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开天眼遭剧透   作者:翻云袖   文案   千雪浪修道之时就知道,修道之人若得机缘,能开天眼,观照过去未来。   他也很清楚世间有人的命格贵不可言,气运极盛,甚至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天下。   只是千雪浪万万没想到,机缘会在破关失败时到来,他的确看到未来的片影与一位搅动风云的大人物,只不过情况跟他想得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云梦正道的照影剑门下首席大弟子,资质奇佳,天之骄子,二人惺惺相惜。嗯,剑上知己,生平快事。   高门崔家的继任者因意外流落人间,街头偶遇,一饭之恩,此后魂牵梦萦。嗯,幼时恩人,情谊无猜。   赫赫有名的邪道魔君对他青眼有加,百年战约,生死决斗,正邪私情不论。嗯,高山竞逐,公平对决。   不知出身的神秘异客一眼就此倾心,痴情眷恋,自沉爱河,似水底捞明月。嗯,人间欢爱,不可强求。   ……   无数面孔转换,这些眼熟的大能与未来可期的年轻一辈,千雪浪不是认识,就是有所耳闻,甚至这位俘获无数“芳心”的大人物,亦算得上名声响亮。   难道说……   未来百年,无情道将成为过去,改换新天,以情爱入道?   CP:任逸绝X千雪浪。   双方视角都有一些,不知道该算什么,姑且暂打不明。   入V时间:2024.05.08,入V当日更新九千。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正剧 剧透   主角:千雪浪,任逸绝 ┃ 配角:凤隐鸣,谢焕,花含烟,任苍冥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开个天眼看看未来   立意:笼鸟上天犹有待,病龙兴雨岂无期 第1章 赤刀红鹭   简朴的雪洞之中,仅有一人一刀。   人正在以血喂刀。   纤薄如叶的刀饮饱鲜血,犹如人不胜酒力,通身泛起潋滟的红光,映照在幽蓝的冰壁之上,竟显出几分骇人的妖冶。   冥冥之中,千雪浪忽有所感,缓缓睁开双眼。   “原来是在今日。”   隐居多年的山客从刀刃上撤回手来,掌心割裂的伤痕虽不再流血,但也全无愈合的迹象。   寻常凡人受皮肉之伤,确实要几日复原,可对修士而言,这点小伤根本不足挂齿,迟迟未曾修复反倒是一桩怪事。   不过千雪浪对此并不在意,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只见洞外金乌西坠玉兔升,已是黄昏时分。   “红鹭。”   他神色淡淡,轻唤一声,洞中方才餍足的长刀顿时嗡鸣不止,红光荡漾,仿佛在回应主人的呼唤。   不消片刻,赤刀便穿洞飞出,眨眼就不见了影踪。   …………   天寒地冻,山险路滑,任逸绝有伤在身,却硬生生走出了一身热汗。   倒不是他们二人穷困潦倒,法器也没有一件;更非是修为低微,连这山峦都难以跨越。   只是这世间修行之人虽有飞天遁地的能为,但毕竟是肉身凡胎,遇到天然险地或是有人故意设下迷障,照旧要谨慎行事,避免无端涉险。   更何况,他与凤隐鸣有求于此地主人,于礼节方面更该小心注意。   不过,此地确实太冷了些,先前在外头已觉此地异寒,万没想到进入山中,更感死寂。   山岭重重,却无风声,也无鸟鸣,峦嶂崎岖,没有半点生机,就连照下来的日光似也被冻杀了,毫无暖意。   任逸绝喘息间呼出几口热气,笑道:“看来,此地的主人比预想的更不欢迎外人。”   凤隐鸣无奈摇头:“亏你还能将此事当做笑话来说。唔,较之前更冷了,恐怕这一趟比我想得还要难走。”   他仰头望向苍穹,眉宇紧锁,显然心事重重,话中暗有所指。   其实不必他说,任逸绝也隐有所感,纵然他现在有伤在身,可寻常山势再怎么险要,也不至于如此吃力。   此地寒气深浓,却非是皮肉之苦,反倒像是……像是一处叫人魂魄都感不定的死地。   以此观之,此地主人必然不好相与。   任逸绝心中忧虑,面上却不显露,只往云间一指:“凤先生若一路都忧心忡忡,只怕是要错失美景。”   原来两人自破晓入山,不知不觉已经走至垂暮,此时山间竟聚起濛濛寒雾,落山的余晖照得似有若无,衬得宛如熔银藏金,煞是美丽。   凤隐鸣随声轻轻“啊”了一声,脸上愁云倏散,不禁赞叹:“确实险些错失美景。”   任逸绝正欲开口,却怎奈寒气入侵肺腑,忍不住咳嗽起来。   凤隐鸣急忙伸手去搀: “可是伤势又……”   “不妨事,不过一时呛了嗓子。” 任逸绝摇摇头,将手搭在凤隐鸣的袖上,不着痕迹地轻轻推落。   凤隐鸣对此浑然不觉,又听任逸绝问道:“倒是凤先生选择叨扰此处,想必此地主人与凤先生的交情颇为深厚。”   他虽生了病,以致形容苍白憔悴,全无半分血色,但并无什么郁郁不快之情,脸上竟还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算是有点交情,就算他不认这交情……起码也还有点人情。只是……”   话虽没说完,但凤隐鸣已经干笑了起来。   “只是此地不利于我休养。”任逸绝道,“凤先生是想说这件事吧。”   “不错。”凤隐鸣重重叹气。   任逸绝又道:“可是凤先生只有将我送来此地,最为放心,对吗?”   “也不错。”凤隐鸣想了一想,苦笑起来,“任道兄真是心有七窍,倒叫凤某什么都不必多说。眼下只有将你交给他照顾,才算得上万无一失,因此非他不可。”   任逸绝洒脱一笑:“那咱们就走吧。”   山景难得,二人边走边赏,兴致一起,倒也不觉得多么凄苦寒冷了。   可惜随着天色愈晚,日光愈淡,寒雾慢慢收紧成团,愈发浓厚起来,逐渐照不穿前路。   不多时,云海相连,将整座山都笼罩进去,一时间完全看不清脚下的路,行走起来,仿佛人在云里穿行。   如此一来,路便彻底断绝,谁也不知下一步会不会一脚踏空。   任逸绝四顾张望,竟还笑得出来,随之盘腿坐下:“看来此地的主人是要看我们走得太久,要咱们就地歇一歇,免得劳累过度,跌个粉身碎骨可划不来。”   凤隐鸣叹了口气,算是认同他的想法,一道就地坐了下来。   寒雾很快吞没两人身影,不消片刻,二人就如两座石雕雪像,浑身不剩半点热气,也亏得两人都有修为在身,若是寻常人在此,只怕已被活活冻死。   也不知过去多久,残月如钩,已悄然挂上山头,照得云气泛出银紫光华。   比起夕阳傍照,别有一番幽冷之美。   任逸绝正看得出神,忽觉雾中飘来一阵极浓的血腥味,两人面面相觑,皆不敢怠慢,当即起身来四下观瞧,这才隔着雾气见到长空之中掠过一道红光,正向二人飞来。   不知凤隐鸣想到什么,脸上忽现喜色。   红芒疾驰如电,穿云而来,气劲震荡,竟将四周云雾尽数驱散。   方才在云雾海中只能隐约窥到一抹艳色,眼下月光幽幽,云雾尽去,任逸绝才看清来者的真容——原是一把长刀。   赤刀没入雪中,其身纤长笔挺,轻薄似叶,弧润如月,通身玄黑,刀身之中正渗出透亮噬人的猩红,似刚从热炉中烧出的铁水。   腥浓的血味正是从这刀上传来。   “妖艳。”   看清长刀的一瞬间,任逸绝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一评价,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柄嗡鸣轻曳的赤刀,忽然对刀的主人生出了好奇心。   这并不是一把美丽的装饰,而是真正嗜血的凶器,能够掌控它的人定然也绝非善类。   这位妩媚嗜血的守关者,正娇娆地挡在必行之路上。   这柄神兵的出现,究竟是为二人涤荡前路?还是为主人守住去路?   “果然是红鹭。”观此凶器,凤隐鸣却倏然松了口气,眨眨眼道,“红鹭啊红鹭,你家主人是请你来接我呢?还是请你来送我呢?”   任逸绝眼力非凡,看得出这柄赤刀还未诞生灵识,自然无法回答,而凤隐鸣的神情看起来也绝非在与一柄利器交流。   “看你为何而来。”   这把妩媚多情的赤刀上,倏然萦绕一股惊心动魄的寒意。   这嗓音甚是动听干脆,敲冰戛玉不过如此,可听其腔调音韵,却又浑然不像个活人,全无半点情绪。   任逸绝心中突兀一顿,瞬息了然。   是传音。   这位刀主,倒比这柄神兵更锋利。   看来,礼器还是利器,只在此地主人的一念之间。 第2章 风情月债   刀刃在前,红芒闪耀。   寂静之中,凤隐鸣总算开口,他先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在这种寂静之下,这种叹息都格外清晰,如同雪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真是不知道该是先为你欢喜,还是该先为自己伤心。”   长刀嗡鸣,寒气更胜。   “因何而喜?为何而悲?”   凤隐鸣摇头苦笑道:“你苦修多年,修为愈发精进,作为好友,我当然是为你心喜万分。可是,今日我带着是非上山,自是希望见到一个有情之人,如今梦灭,当然该为自己伤悲。”   二人相交多年,对彼此称得上是知根知底。   千雪浪所修乃是太上忘情之道,越是精进,越是返朴归淳,虽有人之形貌,但却无人之真情,是非自也不加其身。   与他说话,过多的虚言粉饰毫无意义。   因此凤隐鸣的真挚近乎露骨,叫任逸绝都不由得有些讶异。   那头并无回应,倒是红鹭赤刀忽然凌空而悬。   “这是……”任逸绝神色一凝,手上便要掐诀。   “不必担忧。”凤隐鸣面露喜色,忙来拦他,“是要放我们入内。”   任逸绝不再动作,却也不曾放松警惕,只是凝望眼前的赤刀,缓声道:“可它并未离开,难道是要我们御器而行?”   “红鹭虽无灵识,但其威不容小觑,绝非常人能够驾驭。”凤隐鸣摇头否认。   就在两人说话间,任逸绝忽感震动,足下积雪似是受到赤红艳刀的指引,起伏飘动之间翩然如蝶,闪烁似萤,围绕二人缓缓起舞。   一瞬间红光大盛,四周飞雪云雾亦随之旋转,骤然激起一场凄艳的胭脂雪,一眨眼的功夫就将二人笼罩其中。   红雪轻柔地将他们二人包裹其中,犹如怀抱,朦朦胧胧之间,二人只觉如坠云端,不知道自己欲往何方。   不多时,风消云散,任逸绝骤见大地上一片月光雪色,簇拥着一人而来。   他的手中,正是那柄红鹭赤刀。   握着赤刀的手较雪更白,较玉更润,一时间竟不知是赤刀衬他更冷,还是他衬赤刀更艳。   抚摸过刀身上流淌不息的红焰,那人不急不缓,声如冰碎。   “我何曾说你梦灭?”   对方才一开口,任逸绝便确认了他的身份,心中暗叹:素衣霜发,不染尘色。凤先生这位朋友难怪隐于深山,若在红尘行走,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风情月债。   “哎呀,真没想到凤某在你这里竟还有这样的面子。”凤隐鸣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受宠若惊,忍不住打趣道,“你的意思是愿意管我这档子闲事?难怪老天爷没下红雨,你也要下一场红雪来应景。”   素衣人淡淡道:“你是千雪浪的朋友。”   “这下连我的眼睛都要流下红泪了。”盛宠太过,凤隐鸣简直要感到不自然,他假意抹了抹眼睛,“既是朋友,那刚刚你还把我拦在门外,难道是红鹭居心不良,意图犯上。要真是如此,可别怪我要告红鹭的状。”   素衣人并未理会这番俏皮笑语,他的目光扫过凤隐鸣,很快就落在了任逸绝身上。   任逸绝方才还赞他生得好,可此刻与他正对上目光,霎时间自心底生出一股冷意,仿佛冰水浇灌,凉彻心扉。只觉所见竟非是一个人,倒更像山中的一座险峰、云中的一场春雪、更甚是……   可更具体的说法,任逸绝却想不出来,似什么也难以概括这美而无瑕的玉人所失去的那抹鲜活。   任逸绝为人气度风流,天性之中也带有些许风流,纵肺腑生寒,心胆俱颤,仍不由得暗暗想道:这双多情眼倘若长在别人脸上,不知是何等动人,偏长在这冷美人身上,倒真是浪费。   不过,这种妖异冷冽的恐怖之感,也并不折损他的美丽,倒不如说,更添别样的风姿。   任逸绝想罢,既觉这想法可笑,又觉自己荒唐冒犯,不自觉敛下目光,心中惧意自然而然随之淡去。   千雪浪见他转过目光,倒也不以为意,对凤隐鸣道:“你今日携人来寻我,我在数月前已经知晓。”   凤隐鸣目瞪口呆:“你已经知晓?什么意思?你怎会知晓?”   任逸绝不禁蹙眉。   千雪浪道:“天命。”   “天命,什么天命?”凤隐鸣一头雾水。   千雪浪并未回答,很快就转身离去,并不去管后面二人跟不跟上:“不过,天命如此,千雪浪便要遵从吗?因此我在等你。”   “等我?既然等我,那为什么还让红鹭拦我?”跟在他身后的凤隐鸣实在是摸不着头脑,“虽然你愿意见我让我欣喜非常,但是今日见面的每一句话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千雪浪微微侧过脸来,眉目愈见冷色:“等你说服我。”   “原来如此。说实话,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讲话像是在打玄机,叫我不知所云。”凤隐鸣故作恍然大悟,又抛出下一个话题,“奇哉怪也,我读的书也没见少,还是你的境界跳得太高,我还有一个问题听不明白?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说服你了?”   倒是任逸绝道头知尾,心念一动,便已然洞彻话中深意。   也罢,旧友重逢,难得叙话,他又何必多言。   千雪浪由他打趣,不见半点无奈羞窘之色:“我数月前闭关期满,机缘巧合之下,窥得一丝天机,方才得知今日天命。而我七情未除,六欲未灭,出关并不顺遂,因此……”   凤隐鸣听到“出关并不顺遂”几字,神色已紧张起来,跟着他喃喃道:“因此?”   “因此我至今仍是有情之人。”   “因此千雪浪仍是有情之人。”   两人忽异口同声说出同样的一句话来,凤隐鸣无暇感叹他们二人初见便有此等默契,一时间只顾着惊讶感动,竟说不出话来。   千雪浪不禁看向任逸绝,任逸绝自然也在看他。   任逸绝对他微微一笑,目光闪动,到底是没能忍住这句多言。   无情之人说出如此多情之语,若红鹭本就为迎他们入内,那当真是动人万分。   可惜……抉择二字,已生分别。   千雪浪当然并非撒谎,他虽不愿遵从天命,却顺应自然,既不强求己身,更不强求扭转。   他离仙道,很近了。   千雪浪道:“我见过你,也听说过你的名号。不过,我并不知道你是谁。”   “我乃凤先生所携的是非。” 两人本该由凤隐鸣介绍相识,然而千雪浪性情豁达,任逸绝也非被动之人,注视着千雪浪的双眼,笑道,“在下姓任,名逸绝。一介散修。”   千雪浪点头:“任逸绝,我记下了。”   任逸绝反问:“那阁下呢?”   千雪浪不解:“你方才已道破我的姓名。”   “凤先生虽是阁下的朋友,但在下不是。”任逸绝面上含笑,从容不迫,他生得俊美,略见咄咄逼人的模样也不觉唐突,“纵然知晓,也并非我二人的初识,自然是不一样的。”   话到此处,任逸绝忽然一顿,笑意渐浓,衬得他眼眸明亮,言语似也意味深长许多。   “不是吗?”   “千雪浪。”   千雪浪应允了他。 第3章 祸水东引   此地苦寒,又常有大雪,纵然再坚固的房子也要勤加修补。   数十年前所居住的房屋被大雪压塌之后,千雪浪便干脆弃了屋舍,另在群山中寻觅一处冰石雪洞清修,至今不曾更变。   二人随千雪浪入洞,凤隐鸣早已见惯,倒是任逸绝甚觉新奇,不由得四下打量。   这冰石雪洞乃是天工所制,内体形若巨卵,颇为平旷开阔。   四壁则由岩石与寒冰交错而成,不知是石开凿冰,亦或是冰打磨石,纵横交错,以致石壁上隐现幽蓝冰晶,时而光耀时而暗沉,如水光般粼粼波动,算得上是一番奇景。   洞中空空荡荡,只正中有一个半绿半黄的蒲团,不知由什么灵草编成,放在地上,不但是这石洞里唯一的布置,也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甚至不见放置红鹭的刀架。   千雪浪将红鹭随手搁置,任由这把赤刀孤零零倚靠石壁,洞中并无任何待客之物,也不觉有什么尴尬,只淡淡道:“请坐。”   任逸绝:“……”   凤隐鸣:“……”   坐,是往哪里坐?   往那张圆润石床上坐?还是三人争夺这一个小小的蒲团?亦或是效仿前人之风,席地而坐?   千雪浪顺着他们的目光往下一瞧,终于明白过来,沉吟片刻,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将目光转向了凤隐鸣。   他此处从不接待外人,既是客人自己要来,也理应客人自行准备。   任逸绝毫不怀疑要是凤隐鸣也没办法,恐怕千雪浪会直接说出“请站”二字来。   被委以重任的凤隐鸣不得不重重叹一口气:“本该以正事为先,可眼下也只能先做重中之重的事,二位且先等等我。”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织梭大小的物件,就往外走去。   凤隐鸣有一法器,乃是一条行舟,名为“莫乘浮”,为便于平日游山玩水乃至逃命所炼,穿行云水之间,一向无往不利。   船可载人,亦可载物,自也可拿来藏匿一些平素所需的常物。   莫乘浮虽非集市那般什么货物都不缺少,但比起千雪浪的雪洞,算得上是一应俱全了。   不多时,雪洞里已有几分热气,黑炉红碳,白烟袅袅,温着一壶酒,置着一茶几,茶几上搁着三杯盏与三盘糕点,当然也有了三个蒲团。   一杯热酒下肚,凤隐鸣不但觉得身体暖了回来,就连胆气似都带了回来,他又为自己斟满一杯,嗅过香甜醺人的酒气,终于开口。   他望着杯中涟漪:“咱们两人相识至今,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你一次,是吗?”   凤隐鸣说这话的时候,无疑很郑重,以二人的交情而言,甚至显得有些疏离。   千雪浪并不饮酒:“一次也没有。如果弄乱雪洞也算,那倒是有过好几次了。”   任逸绝好险没笑出声来。   就连凤隐鸣的脸也不禁扭曲了两下,他实在很想恼怒,却又忍不住笑起来,最终只能无奈道:“雪浪,我在与你说正经事。”   千雪浪皱眉:“我并没有在说笑?”   凤隐鸣一时无言,摇摇头又继续道:“你也知道,我一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你不愿意做的事,我绝不会勉强你。我希望你知道,以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话说到这里,任谁也听得出他接下来的难以启齿,千雪浪一向直接:“除了任逸绝,你还要求我做什么?”   凤隐鸣的话并没有说出口,眼神已经跑到了一脸病容的任逸绝身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愧疚。   多情的人总是有这点坏毛病,总盼着什么事都能更圆滑的处理,不免就要废上许许多多的心思,换来更谨慎稳妥的开口。   他的话还没有想好,心却已经说出口来了,可要将原因完完全全讲出来,又实在是不能开口。   任逸绝已猜出凤隐鸣的心思,不由得微微一笑:“我想恰恰相反,凤先生是希望阁下不要做什么才是。”   “既他实在说不出口。”千雪浪倒是无所谓,淡淡道,“那就请你来说。”   这怎能代劳。凤隐鸣忙道:“且慢,还是我自己来说吧。”   话虽如此,但凤隐鸣到底没能直接说出口来,反倒又饮了两杯,才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来。   “三月前,小云涛遭魔人截杀……噢,我想起来,你还不知道小云涛是……”   千雪浪道:“照影剑门近十年弟子剑试的魁首,萧悲声的首徒,鹤云涛。”   照影剑门建立至今少说已有千载光阴,门下出过不少实力强横的剑修,千雪浪倒还不至于无知到这种地步。   不过,那时也不过是耳闻。   真正让千雪浪记忆深刻的是,他曾在天命之中窥见过鹤云涛。   想到此处,千雪浪不禁看了任逸绝一眼,见对方正低头饮酒,并无任何反应,于是收回目光。   “咦?”凤隐鸣诧异,“你怎会知道,嗯……你年轻的时候跟萧悲声交过手。这么说,难道萧悲声也来爬过山?”   千雪浪:“……”   凤隐鸣看着他的脸恍然大悟:“啊!不好笑是吗?”   千雪浪淡淡道:“正事。”   “唉,你真是没耐心,咱们俩这么久不见,你难道一点都不想我?只知道催我讲正事。”凤隐鸣故作伤心,“莫非刚刚说要做一个多情之人只是在骗我。”   千雪浪道:“既不想说,就不要说。拖延再久,仍是要说。”   任逸绝轻轻摇晃酒杯,心中暗自感叹:真是锥心之言啊。   “我早该知道的,交你这样的朋友,注定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凤隐鸣长长叹息一声,作罢自己的感慨,又随即正色道:“既然你知道,那就再好不过,总之小云涛当时身受重伤,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兵行险招,逃入了流烟渚之中。”   说到此处,凤隐鸣神情越发严肃:“你也知道流烟渚那个地方全都是魔瘴之气,哪怕是现在这群血统不纯的魔人进入都受不了,因此逃过一劫。”   千雪浪点评:“倒也机敏,不过此举过于危险。”   “是啊,不过他受伤太重了,又倒霉到连同门师兄弟都正好撤回门派,要不是遇到好心的任道友,恐怕现在已经在烧头香了。”   任逸绝道:“只是举手之劳。”   “那他的师兄弟大概举的是脚,回去得倒快。”   凤隐鸣嗤笑。   “总之,他们俩虽然成功脱险,但是任道友也因此身受重伤,还遭魔气入体。本来这件事该落在照影剑门头上,不过鹤云涛自己至今昏迷不醒,而且体内的魔气更重……”   “而在下身染魔气,又来历不明,照影剑门虽是感激,但也难免疑心是任某自导自演的一场戏,欲等鹤道友醒来再说。”任逸绝微微笑道,“凤先生正好做客,就将我这个是非讨了过去。”   凤隐鸣张了张嘴,有心想帮照影剑门讲两句好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千雪浪神色淡然:“眼下是多事之秋,照影剑门小心谨慎,不足为奇。任逸绝身染魔气,也许会影响修为较低的弟子。而鹤云涛遇险,竟无人相助,照影剑门已有内忧,不知外患何时才来,他们一定做了极恰当,极稳妥的报答,但未必利于任逸绝的安排,是吗?”   “没错。”凤隐鸣道,“抵抗魔气最好是清灵之气最纯粹的所在,要不就是有人以自己的修为帮忙压制,照影剑门再感激他,也不可能让他进入命脉之地。至于后者,他们倒是愿意,不过任道友不是很愿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所习功法也是其中之一,任逸绝既不想他人知晓自己的来历,当然也不愿意任由他人出手帮忙压制自己的伤势跟魔气,倒也不足为奇。   “我本是想请你容留他在此,除了保护他不受魔人追杀以外,更是想借此地灵气压制他的魔气。”   “本是想?”千雪浪顿了顿,“那你现在又做何想?”   凤隐鸣望向他,神色坚毅:“你此次出关有失,我实在很担心你的身体。因此,我不希望你为我二人的情义而勉强自己。”   说罢,他忽然转过头看向任逸绝道:“任道友……抱歉,我并无他意,只是……”   “无妨。”任逸绝含笑,“事有轻重,情有远近,更何况此番是事出有因,实属无可奈何,想来凤先生也颇为意外。既不是故意戏耍,又有什么可置气的,我这肚量倒还没有这么小。”   千雪浪对他们的客套话并无想法,就事论事:“你会寻上我,想来已是没有后路。而他有伤在身,又有魔修追杀,容不得你再多耽搁,更甚祸水东引。”   凤隐鸣哑然。   作为祸水的任逸绝更是哑然。   “我出关不顺,确是实情。”千雪浪神色淡淡,“我答应你照顾他,至于你是否要将人留下,与我无关。”   这番话倘若旁人来说此话,难免有婉言相拒之意,可千雪浪说来,便是一桩无可争辩的事实。   ‘这位千道友不但生得冷,说话也冷。’   事关任逸绝的去留,他本人却不怎么在意,事实上能见识到如此妙人,任逸绝心中已颇为愉快,倒不在意结果如何。   其实对于凤隐鸣的犹豫,千雪浪并不惊讶,从他们认识起,凤隐鸣的性情便是如此。   正因如此,千雪浪也同样珍惜这个朋友。 第4章 闭门思过   酒已冷,盏也凉。   凤隐鸣最终还是决定将任逸绝留在此处,除此之外,他还留下不少家具食粮,千雪浪平日习惯如此修行倒也罢了,总不能要伤者也跟着他一道苦修。   然而临别之际,凤隐鸣仍是依依不舍。   “你当真无碍吗?”凤隐鸣忧心忡忡,“我倒不怕别的,只担心你在我面前仍要逞强。”   千雪浪道:“忧思过多,对你的身体不利。”   他这话说得很妥帖,像冰雪里透出一点灼人的热,你若知他的冷,又怎会不感念这点暖意。   凤隐鸣显然如此,他又是惊慌,又是喜悦,又是不舍,目光近乎含情脉脉,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出口来,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柔声道:“放心,我会记挂自己的。”   送凤隐鸣乘舟远去后,雪山上便只剩下二人的身影。   千雪浪正欲回转进入雪洞,忽想起今日还有一人被托付给自己,便侧身问道:“你来吗?”   任逸绝自然同意。   说是照顾,其实任逸绝完全能自己照顾自己,能带着一名重伤者从流烟渚这种地方脱逃,他的本事绝不容小觑。   流烟渚的来历要追溯至太古洪荒之时,那时混沌初开,乾坤始定,清气凝聚为神,行于九天之上;浊气凝聚为魔,则匿于九渊之中。   在当时,几与天地同寿的神魔才是这片天地的主宰,人也好,妖也罢,乃至精灵鬼怪各类生灵都不过是大地上竭力生存的小族。   人世间清浊二气共存,魔希望浊气更郁,神自然也希望清气更盛,因此无可避免地展开了一场神魔大战。神魔两族在此战之中尽数陨落,死后大多消散于世间,格外强大的神魔则因体内清浊二气过于浓烈,积攒不散,诞生了灵气聚集之地与浊气污染之地。   而流烟渚便是一名天魔的葬身之所,也不知那名天魔生前多么强大,其魔气之盛,死后也未曾停止,竟似泉涌,日夜不歇地往外弥漫,便形成了至邪至煞的流烟渚。   莫说是寻常修士,就连魔修甚至实力较差的半魔都承受不了流烟渚的魔气,任逸绝如今竟还能好手好脚神智清醒地出现在这里,可见他所隐藏的要比现在看到得更多。   想来照影剑门对任逸绝的顾虑,就有大半出在他的真实实力上。   二人回到洞中,千雪浪与任逸绝简单将凤隐鸣所留下的家具布置一番,东西虽不算太多,但足以让毫无陈设的洞里多出几分人气。   锦衾山枕,木床软毯,一座雕镂素屏横在二人当中,任逸绝走至屏风后,冰壁上幽光滟滟,隔透雕花,照得他双眼生缬,便不自觉避开脸去。   “阁下修为已近圆满,任某在此,是否会打扰阁下的清修?”   自人族大兴之后,求仙问道渐成常态,世间飞升成仙者虽屈指可数,但也绝非没有。   仙者长生不死,体内浊气也渐消无,因此大多时候会寻觅一处洞天福地长久隐居,不再与人间往来,更不结因果。   寻常浊气已感不快,更何况是比浊气更浓郁的魔气。   因而任逸绝有此一问。   “清修若经不起砥砺,难挡半分变数,也就不是清修。”千雪浪道,“是闭门思过。”   任逸绝忍不住轻轻一笑。   此时天色已是极晚,任逸绝就寝便熟,隔着屏风难见身影,若非呼吸声绵长,这雪洞之中仿佛还是只有千雪浪一人。   千雪浪盘坐蒲团之上时,又看了一眼掌心,伤势已经愈合了。   一人熟睡,一人闭目养神,如此就过了一夜,第二日任逸绝醒来时天还未曾亮,雪洞之内更是幽暗,他还未起身,就听千雪浪道:“你醒了吗?”   任逸绝回应:“是要起了。”   “我在外头等你。”   千雪浪站起身来,见衣上添了少许褶皱,用手轻轻抚过,这才走到洞外去等待。   不多时,任逸绝就走到门外来,千雪浪便立刻动身。   任逸绝虽与他不过见了一面,但对他的性子却已有大致的了解,无奈道:“不知阁下是要带我去哪儿?”   千雪浪答道:“凤隐鸣求我两件事,一是要保护你,二是要助你疗伤。既你不愿意他人助你压制魔气,我便带你去这座山的灵池中养伤。”   任逸绝思索片刻,有些不解:“此处山脉既能孕出灵池,想是灵气最充盈之地,阁下为何还在雪洞之中修行呢?”   千雪浪道:“对我已无用了。”   这话回的不知当说傲然,还是淡然,叫任逸绝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两人说话间,已走过一条好长的山道,要往上攀登,更兼着苦寒愈浓,倒比先前上山时更加难走,任逸绝有伤在身,不多时脚步已经迟缓。   千雪浪走了一会儿,见任逸绝并未赶上来,就停着等他一等,过好一阵,任逸绝才走过来,呼吸声已粗重许多,仍不改风流习性,致歉道:“劳阁下久等了。”   “何必愧疚,本就是为你的伤势才去灵池。”千雪浪淡淡道,“若以同样的原因责怪你,未免毫无理由。”   如此体贴,任逸绝本该十分感激,可想到千雪浪性若冰雪,此言不过是他洞彻世情的一种表态,不免觉出几分无味来。   接下来两人都不再说话,只寂静无声地一路同行,直至抵达山顶。   千雪浪已有十数年未曾来此,才刚到入口,就感觉灵气已较当年浓郁数倍,此处灵池多年来无人侵扰,日复一日,愈发精粹,也渐有灵雾飘散出来。   两人走到灵池边上,只见它似一只粗糙的花口碟,因非人工,其形状并不规则,深不过三尺,清澈见底,水面上雾气氤氲。   千雪浪道:“到了,下去吧。”   任逸绝解了衣物入水,灵池水虽也冰冷,但较于雪山苦寒,反倒生出几分暖意来,他往后看去,见千雪浪就在水池边打坐下来,便道:“如此精纯的灵气,看来阁下的确很久不曾来此了。”   “山脉所孕灵池,千年万载,虽无断绝,但每日积攒,到底有限。”千雪浪道,“倘若不知节制,贪心太过,迟早山枯泉竭。既我无用,自然放它清闲。”   任逸绝不禁玩笑:“如今倒是便宜了在下。”   千雪浪不再做声。 第5章 便生差别   灵池的灵气虽然充裕,但与任逸绝体内魔气两相争斗,互相消磨,不可过久停留。   毕竟人与器物不同,太过急功近利,不但要承受剧痛之苦,还可能伤了根基。   因此,千雪浪每隔三日才带任逸绝前往灵池,至于平日任逸绝要做什么,要去何处,他倒也并不关心。   如此相安无事地度过一月之后,又到了红鹭饮血之日。   一月前的伤当日就已愈合,唯有疤痕尚未全然消退,还剩一条淡痕,叠着旧疤,千雪浪再度划开血口。   红鹭刀身再泛红光。   失血难免带来昏沉之感,千雪浪难得走了点神。   其实这次闭关失败,他并不是很惊讶。   千雪浪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他的确非常接近突破,然而接近,毕竟只是接近,到底不是真正抵达突破之境,既不会引动天劫,也不会有任何修为与心境上的变化。   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得道成仙。   他知晓自己欠缺了一样关键,却不知自己到底欠缺什么。   此次闭关,除了精进修为,当然也有寻找不足之处的念头。   只是千雪浪怎么也不曾想到,这次闭关会阴差阳错得到上天的启示,以至于险些走火入魔。   如他这般修为的人得到天命倒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古往今来,百余人里怎么也有五六人有此机遇。   不过这些人大多所得的天命要么与世间大劫有关,需他们破除自身清净,下山历上一遭红尘劫,济世救人;要么是与自身的机遇有关,甚至有些人直接在天命之中一朝参悟,羽化登仙。   偏偏千雪浪看到了一个与这两者都无关的存在——任逸绝。   天命之中的任逸绝命犯桃花的程度的确夸张,夸张足够让任何人瞠目结舌,他所招惹的几人也的确来历不俗,不俗到足以叫大多人退避三舍。   可说到底,再如何惊世骇俗的桃花劫,所祸害不过几人,与足以颠覆苍生的世劫相差甚远。   至于后者……   在此之前,千雪浪从未见过任逸绝,谈不上什么因果难了;若说往后有什么姻缘纠葛,他也不认为自己会与任何人结仇生爱。   难道,这就是天道暗示他所缺损的关键?   情。   掌心倏然一暖,千雪浪骤然睁开眼睛,望见一挽漆黑的长发流瀑般落在自己面前。   雪洞少有俗物,那长发上也只一根粗陋的木簪别起,半张脸面被遮掩着,显露出冷峻晦暗的神色来。   “千道友为何如此自伤?”   任逸绝说起话来,一向是文质彬彬,仿佛那点近乎幽微到难以觉察的不快只是千雪浪的一种错觉。   伤口不大,很快就被包扎完毕,药膏带来一点炙热之感。   以任逸绝的聪慧细心,一定发现伤口并未愈合的事,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千雪浪自也懒得解释。   “自伤?”千雪浪动了动手,不便活动。   任逸绝微微笑道:“眼下既无仇敌,也无纷争,妄动刀兵,损害自身,难道不是自伤?”   “神兵渴血,正如猛兽啖肉,乃是天性。”千雪浪道,“我无意多造杀业,又欲保持它的本性,此乃合理的交易,怎会是自伤?”   任逸绝顿了一顿:“这倒是叫我糊涂了。倘若此刀有灵,在下还道阁下乃是效仿佛门子弟,见其生,不忍其死,意欲割肉饲鹰。”   他忽睨了红鹭一眼:“可此刀不过是一把冷冰冰的死物。”   割肉饲鹰乃是佛门一篇典故,是说佛见一只饿鹰追鸽,心中颇为不忍,因此将鸽子藏入怀中,可是鸽子向佛求救,饿鹰自也向佛索食。于是佛便割下自身血肉,喂饱饿鹰。   “割肉饲鹰是慈悲生性,不忍见死不救,与我并无干系。”千雪浪淡淡道,“红鹭铸来便为杀人,若久不饮血,便会钝乏,我需它始终锋利,仅此而已。”   任逸绝又道:“如此说来,这是一柄魔兵。”   他语调虽然并无起伏,但不知怎么,千雪浪竟觉出一丝愤世嫉俗之意。   不过千雪浪向来没什么好奇之心,他自己的事与人无关,他人的事自然也与自己无关,因此无意探究。   “魔兵也好,神兵也罢,又有什么差别。”   任逸绝目光一闪,忽然笑道:“阁下此言,倒叫我想起来割肉饲鹰的后半段故事。”   千雪浪淡淡看了任逸绝一眼,他少与人言,却也不是寡语之人,便问:“什么?”   “佛割下自己一块髀肉喂鹰,那饿鹰却对佛说:倘若你要平等来救苍生,也不当偏颇于我,你想用此肉换取鸽子的性命,要先将重量等同才行。”   千雪浪对佛经少有研究,虽知典故,但后来如何,倒确实不晓,于是又问:“如何?”   “佛割尽身肉,仍是不及鸽子的重量。”任逸绝说这般典故时,脸上竟然仍是一派和颜悦色,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愉悦来,“于是佛便想将自身也置于其上,来平等重量。”   他说到此处,忽然一停,似是在等千雪浪的反应。   千雪浪道:“纵然他再加上其他,也不是饿鹰要吃的那只鸽子,从一开始就无法平等,做再多事,也不过是无用。”   听闻此答,任逸绝神色略有恍惚,不过片刻就恢复往日镇定,微微笑道:“阁下原来是这样想的吗?我还道这结局与阁下的心思会不谋而合。”   “哦?”   “佛以身换鸽,终于等重,戏弄佛的饿鹰跟鸽子恢复神明面貌,承认佛的德行。”任逸绝道,“人与鸽平等,不正如阁下所言,神兵与魔兵并无差别。”   千雪浪淡淡道:“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   千雪浪道:“我若选定,便生差别。”   任逸绝忽觉得心中一跳,他怔怔注视着眼前高傲冷漠的男人。   若说之前的神魂颠倒多是耽于这张皮囊,这副声色。那么此刻令他深感心惊肉跳的美丽,便是从这人的三魂七魄里化出。   红鹭已心满意足地饮饱鲜血,正如美人懒倦而卧,斜斜倚靠在千雪浪的膝头,散发出动人而不祥的血色光芒。   任逸绝终于明白,这柄嗜血的魔兵何以臣服于此人手中。   千雪浪既非刀客,也非剑者,不为追求与任何兵刃相合。   他是能者,亦是道者,因此无论任何神兵魔刃,皆能驾驭。 第6章 无瑕玉人   也许是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又或是谈佛论经的兴致相投,自上次红鹭饮血之后,千雪浪能感觉任逸绝的态度有所变化。   至于这变化是好是坏,千雪浪倒也说不上来。   如此又相安无事过了几日,这日千雪浪调息不顺,静坐片刻便觉心绪难安,干脆作罢,鞋子轻轻落地,自蒲团上站起身来,隔着屏风一望,竟不见任逸绝的影踪。   两人一个有伤在身,一个出关不顺。   千雪浪性情冷淡,少有叙话,大半光阴都在调息。   任逸绝性子要比他爱热闹些,偶尔外出,也喜看书自娱消磨光阴,雪洞平素几无响动,一时间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他外出时我竟一无所觉。’   千雪浪心中微有些讶异,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人虽不在,他也不急,只将红鹭取来,到外头舞刀。   待到心平一些,千雪浪又再回去打坐调息。   如此过了两日,任逸绝仍未折返。   千雪浪未曾感应到有外客闯入,知晓任逸绝应无性命之忧,可今日应去灵池压制魔气,他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外出寻找任逸绝。   这座雪山寒冷至极,少有活物,千雪浪找了半日,便很快在一处绝崖附近找到了任逸绝。   千雪浪身轻步稳,走起来倒如一阵微风带过,绝无半分声息,可任逸绝却好似背后长了双眼睛一般,笑道:“阁下今日怎么来寻我了?”   “今日应去灵池。”千雪浪也不意外,“我答应凤隐鸣要保你无恙。”   任逸绝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收敛平日笑颜,看上去似隔得远了,说话的腔调倒仍是轻轻柔柔的:“噢,原来是今日,在下倒忘了大事,不过既已错过时辰,不妨将错就错,晚上一日再去灵池吧。”   千雪浪道:“这倒无妨。”   话虽说完,但千雪浪却没走的打算,二人相识时日纵短,可任逸绝做事极有条理,若非有什么缘故,绝不会贸然失约。   不过,要问吗?   千雪浪略有些迟疑。   倒是任逸绝察觉到他的异常,主动邀约道:“既阁下也有心偷闲片刻,不如一同坐在此处欣赏?”   “欣赏什么?”   “自然是,欣赏美景。”   千雪浪的伤并不缺这片刻光阴,对于世间美景,也无执着,去留皆可随心。   他思索片刻,还是选择坐在了任逸绝的身旁。   任逸绝此人颇为古怪,他生得温文儒雅,可这种柔和之下,似又有挥之不去的冷漠与疏离,又兼聪慧巧思,莫怪是个多情之人。   想来是雪洞清寒,苦修不易,过于憋闷了。   “你能从我眼前离开。”美景需耐心等待,千雪浪沉默片刻,见并不碍任逸绝的事,方才开口,“确实有去闯魔地的底气。”   任逸绝随口玩笑:“那时阁下并未睁眼啊。”   这虽是句趣话,但千雪浪仍认真对待:“对我而言,睁不睁眼并无差别。”   任逸绝一怔,笑意微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此间话了,千雪浪便不再开口,他并不在意任逸绝想看什么景色,也无旁的话题多问,因此只能重归沉默。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已近黄昏,夕阳衔山,照得山雪凝金,似遍地流沙。   不多时,天边残霞渐浓,红日将坠,将附近的山石草木尽数染作殷红血色。   再过一阵,银河浸透明月水,清光自来,远目云间峭壁,只见紫雪绿烟,人静景幽,一时无声。   两人在此一连坐了几个时辰,到这会儿月色难移,任逸绝才终于说话:“我上山那日,心中还想是何等雅士,赏爱此地清幽,因此居住于此。”   千雪浪道:“世间万景,有哪处不美,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不错。”任逸绝转过脸来,细细瞧他,含着抹再玩味不过的笑容,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我很快就发觉自己想错了,你心中对这些一点也不稀罕,自然是看也不看一眼。”   千雪浪忽道:“你为什么生气?”   “我并没有生气。”任逸绝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一个人,我不知她爱不爱看这样的景色,还是与你一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千雪浪有些奇怪:“你记挂这人,却与他不认识吗?”   “我与她虽是世间再亲密不过的关系,但却未曾相处过哪怕一日。”任逸绝道,“不过,说到头来,纵然认识,更甚朝夕相处,谁又敢说自己真的知晓对方所思所想。”   再亲密不过的关系,却又未曾相处过哪怕一日,想来必定不是寻常朋友。   依任逸绝的性子,更非眷侣……   是母亲,还是姊妹?   千雪浪又道:“你是因此对她不快吗?”   “……我还以为阁下当真什么都不在意。”任逸绝狡黠地避开话题,“没想到竟也有这般好奇心?还是说,是对我有这样的好奇心?”   千雪浪凝视他片刻:“是你。”   这话说得直接,反倒叫任逸绝一时间没能遮掩,神色错愕起来:“什么?”   千雪浪倒是全无语出惊人的羞窘感,他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任逸绝,神色仍如往常一般:“我情关难过,而你是多情之人,因此有意请教。”   任逸绝心头涌出的几分好奇、不解、惊诧在这一刻尽数凝结,月光幽寂,映在千雪浪的面容上,竟不知哪个才是活生生的性命,哪个才是冷冰冰的死物。   也许就连月光,都胜过千雪浪几分柔情。   原来如此。   任逸绝不紧不慢地想,他想的速度并不快,好缓和脸上的神色,显得不要那么难看。   比无用的温柔更恶毒,比轻浮的宽慰更虚伪,千雪浪的直接来得毫无遮掩,他的洞悉更令人倍感不适,这双如烟似雾的妙目从未动情生意,只将人剖皮拆骨,刮取出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这无瑕的玉人,挑动他人的心绪,也不过是为清洗自己仅存的污渍。   千雪浪静静注视他良久,晚风徐徐吹起霜发,并未移开视线。   “你的心,乱了。” 第7章 原来如此   “阁下既能窥探到我的心,那自己的呢?”   任逸绝并未花费多少时间就恢复了平静,他虽心乱,但是这世间人心乱如麻,从来不少见,又有什么可害怕,可忌惮?   千雪浪略思索片刻:“我么?”   “不错。”任逸绝微微一笑,“阁下情关难过,纵然知晓任某的情意,又有何用,难道这颗心还能换给阁下不成。”   他虽是笑着,但眼睛却没有一点愉快之情。   千雪浪修道至今,从无外物挂碍,也从不曾动过什么感情,因此纵然天命点拨,落在他的脑中仍如旁人的事一般,只是想知道个答案,如今听任逸绝说来,倒是豁然开朗。   “确实,世间千万人,每人皆有其情,纵我去问,也不是我的。”千雪浪慢慢地说,像顿悟了什么。   任逸绝无端觉得有些讽刺,这高傲无比的登天者,竟如于此道纯真似稚子一般。   看来,到底能做超凡脱俗的仙人,还是修成冥顽不灵的奇石,同样只在这位冷若冰雪的道者一念之间。   任逸绝一时间又不怎么恨他了,甚至觉得自己翻涌的心潮之中,怒意生得毫无由来。   人何必跟一颗冰石置气。   心火不知不觉便冷却下来,化作落空的无力,任逸绝的声音清清淡淡,如流水一般涓涓:“情之一字何等珍贵,阁下不曾拿起,何谈情关难过。”   他虽不恼这人了,但话语之中,却仍藏着不露痕迹的恶意,想要故意刺痛千雪浪。   千雪浪仍是没什么反应,反倒微微笑起来:“是了,是了。原来如此,多谢你指点了,任道友。”   两人在山上相处这许多时日,千雪浪从未有过姿态柔软的时刻,更不要谈欢颜展笑,如今虽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笑,但也叫任逸绝看得一怔。   他这模样,与平日冷硬的模样略有一些不同。   任逸绝一时晃神,本要说的话都尽数忘在脑后了,什么恨啊,怒火啊,想要叫人吃些教训的心思顷刻间消散无踪,只来得及庆幸:好在山顶雪冷,未将扇子带上附庸风雅,否则掉了可出丑大发了。   若说庆幸,似乎还有些小了,实是后怕才对,任逸绝知道自己性情里这点风流毛病的。   要是在千雪浪面前丢人现眼,还不如从这山上直接跳下去。   千雪浪瞧出他神色有异,可如何猜得出这位多情之人心中为何所沸,他今日得了任逸绝一番指点,只觉往日种种浮现脑海,倒真明白了天命所指。   “咳。”任逸绝本觉他这人甚是无趣,如今一谈,却又惹出自己一点怦然来,一时也颇感古怪,便道,“也罢,晚间风大,咱们早些归吧。”   千雪浪自然同意,两人便并肩往雪洞行去。   回到雪洞之中,书已看了大半,扇子搁在案上,任逸绝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干脆将火炉生起,不多时雪洞中便听见柴木噼啪作响的声音,他倒不是真想取暖,只是不想与千雪浪说话。   可不知怎么,脑中总是想着千雪浪那一笑。   也不知凤隐鸣见过没有。   他临别前那一眼,只要不是瞎子或是千雪浪,想必都瞧得出来他的心思。   不过,见过或是没见过,又能怎样?   任逸绝幽幽的眼瞳之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仿若他那一点躁动不息的花月情根,总腾腾生出半点欢苗爱叶。   千雪浪并不睬他烧火取暖,也不觉洞中烟气扰人,只顾自己打坐落定,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来。   那确实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人总不是只有现在与未来,自然是有过去的,千雪浪当然也有过受人照顾的小时候,其实那时候的事,他大多都记不清了,甚至是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究竟长着什么面容,如今想来,也是模糊一片。   不过他仍然记得自己踏上修道之路的那一日。   千雪浪生于高门大族,自幼生得一副冷淡脾性,看透世情,长辈有心逗他高兴,也不知当如何下手。   在他八岁那年,城中举办了一场极盛大的花灯会,家人便带他上街去看热闹。   许是过于热闹,非但有外地来的游人,还混入不少爱热闹的精怪,许多妖灵精怪因贪杯误事,或是现出原貌恐吓百姓,或是狂性大发生啖人肉,掀起一场好大风波。   千雪浪便在家人的怀中,于一片混乱之间看到了他的师尊和天钧。   于许多人所想要听到的那些一剑霜冷,斩妖除魔的剑仙故事不同,千雪浪见到和天钧时,他正不急不缓地在桥上行动,身姿飘若流雪,既不忙救人,也不忙除妖,全无半点拘束。   千雪浪那时虽还年少,但忽觉得趣味,他想:原来天地间还有这般自在。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唤住一个陌生人。   四周忽都静下来了,人们神色惊恐地来来去去,抱着千雪浪的家人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妻子抱着爱子,丈夫护着妻儿,稚儿脸上无恐无怖,两个大人却已忧心忡忡。   “你乃千金之子,受万般宠爱,享无边富贵。”和天钧站定桥上,问道,“何必要吃这问道之苦,你可知学道也有求惑之难,也有长生之寂,所遇烦扰比起凡人只会更广更大,所忧所虑更是无穷。”   “更有甚者,修到最后,百年千载皆成空。”   千雪浪答:“我有父母,侍奉我的奴仆婢女亦有父母,父母之爱有什么差别。权力更迭更不过转瞬,今朝是千金之子,他日也许一文不值。所谓宠爱富贵,不过云烟,我已看透,并不稀罕,你怎知问道于我是苦,庸碌于我是甜。”   “好吧。”和天钧说,“那你就从这怀中跳下来,到我身边来。”   千雪浪便挣脱出来,挣脱这宠爱柔情,挣脱这万丈红尘,他从这纷纷扰扰的人群中来,又从这纷纷扰扰的人群里脱出。   累赘的锦衣被女人怀抱拥紧,精美的华冠自男人手中跌坠,那高门大户的出身也叫他就此抛下。   这些外物,他都不要了。   和天钧牵住他的手时,似也有些惊讶:“难道你不回头瞧瞧吗?”   千雪浪道:“若我要回头,又何必跳下来呢。难道我回过头去,他们的心便不会碎了,便就能舍得了吗?遇上你这般人,我这般意愿,他们须要舍得;往后若遇旁的强人,纵我不愿,他们仍要舍得。”   纵再舍不得,最终仍要舍得。   父母爱子之心固然难以外力争夺对抗,可对于高门大族而言,却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胜过一个天资聪颖的孩童。   果如千雪浪所言,和天钧结下一个因果,便让一对夫妻舍了心头至爱。   早在那时,和天钧就对千雪浪说过:“你的道即是你的障。你因此性脱离红尘,也注定要因此本性困在红尘当中。也罢,且看你的造化。”   原来如此。   千雪浪想。   我的道已成,我的障便生。   原来师尊说的是这个意思。 第8章 青苍白水   千雪浪生来冷情,从未有过什么心愿,金银权势,风月旖旎,半点不沾。   他随着和天钧修道后,更是将一腔的心思都投到修炼上,隐于寒山之中,也不觉半分孤寂。   待到和天钧身陨,凤隐鸣误闯进山,两人意外结识成了朋友,千雪浪也从未对这位朋友的去留有过什么在意。   他这一生都不曾有过什么爱憎喜恶,眼下虽知道自己缺了什么,但要怎么做,却是全无头绪。   千雪浪静坐一夜,生平头一遭生出些许烦恼来,便反反复复将红鹭擦拭了两次,仍是无法静心,干脆站起身来,倒将不远处的任逸绝吵醒了。   “怎么?”任逸绝声音里仍带一丝困倦,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冰光潋滟,任逸绝披衣下床,去将灯点上,雪洞里登时亮堂起来,隔着屏上花雕,他脸上病态已稍有起色,显出几分清俊来。   “我要去见我师父。”千雪浪道。   任逸绝不禁一呆:“啊……前辈也居于此山吗?可是……”   他本是想问“今日不是要去灵池吗”,又觉不妥,便走出身来,往雪洞外看了一眼,见着天才蒙蒙亮,改口道:“时辰尚早,不妨晚些再去,免得打扰前辈,叫他见怪。”   “早些晚些,都不打扰。”千雪浪道,“我师父也绝不见怪。”   任逸绝心中纳闷:“这又为何?”   千雪浪淡淡看他一眼:“自然是因为我师父已经死了。”   世人有诸多忌讳,总造个词来替代这不祥之言,可是有生就有死,造那么多词来用,仍不过是表达一个死意,千雪浪没什么忌讳,便直言说出口来。   任逸绝心中一凛,更感奇怪,又问道:“今日莫不是令师的忌日?”   “不是。”千雪浪道,“不过我师父生前住在另一处,离此山极远,若有魔人来找你,我未必知晓,你愿不愿意随我一道去?”   任逸绝好奇心起,便道:“既承阁下恩情,也理当拜祭一番阁下的恩师。”   千雪浪便伸出手来,淡淡道:“那你搭着我吧。”   “咳。”任逸绝道,“可否等在下稍整仪容?”   “随你。”   又过一会儿,任逸绝穿好衣服,到外头打了雪水洗漱,这才走到千雪浪身边来,又将冷冰冰的手搓揉一阵,哈气回暖,方才搭在他的腕上。   千雪浪取了红鹭:“抓紧。”   二人轻身而起,落在一片薄云上横空飞渡,此时逆风而行,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响,往下望去只见群山莽莽。   此时若有凡夫抬头,便只能见一片云朵飘然而过,哪能想到上头还有人站着。   群山渐从雪白变作青苍,此时天光大亮,千山尽醒,雾霭幽微如带,更添几分翠润,叫人见之心清目明。   任逸绝心道:“千雪浪的师父与他脾性倒是正好相反。”   念头才起,千雪浪便压低云头,二人落定在一处山坡上,在云上还不觉明显,才站定身体,便听见一阵阵飞瀑鸣泉之声,如击玉,似鼓鸣,铿锵轰隆,自成天籁。   幽林如簇,绿意盎然,四处花草树木齐放,杂乱乱得毫无章程,生出别样天然可爱,更添出山色秀丽精神。   唯一美中不足,是见路上有几棵古木,皆已半死,树根出土,多节而枯,上有伶仃缠藤,显出几分萧瑟孤寒来。   这些古木却与花草不同,虽已经半枯待死,却生得井然有序,任逸绝一路观察,方才明白过来。   此时固然枝断叶散,可古木鼎盛之时,必然遮天蔽日,绿荫如盖,两侧古木相生,便是天然幽静的一处长亭,倘若不欢迎来客,便将来路掩上,不允外客入内。   主人已逝,古木自也生机断绝。   二人顺着枯木径直而入,忽听草丛间簌簌而动,很快钻出一只红眼白兔来,山间少有来客,它见生人竟也不惧,只用后腿搔耳解痒,又一纵身,往二人前路跳去。   “好客气的兔儿。”任逸绝笑道,“竟来引路。”   他顽皮心起,想将那兔儿抱来逗玩一番,正要去追,忽觉得手中一紧,只听千雪浪轻轻“哎”了一声。   原来两人虽已经落下云头,但千雪浪浑然未觉,任逸绝只顾观察,一时间竟未曾分开,直到丛林间跳出这只兔子,才叫二人发现。   任逸绝如遭雷击,当即松了手。   不知是不是心太慌,意过乱,反倒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这件事上,只觉得指尖自千雪浪腕上滑落时,绵软细柔,倒似沾到女子的胭脂水粉,滑不溜丢,在心底激起一片浮动的香,袅袅的烟。   任逸绝将指困在掌心里,当做什么都不知晓。   不过这会儿,兔儿也已不见了影踪,二人便又继续往前走去,路径上少见红芳绿翠,可花香渐浓,愈发馥郁,伴着水汽幽荡而来。   不多时,两人走出古木小径,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波光粼粼,只见远远一条白瀑高挂山峦,被日头一照,更显光辉万丈。   这瀑布之下有两座平台相继承载霸道水势,白沫如雪,飞溅四射,平台被常年冲刷得渐生圆润,流水奔涌,便顺着这道平整山壁往下流淌,渐生平缓,涌入这绿水清潭之中。   清潭之下也许还有其他出口,始终不见满溢,之前所见的那只兔儿与几只雀鸟正在潭边饮水,另一头丛林之中行来一只独狼,不急不缓,也低头舐泉止渴。   云波照影,山黛色清,流水淙淙,万籁如歌。   任逸绝看得一时忘情,却见千雪浪将身子一转,往花中走去,原来其中还有一处幽谷。   幽谷平坦,瀑声也渐小,两侧山璧繁霞胜火,花如累珠,丝萝并垂如带。   谷中坐落一处荒居,四周绿草如毯,屋舍却不曾被四周花木所侵占,想来是施加术法保存,不知为何,四处并不见坟冢。   两人进到屋内,只见桌椅地面皆无尘埃,琴台放置瑶琴一张,壁上挂着拂尘,虽无什么多余的摆设,但颇见雅致清幽。   “你随意坐吧。”千雪浪道,“我去见师父。”   任逸绝心中甚感奇怪:人已仙逝,却没坟冢,怎么反倒来这屋里,是要见什么?   他便道:“来时既说要一同拜祭,也不好到了地方反倒省却这番礼数。”   千雪浪也由他:“好吧,那你随我来。” 第9章 忽生好奇   两人进到卧室,只见窗明几净,一张小屋似的拔步床占了不少地方,还笼着烟雾般的青纱绣幔。   若非任逸绝觉察不到人气,大抵是要误以为那青纱幔中卧着还未睡醒的主人。   除去床榻之外,衣橱、镜桌、书案圆凳之类的家具一应俱全,不过最为夺目的,还是一方精美剑架。   剑架方阔,其形如涛,纹理雕琢精细,隐有流动之感,上卧一口宝剑。   剑藏鞘中,难以窥见,然而剑气直冲霄汉,足已令人见之心折,只是不知为何,任逸绝总觉剑有悲声。   这偌大剑架贴壁而置,墙壁上还挂有一副人物小像,是名手握拂尘的男子,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容貌生得清俊却稍嫌寡淡,偏生眉梢眼角添一抹傲然之色,目无下尘。   这画者倒真是名家,将此人眉眼画得几如活人,似于纸上睥睨观画之人,若来者胆量稍小些,难免生出畏怯之感来。   任逸绝料想此人定是千雪浪的师父,不由心中揶揄:“他们师徒二人站在一起,一者孤傲不群,一者冷若冰霜,不知哪个敢上去说话。”   “他便是我师父。”千雪浪道,“他不爱俗礼,你虽有心,但见过也就是了。”   任逸绝哑然失笑,不说焚香拜祭,竟连见礼都省了,他仔细观瞧下来,从物及人,只觉得这位前辈必是细致讲究之士,没想到性子竟如此疏狂。   “不知道前辈名讳?”   “我师父叫做和天钧。”   方才在外头,千雪浪已经将红鹭放在桌上,取了拂尘一道进来,这会儿将手一扬,只见白丝如雪,轻轻柔柔,往那画上掸去。   画上并无尘埃,可千雪浪仍并着剑架一道轻轻扫过,算作对师父的问候。   任逸绝思索片刻,并无印象,不禁奇怪:“奇了,我竟不曾听说过。”   “有什么奇怪的。”千雪浪道,“谁也不会记挂一个死人,纵然生前名头再大,死后也无几人挂念,又已过去几十年了,人一向只惦念活人的,有时候则连活人也不惦念。”   这话说得冷淡决绝,任逸绝生来多情,心中禁不住涌出一丝凄凉之意,脸上自然流露出哀愁来:“不错,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叫苍生为之记忆。”   千雪浪仔细观瞧着任逸绝脸上愁绪,却是不知这哀伤之情从何而起,他原以为凤隐鸣已算得上极爱闹的了,现在来看,实在远不如任逸绝。   他心中忽生好奇。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饶是任逸绝聪明至极,也被问了个摸不着头脑,茫然道:“什么?”   “你在云梦泽虽还未闯下什么名气,但在流烟渚附近的名声却要大过远在云梦泽的照影剑门,不是吗?藏渊先生。”   任逸绝神色微微一凝。   千雪浪虽久居雪山,但也并非全然不问世事,不过在天命之前,他其实也只知流烟渚近年来出了一位神秘至极的藏渊先生。   流烟渚此地魔气纵横,环境极其恶劣,又兼着魔气会催生人的七情六欲,令人情绪较寻常更为亢奋狂躁,因此几无仙门愿意接手,乃是一个无人管辖之地。   净垢本为一体,此地为仙门厌恶避让,便成了许多无处可去或是逃责避罪之人的福地,这类人往往都是穷途末路之辈,刀口舔血之流。此类人聚集流烟渚,又遭魔气侵蚀,往往性情更添暴戾,彼此不服,久而久之便互相厮杀,若无本事,极难在流烟渚生存下来。   这位藏渊先生于七年前出现在流烟渚附近的镜渊之中,他常年居于渊下,施救落渊或是重伤之人,修为奇高,本领甚大,又甚是睿智聪慧,寻常诡计陷阱难他不倒。   流烟渚之人不是受过他的恩惠,就是吃过他的苦头,竟渐渐形成规矩,除去生死之战,寻常小仇小怨,就请藏渊先生来裁决。   如此一来,流烟渚的乱象大有变化,虽与外界仙门的井然有序无法相提并论,但比之流烟渚过往惨状,已算得上祥和至极。   而天命之中的任逸绝正是藏渊先生本人。   “你……”   任逸绝这一身份,从未告诉他人知晓,如今被人——还是隐居深山的千雪浪一口道破,心中不禁骇然。   千雪浪却并非是要威胁或是恐吓他什么:“任逸绝虽是无名小辈,但藏渊先生面子极大,照影剑门若知你这重身份,必然不敢轻慢你。”   “他们倒也不曾轻慢我。”任逸绝心中惊疑未定,面上仍故作镇定。   千雪浪淡淡道:“你既不说实话,那便罢了。”   他摆弄了一阵拂尘,将尾部重新理顺,就要转身到外头去。   任逸绝又问:“不知阁下何以有此猜测?”   这话问得谨慎仔细,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为自己留足余地。   “你不同我说实话,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千雪浪已走至门口,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心中困惑虽没得到解答,但见着任逸绝心神大乱,倒也有趣,“纵我说了,你又真的信么?”   千雪浪素无喜厌之心,告不告诉任逸绝没什么干系,得不得到答案也并不要紧。   可是任逸绝既不想顺他的心,他又为什么非要随了任逸绝的意。   更何况,看任逸绝生气,总是很有意思。   那晚观月的时候,千雪浪就发现了。   这个人总是一派君子端方的模样,心里眼里却都是不一样的。   人之喜怒哀乐、忧虑恐惧、张狂放纵、反复无常本就是天生的,何必要虚掩起来,又无人会笑他,恼他,生得明明还这样年轻,倒像是外头的古木,老得要死了,一点生机都发不出来。   分明有这样的多情,又为什么这样不快活,不自在。   难道情,哎,情竟是这样叫人难以捉摸的东西吗?   是了,他本是见过的。   千雪浪忍不住叹了口气。   任逸绝跟着他到外头来,有心想问自己的事,又不知该如何下手,于是干脆转开话题:“阁下为何叹气?唔,在下此番问得是真心实意,能告诉在下吗?”   若是旁人,才方话不投机,眼下正是尴尬之时,任逸绝断然不会如此贸然发问。   可千雪浪便是千雪浪,又与旁人不同,和他相处了这几日,任逸绝自觉脸皮厚了不少,已经学会如何与他“就事论事”了。   他眨了眨眼,天生一段潇洒风流,蜜语柔情,好一条供人下行的软阶,实难拒绝。   若不顺着任逸绝的话走下来,似显得千雪浪小肚鸡肠,不依不饶了。   千雪浪欣然走下:“我瞧着你,想到了一个人。” 第10章 红鹭问天   千雪浪倒不急着说故事,他先放回拂尘,这才与任逸绝坐到屋外的一条长凳上。   今日天晴,日头正暖,晒得人身上懒洋洋的,千雪浪满头霜发,肤色胜雪,叫这骄阳一照,身上似朦朦胧胧得要发出光来。   任逸绝只觉炫目,却不知是这金乌炫目,还是身旁这雪一般的玉人炫目。   “这人虽然告诉你也可以,但却不急,你先听我说一件我师父的事。”千雪浪道,“我师父身死前,曾经卜过一卦,是大凶。因此临行时,他嘱咐过我一件事。”   任逸绝听到此处,不禁疑问:“究竟是什么难事?既是凶卦,令师为何还要去?”   千雪浪淡淡道:“凶吉又有什么干系,你若要做一件事,容易成要去做,不容易成也要去做。”   “如此说来,又为何要卜卦呢?”任逸绝有意挤兑。   千雪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师父总是如此,他想卜就卜了,想弹琴便也弹琴,不愿意与人说话,就许多年不与人说一句话。”   天性自然,哪有比这更好的理由。   任逸绝无话可说,只好问道:“那令师嘱咐了你什么事?”   “我师父说,若我回来,倒也罢了,若我回不来,我没什么外物可留恋,你愿意住在这里也好,不住在这里也罢,都随你的意愿。只是我不愿别人动我的身体,你若收到消息,怎样都要来寻我,将我的剑与尸体带回去。”   这话其实说得没头没尾,任逸绝听得甚是古怪,心道:既有关生死,难道仇敌还会管你的尸体如何吗?若是与人决战,对手要一具尸首做什么呢?   他心念一转,蓦然明白过来,轻轻“啊”了一声:“原来令师是去参与当年的除魔之战么?”   数十年前,正邪两道曾有一场大战,若是那场大战,确实会有魔修偷窃正道人士的尸身用以修炼邪法。   “是啊。”千雪浪点了点头。   任逸绝想得顺畅,心中倒有十来个万全之策,不慎说漏嘴来:“若担忧魔修利用尸身,为什么不要人一把火将自己烧个干净?”   他此言残酷冷血至极,出口时连自己也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瞧千雪浪的脸色。   任逸绝虽又恨,又气这冷冰冰的人,恨不得将他咬上许多口,可与他说话甚是放松,总难免说出许多自己本不该说出的话来。   “我也不知。”千雪浪摇摇头。   任逸绝忙变化话题:“剑在此处,我已瞧见,却不知道令师葬在何处?”   “我正要说到这里,你不要心焦。”千雪浪道,“旁人虽不能动,但却有一人例外。”   任逸绝立刻明白过来:“阁下想起的,想来就是此人吧。”   “不错,他是我师父的朋友,我师父虽有一些朋友,但与此人最是默契。”千雪浪道,“不过许是有些好得过头了,这位朋友竟对我师父情根深种。”   任逸绝:“……”   你们师徒二人倒也不必此处都这般相像。   “师父说,他若要讨,你便给他吧。”千雪浪道,“想来师父是觉得一具皮囊,左右无用,且聊以安慰。他与我师父同行,如今一生一死,伤心欲绝,告知我师父的遗言,又与我说道阻路长,莫要让师父奔波了。我想这就是讨要,于是允了他,便见师父最后一面,取了剑走,也就作罢。”   听到此处,任逸绝方才感觉出来,和天钧亦是无情之人。   这等风月情事,旖旎相思,只怕唯有他们师徒二人能说得如此置身事外,宛若寻常。   不过,如此无情,却又似多情了。   “不知令师留下什么遗言?”   逝者已矣,活人却还需个寄托,任逸绝不便多问这位朋友的消息,就往无关处引去。   “皆空空,百年千载尽无用。”千雪浪道,“师父第一次见我时,劝我回转红尘,说得便是这句话。”   任逸绝沉默片刻,要是寻常人说此遗言,他必定觉得这人心灰意懒至极,可是以徒弟观师,如和天钧这般修为的无情道人,他就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我那时想……”千雪浪忽然将声音放慢了,“那时想,师父也许是后悔了。”   任逸绝到底没能忍住:“啊?”   “怎么?”千雪浪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任逸绝一愣:“不……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阁下会想得如此正常……”   千雪浪微微蹙眉:“你真是无礼。”   任逸绝认同:“……是我无礼。”   “人死,当是什么模样的?”千雪浪瞧了他两眼,如云一般轻,倒也并不是想询问的意思,很快将目光又收回去,“我这一生从未品尝过死,不过想来是很不好受的,师父……却很快活。”   “我这一生,也未曾见过师父那样的笑,甜如蜜一般,好似他不是死了,是悟道了。”   快活得像悟道,这话恐怕也只有千雪浪说得出来。任逸绝不禁在心里摇头,不敢再说出来。   “至于他。”千雪浪顿了一顿,“倒似死了,后来,他总觉得是师父的兵刃不好,是有什么地方不尽心,他以为师父是担心我的安危才留下这句话来,便特意铸造了红鹭给我。”   任逸绝讶异道:“原来红鹭是这位……嗯……这位前辈所铸么?”   “不错。”千雪浪道,“问天也是他所铸。”   他虽没说“问天”是什么,但任逸绝已想到是屋内那把孤傲之剑,当真是人傲剑傲名傲。   “可是,问天未断。”千雪浪说,“原也怪不得它。”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此剑已失主人,又遭铸剑之人深恨,莫怪它大放悲声。”   其实话说到此处,任逸绝已猜出这位前辈到底是谁了,接连铸出“问天”与“红鹭”这两柄不世神兵,又有实力参与除魔大战且生还,世上又能有几人。   唯有一人,铸师未闻锋。   千雪浪见他神色有异,忽然问道:“你猜出来了,是吗?”   任逸绝略有些尴尬:“……若我说没有,是否显得不太诚恳?”   千雪浪静静注视着他。   “哎,是铸师未闻锋,对吗?”   千雪浪忽然一笑,这一笑却似冰雕,如雪琢,全无半点活气。   “一点不错,人果真是只惦念活人的。”   他倒没什么责怪之意,只是又肯定了一样早已心知肚明的道理。   任逸绝仿佛被人重锤了一拳,肚里泛酸,嘴中隐有苦意,他将千雪浪瞧了又瞧,忽觉得这般倒也不错。   若做了有情人,就太伤心了。   千雪浪又问:“你与未闻锋都一样,一样多情。就像现在,这与你实在是不相干的事,为什么要这样伤心?”   任逸绝立刻觉得这个人又可恨起来了。 第11章 清心克制   问的是同样的问题,问的也是同样的人。   可是这个问题,却不能如之前那般搪塞过去,任逸绝为自己相关之事所生的情意与为不相干而生的情意,自然是大有不同的。   到头来,仍要被开膛剖腹,取出一颗真心来看。   真是……让人不快。   任逸绝心头促狭之意忽起:“倘若我回答了玉人的问题,那玉人又有什么报答?”   果不其然,千雪浪眉头微蹙:“你为什么这样喊我?”   “这嘛。”任逸绝站起身来,在廊下踱步,并未走得太远,很快就转过身来看着千雪浪,“原因有三。”   “请说。”   千雪浪仍然端坐着,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阳光之下,他的眉眼如常,看起来一点也不羞愤,一点也不恼怒,衬得眼睛更清,肌肤更透,仿佛天然生成的一尊玉像。   任逸绝悠哉道:“一来,阁下生得貌美,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玉人一称,并不为过。”   千雪浪淡淡道:“貌美貌丑,我也不知,既你觉得我貌美,那便算是如此。其二呢?”   “其二,阁下心思剔透玲珑,君子如玉,光华自现,如玉之人,便称玉人。”   “是么?”千雪浪道,“你人倒好,我将你气成这样,你还夸我。其三呢?”   任逸绝脸上笑意一滞,又很快化作平常:“其三嘛,需知玉器需人雕琢,阁下既对在下有所问,那想来我便是雕琢阁下之人,既为我所雕,那称呼阁下一句玉人,又有何不可。”   千雪浪听到此处,觉得的确不无不可,便点了点头。   其实前两句倒还能用玩笑掩过,到这第三个理由,已是说得冒犯了。   任逸绝有心占这便宜,虽知千雪浪不会在意,但瞧他当真心若冰雪,不起波澜,又觉得甚是没滋没味,一时间有些许愧疚,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   倒是千雪浪忽道:“其实你这话,我师父也说过一样的,不过他倒不叫我这个。”   “哦?”任逸绝兴致一向去得快,来得也快,“那和道君叫玉人什么?”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再反驳:“他叫我小石人,不过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任逸绝不禁一笑,心道:“这位和道君倒是位刻薄雅士,可惜不能一见。”   不过转念又想,他师徒二人脾性一般,都是我行我素的无情之人,只怕见了,也是生气,一时间倒也没那么遗憾了。   千雪浪既已解惑,就不再介怀,又道:“至于报答……你又想要什么?”   他如今庇护任逸绝,不过是几个问题,任逸绝怎好去讨要什么报答,只是他常常叫千雪浪气得头昏脑涨,倘若老实告知,又觉得心里愤愤不平,因此有意为难罢了。   任逸绝瞧着千雪浪从容镇定的模样,实在又想叹气,又想微笑。   “我也不知,不如玉人来猜一猜?”   千雪浪道:“我这一生从没猜过别人的心意,想来猜得不准。”   他这话淡淡说来,虽无什么高高在上之意,但旁人听来,难免觉得他性子甚是孤傲清高。   纵然任逸绝与千雪浪已相识多日,心中仍耐不住冷笑一声。   “倘若猜错,再猜就是。”任逸绝道,“又有什么打紧。”   千雪浪想了一想:“你既也不知,想来你想要的,是自己也不曾拥有的。”   任逸绝道:“这话倒是说得不差,人性贪婪而不知珍惜,若得到手了,多半就不那么想了,也不觉得有先前那般好了。”   千雪浪道:“那你缺些什么?”   “这嘛……”任逸绝目光渐深,沉沉道,“只怕是玉人无法给的东西。”   千雪浪倒也不以为意,他身无长物,不能给的东西实在有太多,便又道:“如此说来,我不该去猜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我未必能有。我该去猜的是,我有什么值得打动你的东西。”   “那……玉人想到了吗?”任逸绝道。   千雪浪道:“我只想到这一点道理,可到底有什么值得打动你的东西,却还没想好。”   任逸绝又走了过来,这样坐在千雪浪的身边,瞧着他的脸。   千雪浪恍若不觉,仍静静地坐着,不紧不慢地说话,神色完全未变,全无半点不耐懊恼之情。   他虽可恨,但任逸绝不得不承认,这份气度绝非寻常自命不凡者能够拥有的。   正因如此,任逸绝的把戏才全然无用,无论他想怎样逗这个人欢笑,逗这个人恼怒,逗这个人窘迫,到头来,只有自己无可奈何。   又过了一会儿,千雪浪方才摇摇头道:“我想不到。”   于是任逸绝便干脆利落地说道:“玉人现在懂了吗?”   “懂什么?”千雪浪疑惑地看着他。   “倘若你这一生一世都打动不了在下,那么这答案自然也就无法可解。”任逸绝道,“可在下的意愿,又与玉人有什么关系呢?”   千雪浪何等聪慧,当即明白过来,摇头道:“我如今困惑,我去思,去索,去揣度你的心思,只因我对你有求,既有求,怎会是毫无干系。”   任逸绝笑了起来:“不错,在下还以为玉人连这也不懂,本想从头雕琢。”   千雪浪皱眉:“无礼。”   “在下这就赔罪。”任逸绝看上去虽不诚恳,但好在没人同他计较,“先前论道,在下便隐有所感,想来玉人从未睁开眼睛,去看看自己之外的人。”   千雪浪不解:“何意?”   “别人冒犯你,你不生气,别人讨你欢喜,你也未必开心。”任逸绝道,“你眼中也从未有过我,甚至是凤先生,说慢待些,恐怕连令师也未曾被你放在眼中。你无忧无虑,不喜不怖,不知荣辱,因此你也只看得到自己。”   千雪浪默然半响。   任逸绝轻轻叹息一声:“其实这答案倒也好说得很,只是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只因你的心里只有自己,你若瞧不见别人,任何人与你说答案,都是无法叫你明白的。你只会问,可是问而无感,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时日来,任逸绝只能与千雪浪说话,他说话时不是绵里藏针,就是笑意盈盈,倒是第一次这般认真,也这般清楚明白。   那张或是带笑,或是恼怒的脸,难得沉静下来,倒显出几分慑人。   千雪浪听了这番话,不觉心中大震。   只是他生性便淡然至极,从未有过喜忧悲怒,也无从知晓此时心头涌起的是什么,本想对任逸绝说:“我生来便是如此。”   可隐隐的,却觉得胸膛一疼,一股腥意涌上咽喉,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需知人之七情六欲本就强烈,纵然是凡人这般喜怒随心,倘若情绪过于狂烈,也难免昏厥呕血,更何况千雪浪这般清心克制的修行者。   千雪浪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一会儿想到师父死时甜如蜜的笑,一会儿想到凤隐鸣忧心忡忡的模样,一会儿又想到任逸绝沉静的脸,只觉得如幻似真,仿若从未发生过。   他身子一软,径直晕厥了过去。 第12章 形骸有隔   千雪浪回到了八岁的时候。   瀑布喧声如雷,潭中水清如天,千雪浪卧倒在一颗大石上,飞沫如珠,竟有几颗跳溅在他的脸上。   和天钧正在抚琴,琴声和畅舒雅,水雾飘摇,叫日光照出七彩绮丽,却不沾他衣上半分。   “既是凶卦。”千雪浪问,“师父,你又为什么要去呢?”   这却不是八岁的千雪浪该问的问题,他也从来不曾问过和天钧这个问题。   琴音忽然中断,和天钧的面容隔着濛濛的水雾与灼眼的日光,刺眼得叫人看不分明,他的声音竟很温厚,穿越瀑声时仍显得那般清晰,于丝丝缕缕的水声中,激起一声轻笑。   “为师的小石人,你为何当时不问呢?”   千雪浪沉默片刻:“因为,因为我那时并不觉得伤心。”   “那时伤心对你而言,实是无用之事,生老病死,也皆是常态。”和天钧道,“为师所做抉择,不愿他人干预,你只觉不必伤心,是么?”   千雪浪道:“是。”   “其实,你心中是有七情的,只是较别人更淡些,也更透彻,因此压制起来甚是轻松。”和天钧又道,“可你现在要拾起它,再放下,却远不那么容易了。”   千雪浪道:“师父,我不明白。”   “你已达超然之境,不以外物悲喜,更无悦生恶死之顽念。”和天钧似动了动身子,却并没有转过来,他的手落在琴弦上,轻轻拨动一个音,“难道还不满足?”   他声音轻柔,语调淡漠,倒似还在那座桥上,指点着那个寻求超凡脱俗的孩童。   “是。”千雪浪道,“我不满足。”   和天钧随手一拨,顿时水声大噪,如奔雷而来,他旋身而起,衣袂飘飘然若神人,背着日光向千雪浪走来。   “那就去吧。轮到你这石人死上一遭,叫它生出肉来了。”   和天钧轻轻一指,落在了千雪浪的心口。   千雪浪当即觉得心痛如堵,他忽然想了起来,自己本就是因这心痛昏迷过去的,现在竟又要因这心痛醒转过来,不禁想去握和天钧的手,想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答案,可却挥了个空。   胸膛那儿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手,也没有心,只有痛。   千雪浪悠悠转醒了来。   他眼前还花,只觉得脸上浮动着一片青烟,好半晌才看清是青纱帐缦被放落下来,身下被褥软垫柔若春云,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师父的床。   幼时,千雪浪也曾在这张床榻上躺过几回,多是他生病或冒进受伤之时,师父常坐在床边照看他。   他又想起师父来,分明已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现在才觉出痛来。   心头悲意涌动,千雪浪又感喉咙腥甜,胸闷如堵,这下他实难控制,忍不住翻过身去,便一口血呕在了地上。   就在千雪浪呕血不止时,一只温热大手已贴到他背心上不住揉顺,待他缓过劲儿来,才又将一方帕子凑在唇边,将那唇边殷红尽数抹去了。   “怎么开始呕血了。”   听声音,果是任逸绝,千雪浪呕过血,仍觉得头脑沉重,只将脸儿依偎在他另一只手里缓和休息,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我……”   千雪浪喉咙嗬嗬作响,他竭力控制,强忍悲意,方才觉得心气稍顺了一番,本想与任逸绝解释眼下的状况,却忽然心念一动,犹如醍醐灌顶,当即忘却了一切。   “原来,原来师父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唇边朱红未绝,任逸绝正为着他擦拭鲜血,却忽叫他抓住手腕,挣扎着撑起身来,一双如烟似雾的眼眸亮起,仿若血也热了。   “皆空空,百年千载尽无用,原来师父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握着任逸绝的手腕,喜不自胜,心头一时悲喜交加,几乎又要晕厥过去,身子一沉,倒卧在软枕上不住地喘气。   任逸绝来不及问询什么,忙抽回另一只手,在千雪浪胸口揉按,只见他霜发散乱,脸色苍白若雪,到似也死了一般,唯有胸膛不住起伏,证明还是个活人。   任逸绝虽对千雪浪有气,但绝无加害伤人之意,见他情况竟如此严重,不禁甚是后悔。   “我……我没事。”千雪浪瞧见他脸上愧疚之情,低低道,“与你无关,只是我天性如此,你们寻常修士,七情过度也会伤身,我素来少情,若大喜大悲,也是一样。”   任逸绝道:“原来如此。”   情热如火,千雪浪寡性似冰,两相交融,自是互相消磨。   任逸绝心中琢磨:“却不知他心里想到什么,听他方才所言,大概是想到和天钧了,可他又明白了什么?”   千雪浪在床上想起来,却一时间觉得手足皆软,犹如新妇,便伏在床上又休息一阵,方才蓄了些力起来,缓缓道:“说起来,倒是要多谢你了。”   “谢我?”任逸绝不禁错愕,可见着千雪浪情况好转,确无大事,那点风流根性又不禁冒出,揶揄道,“却不知玉人要谢在下什么?”   “旁人我不知晓,可我这般的无情道,便有三个境界,分别是忘欲、忘我、忘情。”千雪浪淡然道,“忘欲一道,我做得很好;忘我,便做得不太好了,我却去修忘情,若非是你,我还不知道我已做错了。”   任逸绝将那方血帕叠了叠,斟酌片刻道:“玉人此言,倒是愧煞在下,在下不过是一时胡言乱语……”   “是否胡言乱语,我心知肚明。”千雪浪淡淡道,“纵你境界较低,也不必如此谦虚谨慎,初学者亦有大智,有时也许比上上人更显通透,毕竟所学越多,越亦困于自身。”   境界较低的初学者任逸绝:“……”   千雪浪又瞧了他一眼:“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任逸绝干干道:“在下明白。”   “你说的那个答案,我已悟出了。”千雪浪凝视着他,“你与我是两个人,便是形骸有隔,你难知我,我也难知你;可若人心有通,纵然是你我毫无关系,你便知我的苦楚,我也感你的欢愉,是吗?”   任逸绝微微笑道:“不错。”   他脸上虽是微笑,但心中却惊骇莫名,他原以为自己已是高估千雪浪,如今看来,反倒是远远低估了。   “我还……不能做到。”千雪浪轻轻一叹,“不过,仍是多谢你了。” 第13章 捉摸不透   世人困于红尘,受荣辱所驱,因是非而动,来来往往,皆因为一个欲字。   忘欲,便是入无情道的第一关,不为虚名而奔波,也不因诽谤而自毁,更不为金钱权势、美人享乐而动摇。   许多人虽修得道法高深,但这一关难过,只会心魔渐深,心境难以增长,倘若放任自己的私欲横生,也只能贪欢一时,必得惨烈结局。   过了忘欲这一关,可称为超然之士,随后便是忘我。   忘我则要舍弃“小我”,去观世间万物,人有万万般,情有万万种,倘若只困于自身己见,终究难得大道。   待过了忘我这一关,倒也称得上一句圣人,于是便到忘情。   天道循环,顺应自然,此情虽起,但却不为所动,便是太上忘情。   到了此境,便也可称作仙了。   当年和天钧已走至“忘我”一道,几近忘情,修得半仙之身,若不是那一场除魔之战殒命,也许如今已登仙途。   千雪浪又休息了一阵,再醒来时已是深夜,窗外浓黑一片,雾沉沉得看不到任何景色,床边倒是点上一盏灯烛,烛泪已淌满烛台。   房内并无任何人影,也不知道任逸绝到何处去了。   千雪浪心神疲惫,一时间也懒得去想,便将被褥掀开,低头去穿鞋子,烛光灼灼,照得地上光洁如新,他不由一怔。   那些血……   千雪浪还不甚清醒,慢慢想了一番,这才想到大抵是在自己休息时,任逸绝已将此地清理过了。   这次倒是真劳烦他了。   千雪浪取了烛台,将房内的灯烛皆都点上,这才走到镜桌之前落座。   他满头霜发流身,形容微见憔悴,照在那清水般的镜中,被烛火衬得如鬼似魅,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年幼时,千雪浪常常站在门口,自背后瞧着梳发的和天钧,待师父将头发打理完,便会起身来叫他过去,又为他打理头发。   那时千雪浪还很年幼,又习惯叫人服侍,未曾学会自己怎么梳头,师父对别人甚是高傲,对他却很耐心,便一次次教他。   好在千雪浪学什么都很快,不过几日光阴,他已学会了和天钧于梳发上的本事,也就用不着和天钧再帮忙了。   想到此处,千雪浪伸手拉开桌上抽屉,这镜桌与女子的梳妆台并无差别,皆有藏屉小橱。   只不过女子匣中常备胭脂水粉,珠宝首饰,而和天钧的小橱里要简洁得多,只有梳子发簪之类的常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用以占卜的蓍草龟甲等用具。   千雪浪对占卜一途也曾心生好奇过,师父便为他测过一卦,那卦是何结果,他倒记不大清,只记得师父卜过之后,将写了他名字与生辰八字的纸张卷起,塞入那小小龟甲之中,一道藏进屉中,留作纪念。   往日不想,倒是从没有什么感觉,今日心思一萌,往日师父种种教养之恩便似潮涌,于脑海中纷至沓来,叫他一时间喘不过气。   他自那橱中摸索,细细抚过师父生前用物,触到一把角梳,便取了出来捧在手心之中。   角梳精致温润,虽已经有些裂痕,但倒还不严重,梳齿细密,千雪浪瞧了又瞧,忽挽住头发,将那梳子慢慢往下梳理。   镜中人,梦中身。   千雪浪对镜自照,轻轻自问:“原来竟是这样的伤心么?我那时……那时怎么不知道。”   语声不觉哽咽。   他实在难过,难免又再发如绞心痛,便忙将那角梳搁下,撑着桌子缓和心绪,不去想过往种种,方才重归镇定。   这时门忽然遭人推开,千雪浪转过头去,冷凛凛的一眼,偏生眼角飞红,衬出半点风情,看得任逸绝心中一跳。   任逸绝这人有一点最是本事,就是他这性子向来轻快,见着千雪浪醒来,便也不再忧虑,含笑道:“看来玉人已大好了。”   “是,劳你照顾了。”千雪浪淡淡道,“你手中端着什么?”   任逸绝有意玩笑:“倒没什么,一碗煮开的山泉水,我瞧你晕厥吐血,总要补补身体,只是这儿没地去挖野山参,只好叫你迁就一二,喝口热水作罢。”   其实是水中化了一枚灵丹,丹药干涩,他担忧千雪浪难以入口。   千雪浪信以为真,只当真是白水,参汤与白水,二者实在天差地别,他也并不在乎,只将汤碗接过手来:“你有心了。”   他自修为有成后,便不饮不食,偶尔口中清淡,便饮几口雪水,也就作罢,如今热汤入肚,只觉浑身暖洋洋了几分,颇感舒适,不知是灵丹作用,只当自己久未饮食,忘却滋味。   千雪浪想了想,又道:“水很清甜。”   任逸绝哑然失笑,坐在一旁圆凳上,见他一口一口饮水,细细将脸打量过,见他眼角绯红,却无泪痕,心知肚明方才千雪浪必定又起痛意,甚至到了几欲落泪的地步。可不过片刻,又自悲转淡,似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   这无情之人,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任逸绝待他饮完水,这才问道:“不知玉人有何所得?”   先前千雪浪有意对任逸绝说起师父的遗言,正是因为他实在想不通师父死前何以那般欢愉,遗言却是那般怅然,倘若一切成空,那岂不是前尘作废。   如此落寞之语,却满面欢笑地说出,实在反常至极。   他本想看看任逸绝是否能体会出一二来,可见任逸绝也并无反应,千雪浪便说回正题,不再多言。   哪知道兜兜转转,仍是任逸绝一语惊醒梦中人,叫千雪浪得以了悟此言,既缘由他生,告诉他倒也无妨。   “我原以为师父所说成空无用,是不好的意思。”千雪浪捧着空汤碗,沉吟片刻,“你方才提点,我才想通过来,我多年苦修是为自身,可是忘我之境,便是要忘却一己欢愉。想来师父说成空,是意在点拨我将过往种种,皆要忘个一空,抛下过往,自身所求皆是无用之物了,不必再牵挂多思。”   任逸绝目光一沉,却仍是不紧不慢地笑道:“这话说得抬举,在下虽然明白这道理,但却做不到,仍是玉人通透。”   千雪浪正要开口,忽觉一阵魔气自远及近,隐隐而来,不由得面色一凛,将汤碗一置,人已无踪。   伴随藏于鞘中的问天一声剑啸,千雪浪握刀在手。 第14章 魔躯仙身   屋门霍然洞开,月光洒落,于暗夜中照出一抹幽亮。   千雪浪站在屋中,轻抚红鹭,淡然道:“此时离开,你还有生机。”   黑夜之中,不知他是在对谁说话,也许是在对今夜的月色说话。   院中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只是千雪浪的幻觉,他仍能感觉到魔气隐隐约约,笼罩此处。   “不听劝告吗?”   红鹭突然大放红光,映照出四周腾腾黑雾,刀芒凛冽,魔雾顿遭驱散,又不断翻滚重聚,蠢蠢欲动着向千雪浪而来。   至于任逸绝……卧房之中有问天镇守,寻常魔雾妖氛,倒也难以逼入。   千雪浪轻轻一叹,终于踏出门外。   “这是师父故居,我本不想染血。”千雪浪道,“不过,你既不识相,想来师父也不会见怪。”   话方落,刀已至。   幽夜之中,一点红芒,只见人影刀光于寂静黑夜里忽闪而过,明丽月光之下,骤然爆出一蓬血雾。   千雪浪收刀回鞘,手中已提着一颗人头。   血似瀑涌,无头的身躯仍在倒退,那魔人虽已反应过来危险将至,下意识躲避,但仍是慢,慢太多了。   无头魔人身躯健硕,又退几步,轰然倒地,激起一阵闷响。   千雪浪并未回头观瞧,他将那人头拎至月光下,分辨一二,是张陌生脸孔,额前生有一支断角,脸上连惊骇恐惧都还未来得及撤换,仍是一副迷茫诧异的神色。   “嗯……如此特征,竟是半魔。”   当年神魔二族虽最为强大,但在大战时也与人族妖族常有来往,甚至结合,因此神魔陨落之后,人族乃至妖族之中仍时不时有人觉醒神魔二族的血脉。   尽管已过去许多年,血脉渐变稀薄,但天成的魔躯仙身也绝不容小觑。   此人,当真是追杀鹤云涛的吗?   千雪浪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他正端详此人面容,忽感房内有所动静,便开口道:“出来吧,已无事了。”   任逸绝果真现身,怀中还抱着震颤不止的问天,苦笑道:“此剑似有灵性,在鞘中始终鸣颤不休,对了,不知刚刚……”   他语声一顿,看到了千雪浪手中那颗人头。   “没什么。”千雪浪瞧了一眼,神色甚是淡漠,“问天只是寂寞了,更何况来者又是半魔。”   说到“半魔”二字,任逸绝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千雪浪放下那人头,走过身来,也不接剑,似将任逸绝就这样当做了剑架,只手握住剑柄,当胸拔出。   只见一抹碧粼粼的青冥之波骤然倾泻,借月光映出任逸绝面上一亮,光影之间,竟似腾龙出渊。   刀意未绝,剑气已生。   任逸绝瞳孔一缩,望着青芒芒的一剑,斩开天地,剑啸声若龙吟,叫人心绪激荡,忽觉喉咙渴动,恨不能呼啸相迎。   千雪浪却未发一言,神色沉若冰雪,只抽剑将身一旋,已于这月下舞起长剑来。   今日的月亮并不大,夜也是静的,月色下的大地甚是皎洁,似被白花铺满了,清幽幽的剑难得出鞘,随着千雪浪而起。   剑有傲意,人却冷情。   任逸绝虽不曾见过千雪浪使刀,但他已瞧出,千雪浪不过是在满足这把剑,因此剑招绵绵不绝,凛然生威,千雪浪却无半分酣畅淋漓之快意。   问天再度入鞘,青芒重敛,游龙归渊。   它终于安静。   千雪浪虽未气喘吁吁,但白玉一般的颊上难免多了层红润之色,额间见汗,他平复一阵呼吸,却不曾收回手去,仍握住问天。   任逸绝恍若不觉,隔着剑柄与千雪浪对视:“倒不曾想到,玉人竟是刀剑双绝。”   “那半魔到底是为你而来。”千雪浪道,“还是为鹤云涛而来。”   任逸绝声音微沉,语调仍轻松自在:“玉人此言,是怪责在下带来麻烦?扰了令师安宁吗?”   “我不在乎。”千雪浪眼神仍如烟雾,难觅心思,“不过,我要知道。”   任逸绝的心微微一沉,心思百转,一时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复才能得到彼此都满意的答案,最终他缓缓道:“也许,二者兼有。”   千雪浪于是松手。   “将剑抱到屋内去吧。”千雪浪淡淡道,“然后再出来看看这人的脸,看你认不认识。”   他吩咐得驾轻就熟,任逸绝一时竟也无法反抗,只好无奈地抱剑回屋,将这柄问天重新放回到剑架上去。   外出前,任逸绝又回头望了一眼问天。   他隐约觉得此剑有灵,不过,也与红鹭一般,尚不曾诞生灵识,再如此尘封,只怕这点灵性也会消弭无踪。   可惜了……剑已失主。   “问天啊问天。”任逸绝目光怜爱,轻轻道,“你当真是可怜,只不过,在下若难过外面那一关,那不止你可怜,在下会更可怜。”   任逸绝摇头笑了笑,便从容往外走去。   神兵利器纵然诱人,可有时候,人也许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来得更趁手。   千雪浪正在外面等候,他雪白白的人,静静地站天地之中,素净的手正托着那颗人头,血液自掌心淌下。   看起来何其吊诡。   夜风送来花草幽香,伴着逐渐浓重的血腥味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待到任逸绝出现,千雪浪方才又道:“他的本事倒也不错,我虽不知道鹤云涛有多少能为,但此人若与萧悲声决战,恐怕胜负难分。”   任逸绝的声音很轻:“你却一刀就杀了他。”   “我向来心无旁骛,二十年前萧悲声已胜不过我,他受俗世纠缠,如今想来只会差得更远。”千雪浪冷淡道,“除非他这二十年来,有甚么奇遇,境界突飞猛进。”   任逸绝微微一笑,听了这话,倒也不以为意。   千雪浪又道:“鹤云涛有此价值吗?”   “这嘛。”任逸绝神色狡黠,“任某怎知呢。”   千雪浪便不再多问,又转了转手中人头,问道:“那么你见过此人吗?”   “若在下说见过,玉人该当如何?”任逸绝道,“若在下说没有见过,玉人又该当如何?”   千雪浪淡淡道:“皆不如何,千雪浪做事一向随心,该如何时,便如何。”   “那么,此人叫做凌百曜。”任逸绝轻轻侧过身去,缓声道,“确乃藏渊先生之敌,亦是追杀鹤云涛之人。”   明月如霜,任逸绝偏过脸来与千雪浪对视,他的病容竟忽然焕发出一种惊人的光彩。   “任某白日所言报答,不知是否还作数?”   千雪浪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此事,但仍道:“自然作数,只是我不知有什么可给你的。”   “此物,玉人必然能给。”   “噢?”   “玉人既要生情,不妨,选择对在下动情。”任逸绝笑意盈盈,“如何?” 第15章 两全之事   如此杀人良夜,一颗人头当前,显然不是谈风论月的好时机。   若换做常人,难免要被任逸绝这没头没尾的话绕个头昏脑胀,要是个性傲慢些,任逸绝少不得吃不了兜着走;要是脸皮稍薄些,只怕羞窘得说不出话来了,偏生遇到的是千雪浪。   倒不如说,正因是千雪浪,任逸绝才如此说话。   千雪浪神色如常,行若无事,他自那人头上移过目光来,在任逸绝脸上又瞧了两眼,方才说话:“你在外头惹了麻烦,是么?”   任逸绝却不说话,只是微笑。   “你想请我帮忙,却不肯求我,你知道纵然求我也是无用。”千雪浪也不理他,继续说下去,“哼……有什么值得打动人的东西,这道理,你比我明白多了,现在倒用在我身上。”   任逸绝“噢”了一声,眉眼风流,隐隐含情:“如此说来,此言确实打动玉人了?”   千雪浪淡淡道:“不错。”   这破境之心,到底不能从任何人那里求得,只能自己悟出,千雪浪虽对任逸绝并无情爱之意,但他若不试试,又怎能放下。   纵然最后仍是无法对任逸绝动情,也许外出走走,也能开阔心境。   更何况,天命之中,任逸绝的经历也算得上是一桩历练。   千雪浪心中已然答应,见着任逸绝这般镇定自若,好似胜券在握的模样,也并不气恼,反倒想起和天钧的趣事来,不禁微微笑道:“你这模样,倒叫我想起师父了。”   “啊?”任逸绝千算万算,未曾料到这一句,不禁迷茫。   千雪浪神色淡然:“师父性子傲气,纵然你说的话再投他的脾性,他见着你这万全的模样,也绝不肯答应的。”   任逸绝一呆,又慢慢回过味来:“想必和道君一生不愿低于任何人,纵然是两全之事。”   “不错。”千雪浪淡淡道,“纵然是两全之事。”   任逸绝只能苦笑,他心中暗自琢磨:无端提起和天钧?莫非是婉拒之意。   只是任逸绝仍不死心,便又多问了一句:“那玉人呢?”   “师父是师父。”千雪浪道,“我自然是我。他虽不会答应,但我未必。”   任逸绝闷闷一笑:“答应就是答应,玉人却说什么未必,恕在下实在是不明白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虽坦荡,但有几分坦荡的讨厌。”千雪浪道,“要人答应,也要得这般理直气壮,那好吧,我便同你说个清楚,我答应你。”   话到此处,这桩交易本该是再合适不过才是,可任逸绝瞧着他如冰似雪的模样,心中却忽然起了个疙瘩。   倘若千雪浪说得明白,只答应护他,那倒也没什么,若当真答应动了情,又去喜欢别的什么人,任逸绝却是不能接受。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玉人当真明白吗?”   “什么?”千雪浪不解。   任逸绝道:“倘若你只答应只对任某动情,往后就绝不能去看别的人,也不能喜欢别的人,倘若你要了断,也只能与任某了断。你说未必时,我还以为你已经明白,可瞧你后来说话,是心中一点儿也不明白。”   千雪浪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你对我又无动情,为什么这般严苛呢?纵然你动了情,也无要求我的道理。更何况,你不过是要我帮你,我已经答应。”   “任逸绝,你求了相助还不够。”千雪浪道,“还要求我的真情,这又怎是能强求得到的。”   听闻此言,任逸绝身子一震,好似五雷轰顶,就连神情也恍惚了。   “不错。”任逸绝轻轻道,“这……这又怎是强求得到的。”   不消片刻,任逸绝又恢复成往常风流倜傥的模样,些许怅然神色消弭无踪,微微笑道:“玉人说得有道理,是任某贪心了。”   千雪浪冷眼旁观:“你并非贪心,只是聪明,却聪明得太过了。”   许多东西,可以求得,可唯有情之一字,是强求不来的,就连人自己,也无法掌控。   任逸绝并不作答,也无恼怒,只在心中暗暗感叹:“你这玉人天性就生得通透,却不知道情是何物,你生得聪明,却又恰好少了那么一点精明,足够精明的人绝不会踏入这苦海里去的,而你又胜他们一些,你是要从这苦海里脱身的。”   “不过,玉人既答应了此事。”任逸绝撇去心中烦恼,便玩笑一句,想将此事这般轻飘飘地揭过,“总要试试吧。”   这回轮到千雪浪一愣了,他思索片刻:“这……我倒是不懂,要如何做?”   他疑虑地看过来,眼瞳清澈,俱是困惑,这心思透彻的世外人转眼便成了个不懂事的孩子。   任逸绝哑然失笑:“嗯……你瞧我……”   他本想问千雪浪有关相貌的事,突然住口,想到早先千雪浪说过貌美貌丑,分辨不出,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便不再自取其辱。   “瞧你什么?”   任逸绝眼波温柔:“你瞧见我时,若觉高兴,不见时,心中无措,便是动情了。”   “这样简单么?”   “说来简单,做来却难。”   千雪浪细细将这八字在唇齿间说了一遍,只觉甚妙,不禁微笑:“不错,这普天下的事,向来说时简单,做来却难。”   他行事向来干脆利落,既已答应,便不再纠结。   任逸绝说完这些话,则过去将那人头提起,又搂了无头尸体,就要往外走去。   “你去做什么?”千雪浪问。   “哎,此人为任某而来。”任逸绝轻轻叹气,“若任某不处置,难道放在此处发臭发烂,扰了令师的安宁么?更何况魔人手段不少,也许会有人寻觅这尸体追来。”   千雪浪便跟上去:“那我同你一起。”   任逸绝也不拒绝,二人就带着这尸身到了外头,随意寻个空地,施个火咒将那尸身一点,便看得烈焰随风而起,骤然吞没整具尸体。   不消片刻,这魔人便尽数烧化,化作一滩飞灰。   任逸绝忽道:“哎呀,遗憾,倒忘了摸摸他身上有什么法宝金银。如此大火,什么都烧没了。”   千雪浪奇道:“你很缺钱么?”   “倒也不然。”任逸绝只望着他,“只是,往日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却要再养一位玉人,少不得要多想些挣钱的法子。 第16章 纠缠不清   “我不饮不食,不必费心什么。”   千雪浪淡淡道。   这不过是句多情的玩笑,没人会将它放在心上,哪里值得这样认真回答。任逸绝哑然失笑,也不在意,随口道:“哎呀,倘若什么都不费心,那也就什么瓜葛都没了。”   千雪浪听来,倒觉得颇有道理。   人之间如何保持联系,如何保持瓜葛,他本也不太明白,倒不如多听听任逸绝的,也许能有收获。   “你伤势未愈,仇家却已找上门来。”千雪浪道,“其实按照我与凤隐鸣的约定,无论如何,我也该护你周全,你特意与我再行约定,想来是为求我下山了,是吗?”   哪料任逸绝摇了摇头。   千雪浪神色略见讶异:“不是吗?”   任逸绝望着那团灰烬,心想吃了这团花肥,此地的花草来年怕要开得更盛了,又听得远处流水淙淙,自顾自出了会儿神,方才缓声道:“我确实是要下山,可却不是为了这个要与玉人再做约定的。”   “那是为着什么?”   任逸绝倒不忙着回答,先往前走了一会儿,转身来瞧了瞧千雪浪的手,微微笑道:“玉人不洗洗手吗?”   千雪浪便坐在潭水边洗干净满手血腥,才听任逸绝道:“照影剑门由着凤先生送我来此,那么承得便是凤先生的人情了,是这个道理吗?”   “嗯,他们信不过你,却信得过凤隐鸣,凤隐鸣若治好你,这人情自然归在凤隐鸣头上。”   潭水清凉,千雪浪见他似要畅谈,便坐在几株海桐花边,这花香不比多年前浓,只淡淡徘徊在身侧。   “凤先生请你照顾我,那这人情也不归在任某身上。”任逸绝道,“是他欠你了,是吗?”   “这也不错。”千雪浪道,“你却不欠别人。”   粼粼水波映照月光,将任逸绝脸上耀得分外明亮,也将他的声音润得似水一般轻柔:“正是如此,既是任某的纠葛,自是要任某来纠缠不清。”   千雪浪不再说话,只是依偎海桐花边,淡淡想道:“今日的月亮,倒是难忘。”   两人很快回房休息,那张床榻是和天钧所睡,本不可让于外人,可千雪浪想到任逸绝伤势未愈,倒也不好叫他躺在地上,   至于他自己,则拼了两张长凳,也不打坐,径直躺下休息。   任逸绝倒是好心,掀起那青纱帐来探出身子看他:“玉人既无打坐的心思,何不上床来睡,纵有什么规矩,之前也都破了。更何况,今日劳累,总要好生休息。”   千雪浪一时无言,思索片刻,见任逸绝无退缩之意,只好前去与他同榻而眠。   这拔步床甚是宽敞,莫说两人,只怕再来两人也睡得下,不过和天钧平素一人休息,床上只用一个玉枕,好在玉枕较长,二人各枕一头,倒也勉强凑合。   任逸绝一时睡不着,好奇心起,问道:“这儿只有一处卧房,不知玉人平日睡在何处?”   其实这拔步床做得甚大,且不说床本身大小,单是框在床外的廊架就如一座小屋般,人家下床落地便是,这和仙君到雕琢海棠的花围外还要再走上两步。   总不见得就叫千雪浪睡在当中的地坪上,倒有些千金小姐是叫丫鬟这样服侍的,至于师徒之间……   倒也确实有些师徒是这样的,收个徒弟与收个丫鬟并没什么区别。   “我八岁便随师父修行,原不住在此处,后来分开,师父才搬到这里来。”千雪浪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我那时七日才来见师父一面,从不留宿,他自也不备我的房间。”   任逸绝暗暗想道:八岁的千雪浪,不知是什么模样,想来也是个冷心冷性的雪娃娃。   他又要开口,却见千雪浪已将双眼闭拢,便只好缄口,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光才亮,千雪浪就已经睁眼醒来,任逸绝还在身旁熟睡,睡容恬静乖巧,瞧不出平日半分难缠。   他起身来到外头潭边饮了两口水,又洗了一把脸,潭水清冽,比雪水倒暖上几分。   千雪浪擦了擦脸,只见金阳灿烂,花草芳菲,林间莺声燕语不绝,仰观山色,远处峭壁白瀑似绸,烟云霏霏笼罩孤峰,无处不美,无处不幽。   雪山寂静无声,此地清幽自然,人世间却是再吵再闹不过的地方。   他每次遇到心障,便会来此住上几日,虽不再有师父陪伴,但有问天在此,仿佛师父只是出门一般,待到心思归于平淡,再回到死寂的雪山上继续修行。   这回,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师父,我要下山去了。”千雪浪淡淡道。   他在与这天地,与这万物,与这苍生自然说话。   任逸绝醒来时,枕边已空荡,便知千雪浪是起身了,他也一道起来,将头发随意一挽,就出门去寻。   凌百曜已经找来,真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人会来。   若千雪浪杀了人,他怎么也该帮忙埋尸放火,好显出两人已同上一条贼船的恩义。   院中当然无人,任逸绝便自小路往外走,果不其然,见着潭水边站着千雪浪,他正仰着头,不知在与什么人说话,又似是自言自语,听见动静,便回身来看。   清晨风倒不小,吹得一身素衣随之而舞,紧紧贴着他双腿轮廓,腰带纤束。   这样一瞧,便能看得出来千雪浪的腿儿要远长过上身,衬着他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叫任逸绝实在不知该先夸他每一寸都生得漂亮,还是该庆幸他有此天资入道,不至早早美玉崩碎。   最终,任逸绝只是说:“下山后,我买几件新衣给玉人吧。”   “嗯?”千雪浪略显疑虑,他伸开双手,将自己打量片刻,“我穿得过时不成?不过……我这衣裳确实是十年前置办的了。”   任逸绝只道:“十年前么……其实,任某只是想买几样新衣,聊表对玉人的感激。”   千雪浪淡淡道:“你这会儿又有足够的银钱了?”   任逸绝干干一笑,没想到千雪浪竟会把戏言当真,又觉得新奇:“玉人竟也会开玩笑?”   “随你。”千雪浪并不接话,当他此言是催促下山,便道,“走吧。” 第17章 两全其美   任逸绝虽伤势未愈,但实力仍在,二人便并肩御风而下,沿着山路而行。   待到山脚时,本该见着几个山野乡民,或是猎户,或是樵夫,进山来讨生活才是,可此时太阳都快照在屁股上了,空山仍寂静无声。   任逸绝不由得停下,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千雪浪随他而止。   任逸绝心中忽想:和天钧生性高傲,许是设了法阵不允凡人入内,打扰他的清修,大概是我多心了。   “没什么。”任逸绝摇摇头道,“咱们继续走吧。”   不消片刻,两人就来到山脚一处村落,看农舍约莫有几十户人家,既不见炊烟,也不见田地里有人耕种,鸡犬亦无声,整个村落竟静悄悄地显出三分鬼气来。   任逸绝还未做声,千雪浪忽道:“你方才说奇怪,是发觉无人进山,甚是奇怪,对么?”   “不错。”任逸绝道,“我原道是令师设了法阵,不许山民进山。可眼下见着村落聚集,若不能进山,怎会有人烟聚集在此。想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说话向来讨巧,知自己心思瞒不过千雪浪,便坦言相告,又转过口来奉承和天钧一句,断不会叫人听了不快。   千雪浪道:“师父倒也没有这样小气。不过,你心细如发,实在叫我改观。”   任逸绝不禁纳闷:“玉人心中的任某,到底是何模样?”   千雪浪又思索片刻:“你伤势未愈,体内魔气虽遭灵池压制,但并未根除,担心影响他人,是吗?”   他修为虽高,但独来独往惯了,于人情常理上难免要疏忽些,好在心境甚是透彻,凡事一点就通。   任逸绝有意捉弄他,便压着话尾追问,促狭道:“是吗?原来玉人心中,任某是这样想的吗?”   千雪浪并不说话,径直入村去了,似乎也不需要谁给他什么答案。   遇到这样一个同行者,除了接受又能怎样,任逸绝实在不能怎样,只好跟着他一道进村。   两人就近推开门扉,入内观察,只见一具皮包骨的尸体躺在地上,日光照入窗户,照得清清楚楚,只见皮是皮,骨是骨,似是什么东西吸空血肉,剩下一张空皮软趴趴地裹着骨头,外头还套着层衣服。   若打个卷,只怕能牵成个包袱。   千雪浪沉默不语,上前碰了碰那尸体,皮囊触手尚软,可见才死不多时,犹如一张画皮,再是熨帖柔软不过。   桌上饭菜才吃了一半,筷子散落在地,想来此人是吃饭时突然遇害的。   两人退出屋舍,又连推了好几间农舍观察,皆是如此惨状,就连圈中鸡鸭猪狗也未能幸免。   “是凌百曜?”   千雪浪问道。   “恐怕昨夜前来,非他一人。”任逸绝褪去玩笑之色,神态凝重,“凌百曜虽是半魔之身,但他偏爱吸食人之七情六欲,流烟渚确实不少人遭过他的毒手,然而七情丢失者,大多形如痴呆,绝非这般惨状,想来还有一人与他同行。”   千雪浪对自己的判断有相当的自信:“昨日只有凌百曜一人。”   “我并不是怀疑玉人的本事。”任逸绝摇摇头道,“我是在想,此魔虽与凌百曜同行,但也许并未上山,而是盘踞在这附近,也正是此魔杀了这些村人。”   千雪浪问:“你心中可有猜测?”   任逸绝沉吟道:“倒确实有个猜测,这要说起流烟渚中的三魔了。”   “我在流烟渚中呆的时间虽然不长,也算攒下一些名声,但流烟渚甚大,不知藏着多少能人异士,这三魔在流烟渚中名声更盛于我,自然不是什么好的名声,不过人人敬畏,当面便称作三尊,背地里则叫做三魔。”   “他们分别是情魔凌百曜、血魔殷无尘、欲魔花含烟。我——”   还不待任逸绝再说,千雪浪忽然“咦”了一声:“花含烟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   任逸绝一怔:“不知玉人是从何处听说?”   千雪浪道:“未闻锋醉酒所言,他曾着过此人的道。”   任逸绝沉默半晌:“……呃……”   正事说到一半,却听到前辈高人的八卦,实在不由得任逸绝不尴尬窘迫,特别是他才知道未闻锋对和天钧有意,而千雪浪又是和天钧的徒弟。   “这……”任逸绝忽然小心翼翼了些,“未前辈可曾告诉过玉人,花含烟是什么样的魔人?”   千雪浪摇了摇头:“不过听你所言,既然称号各自对应,凌百曜吞噬七情,殷无尘想来就是制造这村落的凶人,那花含烟必然……”   他终于反应过来,顿时止住话头。   欲魔……   过了片刻,千雪浪泰然道:“说回血魔吧。”   任逸绝却没如他的愿,自顾自道:“纵然未前辈受过其害,也并没有什么,除魔失手,非他所愿,要是受了些伤,也属常态,与其他的不相干。”   千雪浪领他的情,轻轻应了一声:“嗯,你说得很好,我也这样想。”   “不过,如此说来,倒是奇怪。”任逸绝微微蹙眉,“这三魔平素独来独往,互不干涉,情魔也就罢了,血魔怎会与他结伴来此。”   千雪浪问:“莫非不是血魔?是其他饮血的魔修或是魔人。”   “不。”任逸绝摇摇头,“其他饮血的魔修少有吃得这般干净的,殷无尘素来爱洁,因而往往会留下皮囊骸骨。就算不是他,对这些乡民下手,想来在路上一定受了伤,急需吃人补充,不曾一道前来,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任逸绝眉头皱紧:“他既不在此地,又不在山上,定是往人烟密集之地去了。”   “这确实要紧。”千雪浪道,“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凌百曜到底为何追杀你而来?”   任逸绝一呆,目光闪烁,随即苦笑道:“任某倒也想知道此事来由,突然有一日,这杀星就找上门来,捣了我的藏身之处,不过见他模样,又并不想杀我,只想擒我去什么地方。任某焉能束手就擒,因此于他手中脱身后,连夜奔逃。”   “想来你便是因此才选择救下逃入流烟渚的鹤云涛。”千雪浪闻他所言,心中顿时洞彻,“你想去找照影剑门庇佑一段时日。”   难怪会说二者皆有,凌百曜既是追杀他而来,他顺手带上鹤云涛,那凌百曜自然也会连带着一同追杀鹤云涛,不算是假话,只是不真。   任逸绝微微一笑:“此乃两全其美之事。不过……逃入流烟渚么?呵。”   “怎么?”千雪浪侧过脸来看他。   “没什么,只是任某还以为……玉人会全盘否定。”任逸绝目光幽深,不知想到什么,“鹤云涛如今昏迷,所谓魔人追杀,也只不过是任某的一家之言,也许只是任某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呢?”   千雪浪神色淡然:“撒一个鹤云涛醒来就会揭穿的谎言,你不是如此愚人。”   “先是夸任某善良,再来夸任某聪慧。”任逸绝闻言一怔,不禁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哎呀,再如此下去,只怕玉人还未动情,任某先要动情了。”   千雪浪睨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第18章 毫无波澜   “血魔既要捕食,路上也许会有些痕迹,咱们找找看。”   千雪浪心中敲定,随口通知了任逸绝一声,便轻身离去。   任逸绝只得无可奈何地跟上去,他不熟悉地形,除了听千雪浪的话,倒也没有其他办法,可这般人命关天的要紧大事,仍不见千雪浪半分动容,又不禁好奇。   “这小小村落,已没了几十条人命。”任逸绝故意叹气,“若血魔如今不知去向,不知道还要伤多少人性命,怎么一点不见玉人焦急?”   千雪浪道:“我若焦急,便能救得人命吗?”   他行动之间,风未动,树未摇,日光借着树荫自脸上一掠而过,也顿时无踪,仿佛真是仙人降落凡尘。   任逸绝虽算得上遇事冷静,但绝做不来千雪浪这般心中毫无波澜,不禁又是恐怖又是喜悦。   恐怖自是因千雪浪心如冰石,实难猜测他的心意;喜悦却是二人如今结伴,自己得了个有力的帮手,许多事情做来也许会容易得多。   血魔并未留下什么痕迹,不过二人进了林子之中,于树梢地面见着几具一模一样的兽尸,皆是皮裹着骨头,便知血魔定是往此处去了。   任逸绝神色微凝:“如此饥不择食,看来他的伤势不轻。”   出了林子,二人渐渐听见水声,又行片刻,便到石滩,原是一条茫茫大江,水面平缓,隐约可见远处城池的轮廓。   任逸绝见着城池,心中顿感不妙,却不显露脸上,只笑吟吟道:“可惜凤先生不在。”   他此话,当然是指凤隐鸣那条“莫乘浮”之舟,用来渡江再是合适不过。   千雪浪淡望江面,仍是不紧不慢的做派,只道:“何必那么麻烦。不过,血魔真到那城中,倒不必咱们费心了。”   任逸绝一怔:“为何?”   “那是清阳崔氏治下的东浔城,城主崔玄蝉于六十年前曾参与过除魔大战,我虽不知道他的本事究竟如何,但既能在除魔大战之中全身而退,想来也绝非泛泛之流。”   任逸绝微微一笑:“既是如此,咱们更该去了。”   千雪浪不禁疑惑,投以目光。   “哎呀,玉人真是懒得出奇,现在竟连与我说句话也不愿了。”任逸绝叹息一声,“倘若真有崔玄蝉坐镇,想来血魔绝不会轻易下手,不过正因如此,麻烦才大呢。”   千雪浪只好问他:“为什么麻烦?”   “你想,血魔倘若大张旗鼓地惊动崔玄蝉,叫他一掌拍死,死个干脆利落,直截了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玉人欢喜,我也高兴。”   任逸绝笑吟吟道:“可要是他这人满腹的狡诈心思,阴谋诡计,见这城池气派壮阔,便小心翼翼地溜进去,潜伏起来,每日吃上那么几个,一时半会的又怎有人知晓呢?”   能在流烟渚这样的地方活到现在,若是前者,崔玄蝉断然一掌拍不死此人。   至于血魔此人,虽不知他的本事如何,可从凌百曜与他齐名来看,想是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千雪浪轻轻“唔”了一声。   “待血魔吃得差不多了,崔家倘若才反应过来,到那时只怕他脚底抹油,早已跑得不见踪影。咱们不妨做个好人,去提醒那位崔城主一句,至于他如何想,如何做,那时也与咱们无关了,只求个心安,如何?”   千雪浪听了,便点点头。   见他同意,任逸绝顿时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渐盛,性子里那点风流习性又冒出尖来,忍不住道:“再来,纵然旁人不顾,也总要进城去给玉人置办几身新衣,这才是重中之重的要紧事。”   千雪浪听他连说两次要置办新衣,不禁生疑:“我穿这一身很是难看么?”   “不,当然不是。”任逸绝连忙否认,“只是款式老旧,显不出玉人美貌。”   千雪浪道:“是么,你倒爱俏。”   这东浔城既有崔玄蝉坐镇,难免会布下什么法阵,要是贸然闯入,被误认成敌人,反倒不美。   因此二人过了江去,就在渡口落定,与凡人一道排队入城,免得惊扰守卫。   世间既有修士,妖精鬼怪,自然也有寻常凡人。   清阳崔氏居此经营数百年之久,占据灵脉精矿,同样庇佑一方,许多百姓为求生存,于东浔城处累世长居,若有幸运,还能被崔氏收入门下,因而东浔城人口渐多,营生买卖也随之增加。   近百年来,周遭更不知兴起多少村落市镇,与东浔城互通有无,每日入城之人数不胜数。   入城分作两条队伍,左侧是检查骡车、马车、牛车等赶车人与货物,车辆往往拉开距离,免得牲畜行动间惹出祸端来,速度要稍慢些;右侧则是检查行人,检查起来便比左边快上一些。   可今日城门口的队伍却动得格外缓慢。   不光是行人如此,就连守城的侍卫也不禁频频探头观瞧,检查的心思涣散不少,好在城门上有一方照妖镜,要是当真混入什么邪祟,自会警醒,倒不至于误了差事。   任逸绝实在想苦笑,他与千雪浪才排上队伍,就常有人转过头来,都不由自主地往千雪浪脸上看。   