想。   直到英语课上课之前的课间,他被席必思抓着右手,拔草一样从座位上薅起来。   谢松亭反射性说:“谁啊,神经病啊?”   看清是席必思,顿了顿。   “有事?”   席必思眉头皱着,表情是隔着三米都看得出的难看,抓住他往外走。   一路上看到一拽一拖两个男生的人下意识躲开,走廊上抱着作业回来的课代表连忙侧身,才没被席必思走来的身体把一摞作业带倒。   “谢松亭又惹席哥了?那脸色臭的。”   “谢松亭说什么了?”   “谁知道,我还第一次见席哥这么暴躁。”   “没说啊,今天俩人就没说上话,席哥上去就把人捞走了。”   “那这……”   “大神打架,我等凡人只能在一边看着,别告诉我是因为一道题吵成这样。”   “要是真这样那也不奇怪。谢松亭那个倔脾气,席哥能被他气死,才吵两次架,已经烧高香了吧。”   “不会真打架吧?”   “谢松亭?那个第二吗?怎么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席哥这体型,他不是完败吗……”   “他家长之前来过咱学校,听说打他呢。”   “这么可怜?”   “上课了!回教室!”   身后的窃窃私语从耳边掠过,谢松亭被他抓着一路到了宿舍,才捞起袖子看了一眼自己右手腕。   全红了,一片指印。   被席必思一路攥的。   谢松亭脸色阴沉:“问你话。拉我出来干什么?”   席必思把宿舍门从里面锁上,去自己床下找药箱,说。   “你坦白还是我逼问,选一个。”   谢松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席必思,你说什么胡话呢,今天吃错药了?”   “那我闻到的血味儿怎么来的,”席必思冷着脸抓着绷带,说,“袖子,捋起来。”   谢松亭身体微僵,还想犟嘴,本能反应却出卖了他。   他下意识捂住了左胳膊。   压得紧紧的。   他难以抑制地退后,直到后腰抵住书桌。   退不动了。   席必思怎么可能能闻见?   席必思神色更晦,几乎到了晦涩的地步,一步跨过来跟到他身前,一手拿绷带一手拿碘伏,说:“谢松亭,把手放开,别逼我亲自去动你,我知道你怕疼。”   进来时匆忙,仍未开灯。   窗帘笼着,即使上午,室内也是沉滞冰冷的。   谢松亭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整个人被席必思拢在上床下桌下面的一片区域,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神情,满脑子疯狂的念头冲撞头骨,像想把头皮撞破,突突地疼。   不可能。   怎么会呢?!   疯了吧?   他明明很小心地遮住了……   “不用你管……!”   席必思被他气笑了:“不用我管?”   他抓住他的左手,明明用力十足,却小心翼翼避开了伤处。   席必思手里的绷带抓了有一会儿,带着他的体温,硌在谢松亭手背上。   谢松亭被这温度暖得说不出话。   他没想和他争吵,他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明明想先给席必思认个错的,对不起,你送的吊坠被我弄丢了……   可、可怎么现在变成了这种情况!   谢松亭紧缩着和他僵持,察觉到他逐渐松开的力道,心想这样就好,快放开他吧,不然他真不知道会不会哭……   被奇异柔软的触感惊得一下麻到了头皮!   烫,韧,软而有力,还湿着……   是席必思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正拿舌头一口一口舔他未好的伤疤!   谢松亭被激得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像蜷缩的、瘦弱的动物,瑟缩颤抖着,迎接另一个人有力的舔吻。   袖子被人捋起,那道新鲜的伤疤上,淋漓的鲜血被尽数舔去。   半晌,席必思抬头,舌尖舔掉嘴角沾到的血,紧盯着他,说。   “自己割的吧,一股铁味儿。”   “……”   “谢松亭,你记好了,你每割手一次我就舔你一次。”   “……”   “我鼻子特别灵,别想着能瞒住我。”   席必思放下手里的药水,扶着他喉管迫使失神的谢松亭和自己对视,咬牙笑说。   “不然就像今天这样,我随时把你从教室里带出来……   “把你这舔干净。”   他看他没有反应,拍拍谢松亭的脸,命令道:“回神。手伸过来。”   被他完全拢住的谢松亭此时才有了点反应,眼神像要把他剐了,想挣动。   席必思下了最后通牒。   “再动我舔你脸。”   能明显感觉到谢松亭的情绪有上升和起伏,几番权衡利弊,念及体力和身高都不是对手,最终选择了静止。   谢松亭憋住呛声的念头,把左手递给他。   席必思垂眸去拿绷带,双腿更紧地挤住他的,把人牢牢制住,心想。   脸真软。   冰凉。糯米糍似的。   多心疼心疼自己就更好了。 第30章 第五周(中)   “你觉得不适了吗?”   谢松亭看向她,说:“你好偏向我。”   毕京歌:“你是我的来访者,我当然只在意你的状况。”   “我还分得清好歹,怎么会觉得不适,”谢松亭把手放在腿上,“只是……”   “只是?”   “只是后来不小心碰伤了,又被他以为是我……反正差点又吵一架。我想不通他鼻子为什么这么灵,可能他真是只猫吧,现在还有猫尾巴什么的。”   毕京歌双手打开,做了个展示的动作:“假如他真是只猫,那对你有什么困扰吗?”   谢松亭指节抵住下巴,低头想了想。   “好像没有。”   “那抛开他是不是人的讨论,你还有什么很在意吗?”   谢松亭:“他骗我。却不和我解释,只是给我一个期限,我还不敢提。”   “不敢提?之前你不是很不高兴他住在这里吗?”   “那是气话,”谢松亭笑了,“我怎么会不高兴他来,我只是觉得我……没法给他提供什么。像现在也是,如果不是只有我知道他有耳朵和尾巴,他不会待在这里。他一开始说他缺钱,但联系上他妈妈之后他怎么可能还缺钱?我现在就像在和他玩游戏,最简单的过家家,但没一个人说出来。”   毕京歌有些讶异。   谢松亭最近的状态好得近乎异常,上次来时怎么说都说不通的话题,这次竟然就这么承认了是气话,还平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都来找你了,为什么你还觉得他不会待在你身边?”   谢松亭静了静,这次的回答隔了很久。   “因为我……贪婪。”   “贪婪?你觉得你哪里贪婪?”   “比如之前十年,明明我也没去找他,明明我也只是偏居一隅,但我心里其实希望他先来找我,”谢松亭神色冷静得像要把自己剖开,看到每一条血管的流向、穿插、接合,“现在他真来找我了,我只会越来越贪婪,我不会只满足于这些。”   他一锤定音:“我在对他上瘾。”   这口子一旦开了,只会被谢松亭越撕越大。   席必思现在仍游刃有余,但以后呢。   都是人,都有精力不足以处理他们关系的时候。   谢松亭不明白席必思的自信从何而来。   偏偏席必思还步伐缓慢,不急不躁,慢慢磨合两人的关系,一点旧日的侵略性都没有。   和高中时相比,席必思越发成熟了。   那天浴室里,谢松亭实际上在想……   要是发生关系了,知道他其实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是不是他就会走了?不都说人对人有个祛魅的过程吗?   但席必思偏不。   谢松亭着急了。   他急迫地想和他更亲密的诡计被看破,那席必思想要什么呢?   他要的一定比纯粹的肉体关系更多。   他要的东西让谢松亭害怕。   谢松亭怕自己给不起。   他这十年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哪怕一点亲密关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根茎萎缩成了什么样。   他不敢拨开根须向下看。   他怕自己久未汲水,关于爱的部分就这么死了。   谢松亭斜看向天花板,说:“我后悔答应他妈妈不轻生了。”   “他妈妈?这是你们什么时候做出的约定?”   谢松亭复又静默。   席悦时隔十年,打来的第一通电话里,说谢松亭见过她。   又说,在一个桥上。   她没提自己帮谢松亭脸上缝针那件事,反而先说了桥,说明这架桥上发生的事,比缝针更令人印象深刻,更容易让人忆起。   但她不多说,只提了个地名,则说明往事痛苦,不愿多提。   谢松亭又把自己蜷起来,抱着头缩着腿闭着眼,说。   “我跳河未遂那天。”      高三下学期开学,一模迎面而来。   成绩下来的那个周末,谢松亭在寝室了写完自己的错题,对着一道物理题发呆。   席必思要回家了。   每个周末,他定时回家。   临走前他问:“谢松亭,你这次回去是不是又要挨打?”   谢松亭对着自己的桌子说:“啊……嗯。习惯了,没事,又不会把我打死。”   “那别割手,被我发现还舔你,回来了我给你抹药。”   “……知道。”   “这么心不在焉,怎么了,有心事?”   “说不好,”谢松亭握着签字笔不断转动,“就是一种感觉,感觉我这周不该回去。”   “那就不回去,你住宿舍呗,”席必思说,“正好新买了点儿零食塞你柜子里了,尝尝。”   “?”谢松亭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时候塞的?喂,你别跑!”   另一个人已经拖着行李箱跑远了。   ……真是。   谢松亭放下笔,从座位上起来,去衣柜里翻找。   他本就没几件衣服,零食塞进来,才有种满当当的感觉。   吃的喝的,零食饮料,还有一罐黄桃罐头。   甚至还有牛奶,贴着便条,写着新鲜的,明天就过期了,快点喝,剩下了饶不了你。   谢松亭把牛奶拆开喝了,剩下的挨个看看生产日期,又放回柜子里。   他从宿舍离开,关门上锁,回到家。   谢松亭:“事实证明我的感觉都是对的。”   毕京歌:“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谢松亭:“说起来很滑稽……”   毕京歌:“嗯?”   谢松亭:“我是说,我爸死得很滑稽。”   那天当然一如既往地被打。   谢松亭当时正在厨房帮忙处理剩下的菜,把李云岚出摊用的菜和自己家做饭的菜分开,洗掉绿萝卜上的泥。   这些事他做得多了,得心应手,所以分神关注到厨房门口,谢广昌提着藤条进来。   谢松亭:“你能不能出去打,这都是我妈的菜——”   话没说完就被甩了两下,冬天穿得厚,一般谢广昌还会让他脱了衣服再打,但今天二话不说,就往他手上招呼。   手不行,他还要写作业。   谢松亭向厨房里躲闪,被男人抓住衣领向外拖。   他洗干净的两个脆生生的萝卜顺着台面向下滚,掉到地上,又被被人拖着的谢松亭一路带到了客厅。   客厅地方大,好施展。   谢松亭抱头蜷身,尽最大可能保护自己。   谢松亭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了,竟然想着反抗——   他从来没有反抗过,虽然在学校里他能和人呛声,但在家里,这是他爸,他从来没反抗过他,他都不知道怎么怼他。   他只知道抱紧他的腿让他失去平衡。   谢广昌连连退后,踢在他腰侧,猛踹数脚,嘴里仍在骂。   谢松亭已不记得当时他骂的什么。   打完告一段落,谢广昌鼻孔里重重出气,说狗娘养的,后退两步,远离了他。   谢松亭的反抗还是奏效了,以往谢广昌还会再补几脚,今天却退开了。   ——踩到了谢松亭洗的萝卜上。   他踩到了萝卜,按理说该抬脚向前扑,免得摔到后脑,但是那只脚跛着,神经部分坏死,反而用了个相反的力。   谢广昌重重向后倒,磕在那张自己做的、做工粗糙、边角异常锋利的铁电视柜上。   谢松亭听见一节奇异的短音,抱着脑袋发着抖,从地上抬头。   不同于他活了十八年听到过的所有撞倒声响。   可能撞破了谢广昌后脑勺一根、也可能是好几根动脉,谢松亭第一次见流得那么快那么急的血。   动脉血鲜红干净,上好的流体像一张浓郁的血色地毯,迅速铺满地面。   血,好多血……   怎么这么多血……   人身体里怎么有那么多血?   谢松亭呆呆地看着面色迅速发白、鲜血直流的谢广昌,几分钟内做不出任何反应。   谢广昌头发稀疏,谢松亭几乎从发间看到他烂了个大洞的头骨。   一个尖角,直戳进去。   开瓢的形容都是轻的。   应该用凿。   电视柜凿开了他的脑子,那里不断向外渗血、组织物,可能还有别的,谢松亭也不知道了,流到后来又粉又红,白的黄的,粘稠地、不相溶地糊混在一起。   他许久才停止发抖,从地上爬起来,一脚踏进血泊。   飞起的血点不由分说溅在他小腿。   谢松亭拿起谢广昌裤兜里那支被他用得油腻瓦亮的手机,播110。   “喂,警察……”   “你好,这是市派出所,你打区里的110得加区号——”   “去……”   “对,区号,那我挂……”   “去死!我不知道区号!我爸死在我面前!你让我怎么办!我能知道怎么办吗!我家连皮笔记本都没有!你们所有人能不能都去死!”   谢松亭站在死了人的屋里,暴怒地大吼。   在他印象里,皮封笔记本前面几页总会附赠几页无关紧要的内容,比如各个地区的区号。   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给你转接,你冷静冷静。”   电话陷入谢松亭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一通忙音。   而他刚刚怒吼过,暴怒产生的嫣红像最滚烫的外焰,淬烧他的面容。   他那张漂亮的脸不再漂亮,因为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五官不知所措地抖动,形成一个似哭似笑、更欲哭嚎的崩溃神情。   最终,是嘴巴先动。   原来忘记了呼吸。   血滩浸湿他的拖鞋,他这时才闻到独特的血腥味,也尝到自己脸上咸苦的眼泪。   气味、味蕾、死人、浑浊的视线、电话转接的等待忙音,那是怎样一种感官混杂的情状,现在的谢松亭已经回忆不起。   之前的生活如果说是地狱,那么这天,则是他世界崩裂的开始。   垮塌。   坍溃。   轰。      “之后怎么样了?”   谢松亭说:“我电话还没打完,我妈出摊结束,从外面回来了。”   谢广昌死得太突然、也太不可置信了,李云岚在看到谢广昌尸体的那一瞬间猛然跌倒,惊叫和怒吼一起撞向谢松亭的耳朵。   “你把他杀了?!谢松亭,你怎么能把他给杀了!你知不知道你犯罪了?!”   谢松亭想说不是我,是他自己踩到萝卜,这甚至和杀人都沾不上边,是个滑稽微妙的意外,可最终在她责怪崩溃的眼神里沉默。   他混乱地向外走,听见李云岚说。   “你站住!你别走!你是我捡来的,你以为我会偏向你吗!你等着坐牢吧!”   谢松亭向外走的步伐定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我捡来的!”   “……那我的生日是生日吗?”   谢松亭语气很轻。   李云岚哭着把谢广昌扶起来,没听见。   “我的生日,是我的生日吗?!”   李云岚崩溃道:“是我把你捡回来那天!你这时候还在意你那个没用的生日干什么!你杀人了!”   谢松亭:“我那时候才明白,怪不得,原来我不是亲生的。”   毕京歌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谢松亭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脸。   明白了为什么对所有关于他外貌的夸赞,他都敬谢不敏。   谢松亭和养母养父长得完全不一样。   怪不得谢广昌和李云岚吵架会骂李云岚是只不下蛋的母鸡,那时候他会疑惑,不是生了自己吗,为什么骂得不着边际。   怪不得谢广昌看到自己就不高兴。因为他那张好看的脸就像个地标,不停提醒他,这是捡来的孩子,和他不是一家人。他长得那么好,怎么会是这么普通的李云岚和谢广昌生出来的孩子?   怪不得总是对他很吝啬,因为怕他知道以后跑了。   原来不是亲生的。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的脸有什么用。   这张脸就像猪笼草的捕虫笼,吸引的人给过来的好感被他一一吞噬。   他就算美得登峰造极,也得不到爸妈一丁点的爱。   因为他不过是捡来的。   他转身就走,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李云岚绝望地大喊一声,说你站住!不站住是吧?!走出这个家门我绝对不会回去找你,你不是我的孩子,有种你再也别回来!这里没有你的地方!杀人犯,你等着进监狱吧!   谢松亭要疯了,李云岚也要疯了,谢广昌已经死了。   这家里的一切都有种没有理智的美。   谢松亭没回头。   他一路漫无目的,走到一架桥的桥底。   那时龙骨汀江桥还不叫这个炫酷的名字,也不像现在油车新能源车满地跑。   桥初建成,没竣工,桥头政府刻意留下的石碑连桥名都没请人雕上,车流不多。   桥下仍有未清理的泥沙,几个黄灰色翻斗停在旁边,里面没人。   一连串凌乱的脚印来回在沙土地上交汇。   谢松亭随便找了个看得顺眼的坑蹲下来,脑子里像住了一万只苍蝇嗡嗡响。   二月末的风真冷啊,湿冷得从骨头末端爬进血液里,黏附着行人。谢松亭身上的伤突突地跳,腰侧的踹伤在皮下出血,有种诡异的暖和。   打他的人死了。   谢广昌死了。   一个流浪汉兜着自己的被子钻进来,看见这么个孩子也愣了,看到他的脸更愣了,下意识往他这边凑。   谢松亭抓住面前一根半米长的钢筋,说。   你那二两肉欠割?   他长得美,但实在凶,出口才被流浪汉发现是个男孩,手上还有武器,腿上脚上全是血。   一米六的流浪汉拿暴突的眼球看了他一会儿,把贼胆按捺下去,找了个远点的地方睡下了。   谢松亭趁他睡下,才转头看这臭气熏天的色鬼。   把这人杀了他就能进牢了,牢里总归有饭吃。   不像现在,他饿得昏头,都看到幻觉了。   路上路灯大亮,照亮他狼狈混乱的身体。   明明一片灯火辉煌,他却看见沙海般的黑雾像伸出双手,笼住他肩头,像是想拥抱他。   那手的形状很眼熟,他想握住,却穿过了。   谢松亭惘然看着这副奇异的景象,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在桥底睡觉的想法不太好实施,向桥上走去。   他要跳进河里睡。   这个计划刚刚生成就遭到了阻碍。   谢松亭一脚踏进沙坑,趔趄半步,向前一扑。   他跪在粗粝的沙土里,一头抵住柔软的物体。   没什么支撑,腐烂了似的。   灰白的猫毛粘在他刘海上,飘落几根下来。   谢松亭定睛一看。   那是只死了不知多久的猫。   猫肚子烂开,眼白发蓝,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嫩的蛆覆盖住雪白的猫脊骨,缠绕,蠕动,像在集体织毛衣,发出细细的濡水声,宛如吞咽,很艺术。   这么冷的天,它们却冒着热气。   在吃“夜宵”。   谢松亭突然有种想吃黄桃罐头的冲动。   生理冲动先思维一步占据他的大脑,激素迅速变化,唾液不断分泌,他好像在三秒内便幻尝了黄桃罐头甜水的味道,同时眼球前是一只在桥下不知道多少天的,死掉的猫。   他很饿。   他好像饱了。   他特别想吐。 第31章 第五周(下)   “你还好吗。”毕京歌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一下他肩头,“谢松亭,听得到我说话吗?”   “听……听得见。”   谢松亭空茫地渗汗,听到她说。   “不然今天就到这里吧?”   “不。”谢松亭固执地摇头,“就差一点了,我要说完。”   毕京歌半蹲着看他,“为什么那么着急要今天说完?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不想……”谢松亭痛苦地说,“我不想过年也被这些困扰了,年前都说完吧,我想……我想至少今年过个好年,明年他……不一定在这了。毕老师,行吗?”   “好,我会听。”   谢松亭接过她递来的纸,把纸团抓在手里。   纸团湿得很快。   汗浸的。      谢松亭被绊倒,起不来,在沙土里坐下,看了猫一会儿。   “你怎么没猫陪。”   没有猫回应他。   但他仍在说。   “我也没人陪。”   “我和你聊聊天。你妈妈呢。”   “你妈妈不在啊,好巧,我妈妈也不在。”   “你没有爸爸了,好巧,我也没有了。”   谢松亭把它埋了,连着活蛆一起。   他走上桥,站在桥边崭新的护栏上,手一摸,掌心里全是灰尘。   他看着江面,心想,来这这么久,他还没看过这里的早晨。   今天看一看。   谢松亭从昏黑的夜站到蓝幕渐起,柱光外透,突然想起。   今天星期一。   该上早读了。   他手里没有书,向下看只看到自己全是血的拖鞋,念道。   “我爸死了。”   他像在很快地背诵。   “谢广昌死了,他不是我爸,那谁是。李云岚活着,她不是我妈,那谁是。我是谁?我是谢松亭,我叫这个名字吗,我本来是谁,谁又是我。”   “我渴了,”他突然说,“我要下去喝水,我好渴。”   “我好渴,我好渴,我好渴,我好渴……”   他的渴意漫上来,思维涨大到一定程度时竟然是热的,他逐渐暖热了栏杆,终于看到冬日的太阳。   河岸来的风将刘海向后吹拂,露出他柔软的睫眼。眼睛被刘海挡住很久,被风一吹,有些想流泪。   晨光很薄,没什么暖意,凉的。   他一米七,栏杆和他一样高,上去颇费了劲。   就在他快翻上栏杆时,听到身后有车急刹,接着是熟悉的声音。   “谢松亭!”   他没反应过来那是谁,但翻越的动作慢了半拍。   下一秒,他被矫健的男生从背后整个捞起,翻滚在地上。   他不疼,因为被另一个人牢牢抱在怀里。   谢松亭三魂丢二,七魄全失,茫然地看到席必思满是怒火的脸。   “你疯了?!”   啊?   是啊。我是疯了。   他从席必思怀里起身。   席必思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很贵的羽绒服,因为摩擦,外层的布料烂了,正向外冒着羽绒,像个巨大的、跑绒的毛绒玩具。   席必思让他半站起来,很快自己也起身,双手展开不让他靠近围栏,警告道:“回去,别往这边来了。谢松亭,你听我这一次。”   谢松亭呆呆地站着,心想你为什么要拦我呢,我是你的谁?你这么关心?   放下三角牌把车停在路边的席悦此时也向这边来了。   她看着两个男孩,说:“思思,你去车里拿湿巾,给他擦擦。”   “湿巾?你车里就没有,我不去。他都——”   席悦又说:“席必思。”   她叫了全名。   席必思深深皱起眉,和自己妈妈对视。   两秒后,他妥协道:“妈,你看好他,我去找找。”   他跑得很快,走回车边,谢松亭的视线追着他远去,看到那辆红色的法拉利。   这个时间,席悦是要送席必思上学,路上竟然撞见了自己跳河。   谢松亭没有力气,在地上坐下。   席悦问:“你累不累?”   她也一起蹲下来。   她穿着一套休闲的运动服,稍微伸长胳膊,便把谢松亭抱进怀里,下巴抵着谢松亭的头顶。   “亭亭,你冷不冷?”   谢松亭以为自己会哭,竟然没有。   他听到自己拔干的声音:“……我身上脏,悦姐,你离我远点。”   确实脏。   血,灰,猫毛,沙土。   “一件衣服而已。”席悦说,“你有想说的吗,和我说说好不好?我刚才给你们两个请了假,三天,随便说,想说多久说多久,现在才七点。”   “你刚才赶他走,他不生气吗。”   席悦笑了:“我是妈妈。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谢松亭:“我挺喜欢他的。”   席悦:“我知道,他也挺喜欢你的。”   谢松亭:“我不想喜欢了,好累。”   席悦:“那我们就不喜欢了,他也就一般般。我带你去吃个早饭吧,前面那条街有个早餐店面条特别好吃。”   谢松亭:“我不饿。我只是渴了。”   席悦看向回来的席必思,说:“去拿点水,亭亭渴了。”   席必思把找来的湿巾放下,额上青筋暴起两根,认命地又走了。   谢松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说。   “他挺好的,你也特别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因为我们都挺喜欢你的,”席悦说,“昨天发生什么了,你怎么浑身都是血?”   谢松亭简短总结:“我爸踩到我洗的萝卜摔死了。我不是亲生的。我妈不要我了。”   席悦抽出两张湿巾给他擦脸,像擦小猫,呼噜呼噜一顿揉搓。   谢松亭被她擦得眯起眼,说:“我不是想……我就是太渴了,我想下去喝水。”   席悦:“这话别让思思听见,他能气死。”   谢松亭静静地说:“可我说的是真的。”   席悦又说:“妈妈说的一般都是气话。”   谢松亭垂眸:“嗯,我知道。”   席悦:“你让我跟她谈谈。”   谢松亭仍然静静的:“你别去。”   席悦看着他。   这孩子这么小,这么瘦,明明大好的年华,却坐在地上靠着栏杆,像个死人。   谢松亭平静地说:“她跟我一样,很敏感,你去找她说,她一定知道是我出了事,你比她有钱,你教的孩子比她教得好,她听你说话不会信你,只会恨你。她只会觉得她不如你,她失败。不要去,你去了只会让我妈伤心。”   席悦:“你已经足够好了,先别管别人了,好好在意在意自己。在自己面前,妈妈也要往后稍稍。”   谢松亭眼里猝然滚出两颗眼泪。   是真的滚出来,一点前提也没有,仿佛两大颗眼泪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席悦:“你跟我拉钩,你说,我以后再也不想跳……再也不想下去喝河里的水了。”   谢松亭看着她的手。   她的手和李云岚完全不同,看着健康有力。   李云岚的手每天做饭,总是开裂,细小的疤痕变成褶皱,不到五十,手像七十岁的老人。   他说:“……我答应你。”   席悦不再说,把他抱进怀里。   回来听到两人聊天的席必思拿着水,突然说:“对不起。”   谢松亭慢慢把席悦推开,他手上的灰已经被擦掉,没在她衣服上留下灰痕。   谢松亭:“你哪对不起我,你妈妈这么安慰我你也没说不让,你挺好,你们帮我够多了。谢谢。”   他把所有人都说的很好。   那他为什么在这里?   错的是谁?   谢松亭吗?   可他有错吗?   可如果他没错,所有人都没错,那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痛苦?   “我走了,我回家。”   席悦:“我送你。”   “你们的车,坐垫软吗?”   席悦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还可以。”   谢松亭拒绝了:“不了,坐过就会一直念着,我怕坐过之后自己忍不了挤公交。”   看席悦还要说什么,他说。   “我一直都很紧张,看到别人书上带闪的书皮是这样,看到同学炫耀爸妈给的礼物是这样,看到你们两个也是这样。你们看起来却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我很羡慕,也很嫉妒,再下去就要变成恨了。我不想恨,我挺喜欢你们的。   “我不觉得能和你们互相理解。”   说最后一句时,他看着席必思。   “今天答应你的,是我欠你的,我只能这么还了,对不起。”   说完,他看向席悦,问:“悦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席必思身上这件衣服多少钱?”   言语苍白得像患了病,席悦说不出话。   因为五位数。   她只好目送他离开。   席必思跟着谢松亭向前走了几步,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谢松亭:“不用,你别过来了,我有腿,还能走。”   席必思:“这哪行?你看你现在……”   谢松亭:“你看我是想让你送的样子吗?”   席必思只好说:“那我陪你继续往前走一段,这总行了吧,你让让我呗。”   谢松亭:“也不。”   席必思向来会得寸进尺。   这句话在谢松亭这里不是贬义,如果往常他会当听不懂,但今天他太累了,他没法回复。   席必思停下脚步,轻声说。   “你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不要,不然我不信。”   谢松亭从凌乱的刘海里呆呆抬头,只看了一秒,就又低下去。   他不敢看他。   谢松亭尽力垂头让刘海遮住眼睛,怕他看见他眼里蓄满泪水,怕他看见他放在衣兜里的手在发抖。   喉咙也快控制不住,今天的时间怎么像蠕动的蛹啊,挣扎翻滚着难以挣脱,他从没觉得沉默这么漫长过。   但这也就是他们的结局了。   现实的鸿沟平等地拦住每个熟读规则的年少者,他不敢打破,也不会打破。他既没那个勇气,也没那个力量,就像阴湿的生物被光照到,第一时间不是感受温暖,而是躲避。   爱是勇敢者的游戏。   爱是精力充沛者的技巧。   而谢松亭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精力。   他没有力气和别人讲述自己,他也不愿意。   他只是在偶然的时间,偶然的人生里,和一个优秀的人做了同学。   谢松亭关于他们未来遇见漠然互相点头的幻想无限生发,冷漠的点头动作好像变成一张网笼住了他,他没去挣脱,也没去拂开,反而迎接着被捆缚。   席必思可能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远得像天边的云,平静,带着安抚,静静往前阐述。   只是谢松亭完全听不见了。   耳朵不太听话,嘴也不太听话,眼睛早就落荒而逃。   器官非但不听话,反而长手似的抓着他,从他脚踝抓到他的头发,拍拍打打,手里黏湿,冷潮。浆糊一样。包裹他,吞噬他,亲吻他,变成他滴滴答答的铠甲。   它们剧烈跳动,在他皮囊下打鼓。   咚。咚。咚。   它说你生下我了。我们是一体的。一起跳舞吧。我吃烟花。闪亮地爱你。去加油站买一支打火机。   指令性的,不过恍惚的谢松亭判断不出来了。   他后退一步,像被这些手吃了。   席必思好像说了什么,然后又碰了他一下,也可能是抓了他一下。   没抓住?抓住了?他回话了?他不记得了。他拒绝了吗?没有吧。但席必思没再说话。太好了。   他转身便走。   席必思不该看到另一个他。   他迎上黑雾张口。那东西将他吞吃入腹。不是那东西。是他自己。自己是什么。他没有自己。他在哪?   鼓动的雾海终于将他完全淹没了。   谢松亭顺着桥走到尽头,下来发现两个人还在看自己。   他看见席悦向自己挥手。   他没有回应,走了。   拐弯是个公园,晨练的人陆续向内走,看到他,惊讶、奇怪、皱眉都有,神色各异。   谢松亭仿佛无法视物,忽略他们继续向前走。   花坛里,一只蠓虫跟着他肩膀向前飞,谢松亭被它咬了一下,突然想。   蠓虫,怎么……年轻?      “后来呢?”   “后来我去了派出所。”   谢松亭把板凳也推开,在地上坐下,而毕京歌就坐在自己对面,也盘着腿,耐心地聆听。这样放松的环境让他稍微稳定,继续说下去。   “我在派出所坐了一天一夜,民警劝了我一天一夜。白天是两个女警,崔亦可和袁丘丘,夜里是两个男警,魏大伟和张帆。”   “你现在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   “啊……嗯。”谢松亭说,“饭都顾不上吃,苦口婆心说了我一天,怎么会忘了。那个叫崔亦可的女警特别好,还给我点了份饭,二十块。明明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八,去掉五险一金就两千。”   他垂眸看着地毯上一处起球的地方,捏住。   “我就是不想回去。我用捡的尼龙扎带把自己绑在派出所的椅子上不走,那天每个进派出所的人我都会看两眼。打牌的,醉酒的,吸大麻的,撞车的,入室抢劫的,砍人的。小偷,暴徒,混混。”   他指了一下自己,笑了。   “精神病。” 第32章 谁先解释   后来的后来……   李云岚来了派出所。   算上前面一天,谢松亭两天没有睡觉,一双黑洞洞又血红的眼眸抬起来,从排椅上抬头看她。   他不会那么幼稚地觉得李云岚会给自己道歉。   李云岚的倔强和他自己如出一辙,这么多年,她没说过一句不好意思、抱歉、对不起之类的话。   可能这样她才能活着。   李云岚开了口。   第一句说:“警察来了,不是你,法医说死因是个意外。”   第二句说:“家里着火了。”   第三句说:“我出摊的车被烧了,什么都被烧了。之前买了保险,保险公司说要赔,赔的数目不少。”   谢松亭只有沉默。   她伸手出来,递给他一个盒子,说:“这个,我跑火顺手拿出来的。”   谢松亭接过来,打开,里面装着银饰。   一块长命锁。   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谢松亭。   “捡你那天你身上带的。”   谢松亭问了一个看似……和这些毫无关联的问题:“要是谢广昌不姓谢,你会给我改姓吗?”   李云岚动动干裂的嘴唇,许久后说。   “当时会,现在不会,他都死了。”   谢松亭把长命锁在脖子上挂好,塞进衣服里。   银饰冰凉沉重,像一捆链,但他前所未有地轻松。   很快,长命锁与皮肤接触的背面暖热了。   “明天我回攀城。”李云岚说,“等赔偿的钱下来,我给你大学学费,你接着上,剩下几个月你在学校好好住,这是钱。”   “你……你好好……”她双手很快地擦过眼睛,眼尾糙红,却忍住了泪,“我在这住不下去了……”   谢松亭其实想问点别的,比如着火的时候你害怕吗,比如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比如你回去又要干什么,难道还要种果园吗,可看到她这样,突然不想问了。   两个疲惫的人如此逼问剖白,就像硬刀子进西红柿,扑哧一声,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可以了,就这样吧。   无望的吝啬的爱,他求了很久,只有这么微薄的一片。   他再也不想求了。   叫袁丘丘的女警拿着剪钳上来,把他的尼龙扎带剪断。   谢松亭活动手腕,和李云岚一起向外走,听到李云岚说:“走吧,给你换一身新衣服,总不能穿着这些去上学。”   他无比听话,换过衣服,吃过饭,抵达学校,和李云岚告别。   ——此后十年,见面次数不超过两只手。   告别后,他回到宿舍。   宿舍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坐在宿舍里的人飞快起身,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踢上门,问:“你没事吧?累不累?饿不饿?以后不回家了好不好,我在宿舍陪你,周末我也不回了。”   谢松亭仰头看他。   室内温暖,席必思只穿着件薄毛衣。   这个身高,谢松亭稍微往前,能正好靠住他的肩窝。   他盯着毛衣细密的针脚想,怎么连一个同学都能让他这么觉得被爱呢,怎么这在李云岚身上就找不到呢,为什么?   谢松亭没有一丝力气,顺着门板向下滑。   那人扶住他大臂,防止他坐到地上。   他被席必思搂住腰、扣着肩膀抱进怀里。   好暖和。   另一个人的温度暖得他有点想哭。   席必思轻声说睡吧,用手摸摸他的头发。   不是避嫌那种轻触,而是用了点力,像在给他顺毛,也像要笨拙地抚平他的伤疤。   谢松亭在他怀里昏睡过去,想。   原来我喜欢他啊。   讨厌他冲别人笑,讨厌他课间和别人打闹,讨厌他对一堆告白视若无睹,到最后连他本人都一起讨厌了。   原来这样排外、嫉妒、甚至恨的感情被称为喜欢。   被叫做爱。   他宁愿自己没有学会,这样便能掩耳盗铃,鸵鸟入地。   汹涌来的感情几乎把他淹没了。   可他不会说出口的。   他怕自己变成平安夜那一堆苹果山里的一员。   他已经这么狼狈了,禁不住一点更多的拒绝,他会崩塌,即使席必思的拒绝无比温柔,那也不是他能承受的。   好像被潮湿的水漫过脚,漫过腰,漫过胸腔,漫过脖子,漫过嘴唇。   这水太阳晒不干,他也不从里面出去,因此尖叫崩溃和破碎全在水面下,让他可以露出一双眉眼,让他能呼吸,让他还能对水面上伸手想把他拉起来的席必思微笑。   对不起啊。   我不会出去的。   你看到我还完好的部分就够了。   我爱你。   但你千万不要爱上我。   拜托了。      如此熬过高中最后几个月,有席必思,所以他还好,这么参加高考,高考结束。   然后……   席必思消失了。   谢松亭高中唯一一次考过席必思,是在高考里,他记得很清楚。   全省位次第四,谢松亭。   省一是个县里中学的学生,光耀门楣,大字报贴得满村子都是,采访照片里,一家人笑得和和美美。   而谢松亭孤零零一人去翻学校贴着的高分榜,看到席必思在自己下面的名字。   谢松亭,724分。   席必思,704分。   这二十分是不是另一个空着的导数题?   不会有人把高考卷子发下来,因此谢松亭不得而知。   想了想,又觉得不会。   他知道谢松亭的坚持,也尊重他,从谢松亭明确表达过不要之后,从未再提过“让”字。   也因此谢松亭才能确定,这二十分是自己赢的。   他这时才明白,他在意的不是那个第一。谢广昌死后没人逼他拿第一,于是这执念消失得比他想得快得多。   第一的分数他只看了一眼,很快划过了。   他在意的是席必思。   席必思没有上学,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也没有去自己报考的学校。   席必思去哪了?      谢松亭像往常一样乘电梯下楼,神智恍惚,出电梯门时险些被夹住头发。   他在地面站定,感觉前半段人生都被自己吐了出来,现在整个人空空如也,挂不住也缠不紧,特别饿。   “想什么呢?”   谢松亭抬头,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   但即使幻听,他也抬头了。   因为这是席必思的声音。   没想到是真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他面前。笑得双眼眯起,形成深刻的笑痕。   谢松亭慢吞吞地问:“……你怎么在这?”   来人靠近他一步,贴住他的肩膀,说:“今天你回来得好晚,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来接你了,天都黑了。”   “嗯,今天和毕老师多说了点。”   “听语气不太高兴,哭了吗?”   问还不够,席必思伸手过来,摸到他眼尾。   谢松亭摇摇头,被他轻轻揉了一下眼尾的皮肤。   他手指是暖的,谢松亭的皮肤却很凉。那点热度随着他收手,很快消失了。   “走吧,我饿了。”谢松亭说。   回家,打出租。   司机在前座听路况广播,后座一片昏暗。   此时正从闹市区向外走,窗外各色的LED在远处模糊,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谢松亭放在腿侧的手被人碰到。   身旁人从指尖向下摸,到骨节时眷恋地蹭动两下,摸到指根,停下。   谢松亭以为这就结束了,动了动,想抽手,被人拿掌背压紧,不让动。   他扭头去看席必思的表情。   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司机还在听广播,谢松亭压低声音:“拿开。席必思。”   “不。”   车流慢慢前进,席必思的手也动了。   他用自己的手填进谢松亭的指缝,和他手扣手,指骨按住谢松亭的手背,小孩儿似的按了两下,把谢松亭抓紧。   谢松亭没有回握。   他没有反应似的被他抓住手,伸直五指表达自己的抗拒,看着车逐渐开出城区,开到红河水区,开到小区门口。   直到下车,席必思松开了他。   谢松亭在方沐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方竹,出了门口,拿出一根咬在嘴里,没有抽。   席必思站在他左手边。   他问:“第一个问题,高考让我没?”   “没有,”席必思看着他叼着的烟,眼神似乎想抢下来,但强行按捺住了,“我骗你你肯定知道,而且我不会在一个地方犯第二次错。”   “第二个问题。”   谢松亭停顿了很久。   席必思耐心地等。   谢松亭左手向后,似乎想挠一下脖子。   他扫过便利店收银台里时不时向这边瞟来、想吃瓜的方沐,在方沐又一次看过来时左臂伸长,抓住席必思的帽子,猛地一拽。   方沐一呆,以为谢松亭在吓自己,连忙收回视线。   谢松亭放下手,进店借火。   “你非抽不可吗?”席必思被拽下帽子,也不装了,在台阶上蹲下,说,“你都知道了。”   他头上没有耳朵。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什么需要躲着人的需求。   因这耳朵收放自如。   谢松亭只抽一口,两指夹着烟任烟继续燃,说:“从今天开始再有一句谎话,我杀了你。”   方沐恨不得自己装个助听器,说不定就能听懂这两人在吵什么了。   谢松亭已经下了台阶,走出几步,回头。   “跟上。”   他似乎有些恼怒,最终都归于面无表情。   席必思笑得很混不吝,跟上他,说:“你还是这样我比较熟悉,今天和毕老师到底说什么了?突然想起戳穿我?”   谢松亭并不回答他,边走边抽。   他实在太适合抽烟了。   烟夹在他手里甚至都不像烟,像他飘忽不定的武器,或者说面具也可以,因他冷漠精致的眉眼全部可以潜藏在烟雾后,慢慢隐没。   走到门口,示意席必思开门,他说。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没有幻觉?”   席必思打开门放下钥匙,说:“什么?”   谢松亭的语气像是要把他嚼碎了:“每个人,除了未成年和特别疲惫的工作者,我能看到每个人的幻觉,但你身上没有。你不工作,你也不是未成年,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像毕京歌给他的幻觉,那些奇妙的植物和她的羽毛、翅膀。   像李云岚给他的幻觉,那双时刻从她心脏里奔涌出来的,攥紧他的,脏污的手。   像自己的幻觉,那些狰狞的、混乱的怪物。   但席必思身上什么都没有。   谢松亭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不是病得更严重了。   是不是席必思就是个完美的幻觉?   是不是其实现实里他正喃喃自语,不伦不类,表现得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   是不是为了创造出这个幻觉,他花了十年,现在终于给自己编织出一个完整的、自适应的世界?   他幻想有这么个席必思来他身边,于是他真的来了,真的有个席必思不顾一切就陪在自己身边,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不在意自己是否被伤害,不在意自己是否被接受,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   来爱他。   谢松亭盯着他羽绒服顶端的拉链,说:“所以我一开始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幻觉。不过没关系,之前我也有个你的幻觉,我习惯得很快。”   席必思没有开灯,闭口不言。   “但是幻觉不会谎话连篇,幻觉不会遮遮掩掩,幻觉不会像你这么完善,我很快把你排除了。   “你说你喜欢我,但你怎么做的,就靠骗我?   “这耳朵如果不是我发现,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你不会觉得我会和一个遮遮掩掩的人谈恋爱吧?你之前说时间没到,那什么时候时间才到?   “还有,那只蚕,和你有关系,对吧?”   谢松亭抽完了这根方竹,把烟按在玄关。   火星一闪,慢慢被碾灭。   “第三个问题,你高考结束之后去干什么了?为什么还记得我的电话?   “说话。不说话就滚出去。你的耳朵尾巴根本不是问题,在这住也全是借口。”   席必思突然低咳一声。   谢松亭觉得奇怪,伸手去摸,带着尼古丁味道的手碰到他的脸。   但却是湿的。   是席必思的……   眼泪。   谢松亭脑子里轰隆炸开一朵蘑菇云,连怎么抽回手这个动作都记不起了。   席必思抓住他的手腕,说。   “应该就在今晚,明天再骂我吧。谢松亭,蚕马上就好了。”   他的眼泪和自己的并无不同,说话时因为肌肉变动,流进谢松亭的手掌里。   谢松亭本来想说你委屈什么,你骗我这么久,我还没哭呢,你倒先哭了?   但席必思真哭了,谢松亭又说不出话。   他向前回想,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话太重了。   谢松亭拧眉,想安慰他,半晌说。   “哭什么,我总不能跟你谈着还被你骗吧,好歹得在恋爱前把这些清算干净再谈。”   “……什么?”   “什么什么?”谢松亭拧眉。   席必思僵住了。   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不再流眼泪,握着谢松亭的手抓紧了,因惊喜而情难自禁,抓得他有些痛。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分手……”   “我什么时候答应跟你交往了?哪来的分手?注意措辞。”   谢松亭好笑地捏他的脸,顺带把他的眼泪蹭掉。   席必思这才敢靠近,像他是缅因时凑到谢松亭枕边赖着他睡觉那样,凑近他的脸。   谢松亭被他贴住半边脸,眯起眼避开他乱蹭的短发。   “我错了,别生我气。”   席必思侧头吻他的头发。   “道歉就免了,”谢松亭说,“解释解释梦里那个蚕到底是干什么的,再解释解释你的耳朵和尾巴。”   “在这之前还有件事。”席必思贴着他的耳朵。   “什么?”   “你刚才说你已经有一个我的幻觉了?”   谢松亭呆了呆。   我草。   说漏嘴了。   他该怎么解释?   这、这本质上就是席必思的一个替身……这、这、他……我、你、它、这,这怎么……   席必思的语气温柔无比。   “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它和我长得一样吗,你是不是还幻触?它对你做什么了?”   谢松亭像个木人。   “谢松亭,不是要我解释吗?”   席必思在他颈侧触吻一下,说。   “你先。” 第33章 你别生气   谢松亭从没觉得自己反应这么快过:“你嘴闭得死紧还想我先解释,不可能。”   碎吻从他侧颈渐渐向下。   “反正我肯定会说的。只是早晚问题,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谢松亭被他抵在门板上,手忙脚乱地抓他的肩膀,说:“我没……”   问的人并没想要他回答。   “它这么亲你了吗?”   吻没用力,只轻点在他皮肤上,像以唇为笔,在他皮肤上描画。一点湿意如毛笔笔尖,柔软地点染。   “没、没有……你别在这吃幻觉的醋行吗!”   谢松亭理智上告诉自己要拒绝,心里又很喜欢,拒绝也拒绝得不太彻底,被人顺畅地向下摸。   要说谢松亭最喜欢席必思哪里,这双手肯定排第一。   永远那么温暖、有力。   脉搏跳动着。   活着。   与皮肤接触的摩擦声都是他爱听的。   “别摸了,”谢松亭色厉内荏地抓住他手,用力不大,“我对它说的滚比对你说的都多。”   “……”席必思神色诡异,“你赢了。”   他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自己和自己的幻觉争宠争赢了,还是该悲哀自己连幻觉都这么不受欢迎。   谢松亭勉强从他手中脱开,整理衣摆。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席必思趁机在他腰间捏了一把,被谢松亭瞪了一眼,满意地收回手,心想长肉了,“之前和你说过,那天之后再也没骗过你了,这些都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你让我一次回答清楚,我怕你接受不了。”   “什么叫接受不了?”   谢松亭边低头掖衣服边问。   “你明早醒过来别生我气。”   席必思捏着他的耳垂,一点点暖热他,重复道:“别生我气。我最喜欢你,你再和我生气,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耳垂的软肉在他手里发烫,谢松亭脸上却依然面无表情。   席必思无声笑了一下,心想这么冷脸可真好看,说:“谢松亭,你看看我。”   谢松亭打开灯。   “没法答应你。”谢松亭谨慎地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会生气。”   席必思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我本意可没想让你生气。”   谢松亭:“不想和你打哑谜了。我饿了。”   席必思看他把衣服整好,连着风衣把他抱了个满怀,下巴搁在他肩上,悠闲地说:“刚才那么凶,你哄我我才去。”   谢松亭:“……”   交颈相拥有一点不好就是,他完全看不见席必思的表情。   谢松亭拿不准他现在是什么心情说的这种话。   他想了想,问:“做饭累不累?”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不累。”席必思贴紧他,温和地说,“做个饭而已。”   “给别人做过饭没?除了悦姐和我。”   “当然没有,”席必思笑说,“又不是谁都能吃上我做的饭,我做饭也挑人的。”   谢松亭说:“你知不知道高中时候我最讨厌你什么?”   “什么。”   “讨厌你烂好心,讨厌你对除了我之外的别人也很好,讨厌你笑得不要钱的样子。真是越想越讨厌啊,席必思。要是刚才你说还给别人做过饭,我可能会嫉妒死。”   席必思笑着蹭他,像只体型很大的动物。   谢松亭把手放在他后脑,慢慢摩挲他的头发:“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喜欢你已经很晚了,没力气回应你了。”   越临近高考,谢松亭学得越凶,几乎把自己泡在试卷堆里,吃饭都要席必思喊。   “席必思,我后悔了很多次。要是早点……”   他想说对不起,但只说了第一个字,被人卡住下巴固定,吻过来。   谢松亭下唇被他咬了一下,无措地想说什么,刚好方便地迎接另一个人的舌头。   都不太熟悉怎么操作,不过好在都很喜欢,所以调整得很快,试探过后迅速进入了纠缠。   湿热的口腔被人温柔地探查过,席必思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以往不甚明显的声响此刻迅速放大,逐渐和谢松亭的同频。   冬天,谢松亭总是冰凉,但吻到后面,竟然慢慢热了手脚,像有人喂给他持续不断的热源,湿热柔软地挑弄他,而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轻,缓,力度微妙。   谢松亭一开始还觉得不错,席必思让开时,他还追吻了一下。   席必思明显地停顿,眼里的笑意让谢松亭红了脸。   于是愈演愈烈。   但亲到后面,有什么带刺一样的东西刮过他的舌苔。   刺激得像过了电,舌面一痛!   惊得谢松亭几乎在席必思怀里弹了一下!   他舌陷于席必思的齿关,急迫地想收,被人咬紧了噬吻,收不回,舌底被舔了第二次。   那发麻的触感刮过整个底面和上颚,他被人抓着,却像被电网抱紧了,电得他眼底泛泪,眼下烫红。   “……松开!”   可他又没地方躲,被人追缠着还要亲。   “……嗯?……你说什么?”   另一个人昏着头不放手,还咬他一口。   谢松亭摇头推他,抗拒地说:“你的……你的舌头!”   席必思依然沉迷。   “我知道了,没事了,没事……再亲一下……”   “不……要!”   谢松亭一口气没喘匀,往常瓷白的脸上全是红晕,一点透明的涎水正顺着嘴角向下……   被席必思用手指抹掉,自己舔了。   他固执地抓着席必思的衣领不让他遮掩,还在喘气:“到底是什么?你嘴里刮痧了还是吃砂纸了?”   席必思扬眉笑起来:“自己看看?”   谢松亭按着他的脸不让他动,凑近了。   席必思张开嘴,露出上下两排牙齿,以及四颗尖利的虎牙。   谢松亭:“舌头伸出来。”   席必思笑着照做。   舌体粉色,舌苔红润,但中间一片被白色覆盖,是……   是猫舌一样的倒刺。   根根分明。   触感也……   谢松亭收回眼神,勉强把自己想摸一下的念头打断。   见他看清楚了,席必思把舌头收回去,说:“不是故意的,控制不住就会冒出来。我是猫嘛。”   谢松亭一脸被他耍了的表情,“我刚才看你舌头的时候你也控制不住?”   “那当然,”席必思说,“难得那么盯我,想再舔舔你。”   他说完,停顿一下,问:“再让我舔一下?”   “舔你个鬼。痛死了。”   “倒刺收回去了,真的。”   “不信!”   谢松亭推他,想向屋里走。   谁家好人舌头上会有倒刺啊!   “别跑啊,我还没问感受呢。”席必思胳膊跟栏杆似的,横过他腰把人拦下来,扬眉道,“点评一下?我初吻,你没不高兴吧?舒服吗?”   谢松亭被他这句话的信息量震住了,腰上的胳膊都没去管,牙关张合好几下。   “初、初吻?”   “怎么?”席必思来这头一次脸色这么难看,“你不是?”   他以为自己能控制好表情,他来之前至少给自己做了成百上千次的心理建设,即使谢松亭身边有人他也得调整心态,那天还和谢松亭说,要是那人对他好,他能祝他们幸福。   结果全是狗屁。   真看见谢松亭的反应,他还是像石头入了深井。   扑通一声。   让人心惊。   他这才觉得荒谬。   是什么圣人才会觉得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还能衷心地祝福?   可这要不是谢松亭的初吻怎么办,他该逼问吗?他是不是对谢松亭要求太多了?谢松亭再躲怎么办?   而且问出来又能怎么着?   这么久嘴唇新陈代谢,别说初吻,一百个吻也全他爷爷的随着死皮一起没了。   席必思没注意,他想这个问题时瞳孔扩张,完全是猫科进入狩猎状态时的样子。   不过好在谢松亭也没注意。   “不是、不是,不是这意思,”谢松亭混乱地说,“这是我初吻不是很合理吗?我他大爷的这么多年身边就没人敢靠近!你是什么情况?你这十年,你敢告诉我没谈?”   这话……   把席必思听舒服了。   他心里点了至少五百盘烟花。   “合着长得帅的都得是渣男?”席必思恢复到笑眼状态,把人搂紧了使劲贴,活力满满地说,“没想到吧,还真就没谈,主打一个专一,我就喜欢你。”   谢松亭脑子里火车高铁磁悬浮列车随便什么车,反正轰隆轰隆碾了过去,最后定格在两个字上。   初吻?   初吻???   初吻?!?!?!   这世界太魔幻了……   这简直比席必思不是人还让他震惊……   谢松亭语无伦次:“不是、你、我……你……”   他憋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最终憋出来一句。   “你是不是不行?!”   席必思:“……”   席必思:“我现在可还搂着你呢。”   谢松亭回了点神:“啊、啊?”   席必思按着他尾骨,手心的热度隔着裤子暖热他,不急不缓把他向自己胯上按。   身高相仿就是这点好,再加上谢松亭腿长,被席必思单腿卡进腿间时还没什么危机意识,等人被抵回墙上,脸色才变了。   “要不你来试试我?”席必思含笑问。   谢松亭头摇得像拨浪鼓。   席必思:“看这吓的。”   谢松亭底气不足:“你吓的……”   席必思抬腿顶他一下,哼笑:“难不成怪我?谁先不信我的?”   谢松亭长发遮住脸,看不清表情,只知道垂首摇头,按在席必思胸前的手指尖都粉了。   “信、我信还不行吗……你放开……!”   明明力道不重,可靠着墙的小树被吓得浑身发颤。   看起来都要掉叶子了。   席必思心情大好,放开他拿起刚才按灭的曲折烟头,说:“你信信我,这回说的是真的,刚才那不仅是我初吻,你还是我……”   他说到末尾,截停了两个字,温柔的目光几乎把人溺毙。   谢松亭对上他眼神,怎么会不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半晌小声说。   “你也是。”   “嗯?说什么这么小声?没听见。”   “烦死了!听不见不说了!席必思你聋子啊!”   席必思笑着吻一下他头发。   这就是被哄好了。   “对了,还有没和你说的。”   谢松亭正在回撩头发,等他说完。   “以后慢慢都告诉我吧,谢松亭,我想知道你都在想什么。虽然能猜到大半,但有些你不告诉我,我也没法都猜出来。