千雪浪却浑然不觉,人家往前走上一点,他就跟进一步,人家不动,他也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至于人家看他,他更是一点儿也不在乎。   不过倒也平常,任逸绝生得俊秀清逸,纵脸上稍有憔悴病容,却不减半点风流潇洒,他一人在此,已是鹤立鸡群,更何况身旁还有一个千雪浪。   任逸绝一时尴尬,不免动了动手。   千雪浪被牵扯着一晃,疑道:“怎么?”   原来他二人要入东浔城报信,又忧心任逸绝身上魔气散溢,会被守城弟子察觉,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便由千雪浪握着他的手,以自身灵气遮掩。   任逸绝咳嗽一声,见千雪浪神色自若,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没……没什么。”   两名男子牵手同行,亲密过度,当然与常理不合,只是众人瞧千雪浪脱俗出尘,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妄加指摘。   好在守城弟子到底比凡人强些,虽也贪看,但好歹知道放人入城,不多时就轮到千雪浪与任逸绝二人。   这守城弟子生得斯文秀雅,颇有些女相,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见着千雪浪,脸儿微微一红:“这位……嗯……这位公子,你入城后还是买顶帷帽戴,以避风沙。”   也不知这青天白日,哪来许多风沙。 第19章 一时兴起   为避风沙虽是托词,但那少年弟子确实一番好意。   二人入城之后,便将手松开,任逸绝身上的魔气未消,可也不是什么修为都能一眼看出,更何况先前又有灵池浸泡,散去不少,只要不与普通百姓长久待在一起,也影响不了什么。   东浔城甚是繁华热闹,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除去各种店铺之外,也有不少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人,将一条大路挤得满满当当。   两人寻了间成衣铺子,给千雪浪买了顶帷帽,并几件新衣,都是眼下正新兴的款式,又谢绝店老板的殷勤推荐,任逸绝终于松了口气。   眼下只剩下一个麻烦了。   忙忙碌碌之下,已到正午时分,二人从衣铺走出,闻见饭菜香气,干脆就近找个面摊坐下,既是为了有个地方说话,也是解解嘴馋。   任逸绝要了碗臊子面,千雪浪本不欲进食,被纠缠得无奈,只好要了一碗云吞面。   伙计高声一应,将桌子擦个干净,边应边退,等再出现时,单边肩膀上已经举着偌大一个托盘,那盘上放着十来碗面,稳稳当当,丝毫不乱,眨眼间就上齐了好几桌。   千雪浪辟谷多年,往年下山从没在这些地方停留过,见着伙计这一手,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伙计的手倒比许多剑修的手还稳得多。”   任逸绝正在拌面,将臊子与汤混在一块儿,闻言顿时笑出声来:“这是人家讨生活的本事,剑修里却不全是讨生活的。”   千雪浪默然无语,只舀了一勺面汤慢慢喝了。   任逸绝又道:“先前玉人说衣裳是十年前的款式,难道玉人曾经下山过?”   “嗯。”千雪浪道,“师父要我十年下山一次,随便走走,半年为期,再归山修炼。”   任逸绝心道:“和道君倒是位好师父。”   “难怪……玉人虽藏于深山,但却洞悉世事。”任逸绝搅了搅面,正要夹起一筷,忽觉不对,问道,“不过,藏渊之名于七年前才渐有人传,玉人应该已归山修炼,又是如何知晓的?”   千雪浪正舀起一颗云吞观察:“未闻锋与我说的。”   原来是未闻锋。   “师父那件事,他心中始终过不去。”千雪浪道,“六十年前那场除魔之战,未闻锋至今没能走出来。”   二人一时皆沉默不语。   任逸绝于修行一途,实算年少,他于除魔之战结束十余年后方才出生,其中详情,并不怎么了解,纵然心中想要安慰,却也不知该怎样开口,便轻轻一叹,将自己那羹勺往千雪浪面碗中一盛,舀了一个胖嘟嘟的云吞来。   “嗯?”千雪浪抬头看他。   任逸绝厚着脸皮道:“我这勺子还没用过,更何况,这顿面钱是我来付,舀玉人一个云吞,不算过分吧。”   “我是想说,这面我已经吃过。”千雪浪不紧不慢。   任逸绝:“……”   纵然他脸皮再厚,一时间也没办法说出什么来了。   “你若想要,刚刚为何不讲?”   任逸绝心中怆然:这当然是因为我们方才还没有讲到未前辈的悲伤往事啊!   最终,任逸绝仍显出他天性里的顽强不屈来:“任某只是一时兴起。”   千雪浪“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任逸绝猛灌一口茶水,将头低下,就着云吞跟臊子面开始吃起来,模样看上去誓要与这碗面同归于尽。   好在云吞确实不错,够弹够鲜够嫩。   稍稍让任逸绝没那么后悔了。   千雪浪才将面与云吞各吃一半,任逸绝碗中却快要见底,他擦了擦嘴,又为自己与千雪浪倒了一碗茶水,忽听远处马蹄声响。   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街上行人已渐少,倒是铺子里坐满人,剩下的似是知道来者是谁,纷纷避让,将一条宽敞大路又重新腾出。   二人举目望去,只见十几抹山水画上的墨痕翩然而至,原来是十余名崔氏子弟骑马而来。   崔家崇尚天人合一之境,因此核心弟子的衣着往往是黑白二色相融,以表天地阴阳,死生萌消四意。   这些弟子胯下马儿生得神俊非常,嘶声如吼,马鬃柔若波涛起伏,双目炯炯,浑身漆亮如缎,四蹄踏云,显然是特意饲养的灵兽。   这十余名弟子行动之间,竟如山水写意,墨流无痕,不知引得多少旁观凡人仰慕痴迷。   千雪浪将手搭在了任逸绝腕上。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这崔家好大气派。”   这十余名年轻的崔氏子弟年纪略有差异,大则有二十余岁,已略见沉稳,小则十四五岁,脸儿尚嫩。   不过最为明显的,还是为首的那名年轻人,他虽穿着打扮与身后弟子相似,但布料首饰更显华贵,着绮配缨,在这一众弟子里格外出群。   想来是崔家的杰出弟子。   不知是否觉察到任逸绝的目光,这年轻人偏过脸来与他对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竟怔怔地未转过脸去。   二人目光交错片刻,便擦身而过。   任逸绝心中暗自生疑,可毕竟只是猜测,不便说出口来,于是转过头来,将茶水清到自己的面碗里,为千雪浪重新倒了一碗。   “方才好大动静,不知道有没有弄脏茶碗,我为玉人重倒一杯。”   他习惯用些琐碎小事来转移注意力,空出时间细细思索,免叫别人看出心事来。   千雪浪道:“如此说来,面也该重叫一碗。你心中有事,是么?”   “果然逃不过玉人法眼,不过却是小事。”任逸绝轻飘飘揭过,将茶碗放在千雪浪手边,“倒是有件大事真该叫玉人费心,咱们该如何去见城主呢?”   前辈高人,并不是轻易想见就能见的,总不见得闯入人家城主府去,喝上一声,叫人起来,与他说血魔到了这附近,然后拍拍屁股就这样走人。   就连千雪浪这般散修,孤身一人,要是没有凤隐鸣引见,也实难见他真身,更何况如此讲究排场的崔家家主。   可要通报,却该用什么身份呢?   藏渊名气虽是不小,但与崔家没什么交情,人家未必领情。   千雪浪喝了一口茶水,不禁疑惑:“如何去见城主?自是走进去就好了。”   “走……走进去?”任逸绝正冥思苦想,端起茶水便饮,闻言差点没被呛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千雪浪,迟疑道,“敢问玉人……何谓走进去?”   千雪浪淡淡道:“我二十年前去寻萧悲声切磋,便从照影剑门的大门口走进去。”   “……弟子未曾阻拦?”   “他们拦不住我。”   任逸绝悬着的心,终于凄凉地落地了。 第20章 彬彬有礼   千雪浪的办法当然不能说不行。   倘若实力强到一定境界,别说一个小小的东浔城,天下之大,又有何处不能去呢?   纵然千雪浪真的闯入城主府,抓着崔玄蝉要说什么,只要他有足够的力量,崔玄蝉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听着。   世间的道理说复杂时复杂,说简单时,却也简单。   不过是分人而已。   千雪浪见任逸绝神色犹豫,便问:“怎么,这法子难道不是最快的么?”   “这……自是够快,倒也不是不好,这法子甚为干脆利落。”任逸绝苦笑,“怕只是怕,到时候闹出的动静要比那血魔大多了,他一旦察觉不对,必定悄悄地溜走。玉人虽是好心提醒,但崔城主怕是会误解玉人另有他意。”   更何况,如此折损崔玄蝉的颜面,纵然天底下风波难平,也实没必要无缘无故地与人结仇。   照影剑门……   任逸绝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想要找人切磋,竟是直接打进去的么?看来玉人之傲气,不逊于其师和天钧。   “嗯。”千雪浪被他软言两句否了意见,也不生气,“你思虑周祥,远胜于我,那按你说要怎样做才好?”   千雪浪虽少涉红尘,但绝非不通情理,更不是蛮横乖张之人,二十年前同萧悲声一战,纵然只是对他而言只是寻常切磋,可也瞧得出来自己行径引来了照影剑门的敌意。   他本就出身高门大户,自然明白这些仙门叫人厌烦的条条框框甚多,他不愿被框倒也罢了,若硬要去拆人家的框,便是无礼了。   要不是想着血魔此事急切,千雪浪本也不会提此意见。   任逸绝神色讶异:“玉人真是通情达理,任某自当尽心。这主意么,本是没有,现在倒是有半个了,不妨先找个落脚处,如何?”   他心下暂松一口气,要是千雪浪只凭个人好恶行动,那么任逸绝实在没什么办法。   “也罢。”千雪浪也不细问半个办法是什么,站起身来,“就按你说的做。”   走过两条巷子,千雪浪忽道:“你本是问我拿个主意,现在还是要自己想主意。”   任逸绝心中正想着事,乍然听到此言,不免觉得茫然:“嗯?怎么?”   “没什么。”千雪浪淡淡道,“只是我没帮上什么忙,此事看来还要劳你操心了。”   这话语说得极是客气周道,再体贴有礼不过,若是旁人来说这句话,任逸绝必然要赞他彬彬有礼,君子之风。   可此言从千雪浪口中说出,却叫任逸绝心中不自觉地发冷,似被一种莫名的恐怖慑住心神,仿佛又回到二人初见时的模样,并非在与一个真实的人对话。   不过此时还有其他烦恼,倒不必忧心此事。   任逸绝身上有伤,魔气又未尽数除去,绝不可居于闹市客栈,容易引发祸端;而千雪浪对清净或是热闹倒没什么偏爱,不过不必听人家吵吵嚷嚷,倒也自在些。   于是二人决定先去租间偏僻清净的小院。   二人初来东浔城,人生地不熟,租房自是找牙行寻人帮忙处理。   任逸绝出手大方,绝不还价,牙人从中抽取佣金,自得不少好处,顿时眉花眼笑,连拍着胸脯打包票:“还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就是。”   “说来倒真有些事,想与行头打听一二。”任逸绝道,“我自外地来,先前在摊前见着十几个年轻小伙,骑着骏马,好生吓人,不知是什么来历?”   其他商行得是当家的才叫做“行头”或是“行老”,牙行往往是一人当家,自也就是行头伙计一股包了。   “哟,这你可问对人了。”牙人做成好大一笔单子,倒也不忙,便与任逸绝一道坐在长凳上,啧啧有声道,“你许是不知道,我们这东浔城啊是崔城主当家,那崔城主可是有名的仙家,听说到现在都有两三千岁啦……”   任逸绝暗暗好笑:两三千岁,好大年纪,只怕那时东浔城连土地都不知在谁手里呢。   牙人服务于买卖双方,消息最是流通,他于仙途虽是一无所知,不免说话夸大,但对东浔城之中的情况,却比他们清楚多了。   “你白日所见的十几骑队伍,乃是我们少城主手底下的一支骑队,专门负责侦查,若城里城外发现什么异常,他们要么自行解决,要么就差人来通知城内守卫。不必害怕。”   牙人虽是凡夫,但身在东浔城中,说起崔家来不免与有荣焉。   “这样说来,你们这少城主来来往往的,是东浔城里不大安全了?”任逸绝故作犹豫,“那我可不敢住了。”   牙人哪肯把白花花的银子吐出来,忙道,“不必忧心,不必忧心,我也不瞒你说,几个月前倒还有些小妖小怪的来骚扰,是害了好几条性命,不过都叫少城主杀了。这些天来可没什么不长眼地敢找上门来,少城主只是闲暇无事,出外春猎,他们这样的仙人,嘿,自然与咱们猎的不是一回事了。”   任逸绝这才道:“那好吧,这附近没什么异常古怪吧。”   “当然没有。”牙人道,“我打开门做生意,哪有砸自己招牌的道理,总之你只管放心住在这儿,城主庇佑,绝不会有事的。”   看来城中还没发生什么大事。   任逸绝将热心的牙人送出门外,回转过来,只见千雪浪身高腿长,站在海棠花树之下,抬手正够着树梢,攀下一枝,海棠如入幕之宾,进得帷帽之中,供以轻嗅。   一阵夜风徐来,花落阵阵,香意处处,洒落千雪浪一身。   任逸绝不禁看痴。   “崔少城主既还有闲暇春猎,那想来血魔不在城中。”千雪浪淡淡道,“你还要在这儿浪费时间吗?”   “正因如此,才要留下。”   任逸绝走至树下,与千雪浪对视,棠花飘纱,香风绕袖,朦朦胧胧得见一眼,却非人间风流人物,是天边月,云间雪。   “血魔绝非崔少城主能应付的敌手。”任逸绝缓声道,“这附近没有比东浔城更多人口所在了,血魔既潜伏不出,我想只怕是不满足吃些凡人,他更贪心……”   千雪浪道:“你是说,他想要的是崔家弟子。” 第21章 万事皆休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到城门口的早点摊子吃了一顿。   任逸绝不便久留,就折了只纸鹤,施过咒术,飞在人家屋檐底下蹲守。   千雪浪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也不多问,只与他一块儿回到院中休息,任逸绝甚至悠哉拿出一盘棋,邀请千雪浪共同消遣。   可惜千雪浪于棋道并不精通,琴棋书画只在幼时粗粗学过一些,因此拒绝任逸绝的邀请。   好在任逸绝极善自娱自乐,自己与自己也下棋下到了正午时分。   一日无事,不听任逸绝来唤,千雪浪知道定是纸鹤没传回任何消息,他干脆在房中静心修行。   到了一更时分,任逸绝忽然来“哐哐”敲门:“玉人睡下了吗?”   千雪浪当然没睡,他起身去开门,差点叫任逸绝一头栽进怀中,问道:“什么事。”   “与玉人待久了,叫任某也有些脱俗忘世了。”任逸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非檐下燕子帮忙,任某还不知道犯了个大错。”   千雪浪不理他的打趣,只道:“说清楚。”   “玉人可知,一座城有几个城门?”   “东南西北各有一个,若分内外城,那就更多。”千雪浪思索一二,“如东浔城这般恐怕还有几处水关,你问这个做什么?”   任逸绝轻轻叹息:“正是这个道理,昨日崔少城主心情好,自东城门入内,却不一定就是从东城门出去的。城门有许多个,纸鹤不过一只,难怪一整天也没什么消息,不过想来水关这一处,崔少城主是绝不会去的,这倒大可放心。”   水关就是城池为引江河入城时所设的关卡,一般并不放行,崔少城主若要兴起去乘舟划船,想来也不会出城了。   “那燕子又是怎么回事?”千雪浪问道。   任逸绝抬手邀他外出,二人边走边聊:“噢,今日那只纸鹤正占了一只燕子选定的窝点,它叼着纸鹤往外飞,想要将这对手抛远了,竟一口气从东城门飞到了北城门。”   千雪浪评价道:“倒是好气性。”   任逸绝险些笑倒。   一更时分的东浔城还没完全寂静下来,有些地方尚还热闹,街上已出现许多巡逻的守卫弟子,不过这些弟子修为较低,莫说是千雪浪了,便是受伤的任逸绝也能避开。   二人辗转四方城门,皆在附近屋舍留下纸鹤方便追踪,千雪浪步伐平稳,与任逸绝同行在寂静的大街上,见身旁任逸绝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却不知是真平静还是假镇定。   对于血魔一事,千雪浪并无太多想法,不过他知道,任逸绝是有些在意的。   任逸绝走了两步,忽然微笑道:“我还以为,玉人会问些什么?”   “没什么好问的。”千雪浪淡淡道,“你若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你这玉人真是心若冰石。”任逸绝甚是无奈,“什么都不瞧不看,如此下山,又与在山上有什么不同?”   千雪浪闻言若有所思,他将头上帷帽轻轻摘下,在手中摆弄片刻:“你说得有理,这遮眼的帽子好取,我心中的帽子确是难取。不过你要说的,我已知道。”   “哦?”   “血魔伤重,不可能在东浔城附近停留过久,免得引起崔玄蝉注意,因此这几日一定会下手。”千雪浪淡淡道,“会出外春猎的崔少城主就成了血魔最好的选择,一来不易立刻被发觉,二来十几匹灵兽与十几名修士,足以抵过几千个百姓了。”   “你特意关注城门,就是想了解崔少城主的去向,是吗?”   任逸绝微微一笑:“玉人心清眼明,倒是我多话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   任逸绝惋惜道:“可惜错过了一日,若按照任某原本所想,说不准我们现在已住进城主府了。”   “为什么?”   “这嘛……”任逸绝拖长音调,轻轻点了下自己的脸,神色略见戏谑,“白天在大街上,玉人难道没瞧见那崔少城主看任某的眼神?”   千雪浪细细回忆了一番,摇摇头:“我没在意。”   任逸绝失笑,也不在意:“崔少城主白日瞧我的时间太长,定有内情,不管是好是坏,他起码对任某是有几分兴趣的,若能结缘,其他的自然不难。”   “原来还能这样。”千雪浪道,“有一事我倒不太明白。”   “玉人不妨直说?”   千雪浪淡淡道:“崔少城主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可血魔选他,遗祸无穷。”   任逸绝摇头一笑:“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问题。血魔眼下自身难保,要是对寻常百姓下手,不过几日就会被发现。崔玄蝉治下受害,自是颜面无光,必定通缉追杀血魔。”   “既定要结仇,吃百姓一样,吃几个弟子也是一样,那倒不如多吃几个修为有成的弟子,恢复快些,好叫自己逃脱的机会更大,也更划算。似他这般有今日没明日的魔修,杀性本就较于其他修士更重,仇大仇小,又算得什么。”   任逸绝偶尔说话之间,总不经意透出一种浓浓的血腥味。   不过,既能在流烟渚那般的血海尸山之地闯出名头来,任逸绝想必看了不少,也经历了不少。   “更不必说,还有凌百曜。”   千雪浪问道:“凌百曜?”   “不错。”任逸绝目光微沉,“二魔从无交际,何以会忽然结伴来抓任某,此后必定有人指使,此人既能驱使二魔行动,恐怕修为极高,而且所图不小……”   千雪浪握着帽子:“你倒是见微知著,何以见得他所图不小?”   任逸绝神色忽见戏谑:“若毫无所图,那便同玉人一般,长留山中,不知寒暑了。纵然现今有了差使,也只任某一个。”   不待千雪浪反应这俏皮话,任逸绝又道:“血魔生性狡诈,凌百曜久不与他相会,他定知变故已生,想来会加快行动。要是擒下他,能问出不少线索,更能提上他的人头做见面礼,那之后该如何做,能如何做,就大有可谈了。”   千雪浪道:“若放跑,则万事皆休,我们仍是什么也不知,还可能叫崔少城主丧命,是吗?”   任逸绝莞尔一笑:“不错。”   千雪浪虽知任逸绝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但到底如何聪明,却一直不太了解,直到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于仙途上才不过刚起步的年轻人,目光实在长远得有些恐怖。 第22章 慎思多忧   又过两日,崔少城主再一次带队出城。   清晨尚还寂静,在走街串巷的货郎发出清脆的叫卖声之前,一阵阵马蹄声提前惊醒了整座东浔城。   纸鹤无风自燃,提醒在与自己对弈的任逸绝,正事来了。   小院之中,任逸绝将棋子掷入碗中,只听得叮咚一声磕碰,他揽过外衣,急匆匆去找千雪浪一道出城。   灵马虽神俊,但毕竟这十几人没跑到天上去,总难免于尘世留下点马蹄印子,二人循着痕迹追去,一路追到东浔城附近的一座山中。   任逸绝显然功课要做得比千雪浪足:“此山叫做青屏山,因四季常青,才得一个青字。那屏却有许多讲究,有人说是此山其形若屏,才唤青屏,也有人说是因此山坐落在东浔城身后,如天然屏障,才得此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二人是来踏青的。   千雪浪只道:“此地灵气颇为浓郁。”   “正因灵气充盈,才会滋生精怪妖灵。”任逸绝微微一笑,“若是人气充盈,那滋生的就是邪祟怨念了。”   按道理来讲,万物生于天地之间,本该各有自由,互不干涉才是。   可惜谁叫活物诞生了灵智,灵智一起,便生分别心。   妖怪精灵与凡人修士之间,各有自己的规矩章法与行事准则,其中不乏互相矛盾之处,如此一来,也只好比比看谁的拳头更大了。   二人已走得很近,能听见灵马嘶声与那些崔家弟子交谈的声音,他们似乎正在寻找这山中一只伤人的妖物。   既无危险,二人也就没再上前,避免被发现。   千雪浪忽道:“在我八岁时,曾有几只妖怪因贪恋人间繁华热闹,闯入城中,吃了不少凡人,后被修士斩杀。”   任逸绝不知他为什么提起此事,却仍顺着话说:“那吓到八岁的小玉人了么?”   “并未。”千雪浪摇摇头,“我那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后来细细思索,此事于凡人而言,自是无端遭遇的灭顶之灾;于妖怪而言,不过是看完消遣后填饱肚子的行径;于大多修士来讲,斩妖除魔,理所应当。”   “各有生存之道,却酿出一场苦果。”千雪浪道,“然而世间从来如此,人吃兽,兽吃人,人吃人,兽吃兽,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也是如此。”   他说这话,似只是一句闲谈,并不想要什么解答。   任逸绝听了一时无言,片刻后才道:“天道确实如此,可也许正因如此,才想改变什么。”   “改变什么?”   “我也不知,或许是……缘分吧。若不是凤先生慈悲,任某就见不到玉人,玉人也就不会下山,不是吗?”任逸绝柔声道,“玉人这双手可以改变许多生灵的命运,也许,玉人同样期待着被谁所改变呢?”   千雪浪听了,不自觉地想微笑,却又忽地想到:原来是要放下这样的东西。   他本动摇的心,立刻冷却下去。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又听见远处马蹄声响,慢慢远去,任逸绝不由得无奈:“这群孩子年轻力壮,真是能跑。”   人有人气,妖有妖气,符箓之间自有相应追踪的咒术。东浔城百姓极多,自然不允许妖怪袭城这样的事发生,因此每年都会有弟子外出清理,兼顾历练。   两人于山林之间穿行,不近不远,正好落在骑队身后些许,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骑队方才停下来,一名较年长的弟子道:“奇怪。”   崔少城主声音里带笑,似对此习以为常:“慎思,你又奇怪什么?”   其余弟子也忍俊不禁,发出好一阵笑声来,想来这名叫慎思的弟子平日里谨慎惯了,成了队里难得的消遣。   崔慎思道:“我们眼下已追至青屏山深处,按周围乡民来报,这妖兽连吃了数人,被锄头耙子一打就仓促逃离,可见只是刚开灵智的妖兽。山间野兽不少,若只为果腹,怎会无缘无故跑这么远的路程下山去袭击乡民。”   崔少城主冷哼一声:“这些妖物才开一点灵智,就生出邪心恶念,想下山来尝尝人味,过去也有不少,有什么奇怪的?”   “话虽如此。”崔慎思道,“可是看按照符咒所指,我总觉得不对。”   崔少城主无奈:“又有哪里不对?”   “我觉得按照妖气所显……这妖物绝非才刚开灵智。”崔慎思道,“它是有意在带我们进山,不知是不是我多心。”   那崔少城主“唔”了一声,认可他的想法,道:“不管是不是多心,既有异常,小心些总是无妨。”   崔少城主一声令下,整队戒严,又命五人将兵刃换作长枪,五人换作弓箭,待到队伍阵容重整完毕,这才一夹马腹,继续往妖气来源处冲去。   任逸绝在树叶后观察,不禁赞叹。   这支骑队来去如风,不多时就觅到妖兽所在之地,只见山谷之中正卧着一只体型不小的黑斑白虎,长尾摇摆,似正消遣无聊,甫闻人息,一双冷蓝的眼便觑过来,身子自也随之起立。   那黑斑白虎忽然张口,崔少城主只当它要大吼,当即抓紧缰绳,喝道:“众人留神!”   十余名弟子压低身形,手抚马颈,免得灵马受惊,哪知黑斑白虎竟只是轻轻打了哈欠,连半点气也不曾出,看样子是在戏耍他们。   崔少城主厉声道:“备网!”   四名崔家弟子展开一张发着灵光的大网,兜头盖脸地往那黑斑白虎身上笼去,来回穿梭,便将这妖兽牢牢兜起,缚于网中。   又有五人持枪上阵,为防白虎逃窜,五人拉弓搭箭,等待洞穿妖身。   十四人,十四骑,行动时竟丝毫不乱,宛若一体。   任逸绝微微一笑:“这虎妖倒有些脾气。”他忽感不对,面色顿时一变:“不对!”   却见灵网缠住黑斑白虎,那虎妖既不屈膝,也不挣脱,身形忽然膨胀开来,持网几人不免觉得吃力,枪骑当即前往支援,一同拉住网角。   任逸绝按下正欲动手的千雪浪,抢出身来,惊骇高呼:“快散——”   只见妖虎已越涨越大,皮毛不堪压力,渗出斑斑红痕,在五名枪骑近身之时,那虎兽已涨成原先的三倍有余,不待任何人反应,瞬间爆了开来。   “开”字刚落,任逸绝已抓住正欲往前的崔少城主与身旁崔慎思二人肩头,往后急退,二人胯.下灵马长嘶一声,已退之不及,顿被血雾所侵。   九名崔氏弟子与十一匹灵马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被血雾沾上的瞬间一道爆裂开来,侥幸生还的三人脸上皆被泼上一层浓厚温热的鲜血。   “藏渊。”   血雾之中,一道慵懒嗓音响起。   “想我了吗?” 第23章 实力悬殊   弓手本就要站得远些,因此未遭波及,五名弟子骤见同门惨死,双眼不免发红,皆拉弓放弦,连射数箭。   箭咻咻射入血雾,如进空处,既听不着落声,也未有半句惨叫。   崔少城主这才回过神,自任逸绝手中挣扎起来,陡发凄厉之声:“蠢货!快发鸣箭!”   鸣箭乃是崔家特有的一种报信箭,发时往往情况极为危急,常用在强敌入侵或自身难保之时,五名弟子反应极快,纷纷取出鸣箭往天上射去。   血雾骤然弥漫而来,逐渐淡薄,隐隐约约露出中心一人来,五支鸣箭才刚升空,就被五只血雾化成的手拖住箭羽,甩落坠地。   接连受挫,纵是崔家弟子平日再训练有素,此时也不免脸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   更何况,青屏山就坐落东浔城之后,在家门口被人所阻,此等绝望心境,实难言说。   任逸绝将手中二人往后一抛,五名持弓的崔家弟子接住崔少城主与崔慎思二人,见他们无恙,不禁双目含泪,稍放宽心。   崔少城主惊魂未定,仍上前一步,行礼道:“前辈……”   任逸绝转身看他,抬起手来,止住话头:“不急在此时说话。”   众人仓惶之间,一时间谁也没瞧见任逸绝借着擦拭脸上鲜血的空档,又对着远处轻轻摇头。   “你们这些小娃娃真是玩不起,何必事事都叫家中的大人来呢?”那慵懒之声含笑,“更何况,这里不就有一位长辈庇护你们吗?”   任逸绝打量血雾之中的模糊人形,毫不掩饰轻蔑之色:“多年未见,这番茹毛饮血的做派竟还未改,呵,无尘仍是风采依旧。”   殷无尘道:“如此讥讽,只怕会伤在我心,痛在藏渊之身啊。”   他生性好洁,又成名多年,今日若非伤重,且担忧崔玄蝉在侧,绝不会使用这般粗鲁的手段,心中已是万分不快,听闻任逸绝这此言,更觉愤怒。   “似藏渊这般明哲保身之人,竟会为这些小娃娃出面,怎么,当中有你认识的人么?还是你与崔家有故。”   任逸绝坦然笑笑:“那倒没有。”   “噢?为一群不相干的人自投罗网,听起来不像是藏渊的作风啊。”殷无尘道,“你既在此,那凌百曜呢?”   任逸绝说得干脆利落:“死了。”   殷无尘一时不作声,片刻后才悠悠开口:“藏渊狡诈狠辣之处,我早就知晓,却没料到凌百曜也遭了你的毒手。唉。”   语声之中,顿生忌惮。   “我也好奇。”任逸绝道,“你怎会与凌百曜合作,怎么?你如今竟沦落到如此地步,甘心吃他的残羹剩饭吗?”   他话虽刻薄,但语声之中不知带着多少诱惑,宛如情人耳语呢喃。   仅剩的七名崔家弟子听得一知半解,只觉他二人说话,似是亲热至极,又仿佛有深仇大恨,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这位出手施救的前辈到底是敌是友,是好是坏。   凌百曜吸食人之七情,受害者宛如痴呆,只剩一具空躯;殷无尘则吃人身血肉。崔家弟子听不明白,殷无尘如何听不懂,任逸绝是讽他居于凌百曜之下。   殷无尘向来自视甚高,听闻如此羞辱,不禁气急败坏:“藏渊你!哼……哼哼……也罢,也罢,等我擒下你,你就知道是谁沦落到如此境地了!”   他看着大怒,可心中却是异常冷静,仍不住吸收着血雾,疗愈自身,不肯踏出半步。   “你既要擒我。”任逸绝朗声笑道,“怎么还不来?”   其实要论两人修为与对敌经验,殷无尘远胜于任逸绝,纵然现在受伤,也未必不能赢,再来任逸绝明摆着要护崔家这几人,更显劣势。   若是凌百曜在此,绝不多心,可殷无尘心细如发,不免想道:“藏渊素来行事谨慎,从不轻易涉险,又才与凌百曜动过手,不知花耗多少心力才杀了那傻蛮子,若非十拿九稳,怎敢前来找我。”   二人在流烟渚打过数次交道,知这人修为虽不算极高,但难缠至极,总能找到什么办法反败为胜,实在让人意料不到有多少后手,见他这般有恃无恐地出来救人,又听凌百曜死讯,心中已觉出异常。   “你不来,是因为你想走了。”任逸绝语调一转,“是么?”   殷无尘被他猜中心事,不寒而栗,血雾纵越吸越淡,伤势极速愈合,可斗志却逐渐淡去,心中暗暗思索: “也不知道他身上藏了什么法宝,或是请了什么帮手,还是说……他已找上崔玄蝉合作,里应外合,故意拿这群弟子来诱我出洞。他这人心肠狠毒,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殷无尘虽萌生几分退意,但声中仍带笑意:“你还在这里,我怎会想走?”   说话之间,浑身血雾已越来越淡,人形自然越发清晰,不多时真容显露,竟是一个眉眼清俊的风雅文士来,缓缓向众人走来。   七名崔家弟子不知所措,可见殷无尘走来,或挽弓或拔剑或取枪,纵知双方实力悬殊,仍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殷无尘见着他们模样惊恐,不似故意示弱,转念又想:“藏渊与崔老道能有甚么交情,让他牺牲十几个弟子给我,我们往日无仇,他若全城戒严,我自也只有走的份儿。再来,他若真与藏渊设计害我,此时也该出现,这群弟子又何必放什么鸣箭,藏渊定是怕我伤愈后找上他,想借崔玄蝉的名头吓退我。”   他见任逸绝并未任何动作,心中顿时大定,本欲借机逃跑,这下倒真迎了上去。   “前辈,不知你高姓大名。”崔少城主再走上前来,拔剑而立,神色凝重,“我叫做崔景纯,此獠阴狠,今日若不幸我等战死于此,黄泉路上也感激前辈大恩。”   他听出任逸绝与殷无尘二人有仇,虽不知道二人实力差距如何,但见任逸绝始终不曾动手,对方言语间又甚是轻狂,想来是稍逊一筹。   这二人纵有前仇,可无论如何,任逸绝是为救他们几人陷入危难,崔景纯自不会无动于衷,更何况,早在城中初见,他就觉得这位前辈甚是眼熟,想来有缘,可惜眼下情急,顾不得再多思什么。   任逸绝听到这个名字却是一怔,低声道:“原来如此。”   “什么?”   “没什么。”任逸绝道,“脱险后我再告诉你。”   脱险?难道还能脱险吗?   众人不禁苦笑,可见他神色自若,心中顿生出几分豪气,崔景纯更是胸中热血翻涌,喝道:“好!咱们脱险后再谈,动手!”   七人四散开来,将殷无尘围在当中,挽弓拔剑,顷刻间一拥而上。 第24章 冥顽不灵   胆气固勇,可实力的差距又岂是胆气所能弥补。   几名弟子与灵兽虽还不能让殷无尘的伤势完全愈合,但以他现在的实力,解决这七名毛头小子不费吹灰之力,唯一的麻烦就是藏渊。   殷无尘身上再度浮现淡淡血雾,自袖中抽出一柄血痕斑斑的长箫来。   他将洞箫凑至唇边,箫声才起,无数剑芒长箭都于空中纷纷崩裂,众人不禁错愕,待要再攻,又听那箫声激昂畅快,引动浓浓战意,只觉全身热血如沸,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几乎要对身旁同门痛下杀手!   七人勉强自控,逼迫自己松开双手,丢弃手中武器,可仍觉意识飘摇,几失神智,这箫声之中仿若无限狂欢,激人斗志,迫着七人四肢随之而动,去用手抓,去用嘴咬,撕裂眼前所见的一切生灵。   不多时,修为较低的几名弟子就克制不住,只觉脑中嗡嗡,喉咙腥甜,听不过片刻,便已经手舞足蹈,难以自制。   崔慎思生性谨慎,心智也较他人更坚强,虽不知再听下去会如何,但必成眼前妖人的傀儡,忙喝道:“众人快坐下!抱守心神!不可多听魔音!”   任逸绝负手观望,看起来仍不打算干预。   不过他越是如此,殷无尘就越是忌惮,在他的认知里,藏渊可不是束手就擒之人。   “你不阻止吗?”   殷无尘自唇边取下洞箫,伸手一抬,那洞箫空悬掌心,红雾于中穿梭,呜呜咽咽,仍继续在吹奏。   箫声威力比方才稍逊些许,可七名弟子先前心神已被殷无尘震乱,此刻不过是打坐凝神也是勉强支撑,暂时换得大脑一丝清明,实难再起。   殷无尘摇头叹息,不知是叹息少年人的冥顽不灵,还是惋惜任逸绝的冷酷无情:“旁观他人为你赴死,果真是我所认识的藏渊。”   任逸绝淡淡道:“不先杀他们,是怕我借机动手吗?”   “不错。”殷无尘倒也承认,“莫说是七个人,哪怕是七头猪,我也不怀疑藏渊能发挥他们最大的价值,因此最好还是让他们先乖乖待着别动。”   任逸绝哑然失笑:“无尘倒是高看我了。”   殷无尘不以为意,走过崔少城主与崔慎思二人身旁时,情不自禁地欢笑出声,在这张俊秀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妩媚:“方才洒了二位一脸血,甚是浪费,你们放心,待料理过藏渊,我一定会好好对待你们,一定会吃得非常非常干净。”   方才同门惨死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七人年纪尚轻,不由得咬紧牙关,听见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皆下意识地望向任逸绝。   任逸绝既不吃惊,也不慌乱,甚至抬起手来鼓了鼓掌:“无尘好气魄。”   “你才是真好气魄。”殷无尘笑道,“藏渊,死到临头能有你这般镇定的,我也不曾见过几个,你放心,我虽不能吃你,但你绝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的。”   嗯……不能吃我?任逸绝眼睛微眯,心道:看来,殷无尘身后果真还藏着一尊大佛。   “如今只剩你我二人。”殷无尘道,“藏渊,这一回,你要如何阻止我呢?”   血雾再度浓郁起来,覆在殷无尘的双手之上,他并指成爪,目光一凛,就要往任逸绝脖颈之中探去。   虽无人见识过这血爪威力,但方才同门爆作一团血雾,又闻魔音入耳,七名弟子皆知殷无尘实力深不可测,不由得心中惊骇,纵不能动弹,可手中仍湿漉漉地渗出冷汗,皆为任逸绝担心不已。   崔景纯几欲大喊示警,却逼得体内动荡,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任逸绝似早有预料,身子轻轻一摆,就往后退去,口中喊道:“玉人,你若再不出手,任某只怕要命丧在此。”   他退得快,殷无尘血爪追得也急,崔家弟子听他如此大喊,尽管不知道这“玉人”是谁,可心中仍生出几分希望来。   殷无尘只当是藏渊又一诈术,眼皮也不眨一下,正要擒住任逸绝脖颈时,血雾忽感沉重,顿觉得左臂一凉,常人断臂本当血流如注,他那血雾却自发吸食主人血液,裹住断口,倒似斩落了一只假臂。   疼痛感姗姗来迟,殷无尘仓促止住脚步,额发断去一缕,望见眼前比血还艳的赤刀,脸色煞白。   毫厘之间,殷无尘若非反应及时,险些被一刀斩去头颅,纵他再是胆大,背后仍激灵灵地渗出汗来。   “他又不要你的命。”   众人只见山林尽头处缓缓走来一个素衣男人,头戴帷帽,不知长相如何,听声音极是冷淡,皆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任逸绝退至千雪浪身后,笑道:“他不要我的命,却要我受比死更惨的折磨,玉人难道不疼惜吗?”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说话,谁也没将殷无尘放在眼里。   ‘强!好强!’   才一交面,殷无尘就已斗志全消,瞳孔不住颤动,不需再过招,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感知到恐惧,心中不禁骇然。   ‘难怪凌百曜死了,藏渊从何处找来这般强者!’   二人实力差距犹如云泥,殷无尘无心恋战,当机立断,将手中洞箫掷出,箫孔入风,空中尤自呜咽不绝,扰人心神。   殷无尘卷臂疾退而去,不敢有片刻犹豫,更不敢做半分停留,转瞬之间,已化作一道红光直冲云霄。   “想走?”   千雪浪正应付任逸绝,见着云霄红光乍现,当即舍下任逸绝,提了红鹭劈裂洞箫,纵身追去。   任逸绝大喊道:“活口!玉人!切记留活口!”   千雪浪身影一闪而逝,也不知他听见没有,众人纷纷抬头,只见云中两道红芒相击,其中一道红光忽坠,还未瞧个分明,就见一人狼狈落于尘埃之中,挣扎片刻,便不再动弹了。   之前那素衣男人翩然落地,正站在昏迷的殷无尘身旁。   任逸绝笑道:“玉人可留了活口?”   “还在喘气。”   没了箫声干扰,崔家几名修为较高些的弟子已回过神来,剩余几名年纪尚幼的心魂倒还未定,七人互相搀扶而起,皆觉宛如梦中。   这短短几个时辰之间,连番在生死边缘走过两遭,最后居然天降高人擒获强敌。   如此结局,谁又敢说自己清醒。 第25章 一饭之恩   “诸位还动弹得了吗?”   既然殷无尘已经解决,那就剩下这群年轻人要处理了,此番高低是个不小的人情,哪有便宜不占的道理。   任逸绝笑眯眯地冲七人招了招手,几名弟子神色萎靡地行礼:“我等都还平安。”   见他们手脚都还待在身上,能喘气说话,任逸绝大为放心。   这时几匹灵马走上前来拱着主人,跪下地去,待主人上背,眼下人多马少,五名弟子安抚一阵爱马,又看向崔景纯。   崔景纯牵了两匹马过来:“多谢二位前辈援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二位不嫌弃,请上此马。”   任逸绝与他玩笑:“你是要请我们到东浔城去?还是赠马由我们路上代步?”   “这……”崔景纯于斩妖除魔上甚是干脆利落,于人情事故上就稍逊一筹,闻言红了红脸,垂着脸道,“二位前辈已至东浔城,又救了我等性命,我意当然是想请二位前辈移驾城主府中,由我略尽地主之谊,更何况此獠杀了数名弟子……”   他语声渐小,想到若二人真要离开,自己也做不了什么,一时间生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任逸绝并无刁难之意,便将话题接过:“既是如此,那我等却之不恭,不过一匹马就够了,你们七人三骑,未免太委屈了些。”   崔景纯顿时松了口气。   千雪浪淡淡道:“难道我们三人一骑,就不委屈吗?”   他无意叫人难堪,只是坦诚直言。   “哎呀,殷无尘如今被玉人打昏,怎能算是一个人,最多只算半个物件。”任逸绝将殷无尘抛上灵马,笑道,“咱们还有话问殷无尘,若将他放在崔家弟子马上,只怕他还没到东浔城,已被大卸八块。”   七名弟子逃生之余,渐感悲痛,听了任逸绝此言,纵是实情,心中难免哭笑不得。   任逸绝又眨了眨眼:“还是说……玉人要放我与殷无尘两人独骑,若他突然醒来将我掳走,那玉人岂非得不偿失?”   “殷无尘对你的忌惮,远胜他们七人。”千雪浪并不吃这套。   任逸绝道:“远不及玉人。”   “这岂非更证明你的不凡。”千雪浪跃上马背,转头去看站在原地的任逸绝,淡淡道,“我不过是供你驱使的利刃,纵然无我,你也会想出别的办法。”   任逸绝的神色微凝,还不待他说什么,千雪浪又道:“上马来。”   既是如此,任逸绝也不好说些什么,便上马坐在千雪浪身后,灵马虽不在意三人的重量,但毕竟体型如此,加上一个晕厥的殷无尘,空间就稍显得拥挤几分。   “玉人会骑马吗?”   任逸绝正要去拿缰绳,却见千雪浪侧过脸来瞧了他一眼:“有什么不会的。”   “玉人虽是全才,但此次还是叫任某一展骑术吧。”任逸绝闷闷一笑,还是伸手将缰绳握住,把千雪浪困在自己双臂之中,“没冒犯玉人吧?”   千雪浪本就生得高挑,被任逸绝这般一搂,只能被迫偎在他怀中,淡淡道:“我若说冒犯,你会松手吗?”   二人贴得极近,说是耳鬓厮磨也不为过,任逸绝脸上微微一红,安抚道:“请玉人忍耐一二。”   七名弟子则由修为较高的照顾修为较低的,皆是双人同骑,唯独崔景纯一人得一匹马。   崔景纯便驱马过来,与二人并行,邀请任逸绝道:“三人一骑,确实稍显拥挤了。前辈不妨到我马背上来?”   千雪浪口吻冷淡:“过去。”   任逸绝只好换乘一匹马,看着千雪浪无限哀怨,见他无动于衷,又叹道:“那玉人可要看好殷无尘,绝不可叫他逃了。”   千雪浪的面容掩藏在帷帽之下,瞧不出神情,只听他淡淡应了一声,算是答应。   众人回程,因各有损伤,精神皆不太好,马儿便行得缓慢,还有几名年幼的弟子已伏在他人身上哭泣,一时间呜呜咽咽,尽是悲声。   崔景纯眼睛一红,几乎也要哭出声来,勉强忍住伤悲,清了清嗓子后道:“方才前辈说,脱险后便告诉我姓名,不知现在能说了么?”   “我姓任。”任逸绝道,“名唤逸绝,奔逸绝尘的逸绝。”   “原来是任……”崔景纯正要说话,身子忽然僵住,不禁睁大双眼,轻轻地念了一遍:“任逸绝,奔逸绝尘的逸绝。”   脑海之中,仿佛又回到六岁时的光景。   那一年他随着父亲南下,途中也不知是为着什么事情闹了脾气,便一路跑了出来。   转眼间天就黑了,崔景纯饿得心如火烧,不见有人来寻,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生气,只觉繁华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却皆与他毫无关系,不由得更感孤独伤心。   崔景纯年纪虽小,但怕丢丑,就悄悄避开人群,拐进小巷,找了一间大门紧闭的宅子,坐在人家的台阶上流眼泪。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到他身前来,递过一碗米饭,那米饭上盖着鸡腿青菜,还浇了些肉汁,搁着一柄羹勺。   “娃娃,你为什么伤心?”那人道。   崔景纯抱紧双臂,不停吞咽口水,警惕十足,哽咽道:“关你什么事!”   那人哑然失笑:“倒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你纵要伤心,也当吃饱饭才有力气,饿着肚子怕要昏头。”   他将饭碗轻轻放在地上:“这是我自酒楼买来的,你害怕的话,可以找个安全所在吃。”   崔景纯听他语声体贴,不禁捧起饭碗,嗅着碗中饭香,辘辘饥肠实在难以忍受,若非自幼家教严厉,几乎要埋头进去,他艰难挪开目光,又小声问道:“多谢你了,那……你叫做什么?我……我叫崔景纯,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这些许小事,谈什么报答。”那人道。   崔景纯甚是倔强:“你若不告诉我名字,这碗饭端走好了,我不吃。”   “呵,你既有这般志气,好罢,我便告诉你。”   崔景纯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姓任。”那人道,“名唤逸绝,奔逸绝尘的逸绝。”   “啊!”崔景纯眼睛一亮,“我学到过,昨天爹爹刚教过我。”   之后的事,崔景纯已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人飘飘然离去,没入人群当中,如梦似幻,若非手中饭碗,仿佛从未有过这一场奇遇。   待崔景纯将饭吃完,准备离开这个地方时,父亲总算到来,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的下落,故意不露面,是想叫自己长些教训,少发大少爷的脾气。   他被父亲抱在怀中,重返繁华街道,望着远方人流,不断搜寻,总盼望着还能再见那人一面。   多年已过,脑中记忆逐渐淡去,那人相貌也已模糊,唯这几字,仍记得分毫不差。 第26章 易地而处   崔景纯全身一震,几乎要摔下马去,还是任逸绝一把拉住缰绳,稳住二人身形。   “怎么?”任逸绝关心道,“是伤到何处了吗?”   崔景纯几乎胡言乱语:“不……不是……”   另一旁的崔慎思也催马赶来,与千雪浪一左一右夹着崔景纯并行,满面担忧:“景纯,这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崔慎思话才说完,瞧见任逸绝驭马前行,其风姿潇洒优雅,实难言说,若非他搂在怀中的是与自己一道长大的崔景纯,堪称一对璧人。   也许是因为太过熟悉,崔慎思心中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古怪,不知该如何表达。   崔景纯却没想这么多,心中激动之情难以压抑,禁不住道:“十五年前,郦城城西的一条巷子中,任前辈可还记得遇见过一个六岁的幼童?”   “十五年前……”   任逸绝自听见名字时已认出他来,但仍故作踌躇,含笑回应。   “确实是有个心气甚高的小娃娃。他似是与家人离散了,又甚是戒备,我便买了碗饭请他吃,他却索要我的名字,若我不给,就不肯吃饭。”   崔景纯脸上一红,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羞赧:“任前辈,当年郦城的一饭之恩,我……我心中永远铭记。”   “原来任前辈就是……”崔慎思讶异道,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还真是有缘。”   崔慎思身后的那名年轻弟子许是因为年纪还小,性情也活泼些,他本是萎靡不振地靠在崔慎思身上,闻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如此说来,任前辈已救了少城主两次!所谓救命之恩,涌泉相报,看来少城主此番是要涌江相报了。”   “什么涌江相报。”崔慎思举起剑来,轻轻用剑柄敲了下那年轻弟子的脑袋,“我看你是真要想想怎么对二位前辈涌泉相报。”   任逸绝微微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更何况任某此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当真有什么功劳,也是玉人之功。”   这话便将众人目光引到千雪浪身上。   千雪浪头戴帷帽,身后是昏迷不醒的殷无尘,他虽是不声不响,但众人见着他时,总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恐慌。   这恐慌既是对实力的认可,也有天性上的恐惧之情,正如幼兔偶遇雄狮,纵然雄狮帮忙咬死了饿狼,也并不妨碍这恐惧的转移。   “他们的感激,我并不稀罕。”千雪浪淡淡道,“任逸绝,你也感激我么?”   听闻此言,众弟子不禁面红耳赤,却也知是实情,以千雪浪如此实力,看不起他们这些小辈也属常情,又悄悄竖起耳朵,听二人交谈。   “哎,任某怎能不感激。”任逸绝无奈,“玉人又有什么问题要问?”   千雪浪道:“方才你我同行,为何不许我立刻出手?”   此言一出,众弟子无不愕然,皆生出满腹的疑虑,可少城主刚认下这幼时的恩人,众人又才受了救命之恩,因此千万个疑问就在嘴边,却无一人出声。   任逸绝看他们的神色,哪能不知这群少年人在想些什么,心中不由一叹:玉人啊玉人,你心若冰雪,却不知道红尘繁杂,这话真是害我好一番解释了。   “我们二人来时,见虎妖作乱,并不知他是血魔。”任逸绝道,“只知他有可能伺机而动,是也不是?”   千雪浪道:“我又没问这个。”   他语调冰冷,却无人敢质疑话中真假,弟子听了这番话,心中稍觉松快了些。   “之后我见虎妖涨皮而破,才想到是血魔的陷阱。”任逸绝又道,“以血魔之残忍凶性,玉人与我同出,他心知必死无疑,那么玉人认为,他会怎么做?”   千雪浪沉默。   众弟子却如听师长授课一般,得此考问,皆纷纷冥思苦想。   崔慎思垂头思索片刻道:“困兽犹斗,更何况血魔,他必定……他必定……”   他忽然恍然大悟,惊呼一声:“为奋战到底,血魔必定多杀几人,他那邪法诡异,正好补充。”   至于补充什么,如何补充,已不必多说。   “不错。”任逸绝轻声一叹:“那几名弟子已死,可你们犹生。殷无尘与我交过几次手,此人胆大心细,又甚是骁勇,若是迫他太紧,他必存鱼死网破之心,纵然杀不了我,也定会将你们统统杀死。”   千雪浪道:“所以,你以自己为引,又以言语拖延,就是为了让他吸收血肉,愈合伤势,保留一定的实力。如此一来,血魔必将你先视为目标,纵然我再出现,他也必定心存侥幸,觉得能够逃生。”   “玉人果然聪慧。”任逸绝道,“那几名弟子已死,虽然可惜,但死后还能挽救生者的性命,也不算白费。”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可你怎能肯定,血魔会按照你的心意所想?”   “非是血魔按照任某的心意所想,而是任某按照血魔的心意所想。”   崔慎思喃喃:“按照血魔心意所想?”   任逸绝笑道:“任某无端出现救人,血魔必定生疑,要么猜崔城主就在附近,要么猜任某是假借崔家名头诈他。”   千雪浪轻哼一声:“那你为何不动?是隐藏实力?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我只要不动,血魔心中始终挂念我有后手,我要是过度关怀众人,他便可借此要挟。”任逸绝柔声道,“既不动比动来得更安全,任某为何要妄动陷诸位于危险呢?”   话到此处,已不必再详说什么,此时马儿已走出深山,往大道上行去,路上渐有人流,看他们这般落魄模样,都甚感讶异。   众弟子恍若未觉,一路上听任逸绝将情况侃侃道来,才知他在一瞬之间考虑到多少变化,多少可能。   崔景纯本还陷在认出幼时恩人的喜悦之中,可这一路下来,脸色不禁变化,他扪心自问,若与任逸绝易地而处,能否有这般缜密的考量,细细推敲复盘,最终不免绝望。   他做不到,一时之间,他想不到那样多,无法如此冷静,无法如此稳定。   许多年来,崔景纯都想着能找到幼年那位恩人,想要告诉他,那日晚上,他的存在带给自己多大的安慰,那碗饭是自己这一生吃过最香甜,最可口的饭。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应当成长得更好,与恩人再相见时,能抹去幼时那个哭泣孩童的可怜模样。   可现在,崔景纯才意识到,他还是差得太远太远,二人之间的距离竟仍如此巨大。   他心中忽生出一丝苦楚来。   千雪浪淡淡道:“难怪殷无尘对你如此忌惮。” 第27章 山静月明   众人进了城,被守卫看见这副狼狈模样,他们还未有什么事,倒差点先把守卫吓晕。   崔景纯这时有了少城主的派头,吩咐起人来甚是威严,先让一名守卫前去通报,又叫众人维持秩序,莫因他们乱序。   有崔景纯在此,一路当然是畅通无阻,人马直入城主府中。   众人才下马,就有专门伺候灵兽的仆从前来牵马,用不着多费什么心,由于殷无尘还在昏迷,任逸绝只好将他抱下来。   崔景纯神色已十分疲惫,仍强撑精神看了一眼殷无尘,又转头对其他弟子道:“今日大家都累了,先去休息吧,我自会向爷爷禀告今日之事。”   众弟子便各自拱手,行了一礼,也都下去了。   唯有崔慎思临走之前,不禁回头看了崔景纯一眼,神色甚是忧虑,不知在想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至于二位前辈……”崔景纯想了想,缓声道,“二位前辈既无他事,不妨在府中小住几日,要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对下人说就是了。东浔城美景不少,待景纯处理了手头杂事,再来邀二位前辈去观赏一二。”   任逸绝微微笑道:“你自忙去吧。”   崔景纯点点头,又唤来两名婢女,叮嘱了一番,差她们带二人去客房。   两名小婢只低眉顺眼,对昏迷的殷无尘不闻不问,在前方引路,声音不高不低:“请二位随我们来。”   一路前行,途中只见亭台楼阁缀以山石树木,既幽且雅,虽在红尘繁华之中,但生别样出世之感。   四人走过一片小竹林,两名小婢便要分开,任逸绝不由得一停,笑道:“且慢……啊,说来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其中一名绿衣小婢道:“道君折煞了,奴婢叫做绿云,她唤作红霏,二位道君只管称呼名字就是。”   那红衣小婢虽没说话,但也福了福身。   任逸绝笑道:“好吧,绿云姑娘,我与玉人不知住得近不近?”   “少主人吩咐过了,二位前辈感情甚好,不便分开。因此请这位玉人道君住在明月烟楼,请任道君住在静山云居,中有无尘水榭相连,若二位想见面,只消过走过一道九曲廊便可。”   什么玉人前辈。   任逸绝不由得笑出声来,却见千雪浪仍是神色淡然,看不出任何变化,脸上笑容也渐隐去。   “既是如此,何必分开?”任逸绝道,“请两位姑娘一道带路,这明月烟楼与静山云居,任某倒想一观。”   这两名小婢自然答应,又并在一起向前引路,这儿路较静山云居近些,就先往任逸绝的住处走去,   不多时,就到静山云居,其中松篁交翠,积石如堆,放眼远望,只见青山重影,烟岚云岫,群山环抱此居,行走期间宛如真处深山隐者之居所。   任逸绝微微笑道:“果然好所在。”   他将殷无尘放在房中,仔细端详一二,与千雪浪玩笑道:“只用绳索法阵,倒也不甚放心,不如玉人再打上一记,叫殷无尘一时半会儿间醒不过来?”   千雪浪只道:“何必这样麻烦。”   他捏指成诀,压在殷无尘眉心,只见一阵灵光闪耀,殷无尘面露痛苦之色,不多时又转为祥和,似陷入沉沉酣睡之中。   “我已封住他的泥丸。”千雪浪收回手来,“非我解封,他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任逸绝瞧着他恬静的面容,心中不自觉地感到一阵阵寒意,玩笑在口中徘徊片刻,还是咽下,缓声道:“既如此,那咱们便去观赏玉人的居所吧。”   千雪浪见他神色不愉,淡淡道:“你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任逸绝轻轻一叹:“没什么,我也没有不高兴。”   “撒谎。”千雪浪扫他一眼,却没追究,“也罢,走吧。”   两名婢女静看千雪浪施法,并未做声,听他们要走,这才转过身来引路,走出一扇月洞门,没走几步就是一条九曲长廊,远处有方亭台,四面开敞,却有两处布了通透飘逸的鲛纱,随风而荡,于日光下似水波漫漫,想来就是“无尘水榭”了。   水榭之中自然无人,也果然一尘不染,四人未多停留,继续往明月烟楼而去。   明月烟楼居于水上,待到雾起云蒸,烟字便从中而来了,小楼布置甚是雅致,分作两层,卧室在上头,下面用以待客赏景,半窗花影,半窗水月。   任逸绝心中暗想:“好端端的所在,倒要浪费了。”   果不其然,千雪浪找了个位子落座,便开始闭目养神,什么也不问了。   绿云手脚勤快,见他二人并无旁事,就开始烧水煮茶。红霏在旁问道:“二位道君喜欢什么香?”   水上多蚊虫,因此明月烟楼常燃香料,既为驱虫,也为驱散久无人住的尘气。   “淡些就好。”任逸绝的情绪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那点郁气早已烟消云散,有意学舌,“玉人道君可不爱浓香。”   红霏应了一声,细细调和香料,掩上炉盖,幽香渺渺而出,果然闻之不觉浓艳,反倒肺腑一清。   “请用茶。”绿云用滚水泡了两杯茶,奉在两人手边。   任逸绝捧茶笑道:“我与玉人都不习惯身边有人伺候,两位姑娘自去忙吧,莫在眼前忙碌了。这路倒也不难认,我自己能回去的。”   二女互望一眼,喏声称是,缓步退出明月烟楼。   “玉人觉得此处如何?”任逸绝轻嗅茶香。   千雪浪道:“千万山水,就在天地之间,如此人工巧造,圈山引水,于凡人也许是天工,可对修道人而言,不过是穷奢极欲,一片匠心。”   “真是刻薄的评价。”任逸绝摇了摇头,“崔家好歹是高门大户,若也与玉人一般住在雪洞之中,那许多弟子岂不是要将好端端的一座山挖穿。”   千雪浪平静道:“你究竟是问我觉得此处如何?还是在问众生觉得此处如何?”   任逸绝不禁哑然。   “若你不想要我的答案。”千雪浪道,“就不要再问。”   他语声一向没什么起伏,也并无严厉之色,可任逸绝宛如身上挨了一鞭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任逸绝知千雪浪并不是生气,正因如此,才深深感到胆寒。   这无情之人,眼中只容得下自己。   偶尔自他身上展露出的可爱之处,不过是一时的错觉。 第28章 同归于尽   再不自在的地方,任逸绝都有办法自在下来。   二人话不投机,好在千雪浪本就不是什么多言之人,如此一来,就连尴尬也已省去,明月烟楼之中只有任逸绝饮茶的微弱动静。   一盏茶喝罢,任逸绝才道:“本不该再打扰玉人休息,不过我还有些事要问殷无尘,得劳玉人随我再走一遭了。”   千雪浪站起身来,手边那盏茶已冷,青碧碧的茶水在碗中失散热气,澄澈见底,半点涟漪也未生。   他就冷茶饮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回味犹甘,却并不眷恋,重新搁回桌上。   要是留恋这些,百余年前,千雪浪就不会与仙道结缘,更不会认识和天钧。   两人才走到无尘水榭,忽然听见一声轰隆巨响,远处烟尘弥漫,惊起树梢间数只飞鸟,扑棱棱展翅飞过,又在瞬间爆体而亡,血沫洒于青空之中,化为流窜的阴郁魔气。   魔气极浓,黑沉如墨,顷刻之间就四散而开,遮天蔽日,天色瞬间暗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任逸绝抬头看天,脸色猛地一变,话语之中已带迟疑,“是……是殷无尘?”   这饮血之术确实是殷无尘没错,可殷无尘何曾有这般大的能力?   唯有千雪浪凝视远方异象,眯了眯眼:“是他,也不是他。”   来不及解释更具体的内容,千雪浪毫不犹豫地撇下任逸绝,身影闪动,已至静山云居外的月洞门处。   任逸绝的屋舍已经坍塌,本该陷入沉眠的殷无尘正悬浮于空,全身上下被魔气环绕,如锁链缚体。   魔气有些围绕周身而行,有些已潜入肌肤之下,只是被衣物所掩,一时间看不分明,只见他双手并着颈脸,肌肤之下皆有黑气游走,沉沉涌动,仿佛傀儡牵丝。   那张文秀雅致的面容此时扭曲痛苦至极,眼口皆开,不断挣扎着,似是要呼喊,又似求救,又似是难以承受体内力量,迫不及待想要释放一二。   是这股气息!是当年问天剑上的气息!   千雪浪脸色不禁严肃起来,当年自战场上取回的问天剑,因残留魔血而锈,几成废铁。   纵然千雪浪将问天带回灵池濯洗,仍耗费了二十余年,方才让问天脱于魔气侵蚀,得以安存师父居所。   尽管此刻所感受的魔气,较问天剑上残余的魔血略淡,可的确是当年那股魔气。   是那名……与师父同归于尽的魔者!   借由殷无尘之身,魔气四窜,小型的鸟雀最先遭殃,再来便是……   待千雪浪靠近时,只见路边长灯旁,绿云已被魔气灌入口鼻,地上竹篮洒落,泼溅一地灯油,无数棉芯。   雪肤化为鸡皮,红颜顷刻白骨,瞬息之间,正在更换灯烛的绿云化成一具干尸,魔气自她七窍之中逸出,壮大许多。   千雪浪拔刀便斩,刀气甚威,前路上飞舞的魔气难承其势,连抵抗之力都没有,顷刻间消弭无踪,连同路上花草,一并叶碎蕊消。   流窜觅食的魔气过于杂乱,城主府中开始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千雪浪眯起双眼。   他隐约能感到,殷无尘正在变成某种更恐怖的,更难以想象的存在。   这魔气只是凭借他的本能在壮大自我。   他在魔化。   这时任逸绝已赶至,又喊道:“玉人?这是怎么回事?”   “快离开!寻个安全地方躲起来。”千雪浪寒声道,“殷无尘要成魔了!”   任逸绝一时惊住,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千雪浪追入院中,不禁思索。   魔气凶残,如今之计只有先寻巡逻弟子,一来提醒他们防守,二来问询崔景纯的下落,毕竟崔景纯是少城主,所言较自己有分量许多。   任逸绝心下一定,当即转换方向往外而去。   千雪浪感知任逸绝往相反的方向离开,心神稍稍一松,紧握红鹭,目中寒意更盛。   无论此魔如何逃生,又要复生多少次,今日,千雪浪要送他回到六十年前就该踏上的那条黄泉路上!   红鹭刀身上血气渐浓,这把刀本就暗藏未闻锋斩魔之愿,因此开锋之时,所沐便是魔血,对半魔有意想不到的压制作用。   当日凌百曜未能反应过来就死于刀下,除去修为上的差异,未尝没有红鹭的功劳。   空中的殷无尘双眼忽动,他那眼眸上已随着魔化的侵染而覆上一层灰翳,观之空洞,全身骨头格格作响,似得新生。   殷无尘长发流淌,翳眼一眨不眨地盯紧红芒渐盛的红鹭刀,他嗓音干涩:“刀……危!危险!”   声到最后,已成狂怒嘶吼,察觉到眼前威胁,环身魔气骤然没入体内,不再束缚殷无尘手足,他重重砸入废墟之中,激起偌大烟尘弥漫。   烟尘未散,殷无尘已疾驰而来,千雪浪面不改色,挥刀相迎,刀气先破衣襟,正要斩向躯壳,却顿失气力,刀锋仿佛撞入一团绵软,难以施力。   原来是殷无尘以手相护,魔气自掌心而出,如软索缠绕红鹭的纤瘦刀身,将此刀绵绵束缚双手之中。   千雪浪毫不留恋,松手脱开,只见魔气无尽,已将红鹭尽数吞没,他凝眸沉思,想到殷无尘吸食血肉的本性,忽将左腕横在唇边,狠狠咬下一口,鲜血顿时如注。   红鹭由千雪浪喂血多年,虽未有灵识,但也生出感应,感知主人血液,登时大发神威,于魔气之中反抗愈发激烈起来。   殷无尘的翳眼顿转千雪浪手腕,体内对血肉的贪食本能一起,就连周身魔气也深受其影响,皆尽数摇颤起来,他双臂挥动如舞,口中生津,不住流涎:“血——血!”   血腥气不但引动红鹭,同样引动魔气暴乱冲向千雪浪,他全然无惧,举手喝道:“来!”   此声刚落,红鹭顿时破开魔障,红芒直冲云霄,自空中骤然转过数圈,重归千雪浪之手,他回身挥出刀芒。   破困之势何其威猛,殷无尘心神被血液所牵,对魔气掌控自弱,因此红鹭才一脱困,魔气受挫,顿时失去控制,又遭刀芒相击,霎时间轰然炸开。   殷无尘被魔气一冲,整个人撞上半边残壁,胸腹中翻滚不止,猛然吐出一口黑血来,正溅在千雪浪洁白衣摆上。   千雪浪挽刀起势,不顾左腕伤势,双手握住红鹭刀柄,往下一送——   “且慢!”   红鹭当胸而入,穿骨透背,殷无尘神智于濒死之际短暂回归,双目圆睁,似是狂喜,又似是惊惧,黯淡了下去。 第29章 斩魔神锋   殷无尘一死,魔气顿消,苍天再复明净,若非满地残垣断壁还在眼前,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红鹭杀人饮血,心满意足,又无强敌环伺,杀气褪去,刀意渐慵。   千雪浪于是收刀转身,只见不远处站着一名面容肃穆的华服老者,方才那声“且慢”想来就是从他口中而出。   二人虽未见过面,但如此修为,城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千雪浪淡然点头,算是见礼:“崔玄蝉。”   “如此修为,却是这样陌生的新面孔,还持有这般威力的斩魔利器。”崔玄蝉已近三百余岁,又有子孙,平日习惯以老人模样出现,方显自然,他抚摸长须,浮现怀念之色,“哎……自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之后,大铸师就封炉归隐,不知他近来可还好吗?”   大铸师,既是未闻锋的身份,也是众人对他的尊称。   未闻锋于铸造一途的造诣极高,修道一途上能够出名的铸师本就不多,在前面冠以大字,乃是敬他为此道第一人。   “他从未跟我提起过你。”千雪浪道。   如此高傲的姿态,当真熟悉。   崔玄蝉并不与他小辈计较,只叹:“大铸师眼高于顶,除去和仙君,又有几人能令他为之牵挂?只是那场除魔大战太过惨烈,活下来的寥寥无几,我心中想念,因有此问。”   千雪浪心情不佳,闻言稍稍提起些许精神:“他还好。”   崔玄蝉端详千雪浪片刻,缓缓道:“想来,阁下便是和仙君的高徒?”   “是。”千雪浪微感讶异,“认出红鹭倒也罢了,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见他吃惊,崔玄蝉得意一笑:“我虽样貌生得老,但眼还没花,如此斩魔神锋,在大战时未有威名,定是战后所铸,铸师之中,唯有封炉的大铸师有如此本领。阁下如此修为,我却不曾耳闻,可见淡看名利,又能得大铸师为你破例,必是和仙君门下。”   千雪浪沉默片刻,他是无情之人,并非是无知之人,崔玄蝉如此身份,将姿态这般放低,无非是感慨怀念当年故人。   他无意再多卷入这场不属于自己的久远回忆,问道:“你方才为什么说且慢?”   如此不近人情,倒比和仙君更盛,当年和仙君还知敷衍我两句闲话哩。   崔玄蝉心头微酸,自当年除魔大战之后,故友凋零,知己不存,这许多年来守在东浔城中不免寂寞,难得遇到故人之后,不由得起了一点老小孩的性子。   他慢慢走到殷无尘的尸身前,故意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东西?”   千雪浪冷冷道:“抓他时还是人,杀他时已经不是了。”   “这话说得倒是干脆,倒不能说不对,只是还不够详细。”这是正经大事,崔玄蝉虽有逗人之心,但神色仍凝重起来,“准确来说,他是魔奴,还是未成的魔奴。”   千雪浪皱眉道:“魔奴?”   就在这时,忽听外头一阵乱哄哄的响动,由远到近,夹杂呼喝声,兵器交错之声,还有灵兽嘶吼咆哮之声。   崔玄蝉一下泄了气,忽翻个白眼,顿失庄重风度:“吵也吵死,真来了有本事的人,这般呼喝有什么用处。我怎么生出个蠢货来,难道是上苍嫉妒我英明神武?”   很快这幽寂的静山云居就被崔家人马挤满,众弟子纷纷对崔玄蝉行礼:“城主!”   崔玄蝉皮笑肉不笑:“好啊,都是我崔家才俊。”   又见众弟子似潮水般往两边分开,当中走出一名鹰鼻鹞眼的中年男子,他模样与崔玄蝉有几分相似,只是眉宇间阴郁更浓:“爹,发生什么事了?”   崔玄蝉凉凉道:“没什么事了,现在只等你亲老爹死,免得叫这群弟子白来一趟,不能给我哭丧送行。你正好现在去捡个盆来,再将衣裳那半边白色扯下来,凑个打幡摔盆,做足全套,一全孝心。”   那中年男子又气又急又惊:“爹!你这是什么话!”   “你也知道不是人话!”崔玄蝉勃然大怒,“混账东西!我叫你戒严,你带着弟子来我这儿做什么!我要你这点孝心?要不是这吸血的魔奴已死,我看今天不是你给我摔盆,就是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亏得你还有点分寸,知道没带我那乖孙来!”   崔景纯正好自后头赶来,喊道:“爷爷!”   众人噤若寒蝉:“……”   崔玄蝉神色一凝,注视冷汗直流的中年男子,深呼吸了两口,转回头去看千雪浪,缓缓放出声音,两眼无神,如魂魄不知飘向何方:“难怪和仙君修无情道,真是有先见之明。早知道我也该去修无情道的,现在就不会里里外外有这一群小冤孽缠着我了。”   千雪浪觑他一眼:“你如此性情,修不成的。如今这样,就很好了。”   噢。崔玄蝉美滋滋地想:到底是个年轻人,嘴倒是比和仙君甜。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如此说话。”   石破天惊的一声,来自那名被训斥的中年男子,显然老子心中虽美,但儿子并不这么想。   崔景纯忙道:“爹,这便是我跟你说的那位前辈!”   任逸绝自他背后走出,站到千雪浪身边,低声询问:“玉人,你如何?”   千雪浪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中年男子一怔,神色略见错愕,态度倒是稍放缓了些:“原来是……不过阁下纵对我儿有救命之恩,也当放尊重些,你可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崔玄蝉打断了,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站在一起的二人,又问千雪浪道:“你叫玉人啊?”   千雪浪沉默片刻:“……千雪浪。”   “嗯?”崔玄蝉用手指搓了搓胡子,看起来颇有几分天桥下骗钱的老神棍神韵,“那他怎么叫你玉人?难道他是你道侣?咦,怪了,你们无情道也能有道侣的吗?岂不是破功了?”   本是随口的称呼,不料被前辈高人认真询问,任逸绝尴尬之中略显羞窘。   中年男子方才还在说千雪浪不知礼数,没想到一下子轮到自己亲爹问东问西,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只能憋出一句“爹!”以示警告。   崔玄蝉嫌他聒噪,推开他的脸:“叫唤什么,人在这儿,魂没丢,真这么闲就去喂喂马,多大的人了还整天爹前爹后的打转。崔崇庸,你长得有点年头了,别在这里装嫩,你老爹已经过了看你怎样都可爱的年纪,现在只想吐。”   崔崇庸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唯有千雪浪面不改色:“他不是我的道侣。” 第30章 并无交情   崔崇庸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   “爹,您老人家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些。”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当场就炸了锅,崔玄蝉眉毛一轩,眼带怒意,冷笑了一声:“小题大做?哼哼,小题大做!你敢说这是小题大做!我看你这小子真是被你老子宠坏了!”   “噢,不对,真是把我气昏头,你老子就是我。”崔玄蝉伸手拍拍自己的额头,胸膛不住起伏,闭眼缓和一会儿方才睁眼,扫过众人,火气渐生,大喝道,“我虽不认识那魔奴,但他必定是名魔修,以血食为手段,是不是?”   他样貌虽老,但目光仍如雄狮一般凶猛惊人,扫过众人,凛然生威,众弟子无不失色惊慌,纷纷低下头去。   崔景纯顶着压力答道:“是……是的,爷爷,方才就是想禀报你老人家这件事……”   崔玄蝉看了爱孙一眼,又转向崔崇庸,强忍火气:“你这蠢货!自己是个大豆包,还带上一群小豆包,倘若不是小玉人动手够快,让这魔奴把你们这群来送菜的豆包生吞活剥,到时候修为暴增,化身成魔,边吃边补,只怕我将他击杀时,整座东浔城里也仅剩我跟小玉人两个活口了!”   崔崇庸哑口无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来问你!我让你戒严,你不听,乃是犯上!你若真有本事,能自己做主,那我也不怪你,可你做代城主做了几十年有余,却仍无半分对敌经验,少思错察,于情况毫无掌控!”崔玄蝉喝道,“别说帮忙,你连不要添乱都做不到,你还认为我是小题大做!”   崔玄蝉见到殷无尘的尸体时,还未有什么感觉,等无知无畏的儿子爱孙一同到来,才忽涌起后怕,一腔怒火越涨越猛。   崔崇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面如死灰,不敢多说什么。   崔景纯壮着胆子道:“爷爷,爹也是关心你。”   “关心?”崔玄蝉朗声长笑,听不出是喜是怒,厉声道,“你们活跳跳的有此心,我很欣慰,若你们死板板地躺在这里,那我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崔玄蝉这般连声怒骂下来,莫说崔崇庸本人,就连其余被波及的弟子也吓得哑口无言,不敢出声。   除了崔家人之外,还有一个人面如土色。   那就是任逸绝。   殷无尘已死,按理来讲危机已解除,可任逸绝却觉真正的危难这才开始。   而且这危难远比殷无尘更难处理。   因为这个麻烦叫做崔玄蝉,准确一些,是清阳崔氏现任家主兼东浔城城主兼落星君的崔玄蝉。   尽管会叫崔玄蝉为落星君的人,时至今日,已无几个还活着了。可他人的死亡,又不意味着崔玄蝉实力的下降。   好巧不巧,任逸绝曾听人提起过“落星”二字的由来。   崔玄蝉在少年时期偶得过一块天石,炼化之后,竟得十颗灵气浓郁的珠髓,他便以珠髓练功,进展飞速,珠髓溃散后竟未化为灰烬,反倒散作无数星砂,成为与崔玄蝉心意相通的法器。   这星砂变化万千,随他心意而动,可幻化世间万物,当是时曾有人形容崔玄蝉出手,其景如九天碧落,万星皆陨。   “落星君”之称便如此传扬开来。   至于任逸绝为什么会想起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来,当然是因为已死的殷无尘。   人,是他们带来的人。   魔,是在城主府出现的魔。   死,是崔家众人遭此残忍的毒手。   任逸绝忍不住悄悄问了千雪浪一句:“玉人与崔玄蝉的修为相比如何?”   千雪浪一向很诚实:“他更强。”   任逸绝礼貌道谢,习惯承担起两人之中思虑更多的责任,面色十分沉重,发现做不做千雪浪的道侣在生死攸关的大事前暂时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对于任逸绝这样的人而言,一旦遭遇到无法以智力弥补实力的强者,滋生的不安感往往较常人更重。   任逸绝现在只希望崔玄蝉能变回方才和蔼可亲的家常模样,哪怕是问他跟千雪浪打算何时摆酒也不要紧。   无论如何,都比知道殷无尘是由他们二人带到城主府后,这位热情好心的老人家认为他们是不怀好意,决定变回落星君,让二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九天碧落,万星皆陨”的风采这一情况要来得容易解决。   唯一的好消息是,千雪浪始终与他站在一起,这让任逸绝颇感心安。   千雪浪忽然开口:“你还要忙多久?”   他虽没指名道姓,但众人皆知他是在对谁说话,不由得纷纷转过头来,面露惊骇之色,就连崔景纯都怔住了。   任逸绝已从安心变为绝望。   “虽然我做这个挂名城主不管俗务很多年,但毕竟府里出了这种大事。”崔玄蝉余怒虽然未消,但也不至于对千雪浪发作,“等会儿族老们大概就要来找麻烦了,再说还有各种麻烦要收拾,怎么着也还要一会儿吧。”   千雪浪道:“那这具尸体我带走了,你忙完来明月烟楼寻我。”   崔景纯本想说些什么,可过于惊讶,一时竟然忘言,只见千雪浪躬身搂起殷无尘的尸身,携住任逸绝的手,就这般撇下不知所措的众人离去了。   不知所措的人之中,仍然有任逸绝。   方才与千雪浪分别后,任逸绝就在城主府里寻找崔景纯,一路虽有不少修为低微的仆从遭遇毒手,但好在巡逻弟子还算训练有素,临危不乱,数人及时结成灵阵抵御魔气,没再扩大伤亡。   不过这些巡逻弟子抵抗已是吃力,自无法再随意行动,只好将汇报情况的重任连同崔景纯的下落一同告知任逸绝。   等任逸绝找到崔氏父子时,崔玄蝉才刚现身,随口吩咐一句后就没了踪影,他只好先跟崔崇庸与崔景纯二人说明情况,这才有了先前众人匆匆忙忙赶往静山云居,见着崔玄蝉大发雷霆这一幕。   他仍记得入城前,千雪浪说过与崔玄蝉并无交情。   怎么才这么一时半会儿不见,千雪浪就与崔玄蝉成了如此聊得来的新朋友。 第31章 生性谨慎   两人回到明月烟楼,任逸绝顾不得自己接下来没地方可住,更顾不得可能会被崔玄蝉秋后算账,心中已有千万个疑问要出口。   最终任逸绝选择最重要的一点,指着尸体道:“玉人为何将他带回来?”   “你听说过魔奴吗?”   任逸绝谨慎地思索道:“方才从崔城主口中刚刚得知,那是什么?”   千雪浪道:“我也不知道。”   任逸绝:“……”   任逸绝深吸一口气,避免自己就这样晕过去,将眼下能得到的所有线索理了一遍,试探性问道:“魔奴……是不是与殷无尘身上的变化有关?”   千雪浪“嗯”了一声:“崔玄蝉是这样说的。我只在殷无尘身上感到一股非常熟悉的魔气。”   任逸绝沉吟片刻:“熟悉的魔气,难道玉人曾在历练时与幕后之人动过手?”   “不,我是在问天身上感受到过这股魔气。”千雪浪道,“而这股魔气的主人在六十年前,就应该死在师父手里了。”   六十年前死而复生的魔者,莫名魔化的殷无尘,魔奴……   “嗯……莫非那魔者在当年除魔大战之中,死里逃生?”人死成鬼,怨念生邪,这是常理,可任逸绝不信世上有死而复生之事,因此想到了最有可能的一点,“于六十年后,又再卷土重来,甚至控制了殷无尘?”   “也许。”千雪浪仍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崔玄蝉来,问他就是了。”   任逸绝听这傲然自若的口吻,觉得甚是好笑,又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欣羡来,故意道:“殷无尘在城主府里作乱,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要是崔城主迁怒咱们,玉人要怎样办是好呢?”   千雪浪一怔,他倒是没想过这回事,却也不甚在意:“他真这样不讲理,我带你杀出去就是了。”   其实最初对于崔玄蝉实力的忧虑一过,任逸绝已想好各种退路。   排在第一的自然是利用崔景纯,不管怎样说,他们都救过崔景纯的性命,想来救命之恩总能约束着崔玄蝉不要怒极杀人,那么最多就是被扫地出门。   其二,就是千雪浪。崔玄蝉纵然强过千雪浪,可绝不会轻易与他动手,一来有失身份,二来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   若崔玄蝉只是崔玄蝉,那也罢了,偏偏他还有一整个崔家要管,作为东浔城的象征,他绝不能受伤。   只是这主意虽与千雪浪的念头相似,但毕竟只是他的盘算,远不及千雪浪亲口说出来得这般贴心。   任逸绝心中又生出种种柔情来,口吻不自觉软下去,想着要待这人好一些:“玉人……玉人带我杀出去吗?我怕是要拖累玉人,若真那样,你自己逃走就是了。”   千雪浪淡淡道:“那咱们俩就死在一块儿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任逸绝知他并无别意,仍全身一震。   外头的崔玄蝉听得甚是腻味,心道:满嘴死啊活的,怎么显得我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还说不是道侣,真成道侣,还不知道这怎么肉麻恶心呢。   于是崔玄蝉进门来,咳嗽了两声。   任逸绝飞快地把神态收回去,自然地端起茶壶,做起绿云之前做过的事:“崔城主来了,我去煮水泡茶。”   他做这种琐事一向很自然,不怎么怕露丑丢怯,好像只是与朋友玩乐时甘愿多担些麻烦的寻常好人。   如果是对着崔景纯如此,倒也罢了,可他对着崔玄蝉与千雪浪仍是如此,可见心性之坚。   崔玄蝉看不出任逸绝的来历,倒也并不是很在意,到他这个地位与修为的人往往不需要再注意很多事,很多人了。   他坐了下来,等着上茶。   崔玄蝉的模样已经够像主人了——其实话倒也不能这么说,他本就是这座东浔城的主人,千雪浪的模样居然比他还要更像此地的主人。   当年的和天钧也是如此,他一进门来,当时主事的是谁来着……嗯……好像是白简书生解博识,那呆头书生都成了学生,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   倒像是和天钧发起的这场除魔之会。   不过也是,谁叫在场众人之中,和天钧的拳头最大。他能来,不知道多少人心里松了口气。   恍惚之间,崔玄蝉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除魔之会的前一日,每张椅子上都坐着人,纵然过去了六十年光阴,他竟仍然记得每一张脸,还有和天钧的目光。   在白简书生做出安排的时候,对于恐怖的敌人,众人心中仍存有不安之感。   可当和天钧到来之后,望着他平静的面容,所有人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定了下来。   “魔奴是什么?”千雪浪将崔玄蝉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崔玄蝉的魂魄从六十年前归来,他回过神,老不正经地笑了笑:“哎呀,不等那位小兄弟过来一起吗?我瞧他不像你的侍儿随从。”   “他不是。”   千雪浪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要等任逸绝,他心中往往只想着自己,还没习惯再装入一个人。   想到方才任逸绝的确对此很好奇,千雪浪补充道:“是要等他。”   崔玄蝉认识的无情道人相当稀少,有成者更是屈指可数,凭借对和天钧的了解,他忍不住再次询问:“你们当真不是道侣?”   千雪浪注视着他,不再多言。   崔玄蝉只好认输:“好吧,不是就不是,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只是生性谨慎,爱多确认一下。你不高兴就不问了。”   “谁不高兴?”任逸绝正好端着茶壶回来,听到此话,将目光一转,微微笑道,“玉人又不高兴么?”   千雪浪态度冷淡:“闲话休提,说正事。”   “好好好,说正事。要说魔奴,就得先往上追忆一下除魔大战,这事说起来倒是长远,要追至百余年前。”崔玄蝉捧起茶碗欲饮,却怕烫嘴,就停下了,“你们对此知道多少?”   任逸绝添完茶,疑道:“怎么是百余年前?除魔大战不是六十年前发生的吗?”   千雪浪侧脸看过去,神色疑惑。   崔玄蝉失笑:“看来你们俩是一无所知了。六十年前是除魔大战结束,这麻烦却是由来已久,难道这魔是当日出,当日就除的吗?要真是这样简单,那也没必要集结这般多的人手了。”   “这魔祸竟肆虐了数十年之久?”任逸绝蹙眉,他倒并不是没想到这一遭,只是讶异祸乱时日之长。   “数十年?据我们推算,只怕是更早之前就已发生了,不过是那时未闹得太大,因此谁也不知晓罢了。”   崔玄蝉摇头道:“等我们知道时,这魔祸已成了气候,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才有了当年的除魔大战。” 第32章 至亲至爱   赶鸭子上架?   任逸绝心想:不知是什么敌人,竟能叫崔玄蝉说出这种话来。   千雪浪道:“继续。”   也不知他这个脾气,这位小朋友是怎么忍受的。崔玄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任逸绝,看得任逸绝浑身发毛,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崔玄蝉当然看得出任逸绝的不自在,收回眼神道:“都说除魔大战除魔大战的,只怕你们连除什么魔都不知道吧。”   千雪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崔玄蝉嘿嘿一笑:“天魔、半魔、魔修、做恶事的魔人,世间之魔不计其数,你道当日是除哪个?”   莫说千雪浪语塞,就连任逸绝也愣住了。   崔玄蝉道:“除魔大战虽甚是出名,但真正出名在人身上,百余名当世公认的强者齐出,自是什么妖魔也不在话下了。”   “至于具体是什么情况,时人也只当是正邪不两立,约个时间出来打上一架,这事儿年年都有几次,不过是那一次打得大一些,魔修里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以至于声势更浩大,正道之间纷纷联手,无非就是如此了,是吧。”   任逸绝不觉尴尬,只微微笑道:“外头传闻,确实是这样说的。”   “那你呢?”崔玄蝉转向千雪浪,“你又知道多少?”   和天钧虽有参与除魔大战,但千雪浪对此全无兴趣,所知不比任逸绝更多,甚至更少。   千雪浪道:“真是如此,师父不会出手。不过到底是为什么,我并不知道。”   崔玄蝉沉默片刻,忽然轻轻叹了一声:“不错,要真是红尘俗世,争权夺利的小事,正邪之间此消彼长,千百年来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和仙君这般人物怎会在意。”   他说到此处,两人纵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却已明白除魔大战之事远没有如今流传得这般简单了。   “六十年前,我们所对抗的并非是半魔,也不是魔修,更不是什么无德恶人。”崔玄蝉沉下声来,“而是真真正正的上古天魔。”   任逸绝知晓其中厉害,不禁听得呆了,千雪浪也面露惊诧。   崔玄蝉道:“你们知道流烟渚这地方吧,这地方就是一名天魔陨落后的结果,六十年前除魔大战之中,我们所对抗的便是这样的存在。”   千雪浪想了想:“神魔还未死绝吗?”   “死绝了。”崔玄蝉凄凉一笑,“只是不知怎么又活过来了一个,他怎样活过来,如何活过来,到现在还没人知道,好在当时他活过来时用得并不是原先那具身躯,才能被我们杀掉。”   任逸绝面色一变:“不是原先那副身躯?难道是夺舍?”   崔玄蝉摇了摇头:“确实有些像夺舍,我们也如此考虑过,可最终都觉得不是。当时被占据的那具躯壳虽是半魔后代,但血脉甚淡,又不曾有仙根,只不过是个凡人,可当天魔上身时,却有了天魔的修为造化,甚至能控制半魔,为魔奴种下魔印。”   “夺舍不过是换个魂魄,再怎样本事,到底是要受困身躯的能为。”任逸绝道,“如此说来,的确不是夺舍了。”   千雪浪倒是更关心魔奴这个最本质的话题:“种下魔印?魔印又是什么?”   “魔印就是天魔种在常人身上的烙印,能令没有魔族血脉的人族魔化。”崔玄蝉神色凝重,“初种入魔印时,人因为无法适应,会比往常更虚弱,随后身体适应了魔印,开始魔化,修为就会增加至先前数倍,甚至能如半魔一般对浊气习以为常。”   千雪浪与任逸绝对视一眼,明白过来殷无尘何以会如此孱弱。   他不是被人所伤,而是被种下了魔印。   而凌百曜本就是半魔,当然不需要再种魔印。   “无论之前如何心性,一旦被种下魔印,会终身听命于印主。”崔玄蝉道,“因此,我们将这类人称之为魔奴。”   千雪浪问道:“要怎样分辨?”   “没有办法分辨,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崔玄蝉长叹一口气,“魔奴外表并无任何异常,记忆与心性甚至也与往日没有区别,在还未展露魔化之前,根本无法知晓谁是魔奴。而且魔奴死后,魔印就会随之消散,完全探查不出半点异常。”   崔玄蝉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他凝望着窗外渐升的明月,想起当年种种,恍然若梦。   “除魔大战还未开始前,我们在这件事上没少吃苦头。那时谁也不知魔奴的存在,还以为各门各派心思不纯,借机生事争斗,后来才知道……已太晚了。”   原来除魔大战之中,还有这般内情。   难怪传下来的记录大多语焉不详,含糊带过,甚至到最后变成正道与魔修之战,也不知道其中多少人的亲朋好友被种下过魔印,又引发过怎样的波澜。   若此祸长达数十年之久,要真翻查起来,恐怕难免有清算之嫌。   任逸绝琢磨片刻,又问:“要是如此,那天魔将寻常人都种上魔印,岂非很快就能拥有一支魔军?”   “哪有这么简单。”崔玄蝉失笑,“你以为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好事吗?天魔之力何其浑厚霸道,你真当人人都有资格成为魔奴吗?”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既然如此隐秘,你们又是怎样发觉的?”   崔玄蝉低声道:“魔奴多是自愿被种下魔印,可其中有一名修士却……”   他忽然停顿,流露出沉痛之色,颤声道:“他……他一时鬼迷心窍才接受魔印,过去数年后,他心境大变,身却渐渐化魔,于是幡然醒悟,抵抗着魔印告诉众人此事,随即自刎谢罪,以鲜血来偿还自己的罪孽。”   千雪浪冷冷道:“如此说来,魔印也并不能全然能控制人的身心。”   “天底下又有什么东西,能真正控制人的身心呢。”崔玄蝉摇了摇头,“说来……今日那名魔奴的样子并非自然魔化。我看他的模样倒与那名打破了魔印限制的修士一样,你们之前做过什么吗?”   做过什么……   任逸绝迟疑片刻:“我将殷无尘放在静山云居时,担忧他醒来逃跑,玉人便封住了他的泥丸。”   “封住了他的泥丸?”崔玄蝉明白过来,“难怪,泥丸乃是一身之宗,百神交汇之命窟,津液所生之源泉,更是藏魂纳精的重地。你封了他的神识,跟要他的命有什么差别,难怪魔印会自破限制。”   千雪浪忽道:“如此说来,这岂非也是一个验证魔奴的办法?”   崔玄蝉一愣。   任逸绝柔声回答:“若非至亲至爱,谁肯如此放心让对方封住自己的泥丸;可既是至亲至爱,谁又忍心验证?” 第33章 三蜢一绳   至亲至爱,又为什么不能忍心?   千雪浪忽感厌烦起来,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师父来,若是师父在此,一定不会这么觉得。   难道不去验证,事情便不会发生了吗?   纵然师父之死叫千雪浪实在伤心,可即便再来一次,师父仍会去做要做的事,谁都无法阻挡,千雪浪也不会阻拦。   千雪浪皱了皱眉头,淡淡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了,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这就是有逐客之意了。   崔玄蝉一怔,随即爽朗笑道:“没有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对了,我待会叫弟子来将这尸体收走,虽然魔印已经消失,但起码能查一查他的身份。”   千雪浪之所以带殷无尘的尸体回来,本是担心尸身上会有什么未知的后招,既然魔印在死后会消失无踪,而崔玄蝉又要接手,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随你。”   千雪浪对这件事不怎么在意,很快就上楼去休息了。   他虽没说几句话,但听了这许多事,心中已是通透清晰,看得出来崔玄蝉所知也不怎么多,既然该说的已都说了,其他的只有自己去查了。   这天魔是否真的复生?师父又为什么没能杀死他?   千雪浪自然会一样去找寻答案。   更何况……   更何况还有任逸绝,他本就怀疑凌百曜与殷无尘身后有人指使,如今看来,便是这天魔了。   既然千雪浪答应保护他,当然不会轻易毁诺。   二人默默看着千雪浪离去,一时之间谁也没出声,好半晌任逸绝才道:“我送崔城主出去吧。”   崔玄蝉看他一眼:“看来小玉人虽然不感兴趣,但你却对这件事感兴趣得很,是么?”   “前辈特意前来提起前尘旧事,不正是希望任某有兴趣吗?”   两人对视一眼,皆大笑起来,崔玄蝉摇头道:“你小子比小玉人上道多了,他简直比和仙君还要无情,你小子能把他骗出世,想来有一些本事的。”   “本事不多,只是够用。”   崔玄蝉奇异地看着他:“够用?你小子倒是狂傲,这普天之下的事有大有小,你竟夸口自己的本事够用。难怪敢挑天魔这担子,我看你不但是本事够用,你也够胆啊!”   任逸绝微微一笑:“若不够胆,如何敢问神魔?”   “好啊,年轻人有豪情,这是好事。”崔玄蝉欣慰之余,又深感怅然。   两人走出小楼去,此时明月已升,小路两旁各色春花互相掩映,水光月影微明,甚是潋滟。   “先前情急,没来得及感谢你与小玉人救下景纯的事。”崔玄蝉道,“我听景纯说,那尸体与你有仇,是么?”   任逸绝回答谨慎:“倒也说不上有仇,只是动过几次手罢了。”   崔玄蝉笑了笑:“原本要没这出意外,我定会说你为了这点小仇,决定沾染上天魔这大麻烦,实在没有必要。可现如今你救了景纯,小玉人封了魔奴的泥丸,魔奴又死在东浔城之中,咱们三人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就不说那许多唧唧歪歪的废话了。”   “理当如此。”   崔玄蝉一怔,随即拍腿大笑起来:“臭小子!之前看你闷声不吭的,我还以为是个老实人,看来也没比小玉人乖到哪里去,是了,你都敢调戏他,我早该想到的。”   别的倒也罢了,说到此事,任逸绝不由一窘。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崔玄蝉良久无言,任逸绝也不催促。   等快至无尘水榭时,崔玄蝉才沉沉叹息:“当年那场除魔大战……许多人都已死了。我仍记得初会时每个人的面容。也记得大战后血流成河,遍地焦土。苍生再度获救,可是……可是死去的人,永远无法再回来了。”   崔玄蝉忽问道:“小子,你觉得,那时人当觉得欢欣,还是悲痛?”   “痛失亲朋战友,难免悲痛,这是人之常情。”任逸绝察言观色,柔声安慰,“苍生得救,也当欢欣。”   崔玄蝉道:“好滑头的小子,你说得没错,只是人啊……总是贪心。当年那场大战过后的数十年里,我日日辗转反侧,总在想这件事,怎么竟是我活下来了。既然要付出代价,为何不能是我?”   先前崔玄蝉之言,任逸绝还未有什么感觉,可这句话却叫他深深感到悲恸之情。   崔玄蝉道:“当年那些人,有人是为苍生而出,有人是为牵挂而出,还有我这般的混账,无爱无恨,无亲无故的,想做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这样仓促得意地挤进去了。”   任逸绝道:“崔城主过谦了。”   “哈,过谦!”崔玄蝉仰头大笑,长发犹如雄狮长鬃飞舞,“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当死的不死,不当死的偏偏死了!这混账东西要是早来四十年,我就随你一道上路,可现在……现在不成了。”   他笑声渐从恨意转为凄凉。   任逸绝见他如此交浅言深,心知这苦楚在崔玄蝉心中压抑太深,此时一开口,便似江河奔流直下,再难挡住了。   “你白日也见着了,我那不成器的两个儿孙空活了几十年,我那孙子只有二十来岁倒罢了,我那儿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蠢材。”   崔玄蝉负手叹气:“其实也怪我。除魔大战之后,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渐渐就不想死了,又过几年,生下我那蠢材,更觉人世美好,不免对他娇惯。”   “本以为宠着些他们倒也没什么,纵然有什么注意不到的,我也还能担待着些,一来二去,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我实在不能弃他们而去。”   任逸绝微笑道:“我与崇庸兄才是初见,不敢多说什么。可对景纯还算了解,他年纪虽轻,但行事沉稳,品行性情具是极佳,以此观之,崇庸兄绝非庸材。”   崔玄蝉听他夸奖,神色略见缓和。   天底下的长辈大抵都是如此,自己嘴上虽是抱怨,但心中总爱听儿孙的好话。   “更何况,方才崇庸兄纵有千万不是,但一番孝心总是无错。”任逸绝道,“佛家有云,因爱而生忧怖,崇庸兄是关心者乱,崔城主言重了。”   崔玄蝉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你年纪轻轻,倒是会哄人。”   任逸绝没有回答。   “不过我与你说这些,倒不是为了你来安慰我。”崔玄蝉道,“我问你,听到现在,你可有害怕?这是会死人的,纵然自己不死,也免不了要伤心,你要是害怕,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任逸绝缓缓道:“既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岂有自己先跳的道理。”   “你这小子倒是潇洒。”崔玄蝉露出欣赏之色,“我虽不能随你同行,但也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你且在城中耐心住几日吧,到时候我忙完了,自会来找你的。”   任逸绝道:“嗯……眼下任某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要紧事需崔城主帮忙。”   “什么?”   “刚刚坍塌的静山云居,正好是任某的住处。”   “…………” 第34章 漫游天地   歇至第二日,千雪浪下楼时,地上已清理得干干净净。   既不见尸体,也不见任逸绝。   千雪浪四处观瞧一番,不见人踪,就出门去寻找。   城主府修得极大,弯弯绕绕,曲曲折折,还有不少供以观赏景色的庭园,几乎要人迷路,要是初来乍到,别说寻找前路了,走上几圈,甚至连来时方向都分辨不清了。   千雪浪只挑有路的地方走,要是路尽只能折返,就干脆从墙头上越过去,换条新路来走。   即便如此,千雪浪在路上偶见到巡逻弟子与侍从婢女,也不问询,只管自己前行。   他是城主的贵客,众弟子见他一人行动,只当是到处赏玩,更不敢上前搅扰雅兴,一路下来竟颇为清静自在。   当然,也没找到任逸绝。   寻人不成,又迷失路途,换作旁人已早早心浮气躁起来了,千雪浪神清性静,半点也不在意,他在山上常常如此,漫游天地之间,无拘无束。   不过红尘俗世,到底不比深山空寂,只要行走其中,繁华热闹自会迎面而来。   千雪浪又走过一条观池水廊,听见朗朗读书声隔着漏窗传来,不禁扶墙望去,却见竹石清泉交错,烟霞闲云共影,青碧碧一色,只见春意,不见人影。   于是千雪浪越过高墙,落入园中,循着读书声又走了几步,才发现是这是一座学堂。   门窗皆大开着,里头坐着十来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听内容正在开蒙,初学声韵格律。   先生嗓音清澈,吟咏诗文犹如歌唱,他说一句,孩子们便跟着念,抑扬顿挫,摇头晃脑。   人生天地之间,性情各不相同。既有人一本正经,板着青涩小脸认真诵读,当然也有人左顾右盼,试图在这无聊的教学之中找点乐子。   千雪浪才走到窗边,就与一个小娃娃对上了目光。   那孩子看着他目瞪口呆,不禁张嘴“哇”了一声,先生正拿着书卷从旁经过,听见这朗诵声之中不合时宜的一声“哇”字,便用书轻敲这孩子的脑袋。   “哇什么?”先生道,“才是春时,就迫不及待想进池塘学青蛙了?”   孩子们忍不住欢笑起来。   “才不是。”那孩子噘嘴,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指向窗户,“先生你看窗边!”   启蒙枯燥乏味,日日诵读,孩子们早已经不耐,难得有些乐子,都迫不及待来凑,跟随同学所指看过眼去。   “哇!”   一时间学堂之中,惊起哇声一片。   孩童们虽未到倾慕少艾的年华,但人天性好色,生来就知美丑,见着枯燥无趣的课间时分,外头竟走来一位从未见过的大美人,皆不由惊叹出声,一时间看呆了。   “都叫唤什么?”先生颇为无奈,见喝不住众童,只好转过身来。   倒是熟人,这先生正是崔慎思。   今日千雪浪未戴帷帽,霜发素衣而行,站在婆娑绿柳之下也无半分融入春意的柔和,宛如一捧新雪,飘飘荡荡,自云霄落于树下,望之皎然。   若非崔慎思还有一丝先生的包袱,几乎也要效仿学生们做一只塘中师蛙。   崔慎思咳嗽两声,唤回孩子们的注意力,叫他们暂且自学,自己则走出门去与千雪浪说话。   他刚出门,一群孩子就离开自己的桌子,纷纷搬凳踮脚,嘻嘻哈哈地挤在门窗边看热闹。   崔慎思赶了两下,不见效果,只能无奈问道:“前辈如何到此?”   千雪浪记得之前自己未露真容,不禁疑道:“你认得出我?”   “本来是认不出的。”崔慎思轻摇书卷,缓声道,“可昨日静山云居之中,前辈未戴帷帽,便认出来了。”   千雪浪颔首,又去回答之前的问题:“我迷路了。”   众孩童之中,不知谁噗嗤笑了一声,这个头一开,其他孩子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时间学堂之中只听欢笑之声。   崔慎思心中一紧,生怕惹恼千雪浪,脸色一肃,将书卷在手心里拍出一声惊响,连声大喝:“静!静!静!”   他生性随和,有时候也乐得与这群童蒙玩笑,孩子们甚是喜欢他,见先生是真动了肝火,纷纷互相扯动衣服,安静下来。   崔慎思缓声道:“原来前辈是迷了路,听闻此地有声,特来寻人帮忙的——”   “不是。”千雪浪打断道。   崔慎思一怔,还未说话,忽有一名顽童叫道:“无礼!夫子还没说完话!你怎么能打断他呢!无礼!无礼!”   这童儿年纪不大,脸上甚是严肃,寻常孩童顽皮,他却显出一番老气的顽固。   千雪浪转头看他,神色淡淡:“你夫子叫你自学,你们围在门窗边,不听师言,也是无礼。可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形貌虽冷淡,言语也未见温情,但话中却无什么傲慢轻蔑之态,反倒是认认真真地与这群孩子说话。   顽童显然还没学到这一句,咿咿呀呀,结结巴巴:“己……不欲……施……施……”转头去求助同学:“什么意思?”   “笨蛋。”先前那名与千雪浪对视的孩子踮脚凑过来,“意思就是你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让别人去做!既然你可以不听话,那为什么他就要听话。”   顽童支支吾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那孩子接力再战千雪浪,狡黠道:“我们还是孩子,可以稍微不那么听话一点点,可你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千雪浪淡淡道:“孩子大人有什么差别,你小时不听话,难道大了就会听话吗?你若不读书,不练剑,难道等到大了,突然就会了吗?那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读书,不如回家睡觉。”   这下众孩童都傻了眼,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崔慎思既惊且喜,忍俊不禁,见着千雪浪辩倒群童,又转过头来对他说道:“我并不急着寻人,只是听到此地念书声才来的。”   “嗯……那么,前辈是否要在此处听课?”崔慎思看了看天时,“还有半个时辰就下课,到那时我再带前辈去寻任前辈,如何?”   千雪浪点点头:“也好。”   崔慎思便将自己的座椅搬出,让千雪浪坐在众孩童之后听课,自己则踱步教学。   满园春景之中,诵声朗朗,暖风徐徐。 第35章 生出痴气   半个时辰对孩子来讲甚是漫长,对千雪浪而言,不过旋踵即逝。   崔慎思将书合拢,咳嗽两声道:“今日就教到这里,下课。”   说是下课,学童们却不能放肆,恭恭敬敬起身送别先生。   等崔慎思请千雪浪与自己同行,两人走出院落之后,才终于听见孩子们重获活力,发出叽叽喳喳的欢笑声。   崔慎思引路在前,他本甚是惧怕这冷心冷性的前辈,可今日见千雪浪与幼童们辩论,又觉出几分不为他人所知的可爱来,心中欢畅,难以言表,脚下都不由得轻飘飘了几分。   行走之间,千雪浪忽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教学?”   “前辈是问我为何又在灵骑队中,又在此做启蒙先生,是吗?”崔慎思放缓脚步,转过头来注视着千雪浪。   千雪浪道:“嗯。”   “这是城中的一条老规矩了。”崔慎思有些不好意思,“城主说我们弟子年纪轻轻,心高气傲,学点本事就觉得自己甚是了不起,其实遇到点难事就想不开。既然每人都这么了不起,不如去教教那群更了不起的小祖宗,一来磨炼我们的心性,二来也省却一笔请夫子的钱。”   千雪浪淡淡道:“并非人人都适合教学。”   崔慎思突然发笑,千雪浪问:“笑什么?”   “不……不是……”崔慎思道,“只是我突然想起一位同修的抱怨,他说本来还没什么可想不开,去教了几日课之后,倒是真有些想不开了。”   千雪浪问:“他教什么?”   “剑术。”   千雪浪微微一笑:“我倒有些想看看是如何叫人想不开。”   走在前面的崔慎思忽然身形一滞,千雪浪问道:“怎么?”   “没什么,只是……他不能再授课了。”崔慎思声音轻颤,勉强维持住平静,“两日前,他被殷无尘所杀,前辈是无缘得见了。”   千雪浪问道:“那剑术课怎么办?”   沉默片刻后,崔慎思答:“还没定下……不过,会换其他弟子来教。”   之后千雪浪就没再问任何事,他本就不是多言之人,对崔慎思的好奇也仅仅到此为止,二人一路无言。   崔慎思很快就带着千雪浪到了任逸绝的新住处,里面却没有人。   “任前辈不在,不知道前辈有什么事,慎思能否帮忙?”   千雪浪漠然道:“我只是想问他何时启程,既然不在,那就算了,你带我回明月烟楼吧。”   崔慎思不禁脱口:“前辈这么快就要走吗?”   千雪浪并不作答,那双幽静冰冷的眼凝视着他,仿佛出了学堂之后,那半点暖风春意都尽数散去。   崔慎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深深低下头去:“是弟子失言。”   千雪浪没有再说话。   这次引路,不但无声,就连气氛也甚是沉重,崔慎思带着千雪浪抵达明月烟楼之时,已是脸色苍白,额间隐见冷汗。   任逸绝正从明月烟楼中出来,见着他们二人,笑道:“我还以为玉人去哪里了,正要去寻,没想到这就回来了。嗯……竟跟慎思小友一道,倒是少见,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吗?”   他一说话,气氛便消融许多,崔慎思舒出一口长气:“前辈误入学堂,今日正值我为孩子们启蒙,因此同行。”   “玉人居然迷路了?”任逸绝摇摇头,“还好遇到慎思小友,不然玉人不知要走到哪里去,看来以后还是等任某来领玉人出行吧。”   千雪浪道:“此话言下之意……你暂时不走?”   “暂时还不能走。”任逸绝道,“城主说等忙过这几日,还要找我,不知有什么大事,你我也只能先等待了。”   千雪浪点点头,就踏进小楼之中,没再多说什么。   崔慎思见任逸绝说话甚是风流有趣,不论千雪浪作何反应都全无变化,心中不由得大生钦佩之情,又想到方才千雪浪神色,仍感到掌心发冷。   “玉人做事一向自在,随心所欲惯了。”任逸绝柔声抱怨了两句,“不知道吓着孩子们没有,对不住慎思小友了。”   崔慎思摇摇头道:“没有,前辈没有吓着孩子们,相处得很融洽。”   不过千前辈与他似乎并不太融洽……   好在崔慎思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他想到方才学堂里双方辩论斗嘴的事,仍不禁微微笑起来,便将这件小小的趣事与任逸绝分享。   “是吗?”任逸绝笑容渐淡,“那就好。”   不知怎么,崔慎思隐约觉得眼前的任前辈并不像看起来这样愉快。   打发走了崔慎思,任逸绝重新回到小楼之中,步上二楼。   二楼房门没关,千雪浪正在擦拭红鹭,他就挑了个窗边位置坐下。   任逸绝支着脸看了好一会儿,才道:“玉人今日怎么有闲心与小娃娃们一起玩?”   他腔调绵软,有点儿哄着人玩的意思在,问得却又深入,似千雪浪告知他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强硬的问询叫柔软的语气一包裹,便显出几分天真无害的好奇,不沾半分恶意。   千雪浪道:“你平日看花看草,也要找出理由吗?”   “晴日赏花,嗅其清香,观其色美,慕其美德,如莲出淤泥不染,似牡丹国色风流。”任逸绝倒真一本正经地说起来,“雨天赏花,静听打叶之声,暗香轻送,花落叶零,观一半春休,品烟雨织愁。”   “爱到深处,生出几分痴气,便成花痴,天性之中不能自己,几成疯魔,也不在少数啊。”   听他越说越离谱,千雪浪仍是神色淡漠,不为所动。   任逸绝追问道:“玉人是为何呢?”   “依你所言。”千雪浪道,“去看去想,免得还如在山间一般。”   任逸绝没想到会被自己的话挤兑,一时哑然,好在他颇为难缠,又生出合情合理的不满来:“那……那也可以来找任某一道,这红尘路杂,玉人若走丢了,任某怎生是好呢?”   “我本就是去找你的。”千雪浪道。   任逸绝一愣,忽然欢笑起来:“那是任某的不是,本当是我来找玉人才是,累玉人迷失路途了。怪我,怪我。”   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在此刻涌入任逸绝的脑海之中。   昨日崔玄蝉所说的话,要是玉人听见,不知是觉得婆妈还是多情。   和天钧已死,凤隐鸣也非他眷恋,毫无牵挂的玉人可会动容?可感唏嘘?可品得出其中万般滋味?   如今任逸绝有求于千雪浪,不能放任这玉人对其他人其他事生出过多的好奇来,可是他又真想成为这玉人的牵挂吗?   拌拌嘴,逗逗乐,已很潇洒,可这玉人要忘却的可不是这般的潇洒,是更庞大更恐怖的东西。   是缠绕崔玄蝉数十年的梦魇,是助崔玄蝉走出浑噩的琼浆,是这片天地间的无垠情海。   任逸绝生出一点怅然,又感无味,顿失继续玩笑的兴趣。 第36章 我怜你啊   不知当不当说任逸绝乌鸦嘴,正当他决定离开时,天空忽然轰隆一声,浇来倾盆急雨。   这下岂止是雨打芭蕉,险些雨打任逸绝。   他仓促收回脚来,站在门口望雨,只听雨声嘈杂似珠滚,花叶淅沥如弦拨,湖水相击恰鸣配,奏出一段天地之籁。   任逸绝很欣赏,如果他在自己的房中,能抱琴来合或者击盆而歌,那么还可以更欣赏。   可惜不能。   因此任逸绝对此天籁的欣赏不得不大打折扣,变成烦心与不快。   千雪浪听见大雨,在楼上唤了两声,都被雨声掩盖,只好走下楼来,果然看见任逸绝在门口烦恼,于是走上前道:“你怎么还不走?”   任逸绝悚然:“玉人没看见这活像老天被捅了个窟窿的大雨,也没听见这如山间瀑布奔流的雨声吗?”   “哪有这么夸张。”千雪浪皱眉,“你是修道人,又不怕淋湿。”   任逸绝有点委屈:“不怕是不怕,到底不舒服,玉人也忒不把任某当人看了。急雨易晴,说不准很快就停了,容留任某片刻又何妨?”   “是我不留你吗?”千雪浪反问。   他虽未将话说满,但言下之意已然明显:难道不是你急着要走?   任逸绝顿时语塞。   这通透人心的玉人,自山上到了山下,也未曾被红尘干扰片刻耳目,仍是这般犀利,这般直接。   要等雨停,却没什么事好说,任逸绝不由得生出些许烦躁来,目光正打转时,瞥见墙壁上悬挂琴囊,一时间来了兴致:“我弹琴给玉人听好吗?”   “随你。”千雪浪话是这么说,却仍找了张椅子落座。   任逸绝取下琴囊,将囊中琴置于膝头,就着雨声抚上一曲,弦声铮铮,初时有金戈之声,后便化作山水之音,却无山之苍莽,更无水之磅礴,反倒透出无穷无尽的寂寥。   千雪浪不知道他心中藏着什么事,这年轻人多谋善虑,有这般厉害的智计城府,又知情识趣,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你在担心天魔吗?”   “铮”一声,琴弦突断,割破任逸绝的指尖,猩红滴染,他摩挲着逐渐愈合的指尖,若有所思:“玉人怎会这样想?”   千雪浪淡淡道:“琴声之中有愤懑寂寥之情,你心中不平,自琴音里透出来了。”   “原来玉人还是任某的知音啊。”任逸绝揶揄道,神色淡淡的,并不露轻快。   千雪浪起身走了过来,将手落在琴上:“油嘴滑舌,避而不谈。既不想他人知道,往后还是不要再抚琴了,现在的你还无法藏起你的心。”   任逸绝的唇微微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千雪浪。   窗外雨仍未停,嘈杂得令人心中郁郁不快,过了许久,任逸绝才道:“那么……除去愤懑寂寥,玉人还从琴中听出了什么呢?”   千雪浪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杀气。”   “原来如此……”任逸绝低头笑了笑,定定地看向千雪浪,“所以玉人才会猜测,我是在担忧天魔之事?”   千雪浪反问:“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任逸绝轻轻拂去千雪浪的手,重新将双手置于断弦之琴上,被割破的伤口已然愈合,仍感到一丝麻痒热辣的疼痛。   “人心可装下太多太多的事,过去,现在,未来,我又为何非要执着于天魔?他配吗?”   世间万物,于各人心中有其不同的分量,天魔纵然是苍生之劫,可任逸绝要是不愿意把他放在眼中,谁也没办法干涉。   千雪浪不再作声。   任逸绝忽问:“玉人既识琴音,那……会弹吗?”   “会。”   任逸绝莞尔一笑:“倒是有些难以想象。”   “无礼。”   原先任逸绝就不怎么怕千雪浪的呵斥,认识了这些时日,就更不放在心上了,他缓缓道:“我将这秘密告诉玉人,日后若得好琴,玉人回赠我一曲,让我也听一听玉人心中之音,如何?”   千雪浪道:“你真该去做个商人。不过,我答应你。”   得了应允,任逸绝方才展露笑颜,不紧不慢地说起来:“我自幼心中便生有一团戾气,脾气甚是急躁倔强,要是遇到什么不顺心不畅快的事,就觉无名火起,恨不得大开杀戒。到了如今这般年岁,仍无好转,玉人所听杀气,正是从我天性之中来。”   只要与任逸绝相处过一段时间,谁也不会把这话当真。   可千雪浪听得出来,任逸绝并没有撒谎。   “竟是如此。”千雪浪道。   任逸绝失笑,慢悠悠地拨动剩下的琴弦:“我就知道,纵然别的人不会信,玉人也一定会相信……”   正因这一点超脱,才叫玉人如此可憎。   “家师曾对我言,我天性多情,七情所感远胜常人,若能运用恰当,何尝不是一种天赋。”任逸绝调侃一句,“说来我这性子倒正好与玉人相反,想来任某要是去修无情道,这会儿已呕血至死了。”   千雪浪道:“我对你要如何找死,并无太大兴趣。”   任逸绝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总之我这性子嘛,可说好,也可说不好。虽有多思多虑的好处,但也有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坏处。”任逸绝大笑过后,又继续说了下去,“其情如沸,若不加遏制,只怕要先将任某烧个精光,因此恩师责令我静心养性,以琴陶冶。可惜……如今看来,似乎看来不太成功。”   千雪浪淡淡道:“你已做得很好。”   “琴乃心音。”任逸绝摇头轻叹,“任某只是掩饰得好,压抑住这段天性,却并非真正做到平心静气,否则玉人又怎能听出?”   “那就是你的修行了。”千雪浪甚是冷淡。   任逸绝轻轻一笑:“不错,正是任某的修行。”   千雪浪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快活?为什么气闷?是为这雨吗?”   “任某的气性倒没这样大。”任逸绝微微一笑,“只是想到了玉人的事,觉得心闷气堵。这雨嘛,倒也不能说全无过错,它来得不巧,正赶上任某心烦。”   “我的事?”千雪浪皱眉,“你为什么要为我的事心闷?”   任逸绝只是不紧不慢地将琴收起:“因为任某需要仰仗玉人,最好的方式便是让玉人对任某生情,这样无论如何,玉人皆不会弃任某而去了,难免要多为玉人思量考虑。”   他这话说得极是无耻,又透出几分赤诚。   “这话,你在山上也说过,我也给过你答案。”千雪浪道,“你还念念不忘这贪心吗?”   任逸绝摇头:“这是无法强求之事,任某早已明白了。”   千雪浪思量许久,想不通他心中在想什么,便问:“你已明白,嗯……这样说,你只是不能想开?”   这世上许多道理,虽然知道,但却不能做到,也是常事。   “不是这样。”任逸绝却又否决了,“这般小事,我怎会念念不忘,要动肝火,早在山上就动了。”   千雪浪实在想不出:“我猜不到。”   “原来玉人也有猜不中的事。”任逸绝忍不住挤兑。   千雪浪淡淡道:“你真要逞这口舌之利吗?”   任逸绝见他脸上覆着一层寒霜,知是已生出几分不耐,见好就收,笑吟吟道:“生情虽是无法强求之事,可思虑担心却由自己主宰,我……只是为玉人怅然罢了。”   “怅然什么?”   “学堂一事,玉人不肯明言,佯装只是寻常起兴,又用我的话来堵住我的口。”任逸绝道,“只因此事不愿被任何人瞧出,也不想与任何人倾诉,是吗?”   千雪浪脸色一凝。   “八岁的玉人是什么模样?”任逸绝问,“和仙君又费了多少心思教导玉人呢?你在学堂之中看着那群孩子,自然而然想到了和仙君与自己,心中喜欢,因此驻足是吗?”   千雪浪忽道:“够了。”   任逸绝置若罔闻:“你对殷无尘漠不关心,昨日却问了崔城主许多问题,因为他身上的魔气来自和仙君的仇敌,令你心中生恨了。”   千雪浪闭上了眼睛。   “我本是很担心的,突然又不那么担心了。”任逸绝凝视着千雪浪,“因为玉人比我更想找出天魔,更想杀死他,因此你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被天魔追寻的我。”   良久,千雪浪才道:“是,你说得不错。此事对我虽是煎熬,但对你却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你不必再费尽心思地期盼我对你生情了,你是想告诉我这一点吗?”   “哎。”任逸绝一叹,“玉人啊玉人,你真是心如铁石。”   既我不必求你,那自然不是为了讨好你才说这些话。   你难道从不曾想过,这般汹涌的爱恨,你将它重重拿起,等到头来,又要轻轻舍去。   舍去时,你又该如何呢?   你要这颗铁石心肠生出血肉,又要打磨得这血肉重化铁石,可知这是何等的酷刑?你竟真的跳下来了,去看待世间炎凉,去感受人情冷暖。   大雨正如来时一般急收,在二人语声之中,悄然停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除了湿漉漉的地面与滴水的屋檐,竟然不见半点雨意。   任逸绝站起身来,跨出大门,也只撇下轻飘飘的一句,回荡在这未散的雾中。   “我怜你啊。”   怜我?   千雪浪回到二楼,出乎意料,他这次并没做自己的事,而是静静坐在先前任逸绝看景的位置上,往窗外看去。   多情之人竟有这般澎湃吗?惦记自己一个还不够,还有余力再惦记别人的喜怒哀乐。   那师父呢?师父也是怜恤苍生而死。   还有崔慎思所说的那个人,既然教得想不开,为什么只是抱怨,崔慎思又为什么这样高兴地说这件事?   千雪浪生来聪慧,一点就通,这些问题不需问人,只需静静想上一番,便自己能得出答案来。   “因为他们并不是真的讨厌,就像我也并不讨厌那些孩子一样。”千雪浪缓缓道,“崔慎思担心那些孩子冲撞了我,不是担心我不高兴,而是担心那些孩子会被我所杀。”   千雪浪望了望自己的一双手:“就像爹娘一样,埋怨我不爱说话,故意戏耍我要再生个乖巧听话的妹妹弟弟,可我要走时,他们却心碎断肠,痛不欲生。”   其实八岁以前的事,早已模糊,可与生身父母相处的记忆倒还留存些许。   “人说舍时,并非真要舍。”   千雪浪心头忽又大恸,却不知为何这般痛不欲生,只觉得四肢百骸皆疼得似火烧锤敲,不知当说什么,唇边已溢出血来。   他知自己眼下应当平心静气,不应妄动心绪,往常在山上修行,遇到难关,他总是如此做。   可眼下脑海之中如拨云见雾一般,说得越多,心思越明,千雪浪便不再克制。   “难道……难道我生来就有这样的本事吗?难道我不是也像学堂里那些孩子一般,小小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吗?”   千雪浪越说越是锥心,口中鲜血不住涌出:“难道不是爹娘师父爱我……”   爱我二字脱口时,冥冥之中,千雪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感觉不到了,不觉流下泪来。   “难道不是爹娘爱我,将我抚育到八岁,我却强迫他们割舍了骨肉之情。”千雪浪喃喃,“难道不是师父爱我,教导我多年,他为我驻足人间,怜恤我,只是我用不着他照顾了,他就去怜恤苍生……他就……”   千雪浪全身剧痛无比,只觉得身体每一寸都似遭受着不同的酷刑,几乎说不出话来,牙齿格格作响,打起架来。   “我却……我却看不见他们,也没爱他们,我不爱……他们如今死了,也不爱我了。”   千雪浪全身再难支撑,从椅子上摔下去,倒在冰凉的地板之上,他自大开的窗户看出去,望见濛濛的天,已渐成黑浓之色。   夜色来了。   冷意浸透身心,千雪浪就这样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千雪浪悠悠转醒,感到脸上隐约有湿热之感,便懒懒睁开眼睛,原来是一条热巾在自己脸上擦拭。   “玉人醒了。”   这声音不必听也知道是谁,千雪浪生出懒意,闭了眼睛不想理会,任由那温热的湿布仔仔细细擦过自己的脸颊脖颈。   “是不是也当与我说说,玉人是如何将自己整成这副小花猫的模样?又是血又是水,若不是昨夜又下了一场暴雨,任某还当玉人哭花了脸。”   千雪浪这才有反应:“昨夜又下了雨?”   他动了动身体,只觉得浑身干爽,才发现自己枕在任逸绝的怀中,被那人双臂拘着,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是啊。”任逸绝将棉巾丢回盆中,“玉人没关窗户,泼进来不少水,地上现在还湿漉漉的。”   千雪浪道:“那我的衣服?”   “我帮玉人擦干头发,又换了一身。”任逸绝慢悠悠道,“玉人醒得要是早,还能赶上自己洗脸,可惜我已帮玉人擦完了。”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麻烦你了。”   任逸绝煞有其事:“是有些麻烦,我还以为玉人遇袭,险些要冲出去找崔城主的麻烦。”   “你又打不过他。”千雪浪淡淡道,“要是有人能在东浔城中不声不响地伤到我,你找崔玄蝉又有什么用呢?要他带你逃命吗?”   任逸绝讪讪:“这倒是。不过……玉人这番模样倒是眼熟……是因为我昨日提起令师吗?”   他说到后面,神色口吻不禁严肃正经起来。   “是,也不是。”   这回答倒是玄妙,任逸绝聪明过人都想不明白,不禁察言观色,知千雪浪无意多说,也就不再多问,玩笑道:“玉人确定不是什么病症吧?”   千雪浪道:“任逸绝。”   任逸绝乖乖噤声。   等千雪浪坐起身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扶着额头缓和片刻方才清醒些,知自己昨日动情实在太过,正如在山上那般遭遇。   他修道至今,从未有过半分迟疑,可如今想到往后种种,竟难得起一丝畏怯之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千雪浪正思索间,见任逸绝坐在身边关心地瞧着自己,不由得回忆起这几日来两人同行相伴,任逸绝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中忽然一软,问道:“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本是想带玉人出门游玩,免得你闷在房中烦心。”任逸绝温柔地打量着他,“可玉人精神不太好,今日还是好好休息吧。”   千雪浪道:“只是心境有所突破,无碍。”   任逸绝脸色一僵:“一夜之间,玉人心境有所突破?”   “不错。”   任逸绝神色古怪,良久才缓缓吐出口气,露出难得的孩子脾气来,扭捏道:“真不想与玉人说话了。”   “你这么大的人,还装小卖乖,好可爱么?”话虽如此,但千雪浪脸上却露出淡淡笑容,“你要带我到哪里去玩,走吧。”   千雪浪说完话,却不见任逸绝反应,不由奇怪看去,见他呆呆坐着,一双眼睛直直看着自己的脸,像是魂不知飘向何处去了。   “怎么?”   任逸绝这才回过神来,神色慌乱狼狈,忙道:“没,没什么。噢!是要走嘛,好……嗯,我先起来,到外头去等玉人……我……嗯……玉人不必着急。”   他慌里慌张地说完这一大堆,就出门去了,只听见楼梯声响,不过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千雪浪心中甚是奇怪,却也不以为意,他没什么好整理的,衣裳是由任逸绝亲手换过,打理得比他自己来穿还服帖。   说来这已是第二次了,丢丑倒没什么,每次都麻烦任逸绝操劳照顾,这倒是不该。   千雪浪虽年幼时常有人服侍,但自从跟随师父修道后,样样事情都由自己着手,更何况任逸绝也非是他的仆从,不过眼下并没什么回报的机会,只好将这两件事记在心中,等待日后机会。   他下楼时,任逸绝已恢复正常,刚更换完琴上新弦,正在调音。   “我吵着玉人了吗?”任逸绝头也未抬,只将手停下,“先说好,任某可没有催促之意。”   千雪浪道:“没有。”   任逸绝轻轻一笑,他虽头也没有抬起,但不知怎么,千雪浪却能想象他的笑意是怎样流露在那张面容上,会怎样笑,笑起来又是什么模样。   “那玉人也不许催我,我昨日断了这琴,今日先弥补它一二。”   千雪浪没有回答。   等任逸绝调完琴音,才将此琴重新收入囊中,放回原先的位置上,柔声道:“咱们走吧。”   千雪浪戴上帷帽跟在任逸绝身后。   两人虽是一道来到这城主府中,但不过一日的光景,任逸绝竟已把这地方摸得比他更清了。   也许不是一日。   千雪浪忽然想到殷无尘成魔的那一日,任逸绝离去报信,只怕那时就已经将城主府走了大半,当然对每条路都很熟悉。   雨过天晴,景色如洗,两人一路走出城主府外,大街上仍是人来人往,繁华无比,半点没被突如其来的魔气惊吓到的模样。   走了一会儿,千雪浪才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身上的魔气……”   任逸绝微微笑道:“噢,我自己都忘了这回事了,玉人不必担心,崔城主已为我解决了。”   “解决?”千雪浪不解,“如何解决?你又不肯让人帮你疗伤。”   “前日我没了住处,请崔城主为我重新安排一处,他瞧出我身上有魔气,以为我是受了殷无尘的毒害。”任逸绝道,“见我不肯受他治疗,就给了我一块温养身体的水玉护身。”   世上有千山万水,溪湖江海流动之间并不全然互通,有些滞积不流,渐成死水,便发烂发臭,日渐枯竭。而有些断流之水,有幸生在灵气浓郁的福地,便如灵池之水一般,既能自净,也能驱邪,凡人饮上一口,便可强身健体。   等到时日一长,灵水凝结成形,就诞生了水精,被修士取去雕琢成玉,便是水玉。   水玉本为活水之精华,水有生发之力,因此不需什么阵法强纳,天然能凝聚天地灵气,运转不息。   千雪浪点点头:“崔玄蝉倒是大方。”   任逸绝见他面上全无半分嫉妒之色,不知是见惯了这些奇珍异宝,还是浑然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两人身份阅历本事性情相差极大,若非阴差阳错,哪有可能走在一起。   任逸绝心道:“玉人现今不知多少岁了,他比崔玄蝉差上一辈,最少得差二十来岁,最多能差到两百来岁。不管如何,都比我大得多,只怕我将天魔的头放在他面前,他才会惊讶一下,不过那事儿他都做不到,我更做不到了。”   两人一路弯弯绕绕,任逸绝路上见着些玩具首饰,就问千雪浪要不要,千雪浪当然拒绝,他也不以为意,零零散散买了不少零嘴,包在油纸中,提成一串。   走过一条繁华大街,任逸绝带着千雪浪拐入一条僻静巷子,渐远离人群,路也逐渐熟悉,不多时,就走到一处更为熟悉的小院之中。   任逸绝推门进去,又转身来彬彬有礼地请千雪浪入内。   院子里头不少花草树木都被昨日暴雨所打,满地皆是花骨朵与杂草树叶,任逸绝时常闲坐的桌椅也积着雨水。   这院子住了几日,没什么好玩的,千雪浪不知任逸绝为什么回来,总不能是舍不得银钱:“你在城主府里住着不快吗?”   “玉人想到哪里去了?”任逸绝被这般突兀一问,不禁失笑,“我要是住回这儿,那有人就没地方去了。”   这话更奇,千雪浪迷惑不解,也不多问。   小院并不怎么大,只有两间住房,他们本也只有两人,用不着多少房间,这次任逸绝推开的仍是他自己的房门。   不过几日,房间当然没脏到哪里去,床上却多了一人。   任逸绝忙上忙下,将油纸先放在桌上,又去挽帘开窗,一通室内风气,千雪浪自他身后走出,静静观瞧。   床上此人甚是面熟,而且比崔慎思还要面熟。   是崔景纯。   这少年静静躺在床上,神色郁郁,似遭梦魇缠身,脸上不难看出斑斑泪痕,不知遇到多么伤心难过的事,警惕心倒是不差,配剑放在枕边,确保醒来就能拔剑。   千雪浪又上前两步,仔细端详:“他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我被玉人赶走时——”任逸绝热了热水,见千雪浪冷冷看向自己,抿嘴偷笑,“好吧,是我从玉人的小楼中离去后,在房中看书,哪知夜间突起暴雨,我就开窗赏雨。”   千雪浪道:“赏雨?”   “是啊,雨中忽然穿行过一人,疾驰而去。玉人也知,这深更半夜的,不知道是什么贼人,又刚经历过殷无尘之祸,我自然就追上去了。”   千雪浪道:“真是贼人,你还会追上去?只怕先来找我一道了。”   任逸绝不禁纳闷:“我本领也没这么低微吧。”   “你不是本领低微,是生性谨慎。”千雪浪道,“寻常贼人怎敢在城主府中疾奔,何况又是大雨,崔玄蝉都没发现有敌人潜入城主府中,定是府中之人。”   任逸绝瞧他把话说透了,顿觉乏味,悻悻道:“确实如此,喏,那贼人就在床上躺着呢。”   “他怎么了?”   任逸绝拧干帕子,给床上的崔景纯轻轻擦了把脸,又洗过手,挽着袖子开始拆油纸:“像是跟家人吵架了,心神大乱,半夜跑出来,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街上。我见他不愿意回去,就带他来此了。”   千雪浪见他一包包拆开,摆放桌上,才知不是给自己买的。   这念头起得突然,千雪浪并未多想,又很快在脑中消散去了,只是静静注视着任逸绝。   这个人有时候是很讨嫌,可有时候又很讨人喜欢。   最重要的是,任逸绝是个好人。   千雪浪当然明白,任逸绝的性子与想法并不算是纯粹的正道,就像是他利用鹤云涛那样,就像他琢磨崔景纯身上的好处那样,就像是他欺骗殷无尘那样,更甚至任由崔玄蝉误解身上的魔气那样,这绝不是正派会做的事。   他性子里是带着些邪气的,可那也没什么,天底下这么多条路,本来就是让人走出来的,谁又敢说自己走的一定就是唯一的正路。   任逸绝的心甚是宽敞,会爱他见到的每个不那么坏的活人,死了的就不再牵挂,可活人就千方百计救下。   他在这条路上,从未有过迟疑,从没什么犹豫。   纵然对着自己,他也生怜。   千雪浪很清楚,自己对任逸绝并不算好,可这世上若还有人爱他,想来也只有凤隐鸣与任逸绝。   凤隐鸣与他结交多年,二人有份友情在,任逸绝与他又没什么关系。   是任逸绝慷慨,对人人都存着一点好意,他担忧怜爱自己,与担忧怜爱床上的崔景纯是一模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足见这人是很好很好的。   雨后凉风带着一点潮意,吹动满院生香,这般轻轻地飘进窗来,唤醒床上人。   崔景纯干涩地眨了眨眼,人已醒了过来,精神却仍是木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懒得起身来洗漱,也不知要做什么。   “醒了?”任逸绝走到床边柔声问道,“吃些东西么?”   崔景纯挪动脖子,听得如此软语,眼睛不由一红,可没什么胃口,只能婉拒:“多谢……我不饿……”   他一夜未进水米,情绪又颇为激荡,嗓音干哑无比,说起话来倒似有人在锯木头。   “不饿就饮口水吧。”任逸绝道,“润润嗓子。”   崔景纯已拒绝过他一次,无论如何也难以开口再拒绝第二次,只好点点头,起身来下床喝茶。   其实人最怕赖在哪一处一动不动,似心魂都消了,什么志向也都没了,郁郁不快,越陷越深。   任逸绝既已引得他起身动作,之后再要他做别的事,也就简单多了。   这时崔景纯才见着千雪浪,顿感窘迫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见着任逸绝心中就不由得亲近万分,许是什么丑都在任逸绝面前丢过了,又也许是任逸绝包容至极,从不提什么叫他羞愧难堪的事。   可千前辈……千前辈……   崔景纯望着这少言寡语的玉人,见他戴着帷帽,心中不由得酸涩:“是了,恩人与千前辈向来形影不离,他们二人的关系,早在那日城外就已见过,难道还有什么不知吗?”   他见了别人,就再难露出之前那种要死不活的模样,于是整整衣冠,重新恢复崔家子弟的模样,恭敬行礼,勉强笑道:“见过前辈。”   “我在这儿,你不自在。”千雪浪道,“我出去了。”   他不等人反应,就这般走出门去了,到院中赏花,又过片刻见着任逸绝拿了把伞从屋里走出来,将门虚掩上。   “你这就出来了吗?”千雪浪问。   任逸绝奇道:“这是什么话,我已收留了崔少城主,还督促他吃了茶水点心,确保这孩子不会好端端地想不开,心中这一关总要他自己过,难道还要我陪到老不成?”   “更何况,我今日是请玉人外出游玩散心,难道将玉人丢在这里赏花么?也太磕碜了。”   千雪浪从未安慰过别人,师父和天钧自不必说,千雪浪自己也不需要安慰,而凤隐鸣总是将一切想好了才来找他,倒是担忧别人更多。   他既没想法也没经验,听任逸绝说了这般长的一段话,只当是如此。   两人一道并肩外出,又慢慢走回大街上,千雪浪淡淡道:“我想起来了,你之前与我说过这回事。”   “嗯?”任逸绝问,“什么事?”   “纵然认识,更甚朝夕相处,谁又敢说自己真的知晓他所思所想。”千雪浪重复了一次,“他死里逃生,府中又出魔气,这般关键危难之时,若非真正伤他极致,崔景纯断不会耍这般孩子脾气。”   任逸绝笑起来:“玉人怎么知道崔少城主是什么样的人?”   “那日在城外,我看得很清楚。”千雪浪道。   任逸绝倒不怎么在乎千雪浪对崔景纯的想法,突兀来了兴致:“那这数日相伴,玉人又怎样看我呢?”   千雪浪思索片刻,缓声道:“你是个好人。”   “好……好人?”任逸绝面容呆滞,声音结巴,整个人浑如牵线木偶一般僵在原地,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自己与好人两字有什么关系。   奸诈、狡猾、亦正亦邪之类的词汇,任逸绝倒是敢认,甚至是浪荡成性,满嘴谎言之类的,也不是不能硬着头皮领下。   “呃。”任逸绝恍恍惚惚,在这大街之上,看着人来人往,不禁额间生汗,“玉人说的……确定是任某吗?”   玉人究竟是有意戏谑?不……等等,玉人竟然也学会开人玩笑了?   那他的风趣感还真是惊人——惊人的恐怖!   “嗯,这模样,很像了。”千雪浪这下倒真有些故意了,“除去好人,还是个呆子。”   其实千雪浪倒也不算全然故意,这世间既有爱人者,自然也有如他这般不爱人者,更甚还有人会作践他人真情。   如任逸绝这般释出好意善心的人,正如昨日所言花痴,生性之中若非有几分痴,怎能生出如此真情。   他如此怜恤世人,世人又有几人能够回报?纵然回报,回报二字本也是先得到再给予。   那么,先给的那个,不知能否得到回报,仍愿意不断给出。   岂非就是个天生的呆子好人。   任逸绝深思熟虑,确信这评价实在是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37章 山野村夫   东浔城极大,单凭两条腿,一日怎么也是逛不完的。   千雪浪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要不是任逸绝喊着累了要坐下歇歇,只怕他能面不改色地走完全程然后回城主府去。   两人到一处酒楼落座,任逸绝图清净要个包厢,正临着楼边栏杆处,往下一瞧,就是来来往往的行人。   跑堂上来招呼,添上两个茶碗,一边殷切往里注满热茶,一边听着吩咐。   任逸绝要了壶酒,又点上几样小菜,就等着上菜,他将筒中筷子取出来,轻轻敲在自己那碗茶水上,震得水波微漾,笑道:“这茶色泽如此清淡,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想来冲上百八十回的水是有的。”   千雪浪饮了一口,不作回答,心中闪过一念。   之前吃面,如今饮酒,任逸绝对口腹之欲颇为看重,在山上那段时日倒是难为他了。   这会儿正是饭点,灶上锅气旺,酒菜上来得很快,碗是两只茶碗,杯当然也是两只酒杯。   任逸绝问:“玉人要饮吗?”   千雪浪摇摇头,目光往外看去,神色冷淡,浑没半点变化,不知是在看人还是神游。   这答案也不怎么稀奇,任逸绝自斟自饮片刻,见千雪浪不动酒也不动筷,最多只饮两口寡淡无味的茶水,忽感无趣起来。   任逸绝心中生出几分丧气来:“难道与我在一起,真这么乏味不成?”   他昨日听崔慎思说的那件小小趣事,只觉得甚是可爱,可惜不能亲眼见到。又想到入城时过于匆忙,之后也无心赏玩,因此才有今日之约。   可一路走下来,千雪浪似乎并无什么感觉,别说可爱之处了,哪怕是些许好奇也不见。   任逸绝把玩酒杯,撑着脸看向千雪浪冷淡淡的模样,忽问道:“玉人今日为何答应一同出来游玩?”   往日千雪浪说话,从无顾忌,不过仍是那句话,他只是无情,并非是无知。   若说出对任逸绝过往种种心软,不愿他扫兴的想法来,按照任逸绝的性子必定会得寸进尺,定会惹来更多麻烦与口舌。   因此千雪浪只道:“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差别?”   任逸绝不假思索道:“要是不想出门,当然是不答应为好;要是想出门……当然最好是快快乐乐的,可我见玉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是不是待在府中休息更好?”   “我有怏怏不乐吗?”   “这……倒是没有。”   “我有愤愤不平吗?”   任逸绝想象了下那模样,忍俊不禁道:“这……要是有,说不准还好些,任某实在是有些想看玉人愤愤不平的模样。”   果然。千雪浪再一次肯定自己的想法,任逸绝这人无端端都能生出许多乐趣来,要是叫他捏住话柄,还不知怎么生事。   “一定要快活吗?”千雪浪道,“我与你走在大街上,既没觉得特别欢喜,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快,跟待在城主府里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出行罢了,你为何要赋予它额外的意义?又何以断定不如待在城主府中更好?”   他突兀一顿。   “还是说……”千雪浪转向他,“因为有你,所以就该与别的时候不同?”   这话问得真是刁钻。   任逸绝沉吟片刻,笑道:“大抵是人们总是很忙,短命的忙着活,长寿的不肯多留,穷人要顾温饱,富者更是吝啬。若相伴之人没有任何好处,何必要多一个呢?”   街头正好走来两名嘻嘻哈哈的少年,腰间配剑像配着两枝刚摘下的花,打打闹闹着离去了;街尾则缓缓走来一家三口,丈夫肩上坐着一个扎红头绳的娃娃,妻子走在身侧,不住打量关怀,满面笑意。   更早些,还走过更多形形色色的人,或恼、或惧、或悲、或忧、或喜、或怒。   有些人同行,有些人则形单影只。   每个人的面容都如此陌生,每个人的过去未来都与他并无任何关系。   千雪浪并不太明白任逸绝的意思,不过仍是缓缓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处,但要是别人来请我同行,我不会答应。”   既要不同,这应当也算是不同。   “呃呃呃,这话说得真是贴心又惊人。”任逸绝故作捧心,“玉人问话,若非任某耳清目明,少不得要被蒙混过去。”   千雪浪一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反问道:“我有蒙混吗?”   “有心无心,都是蒙混。”任逸绝笑道,“我想问的不同,是与我同行,有让玉人开心吗?而不是玉人所答的不同,不过玉人既知道哄我,也算是一大进步。”   “哄你?”   “我与这些常人不同,难道还不是哄我。”大概是热酒下肚,让任逸绝起了些兴致,又也许是壮了壮他的胆气,故意问道,“玉人非要追根究底,那任某就要问了,如果现在是凤先生与我同来邀请玉人呢?”   千雪浪并无犹豫:“选你。”   这下任逸绝是真受宠若惊了:“为什么?”   千雪浪皱眉:“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理由!感情有深有厚,玉人不选路人选我,是因为我们两人更熟。”任逸绝紧紧盯着千雪浪,酒气已慢慢浮上脸颊,“可凤先生与玉人相识多年,交情自然远胜于我。”   千雪浪“哦”了一声:“那么,就是我喜欢。”   ‘我若选定,便生不同。’   任逸绝看着他全无波动的双眼,想起山上千雪浪当日所言,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忍不住摇摇头。   “玉人啊玉人,你生性真是恣意放肆!的确合该修这无情道,我活到眼下这个岁数,还没见过比你更适合的人了。”   说人放肆,自己才是真放肆。   千雪浪淡淡道:“你酒量这么浅么?这就醉了。”   任逸绝撒开酒杯,温顺地靠在桌上,抬起眼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千雪浪:“要是任某真的醉了,那玉人要怎么做呢?”   “将你拎回去。”千雪浪道。   任逸绝埋在自己双臂之间,肩膀不住地耸动,那笑声本低,后来越发大起来,几乎要呛住自己。   “这不是醉。”任逸绝好半晌终于抬起头来,双眸柔润,颊生红晕,他晃了晃还有水声的酒瓶,面露狡黠,“这叫借酒装疯。”   不管是借酒装疯,还是真的醉了,只要不叫千雪浪麻烦,对他来讲都无关紧要。   两人在酒楼之中消磨片刻,等任逸绝饮完那壶酒,面上皎然红霞竟这样缓缓褪去,他自己挑了几样小菜吃,都不怎么合胃口,就弃了筷子作罢。   酒钱倒不用多,任逸绝去付过账,就与千雪浪一道出去了。   两人顺着大路继续走,路上的店铺虽各有不同,但都是他们俩用不上或不感兴趣的所在,换另一条路也是如此。   “玉人既没有吃喝的兴致,也没玩乐的雅趣。”任逸绝伸个懒腰,“也罢,总不能就这样走来走去锻炼腿脚,咱们回去吧?”   千雪浪点点头:“好。”   这对他果然没什么差别。任逸绝心中轻轻一叹。   两人路上不再多言,并入人群之中,与这万丈红尘,渺渺人间融为一体,就这样一路回到城主府。   城主府当然还是那般模样,并没有任何不同,任逸绝中途与千雪浪分别:“想起有些事要去做,就不送玉人回小楼了,玉人自己识得路吗?”   他说这话时,目光甚是柔和。   “识得。”千雪浪道,“不过,你有什么事?跟天魔有关吗?”   任逸绝“哎哟”了一声,忍俊不禁,懒洋洋道:“我是被天魔追杀,又不是跟天魔结亲,怎么除了他的事就没别的事了吗?还是玉人脑子里只能想到天魔,根本想不到任某?”   千雪浪淡淡道:“不是就不是,啰嗦什么,不要我帮忙吗?”   “只是一些传话的小事罢了。”任逸绝心中一软,“崔少城主莫名失踪,一时半会儿还好,时间一长,府里还不大乱,我自然要先知会崔城主他们。”   千雪浪疑惑:“他不是与家里人吵架么?”   任逸绝含笑:“我是去报平安,又不是去泄露崔少城主的行踪。看在人情上,想来崔城主再着急也会给我个面子。要是他真的犯浑,将任某吊在城楼上示众,那时倒是真要劳玉人来拎我下去了。”   这些许小事,任逸绝也能想这么远。   千雪浪道:“他要真这么无礼,你就将水玉摔在他脸上。”   “嗯?”任逸绝只是好玩才故意跟他贫嘴,没想到竟得此主意,甚是纳闷,“虽是解气,但这样会不会牺牲太大了些。”   “若无水玉惊动,你在城楼上晒成干肉我也不知。”   任逸绝只觉荒唐好笑,煞有其事地点头:“说的也是,还是玉人思虑周祥。”   两人沉默片刻,千雪浪声音里难得带一丝笑意:“好了,别再编排崔玄蝉了,之前不了解时倒也罢了,现在还说这些,真是无礼了。”   任逸绝一脸促狭:“哎呀,谁叫任某是山野村夫呢。” 第38章 伤心欲绝   山野村夫任逸绝自去忙了,千雪浪在城主府里本就没事好做,既不能启程,只是无端消磨时间罢了。   对千雪浪来讲,出门与呆着的确没有任何不同,因此又随意在府中走动起来。   静山云居已成断壁残垣,少不得要重建一番,魔祸虽然才过去不过几日,但城主府中显然已因各种事项运作起来,大批砖石木料被送入府中。   崔玄蝉对着千雪浪毫无脾气,不代表他对整座城主府也是如此。   更何况,整个崔家所拥有的可不止一座东浔城,人一多,规矩难免就严苛繁杂起来。   既要重建静山云居,那么运输木料的车马少不得,匠人工役更要许多人,动静不小,来往之间要闹出好大动静,因此他们进府的路往往另有安排,避免冲撞贵客。   寻常情况下,千雪浪本该与这群匠人毫无接触,可他性子乖僻,来去随心,不巧就撞见了。   千雪浪衣着华美,头戴帷帽,与此地格格不入,刚搬运完石料的工役们正在午休间吃饭喝水,见他走过,一时间都站起身来,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发生什么,皆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他们虽不知千雪浪是什么人,但千雪浪却知他们是什么人。   这一整座东浔城,就是这些人用自己的双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地建造起来的,作为交换,崔玄蝉给予他们庇护与银钱。   繁华之处就是有这样的便利。   当日山中房屋被雪压塌后,千雪浪修补了几日不得其法,嫌其麻烦,也就作罢了。   千雪浪扫过几眼静山云居,没再多想什么,就转过弯从路口出去了,至于身后的工役们如何暗松一口气,如何好奇地交头接耳,也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不辨方向,又随心所欲地走过几处园子,乱花渐迷人眼,忽听见假山石后有人说话,声音不高,还有些许距离。   换做旁人来此,最多只是模模糊糊听见一些声音,可千雪浪这般修为来讲却清晰如在耳边,他无意偷听,因此快步走过,可三人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入了耳朵。   “孟大叔孟大娘,我送你们出去吧。”   “不必,不必了,慎思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两把老骨头腿脚还有力气,用不着操烦,你忙你的去吧。”妇人抹着泪道,“还好这番少城主平安无事。”   “好了,别说了。”男人粗着嗓子道,“咱们走吧,家里还有活要忙呢。”   千雪浪若有所思,旋身而起,落在高处往下观瞧,见是崔慎思与一对面容陌生的夫妻。   那对夫妻收拾不少东西,各提着包裹,那粗嗓子的中年男子背上有一把剑,将他的脊背微微压弯了,眉心紧皱,皱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来。   那妇人怀中抱着个包裹,搂住丈夫的胳膊,含泪带笑地与崔慎思又叮嘱了些注意身体的话,才不住抹着泪跟丈夫慢慢走出去了。   这两人都没什么修为,显然只是寻常凡人,看衣着打扮也不是城主府的人。   千雪浪看那两名夫妻渐渐远去,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过头来看着崔慎思,他今日的神色似乎格外悲伤,脚步也极为沉重。   于是千雪浪想了想,轻飘飘地落到崔慎思的面前。   崔慎思正低头走路,见着一双鞋出现在眼前,立刻停住,抬头见轻飘飘的帽纱随风摇曳,立刻收起神色行礼。   “前辈这是……”崔慎思小心翼翼地问,“又迷路了吗?”   千雪浪随意道:“算是吧。”   崔慎思苦笑了一下,脸上悲伤之色还未完全退去,已勉强撑起平日的做派来:“不知前辈这次要去何处,弟子带你前往。”   “你带我回去吧。”千雪浪无意践踏他人苦痛,就随口报了自己的住处。   之前已走过一次,千雪浪记得道路,很清楚要走多远才能回到明月烟楼,城中规矩多,崔慎思必带他走其他的路,如此一来,又要绕过几个弯。   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待崔慎思心情平复,千雪浪方才发问。   “刚刚那两人是谁?”   崔慎思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还是回答:“是孟师弟的父母,孟师弟……就是弟子那位教剑术课的同修。”   “你与他关系很好?”   “生死相托,不论事情从急从缓,皆共同面对。”崔慎思温润柔顺的外表下难得露出一点锋芒,“十五人一心,怎能不好。”   千雪浪口吻仍轻描淡写:“十五人么,那崔景纯呢?”   崔慎思沉默片刻,不知是想到什么,一时间有些不自在,过了好半晌才道:“少城主与我们自是不同的,又怎能用好字。”   听了此话,千雪浪仍不见半点反应,又问:“我还以为你们队中都是崔家弟子?为何还有姓孟的。”   “前辈想来是听了城中传闻。”撇开叫人不自在的沉重话题,崔慎思轻轻舒了口气,声音也松快起来,“其实是谬传,少城主组建灵骑队时,并不拘泥出身,只考察众人的能力与品性,其中既有崔氏子弟,也有许多外姓弟子。”   “只是少城主是未来的当家人,城中百姓便以为进了灵骑队,就成了崔姓人,其实不然。”   崔玄蝉一人就足以代表整个崔氏,所谓一人得道鸡犬飞升,能在东浔城中冠上崔姓,就如一步登天般。   灵骑队守卫东浔城附近安危,又是崔景纯带领,也算是核心弟子,难怪百姓会有此猜测。   “那么……”千雪浪忽道,“是崔景纯不允,还是外姓人自己不肯呢?”   崔慎思停在原地,只觉脊背生寒,唇舌微颤:“什……什么?慎思不懂前辈的意思……”   “你听得很明白。”   千雪浪淡淡扫过他一眼。   崔慎思默然片刻,缓声道:“少城主从未提过,大家也不曾生过此心。”   这话说来有趣,听来无味,像是一口滑溜溜的锅,抛来掷去,没人真正沾到自己的手上。   千雪浪对这些规矩虽不算熟悉,但毕竟是从中长出,他生来早慧,许多事早已看清看透,不怎么在意,却非是一无所知。   “我见那夫妻二人穿着很简朴,你们灵骑队这样穷吗?”   崔慎思脸上一红,他不知千雪浪的来历,听这位前辈高人有时候问得叫人心发慌,有时候又懵懵懂懂似孩童一般,心中觉得又是害怕又是好笑,略有些不自在:“那倒不是,孟大叔性子就是如此。”   “孟师弟生性坚毅,正从孟大叔身上学来的。”崔慎思慢慢道,“他这人刻苦,平日拮据,攒下的银钱都寄回家中,孟大叔不肯花他的钱,隔日就带着钱来府里,说城里花钱多,他们在乡下自己种菜养蚕,吃穿用得着什么钱。”   原本这些话有些难以出口,可话一开口,崔慎思就越说越顺,不自觉想起当日光景,笑起来:“孟师弟就说,家中有姐姐妹妹,正要攒钱找婆家,留给她们贴用也好。孟大叔就骂他多事,说你老子还没死呢,难道养不起自家姑娘吗?当时大家都想笑,却又不敢,险些憋死了。”   他忽笑得前仰后翻,泪花不自觉溢出来。   “孟大叔倔强,孟师弟更是倔强,后来还惊动少城主出来打圆场,让孟大叔给孟师弟攒聘礼,孟大叔这才罢休,将银子存起,他说不动用,就绝不动用。”   人死,是轻飘飘的,那个孟师弟一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叫殷无尘吃了。   千雪浪亲眼见着那一幕发生,那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哪怕现在听崔慎思说话,他对这孟师弟的了解也并不算多。   孟师弟长什么容貌,是坐在哪匹马上,擅长什么,千雪浪都并不清楚。   千雪浪只知道,这人有个倔强的爹,性情柔和的娘,还有要出嫁的姐妹,平日里会被娃娃们缠着跟其他弟子抱怨要想不开。   可是,他死了,就只能被换走了。孩子们会有新的老师,灵骑队也要换一名弟子,他的父母悲痛过后还是要继续生活。   原来看到一个人,竟是这样的感觉吗?   明月烟楼转瞬近在眼前,千雪浪淡淡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轻轻摘下帷帽,将崔慎思细细看了一眼,见他神色伤怀,两滴泪珠早已抹去,倒不至于不能见人,却也甚是伤怀,又问:“你要进来擦把脸吗?”   崔慎思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   两人一道进入明月烟楼,千雪浪没再问什么,崔慎思自也无心谈话,就着冷水慢慢擦过手,又洗了把脸,脑子总算清醒了些。   千雪浪正站在窗边,霜发飞舞,衬得更如天人下凡。   崔慎思犹豫了一会儿,将双手细细擦干,问道:“恕弟子冒犯,前辈是为什么想问这些?”   “你与崔景纯虽都伤心欲绝,但你的伤中只有悲,这倒也简单。”千雪浪道,“可是崔景纯却悲中有怒,悲中有苦,我实在瞧不明白为什么,因此多问两句。”   崔慎思手中冷巾掉落,砸起满盆水花,错愕道:“少城主?” 第39章 琴为心音   噗通一声,水花四处飞溅,好在盆没掉落,可桌上已溅得到处都是水渍。   “擦干净。”千雪浪道。   崔慎思这才回过神,将冷巾重新拧干,慌里慌张地端起水盆放在椅子上,开始擦拭起桌面。   冷巾本从水中来,拧得再干也难免残留水渍,他反复擦过几次,见始终不干,闭上眼睛心一横,捏着袖子一角擦干了。   “你没干过活?”   崔慎思脸上一红,唯唯诺诺地束手站在一旁,羞愧难当,小声道:“这些活,确实没有干过……”   “你将水盆端起来。”千雪浪道,“看一看。”   崔慎思将盆端起,见底下洇出一圈水痕,羞愧难当,双手握紧水盆,说不出什么话来,想要着手去擦,又怕再沾上,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放回去。”千雪浪道,“你走吧。”   崔慎思张了张嘴,觉得千雪浪此话似乎有什么深意,却实在想不出来,他沉默地放下水盆,转身走到门口时,给自己鼓了鼓劲,又转头问道:“前辈是想指点弟子什么,对吗?”   “听不懂就不是指点。”千雪浪淡淡道,“出去。”   崔慎思犹豫片刻,虽想再问问有关少城主的事,但还是没有胆子问第二句,只好这样离去了。   琴在今早已被任逸绝修好,千雪浪从囊中取出这张琴放在桌上,轻轻抚过琴弦。   昨日任逸绝流出的鲜血并不止滴落红弦,还落在琴身上,染出一抹艳色,这张闲摆着的琴就此沾上血腥气。   千雪浪很少抚琴,倒不是不善此道,他于此道的天赋恐怕还要更胜和天钧一筹,只是琴为心音,他的心已很多年不曾动过。   既无动心,何来琴音。   千雪浪低眉垂脸,想起幼时师父教自己弹琴,取笑他性子高傲,只有这时候才见得到他低头。   自己是怎么回答呢?   千雪浪忽然微笑。   是了。他当时对师父说,等他长得高过师父,师父就可见他日日低头了。如今想来,年少狂傲之态实在露骨,难怪师父有意取笑。   他今日兴致颇高,甚是忘情,不知不觉抚出一曲又一曲,觉得很是畅快。   等到千雪浪停下时,天已暗去,失却琴音,不曾点灯的屋舍之中只剩下黑暗与寂静,他修为如此,夜色难成阻碍,十指抚过琴弦,淡然道:“你还要站多久?”   “这就进来。”   任逸绝笑盈盈地走进来,自如地从袖中取出火折子点灯,不过片刻,七座灯柱皆燃,照得小楼明亮许多。   “你为何而来?”   “这嘛,受琴声所引,自然而然走来了。”任逸绝熄灭火折,忽道,“对了,这是玉人自己兴起,可不能算作咱们二人的赌约。”   千雪浪轻嗤一声:“在你心中,我竟这般小气?”   “倒也没有。”任逸绝故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似笑非笑道,“只是确实不怎么大方。”   千雪浪并不理他。   没人回应,任逸绝也不恼,甚至苦中作乐,觉得自己也许不日就能练成自说自话的神功:“玉人怎有这样好的兴致?”   “没什么。”千雪浪道,“崔景纯的谜题,我解开了。”   任逸绝叹息道:“任某该觉错愕,还是该当欢欣?不过玉人琴中欢愉,难道真是为了崔少城主不成?那任某可要吃醋了。”   “兴致是兴致。”千雪浪道,“崔景纯是崔景纯。”   任逸绝故作恍然大悟:“原来‘没什么’才是答案,崔少城主是玉人另起的话题。那好吧,任某眼下无醋可吃,正是闲暇,少不得要谈一谈此事了。”   “是谈吗?”   谈,要有能够交谈的本事,只有双方都知道内情才能继续交谈下去。   要是有一方知情,另一方全然无知,便叫做诈取情报了。   任逸绝这才会过意来,心中不知是觉得荒谬还是惊喜,顿时来了兴致,玩味笑道:“不谈,我怎知道玉人是真的知道?不是诈我?”   这话说得无礼,如果是年轻十年的千雪浪在此,任逸绝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你瞧桌上那盆水。”千雪浪道,“瞧得出来,就算你赢。”   任逸绝走过去看了眼,桌上水渍已干,只留下崔慎思没擦净的痕迹,盆壁上仍滚落水珠,显然晃荡过一回。   他看着水中倒影,笑吟吟道:“不知上一个观己人是?”   “崔慎思。”   “他想必是什么都没瞧出来了。”任逸绝道,“玉人难得有心指点,却遇上慎思小友,只怕他那性子多思多错,更入歧途。”   千雪浪道:“如此便入歧途,他就是歧途中人。”   “真是严苛的玉人啊。”任逸绝轻快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取此话中之意,黎民百姓皆是盆中之水。我说得可有错?”   黎民为寻常凡人,百姓乃权贵之意。千雪浪瞥过一眼:“强调黎民与百姓皆是水,噢,无舟吗?”   “此盆之中,何曾有舟?”任逸绝轻轻拨动清水,“是崔景纯滥用权力?还是灵骑队心生不满?又或是百姓为此深感不忿?既无覆舟之险,何必谈论一艘空舟。”   千雪浪道:“崔景纯虽是水,但人人看他如舟。”   “不错,凡人看不清,玉人却看得清楚。”任逸绝忽然笑道,“盆中装水,人为水,城为盆。崔慎思看得到泼洒出来的水,却看不到被压在盆下的水。”   “看来玉人的确已经明了,正如任某一般心知肚明。”   千雪浪神色淡然:“比崔慎思要强,有什么可欢喜的。”   任逸绝一噎。   过了半晌,任逸绝才无奈道:“好吧,算任某无能,只比慎思小友稍强些许。那玉人又是如何知情的?怎么每次任某离开,玉人都有奇遇,偏生任某一次都碰不上?”   “你需要吗?”   千雪浪无意多言,他今日已足够尽情,起身道:“我无留客之意,也谈得足够多了,有事明日再说吧。”   纵然两人认识不久,可千雪浪的脾气说一不二,任逸绝纵然有千言万语要说,也只能吞下,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   这个问题不解,始终萦绕在任逸绝心头,他躺在床上思索片刻,忽然一笑。   哎呀,任逸绝啊任逸绝,你真是个蠢材……玉人不是早已说出线索了吗?   看来明日少不得要找一趟慎思小友了。   第二日任逸绝起个大早,询问巡逻弟子,得知崔慎思的下落后,便找上了这倒霉多思的弟子。   崔慎思肉眼可见地比任逸绝还要心神不定,眼上挂着两个大大的眼圈,显是一夜未睡。   任逸绝不由好笑,知他定是困在千雪浪的盆水迷局之中,百思不得其解,这年轻人思深忧远,原是优点,可放在悟道这一途上,却不是什么好处了。   多思多想,有时也意味着越思越杂,世间岂有无缝天衣,万全之理,要被自己套进去,麻烦可就大了。   “慎思小友何以精神不济。”任逸绝佯作路过,有意问道。   崔慎思一夜未睡,甚是恍惚,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原来是任前辈,弟子……弟子……”   他想到任逸绝与千雪浪同行,有心想要求助,却怎么张不开嘴,话儿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千前辈难得指点,要是问询他人,纵然得知答案,也非是正途。   任逸绝见他甚是犹豫,笑了笑:“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一听,总比堵在心中好受些。要是什么修行上的心关难渡,你我且当论道,总好过你这般思来想去。”   崔慎思赧然:“任前辈这般热心,弟子也不好拒绝。”   他便将盆水之谜说了一遍,任逸绝早已猜中,并不稀奇,便道:“奇了,任某也听得稀里糊涂,嗯……不过慎思小友又怎会去明月烟楼呢?”   崔慎思又将前因后果如实说了一番,任逸绝目光一凝,忽然出声:“嗯……慎思小友是说,玉人路上问了你几个问题?是什么,方便说来听听吗?”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崔慎思犹豫片刻,一五一十将内容道来。   六个问题。   只是六个问题而已,玉人便知前因后果。   任逸绝心中惊叹:“看来我对玉人的认知仍是不足。”   一问夫妻身份,证实关联;二问灵骑队同袍交情;三问崔景纯对灵骑队的意义;四问灵骑队中异姓缘故;五问根源;六问薪响。   “看来……那日在城外。”任逸绝看着一脸不解的崔慎思,莞尔一笑,“玉人的确看得很清楚。”   他这句话所指,乃是昨日二人探望崔景纯之后,千雪浪对崔景纯的评价。   崔慎思对此一无所知,当然不明其中深意,满面困惑,又想到一个可能,试探道:“什么看得清楚?任前辈此意,莫非是指千前辈指点弟子迷津,是看出弟子修行有碍?”   任逸绝朗声大笑起来:“也罢,答谢慎思小友此答,任某也赠你一言。”   崔慎思严肃起来:“前辈请说。”   “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与君何不同?”   崔慎思一怔,此意倒是能解,可是任前辈为何如此赠言?   众人心思各不相同,犹如隔千山跨万海,正因如此,人与人之间又有何不同?   意思好解,领会却难。   崔慎思似懂非懂,预感今日自己恐怕又睡不着了。 第40章 蜜酒佳酿   月上中天,任逸绝携一壶酒来到小院之中。   崔景纯正在院子里赏花,他将整座小院简单洒扫了一遍,花叶累作一处,堆在树下,自有暗香浮动。   他出身高贵,教养极佳,不似其祖崔玄蝉的豪迈潇洒,也无其父崔崇庸的不苟言笑,天性之中格外生出一段心平气温,此番纵然闹了脾气,也不愿给人多添麻烦,因此并不出门。   任逸绝正要入座,忽有花枝挂住长袖,宛如美人酥手,羞赧一握。   起初任逸绝并未注意,走动之间听见咔嚓一声,方才低头观瞧,见嫩枝新花盈袖,他索性将这花枝一并握在手中,拎酒持花,就此入座。   任逸绝摆弄花枝,从容道:“会饮吗?”   “会。”崔景纯略有些腼腆。   任逸绝淡淡一笑:“那好极,你去拿两个碗来,咱们今日饮酒赏月。”   崔景纯到厨房里拿了两个碗,又不怎么放心,舀一瓢水又清洗一番,才端出来放在桌上。   “今日千前辈不曾来吗?”他左顾右盼一阵,不敢落座。   任逸绝解开酒封,闻言忍不住摇头:“坐吧。要请玉人来凑这热闹,不知要费我多少口舌,他还未必答应,想来实在麻烦,也就算了。”   崔景纯这才坐下,不知心中是喜是忧,他对千雪浪敬重有余,亲近不足,听闻对方没来不禁松了口气。   两碗酒斟满,只见酒液甚清,盛在碗中,由得月光一照,似琥珀化水,如金蜜流浆,闻起来一股浓浓甜香,要是不察,还以为是碗炖梨水。   “你酒量如何?”任逸绝问。   崔景纯谦逊道:“只是一般。”   “那甚好。”任逸绝含笑,“这蜜酒入口香甜,后劲极大,你既酒量不佳,最好少饮几杯,如此一来,我就能多饮几杯。”   这自是句玩笑,任逸绝说趣话时也是一贯温文儒雅,轩然霞举,叫人见之心喜。   崔景纯看得出神,头上便不觉挨了一记,枝上花瓣柔柔颤动,便掉了一瓣在碗中。   “看我做什么?”任逸绝戏谑地看他一眼,“还不饮酒?”   崔景纯脸上一红,急忙低头,捧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哪知蜜酒入口绵软清甜,全无辛辣之味,饮后唇齿生香,他下意识一饮再饮,干脆将一整碗都喝完了。   任逸绝道:“莫喝太急。”   他自悠闲,端着酒碗凑在唇边,不紧不慢地抿上一口,看着优雅,喝入腹中的速度倒是一样快,不知不觉也一碗净空。   这次轮到崔景纯斟酒,两人又喝了一碗,崔景纯脸颊眼角皆已浮现红晕,任逸绝仍如没事人一般再喝第三碗。   崔景纯显然已有些兴起,举起碗来已不似方才拘谨,动作显出几分豪迈洒脱来,猛然一灌,空碗砸落的声音也大了些。   他眼神微茫,倒被自己闹出的动静吓了一跳。   任逸绝端碗轻放,目光一转,知火候已差不多了:“你的事,我已对你爷爷说过了。”   听到此事,崔景纯身体微颤,眼神空荡荡的似无着落,好半晌才幽魂般停在任逸绝脸上,轻轻道:“爷爷……爷爷怎样说?他是不是……”   话到嘴边,仍难以启齿,这不是崔景纯生平头一遭闹脾气,可至十五岁起,他再没闹过什么小孩脾气了。   爷爷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是不是很生气?   崔景纯这两日流了许多眼泪,此时一问,又觉酸意涌上鼻头,泪水也要盈眶,再问不下去。   “他说别把自己折腾死了就成。”任逸绝道。   崔景纯呆坐片刻,忽然“咯咯”笑了两声,醺醉酒意蒸得他头脑发昏,连平日最注重的礼节都忘却不少,他趴在桌子上,倒还像个孩子,软绵绵道:“是爷爷会说的话。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吸了吸鼻子。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崔景纯哽咽着问道,“恩人……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想换掉他们,他们死了,就……就一定要抹掉吗?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任逸绝为自己添了一碗酒。   “逝者已矣,生者仍然继续前进。”他口吻淡漠,与平日迥然不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崔景纯难得大叫一声:“撒谎!……撒谎……”   他的声音很快又低下去,几乎听不清楚。   “你们都在撒谎,要真是逝者已矣,为什么唯独我不能死?为什么只有我不能死?”   任逸绝端着酒碗,停了一停。   好在崔景纯并不需要他回答,只是用拳头泄恨一样砸了砸石桌,碗中残留的酒液微微震动,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们的孩子死了,是我……是我失察!是我涉险!是我鲁莽!明明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大家都说,这不是少城主的过错。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样欣慰,都这样……都说少城主没事就好了。”   “你不喜欢这样吗?”任逸绝的目光幽亮,他瞳色本就较浅,在月色下几如一对琉璃,“不高兴人人都喜欢你吗?”   崔景纯不假思索地反驳:“是我吗!他们有看见我吗!他们看见的难道不是少城主,是崔家少主,是……是我吗?”   “他们……他们只是感激爷爷,他们只是感谢东浔城,只是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子而已!”   崔景纯忽然撑着桌子,试图站起身来,他手脚绵软,虽撑起来一边身体,但另一边却又立刻垮下去,好似没有骨头一般。   他不单脸上酡红,鼻尖也红了一片,两只眼睛水润润地含着泪,踉跄了两步,几乎软倒。   任逸绝稳坐如山,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要是我死了,爷爷与爹一定很伤心,一定很难过,他们一定会要别人付出更惨烈十倍的代价。”崔景纯低低呢喃,“他们绝不会甘心的,也……也绝不准别人取代我的位置,谁也不敢跟他们说,此子已死,你换个人吧。”   任逸绝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们的父母并没有崔城主这样的本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恨他们,我不是怪他们觉得我更重要。”崔景纯猛然摇起头来,也许是过于痛苦,他紧紧抓着石桌,单手却揪住自己的胸口,身体不住打晃,“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他们只是感激……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不会迁怒任何人。”   “他们很感激爷爷,也连带着感激我……”   “可是……可是我的心好痛。”崔景纯流泪道,“没有人责怪我,没有人恨我,他们都只是说,少城主没事就好,其他的不要紧……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难过伤心,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为什么只有我必须换掉他们……”   任逸绝冷静道:“因为你是组建灵骑队的人,难道你只想要眼下这支残缺不全的灵骑队吗?然后就领着这样一支队伍继续保护东浔城吗?”   崔景纯像是忽然呆住了,他怔怔流泪,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他们是我的朋友。”崔景纯一下子安静下来,垂下头,头发散落,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月光拉长,显出格外的孤单寂寞,“可我是少城主,谁叫我是少城主,我……是少城主。”   任逸绝这次饮得很慢,可是他仍然没有说什么话。   “如果……恩人……如果当真是我的命更贵重,我的命更有价值……”崔景纯艰难地笑了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想。”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就不会策马除妖,也不会伤心,不会难过,甚至对发生的这一切一点感觉也不会再有了。”   “他们就是想要这样的少城主吗?”崔景纯恍惚道,“爹爹又真是想要这样的继承人吗?”   “他们没有资格想要怎样的少城主。你做得很好,他们固然欣喜高兴,可即便你是个坏人,他们也只能无力接受。”   任逸绝起身来为他倒了一碗酒。   “而你的父亲不过是希望你顺遂平安,人心太小,又有几人能装下天地,纵然如崔城主这般豪杰,亲疏远近亦有差别,仍会为情软弱。”   “真正做出决定的人是你。”   任逸绝端起酒碗,拉起崔景纯的手,将此碗递到他的手中。   “你生来身份尊贵,备受恩宠,饮尽蜜甜,如今尝到这身份带来的苦涩了吗?”   崔景纯眼泪滴落,酒液溅起小小水花,他抬头饮尽,香甜之味尽去,只剩浓浓咸涩之味。   “果真,又苦,又涩。”   “人生于世,各有苦涩难言。”任逸绝淡淡道,“选择要做怎样的人,与旁人无关。”   水盆中的水若显污浊,清晰可见,更换也不困难,可是盆底暗藏的污垢一旦滋生,往往难以清除。   但,权势也好,力量也罢,人就是人而已,百般弱点并不因此消失。   “饮吧。”任逸绝道,“权当举杯消愁了。”   崔景纯不知自己饮了多少杯,只记得月色如银,清夜无尘,连日来的伤心苦痛皆付于酒中。   他醉也。 第41章 纤尘不染   魂颠梦倒之时,崔景纯隐隐约约觉得身体都轻了。   也许是坠入天河之中了,崔景纯迷迷糊糊地想,那样亮的月光,与水波又有什么区别呢?   几朵轻飘飘的云似水藻一般柔软地浮动着,仿佛要来触碰他的脸,崔景纯从未叫任何人这样亲近过,即便是云也不成。   他想退,却觉得手脚发软,难以掌控,一时间跌跌撞撞,似乎撞到什么。   崔景纯抬起头来,望见任逸绝的脸。   这月色已是极美,崔景纯想,心被佳酿一蒸,几如火烧,这世外的仙君沐浴着月光,神色温柔而冷峻,似隔着万重蓬山,却更胜天上冷月。   对不住。   崔景纯结结巴巴着想要道歉,又觉得对方不会责怪自己,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没由来的底气,他索性不说话,想要先站起身来。   “你醉了。”   任逸绝的声音从蓬山那一头传来,朦朦胧胧的,隔着云山雾影,听不怎么清晰。   一股力量推着崔景纯轻轻站起来,他的手搭在一片丝滑的绸缎上,在月夜下发着再柔和不过的亮光,仿佛正莹莹地融化成水,贴在燥热的掌心里,真凉快。   崔景纯“唔”了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大概是天河有尽头,他就这样轻飘飘地沉底了,背脊贴着青石板,窜过一丝寒颤。   那流水带过,崔景纯伸手去抓,像抓紧自己的一丝绮梦。   隐约间,他听见有人在笑,那水流自五指流去,手空荡荡地垂落,只余丝缕凉意。   崔景纯的大脑已钝,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松快地入梦了。   掩上房门后,任逸绝重新回到院子之中。   一枝花,一壶酒,仍静静地摆放在庭院的桌子上,任逸绝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这甜如蜜的甘泉不能令他心中生出豪气,只有无限缠绵。   他撑着脸,睇向那枝娇柔的花,忽用手指拨了拨。   水玉的灵气蔓上花枝,花忽地绽放,远比先前更娇艳地盛开,花苞一层层展开,串如累珠,纤尘不染地落入任逸绝的掌心之中。   “你这煞星啊。”任逸绝不知想到谁,轻叹一声,“我何必讨好你。”   他叩着桌子,似笑非笑,似醉非醉。   第二日的清晨,任逸绝前往明月烟楼,天已大亮,日光于树影之中晃悠,碎金般落在臂中挽着的花枝上,照出一点暖香。   花仍怒放着,靡丽而秾艳。   明月烟楼鲜少关门,无人敢入内的居所,开启与关闭似乎并没有任何差异,任逸绝脚步轻盈地入内,并不在乎主人是否欢迎自己。   登上楼梯时,任逸绝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赧然,他放缓脚步,在门外停了片刻。   小楼里回荡着淡淡的香气,是之前的熏香,已几日未焚,残留的气味仍然眷恋不去,任逸绝冷静片刻,才问道:“玉人起了吗?”   “你有事?”千雪浪在房内问。   任逸绝微微一笑:“大事没有,小事不少。”   “哼。”千雪浪淡淡道,“进来吧。”   任逸绝欣然应邀入内,脸色却忽然一僵。   千雪浪才刚睡醒,神色懒倦,抬起一只手正挽住纱帘一角,探身出来,霜白的长发从他身后倾泻,如新雪般铺落。   “去打盆水来。”千雪浪随口吩咐,“冷水即可。”   “哎呀。”任逸绝这才回神,他将花枝放在镜台上,端起脸盆,慢悠悠道,“难道任某天生是来伺候玉人的吗?”   千雪浪看了他一眼:“你若不来,就无此事了。”   这冷心雪性的隐客不紧不慢地说话,不像交代一样任务,倒似给予任逸绝一桩恩赐,他下了床榻,走到屏风后穿衣。   床边有一座山式屏风,屏风上绘着几株白艳艳的牡丹,细叶绿云,丹青墨浓,描出这一屏的绮罗娇春,瑰丽绝色。   素色的衣裳落在屏上,如突来的一阵云雾。   任逸绝慌不择路地去打水了。   等水端回来时,千雪浪正坐在镜桌前赏花,他将花枝横端,这支花在指间失了妖艳,显出几分端庄秀美来。   千雪浪低垂眼睫,嗅到昨日犹存的芬芳,终于疑惑。   “我未曾瞧出这花有什么奇诡之处。”   任逸绝搁下水盆,不免觉出几分好笑:“这花奇就奇在赖上了任某,牵着袖子不肯放,倒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千雪浪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枝稀松平常的花,没有什么难题可解。他于是起身洗漱,不去理会任逸绝突起的兴致,长发垂落,像悬挂一树雪色牡丹。   任逸绝生根般站在原地,忽然询问:“玉人昨日这般操劳吗?既有要事,怎么……怎么没来找我?”   “我哪也没去。”千雪浪擦净脸,淡淡道,“只是不想打坐。”   任逸绝闻言,声比蜜更甜:“哦?愿意放下苦修,玉人心境果又开阔了。”   千雪浪回头看他一眼,似是无奈:“你在挖苦我吗?”   “怎会呢?”任逸绝懒洋洋地回答,“修行自当勤勉,可到了玉人这般境界,苦修并无益处,玉人而今放松下来,自是心境开阔了,怎会是挖苦呢。”   千雪浪重新坐回到镜桌之前,不再絮叨,缓缓道:“既然此花没有什么问题,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只是觉得……”   任逸绝站在后方,望见镜中照出二人面容,千雪浪神色从容,他却似流露些许惶恐。   “玉人缺一根簪子。”   这次轮到千雪浪重复他的话语:“缺一根簪子?”   “是啊。”话一出口,任逸绝的心也轻快起来,他撑过身体来,掌心压着桌子,指尖点了点花瓣,缓缓道,“一根木簪。”   千雪浪沉默半晌:“所以,这是礼物?”   “玉人要是接受,自是一份礼物。”   千雪浪实在是不能明白,不能明白这样一枝花,怎值得任逸绝这样一大早送过来,神情中还带有少见的殷勤与期盼,仿佛生出什么不同。   绿茎峭立,花枝柔曼,千雪浪瞧了片刻,掠过似锦花朵,捏住坚韧枝条,将头发一挽,斜斜簪入:“纵有水玉,它也活不了多久。”   簪花在装扮之中虽已不再盛行,但谈不上是什么奇诡之事,最盛行时还曾有花冠替了帽子,那才是真招摇。   一枝花簪,不过是小添时节风情。   千雪浪十年一入人间,见过不少奇特流行,倒也不甚在意。   “这有什么。”任逸绝漫不经心道,显出别样的残酷,“待它凋谢,我为玉人再带新簪。”   任逸绝收着双手,仔细端详,许是花过于仓促地绽放,瓣还未被春意染透,只有尖端染着胭脂色,消消点点,半遮半掩于霜雪之中。   “哎……”任逸绝忽道,“这簪子歪了,我来为玉人调整。”   别在发后,千雪浪难以看见,只好允了任逸绝动作,其实簪子哪有什么歪斜,任逸绝只是想碰一碰。   千雪浪问道:“这是什么花?”   一缕雪丝绕着指尖,任逸绝心底那点多情缠绵终于落定,轻轻道:“花间露照欲休春,染透胭脂未画成。骨清神秀,花堆锦绣,自然是花中神仙梦中人。”   “噢,海棠。”千雪浪道,“原来春期快过了。”   任逸绝哑然失笑:“是啊,春期是快过了,说不准……呵,玉人所期待的夏蝉将鸣了。”   他声音之中,自有无限揶揄。   “敢在东浔城里如此调侃崔玄蝉。”千雪浪望着镜子里的任逸绝,“你还真是胆大包天。”   任逸绝笑吟吟地取过梳子,干脆帮千雪浪顺理起头发来:“任某可是什么都没有说,分明是玉人意有所指,怎好来栽赃陷害我。”   “你要是说话总这般不知分寸。迟早是要出事的。”千雪浪冷哼一声。   打出生到现在,还从没有人说过任逸绝说话不知分寸,他不禁觉得好笑,心道:“你这天人,不落凡俗,难道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也不明白吗?你何曾见我在别人面前这般说话。”   然而对千雪浪而言,这实在是一句了不得的关怀,任逸绝倒也要求不高,他欣然收下这份好意,又忍不住玩笑。   任逸绝微微俯身,搭在千雪浪的肩膀上,看着镜子之中的两人:“玉人不是愿意与任某同死吗?难道我出事,玉人会袖手旁观?”   千雪浪拂去他的手,站起身来:“你我总有分别之期。”   那枝海棠在雪发间飘荡,花苞盈盈欲坠,可千雪浪神色淡淡,并无任何反应。   任逸绝望着他,心底陡然生出一丝莫名恨意,脸上却只越笑越欢畅。   “这倒不错。”任逸绝道,“咱们总有分别之时,要是玉人离去了,任某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的确无人庇佑了。”   这话生出怨气,难免夹枪带棒。   千雪浪淡淡道:“你又不高兴什么?”   “原来玉人听得出来。”   任逸绝简直要大笑三声来表现自己的愤怒,他深吸一口气,忽感觉一阵无力。   “这下可糟了,我喜欢玉人,要多过玉人喜欢我了。”   他哀哀切切的,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孩子。   千雪浪心想:你确实是个好人,可我什么时候喜欢你了。   转念之间,他忽然明白。   任逸绝原本是不喜欢他的,现在却有一些些喜欢他了。   只是一些些而已,这也要争么?任逸绝真是个贪心的人。 第42章 随缘之人   任逸绝并没有生气很久。   难道他不是在来之前就明白自己会得到什么结果吗?难道他心中不清楚这人本就是个煞星吗?   难道说,他是第一天才知道这玉人这般扫兴吗?   早在小院之中,任逸绝本有许多办法说服自己,可他偏偏就是要做,就是想让千雪浪瞧一瞧这枝海棠。   他自己心中不是早就有数的吗?   海棠易谢与终需分别,又有什么不同呢?不都是一样的煞风景,何必为后者如此介怀,玉人所说的本也就是世间常理。   花有谢,人有别,不过长短。   想要结交这样一位无情的朋友,自要做好被无情所伤的准备,不过即便想得如此清楚明白,在接下来的数日里,任逸绝仍不再前往明月烟楼。   崔景纯倒是第二天就回到城主府中,他这一番来去匆忙,没闹出什么了不得的动静,也不知道城主府中有几人觉察出连日来的异常。   任逸绝当然也没有去见他。   不论是施恩,还是点拨,他对这年轻人所做的都已足够,倘若再过度接近下去,难免有些不合适了。   如此又过去几日,崔玄蝉终于忙完,请千雪浪与任逸绝到厅中会面。   能进东浔城城主府大厅的人并不少,可是能让崔玄蝉作陪的却不多,厅堂里并没有别的人伺候,香茗糕点早已备下,只等客来。   崔玄蝉正在厅中等候,正捧着茶吹去热气,见任逸绝入内,不禁探着脖子往后观瞧,忽然一乐:“嗯?不见小玉人跟你一起来,怎么,你们俩闹脾气了?”   “这是说哪里话。”任逸绝轻飘飘,冷淡淡地把话拨开了,“玉人与任某也并不是总要待在一起的。”   正逢千雪浪走进来,神色自若,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又听去多少。   在这张沉静冷漠的面孔上,任是谁也休想探查出半分虚实来。   原本崔玄蝉只是玩笑,见他们二人如此模样,虽不知道千雪浪那边如何,但任逸绝想来是真闹了别扭,不由得大感幸灾乐祸。   崔玄蝉正要开口打趣,千雪浪忽然看向他:“你留我们至今,到底有什么事?”   哎呀呀,这话要是回得不好,进来时不痛快的只有任逸绝一个人,出去时只怕还要捎上他崔玄蝉了。   崔玄蝉喝了一口热茶,将茶杯放回到桌子上,装模作样地抚了抚长须:“本来我与任逸绝这小子待在一起还能说点乱七八糟的闲话,磨炼磨炼我多年不用的嘴皮子。不过料想这些官腔打不了几句,小玉人肯定就要起身走人,到时再请你回来就要费劲了,索性省却这些功夫了。”   千雪浪神色仍是冷淡。   任逸绝在旁险些笑出声来,心道:崔玄蝉这脾气真是有趣,明明就知道玉人不耐烦这些,还偏要逗他。要真打起官腔,说起场面话来,只怕他跑得比玉人还要快。   崔玄蝉见千雪浪不动声色,甚是失望,可再说下去,不耐烦的就成他自己了,干脆道:“打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结束后,当年我亲眼看见和仙君与他同归于尽,我们便当天魔已死,魔祸已除。可如今想来,他既能重生一次,为何不能重生第二次。”   “咱们这次的麻烦更大了。”崔玄蝉苦笑道,“眼下杀了天魔还不够,还要查出如何才能真正杀死他的办法,否则要是每六十年都卷土重来一次,不知还要牺牲多少人。”   千雪浪沉吟片刻,问道:“你有办法?”   崔玄蝉果断摇头:“我很想告诉你有,可实际上就是没有。他这番卷土重来,先选东浔城下手,派魔奴来惹是生非,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他是有意报复当初除魔大战之中参与的正道中人。”   其实殷无尘与凌百曜是为任逸绝而来,可天魔到底要任逸绝做什么,又有没有交代殷无尘与凌百曜趁机给崔玄蝉一个痛彻心扉的教训,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事了。   原本还能拷问一番殷无尘,可如今殷无尘已死得不能再死,说也无用。   “当初活下来的人,有些已经死了。有些则如我一般,继承偌大家业,发扬光大,还有些归隐山林,好比大铸师那般。”崔玄蝉思索一番,“眼下能说得上话的大门大派,我都发了信去,与我有旧的定然会信,与我没什么交情的,爱信不信,我人情做到就足够了。”   千雪浪在旁听着,始终未发一言。   倒是任逸绝目光一转,微微笑道:“看来崔城主有意留我们,就是为了归隐山林的这几位同袍了。”   “不错,你小子脑子转得快。”崔玄蝉赞许道,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能找到的,我自然会派弟子,真正麻烦的是有几人连我都不知道其行踪,也不知天魔能不能找上门去,可总不能不管他们。”   已过去六十年了,竟还这样牵肠挂肚吗?   任逸绝忍不住看了一眼千雪浪,千雪浪正垂着头,不知思索什么,发间一朵海棠微垂,春色染透,已成粉白二色。   他心中忽然一动。   “当初我们分别,互相赠了信物,差点没把我身上的东西掏光。”崔玄蝉道,“不过说到头来,其实也没剩几个人了。既然小玉人认得大铸师,我也就不拿什么信物证明了,剩下要你们去找的也不过两人。”   任逸绝便问:“不知是哪两位前辈?”   崔玄蝉从袖中一摸,掏出条鲛绡,光动波转,似手中捧着一截水,盈盈欲流:“第一位就是这条鲛绡的主人,说起来她与你小子还是本家,你们二人都姓任。”   任逸绝奇道:“噢?”   “哎……不知她现在如何……”崔玄蝉未尽之语中,不知多少感慨,多少追忆,他轻轻抚摸着鲛绡,“其实我倒不怎么担心她,她于当世乃是剑道第一人,本事只稍逊和仙君一筹,你们找得到她自然好,找不到也不必强求。”   千雪浪问道:“何人?”   “剑尊任苍冥。”   任逸绝的手一僵。   千雪浪道:“原来是她,五十年前,我在碧水潭与她有过照面,她之剑意的确惊人。”   “没想到你们两人还有如此缘分,可惜四十六年前剑尊在云外天失踪后,就不曾再有她的下落了。”崔玄蝉轻轻一叹,“依她的本事,许是有什么奇遇,或是突然领悟什么剑法,闭关去了,也不足为奇。”   “不过,我这儿还有一条线索,云外天之后半载,有人说曾于半缘居见过她的剑光,欲去求见,却见半缘居中遍地死尸,剑尊不知道去向,此事不知真假,所知者也极少。”   任逸绝的茶杯忽然一抖,发出磕碰之声,两人齐齐看向任逸绝,却见他很快放下茶杯,皱眉道:“抱歉,茶太烫了。”   这显然不是真正的答案,不过已算得上一个合格的敷衍。   任逸绝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我对云外天略有耳闻,却不知半缘居是什么所在?”   “难怪你们这些小辈不知道,半缘居是寄云君游萍生的住处,他与剑尊曾一同求学于不通先生。”   不通先生倒是人尽皆知的一位奇修,他不爱动武,不爱论道,只爱画符看相,炼丹占卜,杂学方面研究颇深,因此众人才称他不通先生。   通,亦不通,无事不通,事事不通,乃为不通先生。   任逸绝道:“如此说来,二人有同门之谊。”   “算是吧,剑尊的事并没多少人知道,而寄云君更甚。他生性恬淡,所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无所困厄,嘿,寄云二字就从此中而生,意思也就是……找不见这个人。”崔玄蝉想了想,“别说找不见了,只怕见过他的人都不多。”   千雪浪将鲛绡接过:“剑尊若真出现在半缘居过,说明她当时定与寄云君待在一起,两人既师出同门,想来本事纵有差异,也不会太大。你说下一个人吧。”   “第二位则是这块血云母的主人。”崔玄蝉动了动唇,神色略有些复杂,“他是大妖,这颗血云母就是由他的血化成的,找他倒是简单容易,什么时候云母动了,他就在附近。他这妖吧,记性不太好,常更换身份名字,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你们也随缘吧。”   三个人,未闻锋不提,剑尊任苍冥与这位不知名的大妖竟然都是随缘。   崔玄蝉自己说到这儿,也不禁有些尴尬,索性将血云母塞进千雪浪手中。   “要是运气好,我们几个老人家还能把这事儿处理了,用不着你们小辈接手。可要是运气不好,这事儿只怕就要托付在你们身上了。”   千雪浪点了点头:“我会先寻未闻锋。”   “也好。要是能请大铸师出山,胜算又添许多。”   两人性子都颇为利落,说话爽快,如此一来二去,就敲定了行程,再没什么问题了。   千雪浪正要起身,忽想到任逸绝不知有什么安排,又问道:“还是你有什么打算?”   “嗯?”任逸绝这才回过神,他摇头微微一笑,“没有,玉人安排得很好,咱们就先去寻未前辈吧。”   就在这时,两人忽感一阵毛骨悚然,转头看去,只见崔玄蝉笑不露齿,活像一只上了年纪的狡猾大猫,满眼都是不怀好意。   在他说出什么话之前,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告别了。 第43章 天伦亲情   两人来也潇洒,去也潇洒,得了两样新信物,就这样离开了城主府。   千雪浪与略有些心不在焉的任逸绝同行,忽道:“你听见任苍冥的反应不对,她与你有关系,是吗?”   任逸绝看他许久,忽然一笑:“玉人还记得我曾说过一个无缘认识的亲密之人吗?”   千雪浪道:“是任苍冥?”   “不错,她是我的母亲。”   任逸绝不愿意对旁人开口,却不意味着不愿意对千雪浪开口,只是说完这句话后,他仍肉眼可见地心烦意乱起来。   “自我出生起,母亲就被魔气所侵扰,陷入长眠之中,无法醒来。待我能照顾自己后,师父一年总有数月在外为母亲寻药,我正是为此事才前往流烟渚,流烟渚是魔气聚集之地,我想也许能找到什么克制魔气的宝物,要是能找出重伤母亲的仇人就更好了。”   “呵,我说为何这么多年全无线索,原来是天魔……原来是天魔。”   他不住冷笑。   千雪浪认同任逸绝的猜测:任苍冥既是为魔气所侵蚀,令她重伤者必是魔族。以她的修为来看,除天魔外不做他想,寻常半魔纵有机会,也绝无这般本事。   “如此说来,你师父就是游萍生。”千雪浪道,“他难道未曾告知过你这件旧事的来龙去脉吗?”   任逸绝摇摇头,眉头紧蹙:“此事令师父很是不快,我每次问起,他都拂袖而去,我不愿惹他不高兴,就没再多问了。”   千雪浪沉吟片刻:“那你父亲呢?”   “从我记事起,就是师父独自照顾我。”任逸绝轻轻一叹,“我依稀还有些年幼时的记忆,那时师父常抱着我坐在母亲身边垂泪。他从未提起过我父亲的只言片语,我六岁时曾问过他是不是我的父亲,他只说不是,我再问下去,他便不答了。”   这样看来,任苍冥曾出现于半缘居应是事实。   “要是崔城主所言不差,母亲很可能是身怀六甲时在云外天遇袭,无奈避入师父的半缘居后,仍被天魔找到,迫不得已在快要临盆时迎敌,因此受到重创。”   任逸绝的脸上已覆上一层寒霜。   “师父不愿意告诉我,也许是不希望我为此自责,又或是……其中还有内情。”   任逸绝虽说得含糊,但千雪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这件事里,任逸绝缺席的父亲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显然成为一大关键。   游萍生不愿意多谈任逸绝的父亲,也不愿意多谈任苍冥的意外,很可能是因为这两件事本来就是一件事。   又或者连游萍生本人也未必清楚其中端倪。   至于任逸绝为何不在崔玄蝉面前说出此事,想来也有这一层顾忌,他对于素未谋面的父亲也许没有多少感情,可绝不愿意母亲成为被人猜测非议的对象。   千雪浪边走边想,不住思索:“你认为,会是天魔的报复吗?”   “玉人是指我娘,还是我?”任逸绝淡淡一笑。   “都有。”   “不过十五年光阴,天魔当年遭和仙君重创,即便能再复生,想来也需要时间恢复力量,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任逸绝缓缓道,“我虽不了解母亲当年旧事,但崔城主既称她为剑尊,玉人也曾见过母亲一面,知她剑意,想来她的本事绝不差了。”   千雪浪道:“不差说得太轻了,她剑意浩瀚,是我平生见过之最。”   “是吗?”任逸绝怅然若失,望向天边,苦笑道,“连玉人这般隐士都有此缘分,我是她的亲子,却比任何人距离她更遥远。”   他的声音之中半含嘲弄,半带悲哀。   世间万般情意之中,唯有天伦亲情是人自出生起就倾慕渴求的。   上天正爱这样捉弄人,千雪浪想起自己自幼得父母宠爱,却视若无睹,甚至当做囚笼意欲脱困,再思及任逸绝自幼失去双亲,数十年来不曾与母亲相处哪怕片刻,不由得心中一怜。   “也罢,不谈此事。”任逸绝很快回过神来,颔首以示歉意,“我一时忘情,叫玉人见笑了。”   千雪浪道:“没什么。”   两人又走了几步,快出城时,任逸绝才再度开口。   “母亲如此实力,纵使是要报复,也不当是在第一位。天魔再蠢,总不至于拖着伤躯寻她拼命,那与寻死无异。”任逸绝道,“按我猜想,恐怕是母亲察觉不对找上天魔的可能性更大。不过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能等母亲醒来才能知道了。”   反过来吗?倒也不无可能。   千雪浪皱眉道:“眼下线索太少,一时无法断言,红鹭是战后沐魔血而铸,也许未闻锋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等先见过他再说吧。”   任逸绝这时才稍稍提起一点兴致:“我虽耳闻过大铸师的风采,但还不曾亲眼见过,这次倒是托玉人之福了。”   千雪浪见他总算打起些精神,也不去计较他的话,只道:“走吧。”   出了东浔城的地界,两人便径直赶路,任逸绝身上还有伤,平常无碍,却不能耗费灵力久行,需时不时停下来休息。   好在两人都是修士,并不介意宿在荒郊野外,也省去许多麻烦。   就在二人快赶到未闻锋所归隐之地时,任逸绝无端旧疾突发,迫不得已,二人只暂且滞留在附近的一处小镇之中。   千雪浪依稀记得,上次来此时,小镇还算繁华,不过眨眼过去几年时光,竟已变得格外荒凉。   而且现在才将近黄昏,家家户户竟然都已紧闭房门,路上连半个人影也不见。   任逸绝倚靠千雪浪怀中,单手捂住胸膛,脸色苍白道:“玉人小心些,这镇子有古怪。”   他身上伤重未愈,旧疾又复发得突然,一时间唇上血色尽失,脸色更不必多提,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路上还吐过几次血,看起来命不久矣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任逸绝仍不愿千雪浪为自己疗伤,只说寻个僻静所在休息一会儿就不妨碍了。   “确实古怪。”   千雪浪倒不是说镇子的气氛古怪,他是奇怪镇民何不向未闻锋求助。   未闻锋本不住在此处,自和天钧死后,他就归隐山中,对外封炉,可仍在铸造兵器。有日不知铸造了什么异兵,引动天火雷霆,硬生生被劈去半个山头,就无可奈何地搬了家。   未闻锋因铸造的缘故,向来住得偏僻,附近唯一有人烟的所在就是这座小镇。   有一次千雪浪来找他,未闻锋便是在此镇上接待。   难道是未闻锋这几日没有下山?   千雪浪带着任逸绝来到这镇上唯一的饭铺中,这饭铺还充作客栈,勉强能在小镇里有个休息落脚的地方。   他没住过,可见人住过。   饭铺当然也关着门,千雪浪敲了敲房门,听见屋内有响动,几人开始说话,竟隐带哭腔,念念叨叨的却是什么“今天怎么这么早?”“什么时候也开始会敲门了”之类不知所云的话。   千雪浪冷冷道:“店家既在,为什么不开门做生意?”   若非任逸绝实在提不起气力,简直要笑倒在千雪浪怀中,哪有人来住宿吃饭说得好似强买强卖似得。   店内又窃窃私语起来。   “好像是人,你去看看。”   “不,你去。”   “我不敢去,时辰快到了。”   “那你去。”   ……   千雪浪略感不耐,正要推门而入时,却被任逸绝止住,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碰了碰,虚弱道:“掌柜的,我二人路过贵宝地,只想吃口热饭,有个休息所在,你若做这生意,那我手中两锭银子都归你了。”   他将银子投入纸糊的窗中,只听得银子咕噜噜滚地,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过一阵,饭铺门开了一个小缝,将他们俩迎了进去。   掌柜迎入他们之后,脸上谄媚笑容立刻变化,对着伙计挥手道:“快快!把窗户糊上。”   一个年轻伙计顿时拿上纸张米浆,赶紧将破洞之处厚厚糊了一层。   两人入内,发现这饭铺之中只有三人,除去掌柜伙计之外,还有一人看打扮应是店中大厨,不知怎么也到柜台处来了。   将两人迎入店中后,掌柜又再度藏到柜台之后,只指挥大厨与伙计招呼他们二人。   “店里现在不便动灶火,只有几个馒头,二位相公先垫垫肚子。”   大厨从后厨端了一大盘冷馒头上来,伙计则提了一大壶茶水放在桌上,接口道:“水来了,这馒头吃不吃还不要紧,两位记得多喝水,要不然明早轻则难受,重则丧命。”   任逸绝脸色严肃:“当真有人丧命?死了多少人?”   “那……那倒还没有。”伙计被他吓住,讪讪一笑,“不过那滋味也差不多,嘿嘿。”   “怎么回事?”任逸绝哭笑不得,知是这伙计嘴巴没把门,这才放下心来,疲惫道,“我二人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不知贵宝地怎是这副模样?”   有没有死人,死了多少人,代表的灾厄程度截然不同。   既还没有出人命,想来此地的麻烦无非是什么鬼魅精怪的骚扰,不值一提。   “本来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伙计招呼客人习惯了,躲回柜台边掩着嘴对他们说话,“我们这镇子最近这几天,每到入夜时分,就闹鬼!”   任逸绝微微一笑:“闹鬼?”   “是咧!还闹的是个丧气鬼!”伙计啧啧有声,“算起来差不多有一个月了,也没看到影,就是到了时辰,人心里啊就突然难受起来,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一下子出来了,只想哭。”   掌柜纠正道:“哪来的一个月,是十八天前,我亏了十八天的钱了。”   看掌柜拉着脸的肉疼模样,大概丧气鬼还没来,他已想哭了。   “除了想哭,还有什么吗?”任逸绝又问。   伙计想了想,直摇头:“那倒没了,不过那股难受劲一起来啊,不管你在干什么,都一下子心死了,那叫个……哎呀,反正就是心死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哭晕过去的——”   大厨忽然伸出手来一拍他的背,打断伙计的声音,隐约已带哭腔:“快快,喝水。”   只见掌柜、伙计、大厨三人各端起一碗水,猛地喝下去,紧接着三人忽然跟讲好了似得,放声大哭起来。   同一时间,任逸绝心头一震,只觉得万般伤痛悲苦涌上心头,几乎难以自己。   不对!这绝不是寻常精怪!   千雪浪淡淡道:“凝神。”   任逸绝素来多情,受影响更甚,不禁抓紧千雪浪的胳膊,靠在他怀中忍耐道:“玉人……”   千雪浪眉头微蹙,见他实在痛苦难当,长袖一挥,只见光华转动,形成一片小小的结界,顿时阻断这莫名悲意。 第44章 半身菩萨   掌柜三人正放声大哭,情绪忽失,顿成干嚎。   “嗷嗷”叫了两声,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又听外头悲声此起彼伏,不由惊诧万分。   掌柜拍了下伙计的脑袋,叫道:“奇了,没事了?”   “哇!”伙计惨叫一声,哭丧脸道,“掌柜的,是没鬼的事了,但我人要有事了。”   任逸绝心绪舒缓,顿时好受许多,改抓为握,仍借着千雪浪支撑自己,脸上流露迷茫之色:“玉人,多谢你帮忙了,不过……这是什么回事?”   掌柜三人本在互相惊奇,听闻任逸绝此言,才知是千雪浪所为,更是讶异。   “您……您会道术?”掌柜推搡一把伙计,搓着手走上前来,一脸讨好。   伙计倒是眼睛明亮,他仔细看千雪浪半日,忽道:“哎!我说怎么面熟呢!这位仙家不是那位……那位跟山上的仙家来过一次的那一位吗?”   大厨正拿围兜抹眼泪,闷闷道:“是吗?你可别看错了。”   “长成这样的人物,我能看错?”伙计反驳道,“你在后头被油熏花了眼睛,我这对招子可是亮闪闪的,要不是刚刚情况急,我早认出来了!”   掌柜的眯眼一瞧,惊道:“哎呀,还真是!亏你小子记得住,这位仙家大概得有十年没来了,你那会儿也才十岁啊!”   千雪浪不理他们耍宝,只是站起身来,问道:“未闻锋没下山过吗?”   “没有。”这般口吻,更坐实千雪浪的身份,掌柜听他问询,连忙摇头,“未仙家已经有三个多月没下来过了,要是他出来,我们怎么着也不能坐以待毙,肯定凑些银两请他老人家出手了。”   此处小镇颇为偏僻,可人气充足,常有山精野怪过来骚扰,未闻锋帮忙解决过几次。   “不该这样。”千雪浪皱眉。   任逸绝宽慰他道:“许是大铸师在内闭关,不曾发现;或是他外出云游去了,因此不知情。玉人不必太过忧心。”   “你不明白,他的居所之前引过天雷,险些损毁师父的尸身。”千雪浪道,“后来未闻锋搬到了这里,就没有再长时间离开过居所。这般惊人的悲意,他断不可能毫无察觉。”   任逸绝心中忽升起一个猜测,却不好说出口来。   千雪浪脸色凝重:“我能感应到这股悲意离小镇非常遥远,此地所受影响不过是些许一点余波,因此才没闹出人命来,要是这股悲意来源接近小镇,绝无人能幸存。”   掌柜三人虽没听懂他们二人在说什么,但无人幸存四字听得明明白白,当场脸色大变,腿脚一软,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求救起来。   “噤声!”任逸绝头痛欲裂,喝道。   他纵一脸病恹恹的模样,可怒喝起来却极有气势,不若千雪浪那般冷峻,但自有一番威严。   掌柜几人哭哭啼啼地收住声音,不敢再叫唤。   任逸绝这才问道:“那玉人知是什么东西吗?”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是极可怕的东西,甚至很可能是活物。”千雪浪淡淡道,“十八天,这悲意既没行动,未闻锋也没下山,最坏的结局便是……未闻锋已察觉到此物,他没有下山,是因为他困住了此物,可是他只能困住,无法解决。”   这也是现今最大的可能。   “你可以吗?”千雪浪问道,“不然,你留在此处等我?”   任逸绝摇头道:“此物既如此悲哀,想来也许是心结难解,对于活物,任某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准。更何况眼下情况未知,你我要是分开,万一有个意外,只怕会殃及这群百姓。”   之前殷无尘就在村中吸尽人血,如今难保不是又一个魔物,要是天魔有意找上未闻锋的话,任逸绝留下反而是害了这镇子。   “你说得有理。”千雪浪道,“那我等你到天亮,然后我们就启程。”   任逸绝也不多话,就地打坐起来。   掌柜三人频频张望,不知如何反应,见他们二人旁若无人地说完后就自顾自打坐起来,也不敢出声,又委委屈屈地缩到柜台后去了。   寅时一过,那股悲意自然而然淡去,众人在结界里不察,可听见外头哭声渐止,就知道是到时间了。   任逸绝正在此时睁开眼睛,脸色果然恢复许多,与千雪浪微笑道:“玉人,咱们这便启程吧。”   他将另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两人走出门去,见天光已亮,整座小镇却还没从一夜悲痛之中恢复过来。   “夜间哭成这样,白天怎有精神做事。”任逸绝连连摇头,“日子要是再这样过下去,只怕早晚是要闹出人命的。”   千雪浪并不答话,神色越发严肃起来。   “玉人是在担心大铸师吗?”   “嗯。”   “玉人放心好了,大铸师吉人天相,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既未夺去他的性命,想来老天爷对他另有安排。”任逸绝宽慰道,“咱们现在上山一瞧,看看是什么情形。”   千雪浪心下稍安,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上山,因不知夜间莫名放出悲意的东西是什么,行动间颇为谨慎,避免打草惊蛇,就这样一路前进。   任逸绝起初还能与千雪浪说几句笑语,越往山上走,脸色却越是苍白,便不再多言,到后来全身颤抖,脚步不由得停下。   千雪浪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他没有跟上,不解地转过头去。   “玉人,对……对不住了。”任逸绝连嘴唇也失却血色,干干笑道,“任某怕是……怕是……”   他没能说完,唇边就溢出鲜血来,整个人瞬间软倒下去。   千雪浪目光一凛,上前接住任逸绝,只见他头枕着自己胳膊,整个人显然已失去知觉。   先前任逸绝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他非是逞强之人,若这顽疾真这般严重,绝不至于一路上一言不发,显然是伤势突然加重。   千雪浪将突然昏迷的任逸绝抱在怀中,寻觅荒郊落脚之处,找了一处破庙暂且栖身。   庙已荒废多时,供奉一尊半身菩萨,大概是因时日久长,已残缺不全,千雪浪抬起头来,正对上那神像的目光,不禁大皱眉头。   不知是当地人无钱请名匠雕琢,还是光线所致,神像面容竟透出几分邪气,半边脸已模糊,仅剩的那一只垂眸仿佛正玩味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千雪浪略感不快,不过眼下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他将人放倒在地,顾不得任逸绝那许多规矩,欲为其疗伤。   任逸绝却似全身没了骨头一般,不管怎么拉他坐起立定,只要失了外力,整个人不是向前倾,就是往后倒,脸色愈发苍白不提,面容上隐隐还笼罩一层黑气。   没奈何,千雪浪只得扶住他一只胳膊,单掌抵在胸前,运起庞大真元往任逸绝体内送去。   千雪浪多年修行,心静气清,体内真元何等纯粹,送入任逸绝体内时却忽感到另一股澎湃真元相互吸引。   “咦?”   千雪浪心中暗惊,只觉浑身真元受其牵引,两相交融,隐隐汇聚,知是任逸绝修行的法诀有异,令他昏迷之中仍运行周身真元对抗什么。   下一刻,他顿感到一股更为庞大的魔气反扑而来,以任逸绝的身体为战场,两股力量互相对抗碰撞。   任逸绝体内的真元多了千雪浪相助,威力更胜往常,可那股魔气不知为何,愈发疯狂起来,几乎要拼命的架势。   千雪浪担忧任逸绝会爆体而亡,顷刻间收回掌来,神色莫名地看着眼前满面是汗的任逸绝。   这股魔气绝非任逸绝受的那点伤所致,由方才千雪浪运转所感,其庞大恐怖之处,宛如天生,难以根除,只能由他自行压制,恐怕已是旧年沉疴,甚至是自出生起就伴随任逸绝——   难怪,难怪他会说任苍冥是在即将临盆时迎敌。   也难怪,难怪他不准他人察看自己的伤势。   想来天魔当年那一击不止打伤任苍冥,同样也重创了腹中的胎儿,任逸绝这几十年来同样被魔气缠身,只是比他母亲好一些,凭借体内真元竭力压制,尚可行动。   难以想象任苍冥为爱儿性命付出多少,游萍生又为一个被魔气重创的婴儿做过什么尝试,才终于换得任逸绝如今新生。   而任逸绝又经历过何等苦楚,才有如今走跳跑动,变得与常人一般。   看来任逸绝的昏厥是因体内暴动的魔气导致,只是,为何此地会牵动任逸绝体内的魔气?   千雪浪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胸口没由来得一窒,似万般悲痛涌上心头,四肢不住发起抖来,心碎之感令他几乎要哀鸣出声。   昨日悲意,与此刻相比,简直不值一哂。   不过这情意是外来而致,倒不是他心中自生,千雪浪虽感窒息,但一运转起心法,并不觉多么难以抵抗。   只是如此悲意,任逸绝伤重绝难承受,千雪浪正要查看他的情况,忽感一阵惊惶,猛一回头。   却见庙外缓缓走来一条高大身影,逆光而行,手中持着一柄滟滟长剑,剑似光照无形,又如霜霰凝身,虚实之间,若隐若现,不知道是真是幻。   剑上正徘徊着一股墨黑的浑浑郁气,宛如活物般来回萦绕,仿佛挣扎哭嚎。   这分明是正午时分,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太阳似都冷了下来,天地似笼罩于心死般的寂然之中。   哀到极致,痛到莫名,便尽数成空。   来人神色木然,双眼空茫。   竟是未闻锋! 第45章 如血残阳   千雪浪缓缓起身,红鹭已握在手中。   未闻锋猛然挥剑,剑上悲郁之气骤然扩散开来,只见草木尽数枯萎凋零,鸟雀纷纷坠落绝声。   转瞬,天地颜色尽数淡去,黑未浓,白未显,化为阴翳所覆盖的一抹黯然之影,铺天盖地而来。   悲郁之气漫入庙宇,不见丝毫减缓,更不见消散。   居然有这般威力!未闻锋到底铸出了什么怪物!   千雪浪心中骇然,却又莫名有一种熟悉之感,在这清正剑气之中流淌徘徊,他来不及多想,以红鹭为核心,张开灵力为罩,将任逸绝隔绝开来。   悲郁之气撞上红鹭血障,不消片刻,血障已听见迸裂之声,虽未完全破损,但细缝已生,碎裂不过是时间问题。   千雪浪神色一凝,喝道:“未闻锋!”   好在未闻锋似还没有完全失去神智,闻声后神色微微变化,抬起头来,二人正对上双眼。   未闻锋眼中,正熊熊燃烧着六十年前的战火。   千雪浪当机立断,趁着未闻锋短暂失神之际,神识离躯,毫不犹豫没入未闻锋的识海之中。   失去元神的身躯持刀而立,双目微垂,神色安静从容,血障自主人身躯之中汲取灵力,源源不断地维护修复。   被入侵识海的身躯持剑欲挥,双眼空洞,神色痛苦莫名,悲郁之气暂止攻势,只幽幽围绕血障身侧。   天地滞于这瞬间片刻。   庙外茫茫乾坤,庙内半身菩萨,正垂首端详。   千雪浪最先听见的是一声琴弦绝响,他抬头望去,只见残阳如血,空中高悬一人,单腿盘起,以托琴身,此时正闭目凝神,一弦一音,断去身旁数名魔人的性命。   是师父……   和天钧近成仙身,其音是何等威力,魔人尸首分离,血液冲天而起,化成漫天血雨淋淋而下。   “众人且退!”   和天钧不知感知到什么,忽然睁开双眼,起身不再恋战,他单臂挽住长琴,拈指挽弦,拉若满弓,瞬息便整张琴断裂爆开,无形音波爆卷八方,不分敌友。   没有反应过来的几人顿遭重创,呕血不止。   问天破琴而出,和天钧握剑追去,瞬间不见踪影。   “留神!”   耳边忽来一声呵斥,千雪浪顿觉手腕一紧,只见万千剑光如天网覆盖,将袭来的数名魔人尽数绞杀,银光之中,血沫横飞,惨状令人心惊胆战。   千雪浪回身站定,自系腕的拂尘看去,望见身旁站定一名神情肃穆的蓝衫女子,左手执着拂尘,右手凝作剑指,长眉凤眼,顾盼间别有一番端庄威严。   是任苍冥。   如此看来,任逸绝与他娘倒是生得有些相像。千雪浪没由来得想。   任苍冥剑指向天,目光凛冽,剑意引动天地,无数兵刃嗡嗡作响,她转脸道:“魔主实力过于强悍,由我助阵和天钧,你去支援解博识。”   “走!”   任苍冥将拂尘一扬,千雪浪只觉得身子一轻,往师父相反的方向而去,他回头观瞧,只见鲛绡长裙于风中烈烈作响,很快化作天边一道青光。   大地上,众人交战不止,金戈不绝,焦土绵延,满目尽是疮痍。   这……是未闻锋的记忆。   就在此时,千雪浪忽感脑中一阵针扎般的剧痛,未闻锋的声音好似自幽冥之中传来,在脑海中回响。   “滚·出·去!”   他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坚定,千雪浪只觉得身体被什么力量轻飘飘地推出,直直跌坠入万物不复存在的无间之中。   不知坠落多久,千雪浪见到一点光芒,双脚终于又站定下来。   千雪浪重回到了大地之上。   比起方才的惨烈厮杀,这次的大地寂静许多,只有火焰燃烧,偶听几声欣慰欢笑,也很快转于悲嚎。   不知过去多少日,满地都是残肢断首,还有无数死不瞑目的尸体交织在一处。   千雪浪轻轻迈步,走在这片死亡的大地上,他素白的衣摆很快被染成血红,行动间如血花四散,仿佛这场杀戮还未停下。   他看见了伤心欲绝的崔玄蝉,此时的崔玄蝉面容倒还年轻,正俯在一名书生打扮的修士胸前痛哭,哭声凄厉痛苦,犹如野兽哀鸣。   任苍冥一身蓝衣已被血染透大半,她似也无力支撑,滑落在地,靠在一柄剑上闭目养神,胸膛不住起伏,脸色苍白无比。   还有许许多多,伤心之人,木然之人,悲哀之人。   最后,千雪浪走到了这片大地的尽头,如血残阳之下,他看见了未闻锋。   未闻锋跪在地上,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人。   千雪浪很快就看到了这具尸体的面容,是和天钧。   在千雪浪的记忆里,师父向来注重仪容风雅,几乎从未有狼狈不堪的时候,而此刻,师父的发冠断裂,长发蓬乱而垂,衣裳已被鲜血浸透,脸上竟仍带着温柔笑意,顺从地倒在未闻锋的怀中。   未闻锋眼神空洞,脸色平静到近乎冷漠。   千雪浪站在他们二人身旁,略有些不知所措,未闻锋却忽然抱着和天钧站起身来。   “未闻锋。”千雪浪唤道。   “太阳还没落下。”未闻锋恍若不觉,“我不信,我不信,只要太阳还没有落下……”   他忽抱着和天钧狂奔起来,在这片尸山血海之中,追逐着将坠的残阳而去。   天色越发暗了,残阳终于开始坠落,暮色追着未闻锋的脚步,最终吞噬了他与和天钧二人的身影,未闻锋终于停了下来,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停在无垠旷野之中。   暮色之中,任苍冥缓缓走来,她的手轻轻搭在未闻锋的肩上,声中隐有不忍:“大铸师,放下吧。你看……仙君的命星已经陨落了。”   她指向天际,满天星斗,忽有一颗流星跌坠。   千雪浪曾经听师父提过星宿之说,三垣四象,可观吉凶,推定未来。天上的星子便是每一个人,世间大能为者,大功德者,与天地相通,其星芒就越盛大明亮。   他这才明白过来,未闻锋追逐残阳,并非失心疯狂之举,只是不想见到师父的命星陨落。   坠落的太阳,一并带走了未闻锋的光芒。   “为什么?”未闻锋侧了侧头,对着任苍冥木然道,“剑尊,我拯救了苍生,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心爱的人。”   他的声音空空荡荡的,仿佛自很远的地方被风吹来,越到后面,越是小声,仿佛哽咽在喉中,无法发出声音。   听闻此言,任苍冥面上略显诧异,随即化为怜意,柔声道:“将仙君给我吧……大铸师,你累了。”   她轻扬拂尘,挂于肩上,单臂来搂和天钧,动作和缓柔慢,并不曾与未闻锋争夺,就这样细心拉锯着,终于将未闻锋自这具尸体中解困出来。   任苍冥以拂尘携住未闻锋右手,这才将和天钧尸身抱起,低声道:“咱们走吧。”   未闻锋如幽魂般跟随在任苍冥的身后,齐齐远去。   “我方才与未闻锋灵识相撞,入侵记忆之中,分明已被发现。”千雪浪轻轻叹息,“如今落入此境,他却浑然不察。师父,是你吗?”   和天钧的身影忽然从千雪浪身旁浮现,带着一丝微笑,沉静地一同凝视前方二人的离去。   “你很敏锐。”和天钧缓缓叹息了一声,“多年不见,你仍如往昔,真不知是福是祸。”   尽管如此,和天钧脸上的笑容依旧未曾淡去,他神态淡然而潇洒,越过千雪浪,缓缓往这片战场上走去。   千雪浪只好紧随其后:“那把剑乃清正之器,让我感觉莫名熟悉,师父,与你有关吗?”   “你已见到我。”和天钧道,“为何还有疑问?”   千雪浪停下脚步,寒声道:“因为我想知道到底是未闻锋失心疯做出这件事,还是你……是……是师父你提前做出的安排。”   和天钧的身影微微一顿,他侧过脸来,神色模糊不清:“那你认为呢?”   千雪浪默然不言,他看着眼前焦土,好半晌才道:“师父,当年并不是未闻锋引动天雷,是你逆天行事,死后引来了雷劫,劈碎你的仙骨。借由雷火,让剑胚与仙骨相融,才令未闻锋铸出这柄……剑的。对吗?”   他也不知应当怎么形容这柄满怀悲郁的清正之剑。   和天钧神色平静:“果然,无法瞒你。”   “师父……你……你为什么……”千雪浪惊怒道,“你为什么这样……”   他突然卡住,那个词汇在喉咙之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他隐隐约约觉得这种行为很不应当,却怎样都无法说出。   千雪浪将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忽想道:“要是任逸绝在此,他一定知道我要说什么。”   和天钧半垂眉眼,神色竟有几分如庙中的那位半身菩萨,只是眉宇之中全无邪气,显出高深莫测来。   “这样残忍。”   他为千雪浪添上了这句话。   千雪浪往后退了一步,并没有赞同或是否认,和天钧倒甚是欣慰,他的神色之中带着逝去之人的安宁与平淡。   “你如今已识得爱了吗?很好。”和天钧道,“你是个极有悟性的孩子,有时候却难免被这悟性阻碍。我心中本有些担忧,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千雪浪只道:“师父,你不应当这么对未闻锋。”   “那就去唤醒他吧。”   和天钧道。   “去做你认为应当做的事。”   千雪浪再度坠入一片虚无之中。 第46章 千光万色   未闻锋很伤心。   自师父死后,千雪浪去见他那一日起,对此就一清二楚,可到底是何等伤心,又到什么地步,却非是他能够理解感受的。   直到今日,千雪浪才意识到,未闻锋掩藏在欢笑与关怀之下的那些悲痛从未蒙尘,更不曾消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结出这枚苦果。   千雪浪的心中忽涌起一种歉意,他本该早就发现这件事的,可正如任逸绝所言,他从没有看见过未闻锋。   无论这个人怎样关怀他,怎样照顾他,他从未看见过未闻锋,当然也无从发现什么。   千雪浪看到了一处铸炉,铸炉才刚熄灭,炭火仍不时噼啪作响,未却热气。   未闻锋正呆站在一旁,望着一把成形的赤刀。   是红鹭。   “你来了。”未闻锋头也没转,轻描淡写地说,“来,坐吧。”   千雪浪走过来跟他一同坐在栏边,二人一同望着红鹭。   这是未闻锋的识海,从记忆中离去后,映照的就是他想让千雪浪看到的东西,正如眼前所见,千雪浪除了红鹭与铸炉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这也许正是千雪浪昔日所见,他在未闻锋身上,从来只看到过红鹭与铸炉。   “你清醒了。”最终,千雪浪道。   未闻锋笑了笑:“清醒?什么叫清醒呢?去做别人眼中的未闻锋就是清醒吗?走出来就是清醒吗?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就是清醒吗?那我恐怕清醒得太久太久了。”   千雪浪淡淡道:“清醒就是你自己悲痛,而不是拖无辜的他人一同悲痛。”   这句话让未闻锋的神色变得茫然:“我……”   “这把剑——它的威力远超出你的想象。”千雪浪道,“未闻锋,不要被自己所铸造的兵刃驾驭,清醒过来。否则,你会杀了我,然后成为苍生浩劫,或者运气足够好,我们俩同归于尽。”   未闻锋看着他,浑身一震,流露出无限痛楚悲伤来。   无论认识这对师徒多久,未闻锋仍无法接受他们对生死所展现出的淡漠。   在退出识海之前,千雪浪又再开口:“对不住了,未闻锋,我知道……纵然痛苦,你也很想留在这里,可是……可是那是不成的。”   千雪浪重新睁开双眼。   庙仍是那座破庙,任逸绝犹自昏沉,菩萨垂目低首,除去未闻锋一剑未落,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   而未闻锋的眼中,战火已然远去,再度倒映出现世之人。   “是……是你……”未闻锋嗓音干涩,他放落手中长剑,看上去还未完全从梦境之中醒来,难以置信地打量双手,“我……我居然要杀你?”   未闻锋脸色一片煞白,忽然松开手来,那柄悲郁之剑铿锵落地,脸上神态极是复杂,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对,我怎会杀你,我竟想杀你……不可能……我分明是感觉到魔气……等等,我……我还做了什么?我杀了人吗?”   “就我所知,还没有。”   进入他人神识之中,消耗极巨,而且甚是危险,若非千雪浪信任未闻锋的为人,绝不敢冒此危险,他眼下状态也未必比另外两人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仍存有些许余力罢了。   “是吗?”未闻锋低低道,“是吗?我还没……”   铸师话未说完,只觉得浑身不适,心头剧痛,眼皮更为沉重,眼前一黑,顿时晕厥了过去。   千雪浪:“……”   他本想告诉未闻锋,此剑实际上是冲着任逸绝身上的魔气而来,而不是他,不过这悲郁之气再散发下去,的确是快要出人命了。   可惜两样都没来得及。   千雪浪试探着碰了碰剑,虽感有异,但影响远不及未闻锋那般严重,于是将剑拾起,又携着昏迷的未闻锋与任逸绝二人前往弃刃居。   弃刃居便是未闻锋所住的地方,他自归隐后,就在门外牌匾上写了四字,为“弃刃封炉”,以表退隐之念坚定。   只见弃刃居中一片凌乱,剑炉大开,工具散落一地,想来是剑成之日,未闻锋就被此剑控制了心神,陷入悲痛回忆之中,之后再未能清醒。   千雪浪将剑随手放在一旁,带着未闻锋与任逸绝入内休息。   未闻锋极少接待外客,住处只有三个房间,一间是他自己的,一间留给了和天钧,还有一间则留给外客——通常是千雪浪。   千雪浪便将未闻锋放回主卧,将任逸绝放到客房之中,自己离开住处,往后山的弃刃池走去。   弃刃池本是一座清可见底的小小池塘,原本未闻锋欲将此地作淬火之用,可后来又改变心思,将自己封炉后的所铸之兵器尽数弃于此池之中。   至于他为什么改变心意……   千雪浪来时,沉于池底的众兵已感应到强者气息,齐齐共鸣,仿佛要破水而出,声势骇人至极。   众兵虽未杀出,但金戈之气极具威慑,千雪浪望着一池兵刃,默念口诀,伸手抚向池中,灵力所动,水池竟如被切开的镜面一般分离开来。   水池分开后,众兵顿止杀气,安静沉入池中,做回塘底锈铁。   千雪浪自分离的空隙处入内,直直坠落而下,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落入一处幽深寂静的山洞。   这山洞原是一座萤石矿脉,萤石又称作月光石、明月珠、夜明珠等,在暗夜里也光亮如昼,前人常用来在陵墓之中代替膏烛,如悬星月,因此价值连城。   水池分离,光照落入此间,萤洞顿放幽冷之光,此间萤石颜色略有差异,触之冰冷,观之剔透,行动之间只见千光万色,影复影,重交映,无穷无尽,行人似走入一场迷幻梦影之中。   千雪浪缓缓前行,很快就来到山洞的深处,此处顿时开阔,宛如一处天然洞室,摆设与和天钧的住处并无不同,衣橱镜台,书案桌凳,甚至还有一方空荡荡的剑架。   该是拔步床的地方却以一处寒玉石榻替代,玉枕温润,正躺着一人。   千雪浪走上短阶,坐在石榻边观瞧和天钧。   和天钧发冠高束,神色温和,衣着干净,双手置于在腹上,满洞萤石交映,潋滟如波,映照得他眉眼似笑非笑,似一时午后酣睡。   其实千雪浪心中已有定论,下来观瞧本是为了确定而已。可望见先师面容,不知怎么,心中好一阵感伤,又突感疲惫,竟只是定定看了和天钧一会儿,伏下身边,贴着他的胳膊小睡了片刻。   洞中没有时辰,等千雪浪幽幽转醒时,精神已好了许多。他将脸儿抬起,觉得仿佛又回到八岁时的模样,睡在师父身边,还没有什么天命,也没有难关。   千雪浪握了握师父的手,已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早已明白的。   轻轻叹过一口气后,千雪浪伸出手来解开了和天钧的衣裳。   非是夸张,也非是奉承,和天钧曾是最为接近仙道之人,可以说已修成半仙之身,仅差一步而已。   醉酒时,未闻锋偶尔也会与千雪浪唠叨,要是和天钧当时成仙了说不准就不会死了,可成仙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师父的机缘未到,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仙。   不过,师父修为已满,仙骨已生,只除一道雷劫。   千雪浪挥去那些琐碎片段,将最后一件衣物拉开,手便停住了。   和天钧本该无瑕的肌肤上,果然烙着蛛网般的雷印,血痕密布,红疤虬结,四散而开,牢牢网住了和天钧的身躯,其他地方不必再看,绝不会相差多少。   千雪浪的手微微颤抖一下,握紧成拳,抿了抿唇,好半晌才去触碰和天钧的胸膛。   肌肤之下,已是一具凡人骨髓,清气不复,果然与他的猜测相同,雷劫剔除了和天钧苦修而成的仙骨。   剑上庞大清气,当真来自和天钧。   心中明白,跟亲眼看见,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千雪浪轻声道:“师父,你早已想到这一日了,竟连自己的尸身都利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   电光火石之间,至今所得的所有线索忽然浮现脑中。   大凶占卜、天魔复生、任苍冥的意外、未闻锋手中的诛魔神器等等碎片,瞬间拼凑出一条完整的线索。   “你……”   千雪浪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他骇然站起,可要他对恩师说出什么恶言来,实在也说不出来。   他将和天钧的衣服重新穿回系好后,在石榻前徘徊了一会儿,才走出萤石洞,回到弃刃居之中。   千雪浪现在只有一个疑问。   未闻锋知情吗?   千雪浪守着两人直到天黑,未闻锋才终于醒来,他自床上一跃而起,惊慌失措:“雪浪!雪浪!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我在。”千雪浪从任逸绝身边起来,往外走去,淡淡道,“未闻锋,我没事。”   正赶上未闻锋心慌意乱,一头撞在门框上,发出好大一声动静,气氛顿时沉默下来。   半晌,未闻锋才喏喏道:“呃,我……忘记点灯了。”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夜间视物更是稀松平常,这实在不是个巧妙的借口。   好在千雪浪无心调侃,神态自若:“我来吧。”   两人一道将四周的烛台点上,有几处已经烧尽,只剩累累蜡油,未闻锋大概是心中厌倦,既没清理,也没更换,就索性不去管了。   “未闻锋,你手上有什么东西能封住那柄剑吗?”千雪浪道,“若不封住它,我的朋友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有,不过这把剑的威力超出我的预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完全封住。”未闻锋应下就往回走,随口问道:“嗯?你交了新朋友吗?真是难得,还是说,仍然是之前那只小凤凰?等等……你朋友该不会是我打伤的……吧?”   “不是。” 第47章 不准偷听   世间邪祟众多,除去八字较轻的薄命人与喜欢降妖捉怪的修士之外,就数铸师最容易撞上。   说来奇妙,其实细想之下倒不以为怪,矿物久埋深山地下,沾染秽气凶性,实属平常。   有时候铸师为求挑战或是突破,也会刻意铸造邪兵妖刃,更有甚者,本就是为了杀人之器,特意求其威力,更不在乎是否清正之器等等。   因此略有些道行的铸师,往往会做好万全准备,随时封锁出炉的兵刃——未闻锋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在房中挑选半晌,最终捧出一样沉甸甸的玄玉剑匣,将其打开后,匣中已悬有三柄神兵,剑身上皆缚有一条纤细的玄黑铁索。   这匣中三柄神兵,都是未闻锋平生得意之作,左起是一对情人剑,名为“掩日”与“蔽月”,掩日身若红霓,光芒耀眼,为至刚之剑;蔽月剑身黝黑,纹带银光,为至阴之剑。   这两柄剑心意相通,不愿分离,因此至今还未曾找到主人。   右起则是一柄重剑,名字倒也简朴,名为“无锋”。无锋形状朴拙,乍一观之甚是粗野,其性沉如山岳,又甚是凶戾,若无它认可,寻常人莫说提他,连欲碰上一碰,都会为剑气所伤。   未闻锋神色疲倦,只将剑匣放下。   “雪浪,这剑除你之外,任是谁都会被迷乱心智,只能劳你来封剑了。”   千雪浪方才就有感觉,这剑在他手中,悲郁之气远不如在未闻锋手中,他奇道:“为何?”   未闻锋一边拆卸剑匣之中空置的七杀索,一边解答千雪浪的问题。   “人有心,剑当然同样有意,铸师在铸造时是什么心思,兵刃就会呈现何种模样。”   未闻锋轻轻叹了口气:“这柄剑沾染了我的三毒,因此成了一把迷乱神智之剑,无论落入何人之手,都会迷失剑主心意,而且情意越是丰沛,受影响的程度便越大。唯独对修行无情道的你无用,谁叫你心清性定,不受丝毫阻碍。”   千雪浪心想:原来如此,是以师父的仙骨与未闻锋的贪嗔痴相融,难怪诞生出这柄迷乱心智的清正之器。   这柄剑既成神兵,也为魔刃。   伴随着“咔”的一声,未闻锋将一条七杀索卸下,递到千雪浪手中。   七杀索是取天矿或煞气极重的矿物所炼制成的铁索,由于多是取边角料锻成,因此本身没有什么威力,可借其煞气,能够震慑凶性极强的兵器。   “你先将七杀索捆缚剑身之上,再将它藏进这支无明剑匣之中,想来能封其七八成的威力了。”   这剑匣是未闻锋精心打造,专为藏纳神兵利器,又有这三神剑在旁,若还不能压下这柄悲郁之剑,只怕天底下也没有什么能压制住它了。   “好。”千雪浪点头答应。   在千雪浪取剑时,未闻锋犹豫片刻,神色凝重道:“雪浪……你师父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嗯?”   千雪浪持剑之手微微一顿,他抿了抿唇,将七杀索缠绕剑身,悲郁之剑在手中颤动,似是不满。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样与未闻锋说这件事,未闻锋倒是主动开口了。   未闻锋一直很习惯千雪浪的表达,过去几十年来,大半时间都是他说,千雪浪在听,只当是随口回应了一句。   “我是说——”   正当千雪浪想要送剑入匣时,悲郁之剑忽飞身而起,同样打断了未闻锋的话。   二人脸色顿时一变。   就在千雪浪想要动手时,却见悲郁之剑高悬于剑匣之上,剑身微微晃动,七杀索摇曳而舞,只听得“铿”一声,掩日、蔽月、无锋三柄剑竟爆开七杀索,一同出匣。   千雪浪隐感红鹭正在不安躁动,可冥冥之中感应到什么,并未放它出来。   掩日、蔽月、无锋三柄剑各有灵性,此时浮于空中,颤抖不止,似是被什么束缚,不得解脱。   悲郁之剑没入剑匣之中,“咔咔”两声,剑匣倏然合拢并起,同一时间,空中三剑应声而碎,倏然断作数截,散落一地。   剑匣孤立于一地残刃断剑之中。   千雪浪与未闻锋对视一眼,皆觉背后发寒。   这时千雪浪心中一动,明白过来:倘若方才红鹭出鞘,想来也是断刀的下场。   未闻锋则连痛惜三把毕生心血损毁的心思都没有,又觉狂喜,又觉古怪。   这柄剑其性极傲、极冷、极独、极戾,颇有自己的主张,恐怕离生出灵识已不远。   任何铸师能铸出此等神器,焉能不欣喜至极,可铸师对自己所铸之剑全无了解,又焉能不感古怪。   未闻锋犹豫片刻,伸手去碰剑匣,还未碰到就已感心神大乱,不由得浑身一震,顿时丢开手去,远远走到另一头。   千雪浪观他神色,心中便已明了:“此剑绝不能留在弃刃居中。”   二人各怀心思之时,忽听屋内传来任逸绝的声音,对视一眼,一同进入内室,只见任逸绝果然转醒,神色苍白,正谨慎扫视周遭。   见着千雪浪到来,任逸绝脸上微露喜色,柔声道:“原来玉人还在。”   他声音之中,说不尽的情意绵绵,因为虚弱至极,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依赖之情,男人做这般小儿姿态,未免有些腻歪。可任逸绝不卑不亢,满目欢欣,却像发乎天然,并不叫人讨厌。   未闻锋生性磊落爽快,较于崔玄蝉的跳脱,要更多几分正经,见任逸绝这般模样,不禁皱皱眉头,不过并没说什么。   “你好多了吗?”千雪浪坐至他身边。   任逸绝脸色一僵,显然是想起方才千雪浪为他疗伤之事,见眼前玉人没有流露什么嫌恶之情,心下一暖,微微笑道:“好多了,玉人不必担忧。”   他又看向站在门后的未闻锋:“想来这位就是大铸师了。”   “这里没有什么大铸师,只有未闻锋。”   未闻锋神色冷淡,目光在任逸绝身上打转片刻后,又看了一眼千雪浪,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略有些犹豫,很快还是开口。   “你身上有魔气,是吗?”   随着这句话落,室内仿佛涌入一股寒气,叫人不禁打个冷颤。   未闻锋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任逸绝微微一怔,他的确有想过未闻锋对于魔人的厌恶,可没有想到会深到这种境地,未闻锋又是如何知道……   他转念一想,忽然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千雪浪站起身来,隔绝他们二人对视,淡淡道:“任逸绝,未闻锋并不是外人,也非多嘴多舌之辈,你娘的事……你愿意告诉他吗?”   这让任逸绝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好,只是我有些累,请玉人转述,好么?”   千雪浪点点头,便将任苍冥的情况与任逸绝身染魔气的猜测一并告诉未闻锋,未闻锋起初只是直起身来,越听到后面,脸色越是难看。   “你是说,剑尊她……她身染魔气,昏迷不醒至今?”   任逸绝轻轻一叹:“不错,我自出生起,就未见母亲醒来过哪怕一次。”   未闻锋思虑片刻,目光如电般看向任逸绝,忽道:“可是,我怎知你有没有撒谎?”   “大铸师信也好,不信也罢。”任逸绝冷笑一声,下床起身来,神色之中难得流露寒意,“对你们而言,她也许是高高在上的剑尊,可对我而言,她不过是我的母亲罢了。我并不图求阁下什么,即便阁下认定我是个魔人,我也不曾为恶,更没有伤人,怎么,阁下是要除恶务尽吗?”   他往日亲切微笑,柔情万千的模样,与任苍冥全无半分相似,可一旦板起脸来,立刻有其神韵。   未闻锋在他身上见到故人模样,心中已信了大半,神色缓和不少,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住你,我这人不大会说话。”   “没什么……”任逸绝一怔,还是接过这个台阶下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未前辈与我素昧平生,原也没有什么。”   故人如此遭遇,令人痛心,而故人之子竟受这般戕害,若非机缘巧合相见,说不准哪一日未闻锋与他相遇,会意外将他错杀。   未闻锋心中悲怒之情不免又起,只觉得胸中如沸,头痛欲裂,太阳穴霎时间鼓胀而起,突突跳动。   “未闻锋!”千雪浪一喝,“你才脱困,心神还正散乱,不可随意动念。”   未闻锋猛一回神,不禁悚然,怒气还未消退,胸膛不住起伏,人已觉出几分后怕来。   任逸绝心下一动,只觉得这看起来不是个好时机,却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很快捂胸坐下,神色隐忍道:“见未前辈安然无恙,想来玉人也放心了。说来不怕前辈笑话,我二人匆匆忙忙上山来想要助阵,也不知我刚刚是怎么了?竟成了拖累。”   他此话一出,未闻锋立刻显露窘迫之色。   果然如我所料。任逸绝垂眸暗想。   这件事倒也不怎么难猜,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能引动魔气如此反噬的必是纯粹无比的清正之器,他半昏半醒之间,除去感受到千雪浪的真元,还有一股庞大悲意夹杂清气而来。   未闻锋与玉人眼下都没有大碍,那般威力的东西,竟没有发生恶斗厮杀,想也知道定是未闻锋搞出的乱子。   千雪浪道:“未闻锋,你先到外面走走,我来与他说明情况,不准偷听。等我与他说完,我们再谈那柄剑的事。”   未闻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好。”   说罢,直接离开门口,脚步声渐远,很快就没了动静。   “你为什么故意要未闻锋不痛快?”千雪浪这才开口,“你明明猜出与他有关了。”   “噢?任某有吗?”任逸绝心中一惊,勉强笑了笑,有意想说个俏皮话想揭过去,“倒是玉人对未前辈如此贴心。真叫人吃醋。”   千雪浪并没放过他,更没理会这些颠三倒四的戏言。   “你想叫他愧疚,想叫他难过,这样一来,他自然就会补偿你,对你妥协。你是这样想的,是么?”   早在初见时,任逸绝就感觉千雪浪的洞察令人感到恐怖,此刻他又再度体验到这种深深的恐怖感,叫人如坠寒窟。   任逸绝手心不自觉捏了把冷汗,心已提起,紧绷着唇道:“玉人既已这样断定,又希望我说什么呢?”   夜幕低垂,明月洒入窗中,正攀在千雪浪的衣摆边,他淡然道:“未闻锋已很可怜,你答允我,不要欺侮他。好么?”   任逸绝被识破心思,本已毛骨悚然至极,正拼命想着其中有何生路周转,没料到竟听到千雪浪难得的一句温软之语,还是这般恳切的请求,全无要与他计较的意思。一时间陷入恍惚之中,几乎没反应过来。   千雪浪见他没有动静,疑道:“任逸绝?”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对你请求,对你软语,你能有什么法子拒绝呢?   任逸绝平生难得身子比脑子动得更快,快步走了过来,心中忽然柔情满溢,有些想去碰千雪浪,却又觉得唐突,半晌只好屈膝跪下,抬头去看千雪浪的眼睛。   “好。”   任逸绝轻轻柔柔道:“我绝不那样对未闻锋了。”   他忽慢慢的,将头枕在千雪浪的膝上。   千雪浪不明所以,只当他又累了,倒也不曾将人推开。 第48章 诛魔之心   不过要是如此容易满足,也就不是任逸绝了。   任逸绝俯在千雪浪膝上好一会儿:“有些话虽已没必要再问,但任某还是想知道答案。难道……难道玉人不觉得我的心思可鄙吗?”   “你不过图存之余,期望旁人待你好一些罢了。”千雪浪道,“无甚可鄙。”   任逸绝轻轻道:“是么?”   他脸上露出醉人的笑容,忽然成为一个极容易满足的任逸绝,在今日之前,他还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这样就被打发了。   “你若想休息,我们就明日再谈。”千雪浪道。   方才晕厥过去已是休息,任逸绝如今只想知道来龙去脉,他眼下虽已猜到连日来的灾厄是由未闻锋一手造成,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因此摇摇头:“不必,还是早些说明吧,否则难免牵肠挂肚。”   “好。”千雪浪点头,“你起来收拾一下,我去叫未闻锋进来。”   不多时,三人一并来到大厅之中,弃刃居的布置当然没有东浔城的城主府那般奢靡精致,处处透露着铸师的简朴实用。   三把竹椅,围坐一张圆桌之前,未闻锋又打了一壶沁凉的井水,用以解渴。   千雪浪将剑匣取至屋内,仍能感觉到剑匣之中散发出愁郁之气,不过此感已削弱不少,若非修为极高,只怕什么都感觉不到。   “从头到尾也没有什么怪物邪祟,只有未闻锋与这匣中之剑。此剑虽在铸造之时受未闻锋情毒所染,散出悲郁之气,但其身清正,乃是一柄诛魔利器,较红鹭更甚,它觉出任逸绝体内庞大魔气,因此带着未闻锋前来诛魔。”   千雪浪简洁扼要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番,确保二人听得清楚明白。   任逸绝心下一动:“未前辈,如此神兵……不知铸造此等神器的奇铁,是何处得来的?”   没有人会比任逸绝更了解自己体内的魔气是何等霸道猖獗,他幼时仰赖游萍生输送真元,懂事之后就自行运功压制,自小到大,从没有过一次遇到魔气如此惊惧反扑的情况。   还未照面,就能引动魔气如此反噬,这柄剑非是赞誉上的神兵,而是真真正正的仙神之器。   要是这柄神剑是上古遗留,倒还罢了,却是未闻锋封炉后所铸,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倒不是任逸绝看不起未闻锋的本事,而是神器本就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怎会如此悄无声息地出现。   这把剑定是近期才出炉,可之前在饭铺之中那嘴碎的伙计却没提起半点异象,实在不合常理。   铸出这把神器的未闻锋,神色并不见任何喜悦得意,反倒流露出惆怅空茫之色。   “是他给我的。”   分明回答的是任逸绝的问题,未闻锋看向的却是千雪浪。   这回答虽听起来语焉不详,但落在三人耳中再是清晰不过。   和天钧。   未闻锋道:“除魔大战之前,他来找过我。我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那块异铁,可的确是块绝佳的铁料,他将此物赠予我,让我等事情了结后用此铁为自己打造一柄剑。”   “为自己打造一柄剑……”千雪浪低低道,不禁闭上双眼,“所以剑上才会沾染你的三毒……”   未闻锋拿出这块石头时,必定会想起师父,铸师悔恨至今的诛魔之心,佐以仙骨融合的清正之气,当然会是一把诛魔神器。   已不必问,未闻锋根本不知情。   未闻锋眼中掠过一丝刺痛,又如满足一般,其神色复杂,纵是任逸绝也一时难以品味完整,只觉得这位铸师对于和天钧的心意又怎是千言万语能说清的。   “我当时玩笑,既是要送我礼物,怎么还让我自己打造。”未闻锋脸上难得浮现出笑容来,他垂下头去,凝望着杯中冷水,又再坠入一场美好的镜花水月,“他对我说:谁让你是天下第一的铸师。”   与未闻锋不同,千雪浪只觉得寒气自地底升起,一路窜入脊髓,爬上后脑,冷得几乎他全身都要颤抖起来。   谁让你是天下第一的铸师。   师父……师父……   未闻锋如此痴情,任逸绝的确颇感动容,心中倒也明白过来千雪浪何以维护大铸师,一个心碎之人,何必再多添他的痛楚。   他心中一叹,转头去看千雪浪,却见玉人脸色煞白,不像听到一段可怜人的痴情往事,倒活像见着什么极可怖怪异的景象。   以千雪浪哪怕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心性来看,任逸绝实难想象这段话有什么能吓到他的地方,除非……   除非这块异铁并不完全是一份礼物。   “不知这柄剑是何时出炉的?”任逸绝不动声色道。   未闻锋看了他一眼,面露赞许之色:“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其实我方才正想跟雪浪说这件事。”   “不瞒你们,我虽于六十年前就开始铸造此剑,但直至十八日前这柄剑才终于出炉。”未闻锋微微皱眉,“可……很怪,这般威力的剑出炉时往往会天生异象,它出炉时却毫无反应,我那时并未察觉有异,许是早已心智沦丧。现在细细想来,总觉得这把剑就像……就像早已成剑,我之后多番再铸,不过是打磨而已。”   千雪浪沉默不语。   “他……有对你说过什么吗?”比起方才,未闻锋此刻的态度要犹豫许多,“雪浪,他是不是还交代了什么事?”   至今发生的一切都在掌控之外,未闻锋已猜测到这份礼物恐怕还带有其他的意图,只是当时和天钧出于种种原因不便交代。   纵然知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可未闻锋心中仍泛起一丝落寞。   千雪浪僵硬道:“没有,不过……我知道是为什么……”   果然如此。这在任逸绝的意料之中,他挑动眉梢,端起冷水来啜饮一口。   任逸绝实在有些好奇,这位早就死在六十年前的和仙君究竟是如何留下这般后手。   “可是,你当真想知道吗?”千雪浪问道。   他神色一贯冷淡,此时严肃认真起来,看起来既叫人敬畏,又叫人心头难安。   未闻锋甚觉奇怪,感到一阵不祥,反问道:“什么意思?你为何问我想知道吗?”他猛然站起身来,伸手去抓千雪浪的手腕,面色沉沉道,“雪浪,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千雪浪对他的行为并不介怀,提出心中疑问:“我先来问你,雷劫之后,你再铸造此剑,难道不觉有什么异感吗?”   未闻锋的手微微一松,点头承认:“是有不同。雷霆本就是至刚之物,击于铁物之上,如天火冶金,能得其淬炼不坏,品质自然更上一层,它确实变化极大,可那又如何?这事虽是少见,但也不怎么稀奇啊。”   “竟是如此,师父连这一点都算到了。”千雪浪喃喃道。   这次千雪浪干脆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以他清淡淡的性子都如此难以启齿,可知其后定然隐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任逸绝倒还好些,未闻锋实在心急如焚,他心知此事定然与和天钧有千丝万缕的干系,这片刻等待如受无穷无尽的酷刑折磨,煎熬似拉长千年万载。   他也忙跟着站起来,一把扯住千雪浪。   “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和天钧生前,未闻锋与千雪浪的关系称不上多么亲厚,可自和天钧死后,未闻锋就待千雪浪如珠如宝,几乎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照顾,从没有过这般粗鲁莽撞。   千雪浪的神色变得平静内敛,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来:“你真要知道?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千雪浪的声音已漠然得如同刚下山时一般:“好,那我就从头将此事说起,不过这之前,我要先说另一件事。”   未闻锋道:“你说。”   “天魔复生了。”千雪浪一顿,将一路上的种种向未闻锋简介扼要地讲述了一遍。   “原来崔玄蝉还记得我……他倒是有心了。”未闻锋若有所思,对于这事,他倒并不是不上心,只是更着急千雪浪接下来所言:“然后呢?”   就在这时,夜空之中忽然电闪雷鸣,想来将有一场大雨而至。   伴随雷霆之声,三人往外望去,皆不由心惊肉跳。   “师父当年修行已满,只差一道玄关就能成仙,可单论修为,已与仙人无异。”千雪浪深吸一口气道,“他的身躯生出仙骨,无非在等玄关之后的雷劫。此事你是知情的。”   玄关就是修仙者的考验,除去受到历练的本人,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大到苍生浩劫,小到个人情劫,都有可能。   因修为足以沟通天地,仙者能够在机缘之下观望到天命所在,不过看到的命数不一定能指点迷津,也许会将修士引向更深的谜团。   如千雪浪闭关时看到任逸绝,就是一种上天的启示,可具体要告诉他什么,却需要他自己参透。   “我知道。”   未闻锋的不祥之感越发严重,雷劫二字勾动当年难以抹灭的记忆,为不表现出什么异常惊动千雪浪,他双手紧握,静默地聆听着前因后果。   “除魔之前,师父占卜一卦,结果是大凶。”千雪浪道,“我不知他曾在天命里看到什么,不过,我想他恐怕早就知道天魔会再度复生,更甚……任苍冥极有可能也是因此出事。”   未闻锋的手不禁收紧,口中已尝到一丝血腥味:“继续。”   任逸绝脸色微微一变。   “师父曾叮嘱过我,你若向我讨要他的身体,就给你罢了,不必纠缠。我想他就早就开始着手安排自己身死之事,听你所言,恐怕师父早已算准当年那场雷劫,甚至设法瞒过天机,令雷劫延迟,我不知师父做了什么,不过天罚确实顺他心意,直至死后多年才降临。”   只听云层之间“轰隆”一声,雷光劈裂云层,将众人面容照得雪亮。   未闻锋的心忽然漏了一拍。   千雪浪的眼睛在雷光下愈见明亮通透:“无论你是否铸造剑胎,定因思忆故人珍留那块异铁。那块异铁想来也被师父动过手脚,那一日,雷劫不但劈碎了他的仙骨,同样炼化他带来的异铁,这两者在天火之中融合重锻了。”   其实他说到此处,话已经非常明白了,可未闻锋晃了晃身体,面无表情道:“继续。”   此事虽与任逸绝毫无关系,但他听到此处,脸色不觉扭曲,他原以为千雪浪已算铁石心肠,可比起这位和仙君……简直算得上温柔敦厚。   “一位仙人……哪怕是已死去的仙人,用自己祭剑,融合铸剑师的诛魔恨意,最终铸造出一把诛魔利器。”   “它并不是在十八天前出炉,在当年那场雷劫之中,这把诛魔神器就已诞生,只是异象被雷劫所掩盖。”   “你的感觉并没有错,未闻锋,你铸出了剑形与剑意,助它彻底脱胎。”   “剑胚则早在当年,由师父借那场天罚雷火炼成。”   只听“咯啦”一声,伴随着倾盆暴雨,未闻锋身下的竹椅哗啦啦散落滚远,他缓缓起身,双眼通红,神色极是骇人。   “你撒谎!”   未闻锋一字一顿,陡然发怒,也许是心头剧痛过度,他怒极反笑,浑身都随笑声颤抖起来:“哈哈哈……谁让你是天下第一的铸师!谁让我是天下第一的铸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单手按住自己的脸,只觉得天旋地转,连连倒退两步,全身气血翻涌,腥气涌上口鼻,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会的……不会的……你骗我!你骗我!”   他飞也似得奔入雨帘之中,似悲似嚎的声音远远传来。   “和天钧!” 第49章 那倒痛快   春夏之交,正是多雨时节。   雷声大作,未闻锋的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竹屋之外,雨茫茫,夜寂寂,仿佛踏入的是幽冥世界。   “不追吗?”   任逸绝心下戚戚,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   “追?”   千雪浪反倒重新落座,看向地上散架的竹椅,忽闪的雷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格外冰冷:“何必要追?追上了,又能如何?追不上,更是徒劳。”   每当任逸绝觉得千雪浪有情之时,这位玉人总会恰好到处地展露出无情的一面。   不过……他纵无情,也不及和天钧万分之一。   任逸绝端着水杯饮了一口,井水入喉,不过是身寒,可和天钧给人的感受却是冷意沁骨,令人心寒。   要是和天钧只是无情,也许今日局面反而不至如此,正因他深知未闻锋之痴情,方能做到这般算无遗策。   知情之人,怎会无情?可和天钧的有情,不过是令他的决定显得更加残忍。   自小到大,任逸绝自负练达多思,他缓缓放下手中茶杯,不住推演局面,思索自己能否做到布置此局,最终都未能想下去。   下狠手摧毁自己的尸身倒也罢了,人死魂消,并不是什么不可牺牲的筹码,倒不如说,要是死人还有利用的价值,简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可要是利用师父对自己的关心爱护来做这种事,任逸绝实在做不到,他做不到。   光是一想师父何等伤痛,母亲醒来又会如何悲戚,任逸绝怎能忍心。   正当任逸绝胡思乱想之际,千雪浪忽然开口。   “任逸绝,你认为……”千雪浪顿了一顿,他望向门外溶溶大雨,神色平淡,“或者我应当问,如果是你,你会说出真相吗?”   任逸绝错愕至极:“玉人的言下之意……是后悔了吗?”   “不。”千雪浪摇摇头,“我已问过未闻锋,他选择知情,何来后悔?我不是他,不应为他决定任何事,因此我才觉得……”   我才觉得师父残忍。   千雪浪及时住口,并没有说下去,任逸绝疑道:“觉得什么?”   “没什么。”千雪浪道,“也罢,是我多问,其实你的选择,本也与我无关。就像师父不死,原不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可毕竟师父已死,因此假设无用。”   真是现实又冷酷的想法,连一丝幻想也不抱。   任逸绝不由得苦笑,他又看向安静待在原处的剑匣,缓缓道:“其实,早先玉人不当问我是否想要休息,真正该休息的人应是大铸师才对。他才受剑所控,眼下又心绪混乱,恐会伤身。”   千雪浪默然不语。   “也罢,正如玉人所言,假设已是无用,追悔更是莫及,且不谈这些空语。”任逸绝疲惫至极,起身时身体都有些摇晃,“今日发生这么多事,想来都累了,我体内魔气翻涌还未平息,需再打坐几个时辰,玉人请自便。”   目送任逸绝回到客房之后,千雪浪仍然端坐在大厅之中。   屋外雷鸣电闪,雨声未绝,他暂且放下未闻锋,心中突对另一件事生出疑虑。   师父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逆天之举?   逆天而行四字,说来简单,听来容易,桥段常见到凡人的话本里要是没有几个逆天之人只怕都卖不出去。   可逆天二字,足以说明这件事是何等困难重重。   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人们也不会拿出来夸口本事了,更不会对此举大为赞赏了。   除去逆天之外,掩盖天机同样不是什么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纵然是师父这般修为,能够拖延雷劫一年半载也是极限。   如此拮据的时间足以让千雪浪断定,和天钧是在除魔大战之中做出了这件事。   若是在除魔大战之前,师父不可能出门时毫无异常,需知天谴虽为惩罚逆天之举而来,但逆天之举本身也会损害修道者的心境修为。   在千雪浪的记忆之中,并没有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   不过说到底,做下安排与真正实施计划,本就完全是两回事。   如今想来,只怕从送给未闻锋一块异铁乃至更早的时候,师父就已预留下除魔身死的后手。   可是直到在除魔大战来临时,师父才真正做好掩盖天机的准备,最终在除魔大战时做出逆天之举。   如此一来,自然不露任何破绽。   时间已知,地点也知道,问题是,师父究竟做了什么?   千雪浪仍然想不出来。   总不可能诛除天魔是逆天之举,那有一个算一个,崔玄蝉跟未闻锋等留下来的一干活人都应该挨上几道雷劈。   眼下未闻锋与崔玄蝉都不曾提起过只言片语,想来是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么这件事恐怕只有死去的和天钧与复生的天魔……   且慢!   千雪浪略一沉吟。   还有一个人有可能知情——剑尊任苍冥!   师父死后铸诛魔之剑,而任苍冥又在除魔之战后数年受魔气重创,这两件事摆在一块,说只是单纯的意外也没人信。   而且在未闻锋的记忆之中,任苍冥曾支援过和天钧,如果和天钧有什么遗留下来的安排,她一定是最有可能知道的那个人   不过剑尊至今昏迷不醒,还需再想办法才是。   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停歇,任逸绝仍在打坐,千雪浪则坐在大厅之中守着剑匣守了一夜。   如此又再过去两日,任逸绝借由水玉疗伤,情况大大好转,总算从房中出来,见屋内仍只有千雪浪一人,询问道:“未前辈还没回来吗?”   “没有。”千雪浪摇头。   任逸绝望了望天,缓声道:“玉人已等了多久?”   “三日。”   “三日。”任逸绝思索片刻,“三日已有些久了,未前辈修为虽高,但他哀痛欲绝之下,不知会发生什么,咱们去寻他如何?”   千雪浪将剑匣负在背上,颔首道:“好。”   那剑匣铸得精巧非常,并不显粗重拙笨,不知道其中所藏剑器是什么模样。   任逸绝当日还未见到剑的全貌就已昏厥过去,不由得心生兴趣,可也知此剑一出,自己只怕难以抵挡,暂且按捺下好奇心,想到往后总有见识的机会,不过这机会最好来得越晚越好。   毕竟他现在的本事还不到家。   未闻锋所住的弃刃居在深山之中,本无道路,二人出了大门,四下观望,各选定一个方向开始寻找。   以千雪浪的脚程,只要他愿意,用不着半日时光就能把整座山都翻过来找上一遍,因此找到天黑时分还不见未闻锋人影时,他便知未闻锋只可能去一个地方。   弃刃池下,萤石洞中!   不知道未闻锋愤怒伤心之下,会对师父做些什么,千雪浪脚步一转,迅速折返回弃刃居。   人还未入内,只见不知何时归来的未闻锋坐在院中,呆望着剑炉。   他头发零散,神色萎靡至极,衣裳发皱,干巴巴地贴在身上,想来是之前大雨被淋湿后没有管过,看上去仿佛苍老了许多。   “未闻锋。”   千雪浪走上前去,未闻锋恍若不闻,好半晌才干哑着嗓子,木然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你还要我做什么?或者说,和天钧还要我做什么?”   还不等千雪浪说话,又听未闻锋继续喃喃自语。   “不,和天钧根本没有要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要照顾你……他根本不必叮嘱我做什么,他知道我舍不得,所以他才这样舍得。”   千雪浪无话可说,半晌才道:“我会带师父走……”   话音刚落,未闻锋忽然抬头死死盯住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噬人的光芒,比所见魔人更似恶鬼,仿佛随时要暴起伤人。   两人相识数十年,千雪浪从没有在未闻锋身上感到过什么令人不快的气息,可眼下,他忽觉一阵恶寒蔓上心头,几乎想下意识唤出红鹭。   “你要带他走。”   未闻锋重复了一次。   千雪浪一凛,轻声道:“未闻锋,我知道你很伤心,也很愤怒。可师父已死,他与你毕竟是……曾是朋友。你难道……”   未闻锋忽然一笑,在他冷冰冰的脸上显得既荒诞又怪异:“难道?雪浪,你担心我会报复和天钧吗?”   千雪浪没有说话。   “你们师徒二人,是一样没有心肝。”未闻锋厉声道,“不论别人对你们多好,永远也暖不够,永远……永远都暖不够你们的心!一旦利用完别人,就轻而易举地抛在脑后。我真该亲手掐死和天钧!好让今天所得到的一切痛苦,当做是我该偿还的报应!”   “不过,要真是那样,想来你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是杀了我。”未闻锋自说自话,很快又高兴起来,“那倒痛快。”   他说话间,口吻带着轻飘飘的欢喜跟极端的恨意,令那张脸看上去异常扭曲。   看着未闻锋的模样,千雪浪忽感到一阵惶恐。   “济世救人,诛戮天魔,既有这般大爱,又何必去修什么无情道?”   未闻锋也不在意千雪浪的回应,自顾自地低声说话,破碎的笑声从咽喉之中涌出,他的神态似癫似狂,分明剑已不在手中,可看上去却比之前心智更为狂乱。   【‘剑尊,我拯救了苍生,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心爱的人。’】   千雪浪想起未闻锋回忆之中的那句话,脑海之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禁仓惶地退后一步。   师父毁了他。   师父……师父死去时,毁掉了那个甘愿救世的痴人未闻锋,而现在,未闻锋对苍生的最后一丝怜悯也被毁去了。   爱……爱竟是这般可怖之物吗?   也许是察觉到千雪浪的异样,未闻锋很快就停下笑声,拂袖入屋。   一股庞大气劲忽然袭来,逼得千雪浪连连后退,他非是不能反击,而是不愿反击。   难道他真要与未闻锋动手不成?   在千雪浪退出弃刃居时,只见竹屋门窗骤然紧闭,屋内传来未闻锋冰冷的声音。   “既然和天钧将自己当做筹码,那这就是一桩交易,诛魔之剑归你,而他归我了。”   千雪浪呆立在门外。 第50章 温柔荏弱   任逸绝回来的时候,月娘刚从云后探出面容。   幽幽的月光照在千雪浪的身上,这玉人正垂着脸,似是在冥思苦想着什么,模样有几分失魂落魄的。   而弃刃居门窗紧闭,显然不再欢迎外客的来访。   任逸绝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他甚至开始有些苦恼,为什么自从上了这座山之后,自己每一次都能错过最关键的信息呢?   不是昏厥,就是没能赶上。是赶路撞到哪位灾星?还是说遇到小鬼遮眼不成?   “你回来了?”就在任逸绝苦恼的时候,千雪浪已发现他,很快就转身走了过来。   任逸绝道:“是啊。”   千雪浪点了点头:“未闻锋回来了,不必再寻,只是他也不让我们进去了。”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封得严严实实的弃刃居,本想说自己看得出来,可最后还是没能忍心这么对待千雪浪,叹息道:“无论如何,人平安无事就好,接下来玉人有什么打算吗?”   “你伤势初缓,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任逸绝心中一暖,温柔笑道:“好。”   两人一路往山下走,很快经过之前打斗的那座破庙,庙宇经过先前剑气的摧残,模样又凄惨不少,那尊半身菩萨倒仍旧好整以暇地端立着,看向这大千世界。   任逸绝找了一整日,大感疲惫,精神倒是还好,干脆捡了些木柴生起篝火,大有要与千雪浪烤火夜谈的架势。   千雪浪将剑匣解下,放在膝头轻抚,他的脸被火光照耀着,往日寒意被热火烤化,目光盈盈,仿佛要滴出水一般柔软。   任逸绝坐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这玉人不知道神游天外到何处去了,徒留一具身躯坐在这儿,等他一回神,就绝不是这个模样了。   有趣,到底是什么事,能叫玉人失魂,未闻锋拒客?   心念一转,一个名字就从脑海中跳出。   和天钧。   任逸绝的眉心也不由得一跳,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还好没摸出一头冷汗。   不管是敌是友,这位和仙君无疑都是任逸绝最不想打交道的那类人。   睿智聪慧加超然忘情,这种对手会有人想遇到吗?就算是朋友,是知己,也难免会让人感觉到被一览无余的不快。   更不要提诛魔之剑的事了。   一个死去六十年的人仍操控着局面,叫任逸绝至今想起都感到毛骨悚然。   这样想来,母亲真是个亲切宽容的好人,居然会跟和仙君这种人做好友,甚至继承遗愿,最后还赔上自己沉睡几十年,而不是第一次见面就溜之大吉。   任逸绝自认算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比起母亲来,实在远远不如。   不过……   任逸绝拨了拨篝火,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正在神游天外的千雪浪,心中忽然想道:“不知玉人以后得道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也像和仙君那样?大概是不会吧……玉人就算心境再如何澄澈,可生性不爱理会闲事,远没有和仙君那么残忍……咳……以大局为重,更不是一位智者。”   想到此处,任逸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千雪浪疑惑地抬起头来:“怎么?”   “没……”任逸绝骤然语塞,心知肚明要是把刚刚想的说出口来,那离见和天钧恐怕就是前后脚的事,目光四处乱扫试图找个合适的话题敷衍过去,忽捉见剑匣,忙道,“噢,任某是想说,玉人得此神剑,我真为玉人欢喜。”   千雪浪摇摇头道:“我不是它的主人。”   这虽是随便挑起的话题,但是任逸绝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不禁一呆:“啊?怎会如此?”   任逸绝无法感觉到,可千雪浪一清二楚。   匣中之剑巍然不动,既不回应,也无抗拒,他不是剑所选择的主人。   千雪浪默然不语。   任逸绝习惯他这脾气,又问:“可此剑如此特殊,除了玉人,又有谁能掌控呢?”   “救世之人。”   任逸绝忍不住又“啊”了一声,困惑不解:“玉人意欲斩魔,难道不算救世之人吗?”   “天魔复生,苍生有难,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若真为此而行动,早在六十年前应该与师父同赴战场。”   千雪浪嗓音冷淡平静,全无窘迫尴尬之色,显然不以自己的置身之外为耻。   “我只是觉得,师父既为除魔而死,那么六十年前被诛杀的天魔也不应当再复生。”   “既杀一次不够,那么就再杀一次。”   他转过脸来,冷若冰雪。   “仅此而已。”   千雪浪身上不带半分杀气,好像只是在说什么天经地义、颠扑不破的常理。   要不是任逸绝确信自己耳朵没出问题,几乎要被他就这样糊弄过去了,也以为诛杀天魔不是什么需要和天钧苦心孤诣设局至今的旷世难题,而是明天出去就能切上一整斤的小白菜。   许是过于震惊,任逸绝呆呆地说了一句话:“可是,即便玉人真能成功斩杀天魔,他仍会再度复生……”   才说完这句废话,任逸绝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是啊,我也明白。”千雪浪赞同他的想法,“要如何才能彻底杀死天魔,依现在师父的安排来看,希望恐怕要落在这柄剑之上。”   任逸绝随着千雪浪一同看向剑匣。   匣中剑以仙骨与人心铸成,还没做什么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想来以后在天魔身上也能发挥相应的威力。   “如方才所言,我虽有除魔之心,但并无救世之愿,此剑不肯认我为主。”千雪浪缓缓道,“它与凡兵不同,已融入仙骨清气,又得未闻锋三毒,想是要寻找一名情真意浓,心性坚韧,甘愿踏入苍生之劫的痴人为真正的主人。”   任逸绝不禁苦笑:“好苛刻的条件,难道这就是神兵的脾气,落入手中不能用就算了,居然要人帮它跑腿,跑腿也罢了,还非得挑出一位称心如意的圣贤不可。”   之前得知这柄剑的奇异之处时,任逸绝原以为是和天钧特意为千雪浪所铸,毕竟无情心性天克这柄多情之剑,可没想到连千雪浪也不是剑主。   就在这时,任逸绝心中突兀闪过一个念头,只是来去过于匆忙,一时没能抓住。   千雪浪不去理会他的笑语,神情严肃道:“我想,师父原本是属意剑尊的。”   “玉人今日的嘴好甜。”任逸绝当然知道千雪浪是认真说这句话的,奈何他无法坦然接受,压下心中沉重,故作欢颜,“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母亲的情况眼下只能叫和仙君失望,不知玉人那边还有没有什么备选?”   任逸绝尽量说得轻松,免得流露出些许恨意。   这苍生重担,这层层责任,为何要他的亲人来背负?   任逸绝当然明白,这件事是任苍冥自己同意甚至决定的,就如游萍生照顾他们母子二人一般,是心甘情愿的。   他很明白,本不应生恨,不应为和仙君的无情生恨,不应为错失的数十年亲情生恨。   可人心又岂是说不恨就能够坦然不恨,任逸绝唯有克制,唯有压抑,唯有让这无名的恨意对准真正的仇敌——天魔。   “没有了。”千雪浪想了又想,摇摇头道,“萧悲声剑意差得太远,真将此剑给他,只怕他不仅驾驭不住,还会落得比未闻锋更凄惨的下场,彻底沦为剑奴。”   两人不禁沉默。   “我虽认识的人不少,脑子里浮现出许多名字,但其中有大半的人还不知本事真假,至于剩下的那些知根知底的,也没想出几个能试一试的。”   任逸绝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也罢,此事还得随缘,不如玉人先说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吧?”   “方才?”千雪浪一脸困惑。   “不错。”任逸绝道,“未前辈为何封闭弃刃居,又为何将我们俩赶出来?”   千雪浪脸上流露出了然神色:“原来是此事。”   倒不是任逸绝没事找事,现在他们跟天魔互为仇敌,天魔要抓他,他跟玉人要杀天魔,就算玉人说话再怎么像去菜场买一斤小白菜,有天魔做前缀的白菜也一定是一株吃人菜。   就算一时半会儿拉不起当年除魔大战的惊人阵容,好歹现在有几个人能帮上忙也该数数清楚。   崔玄蝉是城主,有儿孙要护,不能一道同行,大事可找,小事就免,做人清楚干脆,直截了当。   未闻锋又是为什么突然闭门不见客?   所谓有力出力,有脑动脑。   玉人虽然文武双全,但难免有所遗漏,任逸绝也不想当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饭桶,两个人在一起就应该互相查漏补缺,这才是同伴跟朋友乃至战友的意义。   千雪浪不知道任逸绝在片刻里转过多少心思,老实地说起之前发生的事来。   前面倒还正常,可当千雪浪说到“我会带师父走”时,任逸绝的心已经不觉发出呜咽声了。   等千雪浪继续说下去,讲到“曾是朋友”四字时,任逸绝简直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还好坐在地上烤火,否则他只怕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了。   天啊!   任逸绝的心猛然发出一声惨叫。   玉人对情之一字的理解,怎能通透时那般通透,残缺起来又这般的残缺。这到底是老天爷的弥补,还是老天爷的戏弄!   任逸绝抬起手来,暂且止住千雪浪的讲述,虚弱道:“玉……玉人……任某有一句话想问。”   “什么?”千雪浪望向他。   任逸绝奄奄一息道:“你与未前辈……是不是不太熟悉?交往不深?”   快说是!   任逸绝满怀希望的目光看向千雪浪,千雪浪不负期望地点了点头:“我们虽常有来往,但确实不算熟悉。未闻锋性情顺从,几近柔弱,自师父死后,他就对我百依百顺,我……我实在不忍见他那般痛苦。”   这就是了。   难怪,我就说玉人之前似乎也没有这般残缺不全。   任逸绝扶着额头。   铸铁之人,久居火旁,加上筋骨强健,大多性情也带有几分火气,只要见过未闻锋看待魔人的那种眼神,绝不可能有人会认为他性情顺从柔弱。   只有被偏爱照顾的千雪浪会以为未闻锋性情温柔荏弱,才会好心想带和天钧离开,免得这位“心性柔弱”的大铸师看到更感伤怀。   人生性有差,所思所想全然不同,未闻锋说到底是想与和仙君更亲近一些,对玉人当然如珠似宝,不敢高声——   等等。电光火石之间,任逸绝捉到了方才稍纵即逝的念头:我既明白……那么和天钧只会比我更明白,更了解未闻锋。   那么今日局面,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是和天钧故意为之。   他死之后,不管是未闻锋送剑来,还是玉人去找未闻锋,最终都一定会撞上这把剑。   此剑本就是要送到玉人手中,因为除了玉人之外,根本无人能从未闻锋手上拿走这把由和天钧殉身铸成的神剑。   玉人与未闻锋也一定会因此发生争执。   如此一来,唯一能让未闻锋入世奔走的玉人也将被他拒之门外,大铸师对人世再无留恋,徒留满腔恨意,又定感快活。   和天钧自此之后,便只是他一人的和天钧,而非是天下苍生的和天钧,更不再是玉人的师父。   未闻锋最后一丝羁绊断去,必定再不过问苍生,也不再与玉人来往。   任逸绝悚然一惊。   至于玉人此处,天魔复生的消息一出,玉人必会报仇,无人能够阻拦,更不必说已死的和天钧。   既要做,和仙君就放手让他去做,他的功体心性天生克制这柄诛魔神剑,可正因无情,无法驾驭此剑,只能寻找他人来做剑主。   那么,玉人再是报仇心切,必定会在找到剑主之前,暂避天魔锋芒。   而以玉人的修为与心性,只要不对上天魔本身,就没有什么危险。   方才未从额间流下的冷汗,此时已爬满任逸绝的后背。   何等残忍、何等决绝的生路……   在这场卷土重来的天魔灾厄之中,和天钧为生平最在意的二人留下了一线生机。   那无情之人所布下的迷局,到头来,竟由他这多情之人看清,更是荒谬,更是讽刺…… 第51章 肺腑之言   两人在破庙之中凑合了一夜,第二天天才亮,就一道睁开眼睛。   再是怎么有本事的和天钧,推着他们走完这几步已差不多了,接下来的路还是要自己决定。   篝火早在半夜就熄灭了,任逸绝将几块没烧完的木头踢进灰烬堆里,免得待会儿绊到脚,又抬头去问千雪浪:“玉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本来两人是想来问未闻锋有关天魔的线索,现在线索没问到,除魔宝剑倒是得了一把。   不能说毫无收获,倒不如说,正因为收获太多,一时间才有些不知所措。   千雪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奇怪任逸绝为何要问这样一目了然的事,可还是答道:“寻痴人、救剑尊、杀天魔。”   真是……没有一样简单,更没有一样有头绪。   “玉人所言,当真是清楚明了。”任逸绝苦笑,“不过太简洁了,事情是没办法这样做的。人海茫茫,寻人之事还是听天由命,可寻不到人,我们就不能诛杀天魔。再退一万步来讲,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天魔在何处。”   千雪浪道:“你的意思是,先救剑尊?”   “如果能够救醒母亲,我当然很高兴,不过玉人所学乃是无情道,又不是杏林中人,斩妖除魔容易,治病救人却难。”任逸绝神色无奈,“为母亲寻药治病一事,难道是我与师父不成,玉人来就成的吗?”   千雪浪皱起眉头:“那你意如何?”   “我意是一举两得。”任逸绝狡黠一笑。   “一举两得?”   “我在流烟渚多年,除去名声之外,也为母亲寻来一些宝物,不知功效如何,总要拿回去尝试一下。原本我担忧被人追杀,不敢再涉险地,如今有了玉人,自是无所畏惧。”任逸绝微微一笑,“二来嘛,情魔与血魔皆受天魔掌控,同名的欲魔岂会对此一无所知?”   眼下左右没什么头绪,倒不如听任逸绝的安排来行动。   更何况即便欲魔一无所知,就当为未闻锋报仇,也不算白走一趟。   千雪浪点头道:“好。”   任逸绝又道:“不过前往流烟渚之前,咱们还是先下山一趟,告诉镇民往后不会有什么悲声了,只是也没有未前辈了。”   “你怎么说得好似未闻锋死了?”千雪浪微微蹙眉。   任逸绝沉默片刻,无奈笑道:“那玉人要怎样说呢?难不成对他们说,未前辈受情伤太重,自此之后不再现世吗?”   有时候,千雪浪会觉得任逸绝的尖酸刻薄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也罢,随你心意。”   千雪浪没有追究,也不知道任逸绝心中同时舒出一口长气。   他对千雪浪有时候喜欢,有时候生气,总忍不住想逗逗人,一来二去,嘴巴难免就没把门。   要是千雪浪方才真慷慨坦荡地说出“事无不可对人言”诸如类似的话来,那倒大霉得绞尽脑汁说服千雪浪收回想法的人就变成任逸绝了。   想也知道,去跟镇民交涉的一定是他,不会是千雪浪。   未闻锋的事是能坦白直言的吗!   这对师徒生性虽有差异,但是都有一身叫人流冷汗的本事,不过有和仙君珠玉在前,玉人还是显得可爱许多。   两人一路下了山,镇子里人烟多了起来,街道上起码有人在行走了,任逸绝到之前的那家饭铺之中说明情况。   饭铺迎来送往,消息散播得当然也快。   眼下客人还是不多,千雪浪顺其自然地落座,伙计忙着去听消息,心不在焉地给他上了茶水就溜走了。   千雪浪啜饮一杯茶水,又想起未闻锋当时的神色来。   一夜静坐,未能消除千雪浪的困惑,他往日所见之爱,多是温柔款款,细心体贴,涓流似水;当日未闻锋展露之爱欲,如焚身烈火,又夹杂无尽恨怒,令人感到威胁与恐惧。   师父用仙骨铸剑,本就是将身后事置之度外。即便未闻锋要做什么,倘若能偿还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苦,想来师父也不会介怀。   这就是千雪浪虽感忧虑,但没有坚持带走和天钧的理由。   可是,他还是想不通。   这又能如何呢?   未闻锋的怒火会因此平息吗?   未闻锋的恨意会因此停止吗?   那……未闻锋对师父的感情呢?   千雪浪冥思苦想,仍不得其解,忽觉身边坐下一人,只见任逸绝笑吟吟地为他盛粥道:“玉人呆着无聊么?”   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大盆热粥,还有几道小菜,鱼肉腌货,一应俱全。   千雪浪微微皱眉,本想拒绝,任逸绝已不容拒绝地将那粥碗递到面前来。   “哎,掌柜听闻喜讯,执意要请咱们吃这一顿,玉人难道不赏脸么?那岂不冷了人家知恩图报的好心肠。”   千雪浪转头看去,见掌柜果真喜上眉梢,笑意盈盈地向他们二人拱手,心下一动,不便再拒绝。   “说不过你。”   千雪浪无奈摇头,刚舀起米粥,只见晶莹剔透的米粥上不知何时被添上一口腌萝卜,他不在意,一道入口。   米粥无味,萝卜酸辣微甜,尝起来倒是开胃,千雪浪对口腹之欲兴致不大,并不在意滋味,因此没有动筷,倒累得任逸绝在旁忙上忙下,换筷添菜,生怕他尝得不够。   伙计在旁看了,忍不住心里偷偷窃笑:“这位仙家看着风流倜傥,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没想到服侍起人来倒也像模像样的。”   他这一偷懒,头上就挨了掌柜一记脑瓜崩,赶忙活动起来,干自己的事去了。   千雪浪尝过一碗,就不肯再动,任逸绝也不再勉强,笑道:“玉人喜欢吗?比之前那碗云吞面呢?”   “差不多。”千雪浪淡淡道。   这怎么会差不多呢?白粥腌菜,爽口开胃;云吞鲜面,汤清味美。   要是差不多的话,那卖白粥的就喊自己卖云吞好了,这其中五味变化,天差地别,怎么会差不多,是差很多才是。   任逸绝心中无奈,柔声道:“看来这人间滋味,玉人还要再多尝啊。”   千雪浪心下一跳,几乎以为任逸绝看出自己的心思,可当他抬头看去,不见任逸绝有什么变化。这多情之人只是低头喝粥,津津有味,仿佛不是在吃一碗清淡的白粥,而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跟千雪浪不同,任逸绝的胃口倒好,将菜肴一扫而空之后,又要了一盘馒头,几块面饼做干粮。   掌柜的笑脸立刻哆嗦起来。   出门时,任逸绝扎紧口袋,悄悄对千雪浪道:“好小气的掌柜,我那两锭银子买这十桌饭菜都够了,更别提咱们还解决了麻烦,我没肉疼,他倒来肉疼。”   千雪浪淡淡道:“他不过是有心卖你个好,又怕你蹭吃蹭喝,赖上不走,凡心忧虑而已,你何必故意欺负他呢。”   “不为什么,也许我就是想这样做。”任逸绝吃吃一笑,低声道,“别人对我好,我也百倍千倍的对他好。可人家要是不那么好,我就难免想叫他尝一点小小的苦头。”   尝到苦头又怎样呢?   这又不是渡化,更不是教训,不过是叫这掌柜小小的不快活一下,难道能改变他的习性吗?   也许是因为任逸绝是个好人,逗起人来也轻轻的,不痛不痒。又也许是任逸绝穷极无聊,只是想捉弄人了事,只管自己高兴,并不在意结果如何。   千雪浪难以避免地又想到师父。   十八日来,剑上清正之气保护了未闻锋,也保护了山下的镇民,到最后更保护了他。   也正是这把剑,险些酿成一场灾厄。   任逸绝对掌柜的戏弄,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玩笑,谁也不会因这小小的插曲受到难以挽回的伤害。   可是师父对未闻锋的“戏弄”呢?纵然是为了苍生,是为了天魔,可未闻锋的心碎呢?未闻锋的绝望呢?   难道这就是必须舍去的东西吗?   难道说,未闻锋甘愿除魔,就必须将性命、心爱、情意都为此尽数付出吗?   往日无论和天钧有什么指点,千雪浪都能很快心领神会,可是他如今怎么都想不通。   难道爱一个人,不是爱自己眼前所见之人,爱自己所知之人,因此才爱众生,就像……就像他感念师父与父母的恩情,才会指点崔慎思那样。   师父既怜悯苍生,又为何不怜悯未闻锋?   “玉人怎么不说话?”   任逸绝忽然将脸凑了上来,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千雪浪回神过来,跟任逸绝正对上眼神,皱眉退后一步。   “你做什么?”   任逸绝也倒退几步,嘻嘻笑道:“我瞧玉人想得出神,快要变成一尊石像了,就凑上来瞧瞧看,要真成了神像,就将玉人送到庙里,正好换下那尊半身菩萨,早晚三柱香上供。”   “那岂不是没人随你去流烟渚。”   任逸绝惊奇道:“怎么回事,玉人今日竟会接我的话了。也不要紧,玉人成了神像,左右去不成流烟渚了,我也无颜回家,到那时就做你的庙祝,怎样?”   “胡言乱语。”   千雪浪心想:果然不该理会任逸绝的,跟我想得一点不差,这人惯会得寸进尺。   “这怎是胡言乱语。”任逸绝道,“这是肺腑之言才是。”   千雪浪微微挑眉:“任逸绝,你似乎放肆许多?”   “这嘛,毕竟之前我实力不济,需以情字攀附玉人,自然伏低做小,不敢惹玉人生气。”   千雪浪听来,还以为自己先前什么蛮横霸道的大恶人。   “现如今情况不同了,咱们是志同道合之交,我又何必怕玉人悄悄地溜走呢?”   任逸绝倒退而行,灿灿烈日在他身后如罩一层金色的光晕,眉眼含笑,是红尘中再俊秀清雅不过的贵公子。   未闻锋与师父因志同道合而陷于情,他们二人却因志同道合而脱于情困,冥冥之中,倒也有趣。   千雪浪心中烦恼暂歇,淡淡笑了一下。 第52章 百无禁忌   流烟渚此地,向来是听说的人多,见识过的人少。   路上左右无聊,任逸绝干脆一边赶路,一边跟千雪浪介绍起流烟渚的情况来。   尽管都叫做流烟渚,可流烟渚边上与流烟渚深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按照任逸绝所知,直至他离开,还没有人真正能深入到流烟渚中心,亲眼见识那具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天魔尸骸。   为了区别魔气的程度,流烟渚人士将流烟渚分为五层,因此当地泛言为“五重烟”,正如九重天一般,烟则代指魔气。   来流烟渚避灾的人有,隐居的人有,想无拘无束的也有,不论什么目的什么心思,想要一个混乱场所生活的大有人在,因此算得上繁华热闹。   最外围的荒野不算在内,五重烟是外围魔气最稀薄的所在,往往是修为尚可的修士选择落脚之处,修为较低的修士如果有仇家,也会冒险进入,与外围荒野的村庄相通,算得上比较热闹的区域。   四重烟则是任逸绝藏身之处,也就是镜渊所在,从四重烟开始,居住的大多不是半魔,就是修为极高的魔修。   任逸绝能在四重烟久住,倒不是他掩藏了多么深厚的实力,而是早年因缘际会之下,他意外发现镜渊的特殊之处。   由于地势缘故,镜渊底下的魔气并不深厚,大多时候与五重烟相同,有时候会因天象变化而浓郁些,也可结阵法结界阻挡。可旁人进入镜渊,非得经过四重烟不可,任逸绝借镜渊地利之便,抵挡过不少外敌。   至于欲魔花含烟,任逸绝跟她只打过两次交道,她住在四重烟与三重烟的交界处,一处叫做“孽海情天”的所在。   千雪浪听到此处,生出几分好奇:“如此说来,从三重烟开始,应都无人居住了?”   “准确来讲,是二重烟开始。”任逸绝的脸色微微变化,慎重起来,“三重烟有人,而且只有一人居住。也是因为此人,才会诞生五重烟之说。”   “哦?”   任逸绝神色略显复杂:“此人名声之盛,想来玉人应听说过,他就是魔君百无禁。”   这个名字让千雪浪皱起眉头,好半晌才道:“我确实识得。”   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之后,天魔消散,和天钧等人身陨,事情并没有因此落下帷幕,各大仙门因受害极深,纷纷联合起来,试图斩草除根,彻底剿灭效命天魔的余孽。   魔修本就是人人喊打,如此一来,情况更是如履薄冰。   更不必说在剿灭之中,难免有许多与天魔并无干系,也没有什么关联的魔修被殃及,以至于为了活下来,魔修不得不抱紧成团,方能杀出一线生机,如此过了五年左右,众魔之中就出现了一位新主。   这人就是魔君百无禁。   百无禁以流烟渚为据点,收容了各路无处可去的魔修与半魔,更杀了不少追击而来的仙门修士,其中不乏各仙门的中流砥柱,不少门派因此一蹶不振,不要说追杀魔修了,就连延续都成了问题。   修仙门派与凡人之间的派系最为不同之处就在此处。   凡人所差,无非是权势地位,哪怕是帝王至尊,双拳仍难敌四手,蚁多总能咬死大象,可这套规则在修士之间不起作用,修士之间的修为差距并不是几人甚至几百人几千人能够弥补上的。   对仙门来讲,一个鼎盛的门派,有时候只需要一人就能撑起,甚至维持不败。   这对凡人来讲,恐怕也是难以想象的场景。   就在各仙门以为百无禁会选择趁机壮大魔修时,他又突兀地单刀赴会,与众仙门协议双方免战一事。   局面如此僵持,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更何况以百无禁之强悍,杀他只怕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还会迎来魔修的拼死反扑。   众仙门商议之下,最终同意了魔君百无禁的罢战休兵之请。   百无禁虽为魔君,但并没有成立什么门派势力,更没有什么职务之分,众魔修之间也没有什么同门之情,彼此仅尊奉百无禁一位魔君。   休战之后,就鲜少再听到百无禁的消息了。   至于仙门魔修之间,自四十五年前的休战之约后,尽管仍有摩擦,可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这情况维持至今。   “你是说,百无禁独自住在三重烟?”千雪浪问道,“也是他定下五重烟的界限吗?”   任逸绝点头道:“不错。百无禁将一重烟定为天魔尸骸所在之处,他一直在深入二重烟,可始终没能进到一重烟之内。这数十年来,他偶尔会外出搜寻突进之法,五重烟之说才慢慢流传开来。”   “他想进入一重烟……”千雪浪思索道,“一重烟内藏有上古留下的天魔尸骸,百无禁想做什么?”   “不知道。”任逸绝道,“以百无禁半魔之身,又是那般修为,四十五年来也不过是勉强深入二重烟,更不要提一重烟了。实难想象一重烟中的魔气到底多么浓郁,想来不管他要做什么,一时半会都是无法如愿了。”   以往日作风来看,百无禁不是什么嗜杀残忍之人,也不醉心权欲,否则早在几十年前大可统御魔修再掀起一场战火,趁机立足于世,还可以借此扩大势力,将天下魔修纳入麾下。   到那时,必定又是一场苍生浩劫,可百无禁当退则退,全无争霸之意,足以令人心生敬意。   因此,承止战之情,仙门中人往往也敬百无禁一句魔君,鲜少有人喊他恶獠。   擅自断定百无禁不怀好意,似乎有几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正如任逸绝所言,无论百无禁要做什么,一时半会都无法如愿,那么是好是坏都暂时不必在意。   因此千雪浪并没有纠结太久,他之所以一言不发,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天命。   千雪浪并没有见过魔君百无禁,只是听说过对方的名头而已,可是严格来讲,他是见过魔君百无禁的。   更准确来说,是见过天命之中的百无禁。   他依稀记得,对方手持一柄重戟,双耳小枝薄如蝉翼,蔓延着血色经络,微微跳动,似如活物,煞是夺目。   在千雪浪的记忆里,任逸绝确实是口称此人为“魔君”。   除非这世上还有第二位魔君,否则那个男人只可能是百无禁。   为保险起见,千雪浪还是询问道:“任逸绝,百无禁是不是惯用一支血戟?”   “听说是如此。”任逸绝略显讶异,“难道玉人与魔君也曾照过面?”   看来真的是百无禁。千雪浪的目光不禁望向一脸诧异的任逸绝,心想:而现在的任逸绝还没有遇见过百无禁。   这就奇怪了。   天命之中的百无禁对任逸绝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跟执着,可是无论千雪浪怎么看,都实在看不出任逸绝身上有什么值得百无禁追逐的地方。   任逸绝被瞧得毛骨悚然,不禁从袖中抽扇掩面,清咳两声:“玉人怎么这样看我,看得我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没什么。”   千雪浪收回目光,决定顺其自然,就如搁置百无禁一般,暂时也不再追究此事。   流烟渚之中龙蛇混杂,人多则繁华,修士之间性情不同,也常互通有无,外围人群聚集处没有村庄,倒有个常年开着的闹市,不见牌匾,也没门号,只竖着块一人高的石碑,写着“无常”二字。   时人就将此唤作无常集。   “无常?”千雪浪站在石碑前,看着气势磅礴的二字,缓缓道,“取自人生无常之意吗?”   任逸绝仍以扇子掩面,生怕自己又被瞧得心慌意乱,大大出丑一番,一边与千雪浪同行,一边闷声闷气道:“是取人生无常之意,不过恐怕跟玉人所想的无常之意大有不同了。”   “噢?我想得如何?”   任逸绝笑道:“玉人见碑上书丹均衡若拙,遒劲流丽,想是一位大家激愤所书,感叹人生无常,我猜得对么?”   “难道不是?”   “这嘛,玉人只猜对一半,却没猜对另一半。”   千雪浪挑眉道:“愿闻其详。”   “留书之人的确是心中激愤,不过这无常集嘛……”任逸绝在扇后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微微弯起,让人能想到那扇后是何等狡猾的一张笑脸,“贵贱价无常,生死命无常,此谓无常集。”   千雪浪评价道:“听起来很无耻。”   任逸绝忍不住大笑出声:“确实无耻,不过玉人进到其中还是不要这样耿直爽快,毕竟无耻之人只是‘无齿’,不是无脸无皮,好歹也要几分面子。玉人纵有如此本事,也实在没必要沾惹无端的麻烦。”   “你的诙谐,用得只剩下谐了。”千雪浪皱眉道,“不好笑。”   任逸绝故作失落:“真的不好笑吗?”   千雪浪一本正经地重复道:“不好笑。”   “哎,不好笑就不好笑。”任逸绝悻悻,“明明是玉人无趣至极,欣赏不来我的笑话。”   千雪浪看出他大概已经准备好了十来句话等着自己接,干脆闭口不言。   “玉人不反驳吗?”   果然——   “你说得是实情,我为何要反驳?”   “哪有人会说自己无趣的,听了真叫人伤心,倒像是我故意欺负玉人了。”任逸绝流露怜爱之色,“我不准,玉人快反驳我。”   千雪浪不动声色:“我若反驳,你又准备说什么?”   “嗯……那当然是……既然玉人如此有趣,就罚玉人说个笑话给我听。”任逸绝被他瞧破心思,也不在意,笑吟吟地说出心中算盘,“要逗笑我才算数。”   千雪浪不由心想:若不是任逸绝实打实是个好人,以他心性之玲珑,看起来就不是眼下这般可爱,而是可怖了。 第53章 欢情先生   两人越过无常碑,很快转入一条羊肠小道。   小路弯弯曲曲,狭窄非常,好在没有其他岔路,不至迷失方向。两人走了一会儿,两旁杂草渐多,松竹交映,点缀成林,满目浓绿嫩黄,于残春初夏之时,别有一番萧然淡雅。   不多时,林中香气渐浓,闻之不似花味,倒像脂粉香料,氤氲林中,形成一片甜甜的淡粉雾气,尽头被粉雾所掩,似已至尽头。   千雪浪停下脚步:“嗯?任逸绝,这是什么?”   “噢!”任逸绝观此粉雾,猛然回过神来,“原来都走到这里了,这是无常集的欢情先生所布下的繁花迷雾。据说是早些年有凡人砍柴打猎误入无常集,闹出一些小麻烦来,因此才有了这迷阵,玉人不必担忧。”   山风轻拂,甜香送入口鼻,千雪浪不禁皱眉。   “才只是外围而已,花香已如此令人沉醉,更不必谈还要入内,这香阵的威力连一些小修士也未必能够抵挡,不止是为拒绝凡夫入内吧。”   任逸绝轻笑一声:“这嘛。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足见手段,要是这点手段也无,进入无常集也是有去无回。”   “如此说来,这位欢情先生倒是贴心。”千雪浪淡淡道。   任逸绝摸了摸鼻子:“贴心与否,倒是不好说,不过咱们接下来正要拜访此人,从他那里探听欲魔花含烟的下落,倒不妨多说几句好话。”   还不等千雪浪说什么,任逸绝忽然一拍额头,又道:“对了!险些忘了要事。”   “什么要——”   千雪浪话音未落,脸上一凉,柔软的白纱自脸上飘拂而过,霜发被微微带起,由山风吹得略见凌乱,却是帷帽叫任逸绝摘去了。   任逸绝左手摘帽,右手不知打哪儿掏出一张狰狞无比的青铜面具给自己戴上,左右手齐出,半点没耽误做事,欢快雀跃道:“好了,咱们走吧!”   千雪浪一动未动,目光对上任逸绝的眼睛:“解释。”   任逸绝的神情尽数掩藏在那张面具之下,连声音似都被藏得更低沉稳重许多:“玉人生得如此貌美,叫无常集的人开开眼界,难道不好吗?”   面具虽能稳重声音,但显然不能稳重性情,任逸绝一双眼睛里尽是戏谑愉快,不知是想到什么歪点子。   千雪浪知他有时做事没什么正形,左右是问不出什么,干脆随了他去。   两人度过繁花迷阵,总算来到无常集中。   无常集是贸易往来之地,无人久住,因此不像东浔城那般有稳定的高楼店铺,处处都透着随时卷铺盖走人的简陋。   不过繁华热闹之处,丝毫不逊于东浔城的闹市。   无常集之中,最常见的摊位是马车,稍微奢华些的会搭个简陋的棚屋,还有人挑担拎笼,随地一摆,就当生意开张。   人来人往,处处是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怎么看货就怎么看货,看似混乱,路人行动之间却井然有序,想来各家摊位是特意安排过,并非真如眼前所看见的这般随意。   千雪浪目光扫过众人,只见无常集中人皆藏头遮面,气息之中妖邪混杂,知此地是个实打实的大杂烩,除去寻常修士、魔修、半魔之外,恐怕还有不少精灵妖怪混入其中。   他在看人,人家自然也在看他。   千雪浪身形高挑,又生得貌美,配上他难以亲近的模样,塑出冷雪一般的天人,一件坠入无常集之中的无主珍宝,难免引来觊觎。   在这无常集之中,人人都是货物,人人都是买主,也人人都是卖主。   任逸绝本有心理准备,可还是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多目光,眼下只能及时止损,苦笑道:“玉人这双妙目,还是不要到处乱看为好,恐怕会引火上身。”   千雪浪对他人目光视若无睹,也浑然不在意任逸绝的告诫,察觉到两人七弯八拐,似在附近打转,不禁皱眉问道:“你说的那位欢情先生在何处?”   两人言语间,身前身后忽然走来两名大汉,越走越急,正直直往千雪浪身上撞去,不知是想趁机上下其手一番,还是更具野心,揩油外加顺手牵羊一番。   就连任逸绝都看到这两人了,没想到千雪浪不为所动,他眨了眨眼,心中忽生迟疑,一时难以决断是玉人已有打算,还是玉人对此一无所知。   任逸绝打不定主意,正要伸手揽人时,眼前却没了身影。   那两名大汉本是一人来抱千雪浪,一人去挡任逸绝,却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一时间收势不及,径直抱滚在一团,好不亲热,旁边看热闹的摊主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哼,你们无常集中人,倒是有趣。”   千雪浪送两人凑堆,腰肢一转,已飘落任逸绝身后,头轻轻一侧,凑在他耳边淡淡说了一句。   这玉人的身子略带凉意,语气也没什么温度,落在肩上的手指纤长雪白,仿若一条白蛇轻搭肩头,嘶嘶吐信。   任逸绝现在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觉得色授魂与,还是应当不寒而栗,这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要是忽想拧下自己的脑袋,只怕是不费吹灰之力,于是苦笑:“趁着现在没彻底乱起来,咱们还是快走吧。”   以两人修为,甩脱几人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等看热闹的与那两名寻衅的大汉转过来找人时,他们俩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任逸绝微微叹气道:“本还想带着玉人到处招摇一番,如今看来,还是先找欢情先生吧。”   “你到底做什么打算?”千雪浪淡淡道,“任逸绝,你并非蠢人,如此做派,想来是别有所图吧。”   任逸绝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玉人,无常集里的买卖向来有时限,这会儿作数,也许下一刻就不作数了,咱们找欢情先生是一招,可总不能只仰赖他,说不准他也会撒谎,会使诈,会有别的念头。”   千雪浪蹙眉:“重点。”   任逸绝微微笑道:“要是欲魔能主动来找我们,那不是更好么?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无常集这些年来进这么多蠢人,摸不清底细就敢乱来,不知有没有惊吓到玉人?”   除去之前未闻锋狞烈沉重的恨意,千雪浪这一生还未曾被什么东西吓到过,他淡淡道:“没有。”   “那就好。”任逸绝轻轻将此事揭过,牵住千雪浪的手道,“我这就带玉人去见欢情先生。”   这下任逸绝走得就谨慎多了,多是挑些人流稀少的地方,或是马车之间夹缝而过,行动又速,除去几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还黏在千雪浪身上不肯放之外,倒没再引来什么大麻烦。   欢情先生所在之处也是一辆马车,不过是一辆华丽至极的双驾马车。   两只鹿头马身的妖兽一卧一立,卧着的已睡得人事不省,鹿口流了一地的涎水,立着的那只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不断回头咀嚼身上的皮具,见着他们两人到来,也不理会。   任逸绝带着千雪浪绕到车后,只见车厢下放着一截供人踏步的短阶梯,红木制成,漆得油亮,隐隐生香。   千雪浪四处环顾,发现这马车单独立在一处,并不像无常集其他摊位挤作一块,也没什么人流,不禁奇怪:“这位欢情先生卖什么?”   还不等任逸绝回答,只听车内传来一阵温润笑声:“既叫欢情,自是卖一段欢情。凡物有价,欢情难得,世间豪客能有几人。”   这时车厢门倏然打开,淡淡花香飘荡而出,举目只见一团黑暗,无法看清厢中天地。   “二位,请吧。”   任逸绝无奈摇头,拉着千雪浪上阶入车,车厢不大,内在却是别有洞天,两人躬身进入车厢,车厢之中是一处令人眼花缭乱的豪奢厢房。   这须弥芥子的神通不足为奇,千雪浪观此处摆设甚是富丽奢靡,金珠锦绣不绝,此地主人的爱好倒与他幼时的一位姨母颇为相似,都是惯会奢华享受之人。   房中以明珠为烛,照得光耀如昼,鲜红毛毯铺地,盖出一片朱色,又佐以名花艳草,绰约至极。   外头要上阶,里头却要下阶,千雪浪步下阶梯,纵隔着鞋袜,仍能感觉脚下毛毯软绵之处,似赤脚踩入花蕊之中,旖旎顿生,不由得心中一荡。   他心神一凛,察觉出此地异常来,任逸绝倒是习以为常,只牢牢牵着千雪浪的手往里走去。   “藏渊好友。”欢情先生正在摆弄瓶中花枝,利落剪断指尖握着的一枝花苞,搁置在旁,又将剪子放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来。   “真是好久不见。”   他虽对任逸绝道好久不见,但转过来的目光却相当诚实地落在了千雪浪的脸上,倏然动容。   “不知这位美人是?”   任逸绝下意识看了千雪浪一眼,不知要如何介绍,千雪浪神色淡漠,也回望他一眼,似将此事全盘托付给他。   “他嘛……”   “噢,我知道了。”欢情先生将二人举动尽收眼中,揶揄道,“能令天不怕地不怕的藏渊好友如此拘谨羞窘,不敢做主,这位必定是嫂夫人了。”   任逸绝头一次感到这位知情识趣的好友如此无德且无脑,顿感脖子一凉。 第54章 无瑕之躯   千雪浪已顾不得二人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现在只感觉浑身都不对劲。   这妖娆之花不对劲,这金碧之舍不对劲,这绵软之毯不对劲,自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的淡淡甜香更不对劲。   这空气之中的甜腻气味,过了口鼻,进入体内,似蒸融了千雪浪的骨头,叫他的肌肤隐隐渗出热汗来。   分明没有饮酒,可千雪浪已感微醺醉意,他用手指抵住额头,勉强还能保持清醒。   “任逸绝,我到外头去,你说完话来找我。”   他往日声音如冰碎玉敲,煞是淡漠,此时不知为何染上几分柔媚之意,倒似情人榻间私语,绵软无力之时略见声嘶的沙哑。   这声音本也没什么,欢情先生与任逸绝二人非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更不要提欢情先生于此道可谓翘楚,可配上千雪浪冷淡至极的模样,皆不由得直起身来。   千雪浪这话当然不是问询,而是命令,除了嗓音变化,他看上去与之前并无任何不同。   二人目送着他离开车厢,均陷入沉默之中,好半晌,欢情先生才幽幽道:“藏渊好友这回倒是给自己找了个了不得的麻烦。”   任逸绝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闻言落座在欢情先生对面,侧身望向门外,明知千雪浪修为高深,少有敌手,可眼中一失去对方的身影,仍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煎熬之感,回应难免带上些许漫不经心。   “何意?”   欢情先生取出瓶中一枝芍药,吟道:“雪色醉浓露,妖娇净少情。我若没有看错,嫂夫人只怕是无情道中人吧。”   如此艳言——   任逸绝猛然回头,微微眯了眯眼,声音仍显玩味,却隐带戾气:“……不错,不过为了好友的性命,我奉劝你还是说话谨慎些,玉人的脾气可不太好。”   “以好友现在的模样……”欢情先生伸手抚过芍药绿枝,打量他两眼,又摇头一笑,“呵,不知到底是嫂夫人的脾气不好,还是好友的脾气更不好些。”   任逸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淡淡道:“你我相交这么多年,我的脾气难道你不知吗?”   欢情先生仍不紧不慢地修剪着芍药,轻飘飘道:“正是因为相识多年,我才明白藏渊好友的性情是何等阴晴不定啊。”   任逸绝默然无语,过了片刻才道:“不要叫他嫂夫人,他……”   如何解释,却忽感迟疑。   “哦?我瞧得出来他还不是,不过好友之意,是不敢?不想?不愿?还是不能呢?”   任逸绝眉头一轩,淡然道:“我无意扰玉人清修。”   欢情先生的手一顿,终于惊诧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打量任逸绝半晌,好一会儿才突然笑起来,摇摇头道:“好一个风雅的藏渊先生,既不愿干扰清修,那你怎么将他带到我这儿来了?我还以为你本就是要扰他的清修。”   “带到你这儿……”任逸绝略感困惑,“什么意思?你这儿……”   他忽然想起方才千雪浪流露出的异常,几乎想起身追去,硬生生按捺住,看向欢情先生的目光顿时一沉。   “哎呀呀,别这么看我,原来你真是一无所知。”   欢情先生以花掩面,芍药在他指尖微微颤抖,似如妩媚人面,娇憨惹人怜爱。   “容殊色!”   “居然连我的真名都喊出来,看来你是真的动气了。”欢情先生挑起一边眉头,懒洋洋道,“不调侃你了,也不必如此紧张,你在我这儿来来往往这么久,何曾见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就算做了,也不当只有那位修为比你更高的嫂……咳,玉人受害。”   任逸绝从袖中取出扇子,轻轻一敲掌心,不动声色地威胁道:“正是因为这一疑点,我现在才有耐心在这里坐着,而不是翻了好友的桌啊。”   “真是见色忘友的恶友啊!”欢情先生挽花捂心,扼叹交友不慎,“如此维护,你还说你没动春心。”   任逸绝挥扇轻摇,自成风流:“你要是没有合理的解释,就是胡乱对我带来的人下手,这与我动春心有何干系,分明是好友辜负我的信任才对。眼下好友竟还胡乱诬陷于我,真是让我伤心啊——”   “好,慢,免,可以了,不必再讲下去,你这副口舌我领教过,再听还是这样心惊肉跳。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再听下去我只怕要欠上你一大笔债。”   任逸绝收起扇子:“解释。”   两字刚落,任逸绝心下倏然一动,想到先前千雪浪这般对自己说话,自己此时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真不知是不是待在一起久了,性子都相近了。   欢情先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慢悠悠道:“我这欢情之名,意为欢爱之心,欢喜之情,说到底还是男欢女爱那些事。你我都是精壮男子,这方面的事不必我多说什么吧。”   “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任逸绝淡淡道,“人之常情,我当然明白。”   欢情先生神色愉快:“我这风月之地,难道只有情,没有欲吗?你我都是多情之人,血热欲浓,闻其香最多只觉心神放松,可对那忘情之人就不一样了。”   他俊俏风情的脸上忽显露出一丝邪气。   “一具无瑕之躯,断情绝爱,从未沾染过世间的烟花风月,可到底并不是一具尸体,一旦欲念勾动,自然比常人更难抵抗。”   “毕竟……”   欢情先生将芍药重归瓶中,意味深长地看向任逸绝。   “这可是平生从未尝过的滋味。”   任逸绝神色微凝,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如此说来,只要离开此地,玉人就能恢复如初,倒的确不必担心。   欢情先生见他不语,只当他还在担心,又添道:“你放心好了,此香不过是勾动他的天性,到外头走上两步,香气散去也就没事了。”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任逸绝道,“我是想问好友另一件事。”   “噢?”欢情先生笑道,“什么?”   任逸绝缓缓道:“你之前见过的那位无情道人是谁?”   欢情先生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这一下二人之间的形势骤然逆转,任逸绝不紧不慢地用扇子敲向桌面,缓声道:“一语道破玉人的来历,你要是说他是个雏儿,或是个清修之人,我倒可以理解,怎么偏就是无情道人?”   “还是了不得的麻烦。”任逸绝微笑道,“听起来,好友似乎在此人手上吃了很大的苦头啊。”   欢情先生的脸黑了下来,不情不愿道:“陈年往事,何必要问?”   任逸绝笑了笑:“此人本事这样大,我要是不问个清楚,玉人不巧与那人有旧,来日岂不是害我进退两难。”   “这你倒是不必担心了。”欢情先生眉目微松,忍不住流露出些许小心翼翼的恶毒快意来,“无情道人素来独来独往,哪有这么巧的事。更何况那人本事虽不小,但名声不显,眼下又死得不能再死了,想来与你那位玉人也不会有什么交情,就算有,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事儿只怕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任逸绝心里顿时一沉,故作轻描淡写地问道:“该不会与当年大铸师一事有关吧?”   已死,名声不显,本领又大,任逸绝虽不知道无情道中能符合几人,玉人曾提过未闻锋与花含烟曾经有过一段摩擦,和仙君很有可能是为救他而来。   “你怎么……”欢情先生脱口而出,又及时刹住,“你从何处听来的?”   任逸绝笑道:“这世间何曾有过秘密呢?大铸师如此盛名,总难免有几人说漏嘴。”   “他虽没死,但也封炉,带着这一身本事归隐山林,眼下与死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就更用不着担心了。”欢情先生冷笑一声。   如果说方才还有猜测,那现在他已能够确定,这位叫欢情先生吃了大苦头的无情道人一定是和天钧。   欢情先生疑窦忽生:“不对,你怎么会突然打听起未闻锋来?”   “好友该不会是装傻吧?我最近惹上些麻烦,正缺一柄趁手的兵刃。”任逸绝知不能再多问下去,面不改色道,“自然要多方探听铸师的消息,若能得神兵法器,总好过现在这样。”   欢情先生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可不是我装傻,是你心眼忒多,又好手好脚地站在面前,我一时竟没想到那上头去。”   “噢?花含烟不曾提吗?”   欢情先生神色微微一动,又很快归于平静,他拨弄了一会儿花瓣:“你应知道,我们俩不过是朋友的情况下,多出一重享受欢乐的情人身份。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她的事又怎会对我说呢?更何况依你我深交,她纵真有什么盘算,也要第一个避着我。”   “那我倒是有一言相赠好友。”任逸绝道,“情魔与血魔已死于我手,不知这消息能为好友从花含烟那里争来多少好处。”   一片花瓣顿时凋零,欢情先生摩挲着软嫩的花朵,似笑非笑地看着任逸绝。   “看来,这才是好友来此的真正目的,如此诚意,我自当投桃报李,好友想交换什么呢?”   “我想知道当今世上是否还有魔奴的存在,亦或者,与魔奴有所关联的人。”   欢情先生的脸色终于严肃了起来。 第55章 蚕花皮影   从欢情先生口中,任逸绝得到了一个略感陌生的名字。   任逸绝才退出车厢,就见等在车外的千雪浪站在不远处,观赏着手中的一样物品。   这让任逸绝心中顿时一紧,连忙走上前来,生怕这玉人不懂规矩,莫名其妙被人送了什么“定情信物”,无常集的东西可不是好拿的。   “玉人手中拿着什么?”   千雪浪转头看他一眼,将手中东西递过,冷淡道:“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不知是什么,没毒,也没咒术。”   原来玉人方才是在检查。   任逸绝心下稍安,仓促握住手中事物,方才看得匆忙,只隐约见是金灿灿的东西,如今仔细观瞧一番,才发现竟是一颗小小的金色蛹壳,金壳入手温润,模样完整,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不知交东西给玉人的是什么人?”任逸绝将金蛹藏入袖中,不紧不慢道,“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家,还是一张皮影人?”   千雪浪挑眉道:“是位老人家,是你的熟人?”   看来是了不得的麻烦。   任逸绝不由得“啧”了一声。   “怎么?”千雪浪疑惑道,“你看上去似乎有些不高兴。”   任逸绝揉揉眉心:“要是玉人摊上一样意外的麻烦,想来也绝不会高兴的。不过再不高兴,也要去看看,眼下无端与人结仇实在不是明智的决定,起码要去见人一面。”   “我没听懂。”千雪浪道。   “不急。”任逸绝道,“我会一路上慢慢解释给玉人听,无非是些无常集的琐碎规矩罢了。”   两人又重新起步。   “无常集里有些人不便出面做事,就会找一位中间人帮忙互通信息。”任逸绝边走边说,“原本中间人倒是有不少,如今只剩下几人,来找玉人的就是眼下做中间人最久的蚕老。他擅皮影,要是寻常小事,往往会派手底下的蚕娘来请,既是自己动身,想来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买卖。”   千雪浪淡淡道:“找中间人互通信息,听起来像是藏渊先生平日要做的事?”   “藏渊先生的确做过此事。”任逸绝笑道,“牙行的行老也做此事,这天底下最是不缺这样的人了。眼下蚕老亲自动身,又有金蛹为证,看来那位朋友虽羞羞答答地不敢见人,但出手倒颇为大方。”   蚕老到底为谁邀请任逸绝,只有到了他的地盘才知道,多问无用。   千雪浪不再多问,两人又走了一会儿,任逸绝正想着事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他才又道:“那欢情先生……”   “嗯?”任逸绝回神道,“欢情先生如何?”   “他那车厢中所燃香料,有风月之效。”千雪浪神色不见异常,嗓音也恢复往日冷清,看着一本正经,“可见不是什么好人,你往后还是不要与此人相交过深。”   任逸绝哑然失笑:“玉人可知这是什么地界?”   “无常集。”千雪浪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任逸绝又笑道:“那么无常集是什么所在?”   自是龙蛇混杂……   千雪浪明白过来,沉默不语,只听任逸绝道:“玉人真心劝告,任某哪敢不听,可既是龙潭虎穴,怎会有谦谦君子迎来送往,那还叫什么龙潭虎穴,不如改名叫做书香门第好了。欢情先生为人虽……确实随性了些,但算不上罪大恶极,至于香料之效……”   任逸绝忽有些动摇。   他对着欢情先生说话倒是痛快,什么雏儿、清修之人都可随意出口,可对着千雪浪实在说不出来,除去害怕红鹭加身之外,另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教他无法开口。   “你说得有理,是我想得少了。”千雪浪不怎么在意他的未尽之语,“只是与虎谋皮,到底危险,不过……你生得这般聪明,只怕也没人能骗到你。”   任逸绝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不该觉得欢喜。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辆简陋至极的篷顶驴车面前,与欢情先生那两匹威风凛凛的妖兽不同,车前捆着匹瘦骨嶙峋的驴子,仔细一瞧,却是一团灰扑扑的皮影,身躯皆由线绳连缀而成。   千雪浪可以理解任逸绝的做派,正如他往日怜悯众人弱小一般,可要他放下身段去认识这些人,却是万万做不到。   更何况他因欢情先生的马车才受过其扰,无意再知晓其他车里头有些什么玄机,神色颇见冷淡。   “你自己去吧,我仍在外头等你。”   任逸绝柔声道:“方才欢情先生倒也罢了,如今要见蚕老,不知他是为谁做中间人,要是意欲对我不利,玉人不肯跟在我旁边,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是好?”   还没等千雪浪回答,车厢内就传来苍老的笑声。   “没想到藏渊先生如今也有这般小儿女情态,倒叫老朽开了眼界。”   随着话音一落,这驴车的布帘上忽然光映出两个绿鬓簪花,红裙委地的秀美女子来。   这两名皮影女子五官相似,神情却各有不同,一人裙上着花,另一人裙上落鸟,纤腕红甲盈盈一抬,正笑盈盈地撩动布帘,欠身请二人入内。   二女唯有半面,一点黑睛转动,眼波流转,妩媚多情,开腔便是软糯婉转的吴侬软语,恭恭敬敬道:“二位贵客,请~”   千雪浪心中明白:看来这就是任逸绝所说的蚕娘了。   既任逸绝话到了此处,千雪浪也不好再拒,干脆跟他一同进入车中,车内果然又是另一方天地。   车内有一方戏台,不知在上演什么,几只皮影正咿咿呀呀叫个没完,打来斗去,看起来煞有其事。   一名老人正坐在桌后吃着水煮蚕豆,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出戏,不时鼓掌喝彩,见着他们进来,又搬出两张小凳来。   “坐。”   等二人落座,老人又颇为热情地推过水煮蚕豆,任逸绝跟这人打过不少交道,对他的作风早习以为常,就往嘴里丢了颗蚕豆,皱眉道:“蚕老,年纪这样大还吃这么咸,注意身体啊。”   “请你吃还这么多话。”蚕老笑骂道,“不然下次你来煮好了,只是你小子每次都煮清汤白水的,有什么滋味。”   千雪浪静静坐在一旁,他神色冷峻,气势惊人,一看就是脾气够坏的大人物,能不惹最好不要惹。   方才给金蛹时没讲话,不代表是好讲话。   蚕老嚼了嚼蚕豆,本有心招呼,可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太多事,于是把好奇心重新吞了回去。   任逸绝吃了两颗才问:“还按惯例,先看戏吗?”   “是,看戏多有乐趣,也免我老头子再废口水。”蚕老笑得脸上发皱,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蚕,“今日这出唱得是‘真堪怜五兄弟行院殒命无,谁料想我金蝉尸躯脱壳归’。”   任逸绝将一颗蚕豆捻在手中,微微眯起眼睛。   千雪浪左右无事,干脆耐心看戏,却见这粗简的戏台布置倒精致,有山有水,有桌有椅,看起来是在一处园林之中。   那五只打来打去的皮影之后是一波波人影,这五人武器各异,手足共舞,翻来覆去,时上云端,时落山峦,各自展露神通。只见电闪雷鸣之下,层层人影尽数倒伏,从右侧布中跑出一柄持着双剑的书生,与五只皮影打斗一番,仍是不敌倒地。   那五只皮影里的一员倏然口吐真火,将满地人皮烧作骸骨。   一开始二人还看得不太明白,此刻却已了然,这皮影上是一桩灭门逼杀。   演到此处,还未结束,满地火焰骸骨之中,忽然行来一名黑衣骷髅,黑袖如云,舞动之间似烟雾四起,一下子罩住五只皮影,此时火焰骤大,却见黑云拂过,留下五具完好尸身受烈焰焚烧,也化白骨。   那黑衣骷髅缓缓走动,双手抚脸,仿佛描眉画眼,脸上顿生皮肉,又换一身紫烟般的衣袍,眉目含威,竟转眼成了位华服雅士,慢慢走出火场。   戏台上尸体抖动,一具尸骸顿起,跪倒在地,对着另四只皮影哀哀哭泣,仓促逃离了这处行院。   血案诡异,皮影演来活灵活现,更是渗人无比。   “看来寻我之人,便是这位金蝉脱壳的朋友了。”任逸绝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手心,“不知道这位朋友想要我做些什么?”   蚕老呵呵一笑,拍手降下戏台帘幕,霎时间三人进入画中,茫茫一块白布,左右可见尽头。   “这就由他自己同你讲了。”   很快,另一头走来只红巾罩头的皮影,身形摇摆,脚步沉重,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   距离不远,四只“皮影”很快会面,任逸绝的扇子在画布中已镂空得不能再空,遮脸也无用,他无奈收起来:“藏渊本事平平,承蒙厚爱,不知能帮上阁下什么忙。”   那红色皮影双手舞动,气势惊人:“藏渊先生过谦了,被情魔与血魔追杀,还敢再回到无常集,想来那二魔已死于先生手中。”   任逸绝没有回应。   “我那仇人本领极高,又颇有声望,以我这等本事只怕此生都杀他不死。”红色皮影只当他是默认,神情愈发激动,双手几成残影,也不知是在表达什么,“听闻藏渊先生在寻疗伤圣物,我手中正有一样宝物,可令人脱胎换骨,只要留一口气不死,就能蜕变重生,当年我正是靠此宝捡回一命。要是你肯答应为我报仇,我就将此物作为报酬。”   任逸绝的神色终于动摇。 第56章 浮蝶之蜕   扇子缓缓收拢,任逸绝若有所思,仍是一言不发。   红色皮影沉声道:“藏渊先生见多识广,想来我不说得更清楚些,您恐怕也看不上眼,我手中宝物正是浮蝶蜕。”   这下另外三人都忍不住看向了红色皮影。   在修道之中,蝉蜕蝶变别有深意。蝉蜕意为生命新旧交替,以此为名的宝物往往已是非常难得,而蝶变则意味着脱胎之后,躯壳还能更进一步。   任逸绝的扇子一下子砸在手心之中。   蚕老摸摸胡子,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又吃起自己的蚕豆来,也不知皮影蚕豆吃起来是什么滋味。   “原来是五怪人。”千雪浪道,“山水云林石,不知你是哪一个。”   红色皮影不禁一怔,忽放声大笑,又潸然泪下:“多少了!六十一年了!足足六十一年过去了,居然还有人记得我们五兄弟……我……我是……不,不,我不是。我是瘦山,我是枯水,我是乱云,也是僻林,更是危石!”   “我就是五怪人!”   他说话之间,神态疯癫,时哭时笑,皮影也神色变幻,看起来甚是吓人。   千雪浪沉默片刻,缓缓道:“方才皮影所演,想来就是你们五怪人与太叔生之间的恩怨了。”   “你……你知道太叔生……”皮影看不出脸色,却能如实反应在细微之处,五怪人四肢紧绷,头手摇摆,顿如惊弓之鸟,他连连退后两步,“你……你是谁?不对,你是他来抓我的吗!你是……你是他的人!”   红色皮影惊慌失措之下,在画中不断弹跳,很快消失在画布之中,不管蚕老怎么呼唤,他都不再出现。   “他走了。”蚕老叹气道,“不应声了。”   蚕老挥挥手,戏台帘幕卷起,三人重新回到车中,任逸绝看着自己手脚,又瞧了瞧千雪浪,微微笑道:“玉人的皮影虽也漂亮,但还是这副模样更习惯。”   “蚕丝为引,皮影为神。”千雪浪淡淡道,“难怪你能做这中间人,老人家好本事。”   入内时千雪浪就已意识到,这戏台织布乃是极特别的丝线制成,丝丝缕缕皆与蚕老相连,想来吐丝之蚕是他由自身灵力养育而成。   这方画布就是蚕老的私人天地,一旦有意外,他可借这方画布从中调解。   而皮影是寄托神识的借物,合作双方如果谈话不顺,只需舍弃皮影,就能立刻离开这方画布,如此来去自如,自是安心。   蚕老也是第一次被人看破神通,不由一惊,随后笑道:“你也好本事,只进一次就看出了老朽这点手段。我这人平生没别的能耐,只会养蚕与做皮影,蚕丝罗织戏布,皮影演绎人生,因此也只有这点听故事的爱好,要是阁下不介意,愿不愿意让老朽的囊中多一个“五怪人斗太叔生”的故事?”   “有何不可?”   千雪浪正要重新落座,忽见脚边走来两个皮影小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衣摆:“嗯?”   皮影小人指了指远方,千雪浪顺着看去,只见不远处四个大力士皮影抬着一架精致华美的贵妃榻而来。   这贵妃榻做得颇为精致,单翘头雕作枕状,形如祥云挽起,靠背为卷草纹透雕,好似一丛丛摇曳的牡丹、兰花等花草繁复叠生,富丽至极。   任逸绝看得错愕,不动声色道:“蚕老,我来此数十回,你还未曾这般招待过我。唉,看来是咱们之间的感情淡了。”   “哼,你小子嘴里没半句实话,请你吃蚕豆还不知足,这么贪心,我老人家哪敢给你看什么好东西。”蚕老摇摇头道,“不像这位仙君,看起来就是寡言少语的老实人,绝对一字千金,人家愿意给我讲故事,当然是要好好招待。”   斗嘴间,皮影小人又在塌上摆了一张雕漆小几,流水般送来瓜果糕点,还有鲜花香茶。   千雪浪从容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口,平淡道:“太叔生曾是岱海一带颇有名气的一位散修,几十年前,他妻子身患不治之症,访遍名医不成,太叔生就开始四处搜寻疗伤圣物。不知找了多少灵草仙丹与法宝神器,到头来统统无用,太叔生只能眼见着妻子一日日衰弱下去。”   任逸绝道:“想来干戈就是因此而起了。”   蚕老拍了他一下,“嘘”了一声。   “不错,太叔生急公好义,朋友如云,有人不忍见他如此,就告知他在五怪人手中有一样宝物,名为浮蝶蜕。”千雪浪淡淡道,“浮蝶蜕是天地造化意外所成之精,不但能够令人脱胎换骨,再生血肉,还能使修为更加精粹,如蜕壳蝶变。”   方才蚕老不让任逸绝说话,这会儿自己倒不由自主地脱口询问:“那五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宝物?”   之前做工的几只皮影坐在戏台上,晃着脚,捧着脸,闻言也点头应和,同样疑惑不解。   “五怪人寄情山水,常居于荒野之中,与野兽为伴。五人之首为瘦山,此人擅风水,识地脉,有搜寻珍宝的奇能,浮蝶蜕生于天地之间,也由这五位天地过客意外所得。”   任逸绝道:“原来如此,如此宝物,本应珍藏,又是怎么为人所知的呢?”   “有说是年纪最小的危石生性好显摆,与仇家赌命,瘦山为救危石性命,只好使用浮蝶蜕救其一命,因此暴露。也有说是乱云为报恩情,曾将浮蝶蜕借于外人才泄露;还有说是枯水好色,没管住自己,对心仪的女子炫耀浮蝶蜕这一宝物……”   “此事众说纷纭,你自己选一个听吧。”   蚕老闷笑道:“天下何曾有过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有此秘宝,珍藏不发,岂非如锦衣夜行,谁能忍耐得住。”   这时戏台上光影变化,之前挽帘的花裙女子突然扶了扶绿鬓,细声细气道:“哎呀,你们这些大男人,说来说去,都只惦念着宝物的下落来由。我瞧这告诉他浮蝶蜕下落的朋友不怀好意,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那鸟裙女子一提衣摆,袅袅娜娜一动,纤纤红指自自己鼻尖往外一挑,柔声道:“你何必将世人想得那般坏,也许这朋友只是好心提醒,不忍让太叔公子眼睁睁地看着爱妻死去。”   这两只皮影讲话,江南口音甚浓,又提着调子,倒像在唱戏。   “这就不知了。”千雪浪摇摇头道,“总之,太叔生找上了五怪人,请求他们交易浮蝶蜕。五怪人生性散漫,并无欲求,拒绝了太叔生。太叔生讨求不成,便起夺宝之心,双方就此结下仇怨。”   任逸绝目光渐冷,心中想道:“好在他有求于我。”   “太叔生之妻的病情每况愈下,他对五怪人的追杀也越来越急迫,到后来已不再留手。”千雪浪道,“在这时,来了一名叫做水无尘的女子。”   任逸绝一愣,忽然道:“玉人知道解忧夫人水无尘?”   “解忧夫人……”千雪浪皱皱眉头,“这称呼我不知道,不过水无尘此人,我确实认识。”   皮影顿时嚷嚷起来:“别吵别吵!让他继续讲下去嘛!那叫水无尘的女子又怎么样了?”   任逸绝心下稍安,微微一笑:“那好极了,对不住,是我扰兴,请玉人继续吧。”   “水无尘来到岱海之后,听闻此事,便找到太叔生,劝他放缓了对五怪人的追击,更为双方调解纷争。”   任逸绝神色微动,心想:“能消解这般恩仇,这女人本事不小,难怪称她为解忧夫人。”   花裙皮影嫌弃道:“那太叔生莫不是看上了这水无尘?想着以新换旧,否则怎肯言和,他那妻子的病难道不治了?”   鸟裙皮影道:“你做什么总想人家的坏处,这太叔公子因情入魔,能被劝回来不是很好吗?”   千雪浪也不理会众人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却谁也不曾想到,这水无尘竟是半魔,调解纷争之时五怪人与太叔一家皆死,唯她一人存留,便以为是她凶性大发,将太叔满门灭口,五怪人也未能幸免。”   蚕老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揪下来,瞠目结舌道:“半魔?”   任逸绝不动声色:“那后来又怎么了?”   “水无尘自述不曾伤人,只是她也不知惨案如何发生,何况身为半魔,在魔祸严重的当下更是百口莫辩,闹得满城风雨。就在此时,一人以其身家性命将她担保了下来。”   任逸绝轻笑了一声:“五怪人与太叔满门,好值钱的性命,不知是何人?”   “九方策。”   这个名字出口,任逸绝跟蚕老都甚是惊诧,倒不是为了这个名字,而是因为这个姓:“九方?”   修士之中也不乏高门大户,这些家族与寻常师门传承不同,以血缘为重。   其中最出名的三家就是清阳崔氏、岱海九方、乌原司徒三大家族。其中又以九方在三家之中最为注重血脉纯正,许多修行的秘术均需血液发动,因此九方家自视甚高,家风不但保守,而且极为严苛,鲜少与外婚配。   千雪浪淡淡道:“九方策少年游历之时,曾与水无尘结伴而行,二人早已定情。水无尘被抓的第二日,他孤身前来,于众人眼前一掌劈开海中翻卷而来的波涛,扬言道要么他们夫妻二人为求生机,将岱海杀作一片血海;要么给他一些时间,证明妻子的清白。”   任逸绝心想:“本只是定情,孤身前来便成夫妻二人,倒是个痴情男子,不知道九方家会如何反应了。”   花裙捧着脸,陶醉地“哇”了一声。   蚕老不禁问道:“那找到凶手了吗?”   任逸绝微微一笑:“当然没有,否则五怪人何必找上我们,又何必让我们看那一出戏呢?倒是九方家竟无反应吗?”   蚕老“嘁”了一声:“老朽还以为你多本事,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   “九方家主当然大怒,只是谁也不知九方怎么处理,只知本是继承人的九方策虽没被彻底除名,但往日殊荣也尽数不再了。”   这下鸟裙皮影也捂住嘴巴,惊呼一声。   “而五怪人与太叔生已死,现场全无线索,九方策查不出凶手,又坚信妻子清白,最终在重重压力之下与水无尘退隐海居,画地为牢,再不问世事。” 第57章 深仇大恨   “太叔生惯使双剑,那皮影之中的双剑书生想来就是他。”   千雪浪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可当那双眼睛专注地转过来时,被注视的人总难免产生一种莫大的恐慌感。   蚕老当然也不例外。   “现在,我想知道那位五怪人又告诉了你什么?”   比起千雪浪的信息,蚕老得到的故事就简单粗暴得多,也许是因为仅存的那位五怪人已经神智有点错乱的缘故。   “他倒是没有跟老朽说起过这些结仇的来由,说来说去都是一名幕后黑手。”蚕老轻轻叹了口气,“这单买卖是这活死人……啊,也就是那位五怪人很早就寄下的了。唉,敢问阁下,这五怪人是否以长幼排序?”   千雪浪淡淡道:“是,瘦山、枯水、乱云、僻林、危石,从长到幼。”   “那我知道他是谁了。”蚕老摩挲着自己的膝盖,摇头叹息道,“他是五怪人里的危石。”   “哦?”   “你有所不知道,活……危……哎!罢了,我还是管自己叫顺口吧。活死人他神智有些混乱,事情并没能讲得很清楚,反倒是常常提起灭门之事,兴奋得意无比,不断与我说明他那几位兄弟何等厉害,怎么了不得。从大哥讲到四哥,他定是那个小弟了。”   千雪浪与任逸绝对视一眼,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皮影之上会演出灭门逼杀的模样。   寻常人讲述事情,往往有前因后果,可危石许是因为打击过大或是其他的缘故,神智时好时坏,不断回忆五兄弟生前最后一次联手,描摹着其他几位兄弟还在世的模样,因此在蚕老的皮影上才会显现出那样一幕。   “我边听边问,才算知道个大概,他们五兄弟与一人结仇,这仇家叫什么,他也不曾说,只道是个可恨的仇家,如今想来,就是这位太叔生了。”   任逸绝听了,感到奇怪:“那皮影上有五怪人,也有太叔生,还有一位黑衣男子,怎么没有提到水无尘吗?”   蚕老摇摇头:“若非你们提起,我压根不知还过调解一事,不过现在想起来倒的确是很奇怪,活死人说自己五兄弟将仇家满门全杀了,没料到那仇家突然出现,也就一起杀了,我只当是他们挑了个仇人不在的时候,现在想来,其中恐怕还有内情。”   任逸绝转头向千雪浪深深瞧了一眼,见这玉人端坐在贵妃榻上,神情波澜不惊,半点不见异色。   他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想道:“要是崔家那群小娃娃在此,听到这样一番话,定是要吱吱哇哇得叫个不休了,哪有杀了人家全家的混账东西还好意思发疯的。怎么玉人一点也不在意,他与愿意以身殉世的和仙君是不是也差别太大了些。”   如此想来,任逸绝不禁一乐,又听千雪浪道:“他可曾说那黑衣骷髅是谁?”   “没有。”蚕老摇摇头道,“他平日提起此人,只用幕后黑手的称呼,并不说身份名姓,说是以后遇到可信之人才能讲出。我也仅仅知道他们当初惹上一个麻烦的仇家,为摆脱这仇家,叫幕后黑手所利用,他们杀死仇家满门之后,自己也被灭口,唯有活死人自己侥幸逃生。”   千雪浪淡淡道:“蚕老,你见过危石本人么?”   “见过,他有时会来我这儿看皮影,方才看的那出戏就是他最爱看的。”蚕老轻叹摇头,“他每次看了都几乎发狂,又不准我删去那黑衣骷髅。每来看戏,他都死死地瞪着那黑衣骷髅的皮影,那黑衣骷髅如何变作华服雅士,也是他一一告诉我的。”   这般心思,任逸绝倒是听得清楚明白:“危石虽生犹死,他这些年来只活在五兄弟缘尽的那一日,而这黑衣骷髅正是缘尽的根源,自一日也不肯懈怠,生怕自己忘却仇恨。”   千雪浪对这些琐事全然不关心,又问道:“他修为如何?与你相比呢?”   “远高于老朽。”蚕老道,“就因着这回事,他找起人来甚是挑剔,说他自己这样的还不足够,还要再找更有本事的人,而且非得有胆有识,还有智谋不可。挑了这许多年,总算挑到藏渊这小子了,却又被仙君吓走了。”   任逸绝道:“玉人问这个做什么?”   “他手中的浮蝶蜕是真的,功效也是真的。”千雪浪神色淡漠,“以皮影所描,他们五人与太叔生战过,纵然略有失力,可按照五人默契,不至于一招也难以走过,足见这幕后黑手修为远超出五怪人许多。”   “重伤濒死,难得捡回一命,还能在六十年内将修为进步到如此境地,浮蝶蜕此宝也许真能应你所需。”   蚕老在前,千雪浪并未将话说得太明白,任逸绝才知他连番询问是为了什么,胸中不由一热。   千雪浪很快站起身来,越过二人:“走吧。”   眼见着千雪浪离去,任逸绝只好跟上,又转头来对蚕老笑道:“蚕老,且叫那活死人将浮蝶蜕筹备好等我,我定会来取的。”   “啊?”蚕老目瞪口呆,“可现在活死人不肯出声,你们到哪里去找线索?”   任逸绝大笑道:“线索不就在眼前吗?解忧夫人水无尘啊!”   蚕老更糊涂了,刚要再问,却见任逸绝已钻出车外,不见人影了,不由得连连追喊两声:“喂!藏渊!喂!这臭小子!哎!罢了,等他们将故事集好再听也不迟,反正也要再来找活死人要浮蝶蜕,我不妨那时候再问。”   两人走出车厢后,任逸绝又追了几步,与千雪浪并肩而行,这时无常集里身影渐多,热闹起来,他忙请千雪浪重新戴上帷帽。   任逸绝胸中热意未消,脸上红晕浮现,还好被面具遮挡,声音化成水一般流淌而出:“玉人……多谢你,多谢你记挂我娘。”   “既是志同道合,有甚可谢。” 千雪浪的面容掩藏帷帽之后,看不清神色。   任逸绝定了定心神,继续道:“说起来,我方才向欢情先生询问现还在世且与魔奴相关的人物。玉人猜他说了谁?”   “解忧夫人水无尘。”千雪浪转过来看他,隔着白纱,目光并不明朗,“你对她一无所知,见我知情,就说好极了,这也用猜吗?”   任逸绝闷声一笑:“哎呀,玉人聪明得紧,倒叫我苦恼了。”   魔奴也好,五怪人与太叔生之旧怨也罢,眼下都与水无尘有关,看来无论如何是要去拜访解忧夫人一趟了。   怎么他们这些时日总是在拜访一些不问世事的退隐之人,打扰人家的安生。   不过……呵,想来水无尘不会介意,毕竟她可是被迫退隐的。   “不管是五怪人,还是太叔生的情况都已明朗,唯剩下那不明身份的幕后黑手。”任逸绝有意逗千雪浪,问道,“玉人觉得在这之中,水无尘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千雪浪冷淡道:“不知道,不过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哦?不知道是何事?”   千雪浪皱起眉头:“此人既能利用五怪人,对他们应有所了解,却没有拿走浮蝶蜕,可见目的并非是浮蝶蜕。但……”   “但就算不为浮蝶蜕而来,杀人灭口,总要彻底斩断后路才可放心。”任逸绝接口,“这黑衣骷髅却在杀人后立刻离去,显然当时有外力干扰,让他无法久留。”   千雪浪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奇怪这一点。”   “玉人认为是水无尘?”   千雪浪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认识水无尘,她细心谨慎,要是有什么端倪,一定察觉得出来,到如今还未能还以清白,可见幕后黑手比我们所知更为谨慎。”   “玉人忘了还有危石此人,他既看到那面容变化,又如此谨慎,想来是心知肚明对方的身份。”任逸绝微微一笑,“要是水夫人那边实在没有线索,咱们还能折返回来询问,那时他应冷静下来了,咱们直接杀过去就好了。”   千雪浪似是轻轻笑了一下,又也许只是任逸绝的错觉。   他看着帷帽恍惚片刻,立刻将心神重新归到正事上来:任逸绝啊任逸绝,少想些有的没的,想想正事,事情发展至今,说明朗也足够明朗,唯一奇怪的就是水无尘这块空白。   只要水无尘没有蠢到惊天动地的程度,总应明白一点,杀人要避嫌。如果是一心求死,干脆找绳索挂在树上,死起来不是更简单。   能令痴情的太叔生暂放仇恨已是很了不起,居然还能跟玉人交上朋友,能做到这两点的水无尘绝不会是个蠢女人。   失去意识,不知缘由。这句话对水无尘的处境毫无帮助,拙劣到这般程度的谎言,倒不如相信是真话。这样看来,这位水夫人的性格恐怕是很刚正不阿的,竟然连半句狡辩都没有。   在魔祸期间作为半魔行走世间,又得玉人亲口肯定是个谨慎细微之人,却这么凑巧在太叔生与五怪人死后,就被识破了半魔之身,加重嫌疑。   巧到这种程度,就绝不会是巧合了,整件事根本就是一场故意为之的陷害,而且是针对水无尘的陷害。   五怪人与太叔生都不过是引诱水无尘的棋子而已。   以当时的情况,若非九方策力保,水无尘必死无疑。幕后黑手既下如此杀招,想来是对水无尘仇怨极深,非要她身败名裂,含恨而死不可。   可既是这般深仇大恨,为何几十年来都没任何动作?   是担忧九方策?还是这杀招不过是因水无尘当时碍了幕后黑手的事,只要退隐,他也就随水无尘苟活世间了?   任逸绝的扇子轻轻敲着掌心,无数可能在脑中徘徊,脑中鬼使神差地想道:“玉人如今还记得水无尘,依他的性子已算好朋友了,不知两人是怎么认识的,那杯喜酒可有喝上?” 第58章 施以惩戒   两人一路东行,往岱海而去,每到一处村镇市集就驻足几日。   一来岱海极大,两人皆不知道水无尘夫妻隐居所在,有心在当地打听;二来岱海风土人情与别处大有不同,正好欣赏游览一番,顺道满足任逸绝的馋虫。   这日两人在酒楼之中吃饭,千雪浪辟谷惯了,只点一壶茶作数,任逸绝倒是喜欢新鲜,有什么没见过的菜肴就想试试。   酒楼沿海而起,正临近商港,每日都有大量的海货上岸,新鲜到现点现烹,前头才下单,后厨直接从海里捞一条活鱼上来炮制。   任逸绝在尝试新事物上拥有相当惊人的勇气,鱼脍蚝生统统点了个遍,最后凑上来一桌寒凉之物。   鱼生偶有吃到,这生牡蛎却是头一次见,碎冰铺地,蚝肉盛放壳中,微微缩动,飘散出一股说不出的腥气。   任逸绝颇有兴致地用筷子拨弄一番,将其夹入口中,只觉得肥厚软嫩的蚝肉尝起来滑软饱满,溢满腥甜,弥漫着淡淡锈气,仿佛正在嚼一块鲜嫩无比的血肉。   他愉快的笑脸一凝,神色慢慢变作平静,将筷子搁下。   千雪浪正在看窗外海景,礁石潜伏,粼粼碧波接天一色,只见远处风摇幡动,船只小如杯盏,听见响动便转过头来。   “怎么?”   任逸绝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没什么胃口了。”   千雪浪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淡淡道:“你既吃不来生食,让后厨支个小锅吧。”   “这倒是个好办法,虽失鱼脍之鲜美,但总好过白白浪费。”任逸绝哑然失笑,“只是没想到会从玉人这里听到这主意。”   “在我十岁的时候,与师父住在江边,他常去钓鱼,也爱什么都试试。”千雪浪淡淡道,“要是实在吃不完就煮做一锅鱼粥,那时所住的地方附近常有些乞儿徘徊,师父就会请他们喝粥。”   任逸绝正要说话,忽听外头呼喝,只见门外走进来一队人,穿着一样制式的暗红衣衫,纹路繁复,制式精巧,原来是九方门人。   这一队足有二十余人,占下四张桌子,为首者看上去似乎与酒楼掌柜很熟,只沉声道:“掌柜的,照旧安排。”   酒楼之中本是非常热闹,这行人一进来落座,其模样威严肃穆,竟震慑得众人鸦雀无声,不是赶紧结账走人,就是静默无声地加快速度吃饭,前后不过上菜的功夫,大厅里就走得七七八八。   几名年纪尚小的弟子大概是刚下山门,不由得心生好奇,不住打量来去匆匆的人。   有人去看出门的,自然也有人去看留下的,有几个眉眼还没长开的少年人与任逸绝对上视线,见他对着自己微微一笑,也忙点头示意,生怕堕了师门名声,倒显出几分拘谨可爱来。   为首者训诫道:“收心!不必去管人家的闲事,莫忘了这次下山的任务,明日黄昏之前要赶到潮汐小筑,见到定涛君。此事不容有失,切不可胡乱分神,贪恋繁华。”   那几名脸嫩的弟子收回心神,乖乖应声:“是,大师兄。”   店家很快上了饭菜,这群人低头吃饭,也不再多说什么,那大师兄则不动筷,只是静静打量四周,以防意外。   任逸绝看他们这模样,便知这群弟子里只有这大师兄的修为够格修炼辟谷之术,其他的恐怕都是毛没长齐的小娃娃。   他正想着,身旁千雪浪忽然起身询问:“定涛君……你们要去的潮汐小筑是不是九方策与水无尘的住处?”   这话问得突然,一时间所有弟子皆都抬起头来,齐齐看着他,那大师兄也缓缓站起身来,他虽然看不出千雪浪的修为,但知眼前这人实力深不可测,出口谨慎许多:“晚生拜见前辈,前辈与定涛君有故吗?”   “没有。”千雪浪道,“不过水无尘与我是故交,我这次是要去找她的。”   任逸绝注意到就在玉人的“水无尘”三字出口时,这二十余名弟子脸上掠过愤怒不屑的神色,纵然很快反应过来,尽数压下,可仍看得出不快。   那大师兄脸上也略见愠怒,却不好失礼,这时有一名弟子插嘴道:“哼,原来是跟水无尘有故,难怪藏头遮脸的,一看就跟那女人是一路货色。”   初生牛犊不怕虎,说话不知轻重,这大师兄顿时紧张起来,喝道:“住口!谁准你说话了。”   那弟子一脸愤愤不平,咬牙忍下了。   对水无尘有意见倒是不妨事,可如此迁怒到玉人身上……   任逸绝目光一暗,他本有意上前解围,此时却失却这番体贴温存的心思,只把玩着自己的扇子,释开身上灵力。   众弟子忽感到一阵如山倾倒般的压力涌来,可酒楼之中别无异常,除去这浓郁到几乎要凝成实力般的压迫感,连一阵微风也没进门。   大师兄脸色顿变,正要开口说话,胸中凝结的一口气才吐,顿感剧痛,只听一下“噗”的喷血声,唇边已见朱红。   这压力不但没有消散,甚至还在增加,大师兄尚能勉强支撑,众弟子尽数倒在桌前,身体不住颤抖。   掌柜与几名伙计神色茫然,不知发生什么事,可大概有过相关的经验,一下子窜到柜台之后装聋作哑。   千雪浪看出端倪,淡淡扫了一眼任逸绝,既没说不好,也没说好。   “哎呀。”任逸绝终于站起身来,扇子摇曳风流,温声细语,“小孩子说话总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还当悉心教导,是吗?”   扇子轻轻敲在那大师兄的肩上,这下落定,压迫之感顿消弭无踪。   “是……是,多谢前辈。”大师兄面若金纸,神色萎靡。   众弟子脸色惨白地回过神来,纷纷行礼:“多谢前辈施救。”   任逸绝见他们神态有异,不由得一挑眉,心中起疑。又见千雪浪上前一步,众弟子脸色顿变煞白,这才反应过来。   呵……这群孩子的修为太差,分不清是谁散发出来的灵力,看来是误以为玉人有意教训,反倒是我好心解围。   任逸绝啼笑皆非,总不好再多余解释一番,就不紧不慢地收起扇子,微微笑道:“我们二人有要事去寻解忧夫人帮忙,不识道路,不知能不能与诸位同行?”   他声音款款,语带笑意,再是君子端方不过,九方家规严苛,崇尚风度仪表,路上遇到谈吐不俗的雅士往往要比常人更敬重三分。   任逸绝仪容风流俊秀,谈吐优雅从容,令人观之心仪,弟子们见他模样已生出三分好感来。   那大师兄才拭去唇边血迹,立刻理了理衣冠,神色严肃地应下此事。   等众人吃饱饭后重新上路,队伍里已无声无息地多出两人来。   千雪浪生性冷淡,不爱与人相近,更何况先前酒楼之中曾言说自己是水无尘的故交,弟子们已存三分恼意,之后又恃强武威吓众人,心中更添厌憎。   眼下纵然打不过他,可弟子们心中仍是不服,因此谁也不愿跟他说话。   反倒是真正恃武行凶的任逸绝大受欢迎。   这领队的大师兄生性拘谨,不苟言笑,赶路时难免枯燥乏味。   弟子们正是年少好动的时候,遇到风趣多情又见多识广的任逸绝,实在难以抵抗,除去崇拜之外,也好胜心起,想要考倒这位不见经传的雅士。   哪知无论是谈诗论经还是辩题赏乐,都难不倒他,纷纷败下阵来,到最后真不知是在考验任逸绝,还是聆听教诲。   弟子有心,任逸绝有意,不一会儿双方就熟络了起来。   众人行至荒野,月儿渐升,众弟子要驻扎休息,这才纷纷散去做事,任逸绝终于脱身出来。   千雪浪懒得与他们一道,寻了棵老树休息,这会儿正坐在一枝纤细的树枝上,任逸绝飞身而上,坐在他身边。   两人身下的枝条纤细非常,轻轻晃动,连带着两条人影也如打秋千般摇曳。   