我也想知道你高中都在想什么,都告诉我吧。”   “……嗯。”   谢松亭走进卧室前,总算给了答案。   “那我去做饭,想吃什么?”   “黄焖鸡,行吗?”   “行,太行了,看我给你露一手。”   席必思把烟头丢进垃圾桶,顺带茶几上剩下的烟盒也收走,丢了。   什么方竹。   抽烟也抽个别的姓。      说入梦会见到蚕,竟然真的会见到蚕。   谢松亭这次在她旁边坐下,看她吐丝看了很久。   很长一条,宛如金色铁路,横亘在无边无际的灰白色沙漠中。   谢松亭:“这样就结束了吗?”   “是的,”蚕打了个哈欠,“好累啊,你这里很废精力的,总算做完了,我歇一会儿。”   “你和我聊聊天吧?”   “好。”   她太累了,卖萌都不会了,语气平淡。   “陆吾用什么条件和你换的?”   蚕身体一僵。   谢松亭观察她的反应,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没错。   上次蚕提到九条尾巴的大老虎,席必思看山海经又这么巧地翻到陆吾,他不信没有任何关联。   席必思是一头……   陆吾。   九条尾巴的……   大老虎?   “他不说,你也不肯说。”   “真的不能说,你要问去问他自己。”   两人聊天之际,金丝与蓝血全部相融,化作绿色的树林。   短短几分钟内,除了一人一蚕站位下还是草,其余地方都长满了错落的树。   直到所有的地方都变成翠绿,他和蚕也就站在了森林里。   远处仿佛还有鸟叫。   “休息够了,”蚕说,“那我走啦,再见。”   谢松亭踩在一段树枝上,树枝随他心意长大伸展,落成一颗巨大的松树。   他在松树树冠上坐下,一腿曲着,一腿垂下来,微卷的长发搭住松针。   他光着脚。   姿势变化中,脚趾缝里灰白的沙粒下落,变成一片片飞扬的树叶,游鱼一般落入绿洲。   这最后一点灰白,也就这么从谢松亭世界里消失了。   见蚕还要走,谢松亭反问:“你不是说这是我的梦吗?”   蚕警惕地说:“怎么了?”   “那你该听我的啊。”他扬唇笑了,笑得前所未有的开心,“我的梦,我就是规则,你打算跑到哪去?”   他话音刚落,周围壮阔的林海似乎是回应他的呼唤,汹涌地摇动生长起来。   有什么柔软的深绿色植物长鞭一般窜出,速度极快,跟着的还有无数条,将蚕牢牢缠住,只露出头和脚。   蚕尖叫一声,被它拖着胖胖的身子拉回谢松亭脚下。   是野蔷薇。   钩刺藤蔓亲昵地用花朵蹭蚕的胸足,十足眷恋。   太有意思了。   这种世界尽在掌控的感觉。   可惜只是个梦。   “啊!你们这群该死的恋爱脑!你就不能亲自去问他吗!抓我有什么用!”   蚕大叫着想躲开,但她的身体太大了,又压倒数朵野蔷薇的花朵。   小刺还不至于扎破她的皮肤,只是不太舒服。   “他不告诉我,又说我今天会知道,不就是让我问你吗。”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该告诉你!”   “你不是说自己还人情?到这已经还完了吧?你说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谢松亭拿指尖点着脸侧,“而且你跑不掉。”   蚕被他气得七窍生烟,骂了他一会儿。   “我努力干了这么多天的活你还不放我走!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恩将仇报!什么谢松亭!夸你是树真是我眼瞎,我看你连树轮都是黑心的!”   越骂身上的藤蔓缠得越紧,直到骂累了,谢松亭还是不松。   蚕极其会察言观色,看他眉头都不动一下,是铁了心把自己拦在这,只好说。   “烦死了!把我松开!我说还不行吗!”   “把你放开你就跑了。”谢松亭不为所动。   “那你换一个!不要野蔷薇!扎死我了!”   谢松亭勉强同意。   蚕身上野蔷薇的长长藤蔓变成了牵牛,紫花开得正艳。   她肚子朝天,十四条腿不满地蹬动。   “你知道这些干什么,虽然你不普通,但你也是个人啊。人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哈欠——”   谢松亭静静听完,说:“不能装睡,野蔷薇扎你很不舒服。”   蚕装睡的意图被识破,长叹一口气。   “说了你可别哭。”   “你说了我再看情况决定自己哭不哭。”   “我是嫘祖座下第一只蚕,”蚕仰望着梦境中璀璨的星河,说,“黄帝元妃西陵吾,曰嫘祖,以其始蚕,故祀先蚕。因为从她开始养蚕缫丝,所以后来祭祀蚕神,我就被叫做先蚕。”   “西陵吾?这是嫘祖的名字?”   “当然了!嫘祖当然有名字!你们这些该死的后人,写史书都不把有些人的名字写上!”   蚕说着说着又烦起来,十四条腿蹬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最烦人类了,人类都是一群蠢货,包括你!就知道逼问我!”   “为什么你这么厌烦人?”   蚕嘲讽地笑了一声,说:“为了长生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有什么好喜欢的!你们之所以能繁衍这么多,不就是因为寿命短吗?如果真的长生,地球早就挤爆了!这是命运,有些人却非要逆天改命!该死!”   蚕能活多久来着?   蚕说自己能活很久很久。   谢松亭突然说:“我明白了。”   蚕讥讽道:“你明白什么了?”   树上这个角度,谢松亭刚好和她平视。   “你不喜欢人,又和我说长生。你肯定因为人类长生的欲望受过苦,被觊觎过、被迫害过……被抢夺过。”   所有疑惑的卡扣终于在此刻全部合上,蚕身上宛如紫色海洋般的牵牛花尽数褪去,谢松亭从树冠上起身,怔怔地说。   “你的蚕丝,应该能让人复活,或者能……让人永生。”   蚕冷哼,默认了。   谢松亭险些从树冠上摔下去。   他终于知道席必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为什么一直在说……   你别生气。   你别生我气。   谢松亭,你千万别生我气。   陆吾的寿命比起人类不知凡几,席必思一定能活很久很久。   所以他说,没关系,十年而已,也没多久,我比你多了点本钱,所以不在意。   谢松亭一直以为他说的本钱,是人类世界的金钱,没想到是寿命。   松海开始摇荡。   谢松亭蹲下来,整个梦境都被他的情绪晕染,呈现虚幻荡漾的弧圈。   他头顶,璀璨星河剧烈晃动,星星不再眨眼,而是颤抖着想坠落。   蚕:“喂,你没事吧?!喂!你记得从梦里醒过来!虽然我和你吵,但我也没想让你死在梦里啊!这里崩塌了以后你的梦就没地方去了!”   谢松亭挥了挥手。   凌霄垫在蚕身下,宛如摇床,把她安稳地送出满是树木的梦境。   蚕走后,树木倒伏,将他埋入这片绿色海洋。   谢松亭捂紧了脸。   可还是有眼泪从他指缝中滴落,打在凌霄叶子上。   他终于知道席必思这十年干什么去了。   席必思……   想让他永生。 第34章 爱不爱我?   魏奶奶送来鸭蛋那天,席必思的问题很奇怪。   席必思问,你要是能活很久很久,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谢松亭说,你比我先死?   席必思问,要是你能把我复活呢?   谢松亭这时才懂,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更想问的应该是……   要是你能让我一直活着呢?   因为席必思就是这么想的。   他是陆吾,他不知能活多少年,但谢松亭不能,于是他想让谢松亭也活得和他一样久。   他似乎花了很久才找到解决方法,也因此,十年之后才兑现。   他问谢松亭会不会这么做时,谢松亭怎么回答的?   谢松亭含糊地说……   我可能会试试吧。   席必思一直在问,你喜欢我吗?喜不喜欢我?我最喜欢你了。   他带着礼物来,迫切地想知道谢松亭对自己的态度。   谢松亭怎么反应的?   谢松亭含糊过去了。   梦境还在崩塌,谢松亭感到脸上眼泪被什么沾去,知觉回笼,睁开了眼。   “下午好?”   谢松亭:“你跟蚕做了什么交易?你用什么换的蚕丝?”   席必思还在给他擦眼泪。   谢松亭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擦:“我问你话!”   “别和我生气,”席必思说,“我本来就签了不平等条约,你还对我发脾气,我心要碎了。”   “你先说。”谢松亭咬牙。   “说来话长,”席必思看他不再流泪,放下纸,说,“让我思考一会儿。”   “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你那脑子还用思考,怕是我睡觉的时候早就过八百遍了,现在就说!不说我出去抽烟,把烟给我。”   “烟被我扔了。”   “你!”   谢松亭瞪着他。   “别抽了,对人不好,”席必思把那本《山海经》拿来,“那从头说吧,先说这本书,你有什么想问的就打断我,我随时解释。”   谢松亭坐起来,靠住床头,拿起手边的水。   还是温的,倒了没多久。   “你是不是能知道我大概什么时候睡醒?”   “对啊,”席必思点头笑了,“还会把手放在你眼睛上,知道吗?有段时间你眼睛转得很快,眼皮在我手里发抖,有时候还会说梦话。”   谢松亭:“你知不知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像个变态?”   “是吗?”席必思审视自己片刻,“还好吧,哪个变态有我帅?我就算是,也是最帅的变态。”   谢松亭:“……”   不想让他这么插科打诨下去,谢松亭把书抢过来拿在自己手里,翻到目录。   席必思挨着他肩微微偏头,靠住他耳朵,用尾巴玩他的头发。   谢松亭正顺着目录下捋,被人按着手点在一个名字上。   “这个,禽部,灌灌,灭绝了。”   灌灌,其状如鸠。佩之不惑。   “灭绝了?”   席必思:“嗯,种族太少,最年轻的一只灌灌民国时期就死了。猜猜怎么死的?”   谢松亭:“被拔了毛?”   席必思:“真聪明。”   他慢慢往下躺,枕着谢松亭肩头,说:“灌灌的毛被人拔得一根不剩,砍头剥皮,抽筋喝血,骨头也分了无数块。到现在我们都没找齐骨头,葬都没法葬。”   沉默变得冗长。   许久,谢松亭问。   “你们?你之前说工作,是不是和这些有关?”   “嗯,我主要负责保护先蚕。她太过珍贵,能力也太逆天,想把她占为己有的太多了。我带队十年,死了三个队员。鹤,罗罗,天马。这还算少的。另外两个负责保护她的队已经完全换了一批人,现在的队长我都不认识了。”   “她肯让我永生,你答应什么了?”   “我答应保护她两百年,这十年是定金。”席必思边说边看谢松亭神色,小心翼翼地补充,“对我来说两百年很短,真的。”   谢松亭放下杯子,猝然发力抓住他衣领!   “你就没想过我会讨厌你?席必思,你都不问我,就给我这么多寿命,如果我还像高中一样一心寻死,你猜我会不会恨死你?!你做事考虑过后果没?你就不怕火上浇油?!”   他们原本挨靠着,但现在谢松亭反身抓他衣领,完全骑在他身上,一双漂亮的眼淬了火,又怒又亮。   席必思被他压着,衣领窝进脖子,不舒服地动了动头。   他好声好气,用手一遍遍地顺谢松亭垂下的头发,轻声说。   “……当然考虑过。”   长发宛如纱帘,将两人笼罩,使外人看不清席必思的神色。   他音色低沉,十分悦耳。   谢松亭本该喜欢的。   但现在听他说话,他却只想把他嚼碎了咽肚子里。   “只要你还活着,恨我又怎么样?我巴不得你恨我一辈子,就算你喜欢上了别人,只要最恨的人是我,那我就还在你心里有一片位置,别人抢都抢不走。”   谢松亭冷笑:“席必思,你见过我的恨是什么样吗?”   那张漂亮的脸阴狠起来极凶,叫嚣的情绪几乎冲破面容。   谢松亭余光里,黑色的双手把他抱紧。   是幻觉来了。   “你知道我看见你家人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嫉妒恨你的时候你见过吗?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时候你没害怕过吗?最阴暗的时候我甚至想过你死!你能不能明白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你这么爱我有什么用?我宁愿你从来没来过,我本来都习惯了!”   他的怒吼猛然收紧,声带割裂般停顿,求饶一般说。   “我本来都习惯了……席必思……我本来都习惯我的生活了……你为什么……   “高中那时候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怎么我好不容易适应自己的生活之后你就会出现,告诉我还有更好的……让我无法忍受……   “我都习惯了……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别把我拉出安全区……   “席必思,你放过我吧……当时答应你妈继续活下去是我不对,今天你转告她,我撑不住了,我不行……我一想到你要承受我的这些情绪我更崩溃了,我不想变成你的负担,你就不能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吗?”   他濒临崩溃,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喜欢自己而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   两百年对于陆吾可能很短,可对他来说是极长一段时间,他连二十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都不知道,更何况两百年!   谢松亭从未想过有人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这样的爱他接受不了。   他没见过。   他惶恐,他无比害怕。   他呜咽着说。   “我看到你活得很好就够了……可以了,席必思……你活在我记忆里不就好了吗?非要出现在我面前干什么呢?现在我连回忆都没有了……我恨你……”   “你说我们俩不一样,你说得对,”席必思说,“所以这十年你一次都没找过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肯定觉得我会过得很好,你觉得我没有你过得更好,所以不想来我面前自取其辱,我还不知道你?   “可我跟你不一样。   “我喜欢谁,我就要他跟我一起生活,和我一起活到世界尽头。他活不了那么久,没事儿,我努努力帮帮他,他不想要,也没事儿,我强塞给他。我就这样的人。”   谢松亭无法理解,继续摇头:“不,你别说了……我不想听……十年没见你我都熬过来了,你走吧,我保证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你现在就走!”   席必思:“不行。”   这句简洁而短,突兀地打断他。   谢松亭抬头:“……凭什么不行?”   “凭你欠我的。”   席必思抬起上身,把他揽进怀里,连着满脸的眼泪、黏在一起的头发一起按在自己肩头。   “我给了你寿命,不管你愿不愿意收下我都已经给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拿了,就是欠我。”   席必思还在说:“高中我和你一起住了不到半年,你就能答应我不轻生,这次我把长寿给你,你至少要给出对等的条件还我。这样吧,谢松亭,你来爱我吧。”   “可我根本不想要!”   “是啊,想要你长生的是我,”席必思懒散地笑,“你觉得就你一个人阴暗?我这脑子就是个摆设?我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不把你捆死在我身边,那我也太没用了。   “你得还我,你想想怎么还,想一辈子也行。”   他说完,双手枕着后脑,表情闲适。   谢松亭看着他的脸,突然说:“你对所有人都很好,我只会嫉妒。嫉妒也很累,我不想嫉妒了,我没力气了,我不是你,我没有精力和你谈恋爱……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懂啊……你只是碰巧遇到我而已,如果你喜欢的是另一个人类,你不也会这么对他吗?你给我的太重了,席必思,我还不起!”   他第一次向席必思剖白这些,那痛苦越来越难以忍受,以至于下意识想后仰。   ——一般这时候,黑雾会在他身后。   但席必思强硬地箍住他肩,硬是没让他动弹。   “你这假设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以为我很容易喜欢上人?那我活了这么久怎么就喜欢你一个,你跟我解释解释!”   谢松亭病急乱投医:“因为我……因为我对你很刻薄,你觉得我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席必思:“我看起来像受虐狂吗?嗯?我是M吗?主人?”   谢松亭不想被他逗笑,抓着头发继续说:“你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拿刀在割我,我看着你就觉得自己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你心疼我我都觉得痛苦,我这样怎么可能和你谈恋爱……”   他还在不停地流泪,眼泪掉在席必思衣服上,露出半个颤抖的眼睛。   “席必思,我求你放过我吧……你喜欢我有什么用?我能给你什么?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都干瘪了……我不会爱人……”   席必思抓紧他肩膀轻晃两下,把他失焦的眼神晃回,问:“我只是想和你谈恋爱而已,恋爱不需要你给我什么。而且你那么聪明,你肯定能学会。”   “不……”谢松亭偏执地摇头,“你要的爱,我给不了你……”   席必思从床上起身,走向柜子。   前面说过,泡泡从没碰过那个柜子。   谢松亭不让。   席必思一把拉开了柜门!   那个巨大的衣柜里没有衣服。   除了谢松亭放麦的箱子,剩下是谢松亭的书包,高中校服,高三笔记,日记。   以及所有的……   席必思高中时给他的小挂件,席必思滴了血的卷子,席必思的作业,席必思掉了的一个校服扣子,席必思给他买的一个马克杯,席必思给他折的两对纸鹤。几个空的透明瓶子,似乎装过药膏。   还有那个奶牛猫挂件。   席必思给他的那个被李云岚丢了,好在现在网上购物很方便,谢松亭重新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这一拉太过用力,有些小物件哗啦哗啦向外倒,摔到地上。   席必思弯腰捡起那只滚到自己脚边的奶牛猫吊坠,和跪坐在床上的谢松亭说:“你不爱我,好,那这些是什么?”   “谁准你动我柜子了!”   “我没动。”席必思手勾着吊坠走过来,“我就打开看了一次,现在是第二次,谢松亭,你口不对心是老毛病了,指望我信你之前的话,你不如把我当傻子。”   席必思还在继续说:“我说我怎么找不到我有些卷子,原来都被你拿走了。”   “你自己不要的!你不都到处乱扔!”   “你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不就几个字?有必要去捡回来吗?你就那么想留着我的东西?”   那些卷子放了十年,有些都泛黄了,整齐地分门别类,放进收纳试卷的试卷夹里。   谢松亭又不说话了。   席必思:“你刚才说我对所有人都很好,是吗?”   谢松亭不说话,默认了。   席必思半跪在床,膝行两步,说。   “好,那我今天和你说明白,为什么我高中对有些人,那么‘好’。   “我从来没想过主动让谁,我知道高三的年级第一名比第二名能多拿三百块奖学金,我想让你,没想到你不要。这是唯一一次,只有你。   “我从来没有被别人当面打了还没还手过,就只有你拿卷子砸过我,只有那一次。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打赌给全班买奶茶,就为了让你喝一口,就为了你。   “高三之前我从来没见过暖风机,连怎么开都不清楚,但那年冬天我费劲巴拉地把暖风调到人合适的温度,还专门对着你那边床,只有你。   “我从来没有花很大力气对人好还怕他不愿意收下,除了你。   “我从来没有为了一个人类忙碌十年的经历,除了你。   “我是陆吾,我能活到岁月尽头,活到地球毁灭那天。   “就你要跳河那天,我妈问我,她原话是这样的。   “‘席必思,你要去告白?你活万万年,谢松亭活一百年就死了,等到他五六十岁,看见你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你猜他会怎么想?席必思,你对他来说就是个老怪物,你要不要脸。’   “我妈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也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要是高中那时候直接和你说,你肯定不相信。就算我毕业了和你告白,这十来年你可能都不会信。   “以你的心理状态,你可能会越来越多疑。   “你会觉得我说的喜欢是假的,是可怜你,是欺骗你,你会怀疑我出门去见了谁,和谁工作,有没有新的感情,接着找到一段让自己信服的证据把我赶走。谢松亭,高中毕业那时候你什么状态你觉得我不清楚吗?   “我比你还了解你。   “我没去找你就是为了给你一个确定的承诺,为了这个承诺我耽误了十年,不过还好,我看你这十年身边也没别人,我高兴坏了。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多高兴。   “我喜欢你,我给你寿命,你真觉得我不错,那就试着和我恋爱,这样至少我们平等。   “你也不用担心你死了我会找下一个。不会,不可能。我不会让我喜欢的人这么患得患失,在我做不到之前我也不会开始一段感情。所以我一去就是十年。   “蚕丝不仅能增长寿命,还能提高恢复力,你是人没错,但你现在再割自己根本死不了了,相反会愈合地飞快。”   谢松亭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腕。   “你再想死我不拦着,蚕的任务完成了,你甚至可以亲自试试拿把刀捅自己。   “你要是因为这个恨我,那就恨吧,我完全接受,你恨我一辈子吧,想想你每分每秒都在恨我,我还挺激动的。   “但是我来找你,我来爱你,不是为了听你说你不能爱我的。   “谢松亭,我知道你情绪变化快,没关系,我感知很快;我知道你有些想法很阴暗,没关系,我知道你的生长环境和我不一样,你要是跟我有一样的经历,你比我还乐观;我也知道你觉得你给不了我什么,没关系,我就没想要从你那拿走什么,我就是来爱你的,你好好接受,现在这些还只是一丁点儿,你等着吧,以后还有更多。   “你说你占有欲强,其实我也是,你要是真觉得你占有欲强得离谱,那你来试试我的,我追你这么多天,可一次都没让你体会过。你到时候别被我吓着。   “我再问一次。   “谢松亭,恨我还是爱我?”   他面前的人完全静止,仿佛变成没有线的提线玩偶,无言蹲坐着。   冗长的沉默中,席必思一动不动,没有退缩,也没有偃旗息鼓,只是一双眼盯着他,强硬地抓着谢松亭和自己对视。   “谢松亭,爱不爱我?!”   他一步步向后退让,只为了让谢松亭有勇气向前一点。   声音却步步紧逼,迫切地要一个答案。   他花了十年时间,赌谢松亭还爱他。   “我……”   “你说什么?”   谢松亭的眼眸被眼泪泡得水光潋滟,闪着光,他声音微弱,但他重复了刚才那句话。   重复了两次。   “我说我爱你……席必思,我爱你……”   他抬手,本来想主动去揽席必思的脖颈,但席必思比他还快。   席必思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皱着眉拢住他,圈住他。   这个拥抱比以往都要紧,也比以往都要安心。谢松亭头一次没有抗拒,也没有催他放开,而是把放在他后背的手按紧了,像想和他骨肉交融一般拥抱。   他的眼泪止不住一样流。   席必思深吸口气,手按着他黑发,难以克制地想吻他,但又极有耐心地哄他。   “哭吧,一次哭个够,多久没这么哭了?”他退而求其次去亲谢松亭的眼泪,低声说,“要是高中时候跟我这么哭一回,说不定咱俩早就成了。这哭的,谁能顶得住。”   谢松亭用力在他肩头蹭掉眼泪,伸手给了他一下。   “想都不让想了?领导,你也太害羞了。”   “闭嘴。”   “闭不上,除非你亲我。”席必思严谨地说。   “烦人。”   “就烦你。刚才说让我走你难受没?骗我的吧?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还让我放过你,真放了我刚出门你就得哭。”   “……”   谢松亭没反驳,这就是乖乖承认了。   好一会儿,他才说:“席必思,我恨了你很久,现在我决定不恨了。”   席必思沉默地注视他,目光甚至是鼓励的。   “我得放过我自己。恨你太累了。”   这句话仿佛抽空了谢松亭所有的力气,他再也撑不住自己,干瘪的虾米一般弓起腰,膝盖软颤着,完全陷进席必思的怀里。   席必思的怀抱和他想的一样,温暖又和谐,可能用和谐这个词很违和,但就是和谐得像个港湾,按在他背后的手像想把他按进自己身体一般,让谢松亭狼狈地流泪。   他扣在席必思肩上,眼泪很快染湿席必思的肩膀。   那人的肩膀几乎冒着柔和的热气,烫得他眼周一片通红。   两人就这么在床上抱着,谢松亭伏在席必思怀里,突然梦呓般说。   “我好恨你……我之前那么恨你,那么讨厌你……”   席必思听着。   怀中人喃喃自语:“席必思,你知不知道你是全世界最讨人厌的男的……我真是恨死你了……你怎么能这么烦……你怎么能给我这么久的寿命……你怎么敢的……”   你怎么能这么确信我会爱你?   你怎么能这么自信?   你怎么能如此清楚我的软肋,明白我所有的弱点,还就这么站在我心窝的位置,递出自己所有的爱?   谢松亭不明白,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孤注一掷地爱自己,不明白他怎么这么有勇气,这么坚定。   谢松亭不明白,自己要是真不爱他他该怎么办。要是说不爱他他该怎么办?要是拒绝了他……他又该怎么办?他刚才说的那么决绝,席必思不会后怕吗?   只能说还好他爱他。   还好他不是十年前那个一心求死的自己了。   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那些十年前的阴暗想法早被光阴碾磨成粉,落入时间的长河。   他记忆里的席必思给他的……   全都是美好的回忆。   他说恨他,说嫉妒他,说讨厌他,更像在说……   我恨那个十年前无法回应你的我。   我恨那个十年前只知道恨你的我。   我恨那个十年前笨拙到躲避的我。   我恨那个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的我。   他后悔。   他后悔了十年之久。   十年了,他总该有所长进。   谢松亭所有的逃避在这场对谈里无所遁形,因一切躲避……在这么执着专注的感情里早已没了意义。   所以他终于给出了确切回应。   是的,我爱你。   席必思,我爱你。   席必思听完他说恨自己,一点儿没生气,闷笑两声。   谢松亭以前觉得闷笑这个描写很奇怪,直到真的听见了,才发觉这词那么准确。   那笑声很低,从胸腔里发出来,从紧贴的身体经骨传导,直接在自己肺里响起一样,带着一点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震动。   席必思又笑:“那现在呢?不是说不恨我了?”   谢松亭咬咬牙:“现在最恨我自己……”   席必思摆出一副听君解释的姿态:“嗯?为什么?”   谢松亭眼睫上还挂着泪,眨动的时候沾到一点,润湿他海妖般浅琥珀色的眼。   他动动唇。   “恨我怎么能喜欢我最恨的一个人,还毫无理由,奇奇怪怪,像个傻逼……   “最恨的还是……   “我现在竟然觉得自己挺高兴的。   “真想死了算了。”   岂止高兴,简直特别高兴。   高兴得陌生。   席必思:“最后一句去掉,前面的我都爱听。”   谢松亭笑了笑,又把脸埋进他肩窝里,小动物一样拱了两下,呼吸变长,变缓。   是情绪爆发后有些困倦。   “快跟我谈个恋爱吧,看给我急的,”席必思有规律地慢慢抚摸他的头发,笑说,“你看高中就答应我多好,你一米七,我一米八八,身高差也有了,体型差也有了,年龄差也有了……唉,可惜了,怎么现在长这么高了……”   谢松亭在他怀里本能地想睡,嘴上倒是还能拌几句:“你就贫吧,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看不见你的幻觉了,席必思,你是陆吾,陆吾多少岁成年?你是不是还没成年?和我说实话。”   席必思装傻:“我们差不多大,真的。”   谢松亭抓起手边的枕头砸他。   “谁跟你同龄,你看我信吗?”   席必思边笑边躲,躲到后面从床上掉下去,谢松亭想拉,却没劲,拉不住。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摔了明明挺疼,却抱成一团,笑了。   席必思看着他还发红的眼漾起笑意,手点在他右脸的酒窝上揉了揉。   谢松亭没有躲,专注地回视。   席必思像被什么击中了,想。   这棵慢热的、畏畏缩缩的、让人心疼又心碎的树,终于迈出最关键的一步,将根须伸向他、触碰他……   在他心上扎根了。   他长达十年的愿望,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终于。   终于。 第35章 是老怪物   笑闹过,席必思去收拾柜子,谢松亭又缩回被子里。   无他,外面太冷了。   席必思坐在地上一件件拿出来翻看:“我当时给你之后就没见你再拿出来过,还以为你扔了呢。”   谢松亭和他在意的点完全不一样:“你原型长什么样,变一个我看看。”   席必思:“……现在不能变。”   谢松亭缩在被子里冲他眨眼:“为什么不能?我想看。”   他们刚确定关系,谢松亭已经无师自通了怎么撒娇。   他知道席必思招架不了。   席必思勉强冷静道:“你再多问一次我怕自己直接变原型把楼板压塌了,大冬天的,还是别了。”   谢松亭:“……”   好、好吧。   可谢松亭实在太想看了。   他又想到别的方法:“那出去行不行?找个没人的地方你变给我看看,小区最南边有个烂尾楼,草长得比人都高,没人敢去。明天?”   见席必思不说话,他催促道:“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行。”席必思完全没见过他这么想看什么东西的样子,像个眼睛亮亮的小孩,想看的还是他的真身,说,“只要你想看,怎么都行。”   这谁招架得了?   谢松亭看着他笑。   席必思第一次见他这么乖,收拾东西的动作越来越快,更何况这些还是谢松亭收集的自己的小玩意儿。   要是别的,他早就随便一扔。   实在太着急上床和谢松亭贴贴了。   谢松亭:“我今天怎么睡这么久,现在都下午了。”   席必思:“一般要适应个几天,最近你会很饿,身体素质也会变好。”   他话音刚落,谢松亭肚子应景地咕噜两声。   谢松亭:“……”   席必思捏捏他尴尬的脸,强行把自己贴贴的欲望按捺下去,说:“等着吧,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板栗烧鸡。”   谢松亭:“嗯。”   见席必思离开,谢松亭滚了个滚,以为自己还能睡,没想到躺不下去了。   他套好睡衣去厨房找人,在盘子里找到板栗,一摸是热的,先吃了两个。   两个板栗刚吃完,又被人塞了个猕猴桃。   谢松亭找到事儿干,坐在厨房的矮墩上剥猕猴桃皮。   席必思让他切开用勺子挖着吃,他不干,就要自己剥。   剥得十分完美。   剥好,他抬头看向席必思。   自从那天被谢松亭发现耳朵尾巴收放自如之后,席必思就不再顶着耳朵乱晃了,想也知道,是怕谢松亭讨厌。   谢松亭一口下去半个猕猴桃,说:“尾巴。”   席必思正把三黄鸡下锅,水油一遇,刺啦一声,没听清。   “问我什么?”   谢松亭:“我说尾巴!”   席必思诧异地看他一眼,笑了:“还以为你不喜欢。”   谢松亭大大方方地说:“我装的。”   席必思乐得不行,被谢松亭喂了剩下半个猕猴桃。   谢松亭在水槽洗手,那条尾巴像长了眼睛似的寻到他,等他擦了手才绕住他手腕,不一会儿就把他暖热了。   他打量尾巴的长度:“怎么感觉比之前还长?”   “嗯,特别长,原型四五米。”   谢松亭:“你比普通老虎大点?”   席必思:“大概是普通老虎的两三倍……?”   谢松亭一听他语气,就知道这人委婉了,可能比这还大。   他看着席必思炒完鸡开始炒香料,一时间满屋子香味,凑到他背后找了个位置,下巴垫着他肩膀犯懒。   “困了?”   “冷,你暖和。之前还和我抢被子,你根本不需要被子,就会诓我。”   席必思背对着他笑:“抢被子能让你暖和,又能让我抱到你,多一举两得。”   他以为谢松亭会哼一声表示不屑,或者干脆不理这句。   没想到谢松亭说……   “你真考虑好了?”谢松亭偏头看他,“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不埋怨你。我太粘人了,怕你嫌烦。”   席必思锅铲悬空几秒,等他说完,“我就喜欢粘人的。”   “我还特别爱吃醋。”   “这不巧了吗,我也是,下回去超市多买点儿。”   “我挺神经。”   “神经点儿好,有特色。”   “我怕我不是你想要的样子。”   “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对你没有要求。谢松亭,你看我像那么苛刻的人吗?”   “我还会像现在这样一遍遍地问你,你哪天要是真觉得烦,你别告诉我,你偷偷在心里说,我怕你说了我承受不来。”   席必思此时已经进入煮底料阶段,盖上锅盖等水煮开,反手抓住他另一只没被尾巴缠着、冰凉的手。   厨房太小,不够他转身。   “你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席必思和他贴了一下额头,“这才确定关系第一天,你就对我这么没底?”   “……”   “那你每次这么想,就想想我之前十年都在干什么。你不信我,你信信时间。”   谢松亭抿唇。   锅里的水还在烧,香料、番茄酱、冰糖、生抽,融合成偏棕红的颜色,咕嘟咕嘟,冒着密集的大小泡泡。很香。   之前贝斯说,席必思经常会受伤,可想而知他的工作性质。   但即使这样,他也坚持了十年。   这十年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承诺。   他给谢松亭的承诺。   水烧开时,谢松亭说。   “好。”   过了一会儿,谢松亭又问:“你不上大学没事吗?”   席必思:“我又不是人,上学就是为了了解一下人类小孩都在干什么,还得每周写篇报告上交,不上了多好。”   谢松亭:“怪不得那时候你每周都回家,就干这个去了?”   席必思:“嗯,不过后来没写了。”   谢松亭:“?”   席必思:“后来全在写你,我妈说我写得不合格,打回来再也不让我写了,找了别人写。”   谢松亭笑得发抖。   席必思扬唇听他笑完,把板栗和炒过的鸡肉放下去,说:“不上学也没什么,你看,现在你能活那么久,随时想去就去了,你时间很多。”   说到最后,他说:“要是能花时间多和我呆着就更好了。”   谢松亭怎么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人的一生里,或者说大部分人的前半生里,都与受教育这个词脱不开关系,也由此诞生出无限关于教育之路的幻想。   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上研究生,上博士,可能上完博士继续搞科研,还会进博士后科研工作站。   但谢松亭的人生从十七岁时就断开了。   宛如硬度高、脆度也高的材料突然崩断,毫无预兆,无法想象。   席必思说这些是为了宽慰他。   他有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所以没完成的都可以完成,想做的都可以去做。   如果有遗憾,尽管去弥补。   谢松亭靠着他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答应回去上学:“……好。”   他还需要思考,想想自己之后怎么办。   以后。   时隔十年,他终于也会想以后了。   多亏席必思。   席必思盖上锅盖:“走吧,让锅自己煮着,很快好了。”   他们走到沙发,谢松亭在他怀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像席必思睡觉时贴着自己脖颈那样贴着他。   谢松亭贴了他一会儿,感觉这样不太舒服,问:“晚上为什么非得贴着我脖子睡觉?”   席必思搂着他腰往自己怀里紧了紧,不知为什么,竟然沉默了。   谢松亭有些疑惑,却不催促。   这是什么很难的问题吗?   没有吧。   “虎牙有特殊的感受器,能感觉到人的脉搏,”席必思很久才说,“这样我睡着了也能知道……你还活着。”   谢松亭连思绪都随着他的回答静了静,这才意识到……   其实十年前,难过的不止他一个。   更有一个旁观的男孩记住了,放在了心上,并用了十年,想方设法让他再也做不出类似的事。   这像两个人共同的伤痕,突然间展开在面前,让谢松亭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早知道我不说了。”   席必思捏捏他手心,横在他腰间的手臂收紧,亲了一下他头发,不想让他多想。   谢松亭回握住他的手,“没多想。”   最近席必思带来的变化实在太多,谢松亭很久没有类似的想法了,现在更占据他脑海的,是他漫长的寿命和……   席必思。   谢松亭仰头去吻他,却吻到下巴,席必思第一次被他主动凑过来索吻,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看他。   刚刚变出尾巴的间隙,席必思也变出了耳朵。   耳朵随着他心情发烫。   谢松亭握住耳朵根揉捏,换了个半跪着面对他的姿势,垂头再次去吻他。   这样更方便搂抱。   可也太方便入侵。   比上次的吻还要深,谢松亭想后仰躲他,被箍着腰按着后颈不让动,接受他带着浓烈感情的吻。   要不然健康的亲密关系怎么会让人趋之若鹜。   只是被他亲吻,感觉到另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那些眷恋、疼爱、痴迷、坚定,复杂地混合在一起,他便像被浇灌了。   人的成长是需要爱的。   是需要安全的、无条件的爱的。   就像植物需要施肥一样。   谢松亭没从李云岚和谢广昌那得到,以至于在长大后很多时间,他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成人,甚至成人很久,心里却还是幼年那个撕裂尖利的形状。   但他也不敢向外索取,因为他懂事,他也聪明,没有人会无条件为了他的情绪付出。   他缩在这间小小的租屋里不敢见人,怕把别人也一并刺伤。   可现在……   却从席必思这里得到了。   这感觉就像血肉包裹骨骼,机器线路板覆上外壳,血流于血管中奔涌,电能在系统中流动。   重获新生。   席必思在某些地方异常执着。   即使谢松亭挣动,他也不愿放开,反而把人搂得更紧,感受谢松亭艰难地调整呼吸,过程中发丝散乱,拥抱都滑了一下。   如果不是神色沉迷,还以为他是正在狩猎的虎。   本来也是。   “唔……不行……可以了,放开我!”   “就一会儿……你可以……”   谢松亭被他吻得喉管发痒,只想呛咳,但还有话要说,于是压缩字段,语速很快:“还说让我别着急,亲一下你慢点能怎么样?又不是最后一次?你着急投……”   说着又推他,偏头咳了两声,咳得眉头皱着,一副不舒服的模样。   见他呛咳,席必思亲他下颌与他温存,被骂也不还嘴,让谢松亭自己缓过气。   谢松亭盖住他下半张脸,不让他再亲。   席必思被他捂住嘴,说话也变得好笑,半含混着。   “我保证这次不像刚才那样……”   谢松亭打量他两眼,狐疑道:“上次真是初吻?你没骗我吧?你怎么这么熟练?”   席必思满眼笑意,乖乖说:“我怎么可能再骗你,当然是真的。”   谢松亭:“那你怎么……”   席必思笑着亲他手心:“你见哪只猫舌头笨的?吃鸽子我能吃完所有的肉再把骨头一起吐出来。”   说得也是。   谢松亭接受了这个解释,突然想到,还有一个问题。   谢松亭:“所以你多大了?”   席必思:“怕我说了你觉得我们有代沟。”   谢松亭:“……”   谢松亭:“老怪物。”   席必思:“???”   谢松亭贴着他的脸笑:“现在已经有代沟了,所以说吧,没事。”   席必思被他笑得没脾气,和他磨蹭一会儿,说:“三百多岁,过完年就四百岁了。”   即使做了心理准备,谢松亭也还是震惊了一下,看着席必思的脸久久没回神。   他动动唇,又动动唇,最后从牙关憋出一句。   “……这样还没成年?”   “嗯,”席必思耐心解释给他听,“陆吾的幼年期已经很短了,四百岁成年。像蚕,她两千岁才成年。像我刚才和你说的灌灌,也有三百岁才成年。”   “等等,”谢松亭抓住了重点,“你怎么判断自己成年?你们应该不像人这样有明文规定吧?”   席必思几乎预见他一会儿的反应,笑意更深。   “当然不是。”他说,“陆吾成年一般靠经没经历第一次发情期来区分,有的早些,有的晚些,不过都在四百岁附近,不会相差太远。”   “那你呢?”   “我当然还没成年,第一次发情期还没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过应该快了。”   谢松亭木着脸,心想,之前席必思说什么来着?   一年两次,一次两周?   发情期?   他当时为什么没当回事?   他怎么敢的?   谢松亭从小到大特立独行惯了,听完席必思的话才麻木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挺有责任感。   这是不是……   该他来?   或者换句话说,他是不是……   也该参与? 第36章 起床铃声   席必思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说。   “别害怕,我能忍。”   “?”   谢松亭被他贴住锁骨,听见他说。   “发情期能熬过去,没什么大碍,我问过我妈了。”   谢松亭:“……不难受?”   “我也不清楚,”席必思说,“应该就像缅因发情那样吧,除了一开始反应比较强,后面习惯就好了。”   “大概什么感受?”   谢松亭并不相信他的说法。   如果一个人能为了他坚持了十年,那这人自然会觉得发情期这件事没什么好在意的。   席必思对忍耐的阈值太高了。   “说不好,”席必思眯起眼,明显想搪塞过去,“没什么好回忆的,鸡该烧好了,我去看看。”   谢松亭目视他进了厨房,去卧室把泡泡摇醒。   “叫本大王做什么?”泡泡打了个哈欠。   “发情什么感觉?”   “特别难受,”泡泡说,“不受控制,多了我也解释不好,就像一万只毒毛毛虫在我身上爬,我还只想祸害母猫,感觉自己不是个正经公猫……一边唾弃一边发情……吧。”   谢松亭又去看动动耳朵的贝斯:“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贝斯舔舔爪,比泡泡的文学素养高了点,“我就难受了一会儿,就被带走绝育了。像一头完全被激素控制的野兽,有点自主意识的都不会喜欢吧?而且很疼。”   “疼?”   两只猫同时点头。   “浑身疼得很奇怪。”贝斯给出一个说法,“你们人没有发情期吗?真好啊。”   谢松亭在床角坐下,心想大概也是有的,不过完全没动物这么强烈。   发情的人可遍地都是。   他若有所思,目光定在自己手上。   刚才被席必思握着,还是暖的。   外面有人说:“开饭了,谢松亭你人呢?”   “卧室,在摸猫。”   “快来,这次烧得特别香。”   “嗯,这就来。”   谢松亭竖起食指放在唇上,意思是别告诉席必思自己问过这些。   两只猫看懂了,毛茸茸的脑袋同时点头。      吃饭间隙,两个人聊了点之前没说通的天。   “所以那个幻觉长什么样?”   席必思显然很在意。   “你十七岁那……不对,你三百八十九岁那样。”   谢松亭以为席必思会得意,没想到他陷入思索,似乎在想什么。   谢松亭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这个反应。   席必思:“和我一模一样?”   “黑的,只有线条。”   谢松亭吃得很快。   他睡了一天,起床又和席必思吵了一架,现在说开了,饿意迅速袭来。   “几根线凑成你而已。”   席必思点点头。   他大概能猜到为什么谢松亭会有个自己的幻觉,堪比甜蜜的烦恼,一边嫉妒,一边又很高兴。   看谢松亭的反应,这无疑说明谢松亭比表现出来的喜欢自己得多。   不过本尊都来了,还要幻觉干什么?   “它还经常出现?”   “没,你来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了。”   “我争取让它快速下岗。”   谢松亭咽下一勺煮得软烂的板栗,翘了下嘴角。   吃过饭,谢松亭照例去给两只猫梳毛,席必思在厨房洗碗,还想顺手打扫卫生,发现茶几已经被人擦过了。   “谢松亭,茶几你擦的?”   “嗯,”谢松亭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反正我也没事干,以后都一起做吧。”   席必思开门进屋:“这么好,我可还花着你的钱呢。”   谢松亭头也不抬地说:“都给你都行。”   被揭穿之后有一个好处,就是谢松亭变得更直接了。   以前还会装一下不喜欢,现在装都不装了。   喜欢。   特别喜欢。   席必思听完就笑了,说:“哪用得着你,我都这么大了,再没点钱?”   谢松亭梳完毛,把贝斯赶走,打开手朝他要抱。   “快来,我好冷。”   贝斯吐了吐舌头,和泡泡玩去了。   鄙视你们这对谁都插不进去的小情侣!   猫猫都不喜欢了!   有了更大的大猫的谢松亭:。   完全没感受到贝斯和泡泡的怨念.jpg   席必思在他身边坐下,把手里的热水递给他暖手。   他从坐下就没老实过,先去拂他的头发,确定自己抱着不会压着他,再去扣他的手,玩玩具一样摸来摸去,偶尔还夹两下,再靠住他肩膀,拿鼻尖贴他的下巴,贴蹭贴蹭着就向下吻过去了。   “我还有话要说……你等一等再……”   “嗯?你说。”席必思从他身前抬眼,又去吻他的耳垂,“我听着呢。”   谢松亭喝下两口水,说:“你停一下。”   “道什么歉?你出轨了?”   “……”   谢松亭想翻白眼。   “开玩笑的,”席必思笑着又蹭过来,把他往自己身旁搂了搂,“没出轨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道什么歉。”   谢松亭又陷入纠结的神色里。   “感觉我之前……有些话说得很难听,反正我感觉不太好,还是跟你说清楚了好。”   “我都忘了。”席必思说,“我活那么久,要是什么事都记住,还不得累死,你那话又不是真心的,别想着道歉了,我不在意。”   谢松亭固执地摇头:“要道歉。”   席必思没辙地把他抱住,劝也劝不动,只好说:“那你说吧,我保证我在听。”   “我不该……我不该对你态度那么差,不该对你说话那么难听,你明明是来……”   明明是来给我寿命的。   “你又不知道,这也要怪自己?瞎说什么,这条不算。”   “还有你刚来想住下,我那么拦着你……对不起……”   “这不是很警惕吗,要是随便来个人就让他住下,那我才该不高兴。”   谢松亭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对自己的滤镜起码叠了个十层八层。   席必思和他一对视就笑了,捏他的脸。   “又想我什么呢?你对我还不好?让我住,还花你的钱,也就说话不太好听。连说话不太好听都是装的,你知道我来第一天你揪我脸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谢松亭:“?”   “可爱死了,要不是怕你嫌我脏我脸都不洗了,”席必思说,“而且你道什么歉,我一开始还骗你我妈不知道我是陆吾呢,你不也信了,我先给你道歉,对不起,好不好?”   谢松亭:“……我给你道歉,不是为了听你也给我道歉的。”   “这不巧了吗,我也是这么想的,”席必思说,“那时候还不想和我睡床,其实你特别喜欢,是不是?”   谢松亭迟缓地点了点头。   他主动承认是一回事,被别人问起来承认是另一回事。   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之后问你,还说不想我,”席必思抱紧谢松亭嗅他,“再问一遍,这么多年想不想我?”   谢松亭有些眼热。   “特别……特别想你。”   “那不就结了,”席必思的声音低而温柔,“蚕我也骗你了,你不也没和我计较?”   一说这个,谢松亭想起来了。   “你那个快递,是不是就是蚕的什么东西?能把她送到我这?”   席必思点头:“对,她的一根丝,能让她入你的梦。”   “就那么用快递装着?”   “媒介而已,不值钱,丢了再要一根呗。”   “哦……”   “而且尾巴的事我也骗你了。”   “尾巴?”谢松亭没想起来,“尾巴是为什么?”   “我说我控制不住尾巴,它非要贴你那事,是骗你的,还联合泡泡一起骗的。”   谢松亭:“。”   谢松亭的眼神在人和猫之前逡巡两圈。   好家伙,不问不知道,一问瞒了这么多?   他想了想,还是打算先把自己想说的说完。   席必思又是贴又是蹭又是亲的,太会打岔了。   虽然他也很喜欢,但还要把想说的说完。   谢松亭:“可我……可我还说自己是精神病,一直把你推开,对不起,即使我生病了也不该那么对你……”   “你都说你生病了,那叫什么对不起?”席必思说,“你能和我住一起还控制得这么好,我夸你还来不及。”   直到今天,谢松亭才知道席必思夸起人来是这样毫无理由劈头盖脸的夸法。   不管他做了什么,就算早上成功起床喝了杯水,席必思都能夸两句及时摄入水分了。   看他无奈,席必思笑说:“而且你的病,不一定是病。”   “为什么这么说?”谢松亭有些疑惑,回想起来,“蚕确实和我说过,说我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会看到奇怪的东西。”   “具体不清楚,不过我能肯定是因为……陆吾从没喜欢过普通人。”   “你们一族?”   “嗯,即使喜欢的是人,也不是普通人。像我爸,他是个符师。”   “符师是……?”   “画符的,”席必思说,“这行都短命,他很早就死了。”   他几乎能准确预判谢松亭下一句说什么,立刻说:“别说对不起,我爸是死得早,又不是死得惨,也算寿终正寝,没什么好难过的。以后带你去他墓前玩儿,让他在下边儿给你画两张平安符。”   好话赖话全给席必思说了。   谢松亭默然。   席必思笑眯眯地把人抱住,说:“你听着就行了,别觉得对不起我,你哪对不起我?你答应我和我谈恋爱我都高兴坏了知道吗?就差说一句谢天谢地谢松亭。”   谢松亭被他逗乐。   席必思这才想。   可算笑了。   席必思:“还记得之前我找你要名分吗?”   “记得。”   谢松亭捏着自己的头发尖把玩。   那时他不肯松嘴,给席必思一个位置。   他不敢。   但现在他可以了。   “跟我交往吧。”   席必思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满含爱意和憧憬,说:“我馋男朋友这个称呼馋很久了。”   虽然有些地方有所隐瞒,但在感情上他全然真诚。   他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个位置来的。   不是舍友。   是男朋友。   谢松亭努力让自己冷静:“……嗯。”   席必思高兴得直亲他。   他被谢松亭知道自己是老虎,有些骨子里带的习惯不再遮掩,自然就流露出来。   比如猫科一喜欢什么人,就爱舔得别人满脸口水。   谢松亭躲了两下没躲开,被他带着倒刺的舌头舔得半边脸全红了,认命地躺下任他亲舔,说:“我还没说完……”   “你说。”席必思垂头吻他颈侧,说着说着又舔了一下,“我听着呢。”   他手放在谢松亭腰侧,慢慢暖热他冰冷的腰际。   谢松亭:“我说寿命……和你吵架的时候说要是我不喜欢你打算怎么办,其实我没不喜欢。我很高兴,我没生气,能活很久我……”   能陪你很久,我很高兴。   之前吵架时说的会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也真的给了。   而且非常合理。   不告诉他也很合理,谢松亭也知道那时的自己根本不会相信。   而且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   席必思真的很着急很着急,想要让自己和他同寿。   那些不告而别全部化为乌有。   到此,终于一身轻松。   “这多好。”   “等等,还有之前吃药还打了你一下……”   “这你还记着呢?”   “我、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记得啊!我又不是健忘!”   “我健忘,你关照关照我行不行?就你那力气,还没泡泡挠我疼呢。”   泡泡不满地嗷了一声:“猫的命也是命!你们谈恋爱能不能别把猫腻歪死!”   席必思无辜地看向谢松亭。   四目相对,谢松亭先笑了。   “其实这些我都不在意,别放在心上,”席必思揉开谢松亭忐忑的神情,一双眼含着蜜似的,轻声说,“我就在意一点。”   “什么?”   谢松亭被他揉到眼底的黑眼圈,半眯起眼,问。   黑眼圈其实淡得多了,也不知道是吃得好还是睡得好,还是心态好,总之三管齐下,现在只剩下淡淡的一层。连带着脸色也白里透红。   “你老说让我滚,我不太高兴。”   谢松亭惬意的表情明显僵了僵。   “那我……可我……对不起。”   “别道歉,你再想想。”   席必思慢慢地摸揉他的脸,用轻漫的力度,挠痒痒一样,等他想怎么办。   谢松亭最后也没想出什么来,问:“你想怎么办?你说,我要是能做我就按你说的来。”   “按我说的来?你确定?”   “嗯。”   “真的?”   “嗯。”   “不会反悔?”   “嗯,不反悔。”   席必思得到确定的承诺,“那把你手机给我。”   “要手机干什么?”   谢松亭没明白他想干嘛,但把手机给他了。   席必思打开语音备忘录,手悬空在按键上,说。   “不用你跟我道歉,我本来也没难过,不过你都这么说了……   “那你之前对我说了多少个‘滚’字,就换成多少个‘我爱你’吧。我爱听后面这个。   “正好让我录下来当起床铃。”   谢松亭的脸色比艺考生的写生调色盘还要精彩。   可能对外向的人来说,说这些并不难。   但对谢松亭这种含蓄拘谨的人类来说,假如非要在“对席必思说我爱你”和“给自己一刀”这两者之间选择,谢松亭一定会选后者。   他知道席必思是为他好,但真的过了那个感情爆发的点,再让他说“我爱你”实在难以启齿。   他从小被教的都是冲突、毁灭欲、或者隐而不发,最后毫无章法地爆炸,却从没人教过他怎么在一个平常的环境里诉说爱意。   他第一反应也不是不快,而是不安。   明明只是三个字而已,明明不是头一次说,他却觉得呼吸困难。   这话对他来说很重,这样说出来,他担心就这么被轻轻放下了。   他怕他的爱在别人那里变得廉价。   尤其是席必思这。   这想法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紧张吗?别害怕。”席必思把他手心汗擦掉,拉过来亲了一下,“我陪你,我都等那么久了,不在乎这一会儿。你要是觉得不舒服,那我先来,谢松亭,我爱你,我很爱你。”   “……我知道。”   席必思笑眯起眼,偏头吻他。   他的提醒让谢松亭想起来,席必思之前说过爱他。   当时他怎么想的?   他当然没觉得廉价,他只觉得高兴。   前所未有地、高兴。   谢松亭在他稳定的声音里向前数自己到底对他说过多少个滚字。   滚出去的滚算一个,直接一个滚也算一个。   少说也有个百八十个……   说肯定不能说少了,那就只能往多了说……   谢松亭咬唇,还在数。   数到后面破罐子破摔,数不出来了。   谁记得他到底说了多少个滚字啊?!   为什么还要录成起床铃???   他真的后悔了!他反悔行不行!   谢松亭试图做最后的协商:“非要当起床铃吗?我……”   “不愿意?”席必思失落地垂下猫耳朵,连带着尾巴也耷拉下去,“那我不……”   “愿意。”   谢松亭打断他。   席必思含笑的眼底映出谢松亭的脸。   也映着他面色薄红,抓住席必思要放下手机的手。   从谢松亭答应不反悔那句起,这场拉扯席必思便势在必得。   谢松亭闭了闭眼,表情堪比壮士扼腕,甚至给自己打了个气。   “没不愿意……我说、我能说。”   席必思按下录音键,把手机有录音孔的那面凑到他嘴边,轻笑。   “那开始吧?” 第37章 看看爪子   谢松亭本以为说这个已经是极限了。   没想到身旁的人还会纠正他。   “我爱你。”   “这句没什么感情,再来一次。”   “我爱你……”   “真爱假爱,怎么一点儿都听不出来?”   “我、爱、你。”   “这句有感情了,不过不太连贯,下一个。”   谢松亭气得直笑,原本耳根滚烫,现在什么气氛也没了,捞起被子蒙他的脸。   “席必思——!你就不能让我好好说完吗!”   席必思在被子底下笑了会儿,声音闷着。   手机早不知道哪去了。   “这不是怕你不好意思吗?我做个氛围组。”他把被子拉下来,笑得露出两排牙,“要不你念我名字吧?我也挺爱听。”   谢松亭就这么和他对视,看到他亮晶晶的眼,没脾气似的向下趴。   席必思以为他要趴自己身上,手本能地去扶他的腰。   没想到谢松亭在他面前停下,垂头,和他鼻尖相抵。   谢松亭最近更美了。   倒不是说容貌上有了什么变化。   而是气氛上。   如果以前他像个一动不动的假人,那如今他就像从展品柜里走下来的活雕像,一双眼顾盼生辉,浓密的睫羽也像含着未尽之语,琥珀色的浅色眼瞳一眨,漂亮得惊心动魄。   席必思看得血气上涌。   他被美人扶着脸按了按。   美人很稀奇似的,说。   “……席必思,你脸红了。”   席必思险些想骂脏话。   你好看成这样,我脸红不是应该的吗?   谢松亭,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跟妖精有什么区别!   那双手还在他脸两侧,像冰凉柔软的果冻,轻轻按动,像在确认身下人的乖顺。   席必思仰头去亲他,却被他偏头一躲,避开了,只亲到几根若有若无的头发。   谢松亭笑意更深。   他指腹按在身下男人的唇峰上,轻碾了两下,说。   “不行,不能亲。”   这人连唇都是烫的,他手挨到的脸也是,好像本身体温就比谢松亭高了好几度,像温暖的床,再加上呼吸,胸膛起伏,带着他也动一些。   发丝还挂在席必思唇边。   谢松亭伸手把它们勾开了,说:“我还没说完。”   “下次再说吧。”席必思抓着他的腰,暗示地摩挲一下,“我大方点儿,给你延后。”   “不,”谢松亭支着下巴,揶揄地笑,“我就要今天说完。”   因为趴在他身上,支下巴也是胳膊贴着他,没什么力道。   像他本人一样,明明就在怀里,却轻得席必思头昏脑胀,只想把他抓得更紧。   谢松亭眉头一动。   “席必思,你……”   席必思再出口,嗓音哑得不成调,长叹口气:“就会折磨我,谢松亭,我真是……真是恨死你了……”   谢松亭笑得尤其开心。   他不再逗他,接着把剩下的我爱你说完,被席必思推开,看着这人去了浴室。   谢松亭:“用我帮你吗?”   席必思步子更快,没好气地说:“好好呆着吧你!”   走到浴室没看路,差点被门框绊了一下。   还好运动神经发达,人没事。   谢松亭笑得捶床。   不是说能忍吗?这哪能忍了?只会嘴上逞能。   想也知道发情期不是什么简单能忍过去的。   吓谢松亭的是他。   不碰谢松亭的还是他。   两周有点长,要是赶得紧了……   可能还得跟毕老师请个假。   谢松亭听着浴室的水声,慢慢睡了。   洗完澡身上还在滴水的人走到他身边,挨到他脸。   睡着的人呼吸恬静,被触碰也没有任何反应。   席必思神色眷恋,轻轻捻动他发尾。   我的了。      谢松亭被痛醒了。   他很久没经历过这种程度的疼,第一反应是茫然。   睁眼周围一片昏暗,天还没亮。   他听见另一人的呼吸。   他稍微一动,从背后搂住他的人便醒了,问:“怎么醒了?呼吸不太对。”   谢松亭痛得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有段时间也会这么疼,在他毕业之后,疯长十几厘米的那段时间。   生长痛折磨得他睡不着觉,他清醒地盯着天花板,抱着膝盖双眼发昏。   偶尔走路还会摔。   因为长得太快,两条腿长短有细微差异,不稳。   这次的疼痛来势汹汹,生长痛都远远不及,但周边状况比那时候好多了,他身边还有席必思。   所以他摇头。   席必思看他不回答,开灯看他,摸到他一头虚汗。   “开始疼了,这么快?别人都是好几天之后才……”   先蚕蚕丝的作用没在别人身上这么快过。   谢松亭此时已经说不出话,嘴唇都被自己咬得发白。   “咬我,谢松亭,你咬我。”   谢松亭蜷缩起来,只有摇头的力气。   “止疼药没用,”席必思擦掉他的汗,把手腕凑到他嘴边,“你咬我一口,我不怕疼。”   他手腕几乎贴在自己唇边,谢松亭用了全部力气不去咬他,艰难地摇头。   “抱、抱抱我……”   谢松亭被抱紧了。   席必思的身体仿佛熔岩,将他裹入温暖的巢穴,不停触吻他的额头。   他抓紧的手指被人掰开,另一人有些粗糙的手掌强硬地扣紧他。   他蜷缩的身体也被迫打开,和席必思严丝合缝地贴着。   好暖和……   还是痛。   比想象得还要煎熬,像浑身被碾碎了又拼合,奈何拼合他的人手法笨拙,重拼了好几次。   折磨。   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声音。   谢松亭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昏迷了一会儿,他再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   席必思十分紧绷,看他再醒来,问:“现在能说话吗?不能说话就摇头。我喂你点吃的,张嘴。”   “……能。”   出口嗓音沙哑,不像自己的,把谢松亭吓了一跳。   谢松亭试图起身,手还被席必思握着,偏头一看,席必思手背上全红了,被自己抓的。   他被喂了两口粥,握住席必思的手晃了晃,问。   “痛不痛。”   谢松亭脸色实在苍白,席必思看他第一句还是关心自己,一时间话都不会说了。   半响他才说:“心疼死我了。你先心疼心疼自己。”   “好多了,就那一会儿,已经没事了。”   谢松亭有了点力气,从他手里把瘦肉粥碗抱走,喝了。   席必思出门又进门,提着什么进来,用锡箔纸包着,慢慢剥皮。   谢松亭懒得动,靠着他肩膀说:“好香,是什么?”   “烤苹果,吃一口。”   谢松亭咬了一口,一口下去有点微酸,更多的是甜。   汁水充盈,软软的,比生吃苹果好吃。   他眼睛亮了亮,就着席必思的手把苹果吃了。   看他精神不错,呼吸平稳,应该是不疼了,席必思一连串地问:“有什么变化没?我问过蚕了,只会疼这一次,以后不会有了。还难受吗?”   “应该有什么变化吗?”   “我也是听说,”席必思说,“除了身体会变得健康,有些人会有异能。”   “异能?就像我能听见猫说话吗?”   “从小就能听见了?”   “不是,高中毕业之后一段时间才能听见。我一开始以为是精神病,现在觉得不太像。”   席必思想了想:“既然你的生日不是生日,那会不会你能听到动物说话那天才是你的生日?像我们陆吾,成年之后才能拿到传承。你和这种情况挺像。”   谢松亭:“我没感觉到……”   席必思沾掉一点顺着他下颌落下的汗。   谢松亭吃完早饭,浑身是汗,着急想洗澡。   而且说好的,今天席必思带他去看原型。   洗完出来席必思已经等着了,他穿好衣服,拿着吹风筒走到他身后给他擦头发,吹发根。   谢松亭看向天。   大部分时间,蓉城的冬天都是阴的,灰蒙蒙,没有太阳,或者被云层遮住。   今天也是这样。   他洗了澡,还疼了一夜,明明应该困,却很有精神,和席必思没话找话说。   “我本来觉得自己普普通通的,遇见你之后怎么就……”   “怎么就?”   席必思拿起吹风筒,他们的谈话也就在这里断掉。   等吹干了,席必思才说:“还是觉得有点儿晚了,但凡我多说一句,咱俩早都在一起十年了。”   “不一定,”谢松亭转头看他,认真地说,“要是真能回高中,我建议你不要表白。”   “嗯?为什么?”   “以我当时那么极端的精神状态,要是知道你一边喜欢我还一边考了第一,我真怕哪天夜里醒了没想开给你来一刀。”   席必思:“……”   谢松亭说完自己也笑了,觉得自己的说法挺地狱笑话,“现在就挺好的,还是别说高中了,不喜欢。”   席必思:“好。”   吹干头发之后谢松亭以为自己会困,没想到没有。   他看着席必思穿衣服,问:“你去哪,带上我?”   这句问话太乖了。   “本来就打算和你一起。”   “去干嘛?”   “逛街。”   谢松亭:“?”   他茫然地起身:“我不缺衣服,家里也没什么要买。”   “整天在家除了睡衣和家居服没见你穿别的,走吧。”   谢松亭:“不想出门……”   “就这么不喜欢出门?”   “嗯。”   席必思:“有我呢,咱们还没一起逛过街,你就当陪我了,好不好?”   谢松亭不愿意和别人说自己能看到别人的幻觉,更不想让喜欢的人觉得自己害怕。   虽然席必思很大可能已经知道了,但谢松亭还是不想当场被戳穿。   他想方设法岔开话题:“说好的看原型呢?我……”   “白天不行,”席必思摇头,“我太大了,很容易被别人发现。”   “多大?”   “一层楼那么高。”   这的确太大了,谢松亭只好妥协:“那我们傍晚过去。”   “嗯。”   他只好去想别的,可一回神看到席必思,想到他之后都要跟在自己身边,还是紧张。   他不想被席必思看着自己犯病……   席必思静静注视他一会儿,突然说:“你知不知道我能兽化?”   “兽化?”   谢松亭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席必思抬手,手背被迅速披盖的虎毛覆盖,原本手指的位置变成老虎的爪垫。   他抬臂,磨得尖利的虎爪噌一下露出指甲。   谢松亭的注意力立刻不在出门,而是他的手上。   他伸手握住了虎爪,好奇地捏动。   “你怎么是棕黑色?我看老虎有黄棕的,还有白的……”   “本来该随我妈是红毛,结果综合了一下我爸,就随了他的毛色。”   “你爸不是人吗,人哪有……你说头发?”   “嗯,好玩吗?”   “好玩,再让我捏两下……手感真好。”   门被合上,他们的声音离这间屋子越来越远。   天气依然阴沉,灰白。   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却不被影响,时不时说上两句。直到走到外面打车,谢松亭才恋恋不舍地看着席必思把爪子变回人手。   席必思看他终于不再紧张,露出一个微笑。 第38章 商场逛街(上)   到了商场,席必思先去买手机,顺便办了张电话卡。   谢松亭一副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近看他刷卡,从他背后轻轻冒出一句。   “有钱了?”   席必思讨饶地去抱他,等工作人员拿出两台手机,一黑一白。   谢松亭:“怎么还有我的?我用不……”   席必思:“第一次给你买东西就拒绝我啊?”   谢松亭:“……”   谢松亭拿了白色的。   他拿着手机在手里把玩、翻转。   沉甸甸的。   席必思趁工作人员贴膜时凑到他面前,贴着他头发低声说:“手机有什么好摸的,你摸摸我。”   谢松亭的手顺着他敞开的羽绒服衣领下滑,说:“我之前是不是说过,别用嘴发情,不然你就来真的。雷大雨小,你吓我呢?”   席必思笑:“我说手,你想哪儿去了?”   谢松亭:“……嘁。”   席必思没再说什么,回身去拿贴好膜和装上手机壳的手机。   谢松亭坐在高脚椅上等他,从自己起毛的大衣上揪下两个线团,放进衣兜里。   他把视线投向窗外。   蓉城市中心谢松亭很少来,尤其这边的商业区。   不远处的大屏上,英文字母IFS旁边趴着一只屁股对人的熊猫,有人扛着长枪短跑对着来往的游客街拍,路过的人一甩头,他就能闻见浅淡的香味。这个天气,过路人却都穿得很少,美丽冻人。   和他原先的生活是两个世界。   谢松亭只是看两眼,就觉得这里和自己格格不入。   脸被另一人的手心贴上来,他抬起眼,看向拿着手机回来的席必思,看着他把那台白色的塞进自己衣兜里。   谢松亭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席必思预判了他的预判:“别说谢谢,你别气我。”   谢松亭:“……”   两人从手机店出去,谢松亭步子下意识快了。   旁边的人拉住他,“别走那么快,进去看看,看这衣服不错。”   谢松亭不太想进,说:“我就在外面等你……”   “那边拿着摄像机的已经对着咱俩了,你再不走我怕咱一会儿就变成娱乐新闻。工作原因我不能多露脸,上司看见我被拍可能要扣我工资。”   “……好吧。”   他被推进闪着暖光打着暖气的服装店,连什么品牌都没看清,立刻有导购上来:“两位给谁看衣服?”   席必思摇头:“不用您,我挑,您歇着吧。”   这里人少,价签都在四五位数,几个看衣服的也只是捏着衣角微微提起,瞟到价签,又放回去,让衣架与衣杆撞击。   啪一声。   导购茫然地站在原地,看席必思拉着木桩一样的谢松亭向前,边走边在各种版型制式不同的衣服里拿出几件,从头走到尾时,胳膊里已经抱了一堆。   他挑出一套,把衣服放进谢松亭怀里,说:“进去换。”   谢松亭努力挣扎:“我不想买……”   “你就换换,换给我看。我给你拍几张照片,行吗?出来逛总得拍两张,你就当哄我了,行不行?”   “可我……”   “可什么,就换几件衣服,你就当玩奇迹暖暖了。”   “……”   两人又说了几句,谢松亭才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席必思坐在等待的沙发上低头看手机,余光看见导购给自己拿了杯温水,说:“不用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导购还是把水塞进他手里,“帅哥,给男朋友买衣服?”   男朋友这个词把席必思哄高兴了。   他点点头:“一会儿您配合着点儿,他试的都装好。我直接刷卡走人去下一家,逛完了再回来拿。不然他不要。”   导购看他递卡过来,连忙接了,乐呵地和他攀谈:“现在您男朋友这样的不多了。我每天在这工作,好多那都是拽着发着脾气让给买衣服的。不想买的还真是头一回。您送了怕人家不要也是头一回。你们感情真好。”   “嗯,”席必思说,“他人好,不愿意花我的钱,今天得把他这毛病给改了,你费心。”   “我肯定配合,您放心。”   两人几句话密谋完毕,里面试衣间的谢松亭已经出来了。   谢松亭正低头对付毛衣袖口,眉眼垂着把毛衣捋平。   他看见价格,连拉扯衣服都不太敢,原本在家一分钟不到的事愣是磨蹭了五分钟。   谢松亭是个天生的衣架子,个高腿长,身上柔软的杏色毛衣正好把他锋利的眉眼软化。   黑色长卷发有几缕垂到身前,和他亲近似的,绕在他手腕,像他自带的、时髦美丽的装饰。   导购原本要给席必思续水,顺便给谢松亭倒一杯新的,见人出来,下意识去瞧,愣在了原地。   导购也觉得这衣服贵,但谢松亭穿上之后,突然给导购一种……“这衣服贵有贵的道理”的感觉。   像个模特。   席必思已经拍上了,按着连拍没松手,说:“转一圈。”   谢松亭无奈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给他展示,说:“可以了吧?”   席必思从自己刚才拿的衣服里又拿出几件,说:“下一套。”   谢松亭:“……要不你干脆把鞋也给我?”   席必思转头问导购:“您这卖鞋吗?”   导购遗憾地摇摇头,配合地说:“我们这不卖,您得去隔壁看看。”   “看,不是我不想,”席必思摊摊手,“人这不卖。”   谢松亭走上来敲一下他脑门,被席必思抓住手亲在手心,想起来去看导购,发现导购已经去倒水了。   也是,在这附近卖衣服,导购什么人都见过。   席必思趁他不注意,笑着又亲一下他手心,说:“去吧?”   谢松亭叹了口气,去了。   总共试了四套,都是休闲风格,秋冬季穿。席必思按连拍按得不亦乐乎。   谢松亭试完,回去换回自己的衣服,刚穿好,就听见一段短促的哔哔声。   他忙从试衣间出来。   席必思就站在自己试衣间前,说:“都试完了那就走吧?”   谢松亭皱眉:“你给我买了?”   那是POS机刷卡成功的声音,刚才买手机时他听过一次了。   “没有啊,你说刷卡?那不是我。”席必思无辜地说,“刚有个美女拿了一套裙子就走了,她刷的。我给你买了能不拿走吗?”   他说完一抬下巴。   “就那个美女,进菲拉格慕了。”   谢松亭狐疑地看过去,只见一个漂亮的背影,手弯确实挎着一个包装袋,不知道是什么。   他半信半疑,看导购没有要装衣服的样子,才跟着席必思一起向外走。   看过衣服又去买吃的,席必思在一个甜品店前停下,想往里走,却被谢松亭拉住了。   他回望过去,谢松亭和他对视,摇了摇头:“不吃甜的。”   高兴的时候不吃甜的。   席必思笑着去抱他,被谢松亭按着脸推开了。   “你能不能别在大街上这么……!”   “大街上怎么了,我又没影响市容,不就抱一下?”   “我说不过你,反正别抱。”   席必思啧了一声,和他并排走,借着衣服掩盖把他手揣进了自己兜里。   “那我们去吃火锅?”他提议说。   “吃了一身味道,我就不想逛了。”   “去看看游戏厅?”   “好。”   逛了一圈,谢松亭对游戏的欲望也很低,只是慢慢和席必思走过一排又一排机器,出来之后接着走,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铺。   这是他那么多年里曾经幻想过的。   和喜欢的人一起逛街,逛什么无所谓。   鼻尖闻到各个店不同的香味,脚下踩着平整的地砖,不断向前。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他们在人群里时不时聊几句天。   而衣兜里另一个人的手十分温暖。   “没什么感兴趣的?”   “没,刚才那个游戏,要是真摩托我还感兴趣一点,摩托挺帅的。”   “那再去逛逛衣服吧,有家西装店,看着不错。”   “席必思,我今天到底要玩多少次奇迹暖暖?”   “最后一家,我保证,也没逛多少嘛。”   谢松亭拗不过他,想了想其实只逛了两家,也就跟他进去了。   再加上刚开始就去看了衣服,所以现在再试衣服时,他接受程度很高。   席必思想看那就让他看,拍个照而已。   他拿过席必思递来的衬衫西裤、西装外套……   谢松亭:“为什么还有大衣,这比我肩宽,不是我的码。”   席必思:“我的码。你试试让我看。”   谢松亭看他一眼,重新去看手里的衣服。   说是大衣,更像仿英式的陆军盛装礼服,单排扣,前后襟金色辫线接到右肩,肩头金章,左胸还缝了仿制的各式徽章。   店主正站在他们身旁,说:“配套还有一条丝织腰带,您试试吗?”   谢松亭:“不了,我敞开穿。”   他撩试衣间门帘时,听见席必思在他身后轻笑。   “你穿肯定很好看,对了,还有双鞋。”   试衣间里被推进来一双鞋,谢松亭去拿价签,再看到五位数的标牌已经平静了。   试试而已,又不买。   衬衫夹他没用过,穿时废了点力气,确定夹稳了正准备穿下一件,听见门外一步距离有人走得更近,手似乎是按在了门框上,含笑低声问。   “要我帮你吗?会穿不会?怎么这么慢?”   “进你个铲铲,别进。”谢松亭笑骂,撞了一下他扣着门框的指节。   那手指缩了一下,不安分地又抓上来。   明明隔着帘子,谢松亭却像正被他看着。   他还催促。   “你快点。”   “我能怎么快,穿衣服我已经很快了好吗?”   “我着急看。”   “你忍着。”   谢松亭草草披上大衣,鞋带都没系便出了门。   他出来时,能明显感觉到席必思和店主同时静了静。   谢松亭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一身正合身的铁灰色西装,背脊笔直,大衣敞着。   他眉眼出众,却神色淡漠,像电影里在地下室刚行刑结束、踩断叛徒手指的冷面长官。   正等手下递来一根烟。   谢松亭下意识动了动食指。   可惜没有。   “你坐。”   谢松亭依言在沙发坐下。   席必思蹲下身给他系皮鞋鞋带,说:“下一句我要唐突了。”   “?”   谢松亭手拂过席必思肩头,拍掉不存在的灰尘。   那人抬头,神色迷恋,问:“你能不能踩我一脚?”   谢松亭:“……”   谢松亭:“??????” 第39章 商场逛街(中)   谢松亭反射性转头去看店主,发现店主人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店还负责裁剪,他听见缝纫机的声音,看到至少三米远外店主稀疏发亮的头顶。   应该没听见。   谢松亭这才转回头,眉头紧锁,像看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精神病,压低了声音:“你……你都不嫌脏吗?”   “不嫌,”席必思毫无心理障碍,“你要是不愿意在这,那咱们回家。在这更刺激,不过我都可以。”   “之前谁和我说自己不玩字母的?”   “这就字母了?我可没有,让你踩我——”   一下而已。   被谢松亭捂住了嘴。   席必思闷笑着说:“谢松亭,你满足满足我。今天这套衣服我非拿不可,你穿太好看了,不在这咱们就回家,我头一回提要求。”   他擅长让人卸防,也擅长给出好意。   谢松亭满脸不赞同,但松开了手,没有阻止他付钱。   店主装盒时,席必思说:“放这吧,吃过饭我们来拿。”   谢松亭:“吃火锅?”   席必思:“嗯,跟我走吧,带你吃好的。”   谢松亭被他带到一个火锅店。   席必思递出一张卡,立刻有人把他们带到包间,递上两份不同的菜单,接着退下。   两份菜单里,只有一份是正常的。   谢松亭看着另一张菜单上奇奇怪怪的名字,问。   “维柞?这是什么?”   “草。有的妖怪爱吃,就会给他们备上。”   “蛾肉,这能吃吗?蛾子有什么肉?”   “不是普通蛾子,是有肉的蛾子,爱咬人,个头很大,以后带你见见。”   “这是你们开的店?”   “嗯,我小姨开的,我刚和她说跟你一块儿来的,一会儿你见她一下。她人挺好,就是有点太热情了,你别吓着。”   谢松亭蹙眉:“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来吃个饭还要见家长?”   席必思正把羽绒服向旁边放,闻言挑眉说:“你连我妈都见过这么多次了,还害怕见我小姨?”   谢松亭:“那都多久之前了……”   席必思:“对她们来说也就一眨眼,我妈也挺想见你的,你什么时候跟我一起回首都见见她?”   谢松亭被问住,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握在手里。   他走这一路没觉得冷,这人的手更热,暖得他发晕。   这、这也太快了……   这才和席必思确定关系第二天就要见家长,这……   “怎么又紧张,别紧张,来我亲亲。”   这话刚落,他便被席必思凑近吻了一下,那人呼吸暖暖的落在他脖颈,笑说。   “没催你,就是你得记着。我想把你介绍给我家里人,你看看我什么情况,我给你托个底。今天也就打个照面,没别的。”   谢松亭好半天才说:“怪不得,你还是猫的时候就整天说什么想想以后……”   “是啊,”席必思悠闲地扣着他的手把玩,“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   谢松亭:“我后悔了。”   席必思动作一顿:“你后悔什么了?”   后悔谈恋爱了?   还是后悔答应他——   谢松亭语气有点低,是真的在后悔:“后悔刚才没拿那套西服。”   席必思一颗心落回肚子里,笑得只想亲他,也就真去亲了。   不谈恋爱不知道,怎么谢松亭这么可爱的?   他原本已经觉得很可爱了,没想到还能更可爱。   谢松亭被他亲了两下,眼见他还要往下,突然制止他,说:“有人来我们这了。”   “嗯?你怎么知道的?”席必思不肯抬头。   “听见壁虎说的,你快把我松开。”   “好好好……”   几乎就在席必思起身的同时,有人风风火火推开了门。   “哟!大外甥来了!”   来人和席悦一脉相承的红发,扎了个高马尾,眉钉唇钉耳钉一个不落,黑色卫衣上一只描线金虎,黑运动裤白球鞋。   她反手关门,看到谢松亭时眼底划过一丝惊艳,又说:“不给我介绍一下?”   席必思去接她:“您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哪是我不介绍啊?谢松亭,你给我评评理。”   “贫死你了,快点儿的,不然我手里这礼都送不出去。”小姨笑骂。   席必思正经了点:“谢松亭,这是我小姨,闻听,听闻的闻,听闻的听。小姨,这是我男朋友,谢松亭。”   闻听在两人对面入座,说:“我外甥没少烦你吧?”   谢松亭:“没有……他挺好的。”   闻听一挥手:“害,你是真喜欢他,这小孩儿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吗?一肚子坏水,肯定没少和他吵架吧?”   “您就算是我亲姨,损我也不带这么损的,我舍得和他吵架吗?”席必思横插一句。   闻听白眼一翻,不接他的话,只是看着谢松亭。   她眼里的关切演不出来。   更何况谢松亭感觉很好。   谢松亭在她的眼神里浅笑一下,说:“吵了,但说开了,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吵。我保证不了。”   闻听满意地点点头:“挺好。以后受委屈了来找我,姨随时请你吃火锅,顺便帮你揍他一顿。”   几个人说话期间,已经陆续有人上菜。   这里是包间,但桌子是长方桌,四人坐,闻听就坐在他们对面,和谢松亭说点陆吾的趣事。   “像我们这样的妖怪其实名字都是随便起的,喜欢什么起什么,像席悦,她的名字就是自己起的,所以我跟她不一个姓。不像你们人。”   “怪不得。”   “席必思跟你说了没,他一百岁之前都没学会怎么变人,可好玩儿了,每天顶着一身虎皮,到处掉毛,笑死人了。”   谢松亭望了席必思一眼。   席必思:“姨,您今天要把我老底儿全抖落出来?”   “不想听还不快点儿闪人。看看你这不会来事儿的样子,你在这小谢都不好意思听了,小谢想听。”   席必思和谢松亭对视一眼,看到后者躲闪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谢松亭很想听。   席必思握了握谢松亭的手,叹息道:“我这就退下。我的好小姨,面子我就不要了,您给我留点里子,成吗?”   “快走吧快走吧。”   闻听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剩下两人对视,闻听先笑了。   “亭亭,你还小,我就叫你亭亭了?”   “好,您贵庚?”   “我,我四千……四千五百岁了吧?记不清楚了。”   谢松亭眼睛瞪大。   闻听笑说:“好亭亭,你还小,慢慢玩吧。其实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小孩儿,人间这些都玩过一遍,再说恋爱不迟。”   “嗯。”   面前锅里,九宫格慢慢烧开了。   谢松亭说话一向简洁,闻听和他接触不多,误以为他不爱听。   “姨说这话你别觉得多事儿。长生这事儿我们都觉得他做得不对,该先问过你。你现在是接受了,我们不好说什么。要是没接受呢?对吧。   “你一个凡人,他那么大一老虎,他要是强迫你,你能怎么办?他又不是普通人。你说你报警吧,警察怎么管他?”   谢松亭笑着点头。   闻听又说:“我们都向着你,这样你以后想反悔,你占理啊,他也别仗着自己比你厉害就欺负你。姨这是答应你了,就算后面你们闹掰了,咱们也还是家人。就是可能你得避着他点儿,到时候过年了,我让你先来,给你包个大的。”   谢松亭听得直乐,又觉得很暖心。   席必思的家人也跟他一样,好得让人没地方挑。   现在闻听竟然说,他也是这家里的一份了。   谢松亭摇摇头,真诚地说:“没不喜欢,也没觉得您多事,我爱听这些,很有意思。我也没说谎,他对我特别好。”   他想起之前席悦的电话,她也问,席必思没给你添麻烦吧?   原来那时她们就知道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其实我还挺支持的,除了你岁数太小,别的都挺好。其实他也不大,也就比你大点儿,你俩在我这都是小豆丁。”闻听停顿片刻,眼神追忆,“没想到他就这么敢让你……其实这点上,他还挺有魄力的。”   谢松亭:“您难得夸他一句。”   “不然一会儿他和你讨饶,我肯定占不了好,那小子,”闻听站起身,笑着摸了摸谢松亭的脑袋,说,“看这一头头发长的,真好。这是认亲礼,来,咱俩加个微信,这红包就是你的了,可不能不收啊。”   谢松亭眼眶泛暖,说:“谢谢姨。”   “哎,来这半天就是为了听这么一句的。”闻听报上自己手机号,“记得加我,走了。别送了,我还有事要忙。”   谢松亭站起一半,见人已经关门离开,又坐了回去,迟迟不肯拆那个厚红包。   席必思回来时,包间里只剩谢松亭一人,对着咕嘟咕嘟冒泡泡的汤锅发呆。   他把油碟推到谢松亭面前,自己拿的麻酱碟。   谢松亭回神,说:“回来了。”   “姨跟你说我什么了?是不是编排我了?”席必思一边下菜一边问。   鱿鱼花、黄喉、鲜切牛肉、千层肚,挨个滚入冒着热气的锅中,满当当的,热气扑面。   谢松亭看他下菜,笑着摇摇头,心想真是一家人:“没有,姨挺好的,还给我包了红包。”   席必思:“那你们说什么了?”   谢松亭:“说点你小时候的事。”   “都说我什么了?快告诉我,”席必思放下空盘,把他搂紧了乱蹭,“你也会藏话了是不是?让我看看你藏哪了?”   他用鼻尖一路从谢松亭脸上往下蹭,蹭得谢松亭喉结滚动,捏他下巴不让他往下。   “锅,火锅!千层肚要老了……”   席必思色情地舔他的手,指缝间艳红的舌裹上手指,含混地说:“你先说咱们再吃。”   谢松亭死活不说,推着他的脸边摇头边笑。   他很少有这样笑得很放纵的样子,一双眉眼含着亮、噙着笑,笑意上了眉梢。很童心。   席必思不蹭了,着迷地看着他笑,轻轻吻他侧脸。   笑吧。   在他怀里笑。   一直这么高高兴兴就好了。      吃过饭是下午两三点,他们下去一层,满当当全是饰品店。   席必思一路逛过去,收获无数饰品,装了满满一袋子。   他买东西根本不在意价格,喜欢便拿,谢松亭一开始还拦两下,被他威胁要当众亲他,不拦了。   有一家铺面不大,是小店,老板看他拿得多,还塞了个赠品。   谢松亭瞟了一眼,是个项圈。   逛到后面,从头箍到脚链几乎能买的都拿了两件以上,席必思才停下。   谢松亭突然想到:“别告诉我都是给我戴的。”   他不喜欢身上叮铃咣啷都是挂饰。   对方的回答验证了他的猜想。   “嗯?”席必思奇道,“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给我买的?我想要什么直接变出来就行了。来摸摸。”   说着头上冒出一对缅因耳朵,向他走过来:“其实我还能变别的耳朵,想看吗?”   他肩宽腿长,几乎把谢松亭完全笼罩。   眼看要被他堵在角落,谢松亭忙说:“我要去卫生间,刚才吃火锅水喝多了。”   席必思亲一下他耳垂,把耳朵收回去,笑说:“你躲吧,我看你能躲几次。”   谢松亭步伐更快了。   席必思跟上,在卫生间门口等待的排椅上坐下,身旁又坐了个人。   火锅店里的。   刚才跟他们一路了,但也没干什么。   席必思又翻过一页相册,察觉那人瞟来的视线,是在看他的手机。   在这等,看来是蹲的谢松亭。   这人衣着打扮都很正常,说句潮也不为过,跟着他们干什么?   难道脑子有问题?   还是见色起意?   刚才火锅店里出来,谢松亭觉得热,把口罩摘了,被看到不奇怪。   席必思熄屏,装没发现,靠墙装睡。   谢松亭出来得很快,在门口洗过手,看也没看镜子,又摘下口罩去洗脸。   口罩闷着,不舒服。   潮男动了。   席必思下意识以为潮男要对谢松亭干什么,抬腿便绊。   他腿长,原本潮男已经走出一步,还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绊住,一个趔趄向前摔去,狼狈地跪下止住冲势。   商场保洁阿姨干活实在细致,以至于这人跪下之后还向前滑了一小段距离——   刚好拦住谢松亭来找席必思的去路。   潮男滑跪在美人面前,没想到真能把人堵住,想好的搭讪全都忘了,小声冒出一句:“主人,您缺奴吗?”   席必思把嘴里一句准备好的“您没摔着吧”咽了回去,起身的动作也一起定住。   谢松亭戴好口罩,和排椅上氛围冻人的席必思对视一眼,意思是,这什么情况?这人是谁?上来喊什么呢?   席必思……   席必思的沉默震耳欲聋。   坏了。   玩笑归玩笑,没想到碰见真的了。   这么疯的吗?   见到好看的就上去问?   谢松亭没搭理,绕过这人走向席必思,朝席必思伸手。   “袋子给我。”   潮男仍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像棵对着太阳的向日葵,原地跪着转了半圈,再次看向谢松亭。   可能觉得自己很真诚。   席必思盯着那人,表情没怎么变,但就是让人感觉到,他在生气。   谢松亭还是头一次见席必思这种表情。   那种不加掩饰的敌意几乎满溢出来,宛如实质。   很新鲜。   不过他没想到席必思会这么生气,他也没想让席必思这么生气。   于是他又说了一次:“席必思。袋子。”   席必思这才被唤醒似的,把袋子递给他,语气森寒,低声问。   “我能揍他吗?”   他明明很生气,但出口第一句却是问谢松亭答不答应。   谢松亭还在袋子里翻找,安抚他说:“不能,我不想看见你出现在派出所。你等等我。”   男士卫生间门口人不多,少有几个等人的也是恋人、家长,因此没引起大的骚动。   此刻都偷偷看热闹,等谢松亭有什么反应。   谢松亭把刚才饰品店里店员硬塞给他们的项圈翻出来,又走近一步,说:“抬头。”   席必思抬头,脖子一凉,是谢松亭刚沾过水的手。   项圈上面有个铃铛。   谢松亭动作过程中,项圈叮铃作响。   他拿出来之前还担心不熟悉怎么用,但好在就和皮带一样,很方便就在席必思脖颈上扣好。   谢松亭的手顺着项圈前的银链摸到供人方便牵着的皮质手环,把自己的手套进去。   做完这些,他对着那个跪着的潮男指指席必思,说:“看到他没?”   潮男光明正大地看向他,目光更肆无忌惮了。   “他怎么了,他不是我的菜——”   被席必思一个眼神刀得没敢往下说。   谢松亭显然懒得和他废话,摸了摸席必思的发顶。   “这我的。我有了。”   潮男莫名其妙,心想你有什么了?你难不成还怀了?你不是男的吗?   不过无所谓,长这么好怎么神经都行,主人还是要找漂亮……   接着才想起来,是回答自己那个问题。   ——主人,您缺奴吗?   ——看到他没?这我的。我有了。   谢松亭抱臂,把席必思当墙,靠稳了,才看向这人。   他视线向下挪了几寸,眼尾微挑,语气微嘲。   “他一个就够了,挺猛的。   “你……硬件不行。” 第40章 商场逛街(下)   趁这男的呆滞,谢松亭拉起席必思向外走。   他手上的手环和席必思脖颈上的项圈靠一根银链连接,走路时和铃铛碰撞,叮铃作响。   等确认那人没跟上来,谢松亭才问:“我帮你摘了?”   只是搪塞那家伙才戴的。   既然没追过来,那就可以收起来了。   ——可席必思拒绝了。   “不取,我就这么戴着。”   谢松亭:“戴着舒服吗?这直接接触脖子,凉不凉……”   “没觉得硌,还暖热了,你摸摸?”   谢松亭没别的理由了。   他看着这个情趣属性居多的项圈套组,想着席必思不愿意摘,那就把自己戴的手环摘了。   ——被席必思攥着手不让取。   “你就这么喜欢?”   “之前我还是缅因那会儿你不也天天拿猫绳牵着我遛弯儿吗,这有什么区别?这就不好意思了?”   “那能一样吗?”   “哪儿不一样了?”   “那时候你是猫,现在你是人,你见哪个人拿绳牵着另一个人遛弯的?”   “我想。”席必思贴近他蹭他耳廓,“你就这么牵着吧,我特别喜欢。就算变成人我不也是你的猫吗?牵着我回家吧,好吗?”   谢松亭……   谢松亭毫无招架之力。   再加上这时人流也不多,走得近其实可以挡住,谢松亭一点头,就被他结结实实在脸上亲了一口。   他们并肩往前,去取了西服。   店员的视线太过好奇、太过探究了,谢松亭下意识向后靠住席必思胸膛,遮住他脖颈的项圈。   席必思借着遮掩,亲了一下他的头发。   下楼走回到第一家店,门内的导购透过玻璃窗看到两人,笑得亲切,说:“先生。”   谢松亭扭头看席必思,用眼神质问他。   说好的只拍个照就走呢?人导购手里那么多购物袋是什么?该不会是他刚才试过的几套衣服吧?   席必思走了两步,停下。   是项圈的延长链太短,他走出两步,被迫停止了。   他笑着望向他,说:“你不和我一起我没法过去,走吧?”   谢松亭:“你买了?”   导购适时地劝谢松亭:“先生,你男朋友也是好心,这样说送就送的男人不多了,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谢松亭沉默着不接话。   在别人面前,他不想和席必思生气。   而且就像导购说的,这是好意,他本该高兴。   席必思从导购手里接过装好衣服的袋子。   四套衣服,分开装了八个袋子,席必思本来就拿着西服礼盒……谢松亭主动拿了另一半。   谢松亭坐上出租才低声说:“你又骗我。”   席必思把他靠紧,枕着他肩上两片头发:“顶多瞒了你一下,而且我很快就让你知道了,也算表现良好吧?小猫要求缓刑。”   谢松亭对他的撒娇在心里无法免疫,表情上倒是很免疫。   “可你一开始明明答应我不买,现在买了。”   “我想给你买。要是我不舍得给你花钱,你才该跟我生气。”   谢松亭蹙起眉,还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像个麻烦精,闭上了嘴。   “别生我气,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出门逛街呢。”   前面司机听见俩人聊天,笑了,说:“你们一对儿啊?什么情况,怎么开始拌嘴了。”   “是,”席必思夸道,“师傅您眼神儿真好。一起生活,哪有没摩擦的。”   “我跟我老公也天天吵,他有他的理,我有我的理,”司机熟练地打转向过路口,“不过谁见了我们都要说一句我俩感情好。你俩倒跟我们挺像的。”   “师傅结婚多久了?”   “今年第三十年啦。”司机语气得意。   谢松亭抱着一堆购物袋,听着席必思和师傅攀谈,目光落在窗外。   下午四点多,阴冷。   越向市外开,车道上车流越稀疏。   他手上的皮质手环因为戴了一路,暖热了,想必席必思脖子上的项圈也一样。   肩上是另一个人的脑袋。   席必思总是热的。   不恰当地说,他像个人形暖气片,稍微靠近,便能给靠近的人温暖。   到家时下午五点出头,天际发暗。   冬季昼短,过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全黑。   谢松亭从车上下来时很注意,生怕自己离得远了,又扯到席必思的项圈。   席必思和他从同一边下来,始终离他不超过一步。   叮铃,叮铃。   他们从梧桐下走过,席必思突然问:“喜欢我吗?”   在没确定关系之前,这句话他经常问。   谢松亭反射性想说不,出口了一个字才意识到……   这不是那时候了。   “不……没、没不喜欢,”他磕巴了一下,“喜欢。”   到家门口,谢松亭拿钥匙开门。   身后那人把手按在门板上,说:“别着急着开。”   “怎么了?”   “别转身。”   席必思的声音在他身后,耳侧,总是含着笑。   他就没对他冷过脸。   谢松亭看着锁孔想。   “也别跑,我们今天把这个问题说明白了。”   “什么问题,你非要给我花钱?”   “不止,”席必思在他身后说,“我知道你之前碰到矛盾的时候没亲近的人和你一起解决,或者一起商量。现在我陪着你,我们说清楚。你别躲,我也不看你。你就当我还是猫。我连猫绳都在你手里呢。”   他说着,又晃了晃项圈链子,铃铛也跟着响。   谢松亭去看地上的袋子,里面有些衣服的价签在先前走动的过程中冒出来。   他静了片刻,先开了个头。   “你给我的……太多了。席必思,我以为我们能只谈感情……不谈钱。”   “你有些想法脱离世俗得可爱,”席必思靠近了点,说,“谈感情怎么可能不谈钱,你喜欢一个人,你会不给他花钱吗?你给我花钱的时候不是也心甘情愿的吗?区别只在于我花的比你多点而已。”   谢松亭思路很清晰:“是这样没错,但是你的多对我来说太多了。”   “你本钱比我少,”席必思说,“你才二十七,我都多少个二十七了,我的钱……”   “不只是钱不钱的问题,”谢松亭覆住他撑在门板上的这只手,“是方方面面我都觉得你给得太多了,席必思,我们之前就没说开过。”   “嗯?什么意思,你说。”   “今天小姨不是早就想见我,是你请来的吧。”   席必思贴在他耳边问:“怎么发现的?”   “我们没聊你小时候,我们聊的别的。姨怕我被你欺负了,说我是个人,不像你,是个……”   “老虎,妖怪,神兽。怎么叫都行,没差。”   谢松亭从衣兜里把闻听给自己的红包拿出来,手指划破红包边角,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颜色,说:“她给了我一块金砖。”   百元纸币那么大,指甲盖厚的……金砖。   就像颗定心丸。   像是怕他离开席必思。   “不想收吗?”席必思碎碎念,“那怎么办,我又不会收回去,我只跟小姨说了你会来,她送什么我可管不住。你要跟我分手?我再哭一次有用没用?”   “不是,”谢松亭摇摇头,把他的手从门板上拿开,和他交握,“是我没说清,我不该让你这么……没安全感。”   这话说出来有点好笑。   付钱的是席必思,乐意的是席必思,没安全感的还是席必思。   竟然不是谢松亭。   但也确实是席必思。   席必思怕他觉得漫长的岁月是负担,怕他觉得自己是在逼迫,怕他觉得……这段感情难以为继。   席必思轻抚他的脸,说:“你也知道。”   这句话很轻,他的手很暖。   谢松亭感觉得到他没生气。   但自己就是眼眶一烫。   席必思继续说:“你之前怎么想的当我不知道吗?你洗澡没带衣服那天,你敢说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想和我做吗?”   “谢松亭,你个骗子。”   “你都没准备好,”他力度更轻了,手放在他下颌转角,不让谢松亭低头,更低地贴近他,“你那时候总觉得我立刻就会离开。你不是爱我,你是想在我走之前对我好点。”   “这个坏习惯……你就没改掉过。”   席必思的声音并不谴责。   “你接受不了我对你好,也接受不了我为你付出,你觉得这些都会消失。谢松亭,你现在也这么想。就算我给你永恒的生命,你也不信我会一直爱你。你觉得你不值得。你比我想得还讨厌你自己。   “但你却愿意在过去十年里对着我送你的简单的小玩意儿回忆那么久。回忆在你那才是永久的?不会变的?我猜对了没有?”   席必思放下手。   温暖骤然远离。   谢松亭想挽留,却只抓住了他的袖口,不知道说什么。   “我不怪你,只是问问。”   见谢松亭久久不言,席必思双手穿过他的腰,温柔地把他带进怀里。   谢松亭贴着他的侧脸:“……对不起。”   “终于找到我那个幻觉不下岗的原因了,原来比起我,你更喜欢它啊。”   谢松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   “对不起。”   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比起不可控的现在,他更喜欢不会变的回忆。   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放在了奇怪的地方,比如说回忆。   回忆完全不会变。   随着时间掉色,最先忘记的,就是回忆中一个人的缺点。   席必思会在他的回忆里日臻完美。   “别的都大差不差,”谢松亭说,“不过有一个地方我……可以承诺。”   席必思:“嗯?”   “虽然我……没觉得你会一直陪我,但我答应你那天就做好准备了。”   谢松亭开门,拉着他向里,放下衣服,主动抱紧了他。   席必思手罩住他后脑,轻贴着他,“怎么说?”   谢松亭低头,贴住那个带铃铛的项圈,轻声说:“我没觉得你做得有什么不好,尤其是长生。假如我是你,如果我第一天来你不让我进门,我会直接把你绑到首都。反正你也反抗不了。我会比你做得更过分。”   席必思:“这我……真没想到。”   谢松亭笑了一下:“因为你给我这个,至少我有陪着你的权利了。”   他又说:“不是不相信你,是我疑心病重,谁都不太信。要很长时间才能改掉。”   “我能等,你慢慢来。”   可我着急啊。   谢松亭想。   我想陪你。   在以后无数个春夏秋冬,我都想陪你。   于是他说。   “可我……不想让你等。”   在谢松亭这里,这话和说“我爱你”没有区别。   席必思:“帮我把项圈摘了。”   谢松亭:“……嗯?”   虽然不明白刚才一直不想摘,为什么现在想摘掉,但谢松亭还是摸到他后颈,帮他把项圈取下,自己的手环也一起取了,放在玄关。   席必思握住他手腕,说:“不是要看我的原型吗,走吧。”   谢松亭没来得及答应,也没来得及拒绝,被人矮身抱起来,二话不说开门向外走。   席必思的臂力他高中时就领教过一次,没想到现在他长高了那么多,还是能被他单臂捞住就走。   还走得很平稳。   谢松亭被他抱着腿扛在肩上,还得给他指路。   好在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没什么人在意他们到底以什么姿势出的小区。   “出小区门往东边……不对,反了,往西,再往南,晃得我头晕,你慢点……”   席必思无视了他的诉求,脚下步伐更快。   被放下来时,他们已经站在了烂尾楼的其中一栋的大厅。   说是大厅,其实八面透风,只有承重柱和一面水泥墙,宽敞得很,杂草长到人腿高。   听见脚步声,草丛里老鼠吱吱叫着往外蹿。   席必思踩了踩脚下,说:“车库还没动工,下面是实的,就这吧,不怕塌。”   谢松亭:“突然这么着急干什么。”   席必思放下羽绒服,双手反捞住里面的打底从头顶剥下来,几秒内在寒风里光了半身。   “脱了再告诉你。”   谢松亭:“怎么还要脱衣服?你真不冷吗?”   席必思挑起眉,又去脱裤子:“我这是虎皮,又不是人皮。不脱一会儿变大了衣服被我撑裂。我怎么走回家。”   谢松亭无声笑起来,退后两步给他让出位置,背过了身。   他再回头时,席必思已经完全消失了。   原本和谢松亭身高相仿的男人被巨虎取代,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黑影。   棕黑色巨虎肩高三米,体长更有数十米,凶悍的数条尾巴在身后摆动,带起一阵劲风。   确实是普通老虎的两三倍大……   以谢松亭一米八六的身高,甚至碰不到站立的老虎下巴。   身量带来的视觉震撼让他怔在原地,被走近些的老虎闷在胸毛里。   老虎问:“软吗?”   谢松亭被闷得呼吸不畅,又看不见虎脸,说:“你趴下来点。”   棕黑色的虎退后一些,在他面前趴下,叠起前爪,用鼻嘴轻轻顶他。   谢松亭:“我要被你带倒了……”   话没说完,老虎尾巴已经过来,捆住他的腰。   席必思自己变出尾巴时,还可以用“绕”来形容,因为那条尾巴和现在这条相比很细。   现在这条就像巨木,捆得他动弹不得。   不管怎么说,也是被固定住了,不会往后倒。   谢松亭抱住老虎的鼻子,“你毛茸茸的……就是天黑了,看不太清……”   这么近的距离,他只能看到头顶的王字花纹,以及那双偶尔闪光的眼睛。虎头后的身躯宛如山影,隐没在黑暗中。   席必思喷了口气:“我是猫的时候也毛茸茸的。”   “不一样。”   谢松亭被喷出的气流吹得头发乱飞,但本人一点不在意,新奇地到处摸摸捏捏。   “你变这么大,和猫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我能上你背上吗?”   “能,别说上我背,睡背上都行。”   席必思尾巴捆紧他腰,用虎尾把他送到自己颈上坐下,和脑袋距离不远。   谢松亭伸手,刚好能摸到老虎耳朵。   他捏了捏和缅因完全不一样的,圆圆短短的耳朵——对席必思来说是圆圆短短,对谢松亭来说,这耳朵比他手还大——这时才想起刚才的问题,问:“刚才怎么说着说着这么着急?”   席必思被他捏得有点痒,抖了抖耳朵:“因为要变天了。”   谢松亭:“变天?”   “今天蓉城下雪,不过现在还没到时间,”席必思闭上眼,“你在我身上找个暖和的地方窝着,我们看个初雪。”   谢松亭从他背上滑下来,在他腹部找了个位置。   老虎皮毛厚实得宛如巢穴,把他护在身下。   谢松亭摸摸因为呼吸起伏的虎腹,也不在意身上粘得全是又长又黑的虎毛,很快找好地方,靠紧了他。   谢松亭:“席必思,我小时候经常去超市,跟着我妈一起买菜。”   他很少和席必思谈起自己小时候。   风变大了。   云层更厚。   陆吾团了团身子,伸出一只虎爪护住他的背,把他向自己肚子上又搂了搂,脑袋抵着他头顶,说:“我听着呢。”   “每次去,超市货架最上层,都是那种很大的毛绒玩具。塞都塞不下,挤着墙,我那时候特别想要,想买一个陪我睡觉,但是家长不给买。”   李云岚的理由也很简单。   你这次要这个,下次要那个,以后你要的我买不起了怎么办?等你有钱了自己买。   但谢松亭有了点钱之后……   依然没买。   因为那时他已经养了猫。   从养猫的过程中他意识到,不会动的东西满足不了他了,连会动的猫也满足不了他。   他想要的不仅是活物的陪伴。   更是某个特定的人的偏爱。   “喜欢熊还是兔子?”   “这跨度是不是有点大?问这个是不是打算给我买一个啊,别,这我还买得起,想买自己就买了。”   “做这两种的厂家比较多吧。”   “哦……那也用不着。”谢松亭在席必思发难之前及时补充,“而且我有一个了,挺大的。”   “你有了?哪呢?我怎么没见过。”   谢松亭抱住了虎爪。   猫科的爪垫没他想象得软,可能经常用到的缘故,有些硬,相比之下虎毛更柔软。   和毛色颜色不同,粉色的。   明明是棕黑色凛凛生威的老虎,肉垫却可爱得没边了。   外面天很冷,他被这头虎护在怀里,像躺在温室中,继续和他闲话。   “没见过?你明明每天都见。”   “?”   席必思更困惑了。   谢松亭脸贴在他爪垫上,轻声笑了,说:“正抱着我啊。”   他说完这句,夜空突然一亮,有什么泛着微光,在黑暗里成群结队地下落。   下雪了。 第41章 计划有变   谢松亭躺在他怀里看天。   有雪落在脸上,冰冰凉凉。   席必思看了一眼,兴致不高:“雪挺小的,看样子下不多久。”   谢松亭:“要不我们提早回去?”   他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见过雪,喜欢得很。   但此刻却是问虎要不要回去。   席必思怎么可能说回去。   “我冷什么,东北虎零下四五十度还好好的,我比它们耐寒。”席必思舔了舔爪,让谢松亭枕在自己后腿上,“今天你睡这儿都行,我不比床暖和多了?还不怕沾雪。”   “嗯?怎么不怕沾,都落在我脸上了……”   “你别动,我给你舔了。”   厚实的舌像毯子,兜头裹过来,把谢松亭舔得满脸口水。   “别闹,我不想刚洗完头就满头口水……”   “那不舔头发。”   身量变大,舌头当然也是,席必思舌头一卷,甚至能把谢松亭的小臂裹进去。   谢松亭被灵活的舌头舔到腰,倒刺一刮,上衣翘边,凉风顺着涌进来。   下一秒又被烫热的舌头舔过。   风一带,半边腰都麻了。   老虎视力极好,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到人类仓皇地躲避,更深地埋进自己皮毛里。   他不停,顺着上衣衣角向内,舔到了人类腰上的皮肤。   “啊!你!”   “嘘,小点声,不然被人听见还以为这边闹鬼呢。”   谢松亭狼狈地躲老虎的舌头。   他用手推拒,手被舔,收起手,又毫无阻碍地被继续舔腰,总不能用脚,不然灰尘都被席必思舔进嘴了,因此推拒得十分消极。   “席必思……席必思!”   “你多喊几次我也不会停,”席必思的声音含着笑,“只许你说好听的,不许我激动一下,谢松亭,你好坏啊。”   “哪有毛绒玩具会一直舔我啊!舌头拿开!我现在浑身都是你的口水……!”   他这话还没说完,虎舌便在他胸口刮过。   谢松亭倒抽一口凉气,忙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舔到胸口的衣服向下拉。   席必思舔得更开心了。   他变回原型之后,谢松亭就像个人偶娃娃,小得可爱,也就他一只手那么大,还在发着抖朝他发脾气。   他反抗非但不会让席必思生气,只会更想欺负他。   谢松亭躲躲不过,拦拦不住,没有办法,只能抓着衣服把自己缩起来。   “学聪明了。”席必思称赞说。   谢松亭一点也不想被夸!   “我不待在这了,我想回家。”   席必思问:“不暖和吗?明明舌头也很暖和。”   “谁说是因为舌头不暖和了!你变回来!”   谢松亭气死了。   满身的口水和头发上有口水有什么区别?   他今天刚洗的澡!   知道长头发洗澡多慢吗!   席必思笑着又去舔他,只是这次谢松亭只露出脸,便只轻轻点在他脸上,舔掉一点薄雪。   雪下大了。   “雪也不看了?”   “不看了。”   谢松亭抗拒得直摇头。   “那怎么办?”席必思原本护着他的后腿挪动一下,“这么恼我啊?”   “你都不听我说话,”谢松亭闷在虎毛里,还是不高兴,“而且还在野地里舔我……我想回家。”   “在家舔就行了?”   谢松亭不说话。   席必思答应得很爽快:“好,那我们走吧。”   谢松亭抬头,周身温暖的虎毛逐渐消退。   席必思拿起衣服穿好。   见他穿好衣服,谢松亭跟过来,小心地问:“生气了?我……”   “没生气,就是没想到你不喜欢,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说了不会跟你生气就是不会。”席必思拍打掉羽绒服上的雪,向他走过来,“我下次注意,不过有个小问题。”   谢松亭被他从地上拉起来。   “你说。”   “是讨厌在室外,还是讨厌被舔?要是不喜欢被舔,以后我不舔你了。”   谢松亭:“都不是。”   席必思没想到这个回答,好奇地走近两步,问:“那是什么?”   他贴近他,去蹭他鼻尖,温热的呼吸染热了他,谢松亭周身就又温暖起来。   但不比虎毛。   “你舔我头发,为了懒省事我会顺便洗澡,现在你舔我……”谢松亭省略了被舔的部位,眉头拧着,是真的不喜欢,“我还是要洗澡。这有什么区别?太冷了,洗澡也冷。”   席必思第一反应是……   这地方不能再呆了,他得带谢松亭去北方有暖气的地方。   第二反应是……   竟然是这么可爱的理由。   可爱得让人心痒。   “那要是暖和点就能舔了?”   “嗯。不过你别舔那么……”   谢松亭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别像要把他舔干净一样舔他。   “我别怎么?”席必思心情极好地吻他侧脸,“你说,你能说出来我就能改。”   他知道谢松亭说不出来。   谢松亭果然咬唇。   席必思按住他下唇,说:“别咬自己。”   他哄骗似的说:“怎么连几句情话都不愿意跟我说?”   谢松亭依然不张嘴。   “谢松亭,你太克制了,”席必思变出耳朵和尾巴,“别人养猫都是逮着猫狂吸,你倒好,猫吸你你都不愿意。”   “有你那么大的猫吗!”   谢松亭出口才感觉自己太有情绪了,又想咬自己,被人一指节按进牙关,阻止了。   “呃……!”   他去抓席必思的手腕,可力量不如他。   对方纹丝不动。   “你养了那么久的猫,但在我看,你……不太会养。”   席必思还在笑,那根食指却不像他语气那么温和,而是进一步向里,勾动谢松亭的舌,在他嘴里翻搅。   “我教你怎么养猫。”   透明的涎水顺着他手指向下滴,被席必思拿另一只手揩了,自己舔掉。   “要每天对猫说爱你,要每天让猫舔你,要每天和猫一起晒太阳,什么都能和猫说,情话最好,猫喜欢听。”   “唔……”   谢松亭脸色发红,想躲,但人的手指已经在他嘴里了。   他又不舍得咬,怎么躲?   “你想了猫十年就这么点儿能耐?猫不信。”席必思声音略低,像在批评不乖的学生。   “不让猫亲,不让猫舔,猫倾向于你克制了。   “有什么好克制的,不然要恋爱干什么?   “和猫说猫又不会讨厌你,猫只会更爱你。   “而且你说让猫停,猫就会停。”   谢松亭怒瞪他。   有本事把手指拿出来!他根本说不出来停这个字!舌头压根碰不到上牙膛!   席必思看着他,笑了。   “再重复一遍,猫特别喜欢你说情话的样子。你点头,我就放开你。”   谢松亭双颊晕红,照做了。   席必思这才收回手指,低头舔掉淌落到自己的虎口的、另一个人的口水。   这动作和猫舔猫爪没有区别,放在人身上,有种奇特的野性。   更何况这人舔手时抬着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谢松亭微微喘气,被他的视线盯得鸡皮疙瘩起了一片,硬着头皮说:“……那要是有天没太阳呢?我怎么每天和猫晒太阳。”   这问本该很难。   “好说,”席必思又笑了,像在解一道送分题,“我家和西王母很熟,找她借只金乌给你造个太阳。毕竟我们都是昆仑那块儿的,半个邻居。”   “猫要是觉得我说得多嫌我烦呢?”   “不可能。”席必思说,“别的猫不知道,这只猫从来不会嫌主人烦。”   “可我有些想法吓猫一跳。”   “你说得越多,猫只会觉得你更爱猫。你又不会随便就和别人说这些,猫只会高兴。”   席必思身后的尾巴缠上他的腿:“你好冷,来我抱抱。”   他说着,已经把谢松亭抱紧了。   他动了动猫耳朵,耳朵上短短的绒毛挠到谢松亭的下巴,很痒。   撒娇一样。   远处落雪洋洋洒洒,谢松亭看不分明。   周围极静。   薄雪在站着的两人头顶落下薄薄一层。   “席必思。”   “嗯?”   “初二你跟我一起回家吧,我带你去见我妈。”   “不是大年初一?”   “不是,”谢松亭的声音很坚定,“过几天我跟你回首都,大年初一我在你家过。”   他睫毛沾上雪粒,眨动眼,听见席必思的声音就贴在自己耳边,寂静片刻后是纯然的惊喜,沉沉笑说。   “谢松亭,我好爱你。”   谢松亭抱紧他,小声说:“我也爱你。”   特别、特别爱你。   猫动了动耳朵。   是听见了。      但这个计划……   很快就出现了偏差。   看完雪回家,谢松亭被席必思缠着要踩他一脚。   谢松亭杵在地上不愿意上床,哄他说:“你强迫我踩你有什么意思,我主动踩你不是更好吗,下次?下次吧。现在不想。”   席必思见招拆招:“不冲突,今天先实现一下前面的。后面的等你什么时候想了再说。”   他很快把单选题改成了多选题。   谢松亭神色纠结。   席必思看着他笑,知道看雪时说的他还是听进去了,抱着被子等他上床。   席必思:“等等。”   他脸色突然一变,按在床上的手覆上虎毛。   谢松亭有些意外:“怎么了,不……”   他看了一眼席必思的手,再去看席必思的脸,就这么转动视线几秒的时间,席必思已经红成了煮熟的螃蟹。   发情热带来的红,连脖子都不能幸免。   席必思皱紧眉,喘了口气,说:“我估计我过年……回不去家了。”   谢松亭:“发情期到了?”   “你……你别靠近我,”席必思说完,又觉得不妥,自己睡床谢松亭睡哪?于是又说,“我去客厅,你睡吧,我……”   被谢松亭拉住了。   谢松亭在床边坐下,说:“不是你说的要我亲近猫吗,怎么猫还要跑?”   “那能一样吗,”席必思手臂上的虎毛反反复复,一会儿被压制住,一会儿又冒出来,像欲望和理智在角逐,“发情我会变成什么样我自己都没底,你别怂恿我了,我怕伤着你。”   谢松亭看着他,眨了眨眼,笑了:“可我没用力。”   席必思脸更热了。   谢松亭:“怎么不把我甩开?”   席必思:“……难得拉着我,我不想放手。”   谢松亭心软得一塌糊涂,像硬糖里的流心,被席必思这几个字咬开了。   他点点头,说:“我也不放。”   席必思和他对视。   他控制不太住自己的人形了,被谢松亭拉住的那只手完全变成虎爪,指甲也冒出来,拢住谢松亭的手腕。   弯月般的指甲并未刺破皮肤,只留下一道红印。   席必思盯着那道红印,脑子里像烧开了一锅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心想。   疯了。   他是想让谢松亭主动点。   但没想到是这个时候。   谢松亭向后躺倒,长发铺在床上,仍拉着他的虎爪不放,还有心情揉他肉垫的缝隙。   他不催促他,却也不放开,所有的动作便都像美好的折磨。那双眼从席必思眉心向下,停在唇上。   像在勾引。   见人还是不动,谢松亭侧过脸,轻轻亲了一下撑在他脸侧的虎爪,说:“刚才在外面天黑没看清,你的毛纹路好帅……”   席必思脑子里那锅水轰一下,炸锅了。   他一臂已经兽化,另一臂还是人的模样,轻而易举把谢松亭向床头带了带。   席必思把他压牢,压抑地说:“……这可是你说的。”   他连皮肤都烫,谢松亭像被熔岩烫了一下,但贴紧了又觉得,内里十分温暖。   谢松亭捧着他的脸,手也被他的体温暖热,轻声说:“我第一次对人这么说,你听好。”   他和席必思的状态完全不同。   他神色清明,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会引发什么后果。   席必思听到他说……   “别忍了,席必思。   “你粗暴一点。”      泡泡贝斯被同时从猫窝里薅起来时没一个反应过来,等摔进客厅沙发,才喵喵叫起来。   “怎么了?睡得好好——”   卧室门砰地关上,震天响。   只能听到一声短促的低喘,有人似乎很惊讶,接着卧室完全安静。   两只猫面面相觑。   泡泡先问:“什么情况?”   “可能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被听到吧?”贝斯说,“我主人有那种不让人听见声音的东西。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一次我看见来家里的客人和他在说话,但我就是听不到。他和我说这种时候最好别靠近。”   泡泡不信邪,凑近卧室嗅了嗅。   ——被虎的气息惊得浑身炸毛,躲到阳台瑟瑟发抖。   贝斯摆摆尾巴,心想你个弱鸡,接着自己也去闻了一下。   ——被虎的气息惊得浑身炸毛,躲到阳台瑟瑟发抖。   外面还在下雪。   两只猫团挤挨着,一起瑟瑟发抖。   哪来的老虎?!   还发情了?! 第42章 两天之后   谢松亭从未料到这个过程那么漫长。   而且他也头一次知道,老虎不止舌头有刺。   虎鞭,也有刺。   因此床头手机响起来时他几乎像是得救了,那双这两天被舔舐得发红的眼皮朦胧一睁,从另一个人火炉般的胸肌里逃脱,拿起床头手机。   压着他的人放慢动作,亲昵地舔湿他右眼皮上的小痣。   谢松亭清了清嗓,才按下电话,说:“毕老师。”   他声音沙哑。   毕京歌一时没分辨出来。   “是你吗?谢松亭?”   “是我,毕老师,我这几天没、没怎么喝水。”   或者说喝了,但也都流出去了。   “注意身体。尤其天冷,更不能马马虎虎就过了,马上过年,也提前给你道个喜。”毕京歌寒暄道,“春节后两周我都有差要出,你的咨询……”   “完全没问题,”谢松亭想也没想,“等您忙完了再联系我。”   “那我不打扰你了,注意保护嗓子。”   “嗯、嗯。”   谢松亭挂掉电话,被人奖励地亲在唇上,说:“饿不饿。”   不知道为什么,谢松亭竟然没回他这句话。   谢松亭合上手机,问。   “……你好点没?”   “一阵一阵的。”席必思起身拿来毛巾给他擦脚,说,“抬腿。能当人的时候我尽量当个人。”   谢松亭的腿从脚踝到腿根,遍布吻痕和指痕。   有些地方还有交错的牙印。   他该羞涩的,但如今不知道是太熟稔,还是都亲密接触了,也就破罐子破摔地任他握着,被他擦脚踝和小腿,没什么多余的抗拒动作。   只蜷了蜷脚趾,挪了个角度,让自己被他握得更舒服。   被人拿毛巾擦脚的触感和被舔其实很像,只不过没有虎舌上的倒刺,便没有那种痛中带爽的刺激。   十分温和。   谢松亭懒懒地把自己卷进被子里,问:“上一张床单呢?”   “一会儿我去洗。”   “那我再睡会儿。”   “嗯。”   席必思擦完,过来拢了拢他的头发,拿发绳给他扎了个低马尾,免得头发睡觉时乱黏他。   谢松亭似笑非笑地看他扎头绳,因结束没多久,手腕与肩头还泛着深红:“之前不让我去拿。”   席必思低笑着亲他下颌一口:“那会儿……能放过你吗。”   谢松亭浑身没劲,不接话了。   席必思扎好头发,把被子给他掖好,去洗床单了。   谢松亭把自己裹成蚕蛹,视线乱转着,最后定在一处。   卧室里放着个血红色的珠子。   席必思说那是金乌的一滴血。   终年温暖,源源不断。   他拿出来时被谢松亭咬了一口锁骨,问:“不提早拿出来?”   席必思把珠子随手一放,“那我还怎么和你一起睡。再说了,我不也很暖和吗。”   谢松亭:“……”   谢松亭咬了他第二口。   如今他一点都不冷了,据席必思说,金乌血还能屏蔽周围的动静。   谢松亭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这里静得针落可闻,什么鸡鸭猫狗,龙蛇虎兔,听不到了,全都。   他睡睡醒醒,睁眼席必思依然不在,闻到饭香,迟钝地反应一下,才起身去卫生间。   肚子不太舒服。   卫生间外放着洗衣机,他在那发现正蹲在滚筒洗衣机对面、靠着墙、神色放空的席必思。   正等着洗完结束,好去拿衣服和床单。   谢松亭一言不发,从他身旁经过。   走了半步,被人用尾巴勾住了脚踝。   那人问。   “还难受吗?能自己起来了?”   话里藏着一层是,之前都是被他抱下来的。   谢松亭偏头看他一眼,视线向下,凉凉地说:“以你的尺寸,前两天我要是真把你杀了,法院都能判我正当防卫。”   看似骂人,实际是不是骂人看席必思的脸色就知道了。   席必思一点不怒,反而笑眯眯地继续和他拌嘴:“好歹是人民法院,怎么一点都不偏向人民。”   “你是人吗?”谢松亭着急去卫生间,“把我脚松开,我出来再跟你算总账……”   他卡了壳,剩下的话直白得他说不出,只好烦闷地抿唇。   “总之松开!”   席必思乖乖让人过去,说:“记得出来吃饭,马上汤炖好了,别在里面待太久。”   谢松亭反唇相讥:“还不是你!”   席必思仍然笑着哄他。   他现在心情好得包容一切,更何况情绪不怎么外露的谢松亭。   这种难以和外人言说的小脾气,席必思别说生他气了,他恨不得他每天来一次让自己哄一哄。   可爱得不行。   “吃饱饭你怎么发脾气都行。”   “我呸。”   谢松亭心想,你说的吃饱可不止一个意思。   他现在都要对另外那个意思PTSD了。   发情热下去了像个人了,没下去的时候……   哪和人沾一点边!   他在卫生间坐了半天,感觉自己像只烂了的水果,起来时一抬眼,看见磨砂玻璃外的人影。   席必思就在外面等着,一步外。   安全距离。   谢松亭好气又好笑。   之前恨不得每分每秒都黏在一起,现在知道距离了?   他拉开门,垂眉洗手。   这人像猫一样退开两步,看他没拒绝,身后的尾巴又粘人地卷上来,问。   “说好我给你舔掉的,你不让,还得在里面蹲半天。”   “谁和你说好了,反正不是我。”   这里的水龙头没接热水器,下水冰凉。   谢松亭一双手在冰凉的水下冲,很快散了暖意,也驱走了身体里那点倦。   席必思好声好气地说:“我自己说好了还不行吗?”   谢松亭一拳打在棉花上,牙疼地说:“哪都舔,你就不嫌脏?你舔了再也别亲我。”   “不是不嫌脏,是不嫌你。”席必思把水龙头关上,一双手暖风机似的,握着他把他的手烘干了,“而且也不脏——”   被谢松亭捂住了嘴。   谢松亭强行冷静:“别争了,你一会儿下去买点套。”   “嗯。”席必思左看右看,看他是没怎么生气这点,才笑说,“炖的排骨,你多吃点。”   摩挲一下他手腕的红痕,又说:“一会儿给你贴块膏药。”   “你也知道捆、得、紧、啊。”   谢松亭语气更凉了,抽手走人。   等走到沙发,碗筷已经摆好,就等他了。   谢松亭吃饭不说话,眼睛盯着汤表面浮起的油点发呆。   他怎么之前没发现这货道貌岸然的,前两天骚话一句接着一句,现在乖得像个三好学生,割裂得谢松亭还以为见了他的同款复制人。   脸被人一碰。   谢松亭一惊,回神。   他的脸最近被带着倒刺的舌舔过太多次,总觉得面皮都薄了一层,挨到另一个人的指尖时一烫,立刻红了。   “怎么不吃?”   席必思声音关切。   谢松亭应激了,下意识说:“我不要吃你的——”   席必思:“……”   谢松亭:“……”   他爹的,忘了现在不在卧室。   是真在吃饭。   草。   谢松亭:“你……你别和我说话,你让我自闭一会儿。”   席必思被他的形容可爱到了,笑说:“好。”   他这时倒显得清心寡欲,仿佛发情期时的老虎不是自己一样。   这顿饭在互相沉默中吃完。   席必思下楼买东西,谢松亭走向阳台,去找两只猫。   泡泡尖叫道:“你别过来!”   “怎么了?”谢松亭停下步子,皱眉。   贝斯发着抖,话都说不好了:“你现在浑身都是老、老虎的味道……我们害、害怕……”   谢松亭:“……”   泡泡:“我要出去,我不呆在家里了!”   一向很喜欢人类的贝斯也投了赞同票。   谢松亭无比郁卒,把两只猫扔出家门,猫碗猫水放在了门口。   两只猫窜得极快,远远地跑入小区的树林中,听猫群的动静,逸散的老虎气味把它们也惊了好几跳。   他把金乌血放在阳台,在阳台两个太阳花坐垫之一里坐下。   晒太阳。   腰还有点酸,但得益于蚕丝,的确比之前身体素质好得多,他没什么大事。   即使虎鞭有刺。   席必思一开始给他扎的马尾有点低了,发圈慢慢滑下来。   谢松亭余光瞥见,拿在手里。   是个毛绒发圈。   他很喜欢毛绒的手感,多捏了两下,身后长发披散到身前。   谢松亭看着头发想,要不要把这头头发剪了。   一开始头发越蓄越长是因为发病,而且头发长了可以轻易遮住脸,现在看到幻觉也不怎么……   谢松亭向前回想,突然想起来,是不是该看到席必思给他的幻觉了。   不知道席必思的幻觉是什么样的。   他坐在这里默默思索的空当,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自己家门口,塑料袋窸窣作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锁舌咔哒一声,开门。   来人放下袋子去洗了手,再提着袋子来阳台找他,不知道买了多少,沉甸甸的。   谢松亭愣愣地看着他。   此时下午,太阳落山,橘红的光照得皮肤失去本色,全融进自然光中。   席必思拉过太阳花坐垫坐在他身前,见他愣神,还沾着水的手一个张合,甩了他两滴水。   谢松亭没躲开:“满手是水,你别……”   席必思看他还是没怎么回神,又弹了两下手,说:“乖宝别动。”   这昵称不是刚起的。   这两天里有的。   谢松亭不想被这么喊,被他第一次这么叫的时候整张脸都红了,朝床里缩得更紧,强烈表示抗议。   被席必思抓着脚踝从床里拉出来点,反驳说我比你大三百多岁,叫你一声宝不合理么?   还哄他放松点,别那么紧绷,腿怎么一直发抖?亲一口……   谢松亭不动了,可还是下意识闭着眼躲水珠。   “……甩我干嘛。”   他这么坐着,盘着腿,垂着发,手里还捏着自己买的发圈。   表情有点嫌弃,身体却诚实地坐好不动。   乖极了。   席必思心都被他软得塌了一块,把剩下的一点湿在自己衣服上抹了,含笑注视他,说。   “给我的小树洒洒水啊?” 第43章 谁是骗子   小树不是真的树。   水也可以不是真的水。   谢松亭裹着毯子在沙发上躺下,挪了好几个角度,仍然消不掉身体里有什么在往外流的强烈触感。   假如他是动漫人物,那现在,他头顶的对话框里,应该是一团解不开的浮动黑线团。   谢松亭没穿衣服,裹着毯子就这么躺着,反正穿了也要脱,他懒得再换来换去。   倒是另一个人,在此期间乐此不疲地换。   现在是……   第三天晚上。   谢松亭掰着指头算日子,看席必思拿出窗花和灯笼四处张贴,才意识到年关将近,快过年了。   他躺着是躺着,但毯子不够长,露出一双满是痕迹的腿在外面晃。   席必思贴完灯笼,走过来握住他脚。   不冷。   就又去贴窗花。   席必思关照人时没谁能招架得住。   而且无比自然。   谢松亭刚觉得躺得不舒服,就被人递了台满格电的手机,看了一会儿视频看得嘴唇发干,又被投喂了一盘洗干净的提子,吃完被甜得嘴里发腻,席必思刚好经过,放下一杯温水……   明明席必思也在忙,但谢松亭完全没有自己被忽视的感觉。   贴得满屋子都红火了似的,席必思走到沙发,把谢松亭手里的金乌血珠子拿出来。   谢松亭被他捏着小腿肚揉了两下,舒服地眯起眼,问:“怎么拿走了。”   “外面放烟花,想看吗?”   “这边看不见,我倒想看。”   “我带你去看,保准儿能看见,视野还好。”   “去楼顶吗?”   “嗯。”   谢松亭说,好。   席必思要带两个坐垫,谢松亭拿下去其中一个,说:“一个就够了。”   我坐你怀里。   果然是保准能看见。   天台的锁席必思只是轻轻一拧,不知道怎么就开了。   夜风渐起时,谢松亭就这么和他挤一个坐垫,那人结实有力的腿夹着他的,手箍住他的腰,下巴放在他肩头,一点也不觉得冷。   远处的烟花炸开,离得很远,声音不大。   席必思抱着他,挨着他的头发和他说话。   “想知道我为什么变猫吗。”   “为什么。”   “怕你十年没见我都把我给忘了,先跟你培养培养感情,了解一下你的生活习惯。”   谢松亭笑出了声。   “笑什么。”席必思难得有点不高兴。   谢松亭轻轻挠他手背,说:“你那个幻觉,从毕业就开始一直跟着我了,阴魂不散的。拜他所赐,我就没觉得你离开过我。”   他说得很简单、很随意,仿佛过去十年是一只用手便能扇走的飞虫。   可腰间的手臂却收紧了。   “我要是能早……”   “没什么早不早晚不晚的。”谢松亭拍拍他的手,“现在挺好。”   关于过去十年,他很少提起。   谢松亭枕着他,知道他欲言又止什么似的,说:“不是我不想说,席必思,是没什么意思。”   “我每天、每天,做的都是重复的事,在这么个小地方窝了十年。有什么好说的?”   那时他处理自己的幻觉都够呛,哪还有心情应付别的。   他真说了,席必思又心疼。   所以谢松亭不爱提。   “而且你的幻觉继承了你的帅,”谢松亭岔开话题,说,“可惜摸不着,幻触的概率其实挺低的……这么想想可惜了。”   要是在往常,席必思会继续问。   今天他顺着谢松亭岔开了话。   “怎么就是我的幻觉了,明明是你的幻觉。”   “可幻觉是你。”   “那不是我。以后我找个法子看看能不能把它驱走。”   谢松亭仰倒在他怀里笑。   “又笑,怎么就这么好笑了。”   席必思抱着他,没辙地耷拉眼皮,是真不高兴。   谢松亭还没停下,仍在笑:“我也这么想过……我还问过毕老师……”   他嗓子还是不舒服。   即使润喉的银耳莲子汤喝了不少,这么笑起来,也还是呛咳。   “毕老师怎么说?”   “毕老师笑了,笑得好像我是个几岁的小孩,在说自己要造航空母舰。”   烟花越来越大,他们不再聊天,一起把目光投向远空。   灿烂的烟火在空中炸开各式各样讨喜的花形,并不一闪而逝,尾部的烟火流星般,很久才完全坠向地面,失去最后一点光亮。   颜色各异,声响也不太相同。   但都不断地、不断地盛放。   烟火结束得很快,席必思把他抱紧,询问说:“回去吧?不喝冷风了。”   谢松亭被他背在背上向楼下走,手里抓着垫子,逗他说。   “嗓子疼是因为我喝冷风喝的么?”   “警告你,我们在下楼梯,而且这小区的楼梯年久失修……”   “唉,”谢松亭叹了口气,“逗不了了,之前喊个猫咪都多高兴呢。”   他难得活泼点。   席必思笑了,抱着他腿颠了一下,立刻被人抱紧肩膀,贴紧了背。   他背上,谢松亭留的抓痕还没消,被人紧贴。   痛还在其次。   热得从脚烧到心。   谢松亭被放在床上时下意识去抱席必思,以为他又要来,说:“之前都按时睡,这几天熬夜竟然觉得不太正常了……”   席猫猫立大功。   席必思亲亲他的脸:“那现在睡。”   “不是说两周?”   “没事,好得多了,安心睡吧。”   谢松亭狐疑地打量他:“没骗我?”   “真没有。看,我现在人形维持得好好的,你休息吧。”席必思话锋一转,“你要是特别想,我当然却之不……”   恭。   谢松亭把自己埋进被子,当听不见。   席必思笑了笑,把金乌血放下,自己去了客厅,和席悦发消息。   【席必思:悦姐,有没有能回去的小玩意】   席悦的回答十分精准。   【席悦:回到哪,回去多久】   【席必思:高中,不确定】   【席悦:我找找看】   席必思收起手机,在黑暗里手撑下巴,默默坐着。   只要状态稍微变好,谢松亭柔和的辉光就会从身体里迸发出来。   比如他一点也不想让席必思为自己之前的事心疼,不想困扰自己很久的幻觉让席必思也困扰。   谢松亭不说。   他好像当自己是个封印,把凌乱的过往全部封在体内,期待时间能把那些化掉,就像之前十年惯常的那样。   他不想别人为他担忧,也不想别人为他心疼。   都太重了。   他好不容易变成现在的样子,所以现在的每分每秒都是好的。   席必思看着墙面。   他今天贴窗花,装饰屋子,在墙上某个地方发现道道抓痕,隐蔽地被斗柜挡住。如果不是自己挪开,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像谢松亭之前……控制不住自己留下的。   席必思刚来时,谢松亭说……   喜欢吃酸的、辣的、苦的。   但席必思和他住的这段时间,发现他口味比自己清淡得多。   之前说喜欢……   更像是用刺激味蕾的方式脱离扭曲的思维。   现在不需要这些,自然远离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幼时冬天被冻得太狠,谢松亭冬天非常爱喝汤。   喝完汤身体热得很快,整个人都是暖的,他抱着碗时下意识会弯一点嘴角,和平时的笑都不一样。   谢松亭总说席必思骗自己,可他自己也一样。那些难忍的狰狞过去,全在名叫“谢松亭”的骗子的谎言里。   只是窥见这一角,席必思都觉得心要碎了。   发情热没过去,但经过几天熟悉下来,席必思已经能很好地压制住。   他听着自己闷烫起来的呼吸声,终于在午夜等来了一条消息。   【席悦:找到了,我寄给你?】   【席必思:不,我们回去给你拜年】   【席悦:亭亭也来?】   【席必思:嗯】   【席悦:好】      廿八那天,刚好是席必思发情期第一周结束。   谢松亭坐在凳子上吃烤红薯,等席必思收拾行李去首都。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席必思没带换洗衣服。   首都那边他衣服多的是,等谢松亭到了,让家里的老裁缝再量身定做几套,普通的常服去了再买。   穿他的更好。   他提着双肩包矮身下来,咬了一口谢松亭手里的红薯。   谢松亭把红薯又递过去点,方便他咬。   从谢松亭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席必思垂下来点额发,搭落在眉弓,衬着他转折分明的、冷峻的眉。   来这这么久,头发也长长了。   谢松亭像摸猫那样撸了一把他的头发,从额头摸到后脑,听见航空箱里看着他们的贝斯喵道:“我也想要摸摸。”   这两位今天一早被席必思找到,从垃圾堆揪回了家,正无聊着。   泡泡不甘猫后:“那本大王也要!”   席必思看了谢松亭一眼:“不准摸。”   谢松亭:“嗯?怎么了?”   他一扭头,航空箱里的两位已经瑟瑟发抖着趴下了。   席必思又问:“为什么泡泡总是自称自己是大王,你这么叫过它?”   谢松亭没明白这又怎么了:“对,我叫的,我给他起的外号。”   “不准叫了,你还没这么叫过我。”   谢松亭:“???”   席必思也一脸不对。   片刻后,他说:“应该是发情期激素作用……嗯,你前几天都在床上,现在稍微一动,我就想让你只关注我……”   剩下的他不说了。   谢松亭好奇地打量他,握住他的手指抚平他的烦躁:“我只和你说话,这总行了?”   贝斯向航空箱深处窝了窝。   泡泡又翻了个白眼。   席必思:“嗯。”   谢松亭百无聊赖,突然想起之前两只猫的话。   不是说他身上有席必思的味道吗?现在看小猫没有应激。   是没有了?   他随口问:“你的气味还能随收随放?”   “不是随收随放,”席必思解释说,“让它们闻不到很简单,就像吹个泡泡,再把它们弄进去。”   谢松亭:“能把我也弄进去吗?”   “你已经在了,我也在。”   “?”   “不然出去吓别的动物一大跳。没发现这几天周围连虫子都少了很多吗?被虎味吓的。”   “发现了,但没想到是因为你。”   谢松亭说着,老虎本人已经低头蹭了他一下,说:“你又闻不到,这有什么,不喜欢吗?还帮你赶走别的动物了,免得吵你。”   “没不喜欢,就是我闻不见,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   马上要坐飞机离开这里,谢松亭思绪发散得很快,又换了个问题:“你既然有工作,那你工作的地方全是山海经里这些……神兽之类的?”   “有人。大部分地方都是人在运作,神兽数量不多。”   谢松亭眼睛亮了亮:“怎么进?像考公考编?考进去?”   “不清楚,我的工作和这些不沾边,”席必思想了想,“不过我认识的人有的很了解,你要是想在这种地方工作,我找她让你问问。”   谢松亭:“好。”   席必思看他解决一个问题,又不知道想什么去了,笑了一下。   找来的人……   你也认识。 第44章 我也归你   谢松亭在航站楼外下来时,不自觉地紧张。   双流实在太大了,只是和席必思手拉手站在人群里,他都有自己会走丢的错觉。   一双手从他身后捂上来。   “又看到幻觉了?”   谢松亭在他温暖的手心里点头,又摇头。   “看到了,但不是因为幻觉?”   席必思的猜测一向精确。   “嗯。”   “那我带你走,”席必思把他手握得更紧,带着他向航站楼走去,“抓紧我。”   过了防爆检查,进门找柜台,取登机牌,托运两只猫。   打包航空箱,补交运费,再去柜台办理交接手续,和两只猫崽挥别。   谢松亭:“吃的喝的都在,玩具也给你们每猫塞了好几个,贝斯托运过一次,你可没有……”   泡泡不以为意:“放心吧,别唠叨了,我都多大了。”   看它没有应激,谢松亭摸了摸它,才离开两只小猫,和席必思一起去安检口安检。   两个人一起挤在人群里排队的情况很新鲜。即使上次他们去商场,因为时间卡得好,工作日工作时间,人也不多,没有人挤人的经历。   席必思站在他前面,宽肩窄腰,正拿着两个人的登机牌看。   他突然回头,凑得很近,快亲上去一样和他耳语。   “像不像高中在食堂买饭。”   谢松亭下意识想后仰,但想起来后面有人,硬生生止住了。   他张了张唇,扫向周边,发现没什么人关注他们,才松了口气。   一转头,撞进席必思的笑眼里。   席必思把手放进他口袋:“没什么人看你。”   谢松亭接触到他的目光,微微定神,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不像,高中也没现在贴得近。”   “哪没有。”席必思把他拉到自己前面,从后面站近,几乎把他挡在自己怀里,“毕业那天去办手机卡,我不就这么站在你身后吗。”   谢松亭回想片刻,恍然:“……原来那时候记下的我的号码。”   “嗯哼。”   席必思讨要奖励一样贴了贴他的头发。   知道谢松亭不喜欢当众亲近,他在外面小动作不多。   上了飞机,穿过一众经济舱落了座,谢松亭才意识到,席必思买的头等舱。   他四处打量一会儿,说:“头等舱原来长这样。”   他第一次坐飞机。   谢松亭在位置上坐下,看了一会儿窗外。   他们出门时,下面阴云漫布。   随着飞机抬升,穿过云层,云上阳光大亮,骄阳似火,像是能赦免所有沉闷的、积压的过去。   他就那么静静地注视着景色,被另一个人握着手,结束了这场飞行之旅。   落地下飞机也一样的顺利,两人一人提一只猫,走出航站楼。   谢松亭和他一起在路边等车,突然说。   “席必思,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   “你不用送我什么贵的东西,我对这些……要求不高。”   能穿就行,能用就行,能吃就行。   他明明长了一张能把塑料袋穿成秀场时装的脸,自己的生活习惯却一向从简。   席必思听着。   “我想要……”   谢松亭看着远空。   首都的风很大,吹起他浓密绵软的长发,拂到和他站得极近的席必思身上。   “我想要和你记忆有关的东西。”   “什么?”席必思难得没明白。   谢松亭:“钱、奢侈品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   他认同毕京歌说的。   赤诚的爱才最奢侈。   有些人用了很久的旧物,不仅承载着物品的价值,还承载着情感的价值,假如丢了,就像丢了一块自己的记忆。   就像很多人不喜欢搬家。搬家过程中丢掉的物品不止记忆,也包括属于自己的那块空间。   许多年后回首旧室,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想要的是承载使用者记忆的东西。   对他来说,这才……   奢侈。   “你有用了很久但现在闲置的东西吗?”谢松亭问,“我想要。”   席必思:“好,到家了我给你找找。”   他们说话间,有辆车稳稳驶来,谢松亭不认识这什么车。   司机从车上下来,接过两只猫,说:“两位少爷,车到了,那我就先走了。”   谢松亭:“?”   席必思接过车钥匙开门。   来车通体黑色,车身外层的材料是肉眼看都能感觉到的顺滑,随着席必思按开门,车门蝠翼般向上打开。   谢松亭这才发现,这车只有两个位置。   ……怪不得司机要走。   司机不走人,他们坐不下。   席必思坐进车里看他还不动,催他:“发什么呆,走了。”   再不走旁边那男的眼睛都要贴你身上了。   谢松亭坐进车里,拉上车门,对着这车的安全带研究了半天。   竟然是四条扣在一个圆盘上的。   谢松亭:“……怎么这么像变身腰带。”   席必思:“谁知道,这车是管家买的,阿斯顿马丁女武神。他说这个贵,让我开着来接你,有排面儿。”   谢松亭轻轻一笑。   席必思看他心情不错,多说了两句:“不过可能还有个意思……再没人开这车,车都要在车库里发霉了。之前管家还买了台阿斯顿马丁,one77,二手血亏,卖不出去,不敢和我妈提,天天跟我嚎。”   “管家是人吗?”   “不是,是只大蜜蜂。最好别让他变原型,蛰到谁就不好了。”   车从首都国际机场出发,一路向市区内行去。   路上,席必思偶尔给他指个方向。   “我手边往外的方向再往前,就是东城区看守所,不过拘留所不在这边。”   “你挺清楚。”   “那可不,”席必思笑了,“之前在各个拘留所转悠,摸的门儿清。”   谢松亭:“你被拘留过?”   “嗯,小时候爱惹事。”   “比如?”   “比如……把人打了。”   “不碍事,”谢松亭放松地躺在车里,说,“我已经被套牢了,不会跑。”   谢松亭被他笑着伸手刮了一下脸,也噙着点笑。   他看向车窗外。   今天天气不凑巧,竟然开始落雨,雨刷将雨滴拨向两边,映出谢松亭沉静的脸。   到家时门口有人迎接,席必思说的管家撑伞在外面等,手里还拿着一把伞。   席必思接过来,是双人伞,便去另一侧接谢松亭,让管家先一步进屋了。   谢松亭下车,走入他的伞底,被他递来伞柄。   雨越下越大。   伞顶砰砰落雨。   谢松亭撑伞和他一起站在雨幕中。   他们的声音都在黑伞伞底,好像大雨中只有他们两个人,私密而安静。   “你带着发绳?”   “你不喜欢带就我带呗。”席必思拿手指耙梳过他的头发,“发膜我也带了。”   等头发扎好,谢松亭绕到他背后翻这人一直背着的双肩包,果不其然找到了那盒自己还没用完的发膜。   “考驾照了吗。”席必思突然想到。   谢松亭:“……没有。”   席必思揽住他的肩向前走。   肩头那只手在这风雨中依然温暖。   雨大,不断冲刷的雨幕打湿鞋尖、裤脚。   无人在意。   “要去考吗,考了就能开了。喜不喜欢这辆?你开肯定很帅。”   “过了年吧……好吗?”   “当然好。特别好。”   铁灰色大门在雨幕冲刷下愈发高了。他们走进门,又经过一段花草丰茂的大理石路。   平时花草该开的很好看,不过此时因为下雨,都簌簌飘摇着。   在以前他会对这些应激,几乎看到类似的场景,他都会想起幼时家里墙角的霉斑,思绪一落再落。   发病最大的痛苦不是痛苦本身,而是谢松亭有清醒的时段,但单凭自己的力量,另外一个自己他拉不出来。   可现在他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颗缺了个大洞的心里……   被人放了一盏灯。   走到屋檐下,谢松亭收伞打量面前的三层别墅,问:“这就是你的房子?”   “大概是……?”   “什么叫大概是。”   席必思把他手里的伞放进门口雨伞架里,再抬头时更靠近了,目光闪着,呼吸带着潮湿的雨水味。   谢松亭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有什么又没说,问:“又瞒我什么了?”   “这个房子……在法律上是你的。”   谢松亭:“???”   谢松亭语速很快:“房产赠与不是要被赠与人到场同意吗?你——”   席必思一指按在他唇上,笑说:“我是神,就算现在去看赠与协议,上面的签名也是你的字,字迹对比都认不出来。同意且到场的……也是你。我找了一只变色龙来帮我。”   “……”   不需要问他都明白变色龙能干什么了。   谢松亭木在原地。   席必思:“跟我上去看看吧。这里什么都归你。”   谢松亭木然地重复他的话:“什么都归我?”   “嗯。”   席必思补充说。   “我也归你。”      三层挑空的落地窗,不难想象晴日时这里多么阳光灿烂。   谢松亭扫过开放式厨房和客厅中的沙发,选择了先进卧室。   卧室里散发着一股凛冽的木质香气,简洁干净,一应俱全。随手拉开衣柜,便装整齐的排列着。打开抽屉,里面放着家庭常备药品、基础的剪刀螺丝刀工具,分门别类。   这时首都早已供暖,脚下的木地板都散发着暖意。   谢松亭在一盆龙舌兰下面发现两只小虫。   “它们在聊什么?”   “聊……下雨了。”   从进了门,谢松亭就显得木木的,没反应过来似的,难以消化。   席必思:“我想让你看的不是这间。”   谢松亭被他带上了二楼。   二楼也有一间卧室,但和一楼色调完全不同。冷灰色墙漆,墙面上挂着一架同色的自行车。   连床单都是石墨色。   黑沉黑沉。   谢松亭走到床边,摸到床上手感极好的真丝床单,还没站定,就听身后人快步过来,接着自己被一个抱举,扔在了床上!   他被突然的冲击摔蒙了,只来得及转身,被另一个人压上来。   身后那人拉开他的羽绒服拉链,动作流畅地剥他的衣服,语气却无比轻柔。   “摔疼了没?没吓着吧。”   之前一周谢松亭都在这样的突袭里度过,并不抗拒,抬手方便他脱,问:“发情期?”   “不。不是。”   谢松亭捏着他的耳垂,问:“不是?”   耳朵整个红了,在他的揉捏下发烫。   谢松亭身上这件家居服穿了很久,领口开得很大,露出雪白的肩头和锁骨。   上面还有另一个人留下的印痕。   席必思埋在他肩窝深吸口气,说:“我想很久了。从装修这栋房子那天开始就在想。”   “嗯?”   却没得到回答。   想贴近的念头太过强烈,语言都在更其次,只剩下呼吸、粘腻的水声。   暖气源源不断。   外面一声巨响,天际粗壮的闪电轰击地面,大地震颤。   潺潺流水顺着窗角流下。   密闭的屋中,呼吸交缠,不怎么见光的身躯在石墨色床单上绽放。不知道碰到哪里,他腰背弓起,腿发着颤失声片刻。   滚烫的眼泪被另一人舔走,那人轻笑,说。   “想这床单特别、特别衬你。” 第45章 未接来电   谢松亭从床上醒来时头脑昏沉。   他坐起身,头发散着,神色倦怠,假如忽略面孔,真的很像条孤魂野鬼。   谢松亭半眯着眼去摸自己的发绳,摸到另一个没穿衣服的家伙——   席必思还在睡。   感知到他的触摸,那人在睡梦中也迷蒙着回应了,抓住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又睡过去。   谢松亭难得看他起的比自己晚,就这么坐在他身旁,看了他一会儿。   “竟然不亲我。”闭着眼的男人长臂一伸,把他揽进怀里,嘟囔了一句。   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醒了。   “老爱咬我,不亲。”   谢松亭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靠住他,阖上眼。   “这次不咬,再说了,你不也咬回来了。”   “舌头疼。”   “嗯?伸出来我看看。”   “一边去,没刷牙……”   谢松亭挡他的脸。   这人在他手心里亲了一下,问:“还不高兴?明明昨天叫那么好听……”   这话像根长杆,把两人之间仅剩的薄纱也挑开了。   谢松亭像被人拉着明晃晃站在太阳底下,却一丝反感也没,低声威胁说。   “要是还在那边住,我已经拿烟灰缸砸你了。”   他说的很多话席必思只过个耳朵。   虚张声势罢了。   “真想要烟灰缸?我让管家去买。对了,打我记得用力,不然我怕自己爽到。”   “……席必思!”   席必思低笑,又亲亲蹭蹭地把他抱进怀里。   这个早晨安静无比,周围浮动着草木的香气,谢松亭在他怀里找个位置躺好,闻到被单上洗衣液的味道。   窗帘没拉实,露出的一角光斜照进来。   温度湿度都刚好,智能家居发出微弱的声响,四周静谧得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另一个人的呼吸。   原来……   原来他的生命里竟然有这么一天。   席必思像能通他灵一样,说:“以后还有很多个今天。”   “嗯。”   谢松亭闭着眼,困倦地蜷起来。   席必思已经下床穿衣服去了。   过了会儿,他又走回来,在床边坐下,拽他的被角:“还不起床?懒虫宝宝,动一动。”   “困……别拉我被子……”   谢松亭抱着被子不放,苍白的身躯全掩在石墨色的被褥里,赖着床,就是不起。   席必思其实很爱看他这么和自己耍赖。   但再不起饭都凉了。   “饭好了。”   “不想吃。不吃。”   谢松亭脸埋在被子里,连借口都懒得找,接着闻到了饭香。   是阿姨把餐车推过来了。   席必思用手勾缠他的发丝,看他明明已经醒了,就是犯懒不想动,没怎么思考便矮身过来。   “你干什么……喂!啊!”   席必思把他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身后的尾巴缠上餐车扶手,拉着餐车下楼。遇到楼梯,尾巴直接变长,麻绳一样捆了餐车一圈,背后长眼睛似的带下来。   谢松亭被他抱着向楼下走:“这家里不是还有别人吗……!你放我下来!”   “没了。除了刚才那个做饭阿姨其他都被我赶走了。”   “……发什么神经?赶走干什么?”   但挣扎的力度变小了。   席必思暗笑。   “碍事。都在这还怎么抱你下楼玩儿。”   “席必思,你挺有做昏君的潜质。”   “昏君多美人,我就一个,他还赖床,我哪儿昏了?”   “……”   谢松亭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槽他大清亡了,还是槽他美人赖床,憋屈地闭了嘴。   席必思走到一楼落地窗前,把人和餐车一起放下。   谢松亭用被子把自己裹好,在短绒地毯上滚了一圈:“沙发呢,昨天晚上还在。”   “也碍事,挪走了。”   “……这家里什么才不碍事?”   “你和我。”   “……”   谢松亭一闭眼一睁眼,这人已经又变回老虎,在他身边趴了下来。   上次变原型是在野外,夜里,即使谢松亭视力再好,也看不太清楚。   这次就不一样了。   巨兽的皮毛油光水滑,虎纹交错,在阳光上稍微一照便发着暖,走过来打着呼噜舔他的脸。   因为老虎太大,谢松亭视线里全是舌头和虎嘴,他去挡,还蹭到了尖齿,立刻感觉到老虎克制地收嘴。   “给你舔舔,别躲嘛。”   “我被子!”   “放心吧,这地方外面有阵法,你就算脱光了也看不见。”   他现在也没衣服!   见谢松亭卷着被子要起来,老虎一爪把人按住了,眯起眼道:“之前你说的让我舔,不算数?”   谢松亭被他的肉垫按住被子,也按住一片胸膛。   他脸立时红了,下意识去掰席必思的爪子。   掰到一半,手感又特别好。   于是不掰了,躺平任舔。   只是偶尔,这阳光灿烂的落地窗前溢出几句抱怨。   “轻点,轻点,要被你舔得脱层皮了!”   “喜欢你才舔你嘛……怎么不说话,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但是轻、轻点……疼……”   对方一点改正的迹象都没有。   谢松亭火了,吼他:“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倒刺吗!席必思!你有毛我没有!”   “好好好,我轻点我轻点,真的轻点,别生气……”   但舔过去会漫过一片红,特别美。   席必思没敢说。   整个午间,谢松亭都和老虎呆在一起,他一旦有稍微走远的趋势,就会被尾巴缠住带回席必思身边。   连拿衣服都能用尾巴代劳。   还能说什么呢。   谢松亭也想长一条。   吃过早午饭,席必思变回人形做俯卧撑的时候,谢松亭正在二楼卧室,在席必思包里翻找自己响铃的手机。   他拿出来一看,是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谢松亭原本想挂断,但想了想,去楼下找了席必思。   这人穿着无袖T恤,正单手撑地,动作标准地撑起身体。   谢松亭攥着手机走过来,在他腰上坐下了。   席必思顿了顿,继续做俯卧撑,问:“怎么了?”   谢松亭整个人随着他的动作幅度轻微起伏,感觉有点不稳,撑了一下他的背,盘起腿。   “有个电话,犹豫要不要接。”   “谁的电话?”   谢松亭把手放在他薄薄的T恤上,隔着背按住他背部肌肉,因为发力,正硬着。   他很焦虑,所以想和席必思紧贴的欲望变强了。   谢松亭:“我妈。不知道接了该怎么说,不然不接了?”   电话铃声还在响。   席必思:“她一般都说什么?”   “担心我找不到工作,担心我没耍朋友,担心我烂在家里……不过临近过年应该会加一条,担心我过年不回家。”   谢松亭干巴巴地又说:“可能也不用担心……我这十年没回过家……”   “接吧,有我呢。有什么说不好的我给你补充。”   “千万别,我怕她接受不了。”   电话在这时停下来,不再拨号。   谢松亭松了口气,刚想从席必思腰上下去,手机又响起来,又僵硬地坐了回去。   “你不都打算告诉她了吗?”席必思笑着趴下来,转头看他。   “告诉她什么?”   “不然平时接电话你紧张什么?”   谢松亭转了九十度,在他背上躺下来:“偶尔觉得跟你谈恋爱也挺烦的,怎么想什么你都知道……”   他的发丝从席必思身上掉下来,痒痒的。   席必思翻身,让他从自己背上滑下来,刚运动过的身体冒着热,把他抱紧了蹭他颈侧:“快接,再不官宣我真要被你急死了。”   “接完再亲——”   还是接了。   在那边说话之前,谢松亭率先说:“妈,初二我带人回家。”   “啊……啊?”那头李云岚的声音有些恍惚,挺难得,“谁啊?女的男的?不是你的幻觉吧?”   谢松亭:“……”   席必思憋笑憋得发抖,毛茸茸的短发在他颈侧蹭来蹭去,像只不听话的猫。   谢松亭:“不是,活人,男的。”   李云岚:“哦、活人……”   她如梦初醒一般:“男的?!”   谢松亭:“嗯,嗯……”   李云岚沉默了会儿,说:“也、也行,你喜欢就行……你真要回来过年?”   谢松亭没想到她答应得那么简单,而且第二个问题竟然是确认自己回不回家。   他几乎立刻明白了李云岚为什么会这么问。      经历了高考结束,大学劝退,那年十一月末十分萧瑟。   某天,谢松亭去咨询室,偶然间按错,拨通了李云岚的电话。   他没发现。   他从心理咨询师的咨询室出来,拒绝了咨询师让自己去精神科的建议,走下楼时,刚好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去拿手机,才发现两个小时都没挂断的电话。   李云岚匆忙赶到,眼睛通红。   攀市到蓉城,车程两个小时,她手上洗碗用的袖套都没来得及摘,二话不说走过来,给了他一巴掌。   谢松亭被打得偏过头,捂住脸,一声不吭。   他闻到手套上洗碗水的味道。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谢松亭转回头,轻轻地问。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把我治好吗?”   少年人身躯单薄,声线发哑,该是个好学生的样子。   他的头发在过去几个月长得很长了,盖住眼睛,也盖住细碎的表情。   如果谢松亭的生活是一块布,复杂的家庭关系把它撕裂,那么母亲的爱就是线。   无数根密密麻麻的、缝织的线。   这些线把他的生活拉扯着,密密麻麻地缝补上。   可这线在她说自己是捡来的那天……   绷断了。   他问完这句话,李云岚看着他,像看一条养不熟的狗。   谢松亭没想到她先服软,但她服软了。   “你跟我回家,我……”   “不。”   “别不听话,我们回家再想……”   “你爱我吗?”   “什么?”   李云岚愣住了。   谢松亭心里想,她说一句爱我,我就跟她走,之前的我全忘掉。   可直到最后,也没人说一个和爱相近的词。   可能刚从咨询师的咨询室出来,谢松亭没能控制好自己的倾诉欲,继续说:“……可我爱你。”   妈妈,我不在意这个世界是不是烂透了。   可我在意你是不是爱我。   如果真的爱,为什么说不出来呢?   你说我是你捡来的那天,是不是也曾快意过?   是不是在你肩上的包袱太多了,甩掉一个更好?   “别管我了,你回去吧。”谢松亭带着脸上的巴掌印和她擦肩而过,说,“现在回攀市……你还能做个晚上饭。”   他没留李云岚。   他的租屋很小,两个人住不下。   他其实相当想念家里那棵龙眼树,也很想念两只喜欢吃龙眼的小猴,更想念后山那眼清澈的泉水。   可他在明确地被再次接纳之前,不敢回去了。   而且李云岚的眼神实在……太过疲惫。   只是看她一眼,他都觉得自己是她的负担。   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之后十年,每次临近年关听见烟花声、爆竹声,他都会梦见李云岚。   梦见那双总是在干活的手,梦见那脸上疲劳的沟壑,梦见那微微下垂的、不悦的嘴角。   梦见他的妈妈。      “……嗯,我真要回来过年。”   “你那病,你和人家说了吗?”   “说了,他就在旁边,你和他打个招呼?”   “不、不了。过年来再说吧,我、我还要做饭。”   “……现在下午两点了,还要做饭吗?”   “啊,不是,我养了几只鸭子,该去清鸭房了。”   “那我挂了。”   “嗯、嗯。”   谢松亭放下手机,问:“想听我以前的事吗?”   席必思放在他后腰的手紧了紧,低声说:“你说我就听。”   谢松亭眼睛贴着他脸颊,把眼泪蹭在他脸上,声音发哑:“说一句爱我吧,我全都告诉你。”   说一句爱我吧。   唯一一个完全接纳我的人,说一句爱我吧。   不怪他一开始面对这个人时如此手足无措,因为席必思的出现太过梦幻了。   他来那天,高烧的谢松亭听见了自己烧沸血液的心跳。   他以为那是因为发烧。   今天才知道不是。   原来真切的爱是不惜十年也要到达的承诺。   是事无巨细的陪伴。   是此时担忧的、怜爱的目光。   有了这个,别的他再也不介意了。   今年他要带席必思回家。   “谢松亭,不哭了,我爱你。”   席必思用鼻尖轻蹭他,吻他的眼泪,也轻轻顺他的背,防他呛咳。   “不哭,我最爱你。”   在以后不计其数的日夜里。   埋在他胸前的人声音很低,以席必思的听力也听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谢谢。   他说……   谢谢你,让我看到被爱的世界。 第46章 Fluffy   谢松亭流眼泪一向安静。   他闭着眼睛,整个人像渗水的神像,水珠一滴一滴向外溢。   等到水不渗了,也就哭完了。   谢松亭在他肩上T恤上蹭掉眼泪,声音有点哑:“你想从哪听。”   席必思:“哪儿方便从哪儿听。”   他说话时指腹按在他耳侧,双手捧着他的脸把他的眼泪擦干,又说:“今天大年三十了。”   “嗯?”   谢松亭从他手心里抬头。   “明天去见妈,昨儿不还问我买什么吗?”   谢松亭大脑空白,想起他们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去逛街买年货和礼物:“悦姐喜欢什么?”   “活这么久,她什么都见过了,其实你人来就行,买什么不太重要。”   谢松亭立刻纠结起来:“那现在出门?我怕时间不够我们逛的。”   “晚上下雪,多穿点。”   谢松亭着急出门,从他怀里起来,去了二楼找衣服。   席必思目送他上楼。   慢慢来。   不着急说。   他有很多时间听。   过年了,开心点。   想想给岳母送点什么东西,想想怎么见家长。   那些固执的过去,以后他们一起慢慢消化。      谢松亭最后挑中了一只超薄冰瓷杯,初入手时比较凉,茶水一进便有种融融的暖意,圆润的杯身上刻着字画,精致可爱。   席必思在后面点头,递卡:“这不错,我妈没有,包起来。我付吧,你那点儿钱不够塞牙缝儿的。”   谢松亭学乖了,没拦他,说:“我像不像被你包了?”   席必思刷卡签字的手都笑抖了:“嗯,就包你一个。还想要什么?我把这层楼的都给你买了。特喜欢给你花钱。”   谢松亭看了他半天,没看到他的耳朵和尾巴,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能拽尾巴了。   今天年三十儿,商场里到处是红红火火的春节装饰。福字对联灯笼,鞭炮鲤鱼元宝。   年货和礼物装了一个购物车,两人推着一起下车库。   谢松亭被商场里的暖气蒸得脸蛋发红,惬意地站在席必思身后。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看着席必思的卫衣兜帽,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脸埋进他柔软的卫衣帽子里。   他们还是第一次一起坐电梯。   席必思握住他手指把玩,说:“这要不是在外面我就扑你了。只许州官放火。”   但他听话。   谢松亭不喜欢在外面过多接触,他就不动。   谢松亭埋着脸无声地笑,身体的震动随着拥抱传过来。   出车库时,外面果然如席必思所说落了雪。   谢松亭把车窗降下来,伸出一点指尖接雪花。   北方的雪和蓉城完全不同。   蓉城的雪按粒算,首都的雪按片算。   雪大风大,行人像滚圆的动物在风雪中蠕动。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片棉花糖似的,有些吹入车内,挂在他头发上,被车内暖风一烘,融化了。   席必思打开车载频道,听主持人说哪个路段最堵。   宾利跟着车流缓慢地挪动,主驾的人伸过来一只手,把他的手握住了。   谢松亭揿上车窗,说:“你真能忍。”   手心的温度和往常不一样,之前的一周多谢松亭每天和他待在一起,自然知道他这是发情热还没过去。   赶上下班高峰,车堵在路上不动。   席必思握住他的手紧了紧,在一片霓虹灯中偏头看他:“我那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变态,本来就发情期了,不想你难受。”   谢松亭:“还行。”   “什么叫还行?”   “就是你可以……”谢松亭眨了眨眼,“再过分点。”   “……”   “不是现在!这……唔,这还在高架上呢!”   “车都堵死了让我亲两口怎么了?这路况起码半小时咱动不了!惹我还不让我……”   谢松亭又笑又躲地被他按在车窗上亲,被亲得满脸通红耳朵发烫,交错的呼吸里全是热气,又暖又痒地发麻。   那人的手掐着他腰往里摸,磨了他嘴唇两下,最终却理智地停下了,说:“你就气我吧。”   谢松亭奇道:“我怎么气你了,你那尖牙都快把我嘴啃破了,我不也没二话么?”   “等回家的,等回家我咬得你满身牙印。”   席必思恨恨地坐回去,拉他的围巾挡住腿。   谢松亭从副驾靠过来笑:“别那么宝贝我,含嘴里怕化了形容你都是轻的。”   席必思空出一只手摸他头发。   他不接话。   他本来没打算那么快,要不是发情期,估计现在俩人还卡在一天亲几回的纯情阶段。现在猛地往外大跨一步,他怕谢松亭感觉不合适。   虽然蚕丝给了谢松亭一副好身体,但累也是真累。   他怕谢松亭不舒服。   谢松亭像能看出他想什么似的,说:“我惦记你很久了。”   他垂着眼,手指尖在车门上轻敲:“没觉得你哪不好,感觉不好我会说的。”   “谢松亭。”   “嗯。”   “我现在特想去雍和宫再拜拜,之前去拜过姻缘,没想到忒灵。”   谢松亭笑得缩成一团,说:“好多神仙不是比雍和宫年纪还大吗,怎么不见你拜山海里那些。”   “都是活的,互相认识,拜着有点儿……奇怪。”   谢松亭又笑。   车流缓缓动了。   他调了一下椅背,向后微微靠住,在将近年关里向前回想。   一个月前,他还觉得席必思肯定会离开他,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而已。   可没想到短短几周,生活天翻地覆。   他觉得做梦时就咬一下唇。   席必思尖牙的力度似乎还残存一点,微微发烫。   谢松亭回神,说:“忘了和我妈说了,没告诉她初几回,我给她打个电话。”   “咱妈有微信吗?”   “没有,你要加她?后天不就去看她了,到时候给她手机弄弄。”   “行。视频最近不更新了?”   “不更新了,过年不想剪视频了。对了,怎么猫还没回来?”   “让司机带去洗澡吹毛剪毛了,俩小东西忙着呢。贝斯那再不剪老打结。”   “嗯。”   好不容易回到家,已经接近晚上八点,席必思在开放式岛台上热点买来的速食,谢松亭抱着一杯热水在沙发上看电视——   这沙发被席必思丢进储物间,见谢松亭要坐,才又给搬回来的。   看的海绵宝宝。   席必思端着盘子拿着啤酒过来,在他脚边坐下:“来吃点。”   他在家就是一件无袖黑T,结实的肌肉让谢松亭下意识想摸摸,也真去摸了。   “好摸么?”   “嗯,练得真好。”   “以后跟我一起?”   “我再考虑考虑……”   “懒虫。”   谢松亭摸了摸自己额头,确定温度:“怎么还没喝就像醉了。”   席必思喝了一口,说:“我看你今天都挺醉。”   谢松亭也从沙发上坐下,和他肩挨着肩,看电视里的红色大螃蟹:“就……突然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之前我总觉得你陪不了我多久,只是偶尔路过我而已。”   席必思挑起眉:“我可真是大善人。”   他左边的断眉挑起弧度,谢松亭离得近,想摸也就摸了,笑说:“嗯。”   谢谢你用寿命的方式绑定我。   这样直白的方式,比其余方式都动人。   喝空的酒罐被放在一边.   这里的沙发比谢松亭租屋里的大得多,也更方便施为。   他被人啄了两口,一连串地讨要奖励。   “只喜欢我。”   “好。”   “只准爱我。”   “好。”   “别乱想,也别害怕。”   “好。”   “我的。”   “嗯。”   “我一直陪你。”   “嗯。”   醉了吗?   其实没有。   一听啤酒能醉成什么样?   谢松亭被他叼着唇细细密密地亲,摸着他的头发喘气,心想真是猫,又舔又咬的。   要求逐渐变得仔细。   “微信名字给我改了,你看谁备注男朋友备注本名的?”   谢松亭笑了:“好。”   “以后每天亲我,你主动点。”   “好。”   这人满意了,抱紧他说:“谢松亭,我爱你。”   “嗯。我也是。”   “真想每天说一万遍。”   “不说别的了?”   “啧。这才多少个字。”   席必思不满意他的回答,又去蹭他,鼻尖从耳垂蹭到肩头,嗅着他舔咬。   谢松亭:“有那么好闻吗?”   席必思:“全是我的味儿,你说呢,喜欢死了。”   他很兴奋,抓着谢松亭闹到很晚才停,把之前堵车时说的执行了个遍,咬得谢松亭浑身泛疼。   结束之后席必思不和他挤沙发,自己睡在地毯上,像守着他的大猫。   自己家,想睡哪睡哪。   谢松亭把他拿来的剩下两听啤酒喝了,迷迷糊糊从沙发滚到地上,滚进席必思怀里,闻到他身上和自己混合的酒气。   电视还在放海绵宝宝。   章鱼哥尖叫着骂海绵宝宝这个上班不要工资的工人阶级内鬼挤占他的生活。   谢松亭把电视关掉。   窗外大雪纷飞,房子里只剩两人的呼吸。   困得半昏迷的男人清醒片刻,本能地抬手摸他柔滑的长发,将鼻尖掩进他发里。   谢松亭半趴伏在他身上,懒洋洋的,没躲,低头吻他一下。   席必思似乎酝酿着想回吻,酝酿途中,又睡了。   谢松亭摸过手机打开,笑得很顽皮。   难得。   他微信置顶是席必思,也确实只备注了个朴素的人名,不知道席必思什么时候看见的。   比起昵称,他更喜欢席必思的名字。   谢松亭思来想去,把备注改成了个单词。   Fluffy。 第47章 体检报告   大年初一早上,两人驱车去席悦所在的地方。   路上车流众多,乌乌泱泱,成群成片。有些着急的司机狂按喇叭。   不过不包括席谢两人的司机。   