任逸绝这一日都与九方家的弟子们畅谈闲聊,将千雪浪忽略一旁,纵然事出有因,也不禁心生歉意。   “玉人之前为什么不揭穿?”   千雪浪不知他在说什么,问道:“什么?”   “这群少年人以为是玉人施以惩戒。”任逸绝微垂下头,落了一缕头发,他伸手挽过,神态柔和顺从,“玉人瞧得清楚明白,为什么不说呢?”   “他们配吗?”千雪浪道。   任逸绝闻言一怔,想要笑却没能笑开来,只端详着千雪浪的模样,缓缓道:“我当然明白玉人之骄傲,可是这怎么能行呢?要是以后人家栽赃你,诬陷你,难道你也问他们配吗?”   就像……就像水无尘那样。   “那你是吗?”   “什么?”   千雪浪道:“你做这件事,是想栽赃我,诬陷我吗?”   “这怎会一样,他们出言不逊,我知玉人不在乎,因此才想……”任逸绝一时语塞,苦笑起来,“我如今叫玉人做了这个恶人,为接近他们,没有明说,其实倒也差不了许多。”   千雪浪淡淡道:“是吗?我倒是认为,你既是为我动手,那与我所做并无差别。”   任逸绝听了,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伸出手去,落在树枝上,状似无意地碰了碰千雪浪的手。   那是一只冷如冰,柔如云的手。   任逸绝心底瞬间起了一种冲动,想将这只手捂在自己的胸膛处,慢慢捂热了。   十指连心,最好暖到那颗冷冰冰的心都化开,然后生根发芽,长出花来才罢休。 第59章 解忧夫人   九方家的弟子手脚利落,很快就生起火堆来,烤热干粮,又过来请任逸绝一道过去。   任逸绝正要下去,忽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千雪浪道:“玉人一起么?”   眼下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正是打探消息的好时机,要是请千雪浪一道过去,只怕什么都套不出来,可任逸绝就是想问。   来请任逸绝的年轻弟子脸色一僵,嘴唇动了动,不知是碍着平日家教还是之前的威慑,什么都没说出口来。   “我不爱热闹,你去就是了。”千雪浪仍是那般冷淡,“更何况在这儿,我什么都听得见。”   任逸绝只好一人下去,那弟子忍不住微微一笑,显然是为千雪浪没有跟来而心花怒放,不多时就带着任逸绝回到火堆边。   众弟子分了些干粮给任逸绝,任逸绝也不拒绝,之前在酒楼出言不逊的那名弟子忽出声问道:“对了,任前辈,你怎么会结交那……那种人?”   他示意了一眼树上的千雪浪,神色仍见愤愤不平。   那叫做九方师玄的大师兄淡淡道:“子鸣,食不言。”   九方子鸣好像就在等这句话,将自己的双手展给他看:“大师兄,玄哥哥,你瞧我已经吃完了。”   “那也不可造次。”九方师玄无动于衷。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不妨事,小友天真烂漫,我心中甚是喜爱,既有好奇之心,本应作答。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想请子鸣小友先回答。”   九方子鸣立刻来了兴致:“前辈请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此番是随友而行,对这位解忧夫人只是略有耳闻,定涛君则是闻所未闻。我这好友虽生性高傲,少与人结交,但生性磊落高洁,绝非恶人,我相信与他结交之人也定非凡俗。何以诸位提起解忧夫人,皆是如此愤愤不平?”   “这……”九方子鸣下意识看了一眼九方师玄,神色顿见迟疑,“大师兄?”   九方师玄轻轻叹了口气道:“也罢,你说就是了,只是背后道人短长非是君子所为,不可添油加醋。”   “没问题!”   九方子鸣猛一击掌,吓得身旁弟子一阵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饼掉到地上去,不由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既然任前辈一无所知,那我就从头说起。”九方子鸣道,“百余年前,我们九方家出了一位神童,他年少时就聪颖过人,二十岁时已将族中功法融会贯通,到四十岁时另创功法辅以九方血术——任前辈应知九方家修行之术以血脉纯正为核心,越是纯正,修行越速。”   任逸绝点了点头:“确实略有耳闻。”   “他另外改写的功法,大大减轻了血术对纯正血脉的苛求。”九方子鸣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憧憬之色来,“是以族老对他十分器重,家主虽有子嗣,但意选贤与能,定他为继承人。”   九方家主竟有这般大气?   任逸绝不由一挑眉:“哦?这倒是……出人意料……”   九方子鸣冷哼一声:“出人意料的还在后头呢。九方子弟到了一定年纪,便要外出历练,他不喜虚名,因此纵在人世间行走,往往也隐姓埋名,不留痕迹,是以谁也不知道他历练时去到哪里,做了什么。族老们商议等他归来时,为他定一门婚事,人选都已备好……”   “咳。”九方师玄提醒了一声。   九方子鸣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烦躁地挥挥手:“不谈这个,都是过往之事,反正也无关紧要,总之等他回来后,这门婚事已谈得差不多,只等他点头同意。”   任逸绝目光一动:“想来定涛君拒绝了。”   九方子鸣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望着跳动的火焰:“不错,定涛君拒绝了,他说自己已有心上人,此生除了她之外,不会与第二个人成婚。”   有几名弟子发出叹息声来,不知是感慨于定涛君的痴情,还是觉得他冥顽不灵。   “那么,想必就是这位解忧夫人了?”   九方子鸣点点头道:“是,就是这位解忧夫人。”   他脸上情不自禁地又流露出一丝嫌恶之情:“她本是半魔,却伪装成常人欺骗了定涛君,两人定情之后,杀害了太叔生满门与五怪人,寻求定涛君的庇佑。定涛君为这女子所惑,不惜以自身性命担保,前途断送不说,更甚险些沦落魔道,要为她杀出岱海……”   “好在家主及时赶到,才免去血流成河的惨状。之后定涛君受了家法,几乎要被逐出九方家,幸有族老为他求情,勉强留名,可时至今日仍自囚于潮汐小筑。”   “定涛君聪颖过人,本就是九方家的继承人,若他能继任家主,想必九方家定会在他手中发扬光大,也不必老家主至今苦苦支撑。他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直,唯独受了那淫媚魔女的蛊惑,犯下这件错事,既使九方家蒙羞,也叫自己半生尽毁。”   九方子鸣越说越是愤愤不平,隐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意,声音自然渐大起来,生怕千雪浪听不见一般。   “他是一片痴情,这原也没什么,要是个名门闺秀,想来是一番佳话,可惜真心错付,终至现在这般模样。”   有名弟子小心翼翼地看向千雪浪处,又收回目光来,扯了扯九方子鸣的袖子:“好了,你小声些,小心被听见。”   九方子鸣扯回袖子,倔强道:“听见又怎样,我说的话没有什么不能听的,他就是听不惯,我也要说。”   九方师玄这才开口打圆场:“其实太叔血案一事,至今还不知结果,不过已过去几十年,只怕找出真相的可能性也已小了,真凶到底是谁,也不是我们能分辨的。族中弟子对定涛君甚是爱戴,言行之中难免迁怒解忧夫人,还请任前辈不要见怪。”   他这话说得虽然中肯,但既没有阻止九方子鸣的讲述,可见心中对水无尘也颇有怨恨怪责,只是看在千雪浪的面上,将话说得委婉一些。   任逸绝笑了笑:“我明白。只是,不知道这两个称号又是如何而来?”   “这嘛。”一名弟子揪了地上的一把野草,兴奋地接口道,“据说当日定涛君英雄救美,于众目睽睽之下,自天而降,救出了受困的水夫人,然后抱着水夫人对众人道:我夫妻二人一体,我妻子既说没有杀人,那就是没有杀人,各位要是不肯讲理,那么我也不再讲理。随后一掌劈开岱海浪涛,喏,就像这样!”   他将野草自中间撕开,一分为二。   九方子鸣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你见过似得。”   “说书人每年都有讲,还出了书呢。”那弟子忍不住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有偷偷去买!”   九方子鸣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瞥了一眼温润微笑的任逸绝,更觉羞愧难堪,脑子一热,扑上去跟那弟子扭打起来:“谁买了!不准胡说!”   两个人一块儿扑倒在草地上,眼见着九方师玄的脸一下子黑下去,其他弟子察言观色,纷纷过来拉架:“喂喂!别打了。”   说是拉架,倒不如说是凑热闹,这群半大小子连日来跟着九方师玄一起行动,话不敢多说,步不敢踏错,紧绷得厉害,眼下难得有活动可以松动松动筋骨,还不撒开了性子,都纷纷上前“热心帮忙”拉开两人。   任逸绝侧身一避,闪开不知是谁的一记拳头,还听见有人偷偷撺掇:“快!子鸣,来一记水底捞月!”   任逸绝:“……”   果然是大家族出来的,用词就是文雅,把猴子偷桃说成水底捞月。   九方师玄:“……”   “混账东西!”九方师玄怒喝道,“还不快起来给我坐好!”   众弟子顿时齐齐正坐起来,九方子鸣与另一名弟子被热心帮忙的众弟子压得奄奄一息,好半晌才探出头来,一个脸上青了一道,另一个眼上乌了一块。   众人听声音就知大师兄是动了真怒,纷纷垂头丧气,乖乖认错:“对不住,大师兄。”   九方师玄冷着脸瞪了一眼众人,随后按捺怒火,才对任逸绝拱手行礼:“我管教不严,叫前辈看笑话了。”   任逸绝含笑道:“这有什么,青春年少,玩乐罢了,众人天性烂漫,倒叫我心中欣羡。师玄小友不必为此大动肝火,少年人嘛,理应活动活动筋骨。”   众弟子拼命点头,活像一只只应声虫:“是啊是啊。”   “你们还敢说话!”九方师玄怒不可遏,“前辈好心为你们留点颜面,你们还当真了!”   众弟子顿时又萎靡了下去。   九方师玄胸中怒火翻涌,牵动伤势,不待再骂两句,顿时咳嗽起来。   众弟子忙道:“大师兄!”他们想伸手搀扶,又不敢起来,一时间双手停在半空中晃动,模样十分滑稽。   任逸绝从怀中取出药瓶,递给九方师玄:“你这伤势不重,正好我这瓶中还有一颗药,你拿去吃吧。”   九方师玄迟疑道:“这是……?”   他瞧得出来任逸绝修为远高过自己,当然不是怀疑药有什么问题,只是担心自己欠下太大的人情。   “是毒药。”任逸绝似笑非笑,揶揄道,“吃了立刻要命丧当场的,看你有没有胆子吃了。”   九方师玄脸上顿生红晕:“这……前辈,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弟子突然惊叫:“咦!大师兄脸红了!”   九方师玄转过脸去,脸色从红转黑,众弟子颇有义气,纷纷低头看地,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憋不住笑,时不时发出“噗嗤”的窸窸窣窣声来。   任逸绝及时介入,为众弟子挡下九方师玄的怒目:“快吃吧。”   九方师玄这才服下药,药效来得极快,便盘腿打坐,任逸绝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着这群看起来端方的小皮猴,不紧不慢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有弟子为他风采所倾倒,举手抢答:“说到定涛君这一外号由来。”   “不错。”任逸绝从袖中转出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我也记得是这里,那谁来继续说?”   九方子鸣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忽扯到颧骨淤青,痛得龇牙咧嘴起来,那举手的弟子忍笑道:“行了子鸣,还是我来吧。众人为他气势所惊骇,之后才起了这个定涛君的外号,之后……”   这弟子神色渐转黯然:“定涛君虽未被除名,但是他的名字也成了家中禁忌,大家有时候提起来,也只好叫他定涛君了。”   九方家重血缘,九方策本该是众弟子的叔伯乃至祖辈,如今却要随外人起的外号称呼,难怪他们难过。   任逸绝沉吟:“那解忧夫人又作何解?”   “这……水夫人素有才智,事情过去许久后,渐有人觉得水夫人确实是无辜的,偶有难题,就上门求知。”那弟子犹豫片刻,“不过风波至今未平,众人不敢称赞,就以解忧夫人代指。”   解忧之意,是为人排忧解难,如此智者,因一桩冤案致使难有佳誉,世人纵然称赞,也只敢赞她乃是一株解语花。   该说是可怜呢……还是可叹呢……   任逸绝心中叹息,不禁往千雪浪处看去。   只见千雪浪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枝头,站在树下,夜色正朦胧,幽紫的月光照落在帷帽之上,寂静无声。   他正看向何处?心中又想着什么?他也在怜惜水无尘的遭遇吗?还是什么都不曾想?   任逸绝望着千雪浪,如看着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不禁怅然。 第60章 弦声方歇   待到众弟子散去后,任逸绝才走到树边坐下来,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九方家的弟子与玉人所言,居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要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六十一年了。   六十年,足够一个人从生到死了,方才向他说明来龙去脉的几位九方弟子,年纪恐怕还不满二十。   除魔大战距今也不过六十年,时隔十几年出生的任逸绝已几乎没有听到任何风声,足见时光之残酷,不是人人都能像玉人那样可以平淡无波地说“我年轻时正好路过”能解决的。   任逸绝之所以要他们讲述六十多年前发生的血案,倒不是无聊透顶想再听一次故事,而是想知道岱海如今对这件血案的认知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六十一年前,正是魔祸当世,这样一名活生生的杀人魔女在九方策的协助下逃脱罪责,几十年来被谣传成什么模样都不奇怪,恐怕夜间寻常百姓哄孩子睡觉都少不得来一句“别吵,等会女魔头来吃你了”之类的。   对水无尘的认知一旦固化,泼到身上的脏水绝不止“太叔血案”这一份,百姓好热闹,难免会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添油加醋是必不可免,最后变样成谁都认不出来的模样。   正是因此,任逸绝才会好奇“解忧夫人”这个称呼是从何得来。   九方弟子虽对水无尘满心怨恨责备,但除去她的半魔身份之外,大半是因九方策受了水无尘拖累,前途尽毁的缘故。   一群年少气盛又爱看话本的少年人,讲述起这个比自己还要大四十多岁的故事时,撇开个人喜恶,情况居然与玉人所说分毫不差,水无尘甚至连人都没多“杀”半个。   这岂非有意思极了。   即便九方弟子如此憎恶,水无尘也不过这一项未被确定的罪行,作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女而言,这样的战绩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在除魔大战之后,半魔与魔修曾被各大仙门联手追杀,百无禁率领众魔在流烟渚定居,而这阵杀戮之风居然也没有刮到身为半魔的水无尘身上。   好似在岱海此地,水无尘的一切都被保留在六十年前,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终于走出魔祸的阴影,开始思考水无尘无辜的这个可能性。   听起来很合理,可是真的合理吗?   时隔六十一年的冤假错案至今还未有定论,只要一日找不到真凶,水无尘就一日不能摆脱嫌疑。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与其相信水无尘无辜,不如相信水无尘就是杀人者。   毕竟相信水无尘无辜的风险要自己承担,而相信水无尘是杀人者的结果由水无尘一人承担。   如今的局面定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在岱海之中,有能力且有意图这样做的,只有一个人——九方家原定的继承人,水无尘的丈夫,六十多年前一怒为红颜的九方策。   这下,任逸绝的扇子停在了膝头,想通环节后,安心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众人继续赶路。   任逸绝有心结交,天下哪有几人能抵抗得住,更何况是一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不过短短一日,九方家的这二十余名弟子各个都拜倒在任逸绝的风采之下,简直将他当做自家的长辈来看待,一路上热闹不少。   潮汐小筑本就不远,众人沿海走了大半日,终于见到一座极高的海蚀崖,崖上隐约有处云窗雾阁,看不分明。   “任前辈快看。”九方师玄下意识转向任逸绝,欢喜道,“就是那里了。”   这海蚀崖高达百余丈,寻常人要想上去,只能绕远而行,以千雪浪与任逸绝的修为却用不着这么麻烦。   一直以来,千雪浪始终与众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单独行动,直到此时才缓缓走到众人身侧,抬头看向山崖。   “原来就是那里。”任逸绝走出两步,站到千雪浪身边去,微微笑道,“多谢诸位小友指路了。”   九方师玄略感不舍,倒还沉得住气,刚要道别,众弟子已出声挽留:“已没多少路了,任前辈不如与我们同行吧。”   九方子鸣更是依恋:“任前辈,你学识渊博,定涛君最喜欢结交你这样的君子了,随我们一起吧。你们要是先去见水夫人……就算曾是故交,可无人引见,到底也不怎么方便。”   任逸绝含笑道:“多谢小友好意了,临别前,我还有一言相赠。”   这意思就是婉拒了,九方师玄心中略感遗憾:“任前辈请说。”   众弟子则殷切地看着这位令人倾心的雅士,不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什么。   任逸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容,露出一个极是温柔甜蜜的笑容,叫一群年轻人看得心儿砰砰直跳。   “那一日在酒楼中,不是玉人教训你们,你们虽出言不逊,但他天仙一般的人,怎会理会你们这群小娃娃呢。”   “是我做的。”   这话一出,众弟子兴奋的神色忽然凝滞脸上,急速转为煞白,就连九方师玄也不例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任逸绝,胸口的空药瓶犹带暖意,却觉得腔子里的那颗心骤然冷了下去,遍体生寒。   这两日相处,任逸绝说起话来,总是斯斯文文,体贴温柔,此刻说出这般恶毒的话,也仍是一样的斯文温柔,却听得众弟子头皮发麻。   有几名弟子甚至下意识退后了两步,神色惊惧错愕皆有。   任逸绝瞧着他们的反应,觉得很是有趣,微微一笑,转过身去看千雪浪,腔调才真正柔软下来:“玉人,咱们走吗?”   千雪浪点了点头,两人便飞上石崖,将那群年轻人抛在身后了。   只见石崖上果真坐落着一间华丽雅致的小筑,金庭玉堂,碧林瑶圃,倒像个神仙居所,这般布置不知要耗去多少心血精力,看来此地主人也是个讲究的人。   既是拜访,总得步行入内,要是贸贸然飞到人家家里头,且不谈有没有什么抵御的阵法,追究起来到底也有些无礼。   两人走了一会儿,任逸绝忽然笑起来:“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背地里骂我哩。”   千雪浪道:“你对他们这样好,他们要是聪明,就不该骂你。”   “噢?我对他们好吗?”   千雪浪淡淡扫他一眼:“你虽对他们略施惩戒,但这一日教导又不是虚言,更何况你临别前直白赠言,教导他们防人之心不可无,已算得仁至义尽。”   “哎呀,听得我都要飘飘然了,我真有玉人说的这样好吗?”   千雪浪不再理会。   任逸绝没讨到第二句认可,也不气馁,只伸出手来,不敢去握这玉人的手,只轻轻抓住千雪浪袖子的一角,紧紧握在掌心里。   “你还是孩子么?”   千雪浪被他扯住一条胳膊,不禁蹙眉,挥了一下,见他不肯放开,又没妨碍,干脆这样并行。   任逸绝挥开扇子,遮住半张面孔,眼睛滴溜溜转动,卖乖道:“唔,这要看与谁比,玉人如今多大?”   与任逸绝说话总是无休无止,他总能千方百计将话题进行下去,千雪浪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任逸绝瞧着千雪浪平静冷漠的侧脸,心中陡然生出一阵酸楚来。   他想:玉人根本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那些九方家的弟子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罢,乃至冤枉他,憎恨他,他都全然不在乎。这件事我说也罢,不说也罢,在玉人心里大概都差不多,是我不愿意他受这委屈,是我不愿意就这样将错就错,才非说出口不可。   到头来,只是我心里有情,是我自作多情。   玉人岂止没有俯首将这群孩子看在眼中,只怕这天下苍生,他也从不曾入眼。   他……他会瞧得见我吗?   任逸绝脑海中突兀窜过这个想法,顿时将自己吓住了,只觉得身上似重重挨了一鞭,不知所措地松开手,任由那截柔滑的袖子从手中脱出。   他在这些小事上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千雪浪倒不怎么在意,很快两人就来到小筑门外。   方才就已隐约听到丝竹之声,铮铮弦响,原以为是琴筝一类,走近了一听,才辨出是箜篌的声音。   弦声忽强,弹奏之人隐有指引之意,任逸绝心下犹豫,却见千雪浪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只好跟了上去。   二人往里走去,小筑之中竟然空无一人,四处只见廊内罗帏绣幕,庭中碧苔花树,轻风送来幽香阵阵,树下设有石桌小凳,落花片片。   小筑内道路复杂,千雪浪跟随弦声穿行,倒是一步也没走错,等二人走过重重曲廊,终于来到一处观海小榭之中。   这轩敞小榭应是为了观海而设,正居于小筑最高处,行路间不但能看到浪涛翻涌,还可听见阵阵潮声起伏,随乐声相合,颇具意趣。   二人登阶而上,弦声方歇。   “好久不见了,雪大哥。”   任逸绝闻声看去,只见榭中摆着一张玉几,几上搁置着一把箜篌,箜篌之后坐着一名紫衣女子。   他瞧着这女子的容貌,心中情不自禁地冒出“轩昂”二字来。 第61章 我不在场   自岱海一别,已有六十余年,确实是好久不见。   “看来他待你不错。”   寻常人久未见面,难免会有几分生疏,不过这一点在千雪浪身上不起作用,毕竟他对着谁都是一样的生疏冷淡。   紫衣女子轻拨箜篌之弦,玩笑道:“噢,难得,雪大哥竟也会夸人了。外子确实不错,不过雪大哥是指什么?是我二人的住处不错,还是他待我的情意不错?”   “都很不错。”   女子朗声大笑,目光转到身旁的任逸绝身上,问道:“咱们只顾叙话,倒冷落了这位小友,还请不要见怪,不知怎么称呼?”   按理来讲,两人应该由认识双方的千雪浪代为引见才是,不过指望千雪浪做这种事,说这些场面话,不如指望明天坐化飞升。   水无尘跟任逸绝显然在这方面有一样的共识。   “任逸绝。”任逸绝已猜出她的身份,“见过水夫人。”   其实这称呼间,任逸绝略有些犹豫:若叫她为九方夫人,难免显得不够尊重;可她已婚配,总不能唤水姑娘,倒像是藏有什么心思。   要是叫前辈,似乎也不太妥帖,水无尘是玉人的朋友,这样叫法似乎小了一辈。   思来想去,只好折中叫她水夫人。   水无尘淡淡一笑:“叫什么夫人,我丈夫生性爱吃醋,叫他听见,恐怕你落不到好。我姓水,名唤无尘,你叫我的名字就是了。”   难道叫你“无尘”,你丈夫就不会吃醋吗?这般亲昵地喊你闺名,只怕他更要醋死。   任逸绝不禁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眼前这名女子说话间自有风范,模样又端方严肃,话意听来诙谐风趣,可腔调却是一派平稳真挚。叫人实在分辨不出她什么时候是在玩笑,什么时候是在认真,又也许就连她的玩笑也甚是认真。   “哦,对了。”水无尘又问道,“雪大哥,这位小友是你的朋友吧,还是新收的徒弟,或是……”   千雪浪上前一步,坐在几前的蒲团上:“你不妨一猜。”   不止水无尘一怔,就连任逸绝也同样一怔。   就在任逸绝想要出口打圆场时,水无尘莞尔一笑,将烟雾旋绕的熏炉放到地上去,免得熏到正坐在对面的千雪浪。   “叫我猜猜么?嗯,让我想想,雪大哥带他来此,这位小友又无枷锁在身,想来必定不是穷凶极恶的犯人。”   水无尘冲着任逸绝眨了眨眼,似是表达歉意。   任逸绝也坐在另一边的蒲团上,含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倒是千雪浪闻言打量了一眼任逸绝的面容:“他看起来很像坏人吗?”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小友虽生得俊美风流,叫人心生喜爱,但这世上的坏人难道都生得面貌丑恶吗?”水无尘泰然自若道,“雪大哥既是要我来猜,我总要什么可能都想一想。”   任逸绝忽然有些明白她是怎样与千雪浪交上朋友的。   千雪浪点头道:“有理。”   水无尘又道:“雪大哥的本领与脾气一样大,素来高傲得紧,不入你法眼的人,你是决计瞧不上,更不愿意与他同行的。这位小友既不是坏人,那必是雪大哥欣赏的人了。”   她这句话说得平淡,无形之间将两人轻轻捧了一下,任逸绝哑然失笑,瞧水无尘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又不敢轻浮地笑出来了,怕冒犯了人家的一片真心。   千雪浪道:“不错。”   任逸绝猛然转过头去,这下是真的有些飘飘然起来。   “欣赏之情,这说来倒是多了。”水无尘垂下脸去轻轻拨弦,指下流出一段旖旎绵邈的曲调,“雪大哥是无情道人,生平不惹红尘,不沾情爱,想来他必不是你的道侣了。”   任逸绝猛然一呛:“咳——”   千雪浪淡淡道:“非是大仇,就是大爱,你何时如此极端了?”   水无尘失笑:“总要偶尔做做人家眼里的半魔,情意若不炽热些,岂非显得我不像个半魔。”   这话说得略有几分奇妙,听得任逸绝惴惴不安,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算不失礼,看水无尘平淡如常的模样,似乎又只是将这话当做一个玩笑,可说是玩笑,又未免沉重。   “人有千百种,魔有万千样。”千雪浪道,“人何曾像人,魔又何曾像魔?”   水无尘的弦一动,不动声色道:“哎哟,我没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   “是了,旁人也许会听出别的意思。”水无尘一怔,随即流露出怀念之色,目光柔和许多,“雪大哥绝不会如此。”   任逸绝这下才反应过来,水无尘虽受半魔身份之苦,叫人冤枉至今,但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方才那句话当真只是随口的揶揄玩笑。   她自己受了苦,说出这些话,有时候还要去安慰人家不必多想。   水无尘转过头来看了看任逸绝,缓缓笑道:“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雪大哥与人相交时却偶尔冷如冰,如冰般剔透,也如冰般锋利。这位小友想必吃了雪大哥不少苦头吧,毕竟我当初就吃了不少。”   任逸绝一时不知是该感动于水无尘的理解,还是该无奈地苦笑一番。   千雪浪挑眉道:“无关紧要的话,不必多说。”   水无尘瞧出他有些不满,噗嗤笑出声来,不紧不慢道:“好吧,那就不说了,分明是雪大哥要我猜的。那我猜这六十年来,雪大哥另有经历,这位小友就是其中之一,乃是雪大哥的忘年之交。”   “要复杂得多了。”千雪浪摇摇头。   水无尘撩拨长弦,微笑道:“我正好闲来无事。”   于是千雪浪就将凤隐鸣如何托付任逸绝,自己又与任逸绝如何下山的事一一说出口来,告知水无尘前因后果。   任逸绝甚是不解,不明白何以要将二人关系和盘托出,不过千雪浪的决定向来没人能干涉,因此他只好在旁聆听,并不言语。   “原来如此。”水无尘若有所思,“二位的关系,确实要比我所想得复杂许多,不过脱不出朋友二字,我倒也不算猜错。”   千雪浪道:“我没有说你猜错。”   水无尘淡淡笑了起来,忽然道:“雪大哥,六十年不见,你倒变得有人情味许多,知道要先告诉我这些事了。要是在六十年前,我信也好,不信也罢,只怕你都不在乎。”   千雪浪没有说话,任逸绝心下一动。   “你与我说这件事,是想告诉我这位小友是个可信之人,叫我放心,是吗?”   千雪浪望着她身后的海天一色:“是,即便我不说,你也会因为相信我而不在意任逸绝的来历,所以我才为你在意。”   水无尘终于动容,嘴唇微微颤抖,好半晌才道:“雪大哥……”   “现在闲话已说完,我要与你谈正事了。”如此温情时刻,千雪浪却全然不看二人的脸色,冷淡道,“六十年前的太叔血案至今还没找到凶手,是吗?”   水无尘哭笑不得,还是点头:“是,至今还是没有找到,众人也大多淡忘了。”   她眉宇之间略见忧愁,轻轻叹息道:“岱海的百姓将此事编做故事,虽然大家更爱听如何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好歹也将此事流传下来,不至于让五怪人与太叔生满门消失得不明不白。”   自己被牵连其中,冤枉成凶手,反倒担忧五怪人与太叔生的惨案叫人遗忘……   任逸绝忍不住道:“水夫人……无尘姑娘当真宅心仁厚。”   水无尘看了他一眼,似是为他的模样感到好笑,微微笑道:“小友倒是个讲礼数的君子,只是未免也太拘谨些,这点倒是该多学学雪大哥,他到哪里都是一样自在,好似他是全天下的主人。”   千雪浪挑眉道:“你在讽刺我?”   “哎,我明明在夸奖雪大哥。”水无尘摇头,“雪大哥临危不乱,从容自在的模样,可是叫我心生倾慕许多年了。不过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只能将这点倾慕之情悄悄压在心底,免得雪大哥不自在。”   千雪浪:“……”   任逸绝:“……”   过了片刻,千雪浪才道:“那很好,你早该死心,我本就不会喜欢你。”   水无尘忍不住大笑出声,弯腰锤了锤桌子,好半晌才抬起头来,转过脸去看任逸绝:“你瞧见没有。”   任逸绝本该觉得羞窘赧然,可到现在也情不自禁地被水无尘所感染,摇头笑了出来。   两人分明六十年不见,如今一番闲谈,倒仿佛从未分别过一般。   等水无尘缓过劲来,神色才又恢复方才的端庄正经:“雪大哥你这人有一点好时极好,坏时极坏,你眼高于顶,对人是如此,对事也是如此,绝不会穷极无聊地来消遣这件麻烦事。你既这样问,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线索?”   “不错。”千雪浪道,“不过我要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我早知道的就不必说了,我只想听你为何不在场?”   水无尘沉吟片刻,奇道:“我不在场?” 第62章 那又何必   正待千雪浪说明原因,观海小榭之中忽渺渺荡荡地响起第四人的声音。   “海潮儿,我回家来了,你在哪里?”   这声音似远及近,又仿佛回荡在三人耳边低声耳语,任逸绝不由得一凛,心想:“之前九方子鸣夸耀九方策如何本事,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他了。他这般能为,竟甘愿与妻子自囚于此,倒是个痴情儿郎,只是旁人说起来,难免要叹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千雪浪蹙眉道:“这人讲话好黏人。”   水无尘轻呼一声“糟糕”,忙站起身来,一手提起裙摆往阶下行去,一手向他们二人招了招,示意跟上:“哎哟,我忘了时辰,赶在我那要命的夫君把整座小筑翻过来之前,得叫我跟他见一面才行。”   两人不明所以,只好紧随其后,千雪浪问道:“怎么回事?”   “我的雪大哥啊,你人是贴心许多,怎么在这方面还是几十年前的阿呆,你瞧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千雪浪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看不出什么异常,沉吟片刻才问道:“什么模样?”   任逸绝倒是反应过来,顿时了然于心,便上前接口道:“说来在下方才就想问了,无尘姑娘何以全无半魔的特征,保持着常人的模样?”   “还好任小友在,不然我都快要开始想该如何唱这出悲惨的独角戏了。”   水无尘大松了口气,跃下仅剩的几节台阶,径直往曲廊上走去,脚步急切,更衬得声音缓和:“人家才认识我,倒比你还清楚我的状态,雪大哥,你是不是该反省反省?”   “我认识你时已是这般模样。”千雪浪真情实感地疑惑起来,“难道你不是天生就长这模样?”   水无尘大为惊骇,煞有其事地感叹:“天啊,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坏朋友,要不是我眼下还有求于你,现在就该与你割袍断义。我如今这副模样当然是封印了魔血才显现的,也正因此,实力大为减弱——”   这下千雪浪倒是来了兴趣:“那你解封时有多强?”   水无尘卡壳:“不如你强。”   千雪浪“哦”了一声,顿失兴趣。   任逸绝好整以暇地继续接上话:“想来封印魔血之后,无尘姑娘遇到了一些麻烦?”   “准确来讲,是我被认定成凶手之后,才真正遇到了不少麻烦。”水无尘轻轻叹气,“策郎离开九方家后,我们就隐居在此。他常外出为我查探线索,我怕激起大家的愤恨与恐慌,很长一段时间只好足不出户,可仍是有人想要为民除害,于是小筑那段时间颇为热闹,每月都访客不断。”   她说得虽是轻松,但其中凶险不言自明,纵然已是多年前的往事,可任逸绝仍不禁为她捏了把汗。   “原本配合小筑阵法,还有我自己的本事,倒没什么大碍。”水无尘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停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不过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有一日还是叫人闯进门来,将我重伤。”   任逸绝心下一动,好生奇怪,暗暗想道:“无尘姑娘迟疑什么,难道九方策不善阵法?不……不对……噢,难怪了,这闯入门的贼人不是来为民除害,而是为了九方家除害的,九方家的人自然熟悉自家阵法,因此她言辞含糊,不愿明说。”   千雪浪淡淡道:“难怪你用乐声指引。”   “先同你说,我可不是怀疑你的本事,只是怕你迷路,还要累我到时候去找你们,要正撞上你心情不好,只怕我这小筑都要被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水无尘笑了笑,又把话题重新带回来,“总之那次我受伤极重,以至不得已冲破封印,才勉强撑到策郎赶回。”   任逸绝心想:“这事儿对无尘姑娘也许没什么,可对痴情至极的九方策恐怕是个不小的打击。”   水无尘道:“那次之后,他就被吓着了,每次回家见不着我,难免担惊受怕,以为我悄悄死在哪儿了。”   三人边走边谈,很快就来到前厅,只见迎面走来一个青年文士。   他身材与千雪浪相仿,头戴高冠,内着玄黑色的高领长衫,外面罩着件绛纱袍,与九方家的弟子服饰略有差别,看起来却又大差不差。   九方策眉目本是略带忧虑,见着水无尘时才转为平常,紧绷的嘴唇一松懈下来,登时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来。   任逸绝暗暗感到好笑:“老天倒也有趣,九方策长成这个模样,若非知他是个情深的痴人,十个里头恐怕有十个猜他是个惯爱眠花宿柳的浪荡公子。”   “海潮儿,你有客人?”九方策淡淡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很快走上前来,自然而然地将水无尘揽入怀中,夫妻二人将头亲密偎在一块儿,一心一意地瞧着爱妻,柔声道:“我是不是打扰你叙旧了?”   水无尘轻轻一笑,将手放在丈夫的腕上:“不错,是有些打扰,好在我的朋友都很大度,绝不会跟你随便计较的。”   他们夫妻成婚至今应也有几十年了,行动之间倒仍如新婚夫妇一般,其模样亲昵热烈,纵然没做什么事,仍叫人看得面红耳赤,心跳不止。   任逸绝略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向千雪浪身旁挪了挪,又想道:“难怪无尘姑娘任人叫她的名儿,不担心丈夫吃醋。想来这海潮儿三字,若非是小名,想来也是专属的爱称,就如我对玉人……”   他忽地呼吸一止,脑子顿时空白,千雪浪险些以为身后站了具活尸,不由得奇怪往后一瞧。   等任逸绝回过神来时,这对蜜里调油的夫妻已絮絮叨叨说了些实在无关紧要的闲话,看上去没人打算回到正事上。   千雪浪则与庭中的花树并没有什么两样,非但不知避让,甚至还坐在一边的栏杆上,冷冷地瞧着人家夫妻俩,仿佛这两位主人家占了他的地,浪费他的时间一般。   无尘姑娘那句“全天下的主人”当真是没形容错。   任逸绝瞧他大感不耐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正要开口打破僵局,前厅里忽探出一人的脑袋来,小心翼翼道:“定……定涛君……你的要事忙完了么?”   还是一张熟面孔——九方子鸣。   任逸绝看见了他,九方子鸣当然也看到了二人,模样错愕之余又带愤恨,不由得惊怒道:“你们二人怎么在这儿!”   九方策听出端倪,不动声色:“你们认识?”   “路上碰巧结伴而行。”任逸绝端方一笑,仪态雍容,尽显大家风范,“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   水无尘细细打量他们二人一眼,顿时向任逸绝瞧了一眼,莞尔道:“任小友,你知书达理,怎么也欺负人家小娃娃?”   夫妻二人一体,既水无尘说过了,九方策也就不便再提,干脆沉默等待解释。   九方子鸣反应倒也不慢,立刻道:“没什么。”身子顿时往回缩。   他这般心虚模样,是人就瞧得出来有问题,九方策本有护短之意,此刻看出不对,微微眯起眼来:“没什么是什么?”   九方策与水无尘说话时,腔调格外缠绵多情,正如千雪浪所言一般格外黏人;可到说正事时,倒显出几分丝缎般的柔滑,嗓音虽也细腻,但已有几分威严的冷意。   任逸绝瞧着九方子鸣惶恐无措的模样,一点恶劣的天性突兀从心底冒出来,搔动着理智,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是小事罢了,这些孩子说玉人识人不清,我一时不快,就教训了他们一下。”   九方策慢慢重复了一句:“识人不清。”   九方子鸣干脆倒退回去了。   能惹人不快招致惩罚的识人不清,想必定是说了人家朋友的坏话,萍水相逢,陌路相识,这群孩子若非了解,又怎会信口胡说。   千雪浪现在正站在这里,识人不清里的这个“人”字,已不必多讲是谁了。   在场只怕没有人听不出来这句话的意思,水无尘倒没在意,只道:“这群孩子既来找你,想来是九方家有事请你,你去忙吧。”   “他们不该来找我。”九方策温柔地低头碰着她的额头,叹息道,“来寻我,才是真正的识人不清。”   水无尘无奈:“识人不清这四字你也要占吗?多大的人了。”   她抬起手来捧着九方策的脸:“告诉你件好事,雪大哥找到当年那件血案的线索了,说不准很快就能真相大白。这样吧,我在前厅好好地招待雪大哥跟任小友,你到书房去忙完九方家的事再过来,我等你,好吗?”   九方策叫她哄了两句,这才罢休,引众弟子去书房之中议事,待前厅没什么动静了,水无尘方带着二人进入前厅之中。   只见厅中几只花草模样未完全褪去的小精怪正蹦蹦跳跳地撤换水壶茶杯,更换过新茶具后,就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他们夫妻二人并没童儿女婢侍奉,于是就点化了些精怪做做寻常扫洒工作。   千雪浪倒还好,任逸绝才一落座,就忍不住心中好奇:“无尘姑娘,九方家常来请教么?”   “雪大哥心若冰雪,任小友却是七窍玲珑。”水无尘正在饮茶,闻言微微一笑,“你是想问我何以闹得这般不愉快,还放他们这群弟子进来吧。”   任逸绝赧然道:“不错。”   “九方家认定我是杀人凶手,纵然不是,也是半魔。与我在一起,策郎清誉扫地,如此害了他一生,恨我也是人之常情,这片心意说到底是为了策郎好。”水无尘淡淡道,“魔祸之时,不知多少修士惨遭天魔毒手,难道仅我一人悲喜值得,他人就都不值得了吗?”   任逸绝心中不以为然,却知失礼,不便说出口来。   水无尘又道:“策郎为九方家所生所养,他为我叛出家门,心中难道不想念?难道不挂怀?九方家逼他在我与九方之间选一个,策郎已选了我,我还有什么不满意,难道也逼着他与九方老死不相往来吗?那又何必,我只盼他往后能与九方家重归于好,多些欢欣,少些遗憾。”   千雪浪不禁地望了她一眼,目光微动,任逸绝默默听了,也不再说什么。 第63章 情热如初   三人喝了会茶,千雪浪与水无尘虽是好友,但毕竟久别重逢,也不知该说什么。   水无尘问了几句千雪浪的近况,想当然,以千雪浪的风格不会说什么趣话,问什么答什么,倒叫气氛真正冷了下来。   “哎哟,你这性子还是一样地叫人头痛。”水无尘甚是无奈,又转过脸来对任逸绝道,“任小友既有与雪大哥相处的本事,还请你起个话头,咱们随便聊聊吧。再这样等下去,只怕真有血案要发生喽。”   千雪浪倨傲道:“你做得到吗?”   水无尘气煞。   任逸绝本无意多事,可想到玉人与水无尘既是朋友,倒免不得为他多问一句,省得玉人挂心。   “要是无尘姑娘不嫌弃我冒犯,我倒是真有一个问题。”   水无尘端着茶微微一笑:“冒不冒犯,说来听了才知,要是冒犯,我不答你就是,再说怎样也不会比雪大哥更冒犯了。请说吧。”   任逸绝缓缓道:“我瞧九方先生甚是爱重你,当年那事难道不追究吗?”   水无尘目光闪动:“噢?我倒听糊涂了,任小友是说追究什么?”   “自然是追究那位重伤了无伤姑娘的九方门人。”   水无尘脸上的笑容仍在,不紧不慢道:“我何曾说那是九方门人了?”   “无尘姑娘提及此事上,略有迟疑,我心中已有七分怀疑,后来又提到以乐声指引玉人,是怕他拆了小筑,我心中就有十分的肯定了。这阵法既有如此难缠,怎会叫人随随便便闯进来,无尘姑娘说是九方先生所布,来者若以力破之,想来姑娘也活不到现在,可见来者一定是熟悉阵法的人,最有可能就是九方门人了。”   水无尘听得一怔,脸上笑意褪去,神色严肃地看着任逸绝,缓缓道:“你看得倒细,这话是随口说来,我只动摇那一下,你也注意到了。”   千雪浪终于开口,声音微沉:“无尘?”   “好了,这么正经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水无尘微微一顿,轻吐一口气,这才继续说下去,“任小友说得不错,策郎对我甚是爱重,脾气也算不得好,要是叫他知道这事儿,只怕翻过来的就不止是小筑,连天也要叫他掀过来了。”   千雪浪冷冷道:“你没叫他知道?为什么?”   水无尘平静道:“知道了,然后呢?他既要为我到处寻找线索,又要为我疗伤,已忙得不可开交,心力交瘁。我再告诉他,你家里人逼上门来,让他再去九方家要个说法,与亲朋族人闹个不死不休么?纵然他再有本事,只怕也一时间做不了这样多的事吧。”   如此一番叙话,二人才知这夫妻各有苦处,几十年来彼此相伴,互相体贴,倒莫怪始终情热如初。   “倒是我失言了。”任逸绝道。   水无尘摇头笑了笑:“任小友提起此事,想来是怕策郎对我不好。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必是为了雪大哥问的,我自然领情,多谢你们挂心啦。”   这话题虽谈得叫人心中惆怅,但确实打开了三人的话匣,等九方策回到前厅里来的时候,水无尘刚讲到岱海特产,忽像后脑长了眼睛似得转过头去。   “策郎。”水无尘脸上的喜色还没消退,定睛瞧见九方策的神情,神色顿转柔情,关怀道,“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见着妻子,九方策的脸色这才回温,摇摇头道:“没什么,你不要担心,眼下你的事最为紧要。”   还有两名弟子追着九方策一道进来,分别是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   闻言,九方师玄脸色煞白,忙道:“……定涛君。”   “够了!”九方策猛然一喝,冷冷道,“你们要是留下听太叔血案的线索,那我留你们两个位置,要是无意,现在就走吧!”   三人见他动怒,于外人面前也全然不给两个小辈留半分颜面,心知肚明必定是九方家惹怒了他,倒叫这两个少年人受罪。   水无尘平心静气道:“好了,发这么大火做什么?也不怕吓到我的客人。我的客人虽比你的客人要少许多,但也不是能随便怠慢的。”   九方策听了她的话,纵然还在气头上,仍不由得轻声一笑,又对千雪浪与任逸绝二人拱了拱手,以表歉意,之后才落座。   厅中座位本是按主宾坐下,水无尘是主人,方才招待自然是坐在主位,九方策后进厅来,则坐在她手侧,也就是下位,稍次一等。   两名弟子瞧这情况,神色不由诧异,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说话,生怕被赶出门去。   “你们两个呢?”水无尘道,“还不乖乖坐下,难道要我来请你们吗?”   她神情并不如何威严,可话语叫人不敢违抗。   两名弟子不敢再胡思乱想,赶紧落座。   等众人坐定,水无尘这才开口:“太叔血案的事,大致如何,大家想必都知晓,我就不再赘言。方才雪大哥问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便将自身遭遇再说一次。”   太叔血案的故事在岱海流传许久,虽最为热门的是乃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衍生版本,但是作为九方门人,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最为熟悉的版本还是阴险狡猾的魔女杀人,自家长辈因情受累的故事。   不过不管是哪个版本,毕竟都是他人所传,而非事主亲身口述。   九方子鸣心中虽觉不屑,但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想听听水无尘能说出什么来。   九方师玄性情稳重些,只偷偷瞧了一眼任逸绝,随即正襟危坐起来,   “我当年与策郎定情后,随即因要事分别,一时兴起,想着到他家乡处走走,若有机会,说不准能给他一个惊喜。”水无尘说起这话时泰然自若,并不觉得有什么羞涩可言,“到了岱海之后,我嫌客栈人多,就在野外寻了一棵大树落脚。”   九方门规严谨,九方子鸣听得满脸通红,想说水无尘放肆大胆,却又觉得不对,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任逸绝沉吟道:“想来无尘姑娘就是这样结识了太叔生?”   “终于叫你猜错一回,我最先认识的并不是太叔生,是太叔生的妻子,步月娘。”水无尘略有得色,微微笑着摇头。   九方师玄轻轻“啊”了一声。   九方子鸣下意识就要反驳:“怎么叫步月娘?话本里分明说她叫……”   他声音突然一止,也自觉这话荒唐至极,喃喃道:“原来这女子叫步月娘,大家只是胡诌谣传她的名字。”   九方师玄沉着道:“敢问夫人,晚生听说这步月娘病入膏肓,缠绵病榻,连清醒的时刻也极少,如何能与夫人结识?”   “这倒说得不错,她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水无尘脸上略见赞许之色,叹息道,“这就要说到半魔的本能了,魔族较人族的七情六欲要强烈许多,此事有好有坏,好在利用恰当,能洞察人心,坏在许多半魔受其影响,狂喜狂怒,性情阴晴不定。”   众人忍不住都瞧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水无尘。   “我那日在树上休息,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一股极强烈的怨恨之情,几乎就要凝结成魇祟,心中顿时好奇,就起身循着怨念而去,很快就来到了一间小屋前。”   九方子鸣奇道:“她丈夫为她做到这地步,这步月娘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其中有什么冤情吗?”   “是啊,不过我那时还不知他们夫妻的事,只感奇怪,不知这女子有什么苦处。于是就入梦去见步月娘,询问她为什么这般怨恨?”   任逸绝心想:无尘姑娘倒是一贯热心,不过她只怕没想到这一时的热心,竟害自己至此。   “步月娘本在梦中哀哀哭泣,模样癫狂,可见着我,忽然开心至极,我实在不明所以,就陪着她在梦中嬉闹了一夜。”水无尘道,“不知不觉,日头渐起,她神智也开始昏沉,哀求我明日再来见她,我怜她孤单,自然应允。”   九方子鸣奇道:“她丈夫不陪着她吗?”   九方师玄沉吟道:“想必是太叔生在外寻药,无法相伴。”   水无尘微微一笑:“说得不错。如此过去两三日,步月娘方才向我吐露心声,说起往日夫妻恩爱。我就问她丈夫到何处去了,才知她丈夫为了她的病情在外奔波,她自知时日不多,只想与丈夫相伴度过仅剩的时光,可她丈夫却总是来去匆匆。”   众人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皆默然无言。   “她病情愈发严重,丈夫心急如焚,要为她续命,陪伴的时间反倒比之前更少,她时日不久,偶尔神智清醒,总是只有自己孤孤单单一人在家中,不免心生绝望怨恨。”   九方子鸣嘴快,问道:“太叔生也算当时的名士,难道家中没别的人伺候吗?”   九方师玄甚是怅然:“子鸣,太叔夫人是想要夫君的陪伴,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行,只是世事总难两全。”   九方子鸣听了,知自己想岔了,心下微感歉意,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   听到此处,任逸绝渐明端倪:“难怪谁也阻止不了太叔生,偏无尘姑娘一来就令他停手了。其实并非是无尘姑娘如何深明大义,而是太叔生是为妻子开杀,自然也只会为妻子收手。”   “是啊,因情而生的纠葛,当然也只能因情而解。” 第64章 夫妻团聚   水无尘站起身来,慢慢地在厅中踱步走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身看着众人。   “我找到太叔生后,他知步月娘因此渐生心魔,也甚是懊悔,就赶回家去,陪伴在妻子身边昼夜不离。”   九方子鸣登时高兴起来:“喔!那很好啊。”   太叔生夺宝一事说来固然下作,可他是为了病重的妻子,又是走投无路下出的昏招,因此纵然行为叫人不耻,岱海中人仍是对他心中存着一份怜悯之情。   是以九方子鸣听他们夫妻团聚,甚是欢喜。   九方师玄神色略见舒缓,仍不减忧心,心想:太叔生人虽回来,但步月娘的病情一日沉重过一日,已时日不久,又能有几日团聚呢?   他不禁心下黯然。   水无尘又道:“他们夫妻俩是真真切切的情深义重,恩爱非常,步月娘见丈夫回来,自是高兴,却又很快忧虑起来。”   九方子鸣纳闷道:“她丈夫已回到家中来了,还有什么可忧虑的,担心自己的病么?”   他本想说“那又为什么要丈夫回来”,可仔细想想,觉得与一个重病之人计较也忒丢份,还是乖乖闭上嘴巴。   “当然不是了。”水无尘摇摇头道,“太叔生为她险入魔道,意欲杀人夺宝,难道她心中不明白丈夫的情意吗?太叔生为了她不惜生死,她心里当然也是一样的,也是一样地记挂着太叔生的。”   她说到此处,正盈盈抬起头来与九方策对视了一眼,眼波欲流,柔情百转,许多话已不必说出口来。   九方策自进到厅来,目光就没转到别人身上,一心一意地瞧着妻子,二人对视,将旁人尽数都忘在脑后了。   这故事说得虽是太叔生与步月娘,但九方策与水无尘岂非也是如此,夫妻二人都一心一意地记挂彼此。   九方子鸣一时觉得感动非常,一时又觉得万分别扭,觉得这故事套在太叔生身上是痴情动人,可套在九方策身上,就没由来的一阵扭捏,心中不免暗暗想道:步月娘重病在身,无辜至极,太叔生为了她险些做坏事,倒也合理。可水无尘杀了人,欺骗了定涛君,情况当然大有不同。   只是水无尘当真杀了人么?   九方子鸣自己也不那么确定了,他自幼听家中长辈教诲,知要与魔修半魔势不两立,又从没见过水无尘,只当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今日见到面后,又觉得她与所知的大大不同,一时迷惘。   任逸绝咳嗽一声,将话题重新拉回来:“想来步月娘是忧虑丈夫惹下五怪人这仇家了。”   “不错,步月娘正是担心此事。”水无尘收回目光,慢慢低下声音来,语声渐悲,“她自知时日不久,于长久挣扎之中早已认命,如今丈夫陪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不快乐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丈夫为了自己惹下的血债,她心中丈夫的安危远胜过自己,死前想为他再做最后一件事,于是悄悄地请我过去。”   九方师玄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担忧道:“她一个重病的弱女子,又能做什么?”   “步月娘身体虽是孱弱,心性却甚是顽强,她对我说,太叔生之所以有意杀人夺宝,全是为了她的病情,如此说来,万事起因皆是她。她想请我去同五怪人说一说,用她的性命了断这桩恩仇。”   尽管步月娘已命不久矣,可如今丈夫陪伴身旁,对人世何尝不留恋,病者对生的眷恋执着往往更胜于常人,她说出这番话来可谓是真正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众人皆是一惊,既有钦佩,也有唏嘘,任逸绝却没来由地想起前几日千雪浪的那句话来。   ‘你既是为我动手,那与我所做并无差别。’   他想着想着,忽生出一点痴意,情不自禁地转过脸来看着千雪浪。   千雪浪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不知任逸绝为什么忽然看向自己,又听他道:“原本还没结仇,可要是真叫步月娘来了断这桩恩仇,那双方倒真会不死不休啦。”   千雪浪心道:“说得有理,可瞧我做甚。”   水无尘点头称是:“不错,我当日也这样说,生老病死原是无可奈何,太叔生为求治病,已结下仇怨,且不谈五怪人如何想,要是步月娘真死在五怪人手中,那这件事就真正没法子周转了。步月娘听我如此说来,实在六神无主,不住哭泣,我便宽慰——”   九方子鸣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打断:“现在也已结仇了,难道还有什么办法不成?”   他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寻求水无尘的意见。   “那时太叔生虽咄咄逼人,犯下过错来,但好在到底没伤及人命,尚有转圜余地。”水无尘微微笑道,“你瞧这事儿好像不容争辩,实际上五怪人为这事儿被追杀多日,难道心中不厌倦吗?纠缠不休至今,说明双方各有本事,真闹下去,只怕无休无止,五怪人那边当然也想息事宁人,只是缺个台阶下。”   九方子鸣恍然大悟:“说得也是。”   水无尘这才继续下去:“我瞧他们夫妻实在可怜,就宽慰步月娘道,我愿意甘愿做个说客,去调解这桩事。”   说到这一节,众人才知短短一句“水无尘来到岱海,为太叔生与五怪人调解”当中的来龙去脉。   水无尘虽无意居功,但她言谈之中,为人之热心善良,于人情之敏锐洞察,于大局之透彻分明,已不言而喻了。   九方策望着她,神色之中不觉流露骄傲之情。   “之后我辗转与五怪人联系上,因步月娘也想向他们五人致歉,就将地方定在了太叔生家中。”   任逸绝忽道:“难道五怪人不怕是陷阱么?”   “五怪人当然担心,因此言明会突然前来查探,要是叫他们发现有旁的什么朋友啊亲戚的也在,就当是陷阱。”水无尘微微一笑,“太叔生既是诚意化解恩仇,那当然清清白白,没什么可遮掩的,就答应下来,只问能不能留几个婢女仆人伺候夫人,五怪人倒也答应了。”   任逸绝想到皮影戏上被杀之人,想来就是伺候步月娘的仆从丫鬟,心下轻轻一叹。   九方子鸣问道:“那然后呢?当天又发生了什么事?”   “当日晚上,五怪人做贼似得进来,进三个留两个,又互相轮换,里里外外查探了一遍,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勉强作罢。步月娘盛装相迎,她身子不好,如此拖磨许久,几乎晕厥,惹得太叔生怒气暗生。”   任逸绝心下忽感奇怪:“按照皮影戏来瞧,应是五怪人借调解的机会有意杀人,以绝后患,之后又为人所杀。可听水无尘所言,五怪人到此时也生怕掉入陷阱之中,有些不合常理,难道说……”   他又想起那位黑衣骷髅来。   水无尘又道:“我从中调解之后,两边皆松了口,很快就到了饮茶的环节。”   这是岱海的传统习俗,双方要是化解仇恨,等到说清楚话之后,就要各饮一杯茶水,以示茶尽债消,也可换做酒,或是烧开的井水等等,总之是要饮上一杯。要是调解人在其中出力极多,双方还会特意再敬调解人一杯。   因这规矩与婚俗略有相似,如对长辈敬茶、夜间合卺。常有人戏称这规矩是仇人间的交杯酒。   这事对岱海长大的九方子鸣和九方师玄不奇怪,可毕竟还有任逸绝与千雪浪在,水无尘还是特意解释了一下。   千雪浪忽道:“这规矩好麻烦,难道不怕下毒下咒么?”   原本他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不知是不是与任逸绝待得久了,也学会些许缜密,思考起其中的空子来。   “会讲这般礼数的,不是名门正派,也是知书达理的散修,多看重名声,怎会做如此下作卑鄙之事。”九方师玄摇头道,“更何况还有调解人在旁,要真行了恶事,纸包不住火,行凶者又如何逃得开来。”   水无尘继续说下去:“太叔生自己备了一壶茶,五怪人则备了一葫芦的山泉,除去他们双方之外,我与步月娘都饮了茶水与泉水。没过多久,我忽感全身血液沸腾,痛苦难当,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知是不妙,正要往出奔逃时晕眩袭来,迷糊间只听见太叔生大喊月娘,就这样人事不省了。”   虽知水无尘好端端地在此,并没有出任何事,但九方子鸣还是心中一跳,轻声道:“是谁害你?好端端的,他们干嘛害你?是不是他们知道了你半魔的身份?”   九方师玄摇摇头:“不对,这半魔身份是众人后来才知晓的,难道水夫人以半魔之身行走天下吗?”   “他说得歪打正着,确实没错,对方是奔着我半魔的身份来的。”水无尘轻轻一叹,“不知是哪杯水里,有破我魔封的秘咒,等我醒来时已恢复成半魔的模样,众人因此知晓了我的身份。”   “我后来也是听旁人说起才知道,太叔生家中无端起火,火焰冲天,引起路人注意,等众人赶到时才发现所有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活口。来人将我救出后,太叔生家也烧得精光了。”   水无尘沉默半晌:“其实这件事里,我所知确实不比你们更多,当日喝了水后,我是真真切切地什么都不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谁下药害我,我实在不清楚。”   五怪人的可疑之处不必多说,然而太叔生也有可能下药——毕竟水无尘因魔性迥异才认识步月娘,也许言行略有暴露,被人猜出,比起素昧平生的五怪人,显然是太叔生更有嫌疑。   步月娘身体本就不好,五怪人又拖延许久,太叔生大喊月娘未必是五怪人下药,很可能是步月娘支撑不住。   出于这一层考虑,没有实据的水无尘不敢断定是谁动了手脚。 第65章 见微知著   要说是之前还有几分怀疑,那么这会儿,九方子鸣心中的疑虑也尽数打消了。   魔祸横行时,修士与魔道之间的关系格外紧张,几乎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可到眼下,经百无禁的调解之后,固然还有些摩擦,可也渐少了。   九方子鸣虽自幼由长辈教导名门正派与邪魔外道有差,但毕竟不曾真正经历过魔祸之苦,对半魔没什么实感,只暗暗想道:“听来倒没什么问题,她自己也是火中被人救走的,这是当时一问就知的事,又作不得谎言。如此说来,她倒真的不是凶手,奇了,那大家当时为什么不信她,全将她当做凶手?”   他料想自己这般年轻都想得通的事,断不至于整个岱海没人想得到。   其实当时魔道与正派之间的种种摩擦,魔奴所做的种种可怖行为,叫岱海众修士人人似惊弓之鸟,又怎是他一个不曾经历过的年轻人明白反应得过来的。   九方子鸣正苦苦思索时,水无尘又道:“我所知的也就只有这些,不知能帮上雪大哥什么忙。噢,不对,说来这是雪大哥帮我的忙才是。”   千雪浪缓缓道:“这案子之所以绕来绕去,多年找不出线索来,只因五怪人与太叔生满门皆惨死,只余下你一人。”千雪浪道,“任何事总有个缘由,因此当时岱海众人以为你欲杀人夺宝,或是为天魔寻觅奴仆,才将你指定为凶手,是吗?”   水无尘道:“不错。”   千雪浪低头沉思起来,将所有事联系在一起想了想。   九方子鸣恍然大悟,心道:“我怎么把这事儿想落了,她说得太情真意切,险些被糊弄过去,五怪人与太叔生都死了,又没旁人,除了水无尘还能是谁?”   显然九方师玄与他想到一处去了,不过这年长的弟子性情温良些,思索片刻道:“唔,晚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水夫人。”   “你但说无妨。”   “夫人既被人下药,是否有可能……是显露真身之后魔性大发?”九方师玄这话说得格外不忍,“要是被人下药所致,原也怪不得夫人,晚生非是责怪之意,只是……疑心这一可能。”   水无尘微微一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没什么可责怪的。这事儿别说岱海中有许多人想过,连我自己也想过,怀疑是不是遭人设计后,魔性大发,将他们杀死之后昏迷过去。”   两名弟子轻轻“啊”了一声,万没想到她这般豁达,将这话坦坦荡荡地说出口来,皆默然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好。   九方子鸣更是不知所措,他暗暗想道:“要是五怪人或太叔生下药,那死也活该,只是总有一方是无辜的……偏又害了水无尘,她原本没想杀人的。”   他想来想去,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混沌,只觉得头痛得厉害,觉得往日在家中所学的本领道理,这一刻尽然都派不上用场。   水无尘淡淡道:“我封印魔性多年,若以半魔之身发狂杀人,手段必然凶残无比,身上难免残留血腥,因此我醒来后知道血案后,就检查了一下自身,纵然有人帮我打理过,可指缝之间,衣着残留,也总不能样样都清洗干净。因此我确定,并非是我发狂后杀人。”   她这话说得甚是平淡,却叫人不寒而栗。   众人一时无声,千雪浪总算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任逸绝,缓缓道:“我话中要有什么不足,你再添上,好么?”   任逸绝柔声道:“好。”   九方子鸣与九方师玄才吃过他的亏,见着他含笑温顺的模样,惊惧之余又感一阵恶寒。   “若无意外,下药的是五怪人。”千雪浪道,“放火烧屋,杀了太叔生满门的也是他们五人,太叔生许是有些本事,许是留了些心眼,没有真正晕死过去,却也中了招,与他们五人交战时不敌被杀。”   众人闻言一怔。   水无尘立刻问道:“那五怪人又是如何死的?”   “因为还有一人,这人杀死五怪人后,不知遇着什么事,匆匆离去了。”千雪浪道,“许是如此,叫你侥幸逃过一劫,又也许,他本就是要你做这个替罪羊。”   他又看了一眼任逸绝,任逸绝微笑道:“玉人都说到了,我没什么好补充的。”   九方策沉吟片刻,忽自二人脸上稍稍一转,目光犀利如鹰隼,问道:“不知这线索,二位是从何处得知?”   千雪浪淡淡道:“自有知处,无可奉告。”   九方策蓦然站起,被水无尘轻轻挽住胳膊,摇摇头道:“策郎,雪大哥所言必有他自己的道理,人家好心提供了这线索,许是不想卷入这麻烦之中,何必勉强呢。”   “可是……”九方策神色渐忧。   水无尘摇头微笑道:“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雪大哥说话绝不会无的放矢,难道人家三言两语地开句玩笑,他就真的信了么?他既来找我,说明这线索定然是真的。”   她盈盈看向千雪浪,腮边含笑。   “更何况,这线索已很足够了。”   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正要听下去,哪里料到水无尘忽道:“好了,既话都说完了,那大家都去休息吧,想也累了。”   随后水无尘安排众人到客房休息,她瞧得出来两名弟子与丈夫谈得并不愉快,可既不肯离去,想来一定是件大事,要是赶出去也是待在外头苦等,干脆一并留下了。   时至深夜,月明风清。   千雪浪无心睡眠,更无意打坐,将剑匣解下放在桌子不住抚摸,只觉得下山之后,总是有许多讨厌的事儿,叫人大感厌烦。   他今日见着九方策与水无尘之间夫妻恩爱,又听水无尘谈起步月娘与太叔生愿为对方而死,没由来的想到师父。   世间的情爱,难道总这样甜如蜜,狠似刀吗?   他不禁迷惘。   窗纸上树影摇曳,忽投落一人身影,千雪浪目光一凛,顿将剑匣背负在身后,就听窗外有人笃笃敲了三下门,柔声说话:“雪大哥,你睡下了吗?”   “有事?”千雪浪在屋内回答。   水无尘甚是无奈:“哎哟,你要么请我进去,要么自己出来,哪有屋里屋外这样讲话的,你怎地比我还黄花大闺女做派?”   “要想进来,推门而入;要我出去,相邀就是。你站在窗外偷偷摸摸,想必自己也没想好。”   “嘿,我好心让你自己做决定,你倒不领情,那请雪大哥你出来吧。”   千雪浪干脆推门而出,只见水无尘已从窗边走过来,站在院子里,月光如洗,落花片片,她正背对着自己站着,两人一时谁也不说话,气氛静默了片刻。   好半晌,水无尘才幽幽轻叹道:“雪大哥,告知你这线索的,是五怪人其中一位对么?”   千雪浪沉默片刻,才道:“嗯。你怎么知道?”   水无尘轻轻一笑道:“难道天底下单只有你的任小友是个聪明人?晓得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吗?你口才虽是不佳,但说得那般肯定,如同身临其境似得,除了有浮蝶蜕的五怪人还能是谁?难不成是罪魁祸首呀。”   这话是在说任逸绝白日察言观色,猜出袭击她的是九方门人一事。   千雪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不知该先反驳“我的任小友”一言,还是先反驳“只觉得任逸绝聪明”此语。   最终千雪浪只好这样说:“不过是件小事,你何必打趣。”   水无尘调侃:“如此维护,看来这位任小友改变了雪大哥很多,我瞧他白日喊你玉人,甚是亲昵,也不嫌害臊。我原本以为你们二人不是道侣,这下倒真有些怀疑了,雪大哥,你是否好事将近?”   要是别人,水无尘当然不会随口说这些玩笑,可偏是千雪浪,他修行无情道,这些口业要是都看不破,那这修行喂狗倒快些,因此没什么顾忌。   千雪浪淡淡道:“称呼而已,有什么紧要,任逸绝生性多情,喜欢玩笑罢了。”   “哎……这事儿我倒熟了,雪大哥,你当年对我也是这样,水无尘来,水无尘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俩有仇。”水无尘低低一笑,“没想到现在也是任逸绝来,任逸绝去的,你难道没想过换个称呼吗?”   千雪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   水无尘柔声道:“雪大哥,我知道你性子冷淡,为人好清静,从不在意什么。可你既说任小友是个生性多情的人,想来他有时候也需你对他好一些,有所回应,这样才是朋友长久之道。”   千雪浪忽想到师父,子欲养而亲不待,自师父死后,他过了几十年才想起师父种种好处来,想如何补偿,想如何珍惜,也已是来不及了。   后来又……又遇到了未闻锋,他也什么都没能做到,只能眼睁睁见着未闻锋伤心难过,痛不欲生。   千雪浪默然片刻,又问:“你今夜来此,就是操心我与任逸绝的友情?”   “噢,这倒不是,只是随口拉些家常,这也是人情往来的一部分,雪大哥可以理解为没话找话。我瞧你大概是不曾体会过的,所以特意叫你体验一番。”   千雪浪忽道:“……你白日突然不继续,是知道谁有嫌疑吗?比如说,九方家的人?”   水无尘嫣然一笑:“看来这天底下见微知著的人又多了雪大哥一个。既多了个幕后主谋,那牵扯进来的人就都有可能是原因,不过,猜测毕竟只是猜测,不能成为证据。” 第66章 白眉伶仃   “那人能一下子杀了五怪人,修为显然极高,危石还说他在岱海颇有名望。”   既然水无尘已经猜出,千雪浪也不再遮遮掩掩,干脆直接说出来:“这种人想来不算太多,你有什么苗头吗?”   “修为高的人,往往都很有名气,可既说是名望二字,也就是为人所仰望。”水无尘略一思索,缓声道,“不过五怪人说的名望,又未必就是正道中人,说不准是他们这群怪人里为人所仰望的。”   千雪浪道:“你认为不止九方?”   “细数一下现在被牵连进来的人,无非是我与策郎。要是对方知晓我与策郎之情,故意想通过我设计策郎,那九方家的人确实最有嫌疑,毕竟那时策郎是继承人,权力之争,使出什么手段也不奇怪。可他们如何知道我的身份?又是如何获取五怪人信任呢?”   水无尘瞧着天上的明月:“也有可能是我惹下的仇家,想逼我身败名裂,却没想到引出策郎来,是以不敢再打草惊蛇。”   千雪浪忽然道:“任逸绝也曾说过这猜测。”   “那我们二人倒是所见略同了。”水无尘轻轻一叹,“原来不知不觉,已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管幕后黑手是谁,随着这桩旧事重新被提起,想来有人要方寸大乱了。”   千雪浪道:“你同九方策说了吗?”   “这还用我说吗?”水无尘笑道,“雪大哥你说的时候,策郎只怕就已明白了。他向你索要线索来源,只是为有个人证物证罢了,你空口白话地说了,眼饱肚仍饥,旁人怎么信服。”   千雪浪对这些事并不上心,神色仍是冷淡。   水无尘又道:“难得有了新线索,我置办些东西,明天去为太叔夫妇还有五怪人扫墓,也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雪大哥,你随我一道去吗?”   “嗯,还有任逸绝。”   水无尘知他们一同前来,定是要一同调查此事,仍不住调侃道:“好,也带上你的任小友。”   临别前,水无尘深深望了一眼千雪浪背上的剑匣,什么都没说。   第二日水无尘起个大早,到附近城镇上买了些香烛纸钱,又准备些鲜花瓜果。   三人出门之时,正遇到九方子鸣与一只花奴吵嘴不休,原来是九方子鸣清晨起来外出练剑,眼下要回来,这花奴却不准他再入内了。   花奴不知是什么花,脸盆极大,虽不能口出人言,但花瓣不住抖擞,显然气势颇佳。九方子鸣与它叽叽哇哇地吵了一大通,几乎累倒,见着三人出来,赶紧冲了过来。   “你们快帮我跟它说说——”九方子鸣瞧见水无尘提着的东西时,声音突止,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水无尘道:“我们要去扫墓,你不嫌弃的话,就一起来吧。”   九方子鸣犹豫片刻,点点头道:“好。”   走了一会儿,稍落在三人身后的九方子鸣忽然喊道:“喂——”   三人转过头来,谁也不知他在喊谁,只见九方子鸣神色扭捏起来,犹犹豫豫地说:“你手上的东西……我帮你提吧。”   水无尘将东西递过,微微一笑:“那多谢你了。”   四人一路前行,很快途径一处废园,只见这处废园之中断壁残垣,处处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已瞧不出什么原本的面目。   等又过去一段路程,就是五怪人与太叔夫妇还有其奴仆的葬处。   九方子鸣这才反应过来,惊讶道:“那刚刚,刚刚那处就是太叔生的家吗?”   水无尘道:“不错,那儿就是太叔生的家。”   九方子鸣不知想些什么,默然无语,只是蹲下身来,帮着水无尘一块儿在坟墓前摆放祭品,插好香烛,又道:“你常来祭拜吗?”   “也不是经常。”水无尘云淡风轻道,“几十年前只能让策郎帮忙,后来风头慢慢过了,其实非要说的话,也算是将当年的人都熬得半死不活了,我才能来。”   九方子鸣听了,心中很是难受,却又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烧起纸钱。   任逸绝将四下都看了一遍,忽然问道:“当初收敛时,尸体都齐全吗?”   “齐全。”水无尘道,“虽大火烧得厉害,但五怪人与太叔生身上法宝武器仍在,不难辨别,倒是步月娘当时已……”   她并未说下去,只是烧了些纸钱,又道:“策郎根据我的说法,分辨出步月娘的尸体来,将她与太叔生合葬,五怪人也葬在一处,至于其他焦尸则难以分辨,只好一样敛埋。”   这样说来,危石当时肉身已死,浮蝶蜕是保他灵识重生,难怪那幕后黑手来去匆匆,没有察觉出异常来。   任逸绝心中一热,想到浮蝶蜕既有死而复生的本事,想来消除母亲体内魔气,也绝不在话下。   他自幼见母亲沉眠,师父为此忙碌多年不说,自己寻药求方也皆是无用之功。虽不至于心灰意冷,但难免想到此事就感茫然无措,眼下乍见希望,难免喜不自胜。   九方子鸣不明所以,见他面容上流露喜色,不禁纳闷道:“你还有没有人性,这样悲惨的事,你在高兴什么?”   水无尘虽不知任逸绝在高兴什么,但毕竟说得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心下也感不喜,不由得微微蹙眉。   众人当中,只有千雪浪知晓他是为他母亲欢喜高兴,因此难以自制,对着他微微摇头。   任逸绝笑意方止,瞧着眼前凄凉的坟茔,心中也颇感歉意,缓缓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欢喜如今有了线索,等到查出真凶,想来众人也能瞑目。”   九方子鸣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众人一道烧了许多纸钱,又上过香,将鲜花瓜果都各自摆上后,正要起身回去,九方子鸣忽然道:“他们真的听得见吗?”   水无尘一怔。   九方子鸣瞧见她的脸色,急忙摆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九方子鸣在家中因年纪小,天资高,又生得讨喜,颇为受宠,从来也没怎样考虑过别人的想法,更不像九方师玄那般心思细腻,可本心倒不算坏。   这连日来他被任逸绝所骗,又亲眼见到水无尘本人,意外得知这件六十多年前的旧事,发现世间的人与事与自己本以为的大有不同,许多想法转瞬间变了不少,不自觉伤感起来。   “我只是想,都这样久了,他们只怕也等累了,假使当真耿耿于怀不肯转生,徘徊在这片断垣废园之中,游荡墟墓,难道又真的好么?”九方子鸣想了想,忽又道,“不过,眼下知道有幕后凶手了,他们要是真的还在,那咱们想个办法沟通魂灵,那岂不是立刻能找出凶手来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脸色煞白,伸手掩住了嘴巴,像是难以置信自己说出了什么。   这拘魂慑神之术,倒不是没有,不过往往是妖道邪法,为世人所不容,想也知道人鬼殊途,强行打破两界之隔,必遭天谴。   曾有魔修拘千人生魂练法,已为人不耻,后来魔祸中又出了魔奴这操控之术,更添众人怒火,因此正道之中人人对此类似的术法格外唾弃厌恶,绝不相容。   九方子鸣脸色铁青,一时噤若寒蝉,不再说话了。   不过这句话倒提醒了水无尘,她忽道:“这叫我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情况奇怪,大火又将什么都烧得差不多了,几乎没什么线索。众人不见浮蝶蜕在我身上,只以为是叫大火一块儿烧没了。”   “我那时被囚于刑台之上,夜间有个叫做白眉童的邪道中人悄悄潜来,问我到底发生什么,见我也一无所知,于是愤愤不平地对我说是浮蝶蜕绝不会因火而焚,定是正道中人为了浮蝶蜕,不但害死他那五兄弟,还连带着把太叔生一起杀了。”   九方子鸣不快:“他将正道中人想得如他们邪道之人一般丑恶吗!”   水无尘沉吟道:“白眉童擅炼丹,其道邪诡奇异,据说常用人血浇灌药草,尸肉作为培土之用,结交了不少同好的邪道中人。其中就有一人叫做骨伶仃,擅招魂御尸,为世人所不耻,因此隐居深山,少有外出,说不准白眉童曾请他帮过忙。”   这许多年前的一人,水无尘竟还能记得这般清楚,显然这许多年来将线索一一理过。   不过夫妻二人最终没有找上白眉童,了解具体的情况。   一来是水无尘的身份尴尬,要是以半魔之身与这些魔修邪道混在一处,再利用拘魂邪术打扰死者安宁,只怕有理也是无理。   二来九方策毕竟还是九方门人,即便他愿意,水无尘也不想爱郎为了自己,去沾惹这些污秽是非,平白惹得一身腥,到时候成了他人手中的把柄。   三来水无尘心中盼望着白眉童不管是兄弟情谊出头还是为着浮蝶蜕,一旦真问出什么来,想来会公布天下或是主动找上他们夫妻帮忙。再不然,一旦白眉童找到浮蝶蜕,他们夫妻也可借机追上浮蝶蜕这条线索。   可这几十年来,白眉童始终没什么动静,水无尘也渐渐将此人忘在了脑后。   任逸绝淡淡一笑:“二位有名声要顾,正赶上我与玉人这两个外人来此,倒省下麻烦了。这位白眉童不知住在什么地方,我与玉人去会上一会。”   他倒不为招魂,而是觉得白眉童既与五怪人熟识,极有可能见过那位黑衣骷髅。   九方子鸣小心翼翼地窥探众人表情,见没人在意他方才的话,这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第67章 牙酸齿冷   两人是初来岱海,白眉童所居又甚是荒僻,水无尘便随手取了根树枝在地上描绘地形图。   水无尘虽久居小筑之中,但整个岱海于她脑海之中清晰无比,不一会儿就将大致的道路城镇,山川河流标出,她最后轻轻一点,树枝戳入荒山之中。   “白眉童就住在这座鬼哭山里,他培育了许多诡异的花草,到了那里,想必你们一眼就能认出。”   九方子鸣瞧得目瞪口呆,千雪浪与任逸绝并不理会这少见多怪的年轻人,只与水无尘道别后就踏上了行程。   二人飞于高天之上,白云环绕,脚下山川绵延似盘,城池错落如棋,其状与水无尘所画分毫不差。   这位无尘姑娘非但宅心仁厚,还如此聪颖过人。初见时玉人难得婉转一番,待她纵然谈不上温柔关怀,也算得上是细心体贴……   想到此处,任逸绝忍不住去瞧千雪浪的脸:“玉人对无尘姑娘似乎很是特别。”   千雪浪不禁皱眉,想起水无尘昨夜戏弄之色,心想:“你们二人各自觉得我与对方更好,人心不足,难道就在此处?不论自己得到什么,总是更艳羡旁人一些。”   这几日来,任逸绝伤势虽已愈合不少,但如此远行,仍要仰赖千雪浪相助,因此他并没费什么劲儿,千雪浪却要一边带人飞行,一边观望山川。   他懒得理会,就随口回道:“你也想含冤六十一年?”   任逸绝一噎。   少了任逸绝在耳边唠叨,千雪浪总算能专心赶路,如此过去半日,二人分辨一阵,总算找到鬼哭山所在,缓缓降落其中。   这鬼哭山倒是实打实的边山荒郊,别说人烟,连树木都甚是稀少,四处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又一股黑雾隐约笼罩,甚是不祥。   千雪浪本要行动,想起任逸绝方才抱怨,又想到水无尘昨夜提醒,犹豫片刻,仍是问道:“你身体如何?吃得消吗?”   眼前茫茫黑雾,对千雪浪来讲并没什么,可对受伤的任逸绝而言,只怕不太好过。   其实仔细想想,自两人下山之后,一直奔波不停,可除去被匣中诛魔剑克制的那一次,任逸绝一直不曾示过弱,即便是救崔家弟子的时候,他利用自己为饵,也不曾有半分动摇。   任逸绝受宠若惊:“没事,倒劳玉人牵挂了,这点魔雾妖氛,我还不放在眼中。”   千雪浪瞧着他的神色,心想:“是了,无尘心细如发,往日宽容体恤我,并不曾说什么,只几句玩笑带过,却怕我伤了任逸绝的心,因此才特意提醒我要多多回应他。”   不过他素来冷情惯了,既已关怀过一句,也就作罢。   白眉童既修行邪法,黑雾最浓的地方必是他的居所,因此到了鬼哭山上只管望着浓雾之处走去就是。   两人疾驰了一阵,只见雾气越来越浓,这黑雾有意将二人笼罩其中,可才刚触到千雪浪就似被火烫着一般撤离开来,倒是悄悄蔓上任逸绝的衣摆。   任逸绝渐感脚步沉重,无奈道:“我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点小玩意也敢来招惹我。”   他捏诀一指腰间水玉,只见蓝盈盈的水光骤然一起,清灵之气大盛,四周黑雾一触这灵气,顿如水沸般翻涌不止,齐齐退去。   逼退黑雾后,任逸绝又道:“这黑雾好生凶猛,遇到活人就开始捕猎,要是本事稍小一些,只怕当场就中招了。如此看来,我们已到白眉童居所不远处了。”   千雪浪“嗯”了一声,两人继续前行。   又走了十余步,却见雾气之中忽然出现一条纤细苗条的人影,还戴着一顶模样奇异的花冠。   常人夸赞女子纤指如葱,腰肢似柳,往往是赞其婀娜多姿,这人影却当真四肢纤细如柳枝,上露着半张小小的瓜子脸,不住在雾气里摇曳舞动,轻盈似飞天,看着甚是癫狂妩媚,纵有怪异之处,仍不减勾魂摄魄,叫人心头为之一荡。   两人不由得停步。   奇怪的是,这人影既不接近,也不远离,只顾在雾中狂舞,不多时,雾中竟传来女子的嬉笑声,轻柔柔,意切切,回荡二人耳边。   千雪浪上前两步,将任逸绝护在身后,向着那人影走去,雾气被逐渐逼退,两人只觉眼前一花,朦胧之中竟有一张血盆大口向着两人扑来。   那口中恶香扑鼻,熏人头脑发昏,要是换做旁人,纵然不着这道,也难免神智恍惚,那顷刻之间,皮肉少不得被咬去一口。   任逸绝落在后头,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小心!”   千雪浪冷眼漠视,拔刀就斩,只听得任逸绝话音方落,又伴随一阵凄厉惨叫,只在片刻之间,那硕大血口就被千雪浪一分为二,直劈而下。   这下雾散声消,两人才看清原来身前是一株巨大的美女花。   这种花的形似一名戴着花冠的含羞女子,也叫含羞花,大多只有一掌大小,而眼前这株美女花,光是花朵就已有一人大小,整株花看起来更为巨大。方才张嘴咬向他们二人的则是花萼部分,同样也是那顶带在美女花头上的花冠。   这巨大的美女花被红鹭绞杀,顷刻间枯萎凋谢。   被切开的茎叶部分顿时涌出无数血肉来,其中甚至还有未消化干净的残肢脏腑,仿佛他们所杀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噢,我知晓了。”任逸绝蹲下身仔细观察,“白眉童先用这黑雾摄住误入者的心魂,再以这美女花诱之,误闯者神魂颠倒之下,自就成了这花的盘中餐。”   这美女花以血食饲之,不知道害了多少生灵的性命才长成眼下这般模样。   任逸绝站起身来,拍去手上泥土,微微笑道:“还好九方家的几位小弟子没跟着来,否则只怕耐不住脾气要冲进去杀人了。”   千雪浪甩去刀上血肉,不紧不慢地拿手帕擦过,这才归鞘,淡淡道:“这儿不对劲。”   “玉人所说的不对劲,一定是不对劲中的不对劲。”任逸绝忍不住贫嘴,“不知是哪里不对劲?”   千雪浪道:“花死了,人没出来。”   任逸绝脸上笑容微凝,顿时一变:“走!”   两人疾驰入内,路上还有许多奇花异草,感知生人气息,皆纷纷摇动身躯往前扑来,被千雪浪一一斩去,断口处涌出的不是鲜血碎肉就是残肢骨块。   随着植物变幻动作,几个死人的骷髅头骨竟也滚出来,一时间竟有十余个之多,最近的一颗骷髅还带着些许血皮肉沫,挂在脸上,模样甚是惨烈,看得人心下凄然。   任逸绝道:“从来只听人吃草,今日倒是见着一回草吃人。”   他口吻虽说着轻松,但心中暗暗想道:“难怪这白眉童躲到这荒僻山野来,想来是怕人寻仇。此番我们有求于他,倒没什么办法,不知等我们得了线索,玉人允不允我杀了这白眉童?即便他感念人情不允,我偷偷过来把人杀了就是,也不知白眉童本事如何?要是比我高得多,那可就没法子了。”   千雪浪淡淡道:“这般法子种出的药材,想必练出的也不是什么好药。”   随着花草枯萎,黑雾也渐渐消散,两人一来一回地说了两句话,就见着两三间屋子立在花草之中,门边生着苔藓,墙上卷着枯干的爬山虎,层层叠叠,倒像一条条上吊的绳索。   想来就是白眉童的住处了。   千雪浪一路斩去白眉童的无数花草,不知折损多少心血,纵然是个死人只怕也要从棺材里头跳出来了,白眉童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这可不是一句涵养好能解决的事。   等两人走近了,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齿冷的咀嚼声在屋内不住响起,任逸绝退后一步:“屋内不知有什么陷阱,玉人小心。”   千雪浪没做回应,轻抛红鹭,径直奔门而去。   红鹭其势何等威猛,只听“砰”的一声,门板才被刀气波及,顿时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千雪浪抢先一步进到里头,却见屋内竟长着一株半人高的红花,花盘处露出森森利齿,不似人牙兽齿,倒像两排锋利的匕首,正在啃嚼一具小小的尸首。   鲜血顺着红花滴落,只是一路杀来血腥味极浓,谁也没觉出异常来   千雪浪原以为是个孩子,伸出手硬生生将红花拧了下来,那花盘并着半具残尸被他一起卸下,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两只断手,手上遍布皱纹,应是一名身形如幼童的老者。   他心下忽然明白过来:这人不是白眉童抓来的,就是白眉童。   “原来是个侏儒。”任逸绝走至身后,“人老身小,难怪人家叫他白眉童。”   千雪浪淡淡道:“这花吃了应没多长时间,咱们在外耽误了。”   任逸绝虽有心想白眉童死,但死在这个时间段,对方必然不是为民除害,而是做贼心虚:“来得倒巧,这下线索断了,咱们不妨到处搜搜,看白眉童死前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东西没有?”   “嗯。”   两人在屋中打量,只见白眉童这房子外头阴郁,里头更为阴沉,梁柱上爬满奇诡的藤蔓,发着幽绿的不祥之光,这屋中照明就靠此,再无明烛。   除去花草之外,四处都被药柜塞满,几十来样药瓶翻倒在地,显然经历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战斗,白眉童连反抗都没来得及,最多只撞了一下药柜。   想来是幕后黑手将白眉童的尸体喂给了这朵妖花毁尸灭迹,要是他们再来得慢点,只怕已吃得精光了。   可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千雪浪将屋子简单搜索一番,仍是一无所获:“外头花草无碍,这人必定是白眉童迎进去的,他们果然见过面。”   任逸绝忽然蹲下身,一把拉开了那半截尸体的腰带。 第68章 有伤风化   这举动来得突兀,纵是千雪浪也不免一怔。   不过千雪浪倒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瞧着任逸绝做事,其实腰带有小半截也被那花吃进肚子里去了,早就断裂开来,剩下的部分被血浸透后黏在腰上。   任逸绝从半截尸体上解下来好几段碎布,他将布摆在地上,勉强能拼成一条腰带,忍不住“咦”了一声,又去扒白眉童的裤子。   “怎么?”千雪浪皱眉往后退了两步,“有什么不对?”   任逸绝头也不抬地在血肉里翻找,神色严肃:“当然不对,哪里都不对。玉人还记得任某曾在火化凌百曜时为什么感到遗憾吗?”   “还会开玩笑,看来不算太严重。”千雪浪冷冷道,“记得,你说火咒太过猛烈,将法宝银两之类的东西都烧化了。”   他一顿,又过来重新打量那块破布,发现布上有一条并不明显的金绳,看起来跟腰带并不是配套的。   “你是说,他有个储物的芥子袋?”   任逸绝点点头道:“玉人你瞧,这白眉童家中有许多药丸药瓶,瞧外面全是奇花异草的,可见他从种植到制丹,全由自己一手包办,那么家中东西必然就多了,且不谈金石药物之类的东西,光我能想到的还另外有药籍、符篆、研磨器具、绢筛、丹炉丹鼎等等物件,玉人瞧这儿哪里有?”   千雪浪这才反应过来:“确实没有,可你怎知没有被那幕后黑手拿走?”   他向来无事一身轻,身边从不留多余的外物,从来只一人一刀行走天下,如今再多配上剑匣,因此一时间并未想到这一点。   任逸绝道:“不知道,如果真被拿走了,那就算我们倒霉,不过现在来看,倒是没有被拿走,不过更糟,恐怕被那朵花咽下去了。”   他捡起碎布里的那根金绳晃了晃:“这绳子大概就是芥子袋上残留的,要是不出意外,想来就是那芥子袋上的收束绳。”   千雪浪扫了一眼,淡淡道:“既已找到线索,那就将他裤子穿回去,有伤风化。”   任逸绝:“……”   任逸绝咳嗽一声,尽管这会儿根本看不出这半截尸体是谁来,可他还是帮对方穿回裤子,顺便找了块绢布擦了擦手,然后给对方盖上。   两人看着那朵被揪掉脑袋的红花不住打量,任逸绝叹道:“主人身首异处,为寻线索,眼下这花儿要被咱们挫骨扬灰,由此可见,坏人实打实是做不得的。”   千雪浪冷眼旁观,正要提出红鹭,任逸绝拦下他道:“且慢,咱们找找看药锄。这花被白眉童特意养在屋中,想必有什么特别的功效,万一侵蚀红鹭,那倒不美。白眉童的药锄必然克制他所养的草药,而草药常要收割,一定不在芥子袋里。”   两人分别在屋中寻找,最终千雪浪在屋后找到一把短柄的玉制药锄。   任逸绝瞧他拿着药锄走来,心中忽然想道:“要不是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玉人拿着短锄,手中拎个花篮,于万花之中绰约而来,不知道是何等风姿,只是他怕没有这闲心。”   想罢,任逸绝自己讪笑一声。   千雪浪瞧了他一眼,心中奇怪:“任逸绝傻笑什么?”也不询问,只用锄头将那红花仅剩的部分径直剖开了。   他使锄也像在使刀,一下子斩断,毫无半点迟疑,那分离开来的茎.身顿涌出许多血肉来,汁液流淌,恶臭扑鼻。   任逸绝本想将这事儿包揽过来,可千雪浪手抬锄落只在一瞬间,到底没有赶上,只好由着他拨弄那一滩黏糊糊的血肉,只好凑过头去,一同观察。   千雪浪正搜寻间,又道:“说来奇怪,你我是临时起意,旁近无人,怎么会被人追上,抢在我们前头杀了白眉童。”   “错了。”任逸绝随口回了句,伸手一指,“玉人去拨那里,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哪里错……嗯?”   千雪浪按照任逸绝所指,用药锄刨了刨,竟翻出白眉童的脑袋来,顿时不语,用药锄将那脑袋勾出,只见半边脸已没了,只剩下半边烂脸,眉毛被染得通红。   “这位想必就是红眉童了。”   气氛压抑,任逸绝开了句玩笑缓解,又抽了条布来将脑袋一裹,放在半截尸身旁。   千雪浪这才继续追问:“哪里错了?”   “玉人不妨一想,今日之行,是无尘姑娘临时起意扫墓,九方子鸣祭拜时无意提到招魂一事,尽是些机缘巧合之事,绝无可能有谁在存心作祟。要非是这桩意外,等无尘姑娘想起白眉童这条线索,别说是白眉童了,只怕这儿的一大堆花草也都早早饿死了。所以……”   千雪浪问道:“所以?”   “非是幕后真凶跟上了我们,而是我们跟上了这位幕后真凶才对。”   千雪浪略一思索,点头赞同:“不错,倒是我想岔了,这样说来,我们看似来迟一步,可实际上正抓住这人尾巴。”   “不过这么说来,这幕后真凶几十年来非但盯着水无尘夫妇,还盯着九方门人,时刻观察着动静。当日酒楼之中,咱们与九方弟子相会,玉人要寻无尘姑娘,人多口杂,指不定就传到幕后黑手的耳朵里,因此赶来杀害白眉童,此人缜密细致,当真世所罕见。”   想到这样一个人这六十多年来竟在暗处无时无刻地紧盯着水无尘夫妇的行动,任逸绝心中微寒。   千雪浪不甚在意,淡淡笑道:“还好人算不如天算,他再是聪明善谋,没料到咱们误打误撞地跟了过来。正如你所言,由此可见,坏人是实打实做不得的。”   任逸绝瞧着他,心魂飘荡,又不禁迟疑:“玉人是在与我玩笑吗?”   “我是觉得你说得有理。”千雪浪蹙眉道,“你看我做什么?看花。眼下这幕后真凶必去追杀骨伶仃了,我们要是找不到线索,那就是天算不如人算了。”   任逸绝“哦”了一声。   老天爷虽有意帮忙,但毕竟事在人为,两人只好忍着恶臭继续埋头苦寻起来,千雪浪忽道:“不过,这人当年为什么不杀白眉童?”   “这事儿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案件清晰分明,只有水无尘、太叔夫妇、五怪人三方,并没有什么幕后黑手一说。要是白眉童做不了什么,无端端的灭口反而会惹起他人怀疑。可是白眉童既想为五怪人寻仇,有意招魂,哪怕危石生还,剩下的四怪人应也会说出一些特征来,以幕后黑手之缜密,不该什么动作都没有才是。”   千雪浪接口:“而且看眼下模样,白眉童是主动迎幕后黑手入内,想必两人关系在几十年来一直不错,甚至算得上非常融洽。”   “……看来当年的招魂仪式,必然出了蹊跷。”任逸绝道:“也罢,等我们找到骨伶仃,向他询问来龙去脉,就什么都知晓了。”   二人说话之间,千雪浪忽瞥见一块巴掌大的碎布,用锄子一取,却见是个小小的囊袋,正用金绳束口:“是这个么?”   任逸绝一笑:“还是玉人好本事。”   两人将这血迹斑斑的袋子取出,见它模样倒像个香囊,角落里绣着“童郎”两个字,极是娟秀,想必是白眉童的情人赠给他的,不过瞧着时间已久,许是又一桩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   任逸绝瞧着那绣字,忽感熟悉,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痕迹,可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来,也就作罢。   这芥子袋被红花吃进肚中许久,已有几分破损,两人将那芥子袋中的东西一一取出,也都沾了不少汁液,甚是恶心。   其中果然有丹鼎丹炉,还有不少邪物,任逸绝翻找一阵,本以为会有什么联系骨伶仃的灵器符篆,或是书信来往,可翻找下来,一无所获,不由得轻轻叹气。   正惆怅线索中断时,任逸绝忽碰到一样绵软柔韧的东西,摸起来仿佛人身肌肤一般,不由一惊。   “玉人快来看。”   任逸绝将那东西取出,才发现这物件本身色泽就暗,又被汁液浸染,他一时错眼以为是一大滩血肉堆积在侧,因此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   千雪浪凑过来瞧了瞧:“这是什么?”   “好像是一瓣花?”任逸绝略有几分迟疑,“摸起来有几分像人皮,不过应确实是花瓣无误。”   二人展开这卷花皮图,才发现上面竟是一张地形图,写明了几名邪道中人的藏身之处。   任逸绝将桌上杂物推开,把这花皮图放平,借着藤蔓微光仔细看了一遭,发现其中不但记有骨伶仃的住处,还配有如何进入洞府的诀窍术法。   正待任逸绝大喜,将这线索递给千雪浪观看,却见千雪浪神色愈冷:“记得如此详细,虽方便了我们,但白眉童此心未免可鄙。”   白眉童既能记载这般明细,可见花皮图上的这些人多与他是深交,这张花皮图一旦落入旁人手中,无异于将这些人的命门交出,其中险恶不必多言。   外头的那批花草吃人害命,已是狠毒非常,眼下花皮图将亲友和盘托出,更显出白眉童的泯灭人性。   任逸绝心中了然,摇头笑道:“邪道中人嘛,薄情寡义才是常理。不论是被人夺宝,或是陷入内斗,只要他身死,这张图必定现世。如此一来,不管凶手是出于私心贪欲,还是先下手为强,少不了找上地图记载的这些人麻烦,激起争斗,迫使他人为自己报仇。”   “白眉童身体生得小,脑子倒是灵光,早早准备自己的身后事,只可惜性子太恶毒了些。”任逸绝微笑道,“不过想必他也不会料到,自己这番蛇蝎心思,最后成了救骨伶仃一命的机会。”   千雪浪脸色略有和缓:“走吧。” 第69章 阴阳相生   骨伶仃住在龙溪山中的一个洞窟里,路途甚是遥远。   两人虽是要救他性命,但无奈不熟地形,只得到人烟繁华处再问龙溪山的所在,正问了几人都不知道龙溪山,旁边忽然走来一个年轻修士。   “哎,你们怎么问龙溪山的所在?”那年轻修士笑道,“这地方早几十年就改名了,叫做龙骨山了。”   任逸绝奇道:“龙骨山?”   “是啊,龙骨山。”年轻修士打量了他们俩一阵,似乎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们俩是外地来的吧,知道那龙溪山上曾有一条蛟龙,想去长长见识吧,晚了。”   千雪浪跟任逸绝对视一眼,均是不动声色。   任逸绝又笑道:“倒请这位小道君指教。”   在修士之中,“仙君”是用以称呼修为或境界极高的大人物,“道君”用得就泛滥些,稍有本事或做了什么好事的修士都可以用。   那年轻修士大概是刚出茅庐,听得此称,眉梢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故作正经地咳嗽两声:“不……不妨事,助人为快乐之本,我辈修行中人匡时济世,急公好义,理所当然……”   见他罗里吧嗦地说个没完,千雪浪冷冷道:“在哪?”   那年轻修士吓得一哆嗦,乖乖指了个方向给他们:“一直往那边走,见着山上有一条巨大的龙骨所在,就是龙骨山了。不过你们最好别去,听说几十年前,那里被一个尸修占了,听说他夜间会御龙而行,抓人回去吃……”   救人如救火,两人不再赘言,直奔龙骨山而去。眼见着眼前二人眨眼不见踪影,年轻修士的话咕噜一声吞进肚子,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我还道只是因山形起个诨名,没想到还真有蛟龙曾在此修炼。”任逸绝道,“难怪骨伶仃会搬到龙溪山里来,想来是为炼化这条蛟龙之骨。”   千雪浪并不回答。   任逸绝也不在意,只又笑道:“本不该这样想,不过要是那骨伶仃真炼化了蛟龙骨,能够驱使龙尸,那倒叫人松口气,想来也用不着咱们救了。”   “嗯。”千雪浪道,“该想怎么杀他了。”   任逸绝笑倒,两人正在云天之中,他身体一歪,就倒在千雪浪的肩膀上不住抖动。   千雪浪见着龙骨所在,总算落地。   两人将那花皮图展开端详片刻,循路往里头走,任逸绝本想一试白眉童的办法,没想到路上阵法已经被破,横七竖八倒了几具白毛行尸,知是幕后黑手已来了,当即往里奔去。   这会儿已是傍晚时分,夜影昏暗,山间风声簌簌,说不出的诡异恐怖,两人忽听见几声嘶吼,只见月色幽深,远处正陷入一片混战之中。   任逸绝只见前方足有十余个人,当中有男有女,高矮各不相同,人人都脸色青紫,血色尽无,身上笼罩着一股黑气,正围攻着什么人。   他瞧得仔细,心下顿时了然,这些人必是骨伶仃所做的尸傀。   不多时,就有五六具尸傀倒在地上,数量一少,就显露出中间幕后黑手的模样来,只见他身材高大,脸上却干巴巴得没二两肉,似只有一层皮贴在脸上,倒像个长了皮的骷髅头,不过这层皮却泛着玉一般的光泽。   任逸绝心道:“难怪皮影上是黑衣骷髅,我本还以为是暗指这人奸邪,原来是实非虚。”   场下还在坚持的尸傀只剩下七只,皆是刀枪不入之身,飞剑加身,只听得相击时激起金属撞击摩擦的声音来,听得人甚是牙酸。   尸傀伸出双手来,只见得皮肉紧绷,指甲暴涨,在月光下犹如十根薄如蝉翼的刀片,转瞬之间,已成密密麻麻的刀网,正从那幕后黑手头上削下。   这一招倘若得手,这幕后黑手想必就要在这儿被做成一盘肉丝骷髅了。   如此看来,两边都不是好惹的,任逸绝拉住要现身的千雪浪一并躲起,这叫千雪浪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眼下不便说话,任逸绝就只好摇摇头,好在先前有过殷无尘的经验,千雪浪知他心中必然打着什么主意,就安静等候。   凌空只见一道血光,自空中一转,齐齐削断尸傀十根手指,尸傀虽无痛觉,但只剩断掌,攻击方式就去了不少,威力大不如前,攻势顿缓。   任逸绝瞧得分明,心道:“看来这些尸傀炼得还不到家,并不是全身都铜皮铁骨。”   血光入手,幕后黑手长剑一舞,缠斗之间,又削去三名尸傀的脑袋来,原来这三名尸傀的罩门是在颈部。   他剑势极快,片刻之间犹如千光万影,不多时仅剩的四名尸傀也被分别找出弱点,各自刺倒在地,一时之间无法起身。   骨伶仃既有阻人之意,如今尸傀尽倒于地面,本该有所反应才是,却不见任何动作。   任逸绝暗道不好,轻轻拍了拍千雪浪的胳膊,示意他出去一阻。   红鹭光现,赤芒大盛,千雪浪已入尸群之中,他来得极快,那幕后黑手一时反应不及,只勉强提剑一挡。   二人灵力交汇,天地为之一荡,四周树木摧折倒伏,皆是一凛,知是遇到罕见的敌手。   那幕后黑手反应更快,顿时飞身而去。千雪浪起身相追,却不及这人对地形的熟悉,才追到山脚,只见那人身影隐匿烟尘之中,再不见踪影,只得折返。   等千雪浪回到洞窟之外,却不见任逸绝的身影,见四周树木被刀芒剑光所毁,不知任逸绝是不是被哪棵树压住了,就唤道:“任逸绝?”   “玉人,我在这儿。”   洞窟内很快传来声音。   千雪浪正要入内,闻到一股浓浓的死气臭味,不免皱眉,又听任逸绝道:“里面污秽,玉人还是不要进来了,我这就出来。”   果然,任逸绝很快出来,瞧着千雪浪身后无人,知是追丢了,倒也没有什么反应,只笑道:“刚刚来的路上有条小溪,我先去洗洗手。”   千雪浪自无不可,两人来到溪边,任逸绝蹲在水边清洗一会儿,又道:“玉人没什么想问的吗?”   “有太多。”千雪浪淡淡道,“你方才为何不准我现身?”   任逸绝道:“咱们不知骨伶仃与那幕后黑手的深浅,玉人贸然闯入其中,一来骨伶仃未必惦念咱们的恩情,二来说不准反倒是咱们俩腹背受敌,不如以静制动,先看清情况再说。”   千雪浪道:“你想等他们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任逸绝微微一笑,“任某只是不想增加无谓的麻烦罢了。”   千雪浪仔细瞧了瞧他的脸,任逸绝洗过手后,又将脸清洗一番,月光幽幽,照得他水淋淋的脸上水珠儿生光,看着俊秀青涩,倒像个甜蜜的俏郎君。   这是任逸绝的生存之道。千雪浪没什么可评价的,只道:“你既如此小心,又怎么贸然独身进去?”   “我瞧那些尸傀本事不小,却行动无序,毫无章法,可见没有主人操控,后来尸傀身死也不见骨伶仃反应,就猜他不是不想出现,而是没办法出现了。”   “哼,算你聪明,那你在里头看到什么?”   “看到半个死人。”任逸绝甩了甩手。   千雪浪不解:“死人就死人,怎么还有半个?嗯……难道骨伶仃也已尸首分离?”   “此半个,非彼半个。”任逸绝故意跟他耍嘴皮,“我的意思是,我见到骨伶仃时,他已死了一半,等我出来后,他就死了个完全。”   千雪浪皱眉。   任逸绝这才老实道:“他将自己做成了半个尸人,正炼化另外半边时被幕后黑手重伤,勉强逃入洞府之中,放出所炼尸傀。”   千雪浪对这些邪法很是冷淡,又听任逸绝道:“这下是真要庆幸,要不是骨伶仃搬到龙骨山来,利用龙骨炼尸傀,还把自己也炼成尸体。以他受伤之重,只怕我进去时,他已到阎王爷那去报道了。”   “他半边活人,半边活尸,其实看起来倒也有点意思,就是半夜看着有点吓人。不过那地方实在太脏了,连我都嫌弃,想来玉人更不会喜欢的。”   千雪浪耐心听他絮絮叨叨说个不休,心想难怪那人一点也不恋战,又问:“你问了当年之事吗?”   “要是不问,岂不辜负骨伶仃这般努力活着了。”任逸绝伸手拨了拨水,“果然不出我所料,以幕后黑手缜密,他当年的确随白眉童一道参与了当年拘魂一事。”   “五怪人只来了四怪人,这幕后黑手早知还有一个活着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危石的踪影。想来当年危石神识被浮蝶蜕所保,辗转逃往流烟渚,他虽有报仇之念,但要蜕化一具身躯,不知耗去几十年时光,因此销声匿迹至今,才终于有幸遇到咱们。”   千雪浪又问:“既然参与,又怎会如此?”   “以九方小公子所言,应叫做请灵,请魂魄上来倾诉冤屈,找出真凶。”任逸绝道,“可我说的是拘魂。”   千雪浪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他们没问凶手?”   “不错,白眉童根本没想帮五怪人报仇,只想知道浮蝶蜕的下落,就不住问凶手带着浮蝶蜕去何处了?四怪人当然说不出什么来,这拘魂之事也就此作罢了。”   “那黑衣骷髅又是什么人?”   任逸绝道:“他在几十年前名声倒是很大,在邪道之中被唤作白玉骷髅,骨伶仃与他不熟悉,只知白玉骷髅出名很早,远早于水无尘来岱海的时候。不过水无尘一事后就淡出岱海,不知所踪。”   “那骨伶仃呢?”   “与任某说完这些话后,骨伶仃再也支撑不住,气绝身亡。”   千雪浪冷冷道:“看来他的人与他的尸傀一样,都做得不到家。”   任逸绝喜欢他有时候的刻薄,特别是不对着自己的刻薄,又想到方才千雪浪乖乖被自己按着,心中一时甜如蜜糖,微微笑道:“倒是玉人,我原本还以为拉你不住呢。”   “我想起了殷无尘时的事。”千雪浪道,“你做事缜密,我信你。”   任逸绝只觉得心脏怦然一跳,如身在云间,好半晌才叫魂灵晃晃悠悠落地,清咳一声,有意转开话题:“说来也是有趣。”   “什么有趣?”   “玉人瞧,咱们一路走来,危石身死被浮蝶蜕所救,侥幸逃脱魔爪;白眉童因贪欲而逃脱一劫,留下地图害人却帮咱们赶上骨伶仃最后一面;骨伶仃炼尸为害,却延自己的性命叫咱们知道来龙去脉。殷无尘与无尘姑娘恰巧同名,然而他人身魔修,一身尘埃,无尘之名甚是讽刺;无尘姑娘半魔之身,却心思清正,果然如水无尘。   “阴阳相生,光影相伴,大道自然不正在其中吗?” 第70章 胡搅蛮缠   千雪浪听罢他的话,觉得颇有道理。   这些琐碎之处,千雪浪向来看不见,也不屑去看,可任逸绝却总瞧得很清,桩桩件件泾渭分明。   千雪浪淡淡道:“你道性倒强,来日必有成就。”   任逸绝凑过来瞧他,浸在发上脸上的水珠子微微一晃,洒了千雪浪一身,他敛起眉,伸手挡住飞溅的水珠,不言不语地将任逸绝的脸推开。   “那与玉人比如何?”任逸绝也不窘迫,卖个乖将脸枕在千雪浪的手中,嘻嘻一笑问道。   千雪浪鲜少与旁人接近,只觉得他脸颊分明沾了水,可仍是热烘烘的,渗过掌心来,不免觉得炽热,就收回手道:“你是入世之人,这有什么好比的。”   “这不能比吗?”任逸绝略感失落,“不是都说大道相通,万法归一吗?”   其实任逸绝自己心中明白,千雪浪是脱俗身,他却是个多情性,所见所思各有不同,所行之道更是不同了。   这无情道人来这红尘,是为放下红尘,好得证大道;而他身在红尘,细窥红尘,只不过是天性如此,乐在其中。   千雪浪道:“不要胡搅蛮缠。”   任逸绝乖乖直起身来,不再多说什么,只将这件事轻轻揭过了,转而继续思索起这件事来。   眼下白眉童与骨伶仃都死在那幕后黑手的手中,可到底是查出来那幕后黑手的身份了,剩下只用告诉水无尘,让他们夫妻二人前去追查就是了。   白玉骷髅……早于水无尘在岱海出名,却偏又在水无尘一事后也没了踪迹,可是又能在六十一年后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说不是九方门人,只怕也没有人信。   两人走了一会儿,千雪浪忽然又道:“有件事倒是叫我想不通。”   任逸绝倒真稀奇了,睁圆了眼睛好奇地在千雪浪脸上不住打量:“这世上除了情爱之外的事,竟然还有什么能难倒玉人?哎哟,我眼前的真是玉人吗?”   他忍不住捏了捏千雪浪的手,本想去捏脸,到底是没胆子敢动。   “不可打趣,也不要学水无尘说话。”千雪浪反过手来将他的手拍下去,“啪”一声,听得人肉痛,“我与你说正经的。”   任逸绝痛得泪花都快出来了,凑到嘴边吹了两口气,无奈道:“好嘛,你说就是了。”   “我方才与那白玉骷髅交过手,他的修为极高,岱海之中应也排得上名号,不知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害水无尘有什么好处吗?要是寻仇,他上门去将水无尘打死,又有什么难处?”   任逸绝听得暗暗咋舌,心道:玉人不会在心中想起我的仇家也是这般口吻吧?那些魔奴半魔的,为什么不过来一掌把任逸绝打死就算了,又没什么难处。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傻笑什么?”千雪浪疑惑地看着他。   任逸绝这才回神,清咳一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自己也有一堆莫名其妙的对头冤家,与水姑娘忽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千雪浪不解:“那这有什么可笑的?”   “哎……”任逸绝正要耍娇,想起来刚刚被打了一下,急忙收声,正色道,“事已至此,总不能哭吧。不过,那白玉骷髅真有这样强吗?”   千雪浪瞧他赖皮的模样,也不好继续追究下去:“他虽没我强,但要杀他,也是千难万难,这人应变的本事很厉害,而且对岱海地形异常熟悉,地利之便,我远不如他。”   “这样说来,是本事不小了。”任逸绝这才真正认真起来,随即又笑道,“不过倒有一点倒是看得出来,这白玉骷髅大不如前了。”   千雪浪道:“什么?”   “要是换做我是这白玉骷髅,我就将玉人引到远处,再偷偷折返回来,将骨伶仃与任逸绝一同杀死在洞窟之中,装作两人同归于尽的模样。”任逸绝大笑着一拍手,“你瞧,这不就是又一出五怪人与太叔生惨案。”   千雪浪:“……”   玩笑到此为止,任逸绝笑声微缓,眼眸幽深:“这白玉骷髅要么对玉人戒备甚深,不敢冒险;要么……他是有什么顾忌,无意杀害我们。”   两人虽是毫无头绪,对岱海所知也极少,但两人互相问答,梳理线索,到那时再将自己的猜测怀疑告诉水无尘,自然而然也节省许多时间。   如此一路闲谈,等两人回到九方家时已是深更半夜,有名花奴正躺在门槛上睡得香甜,口水一路淌到胸口,被他二人的脚步声惊醒,忙不择地跳起来,惺忪的睡眼还没完全睁开,只管在门槛上晃悠两圈,才总算幽幽转醒。   今日才见过那以血肉为食的恶花,再见这小小的精灵,任逸绝只觉甚是可爱,心中柔软一片,笑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花奴正擦着口水,闻言愤愤不平地仰起花苞脑袋,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怒火滔天的模样。   千雪浪问:“它说什么?”   “我怎知道。”任逸绝答,“不过看它的模样,大概是生气咱们晚归吧。”   花奴说的话虽叫他们无法听懂,但显然花奴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急忙点了点头,脑袋随之剧烈晃动,叫人担忧会不会掉下来。   任逸绝一笑:“还真是。”   花奴跳下门槛,伸出手来拍了拍他们俩的腿,示意两人跟着自己往客房走。   想来是水无尘不知道他们二人什么时候回来,担忧回到小筑时会被法阵所迷,因此特意让这花奴在门口等待,免得闹出意外。   任逸绝跟在身后,悄悄对千雪浪道:“玉人,你说这小花是不是将它的口水擦在我衣服上了?”   他怕那花奴听见两人的声音,就与千雪浪贴得极近,胸膛紧紧依着千雪浪的后肩,嘴唇凑在耳边,说话间吐出几口热气来。   冷冰冰的耳肉叫那热气一扑,只觉一片潮意,声音贴得又近,慢慢送进来,动作间不知是不是唇耳相触,只觉得撩蹭过几丝火星,倏然一烫,又转瞬即逝。   千雪浪本是要笑,可叫他挨得这么近,甚是不自在,手上被他捏过的地方也一阵阵跳动起来,顿时往前走了两步。   任逸绝见着他脸上一动,却没作声,只当是脸皮薄,不愿意理会自己的闲话,也就作罢。   两人被花奴带着回到各自的房间之中,千雪浪耳上热度渐消,难得感到困倦,他将剑匣解落放在桌子上,轻轻用手抚摸两下,才道:“那白玉骷髅的本领不小,作风谨慎,行事狠厉,可惜他心性太差……”   诛魔剑在匣中嗡动,似是不满。   “哦,你不喜欢他,又没什么,我不是要将你给他的意思,只是惋惜。”千雪浪轻轻抚摸剑匣以示安慰,“你倒跟师父一样傲气,瞧不上就是瞧不上。”   一人一剑相对无言,过了许久,千雪浪又道:“其实,任逸绝倒是不错,只是他本事太低了,又心性跳脱……不过他自幼被魔气折磨,能有今日成就,要付出远超常人千百倍的辛苦,如此想来,也不算太差。”   这次诛魔剑干脆连反应都没有了。   千雪浪不禁莞尔,熄了灯烛睡下,梦中隐隐约约地见到一个人来,只见着他将脸儿依偎在自己的手心之中,服软地仰起头来,甚是乖巧讨喜的模样。   容貌美丑,本对千雪浪没什么分别,可梦中那人的睫毛长长的,又黑又浓,眨动间甚是可爱灵动,露出一双灿灿的眸子,多情温存地瞧着他,叫人想起山野间的小鹿来。   梦总是变化多端的,千雪浪还没瞧清那人什么模样,只见梦倏然变化,回到他十五岁时的山居之中,师父不知去什么地方了。流水潺潺,他这时候还没有辟谷,于是敛起衣服,赤着脚,到池底去捉鱼,岸上有一只小鹿正瞧着他。   再一看,水正清,哪里有什么鱼,千雪浪只好上岸,感觉到水波荡漾过自己的双足,清清凉凉的,水草摇曳时搔动脚心,也是软绵绵的。   千雪浪被湖底的石头绊倒,正扑在那鹿儿身上,十五岁的少年身子还在抽条,手脚倒长,细柳一样摆在鹿身上,鹿儿驮着他在山野间跳跃奔跑,只觉得从未有过这般轻松快活。   天渐渐黑了,千雪浪玩得很累,他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侧过脸,瞧着叶子上一颗颗露珠,那鹿儿也俯身跪倒下来,轻轻枕着他的肚子,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从扇动的睫毛下凝视着千雪浪。   