两只猫已经洗好澡剪好了毛,和人一起去拜年。   泡泡从没这么干净过,趴在谢松亭怀里舔爪子,想把身上浴液残留的香味用口水舔掉。   贝斯也想挤到谢松亭怀里去,被席必思拎着后脖颈提进自己这边。   贝斯不太高兴:“我想去那边。”   席必思:“你太重了,呆着。”   贝斯死鱼眼看他。   主打一个听了,但不同意。   什么是坏家长,这就是坏家长。   谢松亭伸手过来摸摸贝斯脑袋,解释说:“腰不太舒服。”   泡泡听了,也乖乖从谢松亭腿上下来。   贝斯郁闷地趴在席必思腿上,尾巴一甩一甩,打他的手。   它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小声问:“是不是都怪你?”   始作俑者捏住猫嘴,说:“甭多嘴。嘴长这么大是让你吃饭的,不是让你说话的。”   贝斯扭头想跑,但跑不出去,啊呜啃了他一口。   泡泡仍然对老虎的味道有心理阴影,此时一句话也不接。   谢松亭:“我没聋。”   席必思笑着亲亲他下巴,说:“之前不是要我用了很久的东西吗,我想好了。”   “这么快?什么?”   “放我妈那了,一会儿我过去找找拿给你。”   “好,是什么?”   “保密,你期待一下。”      两人到了门口敲门,席悦开门见是他们,噙着笑过来抱了抱谢松亭,拍了一下席必思的肩。   她穿着一身休闲的杏色高领毛衣,简单的黑色长裤,红色头发在后面松松挽着,看着很温柔。   “新年好,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这是谢松亭。   “亭亭快换鞋进来吧,后面跟着的那个也记得带上门。”   “悦姐,我屋没人动吧?”这是席必思。   “谁动你那些犄角旮旯的,要找什么?”   席必思不说是什么,握了握谢松亭的手让他别紧张。   谢松亭想说自己没紧张,这人已经径直往屋里去了。   看见贝斯,席悦说:“贝斯,这么肥啦?这是泡泡?”   贝斯翘起大尾巴蹭她,亲热得很:“奶奶!”   “乖宝。”   谢松亭在旁边听着,脸有点热。   被席必思喊多了,他差点应声。   泡泡初生猫犊不怕虎,问:“怎么你也听得懂猫说话?”   贝斯不太满意:“你该叫奶奶!要有礼貌!”   泡泡:“才见一面就叫?!”   “我是猫科。不要吵,两位小朋友,”席悦带着两只粘人精往里屋走,“去里屋玩吧,给你们准备好了零食和玩具。亭亭你去阳台茶室先坐着。”   “好。”   两只猫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地跟着去了猫房,沿路掉了一堆毛。   不一会儿,席悦把两只疯玩的猫留在猫房,自己出来。   她果然很喜欢那只薄瓷杯,顺带让找东西的席必思找到之后拿茶叶来泡,自己则和谢松亭对坐在茶桌的蒲团上。   席悦上上下下看了谢松亭一会儿,说:“亭亭,终于来了。”   谢松亭不好意思地捏紧了袖口:“阿……”   “叫我什么?”席悦扬眉。   她和席必思不愧是母子,有些细微的表情很像,比如此时揶揄的、含着宠爱的神色。   谢松亭改口:“妈……妈妈。”   他说出口时控制不住地恍惚了一下,又被席悦亲热欣喜的口吻拉回来。   “好宝宝,”席悦把早已备好的红包推过来,“给,改口费,里面还有一个小玩意儿,你们回去看着玩玩,思思也有。”   谢松亭拿起红包,摸着很薄,才放下心来,问。   “小玩意?”   “是个小纸人,让他告诉你能干什么吧,”席悦看他摸红包查看厚薄的动作,笑说,“是不是想我会跟闻听一样给你很多钱?”   谢松亭默默点头。   “塞不下,”席悦挥挥手,“一万块这红包装下都够呛。别说别的了,以后给你的东西多着呢。”   “悦、妈,您和席必思都给我太多了……我……”   “这怎么一样?”席悦微讶,“他是十万块给你一块钱,你是一百块给他一块钱,你们俩都是一块钱,可这一块钱一样吗?”   谢松亭:“可我连一块钱都还没给他……没给你们。”   “小傻瓜。”席悦笑了,“他就是想让你欠着呢,你还不起最好。那小子知道你心软,知道你以后会还,他给他的,他这是投了个必中的标。”   见谢松亭还是不说话,席悦招招手。   “来妈妈这坐。”   她姿态熟稔,仿佛一早就和谢松亭相处了很久似的,把人拉过来,塞了杯热茶给他。   “亭亭,妈知道你去心理咨询了,咨询师没对你说过吗?你已经很棒很好了。”   谢松亭:“说过,但是……”   席悦不赞同地打断他:“但是什么但是?要是换一个人十年都听到奇奇怪怪的动物声音一直睡不好觉,还总是看到幻觉,能站到我面前我都得夸一句牛人。你还不够厉害吗?”   “再说了,亭亭,”她不让谢松亭说接下来的话,“你要是真想同等地还他,那不该先考虑把自己变成一万块吗?对不对?”   谢松亭思考一会儿,点头。   “好孩子。”席悦眉开眼笑地拍拍他,“而且还有件事。”   “什么?”   “我得给你道歉,”席悦说,“一开始联合他一起骗了你,对不起。”   “妈,不用,”谢松亭摇摇头,“我今天来这叫您一声妈妈,就是因为不在意这些了。”   “话是这么说,该道的歉还是要道的,你不介意和我助纣为虐是两回事。先不说我对猫毛不过敏,听到他出车祸的消息,你那时候很难过吧?”   她说助纣为虐,不知道戳到谢松亭哪个笑点。   谢松亭笑了。   饶是席悦阅人无数,也被晃了一下。   她心里叹息,想,那小子何德何能啊。   席必思找完东西回来,除了茶叶,还拿了一沓报告一样的东西。   谢松亭:“这就是要给我的用了很久的东西?”   席必思把茶叶放下,在他对面坐好,认真地说:“这不是,但这你也要看。”   谢松亭:“?”   他从席必思手里拿过来翻阅,发现是一份详尽的体检报告。   从头到脚,甚至恨不得把一个人有几根白头发都写出来。   席必思:“我的体检报告。幽门螺旋杆菌,HIV,艾滋,梅毒,乙肝,支原体,衣原体,淋球菌……”   谢松亭:“???停。停。”   他垂头翻阅,发现所有的检测结果都是阴性才松了口气,时间就在席必思去找他之前。   日期新鲜,信息详尽。   体检人身体健康、功能全面。   谢松亭想了想:“这……我也去做一份?”   席必思又笑又乐地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倒茶温杯。   席悦:“今年我也没去定时体检,到时候亭亭和我一起吧。”   谢松亭:“在首都吗?”   席悦:“这都是后话了,忙完过年这两天。最近我得去抓年。”   谢松亭:“抓年……?”   席必思在旁边帮着解释:“年兽。现在不让放鞭炮了,这群家伙过节又不受天条约束,到处乱窜。要是我们不抓,新年可有警察们受的。”   谢松亭看了席必思一眼,意思是,你不用去?   席必思无辜地说:“这不在我工作范围内。”   谢松亭想了想,又问:“那蚕呢?之前你一直在我这,谁去保护她?”   厨房里传来声音:“这儿呢!”   声音主人拿着一只梨啃了一口,拉开厨房的推拉门,说:“让我看看是谁想我啦?”   谢松亭在这之前想过很多次她的人形,但没想到……   是个小孩。   看上去十二三岁的青春期小鬼。   她扎着两个黑亮的及肩马尾,穿牛仔背带裤,很青春。   蚕手里还端着一盘水果切盘,把切盘放在茶台上:“刚切的,吃吧吃吧。请你们。”   谢松亭:“你怎么在这?”   席悦:“儿子不管老娘管,不然这小子怎么对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   席必思:“……”   蚕笑得开朗:“哈哈!席队原来是在家里吃瘪的类型!”   席必思悠闲地泡茶:“比在这学做饭的某鳞翅目蚕蛾科强。”   蚕:“你们食肉目猫科别太过分!要不是在这我就——”   席悦给了她一个脑瓜崩:“一视同仁,谁在我家蹭住谁去做饭。别仗着被砍了也能复原就乱造我的厨房,都等着吃呢。”   蚕:“TAT,你再教教我嘛,你站在旁边看就行。”   席悦起身向厨房走,说:“来。”   谢松亭也按着桌角要起身:“妈,我也想帮忙。”   席悦顿了顿,说:“那你和思思一起泡茶,之后在这房子里转转,认认门。今儿来拜年就不让你们做饭了,之后再来看我再让你们干活。有的是活干,别上赶着。”   蚕扭头指指自己。看,她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谢松亭笑看两人一起进了厨房。   席必思:“走吧?先把茶放这,带你去看我屋。”   谢松亭:“好。”   席必思的屋子屋如其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个大的空纸箱,纸箱里放着一块……   树皮。   树皮纹路复杂,像古时官员的缨带,发黄。   谢松亭:“这是什么?”   席必思探头过来看了一眼:“建木的树皮,算是猫薄荷。只对我们陆吾有用。”   “这些纸箱呢?”   “猫抓板。”   谢松亭拿起树皮放到他鼻子边:“也没什么用……啊!”   被席必思捞住腰按在地板上闻。   “都有你了还要这个干什么。投怀送抱了吧?”他笑。   谢松亭脸色泛红,见他只是克制地闻闻,才放下心问:“说好的有东西要送我,在哪?”   席必思把他拉起来,打开他身旁的纸箱,拿出来一台机器。   用布包着,主人很爱惜。   长方块,黑色,上面印着SONY的标志。   上下各有按钮,写着PLAY、STOP之类。   谢松亭观察片刻,说:“这是个……老式磁带机?”   席必思:“我用很久了,十几年前买的,高三那会儿老带着。D8DAT。”   他又翻出来一对耳机,看了一眼,说:“当时的耳机找不着了,现在这个是新款……来试试。”   谢松亭被他戴上耳机,接着这人按下按钮。   磁带机开始播放。   是……   是《Aqua》。   谢松亭有些讶异:“这首……不是没出磁带吗?”   席必思含笑看他。   这笑里含着很多话。   你怎么知道没出磁带?   你去找了。   那时候我说的一首钢琴曲你记到现在。   谢松亭拿头发冰滚烫的脸:“你先回答我。”   这掩饰当然很徒劳。   但很可爱。   席必思:“我特意找人刻录进去的,磁带盒封面都重新设计过,独一份。”   他拿下一只耳机自己戴上,抱着谢松亭听同一首钢琴曲,埋在他肩头嗅闻。   “你还记得,太好了。”   谢松亭靠着他,被老虎尾巴缠住脚踝,轻声说。   “你弹的,怎么会不记得。再说了,之前你是猫的时候,我不是放过吗。”   “你还去找磁带了,这不一样。”   “没找到。”   “那这个送给你。”   “好。”   “想把我也送你算了。”   “你不早就是我的了吗?”   “……”   “不许乱硬——”   一顿饭吃得很尽兴,蚕的手艺在席悦的监督下迈入中上水平。   走时蚕已经喝多了,和他们挥别时变回原形趴在席悦肩膀上——倒是还记得避免把席悦压死,把自己变小了点。   忽略她的十四条腿,这小姑娘像个大只的长条抱枕。   他们回到家时席必思才想起来自己没把磁带机拿回来,又开车去拿。   谢松亭拦没拦住,只好在家等他。   两只猫看上了正中央的沙发,玩得很高兴。   他就坐在玄关等人,也不开灯。   席必思一离开他,他就又有原型毕露的迹象。   好在席必思离开的时间并不长。   因为出去,男人回来时带着一身寒气,他视力极好,进门便看见谢松亭在玄关静静坐着。   席必思不高兴地问他怎么不开灯,蹲下来搓揉他的脸。   谢松亭被冰凉的手指捏着脸,困倦地咬他的手,被席必思向前一步吻住了。   谢松亭只来得及说一句你手这么冰,剩下的话就都被另一个人吃进喉咙里,除了唇舌纠缠的水声,一点儿不让他再发出响。   谢松亭要躲,想开灯,被他捧着脸往怀里拉。   虽然身高相仿,但体型上席必思完胜,整个把谢松亭罩住。他皮肤温热,到后来有发汗的迹象,滑得谢松亭总抓不牢。   席必思见缝插针地抓着谢松亭问,还冷吗,冰不冰,给你暖暖。   谢松亭长发披散着躺在地上,头昏脑涨地被他拖回来,牙一撮,把他下唇咬破了,骂了一句脏话。   那句脏话极富攻击性,尤其对男人,席必思却一点儿不生气,嘴唇受了伤还乐个不停,连带着躺着的谢松亭一起发抖。   还把血都喂给他。   谢松亭又推又挡,还是耗不过他,喝了之后说,罚你明天出去舔栏杆。   舔栏杆是甜的。席必思笑。别奖励我。   谢松亭气得踹他,自己脸色也跟着一变,忘了两个人正命运共同体着,又憋又怒。   席必思好声好气地哄,乖宝、亭亭、领导,胡乱地叫。   谢松亭说明天还要去攀市,很远。你别……   席必思说,妈给你的红包你没看么?除了纸人还有个传送符咒,从这到攀市的,过去用不了一分钟。   谢松亭最后一点担忧也褪去,说,抱紧点,我冷。   屋子里冰冷的浊气一点不剩。   这冬夜,也就这么依依偎偎、缠缠绵绵地过了。 第48章 大年初二   次日,谢松亭在席必思帮忙下学会了怎么用那张传送符咒。   至于红包里的小纸人,席必思没过多解释,只是让他先收好。   符咒生效之后,两个人身处的位置立刻一变,谢松亭打量着这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房间,问:“这是你的房子还是妈的?”   “民国那会儿就建了。有符咒的熟人也能用,类似安全屋。”   “之前贝斯跟我说你出任务会受伤,你会来这吗?”   “难免的,小磕小碰而已,它夸张了。”席必思口吻随意,“我倒不怎么来……托爸的福,咱们家是符咒大户,我有事直接就传回家了,他写的符咒多得能把咱俩压死。”   谢松亭和他一同出门,果然已经到了攀市。   他打开导航,这里离自己家还有一段距离。   席必思在附近摩托店特意问了有没有现货,店长说有之后立刻提了辆现成的春风摩托,招呼站在一边的谢松亭过来。   谢松亭接过他递来的头盔:“为了上个山买辆摩托,你不觉得有点大材小用吗?”   “大材小用?”   戴着头盔的男人歪了歪头,这么冷的天,他上身只穿着件防风皮衣外套,像名无头骑士——   是来这之前就想好了要买。   “给我岳母的拜年礼物,不好吗?她总不会一直住在山上,总得下山采买吧,这样下来不是方便多了?”   谢松亭怔神。   他昨天给席悦买礼物时,给李云岚的礼物也已经买好了。   买得贵了会被她说太贵,推三阻四不愿意要,所以谢松亭买了两管护手霜,一管一百多,打算告诉她是五块钱买的。   没想到席必思的这个更贴心……   但不知道李云岚会不会收。   谢松亭戴好头盔上车,座高不高,两个人又都是一米八好几的成年男性,轻轻松松撑住了地。   “后座有点窄……”   “抱紧我我们挤挤,出市区之后我提速。”   谢松亭抱紧他的腰,察觉他不太习惯地绷紧了,又很快放松,小小笑了一下。   路上谢松亭和席必思说了李云岚的习惯,席必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停在山脚下时,他们又提了两箱奶,再加上李云岚有膝盖疼的毛病,谢松亭去了药店,买了几盒盐酸氨基葡萄糖。   谢松亭从药店出来,摩托车上的人推开面罩,朝他吹了一声口哨。   谢松亭:“?”   席必思张开手朝他要抱:“美男,你戴头盔好酷。”   身后有店员八卦地探出了头。   “帅哥,你也很酷,”谢松亭把手里的药挂在他车把上,说,“不过不知道我妈接受程度怎么样,你一会儿到了……最好别这样。”   来见恋人的妈妈,该紧张的应该是席必思才对,可现在看,谢松亭才是更紧张的那个。   席必思一下笑了,戴着头盔蹭他一下。   头盔在谢松亭的大衣上轻轻滑过了。   “不担心,”席必思捏着他的手说,“我想了好几种法子讨好我岳母呢,到地方你看着就行了。”   谢松亭:“?”   于是又飞驰在冬季的寒风中。   进山只有一条路。   山路上还能看到鞭炮的碎屑,空气里有淡淡的爆竹味道。谢松亭从摩托上下来,沿着不太熟悉的柏油路向上走去。   他走时这里还都是土路,回来时已经铺满了新鲜的柏油。   仿佛能看到压路机将滚烫的、带着涩味的柏油压平,被人围观的场景。   周围的景观倒没怎么变。   即使冬季,攀市的山中也郁郁葱葱,间或夹杂着发灰发棕的落叶乔木。   家户也错落着,隔得比较远。   他和席必思一起走过几栋空房子,没有年轻人,也没有老年人了。   谢松亭走到家门前时,朱红漆门上已起了皮,他伸手想把那块最大的漆皮揪掉,却听里面门锁响动。   住在里面的人打开了门。   那片漆皮在他手中碎成渣子,谢松亭猝然和李云岚对上面。   她穿着一件水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围裙,戴着手套,上面还有血,像刚杀了什么牲畜。   她比十年前老了很多了,比以前相比皮肤更粗糙些,但眼神却很奕奕。   她竟先笑了。   在谢松亭长大的那些年里,她很少笑。   她看儿子呆若木鸡,说:“好呆的脑阔。”   谢松亭把手里提着的牛奶放在门口,弯腰抱住了她。   李云岚视线穿过他肩膀看到身后还有个男人停好了摩托车向这边过来,连忙换了普通话。   她满手的血,不好拍谢松亭,只好轻声埋怨道。   “我这满身血,把你衣服都染了。”   谢松亭这才收好自己的失态,但还是没松开手。   没事,我不嫌弃你,我……很久没看见你笑了……   “我……”   李云岚:“快放开我,让人看见这朋友还怎么耍嘛。”   谢松亭这才松开她,把摘下头盔的席必思拉过来,给两人互相介绍一下。   席必思笑眯眯地和李云岚握了一下手,说:“阿姨好,新年好,来给您拜年了。”   “先进屋,先进屋,你的摩托要不要推进来?”   “好。”   李云岚招呼两人向屋内走。   这院子很大,一百多平,偏左侧种着棵龙眼树。   此时深冬,龙眼树叶子发棕。   龙眼树底下有个案桩,用了很久,有几处已经开裂,案桩上是刚被拔了毛的鸭子。   席必思摘下手套去帮忙,谢松亭则拿起他的手套走进屋子,再把牛奶、药、护手霜拿进来。   这一点时间,外面的两人已经聊起来了。   “阿姨,这您自己养的?这么肥!养得真好。”   “是,是,这鸭子我固定卖给山下的饭店,养得不肥人家不收。”   “我帮着剁了?看您还有菜要炒。”   “你会做饭?”   “会,我妈教的。有段时间她还把我送到我们那五味居,跟着掌灶师父学。”   “你厨艺很不错?”   “您今天让我炒,我保准让您吃个新鲜味儿。”   “那鸭就交给你了。你们来得太快啦,刚杀了鸭子就听见摩托响。是坐飞机来的?”   “嗯,可快了。您放心,我和亭亭都睡够了才来的。”   实际上从首都坐飞机到这也要数十个小时。   谢松亭坐在屋子里,听到李云岚兴高采烈的语气,呆愣地看着门窗。   假如席必思是谢松亭的肥料,那么这片地方就是李云岚的养分,她也在谢松亭没法抽开身的时间里,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向前狂奔。   谢松亭知道席必思昨天为什么有些过分,因为……   因为是谢松亭……   自己纵容的。   不然他……睡不好觉。   他想不出如何面对李云岚。   他想要的爱李云岚是给的不多,可李云岚当时自己也已经分身乏术,况且她在自己分身乏术时也没有抛弃他。   可以说谢松亭之所以活到现在,她占主要作用。   那个很贵的、一万两千块的动圈麦克风,就是李云岚买的。   他一开始拍视频赚不到钱时,就是李云岚给的钱。   他怎么能对一个疲惫的灵魂如此苛刻。   可他的心拉扯着他,让他不断地比较,在少年时期选择了一个决绝的、看似解气,实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行为。   十年里,他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还好,还好。   就像故事总会有个转机,现在他有席必思了。   假如之前他关于爱的技能槽是0,那么现在就有100,还有一些蠢蠢欲动、想要满溢出来,突破峰值。   不然谢松亭进门时不会抱住她。   抱住她那一刻他就该明白的……   他该和她一起揭过那块伤疤。   谢松亭从屋子里走出来,见院子里李云岚不在,询问地看向席必思。   席必思砍下一条鸭腿,给他指了个方向。   谢松亭去地锅灶那边找她。   她果然在。   正拿打火机点燃一把稻杆,向里面添柴。   他脚步很轻。   李云岚没听到。   火舌猛地一窜,舔到她的手。   谢松亭看到她动静很大地向后倒了一下,立刻意识到……   是那场火灾。   是那场谢松亭没见过的火灾,仍然在她心里留下丑陋的伤痕。   谢松亭从派出所出来那天就回了学校,自始至终没去看那间烧成煤炭的房子。   再也没去。   李云岚把他的长命锁拿出来了,还拿出来什么了?   衣服呢,照片呢,户口本呢,房产证呢?   他竟然从来没问过。   谢松亭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握住了她的手,问:“疼不疼?”   她的手和谢松亭想的一样粗糙。   李云岚看着他,像看一个完全崭新的人,愣愣地说:“……你不怪我了?”   谢松亭大脑一片空白:“我……”   他像在窒息,亟待出口去突破,因此迟疑。   李云岚看他迟迟不开口,拍拍他,神色有些黯淡,说:“别碰锅,烧着你了,我去看看小席……”   像小时候一样。   她说……   不碰锅,烫着你。   去帮妈妈洗个菜吧?   转一下水龙头,用热水洗,别用冷水,很冷。   但她自己却一直都用冷水。   李云岚垂头想起身,却被一滴眼泪砸在手背上。   她养大的孩子正不知所措地流着眼泪,眼神纠结而混乱。   二十多年,除了谢松亭不会走的小时候,李云岚再也没抱过他。   但今天她抱了。   李云岚拍他的背,因为没有过这种体验而掌握不好力道,第一下有点重,第二下才变轻,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松亭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妈,抱紧了她,把眼泪都流进她的棉服里。   可能时间也就这点好吧。   那些尖锐的过去在长河中被磋磨出光滑的圆角,不至于伤人,而只作提醒。   提醒他们……现在弥足珍贵。   “他对你好吗?”   “特别好。”   “那你呢,你对人家亏不亏心?你对人家好吗?”   “不亏、不亏、不亏……”   “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好就行……”   “我说你就信了?”   “你……二十七年,马上二十八年了,骗我的次数不超过三回。”   “妈!”      李云岚出来时,正看见席必思手法老练地处理鸭子,内脏都被拿了出来,能吃的洗了个干净放在案桩,不能吃的在地上堆成一小团。新鲜的肉块码得整整齐齐,切面光滑。   她看了一眼,不禁有些质疑。   这是家里那把钝刀能砍出来的?   席必思像能读心一样,说:“我刚磨了会儿刀。”   又给她看被案桩挡住的淋上水的磨刀石。   李云岚拿起已经盛满血水的盆,被席必思叫住:“妈。”   他进门时喊阿姨,此时才改口,自然是听到了。   李云岚看着他,说:“小席,你来。”   席必思跟上。   她带着他向外走,把盆里的血水泼在门口稍远点的地方,说:“看得出来,你是聪明人。”   席必思看着她白发掺杂的后脑。   “你别急着反驳我。”李云岚抓着空了的盆,说,“你要是看上他的脸,我也就算了,人都是会腻的,但我看你真心喜欢他,那我就多说两句。”   猩红的血水一滴、一滴。   “你别骗他。我的小孩,我养了那么久,我最清楚他是什么样子。他就是个傻孩子,看中了谁一个猛子扎进去,出不来了。”她虽然在示威,态度却很低,“这孩子要是被骗,他猜不出来的,他太傻了。你要是觉得厌烦了,你把他赶回来找我,你别为难他,我给你下跪都行,但是别玩弄他的感情。我一个当妈妈的在这先谢谢你。”   她说完,静静等着席必思的回答。   席必思笑了。   不是轻蔑,也不是嘲讽,而是……单纯的庆幸。   “您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我做什么他吃什么。”   席必思摇摇头:“看来这道题我得一分。”   李云岚疑惑地看他。   “他喜欢口感比较脆的菜,比如生菜,比如空心菜,比如荸荠。他喜欢喝口味偏淡的咸汤,或者稍微甜一点的甜汤。他不喜欢酸甜口,但做得好吃也会给面子吃一点。不爱吃辣,不爱吃苦,不爱吃酸,但很能吃辣,很能吃苦,很能吃酸。特定季节的小习惯还不一样,比如现在冬天了,如果室内非常暖和,他会很想吃雪糕。”   席必思:“但我很后悔,因为我知道得太晚了。我要是能早点找他,我知道的会更多。”   他说:“妈,他很像您,他也怀疑过我会不会一直陪着他,我想办法让他相信了,却没办法说服您,您的问题我……要是贸然给出一个承诺,才像个愣头青。”   “但我能保证,”席必思眼里闪着亮,又笑了,“以后每一年过年,陪他回来看您的都会是我,没有别人了。劳烦您每年给我包红包。”   他一点头,接过她手里不再滴血水的盆,说:“我回去了,看不见我他该着急出来找了。”   果然如他所说,席必思进门没几步,李云岚就听见她家小孩抓住了席必思的衣袖,问:“妈为难你了?”   “妈要倒血水,那么重我肯定不能让她累着嘛。”   “哦……”她听见谢松亭说,“不信。”   “我又没骗你。”   “嗯,没骗,只是隐瞒了关键的一部分,”谢松亭敷衍地点点头,知道问不出来也就算了,把手放进他脖子里,“刚才在灶台烤火,还挺暖和的,来试试手。”   “光手有什么用,给我摸摸……”   李云岚听到这,又往门外走了几步,逮着门口的榕树树叶看。   不听了,现在的年轻人。   没脸没皮的。      吃过饭,谢松亭被李云岚打发出去买醋。   谢松亭:“厨房不是还有——”   李云岚把他推出去:“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听说对软化血管有好处,你多买两瓶我喝。”   谢松亭:“……”   谢松亭拿着零钱走了。   李云岚:“看你有话和我说。”   席必思:“嗯,这车送给您。”   李云岚:“我不要,你拿——”   席必思:“您别着急拒绝,听我说完。”   李云岚看着这车。   摩托车不难学,她小时候就会开。   席必思:“这车我放您这,您随便骑,每年过年的时候我来给这车补油钱,您要是哪一年过了初二见我没来,就把这车扔沟里。别管谢松亭怎么说,也别管我找了多好多合理的借口,您把他拽回您身边就行,让他跟我分手。您不是问我怎么承诺吗,我想了想,觉得这样挺好。体面。”   见她思索,席必思再接再厉:“今天这车刚买,仗着来山里也没弄牌,过几天我帮您把保险和牌照都弄好,算是我给您的贺岁礼物。”   李云岚想了想,同意了。   只是她没想到,在此后她活着的每一年,大年初二上午,席必思从未缺席。   这个一看就是大城市公子哥的孩子每次都是笑眯眯地来,神色不如何难懂,也不说什么漂亮话,只一年又一年,沉默着履行自己的承诺,也向她展示自己的决心和爱。   怪不得谢松亭喜欢。   太好了。   她的孩子比她好得多。   ——在看男人的眼光上。      谢松亭买醋,半天没回来。   席必思去问,李云岚就笑了,说:“又在后山乱转吧,小时候就爱跑后山,把后山当第二个家了,这么多年没回来肯定又去了,你去找他吧,就那一条路。”   席必思顺着山路向上走,果然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了他。   谢松亭站在一个林中池塘边,正拿着一根落枝和枝头的灰喜鹊聊天,问它你多大了。   灰喜鹊说,十五岁了。   谢松亭又问,你见没见过有猴子来这里,要是能联系上他们,我请你吃面包虫。   灰喜鹊说,我不知道,最近才搬来的嘛,你要是能等,我帮你问问这边的鹊鸲。   谢松亭说,好。   黑冠蓝翼的灰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谢松亭!”   那人转身,神色温柔,带点惊喜,笑说:“你怎么来了。”   席必思双手插兜向他走去:“想你了。”   “我才出门几分钟。”   “下次你能不能把我绑你裤腰带上再出门,就像以前挂钥匙似的。”   “你变小点,我考虑一下。”   “多小,变成吊坠那么大好不好?”   “真能变?”   “真能,骗你是小猫。”   “你本来就是猫。”   “你的猫。”   “嗯,我的。”   “猴子是什么猴子?”   “猕猴。小时候老爱下来玩,我给它俩龙眼吃它俩就记住了,年年夏天来要,现在是冬天,估计很难找到……”   “那夏天再回来。”   “好,绕过刚才的树林后面有个泉眼,夏天能四个人泡在里面打麻将。”   “你见过?”   “我爸以前爱约人在这打牌……”   两人随意地聊着天,一同向家走去。   他们身后,一眼望不到边界的树海轻轻摇动,像在欢送。   一时间……   林叶飒响。   山风回头。 第49章 席必思视角的高中(1)   首都。   东城区拘留所。   席必思被警员带出拘留所门。   外面阳光灿烂,蝉鸣声声。   天气好,再加上看他年纪不大,警员和他多说了几句。   “以后别见着人就打,听见没?你才十七岁。他欺负人家女孩是他的不对,你上去把他打了,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还好这次不算轻伤,你要是手再狠点,要留案底的,知道吗小同学?别仗着自己一身蛮力就掺和进这些危险事件里,你看你救了人女孩,人家跟你道谢了吗?”   席必思看傻子一样看他:“那肥猪叫来一帮拎水管和砍刀的,人姑娘不跑还等什么。还给我道谢,给我道谢她就被抓走了。她走了更好,方便我发挥。”   警员被他噎了一句,扭头就走。   席必思垂头活动手腕。   如果席悦在这,就知道他这个动作是在敷衍。   他有数。   一拳直冲眼睛,眼眶眶壁只有一处骨折,轻伤都不算。力度控制得极好。   被打那人倒在地上之后再也没敢起来,眼白都变成眼红了。   他一打多,行政拘留,在拘留所呆了五天;对面的聚众斗殴,刑事拘留,直接去了看守所。   他不亏。   警员走回拘留所,席必思走向门口等待多时的红色法拉利,拉开车门坐进去。   沁凉冷气驱走燥热,他翻出一瓶冰水,说:“悦姐。”   在主驾的席悦拧动车钥匙,语气平淡:“您再进去两回,都能把所有拘留所都摸清了,不错,怎么没让人家给您盖个章?”   都用您了,看来是真生气了。   “盖章?”席必思一顿,把黑色半袖往上捋,火上浇油,“这儿呢。”   上面是一个看不出原本面目的虎头。   黑笔画上的。   被汗液和水液洗得扭曲。   和印章不能说很相似,只能说毫无关系。   “狱友倾情制作。”席必思补了一句。   席悦:“……”管不了了。   红色法拉利音浪轰鸣,骤然加速。   后座没系安全带的人被晃得一个后仰,呲牙咧嘴地抽出安全带,扣紧。   他见路不是回家的路,问:“怎么不回家,又去哪?”   席悦手支方向盘:“上高速,去蓉城住一年。”   “怎么突然去那?”席必思想起自己老爸是蓉城人,又说,“哦,我爸死一百周年啊,你俩不是也能见到吗?我看鬼差也挺好说话,让带人就把人带上来一会儿。”   席悦:“……”   但阴阳相隔总归不是个办法。   要是在死人故乡,鬼差行事也更方便。   席必思想想,明白了,说:“挺远,路上咱俩换着开?”   “歇着吧,有驾照吗您,”席悦冷冷道,“再说了,身份证上还没满十八呢。”   席必思歪倒在后座,经常锻炼的身体被安全带勒着,歪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当初做身份证那会儿就不能直接给我弄成十八吗,未成年干什么都不方便。”   席悦没理他。   没十八就三天两头往派出所跑,给你弄成十八还不得翻了天了?   想得美。   她又说:“给你办了转学,你在这边上一年高三。”   席必思猝然坐起:“高三?!悦姐你杀了我都比这舒服!”   席悦解气了,总算露出点笑。   你小子,给我去高三好好待着吧。   写你的各科作业去。      开学那天,席必思唉声叹气:“真没一点转圜的余地吗?悦姐,你看我这么可怜一小孩儿,和他们那些从小学到大的人怎么比?”   席悦感觉脖子上的青筋都在跳:“你都快四百岁了还小孩儿!教材你小时候就让你学了个遍,当时还说人教材简单没意思!再和我编我抽死你!”   “我这就上学!”   席必思察言观色一流,看得出自己老妈是真生气了,抓起校服外套就走,旋风一般刮出了门。   ……没带书包。   席悦:“……”   门口,管家把自家少爷和少爷的书包送出门回来,递过来一杯水:“您别生气,少爷这还小着呢,比他更难养的多了去了。消消气,消消气。”   席悦没接水,怕自己气得呛到。   她看着这小孩上车离开家,郁闷地以头抢墙:“我和他爸说好的好好教他,可这孩子太聪明了,教不了……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儿……马上都快成年了……”   “孩子嘛,不能急,”管家自己喝了一口,说,“遇到事儿了就长大了,您也不能什么都教他,有些事是要别人教的嘛。”   席悦不听,碰碰撞墙。   管家停顿两秒,说:“您悠着点儿,墙被您撞出裂缝了还得修。”   席悦抬起一头乱发,死死盯着他。   管家退后一步,迅速溜出她的视线范围。   席悦长叹口气。   不想活了!!!      席必思头一天去学校,在校园里逛了一圈。   夏季天亮得早,来时还黑蒙蒙的,逛了一圈,天际泛白,透亮着。   他走到学校超市,看见超市门口两个女孩立刻停住谈话,其中一个快步走过来,和他搭了话,很面熟。   “帅哥你好……你是那天救我的那个吗?”   “是你啊,”席必思有些惊讶,看到她头发下面的心型耳钉,想起来了,“那天之后你没事?”   “我跑得快,以后我再也不走那条路了,多谢你那天救我,真的谢谢。不过你在这干什么?买零食吗?”   “随便逛逛。你……没上早读?”   “不想去,吵得头痛,”女孩笑嘻嘻地说,“你高一的?之前没在六中见过你,你这么帅,我看到肯定认得出来。”   “高三。我刚转学来。”席必思很熟悉这种场景,说,“我想去教学楼看看,带我去?”   “这我熟,跟我走吧。”   女孩带着他一起上了天台。   “今天怎么开着门……你还挺幸运星的……”   “之前不开?”   “不开。”   “不开还敢带我来?你有钥匙还是铁丝?”   “哎呀,被你发现了。”   天台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席必思听得出那人是在睡觉,找了个离那人远点的地方和女生说话。   果然是告白。   按理说这该是校园偶像剧的开场,至少电视剧都这么拍,不过……席必思注定不按套路。   他不太喜欢人。   人寿命很短,爱情保质期也很短,太昙花一现了。   山海里的大家纷纷表示还是和长生种谈恋爱更好,比如陆吾这种深情的类型。   席必思礼貌地拒绝了她。   “我们聊的这么好也不行?感觉很投缘嘛,你还救了我。”   “我和谁都聊的挺投缘。拒绝就是拒绝了,要是不喜欢你还吊着你,那可遇上渣男了。你最好跑出我救你那天的速度。”席必思耸了耸肩。   女孩笑了,不好意思地说:“好吧,不逼你。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席必思下意识说,喜欢能坚持的。   还有一句没说出来。   ……假如是人的话。   女生还在做最后的挽留:“那我请你吃个饭?算是谢你。”   “不用,我这会儿不饿,”席必思摇头,“举手之劳而已,别放在心上,再和我废话你闺蜜就要等急了。”   女孩:“天,忘了她还在等我!”   席必思:“快走吧。”   天台上另一人听呼吸声已经醒了。   席必思兴味地想,怎么没起来打断?或者发脾气?很多人类不都有起床气吗?   但那人自始至终都没吭声。   席必思没等到其他变数,目送女生离开,抬腿要走。   哗啦一声。   是睡醒的人动了。   席必思一早就知道位置,现在更直接把目光投向角落,只看到一个冒头的……   编织袋?   黑色的编织袋太大了,即使那人坐起来,也还是扣在他头上,看不到脸。   席必思本着友好的原则问他:“你没事吧?”   其实他也想知道这人有什么反应。   编织袋摇头。   声音很低,原来是个男孩。   他说:“没。”   “那就好,那你继续——”   “本来是在睡,不过被你恶心醒了。”男孩补充道。   他声音有点哑,似乎水没喝够,但很好听。   青涩的好听。   席必思下意识想多听他说两句,就听这人毫不留情地赶客道:“你走就行。”   他不仅被骂了一句没还嘴,竟然被嫌弃了还默默走人了?   他哪恶心了?   恶心这人哪了?   ……可能是夹了点吧。他承认。   席必思简直难以置信。   他这嘴怎么碰到这人就不管用了?   不是。   竟然有人上来一句就是怼人?   他听话地走到一楼,蓦然想起来还没问那人名字和班级,想上去找人,看见楼上一群人骤然冲出教室。   同时,铃声响。   早读下课了。   席必思放下找人的念头,随大流走到食堂,买了点饭,在食堂坐下。   他和餐盘里的饭面面相觑,用筷子摆弄两下蔫头耷脑的凉拌土豆丝。   这样的饭,他未来竟然要吃一年。   席必思忍了又忍,才按捺住进后厨教教学校厨师做饭的冲动。   土豆丝连水都没焯。   粘牙。   旁边几个男生边吃边聊。   开学第一天,大家都还比较悠闲。   “哎,这次开学考有没有信心拿个第二啊?”   “滚你的,就知道挤兑我。”   “哟哟哟,还不高兴啦?分班之后你不是和年级第一分一起了吗?他都年级第一多久了,也没见你考过人家一次,现在你连班级第一都没咯~”   蓉城六中高三开学才分班,看来这些也是高三的。   “要不是我饿,真想把餐盘砸你头上。”   本来聊的好好的,他们突然停顿下来。   “看看看!”   “那不是他吗,白炽灯来了。”   “原来就是他啊?年级第一就算了,还长那么好看,怪不得李青整天这埋怨那埋怨的……”   “青哥,咱这青春痘啥时候去治治?”   李·年级第二·青春痘患者·青恨不得把手里的筷子杵到这群傻逼嘴里,站起来怪叫着薅几个人的头发。   “你们这群只看脸的比!别想再让我给你们讲数学和物理!”   “哪只看脸了,也看才华啊,白炽灯不是第一吗?”   “滚!都给老子滚!”   白炽灯?   能有多白才会被起这么个外号?   席必思疑惑地顺着这伙人的视线往外看。   看见了才发现……   真的好白。   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一眼就能发现。   那个被称作“白炽灯”的少年很瘦削,似乎没睡好,还困顿着。   他个子不高,刘海倒很长,挡住了眼,露出来的皮肤似乎从没见过太阳,像只雪白的魂灵。   走路都像在向前游。   以席必思出色的视力,甚至能看到他刷饭卡时,手腕处交汇的青紫色血管。   男孩在出菜口买了两个鸡蛋和一张饼,全程一个字没说,困得只用手指了指。   接过饭,他脚步不停向食堂出口走去,很快消失在席必思视野里。   旁边几个聊天的男生吃过也走了。   席必思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解决了饭菜,跟着他们几个上楼,走到高三一班班门口。   他没进班,一眼看见那只困倦的小幽灵趴在课桌上。   是又睡了。   这么困吗?   这人总是明显得人一眼就能发现。   手里的鸡蛋还没攥着,没吃。   席必思看得挺乐,见有人的视线扫过来,转身去了教师办公室。   书包带了,但课本没带。   得先找老师去拿课本。 第50章 席必思视角的高中(2)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地中海,脑门锃亮。   见他来了,中年男人把早已准备好的课本给他,絮絮叨叨了二十分钟才放他离开,什么我看好你,开学考好好考证明一下自己,免得班里人说闲话之类的。   席必思虚心点头。   但也就只有点头。   正巧语文课代表抱着作业来交,把席必思给救了。   往回走时,课代表笑得不行:“新来的?老于头那普渡人心的功力可不是我等宵小能承受的住的。兄弟,你受苦了。”   “老于头?”   “班主任外号。”   “认识一下,席必思。必须的必,思念的思。”   “聂子言,言语的言,”聂子言听到他的名字,有些不解,“你这名真奇怪。”   “还行吧,不挺好听的吗。”   “你喜欢就好。对了,你是关系户还是成绩好进来的,咱六中想转个学可难得跟登天似的。”   “你猜。”   席必思心想,两者都有。   他跟着聂子言回班里,没想到这家伙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刚好就在小幽灵的后面。   ——不管别人怎么叫,在他这,谢松亭已经是小幽灵了。   聂子言是个天生的话痨,话比渔网还密,饶是席必思也免不了感到一阵头痛,只能感慨聂子言的爸妈实在是预言家,怪不得叫子言。   还好数学老师到场,及时挽救了席必思的耳朵。   老师说,明天开始考,给你们一天缓冲时间,收收心,不到一年就高考了,都知道什么分量,踏入教室这一刻就要做好直面高考的准备……   老师说话期间,小幽灵一直没醒。   聂子言口无遮拦,问席必思,有没有兴趣拿个全校第一?   你那嘴皮子怎么什么都朝外秃噜。   席必思条件反射和他插科打诨了一句,说,人第一还在我前面坐着呢。   在人多的地方,陆吾灵敏的嗅觉和听觉获取了大量信息,让他忽视了有个人醒了,说完才发现,小幽灵没在睡。   聂子言下一句更炸裂,说小幽灵是死学。   那人起身,扭头,说,你是不是当我聋了?   他瘦削的背在校服下向后舒展,席必思看着那点弧度,突然有种想伸手按上去的冲动。   出口声音无比熟悉,他一下子认了出来。   是天台上呛他的那个。   冤家路窄。   席必思的目光像精确的定位系统,定位在小幽灵脸上。   ……等一会儿。   冤家这个词有待商榷。   因为睡觉,这人刘海飞乱,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又美又凶,视线刻刀一样刮在聂子言身上。即使席必思只是坐在旁边,都被连带着一阵刺痛。   聂子言被他凶了一句,弱弱地闭嘴了。   席必思看着他的脸,有几秒完全没有言语。   按理说这会儿他该帮聂子言解个围,毕竟聂子言在班主任那给他解围了,该回礼。   但小幽灵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晨光照到的睫毛忽闪得让席必思想摸一下,以至于他大脑里的视觉区域短暂地压制了语言系统,也压制了他和聂子言短短几十分钟的塑料友情。   他没说话。   席必思半天才消化第一次看清这张脸的震撼,动了动唇,给聂子言顺了个台阶,得到了后者一个感激的眼神。   数学老师开始上课。   席必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拿着签字笔转了一节课,余光笼着斜前方的身影发呆。   长这么美,怎么脾气这么爆?   过了一会儿,聂子言从他左手边推来一张纸条,上面画着鸡爪一样的字。   【好看不?实不相瞒,我头一回见那会儿比你还震惊】   席必思想了想,写。   【他叫什么?】   聂子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谢……松……亭……】   聂子言的字真难看。   谢松亭的名真好听。      六中老师出了名的效率高,早些年还没有教改,没有课堂上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论,没有突击检查,考完试第三天上午就能出成绩,第三天下午就出成绩单。   第一天来讲课,第二天和第三天考六门课,出成绩花了三天。   刚刚好一周六天。   席必思在这一周里尝试了食堂的所有菜品,不出意料地全都很难吃,下周打算出校门吃饭。   也打听完了关于谢松亭的事。   长得好看,脾气很差,听说还被校霸堵过两次。   校园霸凌?   席必思从小从席悦那受到的教育就是有更多能力的人负起更多责任,因此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频繁盯梢谢松亭,怕他出事。   谢松亭一次也没发现。   开学考出成绩那天刚好是周六下午,大家看了成绩单,收拾东西回家的回家,席必思也一样,只是落了大家半步。   谢松亭慢吞吞地换圆规插脚,把铅芯插脚换成了钢针的,一副和教室虐恋情深的样子,看起来恨不得把桌角抠下来一块带走。   在傍晚时,有人来班里喊谢松亭:“喂,谢松亭,你出来。我们老大找你。”   谢松亭竟然背着书包跟过去了。   席必思震惊了。   怎么就这么跟着去了?   傻子也知道有诈吧?   他咬着棒棒糖不远不近地尾随上去,保持着一个以他的听力能听到谢松亭动静的距离。   防止出事自己救援来不及,席必思咬碎了糖,还是跟到了男厕门口。   男厕门关着。   门内的谢松亭抓住书包带子,说:“……烦死了,叫我来就为了这事?”   席必思想进去的动作停了停。   这和他听说的……   好像不一样?   等等,心情很差是不是因为第一被他抢了?   校霸带着的两个小弟笑了,有一个走上前推了谢松亭一下,说:“你很嚣张啊?管你心情差不差,我们老大没拿到钱心情比你更差,你掂量一……”   席必思正准备进——   厕所里瘦弱的男孩突然暴起发难,一腿正中其中一个小弟的裆!另一个被书包砸中,退了两步坐进小便池里,而与此同时他家老大已经被谢松亭扑倒在地,抓着圆规抵住了太阳穴!   谢松亭把圆规底端尖锐的钢针插脚又靠近了点,说:“让你两个小弟滚。”   随时准备进去的席必思:“……”   他好多余。   连两个小弟跑出门都没看他一眼。   席必思抱着手臂,靠墙望天。   保镖一日游。   保镖还毫无用处。   小幽灵还在说:“我知道你,你爸妈对你挺好的,你死了他们应该很难过。”   校霸声音发抖:“大哥,大哥,你是我大哥,你你你手手手别别别……”   小幽灵声音很低:“但我不一样了,我死了也没人给我哭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是还有下次,我把圆规扎你脑门里,懂?”   校霸忙不迭点头。   小幽灵松开手,快速从他身上闪开。   校霸眉毛一动,抬起身就要抓他!   谢松亭早就预判了他的偷袭,抓起地上的书包快速转身!   书包里的书带着惯性,砖块一般把人夯出了门!   校霸在卫生间门口摔得极其惨烈,席必思不忍地闭了闭眼,听见这人麻利地爬走了,爬到楼梯后抖着腿摔了下去。   席必思:“……”   果然高中生的书包都是附魔的,这夯得那么实诚,没脑震荡吧。   席必思听了一会儿,确认校霸跑了,应该没事。   里面的人拍了拍衣服。   席必思见谢松亭也没事,轻手轻脚向下走,想。   什么人才会说自己死了都没人哭坟?   据他听到的消息,谢松亭是有爸妈的。   和家里关系不好吗?      开学考过后,老于头突发奇想,要给所有人拍个纪念视频。   “我们刚上高三的时候拍一个,高三毕业了再拍一个,到时候留着做纪念。”   这个活动好不好暂且不说。   可只要拍了这个视频,高三一班今天就不用大课间跑操了,所以同学们举双手双脚支持。   老于头心怀甚慰:“好好好,那我们就开始拍吧,来排队,按开学考排名从后往前。两个第一的话,谢松亭压轴,席必思最后。从左边走到讲台,说完从讲台右边下来。”   没人有意见,大家一个接一个的排好队,依次在讲台上说自己的名字,愿望、或者梦想。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船长!”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音乐家……”   轮到谢松亭时,他后面只剩席必思一个了。席必思比他矮一个台阶,但还比他高。   “哎哎哎,”老于头不太满意,“把你刘海撩起来嘛,整天挡着眼睛,像什么样子?”   谢松亭鼻孔出气,不太高兴。   但是撩起来了。   他平平无奇地陈述:“我叫谢松亭,来自蓉城六中高中三年级,理一班。”   老于头站在摄像机后,对学生上镜的颜值十分满意,甚至还想点头。   只是点到一半,听见他面前这位学生又说。   “我的梦想是世界毁灭。”   老于头冷汗涔涔:“……谢松亭同学,要正面,正面一点。我不会剪视频,你宽容一下老师。”   谢松亭皱起眉,思考一秒,说:“好吧。”   老于头又扬起笑容。   只是这个笑容,也注定只会上升到一半。   他听见蝉联六中两年第一的学霸漠然地说。   “那我的梦想是人类灭绝。”   老于头:“我让你正面一点!”   谢松亭语调平平:“我已经把范围从世界缩小到人类了,怎么不算正面了点。世界这么大一个集合缩小到里面人类这么小的一个子集,不是很正面吗?攻击性为零,我都没说要炸学……”校。   老于头出离愤怒了:“再胡闹你就给我下去!”   席必思就在他身旁,不能笑得太过分,忍笑忍得直埋头。   讲台下的其他人笑得捂着肚子缩在座位里,又不能出声,只好疯狂摁桌子,手指尖都摁白了。   有人趁老于头不注意,给谢松亭比了好几个大拇指。   老于头看起来想把谢松亭变成芋头。   谢松亭轻轻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我再改改。”   他看向外面的太阳。   他的座位不靠窗,只偶尔才有阳光照到,总是阴沉、冰冷。   夏季炎热的时候,他也是冷的。   席必思见过他在这些天里,写着写着题便开始搓手臂、捻手指。   是冷。   为什么有人连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是冷的?   冰箱吗?   不应该啊。   席必思从来没这么好奇过人类的体温。   “我的梦想是……”谢松亭有些落寞,“和我的猫一起晒太阳。”   他一开始应该是想说家人、恋人?   席必思稍微做了个猜测。   以席必思的嗅觉,自然闻得到,谢松亭身上没有猫的味道,也没有猫毛。   小幽灵没有养猫。   可他对所有人都不报有任何期待。   于是他只能说猫了。 第51章 席必思视角的高中(3)   开学考后,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上,表彰了各级部的前三名,颁了奖。   因为两位并列第一,所以奖金一样。   第三名还按原样。   颁奖仪式没什么特别,只是席必思注意到……谢松亭的步伐有点僵硬,似乎背上哪里不太舒服。   谢松亭冥冥中察觉到别人的视线,偏头,看到是他,又恹恹地扭回了头。   席必思莫名其妙。   ……他怎么总是无缘无故被讨厌。   之后合照。   席必思一手拿着奖金牌子,另一只手按在了谢松亭的肩头。   两人看上去十分和谐。   但只有席必思自己知道,被他搂着的少年用肩膀默默和他角力,想把他的手顶回去。   被他微笑着摁紧,搂住。   和老虎比力气?   下辈子吧。   席必思拿到钱,租了辆一年期的电动车,剩下的开着电驴请聂子言出去搓了一顿。   回学校路上,聂子言这厮聊着聊着就聊到谢松亭身上,说:“说到这儿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谢松亭出来吃饭。他好像住得很远。”   “你跟他很熟?看着不像。”   “怎么说话呢?我那是出于对同学的关怀。”聂子言话不过脑子,但人本质还是好的,“好歹也是同班三年的同学,谁穷不穷还看不出来吗。一本本子都要用正反面,夏天两套内搭的校服洗得都发黄了,从没见过他吃饭买本子买笔买资料之外的花销,连企鹅号都没有。”   席必思开得更快,想把自己身上的饭味儿在风里吹散,眯起眼睛:“你没想着帮一下?”   “我也想啊,好大哥,”聂子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哥们儿什么实力,零花钱被我妈管得死死的,买瓶饮料想三天,要不是你今儿带我出来搓一顿,真吃食堂吃到反胃了。”   席必思不由自主地想。   那谢松亭呢?   他不会觉得难吃吗?   席必思有些奇怪:“那你那天还说他死学?还拿我涮他,不知道还以为你霸凌。”   聂子言:“我顶多算是真心错付后的无能狂怒。”   席必思:“……”   聂子言幽幽怨怨:“从高一开始对他不错的同学不说有一百也有五十,这孙子没给过任何人好脸色!他无差别AOE所有人!我有点怨言怎么了!这都三年了,同班三年,我估计他在路上见到我都不会和我打招呼!怎么有人性格就像个冰块!”   席必思舒坦了。   原来那天在阳台被怼他不是一个人。   舒坦之后,他心情又有点奇怪。   原来他并不特别。   席必思面色古怪,感觉自己的想法挺有受虐狂的潜质,连忙挥散了。   后半程,聂子言独自一人单口相声。   等锁好车打眼一扫,校园里已经没几个乱晃的人了,两人紧赶慢赶,向教学楼跑。   进教学楼时,下午第一节自习已经开始了,还好级部主任还没开始巡查,他们打突击似的窜进了教室。   聂子言坐下时动作大了点,把桌子往前挤了挤,撞到了谢松亭的背。   谢松亭明显停下了写题的手。   聂子言连忙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谢松亭没转过来,只摇了摇头,低头整理地上被聂子言碰倒的书。   聂子言明显松了口气。   地上的书都是谢松亭的。   高三的书、资料、卷子、词典都多,很多同学买了收纳箱放进去,方便考试时搬来搬去。   但谢松亭没有买箱子,现在聂子言一碰,有一小堆歪倒在地,收拾起来很麻烦。   席必思肘着下巴看他收拾。   收拾时,谢松亭的嘴唇紧抿着,不常喝水,有点起皮了。   他不高兴,但聂子言道歉道得很快,所以他没说什么。   这么看……脾气还好。   在正常范围内。      第一次月考,席必思写到数学导数题时又想起来这事。   再加上已经写到最后了,懒得写了,把笔一搁。   如果让席悦看见,肯定要被说,但现在席悦不在,所以他很随意。   在他看这是个双赢的事,他不在意名次多少,考试也只是把该填上的都填了,现在能让谢松亭多拿两百块钱,自然很乐意。   只是没料到谢松亭发现被他让了之后……   反应这么大。   在全班面前这样,席必思难免尴尬。   晚上坐车回家,席必思在路上问妈妈:“悦姐,你说他为什么生我气?”   席悦换挡提速,说:“首先,你没把自己该做的做完,用懒得写了敷衍我。”   席必思:“工作也得让人摸鱼,少写一道题怎么了。这个指认我不接受。”   路灯很亮,宾利一个个越过它们,灯光流淌过弧度优雅的车身。   席悦:“撇开这些不谈,你觉得你在他心里什么形象?”   席必思疑惑道:“能是什么形象?我自我感觉挺良好。”   “正常上下学,下课了透透气,放学了找饭吃,也不大手大脚花钱,和同学关系不错,聊什么都能接两句……除了谢松亭。”   他掰着指头罗列。   席悦:“你之前说他家境好像不太好,那就意味着他拥有的比你少得多。”   席必思等她向下说。   席悦:“你是陆吾的后代,你爸是符师里最一流的一派,你从小接触的都是我们这类人,不缺钱不缺爱,所以不知道匮乏的小孩什么样。”   她的声音很平静,说:“席必思,我纵容你玩了太多年,你全忘了。”   席必思像被沉钟敲醒,陷入沉默。   他是见过没错,之前战争年代,他见过。   好一会儿,他倔强地说:“可现在不打仗了。”   “你就只能这么扳倒我?”席悦笑了,“这不对,思思。”   她停车入库,却没开门,就这么在敞亮的车库里和自己的孩子攀谈。   “你以后要活很久,不出意外,也会和人相处很久,要快点想明白,”她叹息着把话题拉回来,“如果你一直勤学苦练,保持第一,被一个转学来看着不怎么学、整天就是找好吃的、外加和同学聊天的人抢了,还被他让了第一,你什么感觉?”   席必思:“……他讽刺我。”   “谢松亭也是这么想的。”席悦轻轻地说,“匮乏和痛苦,只会加剧人的敏感。”   席必思静静听着。   “其实苦难不会让人变得高风亮节,幸福的生活才会,就像你现在这样,”席悦靠住椅背,说,“你拥有很多,我爱你,你爸爸很爱你,你小姨也很爱你。我支持你所有的爱好,我从来没有因为成绩责怪过你,你知道考得不好我也还是爱你,你知道你搞砸了我也爱你。所以你觉得成绩无所谓,写了就行。这个第一给的几百块要不要也都行,一顿饭钱,你可以随便拱手让人。”   “现在你想让给谢松亭第一,他不接受,你不理解了。”席悦学得惟妙惟肖,“他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还当众骂我?我好没面子。”   席悦扭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低着头。   她笑了,说:“可他不是你啊,儿子。”   “你的条件是所有人都有吗?   “他可能没有像我一样的妈妈,也没有像你爸爸一样的爸爸,据你说他家境很不好,这样的环境里,人很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心胸狭窄,苦大仇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变成这样了,可环境已经把他塑造成这样了,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才最可怕。”   席悦总结陈词:“你怎么能不问背景,就这么直接地判断一个人?尤其是你还站在一个这么幸运、这么高傲的位置上?再说了,你还用这么无所谓的态度。我说难听点,他恨你,你应得的。”   席必思:“对不起,我……”   席悦:“给我道歉干什么,你给他道歉了吗。”   席必思:“我道歉了……但他还是不高兴……”   “当然了,要我我也不高兴,教你到这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吧,”席悦取下安全带开门,“走吧,上楼。”   “你先去,”席必思摇摇头,“我在这再想一会儿。”   席悦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说:“儿子,虽然前面说了你那么多,但你还是挺好的。”   席必思抬头看她。   “我和你生活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我儿子想什么?这顶多算好心办坏事,只要你出发点是好的,就不用太责怪自己。发现问题,认识问题,解决问题。都是一个班的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肯定还有机会改善关系,咱们不钻牛角尖。”   席悦在这种时候总是温和。   席必思点头:“谢谢妈。”   席必思目送一头红发的席悦进电梯上楼,自己在车里坐了很久才回房间。   他看向后视镜。   镜中人左边眉毛断掉的一道还发着红,只滴了几滴血,以陆吾的恢复能力,早就愈合了。   现在这道红印只是怕被人看出端倪、刻意伪造的伤痕。   他反手捋过眉毛。   眉毛硬,刺刺地刮过他指腹,如果席必思想,这点眉毛很快就能长好。   但他没有。   他留下了这截断眉。   以后每每看到,都会提醒他曾经的不妥。      再后来,就是谢松亭和林晓的那次宿舍打架。   席必思把谢松亭放上车时还没反应过来,盯着他的伤痕人都傻了。   怎么人能这么脆弱?   刀划拉一下就流那么多血。   横亘的可怖伤口不断涌出血液,有血顺着下巴向下淌,流进谢松亭脖子里,沾在车上。   席必思甚至能看到皮下断开的血管。   鲜红的血恍如细蛇,缠住紧闭着眼的人。   更荒谬的是,他竟然不合时宜地口干舌燥起来。   席必思翻到副驾,埋头翻找零食,借以掩饰自己不合时宜的神色。   他刚刚抱了谢松亭,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男孩身体的触感。   瘦弱而削薄的,像片云一样乖顺地待在他臂弯里。随着他跑动,偶尔撞上他的身体。谢松亭在这时总会非常紧绷,抓他肩膀抓得更紧。   他看起来第一次被人这么抱着跑。   席必思抹了把脸,回神看席悦处理伤口。   接着去医院,缝针,看着谢松亭睡下。   席悦进来时,席必思正拿浸了热水的毛巾给谢松亭擦流进脖子里的血。   血沾在校服上,浸透了,在棉质布料里干涸。   他心无旁骛,一点点擦得很仔细。   席悦:“擦完你跟我出来。”   席必思:“等他醒了再说。”   席悦微讶,没想到他竟然会拒绝,说:“好,你脸上有他的血,记得给自己也擦擦。”   席必思把脸上属于谢松亭的血斑擦进自己的手帕里,收进了衣兜。   谢松亭快醒来时,席悦掐着点把席必思叫了出去。   “只和我说同学,是不是说少了,”席悦靠住墙,“您那俩眼珠子都要镶人身上了,是喜欢的人吧。”   席悦以为他会反驳。   结果她儿子愣愣地抬头,看了她一会儿,从茫然到沉思,直到最后才说。   “是吗,可能吧。”   像个疑问。   席悦心里扑通一声。   这小家伙……   认真了。   席必思:“还有,我想住宿,不走读了。”   席悦:“住宿可以。”   席必思:“那没别的了,我回去找谢……”   席悦:“但是不能更进一步了。”   席必思:“……为什么?”   席悦第一次感受到席必思如此明显的对抗情绪。   她的小孩,与人相处能讲和气就讲和气,很少把话说得那么僵,问得那么死。   今天却为了病房里躺着的人和她顶嘴了。   席悦轻声问:“你是人吗?”   席必思沉默了。   你是人吗?   你和人的寿命等同吗?   你可以花一百年从陆吾变人,两百多年在世间到处游玩,可你喜欢的人是吗?   他也一样从容吗?   他会接受你的喜欢吗?   他知道吗?   你该怎么平衡这些?   席悦点到为止,不把剩下的话说完,岔开话题:“外面还在下雨,进去吧,给你们俩请假了,用不用让人把你们作业送来?”   席必思:“这没人需要作……”   他突然停住了。   他头一次试着站在一个骄傲敏感的人类角度思考问题,想了一会儿,说:“都送来吧。”   席悦点点头离开。   席必思回到病床旁的看护椅上,发现谢松亭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露在外面,一摸指尖,冰凉。   他圈住病人手腕,像圈住冰凉的栏杆,好一会儿才把他暖热了。   原来真的很凉。   怎么睡在被子里都这么冷?   他还在回想席悦的话,把谢松亭的手放回被褥里掩好,没注意到……   那人的手指轻轻地、蜷缩了一下。   像在挽留。 第52章 席必思视角的高中(4)   来送作业的是聂子言。   席必思看着他拎着的两兜试卷,问:“这周作业这么多?”   “发下来你没看?”聂子言把谢松亭那部分递给他,“这周数学作业太多了。八张数学卷子,写死了。”   席必思:“没,作业多看一眼都折寿。”   聂子言:“也是。我都听说了,班里正传呢,林晓那傻逼真不是人……”   席必思:“他伤口挨着脸,这几天不能多说话,有什么问我。”   席必思站在病床边,一手拿卷子,另一手反手扶向病床栏杆,没料到扶住了谢松亭的手。   后者飞速抽手。   但没抽远,只是抽开了。   仍然离得很近。   “哦哦,”聂子言多看了两眼,“是得关照着点,免得留疤了。”   谢松亭:“谢谢你来。”   聂子言一下瞪大了眼,惊疑不定地向席必思指指自己。   席必思:“出息,人和你说话呢。”   聂子言用眼神表达了自己想说的——   这可是谢松亭开学之后第一次和他说话,虽然只有四个字!但也能拿出去吹了!   我是和谢松亭说过话的人了!   席必思扭头和谢松亭说:“别理他,太傻了,怕你被他传染。”   聂子言比了个中指。   谢松亭:“……”   聂子言想了想,还是说:“学霸,对不起啊,之前说你……死学,是我不对。我小人之心了。你大人有大量,我请你吃石榴。”   谢松亭:“……嗯。”   他想起身,席必思已经先一步帮他把病床摇上去。   放好桌板,再放下卷子,本子,笔。   谢松亭就在病床上带着的小桌板上拿起卷子开始写,草稿纸垫在手臂下面,安静得像个假人。   席必思一边剥石榴一边和聂子言聊天。   “对了,怎么你来?”   “谁让老于头是我舅呢,我可不就是个跑腿儿的了么?不愿意待家,他总让我先写语文。”   “那一块儿写。”   “从进门开始我等这句话太久了,席哥快救救我的物理……”   聂子言早有准备,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在病房的茶几上趴着写,不会了就问问席必思。   席必思手上剥着石榴,偶尔回答。   “第一步就算错了,括号括得不对,改改。”   “滑动摩擦方向反了,斜朝上。”   “受力分析又不对了,滑轮右边的绳,受力朝下。”   席必思认真地损人:“言子,你基础这么差还能回回考八九十,怎么考的?我总觉得不该是我辅导你,做题技巧该你辅导我。这样,我叫你一声言哥,你教教我。”   千疮百孔的聂子言:“……”   谢松亭难得有点笑意。   聂子言艰难地想在谢松亭面前挽回一下:“这周的力学专题太难了……我平时考试真不这样……”   昨夜雨大风大,今早下了一会后云雾散开了,是个晴天。   窗外阳光斜照进来,打在谢松亭写字的手上。   席必思剥好石榴,端着装石榴粒的盘子去洗,洗好回来,盘子和桌板一磕,才把发呆的人惊醒。   石榴粒晶莹泛红,沾着水珠,一颗颗水晶一样,因被轻磕了一下而晃动。   刚才是第一题,现在还是。   “想什么呢。”   谢松亭看他把石榴推过来,用手抵住了,摇摇头。   他半边脸都打了麻药,不愿意说话,从起床到现在也没说超过十个字。   刚才席必思和聂子言唠那么多……   他一直在神游。   席必思看了他一会儿,伸手过来。   谢松亭以为他要把石榴盘拿走,撤开胳膊让空给他,没想到嘴唇一凉又一热,是石榴和……   另一个人的手指。   “我洗手了。石榴粒小,你也就吃点它了,别客气,我不爱吃。”   谢松亭僵硬地张开嘴。   他被连着喂了好几个,怪异地抓住席必思手腕。   谢松亭手心冰凉,席必思的手腕却像暖气片,握上去温热十足,暖意透出皮肤。   他轻微抵抗一下,身体也向后撤。   不让喂。   都认识这么久了,还这么认生。   席必思被他推开,看着他拿起石榴,一个一个开始吃。   “我有手。”   席必思这才收手,去茶几和聂子言一块儿写作业。   转身时,他舔掉手上残留的石榴汁。   到底在想什么?   聂子言视线在两个人之间转了转,耳朵都快竖成精灵耳了,恨头上不能长出根雷达天线,就为了偷听。   不爱吃个屁。   特么席必思之前吃了点可爱吃了。   这两个人,有情况。   席必思剥完石榴,谢松亭才从那种状态里脱离出来,继续写题。   谢松亭在题干上圈两个圈,没怎么思索便开始了。   他的做题习惯比聂子言好太多,受力分析,文字推理,衔接,公式,计算结果。   拿到卷子时他慢了聂子言四五道大题,但真开始写了却很快,很快超过后者。   思路清晰,答案准确,字迹工整。   席必思在两个写题的人之间乱转,这看看那看看,等谢松亭写完了,捏着他的卷子角抽了一下。   谢松亭疑惑地抬头看他。   席必思很高兴:“这么好的参考答案借我用用,省得我辅导了。写这么好,草履虫看都能看懂。”   不如草履虫的聂子言:“……”   聂子言弱弱地怒道:“哥们儿迟早有一天打开你天灵盖儿看看你那听觉性语言中枢长什么样。”   谢松亭像是忍不住了,纠正他:“说话是运动性语言中枢,布洛卡区。听见和听懂是听觉性语言中枢,韦尼克区。你说不过他,该开运动性语言中枢,你开错地方了。”   聂子言:“……”   席必思赞同地点头,补刀说:“谢松亭,别提醒他。本来生物知识点就碎,不好记,也就一个小填空。一分而已,等之后报志愿,差一分滑档也没关系。”   席必思爱玩,其实聂子言更是。   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   席必思虽然皮,但成绩稳定。   聂子言这样不上不下,被班主任叫去谈心好几回了。   高三进了理一之后,他放松的不止一点半点,成绩滑落得很快,眼看着要和倒数后几名相亲相爱。   席必思特意打配合,多说了他两句。   ……不然总觉得聂子言被自己带坏了。   “我要回家找妈妈!”聂子言天崩地裂,“病房里三个人只有我是蠢货,搞半天是两个学神辅导我一个智障,你俩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儿……我这被学神排挤的一生……呜呜呜……”   谢松亭和席必思对视一眼。   前者抿了一下唇。   席必思猜那应该是想笑。   可他忍住了。   为什么这也要忍?   想笑……笑不就好了?      虽然席悦给两个人请了假,但谢松亭还是第二周周二就去上学了。   伤口五天拆线。   席必思深知以谢松亭的脾性不会主动请假,因此先去找班主任打了两个人的假条,拿着假条往回走。   这节是体育课,席必思告假了,至于谢松亭……   谢松亭不上。   教室里就他们两个。   席必思拎起假条放进前胸口袋,琢磨着怎么说,刚好看到手里的卷子,装模作样写了两道题。   不一会儿,他起身,走到谢松亭旁边。   “橡皮借我用用?”   谢松亭把自己的橡皮拿给他,全程头也不抬,还在写。   席必思接了,走回第一排擦擦改改,把橡皮送回来。   “再借我一下呗。”第二次。   “我又写错了……”第三次。   连着三次,谢松亭叹了口气。   “你拿走吧。我不用。”   席必思:“那怎么好意思,你又不是不写,再说了,我弄丢怎么办?”   谢松亭不理解他对一块橡皮为什么这么执着:“那你想怎么办。”   席必思:“我坐你旁边写吧。”   席必思拿着自己卷子在谢松亭同桌的位置上坐下,装模作样写了两道题。   谢松亭的同桌常年不见人影,桌子上空空如也,正巧方便了他。   席必思写了两题就不装了,在桌面趴下,侧头看谢松亭,问:“这几天有人说你的脸么?”   谢松亭的伤口缝合得好,愈合得也好,如今只覆着片薄薄的纱布。   他难以理解地看着他,像是在问,咱俩好像不是能问这种话的关系。   但他很有礼貌。   所以席必思问了,他就答了。   谢松亭:“有。”   席必思:“怎么说你了?”   谢松亭表情更奇怪了,他半边脸还覆着纱布,有点挡眼睛,想看见席必思就要更大幅度地扭头。   他开了句玩笑:“我说了你给我报仇吗?”   席必思认真地说:“嗯。”   谢松亭无可奈何地阻止他:“不用。”   席必思:“我名字被人说句不好听都能不高兴一天,别提你脸被划了,是不是林晓?”   其实席必思猜的很准。   只是谢松亭没有让他帮忙的念头。   “有仇我自己报,这又不是你划的,再说了,谁说你名字不好听?”   “挺多的。”   “比如?”   “不好听,必思,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被人说必死了。”   谢松亭笑了,并不是嘲讽,只是无奈得好笑:“他们说你就听……”   席必思头一次看他有点笑意,一时间目不转睛,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还在说话,连忙问:“你说什么?”   谢松亭好脾气地重复:“没听清?”   席必思:“嗯,走神了。”   谢松亭:“我说你名字很好听。”   席必思追问:“有什么依据没?”   谢松亭重新把视线投向题目,说后面的话时没看席必思了,手里还在写字,对照着参考答案改错题,整理逻辑。   但席必思却觉得他的目光定在一处,半晌没挪动。   他像窥到名为谢松亭的这个人一点隐秘的缝隙,终于慢慢看懂了他的部分角落……   看懂了谢松亭在想什么。   绝对不是在想题。   他主观臆断为在想自己。   谢松亭维持着这个姿势,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还真有。”   他最近受了伤,以往粉嫩的唇有些发白,但依旧很润泽,带着点水光。   席必思移不开目光。   看起来……   好软。   “君子虑胜气,思而后动,论而后行,行必思言之,言之必思复之,思复之必思无悔言,亦可谓慎。你妈妈给取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听吗,她很爱你。让你做什么事之前都多想想。”   席必思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会被这么解读。   尤其是被……谢松亭这么解读。   这么安慰我,那你呢?   你被人伤成这样,怎么还能这么不紧不慢地跟我说话?   谢松亭,我都快被你气死了。   席必思喊了他全名。   被喊的人重新把视线放回题目之间:“怎么。”   “那天在车上,为什么要在我妈面前说我的眉毛是你伤的?你就那么想让我妈觉得你不好?”   谢松亭面部空白:“我——”   席必思抬手:“你知不知道你……”   谢松亭呼吸暂停一瞬,被另一个人碰到了额头。   席必思轻柔地拂开他的刘海,说完了未尽之语:“……总是一副想受到惩罚的表情?”   他的手离得太近了,难免在拂开过程中触碰到谢松亭的肌肤。   谢松亭触电般后仰,躲开了他的手。   席必思收回手,说:“以后别这么说了,没人讨厌你。”   谢松亭只和他对视了不到半秒就收回眼,最后的神情定格在慌乱和荒谬之间,垂头时,浓密的睫毛微微发颤。   而席必思竟然……   还没说完。   席必思从座位里起身,因为个子高,桌子不到腰,就这么侧坐上了桌,专注的视线像两道光,烙在谢松亭脸上。   谢松亭头埋得更低了。   “不留刘海好看,”席必思说,“总挡着眼,不会不舒服么?”   谢松亭捏着笔,冷汗粘了一笔管,想继续写题。   可一道题只写了个解,冒号。   没了后话。   席必思捏着笔上端,把这根满是手汗的笔抽走。   谢松亭僵硬地抬头,盯住他的动作。   席必思拿着块深蓝色的手帕擦笔上的手汗。手帕上有些地方很暗,干涸了,不知道是什么。   “手帕上那……是什么?”   席必思不急不缓地用干净的一块把笔擦干净,放回他蜷握着的手里。   “你不都猜到了?”   谢松亭没抓稳,任笔掉在桌上。   一声脆响。   “那天你的血,”席必思声音放低,笑了,“没舍得洗。”   谢松亭一手按在笔上,按得桌子啪一声,笔帽上方便挂纸的塑料勾被他按得裂开。   席必思看目的达到,不再逗他,换了一句。   “明天去拆线吧?请好假了,我和你一起。”   “……嗯。”   果然答应了。   相比前面的问题,还是这个简单,是不是?      林晓像往常一样出校门吃晚饭。   今天他几个哥们儿不是肚子疼就是生病,晦气得要死,只好一个人出来。找别人考试作弊也不行,还被打了一顿,他妈脸都丢到祖宗家祠堂里去了。   林晓越想越气,走到半路,闻到一个胡同里有股极香的饭香味。   他气得饥肠辘辘,下意识拐进这个以前不会进去的拐角。   拐角尽头是个死胡同,人烟稀少,没有饭店,只有一个人。   看身形,男的。   一身黑的人抬头,肩上扛着根曲棍球棒。   他戴着黑色贴面口罩,黑色防风镜,但很容易能从扬起的弧度里判断出来。   他在笑。   “来了。”   林晓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走到他面前才停步,心里惊恐时已经被人逼上前,后背撞上死胡同的墙面。   他色厉内荏道:“席必思,你以为我认不出来你?别以为你家在首都就多牛逼,我家根底在这,动我之前先想想我爸是谁——”   “你这人真逗。”   来人打断他,笑了:“你爸这么厉害,不用卫星电话我都看不起你,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   林晓拿出手机。   没信号!   他脸色发白,手不停发抖。   “这没有监控,你也没信号,你说今天碰见我找你麻烦?谁会信?你不是看见幻觉了吧?”   说完,他一棒挥向林晓!   林晓头发都竖起来了,只听耳边咚的一声!   他耳侧,墙面深深龟裂,蛛网状的裂缝挂不住墙皮,簌簌向下掉,露出内里的红砖。   “警告你而已,怕什么,造谣那会儿不是很精神吗。”   “我……”   林晓止不住地摇头,脑子里过了少说五十部富二代被绑架撕票的三流电影。   席必思抬起镜片,露出自己温和含笑的双眼,娓娓说。   “人真麻烦,又是法律又是规定,我想杀你还得顾及这些。修订天条的那些傻缺可真喜欢你们人,我就不一样了。   “林晓,我好不容易喜欢谁。   “知道你听不懂,没事儿,剩下几句听懂就行。”   林晓脑袋发晕,只听身旁咔啦一声,是席必思把曲棍球棒从墙里抽了出来。   用多大的力才能让曲棍球棒陷进墙里?   席必思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拿的到底是曲棍球棒还是铅球?   他牙齿冰凉,被席必思用带着红砖粉末的曲棍球棒拍了拍脸,笑说。   “你要是听,那这次期中考试我帮你,抄到六百分而已,简单。都可以谈。没什么不能谈的。大家同学一场,我只有三个要求。”   席必思给个甜枣,又打一棍。   “一,离谢松亭远点。   “二,别再搞任何小动作。”   林晓忙不迭点头。   “三,林晓同学,因爱生恨的戏码过时了。”席必思笑意愈浓,“你再整天目不转睛盯着他看,故意拿手柄砸他吸引他注意……”   “我让你死这。”      管家一如往常站在家门口等少爷回来。   席悦还有公事要办,接完席必思就不见了。   管家看着自家少爷拎着一根曲棍球棒,还哼歌,就知道对方心情很好。   路过自己时,少爷把曲棍球棒扔给了他。   “少爷,这不要了?”   “拿着吧小蜜蜂,脏了,不过还能用,你看看怎么处理。”   “好。”   管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管家守财奴。   管家把曲棍球棒找了个球星签上名,扔去了拍卖会。   赚不少。 第53章 席必思视角的高中(5)   工作日,两个人去医院拆线。   拆线很快,几分钟就结束了。   结束后,谢松亭对着镜子摸自己的脸,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他原本笑起来两边都有酒窝。   现在被划了一道,左脸的酒窝隐没了一般,不见了。   只剩下一道白印,昭示曾经的刀痕。   席必思从席悦那拿药出来,看见的就是他坐在排椅上举着镜子怔神的样子。   这药是他们妖怪平时受伤恢复用的。   席悦见他来要,本想说大材小用,想起谢松亭的脸,最终没说。   要是那么好看的脸,倒也不算大材小用。   瓶身上没有字,只是个透明的瓶子。   席必思在他面前蹲下。   谢松亭挪开镜子,等他说话。   席必思察觉到他的软化,在谢松亭的视线里想明白了点什么。   他好像更喜欢自己……   蹲着?或者没有威胁性的样子?   席必思反思了一下。   是不是自己个子太高了?   席必思:“之前就想问了,为什么被划了不告诉你爸妈?”   “说了也没用。”谢松亭从他手里拿过药,“这多少钱,我还你。”   席必思撑着脸编瞎话:“新药,号没下来呢,你是第一个实验品。有风险,就不收你钱了。”   谢松亭:“……”   席必思趁机把药放进他校服口袋里,拉上拉链。   席必思:“每天涂一次,涂两周,记住了。”   谢松亭没话说了,点点头。   他很少主动和席必思对上视线,所以席必思的视线肆无忌惮地放在他刘海蒙着的眼睛上。   似乎在看自己的……头发?   他在想什么?   一般人在这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不是要道谢……但不太好意思?   席必思:“喂,那天聂子言来,你是不是说谢谢他了。”   谢松亭:“嗯?……嗯。”   他垂眸,凌乱的刘海动了动,像搞不明白为什么席必思突然这么问。   席必思:“我天天围着你转,都没一句谢谢?我嫉妒了。”   谢松亭紧张地攥紧了手指,重复他的话:“……嫉妒?”   席必思:“嗯,我嫉妒了,非常嫉妒,聂子言都能被你谢,我为什么不能被小谢谢谢?”   坐着的人手指绞拧得更紧。   平时写题脑子转那么快,怎么到了这种问题就像根木头?   席必思笑看他:“别人有的我也要有,你夸夸我吧,不夸我我不走了。”   “你怎么……”谢松亭欲言又止。   席必思猜他是想说自己难缠?粘人?   “我怎么?”席必思懂装不懂。   他说不夸他不走,就真不走了。   私人医院走廊里很少有疾步小跑的医生护士,大家相对清闲,因此路过的人总会把目光投向两个男孩。   谢松亭从没遇见过这么让他棘手的人。   他其实老早就想道谢,但总觉得时机不合适,没说出口。   “谢……”   席必思五指张开放在自己耳朵边作扬声器状:“说什么?没听见!”   “你小点声!这是医院!”   谢松亭一时脸都红了,慌不择路下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动作有点急,露出那双会说话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   好可爱。   席必思看着他,想。   别人看不见也好。   要是看见了,指不定该多喜欢。   他不想每天不是在解决情敌,就是在解决情敌的路上。   之前席悦问他是不是喜欢的人,席必思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但今天和谢松亭对上才发现……   自己是真喜欢。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欢到这个程度了。   他突然想起病房写作业那天,阳光下面谢松亭的侧脸,想起他脸侧细小的绒毛、微微抿唇时柔软的唇珠。   他要是按上去,是什么感觉?   他好像总在在意,总在注视,总跟在谢松亭身边,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席必思突然按住左胸,神色不太好。   谢松亭:“怎、怎么了?”   席必思轻声说:“没什么。”   躁动的器官不乐意,挣脱他手似的在胸腔中跃动。   他的搪塞那么无力,也就谢松亭看不出来了。   没什么。   也就刚发现我喜欢你喜欢得不行。   有点儿……   控制不住。      换宿舍那天,席必思翘了晚自习收拾宿舍,就等着谢松亭下自习之后搬来。   谢松亭来时,席必思正在床上整理床单,把床单拉平。   见他进门,席必思立刻停下动作。   谢松亭东西很少,书竟然是最多的,一摞一摞。   进来时,幽灵般的少年一直低着头,没发现他。   席必思饶有兴趣地坐在床上,等着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   等……   等啊等……   竟然写到快熄灯了也没发现他???   席必思裂开了。   他不怀好意地清了清嗓。   “咳咳。”   背对着他在桌前写作业的谢松亭攥紧手心,神色紧张,怯怯地扭头朝声源方向看。   看到是他,谢松亭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席必思的不悦被他自己人一样的表情取悦了,笑眯眯地搭住床栏。   “晚上好。”   “你怎么在这?我还以为见鬼了,吓死我了……”   “写那么久,半天都没发现我,你也写得太认真了。我还想着等你发现给你个惊喜呢,结果是我想多了。”   “我不知道你在……”   “我难过了,除非你哄我。”   谢松亭咬咬唇,显然之前没有这样的经历,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办。   席必思没想为难他,刚要出声帮他解围,就听见谢松亭轻声说。   “可见到室友是你我很高兴……”   席必思举双手投降:“停,别说了,原谅你了!”   谢松亭不知道他怎么了,但听到他说原谅,放下心地扭过身,继续写。   席必思捂住红得快滴血的脸,心想。   谢松亭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知道还以为他要告白!   最关键的是,他明显没这意思啊!   什么天然撩!      换宿舍之后,席必思总算知道谢松亭偶尔奇怪的不适来自哪里。   开学考颁奖台上他看见了,但没深想。   原来他回家会被打。   还是那么……   毫无理由的方式。   陆吾不太需要睡眠,一天四个小时足够了,甚至还多。   这是它们得天独厚的优势。   席必思在谢松亭睡下之后下了床。   黑暗中,他裹着毯子窝在书桌下的一片窄区,呼吸放得极轻。   怎么办?   要不把谢松亭他爸也扔麻袋里威胁一下?像威胁林晓一样?   还是干脆杀了?   要是让席悦听见了,先不说犯不犯天条,可能会先拍拍他肩说:   出去别说我是你妈,丢不起这人。   人怎么能这么复杂?   既然是自家孩子,好好对孩子不就行了?这么严苛是干什么?有隐疾?   席必思百思不得其解。   隔壁床有响动。   是谢松亭醒了。   席必思窝在书桌下,视线被截断,只看得到人光着脚从步梯下来,翻找自己的鞋穿上,迷迷糊糊走向卫生间,全程没发现他在桌子底下。   走动间,他脚踝仍有未消的瘀伤。   刺眼。   浓郁的、红花油味。   席必思突然不想自己视力这么好了。   要是自己家也这样,他会长成什么样?   而且他是谢松亭什么人,才有资格去干涉他的家事?   怎么办?      席必思去找了席悦。   席悦听完他的不解,说:“不错,竟然没第一时间去杀人,你长大了。”   席必思:“……”   他在席悦这到底是什么形象?   席悦:“你有顾虑正常。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确实看见了他爸打他,但你不一定看见他生病是不是他爸背他走了很远去看病,人就是这么复杂。至于谢松亭为什么不还手,可能更复杂。这些你都没捣鼓明白,当然不能妄下论断,更何况你们还没在谈恋爱。”   她在转椅里旋转半圈,把手里的报告递给席必思。   席必思:“这什么?”   《人类观察报告-周志版》?   席悦:“写吧,观察到什么就写什么。不理解就去了解,你要是真有能耐,还怕他什么都不跟你说吗。”   席必思把报告册拿在手里哗哗翻动。   好多页。   够他写很久了。   席必思突然问:“妈,你爱上我爸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席悦:“怎么突然问这么久之前的事,我想想……”   席悦靠住躺椅闭上眼,笑说:“大概是胆大吧?”   “虽然在那之前我胆子就不小,但真爱上人了才发现……自己胆子还是不够大。那时候你姥姥最讨厌人,差点没恨屋及乌把我打死,后来看我过得不错才放过我。和你爸谈恋爱那段时间我每次去给她拜年都怂得像只鹌鹑。她太担心我吃亏了,担心得提心吊胆。”   席悦说完,问:“你呢,这么问是学到什么了?”   席必思没有回答。   因为他学会的事和姥姥一样……   是胆小。   怕他不喜欢,怕他不高兴,怕他不快乐。   怕他过得不好,怕他总在忍耐,怕他有难言之隐。   怕他一个人。   怕他……   不被爱。   “之前的药再给我点。”   “你拿去干什么?给谢松亭?”   “好得快。别的我做不了,这总行吧。”   席悦:“我之前说别再进一步,你都听哪去了?是,你是喜欢他,可你那喜欢有到要和他共度余生的地步吗?你敢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你想没想过你们要是最后没在一起,你对他的好会变成什么?你还是太小,考虑得太少了。”   席必思:“我对他的好会变成什么?”   席悦:“会变成他的痛苦。”   “为什么?怎么对他好他也会痛苦?”   席必思困惑而迷茫。   “会。就像他在雪地里冻了一天一夜,你突然泼给他一盆热水。”   席悦轻轻地说。   “他会被烫伤。”   还有些话席悦没说。   你们人生的底色就不一样。   这样的人想在一起,比平常人更难。   门当户对不是没有道理,相同环境的人总是有更多话题。   席必思,你会怎么做? 第54章 席必思视角的高中(完)   谢松亭状态越来越差了。   他们开始频繁地因为一些琐事争吵。   他就像一棵被砍掉枝干的树,内里还在挣扎。   旁人观察不到他内里的涌动,只有和他日夜相处的席必思,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里揣摩出了一点什么。   谢松亭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梦游。   席必思半夜发觉不对时,谢松亭正卡在步梯上,想把自己掰折一样掰自己的腿,好险没掉下来。   他想下去。   去哪?   席必思把他从步梯上抱下来,没受到任何阻碍,看着这人半靠着自己,眼里空茫一片,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是谁。   席必思用了自己最温柔的声音,低声喊他的名字:“谢松亭,醒着吗?”   他知道不该干涉梦游者的行为。   可梦游的是他喜欢的人。   如果谢松亭醒着,大概会像他们第一天遇见那天,说“你别恶心我”吧。   可谢松亭没有醒。   谢松亭怔怔然抬起手,摸到席必思的脸,手里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脸。   “谁?”   “我是席必思。”   谢松亭默然。   他靠住席必思肩膀,软软的头发蹭着他肩窝,不知多久才说:“好累。”   “那你别拒绝我了好不好?”   给你的好意就收下,好不好?   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谢松亭看着他抱住自己腿弯的手,突然伸手上去搭住了:“放我……下来。”   席必思把他放在他桌前椅子上,在他身前直直跪下,腰腹贴住他膝盖,暖热他冰凉的身体。   好想把他团进怀里暖暖。   谢松亭无神的视线挪到他脸上,在安静的寝室里说:“……会累。都好累。”   他只说了这一句,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右手,做出捏握的动作,手臂从左到右开始动,达到一个A4纸的距离再折返,之后循环。   他在“拿着笔”、“写作业”。   席必思眼睛一闭,刺痛的眼泪滴在谢松亭膝上。   为什么有人明明自己都那么难过了,还要拒绝别人的好意,还在为别人着想?   为什么?   席必思不懂那比喜欢更深刻,或者说懂了,但十年后才懂。   那比喜欢更慎重,也更隐秘。   那是爱。   那是一种……即使我自己在泥淖里,也希望你过得更好的爱。   他从未在别人身上体会到这种感情,是谢松亭偶然间泄露出的爱意将他教会了。   谢松亭还在写。   席必思这么跪着陪了他一夜。   直到快天亮,谢松亭似乎是累了,才放下手,闭上眼,软软地倒进他怀里。   席必思顺着他后颈向下,摸到他突起的颈椎,胸椎,腰椎。   一整条倔强的脊骨。   硌手。      席必思那天清晨从桥上把人救下来时,头一次想明白为什么凡人会求神拜佛。   如果今天悦姐不走这条路,他就碰不见了。   如果今天悦姐开得快一点,他们就碰不见了。   如果今天不是他磨蹭一会儿迟到了,他就碰不见了。   这里面但凡有哪一环没扣上,他怕是已经坐在教室里听谢松亭的讣告了!   谢松亭走后,席必思问:“为什么拦着我不让追?”   “今天出门我喷了点安神香,让他闻了,”席悦说,“他不会有事。”   席必思:“你早就知道。”   “你以为我想花这么大代价给你卜卦?”席悦嘲讽地笑了,“席必思,你知不知道在人嘴里你就是个熊孩子,还是个三百多岁的熊孩子,我总不能看着你去做蠢事。”   席必思:“怎么就叫蠢事?”   席悦:“你追上去之后要干什么?你要去告白?打算之后照顾他一辈子?”   席必思沉默着。   席悦:“你活万万年,谢松亭活一百年就死了,等他五六十岁看见你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你猜他怎么想?席必思,你对他来说就是个老怪物,你要不要脸?”   席必思:“不能吗?他……”   席悦:“别在我这发疯。”   席悦很少语气严厉:“你这是对玩具的喜欢,你准备照顾他到老死?那你把他当什么了?你敢说你会喜欢他一百年?十年,我赌你十年,够你把他忘了。”   席必思:“我不跟你打赌。”   席悦:“你怕了?”   “不是怕了,”席必思摇摇头,“是让你别拿他打赌。我的喜欢还没你说的那么浅薄,拿他打赌我才真把他当物件看了。”   他前所未有地冷静:“你想说什么我明白,你怕我把他当成个只活一百年的物件,最大的代价也不过是和他过完这一百年而已。”   席必思:“我不是要证明给谁看,只是让你知道。”   席必思又说:“我打算让他永生。”   席悦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你知道西陵吾有多难找吗?你以为这很简单?”   席必思:“就是知道不简单才做的。”   席悦:“你没问他愿不愿意?”   席必思:“不问。”   “悦姐,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了,”他在清晨的风里说,“你会问我爸愿不愿意永生,但我不会,我直接给。他非要不可。”   席必思:“我和他纠缠万万年。”   他走下桥边,收起三角警示牌,喊她。   “悦姐,你来不来?”   席悦愣怔地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而不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孩子。   他要是讨厌你呢?   他要是恨你呢?   你接受得了?   席必思手放在车门上,坚定地回视她。   接受得了。   恨我也无所谓。   只要他活着。      高考前,学校里的氛围一天比一天紧张。   谢松亭翘了节晚自习。   他以前从不请假,听聂子言说高烧也还坐在教室里,因此这节课不见谢松亭,班里立刻有人小声议论开了。   “白炽灯去哪了?”   “操场吧,看他往那个方向去了。”   “不是想不开吧——”   被席必思按着后脑砰一声按在桌上。   “嘴再只会放屁就别要了。”   班里骤静。   被按着的男生挣扎着想起来,却起不来,呼吸越来越急促,脸红着急速喘息。   是席必思第一天报道时在食堂吃饭的那个李青。   席必思这才明白……   谢松亭的嫉妒,和某些人的嫉妒是不一样的。   谢松亭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他并不反感谢松亭的嫉妒,却对李青这样的嫉妒感到恶心。   “席哥,席哥席哥!你大人有大量!”聂子言过来抱他的手臂,看他神色不好,真怕他把人给按死,“先去找谢松亭!这有我呢有我呢!”   见席必思走了,刚才犯贱的李青喘匀了气,又要骂,被聂子言一句堵了回去。   聂子言阴阳怪气:“来,谁还想辩跟我辩,看看辩不辩得过我就完了。不是我说,那某些人嫉妒也要有个度,谢松亭挖你祖坟了还是怎么着你了?看他长得好又考得好这么酸鸡?”   “我可不像谢松亭那么大度,要我我早给某些人一铲子。给他一铲子也比现在满脸崎岖的青春痘强。满肚子胃酸都被某个酸货酿成王水了,见谁好看泼谁是吧?考不到第一撒泼到第一?”   他一个语文课代表加辩论队队长还治不这男的了?   纯纯的傻逼。   班里好多人笑了。   李青憋得炸了,没接聂子言的话。   聂子言:“抱歉大家,耽误大家学习时间了,我给大家赔罪。”   有人笑着回:“不耽误,挺解压。”   班长清了清嗓:“学习吧。不要闹了。”   班里重归寂静。      席必思在操场升旗台后面的座位上找到了谢松亭。   他隐没在黑暗里,立起领缩着,刘海遮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来干什么?”   “最讨厌我什么?”   两人同时说。   “?”谢松亭说,“发什么神经。”   席必思在他身边坐下,外套挂在臂弯里,在夏夜的风里被汗粘的粘腻。   “好歹快毕业了,整天对我不冷不热的,我想知道原因还不行吗。”   谢松亭随口敷衍:“长得帅,看着心烦。”   席必思好心情地笑了,转头盯着他看。   谢松亭并不知道他在黑夜里也视力很好,坦然地任他盯着,神色放松。   席必思重新问:“怎么出来了?”   谢松亭:“松口气。”   席必思:“班主任找你问志愿了?”   谢松亭:“嗯。”   席必思:“没考之前就问?”   谢松亭:“学校指标,劝我报清华北大,没找你?”   席必思笑笑,突然有些感慨。   他本就没有考大学的打算,很早之前他就已经上过大学了,来这的一年只是玩玩。   没想到能碰到你。   席必思又说:“那你怎么想?要报吗。”   谢松亭:“不一定考上。”   谢松亭:“那要是能考上呢?”   席必思问到这,看见谢松亭向他这边扫了一眼。   是和他有关?   谢松亭仗着他看不见,翘起嘴角说了一句:“学校无所谓,在首都就行。”   席必思强忍住抱他的冲动。   他其实还想问点别的。   比如你打没打算谈个恋爱?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理想型么?   我行吗?   考虑考虑我怎么样?   但没问出口。   因为这不是一个该离开的人要问的。   谢松亭很快起身,嗓音轻快:“拜拜,我回去了。”   嗯。拜拜。   席必思在心里静静地说。   好像所有的星光都随着他的离开而熄灭,这夜黑得愈发深沉。   此后数年,席必思频频回想起,都想给这个时候的自己一拳。   他明白得太晚了,以至于不知道当时自己满腔想占据离去之人心神的意愿。   他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摆在一个如此亲密的位置。   谢松亭身边人的位置。   那天晚上的谢松亭状态太好了,以至于席必思放心地离开。   但他竟然不知道那好是因为他在。      高考放榜后,经席悦介绍,席必思去了国联局工作。   临走那天,席悦旁观他收拾行李。   收拾着,席必思突然说。   “你说我给他的只会变成他的痛苦,”他拉上背包拉链,“但他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很少有人知道自己必定会输之后依然坚持。就像最后他考得比我好,他是我见过最能坚持的人。   “妈,我喜欢他,我敬佩他……   “我也相信他。”   还有些话席必思没说。   痛苦可能会麻木,但爱不会。   爱是人难过、委屈、崩溃、无措时的救命稻草。   席必思收拾好,和她擦肩而过。   “我走了。”   席悦没有回头,没有追出去送他,只是叹息。   管家捧着黑苦荞茶送到她面前,说:“是我说的吧,总有人会教他。”   席悦接过茶:“前两天买的屏风亏成那样还不及时脱手,就不跟你计较了。让你理财,结果全在散财。”   管家默默低头。   他想着会绝地反弹,结果没有反弹的余地了。   席悦抱着那杯茶看向窗外。   外面晴空万里。   席必思已走出很远。      往后十年,席必思感触最深的便是一个忍字。   他从没想到这件事如此煎熬,以至于这十年他过得比之前三百多年还要难过。   下班之后打开那本人类观察手册,捏着那页写了电话的纸,他总会想。   上了大学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谢松亭可以慢慢上完大学,再考个研究生,说不定能读到博士,他那么聪明,肯定……   可他换号了怎么办?   找不到他了怎么办?   这些本不该是他担心的问题,因为以他的身份很好解决。   他又想。   当时话说这么漂亮,真见到了,谢松亭已经和别人结婚了怎么办?   他怕是连笑都挂不住。   席必思冷静不下来。   出意外了怎么办?   他在无数次工作的间隙中祈求一般想。   谢松亭,求你了。   求你等我。   在能保证自己可以做成这件事之前,我不敢去找你。   如果给不出确切的承诺,那他和十年前有什么区别?   尤其像谢松亭这样的人,如果没有让他踏实的土壤……   他是长不好的。      可重逢后,他却因为这个决定后悔了很久。   他要是知道……   他要是早点……   明明离谢松亭最近的就是他,可他却没发现谢松亭生病了。   他原本想得很完美。   首先让谢松亭活很久,这样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然后得养好他,他胃不好,总想呕吐;   之后得变弱一点,谢松亭自尊心太强,一味的给予他不愿意接受……   前面几条确定好,都找好了由头,席必思思来想去,没几个物种和自己原型很像,在人类社会里合法,还招谢松亭喜欢。   所以他变成猫,出现在他面前。   却看见一个濒临崩溃的他。   即使谢松反复强调说不是他的错,和他没什么关系,甚至不是因为他他可能早就……   席必思也难以释怀。      看怎么劝都劝不好,谢松亭放下手机。   他穿着真丝睡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原本正侧躺着看自己视频的评论。   席必思抱紧他握他的手,确定他手是暖的才想收回来,被谢松亭拉住了。   谢松亭:“你倒不提我跟你吵架的事。”   “你那不算跟我吵,”席必思闷闷不乐地从身后抱着他,“那叫打情骂俏。”   谢松亭轻轻笑了:“也就你,对我有十八层滤镜。”   席必思:“不喜欢你是别人眼瞎。”   谢松亭扣住他的手:“其实高中有很多地方想谢你,不提都忘了。”   席必思:“?你跟我说什么谢,再谢我咬你了。”   “知道你是这个反应之前才没提,”谢松亭偏头吻一下他侧脸,“看不高兴的,变个耳朵给我看看?”   谢松亭关了床头灯,揉捏他柔软的老虎短耳,轻声和他解释。   记忆的固化是语言的表达产生的。   许多最深刻的记忆,往往是说者最表达自己的时刻。   因此在谢松亭不知道的地方里,他借那些崩溃的、无措的、狼狈的质问,向席必思表达了自己。   那一年成为他最深刻、也最忘不掉的一年。   因为有个人虽然不赞同、但认真地听了他说话。   唯一一个。   所以别难过了。   后面我们一起走吧。 第55章 重返高中(1)   两张剪成小纸人的薄纸躺在桌上。   圆头圆脑,憨态可爱。   席必思有,谢松亭也有。   ——拜年那天,席悦塞在给谢松亭的红包里了。   “你认真的吗?”   “嗯。”   “……写上名字就行?”   “还有日期。”   “你想什么时候回。”   “咱什么时候住一块儿的。”   “十一月中旬吧……”   “那写个12月呗。”   “我随便写了?12月6号?”   “好。哪天都好。”   谢松亭在纸人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想问别的,却发现先一步写完名字的席必思已经不见了。   连带着纸人一起。   谢松亭:“……”   他还很多问题没问。   接着他眼前一花,再睁眼已经是教学楼楼道里。   外面夜幕一片深沉,走廊亮着灯。   是晚上。   谢松亭摸了摸绿色墙漆,抬起头,看到高三七班的门牌。   旧日装修唤回他的记忆,谢松亭原地怔愣很久。   走廊空无一人,只余冷风。   现在应该是在上课?   他怎么在七班外面。   席必思应该在一班班里……   冷意侵入他单薄的校服,谢松亭抬腿上楼,被一个急匆匆下楼的人拦住了去路。   他反射性向后躲,被那人抓住手腕。   另一个人的手暖得像火,谢松亭下意识抽了一下手,被他攥得更紧了。   “没看见我?还躲。”   谢松亭轻轻笑一下,突发奇想,没顺着他的话说。   “没看见。”   拦住他的人哼了一声,靠住墙站在他上面一个台阶:“我这么高的个子,就算不显眼,也该很碍眼吧?同学,你真没看见我?”   谢松亭煞有介事地继续点头:“没看见,着急找人——”   被人捧着脸拉高了。   “再说没看见我试试?”席必思像兽类一样咬了一口他的脸颊肉,亲他一口,又说,“矮了快二十厘米有点不适应,差点儿没够着你。”   满脸口水的谢松亭:“……”   他把他肘开一点,往上走了两级台阶,蹭掉脸上的口水才说:“怎么出来找我了。”   “自习课,”席必思说,“再说了,上课哪有你重要。”   谢松亭默了两息:“早知道高中就跟你谈恋爱了。”   席必思:“这么喜——”欢我?   谢松亭:“这样说不定能早点考过你。”   席必思:“……”   席必思又气又笑地捏他的脸:“你个满脑子学习的小坏……”   被眼疾手快的谢松亭拉着胳膊向上走。   “怎么了?”小声。   “不知道是哪个老师,反正是老师上来了。”小小声。   两人回班坐下。   谢松亭往身旁看了一眼,他的同桌果然像记忆里一样不见踪影。他帮她理好卷子塞进桌膛,对着黑板发呆。   第一排,聂子言戳了两下席必思,递过来纸条:席哥,你去找他了?   席必思画了个勾。   聂子言又写:最近关系还不错?   席必思漫无边际地想。   何止不错。   都亲上了。   这辈子没想过能有一天在高中跟谢松亭亲上。   席必思愉悦地又画了个勾。   聂子言毫无所觉,比了个大拇指。      他们来的时间点很巧,周五晚上。   晚上几节课全是自习。   数学老师坐在讲台前,有不会的同学拿着题上去问。   从那次吵架之后席必思就坐在了第一排,聂子言也跟着去了。   因此下课之后看着他席哥带着书往倒数几排跑时,他简直像看见了负心汉。   不是。   学神,你跑了我问谁去???   席必思背影果决,阻断了他泫然欲泣的视线。   谢松亭正闷在自己头发里发呆。   重回高中他以为自己会应激,实际上没有,倒是满脑子的席必思。   现在这个空当……   刚好是他脸上伤好了之后。   席必思期中考之后帮林晓作弊,他们刚吵一架。   即使同住一个寝室,两人也冷战了两个星期。   贸然关系很好会不会很奇怪?   席必思才不管这个。   再贴不到谢松亭他就要死了。   他踩着下课铃的点走过来,卷起作业本敲一下心上人桌子,把人敲回神,问:“能不能坐这?”   他在说谢松亭同桌的位置。   周围人的神色在席必思这句话落下后一览无余。   全在吃瓜。   什么情况?   不是上周还很不和吗?   这周席必思先道歉了?   谢松亭:“啊……”   不让坐?   还是滚?   谢松亭:“坐,别把她东西弄乱就行。”   周围的猹:?   你们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昨天在走廊上碰上眼神就跟要杀人一样的人是谁啊,大哥们???   席必思坐下,等到上课才在本子上写:冷不冷?   谢松亭:还行。   还行就是很冷。   席必思现在可没有金乌血,看着谢松亭发红的手指尖直心疼。   谢松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还在对着自己书立里的书发呆。   好多书,他当时是怎么把这么多东西记在脑子里的?   简直要把他淹没了。   肩头一重。   谢松亭下意识想把人抖开,被那人戳了一下,捂住发痒的腰。   在这之前,席必思已经对他的身体很熟悉了。   哪不能碰,哪能稍微碰一碰,哪碰了会抖,哪碰了会麻,哪碰了会哭……   了如指掌。   席必思抬脸拿鼻尖贴一下他脖颈:“让我靠会儿。”   谢松亭不动了,坐得更直,方便他靠。   另一个人毛茸茸的头发和半边身体靠住他。   谢松亭原本很冷,被席必思慢慢暖热了半边,看向窗外。   这个时间的蓉城没有雪,也没十年后网络发达,大家还在天翼3G快人一步。   忽略都在埋头写题的同学……   第一感觉是慢。   借着校服和桌膛遮掩,他身旁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勾住他指尖。   谢松亭回扣住他,晃了两下。   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完,放学。   原本有几个走得快的都没走,磨磨蹭蹭。整理卷子,收拾东西,等人。借口找的好好的。   一看就知道是在等瓜吃。   席必思伸了个懒腰,问:“回去吧?”   谢松亭:“嗯,等我带几本书。”   席必思趴在桌子上等他。   谢松亭把自己的笔记拿在手里,想了很久自己以前晚自习回宿舍都带什么。   作业……资料……课本……   席必思起身,恰到好处地问:“还生我气呢?”   猹们竖起了耳朵。   谢松亭好笑地继续找书。   之前怎么没发现席必思这么有表演的天赋?   矮了就是不好,看他总得抬头。   谢松亭拨开刘海:“没。”   “周末请你出去玩,别生我气了?”   谢松亭被他肉麻得有点牙疼:这是求和解的语气吗。   席必思用眼神回答了:这是哄男朋友的语气。   谢松亭摇摇头:“不用。”   他指了指桌上自己挑出来的一堆书,说:“把这个搬我宿舍,原谅你了。”   席必思抱起书跟着他往回走。   冬夜,成群结队的学生们穿过操场,在一灭一亮的坏路灯里走向宿舍。看见室友摔倒后大声嘲笑着拉人,某道题的解法,语气激烈地吐槽暗恋对象,喜欢的动漫……   班长钟寻雪正在和自己的室友争辩:“利艾我真的不可以,矮攻接受无能。艾利一生推。”   室友握了握拳:“攻要看气势,不是看身高!”   钟寻雪淡淡地说:“没身高谈什么气势。”   她下巴一抬:“那个抱着书的,和他前面往前走的,肯定抱着书的是……”   她诡异地停顿了两秒。   室友:“怎么了?”   “草,”一生教养良好的钟寻雪骂了句脏话,“那不我们班第一第二吗。”   室友被她拽着胳膊快步跟上:“干嘛,你干嘛!胳膊被你拧断了!”   钟寻雪眯起眼:“我磕的cp来了,带你看看。之前相爱相杀的,今儿突然和好了。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室友被她拉着往前,趁机瞥了一眼两人,也震撼地说。   “……颜狗天堂。”   “就跟你说吧。”   两人低语的间隙,抱着书那个突然看向她们的方向。   钟寻雪心里一怵,捞起人走得更快。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喂!”   “感觉被发现了……我磕我的,影响别人就不好了。”   “你真有原则。”   “那是。”   听完全程的席必思:XD   被席必思转述全程的谢松亭:+.+      谢松亭回到寝室还是有些茫然:“……怎么我高中从来没发现过。”   “我也没。”席必思乐得不行,把书放下,“可能班长长得太一身正气了,没让人往这方面想。”   谢松亭也笑了。   也对。   他高中时都在关注自己,别人怎么样谢松亭一概不知。   其实他的同学们也是有血有肉的,有自己灵魂的人。   “对了,还没问呢,来这就是来到十年前了?你确定?”   “你可以理解成另一条时间线的十年前。”   “回去之后他们会记得吗?”   “不会。”   “来这几天外面就过几天?”   “回去之后,现实里还是咱们走的时间。”   “刚想说没跟毕老师请假,这就不担心了。”   “不说这个了,”席必思话题一转,看向床上,“你和我睡?”   谢松亭后退两步:“床太窄了,挤不下。”   “别害羞嘛,”席必思逼近他,手撑在他书桌上,按在他身体两边,“你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我哪没舔——”   他轻轻顿了一下。   这个身体,好像还真没舔过。   只有一米七的谢松亭被他困在臂弯里,余光扫到桌上某物,突然问。   “席必思,胆矾是什么?”   席必思顺着他耳朵向下亲,甚至开始噬咬:“别想转移话题……”   谢松亭看向桌子上自己写的日程表。   2013年12月7日。大雪。   化学小考。   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圈。   ——化学老师一向出题难。   “明天化学周测,你会吗?十年没学了,还记得多少?”   “……”   席必思定住了。   暧昧气氛一扫而空,谢松亭靠着他笑,拍了拍他。   “好好复习,保住第一。加油。”   席必思恨恨磨牙。      于是回来的第一天。   两人熬夜补了一晚上化学。 第56章 重返高中(2)   谢松亭无可避免地做梦了。   梦见李云岚和谢广昌漠然得像冰的脸。   这个时间,女的还活着,男的倒也没死。   他看着面前长了两张嘴、喋喋不休的李云岚,遵循本能退后两步,踩到别人的脚。   男的上次在他梦里是具头颅大开的尸体,这次好点,是个活人,一瘸一拐来追他。   谢松亭着急逃跑,从消防梯上一脚踏空,小腿抽搐般痛。   被不知道是谁的手护住了腿肚。   那双手温暖无比,力度恰到好处,揉捏开他的抽搐痛。   “还疼?”   谢松亭睁眼。   刺目的晨光从外面照进来,屋里一片暖意。   他和席必思躺在临时用毯子在地上堆出来的“简易床”上,不知道现在几点。   “……不痛了。”   “梦见什么了?呼吸好急。”   “梦见……我爸妈了。”   席必思想亲他额头安抚他,却只亲到一头头发。   “晚上放学去把你刘海剪了?咱俩一起。”   “好。几点了?”   “十一点多……”   “什么?再说一遍?”   席必思摸到自己的苹果5s,再次确认时间:“十一点二十三分三十一秒、三十二秒……”   谢松亭:“……怎么不叫醒我!”   席必思在毯子上摊开身体,把他抱到自己身上,不让他起床:“又不是让你回来完成任务,没KPI也没绩效,迟到一天而已,慌什么。”   昨天两个人看书看到很晚,草草收拾一下就睡了,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   谢松亭低头看看校服。   倒不用换了。   席必思抱住他腰亲他侧脸:“回来玩玩儿。别那么绷着,嗯?”   一起复习是情趣,整天按学校章程走没必要。   再说了,这早六晚十放学还加班的高中谁过谁够。   他不信有人喜欢这种作息和环境。   谢松亭当然也不喜欢,只是他还惦记着考试,说:“那昨天的化学不是白复习了。”   席必思:“下午第一节才考。”   说完,又向谢松亭讨吻。   谢松亭一个没注意,真被他亲到了。   以前早晨起来他总不愿意接吻,真亲上去了倒没他想的奇怪,没什么异味,反而因为一夜没喝水,另一个人的唇有点干燥。   柔软干燥的唇瓣碰触后深入,不断地想从对方嘴里汲取一点微弱的水源。   “唔……有人、有人……”   谢松亭被席必思咬着舌尖缠吻,感觉就像那天初雪夜里,被他埋在他密不透风的毛里,要被另一个人滚烫的呼吸逼得呼吸不过来了。   “嗯?我怎么没听到,听错了吧……专心点……”   席必思两手捧着他的脸,手指宛如扣具,把他的脸锁住,动弹不得。   从亲密接触里,才感觉到他微妙的强势。   “真……的!”   谢松亭错开脸,努力喘了几口气才喘匀,被这人亲上下颌角,顺着向上舔舐。   “听。”   有人在拧他们的门。   席必思停下,坐起身。   “喂!席哥!醒了吗!老于头让我来找你们!你俩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啊!没打架吧!”   是聂子言。   席必思闭了两次眼才把所有的欲念眨干净,回他:“醒了!这就开门!”   谢松亭揉了揉脸,被他拉着又亲了一口,才起身去刷牙。   外面阳台上的镜子和谢松亭想象里一样熟悉。   镜子塑胶封边,下雨时总是蓄水,有些翘边了。   但锃亮。   席必思擦的。   他们高中住一起时,席必思负责细节处的公共卫生,谢松亭固定扫地拖地。   窗外是砖红色的教学楼。   他一边刷牙一边看向镜子,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   听声音,聂子言进了门。   两个男孩在门口聊起了天。   “嚯,没打架吧?”   “瞧你说的,那哪能。”   “这什么情况,怎么毯子都在地下。”   “熬夜复习化学,太晚直接睡地上了,睡到刚才。”   “他也学了一晚?”   “嗯。”   谢松亭听见聂子言评价外星生物一般的语气。   “……你们两个卷王别把其他人卷死了,卷子就一百分,刷不出隐藏成就的。”   谢松亭笑得眯起眼,但没想到牙膏呛人,按住阳台洗手池咳起来。   谈话停止。   一个人步伐很快,拉开阳台门探头问:“怎么了?”   谢松亭仰头漱口,吐掉水说:“呛着了,牙膏太辣,没事。”   他说没事,席必思不这么觉得。   席必思靠住阳台门,守在阳台不走了,就这么继续和聂子言聊天。   阳光正好,太阳到了中午,总算有了些暖意。   微尘飞舞。   一个空气清新的上午。   谢松亭洗干净杯子放好,冷水一带,两只手都是冰的。   他转身,像往常一样想把手往席必思脖子里放,胳膊伸到一半——   对上聂子言疑惑的眼神。   谢松亭刹住了。   忘了,还有外人在。   席必思不回头就知道他要干什么,说:“言子,你先走吧,我俩下午再去。”   聂子言和他对口供:“那我去食堂吃饭了,这会儿不挤,老于头问起来就说我喊你俩喊半天,喊到中午放学你俩才起。”   席必思比了个3。   见人走,谢松亭才从后面过来,把冰手放进他脖颈,问。   “用跟他说一声吗?”   “说什么。”   “咱们。”   “没事,让他自己琢磨吧。”   席必思笑眯眯地覆住他的手,简单揉搓两下,就把冰凉全都驱散了。      考完试。   “走吗?”   谢松亭还在翻化学课本,确认几个不打准的知识点。   “走去哪?”   “剪头。”   “才第二节下课。”   席必思:“带你翻墙,去不去?后面两节自习不上了。”   谢松亭放下课本,眼睛亮了亮。   他还真没翻过墙,说不想试试是假的。      正在发卷子的钟寻雪发到聂子言,余光瞥到两人离开,问:“他们怎么突然和好了?”   “这我哪知道,班长,真没别的情报给你,不赚黑心钱。”   为了搞清状况,钟寻雪之前老请他喝饮料。   聂子言在座位上扭成面条,突然想起来什么,说:“等等,我想起来了,别急着走。”   席必思对谢松亭的关注度一直不低。   之前有一次体育课,聂子言记得很清楚。   当时大中午的,谢松亭被晒得脸色飞红,靠着足球门杠犯恶心,任谁看都是不舒服。   但没人过去。   热身完队伍解散,席必思想也没想就过去了。   就他去了。   还特安静。   站在谢松亭身前不吭不声的,用自己的身高给人挡太阳。   谢松亭快醒的时候,他跟没事儿人似的,走了。   聂子言当时喊了他席哥一星期雷锋。   谢松亭不知道这事。   钟寻雪:“这我也知道,整个班就谢松亭不知道好吗。老糖了,来点新的。”   聂子言:“别的真没了,姐,我的好姐姐,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俩不是兄弟情的,你这cp脑怎么长的,我感觉他俩挺正常啊。”   钟寻雪看傻子似的看他:“你和老席才是兄弟情。他俩没一腿我物理最后一道选择题蒙不对。”   聂子言:“这么狠?”   钟寻雪:“不蒙我也会。”   聂子言:“……我破防了,我血条见底了,我爆装备了!”   “爆出什么了?能摸个橙武不能。”   钟寻雪摸他狗头。   聂子言把脸埋进卷子:“爆的全是卷子!天杀的,我要报警把力学专题的出题人抓起来!”   钟寻雪怜爱地看他一眼,继续点卷子发。      学校墙角。   席必思挑了个一看就经常被踩点的墙头。   带刺的防护网到了这里缺了好几个,上面脚印凌乱,被踏平了。   谢松亭踩稳他交叠的双手扒牢了墙,摸到一手的灰。   撑着他的人手稳而有力,把他向上送了送。   谢松亭一点担心都没有,轻松踩上墙头。   本想着跳下去有点难度——   没想到外面是个小树林,有土坡。   一看就知道不是自然形成的。   人为的。   甚至因为经常被跳,踩出了两个明显的脚印坑。   感谢前人的馈赠.jpg   他刚跳下来,就听见有人嘶吼。   “你们哪个班的!翻墙记大过!站住!”   席必思动作很快,本来个子就高,再加上运动神经好,一扒一窜,干脆利落地跳下墙头,头都没回。   训斥全隔绝在墙内。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谢松亭:“第一次被教导主任追着骂,还被威胁要记过。”   他高中时的记忆除了自己书桌的那一亩三分地,就只有在校园路上行尸走肉一般穿行。   没想到有些快乐其实很简单。   从憋疯人的学校里逃跑算一个。   席必思拍拍校服的灰:“我也是头一回。之前有事都直接找老于头拿假条了。怎么样,好玩吗?”   谢松亭笑说:“好玩,像越狱。”   和你一起什么都好玩。   笑够了,谢松亭突然想起什么,说:“席必思,我有话要说。”   席必思一秒警觉:“什么?”   谢松亭无辜地向后倒退着走,瞄向他满是灰的手,暗示意味很浓:“之前不是让我踩你?我踩了,以后就别……”   说完转身,变成了小跑。   席必思气乐了:“我说的是这么踩吗!谢松亭!你回来!你敢说自己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见叫不回人,他又气又笑地把人追上,扑上去把人搂进怀里挠。   “痒!哈哈……”   “就会气我,看我今天挠得你再也不敢……”   谢松亭在他怀里笑得喘不过气,直往后仰,刘海向后倒,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耀眼的眉目。   席必思不挠了,把指腹的灰抹到他鼻子上。   “以后不遮着了,这么好看。”   “嗯。”   两人骑着席必思那辆电驴向闹市区走。   谢松亭抱住他腰靠着他背,偶尔和他聊天,惬意地看一路上向后倒退的风景。   “那有只海鸥。”   “你还能听见这的动物说话?”   “能。它说它今天飞了好久,打算去码头整点薯条。”   “你就唬我吧。”   夕阳向晚,云如火烧。   橙红蓝紫,晕染得极美。      理发也很顺利。   理发店的店主是个细心的阿姨,一个人看店。她仔细摸了摸谢松亭的头发,问了他要剪短多少,打薄多少,接着洗头,剪头,吹头。   席必思:“我出去买点东西,在这等我,很快回来。校服放你这。”   谢松亭:“不是橘子吧?”   席必思乐得捏捏他耳垂。   谢松亭从理发店出来,太阳已经落山。   市政准时打开路灯,柔亮。   骤然没了挡眼睛的刘海,洗过的头发无比蓬松。凉风拂过,有点冷。   谢松亭把校服拉链拉到顶,揣着兜站在路灯下等人,视线在周遭店铺乱转。   袁氏卤肉、欧利蛋糕、甜妹糖水铺。   杏仁茶、大花缝纫、机械木工……   成人用品店。   熟悉的身影从成人用品店出来。   谢松亭收回视线盯地面,等人走近,才装作刚发现他的样子抬头。   席必思没事人似的:“走吧,去吃点好吃的。”   谢松亭故意为难他:“不饿。”   “不饿也吃点,买了带回去,我吃。”   谢松亭把手伸进他衣兜。   席必思想捂已经来不及了,被他两指夹着一片真空包装的套子拿了出来。   容貌姣好的男孩剪短了刘海,露出优越美丽的五官。   他眯起眼,眼角眉梢都弯着。   是笑了。   谢松亭晃了晃指尖夹着的物件:“买了吃的怎么带走?你这兜还装得下吗?”   席必思闹了个大红脸。   谢松亭把手里的“单个装”塞回他衣兜,促狭地说:“说话嘛,司马昭,怎么哑巴了。”   见席必思罕见地不答,谢松亭含笑又说。   “怪不得把校服扔给我……”   被人钳住下巴堵住了嘴。   路灯下都是冷风,行人神色匆匆,鲜少有人在意他们。   像被烙铁烫进心头,席必思哑声说。   “我是防患未然,毕竟有个人……   “太合我心意了。”   这么鲜活的、含笑的。   他记忆里无数次回想过的高中生。   说完,又去亲他。 第57章 重返高中(3)   唇被吻过,轻轻一碾就泛了红。   更何况席必思还牙关一合,咬了一下。   谢松亭退后半步,被他手划过小臂下,带起一阵柔软的颤栗。   席必思贴近他,没在大街上做更多的动作,抵着他额头问:“走吗?”   身高高,再加上体格好,谢松亭几乎被他完全笼罩了,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他放进席必思兜里的手没来得及抽开,被握紧手腕攥得更紧。   席必思总是这样。   每次握住他、抓着他时都很用力。   像怕他跑了。   “你倒是……”谢松亭抿了抿唇,“让我把手拿出来,这还在街上。”   “灯下黑,谁看得清你手放哪?再说了,”席必思望他一眼,“还没晚上一起出来逛过。”   谢松亭:“还有心情逛?”   他视线又挪到席必思口袋,想说什么不言而喻。   席必思哼笑一声:“小瞧我。”   说着拉着他向夜市走。   小吃街这时正热闹,即使里面多了两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也不惹眼。   谢松亭和他挤在人群里牵着手,后背靠着他前胸,被他下巴搭住头顶。   中途有个小孩跑过来,撞到人的前一秒,谢松亭已经被他搂着腰抱开了。   双脚腾空的抱法。   把他放在绿化带边上的混凝土砖上,踩稳,站好。   席必思:“看这轻的,一撞就要倒了。”   谢松亭刚想说那你背我,就见斜前方一个女孩朝他们走来,看向席必思,说:“你好,帅哥,能聊两句吗?”   席必思不为所动:“我和朋友一起来的,不方便。”   女孩年龄不大,像个大学生,被他拒绝后有些紧张地咬了一下唇:“不是和感情有关,我……就说几句话,在你朋友视线范围内,是别的。”   席必思:“?”   他询问地看向谢松亭。   谢松亭也有些意外,点了下头。   席必思跟着女孩走出几步,去到没什么人的灌木边,目光频频向谢松亭看过来。   谢松亭剥开手里的饭团咬着吃。   热的,里面的薄脆和黑糯米口感混合,又香又粘。   五分钟过去。   十分钟过去。   饭团吃完,谢松亭有点不耐烦了。   他眉尾压低,是濒临生气时一贯的表情。   说什么要说这么久?   看来人的意思不是和告白有关,那是什么?   他看过去的几次,刚好撞上女孩的目光。   看向自己时,女孩脸色更红了,连忙扭头,似乎语气更激烈了点。   席必思侧背着他,看不清表情。   席必思说什么了?   到底在干什么?   十五分钟后,席必思终于回来,手里还拿着女孩给的一个兔子帽。   谢松亭:“你们聊什么了?”   席必思:“想知道?”   他把谢松亭抱下来,下巴搁在他头顶,推着他向前走,去找他们的小电驴。   要是在以前,席必思根本不会有这句反问,只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实情。   今天怎么瞒来瞒去。   更烦了。   “你在嫉妒吗?”   “嗯。”   席必思无声笑了。   谢松亭一副要把自己埋进校服里的架势,胸闷气短,不高兴得像只炸毛的猫……   或者海胆也行。   “真的假的?没骗我吧?”   “别和我说话。”   谢松亭不高兴了一路,从电驴上下来一扫周围,才发现席必思带他回了自己家。   席必思:“下来吧。”   谢松亭不动。   管家听到响动,出来接人。   席必思:“小蜜蜂回去吧。我和他有话要说。”   他把后座僵坐着的谢松亭抱到自家花园背风的草坪,放下他,自己拿着帽子坐下。   谢松亭杵在他面前盯住帽子。   好碍眼。   “不理我啊?”   谢松亭冷着脸:“理过了。”   是你不回话,之后才不理你的。   席必思身体前倾,头抵着他膝盖笑了。   “这么不高兴?”   “……”   谢松亭的沉默一般就是默认。   席必思笑得更开心,说:“你终于体会了一下我每次和你出门什么心情了。”   谢松亭语速有点快:“你们到底说什么了?”   “你嫉妒了。”   这句不是问话,而是肯定句。   谢松亭像被人打了一拳,还不能还手,脸色难看得吓人。   他嫉妒怎么了。   他不嫉妒席必思才该不高兴!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解释!   谢松亭脸色更黑。   在这几分钟里,席必思就这么仰着头一直看着他。   半晌,他叹息一句:“唉,怎么哪个角度都这么好看,冷着脸也好看。”   谢松亭踢他的鞋一脚,快气死了,气得脸颊鼓鼓的,像只小河豚:“我走了,谁要住你家,我回家。”   解释都不解释,不听了。   “别跑。别跑!”   席必思又笑又哄地从他身后把他抱住,身体都压上来。   “重死了……”   “‘同学,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星球传媒的星探,这是我的名片。’”   “‘你身边那个同学好像比较怕人,我观察他很久了,直接找他可能一句话就被拒才来找你的,跟了你们一路,对不起啊。’”   “这是那女生跟我说的前两句话,她是个星探,来谈工作的。”   谢松亭定住了。   身后人察觉他的松缓,手臂收得更紧,抱着他在这片草坪上坐下。   谢松亭小腿一紧,是被身后人的尾巴紧紧缠住了。   很久没见尾巴,还有点想念。   “跟我介绍了两分钟她们公司,夸了十分钟你长得多好看,太上镜了,娱乐公司随时欢迎你。当然了,我要是想,也能顺带着去。”   “这帽子就是送的,他们公司的员工福利,她说帽子里的洗涤标上写着公司电话。说麻烦我听这么久,让我带走了。”   其实女孩没这么直白。   她当然也想签席必思,只是更想签谢松亭而已。   她说谢松亭气质很特别。   席必思一早就知道了,但还是没想到听别人在自己面前说谢松亭的优点会这么生气。   表面他挂着笑,实际上心里一股邪火没处发。   毕竟人家也是为了工作,说句敬业也不为过。   谢松亭的特别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没人比他更清楚。   看见谢松亭比自己还气才高兴起来。   “还有什么要我解释的?”   谢松亭猛地回头。   “那你刚才不说!”他气血上涌,整张脸都红了,“你简直……”   “我特别坏。”   席必思主动接上后半句,笑着把他转了个方向,亲密地面对面抱进怀里。   “还不高兴吗?”   谢松亭被他束住上半身紧紧搂着,挣不脱,猛地往前撞他额头,咚一声:“烦死你了。”   “哎,疼。”   “疼死算了,活该。”   席必思见他脸色缓和,装模作样在他耳边叹了口气:“谁让你长得太好看了,好看也是一种烦恼。”   说着,他略微松开谢松亭,把兔子帽罩在他头上,拉住了前面两条垂下来的长耳朵。   “刚才是不是气死我了。”   谢松亭被兔子帽罩着,热气都闷在帽子里,衬得脸色尤红。   月光一照,一点急汗亮晶晶的。   刚才气的。   席必思放轻声音:“我每次和你出门都要嫉妒很多次,不知道吧。”   看见别人看你我都恨不得上去把他们眼睛挖了。   这句席必思保留了。   他又往前了一点。   兔子帽有点大,像是冬天用来防风,两只耳朵则是围脖,可以系起来。   谢松亭被他碰到鼻尖,想后仰,结果席必思拽兔耳朵拽得很紧,他愣是没能动弹。   “你不爱出门我特别高兴,你猜为什么?”   谢松亭:“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像我把你藏起来了。   “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多可爱,多特别。我知道就行了。   “但又不能这样。”   席必思说话时,温暖的呼吸轻缓地萦绕在他面前。   “看你嫉妒我高兴得都快蹦起来了,恨不得立刻把你带回家藏好。   “你知不知道自己生气起来多可爱?   “巴不得你多嫉妒一会儿,所以一路上没说出来。   “乖宝,我错了。”   这片宅邸坐落在平和静谧的郊外,进来时谢松亭看到亮,是有片湖。   他听到湖水鳞动时微妙的湖声。   月光如银,洒在席必思英俊的眉眼上。   他笑了。   “可以吻你吗?”   这句话席必思在谢松亭摇摆不定、却又对自己示好时问过一次。   席必思主动打断了。   如今重新接续上。   “可以吗?回答我嘛。”   “我说不可以你就不亲了?”   “也亲,所以可以吗。”   “……可以。”   席必思低笑。   谢松亭被人吻住时,脑海里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席必思,而是小姨闻听的那句话。   【这小孩儿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吗?一肚子坏水。】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闻听会这么说了。   之前席必思在他这那没拿到的,都会用席必思特有的方式一一拿回来。   还是以自己心甘情愿的方式。   那人温暖的手探进他帽子里,摩挲谢松亭耳廓时,和以往的热度都不太一样。   明明吻力度不大,谢松亭却觉得几近窒息,像要溺毙。   好温柔好怜惜的亲法。   又有点色。   缠吻他,含咬他。   但不放过他。   像在说……   好高兴。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心情。   兔子帽在亲吻过程中掉了,没人去接。   好一会儿,谢松亭才用力推他的肩膀,脸上一片惊红:“你别在这……好歹考虑一下场合……”   席必思抱着他平复呼吸,粘着他不想动,在冷风里裹住他护着他,又去蹭他的脖颈。   “让我种个草莓?”   他在谢松亭点头时更兴奋了。尖利的虎齿叼住细肉时,虎瞳缩成一个锐利的点。   碾磨,噬咬。   在谢松亭浅浅的抽气声里,他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过那片痕迹。   “好、好了?”   “嗯。”   席必思看他发着抖睁眼,恨不得再种一个。   即使之前亲近过,谢松亭也还是青涩。   那种只属于他的青涩。   这具身体从未被人以这种方式抚慰过,连拥抱都很少,谢松亭腰发着颤软在他怀里,只觉得和他接触的地方一片灼热。   他并不是肆意收放的性格,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疑惑地拧拧自己。   自己摸也没这么痒啊……   谢松亭想到什么:“你拒绝了?”   “当然。不过她还是把帽子给我了,想着你能戴我就拿回来了,你要吗?不喜欢就算了。”   席必思把他从草坪上拉起来,看向那个帽子。   谢松亭想了想,把帽子拿在手里:“可以给我妈戴。”   “这周你回家?”   “我都来这了。”   “周六我家,周日你家,不冲突。”   谢松亭听见他安排,浅浅笑了一下。   不远处,别墅亮起灯,管家站在门口,等两个少年进来。   看表情,是游移不定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席悦。   席必思路过他,丢下一句。   “别说。”   谢松亭看向中年模样的管家,跟在席必思身后双手合十,卖了个萌。   “求求你啦。”   管家像被击中了,后退两步,颤巍巍说:“好、好的。一定。”   宅邸灯灭。   一切重归寂静。 第58章 重返高中(4)   这间宅邸和席必思后来送他那间在首都的房子格局并不相同。这里有很大的花园,别墅屹立在中央,更像城堡,种了当地适宜的花与树。   这些花草常年有人修剪打扫,常绿,常青。很有观赏价值。   谢松亭在家里冲了个澡,穿的席必思的T恤和短裤——   领口有点大,肩膀有点塌。   衣摆过腰线很多,软软地往下垂。   没有暖气,可家里还是很暖和。   管家贴心地送来蜂蜜柚子茶。   “就一杯?席必思没有吗。”   “席少爷不爱喝,您怎么称呼?”   “不用说您,我姓谢。”   “谢少爷,您尝尝喜不喜欢,我下去了。”   谢松亭抱着散发着热气的杯子,安逸地窝在靠窗的沙发里。   沙发旁的钓鱼灯光线昏黄,从右上方过来,暖光便全打在他头顶。   清瘦的人静静靠坐着。   因背脊打得直,锁骨的隐窝淹没在极深的黑里。   这具身体常年睡不好觉,脸色苍白,眼下一片暗色浓郁得化不开,眼神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不放。   偶尔,他才转转黢黑的眼珠,像从层叠的思考中抽出几秒,复又陷落。   只有杯子里的热气在动。   席必思从浴室擦着头发出来,悄无声息在谢松亭对面坐下。   沙发上的人并未发现。   只要席必思一离开他一会儿,他就像又被什么抓住了、缠住了。   席必思拿指甲盖敲一下茶几。   这细小的声响将沙发上的主人翁惊动,抬起眼来看他,发出一声微小的、短促的……   “嗯?”   灯光昏黄,声线喑哑。   席必思:“明天去吃冒烤鸭?”   男孩微动了动,手微抬起,使鼻翼靠近杯子,翕动两下。   像确认温度的猫。   他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一下,喝着还是烫,回答:“明天不是回我家么。”   席必思又问。   “害怕?”   “有点。”谢松亭拧眉。   席必思从对面沙发里起身,把穿着自己衣服的谢松亭抱进怀里。   矮了点。   谢松亭坐他怀里,脚都碰不到地,靠住他。   这时候的两个人,他一个都不想见。   “我陪你,”席必思连他的手和茶杯一起裹住,“是回来玩,又不是回来找罪受。”   “我不是怕这个,”谢松亭无奈地说,“你收敛点,我是怕你把……打死。”   席必思笑了。   笑得胸膛震动,连着谢松亭一起发抖。   谢松亭伸开手指,被人从指缝抓紧,扣牢。   他喝一口柚子茶,转头和席必思接吻,嘴里带着点涩涩的柚子皮味。并不深入,依偎的意味更浓。   “高中还有其他想做的吗。”   “没了吧……最大逆不道的已经做了。”   “什么?”   “不学习。平时这个时候我都在寝室做题。”   “真是爱学习,我看我真是醋错地方了。其实我不该防着你身边的人,我该防你的书。别人是焚书坑儒,我焚书坑你。”   谢松亭乐得直抖。   “想想高中那会儿你在宿舍整天做题,都不怎么搭理我。”   “没这么严重吧……我顶多……”   “嗯嗯嗯,顶多是想看我但忍住了,想和我说话但忍住了,想和我关系变好但忍住了。好久之前就想问了,谢松亭,你属忍者神龟的吧?”   “你才……!”   谢松亭气哼哼地咬他手指骨。   “小龟。”席必思亲亲他肩膀,“你缩你的,我每天给你刷刷背甲。”   两人都知道高中时谢松亭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缩是因为什么。   那些每天空一两根笔芯,手指被笔压紧、指节上薄茧都发红的日子里,那些回家后面对窒息的家人的日子里,那些一个人看不到前路的日子里……   人是很难成长的。   这群柔软脆弱的生物要用爱意、责任感和陪伴来浇灌。   而不是用恐惧、胆怯、紧张……   以期驯服。   那只会让人像龟一样缩进自己认为安全的龟壳中,龟缩不前。   十年。   或者更久。      两人扯些废话。   谢松亭本质上是个温和的人,所以即便席必思说的话天马行空、毫无逻辑,他也会附和地在每句结束时给出回应。   嗯。   嗯。   嗯。   只是他的回应一声比一声小,一声比一声微弱。   是在微妙的抱怨:   不要问了。   不想回答。   ……困了。   席必思问完,略做停顿,休整旗鼓。   谢松亭噙了口茶在嘴里,感受水被牙齿分开,再流入喉管,舒服得眯起眼睛,朝席必思打开手臂,被他抱到床上去。   “好意外,你竟然不用……”   席必思铁青着脸打断他:“都说了买了以防万一,我不是禽……”兽。   他说了一个字就停了。   他还真是禽兽。   字面意思上的禽兽。   谢松亭也想到这了,笑得不能自已。   他穿着席必思的衣服,抱住席必思的脖颈。   席必思温驯地俯下身,撑在他身上,眸色变深:“你现在可是勾引了。”   “别亲脖子,”谢松亭迎上他湿热的吻,“不好遮。”      温度攀升时,湿润的唇舌紧贴着他的唇瓣,另一个人灼热的舌尖入侵时几乎夺走他所有的空气。   谢松亭想起……   好像来这之后只亲了一次。   现在的吻……   是第二次。   他被更紧地压入床铺时有片刻失神。   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整日困顿、尖牙利齿、矮小的高中男孩,和席必思在学校、在人前时无比不对付。   但回到住所,却被人亲密地压着索求。   他下唇被人咬了一口,很用力,惩罚似的。   谢松亭吃痛,回神后顺着那人下巴吻到喉结,中途停留,轻轻啃咬了一口。   立刻听到席必思克制的抽气。   显然他也同样兴奋。   高中给他们带来的回忆独一无二,虽然没人主动提起,但又回到这里,好像能逆转人生般的体验足以让人晕眩。   这段时间简直像是朝上天偷来的。   他只亲到胸前便被制止了。   火热的身躯紧贴,接触时都是一声轻叹,微微颤抖。   “谢松亭,我帮林晓你跟我吵什么架?这和你有关吗?”   他仍穿着过大的长袖。   布料被唇濡湿,湿着烫他一下,接着被从肩上拽走。   “什么……?”   “回答我。”   谢松亭反应慢了半拍,钝钝的,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角色扮演。   扮演十年前的他们俩。   谢松亭扬起脖颈接受他的舔吻,不知不觉间已出了一层薄汗:“你……帮人作弊就是不对……!”   “你明明很在意我,”另一个人叹道,手抚上他腰际,“这么在意我,怎么还这么对我?好难过,我要罚你。”   谢松亭一片混乱,一切知觉全向别处涌去,颤抖着绷紧了。   他在另一人唇舌下颤抖朦乱,拿笔的手指攥着床单,攥得比写字时还要紧,一向冷清克制的神色全然不见。   沉迷,神思不属。   席必思再抬头时一嘴的腥涩,和他交换了个吻,问:“味道好么?”   “好个鬼!”   谢松亭不住摇头,挣扎着推他胸膛,浑身都是敏感的粉色。   他在另一人有些薄茧的手掌下难以自持地脸红,烫得只想抓他的手。   但那只手灵活得抓不紧,抓不牢。   一片滚热。   四处探寻。   谢松亭像掉入熔岩里,却又潮湿。   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不停地、不停地向外渗汗,像条湿透摆尾的鱼,被人抛上了岸,按住尾巴挣扎不脱。   那人执着地问:“喜欢我吗?”   他在追爱时曾问过无数次。   谢松亭求饶一般闭了眼。   一滴泪顺着眼角掉落耳廓,渗进他头发里。   他带着哭腔说:“……喜欢。”   这道泪痕被人吻去,带着倒刺的舌过处,一片颤栗的红。   “是不是所有人里只喜欢我?”   “是、是……”   “所有人里只爱我?”   “嗯……嗯……”   其实席必思还是醋了。   只是他的醋意比谢松亭更高明,也更阴险。   他是最擅猎擅捕的虎。      两人坐车去的谢松亭家。   谢松亭满脸没睡好的困倦,靠着席必思睡了一路,到地方时还不想下,被他抱着睡到自然醒。   他眼皮有些肿,眼尾带着点透支体力的红,眨了好几下眼,才发现自己枕着人。   “还困吗?”   那人手笼住他半张脸:“有吃的,尝一点。”   吃过一个厚蛋烧帕尼尼,喝完一碗豆浆,谢松亭才像是活了。   一张嘴,嗓子还有点沙。   他换回了自己的校服,里面是一件席必思以前的抓绒衣,想从车上下来,被人提前一步,抱着他下了地。   “还好……还没那么……”   在接触地面时,谢松亭扭曲的表情替他答完了剩下半句。   席必思没和他商量的意思:“我抱你上去。”   谢松亭:“进了楼梯再说。”   说着已经先一步向楼梯走去。   能忍。   这里是一片普通住宅区,楼房没有电梯,全是步梯。   最后还是选了背。   谢松亭贴着他后脑,突然说:“我竟然是个脆皮。”   怪不得都那么喜欢蚕。   她的蚕丝实在太好用了。   席必思本垂眼盯着台阶,背着他一步步走得稳健,听他的话一下笑了:“浴室那天是谁——”   谢松亭一把捂住他嘴:“不准说!”   席必思笑着舔他。   到地方三楼,席必思从谢松亭兜里摸到钥匙开门。   家里没人。   谢松亭被他背进屋子,放在沙发上,说:“别看了,家里没人,不然不到门口我就让你放我下来了。”   屋中沙发陈旧,茶几也是,覆着一层发腻的黄。   墙皮有些地方剥落,没人去补。   谢松亭环视一圈,清浅的目光落在家具上,心脏狂跳。   席必思半蹲在他身前,无言观察他的神色。   就像有人称抑郁症实际是一系列残缺不全的症状,而非是病,真正的病另有其人一样。补全了人从小到大的所有链条,才可能管中窥其一豹。   可很多人连链条都找不完整。   因为那些被冒犯、被质问、被怀疑、被不疼爱的过去,早在数年人生长河里被冲走,一点也记不得了。   但忘记也没有用。   记忆不记得,身体会替你记得。   飙升的心率、僵硬的身体、嗡嗡作响的大脑,都在说,身体记得。   谢松亭的身体现在就在说,它记得。   他以为自己忘光了。   没想到……   一切清清楚楚,如泄洪堤坝,在他脑中轰然作响。 第59章 重返高中(5)   席必思晃了两下手。   谢松亭被他的动作晃回神:“怎么了?”   席必思:“不带我到处转转?”   谢松亭:“你别动。”   席必思:“为什么。”   谢松亭:“我房间很乱,等我收拾收拾你再去。”   即使再自卑、再困苦的年轻人,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也是有自尊的。   即使席必思已经进了自己家门,看到过他那么多难堪的过去,他还是想让自己看起来……   比过去好一点。   席必思:“好,那我坐沙发上等你。”   谢松亭:“嗯。”   他在沙发上缓了会儿,被席必思揉了两下腰,笑着躲了,又被他一口亲在眉上:“去吧。”   谢松亭走向自己屋子时,时刻注意着席必思的动静。   席必思很听话,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安静非常。   谢松亭推开了自己的门。   一股霉湿味扑面而来。   他呛了两声,听客厅的人问:“怎么了?”   “有灰,”谢松亭又补了一句,“别来。”   “不来,你继续。”   谢松亭阖上门板,首先坐在了床上。   床板是谢广昌装修时从隔壁邻居家薅来的。   别人不要的木板他锯了锯装了装,拼了个床架,拼了个床板,只不过中间有一块缺了个洞。   睡得久了,那个洞周围的木料有些开裂,总有种会陷下去的错觉。   他反手一摸,准确地摸到了那个床垫下的洞。   房间窄小而暗,窗朝东开,很少有光。   窗帘也很旧了,没人去洗。   谢松亭从床上坐起身,慢腾腾地收拾自己的书。   学校宿舍他收拾得很整齐。   因为那里是他的地方。   只是在这个家里,他时刻觉得这里不属于自己,因此从未用心收拾。这个逼仄窄小的房间里堆满了他的杂物,一切都是旧的。   他和毕京歌谈过这个问题。   关于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打扫家里的问题。   毕京歌说,从未有人真切地给过你属于自己的物品。这些东西被父母认为是他们的,连你整个人都被他们认为是他们的造物。但实际上既然给出去了,那这些就是你的。既然被生下来了,你就是个完整的、有独立意识的人。   父母没做好关于分离和边界的功课,他们模糊了你对边界的概念,让你混乱。   你能感知到边界被父母侵占了,但你推不出去他们,于是把自己的边界一缩再缩,干脆不要这块地方,不要他们给予的所有东西,那么自然不对这块区域负有清理的责任。   租的房子也一样,你觉得这房子不是你的。   一切都不属于你。   这很有效。这是你应对这些的方式。谈不上对或错,不必责怪自己。习惯的形成都是有原因的。   谢松亭沉默。   毕京歌又问,所以,你打算把动圈麦的钱全还给妈妈吗?   谢松亭当时点了头。   李云岚并没有对他有任何金钱上的要求,一开始可能有,后来被迫认清现实没有了,但他还是会在手头宽裕时汇给她钱,就是这个原因。   这些都不属于他。   他还回去。   毕京歌问,那还完之后呢?   谢松亭没有回答。      收拾了一会儿,谢松亭听见门口有脚步声。   是席必思走到了门口。   他问:“我想坐门口和你说话,行吗。”   谢松亭:“不太想说话。”   席必思退而求其次:“那我就坐门口。”   谢松亭想了想:“……好。”   这才听见门口有响动。   是席必思看他答应,才在门口坐了下来。   “不嫌脏吗。”   “校服。管它脏不脏。”   谢松亭不问了,继续收拾。   衣服、书、零碎的杂物。   他的东西实在很少,玩具为零,娱乐为零。只有不知所云的纸。打开一看,是初中的笔记,竟然还在收着。   找个蛇皮袋把春夏的衣服塞进去,再找另一个蛇皮袋把杂物塞进去。   想着容易做着难。   灰尘飞舞,他实在没忍住,又呛了两声。   席必思应该是靠住了门板,在外面用指甲挠了两下门:“宝,让我进去帮你呗。”   “咳……咳咳……别。就快好了……咳。”   谢松亭捂住嘴压咳,咳得满脸通红。   其实门没有锁,早就坏了。   谢广昌砍的。   席必思想进来,拧门也就进来了。   只是席必思坚持要他同意:“嗓子不舒服至少有一半是我害的吧?我负责,你让我进去。”   谢松亭脸色更红:“你……这还在我家……你就不能要点脸?”   席必思没脸没皮:“要脸有什么用,先让我进去瞧瞧。”   咳得让人心疼。   见谢松亭迟迟不应,他开启了骚扰模式,知道谢松亭喜静,“让我进去”四个字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念,颇有唐僧念紧箍咒的架势。   谢松亭实在受不了,一把拉开了门:“可以了,师父别念……”了。   被人一手捞住腰亲了过来。   席必思关上门。   柔软的舌抚慰一般温柔地舔舐着勾缠他,谢松亭的不安在吻里消弭,被人从耳垂摸到脖子。   温暖的手捧着他,力道轻柔得像怕碰碎了。   一个字也没说,但全是爱。   他被席必思抱在怀里晃,这人的下巴就搁在他头顶,低声问:“一起弄吧?”   谢松亭烦闷地在他怀里闭了下眼:“还是不想让你一起……”   席必思抱着他,不说话了。   谢松亭:“怎么不动,你不动我也没法动。”   抱他抱得死紧。   席必思:“让我帮忙就放开你。”   谢松亭笑了:“没什么好帮的……你怎么这么执着。”   席必思:“你哪儿哪儿我都感兴趣。”   或许他的表情太认真,或许谢松亭打开门那刻就知道自己抵抗不了他的攻势,总之他接受了。   “那一起吧,我收拾衣服,你收拾点杂物。”   “好。”   席必思找了个角落开始收拾。   有他之后,收拾的速度也没快很多,因为席必思收拾的并不快,什么东西过了他的手他都要打开看看。   谢松亭任他看了。   他没什么需要遮掩的东西,连日记都不写。看他的杂物,只会看到无数写着他笨拙笔记的书。他写不出题时,就把草稿纸从头到尾全部涂黑,是他独特的解压方式。   席必思就这么一页一页地翻。   安静的室内,一时间只有翻书和整理衣服的声音。   突然,席必思说:“竟然有本相册,要是能带走就好了。”   好像是有这么本东西。   谢松亭本想说还在,接着想起来,这些都在那场大火里一干二净,连灰都没剩下了。   他大脑空白了一下。   原来他的记忆默认还在高中。   他从没从十七岁的自己这儿走出来过。   席必思这句并不是问他,只是一句承接。   他很快又说:“我看快点儿,争取把你的照片都记住。”   谢松亭笑笑:“记得住吗?”   席必思:“别的可能会忘,你我还记不住吗?”   谢松亭不再回话,任他看了。   照片里的谢松亭不见笑影,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一张脸对着镜头。   很多照片是学校要求拍的大头照,好久,才翻到一张相馆里的半身像。   他双手垂着,背脊很直,盯着镜头。   很小,很年幼,很冷清。   席必思看了一会儿相册里神色肃穆的孩子,又抬头去看他。   周围昏黄。   微尘飞舞中,仿佛蒙了层滤镜般的灰色。   现在回忆起来,席必思已经记不得自己来六中第一天见到的别人长什么样了。   但他仍记得谢松亭灰灰的、旧旧的,像百年前的锈金旧画框,自己把自己封在里面。   美得永不过时,美得灰尘遍地。   他心口抽搐般痛了一下,被人拿书拍拍脸,才醒神。   是谢松亭在笑。   他依然在这灰旧的时光里,但神色已全然不同,看向自己的眼睛中含着好笑,又有难掩的爱意,像在说,这就是你说的帮我收拾?   “我来吧。拿着相册去那边看。”   好。   席必思在心里应了一声。   我记住所有的你。   谁也看不到的你。      当天晚上,他们买了冒烤鸭带回家里吃。   谢松亭给两个家长留了点,自己和席必思先睡了。   谢广昌先回来的。   他醉酒,嘴里在说胡话。无非是年轻时承包芒果地的那些事,他如今一事无成,只能想想年轻时的事聊以安慰。   李云岚后回来。   她的小摊收摊晚,应该是见到了饭桌上的鸭,也看到了纸条,热了热,吃了。   中途有些响动,吵到想睡下的谢广昌。   男人骂了一句,又歇下去。   吃过收拾完,她敲敲谢松亭的门,喊了谢松亭一声。   谢松亭被席必思抱在怀里,装作被吵醒的样子:“嗯?”   门没锁。   她要是这时候进来,席必思这么大个人藏都没地方藏。   很晚了,平时李云岚都会直接进来。但今天竟然没有。可能买来的吃的很合心意,让疲惫的人也多了点温情。   两个男孩睡在一起,谢松亭几乎就睡在席必思身上。   紧张让他更敏锐了。   席必思不动,只是贴着他笑,笑得发抖。   笑时,后腰明显感觉到一阵凉意,是床板不好。   他没让谢松亭再睡床板。   他当床板。   李云岚:“饭钱放桌上了。记得拿,我睡了。”   谢松亭:“好。”   席必思等人走了才小声问:“妈刚才喊你什么?盈盈?哪个盈?小名吗?”   谢松亭:“嗯,小名。”   不过没告诉他哪个盈。   第二天一早,谢松亭拿着饭钱离开。   住的远的学生一般会选周日晚上回学校,只是这次和席必思一起,他第一次在周一早上迟到。   两个人一起迟到。   第一节是老于头的课,大家昏昏欲睡。   两人从后门进来,被老于头两个粉笔头精准砸到。   “站住,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两天总迟到?”   班里困倦的同学被这句惊醒,一起扭头看过来。   席必思率先抢过话头:“老师,睡过了。”   老于头:“谢松亭和你都睡过了?”   说完才发现有歧义。   但晚了,班里大家已经笑开了。   苦中作乐的高三,大家逮着能笑的就笑,已经成了习惯。   老于头摆摆手,还要继续上课:“行了行了,赶紧回座位听课。”   钟寻雪敏锐地发现了盲点。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谢松亭几不可见点了下头。   什么情况。   磕到真的了?      这念头在平安夜中午席必思来找她借口红时达到了顶峰。   这个点儿,中午过后大家都准备送苹果了。   两人在花坛边停下。   席必思:“班长,你口红能不能借我用用?”   钟寻雪:“你个男的要这个干什么?你涂还是整活?”   席必思怎么说。   席必思总不能说“谢松亭这几天不太高兴,我猜是因为之前平安夜我老收很多苹果,我想个办法哄哄”吧?   钟寻雪愈发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你借给谁的?你女朋友?”   念及钟寻雪良好的人品,席必思摇头,又点头。   钟寻雪小声试探:“男朋友?”   席必思食指竖在唇上。   钟寻雪瞳孔地震:……我了个大草。   她摸出一管新的递出去,说:“送你了,你们用。”   随便用,不要在意她的死活。   席必思拿起就走:“大恩不言谢,回头我请你吃饭。”   钟寻雪:“带上你……”   席必思已经不见人影。   钟寻雪想怒吼了。   带上你相好的才叫请我吃饭!懂不懂啊你!你一个人那不叫饭!那叫刀啊!   下午第一节自习上课前,席必思顶着左脸上惹眼的口红印进了班,笑眯眯地把所有送苹果的无论男女都给拒绝了。   鲜红,扎眼。   谁来了都想问一句,但没人敢。   聂子言第一个敢:“席哥这么牛逼,这谁亲的?!”   “脱单了,你说谁亲的?”席必思得意洋洋,“这谁的苹果,不是送我的吧?圣诞节别让我跪搓衣板啊。赶紧的,都拿走。”   周围一群人起哄。   “谁啊?我们认识吗?”   “就是啊席哥,怎么一下憋个大的。”   “让我八卦两秒,就两秒,别把哥们憋死了!”   “瞧这话说的,你气球啊?飞太高要炸了?还憋死,”席必思说,“谈恋爱还得跟你们报备,你们是我妈吗问这么多。”   “听听,第一多直接,谈恋爱!”   “谈到谁了?”   “是咱们学校的吗?”   席必思掀了掀眼皮:“你猜。”   “是咱年级的吗?”   席必思脸不红气不喘:“你再猜。”   “咱班的?”   席必思不动如山:“你就猜吧。”   “没意思,让我们见见呗。”   有男生捏着嗓子怪叫:“席哥~让人家见见嘛~”   席必思被恶心得一胳膊鸡皮疙瘩,恶寒道:“滚滚滚,你这样还不把人吓死了?这么做作恶心谁呢?”   “原来是害羞的类型?”   “省省吧,别猜了,”席必思十分拿捏这群拱火乐子人的心理,反应越大他们越折腾,“再瞎猜以后题就不要问我了。大家仁至义尽。仁至义尽。就你这样的,谁见了都得吓撂一挑子。”   “别呀!这不是好奇吗!”   “我掌嘴,掌嘴还不行吗?”   围观的谢松亭:……   怎么感觉某人回了高三年龄骤降。   但其实他自己也看着书,很久没翻动一页,嘴角噙着纯粹欣然的笑。   中午被拦在宿舍里,他真没想到席必思会提这么个要求。   口红涂上嘴,一股水蜜桃味。   都没怎么擦。   因为几乎被席必思吃了个干净。   听到这群人起哄,走进班正打算帮好友送苹果的同学默默退了回去。   帮不了,这真帮不了。   名草有主了。   钟寻雪发作业发到谢松亭,塞给他一张便携装湿巾。   谢松亭疑惑地看她。   双眼5.0的钟寻雪指了一下自己下巴,慈爱地递给他一面镜子:“擦擦嘴。”   唇缝里还有点口红。   没被猫舔干净。   谢松亭接过镜子一看,连忙点头,整个人看起来都要烧着了。   钟寻雪眨了眨眼,看到他校服里席必思的抓绒衣的衣领,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座位。   席必思肘着右脸,生怕人看不见他那个口红印一样,顶着脑袋在座位上嘚瑟了一下午。   连上课的老师来了都得含蓄地问一句,席必思,你这脸上怎么搞的?也不擦掉?就这么让人看啊?   满脸通红的谢松亭第一百次恨自己没有刘海。   席必思就回:老师,你这么大了还不懂?真要我给你解释吗?我巴不得全校所有人都看见。平安夜没人送你苹果我送你一个,给,祝你圣诞快乐。别难过。说不定明年就有了。   老师被他气得吐血,说了句去你的,你们这群谈恋爱的皮猴子,不再问了,开始上课。   钟寻雪今天扭头扭得脖子都要断了。   谢松亭在倒数第二排,埋头埋得太深,也太隐蔽。   书一挡,完全看不见了。   这种时候看谢松亭的反应才最好玩啊啊啊啊啊!!!   让!我!看!看!红!亭!亭!      磕cp太耗费体力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的钟寻雪边揉脖子边吐魂。   她的脖子……扭到了…… 第60章 重返高中(6)   第一节下课时,周围几个班的都知道席必思顶着个大红唇印来上课了。   走廊上看似闲聊、实则有意无意向班里瞥的人急剧增多。   慕名而来.jpg   第四节下课,最后一节自习前。   谢松亭没什么表情,把席必思叫出了门:“找你有事。”   席必思把笔放下,这数学他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写了,累手,兴致勃勃地跟上。   谢松亭一直把他带到教师办公楼的走廊才停,苦恼地说:“你能不能收敛点?”   席必思笑得很纵容:“我哪不收敛了?又没人知道这是你亲的。”   他背靠栏杆,两肘向后搭住,惬意地说:“这种机会这么少,当然要炫耀,你又不是每天都印我个唇印。”   谢松亭深知自己说不过他:“……你打算什么时候洗掉。”   席必思眼睛瞪大:“这还没一天呢你就让我洗掉?还有没有人性了?”   谢松亭:“你哄我亲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席必思笑了:“我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今天中午席必思拿着口红把谢松亭堵在宿舍,说:“要么我涂口红亲你一口,要么你亲我一口,你选吧。”   谢松亭像只受惊的小仓鼠,被他按在衣柜门板上:“啊?”   席必思已经拔开口红盖,把膏体拧了上来:“那就是我亲你了?给你的平安夜礼物。不许洗。”   谢松亭:“???我亲你!”   席必思坏笑:“好。”   没规定他什么时候洗掉!   谢松亭扣着栏杆发愁:“可是我……”   可是我听你字字句句说的都是我,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啊!   坐不住了……太羞耻了……   “可是什么可是,不洗。”   席必思摇头,耍滑,不答应。   谢松亭说不动了,蹲下来拿额头贴住栏杆降燥:“你看对面,好多人,等下回去不知道又会说什么。”   席必思:“说我和我对象百年好合呢。”   谢松亭:“真要一直这样吗?”   席必思:“什么一直这样。”   谢松亭看着白色瓷砖:“哪你都哄,连收个苹果都得看我脸色,你不累吗。”   席必思脸色凝重地跟着蹲下:“我们确认一下名词,什么叫看你脸色?”   谢松亭偏头看他:“你不是么?现在不就是。”   他偏头时,柔软的额发落下来点。   骨头长得好,头颅怎么转都是好看的,只是神色有些无可奈何。   耀眼得席必思下意识闭了闭眼。   “我明明强调过很多次我真的真的整个人都是你的了吧?”席必思惊疑不定地说,“你从头到脚哪我没亲过,都这样了你还要把我往外推,你个负心汉,你不要我了?”   席必思脸上的唇印随着他说话动了动。   谢松亭别开脸:“……”   他说的和席必思说的是一个意思吗?   见他不说话,席必思又说:“要不是在这儿,你平时说这种话,我让你三天下不来床。”   谢松亭挑了挑眉。   席必思要是真敢也就算了,可惜就他心疼自己的样子,发情期也没做到这种程度,谢松亭只当他过嘴瘾。   “而且什么叫看你脸色,我不都你的人了吗,”席必思放软语气,“这都是我应该的我的好宝宝。你见谁谈恋爱还平安夜收别人平安果了?”   谢松亭:“可我……”   可我本意不是想限制你。   “又想说可你不想我这么委屈,”席必思一副我还不知道你想说什么的表情,“别傻了,不收苹果也叫委屈了,你非得我三宫六院才不叫委屈?到时候别说你发疯,我先自宫好吧。”   谢松亭:“……”不至于。不至于。   “这哪叫被迫,我乐意得要死,”席必思在地上坐下,叹气,“真想变老虎把你一顿搓。谢松亭你脑子怎么长的,我生气了,我真生气了,怎么该嫉妒的时候不嫉妒了。你是真喜欢我吗?”   谢松亭:“可知道的人也太多了……”   他不是不嫉妒,只是还没来得及,就被席必思全部用核武器打击了。   而且他……   本能地会走原来的脑回路。   即使现在有席必思爱他,他还是戒不掉旧日的习惯。   这习惯太过根深蒂固了。   在面对递来的好意时,在被人温柔地对待时,在被拒绝时,在被忽视时,这种会觉得自己不配的心情。   席必思也知道。   所以就像现在这样,他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纠正他。   席必思:“谢松亭。你听好。”   谢松亭:“嗯?”   “我只喜欢你,进你家门没几天我就说过这句话,我只爱你一个,没别人了,你死了不让我炫耀这条心。”   席必思近乎无赖地继续说。   “还怕我累,累个屁,亲是你亲的,我干嘛了我,炫耀一圈我有主了你都得照顾我感受?不用。你亲我一百次我就能炫耀一百次。任何对我有好感的生物最好都知道:我,席必思,有对象了。   “不存在任何看你脸色的行为,我全程自愿,美得不行。”   他说到这,语气困惑:“宝,怎么不在别的地方这么照顾我,晚上让你抬腿你不动?”   谢松亭拿指尖挠了挠眼下,喊他的名字。   “……席必思。”   席必思:“我话说重了?不喜欢我下回不这么——”   谢松亭不再维持顶着栏杆看他的姿势,把头转回去,垂眸看向楼前花坛,是在不好意思。   “不是不动,我是腿没劲了。”   席必思的话戛然而止。   谢松亭脸色发红:“你……也不想想自己身体素质多好,你迁就我一下。”   席必思懵了两秒,一个猛子爬起来,说:“我去找老于头打假条。”   谢松亭:“干嘛?”   席必思怒道:“这周不上课了,这周吃人,我要把谢松亭吃了。”   谢松亭哈哈大笑。   谢松亭笑的声音有点大了,对面高三楼连廊有人听到,好奇地议论起来。   “他俩和好了?”   “看着像,不知道怎么就和好了,席哥校服都在谢松亭身后放着呢。”   “眼这么尖,可以啊。”   “你竟然质疑内蒙人的视力!”   “怎么就冰释前嫌了。”   “席哥脱单之后特赦万物了?”   “白炽灯大赦天下还差不多。”   “我也觉得这个靠谱,没见白炽灯笑那么开心过,可能最近心情好?”   “其实矛盾也不大吧,就是白炽灯过不去那个坎,可以理解。我穷的时候痛恨全世界,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我。灯宝他比我好多了,硬憋啊这是。”   “都开始灯宝了?”   “席哥倒是一直对他态度挺好的我觉得。”   “这怎么看出来的。”   “铁直男,不懂了吧。”   “别的不说,白炽灯长得又白又美的,刘海还剪了,一开始我以为他眼睛不好看才遮着呢。”   “我也以为。”   “这几天在班里走我都不敢看他……妈呀太好看了……”   “客观的,唯物的,完全正确的。”   “白炽灯是真好看啊……”   排排趴八卦两个人的同学们发出了整齐的附和声:“是啊……”   聂子言挤到角落的钟寻雪身边说悄悄话:“雪姐,你说他俩聊什么呢。”   钟寻雪早已看破一切,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注意他们才回道:“听不见,但是我猜少儿不宜。”   聂子言:“???”   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上课铃响,席必思没去打假条——被谢松亭拉住了袖子。   席必思:“不回去上自习了?”   谢松亭:“嗯。”   席必思:“好,这风景不错,一起看。”   谢松亭只短暂拉他一下,怕被人看见,又很快松开席必思,去摸长到六楼的树的树叶。   这个时间树还是绿的。   什么树呢?   不知道。   他来这里之后就听不到动物的声音了,因此看到有鸟在,也没法问是什么树。   要是在以前,他从不会有去在意一棵树品种的心情。   天边橘红的火烧云如旌旗般挂着。   红日西沉,晚霞带着凉意。   谢松亭穿着席必思的衣服,手暖脚暖,就是蹲久了腿有点僵。   于是他也向后坐在了地上。   触感不对。   谢松亭这才发现,席必思早就脱了自己的校服给他垫在身后了,等他自己从思考里脱离出来发现呢。   看谢松亭看向他,席必思眨了一下眼,闭上眼扬起笑,靠着栏杆说:“惊讶什么,以后这种事多着呢,之前也不是没做过,你习惯习惯。别受凉了。”   “好的小猫咪。”   “我是老虎!”   “好的大老虎。”   谢松亭笑嘻嘻地回他,接着姿态随意地盘起腿,赏树。   这还是头一次。   他总算在这段被别人称作青春、而被他自己称作痛苦的回忆中放开了掐紧自己脖颈的手。   透了一口属于自己的气。   温热的气。      晚上两人出去吃饭,席必思带着谢松亭去了自己喜欢的小馆子,砂锅面一绝,吃得热气腾腾、暖暖和和。   进校门走回教室的路上,他们路过操场大屏。   操场大屏像素不高,平时只放校内文字通告和通报批评。中午跳广播体操会放视频,让半死不活的躺尸们跟着跳。   今天的通报批评除了文字,竟然还有照片。   学校有巡查委,经常在校园里乱转,美其名曰监督校风校纪,应该是他们拍的。   【通报批评:经查明,高三理一班两位男生,12月24日周二下午最后一节自习在连廊聊天四十分钟,念在初犯,不放大名,只展示照片以示警告。】   谢松亭停住脚步,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下:“怎么了?”   谢松亭:“看,是咱们。”   席必思:“这拍摄角度太刁钻了,秀恩爱都秀不了,脸呢?”   谢松亭笑着摇头,听席必思碎碎念对大屏幕的不满,听了一路。   原来初犯会被赦免啊。   那第二次呢?   没试过,想试试。   谢松亭想完才顿了顿。   自己那颗一想到高中就如同死灰般的心脏,竟然也有这么心思活跃的一天。   太好了。      高三后期除了上课、做题、考试,几乎没有其余事物的发挥余地。   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   期中期末,多校联考,全市统考。   只有没考过的,没有都做过的。   谢松亭和席必思的成绩交替在成绩单第一位出现。之前化学小考席必思拿了最高分,这次周考谢松亭全校第一。   两人分数接近,甩开第三名几十分,打得那叫一个难舍难分。   而且最近谢松亭和聂子言关系不错。   席必思辅导聂子言主打一个漫不经心、连损带贬、一针见血,聂子言鼓起勇气求助谢松亭,没想到一向冷脸的谢松亭答应了。   班里其他人一开始还有些见怪。   后来发现,谢松亭讲题是和席必思不一样的风格。   他是真教啊.jpg   一道题考什么,考的主要知识点怎么串联,这题有几种解法,哪种最快,哪种最基础不容易出岔子,哪种在考场上最骗分,题还能怎么变式,变式在哪本资料哪一页,都能说清楚。   他解难题像庖丁解牛,高端人工智能似的。班里同学水平都不错,被他讲过一遍之后也能觉得思路从未如此清晰过,像被带着复习了一遍,一时间心服口服。   再加上谢松亭还剪了挡眼的刘海,美得简直无法无天。   之前冷冰冰的人是谁?   不知道,没见过,不认识。   明明是谢菩萨!   菩萨教我!   聂子言看成绩单时啧啧称赞:“特么数学一百五我也就认了,谢松亭你是人吗?语文一百三十七?”   倒数第二排的谢松亭回了句:“答题卡要吗。”   “我谢哥真上道,”聂子言美滋滋地夸他,这种被学霸偏爱的感觉不是一般的爽,“就等你这句呢。”   席必思忍了聂子言好几天,没想到不但没能把聂子言忍走,还多了很多问各科问题的同学。   谢松亭身边那个座位总有人占,席必思想着避嫌没好意思总去,结果每天一到下课时间被人堵得水泄不通,traffic jam了都!   席必思后悔了,结果晚了,他现在想挤都挤不进去!   你们这群果酱还有王法吗!挤什么挤!   都找我老婆干什么!   你们没有自己的老婆吗!   他怨念深重,周末把人带回家闹了一整天,结果谢松亭醒了第一句是:“周六讲的洛伦兹力复杂运动那个题,我……”   席必思黑着脸堵他的嘴:“只听你爱我这句,别的不接受。你的猫他聋了。”   谢松亭亲他一下,笑得眉眼都眯起来:“不高兴啦?”   席必思气哼哼的:“你说呢。”   谢松亭想了想:“不是你说不用照顾你的感受吗?”   席必思要闹了:“……这是一个事儿吗!这能一样吗!”   谢松亭使完坏,笑着窝进他怀里,说:“因为我想走了。”   席必思:“什么?”   谢松亭清明的视线看向房间里散乱的、被席必思咬开的套包装袋:“我们总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吧?