水终于自草地里漫上来,将千雪浪淹没了,不知怎么,他并没有觉得冷,反倒觉得暖洋洋,热乎乎的,于是想去摸那鹿儿的脖子,鹿儿却起身来,透过水静静地瞧着他。   千雪浪忽然饿了。   正当他犹豫着要轻轻摸一摸这鹿儿的皮毛还是恶狠狠地咬上一口时,只觉得眼皮发烫,烫得实在叫人难以忍受,便不得不睁开眼睛,才发现天亮了。   天一亮,睡梦之中那些柔媚的水儿,烧心的饥饿就尽数从千雪浪的脑海之中褪去了。   他下了床榻重新穿上衣服,正系腰带时,忽想起这感觉甚是熟悉,不多时就想起欢情先生的马车之中闻到的阵阵香气。   想来是那些叫他头脑发昏,四肢渐软的异香,当时未能完全散去,潜伏在四肢百骸里,又在梦中慢慢化开。   千雪浪自幼随师父修行,男女情爱之事读得多,知得少,先前见着九方策与水无尘夫妻恩爱,也只觉他们之间有些叫人脸红耳热的气氛,可到底为什么叫人脸红耳热,却想不出来。   就像他今日做了这个梦,隐隐约约,是觉得很快活,可太快活,又叫他觉得厌恶不快了。   千雪浪想到那香气浓郁至极,如今想来,本也不是那么香的,是一点点加重起来,人越是习惯那香味,想要再得快活,就得加倍。   “贪得无厌,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千雪浪甚是厌倦,就着水盆里的冷水洗手时,不知怎么,又觉得掌心耳后一阵阵热了起来。 第71章 馒头糕饼   等千雪浪出门时,太阳已挂得老高,他心烦意乱之下,并没戴帷帽出门。   小筑虽造得靡丽奢华,但客房并不算多,且都连在一处,因此千雪浪才走出门来,就听见隔壁庭院中两名年轻弟子正在练剑套招。   想来是之前九方子鸣被挡在外头,怕再回不来,两人只能在内院比划。   不知之前已打了多久,千雪浪没走两步,就听见九方子鸣大喊道:“不打了不打了!我实在是没力气了,师兄,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九方师玄收剑道:“不知,要看定涛君何时松口,或等家主再下指示。”   松口?   千雪浪心下一动,他原对此事并不怎么在意,可想到水无尘的事也许与九方家的明争暗斗有关,就走进庭院之中问道:“你们找九方策到底是为什么?”   九方子鸣闻声回头,抱怨道:“你怎么偷听人家说……”   这个“话”字还没落定,他正看见了千雪浪的脸,嘴巴不自觉地张成一个圆,一时看傻了眼,旁边的九方师玄也不禁一怔。   墙头忽传来任逸绝的调侃:“哎呀哎呀,这位小弟子的嘴巴看上去正好塞个鸡蛋,嗯,不对,塞个凤凰蛋也绰绰有余啊。”   千雪浪头也不抬:“任逸绝,你在墙上做什么?”   任逸绝理直气壮道:“登高望远。”他翻身落地,轻巧一笑,“要不是在墙头上,哪能欣赏到子鸣小友的表演。”   “什……什么表演!”九方子鸣总算反应过来,脸蛋涨得通红,愤怒地挥舞了两下胳膊,险些把自己的配剑丢出去。   任逸绝忙道:“哎哎,留神点,你这手可以乱飞,剑可不要乱飞。”   不过瞧他的模样,也并不是很惊吓。   任逸绝抱着胳膊将三人看了一圈,见着两个少年人害羞至极的模样,不由得起了个坏心眼,微微笑道:“玉人如此仙容玉貌都叫你们瞧见了,可谓叫你们占了个大便宜。他问什么,你们还不老实回答。”   九方师玄还未说话,九方子鸣已经反应过来:“喂喂,你做人讲点道理好吧,一来是他自己没有戴帷帽,二来是他自己要过来的,又不是我们存心去偷看,哪有我们占便宜的道理!非要说的话,也是我们被迫占了便宜!你说是吧,师兄!”   九方师玄咳嗽两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显然师长没有教导他如何应对这样的情况。   任逸绝没想到他们还真上套,忍不住抚掌笑出声,九方子鸣知是又上了他一次当,脸不禁涨得通红,立刻转过脸来对千雪浪道:“他……他这样打趣你,你都不生气吗?”   千雪浪淡淡道:“他说什么,你们听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他生得冷,说话更冷,听得三人只觉一股寒气自后心往上涌,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原先隔着帷帽,两名弟子只是觉得这人语调冰冷淡漠,可这会儿对上他那双眼睛,才感觉到一阵阵恐怖惊惧自心中涌出,一时间脸上红潮褪去,化为苍白。   任逸绝心中奇怪:“玉人自下山以来,心境分明已大有不同,何以今日又复山上旧态,甚至神态之中的冷意比往常更甚。难不成有什么惹恼了他吗?”   纵然任逸绝如何聪明,到底也想不出千雪浪是因一场梦深感不快,想到昨日不过是捏捏玉人的手,尚且吃一巴掌,今日要再不知死活,那就是疯癫莽汉的蠢行了。   他不敢贸然去捋虎须,因此将心中疑虑按下不问。   九方子鸣暗暗腹诽:“我还以为这人戴帽子是为着少惹麻烦,现在看来,是怕别人惹上麻烦。”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腹中饥鸣,四人面面相觑,最终九方师玄止不住地脸红起来,声音顿时低下去,小声道:“叫诸位见笑了。”   九方子鸣顿时警惕心起,防范着任逸绝又拿他们打趣。   “嗯?”任逸绝并没有取笑,反倒颇为讶异,“你们还未辟谷,难道水无尘没有准备你们的膳食吗?”   九方师玄犹豫片刻道:“有……是有……水夫人很是热心地为我们下厨,只不过……”   千雪浪了然:“只不过很难吃。”   九方师玄:“……”他肉眼可见地迟疑起来。   九方子鸣愤愤不平:“那叫很难吃吗!那根本就是想要毒死我跟师兄!她做的粥是紫蓝色的!紫蓝色的!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出来的!菜也都奇奇怪怪的,我跟师兄勉强吃了一口,差点胆汁都吐出来了!”   这下任逸绝倒真来了兴趣:“这么说来,你们又是如何解决水无尘的那堆饭菜的?总不能是把桌子掀了吧。”   九方师玄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痛苦经历,脸色又苍白许多,九方子鸣窘迫道:“喂……你也把我们九方家的人想得太没道理了吧!再难吃,也好歹是她一片心意,我跟师兄怎有可能掀了桌子。”   这下连千雪浪都诧异了:“你们难道全都吃下去了?”   九方师玄摇摇头道:“我……我撒了个谎,对水夫人说其实我跟子鸣正在修炼辟谷之术,不能饮食,需要膳食的是其他已经离去的师兄弟,辜负水夫人的一片善意了,眼下浅尝几口,以感盛情,却不好多吃了。”   九方子鸣忍不住嘟囔道:“那东西要是全吃下去,恐怕我现在就能见到太祖爷爷了。”   说到此处,九方子鸣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我听说,当初定涛君是重伤时被水无尘所救,不知道定涛君重伤的时候,她有没有做饭给定涛君吃,可怜的定涛君……”   两个小孩子还可说是没见过世面,可千雪浪也都这般模样,任逸绝不禁问道:“真有这样难吃?”   千雪浪冷静道:“水无尘嗜苦酸腥三味,你说呢?”   作为“相同的受害者”,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情不自禁地对千雪浪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只有不曾受害的任逸绝感慨:“听起来很有意思,我倒是很想试试看。”   惹来两人惊恐与一人不赞成的目光。   任逸绝又是一笑:“没想到我之前准备的干粮这会儿倒会派上场,走吧,你们既说了辟谷之事,眼下是不能开灶了。水无尘怕耽误你们的修行,说不准水都不给你们喝两口,到我房中来吧。”   两名弟子先前虽吃过他大大的苦头,一时担忧,但无奈抵不住肚饿,两人对视一眼,九方子鸣小声道:“师兄,做也做个饱死鬼吧。”   九方师玄无奈:“你还逞强说没买话本,不知打哪儿学来这许多俏皮话。”   四人来到任逸绝房中,只见他左一下右一下,从袋中掏出油纸包着的几个馒头糕饼,又倒了两杯茶,桌上的茶水已温,喝起来正适口。   “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你们现在饿了,应也不会嫌弃,要是嫌弃,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其实两名弟子怎会嫌弃,满打满算起来,已饿了两天,他们每日又按时练剑,体力消耗甚巨,眼下几乎眼冒绿光,要不是还惦记着礼仪二字,已经埋头大吃起来了。   九方子鸣忍住饥饿,不住吞咽口水道:“你请我们吃饭,我与师兄很是感激,可你别妄想我们会说出什么秘辛来。”   九方师玄本也想说此话,只是他思虑更多,正斟酌如何妥善言辞,却被九方子鸣抢先了。   任逸绝哈哈大笑:“只几个馒头罢了,你当是什么好大的人情吗?你就当我瞧你们俩可爱,请你们吃上一顿罢了。”   这倒叫九方子鸣听得尴尬了,又感迷糊,只觉得眼前这人说好时总是很好,说坏时又叫人胆战心惊的,实在看不出深浅来。   两人这才开吃,九方师玄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细细吃了东西,并不作声。   九方子鸣年纪小些,不住口地吃着馒头,没留神就吃下去三个馒头,任逸绝怕他吃太急了噎着,就倒杯茶水给他,故意问道:“说来你们之前是怎么跟九方策一道回来的?这总能说吧。”   “哦,是在山下碰见的,定涛君常会外出帮人除妖驱邪,你以为那些人为什么相信水夫人无辜,当然是因着定涛君有意示好。”九方子鸣果然放缓吃东西的速度,“说到这个,我倒是想到一个能跟你们说的。”   九方师玄本想教导他“食不言”,可既是任逸绝询问,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地听着,闻言疑虑地看了九方子鸣一言。   “师兄,那个……”九方子鸣果然转过头来向他示意,“崔城主说的那件大事,总是能说的吧。我瞧水夫人应是无辜的,告诉他们也不妨事,再说就算不告诉他们,反正也告诉定涛君了,定涛君既然知道,水夫人必然也知道了。”   九方师玄犹豫片刻,点点头道:“确实。”   崔城主?嗯……定涛君知道,水夫人也必然知道。   任逸绝不禁一笑:“不必说了,我知道了,你们要说魔祸即将再起的事儿,是不是?”   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均错愕地瞧着他。   “你们先前支支吾吾地不说,是担心水无尘是半魔,我又捉弄过你们,说不准也是邪道魔修一流。”任逸绝又道,“现在你们见过水无尘,还吃了我的饭,想来我们绝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于是肯对我们说了,是吧。”   九方子鸣呆呆道:“是……是这样不错,可你是怎么知道魔祸……”   “你道东浔城里的那名魔奴是被谁杀的?”任逸绝笑吟吟道,“正是我身旁这位玉人啊。” 第72章 请君入瓮   这话一出,两名弟子俱是大惊。   在两人之中,九方子鸣所知少些,听任逸绝说得头头是道,不自觉慑服住,下意识去看身旁的师兄,求个明白。   九方师玄所知要多一些,当初他领下任务时,家主曾跟他谈起过魔祸是因一名魔奴而起,东浔城那边只说幸有贵人相助,却没有指名道姓是谁。而今见任逸绝一口道破,知定然不差,再者以他们二人的修为,也没什么欺骗人的必要。   “不知是二位前辈到此,东浔城当日魔祸一起,必是危难至极,若无二位前辈援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请受我一拜。”   九方师玄急忙站起身,九方子鸣不明所以,见着师兄脸上的神情与口吻甚是钦佩仰慕,知必然是天大的事,也跟着一道站起来。   任逸绝微微一笑,伸手一托:“玉人好大的面子,连带着我也受益。”   两名弟子只觉得一股柔劲涌动身侧,想拜拜不下去,一时僵在原地,那柔劲又推着他们重新坐倒在板凳,不觉一怔。   “我什么都没做,可受不起这一拜。倒是忘了问,对了,玉人,你爱看人家拜你吗?”   任逸绝眉宇之间,尽是揶揄打趣。   千雪浪冷冷地瞧他一眼,并不说话,任逸绝也不以为意,对着两名弟子欢笑道:“玉人也不喜欢,你们心意做到就好,不必真来讲这礼节了。”   两名弟子神色微显羞窘,任逸绝瞧他们年纪尚轻,想必脑子里还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心下一动,已有了个主意。   “不过,东浔城归东浔城,与你们岱海九方家又有什么关系?”任逸绝撑着脸问,“总不能又是那套各门各派同气连枝的鬼话吧,哎,瞧你的神色,还真是信了这一套吗?呵,你们这些小娃娃倒是可爱,被教得这般相亲相爱,不知往后要怎么掉进人家的陷阱之中。”   九方师玄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他心中对两位除魔英雄好生敬重,听着任逸绝出言不逊,虽感不快,但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九方子鸣愤愤不平:“各家各派同气连枝又怎样?被教得相亲相爱又怎样,这有什么好笑的!魔祸来袭,难道人人袖手旁观不成?”   任逸绝这才正色起来:“我没有取笑的意思,你这么想,当然是很好的,你们对着魔祸一心,可你需知,一心也能生出异心来。”   九方子鸣闻言大怒,倒是九方师玄听出不对来,轻轻将他拉下,迟疑道:“一心生出异心,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还望前辈指点。莫非前辈岱海此行,除去还水夫人清白之外,还另有什么深意?”   千雪浪听着不对劲,他们来这岱海能有什么深意,可目光一转过任逸绝脸上,知这人肚子里只怕又冒出一堆花花肠子,便缄口不言,任他问去。   任逸绝眼睛眨动,对着九方师玄道:“我瞧你比九方子鸣知道得多些,你知道魔奴是什么意思吧?”   九方师玄点了点头,对着一脸好学的九方子鸣大略解释一下,听得他一阵惊悚:“真有这么可怕的魔咒?”   任逸绝道:“与我所知倒是大差不差,这世上就是有这样可怕的魔咒,不过更可怕的却是自己的贪欲。人人都有怕死之心,也有好胜之心,这魔印才下得不知不觉,我这几日来想了又想,水夫人这件事如此蹊跷怪异,你瞧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呢?”   “最终是个什么结果……”九方子鸣喃喃道,“哎呀!我想到了,水夫人禁足,定涛君险些被逐出九方家!”   任逸绝用扇子敲了敲掌心:“一点不错,那你瞧这两件事,对谁又最有利呢?”   “对谁最有利……”九方子鸣与九方师玄互相瞧了一眼。   九方师玄忽拦下九方子鸣,沉声道:“对天魔最为有利……是了,水夫人乃是半魔,天魔作为魔首,当然一清二楚,当年定涛君若非为情所困,就算不继任九方家,以他的本事,必然也会参与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正道的胜算又高上一筹。”   “而定涛君叛出九方家,为水夫人的清誉四处奔走,九方家内乱一起,当然难成气候……”   九方师玄脸色忽然煞白。   任逸绝微微一笑,扇子在指间转动,沉吟片刻道:“说起来,我还没告诉两位有关白眉童与骨伶仃的事吧,这事儿我连无尘姑娘都还来不及知会呢。咱们走吧,想来他们夫妻二人一定也想听到这个好消息。”   千雪浪心中纳闷:“白眉童与骨伶仃都死了,白玉骷髅也没抓到,这也算是好消息吗?”   这下九方师玄与九方子鸣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若说之前的太叔血案不过是累及九方策一人,那么眼下就是一桩牵涉到整个九方家的阴谋。   最为可怕的是,既然眼下天魔没死,说不准当年为天魔办事的魔奴仍潜藏在岱海之中。   四人正要走出门去,落在后头的九方子鸣回头望了望剩下的两个馒头三块糕饼,不由得窘迫起来,挣扎半晌才开口道:“任……咳,任前辈,还剩了些吃食,我想不要浪费……”   任逸绝回头一看,哑然失笑:“你们师兄弟留着吧,我与玉人早已辟谷,只是有时嘴馋罢了,你们二人年纪不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应吃饱一些。”   九方子鸣快手快脚地将油纸重新包好,塞进怀中,心下总算有了点底。   想他活到这么大年纪,从没短过吃穿,这两日在这潮汐小筑之中方知肚中饥饿是多么难耐煎熬的事,纵然羞赧,也比不过饿肚子的恐惧,等做完一切才走出房间来,顺道帮任逸绝带上了门。   千雪浪在地上跺了一脚,数名花奴与草仆先是晕头转向地冒出头来,好一会儿才冒出身体,才一露面就扑在装饰的水植铜坛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在一众花草里搜寻一阵,千雪浪拎起只精神还不错的草仆,那草仆本还有些萎靡,见着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每片草叶都青翠欲滴起来,不断挥动。   千雪浪冷冷道:“去,找水无尘与九方策来见我。”   任逸绝忍不住又想起水无尘那句“全天下的主人”,压抑着笑意,他又提醒道:“还是前厅一同会面吧。”   千雪浪瞥了他一眼,还是道:“让水无尘与九方策到前厅来见我。”   身后两个小辈已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不多时,众人均已到达前厅之中,九方夫妇二人仍是携手一同到来,水无尘才刚落座就忍不住打趣道:“雪大哥……”   千雪浪冷冷看了她一眼,水无尘立刻严肃起来,改口道:“雪大哥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如果白玉骷髅这个名字也算,那就算是有吧,白眉童与骨伶仃都死了。”   他这回答虽言简意赅,但听得众人云里雾里,只知结果,不明所以,任逸绝无奈只能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明了一次。   千雪浪又接着说道:“你当日对我说,名望很可能是指幕后黑手在怪人中的声望。我现在想来,理应不止如此,他瞧过白玉骷髅的真容,也许是指这人的两重身份都颇有声望。”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除去水无尘跟任逸绝明白过来,其他人皆是一怔。   水无尘还在沉思,九方策忽然问道:“你们说那赤芒,是什么形状?”   任逸绝微微一笑:“我当时瞧得不甚清楚,得问与他交过手的玉人才行。”   “是血。”千雪浪冷冷道。   九方策沉默片刻,方才两名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可听到此处,也隐隐约约摸到些边了,九方子鸣顿时结巴起来:“什……什么意思,什么叫两重身份,什么叫真容,什么叫做血?”   “告诉前辈还有幕后真凶的那人曾见过这白玉骷髅的真面目,而这听到风声赶来灭口的白玉骷髅以血为术。”九方师玄不急不缓地将话说出来,他的手不禁将椅子两侧把手握得死紧,“二位前辈是猜测,这白玉骷髅……白玉骷髅是九方家的人。”   任逸绝微微一笑:“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我可不敢说,而且是与不是,倒也没那么紧要了。”   这次九方师玄反应极快,问道:“为什么不紧要?”   “因为任某与玉人来此调查,本就是为了证明那人所言是否真实。既然真实,那么直消再走一趟,将他本人带来就好。”   九方子鸣“啊”了一声,奇道:“可是你们之前不是说不方便说吗?怎么现在又要把人带过来了。”   “需知此一时彼一时。”任逸绝用扇子敲了敲掌心,“前几日不方便,不代表现在同样不方便,你连这道理也不明白吗?”   水无尘沉吟片刻,微笑道:“既是如此,那再好不过,咱们在此地猜测到底空口无凭,这白玉骷髅自然要查,不过眼下倒不急着此事,还有另一事更急。”   千雪浪道:“什么事?”   “魔祸又起了。”水无尘眉宇微蹙,扫过眼前两个少年的面庞,轻轻叹了口气,“你们留在小筑之中,无非是想等策郎松口,你们将他瞧得小了,他心中也一样担忧魔祸之事,这两日他处理完了手上要紧的琐事,今日就随你们一同回去九方家。”   九方策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抚摸着妻子的手。   九方两名弟子皆是面露喜色,倒是九方师玄很快面露迟疑:“可是……如此一来,就只有夫人你一人留在小筑之中,那岂不是……”   水无尘洒脱一笑:“正是请君入瓮,策郎回到九方家,雪大哥前去找人,我独身在家,瞧这位白玉骷髅要先寻哪一处?”   她轻轻挽起一段长发,柔情蜜意地瞧着丈夫,声音甚是坚毅,缓缓道:“至于我,你们倒不必担心什么,这小筑里的阵法不提,我现在可不怕吓着什么人了。” 第73章 情爱饮食   九方策与九方师玄并九方子鸣三人先前离去,千雪浪与任逸绝又留了一阵。   主要是临别之前,任逸绝实在想尝一尝水无尘的手艺,水无尘闻言大喜,兴冲冲地外出买菜下厨去了。   等她回来,千雪浪走进厨房,难得开口:“我不吃。”   水无尘正在指挥任逸绝帮自己打下手,兴头正高,闻言没好气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不让你吃就是了。”   “无尘姑娘常下厨么?”任逸绝正在择菜,随口问道。   水无尘摇摇头,笑道:“我与策郎修为都已深厚,早习惯不饮不食,只是多年来闲着无事,就爱琢磨些新吃食。我常做给策郎吃,他总说不合自己的口味,可每次都会尝一尝,我知道他与我爱吃的不太一样,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看来那两名弟子想得不错,定涛君不但早年被救时受过摧残,婚后也日日受此摧残,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受此摧残。   千雪浪忽然问道:“既不合口味,他为什么要尝;既你知他不爱吃,又为什么要让他尝?”   任逸绝忍不住一笑,正要开口解答,听到正挽袖洗锅的水无尘笑道:“哎哟,你这无情道人对情爱之道怎么突然感兴趣起来了。”   “若不懂情,如何无情?”   这下水无尘真的有些诧异了,她顿了顿,神色变得正经起来:“倒是这个道理,我瞧出你如今变了很多,没想到是境界大进。让我想想该怎样说这件事才好……我做的吃食虽不合策郎的口味,但这食物是我做的,策郎自然要尝一口。”   千雪浪又问:“为什么是你做的,他就要尝一口?”   “因为情爱之道,就是如此,我有什么,他都想参与进来,我新弹的曲子也好,我做的吃食也罢,还有我新裁的衣裳……因为是我,所以就不一样。”   千雪浪道:“你要九方策尝,也是为这个缘由?”   “不错,我新弹的曲子,他想听,我也想让他听;我做的吃食,他想吃,我也想让他吃;我新裁的衣裳,他想看,我也想他看。因为是他,也只有他。”   千雪浪听了,似懂非懂,又无端想起昨日的梦来,他这一生也不曾想与什么人在一起,梦中那只小鹿虽是可爱,但梦醒来不见了,并不觉得如何苦痛。   他点点头,就这样转身离开了。   水无尘将锅中水倒掉了,忽然笑道:“雪大哥这般相貌,尘世之人为他痴狂的不知凡几,也不知道有没有谁能叫他倾心。不过……他还是万万别这样做的好,他得道自然潇洒,留下他人苦痛万分,那就不太好了。任小友,你说呢?”   任逸绝道:“不错,玉人本身就是一道魔考。”   他望着千雪浪离去的身影,心中忽觉五味杂陈起来,两人一路相伴,也许是习惯,他总觉得合该是自己为千雪浪解答,可实际上,任何人都可以解答千雪浪的疑问。   千雪浪本就是来见这红尘的。   不知怎么,任逸绝觉得心里空荡荡了一块,有些落寞。   因着只有任逸绝想尝尝鲜,水无尘也不好多做什么,只炒了两个小菜,煮了碗苦笋汤出来解腻。   千雪浪连桌子边也不靠近,只远远站在门边晒太阳,水无尘本就不在意,可见他如此,忍不住揶揄一句:“雪大哥,你如此在意,怎么能放下呢?”   “避嫌远恶,顺应天性而已。”千雪浪道,“这有什么放不放下的。”   水无尘哈哈大笑起来,又转头去看任逸绝,眼中带上期盼:“任小友不会被雪大哥吓退吧?”   “当然不会。”   任逸绝端着自己的碗筷,目光在两道冒黑烟的菜肴上打转,他沉默片刻,先盛了一碗苦笋汤清口,入口就感一股腥苦味直冲天灵盖。   等任逸绝不动声色地咽下这口汤,又将苦笋尝了尝,看着水无尘充满惊喜期望的双眼,拿起筷子,将剩下两道菜都夹来一试,这才停筷。   “怎么样?”水无尘还是第一次瞧见任逸绝这样面不改色的食客。   “嗯……”任逸绝思索片刻,“无尘姑娘是来自瘴疠之地吧,按照口味来看,恐怕是极厉害的瘴疠了。”   水无尘朗声大笑:“是,是,你猜得一点儿不错,魔嘛,除了瘴疠之地还能住在什么地方。那这腥味你尝出是什么了吗?”   任逸绝面不改色地又盛了碗汤,突然有些可惜起来,早知道叫九方子鸣留下个馒头来,这会儿正好配菜,他道:“是魔的口味吧。”   水无尘惊奇地看着他,点点头道:“不错,你还要吃吗?”   “不了。”任逸绝一本正经地与她玩笑,“浅尝辄止,多尝伤身,我一非魔,二不在湿热之地,消受不起。”   水无尘微微一笑,也不勉强,这就起身送他们俩一起出门,一直走到门口时,她才又再开口:“雪大哥,我一直没问,你匣中的是什么宝器?”   千雪浪坦坦荡荡道:“一柄诛魔之剑。”   “没名字?”   千雪浪的脸色略变了变,又很快恢复如常:“它的铸师没来得及为它起名,而它现在还没有剑主,因此只能藏在匣中。”   水无尘也再没多问,只看着千雪浪的眼睛道:“天魔卷土重来,雪大哥,你要多珍重。”   她话音才落,头上的发簪忽然迸裂而断,长发流泻下来,遮掩住半边面容,肌肤上慢慢覆上一层薄薄的黑膜,倒像是她的又一层皮肉,只是粗糙许多,光是看起来,就像砂砾一样。   千雪浪所见过的半魔并不算很多,可也不算太少,他瞧得出来,如水无尘这般模样,算得上魔血颇为纯正了。   水无尘的目光仍然那般明亮而平静,她顿了顿,又再微笑起来:“说来我还未曾用真身与雪大哥见过面呢,今日是第一回,倒是难得,觉得卸去了一身枷锁似得。”   千雪浪其实早就看过她的真身了,在六十一年前的刑场上,水无尘被擒的当日。   当年千雪浪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之中没有任何情感,既无喜爱,也无厌恶,就连一点点的好奇也不见,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见着水无尘对自己摇摇头,于是离开了。   如今他仍是这样的目光,然后想了想:“这个模样,倒不用擦脂粉了。”   水无尘朗声大笑:“是擦不了凡人的脂粉,不过还是能画眉的。”   千雪浪皱了皱眉,又很快了然,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很快转身离开,水无尘没等他们,见着人走出去,就也退回去,将门重新关上了,等待着那位白玉骷髅的选择。   千雪浪波澜不惊地问:“我们真要回去找危石?”   任逸绝道:“当然要回去,难道走假的?我们要是不去找,白玉骷髅怎么好选呢?他要真是潜伏多年的魔奴,眼下天魔现世,必然要把控权力,难免要与九方策撞上;要是跟水无尘有仇,那趁此良机杀人最是方便,不过这可能很小。”   千雪浪知道他为什么说很小,当年九方门人差点杀死水无尘,依白玉骷髅的缜密,趁她病,要她命,一同杀了九方夫妇也不是难事。   毕竟九方策再怎么有本事,也不可能一边给妻子治伤,一边抵御强敌。   既然没有来,说明白玉骷髅想杀水无尘甚至九方策的意图很低。   “你认为还有其他可能?”   “不知道,不过我喜欢有备无患,如今事尚隐秘,不知九方策在世俗上有没有他钻研功法的本事,能不能整得那白玉骷髅焦头烂额。为防万一,咱们就将危石带来岱海,就算九方策找不出人来,也能逼那白玉骷髅自乱阵脚。”   千雪浪沉思片刻,缓缓道:“五怪人毕竟杀了太叔生,只怕他不肯来。”   “那就看是他报仇心切,还是更珍惜自家性命。”   两人随口说了两句话,也就直接直奔流烟渚而去了,飞行之中,任逸绝鬼使神差地对千雪浪说了一句:“其实无尘姑娘的菜倒也不错,有一盘叫我想起酒楼里的生牡蛎来。”   千雪浪想了想,想起来他当时的模样:“就是你没胃口的那口生食?这也叫不错?”   “能将蔬菜做出蛎肉的味道,我觉得这本事确实不错。”   千雪浪的目光从云间收回,若有所思,像是领会了什么:“厨艺这东西,本事是一回事,好吃又是另一回事,因为人口味不同,吃起来的感觉当然大有不同,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可没这意思。”任逸绝笑起来,“不过玉人这话并没有说错。”   任逸绝心下一动,一时间想起和天钧与未闻锋来,他其实与那位大铸师见面不多,对方似疯如癫的模样已是最后的记忆。   和天钧心中当然爱大铸师,也爱玉人,可这爱却甚是伤人,尝来更是苦涩至极,甚至……甚至对未闻锋而言,说得上是残忍。   如此说来,情与食,又有什么差别,做得很好,就一定好吃吗?   有些时候,人想要的到底是做得好,还是吃得好呢? 第74章 确实很美   两人一路折返,回到无常集之中,当即寻上了蚕老。   蚕老的马车仍在原地,几只小皮影还识得他们,连连摆手欢迎,将两人迎入马车之中。   花裙皮影指挥着几个大力士摆上茶水,娇声道:“主人到外头去做事了,等会就回来,你们先坐下,说个故事给我们听吧。”   流烟渚是龙蛇混杂之地,不少人不方便自己出面,有意寻人帮忙,倒也不怎么奇怪,任逸绝就干脆坐下来,边吃瓜果,边绘声绘色与小皮影们说了白眉童与骨伶仃的事。   他虽没亲身参与,只在旁边目睹一切,但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倒活像自己与他们动手,听得小皮影们如痴如醉,故事说到一半,蚕老终于回来了。   蚕老瞧见千雪浪,脸色古怪起来,又去看任逸绝道:“你们这就回来了?怎么,将活死人的大仇家找着了吗?”   任逸绝笑吟吟道:“找是找着了,却叫人溜走了,若没他帮忙,只怕事情是做不成的,所以只好折回来找你老人家,帮我们联系危石,瞧他还有没有心思报仇。”   “这倒容易。”蚕老斟酌片刻,又细细地瞧了一眼千雪浪。   千雪浪冷冷道:“有话直说。”   蚕老看着两人笑了笑:“我是个生意人,这里是个买卖地,想必二位是都知情的吧。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想来以后也不会大变了。”   任逸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蚕老:“你将我们二人的行踪出卖给了谁?”   自任逸绝脑中闪过的第一个人选就是天魔,第二个就是白玉骷髅,考虑到时间如此紧急,天魔的可能性远高于白玉骷髅。   蚕老嘿嘿一笑:“人家与我做生意,可不是你们俩跟我做生意,要是想知道对方是谁,得出个价。”   千雪浪淡淡道:“何必要出价,他来了不就知道了。”   蚕老又看了看两人,思索片刻道:“不过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老头子可以说件跟交易无关的事儿,那人不是奔着藏渊你来的。”   他说是无关,其实已算得上提醒,想来是怕两人不讲理,砸了他这马车,先做个人情给他们。   任逸绝不由得一惊:“不是奔着我来的?”他立刻转过脸瞧了千雪浪一眼。   花裙皮影掩着嘴咯咯一笑:“你好厉害么?谁都要奔着你来,不嫌害臊。”   任逸绝心中暗暗奇怪:“难道是之前没让玉人遮掩面容惹出的风波?不,不对,欲魔绝不会用这手段,她手底下奴仆众多,要真起了什么念头,直接派人来请就是了。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动了些贪念……”   他如此一想,心中安定下来,揶揄道:“玉人在无常集竟有仇家吗?”   “仇家难道不会长脚跑吗?”千雪浪冷冷瞧他一眼。   任逸绝诧异道:“玉人还真有仇家?”   千雪浪思索片刻,摇摇头:“也许有吧,我不记得了。”   他说是不记得,就是不记得,神色之间淡漠冰冷至极,虽不知道下这单子的人到底是为着什么,但显然千雪浪并不在意,也不想理会。   千雪浪果然对此漠不关心,一句也不多问,只说:“危石何时才能有消息?”   “短则两日,多则半月。”蚕老答,“往日他来问询,多是这样的时日。”   两日倒还好说,远离了岱海,那白玉骷髅再怎么手眼通天,到底也没有能耐立刻找到危石将其杀害,可时日一长,难免徒增变数。   千雪浪皱皱眉头,可眼下也没他法,因此不再说话。   蚕老笑吟吟地将一只金蚕递给他们:“要是有消息,金蚕会代我告诉二位的。”   任逸绝将金蚕收下,带着千雪浪离开马车,望了望天色道:“既然有两日要等,只好请玉人到寒舍坐一坐了。”   两人一同赶往镜渊之中,自五重烟进入四重烟,千雪浪明显能感觉到身上一重,滚滚魔气笼罩四野,叫人很是不快,倘若长久居住其中,难免意志受侵,身染病症。   “到了。”任逸绝忽道,“就在这儿。”   四重烟中魔气涌动,千雪浪仍能感到谷风自下而上吹来,风声呼啸,与魔气共鸣,倒似呜咽哭啸,叫人听之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任逸绝忽拉住他的手道:“镜渊虽没万丈之深,但也相差不远,又有魔气干扰,也算险地。我带着玉人下去,玉人别……”他一顿,改口,“我有些害怕,拉着玉人好么?”   这镜渊本是任逸绝的住处,他有什么可怕的,千雪浪识破他这小小贴心,本并无所谓,可不知怎么,想起梦中那只小鹿水汪汪的眼睛,没由来地一阵心浮气躁,将手抽了回来。   千雪浪冷冷道:“不必。”   任逸绝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笑着收回手来,先自深不见底的深渊边跨出一步,直坠而下,听见身旁风声呼啸,魔气被衣袖冲开,心中纳闷起来。   往日拉着玉人,只要不是故意嬉闹,他总不在意,怎么如今这样不甘愿?他生我的气了吗?   任逸绝左思右想,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落地时见着千雪浪穿过魔雾,站在自己身侧,神色仍是一派平静冷淡,显然并没什么不快。   千雪浪落到实地,才知此地为什么叫做镜渊,山璧光滑如镜不说,地上更是一层薄薄的碧青之水,不知从何处蔓延而来,极浅,只没过足尖,低头照面,能清晰映出人影。   “这附近有个水湖吗?”   任逸绝笑道:“不是这附近,而是这渊底就是片大大的水潭,只分水深水浅,我当初与人打斗,无意坠入镜渊,还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哪知掉入水潭之中救回一命来。这潭水正在地脉之上,集合精华,自生泉眼,灵气十足,因此能抵挡源源不绝的魔气。”   千雪浪淡淡道:“你倒有福气。”   两人往水中走去,果然渐深,本只是没过双足,后来没过腰肢,两人潜下水去,只见水清而幽深,放眼望去,只觉得空荡荡一片,唯有幽深泉眼四季如常,不断往上涌出水花,正咕咕冒泡。   千雪浪这才想到以任逸绝的心眼之多,大抵是把洞府设在泉眼之中。   果然,任逸绝直奔泉眼而去,正要去拉他的手,似想起什么,又收回手来,指了指眼前越变越大的水泡,身体一倾,就倒进那水泡之中。   千雪浪身体一飘,也进到那水泡里,水泡之中藏了两人,已长得又大又笨,行动起来仍是轻飘飘的,径直往泉眼下荡去。   一路避开水流漩涡,水泡不住飘荡,只见中心处竟有个陡升的平台,平台上有三四间大大的屋舍,八面水龙不断往上涌动攀升,倒似围绕着倒流的瀑布,景致也算奇绝。   千雪浪落定在地,听见四面水声嘈杂,随着走进小屋外侧才感清净,知任逸绝定然在屋附近设下静音的阵法,他四下瞧了瞧,淡淡道:“住得如此隐蔽,看来你仇家也并不少。”   任逸绝轻轻一笑,也不作答,他造屋时虽只想着一人居住,但自幼随着寄云君游萍生生活,难免沾染一点他的习性。   游萍生不爱奢华靡丽,可对所住的居所总是有个规格,一来是布置得雅致清新,二来是无论何处,都会先备下三个房间。因此任逸绝一人独居于此,仍栽植花草树木,设了三间住处,好似母亲跟师父游萍生还在自己身旁,至于房间布置,就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安排。   师父游萍生的住处已被任逸绝寻来的宝物药丸之类的东西塞得七七八八,母亲的住处则累着许多书籍,用成了半个书房,只有任逸绝自己的卧室还算像话,他就将自己的住处让出来给千雪浪。   “这两日,玉人就在此休息吧。”   千雪浪对此并没什么讲究,只点点头,见着屋内清素雅致,一股淡幽幽的药味传来,说不上好闻,不过也谈不上难闻,倒觉得安神。   任逸绝没有多说,退了出去。   窗边有只细颈花瓶,千雪浪看了一眼,瓶内空无一物,他想了想,伸手往发后一取,长发顿时流泻于床榻上,像一泓满盈的月光。   一枝懒洋洋、意慵慵的海棠花盈瓶,与这满室的药气一混,倒生出清淡空蒙的香气来。   居舍陈设的各种风格,千雪浪年幼时曾见过不少,和天钧也爱讲究这些,不过他自己兴趣倒不怎么大,如今做这件事,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知任逸绝平日一定会在这里放一朵花。   他坐在床边瞧了会儿花,窗外是倒流的飞瀑,慢慢的,生出一丝趣味来。   千雪浪微微一笑:“确实很美。”   他心无挂碍,自然什么瑕念也不生,倒是隔壁的任逸绝躺在小榻上,本是想看几本书,可翻了两本,却是心浮气躁,什么都看不进去,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千雪浪。   任逸绝房中的每一件物品,每一样摆设,要么出自他手,要么就是他精心挑选的。   他从没有想过带第二个人来这里,更没有想过会有第二个人住进去,不过话又说回来,遇到千雪浪之后,任逸绝已遇到过好几次想不到的事了。   任逸绝睁着眼睛,目光好似能透过墙似得望见隔壁那个人,脑海之中不自觉地幻想起来。   千雪浪枕在他平日常睡的山枕上,身上盖着他的被褥,那一丝丝的药味儿也许会沁在玉人的身上,等到明日再见,他身上就有了一样的味道了。   任逸绝垂下眼睛,觉得鼻下忽幽幽萦绕起一股熟悉的药香味。   他翻了个身,觉得心里闹哄哄的,道不清为什么。 第75章 无风自动   泉眼之中没有外客,当然清闲自在。   千雪浪闭门不出,不知是在房中打坐还是修行,左右离不开这两样,任逸绝与他同行的时日里已见过许多回,每当自己疗伤或是休息的时候,玉人都会选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参悟世情。   以他如今的修为,已不需要再多勤修苦练,只缺一个“通”字。   偏偏就是这么一个“通”字,有时候瞬息而已,有时候却需要人耗尽一生去寻找。   不过以玉人的悟性,只怕也用不着很久。   任逸绝闲来无事,躺在摇椅上看着窗外的倒悬飞瀑,椅子摇晃,荡得他腔子里那颗心也打晃起来。   其实……其实人间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很应该见识见识的。   就在任逸绝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之际,房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铃声,他回到房中,见挂在架上的一串铃儿正发出急躁的响声,想来另一头的人催动得正急。   任逸绝眉毛一挑,伸手抚过响铃,灵气一送,另一头得到回应,急促的铃声立刻平静了下来。   这铃铛是任逸绝的一位友人所赠,两人皆是孤身在这流烟渚之中行走,你来我往互相救过彼此几次性命后就熟悉起来。   至于这铃铛——说来也是有趣,这位朋友性子生得沉静,偏喜欢一些小孩子的玩意,这铃铛就是他买玩具时店家附送的赠品,之后送给任逸绝做了个信物。   任逸绝心下暗忖:这人素来万事不求人,不知是有什么要事这样着急找我。   眼下虽是自己有天魔这样一个大麻烦,玉人也有了位不知名的“倾慕者”,还等着蚕老回报危石的消息,可朋友之邀也不可不去。   任逸绝心念一动,敲了敲房门道:“玉人,我有事外出一趟。”   房内终于传来声音:“去何处?”   任逸绝想了想,回答道:“去见一位朋友,他许是有事央我帮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将金蚕留在玉人此处吧。”   千雪浪打开房门,瞧了他一眼:“我随你一起。”   他霜发如瀑绕身,显然未曾打理,看得任逸绝一呆,房中送来与药气结合的淡幽花香,萦绕在千雪浪的身上。   闻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不必了。”任逸绝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我这位朋友有些怕生,不爱结识新朋友。”   “情魔与血魔不都是流烟渚中人吗?”千雪浪的语声略带疑惑,“你被天魔追杀,还要孤身一人出去见朋友吗?”   任逸绝“唔”了一声,目光打量着千雪浪的身后,忽然眼睛一亮道:“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玉人不妨将诛魔剑借我如何?要是真遇到什么要命的大魔头,我将剑匣一开,玉人感应剑光,自然就能来救我了。”   千雪浪思索片刻,点头道:“也好,不过金蚕不必给我,等你回来再处理危石的事也不迟。”   他将身后剑匣解下,递给了任逸绝,又道:“倘若路上遇到你认为适合诛魔剑的剑主,不妨请他一试。”   任逸绝哑然失笑:“玉人,这儿可是流烟渚,聚集于此的不是魔头中的魔头,就是妖邪里的妖邪,怎会有什么适合诛魔剑的剑主?在流烟渚寻剑主,岂不是海底捞月,怎能拈得。”   “流烟渚中不也有你这样的人?”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将房门重新关上了,并不在意任逸绝流露出罕见的不知所措与茫然。   我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什么人呢?   直到任逸绝离开泉眼,重新回到镜渊时,仍在不断地想这个问题,他知道玉人心境极为通透,除去一点我执看不破之外,本就是位几成圆满的世外高人。   就算这世间人人都有分别心,只怕玉人的分别心也是最少的。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他瞧见了,觉得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不管是什么所在,在玉人心里,只怕天底下的所有地方都是如此,他对流烟渚一视同仁,倒没什么奇怪的。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一个人。   亲朋也好,密友也罢,若非他自己愿意,谁也动摇不了玉人的想法。   可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通透之中,也有几分任逸绝的功劳么?   这通透澄澈的玉人,心中到底明不明白,一字之差,话中分别,会激起凡夫俗子何等的心潮狂澜?   背上剑匣似感应到任逸绝的澎湃情绪,不禁嗡嗡作响,不知是在告诫他不可痴心妄想,还是愤怒到想出匣斩魔,断去任逸绝这点情思。   任逸绝体内魔气动荡,隐觉胸口一阵闷痛,索性与身后的诛魔剑说起话来:“你生什么气,你是和仙君的仙骨铸成不假,可又不是和仙君本人。就算你是和仙君本人,也断不能这么霸道,连我心里想一想玉人都不成吧?”   诛魔剑仍不断作响,甚至在匣中撞击起来,仿佛要破匣而出,若此剑有灵,能够张嘴,只怕要破口大骂了。   任逸绝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不是诛魔剑与他嬉闹,而是有意示警,当即脸色一变,将剑匣从肩上解下,拄匣在地,目光不断扫向四周。   剑匣之中,被封的诛魔剑几乎长啸出声,镜渊四周空荡荡的,魔气压不下来,灵气升不上去,只见一片荒芜,不能藏人。   任逸绝还未曾听过诛魔剑这般躁怒,想必来者必然是一位修为高深的魔者,额间隐约见汗。   四周打量作罢,任逸绝不禁怀疑来者是藏身在头顶的魔雾之中,于是提起剑匣,一步步往后退去,朗声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到此?小辈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正当任逸绝往后退去,他心神正紧绷,一瞥眼间,忽见如镜的山璧上倒映出一条人影,本以为是自己的身影,才退半步,想到那身形远比自己魁梧许多,形貌似也古怪,当即抓紧剑匣,状若无事地看了过去。   果不其然,镜中是魔非人。   先前任逸绝已见过水无尘的魔身,镜中之魔样貌更为诡异,全身上下不知魔化多少,褴褛衣衫之下不见半分人形,全身被重重锁链束缚,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看着他。   任逸绝心中大骇,只见镜璧上的魔一双迷蒙茫然的眼突生灿光,一眨不眨地瞧在他脸上,流露出无限欢喜,无限痴迷,又似满怀愤恨,不知想着什么,竟没动手。   “不好,这半魔好似发了狂,心智迷失,难不成是修行时走火入魔?”任逸绝一边戒备,一边心中思忖,“要是天魔派人来抓我,总不至于派这样一个手下来。也罢,我试探一番,总不能如惊弓之鸟一般,那往后还做什么事。”   任逸绝原先被追杀时,确实摸不着头脑,脑子不知闪过多少奇特猜测,那时尚且不惶恐。   后来在东浔城得知是天魔所为,又听说了除魔大战的来龙去脉,知晓牺牲多少厉害人物尚不能杀死天魔,他也不觉有什么惧怕。   如今对着一个失智的魔头,还在自家家门口,泉眼下又有玉人坐镇,手中还有诛魔剑护身,纵然敌我实力悬殊,任逸绝仍是惊慌不到哪里去。   还不等任逸绝说话,那疯魔突然大吼一声,双手抓住脑袋,仿佛头痛欲裂,捧着脑袋不断撞击起镜璧来,山璧顿时动荡,乱石松崩,不知滚落多少石头下来。   锁链倏然绷紧,将这魔人紧紧拽回,勉强阻止他的癫狂攻势。   任逸绝惊惧之余,却瞧出这魔人并不是真的身在此地,他腾挪之间避开滚石,同样看出其中关窍来。   这魔并不是真的身在此地,否则以其威能,恐怕诛魔剑早就破匣而出,他应是被困在什么所在,借由镜璧现出身形而已。   难道这魔人是求救而来?   正当任逸绝苦思之余,只见那魔人猛然抬起头来,蓬头乱发之中亮出一抹精光,他对着任逸绝阴惨惨的一笑,如来时一般突然,就此消失在镜壁之中。   诛魔剑终于不再吟啸。   任逸绝落定在一块大石之上,内心充满疑惑,不禁望了一眼泉眼,泉眼之中不见千雪浪的身影,可见此魔闹出的动静固然大,却还没大到能惊动玉人。   他不禁觉得有趣,轻轻拍了拍剑匣,重新背在身后,笑道:“看来是我多心了,这魔人不知道被谁困住,想寻个有缘人帮他解脱。可惜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除吓我一跳之外,就别无所获了。”   诛魔剑理也不理。   任逸绝被这样一纠缠,已不知过去多久,流烟渚内难辨时辰,他怕友人等急,匆匆登渊而上,前去与之会面。   走到五重烟之中,只见魔雾渐散,山坡下露出一大片荒林来,排开数十棵被魔气侵蚀枯萎的老树,任逸绝于行动间听见铃铛声,循声而去。   只见一棵老树的枝头正系着一串铃铛,铃铛正无风自动,叮叮当当,铃声清脆。   铃铛下站着一人,剑眉朗目,明秀潇洒,手中正拨弄着一个不断旋转的风车,因而显出几分稚气来。 第76章 金佛银环   听到脚步声,手握风车之人终于停下嬉玩的动作,侧过脸来。   “藏渊,你来了。近有一年不见,看你模样不减风采,想来情魔与血魔的追杀并没有给你带来太多困扰。”   任逸绝轻快一笑:“璞君说笑了,侥幸逃命罢了。”   “是吗?只是侥幸逃命吗?流烟渚这些时日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杀了情魔与血魔,难道会有假?”   任逸绝甚是无奈:“是欢情?”   他该想到的,情魔与血魔在流烟渚中算得上名声响亮,二人身死的消息一旦泄露,不知会引起多少厮杀,看来欢情先生不但将这消息卖给了花含烟,还卖给了不少人。   “不否认,只问出处,看来确实是真相。”荆璞摆弄着那只小风车,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道,“你如今身陷险境,仍肯来见我……这份情意,我会记得。”   任逸绝笑道:“你我是患难之交,又曾同生共死,璞君既难得相邀,我怎会不来。只是不知你找我来有什么事?难不成就是为了问我血魔与情魔的消息?你什么时候也爱凑这热闹了。”   “当然不是为这个。”荆璞摇摇头,神色慎重,慢慢往前走去。   任逸绝不明所以,只好跟在他身后,只觉今日的荆璞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不知道是遇到什么难题,不由得用扇子敲了敲掌心。   两人在荒林之中走了好一阵,荆璞方才说道:“我曾对你说过我有一个找了几十年的大仇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任逸绝道,“你找到他了?”   荆璞一顿,随即冷笑了起来:“不错,我找到他了。”   任逸绝虽感古怪,但想到荆璞苦寻多年后终于找到仇人,心中不知如何喜恨交织,因而神色与往常大有不同,也是正常,便不多在意。   “如此说来,应当说句恭喜。”   对于仇恨此事,每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任逸绝无意干涉荆璞的选择,因此只道:“我仍记得你那位仇人是位本领极高强的修士,你来寻我,莫非是想请我帮忙?”   “此事倒不忙说,我寻你来,其实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好奇多年的事。”   任逸绝心领神会:“噢?你不是怎样都不肯说自己为什么爱玩这些小玩意吗?如今怎么又肯告诉我了。”   荆璞道:“因为这件事与我这位大仇人有关。”   任逸绝一怔,纵然还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隐情,可这爱好既与一桩仇恨分不开来,其中必然是藏着无限伤心事,不禁流露愧疚之情 :“抱歉,我并无意……”   “没什么。”荆璞往他脸上深深瞧了一眼,“我也曾承诺过你,当说的时候,我自然会说给你听。”   任逸绝道:“那我自当洗耳恭听。”   这次荆璞很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怀念之色来:“有件事我本没打算同你说,不过咱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自己聪明,已经猜出来我是妖族。不过我是什么妖,你猜了许多都不准,今日我给你提个醒,叫你猜一猜,我爹娘许多年前有个外号,人家叫我爹为银环生,称呼我娘为金佛女。”   金佛……银环……   任逸绝恍然大悟:“鳞光璀璨,腹连弯环,曲盘顾视,身俯草莽。哈,不知璞君是条小金蛇,还是条小银蛇呢?”   口中虽是玩笑,但任逸绝心中甚是惊讶,倒不为别的,只因他听说过金佛女与银环生这对夫妻。   在任逸绝幼时,游萍生外出寻药归来,任逸绝常爱缠着他说说路上的见闻,就曾有一次提到这对凶悍至极的大妖夫妻,他们夫妻俩皆是蛇妖,生来奇毒无比。   游萍生倒没跟他们交过手,只是路上见着他们夫妻与仇家斗法,仇家身边的弟子修为稍差一些,只消挨上夫妻二人的袖风,就当场倒地死去。   那金佛女口中吐出的毒气,闻之香甜,叫人当即陷入癫狂,自极乐中七窍流血而亡;至于那银环生浑身是毒,运起玄功时任何人叫他一碰,当场肉消骨融,化为一滩脓水。   这对夫妻单是其中一位已是异常难缠,更何况他夫妻恩爱非常,从来形影不离,竟早已被人杀死吗?   任逸绝心中纳闷:“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荆璞微微一笑:“是金是银有什么要紧。”   任逸绝也笑了一笑:“确实不大要紧。”   他忍不住多看了荆璞两眼,心道:“璞君杀人从来雷厉风行,一鞭毙命,倒不曾见过他用毒。师父曾说他爹娘算得上至毒妖物,不知道璞君继承几分毒性,相识这么久,难为他一点不展露。”   “你想问什么?”荆璞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禁疑惑。   任逸绝老实道:“我只是在想,从没见璞君用过毒。”   “嗯,我不爱用毒,义母曾说毒乃污秽之物,于我修行有碍,我虽生来就有,但未必生来就要用。”荆璞道,“更何况用得越少,这底牌自然越有用,仇家与我殊死搏斗之时,必然防备不着我还有这一招。”   任逸绝心中温暖,知他将自己当做真心信任的朋友,方才说出这些隐私的话来,于是点头:“这倒不错。”   两人在荒林之中慢慢走了两步,任逸绝从未与人家说过自己的事,可荆璞推心置腹,他当然也感念此情,心道:“璞君待我真心,正如玉人所言,流烟渚中也有这般人在,不知道璞君的仇家多么麻烦,总不会比天魔更麻烦了,我连天魔这烫手山芋都接到手里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哎,对了,荆璞这仇家既有这样的本事,我想个办法挑动他与天魔打起来,倒省玉人与我的力气,纵然不能杀死天魔,也能耗其精力。”   他正想得愉快,又听荆璞道:“几十年前,我出生才不久,还不能化形,我爹爹担心我为人所害,想为我炼样宝物防身,就将体内毒液逼出,为我练上三枚护心针。针虽炼成,但他折损了一甲子的修为,功力大弱……”   荆璞说到此处,甚是伤感,声音也颤动起来。   任逸绝听得心中酸楚,默然不语,只是想道:“娘若醒着,想来也这般爱我,她一定像师父一样……不,比师父更爱我。不,不,娘是剑尊,她要是醒来,大抵有做不完的事,绝不会像师父一般,可她要是能醒来,哪怕每日只是瞧瞧我,我已十分高兴。”   “我爹爹修行多年,结下许多仇家,他毒功大弱的事不知怎么走漏风声,就有许多人上门来寻仇,都叫我娘杀了。”   任逸绝问道:“那后来呢?”   “我娘赶回得虽然及时,但我爹当时正在练功,叫人暗算出了岔子,以至毒血逆行,身受重伤。”荆璞神色分外凄凉,“因着此事,娘每日都要为爹驱毒,我那时并不懂事,只知道爹爹娘亲忽然冷淡了我,总是吵闹着要到山下市集去玩……”   任逸绝轻轻的“啊”了一声。   “娘亲当然不允,将我大骂一顿,我哇哇大哭,就跑出外头去。娘亲当时就心生后悔,其实她这些时日来一直忙于照顾爹爹,心中对我早有说不尽的愧疚,纵然繁忙,仍下山去买了许多玩意回来……”   任逸绝轻声道:“就在这时候,遇到你那位大仇人吗?”   “不错。”谈到此事,荆璞脸上自然显露出仇恨之色来,“我在外头玩了一天,没了力气,就化作原型磨磨蹭蹭地游回家。那大仇人已杀上门来,爹爹已惨死他手中,我娘……我娘还有一口.活气,她将死之时,望见了我,她为……为着我竭力又支起身来。”   任逸绝闻言胸中大痛,不禁想起母亲当年为诞下自己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几乎要洒下泪来,实难想象荆璞当日是怎样的心境。   荆璞的声音忽然放轻:“娘站起身来,求他能否网开一面,先将我安顿好,再来领死。大仇人却不答应,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任逸绝情不自禁地问:“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我这一生也不会忘记。”荆璞森森然道,“他说,你也配?”   话中恨深,叫人听之不寒而栗。   任逸绝神色一变。   “他一下就断去我娘的生机,轻飘飘的,只怕摔块豆腐也不过是这么容易,怎么娘亲是重重地倒在我身旁,那些才买来的小风车,陀螺,泥娃娃顿时砸了出来,都染得全是血。”   说到此处,荆璞流下泪来,哽咽道:“我很是想哭,却吓呆了,哭不出来,娘望着我……那样望着我,手指尖动了动,我知她想碰碰我,可我的蛇身实在太小,还没等我挨着她,她就死了。”   任逸绝默然片刻,纵然他往日舌灿莲花,此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这才明白,荆璞为什么总爱买这些小玩意在身边。   “我那时就知自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出去也是送死,不如先将大仇人的面容记住,永永远远地记在我心中。”   荆璞说到这句话时,实在悲愤难忍,几乎失声,好一阵才平复心情。   “后来我被义母所收养,她耐心教导养育我,我一辈子也感激她的大恩。”荆璞低声道,“义母一直希望我放下仇恨,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她对我只有这个要求,可……可我这一生,也只有这件事,到底不能如她的愿。”   任逸绝原以为荆璞是有意请自己帮忙报仇,听到此处,才明白他是想请自己做个保障,倘若不幸复仇失败,还能有人报其死讯。   如此说来,这事儿倒也简单。若有意帮忙,问他仇家是谁;要是无意,那只问他义母是何人,倒是留足余地。   任逸绝缓缓道:“不知璞君这位大仇人姓甚名谁?”   荆璞终于转过身来,森森然地看着他,神色十分严肃认真:“你真愿意帮我?我不知我的大仇人叫做什么,只知你不绝口地叫他玉人。”   任逸绝如遭雷击。 第77章 左右为难   怎会是玉人?竟会是玉人?   任逸绝神思恍惚,一时之间做不出半点反应,好在荆璞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强迫他当场就给出答复,反倒走到远处,留他一人清净,将那小风车放在枯树之上,痴痴瞧着它转动。   随着风车呼呼转动的声音,仿佛仍能听见当年父母不住地哄着自己的欢笑声,哪怕记忆已渐渐模糊,有时候他甚至醒来时,几乎记不清爹爹妈妈的模样。   可那染血的小风车,小陀螺,荆璞总是不能忘记的。   过了许久,任逸绝方才开口:“璞君那时年纪尚小,是否……”   “你是想说,我是否有认错人的可能,是吗?”   任逸绝沉默片刻,并没有做声,荆璞倒是不以为然,继续道:“你所担心的事,我当然也会担心,甚至比你更担心,几十年来的仇恨要是寻错了人,报错了仇,岂非荒唐可笑至极。”   既说到此处,想来认错的可能性已是极低,还不待任逸绝说些什么,荆璞又道:“你若不信,大可自己亲眼一看。”   “亲眼一看?”任逸绝疑虑,“何意?”   荆璞冷冷道:“我幼时因目睹仇人杀害父母,噩梦连连,痛苦难当,日渐消瘦了下去,义母不忍见我如此,特意为我寻来一只貘兽,叫它吞食我的梦境。梦魇化珠,至今我仍珍藏在身边,你若有意,不妨一窥。”   他话音刚落,手中已递出一颗黑珠。   珠中浓雾翻涌,隐约可见一座青山,任逸绝思索片刻,慢慢将黑珠接过手心来,闭上双眼,将神识浸入其中。   眼前一黑,任逸绝抬起头来,只见着一片芳草萋萋,皆生得树一般高大,不禁悚然,又觉得身体扭动,浑然不像自己平日习惯,这才想起来眼下是自己是在荆璞梦中。   他小小一条蛇儿,游荡花草之中,当然是这番情景。   任逸绝在草丛之中嬉游一会儿,只见天忽阴沉沉下来,心中不知为何惊慌焦急起来,拼命往山上游去,梦中并无痛感,任逸绝却感觉到一阵阵如遭火焚般的忧虑。   他心知这是荆璞所见所思化为梦,自想在梦中阻止父母惨死。   只听得晴空一阵轰隆,霹雳雷声惊得任逸绝几乎魂飞胆丧,他因这雷声猛然扭过头去,忽在草丛之间见着一具尸体,是个陌生至极的男子,可见着他,心中顿生出温暖亲切之感,想来这必定是荆璞的父亲银环生。   银环生尸体面目狰狞,又留有恐惧担忧之色,任逸绝胸中一酸,身体扭动两下,不自觉直起身来,只见着远远倒着一个黄衣女子,浑身染血,正对着自己,胸膛一起一伏地甚是急促,眼见着是出气多进气少。   任逸绝瞧见她,只见着她倏然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目光之中流露出无尽震惊绝望,她将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些什么,竟然强撑着伤重濒死之躯又再站起身来。   那血液潺潺流动,自金佛女裙下滴落,她哀声道:“仙……仙君……”   任逸绝听她嗓音嗬嗬作响,似喉咙间有气泡鼓动,知是血沫翻涌,金佛女受伤极重,不杀也要死了,听她惨声道:“我有一爱子,实在忧心,放他不下,求……求您老人家大发……大发慈悲,叫我安置了他……再……再来受死……”   这时任逸绝又听见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你也配?”   与荆璞出口时的意毒恨深不同,千雪浪的声音之中全无半分喜怒哀乐,听不出轻蔑,也听不出杀气,倒像陈述一桩事实。   随后,任逸绝只见着金佛女向自己轻飘飘地飞来,重重栽倒在地,她本就伤重将死,此时不过提前一步,那双眼眸含泪,怜爱痛惜地瞧着他,头微微一歪,就此死去。   任逸绝不住地瞧着她,觉得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如何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脑袋空空的,什么也不想了。   只见着金佛女那双充满怜爱的目光,似永永远远地望着自己,直至涣散无神,也不肯闭上。   任逸绝胸中大痛,只觉得自己好似也随着死了一般,天地之间再没有爱护自己的人,再没有在意自己的人,随即心口翻涌起恨意与怒火,忍不住抬头去瞧。   他终于瞧见那仇人的模样,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雪白的衣裳,淡漠的面容,千雪浪垂下脸来,平静如水地瞧了他一眼,好像只是刚刚路过,而不是添上一笔血债。   他吝啬地只瞧了一眼,全然无动于衷,浑然不将人世间的爱恨放在眼中。   任逸绝望见千雪浪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风吹动他的衣摆,那些雪白的衣裳,像天地间的一匹尺素,卷作凄凉的白幡。   就连风,都较他多出几分怜悯。   确实是玉人本人。   梦境至此结束,任逸绝退出神识,将手中的梦珠递给荆璞,他闭眼忍了忍心中酸胀,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荆璞道:“如何?你看见了他的真面目了吗?”   任逸绝头痛欲裂,他伸手按住额头,忽道:“在蚕老那边悬赏玉人下落的人,是你吗?璞君。”   “不错,是我。”荆璞冷冷道,“我那日见到他之后,几乎什么都忘了,以至于错过你们二人的踪影,于是我找了欢情先生与蚕老,得知你们二人的情况,请蚕老帮忙留意。”   事到如今,任逸绝再无嬉笑的余裕。   璞君之梦,断绝了他被蛊惑被陷害的种种可能,这梦自幼时所发,玉人十年才下一次山,又不爱与人来往,荆璞若非年幼时亲眼见过玉人,如何能生出这等梦魇。   “玉人虽修无情道,但绝不是心狠手辣之徒。”任逸绝伸出手来,止住想要说些什么的荆璞,神色凝重起来,“你不必多说什么,这梦中情况,是我亲眼所见,你胸中痛苦,我也是一样的感同身受。”   荆璞道:“既然如此,你还对那人还心存侥幸?”   “我非是心存侥幸,只是觉得此事并不寻常,你只顾心痛,却不曾想过一件事。玉人最后分明见着你,他既杀你父母,又为什么不杀你,可见他不杀无辜之人。”   荆璞一时语塞,他心中仇恨多年,只当仇人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可叫任逸绝特意提出,倒也无法否决有此可能。   任逸绝瞧他还算冷静,又道:“倘若说,有人挑拨玉人与你父母争斗,那这幕后黑手岂不是更加可恶?你与玉人相争,不过是顺了他人的意愿。”   “你的意思是?”   任逸绝耐心道:“你既找上过蚕老与欢情,必定知晓我才从岱海回来……”   他将水无尘一事简略对荆璞说了一番,扇子轻轻拍了拍掌心:“时隔六十年,幕后黑手仍能杀人灭口,将众人玩弄鼓掌之中,若非水无尘的夫君九方策誓死保全她,她只怕早也死得含冤莫白。难道你就想如此没头没脑地报此深仇大恨?全然不问缘由吗?”   荆璞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顿生犹豫迟疑:“真有此事?”   “你若不信,我们可一同前去询问蚕老。”任逸绝道,“如若你还有疑惑,不妨再往岱海走一遭,六十一年前的血案,总不会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弄虚作假而成的。”   荆璞摇摇头,神色坚毅:“不必,我信你。既是如此,那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与他见上一面,问清来龙去脉,再做打算。”   任逸绝瞧着荆璞满面恨意渐转疑虑,知他心中已渐渐平和下来,暗暗欢喜起来,心道:“好在璞君不是不讲道理之人,玉人更非滥杀无辜之辈,我瞧其中必有内情,他们俩要是能够说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   任逸绝转念又忧心忡忡起来:“师父虽没说金佛银环夫妇的坏话,可他们剧毒之身,只怕惹下过不少杀孽,要真是玉人替天行道,那也怪不得他,只是不知道要怎样安慰璞君才好。要真是那样,我居中调和,要是玉人能再说些好话,想来璞君也不会一心想要报仇……虽不能叫他们言和,但尽量免去争斗。”   两人赶回途中,荆璞忽道:“藏渊,你这般信任他,偏向着他,是对他有情吗?”   他的眼睛在魔气之中倏成蛇目,竖立的眼瞳冷冷地瞧着他,叫人背后激灵灵地涌上一阵寒意来。   任逸绝失笑:“这话说得有趣,我难道不偏向你,不信任你吗?难道我对你就是无情不成?你只道我全心全意为玉人打算,傻璞君,你也不想想,你要是满腔仇恨发泄错人,成了人家的棋子,难道日后知道,心中又好过了?”   话音刚落,任逸绝只觉心下漏了一拍,无端一阵心虚,仿佛幼时撒了个谎,师父虽没计较,但自己却辗转反侧的,生怕被瞧出来,如此一来,只觉得手心湿漉漉地出了层汗。   荆璞闻言,脸色渐也缓和,想到自己因仇恨想得偏差,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不错……你怕我找错仇家,当然是为我考虑,我想得差了,请你不要见怪。”   任逸绝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样的话呢。”   荆璞不由得一笑,又道:“我倒忘了问,你与此人同行,是为什么?”   任逸绝一时语塞,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也说不尽他与玉人之间的事,好半晌才露出个苦笑来:“没什么,不过是……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荆璞瞧他说得含糊不清,只当是不便相告,又问:“这人对你有恩吗?”   岂止是有恩?还是好几次的救命之恩。   任逸绝几乎就要吐露,硬生生忍住:“你怎么问这个?怎么了吗?”   荆璞深深瞧了他一眼,平淡道:“深仇大恨如此,要是真有什么幕后黑手,那自然没话好说,可若不是,你夹在我们二人当中,岂不是左右为难?我不愿你如此为难。”   任逸绝一时无言,好半晌才柔声道:“你不必多想啦,我自有打算。” 第78章 真心祈求   相识至今,荆璞还从未造访过镜渊,他随任逸绝入泉眼直下,纵心事重重,也不由得暗生惊叹。   两人才刚落地,只听见屋内传来一个淡漠至极的声音:“来者止步。”   这声音虽已时隔数十年不曾听闻,但荆璞于噩梦之中,总能反复回忆起这个声音,甚至比爹娘的声音记得更为深刻,他眼中一红,胸膛之中恨火再燃,已经伸手去摸腰间软鞭,浑身杀气暴增。   任逸绝见势不好,忙道:“璞君,莫要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   荆璞咬牙暂忍,深吸一口长气,强迫自己点了点头,算是顺从任逸绝的安排。   “玉人。”任逸绝又道,“是我回来了。”   屋内声音仍甚是冷淡:“我知是你回来了,还知你带回一名杀气腾腾的朋友。他身上怨愤之气太浓,令我不快,我无意与他同处一室。”   任逸绝不由得苦笑,玉人这副主人的派头,平日来看虽是可爱,但眼下实在有几分火上浇油,他无奈道:“玉人,璞君与你有些过往纠葛,我想一问其中端倪,能否请你现身一见。”   屋内半晌无声。   荆璞瞧了任逸绝一眼。   任逸绝心中也无把握能叫玉人卖这个面子给自己,他与千雪浪一向少有分歧,可如今兹事体大,实在容不得玉人坚持自我,正当他思索如何应对时,只听见“吱嘎”一声。   千雪浪推门而出。   还不待任逸绝喜上眉梢,荆璞已抢先一步走上前去,冷冷地盯着千雪浪,他迫得极近,眼中恨意翻涌,正要开口时忽觉胸膛猛受一击,连连后退数步,叫任逸绝一把揽住才站稳。   二人只见千雪浪拂袖背手,目光如冰:“无礼。”   任逸绝心叫不好:“玉人一向不爱人家近身,九方家的那群小子惹他不悦时,他总离得远远的,璞君这下可犯他的忌讳了,还好玉人出手不重。唉,璞君之恨,我当然可以理解,可玉人如此莫名其妙受他如此敌视,自也不快。”   他才从梦中体验过一番锥心刺骨之痛,如何不知道荆璞的感受,可如此较劲,绝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荆璞闷哼一声,捂住胸膛,仍是死死看着千雪浪。   眼见着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任逸绝立刻挤入两人中间,缓声道:“玉人不要见怪,璞君只是一时激动,无意冒犯。璞君,你如何?”   荆璞闭眼深吸一口气,竭力告诫自己不可冲动,这才道:“无妨。”   千雪浪并未做声,只是转身往屋中走去,显然已是默许。   两人随着千雪浪的脚步走入屋中,才刚迈入大厅,就听荆璞的声音冷冷响起:“不知阁下是否还记得当年的金佛女与银环生?”   千雪浪只是落座,回应冷淡:“何人?”   荆璞紧攥拳头,他本无意说得这么明白,听到此处实在按捺不住,厉声道:“六十年前,朝瑶山中的那对惨死你手的蛇妖夫妻,难道阁下尽数抛在脑后吗?!”   说到此处,千雪浪似才有些印象,他思索片刻道:“噢,金佛女与银环生原来是他们的名字吗?”   “你……你连他们叫什么也不知道?”荆璞顿感荒唐至极,难以置信地看着千雪浪,“你与他们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杀他们?”   就连任逸绝也不由得一怔。   “当年我路过朝瑶山时,日头正晒,有名老者留我饮水,劝我不可上山。”千雪浪淡淡道,“我受他提点之恩,为他了结因果,为何一定要知道那对蛇妖的名姓。”   任逸绝早已习惯他说话简洁之处,忙补充道:“既然能提点玉人,不知那名老者是何人?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准。”   荆璞神色紧绷,沉沉地看着千雪浪。   “误会?”千雪浪微微蹙眉,他的目光扫过两人面容,略一思索,对着荆璞道,“你是为那对蛇妖而来?”   荆璞道:“不错!”   “你天资不差,可远不及我,你虽觉自己长大,但难道数十年来我就停滞不前吗?”千雪浪淡淡道,“你身上未染罪孽,我无意杀你。可要报仇,不过是寻死,不如放下此念。”   任逸绝忽喝道:“玉人!”他面容上已生怒气。   千雪浪望他一眼:“如何?”   “璞君的爹娘叫你杀死,难道连一个答复都得不到吗?”任逸绝平日与他温柔细语,嬉笑耍赖不少,可如此严声厉色,还是头一遭,“玉人是世外之人,我与璞君却是红尘中人,凡事循规蹈矩,讲究章法,玉人若无道理可讲,那我也只好当是玉人理亏。”   其实任逸绝听千雪浪说到“未染罪孽”时,心中已是大叹,知道金佛女与银环生必然手上沾了鲜血,这桩血仇想来是逃不开了。   玉人想必已知他们的来意,只是他生性高傲,不愿受人逼问,可这话若不说开,岂非是大大理亏,徒增璞君恨意罢了。   既然理亏,任逸绝又如何能从中调解,难道真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厮杀吗?   荆璞几乎咬碎牙齿,已隐隐尝到隐忍过度的血腥味,可望着身旁任逸绝的神色,心中倍感温暖,他本就不愿任逸绝左右为难,见好友为自己如此不平,大脑反倒冷静许多,克制怒火。   “阁下若将往事从头说来,我自会判断是否该放下此念。”   千雪浪沉吟片刻,缓缓道:“也罢,你们若想问幕后有没有黑手,那可不必了。那老者不过是个凡人,那时他三十来岁,如今过去六十年,以他的身体来看,是无福到百岁。”   荆璞冷笑一声:“阁下对这位老者倒是记忆颇深。”   对于他的嗤笑,千雪浪并不理睬。   “嗯?”任逸绝却是不解,“不过三十来岁,纵然是凡人也正当壮年,玉人何以称他为老者?”   千雪浪淡淡道:“因为他本有个爱女,妻子难产而死,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家中虽是穷苦,但他仍将女儿奉为掌上明珠。这姑娘生到十六岁时,正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没等他筹备好嫁妆,那姑娘忽然惨死,甚至无人敛埋。他见着爱女尸体模样凄惨,伤心过度,一夜白头,仿佛古稀之年。”   “如此说来,这位老人家也有一桩伤心事。”任逸绝已隐隐约约猜到什么,他瞧了瞧荆璞,荆璞不知思索着什么,微微垂下头去。   任逸绝狠了狠心,又问道:“为什么无人敛埋?”   千雪浪又道:“那姑娘身上尽是毒血,尸身溃烂腐败,常人闻其尸气就要生病,他一介凡人,如何掩埋?”   任逸绝倒吸了口气,面露不忍之色。   “他见爱女惨死,自己又无力报仇,就搬到朝瑶山下警示进山之人。”千雪浪不管他们如何反应,续道,“其实他如此做,实在无用,因为山上的蛇妖来去如风,山间旅人不过是更为方便,却并不会无人入山就束手无策了。”   任逸绝轻轻一叹:“他有此心,已是很好,玉人何必如此苛刻。”   荆璞忽然开口:“难道阁下不曾查证一二?只凭着他人三言两语就轻信了这番言论,要是这老人信口雌黄呢?要是他并非凡人,而是什么邪魔伪装的呢?”   千雪浪冷冷道:“我才上山,就见一具满身溃烂的尸体被抛到眼前,那夫妻二人正闲言要抛远一些,免得惊吓到爱儿。那雄蛇出了洞府收尸,见着我在此,就大笑着喊他妻子出来,说有个本领极高的臭老道自己送上门来,正好能用久一些,驱散他体内翻涌毒血,难道这也是那老人信口雌黄得来吗?”   荆璞听罢,脸色顿时煞白一片。   不过既已开始,是他们要问个清楚明白,千雪浪当然不会理睬二人反应,只继续道:“雄蛇甚毒,可似有伤在身,非我敌手,他妻子赶出来后,两相夹击。我寻见雌蛇破绽,那雄蛇发觉后不顾性命来挡,要她快走,被我所杀。雌蛇见夫惨死,狂性大发,她本就非我敌手,如此一来,更落下风。”   他说话间,神色冷漠至极,既没什么酣战之后的兴奋,也无半分除恶的欢欣喜悦,听得人心中发毛,不自觉感到一阵恐怖。   说到此处,其实已将荆璞不知之处补全,任逸绝知好友必然受到重大打击,却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要开口阻止千雪浪继续说下去,却见着他目光如电,淡漠地扫过自己,一时噤声。   千雪浪倒不是为了看他,而是看向荆璞,淡淡道:“我瞧你模样,应是当年那条小蛇。”   荆璞苦涩道:“原来你记得我吗?”   “本不记得了。”千雪浪道,“提及往事,自然而然想起,那雌蛇伤重待死,可她瞧见一条小蛇后,拼了命挣扎起来,屈身向我哀求。”   任逸绝心中明白过来,正是梦中金佛女为子向千雪浪祈求。   千雪浪心中本无任何感触,可近日来心境大进,回想起这番经历,终于能明白过来雌蛇那最后狡诈狠毒的搏命之举:“她屈身对我,口中祈求,向我发了十枚毒钉,想借我分神之时将我重伤,免得我去伤害那条小蛇。”   荆璞泪流满面,心中剧痛,只觉得全身上下似没有了骨头,软倒下去,被任逸绝所扶,方才坐在椅上。   二人这时才终于明白过来,何以千雪浪会说出那句“你也配”来。   任逸绝心中不知道当觉宽慰,还是该觉酸楚,金佛女爱子之心,他当然明白,玉人盛怒之情,他也明白,这世间正因许多明白之事混在一处,才生出许许多多的不明白。   荆璞无声流了会泪,过好半晌,方才哽咽开口:“若……若是当初母亲她不曾发毒钉,是真心祈求,阁下是否会……会答应她临死时的请求?”   任逸绝听到此处,见着他泪眼看向千雪浪,苦痛万分,带有几分期盼,心中明白这已是璞君心中最后一丝难以放下的挣扎。   只消玉人说出一个“会”字,那这笔仇债就可一笔勾销,璞君再如何痛苦,也只能放下。   可不知为什么,任逸绝只觉得心跳声鼓动起来,身上血流仿佛岩浆沸腾,他看向千雪浪的嘴唇,盼望着玉人能难得柔情片刻,能难得好心片刻,哪怕是撒谎,哪怕是……哪怕是弄虚作假,也稍稍糊弄一下璞君。   任逸绝的心跳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大,就在他近乎耳鸣到想要站起身来,为千雪浪说一句当然如此的时候,他瞧着千雪浪疑虑地转过头来。   他道:“我不是已给出回答了吗?她也配?”   天地霎时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第79章 不智愚夫   房中静默许久,无人说话。   “当年恩怨,多谢阁下相告。”荆璞终于起身,这次他下定了决心,瞧也没有去瞧一眼任逸绝,缓声道,“我爹娘残害他人,于他人眼中自是恶贯满盈,阁下所为,我……我说不出什么不是来。”   荆璞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爹爹那毒血,其实是为着我炼三枚护心针,因而被仇家寻到空子,才练功走火入魔,以至需换去身上毒血,说来由头是我。我娘亲……我娘亲发毒钉打你,也因是一片爱我之心。”   “他们纵有千万不好,对我却是一片真心,我身为人子,此仇不可不报。更何况,如此罪孽,我为受益者,不可不担,昔日受害之人想来如今已成枯骨,既然阁下曾为那位老者担下恩仇,如今不如由阁下一并了结。”   千雪浪听他说得坦荡,微微扬眉,难得缓声:“你的天资难得,这份心性更为可贵,好,我应允你。”   任逸绝骤然色变。   荆璞欠身站起:“十日后,幽影泉边,我等你。”   千雪浪道:“可以。”   临出门前,荆璞回头又道:“我乃蛇妖,妖毒天生,身携三枚剧毒无比的护心针。决战之日,请阁下留神了。”   千雪浪道:“请。”   “璞君——”   任逸绝追至门口,见荆璞并未回头,心下哀痛,加快脚步追至荆璞身旁,柔声道:“璞君,我送你一程。”   荆璞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见两滴眼泪,滚落无尽泉眼之中。   二人沿泉眼回到镜渊之上,任逸绝一送再送,荆璞方才说道:“藏渊,你回吧。我一身罪孽,不愿将你一同拉下。”   “在我心中,璞君就是璞君。”任逸绝轻轻一叹,“璞君,你不必多思,你这十日……有什么打算吗?”   荆璞道:“我欲见义母一面。”   任逸绝心下凄凉,知他此言已做好回不来的准备,不禁动容,又听荆璞道:“藏渊,我想请托你一件事。”   “何事?”   荆璞仰头望向黑沌沌的苍天,沉默片刻方道:“我若不幸身死,你可否将我的尸骨敛埋至朝瑶山,与我父母同眠一座青山,就……就不必交由义母了。”   “我在义母身旁尽孝十日,之后会对她说往后要入红尘之中历练。她住在青碧潭边,人称鹤骨夫人,你偶有闲暇,代我探望义母一番,好吗?”   说罢,荆璞将一件信物交给任逸绝,只见是一颗金珠。   “这是进入青碧潭的避水珠,义母一见此珠,就知你是我的好友。”   任逸绝接过金珠,仍是不忍,劝道:“璞君,你如此……你如此……又怎对得起鹤骨夫人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人生于世,总难免对不起许多人。”荆璞闭了闭眼,“我……何尝想对不起义母,然而此仇不报,我又何尝对得起自己。藏渊,我爹娘实在很坏,可他们待我……待我这般情真意切,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总归是我的爹娘,他们心中爱我,这般……这般爱我。”   “我心中总记挂他们,过去许多年里,我总是想着要是我们一家三口还在一起,那该是多么快活,多么难得,我实在不能够不爱他们。”   任逸绝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我明白……璞君,我都明白。”   荆璞良久无言,二人又走了一阵,他才道:“藏渊,剩下来的路,让我一人独行吧。”   “璞君是担忧玉人会迁怒于我吗?”任逸绝叹息道,“玉人虽然孤高冷傲,但绝非残酷无情之人,你不必担心。”   荆璞摇摇头道:“不,不是为了这件事,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唉,好吧。”   任逸绝转身离去,茫茫魔雾之中,剩下荆璞一人呆呆望着前方,脚步沉重,一步一步踏上来时的路,只觉得心乱如麻。   荆璞眼中恍惚,见着前方分出两条道路来,一边站着在家中等待他回来的义母,一边站着等待他的爹爹与娘亲。   “义母……爹爹,娘亲……”   正当荆璞想要走上前去时,忽觉脚下一滞,微微一惊,脸上蛇鳞爬现,顿时挣开束缚,旋身回首。   一片茫茫黑雾之中,只听见个幽幽的声音说道:“何必如此恋恋不舍,何必如此依依眷恋,难道你从没有想过将千雪浪杀死?如此一来,你既能报仇雪恨,对得起你黄泉之下的父母,又能回到义母的身边,于膝下尽孝。”   荆璞冷冷道:“哼,如此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你以为我是他人随口就能挑拨的不智愚夫吗?”   黑雾之中倏然现身一人,面如玉质骷髅,身着黑色长袍,对着荆璞微微一笑:“我乃白玉骷髅,自岱海而来,与云螭尊有共同的敌人,因此特来邀请云螭尊与我联手。如何?足够展现诚意了吗?”   荆璞擅用一条银鞭,此鞭极长,挥舞时银光如练,似螭龙出云岫,因此得云螭尊这一外号。   “这也叫诚意?你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荆璞冷笑一声,目光一侧,杀气毕露,“我不在乎你与千雪浪有什么仇恨,那都与我无关。让你出现,只是为了当面告诉你,我不需要什么帮手,更不屑借他人之手报仇!”   “我今日心情不佳,言尽于此,若再招惹,你就会再多我一个敌人!”   抛下这句话后,荆璞大步离去,剩下白玉骷髅站在原地。   良久,白玉骷髅才缓缓微笑道:“真是有志气的年轻人,难怪你身负如此罪孽,仍能从千雪浪手中全身而退,好,很好,令人欣赏的气节。”   他不知想到什么,轻笑着匿入魔雾之中。   ……   任逸绝回到泉眼之中,只见千雪浪并未回到房内,干脆坐回到桌边,长吁短叹起来。   “谈话不顺?”千雪浪淡淡道。   任逸绝甚是哀怨:“谈话很顺,只不过木已成舟,谈话无用。我本想化解你与璞君之间的仇怨,可你们已经定下死期,我追上前去不过是说些体面话……不论好坏,那是他的父母,爱他如命,疼他入骨,难道我还能让璞君放弃复仇吗?”   千雪浪神色自如:“你既知如此,何必要追?”   “因为我有情。”任逸绝道,“因为即便我无力改变这件事,我仍想让璞君知道,我关心他,在意他,他还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在。”   千雪浪见他说得刻意,心中略生疑虑:“任逸绝,你为何不满?”   任逸绝冷嘲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有意讽刺:“我心中有许许多多的不满,最为不满的一点就是当初玉人为何不杀了璞君。”   这倒是出乎千雪浪意料,他原想任逸绝也许会为荆璞说些好话,也许会对方才所言不快,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   “他无罪,我为何要杀他?”   任逸绝凝视着他:“噢?无罪吗?是无罪吗?还是说玉人在等他有罪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千雪浪微微皱眉,对任逸绝的咄咄逼人略感不快。   任逸绝不住地瞧着他,目光之中似有许多哀怜怨恨,又似平静无波,好像什么都不藏着:“银环生与金佛女罪不可赦,死有余辜,这倒没错,她们确实不配,那么璞君呢?”   千雪浪了然:“你是责怪我当初处理不当?”   “不,我并不是责怪玉人处理不当,我只是觉得难怪。”   “难怪?何意?”   “难怪玉人会说自己是来了结因果,难怪玉人不谈善恶。”   千雪浪望见任逸绝的眼,那是一双人的眼,满怀柔情,满怀怒火。   可这柔情为谁?怒火又是为谁?千雪浪却看不明白。   “哦?”   “你说雌蛇是为了爱子,才向你发出十枚毒钉时,我心中……心中甚是感动,因为玉人终于低下头来,瞧了一眼这恶人,你将她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中生了一分怜悯,没有说她狡诈狠毒,只说她是为爱子而发。金佛女生性恶毒阴狠,如何会相信软言祈求来的结局,她想要杀你,是因为只有你死,爱子才可能平安,她连一点也不敢赌。”   任逸绝轻笑了一声:“妖毒虽是剧毒,但却毒不过她这份爱子之心,你……你分明瞧见了。”   “可是,玉人瞧得如此清楚明白,你甚至愿意给金佛女一丝怜悯,都不肯给璞君半点怜惜。金佛女身有罪孽,已然伏诛,生者只需要一字安慰,若玉人当真觉得璞君无罪,为何连这点安慰都不肯给他?还是说,其实玉人心中始终是觉得璞君有罪,认为放他一条生路,已是了不得的恩情,了不得的宽恕。”   千雪浪淡淡地瞧着他,并没有说话。   其实在回忆金佛女时,千雪浪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了师父和天钧来,师父为了除魔,不惜设计未闻锋,令他心碎断肠,令他困在一个誓言之中。   难道真只有这样的办法,难道为了众人,就一定要未闻锋痛不欲生吗?   师父不应当这么做,金佛女也不应当杀人,因此千雪浪不明白荆璞为何要再问一句,无论问多少句,他的答案仍然不变。   金佛女不配。   在任逸绝来看,自己对金佛女心生怜悯了吗?   千雪浪瞧了瞧自己的手心,他终于明白任逸绝在伤心什么了,任逸绝以为他身上存在着一样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东西。   他慢慢地握紧了手。   任逸绝仍在说话:“若非上苍保佑,璞君侥幸遇到鹤骨夫人,生得如今这般模样,能得玉人青眼欣赏……他要是为求生存,误入歧途,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自保之人,再相逢时,玉人是否就能心安理得地践踏乃至杀死这个昔日无罪的孩子?”   “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只因为玉人有此幸运,能高居云端,裁断他人善恶,不染红尘因果。”   任逸绝静静地瞧着他:“后来我想,也许都不是,玉人只是不在乎。”   千雪浪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因为玉人心中并无怜悯,你并不怜悯那位老人,也并不怜悯璞君,甚至你也不仇恨金佛女与银环生。你杀他们,不过是了结二字,你心中无情,因此做事同样不为世情驱动,你只是在做对的事。”   “我并无任何不满,也并无任何忧虑,为此,我才询问玉人为何不杀了璞君?徒然令命运捉弄我,叫我如此无能为力,夹杂在玉人与璞君之中为难。”   先前所言,千雪浪听得清楚明白,却不知如何七弯八绕,会叫任逸绝得出这个结论来:“你与他既是挚交,何以出此恶语?”   任逸绝望着他,目光忽生凄凉之意,好似梦中那只小鹿。   “因为任某是个多情之人,这件事……玉人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第80章 问心问道   十日转瞬,在决战的前一夜,金蚕也传来动静。   “贵人事忙,藏渊,想必你现在是忙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还有没有闲心听老朽的消息。”   任逸绝将金蚕摆在桌上,笑道:“纵然再忙,这点时间也有,如何?活死人那处怎样说?”   “他在等。”蚕老沉声道。   任逸绝不解:“等?等什么?”   “等云螭尊的死。”   任逸绝神色骤然一紧:“什么死?谁说的死?难道活死人何时与璞君结下了仇怨?”   金蚕一闪一灭,那头的蚕老道:“这倒是没有,是最近流烟渚突然兴起云螭尊欲报仇决战的风声,据说是有人特意去问过云螭尊,他不过是想知道你们的本事到底有多大。至于更多……你要是想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那就少不得要与老朽做一笔生意了。”   这言下之意是……   任逸绝目光一转,微微笑道:“蚕老,你的袋子里装过不少故事秘密,向来无意跟任何人提起,如今这般急迫,主动找上我强买强卖,看来是有人让你不安了。”   “哼哼,所以老朽才讨厌跟你这人做交易,人家说交情不成买卖在,你却借着交情狠狠痛宰一笔。”蚕老道,“不过,你说得不错,再大的单子也要老人家吃得下才行,现在眼见风波不止,老人家身子骨也不是铁打的,只怕是无福消受。”   任逸绝迟疑片刻,沉声问道:“那不如直说吧,蚕老想要什么?”   “老朽知道你主意多,见识广,又有人脉,想要你为我寻一处养老退隐之处,最好是能避开是是非非的。”   任逸绝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么严重?”   “严重?一点也不严重!要不是老人家经验足,口才好,只怕现在世上已没有什么蚕老了,不过是想退隐而已,哪里称得上严重?要是你肯答应,老朽现在就先告诉你一些消息。”   任逸绝沉吟片刻,想了想师父的几处居所,缓声道:“好,蚕老,我就在镜渊之中,你现在速来寻我……不,你在何处?我来寻你吧。我交由你信物离开,你将自己所知告诉我,且说好,要全部告诉我。”   蚕老道:“没问题,你这般痛快,老人家也先让你尝点甜头,你听好,近日有个自称白玉骷髅的——”   话到此处,只听另一端传来一声惨叫,金蚕顿时熄灭。   任逸绝脸色大变,夺门而出,正要敲千雪浪的房门,一句惊呼几已在口,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自那日之后,任逸绝已有几日不曾与千雪浪说话,十日之期过得何等快,一边是玉人,一边是挚友,他百般努力仍然无法扭转局面,这两人倒是心胸坦荡,徒留他一人伤心无措。   任逸绝在门外徘徊片刻,心中想道:“唉,我那日对玉人发了好大一阵牢骚,如今见面就要请他帮忙,倒显得我像什么似得。更何况明日还要与璞君决战,我纵不乐见此战,也不当在此关键时刻分他的心。也罢,我还是自己走上一趟吧。”   其实以千雪浪与荆璞的实力之差,请他出手又有何妨?可有心无心,毕竟在人,不在事。   任逸绝旋即撤步,一人往外飞奔而去。   随着任逸绝身影消失,房门应声而开,千雪浪坐在房中,瞧了一眼无人的门外,目光转回到剑匣身上,淡然道:“他的脾气倒比你还大。”   诛魔剑并无回应。   千雪浪负起剑匣,慢慢踱步出去:“又或者并不是脾气,更不是坚持无谓的尊严,他只是不愿打扰我。他曾经说过,他心中怜我,那一日在城主府中我未能完全明白,他叹我心如铁石,我直至现在也只明白了一些,知他很关切我。”   “他也是一样关切那条小蛇。”   千雪浪进入泉眼之中,不紧不慢道:“那条小蛇虽然讲理,但来势汹汹,想来任逸绝一定花耗不少心神令他冷静。可最终我与他仍是决战,任逸绝心中当然很伤心,很难过,才与我说那些话。可是,他为什么说我怜悯金佛女?”   镜渊已在眼前,千雪浪步出水面,见着水波荡漾而开,如同他心中涟漪。   这毕竟已是一桩六十年前的旧仇,六十年前的千雪浪要是与六十年后的千雪浪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那就意味着他的心境与想法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如果只想做六十年前的千雪浪,那他就不会随任逸绝下山。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常常在这几日里想到自己鬼使神差说的那句话。   【“她屈身对我,口中祈求,向我发了十枚毒钉,想借我分神之时将我重伤,免得我去伤害那条小蛇。”】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的想法,若非荆璞的出现,他其实从来没有再想起过这对恶贯满盈的夫妻,直至在说起金佛女最后发出毒钉时,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一层。   他是何时领悟的?何时改变的想法?他为何会突然洞悉金佛女动手的真正理由?   就连千雪浪自己都不清楚。   “任逸绝说这是怜悯,这是吗?”千雪浪忽然间心领神会过来,“原来如此,任逸绝说的是这个意思,她虽发钉伤我,但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一心一意地保护她的孩子。”   “这当然是很不对的,可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了,我明白了……所以任逸绝才……才这样伤心。”   千雪浪全身一震,突然反应过来任逸绝当时伤心欲绝的目光是为何而起,任逸绝又为何会说出那番话来。   “我……我看见了金佛女,却没看见小蛇。”   千雪浪倒退了两步,踩起一地水花,神思恍惚片刻:“我瞧见金佛女爱子之心,却没有瞧见小蛇的爱母之心。他那日并非毫无意义的多问,他问得根本不是金佛女,不是他们夫妻二人,而是他的母亲,他将死的母亲。”   “金佛女当时已近濒死,他夫妻二人皆命丧我手,罪孽已止。如果金佛女弥留之时,只是拼命俯首祈求……”   千雪浪的脸突然煞白一片,忽觉天旋地转,脑中又涌起未闻锋悲痛欲绝的脸色来。   “师父……师父伤未闻锋那般深,他心中生恨,我那时对未闻锋说,可师父已死。”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这件事,我不是早就经历过吗?我亦想向未闻锋求一分怜悯。”千雪浪喃喃道,“小蛇想问的,与我当日所问相同。这笔罪孽,是否已然一笔勾销?”   “我说金佛女不配,金佛女造下杀孽,纵死也不过是止,而非一笔勾销。金佛女有罪,死也难偿,小蛇当然明白,可他若无母亲,身从何来?是我……是我将他推向这份罪孽。”   未闻锋选择留下师父,与我再不相见;小蛇选择承担罪孽,与我明日决战。   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任逸绝原以为我对金佛女心怀怜悯,因此他才萌生希望,他才……他才盼望我能看见小蛇。”   “可我不曾瞧见,他终于明白,所以他才……他才那样……那样看着我。”   千雪浪说到此处,奇异地平静下来,并不觉得胸中如之前悟道时那般炙痛难当,反倒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常事一般淡然。   “原来如此,任逸绝想要我知道的就是这件事,问而无感,知而无用,他说得一点不错。正因他是多情之人,才失却了之前的从容镇定,期望我能够明白,期望我能够动容。”   随着心的平静,千雪浪的声音也越发和缓起来,他走出不再生出一丝波澜的水面,在镜渊之中望见自己的容颜。   原来任逸绝的怒火是为我而生,柔情也是因我而起。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千雪浪一时间并不想去追任逸绝了,他看着镜渊山璧上自己的面容,躬身掬起了一把水,水当然很快就会流逝而去,只留下残留在手心的湿润之感。   等过一段时间,手就会变干,就像从未流淌过这些水。   千雪浪的修为足够高,高到他能够出入泉眼而浑身不沾湿,只有在他愿意触碰时,这些水流才能接触到他的身体。   如果想要感受更多的水,就只能放松自己,将手完全浸入到水中。   于是千雪浪就这样做了。   这些水很凉,也很柔软,能够洗去污秽,可如果浸泡得太久,却又难免会损伤身体,在这一点上与情倒是很相似。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千雪浪的手已与水毫无隔阂地相触了,可是心却似仍蒙着一层朦胧的纱,他微微垂下头,静谧无声地站在镜渊之中,就如同一尊水中的雕像。   他的心在动,而且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是随时要掀开那层纱一般。   千雪浪开始不断地想起任逸绝,想起那日任逸绝含怒的眉眼,想起那日任逸绝心碎的决绝,想起任逸绝当时凄凉的神色。   不知为什么,千雪浪的口中忽然尝到一丝甜蜜,这蜜意无端而生,非如回甘的茶水,而是真真切切的甜味。   在这瞬间,他突然间明悟。   以任逸绝的聪明才智,在意识到千雪浪并无怜悯时就应冷却所有的热情,可他仍然放任情意的汹涌,他仍这般全情地倾注,只盼望着千雪浪睁开眼睫,低头瞧上一眼,听一听他的心。   这滔滔不绝的水流啊,正追随着千雪浪涌动。   他从水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也听见纱飘落的声音。 第81章 感情用事   如此耽搁,任逸绝自然是不知去向。   千雪浪并不着急,他很清楚,以任逸绝行事之谨慎,既然敢单人前往,说明事情并不算太过麻烦。更何况在没有千雪浪的时候,任逸绝也不曾被任何难关打倒,没道理认识千雪浪之后,反而越活越倒退了。   于是千雪浪干脆回到小屋之中继续等待。   没料到任逸绝这一去,直到天亮方才心事重重的回来,见着千雪浪在外面等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强撑笑脸道:“玉人没有休息吗?”   “你闹得动静太大。”千雪浪淡淡道,“何以如此愁眉苦脸?”   任逸绝摇摇头,显然无意告诉他这件事,故作调侃:“没什么,倒是玉人,决战前夕还如此操心,不怕分神输给璞君吗?”   “小蛇品性不差,可实力远不如我。”千雪浪淡淡瞧了他一眼。   言下之意,就是璞君不必他全神应对。   任逸绝一心为他考虑,见他如此高傲,心中不免来气,不由得冷笑一声:“璞君确实不如玉人,可世事无常,若玉人有一日跌落云端,又会如何?仍能有今日这般桀骜吗?”   千雪浪见他生气,也并不在意,只道:“那时你就会知道。”   如此一番交谈,两人自是不欢而散,正待任逸绝怒气冲冲地回到房中,却被千雪浪唤住:“停下。”   任逸绝真痛恨说停就停的自己,他有时候真想不管不顾,在千雪浪面前任性妄为一次,要能见着玉人错愕惊诧的模样,那真不知道多么开心。可他心中非常明白,千雪浪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到头来会为错过而悔恨,会为自己的不甘而生愤的,永远只有自己。   “何事?”任逸绝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无明剑匣在我手中,不如在你手中。”千雪浪将剑匣递过来,淡淡道,“拿着吧。”   任逸绝低头见着这支无明剑匣,一时间忽然有些拿不准千雪浪的心思,总不见得是让自己保护匣中诛魔剑,哪怕是以实力来区分,也只有这柄诛魔剑保护他的份才是。   那么再退一步,是关怀、是信任,还是……   任逸绝犹豫不过片刻,还是将剑匣接下,随后就见千雪浪回身进屋,什么都没有再说。   也不再问。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剑匣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剑匣,慢慢地想起来之前的事。   当任逸绝赶到的时候,蚕老的马车已自内而外泛为焦黑,还不等他奇怪,正在此时,车内忽然走出来一人,掀帘火起,滚出一股浓烟。   任逸绝这才明白过来,这火咒仅仅留在马车内部,车内熊熊燃烧,车外渐成灰烬,等到烧空时就成一团灰烬。   蚕老本人与那些可爱的小皮影只怕已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葬身火海。   来不及伤感,任逸绝很快追上那人,才发现此人正是白玉骷髅,还不待追出几里,对方发觉任逸绝的行踪,两人短暂地交了几回合手。   任逸绝现身时已想好力拙不支时利用玉人恐吓对方,却没想到这名白玉骷髅实力与他相差不远,两人僵持片刻,对方似怕他有同伴在侧,仓惶而逃。   当日杀死骨伶仃的白玉骷髅要是只有这样的本事,玉人当天就抓着他回去见水无尘了。   看来在流烟渚现身的这名白玉骷髅,虽然自称白玉骷髅,但恐怕只是个冒牌货,只是在为真正的白玉骷髅做事。   流烟渚走漏璞君报仇决战的风声、危石想知道他们的本事多高、近日有自称白玉骷髅的人现身过……   任逸绝思索片刻,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内容重新拼凑了起来。   白玉骷髅一定被九方策绊住脚步,因此无法跟他们一同抵达流烟渚,不过确实探得他们的行踪,于是命令在流烟渚之中的手下自称白玉骷髅,一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二来是为了吓出危石。   得知仇人在此,危石必然方寸大乱,露出马脚。   除去危石之外,最令白玉骷髅忧心的恐怕就是玉人,他动作越多,暴露的可能就越大,而且以玉人的修为不知能破坏掉多少计划,必然要想办法针对玉人。   恐怕璞君就是因此被盯上,他曾在蚕老与欢情处问询过玉人的行踪,恐怕漏出过破绽,纵然没有,也一定流露出过敌意——   欢情还好说,蚕老却是买卖人,只要价格公道,没有什么消息不敢卖。   恐怕这也是蚕老招致杀身之祸的主要原因,他既能卖出璞君与玉人的消息,当然也能够卖出白玉骷髅的线索。   任逸绝想到此处,忽然站起身来,脸色大变:“如此说来,最好的动手机会岂非就是今日?”   璞君性情中正,必定不会与白玉骷髅联手。这一点任逸绝倒不担心,真正令他忧心的是白玉骷髅恐怕会在今日决战赶到,在旁等待最佳时机入场。   为报父母之仇,为断一身罪孽,璞君绝不会留手,他与玉人所约下的是生死局,而非点到为止的比试!   斩草除根,一网打尽,果然是白玉骷髅的风格。   突然间,金铃摇动,预示着决战拉开帷幕。   任逸绝心下惊骇,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时间太短太短,已容不得他再做任何谋划。   屋外推门声响,千雪浪已踏上赴约的道路。   幽影泉乃是流烟渚之中少见的一口灵泉,不过早在百年前随着四重烟的扩散就已干涸见底,只剩一个如盆的圆滑凹陷处,百年来常有人在此决战,不知留下多少痕迹,倒成一处天生的战场。   任逸绝带着剑匣上到最高峰处,俯视着幽影泉之中两人的身影,只觉得四下雾气氤氲,远方隐约又行来一人。   雾气之中难以辨别方位,任逸绝不知是谁到此,只感觉到雾动风摇,不多时赶来一众好奇的观战者,正絮叨着蚕老之死。   这些观战者有一些是来凑热闹的好事者,有一些则想看看能否从他人决战里增其感悟阅历的求进者,还有甚者会在旁点评。   情况实在太杂乱了。   任逸绝忧心忡忡,俯观全局,只见幽影泉中荆璞与千雪浪互相示意,不再多言,很快璞君伸手摸向腰间,伸手一抖。   只见得头顶茫茫雾气之中,忽嘶鸣声起,竟从中破出一条呼啸的螭龙来,众人大骇,惊叫诧呼之声不绝,只见螭龙一身烂银鳞甲,自云雾中盘旋而起,隐见头尾,却无法窥探全身。   荆璞这条长鞭是以他自身蜕下的蛇皮炼制而成,与之心神合一,如同另一个蛇身的他。   任逸绝不觉握紧了剑匣,只见战场之中鞭影盖如天网,可红光乍现,螭龙长啸一声,顿遭重创,鞭网瞬间被破去。   方才螭龙之威,众人才领教过,不由得心有余悸,却见场下刀者顷刻间化解攻势,顿感惊骇,不由得面面相觑,谁也不知流烟渚何时来了这样一位高人。   战况瞬息之间变化,攻守交换,只见那名雪衣刀者化守为攻,倒逼得虚影般的螭龙腾空而起,闪避腾挪,偶见主人拙力,方才扫尾相助,一旦不成,即可退去护身。   连挨几下刀痕,螭龙非是真实躯体,可与荆璞心神相连,顿噬己身,荆璞身上裂出数道伤口,骨子中的凶蛮妖性顿发,也化作一条雪白巨蟒反扑而去,攻势骤烈。   众人见他们你来我往数百余招,直看得心惊肉跳,互相交头接耳,其中有人曾与荆璞交过手,或是相识之人死于他手,狠狠吃过一顿苦头,见他落于下风,不由得点评起来。   一龙一蛇心神相通,两相夹击,眼见千雪浪被缠绕其中,难以脱困,众人声音更显嘈杂,仿佛自己置身险地一般。   哪知千雪浪身法飘逸,已闪避而开,不见半点仓惶逼迫。   修为较低之人见他避闪容易,只当是荆璞本事不济,大声谩骂起来;修为较高之人虽看不清楚明白,但知自己绝无避开的本事,不由得神色凝重万分。   如此过去几个时辰,已陆陆续续有观战者受不了四重烟的魔气侵蚀,纷纷退出,场下打斗仍在持续,可荆璞眼见力拙。   又过半个时辰,剩下的几人也坚持不住,见虽未结束,但胜负已定,便走得几乎一个也不剩。   任逸绝眼见众人离去,荆璞受伤,知白玉骷髅出手之机快要到来,不住地摩挲剑匣,心急如焚。   正在此时,战场之中突入一人,来势汹汹,一掌击在荆璞后心处。   荆璞猝不及防猛受一击,体内三枚剧毒无比的护心针遇险顿发,却见瞬息之间,来人击得他身躯翻转,直扑千雪浪。   任逸绝反应过来,失声道:“不!”   “混账!”   只见战场之中,千雪浪反应过来有人插手,神色一凛,正欲伸臂揽住荆璞,忽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打中,顿时痛彻肺腑。   好在千雪浪应变极速,抱住重伤的荆璞暂且退后一步,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四肢百骸如遭火焚,只见小蛇倒在自己怀中,生死不明,忽反应过来是小蛇的三枚护心针。   护心针并无意识,遇险而动,这人瞧出自己对小蛇有留手之意,势必去接……   千雪浪遇事从来不慌,纵然眼下遭此暗算,仍然不急不缓,他抬眼去见眼前之人,纵然眼前已开始黑白交错,难以分辨,好在尚能勉强看出是岱海那名白玉骷髅,冷冷道:“你是来杀我的?”   白玉骷髅微微笑道:“是,不过不止。”   千雪浪又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阁下还有余力。”白玉骷髅道,“我听说这三枚护心针,寻常修士挨着就死,可阁下还能与我说话,所以我在等。”   “等我毒发?”   “要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我并不是很想杀你。”   千雪浪笑了一笑,他竟还有余力笑,唇边溢出黑血来,白玉骷髅显然也没想到他到此刻还能笑得出来,惊诧道:“你在等你那位朋友吗?恐怕他救不了你了。”   千雪浪没有说话,而是将小蛇放倒在地,慢慢站起身来,他此时已渐听不清声音,双眼也不再有光。   他在一片黑茫茫之中冷声道:“我从来不等任何人。”   千雪浪拔刀而斩,一道惊天动地的红芒直逼白玉骷髅的面容而去。   白玉骷髅心中一惊,紧急闪避而开,却见刀芒深入泉壁,顿时将山壁斩开一道巨大的裂痕。   千雪浪挥完这一记,顿时吐血不止,已觉手脚开始发软,失去意识时,他忽想到任逸绝生气的模样,只盼这人手脚跟头脑一样利索,跑得快些,不要浪费什么时间生气了。   情况瞬息转变,任逸绝心头巨震,脑海之中清明无比,手下剑匣忽震动起来。   该走——现在就该走——玉人与璞君已受重创,我一人决计打不过白玉骷髅,我与他厮杀也无好处,何必感情用事。   何必感情用事!   就在任逸绝欲冲入幽影泉之时,脑海之中忽响起一个声音。   “你想保护他们吗?”   任逸绝惊骇回头:“谁?!”   身后不见人影。   “贪嗔痴三念,你贪在不愿割舍,非救不可;你嗔在怒火烧心,意气用事;你痴在不知所谓,妄图以弱抗强。”   那声音似是笑了一下。   任逸绝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剑匣“咯啦”一声,突然打开,一道黑白二色的光柱直冲云霄,四周魔雾霎时间消散。   诛魔剑悬空而起,驱散诸邪,凛然生威。 第82章 半生半死   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世界。   千雪浪自昏沉之中醒来,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记不得,只觉得大脑之中空空荡荡,就连自己是否真的醒来,是否睁开双眼,也不知道。   他双手微动,只觉得一股懒倦之意涌上心头,伸手想去触碰脸颊,也不知摸到的是不是自己的,好半晌,那触感才传入脑海。   指尖已碰到了眼睛。   是睁开的。   看来是我瞧不见了。   千雪浪轻轻地叹一口气,不知自己究竟倒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很温暖,很舒适,这种感觉让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母亲的怀抱来。   不,比那还要更愉快,还要更安全。   就像是重归孕育之时,回到了母亲腹中,被羊水包裹的感觉,仿佛什么都不必去想,什么都不必去做,大脑之中并没有什么念头,只要这样睡下去,这样快活安逸地被保护着就很好了。   千雪浪觉得自己仿佛变回很小很小的模样,比八岁还要更小,也许五岁,也许三岁,他坐在母亲的膝头,被不住亲吻着,那温暖柔软的怀抱传来淡淡的香气,听见母亲甜蜜温柔的呼唤:“为娘的小雪儿,可爱的小雪儿,娘真爱你,乖孩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笑一笑好吗?”   即便千雪浪从不回应,可母亲也不以为意,她总是这样搂着千雪浪,坐在秋千下微微晃动,哄他睡觉。   那儿时的光阴,仿佛总是充满着光照,凝结成一个晴朗的午后,和煦的微风吹拂着一架小小的秋千,眼前有一方微动的清池,池中有几条游鱼。   盛装的女人抱着他走来走去,神色怜爱至极:“不说话,不爱笑,又有什么要紧的,天底下说话爱笑的孩子那么多,很稀罕吗?不说话不爱笑的却只有为娘的小雪儿。唉,乖孩子,都是娘不好,叫你听见那些话,我明天就不准他们再来。”   千雪浪枕在她的怀中,突然地很想喊一句“娘亲”,叫母亲开心开心——   他还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儿,对她笑一笑,可他这样小,小得做不了任何事,只能慢慢睡着了。   睡梦之中,只听见娘亲温柔的声音:“乖孩子,好好睡吧,娘会永远在这里,永远不离开,你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担心。”   半梦半醒之间,正如半生半死之间。   不知过去多久,千雪浪隐约感觉到身边传来婴童——不,是婴儿的嬉笑声,他的身体上似乎被几个婴儿当做什么玩具爬来爬去,还有一个躺在他的胸膛上,仿佛等待着一个怀抱。   千雪浪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环起双手,抱住怀中这个婴儿,对方发出快乐的呢喃,咂咂嘴,吐出一连串的口水泡泡来。   这是哪来的孩子?   千雪浪困惑不解,忽然感觉全身上下一阵疼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住,当即松开手去,怀中婴儿顿失温暖,哇哇大哭起来,可他一哭,又引起许多开怀的笑声来。   这婴儿失了怀抱,自然哭泣,可那些孩子又为什么笑?   难道这孩子哭泣,竟能让他人开心吗?   还没等千雪浪想明白其中关窍,只感觉四肢疲惫无比,躺在地上再度沉沉睡去了,一动也不能再动。   这次在黑暗之中走来的是师父,他很怜惜地看了自己一眼,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走过自己的身边,要往那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走去。   “师父。”千雪浪问,“你要到哪里去?”   和天钧当然没有回答,他就这样离开了,就在千雪浪伤心的时候,母亲又来了。   天仍是那般蓝,光仍那般刺眼,秋千吱吱呀呀地叫唤着,几尾小鱼泼溅起水花来。   娘亲将他搂在怀中,柔声道:“为娘的好雪儿,乖乖睡吧,娘会永远保护你,娘会永永远远在这里。”   就在千雪浪想要再度陷入沉睡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师父。   他忽然想起爹娘已经死去许久了,就连师父也已经离开自己很久了,久到这一切都只是梦而已。   于是千雪浪从她怀里睁开眼睛,他温柔地看着母亲,母亲凝视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渐渐变得心痛起来。   娘亲那纤长美丽的手指轻柔地爱抚着千雪浪的脸颊,花汁染的蔻丹正娇艳,这一次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就像许多许多年前分别时的那样。   千雪浪终于醒了过来。   他的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耳力倒是恢复一些,不过比之往常也薄弱许多,包括触感也是,这一失衡让千雪浪感觉到有些不适应。   很快,千雪浪就听见了许多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们并不是在说话,是婴儿那般哇哇哒哒的叫声,有些叫声尖锐,有些叫声平和,由于耳力的衰弱,他无法分清方向与距离,不知道这些孩子在叫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   对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千雪浪稍稍动了动身体,只觉得身体一阵剧痛,五脏六腑好像都被利刃贯穿过,他的五感薄弱,痛觉却似被加强数倍,几乎要疼得昏死过去,只听见孩子们一阵躁动,有人慢慢走到自己身边来。   来者身上带有一股强烈的魔气——   魔气?我怎么会到魔者身边来,等等,魔气……是了,这是流烟渚。   流烟渚。千雪浪忍着剧痛不住思索着:我为何会在流烟渚?任逸绝跑了吗?奇怪,任逸绝又是谁?   他实在疼痛难忍,肩膀耸动着竭力想要起身来,因着想起任逸绝,记性这才接二连三地苏醒过来,想起来大概的前因后果。   小蛇遭受白玉骷髅的暗算,自己被三枚护心针打中……   任逸绝……   千雪浪忍痛摸索着身旁,并没有感觉到第二个人,反倒是有一只手忽然钳住他的手腕,将他硬拽起来,动作粗鲁凶猛,倒似一头猛兽。   “你在找什么?”那人道。   千雪浪浑身上下剧痛,对方体温甚高,只觉得手腕被拽住的地方好似火烧一般,加上覆来的魔气,几乎难以抵抗,不由得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那人不知是嫌脏,还是为着什么,忽然松开千雪浪的手,只站在边上,又问道:“你要找什么?”   “任逸绝。”千雪浪冷冷道,“还有一条小蛇。”   那人答道:“噢?找那条蛇,怎么,你要报仇吗?”   “小蛇身中白玉骷髅的血咒,体内妖血逆行,因此护心针才会伤到我,我为何要报仇。”千雪浪忍痛道,“我与他并无仇怨,更何况他是任逸绝的朋友,一问生死罢了。”   白玉骷髅果真是九方之人,要是小蛇咒术难解,倒可以找九方策帮忙。   那人嗤笑一声:“有人将他救走,不过生死不知,看天命吧。”   千雪浪又问:“任逸绝呢?”   这次没有回答,千雪浪知他要么是不想回答,要么是没有答案,便又问道:“既然不答,那我换一个问题,我为何在此?”   那人突兀冷笑了一声:“直至如今,你还是这般高傲,身陷险地,仍不愿将身段放得柔软一些。千雪浪,你是真的不在乎,还是看不清现状?”   千雪浪听对方言辞不善,陡然生出一丝疑惑,不知自己何处结了这样一个仇家。   不过从荆璞来看,他所结下的仇家大概要远比自己所想得更多,里面再加一两个魔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千雪浪冷笑一声:“你有此疑问,难道是真想听我的答案吗?想要我屈服你,何必问得如此冠冕堂皇。”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树敌当然不是明智的举动,不过千雪浪从来不是低头的人。   他心中清明无比:“对我如此憎恶,又何必施救?若非善心驱使,就是有所交易,亦或是图我报恩。”   纵然是善心驱使,千雪浪又凭什么要为他人意愿扭转。   那头沉默片刻,没有人出声,不多时,一群孩子们又再度叫唤起来,那人这才粗暴地发出声音来,震怒无比:“都走开!”   原本千雪浪只以为他在大发脾气,可听其动静,似乎痛苦难言,似乎是怕伤到那群孩子,不由得摸索一阵想要起身来,做好准备,以免被对方所伤。   “不准动!”那人吃力地怒喝起来,“你们过去……不要再跟着我!”   半晌,只听那人凄厉痛苦地嚎叫起来,宛如野兽一般,千雪浪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感觉脚边忽然凑上来一群小娃娃,正贴着他瑟瑟发抖,似乎被吓坏了。   伴随风声,千雪浪能听见那人在剧痛之下乱打乱砸,碎石崩飞,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往自己这边行凶。   又过好半晌,那人似乎总算冷静下来,对他开口:“我劝你不要做任何事。”   听他的口吻已是十分疲惫,却还强撑着精神说话。   “什么?”千雪浪不解。   那人冷笑了两声:“你如今身处三重烟之中,这群魔婴多是胎死腹中,怨气凝结成形,你若稍稍偏爱某一个,他们立刻就会生出嫉妒之心。当然,你要是乐见厮杀,也随你,不过你如今的性命与他们息息相关,别怪我没提醒你。”   千雪浪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那婴儿哭泣引来其他孩子的欢笑声。   还没等千雪浪再问什么,那人已狂奔远去。 第83章 自幼多情   任逸绝奔回镜渊,猛然吐出一口血来,灵泉清澈,血色如蛛丝般洇入水中。   他望着水中倒影,只见水中人不复往日俊朗面容,生成一番可怖的魔相,肤色黝黑带鳞,更为可笑的是,这具被囚困多年的魔身居然远比人身更为高大强健。   昔日折磨着任逸绝的魔气,在这一刻尽情释放而出,彻头彻尾在身躯里自如地游走着,带来强大的力量。   也一点点吞噬他的人性——   任逸绝头痛欲裂,仰天长啸一声,竭力回忆起先前的记忆,不愿意被魔气完全吞噬。   当日在幽影泉内,诛魔剑感念任逸绝一片赤诚,愿暂借他驱使。   可是驱使仙器,又岂是简单容易的事。   诛魔剑几乎抽空了任逸绝所有的灵力,到后来,任逸绝根本不知道是自己在驾驭诛魔剑,还是被诛魔剑所驾驭。   任逸绝只隐约记得,自己重创白玉骷髅之后,对方见势不好遁逃而去,之后又有一条青龙来卷走了璞君,他有心阻止,却无奈体力不支,无法追上。   而随着灵力的耗尽,诛魔剑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深。   等任逸绝松开手时,他的皮肉已被剑灼烧得几乎见骨。   之后任逸绝的大半意识就被体内的魔气所吞噬,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不希望怀里的人就此死去,而冥冥之中流烟渚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指引着他。   于是任逸绝在昏昏沉沉之时,将诛魔剑留在了幽影泉里,抱起千雪浪奔入茫茫烟雾,随后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等到任逸绝勉强恢复神智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与千雪浪在一处异常陌生的地洞之中。   地洞非常巨大,不见有打扫的痕迹,却洁净无尘,下陷着一方略小于地洞的胎池。   说是胎池,是因为此处观之犹如一个鸡卵,水光萦绕其上,形成薄膜,仿佛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脉脉跳动着,几名婴儿蜷缩身躯,在水中飘荡,令人想到女子的胞宫。   任逸绝挣扎着从温热的水中醒来时,发觉千雪浪正漂浮在身侧沉沉熟睡着,神色宛如婴儿一般天真,不见半点中毒的模样。   苏醒的婴儿正在他们身旁嬉戏玩乐,将他们二人当做桥梁一般爬来爬去,不住啼叫,玩得尽兴之后,就俯在两人身上休息。   任逸绝瞧见其中一名魔婴小手小脚,行动笨拙,甚是可爱,不由得将他抱起,伸指一点他的鼻头,微笑道:“是你们将我跟玉人带到这儿来吗?”   他不动还好,如此一动,身旁魔婴倏然纷纷转过脸来,天真可爱的小脸顿显露妒火恨意,齐齐上前来扑住任逸绝,要抢占他怀中这个位置,一时间婴啼不绝,雪藕般的小胳膊互相挥打撞击,不甘示弱地在胎池里缠斗起来。   任逸绝只得急匆匆地将怀中孩子松开,任由他在胎池之中飘荡,这群婴儿这才松开抓握的手脚,安详平和地在胎池里再度陷入熟睡。   如此不明不白的情况,叫任逸绝摸不着头脑,他生来性子执拗,遇到不解之事非要查探个一二,绝不肯稀里糊涂,更何况眼下关乎性命,自是不能随意。   因此任逸绝挣出胎池,重新落地。   才刚离开胎池,任逸绝就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再度苏醒,正向全身蔓延,可他感觉不出是什么,只好先就近观察附近。   才要出洞口,任逸绝就被浓郁的魔气逼得回返,体内躁动越发严重,可却全无苗头,他坐在胎池旁缓和片刻,这才发现胎池之内并非清气,也非是浊气……   这种异常之地,任逸绝记得自己曾听师父说过一些,自天地混沌初辟,世分清浊,可有些所在格外特殊,仍能留存下最为原始的鸿蒙之气,因地利而成万种形态。   有些鸿蒙之气会吸收身旁清浊二气,形成巨大的风暴;或有一些潜伏于地心之中,运气好一些化为地气,坏一些就成为毒火烈焰等等。   正在任逸绝冥思苦想之时,忽然听见一声嬉笑,只见一个魔婴飘荡在自己身后,蹬腿摆手,欢快不已,他无奈地摇摇头,正要伸手去捏那小脸:“好坏心眼的孩子,你来调侃我是不……”   他声音忽止,只见自己的手掠过了这婴儿,似完全触碰不到胎池,不由得一怔。   那婴儿好奇地睁大眼睛,瞧了瞧他,又瞧了瞧水,咯咯一笑,伸出小手来抓住了任逸绝。   任逸绝这才被拽进胎池之中,不知为何,一进到胎池之内,他忽觉心神安定,朦朦胧胧得又想要睡去,不由得一凛,挣扎起身。   花费半日功夫,任逸绝总算闹明白情况。   这群胎池之中的婴胎与其说是魔婴,倒不如说是婴灵,多是因意外胎死腹中,或是出生时不幸夭折,且已生出灵识。   他们的身体要么是被分娩出安葬,要么就与母亲共同死去,可初生的意识均不认为自己已经死亡,以至于魂灵飘荡世间,恍恍惚惚之间受此地鸿蒙之气所引,以为这是母体,均没入鸿蒙之气中沉睡。   鸿蒙之气无始无终,无清无浊,正是大道最原始的面貌。   而胎儿在母亲腹中生长,溺于羊水之中,不受清浊所区分,同样是最为原始的模样。   这些婴灵不知在这道鸿蒙之气中沉睡多久,在三重烟内至今不曾消散,想来是鸿蒙之气与这数名婴灵相连,受其影响变化,最终成为他们共同的地母,异化之后形成眼前这方胎池,永远地孕育着这些终生不会长大的孩子。   婴灵们常在胎池之中玩耍,偶尔也会外出,受魔气沾染,因此性情格外善妒好斗,而胎池与婴儿紧密相连,若非他们允准,常人根本无法接触胎池。   任逸绝不由想道:“不知百无禁知不知道此地。”   他才从胎池之中出来,能感觉到胎池之内的鸿蒙之气是极佳的疗伤圣物,眼下别说体力,身上的伤势都已恢复如初。   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一股不祥之感隐隐自心头升起,却说不出来缘由。   之后任逸绝短暂失去片刻记忆,等到再醒来时,他已不知何时回到镜渊之中,且模样大变,成为了一个面目可憎的魔人。   不过数日,任逸绝又再度失去过两次记忆,只能勉强记得自己与某个人见了几面,对方交代了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对方又是谁,却根本记不清楚。   虽有许多要紧事该想,但魔性带来的狂暴情绪与强烈的爱憎之心,几乎将任逸绝的神智冲垮,他如今远比之前更躁动、更易怒、也更容易嫉妒与好斗,分不出半点精力思考,只能将眼前要做的事暂且做完。   偶尔有几次,任逸绝趁着神智还清楚时勉强修行师父传下的心法,就感觉体内魔气涌动,痛不可当,不由得怒火大起,杀意骤盛,只觉得心头一团烦躁,恨不能大开杀戒。   如此一来,也只好暂罢修行。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魔身非常适应魔气,因此能够长时间地出入甚至滞留在三重烟中,任逸绝花费了几日功夫就找到了地母胎池所在。   不过任逸绝连日来被自己的异常折腾得晕头转向,怕误伤婴灵与千雪浪,通常只在神智还算清醒的时候来到胎池探望。   他虽不知银环生的本事如何,但璞君曾在生死搏斗时发过几次护心针,敌人均化为一滩血水,知其毒性甚是剧烈。   千雪浪中针之后仍能说话甚至挥刀,已是远超出任逸绝的想象,可纵然他再有本事,剧毒侵入心脉,也得想办法化去才是。   地母胎池如胞宫孕育新生,任逸绝知能疗伤,却不知道能否解毒,即便再是心焦如焚,也只能暂且等待效果,好在千雪浪的面色一日好过一日,想来再多温养几日,就能够完全祛毒。   就在这时,几只婴灵又爬到任逸绝身上来,抓着他的头发衣服玩闹。   任逸绝望着他们,脑海之中忽然转过几个疑团:“我当时为何会往三重烟奔来?这些婴灵又为什么待我这般亲热?纵然他们喜欢与我玩,可力气不大,如何能生拉硬拽得动我,必然是我主动带着玉人入这胎池之中。”   “而我……那个我又怎会知道三重烟内有这方胎池?”   正当任逸绝头痛欲裂之时,千雪浪终于醒了过来。   任逸绝见着他清醒过来,只觉得喜不自胜,长久以来一人独处,不知多么孤单寂寥,这一下欢喜之情实在难以压抑,恨不得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当任逸绝走到千雪浪身旁,见他双目无光,眉头微蹙,显然是正在忍耐痛苦,忍不住看了又看,既觉心痛,又感到诡异窃喜,可见着他不理会自己,心中暴戾顿生,不由得抓住他的手喝道:“你在找什么?”   不……不对劲。   明明是想关心玉人,可与千雪浪一说起话来,任逸绝就克制不住自己。   任逸绝松开手倒退两步,硬生生忍住胸中愤懑,只想道:“玉人没听出我的声音来,他没认出我,他也看不见我。”   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呆呆站着,突觉得有些伤心,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伤心过了。   任逸绝胸口如堵,顿时提掌打在山壁上,吓得婴灵顿时窜动起来,不知所措地飘在空中,他们还不知什么叫愤怒,什么叫悲伤,只是被巨响惊吓到。   任逸绝见着他们也远离,郁气更浓,连击数掌,几个婴灵怯生生地想过来搂着他,可任逸绝眼下心智混乱,如何敢与他们亲近,便将其喝退,又竭力告知千雪浪详情,才奔逃出去。   说是告知,倒像恐吓。   游萍生是位极儒雅的君子,任逸绝自幼为他教导,生性虽是跳脱,偶尔爱戏弄人一番,但也从未如此失礼过。   任逸绝只觉得心跳不止,他自幼多情,可除去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再没像眼下这般情绪强烈过。   七情六欲似完全脱出管束,彻彻底底地失控了。 第84章 爱欲情火   又过几日,千雪浪渐感好转,他本目不能视,连日来已隐约能看到些许光明,知是毒性正在消退。   那魔者来过数次,千雪浪与他说过两回话,只觉得这人性情古怪至极,几乎算得上喜怒无常,他心中不由想道:“真该叫任逸绝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麻烦人物。”   不过还有一点,叫千雪浪格外奇怪。   这名魔者有时候暴戾非常,有时候却文质彬彬的,千雪浪曾在昏沉之间,听他逗弄过身旁那些婴灵,与他们亲昵说话,模样很是正常,可不过片刻又会勃然大怒,像是完全无法自控。   千雪浪本以为这人只是性情特别尖酸刻薄,不好相处。后来忽然想到,这魔者举止如此怪异,也许是神智有缺,因此清醒时言语条理清晰,犹如常人,发狂时又似濒死野兽。   眼下魔者虽能克制,甚至好心带自己来此疗伤,但他一旦失去神智,难保情况会如何。   要是在平日,千雪浪当然全无畏惧,可眼下他重伤在身,余毒未消,那魔者魔气甚浓,想来是个强敌,更何况还有这群无忧无虑的婴灵在身旁,纵是再如何高傲,也不至于全然看不清形势。   于是千雪浪轻轻抖动着胎池之水,婴灵迷惑不解地凑近他身旁,好奇地伸出小手触碰他的脸颊与身体。   千雪浪挨个抚摸婴灵的小小脸蛋,淡淡道:“下次那人再来时,你们不要再凑过去,知道了吗?”   婴灵不解地嘀嗒叫了两声,凑在他脸颊上撒娇,显然没有理解。   没被摸到脸蛋的婴灵顿时恶狠狠地咬在千雪浪的手指上,千雪浪眼中只是隐约有光而已,还无法完全看清,难免有所遗漏,他不由得皱皱眉头,并不着恼,只是挣脱开来,又去抚摸被自己落下的那几名婴灵,这才将这群孩子安抚成功。   他在此沉睡多时,对这群婴灵已有简单的认知,他们无法长大,当然没有什么趋利避害的念头,更没有善恶之分,甚至也不会掩藏自己的喜憎之心。   与这样一群孩子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如此脆弱、单纯、柔软的生命。   “你说,他们能够听懂吗?”   就在这时,一团黑影忽然涌入千雪浪的眼中,他模模糊糊看到身旁坐下一个颇为高大的身影,背挺腰直,似乎微微侧过脸看过来。   常人说坏话叫人抓包,难免心虚,千雪浪却没什么歉疚感,淡淡道:“若不教,他们怎能听懂?”   “呵,你是在教他们吗?”   那黑影忽然凑近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胎池膜与千雪浪对视,千雪浪本就不善察言观色,如今眼中只有光影交错,更是浑然不觉对方的心思。   “只是教导,还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逃开我?”   魔者声音愈发冷厉起来,隐有发怒的痕迹。   千雪浪淡淡道:“有什么区别?你性子如此阴晴不定,前日忍得,昨日忍得,哪怕今日还是忍得,或许这一生都能忍得,也可能有一日忽然忍不得。不是吗?”   那魔者呆了半晌,浑身发起抖来,显然已是气急。   千雪浪自然感谢他救过自己的性命,若只有自己一人,倒也无碍,这身旁这群无忧无虑的婴灵已是魂魄,不过是滞留此间,要是就此魂飞魄散,未免无辜了些。   这些话本不该叫魔者听见,可既然他已经听见,千雪浪也不会否认自己所言。   魔者怒极反笑,声调渐高:“好!好!你说得一点不错!”   随着他的声音,紧随而来的动作愈发粗暴起来,千雪浪只觉得握在自己臂膀上的手沉重如铁,钳制得生痛。   千雪浪目不能视,可触感仍在,脸颊清晰感受到对方传来的热气,似乎还能听见对方皮下涌动的血液与鼓噪的心跳声,能隐约感觉到对方身形远比自己高大,几乎将自己全部覆盖住,不由得一阵不自在。   “提醒有何用?就算我现在就杀了他们,你又能怎样呢?”魔者阴冷冷地说道,“更甚至,哪怕我要对你做些什么,你又能如何呢?”   千雪浪见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忽然升起,知必是那魔者的手掌,想来他是要怒极扇自己一记耳光,哪知那只手却轻轻落在肩上,反倒是唇上一热。   千雪浪本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炙热的舌尖顺着缝隙钻进来,他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情与欲自这一长吻里流淌过来,千雪浪蓦然睁大空洞的眼睛,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那人一巴掌。   这一下扇得魔者偏过脸,牙齿刮破千雪浪的唇瓣,激起一阵刺麻的疼痛感,千雪浪气得胸膛不住起伏,他出生至今从不曾被人这般冒犯过,几乎想要唤出红鹭,可体内灵力混乱,急躁之下只觉得喉间腥甜翻涌。   那魔者沉默片刻,缓缓道:“直到此刻,你还要坚持你的高傲吗?”   千雪浪怒极攻心,闻言冷笑:“魔者,你是太不合群,才不惜扭曲他人意愿顺从自己吗?”   良久,魔者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之中说不出的萧索伤感,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慢慢踱步出去。   千雪浪听他远去,终于忍不住,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鲜血染红胎池,四周婴啼顿起,纷纷环绕千雪浪身旁,千雪浪将他们拨开,疲惫至极道:“不要过来,我身上有血。”   随即又想,只怕这口血已是污染胎池,千雪浪脑中混沌一片,骤然昏厥过去。   昏沉之中,千雪浪见着任逸绝向自己慢慢走来。   他神色略带忧愁地凝望着自己,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伤心,说道:“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只因为玉人有此幸运,能高居云端,裁断他人善恶,不染红尘因果。”   千雪浪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正想要与任逸绝说话,却见他十分伤心地离去了,一时间觉得心头空空荡荡的。   “任逸绝。”   千雪浪呼唤道,身旁却不见任何人影,好像任逸绝不愿意再听他说话了。   他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想了想,神色变得有些疲惫。   这时候,师父忽然出现在远方,背对着自己。   “师父!”   千雪浪再度欢喜起来,他走上前去,可怎么也拉不近距离,突然想道:“师父已经死了,只是我梦见他,这是个梦而已。”   他心中骤然冷了下来,师父却慢慢转过身来,凝视着他。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和天钧缓缓道,“雪浪,你如今卷入红尘之中,可有什么感悟?”   千雪浪想了想,他方才遭人轻薄固然感到难以置信,可仔细想了又想,眼下确实无力反抗。   正如那魔者所言,纵然要对自己做些什么,又能如何?   纵然要报仇,纵然要叫对方尝尝这一苦头,也要等到自己恢复为止,虽不知魔者的实力如何,但既能从白玉骷髅手中救下自己,想来绝非泛泛之流。要在魔气弥漫的流烟渚之中决战,全盛时期的自己未必就能轻易取胜,更不必说眼下了。   如今自己与那群婴灵又有什么差别。   千雪浪怔了一怔,觉得似乎明白许多,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来,他淡淡道:“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和天钧淡淡一笑:“雪浪,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   他很快转身离去,千雪浪就这样静静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听见和天钧道:“你不服气是不是?”   千雪浪神色淡淡:“没有。”   “这就是你的孩子脾气。”和天钧顿了顿,侧过脸来瞧他,“你自小就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旁人说什么也好,做什么也罢,与你全无半分关系,所以你才能一心一意地向道,一心一意地走到如今。”   千雪浪没有说话。   和天钧又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小蛇。”千雪浪答,“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任逸绝说到小蛇的事,想起来他要是没有运气,被别人擒了去。旁人待他好,那自是再好不过,要是旁人待他不好,他为求生存,也只能屈服。”   “你果然没有闹脾气。”和天钧不知是愉快还是叹息地出了一口长气,他停下了,“你瞧,这就是人世间的因果,你将它斩断了,它却又把你缠上了。你叫这因果缠了又缠,依你的性子本该尽数斩去,偏又起了一点怜心,反遭暗算,你后不后悔?”   千雪浪道:“世事不尽如人意,师父,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和天钧轻笑一声,没叫千雪浪瞧见,又问:“叫人轻薄了也不后悔?”   千雪浪一时窘迫,没接上话。   和天钧不再说话,又开始在这片无尽的虚空里走下去。   这次千雪浪却跟不上了,他唤道:“师父,师父……”   和天钧没有再回头,无论千雪浪如何加快脚步,他都追不上去,只能见着师父在一片白光之中慢慢消去身影。   千雪浪苏醒过来,他仍沉在胎池之中,胎池已将之前吐出的血污排除清理,水仍清澈无比。   他伸手摸了摸,唇上伤口已然痊愈。   那魔者亲吻他时,深深的热情,深深的绝望,还有强烈的爱欲仿佛一股脑地传过来。   千雪浪对于爱欲情火了解得并不深,他突然有些遗憾,没能看见那魔者的面容,要是看见了,就能知道他的神情如何了。   分明这般愤怒,为什么落下来的不是巴掌,而是亲吻?   他是心中爱我?还是心中对我有欲?   千雪浪慢慢地垂下头,觉得有些新奇,在杀死这名魔者之前,也许他还可以多了解一些。 第85章 牵挂惦念   数日来,千雪浪醒来修炼,累了便睡,眼中逐渐清晰起来,耳力也日渐恢复。   与全盛时当然是无法相比,可比之先前盲眼一般要大大好转不少,不但有光,隐隐约约也能看清大致的东西,这才发觉自己身在一处地洞之中。   这日醒来,千雪浪发现身旁婴灵少了数名,等了又等,才见着他们自顶上嘻嘻哈哈地飘落下来,重新落入胎池之中蜷缩熟睡,伴随而来的还有魔者。   迷雾漫漫,那魔者自天而降,五官朦朦胧胧得瞧不太分明,只见得一片黑黝黝的轮廓,身周衣物飘荡,倒似烟尘未消,果真十分高大。   “你……你在等我?”   魔者走过来坐在胎池旁边,口吻似乎有些犹豫,又隐含惊喜。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   魔者看了他好一阵,想要伸出手来,仿佛是想摸一摸他的脸蛋,却迟疑片刻又收了回去,被千雪浪瞧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想到什么,魔者略显踌躇地动了动身体,好半晌才强硬道:“我之前那般对你,难道你心里不生气?不愤怒吗?”   千雪浪冷淡道:“有甚么可生气,可愤怒的?”   他性子向来平定漠然,不上心的事犹如过眼云烟,决定好的事则无人能够更改,眼下敌强己弱,妄自吵闹不休,消耗神思,又能有什么意义。   魔者却没这般定力,闻言甚是不快,他压抑片刻,终究沉不住气道:“难道……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难不成旁人也能这样对你?”   千雪浪听得好笑,不禁语带讥讽:“旁人能不能这样对我,与你何干?还是你以为做了这件事,我就此要为你守贞不成。”   魔者顿时一窒,仿佛口舌被叼去,半晌才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淡淡道:“你救我一命,我原本很是感激。”   魔者古怪一笑,忍不住接口:“我可瞧不出玉……你有什么感激之情。”他说话间突然打了个磕绊,千雪浪并未听清,也不以为意。   “你瞧不出来,就是没有吗?”千雪浪道,“不过这也不甚重要,正如你当日所说,你纵然想对我做些什么,我也无能为力,只能由你。你要辱我也好,杀我也罢,甚至要万般折磨我,我如今也不能怎样。如此说来,你救我也没甚么恩情。”   魔者轻轻“啊”了一声,声音之中充满无限悔恨不忍:“我……我并不是……”   随后,他便瞧着千雪浪那双无神的眼睛睁着,打断了自己。   “是不是都不要紧,你并没折磨我,想来不是恨我至极。可你做那般事迫我屈服低头,存心恐吓乃至操控我,总不是我冤枉你?”   千雪浪说话之间,总有一番坦荡自然,好似整件事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倒叫别人羞愧难安。   魔者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叹息一声道:“我早该明白的。”   他站起身来,在地洞之中来回踱步片刻,不知是抒发心头闷气,还是不愿意跟千雪浪继续这番对话下去,千雪浪也静静等待,并没有说什么。   “不,并不是冤枉我。”魔者很快就回来,声音再度变得冷酷,他粗糙的手触碰到了千雪浪的下颚,模糊的视野难以分辨目光之中的深沉,“我确实随心所欲地摆布你,强迫你接受我的想法。仙君,你生来剔透通澈,无法理解凡人的软弱无助,你不怕死,也不怕羞辱,我盼你知道这番无助,才施如此作为,却没想到不是对你的折磨,而是对我的折磨。”   魔者的手指微微滑动着,却不带半点亵玩轻蔑的痕迹,倒像在抚摸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品。   千雪浪平静地注视着他,感觉到了来自魔者的焦虑与不安。   很快,魔者的手指滑落,指在了千雪浪的胸膛处,沉沉道:“你从未向他人低头,也不曾为任何人屈膝,想以外力胁迫你,你至多动怒,却绝无恐惧屈服之心。”   “我如今才明白,对你做什么也是枉然。”   “你……不必忧心了,我不会再做任何事了。”   魔者甚是怅然,望着眼前如冰如霜的容颜,心中忽然想道:“玉人这一生不曾有过任何依恋,不曾有半点牵绊,因此对深受其困者,自是视若无睹。无论是璞君,还是我……唉,任逸绝啊任逸绝,纵然玉人有所依恋,有所牵绊,难道就非你不可吗?你为自己私心玷污他,难道有什么道理吗?”   难道……难道不是私欲作祟,这才假借教训之名,假借不忍之情,轻薄于他吗?   这行为既不君子,也不合适,要是叫师父知道,定要受一番教训。   可魔者回想起来,不管重来几次,不管心中多么悔恨,仍会如此选择。   千雪浪却觉有趣,也在心中想道:“这魔者虽不擅长口舌争辩,但说起话来却有几分像任逸绝。”   魔者万念俱灰之余,转念想起千雪浪所言是“原本很是感激”,正想询问,只听千雪浪道:“你虽不会再做,但我仍要杀你。你救我一次,我也放你一次,日后我遇着你,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魔者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不愤怒,不生气,原来是心中已做下决定。   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悲伤痛苦,还是应该放声大笑,魔者瞧着千雪浪全无血色的脸,清清冷冷,浑然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又想到自己眼下成魔的模样,忽伸臂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凑到耳边说道:“好,很好,那咱们俩这一生就如此不死不休,由你亲手来杀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自使用诛魔剑后,他褪去人身,显出魔形来,偶有神智之时,魔者就不住地询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诛魔剑再是神通,也决不能无中生有,原来自己体内魔气并非胎中受损,而是因着半身是魔才源源不断生出。   师父照顾自己长大,要自己勤修功法,压抑魔气,想必是早已知情,才撒下这个谎言来,准备瞒他一生一世。   想来师父从不肯说起父亲来源,也是因自己是个魔胎的缘故,他自幼到大知母亲受魔气侵害,心中早生暗恨,没想到如今自己反倒成魔,往昔认知一朝尽数推翻,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   除去自己之外,还有悠悠众口。   世人眼中正邪有别,不说远的,就近水无尘就是一例。   如今天魔再度袭来,就算自己能令母亲苏醒,可旁人要是知道母亲诞下一个魔胎,又会如何看她,会如何说她?人言可畏之处,岂是洪水猛兽可比的。   浑浑噩噩之间,魔者常想起师父与娘亲,有时候也想起玉人,却想来想去,总是想不到什么主意办法,能让自己重新变回任逸绝。   就算身体变回去了,难道他仍能做那个一无所知的任逸绝吗?   如今听千雪浪要杀他,混乱的心绪忽觉快意起来,玉人最是公允,他决计不会为着人与魔之类的事轻蔑自己,他要杀自己,只是因为自己轻薄了他。   是了,是了。魔者心中畅快起来,若非这般机缘,谁能沾到这云中人的衣袖,一亲芳泽呢?   他并无求死之心,只是想到化为魔身后,脱去束缚,倒敢做许多先前不敢的事,颇为畅快。   听魔者话中痴态毕露,倒似疯癫,千雪浪顿生不快。   “放肆!”   他是没在意昨日那个吻,可也不意味着能任人戏弄狎昵,眉头顿拧,蓄起气力将那魔者一掌击开。   正当千雪浪举起手来想再出一招,却觉得提运灵气时胸口一窒,是毒气四散开来,腥气再涌,又慢慢将手放落下来,将翻涌的怒气渐渐平息下去。   魔者虽应承过不再做任何事,但出尔反尔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更何况他神智错乱,许诺自然不能当真。   千雪浪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心中怒气,模糊之中看见魔者呆呆站在原地,心中又生疑窦。   “我说要杀他,他刚刚为什么那般开心?哎,要是任逸绝在此就好了,他聪明机警,反应要比我更快。不过,依他性子,说不准又要啰里啰嗦地说这魔者对我有救命之恩,再来就是可怜人家神智混乱,叫我多生怜悯了。哼,若旁人也这般吻他抱他,不知他是什么反应了,恐怕他生性慷慨,好心叫人占了便宜也不计较。”   想到此处,千雪浪心下微微一动:“不知道他如今到哪里去了?”   冷不防之间,魔者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千雪浪答复道:“我在想一个人。”   魔者才与他亲密搂抱过,叫其一掌推开,见着他面上厉色渐化平和,还以为是想到什么事,却没想到是在想人,登时嫉妒心起:“你在想谁?”   “与你有什么关系。”   魔者并不理会,又追问:“你是无情道人,难道也有牵挂惦念之人吗?”   千雪浪心想这魔者所知倒是不少,不过他从没掩饰过,并不曾多想,只答道:“无情道人便不可以有牵挂惦念之人吗?”   魔者问:“他叫什么名字?”   千雪浪听他越问越急,渐渐无礼,冷冷道:“任逸绝。”   魔者突兀陷入沉默之中。 第86章 不清不楚   闲暇之时,千雪浪猜测过这名魔者的来历。   如此魔气,又有这般实力,最有可能的人选无疑是魔君百无禁。   只是如此一来,想不通的地方又多了几处。且不说二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就算百无禁当真对自己一见钟情,好心帮忙,可按照传闻来看,他的性情也不当如此怪异不定。   不过这样说似乎有失公平,魔者在正常时算得上文质彬彬,通情达理。   百无禁久滞于三重烟内,许是性情受魔气影响,或者有什么为旁人所不知的缘故,未必完全没有可能。   好在无论魔者是不是百无禁,都并不影响千雪浪最终的选择,因此他不再多做纠结,安然闭目养神。   他的身体这些时日来大有好转,想来再过一段时日,就能彻底化去剧毒。   正当千雪浪休息时,忽觉得肩头一动,他本以为只是婴灵习惯性的嬉笑打闹,不愿理会,哪知越来越多的婴灵一起涌过来,居然将他在胎池之中推翻过身去,有几名婴灵干脆凑在他的脸颊边嘀嗒大叫起来。   “怎么?”千雪浪这才神色诧异地坐起身来。   婴灵吐了几个泡泡,啪啪哒哒的乱叫一通,像鱼群似得游过来,小小的手指抓着千雪浪的衣袖,像是想将他提起来。   千雪浪不解其意,只好顺势而为,按照他们的心意站起身来,慢慢走出胎池,几名婴灵见他领会意思,当即咯咯欢笑起来。   “嗯?莫非他们要赶我离开胎池?”千雪浪才刚落地,被婴灵又推了几步,险些踉跄跌倒,他站稳身体,心下微感歉疚,“小蛇的护心针剧毒无比,我占此地多时,不知胎池化解毒液时有没有伤着他们,难怪他们要赶我离开。”   转念又想:“不对,这群婴灵若感不适,早早就当将我推出去,何以会今日才做这件事?”   千雪浪眼睛已能感光多日,尽管看起来仍是模模糊糊,并无神采,可已大致能看清这群婴灵的动作,瞧他们像是想带着自己去什么地方,心中略一思索,就紧随着指引而去。   才入魔雾之中,千雪浪就感不妙,此地魔气浓厚更胜四重烟数十倍,依眼下伤躯,只怕是难以支撑太久。   “你们要带我去何处?”千雪浪问道,“我如今可撑不了多久。”   婴灵怎听得明白他说什么,哇哇哒哒叫了几声,只赶着他往前走,千雪浪见他们模样焦急,心下一动,忽想道:“是不是魔者出了什么事?”   魔雾之中幽深非常,虽不是全然无光,但也算得上昏暗莫名,唯有婴灵身上发出略微的亮光。   千雪浪料想婴灵们难以跋涉太远,想必魔者必定就在附近,也就不再多言,随着他们往前行去。   远远的,千雪浪听见一声低吼,不知是谁发出,神识已感觉到不远处有两名强者正在交手,绝不可擅入。   可婴灵们骤然兴奋起来,不住地扑在他身上,将他往场中推去。   千雪浪心中明白过来:“想来是魔者与人争斗,落于下风,这群婴灵见势不好,请我过来帮忙。”   场内红黑色的煞气腾腾翻涌,千雪浪看到一柄沉重的血戟挥舞如满月,带起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   两边人影交错,一时间难以分清谁是魔者,谁是外来者。   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好!痛快!痛快!再来!再战!”   那血戟舞得更急,更猛,几乎要织出一道密不透风的猩红天网。   千雪浪分辨了一阵,才觉出笑声并非来自熟悉的魔者,而是另一个人。从声音来分辨,对方酣战畅快,不但打得尽兴,而且有越战越猛的架势,倒是魔者一直沉默不语,想来是感到危机,凝神招架。   纵然看不清两人的招式,可从两人的气势来看,魔者的落败已成定局。   视野之中,忽见一蓬血雾弥漫而开,不知是来自谁的伤口。   另一人痛嚎一声,随即狂笑起来,笑声之中犹带兴奋,带着浓烈的战意与杀气:“来得好,伤得好!我已经很多年没受过伤了!”   婴灵被吓得瑟瑟发抖,尽数蜷缩在千雪浪身后。   千雪浪难以看清战局,却知魔者眼下恐怕不是感到危险,而是无力再分神说话,如此下去,只怕要力竭战死。   另外那人不知道来意,也难辨善恶,看起来倒像个好战的疯子。   趁着攻势未起,千雪浪往前踏出一步,顷刻间进入战局,拦在二人当中,挥袖一振,化去双方魔气,淡淡道:“停手。”   那好战者虽没使上全力,但仍吃了一惊,疑道:“嗯?你是谁?”   千雪浪倒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轻松,他有伤在身,又在这深重魔气之中,只觉得胸口微微一痛,决意快速了结此事,因此并不理会他,只淡淡道:“魔者。”   那好战者误解了这个回答,更感困惑:“你身上并没有魔气,看着应是名门正道的路子,怎么称自己为魔者?”   千雪浪不紧不慢道:“你如何了?”   好战者这才明白自己误解,讪讪起来:“……原来你是在说他。”   魔者并未回应,只是低下头来沉沉地看着千雪浪,千雪浪这时才感到不对劲,眼前之人并非他所熟悉的那个魔者,而是魔者一直避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面。   简单来讲,魔者失控了。   即便是以千雪浪眼下算得上发钝的鼻子,仍能闻到来自魔者身上浓烈的血腥味,看来他受伤不轻。   千雪浪冷淡道:“听得到我说话吗?”   魔雾之中晦暗至极,千雪浪怕自己看漏,只好伸出手去,怏怏不乐地捧住魔者的脸,冷冷道:“听得见就点点头。”   魔者并无反应,倒是那名好战者奇道:“原来你是个瞎子啊!可惜了,你生得这么漂亮,居然瞎了一双眼睛,不过也好,你长得这么好看,要是看习惯了自己,以后只怕是很难找到道侣了。”   他的目光在魔者与千雪浪身上打量来打量去,忽然大笑起来:“噢,我明白了,我说他为什么要跟我打起来,原来是为了你。”   “啧。”   千雪浪微微皱起眉来,他并不擅和颜悦色地引导,因此对失控的魔者没什么办法,他正要转过身去与另一人说话,忽觉得腕上一紧,被魔者紧紧拉住,可对方仍是什么都没说,也并没有点头。   嗯?失控之中仍然记得我吗?   千雪浪对情爱并无了解,可听之前魔者的一番对话,知此人涵养极佳,且对自己有一番莫名奇妙的执着痴念,没想到他失控之后,这点痴念还在。   好战者又再探过头问道:“你们这般关系,怎么还叫得这么生疏,什么魔者魔者的,他没名字吗?”   “我们什么关系?”千雪浪皱起眉来,“再来,他也不曾告诉过我姓名。”   那头被问得一怔,神色看不出诧异与否,声音却是大大的惊奇:“啊?这是什么话,感情你们不是两口子啊!那你这名门正道怎么跑来三重烟里,又打断我跟他的战斗,看起来好像还跟这魔者不清不楚的,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于世不容,私奔来的。”   千雪浪冷冷道:“当然不是。”   “啊这……”那人一愣。   千雪浪道:“正好你来,省得我叫你,百无禁——”   认出百无禁不需要多少气力,血戟在手,又在这魔雾里来去自如,身份已不言自明,千雪浪这下倒是真有些奇怪魔者的身份了。   百无禁一笑,打断他的话:“真是有意思,你叫不出他的名字,倒叫得出我的名字,可惜你生得再漂亮,我也不想跟你做两口子。这位朋友,你大可放心。”   他前一句话是对千雪浪说的,后一句就显然是对魔者说的。   千雪浪冷冷道:“你们魔者总是这般口无遮拦吗?”   百无禁嘿嘿一笑:“看你怎么想,按照你们人的说法,骂人的时候是叫口无遮拦,夸人的时候就叫心直口快。我也没打算冒犯你,不过魔者刚刚为了你跟我打了一架,我总是要让他先放心再说。你若不快,大可扇他几个巴掌,我瞧他应该是不会反抗的,要是反抗,正好我们三个一起打一架。”   千雪浪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与他的事倒不急着说,你们为何而起争斗?”   原来百无禁才从二重烟退回不久,正在三重烟的住所内休息,忽听见外头有些动静,三重烟内向来没有人烟,他心生好奇,就追出来一路寻觅,这才发现了魔者,哪知魔者突发凶性,就跟他打了起来。   百无禁摸摸鼻子,有几分不好意思:“现在想想,他大概是瞧我靠近这里,不知我是敌是友,才跟我动手。”   千雪浪这才知道自己身处三重烟中,他问道:“三重烟内除你之外,从来没有旁人吗?”   百无禁道:“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从来没有,除非你觉得你身后这群小娃娃也算。”   “你识得他们?”   “认得,怎么不认得,一个个见我跑得比见鬼还快,不知道还以为我会生吞了他们。”百无禁啧啧摇头,“真是魔情凉薄啊,不过他们帮不上我什么忙,我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只做个好好的邻居,算不上熟悉。”   千雪浪顿生疑虑,暗想:“百无禁住在三重烟中数十年,不曾见到旁人,也未与婴灵有什么来往,魔者怎么知道此地有个疗伤之地?”   不知是不是百无禁跟千雪浪聊得太过火热,魔者突生不满,紧紧攥住千雪浪的手,一把将他拉到自己怀中。   千雪浪一时不察,居然被得了手,一下子坐在魔者怀中,他倒也不急,只侧过身去,看似柔情蜜意地依偎在这个怀抱之中,雪白的手抚上魔者肩膀的伤口。   下一秒魔者悲鸣一声,血流如注,肩膀顿失气力,松开了双手。   千雪浪这才不紧不慢地重新站起,冷峻淡漠的脸上毫无波动,配上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简直不像个活人。   随后他从袖中掏出手帕,擦拭起手上的血迹,似乎在思索什么。   百无禁看得伤口一痛,瞧他们俩情人不像情人,仇敌又不像仇敌的,心中不禁纳闷:“难道我太久没出去,人世间的关系已变得如此复杂了?” 第87章 爱生恶死   正当百无禁不住瞎琢磨着,千雪浪又再开口,不过这次并不是对着他们俩说话。   “你们瞧见了,只是魔者与百无禁打斗而已,并没什么稀罕,不必太过大惊小怪。”   百无禁本想这人前来,就算不结识一番,怎么也该将魔者一道带回去,哪里料到他竟然真是只为了安抚身边这群婴灵,不由得大感诧异。   见着千雪浪转身就要走,百无禁只能自己喊住他:“哎,你这就不管他了啊?”   千雪浪这才停步,侧过脸来,略带疑惑:“管他做什么?他要是受不了此地魔气,自会离开,等他恢复神智之后,也自会来找我。”   百无禁一时语塞,深感有理,又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什么叫做恢复神智?难道他现在这模样是全无神智?我还以为他天生这样呢。”   千雪浪淡淡道:“我还以为魔君应更懂得察言观色。”   “嘿,这叫什么话,且不说这魔君不是我乐意当的,你何曾听说过魔君需要察言观色的,那当这个魔君还有什么意思?当魔君不就是为了让别人去察言观色吗?”   千雪浪无意对百无禁解释人世间的权力是如何互相牵制,因此他什么都没有说,自顾自走了下去。   百无禁见他全然不理会自己,一时错愕,不禁搔了搔头,对那无名魔者说道:“他还真走了,这事儿可有点难办了,那咱们还打不打?不过按照他的说法,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打你算不算是欺负你?”   自千雪浪离开,魔者就一直呆呆瞧着他,直至那人身影完全在雾气之中消失,也不做任何反应。   百无禁这下才瞧出他不但有几分傻劲,还有几分痴意,一时间实在莫名其妙得很,三重烟里好端端来了这样两位人物,不弄个清楚明白也说不过去,可惜一个现在正痴着,另一个性情又冷漠怪异,看起来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会说话的总比只会喘气得强,百无禁笑道:“这位朋友,我要去追你那位不知道是情人还是仇敌的道君了,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魔者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往前走去,倒吓了百无禁一跳。   百无禁见着魔者不多时也要消失在魔雾之中,突然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难得来了两个有趣的邻居,这下就算是不爱讲话,我也要强迫你们陪我说上几句了。”   他自数十年前隐入三重烟后,就少与外界来往,一人虽然自在,但有时候难免无聊,眼下又没什么正事在身,偶然遇到这般怪异离奇的事,顿时来了兴趣。   别说魔者先来打他,就算不打,他也非要纠缠一番不可。   两魔并肩而行,在魔雾之中奔去,遥遥只见着千雪浪素白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下一刻却倏然消失无踪。   百无禁惊道:“咦?他难不成不愿被咱们追上,缩地成寸而去?”   魔者甚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迈步往前走去,也顿时没了影踪,百无禁这才瞧见地上有个地洞,暗暗好笑:“好家伙,不知是谁缺德,在这儿刨个土坑充大坟,省人埋了吗?”   他也径直跳下去,只见得山洞深邃,入内忽无魔气,幽光荧映,洞中有一处覆顶的圆池,那位道君正浸入其中。   百无禁心中惊讶,不禁伸手捞了一把,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触碰不到这水,更别说是水中之人了。   魔者则沉默地坐在水边,未发一言。   “过来。”   千雪浪瞧他们俩一前一后地进来,倒也不急,只轻轻一唤,将想要凑到魔者身边的婴灵唤回池中,他将百无禁方才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明白过来,若婴灵不愿与百无禁玩闹,百无禁想来伤不着他们。   婴灵们皆来与他撒娇,千雪浪也不理会,只垂着脸淡淡道:“你们要打就去外面打,不要弄脏这里。”   百无禁左右打量,他虽觉此地特殊非常,但人世间异常之处多了去了,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只笑起来:“我到此来,不是为了打架的,是想问个清楚。”   “问清楚什么?”   百无禁道:“你是谁?从哪儿来?与这魔者又是什么关系?干什么要待在这儿?”   这些问题都不难,百无禁虽是魔君,但昔年所为颇见正气,千雪浪虽没多么喜欢他,但也并不讨厌他,因此耐心同他一一说清楚。   “原来如此,你是决斗时遭人暗算,中了剧毒,这魔者在你昏迷之间将你带到这儿来。这就纳闷了,我在这儿几十年,都不曾知道这群婴灵有个疗伤之地,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千雪浪道:“我也想过,却不知道答案。”   百无禁失笑:“我自言自语罢了,并没有要你回答的意思。”   他转过脸去看了看魔者,又有几分纳闷:“你说这魔者时而清醒,时而疯癫,难不成是修行时走火入魔,以至于神智错乱不成?嗯……待我来瞧瞧。”   百无禁正要上前,忽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却见魔者不知何时转过头来,冷冷地注视着自己,显然不乐意接受这个提议。   “他好像不高兴。”百无禁暗自提防起来,口吻仍轻松自在,好像在说件小事。   千雪浪淡淡道:“既然他不高兴,那就算了。”   “说得也是,我虽然偶尔爱做勉强人的事儿,但吃力不讨好,可就不是我的兴趣了。”   百无禁微微一笑,没再继续上前,不过心中暗暗纳闷,不知为着什么,他瞧见这魔者时总感觉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感,不愿做什么太为难人的事,以免惹得两边都不高兴。   难道这就是一见如故?   还没等百无禁想通,眼见他无意再进,魔者又转过头去一心一意地瞧着千雪浪了。   百无禁:“……”   忍了又忍,百无禁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当真是第一次认识?我怎么瞧他对你情根深种的模样,现在这副痴呆模样都不忘了你。”   “我从没见过他。”千雪浪淡淡道。   百无禁心下好笑,暗想:“你什么都看不见,如何算得上见?”不过这么想委实恶毒刻薄了些,他很快摇去这想法,又想道:“难怪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太寻常,这下我知道为什么情人不像情人了,却不知为什么还有几分仇敌的模样?”   “如此说来,他大抵是对你一见钟情,半魔虽不似天魔那般情感极端,但情意也远比常人充沛。”百无禁抱胸道,“不过我瞧你对他下手如此狠辣,全没半分感激之心,又是为什么,他哪里对不起你吗?”   百无禁瞧他冷冰冰的模样,全无半分喜怒之情,别说是什么风骚妖娆了,连可爱也欠缺,不知魔者为什么鬼迷心窍喜欢这样一个人,难道魔者天生就好这一口?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魔者是一厢情愿,也不应当对他如此冷酷才是。   百无禁难免打抱不平起来。   千雪浪冷冷道:“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诚然不假,难道为这救命之恩,我就要以身相许吗?”   百无禁心想:“这倒不假,就算是以身相许,也最多是供其驱使,哪有真出卖色相的。要是个漂亮姑娘还好,偏是个硬邦邦的男人,这位冷道君生得虽俏,但也不至于俏到男女通吃,魔者啊魔者,你算是踢到铁板了。”   这下可棘手了,怎么两边都占着道理。   百无禁左顾右盼,不由得庆幸起这桩没头没脑的事与自己无关,于是很快高兴起来,又笑道:“话是这样说不错,可他现在毕竟拿捏着你的小命,凡人有句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难道道君没学过吗?”   千雪浪不解:“为何要低头?”   “你若不低头,他将你杀了,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百无禁沉吟片刻,轻描淡写道,“你暂且屈就,往日还能百般千般得还回去,可要是当日一死,岂不是一切成空了?”   千雪浪听百无禁口吻虽仍平静,但与方才大有不同,想来必定是有什么往事隐在心中,要是任逸绝在此,一定要问个究竟,不过此地只有他在,倒没什么兴趣知道。   他本懒得再说什么,可鬼使神差地想起师父的遗言来,忽问道:“成空又怎样?”   百无禁惊讶地睁大眼睛,还是回答:“成空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很不好嘛?”千雪浪又问。   “不好……这……”   百无禁也被问得一下子怔住了,他这一生从没想过这些事,生与死的边界向来分明,他爱生恶死,可细细想来,自己这半生不也是在死途上追寻,要是真如当年那般,焉知自己会选生还是死,不由得恍惚片刻。   过了半晌,百无禁才道:“这,倒也说不上什么好还是不好的,对有些人来讲,死意味着终于可以歇一歇,可对有些人来讲,死自然是不甘心的。”   这听起来,都不是师父的选择。   千雪浪有些遗憾。 第88章 磊落踏实   两人闲聊一阵,千雪浪说话冷淡,好在百无禁独居已久,倒也不嫌无趣。   如此一来二去,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魔者不知是不是觉察出百无禁无害,浑噩双目之中渐复光彩,属于任逸绝的神识再度苏醒。   “他果然醒了。”百无禁一心二用,一边闲聊说话,一边分神关注魔者的情况,见他神色变化,当即明白过来,喜上眉梢道,“你还真没骗人。”   如今一番话说下来,千雪浪是一问三不知,真正要点最终都落在眼前这名魔者身上,见着他转醒,百无禁当然欢喜高兴。   千雪浪微微拧眉:“我骗人作甚?”   百无禁摆摆手,对这句话不做理会,千雪浪余毒未消,方才又拦下他们二人的杀招,体内灵力正动荡,索性不再多说什么,只顾自己闭目养神去。   魔者真正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回到地母胎池之中,还未来得及惊骇,眼前竟又多出个面貌陌生的人来,一惊再惊,反倒没什么好惊的了。他瞥眼见千雪浪与婴灵皆不曾受到影响,犹自睡得甜蜜,心下稍安,却又陡然生出些许忧虑来。   难道他失去意识时,竟悄悄地来到地母胎池——那他……那个他,没有对玉人做出什么失礼的事吧?   魔者能感觉到,自从自己变成魔身之后,许多情感思绪皆压抑不住,这固然是很畅快的,可是他无意强迫玉人做些什么来满足自己的畅快。   想到此处,魔者心中忽涌起一阵寒意。   “喂喂……”突然一只手出现在魔者眼前,阻拦住他看向千雪浪的视野,随后那陌生人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他,“朋友,少看几眼不会要了那小道君的命的。”   魔者:“……你……你是何人?”   “百无禁。”百无禁奇道,“有意思,那名道君不知道这地方是三重烟,都能认出我来了,你身为魔者却认不出来,这是什么道理?”   魔者脸色微微一变,端详着百无禁道:“魔君来此有何见教?”   百无禁一怔,急忙转头去喊千雪浪:“快醒醒,快醒醒,可别睡了,千雪浪,你没跟我说他醒过来会记忆全失啊!”   千雪浪心道:“我怎会知晓?”   自他与魔者认识以来,魔者从未忘记过自己,闻言失忆也睁开双眼,心中还未想好要不要放过这疯癫失觉的魔者,只见着眼中两个高大的身影,魔气一般浓郁,分不清是谁,索性不去看,只淡淡道:“魔者,你还记得我吗?”   百无禁不知嘟哝一声什么,忽然拽着刚清醒的魔者站到千雪浪眼前来,笑道:“这才对嘛,你看不见,说起话来不对着脸,看起来总有些别扭。对了,我瞧你修为不低,眼睛虽看不见,但为什么不用神识?”   凡人失了眼睛,就只能依靠耳朵来分辨方位,修行者要稍好一些,还有神识能够分清在场二人,可惜千雪浪余毒未消,一运功就觉得心口如堵,更何况他往往只与魔者单独说话,也用不着耗费心神,因此始终没想起这件事来。   千雪浪懒得解答,倒是魔者慢吞吞道:“他中了剧毒,不可轻易动用神识。”   百无禁闻言咋舌,忍不住将千雪浪看了又看,见他镇定自若,心中好生钦佩。   如此修为的强者失却双目,身中剧毒神识遭封,沦落入这般魔气浓郁的险地,眼前还有个虎视眈眈且觊觎他美色的失常魔者,纵然是换做百无禁自己只怕也要六神无主,千方百计想着逃跑了。   千雪浪竟全然不动声色,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百无禁这下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方才说那句话了。   成空又怎样?想来对他而言,成空确实没怎样。   不过这样说来,这人实在是无趣至极。方才与千雪浪闲谈之时,百无禁还未觉如此乏味无趣,可如今窥到他几分坦然淡漠,倒真觉得穷极无聊起来了。   千雪浪冷冷道:“看来他还记得我,只是忘了你。”   百无禁纳闷:“这是什么道理,打了人就不认账,世间难道还有这么讨便宜的事?”   话说到此处,百无禁已大概明白魔者的情况,无奈将两人相遇的事重新又说了一遍,魔者细细思索一番,问道:“他说得是真的吗?”   “不知道,不过我到时,你们确实正在争斗。”   魔者微微一怔:“玉……”他一顿,忽然来回走了两步,又看着两人道,“如此说来,你到外面去寻我了?”   “不错。”千雪浪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再问一次。   魔者沉默片刻又问:“你身体如何?”   “还需几日静修。”   魔者“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又去看百无禁,沉吟片刻才道:“咱们到外面说话吧,不要打扰他休息了。”   百无禁当然答应。   两人重新回到地面之上,百无禁只见这名魔者神色似忧似喜,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不禁好奇:“大好男儿,当哭就哭,当笑则笑,你又想哭又想笑的,在做什么?他为你的小命离开这地方,当高兴才是,怎么你这般不快活?”   半魔之中,痴情扭捏者也不在少数,百无禁当年就见过一人,心中突想:“可别因着那冰坨子似得的道君为他出来一次,他就觉得对自己太好,好到羞愧难安,发起这劳什子的疯来。”   这样一想,想得百无禁全身一阵恶寒。   好在魔者还没这样疯,只是幽幽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他身边本有个叫任逸绝的人。”   百无禁没想到自己才跟魔者认识不到半天,就得帮忙牵线做月老,好在他正无聊,也不嫌这事儿麻烦,问道:“噢,那人又怎么?”   他猜不透魔者的用意,翻来覆去地寻思:“怎么还有一个人?难道这叫任逸绝的是那冰坨子的道侣不成,这小疯子强掳走人家的丈夫……嗯……妻子……嗯……不对,算喽,他们爱怎样叫怎样叫。”   “……里面那人与他失散了,才被我所救。”   百无禁听得一头雾水:“救就救,这是好事一件,有什么可难以启齿的,人家是失散,又不是被你杀了……等等,该不会真是你设得什么陷阱,把人家……然后再……”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魔者冷冰冰地看着他。   百无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你还没有那么卑劣,我差点要替天行道了。”   魔者叹一口气,喃喃道:“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与你说这些话。算了,不讲了,我想你一定有许多事要问我……”   “且慢!”百无禁打断,“话都起头了,你这时候不讲了,跟酷刑有什么差别,讲就讲讲完。再说我现在不急,我瞧你除了时不时发会儿疯,也应当没什么急事,咱们先说完任逸绝这件事,再说正事不迟。”   魔者直勾勾地看了他一阵,最终还是妥协,缓缓道:“他与任逸绝朝夕相处,两人形影不离,从未有过什么大的争执……”   百无禁乐起来:“你怎么知道,你藏人家屋顶上瞧见了?”   魔者默然不语片刻,并未理会,只道:“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待任逸绝是非常不同的。”   百无禁找了块石头坐下,翘起腿思索:“既然连你都这样觉得了,那想来那冰坨子确实对这个姓任的不太一般,怎么,你是想问我要不要帮你做掉这姓任的小子吗?先说好,情情爱爱的事儿,我是不太喜欢掺和的,再说咱们虽是同族,但并没那么熟,起码不到我能帮你杀人的地步。”   “不是。”魔者侧过脸来,脸色微沉,“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愿意来找我……”   百无禁听糊涂了:“什么意思?”   “我虽救了他的命,但屡次轻薄他,他说过会杀了我。”魔者呆呆望着前方,“他拦下你我争斗,无异是救我一命,难道他喜欢任逸绝也好,讨厌我也罢,都是一模一样,并没任何分别吗?”   千雪浪对任逸绝与魔者没有分别,魔者固然不喜;可要是千雪浪表现出分别心来,魔者只怕也大为不愿,情爱二字,本就错综复杂,他自己心中也不知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这下百无禁听明白了,啧啧道:“我还以为你是为情敌抱不屈,刚想说疯到这程度也算少见,只比我那结义兄弟略差一点点,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倒是真麻烦了。哎,我倒是想到个很好的办法!”   “什么?”   “你换个人喜欢呗。”   魔者:“……”   不知怎么,百无禁总觉得在魔者脸上看出几分冷漠的鄙夷来,他悻悻道:“你非要吊死在这冰坨子上,我能怎样,随你高兴就是了,只是别来问我。咱们说正事吧。”   其实魔者本就没想问他,这番话说到底不过是自言自语,心绪难平,被百无禁胡搅蛮缠得倒像他非要人给个说法一般,因此深深叹了口气:“我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你问吧。”   百无禁见他不恼,忽然一笑,安慰道:“你小子虽疯疯癫癫的,但性子倒是爽快。我瞧你也不用着恼,那姓任的小白脸再怎么体贴知心,眼下救人的也不是他,这类好话说了一箩筐,关键时刻不见人影的玩意,我不知见过多少,我看你磊落踏实,正是我们半魔好儿郎,远胜那小白脸许多。”   兼职姓任小白脸的魔者实在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沉默:“……” 第89章 血脉传承   百无禁调侃了两句,见他并不高兴,只当是脸皮薄,就没有再纠缠下去。   “其实倒没别的什么要问,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得知三重烟这地方有疗伤所在?”   姓名也好、情爱也罢,无非都是些随口闲聊的谈资,知不知道都没什么稀罕,可三重烟的秘密却涉及一桩百无禁的心事。   哪知魔者脸色略见凝重:“我不知道。”   百无禁眉毛一挑,他早过了大吵大闹解决方式的年纪,知道这世上的许多话都有更深层的含义,正寻思魔者是哪一种时,又听他道:“实不相瞒,我的魔化是近日突然发生的。”   魔者话音刚落,只见百无禁身体微微一震,忽然间目露凶光,抢身上来就握住了他的肩膀,冷冷道:“你说什么?你说你的魔化是近日突然发生的?”   “怎么?”魔者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瞧百无禁神色复杂至极,不禁咬牙忍痛,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百无禁重复了一次,厉声道:“有什么不对,你说有什么不对!”   魔者心中一动,他原以为半魔魔化皆是如此,可瞧百无禁的模样显然绝非这般简单,他又道:“我自幼与……与我母亲生活在一起,只做个普通修士生活,因此对半魔一无所知,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   百无禁脸上血色尽褪,倒退了两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难以置信道:“你这样的半魔,我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你……”   另一个是谁,他却久久没说。   “不知道另一人是谁?”他虽不肯说,但魔者却一定要问。   过了许久,百无禁才诡异地笑了笑,瞧着魔者喃喃道:“另一个……另一个眼下就站在你的面前,自然就是我。”   魔者不禁一怔。   自初见至今,尽管魔者没有两人争斗时的记忆,可看得出来百无禁是个潇洒爽快之人,见他如今神色大有异常,一时间倒有些拿捏不准,心中暗暗生疑:“……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不想伤到那洞里性子冷冰冰,身子却娇滴滴的道君……”百无禁忽然站起身来往前疾奔,“就随我来。”   魔者听他说到“娇滴滴”三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先钦佩百无禁的胆大包天,还是该忧心他身上的谜题。   初时百无禁还等了一等,越到后来,只见他活像完全忘记身后还有个人跟着,疾驰狂奔而去,速度惊人至极,魔者无可奈何,不得不放开拘束,一同跟上。   两道身影你追我跑,在魔雾之中忽闪忽现,三重烟之内魔气深厚,修为一旦不足,入内犹如泰山压顶,寸步难行,如何能像他们二人这般行走得畅快自在。   三重烟内迷雾重重,地形山势仍然存在,魔者只隐约觉得有时路宽,有时路窄,还有些时候地形荒诞怪异至极,几乎无法下脚,隐约间似还听见汹涌的水声,不知从何处来。   他的人性一面习惯把控着局势情况,可魔性一面却对此全然不在乎,因此许许多多念头自脑海之中纷至沓来,又尽数消散。   隐隐约约跑了许久,魔者畅快至极,并不觉得苦累艰辛,可见着百无禁停下,也只好停下。   百无禁在这满地魔雾里指了指一个方向,神情严肃地问道:“小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吗?”   魔者苦笑一声,轻叹道:“百无禁,且不说我是否聪明,纵然是再怎么聪明的人,也未必事事都知道。”   百无禁道:“咱们再过去一步,就是二重烟了。”   二重烟与三重烟之间并不像寻常房间一样只隔着一扇门,没推开是三重烟,推开了就是二重烟,而是由层层魔雾积累,三重烟的深处就是二重烟的边界。   没有所谓的差一步。   如此所在,只怕以千雪浪的修为也会感到不适了,可是魔者并未感到影响。   “这就是二重烟……”魔者低头瞧了瞧自己,“可是我没有什么感觉?”   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任逸绝的修为别说三重烟了,就连四重烟都难以久住,可是如今的身体却能轻松进入二重烟之中。   就算半魔天生能适应魔气,也绝不会夸张到这种程度。   这具魔身,并不寻常。   百无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厉声道:“我知道,我已瞧见了。你可知若非如此,在路上你已经被我甩下七八回了!”   魔者见着他脸上肌肉扭曲,目光之中似怒火翻涌,知道其中必然有一桩麻烦事,沉吟道:“既然我人已在此,事已发生,感慨惋惜无用,你不如将实情说来,咱们想想能不能一同解决这桩难事?”   百无禁听得一愣,忽然仰起头来,放声大笑:“说得好!感慨惋惜无用!”   他这笑声震得地似也动摇起来,四周山璧传来回响,在浓雾之中仿佛呜咽哭泣,腮边宛然流下两道泪来,好半晌才垂下头来,静静闭上眼睛。   魔者见他又是伤心,又是畅快,一时默然不语,两人就这样在二重烟之中呆呆站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百无禁这才抬起头来说话:“这样说起来,你我其实倒算得上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他说这话时,倒恢复之前的潇洒自在了,还伸出手来拍了拍魔者的肩膀。   “怎么说?”魔者问道。   百无禁带着他往回走:“这件事还要从百余年前说起,你知道当年天魔之灾吗?”   魔者沉吟片刻:“知道。”   “你竟然知道?”百无禁瞧了他一眼。   魔者本有心想与他说起天魔复出的事,却也不便打扰,只沉默听下去。   百无禁全身心投入到这件回忆之中,倒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只是不紧不慢地说起这桩陈年往事来:“不过谅你再怎么有本事,所知的也无非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要与你说的却是有关天魔的秘辛。”   “这天魔早已身死,神也好,魔也罢,死后本该消散于天地之间,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魔却如同凡人一般轮回转世,可他又比凡人更为自由……”   百无禁说到此处,微微一顿。   “他能够选择身体。”   魔者的心不由得一紧,似明白过来什么。   “当然,并不是什么人的身体都可以,真正的魔族早已消失,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半魔来作为自己的新身体。你既然知道天魔,应当也知道魔奴吧?”   魔者缓缓道:“我知道。”   “魔奴不过是天魔选中的奴隶,因此需要漫长的时间变化。在天魔的选择里,还有一类人,他们被称呼为天魔体。”   魔者皱了皱眉头:“天魔体?这个称呼似乎?”   “似乎不好?似乎不合适?天魔体当然是人,可对天魔来讲则不算,天魔体对他就像是凡人对待衣服一般,他需要考虑的只是选择穿哪一件,而不是衣服愿不愿意被穿。”   百无禁冷酷道:“被天魔选定的半魔,身躯会瞬间异化,无限接近于完美的天魔体。不过,即便如此,人世间的身体还是无法支撑天魔太久,一旦被其附身,长则数十年,短则数月,就会彻底崩溃。”   百无禁看了魔者一眼,缓缓道:“恐怕你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天魔选中,成为新的天魔体。”   天魔体……   魔者按着自己的胸膛,神色复杂至极,他脑海之中忽然涌现出父亲模糊的形象,还有师父语焉不详的神色。   母亲与师父绝不会将自己献给天魔。   那么身体内的另一半血脉,还有失踪多时的父亲,无疑是最有可能的存在。   可要是如此……他接近母亲难道是为了……   “天魔体很难选择吗?”魔者忽然问道,“除去半魔之外,还有什么特定的条件吗?”   百无禁思索片刻:“不知道,当年被天魔附身的人叫做厉万劫——”   “嗯?这名字起得好凶煞。”   “是凶煞了点,听说是他那一支血脉的特色,从不知道多少代的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好像他们以不祥为吉祥,反正我当时也没多问。”百无禁摆摆手道,“这倒霉透顶的厉万劫好巧不巧,正好是我的便宜老爹,他找上门来之前,我一直当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魔者错愕道:“你的母亲……”   百无禁耸了耸肩:“她生下我后就将我丢了,我是被一个老乞儿带大的,这名字也是他起的。可惜我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大概是血肉够香甜,引来一些魔物,他就被那些魔物吃了,那些魔物又被我杀了,我侥幸没死,就到处流浪。”   他轻描淡写道:“然后就遇到了我那便宜老爹,自己被天魔当衣服穿还不够,循着血缘还跑来要将我变成天魔的新衣服。”   魔者一时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歉疚道:“对不住。”   “行了行了,刚说你痛快,你又婆婆妈妈起来,拳头没人大,难免要挨几顿揍。”百无禁挥挥手,不耐烦道,“你这会儿给老乞儿哭丧也迟了,对我更没意义,更何况我变成天魔体之后倒还运气不错,天魔没等到穿我这件新衣服就被一群正道杀了,说起来也没多倒霉。”   “总之,按照我的经验来讲,天魔似乎有些在意血脉,也许是为了相容,也许就是他的癖好,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条件。” 第90章 缺魂少魄   厉万劫。   骤然知道天魔体一事,魔者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回忆起过往种种,桩桩件件似都指向自己失踪的父亲。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对母亲尽是虚情假意?这些年来,他是否还活着?   魔者迷茫不已,索性不去多想这些毫无结果的问题,反问道:“百大哥,你刚刚为什么说大事不好?”   方才百无禁说他们算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实是在说两人同病相怜,魔者干脆打蛇随棍上,先拉近两人的关系,诛魔大任最需助力,能拉一个帮手算一个。   “当然是大事不好!”百无禁瞪起眼睛,叫道,“原本只有我这件衣裳,当年诛魔之战后厉万劫的身体已毁,天魔若要再度降临,最方便就是降临在已成天魔体的我身上。我也早已做好万全准备,打算等他再度重来时,就将他困在我体内。可是……”   “可是现在又多了我。”魔者道。   百无禁微微一叹:“不错,他又多了一个选择,事情难免就复杂起来了。不管怎么说,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并不欠人什么,也没人欠我什么,能自个儿问心无愧的带他下幽冥,可是你么……那冷冰冰的道君虽不爱你,但是这感情的事,对你自己来讲,想必有滋有味得很,要你牺牲,未免无情。”   魔者听他将生死置之度外,似浑然不放在心上,心中好生钦佩,随即摇摇头道:“百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魔者沉吟片刻,问道:“是否有旁人施展咒术,令人化为天魔体的可能?”   “好大本事。”百无禁嘲弄得笑了一声,“你当这衣服真是想裁就裁,想做就做的吗?人要是有这样的本事,只怕也已得道了。天魔体就跟魔奴一样,除了天魔亲临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魔者心中思忖:“如此说来,百大哥,你想错了一件事。”   “我想错了?”百无禁纳闷,“何意?”   魔者道:“从来就不止我们两个天魔体,这世上起码还有第三名天魔体。”   百无禁一惊,忙追问道:“什么意思?你见过?”   “我没有见过,可我并非在六十年前被选中,而是在四十五年前被选中。”魔者不紧不慢道,“如果四十五年前,天魔并没有降临在你身上,那么这件事无疑是由第三名被天魔附身的天魔体才能做到的事。”   百无禁颤声道:“什么,你说什么?你是四十五年前才被选中的?”   魔者点了点头,见着百无禁脸色一片煞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声叫道:“不!不可能!你一定记错了!才十五年……居然只有十五年……可是为什么……不对,不对,那他当时为什么不附身在我身上,不可能……”   狂怒之下,百无禁忽然伸手来抓魔者的衣襟,魔者虽对他颇有好感,但不曾疏于防范,两人顿时打斗起来,只见得魔氛之中浓雾滚滚,掀起好一阵狂澜。   魔者本就不敌百无禁,又无死斗之意,不到十来个回合就被他抓住衣襟,扯到眼前来。   “你将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百无禁冷冷地瞧着他,“只要是有关天魔的,绝不可遗漏什么,绝不可放过什么,将你所知的尽数告诉我。”   这倒不难,魔者已对他说过身世,就将任逸绝遭人袭击的事告诉了百无禁。   听着听着,百无禁就感觉有几分不对劲了,他原以为魔者是跟踪在两人身后偷偷摸摸地观察,可说到种种经历,倒似自己身处其中。本想调侃魔者到底喜欢任逸绝还是千雪浪,可其中有关任逸绝的说法未免过于详细了些,细到叫人想不出第二个可能。   这魔者就是任逸绝,感情是自己吃自己的醋。   想到自己说小白脸的那些话,百无禁下意识咳嗽了一声。   “姓任……你娘当年还能从天魔手底下把你保下来。”百无禁摸了摸鼻子,脑中掠过一个可能性,神色顿显惊悚,忍不住大叫起来,“等等!你娘该不会是剑尊吧!”   这条消息的恐怖程度甚至一定程度上盖过了天魔的威慑。   魔者虽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脑海中均想到最坏的那个猜测。   “我的妈啊……”百无禁脸色大变,想到魔者是出生时被选中,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许多可能来,又想起那个冷傲沉着的剑尊,各色念头摇来晃去,只觉得自己头脑发昏,按住眉心道,“怪了,这不符合天魔的风格,他对情爱全无爱好,更何况,他已有妻子,虽然他妻子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不过……”   魔者“咦”了一声,问道:“天魔有妻子?”   “天魔当然有妻子,不然你以为半魔是怎么来的,难道是人跟人生出来的?”百无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问道,“你妈妈……哎,你娘……嗯……算了,令堂真是剑尊?剑尊任苍冥那个剑尊?”   魔者并不理会,又问:“他妻子是如何死的?”   “这谁知道,他妻子死了起码有上万年了。”百无禁悻悻道,“我之前不说了吗?那便宜老爹没管过我一口饭,唯一一次找上门来就是为了给他的主上找件新衣裳穿,我在天魔那里呆了几十年,也只是意外得知他有个妻子,而且他妻子是个人族,已经转世不知道几百回了都。”   魔者道:“他既有妻子,你怎么说他无心情爱?”   “哎呀,我虽然没喜欢过什么人,但这双眼珠子也不是白长的,都过去上万年了,我还能知道天魔有个原配妻子,而且他妻子是人族,你猜是为什么?”   上万年的相思,只为一个人。   魔者淡淡道:“天魔待世人虽甚是残酷,但对他的结发妻子倒是痴心。我知道你说的无心情爱是对他人,不过我还是没懂,既有转世,难道他不想再续前缘?你又为什么说她死得不能再死了。”   “哼哼,这点就要说到人与魔的不同了,也许是因为人力有尽,反生贪婪,总想着什么都握在手中,世世都要得到。”百无禁摇摇头道,“天魔对此事倒是豁达,自他妻子死后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了,他虽会找寻那名转世,但也只是想保她一生不愁吃穿,无忧无虑,并无再结眷侣的打算。”   “人魔殊途。”魔者沉默片刻,艰难地吐出这四字,又道,“难道他不怕他妻子转世成自己的对头吗?”   他这话说得虽是天魔与天魔的妻子,但心中所想的却是自己与千雪浪。   “他当然不怕——”百无禁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话音顿止,只诡异得瞧着魔者半晌:“不……不对!你倒是提醒我了……”   魔者困惑地看着他:“提醒什么?”   “原来如此……怪了,我以前怎么一直没想到。”百无禁喃喃道,“我就说缺了点什么,哎,早知道我就不该这么素着过日子,很应该也找几个女修探讨探讨情爱大道,就不会到现在才想起这桩怪事了!”   魔者听得糊涂,问道:“什么?百大哥,你在说什么?”   “他妻子的转世无一例外,皆是个短命的痴呆!”百无禁大叫起来,“我在天魔身边呆了几十年,那人最长命的一次只活了十六年,最短的一次只活到四岁,无论哪一世,她皆是无知无觉,无情无感。”   魔者听闻,心中顿生怜悯,暗暗想道:“天魔固然该死,却不知道这姑娘生生世世如此轮回,往后有谁照顾,苍天如此待她,未免太苛刻了。”   百无禁对他的想法浑然不觉,只道:“我原还想过,就算是造了什么孽,得了什么报应,也不应该现在还在经受,如今才想起来是缺魂少魄的征兆!”   魔者喃喃:“缺魂少魄。”   “天魔不是能死而复生。”百无禁在原地走来走去,神色悚然,“是他人族的妻子将自己的魂魄分给了他,让这本就跳出轮回的所在,意外能够进入轮回,这才是他真正不死的原因。”   他想通这一关节,忽然面露喜色:“好兄弟,我就知道没白认你这个小弟。难怪人家都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且先忙那冷道君的事,不必担心我,等我先找到魔夫人的转世验证这番猜想,再来寻你。”   百无禁随手将一样东西塞给魔者,只见是枚小小的刀币,不知何用什么打造,看着甚是精巧可爱。   “我会再联系你的!”   话音刚落,百无禁就已不见了踪影。   他问询魔者有关三重烟的秘密本就是为了天魔,如今有天魔情况的新进展,当然也就将问题尽数抛在脑后了。   魔者拦他不及,只能先苦笑回转地母胎池,心情倒是略微轻松些许。   既然天魔对他妻子如此痴情,过去这么多年也不曾淡忘,想来不会特意用情爱来欺骗母亲。更何况百无禁也说过,这事并不是天魔的风格,他与天魔相处多年,这番言论总比自己的臆测要来得可信。   那么,那个任逸绝本该叫做父亲的男人,究竟在这场迷局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魔者步履再度沉重起来,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地母胎池之中。   只见千雪浪于水中睁开双眼,淡淡道:“你回来了。”   “嗯。”魔者心下一暖,“我回来了。” 第91章 胡闹什么   尽管地母胎池并非是两人居所,千雪浪这句回来也无他意,可魔者心中仍是受用。   果然,千雪浪很快就又开口:“我的伤快要好了。”   “是么?”魔者当然为他欣喜,可天魔体一事又叫他心烦意乱,因此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那很好。”   千雪浪听魔者的声音不对,自胎池之中慢慢走了出来,小婴灵正趴在他的头发上玩闹,将一头雪发扯得乱七八糟。   “胡闹什么?”   魔者看得无奈,伸手将那小娃娃提起,倒也不放回池子,只是搁在千雪浪的肩膀上,免得他待会儿回不去胎池之中。   这话也不知是在说谁。   千雪浪与他贴得极近,这下就瞧清楚魔者脸上的忧色,心中思量:“这魔者时疯时癫的,脑子不甚清醒,好赖救过我的性命,我若当真为了些小事与他斤斤计较,反而夺去他的性命,未免有几分不是。也罢。”   初时,千雪浪确实大动肝火,可时日一长,怒气消退,又渐渐想起任逸绝与荆璞来。   两件事尽管全然不同,可他宽恕念起,心中不复往常刚硬冷酷,就将那点杀性暂且放下了,只是这番盘算,他却不准备让魔者知晓,免得对方得寸进尺。   其实千雪浪与魔者并不熟悉,他脾性如何,所知不多,只是将自己认识的人之中最为麻烦的任逸绝拿来当个参考。   任逸绝惯会得寸进尺,缠人至极,有时候纵然是千雪浪都不得不做好万全准备,免得被对方带着走,他料想魔者应当不会比任逸绝更麻烦。   千雪浪冷冷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他不单做派像主人,就连说话的口吻也总这般高高在上。   魔者对他又爱又怜,本想有意叫他了解世间炎凉,可到头来却是自己在这件事上栽个大大的跟头,全没动摇千雪浪的道心。   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也许——也许更好一些。   魔者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千雪浪,他来时路上,脑中想过许多事,当中忽闪而过一个念头:“要是玉人将我杀了,那可有趣了。我是天魔体,倘若死去,天下人省去一个忧虑,只是师父与娘亲难免要伤心欲绝,不过他们要是知道我破了封印,应也在意料之中。倒是玉人……不知玉人找不着任逸绝,会是怎样?会再找下去,还是随便找找就算了。”   这生死大事,等闲开不得玩笑,可魔者如今骤然知晓身世谜团,总算明白天魔为何要活抓自己,生父来历虽不清楚,但想来是个大奸大恶之人,而且即便杀了天魔,自己仍可能成为天魔再度降临人世的契机,一时间心灰意冷,倒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心愿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魔者态度略有几分冷淡,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千雪浪。   千雪浪站立片刻,好半晌才淡淡道:“还你的救命之恩,我不想欠你。”   魔者微微一笑:“你不是答允放我一命了吗?难道这还不足够吗?”   “我见过你与百无禁打斗,你的本事不差,放你一命是我夸口。”千雪浪淡淡道,“我不爱占人便宜,因此换个条件。”   “道君真是光风霁月,坦荡磊落。”   魔者摇头轻笑了一声,他的心愿自然有很多,做人时还能勉强遮掩,做魔时就一股脑地倾泻出来,可其中又有几样能告知千雪浪呢?   最终他轻轻一叹道:“没有,我没有什么心愿。”   魔者再度伸出手去,这次他将生死抛开,总算有勇气摸上千雪浪的脸颊,目光极是复杂。   作为人的任逸绝纵然得不到情,得不到任何回应,心中仍还存留着几分义,期盼千雪浪能够领悟,甚至得道。   可是魔,魔又岂是如此心胸豁达的存在。   魔者心道:“我要你就此停下来,回到你的山上去,不要再探究红尘,不要再摸索人心,别去懂什么七情六欲,难道你肯允准吗?你一直以来都不明白感情是什么,可并不是没有,要真的没有,你就不会为和天钧伤心,为未闻锋动怒,为金佛女解释,更不会对璞君留情……”   “我恼怒你不懂,可我更怕你懂,你要是永远不懂,我不过是得不到而已,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得到。那……那又有什么不好呢?起码很公平,公平的一大好处就在于,即便人人都无法满足,可谁也无法打破这一平衡。”   “但你要是真的懂了,由我亲手雕出的玉人却去爱上别的什么人,我怎能甘心?我岂能甘心?你又要我如何甘心?”   在千雪浪恼怒之前,魔者很快就收回了手,等待着千雪浪的讽刺,却不料他只是沉静地问道:“魔者,你有心事。”   玉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格外敏锐。   魔者苦笑道:“道君目不能视,从何得知?”   “有些事,并不是只有眼睛才能瞧见。你失去神智时,确有几分癫狂无智,可你保持神智以来,除去一开始,鲜少再有如此忘情的时刻。更何况……”   “更何况?”   千雪浪淡淡道:“你似乎十分难过的模样。”   难过伤心四字,千雪浪在旁人身上看到得多,自己身上经历得少,不过纵然再少,到底也是几分经历。他两次心痛晕厥后醒来,总是任逸绝陪在身旁,虽不知人们为何总要相伴在一起,但那时心中的确感到温暖安慰。   千雪浪当初只对任逸绝道谢,从没对他说过心中这点柔情,如今用在魔者身上,也仍是一副冷冰冰的做派。   意乱情迷做出冒犯之举与伤心欲绝而寻求安慰,本是两件全然不同的事情,有时看起来竟然如此相似,千雪浪心中也颇感奇妙。   魔者闻言,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怔怔地瞧着他。   好半晌,魔者忽然道:“我想到了一个心愿。”   “嗯?”千雪浪奇怪,“你想得倒快,说来一听。”   魔者慢慢将天魔体的事道出,千雪浪听后仍面不改色,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想求我帮你摆脱这天魔体么?还是要我杀了天魔?这可不算,你不必求我,我本也要去杀天魔的。”   “不是。”魔者的神色动了动,微微偏过脸,叫千雪浪难以分辨神情,“我的心愿是……一旦情况有变,请道君诛杀我。”   千雪浪明白过来:“你是担心天魔附身的事?”   魔者点点头:“不错,我希望我永远只是自己,就算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起码我可以终结它。”   千雪浪思索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魔者瞧着玉人毫不动摇的神色,忽然大笑起来,眼中又再含泪,望着他柔软红润的嘴唇,想要再凑上去,吻上一吻,留下最后一点记忆。   千雪浪见着他靠过来,本想将人击退,却见着他双目之中晶莹剔透,纵然看得再不清楚,也明白那是什么,一时间怔愣片刻,忽然想道:“这魔者必然是很不愿意死的,他先前拿生死来恐吓我,只是因为人人都怕死,那为什么还要求我杀他呢?”   他陷入思索,一时间倒忘了动手,只见着魔者与自己几乎要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可从始至终,魔者什么都没有做。   那两滴盈盈的泪珠,自眼中滚落而下,径直滴在地上。   慢慢的,魔者撤回身去,就像从没有做过任何事一般,他又缓和片刻情绪,仿佛在克制着什么,好半晌才道:“道君回到胎池内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千雪浪见着魔者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回到胎池之中,肩上那名婴灵早已累了,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将他一截头发咬在嘴里,一下子睡着了。   又有一名无忧无虑的婴灵顺水飘到他的胸口,撅起小屁股,像只动物似得俯身熟睡着,忽然张开五指,搭在了千雪浪放于腹部的手指上。   千雪浪细细瞧了瞧他们,忽然想道:这些婴儿无法长大,也不再死去,永远地停留在这一时刻,他们喜欢魔者,也喜欢自己,不管自己与魔者是好人还是坏人。高兴了就与自己嬉闹,不高兴了就咬上自己几口,或是扭打在一起。   他们什么也不懂。   什么都不懂。   千雪浪慢慢闭上眼睛。   那么魔者呢?他既然如此怕死,如此眷恋人世间,唯一的心愿却是为了求死,这是因为悲悯天下的人,还是为了自己不被取代,又或者,他也与自己一样,只是做对的事情。   要是任逸绝在这里就好了,任逸绝一定看得明白,他那样聪明,一定知道魔者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魔者又为什么要这样选。   只是情况有变该怎样算呢?千雪浪感受着身体里逐渐恢复的力量,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好在眼下已能驾驭红鹭,想来只要魔者一旦显露异常,直接将他杀死就是了。   这魔者虽轻浮浪荡一些,但并不是什么坏人。千雪浪心中略有一丝遗憾,决意杀他时尽量快一些,免叫他遭受太多痛苦。   他安然陷入长眠之中。 第92章 花罗青帐   月光如水,映照在花罗青帐之上,彩线所绣的蛱蝶似翩然欲飞,骤然吹起一阵香风。   帐中人露出面容,面貌枯干,身材高大,正是先前重伤奔逃的白玉骷髅,他正闭着眼睛在罗帐里疗伤,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自额间流淌下来。   过了一阵,白玉骷髅方才收回玄功,慢慢睁开眼来,他的脸干枯至极,实在瞧不出脸色是苍白还是红润,伤势恢复得又如何。   他自床榻上下来,斟满一杯冷茶,径直喝下肚去,腹间一道创口仍隐隐作痛,久难愈合,是被那柄诛魔剑所伤。   白玉骷髅摸了摸腹间伤口,这些时日来不知道吃了多少灵丹,抹了多少妙药,这道伤口也不过微微缓和,恢复极慢,倒似一个凡人遭遇重创,无法短时间内好转。   他轻轻一叹,到柜中取了伤药灵丹出来,先服下一枚,又将创口上的血污药渣擦干净,重新敷药包扎,这些药粉其实用处不大,只是敷上伤口时能暂止苦痛,聊胜于无。   上药时,白玉骷髅始终望着门外,他心知肚明,时辰将近,那女人八成会再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似笑非笑地走了进来,只见她满面春意,眉梢眼角自然流露风情,掩唇笑道:“你今日起得倒早。”   白玉骷髅正要上前来见礼,却不料药布扎得太紧,一时间扯到伤口,身子顿时痛得倾倒,还不等他站稳,忽觉腰肢一紧,已被对方搂住腰身,整张脸被按在她的胸脯上。   初时这把戏还能吓得白玉骷髅惊慌失措,令花含烟开怀大笑,可眼下他已麻木无比,只努力偏开脸去,重新站起身来。   眼下见礼也省却了,白玉骷髅干脆重新落座:“多谢花夫人援手。”   “花夫人听着真生疏,你睡了妾身的床,咱们也算是同床共枕的情谊,叫我一声夫人又如何?”花含烟腻在他肩膀上,甜声道,“就算你觉得叫夫人实在快了些,也可以叫妾身含烟嘛。”   夫人有时是外人的尊称,有时却是对自己妻子的称呼,花含烟有意含糊暧昧,故意逗弄白玉骷髅。   白玉骷髅无动于衷,好像靠上身体来的不是一个妖娆多情的美娇娘,而是一只不知分寸的野猫。   花含烟在白玉骷髅身上腻歪了好一阵,这下白玉骷髅看上去比死人还要像死人了,他只是冷冷地说道:“花夫人来此,是有什么正事?”   “难道没有正事,我就不能来见你了?真是没良心的小骷髅。”花含烟声音柔媚,伸出手去轻轻勾住白玉骷髅的下巴,叫他偏过头来瞧着自己,眼睛沉沉的,不漏半分光,她凑近了脸,吐气如兰,“你难道不曾记得,是谁将你救回来的?你这样对我说话,实在叫我很伤心,很难过。”   她的话语虽那么亲切、那么柔婉、那么温顺,可是听起来与这三者全然无关,反倒叫白玉骷髅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威胁、警告、敲打。   花含烟对白玉骷髅的确有救命之恩,这点倒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当日在幽影泉里被任逸绝重伤后,白玉骷髅不敢停留,径直往回折返,可是行到半路就已觉得情绪翻涌,止不住的心焦躁动,几乎站立不稳,还没等他唤人前来接应自己,就彻底晕厥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白玉骷髅已在一间富丽堂皇的闺房之中,他身上的剑伤被换过药,一个小童坐在自己身边,见着他醒来,就外出去喊来花含烟。   花含烟虽非炼丹师,对如何疗伤所知也不多,但胜在她珍藏不少,人脉极广,更何况她本事极大,在孽海情天之中疗伤远安全过他处。   因此与花含烟见面之后,白玉骷髅就在这孽海情天之中养伤至今。   “花夫人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白玉骷髅仍然面不改色,不过他那张脸本就没有什么脸色可言,“可为何要帮我的忙,花夫人应心知肚明。”   花含烟靠在他的肩膀上,咯咯一笑,声音酥软入骨:“我知道吗?”   她微微仰起头来,似乎仰视着白玉骷髅,可那双眼睛里兴致盎然,洋溢着审视他人的愉快感。   白玉骷髅嗤笑道:“你若不知道,那只能证明你是个蠢女人,花夫人是吗?”   “何必说得这样难听。”花含烟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慢腾腾道,“难道妾身就不能是善心发作,一定要为着什么利益才来救你吗?”   白玉骷髅终于看了她一眼,这下他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嘲弄之情:“夫人真要我讲得这般透?你救我,不过是想知道自己对上诛魔剑能有几分把握,若遭重创,又能如何活命,有什么办法才能免去一死。倘若我领情,还与夫人有共同的敌人,夫人的胜面自然又高一分。”   “利益好还,人情难偿,花夫人两个都要,未免太贪婪了些。”   “你真是个死人,为什么总要将话说得这样破,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花含烟幽幽一叹,神色略见哀怨,“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咱们既然有共同的敌人,妾身不过是想叫咱们俩都有赢面,你说得这般难听,好似妾身别有居心似得。”   白玉骷髅淡淡道:“花夫人未必别有居心,不过你的人就像你的手一样不老实,习惯往不该去的地方试探,看看自己能占多少便宜。”   他伸手钳制住花含烟往自己胸口滑去的手指,冷冷道:“自重。”   花含烟被抓个现行,也不惊慌失措,只媚笑起来:“你抓痛我了。”   白玉骷髅将她的手甩开,站起身来,花含烟失去依靠,一下子扑在座位上,慵懒卧倒,腻声道:“哎呦,你这狠心的人,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开了,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见白玉骷髅不理会,花含烟也不恼怒,只是支起脸颊来笑盈盈地瞧着他:“我说你们男人啊,风流成性惯了,也会为人守贞吗?”   白玉骷髅身体一滞,回头看去,只见花含烟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长发,甜腻腻笑起来:“瞧我做什么?你当妾身看不出来吗?你这张死人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你的眼睛总还是有情的,你常常想着另一个人,想得很深很深,只因你怕自己死了,永永远远再见不到那个人了,是吗?”   出乎意料,这次白玉骷髅竟回应了她:“不错。”   花含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神色玩味:“你就这样对我说了,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东西你虽得不到,但别人未必得不到。”白玉骷髅淡淡道,“一次次告诉你,我也厌烦得很,不如索性将话说开。花夫人要是有什么别的所求,我自然鼎力相助,可要是只求春风一度……”   他又露出那般讥讽的神色来。   花含烟脸色微微一凝,打量了白玉骷髅片刻,见他并非撒谎,莞尔笑道:“你好俊俏吗?妾身非得与你这死人春风一度,你不爱占这便宜,妾身还不爱叫你占便宜呢。”   她果然端庄正坐起来,白玉骷髅知花含烟已有计较,心下这才松了口气。   正待花含烟又要说话时,外头小童忽然来敲门,乖顺道:“主人,魔君来了。”   花含烟与白玉骷髅对视一眼,她起身来,对着门外道:“我这就来,赶快奉茶,不可慢待魔君。”   外头童子应下,脚步声渐远,白玉骷髅神色凝重:“嗯?魔君百无禁何以来此,我听闻他住在三重烟内,久不与外人来往,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去见过不就知道了。”花含烟笑吟吟道,“你且安心在此养伤,待我去见他一面。”   花含烟与白玉骷髅说话虽是轻松,但真到门外,脚步就急忙起来,她对着池水抚了抚云鬓,瞧了瞧花容,确保没什么问题后,这才来到前厅之中。   才一入门,只见小童们缩居角落之中,香茗热气飘荡,百无禁正负手站在美人画前观赏,看得人心惴惴不安。   花含烟提裙入内,玲珑心思不知转过几筹,这才温声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想起我来了。”   “你贵人事忙,我是个粗人,怕来错时候,扰了你的兴致,索性就不来了。”百无禁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好久不见,含烟,你仍是这般玉貌花容,甚至更胜往昔。”   花含烟掩嘴一笑,身体一转,裙摆飘风,人已依偎在百无禁的肩膀之上,多情妙目似怨似嗔地看了百无禁一眼,忍不住伸手去点他的嘴唇:“这般嘴甜,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请我帮忙?”   百无禁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抓住她的手。   他手掌宽大温热,从未有过这般亲近,花含烟只觉得身体一软,眼波一荡,正柔情似水地要往他怀中倒去,却觉得肩膀被那只手牢牢擒住,整个身子一时间动摇不得,脸色不由得一僵。   “一点没错。”百无禁似全无所觉,“正是有事要请含烟帮忙。”   花含烟抽了抽手,没能抽回来,悻悻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百无禁甚是爽朗:“我想请你动用追魂之术,帮我找一个女人。”   花含烟脸一沉,刚要发性子拒绝,转念又想:“正好借此机会探问失踪的那两人,还有幽影泉中那把怪剑……百无禁生性爽快,比那斤斤计较的白玉骷髅强得多,任我多讨些好处也不会在意。”   心念转动,脸上不快已换作嗔怒。 第93章 路不拾遗   诛魔剑仍在幽影泉中。   这当然不是因为流烟渚中人人都是路不拾遗的大圣人,而是因为没有人拿得动这把剑。   当日看戏的众人虽离去不少,但总还有那么几个有本事的人愿意看到最后,自然也看到了任逸绝用剑重创白玉骷髅随后发疯进入三重烟的场景。   其实当时决战以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后,就有人想要将此剑拔走,却落得疯魔之余爆体而亡的下场。   被吓到的剩余几人不敢妄动,就将这消息传回流烟渚之中,数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幽影泉中尝试取走这把诱人发疯的邪剑,可惜无一例外,无人能拔起此剑。   大多数人甚至当场身死,令此剑沐血,只有寥寥数人勉强挣脱此剑束缚,不至横死当场,可也精力大去,宛如重伤。   侥幸存活的这几人修为各有高低,男女不同,相貌更是各有千秋根本找不出什么共同点来。   为此,花含烟特意找上他们问询过一番,发现这几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生还,只是脑中隐隐约约想着要放手,也就放开手来,仅此而已。   想着要放手,于是也就放开手来?   花含烟不敢自己轻易尝试,本想找找看什么冤大头能帮自己蹚这一趟浑水,没成想百无禁就这么巧地撞上门来。   这把剑是否能以蛮力拔出驱使?   从花含烟轻巧地答应帮忙找人那一刻起,百无禁就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跳进了一个大坑,只不过天魔这个深渊在前,任是什么大坑也得捏着鼻子往下跳。更何况花含烟行事虽然放荡不羁,有时候甚至有些……呃,但总体来讲,算得上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不但有本事,也有分寸。   大概……是有分寸的吧。   百无禁看着花含烟一路将自己带向幽影泉,脑中不禁冒出一个疑虑来:“难道花含烟如今已经不再垂涎我的……嗯,这个修为,转而垂涎我真正的本事了?她要是真想请我与她比试,那我是全力以赴呢?还是让她几分,叫她打我几下。女人家的心思难猜,花含烟的心思更难猜,我要是将她打得头破血流,只怕她要哭闹说我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肯帮忙……”   他性情向来直率刚毅,也不去想想花含烟没事讨他一顿皮痛做什么,只不住地琢磨着到时候真要比试该当如何,与人打斗本是他所爱之事,因而脚步越走越轻快。   “到了!”花含烟欢喜道,“就是这里,应当就在附近。”   百无禁忍不住嘟囔一句:“我当然知道就是这里,这地方我比你熟多了。说罢,你想怎么打,今日我都奉陪。”   他生性好战爱战,不知道在幽影泉中与多少人交过手,哪怕在三重烟里待了几十年,可闭着眼睛仍能走到这儿来,一时间手痒起来,就要唤出血戟——   花含烟忍不住白他一眼:“做什么,谁要与你打了?”   百无禁茫然道:“不与我打架,那你找我来这儿干什么?”   “魔君啊魔君,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不解风情,脑子里只有打打杀杀的事儿。”花含烟牵着他的衣袖找寻片刻,终于走到诛魔剑前,“我是叫你来瞧这把剑的。”   花含烟非是魔身,直面诛魔剑倒还好些,百无禁却是难以忍受,当即蹦出去两步,大喊道:“这是什么东西?!”   “怎……怎么?”花含烟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百无禁冷汗潺潺,围绕着诛魔剑转来转去,跑了好几个大圈也不曾停下,目光不住地打量这把凛然生威的宝剑,只觉剑身之中隐隐蕴含着一股极庞大的清灵之气,偏又散发出来一股极强的怨毒凶煞,仿佛勾动着他内心深处的贪念。   一时间,百无禁脑海之中倏然翻转过许许多多的幻想,他仿佛坠身于黑暗之中,看见自己与天魔对峙着,他握着那把诛魔剑,斩下了天魔的头颅。   直到一阵剧痛焚烧着百无禁,他倏然清醒过来。   剑本身并没有动。   百无禁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接近诛魔剑,而剑光已开始摧毁他的身体,他总算停了下来。   裸.露在外的手掌正重复着摧毁愈合的过程,百无禁感觉自己被剑光割裂开,体内的魔力正源源不断地修复着身躯。   他沐浴在剑光之中,神色大抵十分骇人,因为花含烟看起来有些惊恐。   百无禁退出了诛魔剑所笼罩的范围,眉心有一滴血落下来,淌过他的鼻尖,被随手抹去了。   如今所伤倒是皮毛,不过是此剑警示之意,倘若自己真的将手握上去,只怕不是当场清浊之气冲击后爆体而亡,就是被此剑操控成为剑奴,四处发狂杀戮,直至力竭而亡。   “你驾驭不了它。”百无禁转头看向她,目光冷厉,“花含烟,如果你想得到这把剑,那是你痴心妄想,当世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够驾驭它。”   花含烟起初不以为然,可瞧着百无禁的模样,也不禁变色:“听起来倒是吓死人了,真……真有魔君说得这般要紧吗?这简直……它也不过是一把剑,难道以魔君您如此的本事都不能掌控吗?”   百无禁沉默了许久,沉沉道:“它虽不是上古遗物,而是一柄当世之剑,可却是为诛魔而铸造的剑。铸师若非是血祭了大量的修士,就是投入了一名真正的仙者,方才能铸成如此神器。你瞧不出它的来历,我不怪你。”   花含烟的笑容看起来几乎有些勉强了:“什么,诛魔之器,大量的修士……一名真正的仙者……怎有可能,真有这样的动静,怎么可能从不曾听说……”   可这把剑就在眼前,容不得任何人不信。   花含烟悚然想起退隐山林不知下落的大铸师未闻锋,还有当年发狂追杀魔修的那些名门正派,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要是这群名门正派表面隐匿不发,暗地里铸此神兵,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们这些疯子,为了什么苍生天下的,本就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肯牺牲的。   一群比魔修还疯的疯子。   百无禁喃喃道:“这柄诛魔之器,不是为了诛杀我这样的半魔,也不是你这样的……连魔人都算不上的魔修,而是真正的魔族,这把剑是为诛杀天魔而生的。你对抗它,犹如对抗天魔一般,你明白了吗?”   花含烟脸色一变,声音都几乎有些发颤:“天魔……天魔……他们……我是说,天魔不是早已死去吗?他们居然还要铸剑,这群正道人士在想什么?”   “是谁把它放到这里来的?”百无禁却没回答,而是厉声问道。   花含烟试探性地问道:“魔君不知道吗?之前有两人闯入三重烟中,难道魔君不曾见过他们俩?”   两人闯入三重烟……   百无禁心念一动,想起那冷冰冰的道者与自己那名小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可这下脑海里又出现更多想不通的事了。   不过此事倒暂且不急,百无禁顿了顿道:“含烟,我要你以我的名义发令告诉所有人,不得再擅入幽影泉,他们要是卖我几分面子,听自然是好事,不听也罢,大不了多死几个人,只不过……”   花含烟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是有几个撞上大运的,能被这把剑认可,就会受它驱使,成为它的剑奴。”百无禁冷冷道,“此剑怨愤极深,说不准是那些被血祭的修士心有不甘,因此能够迷惑人心。它是为除魔而生,倘若有了剑奴,那乐子就真正大发了。”   要是剑奴持着这样一把剑在流烟渚里到处乱走乱杀,只怕用不着名门正派出手,流烟渚就要迎来又一次灭顶之灾了。   剑奴可以更换,这把剑却难摧折,到头来是流烟渚内自相残杀。   花含烟脸色大变:“好阴险歹毒的一招!这样的邪剑也敢送到流烟渚来,这些名门正派好不要脸!”   百无禁沉吟片刻,冷静道:“唔,不急动怒,含烟,我要你将详细尽数告知于我。”   那名叫千雪浪的道者不像如此阴险凶恶之徒,魔者与他相伴多时,二人显然是仓惶逃入三重烟中,这把剑要是他们随身携带,恐怕另有缘由。   神器再如何神异,也有自己的局限之处,就好似这柄神剑挑剔异常,仿佛有意考验人的心性。   它留在此处,固然是对流烟渚中魔修半魔的一大威胁,可反过来想想,却是对付天魔的一大助力。   世情万般变化,不能一概而论。   百无禁与花含烟为诛魔剑的存在而忧心忡忡,另一头在地母胎池中的任逸绝也遇到了难题。   千雪浪伤势愈合,眼睛自然也会好转,任逸绝有心想要去见他一面,却怕被瞧见眼下这副尊容,可若不去见面,两人相处的时日原本就愈发短暂,只怕就此错过。   他这些时日来神智日渐清醒,只偶尔失控几次,偏又起了惧心,拖延着不敢与千雪浪相见。   千雪浪虽不在意美丑,但任逸绝又怎能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这几日任逸绝倒并非只在家中自怨自艾,而是借机去寻找自己魔身时所见的那个人,他有预感,地母胎池是来源于那人的指点。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魔雾之中不辨日月,任逸绝脚步愈发沉重,他怕回到地母胎池之中,千雪浪早已离去多时,可要是对方不曾离开,瞧见自己如今的面貌,那也不好。   更何况两人已许下生死之约,早晚要见上这一面,任逸绝啊任逸绝,你如此犹豫徘徊,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虽如此,但犹豫仍是犹豫,若世人都能这般果决了当地处理世事,岂非人人都是玉人了?   就在任逸绝准备回转之时,远方魔雾涌动,渺渺荡荡地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乐声,他下意识循着乐声走了过去。 第94章 雪浪云涛   涌动的雾气之中,悠扬温柔的乐声飘然送来,任逸绝感觉到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引力,将他带向远方。   这种引力并非来自于乐声,而是在他的身体之中鼓噪着,在他的血液之中流动着,潜藏在皮肤之下不安地四处游走,强烈地驱动着任逸绝。   任逸绝走得并不快,他这一生常常有许多一时兴起的念头,可并不是每个念头都非要实现不可。   就在任逸绝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时,乐声已逐渐清晰起来,不知何时夹杂起一阵女子轻灵的歌声,如泉水冲洗去心头的焦躁不安。   如此宁神之曲?是何人……   任逸绝闯入魔雾之中,不知道自己前往何方,只跟着音律不断地行走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空地,地上散落着些许尸骸,时日都已久远,被岁月吞噬得只余累累白骨,有些白骨已生孔洞,风一吹,竟发出呜咽之声。   骨声伴着柔和的歌声,实在说不出的诡异奇妙。   任逸绝心中纳闷,听见歌声就在附近,避开白骨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处岩石后发现个洞窟,他迟疑片刻,仍然往山洞之中走去。   山洞内布满半透明的石英,就连石壁上都丛生着红似蔷薇的晶石,黑暗之中并不见如何皎洁,可当任逸绝举火观瞧时,只见整座晶洞都显出流光溢彩,红光流动,仿佛石壁之中鼓动着人的心跳血流。   有那么一瞬间,任逸绝几乎以为自己并不是走入一个石洞,而是走入一具鲜活的身体之中。   石洞之中道路曲折,可并不难分辨,越是深入其中,墙壁上丛生如刺的透明石英就越是平滑,甚至打磨得如同镜子一般,让任逸绝想起镜渊的石壁,还有那个出现在石壁上的奇怪魔人,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魔人。   说来……也算是难得有缘。   不知是不是任逸绝的错觉,想起那奇怪魔人时,他仿佛听见了锁链喀拉抖动的声音,很快,他又听见了铁链的声音,而且这次更明显,更巨大,甚至打乱乐声的节奏。   歌声忽然停下,似乎有人觉察到不速之客的到来,还不等任逸绝入内一观,只听洞中女子乐声突催,这宁神之曲已然变化旋律,任逸绝闻之只觉得全身一震,似四肢都为之所控,不由得甚是惊异。   弦声铮铮,听得任逸绝心脏砰砰直跳,血流上涌,四肢不受控制,仿若要随之起舞,神识更是浑浑,正要就此睡去时,他下意识咬向舌尖,剧痛之下这才回神,伸手封去自己的听觉,虽仍能感觉音波震荡,但影响已远不如之前乐声入耳。   