我想走了。走之前教教他们。”   他发了会儿怔,又去看两人的校服。   蓝白色。校徽写着蓉城六中。胳膊上两道白色条纹线。内衬网不经磨,总会烂。   就算之后没人会记得,他也想帮帮忙,就当……   就当弥补他的亏欠。   除了偶尔几个特别奇葩,其实大多数同学们都挺好的。   席必思:“什么时候。”   谢松亭又说:“周一。请个假。我再见一次爸妈。他们俩只有周一一定能一起碰见。然后在这过了元旦我们回家,行吗。”   席必思变出尾巴缠他:“还想在这跟你待到大学毕业呢……”   “我等不及了,再有纸人的话我们再回来吧。”谢松亭那双漂亮的眼睛闪着亮,从未如此有底气过,“从来没这么想回到现实过,我想去找毕老师,还想找个工作试试。席必思,你是功臣。”   席必思低眉顺眼地抱紧他:“唉……是是是,我的好陛下……”   算了,老婆说什么是什么。   只要谢松亭开心就好。   反正有他陪着,想怎么造怎么造。      周一如约而至。   晴空万里。   谢松亭和席必思从车上下来,一起走进居民楼。 第61章 重返高中(7)   谢松亭插钥匙进门时,身后的席必思轻轻按住了他肩膀。   “真要进去?”   “嗯。”   谢松亭没有迟疑,继续拧动钥匙。   “他们还是十年前的他们,”席必思微微向前,脸靠住他头顶,手摸过他肘底,又滑到他手,拿指节笼住他手腕,“怕吗。”   谢松亭轻声笑:“有你。”   说着,门开了。   谢松亭走进门,正好撞见李云岚起床。   她周一上午休息,在家睡到很晚。   看到谢松亭回来,她皱紧眉头:“你怎么回来了,没去上学?”   十年前的她还不是十年后那个接受现实的李云岚。   仍然严苛、只要小孩上学、不管小孩死活。   谢松亭:“有事。”   “有事也不能不上学,学生的天职不就是上学吗,你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帮你弄,别的你别管,赶紧回去上学,你一天不上学我一天……”   谢松亭让出身后被门掩了大半边席必思,打断她的施法:“我同学,席必思。”   李云岚一下刹住嘴,说:“第一?”   席必思露出标准的微笑:“阿姨好,我是席必思,和谢松亭一班的。”   李云岚愣了两秒,转身回屋,过了一会儿穿着自己最能见人的衣服出来了,给席必思倒茶。   席必思笑着让她不用麻烦,她已经客套地说:“不麻烦,刚好饭点了,给你们做点吃的。”   谢松亭跟上去打下手,席必思擦桌子。   家里牛肉不多,一顿饭李云岚很少炒肉,牛肉都是给她出摊用。她做豆腐居多。   今天却割了一大块。   不一会儿,她调了一盘凉菜:“先吃着。”   谢广昌也起了。   他无所事事,起得倒晚。   看见谢松亭端着菜出来,谢广昌拿起门口的藤条,又看见席必思,才下意识把藤条藏起来。   他在桌子前坐下,也问了句:“你怎么回来了,这谁,你同学?你跟人搞上了带人回家啊?”   谢松亭一把掀了凉调芹菜!   醋、生抽、小磨香油混合的味道在桌上弥漫,芹菜段摔到谢广昌脸上。   席必思动态视力极好,准确地拿住飞出去的盘子,放回桌子上。   谢广昌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没有开口骂人。   谢松亭平静地说:“别张嘴就吐垃圾,这是我跟你吃的最后一顿饭,我不想呕桌子上。”   谢广昌:“你什么意思?翅膀硬了连我们都能不要了?你怎么赚钱?怎么生存?别是靠那张脸——”   被席必思越过桌子掐住了脖子!   谢广昌立刻头脸充血,在席必思手指的钳缚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下喘气声。   席必思又把人往上提了提,确定他不会死:“继续,怎么不说了?是不想吗?”   李云岚听到争吵,关火出来,看见席必思的动作尖叫着想上去拦——   被谢松亭拦腰抱住,不让她过去。   李云岚浑身发抖:“这怎么回事?你带人回来就是为了打你爸?”   谢松亭:“不是,我回来只是为了见你们两个最后一面。”   他看李云岚不再上前,松开了她,说:“我从十年后来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回来吗?”   “什么?什么十年后……”   “因为十年后的你和十年前的你不一样。十年后你变了很多,我没法再揪着你说十年前的事,毕竟人都在往前走,我提以前的事像翻旧账。”谢松亭那双眼睛黑沉黑沉,漩涡一般,“但回来就不一样了。”   “我只是为了告诉你,我这时候真的恨你。”   谢松亭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只有嘴唇在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我理解你,你理解过我吗?你没有。我欠你的吗?你捡的我,你养的我,养大了还怪我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你捡我回来那天就该知道养小孩很贵,养不起别捡。你生不出孩子是我害的吗?你们俩不孕不育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不去怪谢广昌,不去怪你自己,偏偏全怪在我头上,我很活该?”   李云岚发着抖向后退。   谢松亭一把抓住她,不让她退:“我问你话。”   她的孩子从未这么尖锐地对待过她,李云岚一时间大脑空白,凌乱地摇头:“我……”   她我不出个所以然。   谢松亭一指厨房:“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在家你不给我做这些,同学来了反而爱面子地做这做那,当你的小孩是命贱吗?连吃点好的都不行?来客人了全给客人,家里什么情况你不清楚?打肿脸充胖子有意思吗?”   李云岚:“我……”   谢松亭:“谢广昌是个纯粹的傻逼,这男人是你自己选的,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你们俩的错,我却只能跟着你们一起受。”   李云岚满脸混乱:“你怎么不对十年后的我们这么说?”   谢松亭笑了。   “要是我和十年后的你说这些,你只会不停地说对不起,谢广昌死了你才知道自己是在折磨我。是,和他不一样,你确实爱我,你只是折磨我比爱我更多。再说了,说对不起多没意思。我要的又不是你道歉。”   “他之后死了?!”   谢松亭回眸看过去。   席必思讨赏似的,把手里半死不活已经晕过去的男的晃了晃,像晃一只鸡。   谢松亭这才有了点笑意:“嗯,不过在这他不会死。那就到这吧,我要走了。”   李云岚:“就这样?我以为、我以为……”   谢松亭像听了个笑话:“你以为我要你解决问题?怎么可能。你解决得了吗。”   他摇摇头,说:“你解决不了,我只是让你知道知道。毕竟我也不是17,我27了。我只是从始至终就搞不懂你怎么想的,假如谢广昌把我打得浑身是伤,你就是在我伤口上撒辣椒面。你每周就给我那么点钱,你不知道我吃不饱吗?我不找你要,你从不多给,你故意的。”   “挺好,今天我终于说完了。”   谢松亭倒退着走了几步,撞到席必思才停。   他靠住他,拉起他不抓人的手,说:“我以前真傻。我还想拯救你。我错了。我简直大错特错。”   谢松亭笑得很放松:“人碰到毒圈只会想着跑出去,怎么我就天真地待在毒圈里,还想把毒气治好呢?你说是不是?”   他回家,只是为了把十七岁的自己从这个牢笼里拉出来而已。毕竟这里改变了什么,对现实没有影响。   看似是对十年前的养父母说话,其实他只是在告诉十年前的自己。   他只是在安慰以前的自己。   谢松亭,不是你的错,你很好了。   那些是别人的错。   痛苦就是痛苦。   人很难改变痛苦。经历痛苦,大多数时候也是因为躲不过去。   所以你逃吧。   所以你走吧。   能跑的时候立刻跑,远离这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李云岚嘴唇颤抖。   席必思把谢广昌甩回座椅。   李云岚倒给他们的茶被谢松亭拿起来,给席必思洗了洗手:“脏。”   洗完,谢松亭把席必思放在沙发上的兔子帽拿起来,又放下。   “这个兔子帽送你,冬天出摊冷。”   他轻快地说:“我再也不回来了,拜拜。”   他拉着席必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甚至没有关门。   一直到回到车上,谢松亭才说:“完了,彻底没经济来源了。”   席必思笑着把他一搂:“我的了。被我拐回家吧?”   “好。”谢松亭转了转眼珠,“本来还想揍我爸一顿。看你都快把他掐死了,就算了。”   席必思一脸无辜:“也没多用力吧,我只是差点捏碎了他的甲状软骨。小伤,小伤。”   谢松亭笑得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早,席必思起床时没发现人,把谢松亭贴在自己脸上的便利贴拿下来。   【我去天台了,找我去那】      谢松亭按记忆打开天台门,跨上天台。   因为想在这吹风,他穿得很厚,还拿了席必思一顶毛线帽戴,裹得严严实实,对自己很好。   不再像以前,自虐一样把自己放在租屋客厅吹冷风。   晨光乍起时,光像金色的手,掀开蓝灰色云层一角,接着找准地方用力,撕贴纸一样将云完全撕起来。   谢松亭走到自己经常睡觉的那个角落,坐下看朝阳,从未有过的轻松。   怪物伸出利爪,抓住他肩膀倾身,几乎和他鼻尖贴鼻尖。   谢松亭托腮和它对视。   该怎么和席必思说他在这又看见幻觉了?   前几天明明没有。   他头一次好好观察怪物,看它尖利的爪,看它史前暴龙一样的尾,看它黑洞洞的五官,看它峥嵘的头骨。   随着朝阳初升,幻象也有了变化,身后无边的雾海鼓动起来。   谢松亭看向变化的雾海,喃喃地说。   “怎么可能……”   黑雾散开的部分像纱,他注视着这只巨大的怪物黄沙一般溃散,露出内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男孩的形状。   男孩身形瘦弱,刚刚一米七出头。   似乎听到了这截声音,它抬起头,拂开挡住眼睛的刘海,冲谢松亭露出一个温暖的笑。   它把目光落在谢松亭颤抖的眼眸上。   那视线很宽容,满含理解。   没有催促,没有谴责,只是些许……   些许惊讶。   似乎在说,怎么十年过去,我还是你的枷锁?   现在才把我解开?   也太慢了吧。   谢松亭难以克制地哽咽。   他摇摇头,想说对不起,张嘴却被痉挛的喉咙拧碎,句不成声。   之前他逃避这些逃避了太久,他都忘记了。   有一个人他无法逃过。   他逃不过自己。   这是他自己。   十七岁的他自己。   这只陪着他、跟着他、一直出现在他面前、尖锐狰狞的、他的幻象……   竟然是他自己。   幻象安宁地笑着,伸出手。   剥落了黑色外壳的幻象终于有了颜色,那个本质腼腆胆怯的十七岁高中生历经十年,终于跨越时空来到他面前。   这感觉太过梦幻,太过不真实了。   好像时间与空间终于接轨,感官和幻想相互融合,周围一切迅速上色,世界似流光溢彩的宇宙星云收拢开合,炸出绚烂的赞歌。   天穹映入谢松亭颤抖的眼瞳。   男孩笑得右颊凹出明显的酒窝,递给十年后的自己一束橘黄的花朵。   那是萱草花。   幻象拂去他的眼泪,说我永远爱你。不要难过。好好去过以后的人生。   所以……   是时候放开我了,赢赢。   席必思在他的梦呓中听到过这个字,第一次来谢松亭家的那天,也听李云岚叫过。   他想过输赢是谢松亭的执念,想过这是谢松亭的创伤。   但从没想过,这个字会是他的小名。   不是满盈的盈。   不是萤火的萤。   不是迎接的迎。   而是输赢的赢。   他是谢松亭没错。   可他……   也叫谢赢。   那个十七岁的、骄傲到扭曲的谢赢。   这诅咒般的名字终于从谢松亭身上断裂,谢松亭伸手去接那朵花,碰到花那一刻,幻觉突然抬头,看向身旁不远。   谢松亭也跟着望去。   它身旁,多了个断眉的男孩。   不过不似从前只有黑色线条。   它是彩色的。   少年时的幻象牵住来人,把花递给谢松亭,说,那我们走了。   两个幻象向他挥手,没入背后无尽的漩涡中,消失不见。   像梦幻的光。   也像他生命中无数个突然一样。      席必思打开天台门时,正看到谢松亭望着天空,望向一个地方,视线久久不动。   他故意敲门敲出很大声响。   谢松亭被这声音吸引,惊喜回头,眼尾还带着点湿,扑过来抱紧他的脖子,一连串地说:“它们走了,它们走了!”   席必思紧紧回抱住他,抱得他双脚离地、晃了一圈,想。   总算知道穿厚点了。   暖的。   “什么走了?”   “我的幻觉,两个幻觉都走了。”   “那个以前的我也没了?”   “嗯!”   “……”   “这是学校天台!席必思!……喂!再亲我咬你了!”   “咬死我算了……高兴死了,嘴一个……乖宝伸个舌头……”   “你给我……起来!你换个、地方啊!唔……” 第62章 重返高中(完)   他们在学校里又呆了两天,走遍校园。   先去看的食堂。   食堂还是那个样子。   卖相还不错,味道很猪食。   谢松亭被席必思带着在一个位置上坐下。   席必思:“知道吗,我来第一天,就坐在这看见的你。”   谢松亭:“早读下课?”   席必思:“当时李青就坐在我旁边,他们聊天提到你。”   谢松亭想了半天:“李青是谁。”   席必思乐了。   得了,搞半天李青嫉妒谢松亭那么久,谢松亭连这人是谁都不知道。   记不起来正好。   “那不提他了,无所谓的人。”   “我当时买了个饭就走了吧。”   “嗯,怎么不在食堂吃。”   “人太多了,吵。”   “在天台睡觉也是因为没人?”   “可惜被你吵醒了。”   “后来没见你去。”   “……你在我怎么去,整天占着天台,像个山大王一样。”   又一想。   老虎可不就是山大王么。   席必思:“啧。我就一个人,你别管我怎么样,天台那么大地方,该睡还睡呗。”   谢松亭敷衍地玩自己的手指甲:“然后隔一会儿来个人。席哥,你教教我呗,席哥,你怎么在这儿,找你找得够呛,席哥,这题真把我难死了。我是来睡觉的还是来听你有多受欢迎的,神经病。”   席必思看他一会儿,笑说:“再叫声席哥听听?有那么受欢迎吗?其实我也就聂子言一个朋友,其他……泛泛之交。”   谢松亭瞥他一眼:“你不喜欢人,但是人喜欢你。”   之前他和毕京歌提过,席必思身上那种怪异的感觉。   那种明明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的感觉。   别人没感觉到。   敏锐的谢松亭感觉到了。   直到后来知道席必思是陆吾,他才明白为什么。   因为席必思原本就不是喜欢人类的神。   他和和气气和大家相处是因为简单、他可以做到。   而不是因为他喜欢。   席必思扫视一圈:“可我只喜欢你啊,再说了,谁问你这个。”   不是饭点,没下课,食堂没人。   席必思微微倾身,校服里只穿了件圆领长袖,肘住桌子靠近。   他这身刚洗过烘干,校服是新的,里面的长袖也是新的,透着股本真的纯棉布料味道。   假如在现实,这该是个很有压迫感的姿势。   但现在席必思是高中生,动作便带上探究逗弄的意味。   谢松亭鼻子快贴到他胸,被布料蒙了一下,不自觉地后仰:“干什么。”   席必思看他睁大的眼眸,问:“我是说……我受你欢迎吗?”   谢松亭扑哧笑了。   他好像听到笑话一样,笑得有些难忍,按住食堂桌子的手指尖都有些发白。   席必思:“这么好笑?”   谢松亭笑得乱颤,不忘点头。   席必思只好坐回去,伸手想像之前一样捞他的长发握在手里把玩,摸了个空,才恍然想起这儿的谢松亭没了长发。   谢松亭笑够了,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受欢迎,特别受欢迎。”   席必思的手干燥温暖。他个子高,骨节也长,看上去赏心悦目,有力干净。   他高中时极少碰过。   但他想过很多次那个触感。   谢松亭把他的手贴住自己脸颊,补充说:“不受我欢迎的人我根本不记得。”   席必思抽走自己的手:“走吧,下一个去哪。”   谢松亭:“你跑这么快干嘛?”   席必思:“我再不跑快点儿,你今天在学校转一圈的计划就要夭折了。或者你更喜欢在我们宿舍床上转转,跨个年,那也行。”   谢松亭秒答:“去操场。”      又去找了钢琴。   钢琴还在。   席必思看向裸露在外的琴键:“坏得不成样了。想听吗,再给你弹两下。”   谢松亭蹲下向里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经常坐着的那块地,土的颜色都和其他地方不同。   发黑,油亮油亮。   他钻进去几步,从角落里抽出一张折得不成样子的卷子。   露出地面的烂了,埋在土里的带着潮湿。   席必思蹲在旁边等,问:“找什么?”   谢松亭:“我的……卷子。”   席必思:“你的?”   谢松亭从下面爬出来,被他拍掉短发上的灰。   他打开手里的卷子。   上面有滴血。   席必思的血。   谢松亭指着那块暗斑:“你的血。怪不得那块土长那么好。”   席必思:“摔卷子那次?”   谢松亭:“嗯。”   席必思装模作样:“现在想想真难过,对我那么狠,说砸就砸了……”   谢松亭笑了笑:“砸完还觉得不解气,恨不得给你两脚。最后全踢钢琴身上了。”   又摸摸钢琴:“我欠钢琴一个道歉。”   钢琴:……你们什么时候管过我的死活了?   钢琴:谈你们的恋爱,别弹我,我老了。   ——假如钢琴会说话的话。   席必思:“我懂了,我还不如它。”   谢松亭:“忽然想起来,弹钢琴那天你早就发现我了吧,还等我醒了才装刚发现?故意弹给我听的。”   席必思挠挠耳朵:“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嘶——耳朵堵了——”   谢松亭笑着推他,被他抓住手亲了一口。   席必思:“嗯,弹给你听的。不过我看没什么用。有些妖怪弹琴能安神,可惜我不会。”   谢松亭:“是你弹的就有用。走吧,去里面。”      两人走上塑胶跑道。   别的班有体育课,正在跑圈热身,看他们进来,跑动中的人好奇地瞥过来。   “记得自己高三体育课上过几节吗。”   “四五节……吧。” 谢松亭心虚地说。   “六节。”   “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席必思一个一个点过去:“一节没人和你组队,去主席台写卷子,两节自己在角落写卷子,一节犯恶心靠着足球门杠闭着眼缩了一节,一节在操场走了一整节,一节发呆看了一节课的天。”   谢松亭:“回来挺好,知道不只我一个人在意我挺高兴。”   席必思笑了笑。   今天是个晴天,温柔的风像母亲的手,拂过他们的脸。   席必思扶住他腰际,防止他下滑,也把人笼得更靠近自己,头顶刚好抵住自己耳朵:“比比?”   “比什么。”   “比谁记得的对方更多。”   “来。”   “我先。三月份,你梦游了。”   谢松亭真没想到:“我梦游过?”   席必思:“嗯。梦游还跟我表白了。”   谢松亭:“???”   他打量八风不动的席必思,好一会儿才确凿地说:“你骗我。”   席必思:“。”   席必思:“怎么看出来的。”   谢松亭:“你说我梦游想杀你还差不多。”   席必思捂胸口作捧心状:“……我受伤了。我真的受伤了。”   谢松亭:“我梦游什么了。”   席必思把那天梦游的事说了。   谢松亭半天才回:“不是说现在,就以前,十年前,英语老师有次上课,问有没有很讨厌的单词。”   “有点印象,你写的什么?我记得我写了prep.。”   很多人写的refrigerator这种长单词,长得像四胞胎的context、contest、content、contend相似词,用法有区别但意思很接近的词,或者席必思这样,平等地讨厌所有介词。   谢松亭写的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   他写的maintain。   维持、维修、保养。   那时候,他没有和任何人维持关系的能力。   他做不到维持亲密关系,更不会修补感情。   友情、爱情、亲情。都是。   需要维系的关系就像需要擦鞋油的鞋、定期清灰的电脑、经常洗的车一样,让他倦怠,而又烦躁。   十年后可能好了一点,一丢丢,但不是很多。   谢松亭:“就算那时候我们谁先告白了,最后也大概率会吹。”   他从席必思肩膀滑下来,枕到他腿,看天上滚动的云朵。   “那时候我只能单恋。不是不想,是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喜欢,不是说我不喜欢你,是我不知道怎么接受你的喜欢。”   到现在,他也经常惊慌失措。   因为席必思给他的太多了,显得琳琅。   席必思自然知道他的未尽之语。   那时的谢松亭,根本没有爱人的能力。   所以席必思说梦游告白……   不可能。   在谢松亭最本能的潜意识里,这也不可能发生。   席必思:“我后悔了很久。”   谢松亭笑着闭上眼:“之前这话我也说过,说好的比谁记得多,怎么变成比着后悔了。”   如果不是那十年难以言说的磨砺,他不会是现在的自己。   回头向后看所有的经历,谢松亭偶尔会觉得……   一切到这里,刚刚好。      跨年当天,12月31日。   谢松亭坐在宿舍窗边,看远处遥远的烟火。   好消息,学校放假了。   坏消息,只放1月1日一天,12月31日不上下午最后一节和晚自习。   很多同学没有回家,仍然在学校学习。   学校广播站依然在运作。   “亲爱的同学们,现在是2013年12月31日下午九点,经学生会发起、住宿生投票、学校批准,持续三个小时的跨年活动即将开始,蓉城六中广播站全体成员陪大家跨年。想睡觉的同学可以关好门窗,学生会提前在宿舍楼各楼层的捐赠箱前发放了耳塞,大家按需领取。当然了,多拿他们也不知道,所以大家全凭良心。”   围成四面的宿舍楼里,同学们一起笑了。   席必思披着毯子从屋内走出来。   直到被他从身后拥住,谢松亭才发现他没穿鞋。   “你鞋呢。”   “不冷,摸摸我手?”   席必思用毯子把人裹住,下巴放在他头顶向外看。   自从谢松亭回来,他就很喜欢这个动作。身高差让他们刚刚好能卡住,像在叠猫猫。   外面还在说,音调悦耳,不急不慢。   “高一的同学们,进入高中半年,适应得如何?九门功课还跟得上吗?九门功课同步辅导,步步高点读机……咳咳,跑题了……有交到朋友吗?还是每天埋头于楮墨之间?迷茫的小猫咪是你,还是跑轮机上的小仓鼠是你?你有被紧张的竞争环境影响吗?你有不知道该做什么何去何从的时候吗?”   “尾巴给我。”   一条虎尾准确地躺进谢松亭手里,盘成蚊香,绕住他手腕。   “同学们,不必着急。如果你一直在努力学习,那志存高远为你而生;如果你交到很多朋友,那胜友如云是你的代名词;如果你两者皆有,甚至还谈了个恋爱,那么这位人生赢家,请出列让大家借此原由小小地瞻仰、或者嫉妒一下。在入学短短半年内就达到这样的要求,不可不谓神人也。”   谢松亭:“你好像很符合最后一条,嫉妒一下。”   席必思:“你在嫉妒你自己?”   谢松亭:“……”   好像还真是。   席必思抱紧他笑。   “高二的同学们,插播一条学姐学长特别提示。即使此时说得早了也要提前说。三月份左右,各位就要开始会考。进入大型考试考场时,请各位不要穿校服,不要穿校服,不、要、穿、校、服!   “六中人才济济,各位也不想被某些不学习的混混知道学校,拿刀勒索你要抄你卷子吧?其他学校如何处理会考作弊尚且不知,在六中,会考作弊不予发放高中毕业证。再次提醒大家,所有警示都有它的历史原因,在此希望大家保护自身安全,顺利通过考试。   “高三的同学们,还有半年时间就要高考了,你们是整个校园里最紧张的一批,你们精神状态还好吗?”   话音刚落,谢席两人在的这栋高三宿舍楼不约而同喊道。   “不好!”   “猜到你们会说不好。但在笔者看,成绩排名上,你们可各个争得头破血流,骗骗学弟学妹就算了,老油条们,即使现在这个时间,你们都在挑灯夜战看谁多写了两道题吧?”   “拆了放在我寝室的监控!”   “美个颜吧,谢谢!”   “谁写的稿子,我愿称之为预判王者,穿越回来的?”   “他爷爷的,我寝室学霸拿了耳塞去连廊背书去了!”   “坏了,真被TA(指播音稿撰稿人)算到了。”   一时间七嘴八舌,热闹至极。   “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紧张,而是想强调时间宝贵。毕竟高三就这一年。”   “复读了还能高三!”   “别拆人家台嘛。好不容易这么好玩的一个活动。”   “嘘——先听。”   “也猜到你们会说复读了还有高三,但在六中,那是高四。在我们校园靠近西门的三层小楼,那里有个紫藤萝花架,大家去过吗?小楼就是高四学长学姐们重新逐梦的地方。他们也会和高三的同学们一起,第二次踏入高考这个战场。   “也许此刻说再多都是空话。真到了考场上,心理素质、应变能力、知识储备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在这剩下的半年多里,希望即将参加高考的同学们脚踏实地,慢慢来,适当给自己压力。   “也希望你们不要太过push自己。前面说高考重要,高考固然重要,可高考后,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它重要是因为它的属性。它不重要,是因为它分布在每个人不同的、绚烂的人生中。”   “祝福送达完毕,那么接下来进入同学祝福环节。   “我们从全年级所有同学写的跨年祝福中随机抽取,抽到什么念什么,为确保真实,事先未经审稿,希望不会有辱骂环节,整活都是可以接受的。   “那么是欧是非就看我们站长和副站长两位的手气了!两位,开始吧!”   “还有抽卡环节?我喜欢。”   “播音站站长是不是那个抽卡十连三金的女人。”   “稳了,大跨年的不想听骂人。”   念到这里的播音员起身,换人。   “现在开始播报第一张纸条,来自高一,未写明班级:家人们,又多活一年,先给我自己拜一个,我挺牛啊。”   “第一条就这么实诚。”   “别把我乐死了。”   “第二张纸条,来自高二文八班一位叫小鸡的同学:人在六中,刚做完12年全国卷,我的水平如何已不用我多说了。”   “滚,滚得远远的。”   “别学了,我求你们别学了,看见你们学到了我真比死还难受。”   “第三张纸条……”   ……   “第一百六十七张纸条,来自高三理一班一位叫snow的同学:祝我磕的cp百年好合!广播站的建议是,把你磕的什么cp交出来!”   ……   “第三百四十二张纸条,来自高一一班一位叫小老鼠的同学:(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激情发言)感谢大家(热泪盈眶)(哽咽)对我一年以来的包容(哭)(忍住不哭)(大声说)这都是大家罪有应得!(激动)新的一年做鬼也不放过你们!(张牙舞爪)(扭曲)(变形)我说完了,谢谢大家!(化作厉鬼)(穿墙盯着不学习的同学)(自信飘下台)。广播站的建议是,同学们里有没有天师,这位宝宝需要你的援助,呃,开光也行。”   ……   “第五百二十张纸条,来自一位叫话多多的同学:我的好哥们和死对头真在一起了,怎么办?有什么建议?广播站的建议是,那就在一起!还能吃喜糖!随二百!”   ……   “最后这条是来自高三理一班一位叫小树的同学:因缘际会,在此相逢,祝各位前程似锦。广播站全体成员与这位同学一起,祝大家前程似锦。   “跨年倒计时即将开始,同窗们,和身边的人或者书,一起进入下一个公元年吧。”   “那么——”   “十!”   “九!”   “八!”   零点倒计时里,楼上寝室的男生突然打开窗向下吼。   “谢松亭席必思!我跟人打赌你俩是不是在耍朋友!看见你俩在窗户边了!快说话!谁说都行!”   “七!”   “六!”   席必思拉开窗户,吼着回。   “你赌在一起还是没在!”   “五!”   “四!”   “那肯定在啊!快说!别磨叽!”   “三!”   谢松亭大笑:“恭喜你!你赢了!”   “二!”   席必思:“对,在一起了!那是我男朋友!”   “一!”   一字话音一落,他们握紧的纸人同时抖动一下。   到了该回归现实的时间。   “元旦快乐!” 第63章 相性六十问   1 请问您的名字?   席必思:席必思。   谢松亭:谢松亭。   2 年龄是?   席必思:四百。   谢松亭:二十七。   3 性别是?   席必思:男。   谢松亭:男。   4 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席必思:挺好啊,挺阳光。   谢松亭:非要自我评价吗?   草履:是的,不要自我贬低,开始吧。   谢松亭:我的性格注定我更适合一个人呆着。   席必思(靠住谢肩膀):没有我?   谢松亭(改口):我的性格注定我更适合一个人或者和席必思一起呆着。   5 对方的性格?   席必思:我宝宝。   草履:不要文不对题。   谢松亭:健康过头了。嗯……精力旺盛。   草履:性格,性格!   谢松亭:性格健康过头了。   6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谢松亭:2013年暑假,8月9号,学校天台。因为是高三,学校提前开学了。   席必思:记性特别好。   7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谢松亭:拒绝就拒绝了,那么多废话,好吵。   席必思:声音好听的男性编织袋。就是有点凶。   8 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席必思:这问题不合适,哪一点也太少了,很多点。   谢松亭(本来想说,但是赞同了席,不说了):嗯。   草履:……后面的问题都让谢松亭先说,很多点是哪些?   席必思:这是另外的价钱。   草履:再扰乱问答秩序就把你赶出去!   席必思(抱住谢松亭蹭):我要是被赶出去了乖宝和我一起跑吗?   谢松亭(犹豫两秒,点头):……嗯。   草履:这节目做不下去了。   9 讨厌对方哪一点?   谢松亭:以前讨厌他很多地方,现在……现在什么都好。   席必思:从头到尾没讨厌过。   10 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谢松亭:挺好的。   席必思:他右边酒窝我左边断眉,我俩绝配。   11 您怎么称呼对方?   谢松亭:席必思。   席必思:谢松亭,我喜欢他的名字。   谢松亭:我也是。   席必思:不过乖宝也行。   谢松亭:能不能别在外面叫……   席必思:遵命。   12 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谢松亭:谢松亭。   席必思:哥?老公?   谢松亭:……?   席必思:当我什么都没说。   13 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谢松亭:他本来就是动物,还怎么比喻。   草履:……你们俩今天是来砸我场子的。   席必思(惊讶):原来请我们来是暖场的吗?   草履:(翻到下一问)   14 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谢松亭(思考了很久):我。   席必思:我整个人包括我所有的物件我都想给,不过是不是给得太多了……毕竟活的久了,东西确实有点多。   谢松亭:家里大。   15 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谢松亭:他用了很久的……比如那个索尼的磁带机。别的想不出来了。   席必思:谢松亭的相册。迟早有一天用别的法子把这玩意儿弄出来。我要复刻。   16 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谢松亭:离开我。   席必思:没有不满。没有。   17 您的毛病是?   谢松亭:可能有点……患得患失。   席必思:没事,都能养好。   席必思:我毛病还挺多的。(伸手想开始数)   谢松亭:无伤大雅。   席必思:(不数了)   18 对方的毛病是?   谢松亭:最近才发现话有点密,很困扰。   席必思:我不说话多冷清,热热闹闹的不好吗?说话嘛。(蹭人)   谢松亭(被蹭得歪到一边):嗯嗯嗯……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谢松亭:解绑我。   席必思:没想出来,骂我打我只会让我更兴奋吧。   谢松亭:(往旁边挪了挪,拉开距离,想装不认识)   席必思:(跟着挪)   (又挤在一起)   20 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谢松亭:……体谅他?   席必思(气笑):那叫体谅吗?那叫把我往外推!再气我我咬你了。   谢松亭(蔫哒哒的):以后注意。我也不想……   席必思:(避开头发把人搂进怀里)   21 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谢松亭:我爱的人。   席必思:主宠。   谢松亭:?   席必思(改口):我爱人。   22 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谢松亭:有这种东西吗……好像没特别确认过第一次约会……是不是太水到渠成了……   席必思:怎么没有?你选商场买项圈还是天台看烟花?   谢松亭(秒答):看烟花。   23 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谢松亭:很好,他真的特别特别暖和。   席必思:以后的烟花都跟我看就好了。   24 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谢松亭:发情期刚过一半。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人……老虎。   席必思(毫无心理障碍):我是禽兽我知道。   25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谢松亭(再次怀疑):有吗?   席必思:没吧……你有喜欢去的地方吗?我们之后去旅旅游怎么样?   谢松亭:想去冰城玩雪。   席必思:小意思。   26 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谢松亭:你过生日吗?   席必思:不过,活这么多年每年都过要累死了。   谢松亭:嗯,我身份证上的生日不是我的生日,所以也不过。   27 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谢松亭:他。   席必思:我。   28 您有多喜欢对方?   谢松亭:假如你现在告诉我他是我的幻觉,那我会死。   席必思: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29 那么,您爱对方么?   谢松亭:嗯。   席必思:当然了。   30 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谢松亭:朝我……撒娇。   席必思(变出耳朵和尾巴):做完这个采访我们就回家?   谢松亭:嗯。(扭头朝草履)就像现在。   31 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谢松亭:杀了第三者,再把席必思杀了。不过他不会。   席必思(潇洒地翻到下一问):不可能。   32 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谢松亭:不能,我弄死他。   席必思:嗯,杀了我吧,把我做成一张虎皮地毯怎么样?肯定很暖和。   谢松亭(打量半天):再做个大衣、帽子、靴子……   草履:你们俩真的还正常吗?   谢松亭、席必思(异口同声):你写的,你不知道?   草履:……   33 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谢松亭:以前会担心,现在的话……   谢松亭:我会等等。可能来的路上被什么绊住了抽不开身。   席必思:根本不会迟到一个小时。晚十分钟我都要怀疑我宝是不是出事了。   35 对方性感的表情?   谢松亭:忍耐克制的……那种。   席必思:咬着下唇不想出声,半埋在枕头里。   谢松亭(把红脸全埋到席必思衣服里):别说那么细节,我求求你了。   席必思(愉悦地摸他头发):好,好。不说了。   36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谢松亭:一对上视线他突然亲过来。   席必思:他会无意识地叫我的名字。   38 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谢松亭:和他呆在一起。   席必思:一看到我就想粘着我,伸手要抱……心都化了。   39 曾经吵架么?   谢松亭:吵,吵得很凶。   席必思:只是一点小分歧,吵架这词儿有点儿太大了。   40 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谢松亭:我爆发恶意,他无妄之灾。   席必思:怎么就无妄之灾了,只跟我吵还不叫奖励我?   谢松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笑地被他亲手)   41 之后如何和好?   谢松亭:高中没和好,十年之后又吵好了。   席必思:嗯。   42 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谢松亭:转世?有转世吗咱们。   席必思:不知道,除非受伤快死了吧……那我肯定还去找你。   谢松亭:我也一样。   43 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谢松亭:(放了首歌,《Every Second》)   席必思:听听。   44 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谢松亭:怎么定义爱情表现方式?   草履:内敛含蓄还是外放大方?亲吻、拥抱、做……吧?毕京歌在就好了,我需要场外援助。   谢松亭:前者。都有。   席必思:后者。嗯。   45 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谢松亭:……失忆?不记得我了。   席必思:不准写我失忆。   草履:是是是。小的知道了。   46 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谢松亭:老虎配什么花。   席必思:我也不知道。非得有这种意向吗。下一个吧。这个跳过。比起花还是喜欢树。   47 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谢松亭:还有点没告诉我,不过我都猜差不多了。   席必思:我需要自备键盘吗?   谢松亭:不用,跪猫抓板吧。   48 您的自卑感来自?   谢松亭:家庭。我自己奇怪的性格。   席必思:哪奇怪?别把特别当奇怪。   谢松亭:既然能说出来,就是不太在意了。   49 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谢松亭:评论区的不都知道了吗?   席必思:(若有所思,没有回答)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谢松亭:永久太远了,让我们试试。   席必思:他可是谢松亭,我怎么可能不爱他。 第64章 最后的咨询   毕京歌最近有点忙。   过年很忙,过了年依然很忙。   下飞机时,秘书来接机,在路上汇报最近的工作内容。   汇报完,看她没什么表情,秘书提议说:“毕局,需不需要取消几个不重要的见面?”   毕京歌抬手,又放下,制止了。   秘书从后视镜看到,默默闭上嘴。   她打开车门,笑说:“你回吧。”   秘书注视着她走入旋转门,背影消失,叹道。   毕局,像从来不会累一样啊。      年后,毕京歌等来了准时抵达的谢松亭。   刚过了年,他静静说完自己最近的遭遇,问:“你之前和我说过唤醒反应,是吗。”   毕京歌:“是的,说它是反应,是因为它非常快。就像你之前提到席必思,几分钟之内你完全变了个人,这就是应激之后唤醒反应被触发了。被触发之后,人对神经产生的强烈反应耐受程度很低。最关键的其实是被触发后的短短几秒,人无法思考。”   谢松亭:“最近没有了。”   他想了想,补充:“很久没有了。”   毕京歌:“你们都做了什么?你说自己回到十年前,你们肯定重新提到了很多次以往对你来说困难的经历?”   谢松亭摇了摇头。   “不多,倒是说了很多好笑的事,偶尔绕到我身上,很快又聊别的,在那几天一直这样,循环。真要说说了什么好玩的,倒也没有。”   “这就是疗愈的过程。”   “这么简单?”谢松亭拧起眉头。   “在你的认知里,你觉得疗愈有多难?”毕京歌笑问。   “让十年不运动的我跑赢博尔特。”谢松亭说完,自己笑了。   后面几周他依然来。   第七周第八周,他说自己去旅游了。   去了冰城,在冰雪大世界里发现很多被封在冰块里的鱼,滑雪时被席必思铲了一身的雪;   去了圣彼得堡,看冬宫的孔雀钟开屏;   去了曼哈顿,走过第五大道的马路,看了大都会博物馆里的《药师经变图》。   路过大都会博物馆的其中一个展馆,谢松亭已经不记得是哪个了,总之席必思说这儿三十年前还是餐厅,现在没有了。   他们就一起去看望了一名之前在这里做饭的西厨,做的炖牛腩非常好吃,酱汁浓郁,还给他们展示了几十年前的餐厅照片。   去看了富士山,他说日出时他们从山脚下的旅馆醒过来,开窗外看,一片静谧,下着雪。   刚好有片云来,像富士山的头发,在空中散开,又聚合。   他说,他回想起去年冬天这个时候,因为手机掉进床垫和墙的夹缝,他伸手进去也拿不出来,破防地对着床垫踹了好几脚,把自己脚趾甲磕紫了。   毕京歌:“疼吗?”   谢松亭笑着说:“那当然,疼死了。”   毕京歌也笑了笑:“那看来不用问别的了。”   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感受,还如此洒脱。   那个缠着他的古旧躯壳,终于蝉蜕一般,从这具新生的身体上脱落了。   “对了,试过和自己说对不起吗?谢谢呢?”毕京歌想起来什么似的。   谢松亭点点头,说试了。   他本以为说对不起会很难,没想到说谢谢更难。   但好在都说了。   他对着那个飘散的雾海,笑着说了谢谢我。   他回忆起那个梦幻的经历,说:“我也还不错吧。”   毕京歌笑了:“你当然很好。”   第九周,他说自己去看了以前的大学,在首都。   毕京歌:“你想再去上大学吗?”   谢松亭摇了摇头:“短时间内不想。”   路过那所学校时,他站在悬铃木下呆愣地看向学校檐角,抓紧了席必思的袖子。   席必思低声说,要哭吗,我挡着你,我双开门。   谢松亭原本的难过被他这句冲散,笑了出来。   “其实有点害怕……重蹈覆辙。”谢松亭说完,“很多问题我最近才开始想,之前逃避了太多,现在堆在一起了。除了害怕又有点着急。什么时候想明白,我就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回学校。”   “想吧,再加上你身边有了可以和你一起解决问题的人,你会事半功倍的。”毕京歌微笑看他,“你自我感觉,害怕和着急这些,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谢松亭:“没有,想不起来就无所谓,想起来了可能会分神一会儿,又被席必思岔开了。”   毕京歌:“嗯,那就好。”   “说到席必思,”谢松亭又说,“我的占有欲还是没消失。”   毕京歌:“有占有欲也可以,其实愤怒、恨、嫉妒这些情绪,本就是人都会有的情绪。有这些情绪都是可以的,有,那说明你是个七情六欲的人。”   “嗯,”谢松亭斟酌措辞,“不过占有欲不在别的东西身上了。”   毕京歌:“?”   “在席必思身上。”谢松亭问,“会很奇怪吗?”   毕京歌停顿两秒,开了个玩笑:“一,我不是狗,二,我不吃狗粮。”   谢松亭笑了。   席必思是唯一一个别人没有,他有的……   大猫。   毕京歌把话题拉回来:“那高中呢?还有什么遗憾吗?”   谢松亭把他们回去的经历说了,说:“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回去,我以为我还会像高中那样想起对席必思的讨厌,但实际上没有。”   他在回到高中那段时间,总算拥有了青春,和同时对青春的感受。   毕京歌:“你自己觉得是为什么?”   谢松亭:“我想了很久。”   他看着自己的手,食指中指上被笔磨出的薄茧仍在那里。   “很少有人知道自己必定会输之后依然坚持,好在我是。   “我真金白银地赢过。   “再回高中我一点都不难过了。我知道我赢过,我自己赢的。我那时候那样了也赢了,我很厉害,我对自己有个交代。”   他笑了。   笑得像温度渐升的初春。   也笑得像要流泪。   冬天虽安静,却实在冷,过去多少次他坐在屋子里,像坐在一个黑沉的眼球中,咕噜咕噜转动着观察外界,默默看万物发芽,雨水丰茂。   那生机与他无关,他那时倔强地催眠自己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任何物接近他的世界。   实际如今才能承认,他羡慕,他想要。   他实在羡慕,实在想要。   那种自由生长的、无所畏惧的人生。   席必思来之后,他才颤抖着敞开心扉,面对那个自己,也面对他。   “所以我没有任何遗憾了,毕老师。”谢松亭笑得微微露齿,难得的孩子气。   在渐暖的春风里,他说。   他没有任何遗憾了。      毕京歌主动提起:“关于有些仍会反复想起的事,等你真的觉得准备好了再说就好。其实到了现在,我能给你的帮助微乎其微了。再加上你有了爱人,你可以多向他寻求帮助。”   谢松亭:“每个咨询即将结束你都会这样吗?”   毕京歌:“什么样。”   谢松亭:“打预防针?”   毕京歌笑了笑:“咨询结束是注定的。我和你并不一样,你可能会避而不谈,我会选择直面而上。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不提了。我们下一周也像以往每个周一样,我说再见,你说再见,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之后再也见不到了。”   谢松亭竟然反问了:“是吗?”   毕京歌疑惑地说:“难道不是?”   长发男人小小地笑了一下,罕见地神色不恭,说:“是。”   他起身告辞。      最后一周,谢松亭穿了件驼色大衣,白色高领内搭,洗过的过腰长发在尾部微卷,像个刚从拍摄棚下来的名模,推开了门。   毕京歌:“你来了。”   谢松亭:“嗯,让我想想我要说什么。其实最近生活没什么变化,我打算搬家了。”   毕京歌:“搬去哪?”   谢松亭:“搬去首都,不在这里住了。”   毕京歌这句话是个陈述句:“你对这没什么留恋。”   “嗯。”谢松亭静静地回想,“不想住这了,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过去那么多年里,他从未觉得自己和所住的城市有过链接。他只是住在一个屋子里,仅此而已。   还好他并未延伸出自己的触角,因此带走一切也显得简单。   他像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离开。   他们又聊了点别的。   谢松亭说说停停,毕京歌耐心地听,给予回应。   都陷入沉默也不要紧。   没人会怪罪,没人会紧张。      咨询进入尾声。   毕京歌两个小时的计时器跳到00:00。   谢松亭像第一次来这里一样注视她,说:“你要走了吗。”   毕京歌拿起衣服:“嗯,一会儿还有个见面。”   谢松亭:“为什么要走?在哪谈不是一样?在这和在咖啡厅,有什么区别吗?反正都是我们。”   毕京歌饶有兴趣地放下衣服。   这个表情,是从工作状态完全脱离了。   “我哪里露馅了?”她问。   谢松亭:“第五周结束那天,席必思来这接我了。”   毕京歌:“所以?这露了什么马脚?”   谢松亭:“我从来没告诉过他你咨询室的地方在哪,你们早就认识了。”   毕京歌摇了摇头:“原来如此,是他给我拖后腿。”   谢松亭肘住脸:“而且你之前打电话那六个月实在太凑巧了,就像是故意给我听的一样,毕老师,你早就想提醒我了不是吗?而且你来我家之后,我的猫就不是席必思了。不怀疑你,我还能怀疑谁,认识的人太少,线索都好找得多。”   他语气难得有些谴责:“第一次来这咨询,你还说自己是人。”   “工作需要,工作需要。”毕京歌笑着拿来一把折叠椅,在他面前坐下。   谢松亭:“席必思为什么说你能给我介绍个工作?”   毕京歌微哂:“咨询结束,就不叫毕老师了,直接叫你。”   谢松亭:“我以为你想更专业点。”   两人很熟了,谢松亭说话相对随意。   毕京歌:“可以叫,只不过不是心理咨询的老师了。先说好,我没做任何违反心理咨询师职业道德的事,我事先没从席必思那里得知任何你的私人信息。”   谢松亭重启了这个称呼:“老师。”   毕京歌:“那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毕京歌,国家异常情况联合调查局的局长。名字有点长,记不住也没关系。”   谢松亭:“心理咨询是你的副业?”   毕京歌闲适地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你是毕方?”   “没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你眼里我是金色。”   “原本是什么颜色?”   “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白喙。”   原本是青色羽毛,红色斑纹。   谢松亭:“我这两天大概明白为什么是金色了。”   “为什么?”显然毕京歌对他看到的幻象一样好奇。   “我看到了席必思给我的幻象。”   谢松亭抬起手,好像避开了什么东西,视线落在地毯上,追随着那物移动。   在他的视野里,一只有吊坠大小的小老虎正充满活力地乱跳,蹦来蹦去,最后跳回他手心,撒娇一样在他手心里一拱,露出肚子。   谢松亭伸手戳了它一下,没有实感。   但小老虎浑身泛痒,滚了个滚。   席必思刚过了四百岁生日,他想过很多次席必思带给他的幻觉是什么。   没想到这么小。   吊坠一般。   活蹦乱跳。   这次的吊坠,他再也不会弄丢了。   “颜色大概是……别人对我的好感,或者态度,”谢松亭揣摩着说,“你的金色比席必思的淡一点。不过没有根据,只是猜测。”   毕京歌若有所思:“你这种人果然很神奇,在妖怪神兽里,这也是难得一见的能力。”   谢松亭:“那我是什么?”   毕京歌含笑问:“你不是猜测吗?对自己有什么猜测?”   她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   谢松亭:“可能性太多了,我没什么根据。而且我不是人吗?人在山海经里很少。”   毕京歌:“所以才好找。”   谢松亭摇摇头:“老师,我真的想不到。”   毕京歌:“只是有个怀疑,现在还不确定……”   谢松亭突然想起什么:“等一等,在展开说明之前我还有个问题。”   毕京歌:“什么,你说。”   谢松亭:“蠓虫……怎么年轻?”   高中时,他犯病那会儿反复想过,如今也找不到答案。   毕京歌:“看我的手。”   她一抓一握,再打开,就是一只微小的蠓虫。   那只蠓虫在她手中慢慢有了变化,它的翅翼在回缩,身躯也在变小,那变化越来越快,似乎带动着周围的空气一起有了变动,由成虫变回卵,最终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   谢松亭半晌无言。   原来年轻在这里是个动词。   “这么年轻。活得久了就是有很多奇妙的小手段。”毕京歌双手交握,“现在我们可以说说你的新工作了?有兴趣来我这里上班吗?”   “所以我可能是……?”   “虞舜后人。”      谢松亭走出大楼时,外面全是车,碰上了下班高峰期。他边走边和席必思打电话。   “到哪了。”   “堵在三环一动不动,等急了?”   “有点。”   谢松亭走出一段路,突然一声提示,发现自己手机电量只剩2%。   他不经常来这边,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   “我好像迷路了,手机没电马上关机。”   “周围有什么建筑物?”   谢松亭看向一旁的牌子:“‘我在电线杆下很想你’?”   那边很快回答:“电线杆编号多少,七位数,油漆漆上的。”   “028……2728。”   “等我。”   谢松亭嗯了一声,再去看手机,已经关机了。   他在电线杆底下站着,从傍晚等到路灯亮,期间有无数男男女女路过,被第五个人要微信时,席必思还没到。   谢松亭:“我等人。”   他面前的寸头见被拒绝,挑了挑眉:“行啊,那我陪你一起等,等不到怎么说?陪哥哥一晚?”   谢松亭想了想,抓起兜里的指甲刀捅向他!   这寸头好险避开,差点被捅进耳朵,怒道:“你麻痹精神病啊?怎么无缘无故就捅人?”   “你怎么知道,”谢松亭走近半步,抬手又要捅,一点犹豫也没有,“我不只是精神病,还是重性精神病,杀你我都不用坐牢。等你头七,我把我病例复印件烧给你。”   寸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谢松亭收手,走回电线杆下。   身旁一个原本要解救他的大姨看他这么干脆利落,欣慰地拍拍他:“聪明。这年头,普通人被骚扰都得装精神病才能拯救自己了,唉。”   谢松亭温和地点点头。   “你还不走?”大姨古道热肠,又问。   “我等人。您走吧,我不会有事。”   “我看也是。”   “您走好。”   大姨高高兴兴地走了。   突然被一双手蒙住眼。   熟悉的体温和气味包裹他,身后人轻轻捂住他眼皮:“想什么呢。”   谢松亭把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想你怎么找到我的。”   席必思贴着他耳鬓:“找我同事定位了一下电线杆。”   谢松亭笑笑:“车呢,怎么只有人来?”   席必思:“堵死在那边,让司机来换我了。”   席必思更近一步把他抱进怀里,果不其然受到了推拒。   谢松亭一向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和他亲密。   在之前席必思会退开。   但今天他没有。   谢松亭推了两下没推动,手按在他后心感受他的心跳,有些疑惑:“怎么不高兴?”   席必思摇头,吻贴在他发上。   他一路从堵车的地方跑来,从天桥上下来时,正巧对着谢松亭的侧影。   谢松亭一背微卷的长发,寂寥地垂眼下望。   呼吸间,白雾从他鼻唇间升起,周围成双成对的人经过他。   他被狗叫吵到,皱了眉。   原本美丽的眉眼泛起涟漪。   席必思本想问,过去十年你是不是一直这样?   但跑近了,一点也不想再问了。   只想抱紧他,贴着他,把他周身的寒全部驱散。   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谢松亭,我要和你一起活到世界尽头。      “想吃冰糖山楂。”   “要多少,一斤?”   “好。”   谢松亭拿好席必思递来的山楂,被他拉着一只手向前走,又问。   “那边放的什么歌?还挺好听的。”   “《虎口脱险》。”   “老虎对我挺好的,不至于要跑。”   歌词当然不是这个意向。   只是这么解释很可爱。   两人同时漫上点笑。   “还要找魏奶奶退租……收拾屋子……这边的东西还带过去吗,那里什么都有了。”   “二手市场卖了吧,要不就直接送给魏奶奶?”   “好。”   人群熙攘,灯光尤亮。   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走入五光十色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