任逸绝急忙坐下调息,心中不免歉疚:“我走错地方了,怕是搅扰了人家的要事。不……不对,这是三重烟,百无禁曾说过无人在此,为什么会有人在此地,这倒怪了。”   他才缓过气来,转念又想:“也没什么奇怪,难道只允我与玉人来此,不准别人到此吗?不过此地奇特非常,洞内又有铁链声响,想来是困着什么,只是不知是困着人还是妖兽?那女子又为什么要来此地安抚?”   想罢,任逸绝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这三重烟何时成了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界。   任逸绝心中虽是奇怪,但眼下麻烦众多,更何况洞中女子并不欢迎他到此,实没必要擅闯,倒不如换个时间再来探查。   他打定主意正欲离去时,忽见转角处出现一个隐含怒气的妩媚女子,她怀抱月琴,正冷冷觑着任逸绝。   任逸绝瞧着她一怔,她瞧着任逸绝却从柳眉倒竖,慢慢变作神色凝重。   “你是何人?”   任逸绝心中一惊,又反应过来自己眼下乃是魔身,难怪花含烟认不出来,他沉声道:“过路之人。”   “过路人。”花含烟愣了一愣倒也回神,妩媚一笑,“好一个过路人,如何过路到人家的洞府之中?”   她脸上虽带笑,但心中已不知道骂出多少句话来:“该死!这三重烟什么时候成了人人都能进来的地方,怎么我这几日尽撞大运,先是遇到那个难啃的白玉骷髅,又撞上拿不到手的诛魔宝剑,现在更好,直接遇到个魔人!这挨千刀的是真路过还是假路过,又瞧没瞧见我在做什么……”   任逸绝心中冷笑一声,沉声道:“你生得如此美貌,竟肯住在这种地方煎熬苦修吗?”   花含烟神色一动,双眸流转,忽变得水汪汪起来,她单手抱着月琴,另一只手去撩动长发,腻声道:“你……你真的瞧我美吗?我一直在这洞府里清修,从没去外面瞧过一眼,什么煎熬,什么苦修,我全不知晓。你愿意带我出去瞧一瞧吗?”   若非任逸绝亲眼所见,他简直想不出花含烟竟还能装作这般不谙世事的纯真模样,他钦佩之余,心中已生疑窦。   花含烟为什么偷偷摸摸地到这洞府里来,那洞府里又关着什么?百无禁知情吗?   “好,我带你出去。”   任逸绝心知肚明她是阻止自己入内,只是不知是忌惮内部被铁链所束缚的存在,还是忌惮自己,想来应是前者更有可能一些,他也无意勉强,两人心怀鬼胎地一同出去了。   正当任逸绝思索之时,忽觉得臂上一沉,只见花含烟全身依偎过来,那把月琴不知何时已被收起,她搂着任逸绝的胳膊,已松开脖上的一颗衣扣,露出片雪白白的肌肤,精巧的锁骨起伏,笼起一片深深的阴影。   任逸绝瞧了她一眼,只见她仰着脸,温顺乖巧地望着自己,甜蜜道:“我从来也没到外面走过,怕跟丢了,我这样抱着你的胳膊,就不会分散了。”   要不是任逸绝对花含烟还算熟悉,几乎要被她蒙过去了,就算不被蒙过去,瞧着这样一个妩媚俏丽的女子软绵绵地同你撒娇说话,任何男人也没办法狠下心来揭破她的谎言。   任逸绝并没多看,只见着晶石上映照着两人的身影,互相交叠,两相依偎,忽然想道:“要是玉人来挽我的手,我真不知道有多么开心。不过,他只怕是不肯这样靠着我的,想来换我靠着他,他都不一定愿意。”   他心中忽生惆怅之感,只见花含烟眼波流动,神态娇羞,软绵绵,柔腻腻的,神色实在动人心魄,纵然任逸绝心有所爱,也不自觉对她怜意大起。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花含烟垂下脸去,头枕着任逸绝的肩膀,一头如瀑的长发披落而下,再乖顺温柔不过。   洞内红光流转,映照在花含烟的长发之上,任逸绝心想:“我以前总觉得中美人计的人蠢得很,如今想来,要是玉人用美人计来勾我,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跳下去,他压根不必像花含烟这般,就如平常那般高傲地指使我,我又怎能不听?”   任逸绝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花含烟又问道:“你为什么叹气?”   “你虽生得美貌,但你久居洞中,这种事只怕是不懂的。”任逸绝有意转开她的注意力,故意说道。   花含烟轻嗤一声,没有发出声来,只柔腻腻地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就算我真的不懂,你一个人憋在心中也甚是不快活,不如说出来,心里也松快些。”   话到此处,两人已至洞外,只见满地尸骸,花含烟脸上一僵,正思索着该如何编造自己杀人不眨眼但天真烂漫的隐世女修这一形象时,只见魔者面不改色地跨过尸骸,一时无言,这才想起半魔有时候与人的所思所想差距甚大,不能一块儿相提并论。   任逸绝故作思索,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花含烟也奇怪这能随意进入三重烟的魔者有什么秘密,笑吟吟道:“那我就洗耳恭听。”   “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他却不喜欢我。”任逸绝这话说得倒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你一直待在洞窟之中苦修,怎么会知道人世间的情爱之事呢?”   花含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仍做天真烂漫之态:“既然她不喜欢你,那你去找喜欢你的不就好了?”   “要是真有这般容易就好了。”   花含烟本将他视作猎物,可见着又是个傻乎乎的痴情种,心下顿生厌烦,干脆换个话题问道:“对了,走了这么久,还没有问你叫什么,我叫阿烟。”   任逸绝心想:“藏渊与任逸绝这名字都不好再用了,嗯……我得另想个名字才行,玉人叫做千雪浪,有了,我就叫万云涛。观雪浪,望云涛,也不知日后是否真有这等福气。”   “万云涛。”   花含烟不明所以,只微笑赞道:“真是个好名字,那我叫你万大哥好吗?”   任逸绝似笑非笑,好在他现在这具身体足够高大,脸上又瞧不出许多情绪,没有暴露在花含烟面前,沉声道:“你爱怎样叫,就怎样叫好了。”   “对了,万大哥。”花含烟试探问道,“你之前进来时,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任逸绝一怔:“异常?什么异常?”   花含烟沉默片刻,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我以前随手布了个结界,看来时间太久啦,已不在了。”   那山洞外的结界没起作用。   任逸绝与花含烟的心里同时一沉。 第95章 噬心反逆   千雪浪并没有等待魔者,伤愈之后,他就离开了地母胎池。   临行之前,千雪浪曾想过要如何安置这些婴灵,他本想将他们带离地母胎池,留在此地终究危险。若有机缘,也可叫这群孩子重新投胎转世为人,可婴灵不懂人语,只有最简单的情绪表达,因此无法跟他们沟通交流。   千雪浪万般无奈之下,又不能直接拘走魂灵,那样会吓坏这群婴灵,迫使他们反击,只好自己独自外出,起初婴灵还跟在他身边,以为是在外嬉闹,好不开心。   可随着路程越来越远,千雪浪显然无意折返,婴灵们就逐渐生出畏缩退却之情,想要将他拽拉回去。   千雪浪原以为是魔气的缘故,因此张开灵力结界,将婴灵笼罩其中,避免他们受魔气侵蚀,哪知婴灵更为躁动不安,不多时就撞起结界来。   他们本就生活在三重烟之中,何曾畏惧魔气,更何况越往外行,魔气越轻,是出来太久,已令这些孩子心生不安了。   千雪浪心中了然,撤去结界观察,婴灵果然平息下来,重归安宁,只是仍不住拉扯他的头发跟衣裳。   看来并无这等缘分,千雪浪心下一叹,再往外走上数十步,只见身旁已经一名婴灵也不剩,无人寻求他的庇护,也无人要与他一同离开。   他顿了顿,回头望过最后一眼,这才往外走去。   之前虽然答应魔者要在情况有变时将他诛杀,可如今既然情况没变,想来也不用日日跟随在魔者身边,等他魔化后再斩不迟。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失踪的任逸绝,除此之外,还有诛魔剑的下落。   千雪浪不知道任逸绝到哪里去了,盘算一番,正准备前往镜渊时,忽又想到荆璞当时也身受重伤,也许任逸绝带他前去求医了,就转变脚步,往幽影泉一行。   说不准能找到什么线索。   他才来到幽影泉边缘,见着两个无所事事的魔修正在闲聊,那两名魔修的修为寻常,并没发现千雪浪的身影,只听一人说道:“你说里头那把剑,真有魔君说得那样厉害吗?”   另一个说话:“不知道,不过死了那么多人,想来不是假的,不然你去试试?”   先说话的那人立刻摇头:“我才不试,面子事小,性命事大!”   另一人笑道:“瞧你那怂样,魔君既然这样吩咐,那咱们这么听就是了,非要进去不可的,死了也不关咱们的事,倒是要担心对方不死不活变成了剑奴,那可真是要倒大霉。不过这把剑来得莫名其妙,这么大的威力,居然没人发现,真不知道是什么本事的人才能做到。”   先说话的那人也笑:“不过,拔剑不敢,可要是真有剑奴,我倒想见识见识,说起这剑来得奇妙,我这儿倒是有个小道消息,你凑耳过来。”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对千雪浪的修为而言,这点小声嘀咕跟对着他说话也没两样。   只听先前说话的那人道:“我听说有人在幽影泉附近捡到个剑匣,是顶好的材料打造,不知道是哪个厉害铸师的手笔,他拿去卖,可没几样刀剑能够进匣,还弄断了人家不少兵器,两人打得头破血流。”   另一人吃了一惊,又问:“那剑匣呢?”   “闹成这样,欢情先生都惊动了,最后当然是被他买去了,呵,你也知道他这人惯爱充大头蒜,其实还不就是傍上了孽海那一位……要是我也……”   “笑死我了,你也不看看你的德性,情主能看得上你?”   两人之后又说了些闲言碎语,千雪浪并没有再详听,他心中有些奇怪:“幽影泉何时有了什么剑,还有人在此把守,看他们本事如此差劲,说什么剑奴的,难道是横空又出世了什么魔剑?莫非是天魔所为?”   他要去什么地方,全天下有几人能拦得住,更何况两名修为浅薄的魔修,他们甚至全无察觉,已叫千雪浪进入幽影泉之中。   偌大的幽影泉之中空空荡荡,千雪浪转了一圈,四下观瞧,很快就找到了那柄剑。   可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未闻锋递给他的那柄诛魔剑。   诛魔剑与魔剑虽只差了一个字,但意义截然不同。   千雪浪看得一怔,只见诛魔剑凛然威立,四周地面布满大片大片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化为几大团不怎么分明的黑斑,想来是动过干戈了,而且动得不小。他又想起之前那两名魔修闲谈所言,这柄剑下已丧了不少人命,心下一动。   我让任逸绝带着这柄剑防身,它怎会出现在此?   他们说什么剑奴?什么死了人?谁死了?任逸绝吗?   千雪浪一阵恍惚,想到要是任逸绝已不在人世,叫人害了性命,倒也不必再找他了,可谁杀了他,却要查个清楚。   哎,任逸绝是个很好的人,他竟死了。又也许未必死了,他聪明狡猾得很,指不准是弃了诛魔剑,挑动别人鹬蚌相争,自己逃命去了。   千雪浪将诛魔剑提起,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晃了一晃,纳闷道:“怪啦,我的伤已全好了,怎么还是这样不舒服。”   他虽知喜知悲,知生知死,但从没忧虑,生来不曾心急如焚,担忧旁人生死,临到头来自生感应,也全无所觉,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可哪儿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只觉得不舒服,只是一阵阵的喘不上气来。   千雪浪站在原地缓和片刻,将诛魔剑从地上拿起,眼下没有剑匣收敛,他只能暂时将诛魔剑拿在手中。   这剑与红鹭不同,与他并不心念相合,无法自然收起。   外面两名魔修仍在转悠,千雪浪走到外头来,将他们两人制住,淡淡道:“我问你们一件事,你们两人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两人忽然不能动弹,下意识就要反击,却忽感全身一重,使不出一点本事来,知身后这人必是位大能,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颤抖,忙道:“妈哟!您老人家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只管问,只要我们知道的,一定都说。”   另一个也是吓得魂不附体,体似筛糠,接口道:“哪怕是我们俩不知道的,也给您老人家打听去。”   要是任逸绝在这儿,也不知要说什么俏皮话。   千雪浪想到此处,轻轻一叹。   那两名魔修不知他叹什么,几乎要吓得尿裤子,不多时,两人身上一松,可仍迈不开腿,只望见一柄剑递到眼前来,身后那人问道:“这柄剑是谁送到这里来的?为什么会在这儿?”   两名魔修不敢怠慢,细细看了两眼,才发现竟是幽影泉里那柄突然出现的奇剑,两名魔修这下腿都软了,几乎要全身都淌到地面上去,又被千雪浪提溜起来,一人结结巴巴道:“您……您老人家竟然能拿起这把剑吗?”   另一人眨了眨眼,神色略有变化,不知想些什么,下意识去碰了碰这柄诛魔剑。   顷刻间,血肉爆裂,泼了剩余那名魔修一身,只听他大声惨叫起来。   千雪浪退后两步,避开横飞的血肉,不由一皱眉,这才将诛魔剑收起,先是“嗯”了一声回答拿剑之事,才又说道:“这把剑寻常人碰不了,你的朋友为这个害了性命,你不要再妄动了,且回答我的问题。”   他犹豫片刻,虽已将诛魔剑收到身后,但还是提醒了一句。   许是在地母胎池与婴灵相处过久,千雪浪说话耐心不少。   剩余那名魔修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了千雪浪一眼,神色绝望,喃喃道:“不……不是假的,是真的……真的会杀人。”   千雪浪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那魔修神色恍惚,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不知道,不过听其他人说,是藏渊先生先中了招,当初这儿有人决战,是藏渊先生拿这把剑发疯伤人,然后就跑不见了。”   藏渊,是任逸绝。   他为什么中招?是谁胁迫他了吗?他身内有魔气,若强行催动诛魔剑,岂不受噬心反逆之苦……   奇怪,决战之日,我不曾感觉到有另外的人……   千雪浪想到此处,忽明白过来:“是了,我那日与荆璞在魔气之中久战,已生几分倦怠,与白玉骷髅骤然交手失了先机,被其重伤。任逸绝在旁观看,纵然心里生我的气,也必定心急如焚,不肯逃跑,所以才冒出点傻气,强行催动诛魔剑来救我。”   唉,这傻人。   “跑不见了?”千雪浪又问,“跑不见是什么意思?去哪儿了?”   那魔修摇摇头,支支吾吾道:“这……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听说是往魔雾里跑了,可这儿这么大,我们也不清楚到底人去哪里了,只知道那之后就没藏渊先生的消息了。”   任逸绝催动诛魔剑,只怕已经重伤,他修为不济,必然不会在流烟渚中久呆,不知道在哪里疗伤。   千雪浪掠身而过,带着诛魔剑急速赶往镜渊,镜渊之中空无一人,平水无澜,他下到泉眼,在小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将每个房间都细细看过,见有桌椅翻倒,不知道该觉得安心,还是忧心。   “任逸绝定然回来过,只是不知与谁起了争执?”千雪浪观察小屋,不见打斗的痕迹,稍稍放下心来,“不对,这儿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应该是任逸绝回来,许是太焦急,或是魔气噬身,不甚打翻桌椅……没来得及收拾。”   既能回到镜渊,也没有尸体,应无大碍,想来任逸绝是寻地方疗伤去了。   人只要活着,总能有再相见的一日。   千雪浪不再多心,而是在小屋中寻了些布料与皮革将诛魔剑藏起,负在背后,免得招惹麻烦。   接下来,就是去找剑匣了。 第96章 稀宝奇珍   之前那两名魔修说剑匣被欢情先生取去,欢情先生所在之处似有风月迷障,千雪浪心中不喜,可为剑匣,也只能走上一遭。   无常集之中仍是那般模样,千雪浪如今手边没有斗笠帷帽,想起先前惹过的麻烦,便伸手在脸上一抹,用灵力掩去面容,如此一来,寻常修为见着他的脸,只觉雾里看花,看过就忘记。   千雪浪回到无常集之中,果然不受注目,他仍记得当日任逸绝所带的方向,辨明方位后就往欢情先生的马车之中走去。   才进马车,千雪浪身感凝滞,知是欢情先生眼下应是有客,不便再见外客。   他本有心在外等待,又转念想道:“未闻锋所铸的剑匣固然不如诛魔剑这般珍贵,可也是难得的佳品,诛魔在匣中多时,剑气残留,因此迫使那些刀剑自断,要是欢情先生将剑匣易手,未免又生麻烦。”   这般想定,千雪浪将外设屏障视若无睹,径直走了进去,只见着欢情先生怀中正搂着一个娇媚艳丽的女子,两人神色轻佻,似嗔似喜,甜言蜜语不知道说了多少,见人已到眼前,脸上浓情才消,将将显露出错愕来。   马车屏障被破,千雪浪又来得极快,欢情先生自然大惊失色,双臂之中还搂着那名女子。   反倒是那女子搂住欢情先生的脖子,好整以暇地戏谑看来,不见半分慌张失措的模样,腻声道:“好不懂礼的客人,这般长驱直入,真是粗鲁蛮横。”   欢情先生谨慎道:“不知阁下是?”   千雪浪脸上障术倏然消退,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松开一只手,双脚正跷在琴案上,她睇着眼来瞧千雪浪,松开的那只手轻佻滑落,摸到欢情先生的胸膛处。   “原来是……”欢情先生被摸得呼吸一乱,险些又把‘嫂夫人’一词喊出口来,咳嗽了一声道,“是玉人同道。”   那娇媚女子听了这称呼,忍不住噗嗤一笑,甜腻腻道:“好个玉人,起名起得当真不错,果真生得玉人一般。”   她眼波流转,正往千雪浪脸上瞧来。   千雪浪听他说得乱七八糟,知必定又是任逸绝胡说八道的缘故。   这些小事,他向来不怎么在意,可许是在地母胎池里呆得久了,心神沉闷,听到这不值一提的称呼,竟也觉得新鲜有趣,不由得淡淡一笑。   两人本各怀心思,可瞧见千雪浪这一笑,皆不由自主地屏息静瞧,只见他神色冷然犹如冰雪,本如一尊神像,雕刻虽美,但眉宇神色之间未免过于的庄重冷肃,叫人心生惧意敬畏。可这点愉悦之色忽生光彩,整个人平添几分活气,他那苍白的脸上,鲜红的唇色仿若流动起来,占据二人全部的注意。   欢情先生瞧得一呆,回忆起初见时对方柔媚嘶哑的呢声,那时千雪浪还不曾对他笑过,他已觉得任逸绝捡到了个大大的便宜,如今见千雪浪展眉欢颜,方知自己还是将这便宜想得小了许多。   他呆了片刻,忽想起自己佳人在怀,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去瞧,好在佳人比他瞧得还直眼,至今还没有回神。   他忍不住揶揄道:“好了,还不回神,别叫人家看笑话了,要流出口水来,我可不帮你擦。”   “你拈什么酸。”女子轻拍了拍他的脸,甜笑道,又转脸来看千雪浪。   他们二人姿态亲热无比,换做旁人,不是避开,也要感到羞窘,可千雪浪对此浑然不在意,见着两人戏语调情,只觉得与自己不相干,全无半点反应。   千雪浪本想接口一句‘是任逸绝与你胡言乱语的吧’。   可说了胡言乱语之后呢?难道对欢情先生拉一番家常闲话,将自己的真名告知于他,两人因着任逸绝稍稍亲近起来吗?   那又何必,只谈任逸绝倒还好,要是说起别的人与事,却是无聊。   他心下略感厌烦,神色复于平淡,只冷冰冰地道:“是我,听人说,你近来得了一支剑匣。”   听人说?是听谁说?不过剑匣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听谁说都不足为奇。   两人听他语调淡漠,神色也转得不近人情,均觉心中一冷,欢情先生更是心中咯噔。   所谓看人先看心,听话需听音,欢情先生细细打量千雪浪,又想起当初任逸绝问的那些问题来。   那支剑匣是出自未闻锋之手,欢情先生见过他的作品,一眼就瞧出来了,两人之间曾有深仇大恨,如今未闻锋的铸品遗落流烟渚,说不准是个预警,因此他才特意将剑匣收入手中,细细检查一番。   这名无情道人却是为了什么找上门来的?   任逸绝当初好巧不巧地问起未闻锋来,如今想来说要什么趁手武器只怕是搪塞,恐怕是为了讨这位嫂夫人的欢心。   唉,见色忘友,真是天下男人最致命的缺点,这实乃颠扑不破的真道理。   千雪浪淡淡道:“给我。”   他要得实在直接,欢情先生与那女子已算得上八面玲珑,仍被他这份率直惊得目瞪口呆,差点说不出半句话来。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准千雪浪算是有礼还是无礼,要是以一个凶蛮暴徒的水平来讲,千雪浪当然算得上是彬彬有礼;可要是以一个君子的标准来衡量,千雪浪现在又实在粗鲁蛮横至极了。   问题就在于,千雪浪是哪一边的?   需知君子有君子的办法,小人有小人的计较,暴徒有暴徒的盘算,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利益。   那娇媚女子舔了舔唇,瞧着千雪浪的脸看了许久,单手按住要说话的欢情先生。   这天底下的事大多按照规矩来办,有本事不遵循规矩的人总比常人来得更为棘手,她曾经在这类人身上吃过大大的苦头,差点被毁容倒是小事,险些被削去一条胳膊,现在身上还残留着一条自左肩至腰腹处的可怖剑痕,始终无法消去。   想起那人,女子就觉得伤口处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沉吟片刻,歪在欢情先生身上,甜腻腻地问道:“不知道阁下要那剑匣有什么用处?”   千雪浪淡淡道:“藏剑。”   “那把剑匣可不是什么刀剑都能放得下。”女子娇媚笑道,“莫怪妾身没有提醒,不管是怎样的名锋,我们皆都试过,寻常凡铁自行断裂,纵是好一些的宝剑名器,也颤栗不敢入匣。欢情若非是不忍那些人争执,本也不会花大价钱收下这昂贵至极的无用宝物。”   千雪浪睨她一眼,瞧得女子微微心惊,只听他冷淡道:“我知道。”   知道,知道什么?   女子神色一僵,又转口道:“这倒是叫妾身有些好奇了,不知能不能赏面叫妾身瞧一瞧阁下要收入匣中的爱剑?”   千雪浪摇了摇头:“它不是我的剑,现在还没有人是。”   女子与欢情先生暗暗腹诽:“你这般心高气傲之人,竟也说得出这般谦辞。”   不过正因如此,两人心中都暗自生奇,不知将看到怎样一把神兵,女子思索道:“这人修为超凡,他都如此夸赞的神兵,不知道能否与幽影泉的那柄怪剑匹敌。”   她想完也觉这念头可笑,哪知定睛看去,千雪浪解下的这把剑熟悉至极,正是百无禁强调不可靠近的那柄怪剑。   女子倏然站起身来,倒吓了欢情先生一跳,忙问:“怎么了?”   “你……你将这剑拔出来了?”女子声音发抖,身躯微颤,实是难以置信。   千雪浪见她反应极大,只当她与之前遇到的魔修一样不曾见过世面,淡淡道:“这把剑与剑匣虽非一对,但只有那把剑匣能勉强接纳此剑之威,它在剑匣之中遗留剑气太重,才使凡铁断裂。此剑失了剑匣,威力一日胜过一日,到后来只怕会误伤无辜,因此我才来索要剑匣。”   女子很快镇定下来,满脑子只想先将这煞星打发离开,要是他与未闻锋当真是一伙儿的,联起手来可了不得,思索片刻后忽道:“你去将剑匣取来。”   欢情先生也不怠慢,立刻转身离开,去里屋捧了剑匣出来,千雪浪这才知道这马车之中原来还另有房间。   女子示意欢情先生将剑匣放在琴案上,用手按住:“如此大事,要是名门正派,自然义不容辞,可惜这是流烟渚,不谈买卖,就要谈人情。”   她顿了一顿,眼波流转,忽然暧昧道:“就是不知道阁下是选哪个?”   千雪浪神色淡漠:“买卖如何?人情如何?”   “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人情自是你我交个朋友,往后有什么相帮,尽管开口,你我有情有义。”女子慢悠悠道,“买卖嘛,银货两讫,这剑匣我愿意给你,只是你也少不得要为我做些事情。”   千雪浪冷冷道:“你有何事要我帮忙?”   女子走到千雪浪身前,仰头着迷地来瞧千雪浪的容颜,慢悠悠道:“且慢,我说做些事情,可没有说几件。”   千雪浪微微皱眉:“贪得无厌,身富心贫,易招杀机,姑娘还望谨慎。”   女子掩唇笑道:“妾身看起来是这般不知好歹的人吗?妾身要求倒也不多,这剑匣本是我与欢情易于阁下,阁下既未强夺,想来是位谦谦君子,我二人心甘情愿割爱,实在……”   她还未说完,千雪浪反问道:“你不是说剑匣是无用之物吗?”   “这普天下的无用之物何其多,何曾妨碍别人将其视若珍宝。只要自己心中喜爱,路边青石,泥间落叶,这般随处可见的无用之物何尝不是稀宝奇珍。”女子倒也狡黠,面不改色道,“常言说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不正是此理。”   千雪浪本欲反驳,可想到当年太叔生与五怪人之间的争执,心下一叹,冷冷道:“你无非要我领你易物之情,可以,不过仅此而已,我答应为你办两件事。”   女子顿时喜上眉梢。 第97章 龙脑芳香   两件事听起来自是不多,可谁来做,如何做,要做什么,却能变化出无数玄机来。   千雪浪追问道:“你要提什么条件?”   女子沉吟片刻,指尖不住地敲击着剑匣,她尖丽鲜红的甲面敲在沉闷的金木之上,倒不觉吵嚷,反倒生出一段奇异的韵律:“倒不急着谈条件,我有一事不明,此事可大可小,且要先问个清楚才是。”   千雪浪心想:“这女子于乐律之上造诣不浅,这段宁神之音想来是为抚平我的躁意,不过我并未动怒,她心思倒是白费了。声乐之能,入人也深,化人也速。乐肃而人正,乐媚而人邪,却不知道她所擅是哪一种,也不知水无尘与她之间,谁的造诣更深。”   他习琴只为修心,并不深入钻研,心音易懂,技巧却是难明。纵然他再如何有天赋,不感兴趣的技艺总难免比精于此道的人稍逊一筹,因此不将自己与这女子相作比较。   千雪浪心中想得周道,面上倒不显露,只道:“你说就是。”   至于要不要回答,一来看千雪浪的心情,二来看这女子的问题值不值得了。   “这支剑匣乃是大铸师未闻锋所铸。”女子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忽然走下台阶来,甚是黏腻地开口说话,“你带来的这柄剑么,我瞧也八.九不离十,同样出自大铸师之手,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这女子说话本就浪荡轻佻,到了此时,声音竟甜美得好似能淌出蜜来,千雪浪只见她眉目含情,说不出的娇艳妩媚,倒是略感新鲜,他少与这般大胆的女子相处,虽觉得她神色缠绵悱恻,但也未生出异心,只是点了点头。   女子将他瞧了又瞧,见他神色冷若冰霜,不消说动容,就连半分动摇也不曾见到,一派平静无澜,不由得更感兴趣,又伸手去摸千雪浪的肩膀。   千雪浪冷冷地瞧着她,目光忽移,落在了她的腕上。   出于某种直觉,女子隐约感到自己这只手要是真的放上去,只怕离断腕的时刻不远了,她敏锐地停在半空,又毫无窘迫地收回。   “对。”   女子见他没有下文,目光一转,又问:“听闻大铸师曾是除魔卫道之人,如今怎铸出这般惑人心智的邪剑——”   千雪浪忽打断她道:“它不是邪剑。”   诛魔剑在千雪浪背上一动不动,千雪浪的嘴唇动了动,想起为此而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的师父,又想起心神狂乱的未闻锋,难得流露出些许难堪来:“它……它并不是惑人心智的邪剑,而是一把有情之剑。”   话才出口,千雪浪心中忽然一片雪亮,正如在黑夜之间行走,陡然见光,纵然这念头稍纵即逝,难以捕捉,可他冥冥之中似乎觉得自己已领会了什么,只是尚且不能完全明白,更无法说出口来。   只是他心中已然清楚一件事了,至于是什么事,他还不知晓。   于是千雪浪又再开口:“清圣之地,污浊之气,寻常人皆难在其中存活,可清就是清,浊就是浊,从来不同。”   女子见他神色严肃之余略带压迫,似动了真怒,顿时收起嬉笑之色,咬了咬下唇卖乖道:“哼,你们这名门正派说得好听,什么有情之剑,却害死了我们流烟渚中好几个人,难道几条人命是你随便说说就能抵消的吗?”   她虽不知千雪浪为何动怒,不过无非就是那几样理由,要么事事都紧着名门正派的名号,要么就是自我感动,再不然就是这群正道疯子觉得为了除魔卫道做什么都成,她懒得知晓详情,只是不愿惹怒了千雪浪。   女子甚是聪慧,察言观色之间摆出生死大事来,意图勾起千雪浪的愧疚之心,纵然不曾道歉,可也绝口不提什么邪剑魔剑了。   千雪浪淡淡道:“心生贪念,力有不足,难免危及性命。”   女子听出端倪,不动声色道:“你们将此剑故意遗落流烟渚中,却怪流烟渚中人心生贪念,好大的派头,好大的口气,就不能是我们流烟渚中人好心想要帮人收起东西来?难道他们活该失了性命?我还说是你们名门正派想要寻个什么理由,来找我们流烟渚的麻烦呢!”   这话说得比之前更加胡搅蛮缠了,流烟渚中人是否好心暂且不提,可谈流烟渚中人人都有路不拾遗到为人看守财物的这般品格,未免有些好笑。   千雪浪无意与她纠缠,也听出这女子担忧之事是流烟渚与各大名门正派再起纷争,这才明白这许多弯弯绕绕,摇摇头道:“你不必忧心,这实是一桩巧合。”   他将诛魔剑为何遗失的缘由告诉了这名女子,说到任逸绝时顿了顿,他不知道任逸绝愿不愿意别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于是改口成藏渊。   这事儿与女子所知倒是相去不远,只是她一直担忧二人是否另有他意,可瞧眼前这位玉人天生一张不会撒谎的脸,想来说得就是实情。   如此说来,这不过是一桩巧合至极的乌龙,倒用不着太担心。   女子收起轻浮神态,走到一张美人榻旁卧倒,伸手取来榻边一颗金色的香薰球在手中把玩,望着千雪浪不住眼观瞧。   近日来无风无浪的流烟渚里来了三个麻烦的刺头,千雪浪、万云涛、白玉骷髅。   那天杀的藏渊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只盼着要么逃得远远的,终生别再回来流烟渚中,触她的霉头,这小子鬼灵鬼精,麻烦得要死,占他两分便宜倒要再倒贴上三分,实在叫人头疼,杀又不能杀,活抓哪有这样轻松容易。   她本有意与白玉骷髅联手,欲先解决了护卫在藏渊身旁的千雪浪,可如今藏渊失踪,情况已大有不同,得换个思路了。   最好是将千雪浪远远支开,叫白玉骷髅自己忙去。   自己好腾出功夫来处理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三重烟中的万云涛,这魔者的狡猾实在罕见,在她所见过的人当中,只怕唯有藏渊那小子勉强能匹敌,只是本事却大大不如。   不过……藏渊的性子却也好上不少,那魔者性情阴晴不定,之前不知发什么疯,痴痴在三重烟中游荡,似在寻找什么,倒像有几分癔症。   女子越想越头疼,索性不再多想,含笑道:“那么,妾身现在就要提那两个条件了。”   “但说无妨。”   女子抬起眼来,金薰球在她双掌中不住滚动,她慢悠悠道:“大铸师既将此剑赠予阁下,想来阁下与大铸师之间纵没恩情,也有几分交情。妾身曾与大铸师结下些许仇怨,这第一个条件嘛,就是要阁下不准卷入妾身与大铸师的恩怨……嗯……不,不是恩怨,而是因果之中。”   要说她没想过让千雪浪去斗大铸师,这当然不可能,不过这玉人如此冷肃高傲,难以亲近,只怕很难欣赏她的“玩笑”,要是一个不好,替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那可就不妙了。   此言一出,千雪浪立刻就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了。   欲魔花含烟。   千雪浪顿生迟疑:“不准卷入因果……”   因果二字说得就重了,这意味着未闻锋与这女子之间发生的一切,甚至牵连而出的他人恩怨,他都不能插手,更不能干涉。   花含烟嗔道:“这第一件事,阁下都不肯答应,那妾身怎能相信你有诚意与妾身交易,看来这剑匣到底不甚重要,欢情,你去——”   “且慢,我答应。”千雪浪道,“你说第二件吧。”   花含烟微微一笑:“这才对,这第二件嘛……叫妾身想一想,嗯……为了不叫外人说我流烟渚中人人都是冷血无情之徒,妾身这第二件事,便说一件你们名门正派分所应为之事。自流烟渚西南方向前去五百里有个小村子,叫做白石村,受魔气所染……”   千雪浪看了她一眼:“你如何知道?你与天魔为伍,也是魔奴?”   花含烟被他瞧得心惊肉跳,掩住慌乱,叫起天屈来:“你呀你,怎想到那地方去的,岂不是屈煞了妾身。流烟渚这地界,有什么想知道的,总是能知道的,妾身也是才得的消息,请阁下去走上一遭。再说来,要是妾身真是魔奴,天魔以魔气渗透各地,妾身为他遮掩还来不及,怎会请你去除魔呢?”   千雪浪巍然不动,淡淡道:“只走一遭?”   花含烟幽幽一叹,神色隐见悲悯:“不错,只走一遭,若能救得人当然很好,若是救不得,那也是各人命数了。”   千雪浪道:“将剑匣给我。”   欢情瞧了一眼花含烟,得她允准,这才将剑匣递出。   千雪浪收剑入匣,径直走出门去。   两人瞧见千雪浪的身影消失在马车门口,皆都松了口气,欢情先生随着一同偎上美人榻,俯在花含烟腿边,轻叹一声道:“你难道不怕主人恼怒吗?”   花含烟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蛋,神色之间充满轻蔑,她柔媚婉转的声音再度响起:“嗯?主人为何要恼怒?妾身做了什么吗?我的小欢情。”   欢情先生嗅到女子裙上浓浓的香气,那沉沉的,冷冷的龙脑芳香,如蛇一般,钻入他的脑中。   极度的危险令欢情觉得全身都刺痛起来。   他微微一颤,立刻摇头道:“没有,是欢情失言。” 第98章 不可动手   等千雪浪从马车里出来,已过去小半日。   守卫幽影泉的那名仅存魔修早已连滚带爬地赶回流烟渚来传消息,一时间人人自危,皆知有人将那柄惑人心神的邪剑带走了。   因此千雪浪出来时,只见流烟渚中冷清不少,他浑不在意,按照花含烟所指明的方向,向着白石村出发。   五百里对于凡人来讲,也许是好几日的路程,可对千雪浪来讲,不过是片刻脚程。   他不知道白石村具体在何处,走走停停,待到傍晚时分,渐感四周的气氛幽静凄凉起来,植被稀疏,远处有个小小的村落,笼罩着湿润的夜雾之中,若隐若现。   村落之中,不见火光,不知道是早成了死村,还是村人早早睡下。   千雪浪心中一奇:“方才在云间怎么不曾见到这座小村落?”   他有意问路,就径直走向村落,可走了许久,那小小的村落隔着夜间涌动的雾气,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   千雪浪明白过来:此地被人设下了阵法,自己在云间所见乃是虚景。   阵法并非千雪浪所长,他正思索该如何突破之时,忽听见夜雾之中传来几人的脚步声,只听一人甚是不耐烦地说道:“大师兄,你到底看不看得准?”   又有人仗义执言:“汤师兄,不然你来好了!大师兄有伤在身,这破地方看着依山傍水的,可是进到其中才知道地形是何等奇诡,又密布阵法,别说是人兽了,就连天地云岚都被锁入此山之中,若非大师兄破去阵法,咱们现在还在那悬崖上打转呢!”   “好啊!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汤师兄阴阳怪气一笑,“我就说——”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被一人打断:“莫再争执,如此紧要关头,还闹什么意气!”   这人说话颇有威严,果真没人敢再多嘴什么。   千雪浪听出是一脉名门弟子到此历练,那为首之人对阵法似乎颇为精通,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称得上精通阵法的只有好友水无尘的丈夫九方策。   眼下远水解不了近渴,总不能回去岱海将人抓来,倒不如与这群弟子结伴而行。   千雪浪不避不让,循着脚步声跟上了这群年轻人,他并不曾遮掩身形,因此很快被人觉察出异常,众弟子纷纷亮剑,摆出剑阵,喝道:“什么人?!”   待众人见着千雪浪时,一时间又颇感诧异。   只见这几名弟子身穿葛黄短衫,各个模样精明干练,为首的一人神色略见憔悴,嘴唇微白,显然体内有伤,生得清癯俊秀,脖颈纤细,确有几分鹤骨。   千雪浪颇有些意外:“鹤云涛?”   鹤云涛被这个陌生人一语道破姓名,不由一怔,心中顿生戒备,若从衣裳分辨出来历,倒是不怎么奇怪,可对方如何认得出他来?   对方如此形貌,叫人过目难忘,鹤云涛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他淡淡道:“不知前辈是?”   千雪浪不善解释,总不能说曾在天机之中窥见过你,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众弟子面面相觑,也感不知所措。   只听有个年幼的弟子与身旁人窃窃私语道:“长得这么好看,该不会是山野间的精怪来勾魂的吧?可……可怎么是个男人啊。”   纵是如今紧张的局面,众人听在耳中,也难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年幼弟子遭人训斥了一句,也不再出声了。   这时剑阵之中一名年长弟子突然惊呼起来:“是!是他!”   鹤云涛谨慎道:“宁舟?你识得他?他是何人?”   “是……是……”那叫做宁舟的年长弟子却支支吾吾起来,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众师兄弟不住催促,他才无可奈何地跺了跺脚,豁出去道,“他就是二十年前那个人!”   照影剑门在二十年前曾有一桩奇耻大辱,门中弟子人人都知道,可具体是谁,当时情况详细如何却大多不清楚,只知有人在照影剑门之中大败萧悲声,叫照影剑门颜面扫地,因此众弟子听闻此言,人人都是惊愕非常。   众人忍不住去瞧千雪浪,见他站立夜雾之中,如梦似幻一般,真不知是人是鬼,皆觉得神思恍惚,如坠梦中。   之前那名汤二师兄壮着胆子问道:“你找我们干嘛?难道还想再打败一次萧师叔?”   这话说得无礼,不管是否有意,都充满了对萧悲声的恶意,鹤云涛面上隐见薄怒,强自忍耐。   千雪浪听他说话甚不客气,先前针对鹤云涛倒罢了,照影剑门传承千年之久,竟如此犯上,连萧悲声也不尊重,难道照影剑门如今内斗已如此严重。   他哪里知道,自二十年前大败之后,不单萧悲声自己心魔深种,就连剑门中也隐约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千雪浪用刀,无非切磋本领,萧悲声修为不如人,却不是照影剑术不如人。   另一派则认为输就是输,萧悲声这一输,就显得照影剑术大不如人。   照影剑门素以剑为尊,因此萧悲声的威望有时更胜过掌门,汤问贤为掌门之徒,早已觉得一股恶气压在心头,萧悲声败后,他顿觉师叔无非是欺世盗名之徒,心中大大松快,再无尊重。之后鹤云涛又为剑门魁首,这口恶气不减反增,越生越浓,因此明争暗斗,处处与他们师徒过不去。   鹤云涛性子虽凌厉,但萧悲声处境尴尬,他也不愿让师尊操烦这等小事,因此对汤问贤的挑衅处处隐忍,维持表面的平静。   千雪浪淡淡道:“我为你们而来。”   众弟子呆呆地看着他,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千雪浪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不识得此地阵法,可是我要去白石村一趟。”   之后无论他人再如何问询,千雪浪都不再回应。   “不知前辈为何要前往白石村?”鹤云涛问道。   千雪浪淡淡瞧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其实白石村中到底有什么猫腻尚无人知晓,花含烟所言未必为真,要是与鹤云涛解释起来,只怕又要花许多功夫,他也懒得说明自己为什么与流烟渚中人有交易。   汤问贤见鹤云涛没讨到便宜,一时间来了劲儿,也问道:“喂喂,要是我们不准你跟来呢。”   千雪浪道:“你说得算数吗?”   他虽回答了汤问贤,但这回答却更像羞辱。   汤问贤顿时涨红了脸,他平生最不服气输给鹤云涛,纵知千雪浪压根不知道照影剑门中的纠葛,这话想来没有那层意思,可这话仿佛扇了他一个火辣辣的耳光,狂怒之下,顿时拔剑出鞘,怒喝着劈去:“我让你看看算不算数!”   这剑出得冲动,弟子一阵哗然,鹤云涛阻拦不及,只能喊道:“汤师弟!不可动手!”   一剑劈落,却见千雪浪化为云雾流散,倒是汤问贤收势不及,险些栽了个跟头,千雪浪自旁边再度浮现身影,淡淡道:“我说过,你们说的不算数。”   他无意伤人,更何况有求于人,过高姿态也无益处。   众人瞧他修为如此高深,皆心中生出惧心,一时间退却之意大起,皆去瞧鹤云涛,齐声道:“大师兄。”   倒是鹤云涛心思清明,暗想:“纵然这人真是当年打败师尊之人,可他又怎么认得我,又怎么一样要去白石村?他修为如此高深,却不曾伤及汤师弟,只怕是山间鬼魅的幻术,洞察我等心中幽微之处,化做此等形貌来恐吓我们,叫我们知难而退。雾山阵法奇多,有这般阻碍,倒也不足为奇。”   想到此处,鹤云涛深施一礼道:“前辈,我等正好要前往白石村,晚辈对阵法略知一二,若蒙前辈不弃,就与我等同行吧。”   千雪浪淡淡道:“好。”   鹤云涛不再与他说话,只当此人并不存在,汤问贤被千雪浪鬼魅般的身影吓住,一时间狼狈不堪,也不肯再出声,这支队伍自进山以来,倒是头一次显露出难得的安静来。   众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全凭鹤云涛破解阵法,他体内有伤,精神不济,就有弟子关切道:“大师兄,时间已晚,不如停下休息一会儿吧。”   “是啊是啊。”   “大师兄就休息一会儿吧。”   “就是,师兄要是倒下了,那更麻烦了。”   ……   众弟子齐声赞同,可所有人的眼睛却都不住地往旁边的千雪浪身上转去,知眼下的麻烦不在于鹤云涛与汤问贤二人的争执,而是落在这位神秘莫测的前辈身上。   千雪浪淡淡瞧着远方,好半晌没说话,倒没想别的,只是觉得要是任逸绝在此,一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实在用不着他操心。   说来也怪,往年下山游历,怎么从没这样的烦恼。   好半晌,千雪浪才道:“这迷阵麻烦至极,想来急也无用,你们修为低微,且休息片刻吧。”   他心中却想:“照影剑门与流烟渚相距甚远,鹤云涛当初被魔所袭击,既是侥幸遇到任逸绝才活命,如何带伤再来此地。要是任逸绝在此,一定念念叨叨,问个不休,将他们统统套出话来,比方照影剑门难道没什么可用的弟子了之类的问题。”   这些怪异之处,千雪浪心中从来一清二楚,只不过他从来不曾将它们拿起。   如今终于因为任逸绝拿起,千雪浪又将它们轻飘飘放下,他并非真的好奇在意。 第99章 惺惺相惜   与先前和九方弟子同行一般,千雪浪仍单独呆在一处。   照影剑门众弟子待在一处,就地生了火取暖,他们年纪都轻,皆未辟谷,因此又烘烤干粮果腹,大概是口粮实在粗糙,难免发起牢骚来。   有一名好心的弟子忽瞧向远处的千雪浪,只见那名前辈身藏雾气之中,若隐若现,仿佛幻影一般,犹犹豫豫道:“那人……那前辈好像还没吃东西呢,我们要不要送一些过去……”   他虽有心示好,但想到千雪浪的模样,又觉得甚是害怕,因此支支吾吾地看着众师兄弟们,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见是二师兄汤问贤瞪着自己,顿时缩了缩脖子,只听他冷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那名好心弟子年纪还小,被师兄这般一吓,就不敢出声了,只在心中委屈。   汤问贤又斜眼去瞧鹤云涛,阴阳怪气道:“这有你什么事儿,得叫大师兄拿主意才是。”   方才汤问贤在千雪浪那边狠狠丢了一回面子,因此想挤兑鹤云涛过去一样找个不痛快,那人性情冷漠怪异,少不得给鹤云涛吃个苦头。   鹤云涛想了想,淡淡道:“小师弟说得对,既然我等同行,理应互相照料。前辈那里由我去送,大家快吃吧,吃过后休息一会儿,好好恢复体力。”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果真走到千雪浪身边去,询问他是否要吃些干粮。   千雪浪本无甚胃口,更何况他辟谷多时,已无饮食的需求,可他既有求于鹤云涛,倒也不好拒绝,便答允下来。   众弟子正挤在一块儿偷瞧,见他竟同意收下干粮,皆大大松了口气,只有汤问贤冷哼了一声。   鹤云涛捧着油纸,正等千雪浪接过,哪知他瞧了瞧,忽伸手拈起一块。   这干粮反复烤过,有些破碎,吃起来倒仍是硬邦邦的,千雪浪捡了一小片塞进口中,只觉得牙齿好似在咬一块石头,又干又涩,只好慢慢用唾液将它含化,倒也无甚滋味。   鹤云涛本想将一油纸干粮递给千雪浪,见他捡了一片,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这位前辈还要不要再吃,犹豫片刻,仍站在原地。   汤问贤按着几个师弟正伸长了脖子观瞧着,见鹤云涛傻站原地奉着那包油纸,忍不住偷笑起来,心道:“你是魁首又如何,遇到有本事的人还不是要低声下气,给人家当牛做马,为奴为仆的!”   千雪浪已吃了一块干粮,见鹤云涛仍不肯走,不由微微一怔,忽然问道:“你伤势未愈,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了什么?纵然一心除妖,也未免也走得太远了一些。”   散修虽无依靠,但来去自由,可名门正派之间条条框框的规矩不少,门派之间各有地界,当然也有自己管辖的范围,要是被其他门派管了闲事,难免要丢面子,因此千雪浪才有此言。   千雪浪顿上一顿,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你们门派之中有人相逼?”   鹤云涛连忙否认:“自然不是,是晚辈执意请求,门中长辈才勉强同意,此地祸端是因晚辈而起,因此晚辈才想有始有终,前来解决。”   “是你自己硬要来的。”千雪浪原本平静的脸色略见冷淡,“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救你之人考虑吗?”   鹤云涛一怔,重复了一遭:“救我之人……”他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强作克制,“前辈……前辈认得恩公?”   千雪浪点头:“是,我认得。怎么?”   “不知……不知道恩公下落在何处?”鹤云涛激动道,“我醒来时,师长说恩公已随凤前辈而去,不知在何处仙境疗伤,我醒来太晚,来不及道谢,更是……更是难以还报他万分之一的恩情。”   千雪浪想了想,他已许久不曾见到任逸绝,听到他的事倒觉得很是新鲜,这事儿虽已知情,但仍道:“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听人说起任逸绝,好似他人也在这儿一般。   鹤云涛不明所以,不过倒也顺了千雪浪的意,将二人当初的详情尽数道来。   有关鹤云涛受伤之事,在照影剑门之中算得上机密,除去掌门长老之外,还没有其他弟子知道过,加上鹤云涛向来守口如瓶,不谈闲事,因而弟子之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弟子们只知有个人带着重伤的鹤云涛而来,又随做客的凤前辈离去,早就对此事好奇至极,不由得纷纷竖起耳朵。   当日鹤云涛重伤逃入流烟渚之中,被魔气所迷,神思浑噩,只知追杀自己的魔人到此就止步不前,只是他也无力再起,就此昏厥过去。   半昏半醒之间,鹤云涛只觉得有人细心妥帖地照顾自己,一个温润轻柔的声音偶尔在耳畔响起,支撑着自己,体内魔气日复一日地减少,伤势也渐好转。待他醒来之时,只见着一个青衫男子正在窗边摆弄一支花,那细颈花瓶秀美亭立,瓷面光滑,而男子飘逸清俊,并在一起,倒似一副画卷。   那男子觉察到鹤云涛醒来,回神来对他微微一笑,倒也不曾介绍姓名,鹤云涛平日只管他叫恩公,一时也未敢冒昧问他尊姓大名。   恩公生性温柔体贴,处事周道,说话做事皆斯文端正,鹤云涛心中虽有挂碍,但在恩公照顾之下也皆都慢慢放下,如此养伤了几日,恩公却有仇家找上门来,二人被迫离开小屋一路逃亡。   追杀来的魔人,鹤云涛并不认识,恩公也不曾说——   鹤云涛才说到此处,千雪浪忽道:“且慢,他救了你许多日后,那魔人才来追杀吗?”   “不错。”鹤云涛点点头,“前辈为何有此问?”   千雪浪想起山上杀死凌百曜时的情况,那时他知任逸绝惹上一个大麻烦,就问任逸绝是不是为了向照影剑门求救才帮助鹤云涛。任逸绝既是先救鹤云涛再遇凌百曜,为什么不说真相,却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地要自己误解呢?   他心念稍转,很快明白过来:“我知道了,我将他想做一个小人,他就当一个小人给我看,懒得与我解释。就像任逸绝自己说的:别人对我好,我也百倍千倍的对他好。可人家要是不那么好,我就难免想叫他尝一点小小的苦头。”   千雪浪微感歉意:“我那时将他瞧得小了,他竟从没怪责我。”   “没什么。”千雪浪摇摇头道,“你继续说吧。”   鹤云涛这才又说下去,恩公本不欲拖累他,想要分头行动,可鹤云涛又怎能在如此危急时刻弃他而去,便强要留下,商议往附近仙门求个庇护。无可奈何之下,两人仓促之间需得磨炼默契,共同抗敌,鹤云涛擅长剑术阵法,恩公却是样样精通,两人互相学习,一路上排下不少阵法,确实阻碍了凌百曜追杀的脚步。   偶然几次,凌百曜几乎逼命而来,二人生死边缘磨合一遭,倒总能得机缘巧合,逃得一命,可惜就在即将赶到附近的修仙门派时,凌百曜还是追了上来。   鹤云涛本欲布阵阻碍,可时间已来不及,两人只好正面迎上,好在动静很快就惊动了附近仙门,不多时就有弟子前来相助。凌百曜愈发急躁,见今日不能善了,干脆一掌打在鹤云涛身上,他本就受伤,又挨了凌百曜一掌,自然昏死过去,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等再醒来时,人已在照影剑门之中了。   这故事叫众弟子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以身相替,也来上这般热血沸腾,情深义重又惊险刺激的一段经历。   汤问贤自也不例外,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嘁了一声道:“大师兄这般好本事,关键时刻却是一点儿忙都没帮上,要不是你那恩公,只怕你是回不来了。”   有名弟子为鹤云涛愤愤不平:“二师兄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师兄的阵法之术也为恩公前辈争取了不少时间啊。”   千雪浪这才知道自己于天机之中所见,误以为鹤云涛与任逸绝二人于剑道上惺惺相惜,互相许诺的剑约,实乃是生死之际的互相鼓励,他二人当时笑得洒脱,实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不知前因,一直以来只以为二人另有因缘,从没放在心上过,如今知道,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天机非是书籍,不会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修者,修者所见也极为有限,贸然定论就跟断章取义没什么分别。   当年和天钧不知道提醒过多少次这一道理,千雪浪没想到自己仍未能逃过这点臆断。   难不成自己之前的猜测全是错的?   至今走来,千雪浪已见过崔景纯、鹤云涛、百无禁三人,百无禁尚未与任逸绝见面,而崔景纯与鹤云涛二人都多多少少印证天机之中的内容。   直到现在,千雪浪仍然对天机所示毫无头绪,他的天命为何会与任逸绝有关,难道是因为天魔复苏,任逸绝体内的魔气与此有关,天机之中与任逸绝有关的这些人都能在诛魔之战中派上用场?   可是,要是与天魔有关,魔者不是更适合?   他曾以为天命是在暗示自己所欠缺的是感情,然而如今,千雪浪又不那么确定了。 第100章 白石桃源   照影剑门的弟子休息了几个时辰,鹤云涛又开始破解阵法,觅路前进。   众人盘旋复进,似将这山间的几条小路来来回回走了十余遍,举目不是山峦岩石,就是几株花树,雾气忽浓忽淡,而远处的村落也随之忽远忽近。   不知道过去多久,只听汤问贤抱怨道:“大师兄,你到底行不行,这阵法你走了半天,到底是破解得开,还是破解不开?”   鹤云涛额间隐约见汗,脸色凝重:“这阵法从未有过记载,我也只能按照所知常理来破解,好在它历时多年,已非当年完整的大阵,阵法有损,才能叫我寻出生机。”   汤问贤大叫起来:“你是说一个残破不堪的遗阵就把你难倒了?”   “蠢材!”鹤云涛终于忍受不住,回头斥责了一句,“你以为阵法是什么?此阵依附天地自然所设,毫无外物咒术相辅,你明白这是多大的本事吗?锁云岚,定山岩,排花草,天生万物,息息相连,要真是完整的阵法,只怕会随着此地变化,别说是我了,就算是最擅阵法的九方家到此也未必能走出去!”   汤问贤一时哑然。   千雪浪却是不解:“既随天地自然变化,那此地大阵为何又有缺损?”   鹤云涛没料到他竟也有这般好奇,微微一怔,随即解释道:“排设阵法之人再有本事,也不过是凡身人胎,前辈所说的那种阵法,只怕唯有老天爷才能排下。”   还没等千雪浪说话,只听汤问贤冷哼一声道:“那你又说什么天生万物,息息相连,吹得好大牛皮,我还以为真这么大本事呢。”   “人心再是无垠,到底寿命有限,难抵挡苍天之无穷。我说的天生万物,息息相连,是指布下阵法的那位高人以当时的天地布阵。时人常以海枯石烂来表此心不渝,然而时移世易,海水枯竭,山石朽烂,也并非奇事,我等修仙之人,难道不正是为勘破此障吗?”   之前那名小师弟恍然大悟:“我听懂了,大师兄你的意思是,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是吧?”   又有人笑骂道:“我本来听懂了,你小子这样一说,反倒听不懂了。”   鹤云涛微微一笑,耐心教导起众师弟来:“此阵十分久远,不知已历经多少岁月,短则百年,长则千载,都有可能,这其中草木生发倒是平常,可山石崩塌,地势变化却是难以预料。我现如今甚至称不上破阵,勉强只能说是寻残漏之处觅得生机。”   “大师兄,你有没有说得太谦虚了些,这人真这样有本事啊。”一名弟子咂舌道,“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难道咱们今人还比不过古人吗?”   鹤云涛摇摇头:“狂傲!你我如今所学,不过是站在先人的经验上,如何敢如此妄言?此地阵法散佚多年,我从不曾在书籍上看到过,只能遵循常理勉强摸出一点眉目,要我重现却是不能。需知阵法一学,千变万化,丝毫不可轻忽。倘若你等抱着此等轻慢之心,纵有生机,也成死路。”   众弟子道:“谨记大师兄教诲。”   千雪浪在旁瞧着,只觉得鹤云涛与任逸绝一定很说得来,难怪他提起任逸绝时一脸喜色。   师父曾经说过,人世间的情感有长有短,有些人相见恨晚,有些人白首如新,还有些人得到了反而心生怨憎,亦有人化恨仇为痴爱。   人心之七情六欲,只言片语难以说清。   任逸绝从没提过鹤云涛,不知他心中又是怎样想的。   与任逸绝分别多日后,千雪浪忽然发现,自己对任逸绝所知竟这般稀少,少到他对任逸绝的许多事都一无所知,什么答案也没有。   众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雾气愈浓,鹤云涛忽然站定脚步,道:“众人拉着身旁的人,不要分散,咱们暂且坐下休息。”   弟子依言而行,正欲盘坐于地。   “怎么?”千雪浪问道,“你身体不适?”   鹤云涛摇了摇头道:“山锁云岚,眼下雾气正浓,方位难辨,只能等待天时变化,直到雾气消散方能寻觅生机。此阵本是借天地造化而成,可也正因此,才只能被天地造化所破。”   千雪浪轻轻“喔”了一声:“你是说这雾气太浓了,不利于你瞧见方位,是吗?”   “不……不错。”鹤云涛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言语之间略见迟疑。   千雪浪道:“这倒简单。”   简单?如何简单?   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只见千雪浪忽然消失在雾气之中,汤问贤故意道:“怕不是这位前辈瞧大师兄走得忒慢,自己独行了吧。”   他话音才落,只听见一阵呼呼风响,不知从何处而起,直吹得遮月之云尽散,掩夜之雾皆开,满地尘土飞扬不提,树摇花倒,唯见得一地凋零。   如此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众弟子紧紧牵手伫立,最外围几人抽剑入地,定住身形,谁也不敢开口,生怕吃进满嘴的风沙。   大风才过,众人仰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影自空中降落,正是那位如鬼似魅的前辈,只见他肤色更白,目色更黑,颊上稍许血色尽数消退,愈发瞧着冷若冰霜,难以亲近。   “如何?”千雪浪道,“瞧得清了吗?”   众弟子才知这风咒为千雪浪所施,皆是面色骇然,五行咒术对各家仙门弟子来讲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咒术,几乎人人能使,夏日行个凉快倒是容易,可要引动天地,催倒山岚,却是谁也做不到。   鹤云涛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憋出一句回应:“瞧得清了。”   他到如今起码能确定一件事,这位不请自到的白衣前辈必定不是众人出现的幻觉,因为幻觉绝不会有这般的本事。   如此一来,众人脚程大大加快,弟子们本就不敢随意说话,此后更是噤若寒蝉,倒是苦了鹤云涛带伤破阵,心神耗费。   好在鹤云涛似乎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熟悉的所在,顿时喜笑颜开道:“正是此处。”   他命几个弟子拨开花丛,只见东南方向的花树后出现一个幽暗无光的山洞,不知通往何处,鹤云涛激动不已,一时间心血上涌,脸上露出病态的嫣红,微笑着又重复道:“就是此处。”   千雪浪不明白:“什么意思?”   “咳——”鹤云涛掩口咳嗽了一番,“那村落应只是虚景,这阵法除了所知者,外来者根本无法破解,已成死阵,这里才是真正的入口。”   千雪浪微微蹙眉:“你如何知道?”   鹤云涛略显歉疚:“我当日与师弟们分别,是为救一个被豹妖袭击的幼童,他的衣饰十分古怪,且对外界一无所知,不管看到什么兴趣都甚浓,我除去豹妖之后,陪他游玩了半日。直到黄昏时分,他发现时辰已晚,哀求我带他来此,我将他送到此地,才要折返,就迷失在雾山之中,花费了一番功夫才离开。”   汤问贤忙插话:“是他自己迟迟不归队,错过时日,可不是我们存心不等他。”   千雪浪道:“然后呢?”   鹤云涛继续说下去:“我才出雾山,就遭遇了一名魔人追杀,说来奇怪,我与此魔素未谋面,也不曾结仇,无论我如何询问,他也不曾开口。我思来想去,许是与那名孩子有关,因此十分忧心,想来查探一番。”   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孩童,无冤无仇却狠下杀手的魔人,花含烟提到的白石村,还有……这奇异的阵法……   千雪浪沉吟片刻:“你与那孩子上山来时,难道不曾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不曾。”鹤云涛道,“与那名幼童一同上山来时,雾山十分寻常,小路清晰,一眼到头,似乎从未有什么迷障法阵。”   千雪浪缓声道:“在你所知之中,这种情况出现过吗?”   鹤云涛正要摇头否决,忽然一怔,恍惚道:“没……不,不对,有过,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这种情况……”   他心中早有怀疑,只是没想到这一层。   那名认出千雪浪身份的年长弟子宁舟奇道:“这种情况?大师兄,是什么情况?”   鹤云涛脸色煞白,一时间竟分不出他与千雪浪的脸色哪个更白一些:“此地的法阵是为排除异族,本族当然不受任何影响。”   小师弟怯生生问道:“什……什么意思?”   千雪浪淡淡道:“那名幼童是魔,因此雾山法阵对他丝毫不起作用,而鹤云涛知道了此地入口,那名魔人是来杀他灭口的。”   众弟子大惊,汤问贤更是往后跳了一下,惊诧道:“你……你的意思是这个洞口是通往一个魔村?”   千雪浪并不回答,孤身一人走了进去,留下照影剑门的众弟子在外讨论不休,到底是该进该退,该走该留。   山洞巨大,应是人为开辟,其中全无光明,千雪浪催动火咒,掌心燃起焰火,四下观瞧,只见山洞极长,尽头处是一扇并不厚重的石门,只是这扇石门看起来却有些古怪。   千雪浪看了又看,才发现是石门下有个漏洞,被重新封堵住,因此显现出异色来。他观察片刻,发现是一个不大的缺口,大约能容留小猫小狗,甚至一个身形极小的孩子进出。   想来当时鹤云涛所见的那个幼童,正是从此处逃出。   千雪浪沉吟片刻,推开了这扇石门。 第101章 七情翻涌   石门显然多年不曾开启,机括早已干涩卡死,仿佛已与墙壁相连。   这两扇石门虽是沉重,但机括若仍能活动,若集众人之力,纵是凡人也未必不能打开,可眼下却只有修为高深的修仙者才有办法无视万斤之力,将其当做两块木板子一般轻易推开。   想来这石门早些年时倒还有用,之后却被逐渐废弃,变成一条不再通行的入口了。   石门一开,簌簌抖落粉尘,千雪浪避了一避,只见灰尘飘荡之中,一名身材极其高大的女子在月色之下,正仰头望月。   千雪浪本以为自己被人发现,正要出声解释,可仔细一瞧才发现不对劲。   月光柔润地朗照而下,正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灰尘已止,千雪浪终于看清那女子不过一尊雕像,石头的纹理分明,只见这石像女子的脸上光影交错,好似极是怨恨至极,又好像愤怒不平,全无半分喜悦笑意。   那雕像由工匠于一块巨石上雕琢而出,约莫有两人之高,算不得巨像,可足够醒目,正屹立在一处方台之上。方台上四处摆放着瓜果蔬菜,鲜花香烛,甚至几具动物尸首,鲜血不住地往台阶下流淌滴落,看着模样有些骇人。   不过看情况,应该是在祭祀供奉这尊雕像。   千雪浪定睛瞧了瞧,见那雕像衣着古朴至极,工匠甚至用石头的边角料雕琢出骨饰羽毛的细节,想来是上古之人。   石像与玉像不同,不似玉像皎洁温润,更添一份粗犷庄重,这石像女子面容虽然粗糙,但仍瞧得出神态严肃,裙摆遮脚,打扮华贵,应是身份不得了的人物。   不过从面容来看,应是人类无误。   千雪浪心中暗想:“雕琢之工,需勤且巧,既得此造物,想来那工匠当时雕刻石像之时,便没给这女子琢磨半分喜色,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雕刻?佛有金刚怒目一说,她莫非也是如此?上古至今不知已过去多久,这半魔的村落又为什么供奉这名凡人女子?”   他自四下绕转一圈,观察片刻香烛燃烧后的状态,确信村人应当才完成这一祭祀不久,此处远离村人平日生活起居的所在,应类似于神庙之类的所在。   难怪那名幼童能跑到外界去,此地对村人而言,应是极神圣的所在,更何况半魔不受外头的阵法影响,平日也不会到此来活动。   千雪浪正不明所以,忽听见身后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齐齐涌入山洞,原来是之前那群照影剑门的弟子,这群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有几人身上已经负伤,正仓皇无措时见着千雪浪,脸上顿时显出喜色来。   “前……前辈!”   千雪浪并无回应,只见得山洞之中两道刺眼的紫芒掠来,正要割下最后那一名剑门弟子的脑袋上,他挥袖击出红鹭,正撞在两道紫光之上,唯有被围绕其中的那名弟子在生死边缘走了一着,险些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不想死就冲过来。”千雪浪冷冷道。   那弟子双腿发抖,几无力气,可闻言还是咬牙冲了过来,叫其他师兄弟一把接住。   千雪浪在众人里看了一眼,淡淡道:“鹤云涛呢?”   狼狈不堪的汤问贤避开眼睛,宁舟顿时跪在千雪浪面前,请求道:“大师兄还在外面,请前辈施以援手。”   千雪浪蹙眉道:“你们让伤重之人为你们断后?”   “哪!哪有!”汤问贤惊惧交加,闻言立刻反驳起来,大声道:“什么叫我们让伤重之人断后,根本不是我们要他断后。是那个魔头!那个魔头一来就抓鹤云涛,我本想结剑阵,可这群废物投鼠忌器!婆婆妈妈地不肯结阵,生怕伤到鹤云涛,这才搞得我们这样狼狈!”   其他弟子听了又气又急,只是眼下不便争吵,勉强隐忍。   汤问贤话音刚落,千雪浪已不见踪影,山洞之中红芒忽消,那紫光亦回转主人手中。   千雪浪回到了山洞之外,正见到对方将不知生死的鹤云涛丢在一旁,紫芒入手,原来是一对奇诡之剑,剑身散发妖异紫光,一股令人不快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   那人目光转动,亦是一对罕见至极的紫色眼瞳,面容极有异域之风,冷峻至极,他本甚是从容,可见着千雪浪后却大惊失色,忽然转入雾气之中,不见人影。   是他。   千雪浪一怔,他的确见过这个人,准确来讲,见过对方含情脉脉时的面容,他依稀记得对方对着任逸绝时姿态柔软得叫人讶异,以至于眼下初见,竟一时间有些难以分辨是否是同一个人。   不过眼下也无暇顾忌天命之中的预警,千雪浪将鹤云涛扶起,见他咽喉乌青,指印极是明显,好在还有呼吸,想来是那人正欲下手时被自己打断。   千雪浪沉思片刻:“那紫眸人见我就走,必定是看到我从山洞之中来,担忧村子的情况,如此来看,他的职责应是守卫这处村落不受外敌干扰。要真是这样,未必不能一谈,我等并无恶意,更何况花含烟说此村受魔气所染,要我来此,可这里本就是一个魔村,不知是存什么心思,莫非是在暗示我此地与天魔有关?”   眼下烦恼重重,谜团无数,纵然如千雪浪这般冷静坦荡,也不由得深感不快。   千雪浪将昏迷的鹤云涛抱起,重新自山洞折返,进到石像之下,将人交给鹤云涛的师兄弟照顾,叮嘱道:“此地危险,你们不可随意走动,最好待在山洞之中……”   他犹豫片刻:“我会与此村之人交涉,等我的消息。”   若放在往日,千雪浪当然不会在意这群年轻弟子的想法与性命,可如今情况有变,他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嘱咐一句。   尽管千雪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惊魂未定的汤问贤顿时大叫起来:“交涉?这还有什么好交涉的!这是个魔村,还有魔人要杀我们,你还要我们等在……”   千雪浪冷冷瞧了他一眼,汤问贤哑口,嘟囔道:“难道我有说错吗?这龙潭虎穴,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几名弟子正慌里慌张地在给鹤云涛喂药,宁舟犹豫片刻道:“前辈,此地似有不祥,不如你随我等下山,其实剑门之中还有一位长老随我等一同前来,你们二人联手也许能铲除此村。”   千雪浪淡淡道:“你们既有一位长老随行,为何不一同到此?”   宁舟道:“长老自有要事,他老人家已给了我们剑符防身,只是正如……正如二师兄所言,方才大师兄为那魔人所擒,我等皆不敢轻举妄动。”   各大仙门之间,纵然长辈随行,当然也是以磨炼弟子为主,除非大事,否则鲜少喧宾夺主,多是留在某处等待弟子的信号,这次魔村之行想来也不例外。   这些弟子虽有善心,但应变能力不足。至于汤问贤,应变能力不错,可碍于他与鹤云涛关系不佳,实在很难说是应变能力还是毫不在意,而且从畏人口舌这点来看,他想来也无太大胆气。   千雪浪简单在心中评估了众人的反应,要是任逸绝在此,必然将话说得好听许多,他却什么都不想说。   “你们擅闯他人居所,本是不当,难道为着魔村二字,就要喊打喊杀?”   众弟子才险些见过阎罗王,见着千雪浪竟为魔村说话,皆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倒是汤问贤机警,反口道:“这话说得差了吧,前辈,且不说鹤云涛是好心想救那魔童,就单说我们在迷阵里头逛来逛去的,要是真有个凡人不小心到此,难道被杀了也活该吗?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可见此地魔人生性残暴血腥,本就该死。”   千雪浪淡淡道:“他自有他的不对,他处事不对,却不意味你们的道理就对。”   汤问贤阴阳怪气道:“那敢问前辈怎样才对呢?”   “我也不知道。”   千雪浪神色有些漠然,他从没有想过这么多事,这天底下来也好,去也好,他总是随心所欲的,如今下山走一遭,才发现世人总是被许许多多的因素牵绊在地上,难以称心如意。   有些很好很好的事,撞在一起也变得不好,就像东浔城那些人很敬爱崔景纯,可到头来,谁也瞧不见崔景纯一般。   人世间的复杂多变,此时此刻,也牵绊住千雪浪,将他自云端拖下,慢慢站到这红尘当中来。   “他们隐居在此,又有如此迷阵,想是不愿意与外人来往。”千雪浪冷淡淡道,“鹤云涛救了那孩子,他们不感激,反倒要杀鹤云涛,这当然是不对的。他们也许是怕鹤云涛说出去,引来不必要的纷争,人与魔之间的关系本就复杂。”   千雪浪又看了看鹤云涛:“鹤云涛好心救人,却被恩将仇报,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快,因此我才会让你们等我的消息……”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在人与魔之间,千雪浪看得清楚洞彻,因此他不希望双方都受伤,而且他有这般的能力,能叫双方都低头屈服。   因为他有这般的能力,所以任逸绝当日才期盼他能做得更好一些,做得……做得更周道一些。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在悲悯这些人,事情还未至极端,还未惹下需以命抵消偿还的血债,还可就此罢休。   师父……师父正是因此才会死的,因为师父悲悯这个苍生,他才死在了天魔的手中。   正是因为悲悯,他才……他才做出那样无私又残忍的事。   千雪浪忽觉得七情翻涌,喉中腥气不住滚动,唇已溢出鲜血来,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   众弟子还以为他与紫眸人打斗受伤,心下顿生愧疚,因此人群很快响起附和千雪浪的声音来。 第102章 恩将仇报   救命恩人已然负伤,照影剑门的弟子并非无情之人,自然心生忧虑。   宁舟婉言道:“前辈,你身上有伤,这魔……这村落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危机。纵要和谈,也当先保重自身才是,不如我们先一同下山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无妨。”千雪浪摇了摇头,“这点伤不妨碍。”   汤问贤动了动嘴,竟也应和起宁舟来:“我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也不想说这村落里头藏龙卧虎,平白煞自家威风,可说实话,按鹤云涛的说法,他们这儿又有什么九方家都难破的迷阵大家,又有个将剑使得出神入化的看门人,我看里头不说是刀山火海,也算得上是龙潭虎穴了。你再怎么厉害,也不必逞强啊。”   千雪浪迟疑片刻。   他虽非绝顶聪明,但夙根天生,世间种种情态落入眼中,清晰无比,此地迷阵多年未补,可见那位迷阵大家早已去世,且无传人。至于后者,那名看门人若有同伴,绝不会轻易离去,更不会只有一人现身。   这些弟子吓得晕头转向,只将这小小的村落看得危险无比,仿佛处处有陷阱一般。   千雪浪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解释,只将唇边鲜血擦去,往外走去,淡淡道:“你们可以自行方便,下山也好,在这里等我也罢。倘若你们愿意等我,我可为你们布置一处结界休养,等我回来再解除。”   剑门弟子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谁也拿捏不定主意,倒是汤问贤咬咬牙大声道:“你下结界吧!”   宁舟愕然:“二师兄?”   “哼,鹤云涛现在半死不活的,难道你指望他醒过来把我们带下山去吗?”汤问贤道,“左右是走不脱了,还不如在这里老实等着,就算……我是说,就算是他的结界靠不住,现在鹤云涛又不在敌手那里,难道我们就全无抵抗之力吗?大不了魔人杀过来,我们跟他拼了就是了,谁又怕谁!”   千雪浪心想:“这人性子有些犯浑,平日里闹人烦心,到了如此关键时刻,却有几分助益。”   弟子们坐在一处,千雪浪布下结界,这才往外走去,只见着石像女子仍仰头望月,脸上充满愤恨不甘,仿佛千年万载依旧怨恨,哪怕尸消骨散,仍永永远远不会消退。   世间真有这般长久的恨意吗?   他慢慢地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散去,雕像又能说明什么,它所寄托得不过是当时工匠的心意,不过是一时的面容,只是因为石头的留存而变得长久,这尊石像也不过是将那名女子的一瞬留在了时光之中。   这座石像正在高处,千雪浪往下望去,只见村落依山而建,错落不一,月光之下仍能见到几点火光,广场之中还摆设着一辆奇异的花轿,并无厢面,只是一块长方的板子配着两条竹杠,由繁复绮丽的百花装点。   而神像正对过去的所在,是一块类于人形的白色山岩,巨大无比,正倒在群山之中,林木为发,沟壑为隙,除去面容之外,身躯与双腿都有大致的轮廓,远远观之,在月光下隐约像是名倒卧的女人。   不过更重要的是,在这块巨大无比的山岩上不见半间屋子,村落似乎有意识地避开这块女岩,也许又是一处祭祀场所。   千雪浪很快往下走去,他走的速度并不算快,山径上很快就出现两条身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才刚见过面,正是紫眸剑客。   高的那位……也非常熟悉。   千雪浪微一皱眉,仔细端详片刻那名身材高大的魔者,对方站在月光之下,面貌已是十分清晰。他素来不知美丑,只觉得这魔者生得很有威仪,叫人心生敬畏,于是在心中想道:“原来魔者长成这个模样。”   他那时视线固然模糊,可到后来已隐约能看清一些东西,魔者又多次亲近,他记得魔者的面容,只是不如现在这般清晰明确,不过要辨认却是不难。   魔者的呼吸骤然一重,他沉声道:“你说……你说,闯入的就是这个人?”   紫眸剑客见着千雪浪到此,脸上略见诧异,不过对着魔者的态度却温顺许多:“就是他。”   千雪浪沉吟,心想:“我本就没有伤人之意,更何况魔者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应动手才是,倒不如我先来开口,看他们愿不愿意耐心听我说话。要是不耐心,我再想办法就是了,更何况,魔者既是有求于我,有此利益牵绊,他总不至于全然不讲人情。”   “我并无恶意。”   幽幽冷月之下,千雪浪的声音比月色还要疏离三分,紫眸剑客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却被身旁的魔者拦住。   魔者目光深邃,怔怔地看了千雪浪许久,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既无恶意,贵客为何而来?”   千雪浪瞧他态度冷淡,口吻陌生,仿佛两人才是初见一般,心中奇怪:“难道魔者认不出我来,不……不可能,莫非是他后悔当日所求,一时间又不肯死了,以为我当日中毒眼盲,因此假作不识?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魔者如此实力,许是如此。”   既然魔者无意相认,千雪浪自不会勉强,便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番。   魔者慢慢道:“花含烟……我知道这个人。”   岂止知道,准确来讲,魔者已能确定花含烟纵然不是天魔的下属,也必然知晓天魔不少事情,只是她的立场却是难以捉摸,这女人在三重烟之中另有安排,又将玉人支来这座信奉天魔妻子的魔村之中,不知到底是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当日在三重烟里遇到花含烟之后,魔者想通过她探究那山洞中的秘密,一来二去,两人各演一出不谙世事的戏码,就此错过不少时间。随后折返地母胎池时,千雪浪未留只言片语就已离去,魔者在地母胎池之中寻他不见,浑浑噩噩间四处游荡。   唯有在地母胎池之中,任逸绝才什么都不必考虑,什么都不必挂念。   千雪浪需要时日疗伤,不能说是空耗光阴,他就这样每日地瞧着玉人,照顾着玉人,盼望着这场春梦永恒不灭。   然而梦总是要醒的,正如魔者总是要做回任逸绝一样。   他并未徘徊多久,就想到玉人很可能会去寻找任逸绝,因此又折返回泉下小屋之中寻找线索,只见屋中被褥被撕去几条,不知是不是玉人的手笔,之后在流烟渚中听到诛魔剑被人取走,便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与玉人擦肩错过。   既有剑,必定要寻剑匣,可惜魔者赶来时还是晚了一步。   千雪浪已经离开。   这次魔者实在懒得与花含烟再虚与委蛇什么,多次错过的烦躁之感让魔气再度充盈这具身份,怒火一寸寸蔓上肌肤,他几乎短暂地失去片刻的意识。等到再醒来的时候,他已毁去了大半个孽海情天,而花含烟也告诉了他有关玉人的下落。   是否会叫花含烟瞧出什么,或是自己在失去意识时是否做了什么,那是任逸绝该担忧的事,而不是万云涛该担忧的事。   万云涛本就是为千雪浪而生的,正如魔者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千雪浪。   可惜的是,魔者抵达白石村时,仍然不见千雪浪的身影,他颇为泄气,白石村却意外欢迎他这个陌生人的到来,好像他天生就属于这里,甚至邀请他参加接下去的庆典。   奇异的是,魔者同样能感觉到自己的确与这些村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纵然非常微弱,可的的确确存在着。   而且自他踏入这座村子开始,就为那茫茫月色所震撼,觉得它仿佛穿越过无数光阴,来到自己的面前,又似是回到上古蛮荒之时,那泓冷月映照在魔族的身躯之上,带来无穷的力量。   他隐约预感这里也许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此魔者决定留在白石村之中一段时间,更何况,既然白石村人不曾见过千雪浪,说明玉人也许另有意外,迟来一步。   只是魔者没想到仅仅过去了一日,玉人就到了。   紫眸剑客厌恶道:“诸多借口,你既独自前来,又为何与那些弟子同行,特意相救,难道不是一起的?”   “不是。”千雪浪道,“也可以算是。”   紫眸人冷笑一声:“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弯弯绕绕,我不喜。”   “我与他们并非同道,是为破解迷阵同行。”千雪浪解释道,“不过,我不能坐视你杀害剑门弟子,同样也无意伤害你。”   魔者痴痴瞧着他,心下莞尔:“真是难得,玉人都会解释了。”   想到千雪浪为何改变,魔者又转忧愁,不知自己心中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白玉骷髅借玉人善意,利用璞君重伤了玉人,而自己……自己又趁人之危轻薄了玉人,玉人果然自云端跌落,他虽是绝口不提,但想来那段时日里心中必然思虑良多。   这些事,这些事就算是任逸绝在旁,玉人也未必会说,何况身边是个轻佻鲁莽的魔者,他自然更不会吐露分毫。   紫眸剑客道:“迷阵在外,拒人之意已足够明显,你们人族自己就喜欢立许多规矩,禁地不得擅闯,怎么在异族身上就将规矩都抛在脑后。既是如此,就应承受惩罚。”   “那么鹤云涛救下的那个孩子呢?”千雪浪反问,“你也杀了他?”   紫眸剑客沉沉道:“他是我族中人,自然不同。不过他私逃出村,村规自会惩戒。”   “鹤云涛是为救那孩子才被带来此处,你见他知晓入口,就要杀人灭口,恩将仇报,又是什么道理?”   紫眸剑客冷冷道:“他救命之恩,自该报答。可惜你们人族贪婪无比,他一人知道,就如无数人知晓,为了村子的安全,我只好杀他。他侥幸逃得一命,我本已不再追究,可他果然又带人回来,早知道我就该追杀到底,免得现在多伤几十条人命。” 第103章 不可武断   剑门弟子若是在此,只怕一句歪理邪说早已骂出口来。   千雪浪却想:“免得现在多伤几十条人命,他们果然无意伤人,只求自保。哎,要是任逸绝在此,他能说会道,比我不知强到哪里去,我应如何转圜余地才好?”   他一生从不曾对人服软,更不擅劝和一道,想了半日,也只道:“鹤云涛来此,是因你追杀他,他担忧那名孩童的性命。”   紫眸剑客嘲弄:“担忧他的性命?过去这么多日才担忧吗?”   “他身受重伤,又逃入流烟渚中。”千雪浪不紧不慢道,“你方才与他交手,应知他伤势尚未痊愈,就急匆匆赶来,难道他是赶来找死不成?”   紫眸剑客沉默片刻,还不等他再说什么,魔者忽然开口:“如此说来,贵客愿为剑门弟子担保?”   这让紫眸剑客一怔,他抬头看了一眼魔者,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出口,只是温顺地站在魔者身旁,仿佛服从他的一切决定。   “为剑门弟子担保。”千雪浪皱皱眉头,他将这魔者瞧了又瞧,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其中的意思,“我……什么意思?”   他本想说我自然愿意为他们担保,可如此担保,又有什么意义?   高大的魔者居高临下地瞧着千雪浪,他的声音很沉稳,又带一丝磨砺后的粗哑,叫人想起地底深处反复被炙烤的岩石,与任逸绝轻快温润的嗓音截然不同,却带来相似的感觉:“倘若剑门对村落怀有恶意,贵客可会不惧流言,站在我们这一边?维护……甚至保护我等?”   “云哥。”紫眸剑客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道,“你……你何必向他低头?”   低头吗?   千雪浪冷冷地瞧着魔者,魔者只是睥睨着他,脸上似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我倒是认为,更像挑衅。   千雪浪淡淡道:“你我初见,连姓名都不曾互通,纵然我愿意担保,在阁下那里又有几分可信?”   “万云涛。”魔者忽然道,“我的名字。”   “……千雪浪。”   千雪浪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实在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能按照万云涛的话走下去。   互通姓名的确毫无意义,不过算得上释放善意,这名神秘的魔者在村落里似乎拥有不小的声望,这名紫眸剑客纵然置气,可也不曾提出强烈的反对。   交涉如此顺畅,千雪浪不知道是该觉得自己的谈话水平大有长进,还是眼前这位魔者实在有鬼。   又或者,对方只是有恃无恐。   不但能随意进入流烟渚三重烟,还能在失智发狂的状态下跟百无禁打得有来有回,万云涛的确有自傲的资格,只要有足够的实力,的确可以不去理会世间的许多法则,随心所欲地来往。   这一点,就连千雪浪自己都深有体会。   “我愿意为剑门弟子担保,那么你们呢?”   万云涛颇有兴趣地打量他,玩味道:“我们?”   这两个字自万云涛的舌尖滑过滚落时,旖旎得仿若被挑动的琴弦,音律被风沙席卷,磨砺出新声来。   千雪浪隐隐约约感觉到万云涛说话的态度并不正常,可他实在无从分辨这种异常究竟来自于何处,在过去漫长的人生里,他鲜少得到过这种轻薄慢待的遭遇。非要说的话,倒如同成为某种异兽的饵食,只是比起大多数人应有的恐惧跟无助,千雪浪感觉更深的是厌恶与不快。   这种不快,在地母胎池之中,千雪浪已感到过好几次了。   “我若为剑门弟子担保,那又如何保证阁下不是见雀张罗,请君入瓮?”   万云涛忽然大笑起来,他缓缓道:“我可以保证,我可以为村落担保,倘若剑门并无二念,只为那孩子的平安,那么村落一行不义之举,我当然会与贵客站在一起,杀了心怀不轨的人。”   这轻飘飘的杀字,却在众人的五感之中泛起腥浓的血气,紫眸剑客诧异片刻,神色微变,仍是没有做声。   千雪浪听不出有什么暗藏的玄机,他思索片刻,点头同意:“好。如今你我各自担保,那之后如何安排?”   “如今村人都已睡下,村中还有几间闲置的屋子,贵客不妨将弟子带来,明日做商议。”   “可以。”   人多眼杂,各怀心思,也许鹤云涛并无恶意,可是其他的弟子到底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又如何能够保证?   就像是九方家的弟子一样,到底是谁在偷偷为白玉骷髅通风报信,至今也无人知晓。   为不出意外,他要这群剑门弟子发誓。   苍天在上,修仙者若违背重誓,必成劫数,因果循环,终有报应。   万云涛与紫眸剑客目送着千雪浪离去,过了许久,紫眸剑客才道:“云哥,你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人?他的本事的确不小,可你我联手,未必斗不过他。”   “然后呢?”   紫眸剑客一怔:“然后?”   “斗得过他,未必就杀得死他,他如今既肯放低身段与我们和谈,想来并无恶意,难道你要激怒他,让他站到我们对面去吗?”万云涛淡淡道,“你瞧见他背上那支剑匣了吗?”   紫眸剑客道:“里面不知藏了什么,怪叫人不舒服的,一靠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匣里藏了一把诛魔之剑,他若将那把剑取出,不要说你我,村子只怕也无法幸免。”万云涛轻笑了一声,“你如今还敢夸口说,芜秽,你我联手未必斗不过他吗?”   芜秽深深皱起眉来:“既是如此,云哥,你还让他进村?”   “我让不让一点也不要紧,你没听他方才说吗?是一个叫花含烟的女人让他来此,他不达目的就不会离开。”万云涛摇了摇头道,“你一再抗拒又有何用?难道你关上门,不允许他来,他就会乖乖听话离开吗?他要是真有这样听话……”   万云涛轻轻叹息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望着天上的冷月出神。   芜秽被说得哑口无言,又见路边千雪浪带着一群剑门弟子而来,也就干脆不再多说什么了。   剑门弟子见着万云涛的模样,皆吓了一跳,几乎要下意识结成剑阵,在千雪浪冷淡的目光下勉强克制住,不过仍是把背着鹤云涛的宁舟团团围在中心,生怕他们被擒。   “都到齐了?”万云涛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过,“芜秽?”   芜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确实都到齐了,一个不少。”   不过纵然芜秽再怎么不高兴,还是只能随万云涛,将这群外来者带往空置的屋子处。空屋要经过广场,众人走过广场时,见着摆放着巨大的花轿跟各色花环,不由得有些奇怪,一名弟子因着年纪还小,好奇心起,立刻问出口来:“这些花有什么用?”   他刚问完,就受到众人的注视,自己也反应过来不是该发问的时候,立刻噤声,藏在了其他弟子身后。汤问贤站出来挡了挡芜秽的视线,咳嗽一声,也不甘不愿地说道:“对不住,我这位师弟心直口快,不是有意冒犯……”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那名弟子一眼,小弟子缩了缩脖子,苦着脸不敢说话。   哪知芜秽冷冷地瞧着他们,出乎意料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魔母还是人身时最爱的花,叫做月见,只在夜间开放,花期短暂,因此我们会在月见花开放的时候举办祭典,这是魔母的车架,你们不要乱动。”   “魔母还是人身时?”那名小弟子与身边的师兄弟嘀咕,小声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这声音已压低得几乎有些听不清,可在修为较高的三人耳中却清晰非常,只不过这次芜秽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没再解答什么。   等到芜秽与万云涛离去后,小心翼翼的剑门弟子这才长松一口气,更有甚者倒在地上大喊道:“天啊!憋死我了!我路上真担心突然跑出十几只魔来把我们撕得粉碎。”   宁舟将背在身上的鹤云涛放到床铺上,推窗往外看了看,见一片黑暗寂静,脸上略显忧虑,他先是看了看千雪浪,然后才看向汤问贤。   这时地上坐起那名小弟子来,他倒不像其他人那么忧虑担心,盘着腿笑道:“原来他们魔也有祭祀庆典的,这跟人也差不了许多嘛!倒是那个紫色眼睛的魔,看着怪吓人的,没想到居然会回答我们的问题……”   汤问贤打断道:“魔就是魔,跟人当然不同!倒是你,什么情况就敢开口说话!”   小弟子遭了一顿骂,顿时萎靡下去,不敢说什么了,其他弟子见他可怜巴巴的,就劝了两句,汤问贤这才罢休。   千雪浪并不在意剑门之间的同门情谊,他也在想芜秽所言的那句话:魔母还是人身时——   在千雪浪的印象里,只有被种下魔印的魔奴才会从人转变成为魔,听那名紫眸剑客所言,村落里供奉的这位上古魔母,想来也是天魔当年的一位仆从。   难道花含烟所谓的成魔,是指这个村落本身就是天魔的追随者?   千雪浪闭上眼睛,他幻想了片刻村落血流成河的模样,匣中的诛魔感应到他的杀意微微颤动起来,片刻后又恢复平静。   不……不可武断。 第104章 上古情歌   既带了外人进来,当然要担起这一责任来。   此时天色虽晚,但万云涛也只能搅扰村长的好眠,好在今夜村长还在筹备庆典之事,尚未睡下,听见敲门声就招呼道:“进来吧。”   “村长。”   芜秽先入内,见村长正眯着眼睛在写些什么,雪白的长髯沾到一点墨痕。   “我听见外面有动静,怎么啦?”村长虽已老迈,身材也已佝偻,但看起来仍十分高大,他身上魔化的部分并不多,乍一看就与一个体格健壮的凡人没什么不同,“还是两个人一起来,出什么事儿了?”   他暂时将笔搁下,取了一根拐杖支撑身体,又指了指椅子:“我这年纪上来了,就不跟你们客套了,自行方便吧。”   万云涛与芜秽各自坐下,村长支着拐杖,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笑道:“你们俩来我这儿发呆的,怎么谁都不说话?难道是什么喜事儿?害臊说不出口来?”   遇见玉人确实是喜事,却还不到害臊那一步。   万云涛哑然失笑,他之所以不说话,是想将机会让给芜秽,哪知芜秽惜字如金,居然也一言不发,他道:“既然芜秽不想说,那就我来说吧。”   他说话惯来平和沉稳,简略将剑门弟子与千雪浪之事大概说了一遍,让村长心里有个底,又转头对芜秽微微一笑:“如何?我有没有哪里说得不好。”   芜秽脸上一红,神色愠怒:“我又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你实话实说,难道我会不讲道理吗?”   万云涛含笑:“我可没说你不讲道理,是怕我说得不对,才问你一句。”   村长打断他们俩道:“咳咳,总之是小云涛自己做主又带回了一个云涛大哥是吧,我记得,前不久茀离还在说那个好心的小道士带着他玩了什么,搞得村里其他孩子心都散了。既然来都来了,也算有缘,不是什么大事儿。”   芜秽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可是村长……”   “唉,傻孩子,我知道你一心为村子好,可现在既然拦不住,又何必强求呢。说不准是魔母娘娘的安排,再说那人救了小茀离,想来也是个好孩子,应该没什么坏心思的。”村长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咱们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可贪图的,要是为了什么名利,云涛不是说了吗?那个叫做千雪浪的大人物会帮我们的。”   芜秽冷哼一声道:“谁知道是真是假,外界这些人本来就靠不住,当年……”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口,看了眼万云涛,哼了一声道:“算了,既然村长你都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要是他们犯了忌讳,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万云涛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那你要记得给他们说清楚有哪些忌讳啊。”   芜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芜秽离开之后,村长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他走到万云涛的身边,两人一同看着苍茫的夜色。   万云涛缓缓道:“村长,我是不是叫你为难了?”   村长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什么为难的,这一日在很多很多年前来过,很多很多年之后也会再有。这世上哪有真正与世隔绝的所在,那不成了仙境了吗?就算是仙境,住着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到头来也会变成凡间的。”   “只不过……你对那个叫千雪浪的道君很熟悉吗?”   万云涛愣了愣,本想应下,可不知想到什么,随即又摇摇头道:“不,不算熟悉,要看村长问得是什么了。倘若说是人品,他绝对可信,倘若说是其他,我却……说不上来。”   村长沉沉地看他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招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来陪我走走。”   两人在寂静的月色之下行走,拐杖的声音极有节奏地在青石板上响起,这座小小的村庄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静谧安宁,万云涛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打破这份安宁。   “你到村子里的时间并不久。”村长道,“我还没有跟你说过魔母娘娘跟天魔大人的故事吧?”   万云涛迟疑片刻,摇摇头:“没有,孩子们倒是跟我说过一些,不过多是羞羞脸什么的,我只知道他们很是恩爱,别的倒不是特别清楚。”   魔母就是天魔的妻子。   来到村子的第一天,万云涛就已结合村人的讲述跟百无禁所说的信息将其联系在一起,可是天魔与魔母到底发生过什么,他的确全不知情。   两人往魔母像处走去,村长注目远处,不紧不慢道:“魔母原本是个凡人,是一个小国的公主,也是那个国家的继承者。她生得蛊媚绮艳,身份高贵,又能力出众,像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奉到了她的面前。”   万云涛却听出一丝隐隐约约的不祥气息,倘若真有这般幸运,如何会从人成为魔?   他问道:“然后呢?”   “也许是上苍的嫉妒,魔母很快迎来了她生命之中最动荡的一年,当年具体发生什么,已无从知晓。只知道她的母亲为了自己的情人欺骗了她,她的父亲因母亲的不忠而舍弃了她,权力一去,她的未婚夫同样背叛了她。几乎是瞬息之间,她的一切就被剥夺了,再然后,魔母娘娘被她的国家放逐了。”   万云涛沉默片刻:“她遇到了天魔大人吗?”   “遇到?不,不是遇到,是她主动找上了天魔大人。”村长摇摇头,神色看上去有些复杂,过了许久,才缓缓道,“魔母娘娘经历过背叛之后,看着人与人之间的厮杀,觉得十分厌倦,于是跟随着天魔大人四处征战。”   万云涛道:“厌倦厮杀,却又加入征战,听起来有些矛盾,不过仔细想想,倒也合理。魔母娘娘想要终结那个时代的混乱吗?”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魔母娘娘心里是怎样想的,也许是为了报复,又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也许……也许是人类的感情折磨着她,所以令她对人彻底失望了,甚至就像你说的,也许魔母娘娘想要终结那个混乱的上古时代。”   “很快,天魔大人就爱上了她,一开始,魔母娘娘并没有答应,她拒绝了天魔大人的求爱,只一心一意地想为天魔大人创造一个属于魔的世界。好在天魔大人很快就打动了魔母娘娘——”   万云涛问道:“嗯?天魔大人是如何得到魔母娘娘的芳心呢?”   村长口中讲述的故事,虽然听起来有些危险,但魔母既然愿意为天魔分割自己的魂魄,想来也已爱上这个丈夫。   村长摇摇头:“魔……魔是贪婪的生物,谁也不知道天魔大人做了什么,总之在不久之后,魔母娘娘的确答应嫁给他。这座村子曾帮助过被放逐的魔母娘娘,因此得到了魔母娘娘的庇佑,于是村子信奉着魔母娘娘直至今日,在天魔大人与魔母娘娘成婚后,村子也很快迎来了人魔通婚的风潮。”   “我记得你当日好奇过为何村子里起名如此特殊,尽是些不祥的征兆。这其实也是因魔母娘娘的缘故,她因为遭遇,并不喜欢什么吉利的话。”   万云涛惊讶道:“哦?”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魔母娘娘认为,污秽未必不能诞出洁净,晦暗未必不可生出光明,世人好吉,又有几人真正吉祥安康?倒不如接受这些不祥,反得吉祥。”   村长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背。   万云涛却想起百无禁提起上一任天魔体的名字,厉万劫,那时百无禁也说似是传统——   他心下一动,问道:“村长,你知道厉万劫吗?”   村长沉思片刻,摇摇头道:“不认识,怎么了吗?”   “没什么。”万云涛没再多提。   如此看来,厉万劫应也来自一个信奉魔母娘娘的村落。   万云涛心中又多一条线索,又问道:“村长,你对我说起魔母娘娘与天魔大人的过往,想来不止是为了让我知道村子的过去吧?”   “确实,你一直都这样聪明。”   这时候两人已走到魔母像下,村长寻了块石头颤巍巍地坐下,忽然唱起一首歌来,他所唱的歌曲非常晦涩,拍子打得相当随意,却仍能听出曲调之中的热烈情意。   这支歌极为短小,不多时,村长就唱完了。   万云涛听得入迷,问道:“村长,这是什么歌?”   “这是一首上古的情歌,写的是天魔大人对魔母娘娘的情意。”村长看着他,慈爱地笑了笑,“他热情地爱恋着魔母娘娘,全然明白魔母娘娘的本事,可是他始终看不见魔母娘娘的心,这相思的痛苦像剧毒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万云涛哑然。   “魔这个种族,实在是非常非常贪婪,要是看到什么,全身心似乎都会投入进去——嗜血、好战、痴狂。人当中也有许多这样的存在,却不是人人如此,有些人的平静几乎连高傲的神族都要为之动容。”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人才有无限的可能,才最终成为了这片大地真正的主宰。”   不错,所以任逸绝必须压抑本性,必须……大局为重,可是万云涛却可以面对自己的本性。   万云涛黯然片刻,已完全明白村长在说什么了:“我表现得这样明显吗?”   “不是很明显,只不过村子除了人品,实在不需要太多了解那位千雪浪的道君其他地方,老头子实在想不出还要问什么。”村长已经年纪一把,可仍笑嘻嘻地对万云涛做了个鬼脸,“你这孩子聪明谨慎,可你的心出卖了你,你爱上他,就像天魔大人爱上了魔母娘娘那样。”   万云涛无言以对。 第105章 互相吞噬   自从成魔之后,万云涛就一直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某种不真切的空间之中。   不管是与人说话也好,要去做什么事也好,再没有做任逸绝时的沉稳冷静,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压抑着躁动的情绪,接受自己突然抽离的神识,被迫接受自己再度苏醒时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   与千雪浪作伴之后,万云涛的恐惧就更加明确起来。   他害怕自己醒来时,会看到浑身是血的千雪浪倒在自己面前。   然而,某种意义上,万云涛又实在对这种状态感觉到着迷,他觉得轻松、惬意,有些时候作为任逸绝时耿耿于怀的责任与无助似也都随自己而去,尘世间的枷锁被一一解开,就像……就像对待花含烟那样。   他很愿意陪花含烟逢场作戏片刻,可当他厌倦,这种把戏也可以随时结束,由他来结束。   隐隐之中,任逸绝在不断提醒着他,不应该如此。   可是,谁又能说得清这世道本该是什么样的,任逸绝又本该做个怎样的人,这般轻松自在又有什么不好,更何况随着失去意识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越发能掌控这具强大的身躯时,万云涛起初怯懦不安的感受也在逐渐淡去。   只是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饥渴,在心中不断涌动着。   这颗魔心里跳动着贪婪的饥渴,不如任逸绝那般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不如任逸绝那般清楚什么叫过犹不及……   它似乎永远对着任逸绝露出狞笑,在水里的时候,在睡梦中的时候,在清醒的时候,那张属于魔的面孔,嘲弄着他的刻意隐忍,嘲弄着他几十年来建立的品格。   对万云涛而言,任逸绝的太多思维过于可笑,可笑到近乎怯懦。   可是,可是万云涛难道就始终称心如意吗?   任逸绝不也阴冷冷地站在身侧,扫兴地提醒着他该如何行动,该如何思索,讥诮着展现出千雪浪的漠视。   不错,万云涛是吻了千雪浪,可那又如何?   那位得道之人可曾在乎半点?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万云涛,更不在意这名狂妄之徒的爱意,他将魔者的情意与救命的大恩摆在一起,漠然清算,甚至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会因任逸绝微笑,魔者又何曾得到过这样的荣幸。   倘若只做万云涛或是只做任逸绝,也许都会更好些,可偏偏他总是清醒地在做任逸绝,又克制不住地去做万云涛。   这具身体注定无法回归任逸绝的身份,他无法用这样的面容去面对任逸绝的一切,于是短暂地逃避开任逸绝的人生。   可万云涛又是从何而生呢?   万云涛偶尔会在清醒时感觉到一阵极痛苦的眩晕感,他与这个世界似乎全无关联,既无友人,也无亲眷,茫茫然不知道该去何处,也茫茫然地无所归依。   他为千雪浪而生,可千雪浪并不想要他,这绝望而痛苦的情意几乎将万云涛撕裂,他来到这个村落只不过是个意外,村落却接受了他,仿佛他本就在这里诞生成长。   几乎让万云涛错觉,自己本就是这个村落的魔,再普通平常不过的一个魔人。   于是万云涛也就顺从心意地问道:“村长……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问得真心实意,全无半分平日的狡黠刁钻。   村长和蔼地瞧着他,伸出宽大的手来轻轻摸了摸万云涛的头,这个举动稀松平常,是长辈对小辈的一份慈爱之心,却叫万云涛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因为你是天魔的孩子。”村长温声道,顿了一顿,又指向远处的白色山峦,“你看那座山,是不是像个人形。”   万云涛道:“不错,是像个人形,而且像个女人。”   “她也是魔母。”村长娓娓道来往事,“魔母娘娘是人,无法久居地界之中,自然不能与天魔大人长相厮守,因此她答应天魔大人的求爱之后,只要了一样聘礼。”   “什么聘礼?”   “成魔,她要天魔大人将她转变成魔族。”   万云涛一怔,突兀想到魔印与魔奴,一时间却不能确定,他迟疑片刻后说道:“天魔大人想来是做到了。”   他虽不了解魔母到底是怎样的人,但这女子受到那般打击挫折,仍敢于找上天魔为其效力,想来也是一个狠角色,绝非软弱娇怯的性子。   “不错,天魔大人的确做到了。”村长的语气之中充满自豪与喜悦,“天魔大人创出了一种法术,叫做魔印。他将魔印赠送给了魔母,在她成魔的当天与她成亲,终于让魔母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果然是魔印。   “后来许多魔族也希望自己的人类伴侣能够与自己一生一世的在一起,于是请求天魔大人传授这种术法。”村长淡淡道,“魔印是一种异常霸道的术法,当日为魔母种下魔印时,天魔大人选择自己承受了这种反噬。可换做其他人来,却非是人人都能承受这样术法,于是天魔大人又将魔印改良,总算能适用在更多人身上。”   原来如此,昔日为妻子的心愿而研发出的法术,今朝却用来控制他人乃至制造自己的魔军。   万云涛沉吟片刻道:“我身上也有魔印吗?”   “不,当然不是,你身上远比魔印更多。”村长失笑道,“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到的赐福,但是我绝不会看错的,你是天魔子。”   天魔子?   当日百无禁曾说过魔奴跟天魔体不同,魔奴是天魔的奴隶,而天魔体是天魔的衣服,如今却又冒出什么天魔子。   万云涛问道:“天魔子又是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村长叹了口气,也没有太过计较,仍然为他解惑起来,“从头跟你说吧……我先前对你说,外人到这儿来,不会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还记得吗?”   “记得。”万云涛道,“我本有心想问,却怕冒犯村长。”   “没什么冒犯的,在上古时代,神魔人妖等等种族混居十分正常,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神魔消逝,人族兴盛,就连半魔也被视为异类。”村长缓缓道,“村子里有些孩子与人没有什么不同,有些却天生魔血,一看就知道。”   万云涛点了点头:“是啊。”   “其实村子早些年也与外界接触,我们当中的人也会到外面走动,可是人族并不欢迎半魔,像人的孩子还好,可是像魔的呢?总不能让这些孩子就这样被抛弃吧。”村长摇了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并不是白石村想困住自己,而是外面的世界困住了他们自己。”   万云涛静默片刻,柔声道:“村长高义。”   “没什么高不高的,不过是吃点饱饭,有个地方睡觉罢了,其实白石村里有许多半魔都是村人在外界历练时带回来的,他们也更愿意跟同族待在一起。”村长苍老的声音里饱含慈悲,“这同样是魔母娘娘的想法,其实人也好,魔也好,有什么区别呢?只有强弱罢了,世人分得那般清楚,只是为了找个戕害的理由。”   万云涛默然不语。   “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半魔都是这般可怜无辜,当中也有许多为了祈求人类的怜悯,欺骗了我们,带着人类攻入村子,想将我们屠杀个精光,好求得一生荣华富贵的半魔。我不知他们下场如何,也不知人是否会践行诺言,可这种半魔并不少见。”   万云涛心里骤然一提,纵然见白石村仍如世外桃源一般,仍不免为村人担心,知他们必然牺牲不少,不忍道:“不知道村子会如何应对?”   “你已瞧见了,村中除去芜秽之外,多是寻常魔人,至多力气较旁人更大一些,身材更高一些,饭吃得更多一些,饿得也更快一些。”   万云涛跟村长说到这里,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村长摩挲着自己的膝盖,笑完了,似有几分感慨。   “话都说远了,总之,魔母娘娘成魔之后,再无法生育。村子里有一处禁地,就在魔母娘娘的腹中,那腹中遗留着魔母娘娘与天魔大人的恩赐,村中每一代都会将新生儿送入洞中,得到赐福的孩子,就是天魔子。”   “天魔子与当年的魔族非常相似,因此对清浊之气十分敏感,可为了保护村落,他们往往要忍受一生……”村长神色黯然,“在其他孩子可以回家玩耍的时候,天魔子必须在魔母娘娘的腹中接受教导跟磨炼,往往是上一代天魔子教导下一代,这种寂寞与痛苦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可谁也没有别的办法,村人只能靠天魔子来守护。”   “芜秽就是这一代的天魔子?”万云涛忽然问道。   “不错。”   万云涛很清楚芜秽的情况,明白过来天魔子就是拥有天魔体的人,只不过白石村所拥有的天魔体较为弱小,远不及他这般强大。   难怪,村中将天魔子认为是天魔与魔母的孩子,他们得到了赐福,也承担下保护村落的职责。村落既有这样的习俗,所以才会将他视为同类,如此热情相待。   “可是,纵然有天魔子,就算……被攻击时所有人都成为天魔子,到底不曾受过磨炼,只怕抵抗能力也很有限。”   万云涛成为魔身后虽实力大增,但瞧得出来芜秽的天魔体异常有限。   村长奇异地瞧了万云涛许久,缓缓道:“你真是不像个魔,用不着谁有磨炼,魔本就可以互相吞噬的,就像下一个天魔子会吞噬上一个天魔子。村人会一个个进入魔母娘娘的腹中,得到赐福,再由天魔子吞噬,重新融为一体,一同抵抗外敌。”   万云涛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第106章 喜欢看你   人与魔之间的习俗并不相同,比起吞噬同伴,更倾向于并肩作战。   转瞬之间,从村落得到的支撑倏然消散,魔与人截然不同的思维再度让万云涛陷入巨大的空洞之中,他的形貌是魔,所思所想却是人。   能将万云涛与任逸绝相连在一起的,此时此刻,竟然只剩下了千雪浪。   万云涛想见他。   第二天万云涛陪伴热心的村人来给这群剑门弟子送食物与被褥,眼下村子里正忙着庆典的事,人人都腾不出空来理会这群弟子,就连来送物资的村人也是来去匆匆,只有未能参与筹备的万云涛与负责保护村子的芜秽有空。   弟子们很早就醒了,听见外面锣鼓喧天,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趴在窗边对庆典颇感好奇,年纪稍长的几人却是忧心忡忡。   万云涛指了指箩筐里的瓜果蔬菜:“村子所处荒僻,外人罕至,可没什么人能伺候你们,这几日是魔母娘娘的庆典大礼,你们的事要延后几日再处理,这几日会有人送吃食过来,柴火就在屋后,这几日你们暂且自便吧。”   一名脸嫩的弟子道:“这个……这个魔母娘……”   汤问贤瞪了他一眼,这名弟子咽了咽口水,改口道:“我是说,这个庆典,我们能参加吗?还是说你们要把我们关在这儿?”   他脸生得嫩,看起来稚气未脱,正是爱热闹贪玩的年纪,纵然被师兄瞪着,也梗着脖子硬着头皮把话说了出来。   “没人要关你们,不过此地风俗大有不同,你们要是一个不好犯了忌讳,我也不好保你们。”万云涛顿了顿,又道,“而且这正是魔母庆典的筹备阶段,村人都在忙碌,也没有什么人陪你们玩。”   那弟子嘟囔道:“我瞧庆典就挺好玩的。”   宁舟摇摇头,见汤问贤无意接话,就出来打了个圆场,沉声道:“大师兄昏迷不醒,我等已为他服下药丸,正好要休息几日,承蒙村人厚情相待,请阁下代为转达我等谢意,待师兄醒来后再商议要事不迟。”   这场面话说得妥帖至极,倒挑不出什么错处。   万云涛往床上看了一眼,见果然躺着一个人,又问道:“他不妨事吧,要有什么需要,村里还有一些草药。”   “不妨事,只是大师兄身上本就带伤,又与……贵方一战,耗力晕厥罢了。”宁舟尽量说得委婉些,又问道,“对了,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万云涛。”   一名弟子奇道:“咦,你与大师兄的名字一样,倒是有缘。”   汤问贤冷哼:“真是有缘。”   万云涛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地瞧着向自己走来的千雪浪,众人见着他突然不语,一同看去,只见那位冷若冰霜的前辈开了口:“那我呢?”   千雪浪问道:“为避免误会冲突,他们最好不要擅自行动,那么我呢?”   万云涛静静地瞧着他:“阁下想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千雪浪淡淡道,“我身上有一些责任,要寻觅与天魔相关的事。不过,我也并不想伤害没有过错的人……如你所见,村落的约束也许对这些剑门弟子有用,可是对我全无用处。”   他声音清清冷冷的,在这温暖和煦的夏日里似吹来一阵寒冷的冬风,虽没什么故意瞧不起人的意思,但几名聪慧多思的弟子均感到一阵不自在的尴尬。   “不错,规则只对愿意服从规则的人有意义。”万云涛微微一笑,看向千雪浪身后的那支剑匣,“我等也确实没有足够的实力约束阁下来服从这一规则,那么看来我除了让贵客满意之外,别无他法了。”   几名弟子不由得陷入呆滞,眼前两人交谈的内容实在大大超出他们的想象,就连年纪最大的宁舟都愣了一愣,名门正派讲究循规蹈矩,多按章法行事,鲜少听到这种谁拳头大就听谁的粗浅道理,纵然能够理解,可瞧他们说得这般自然,均是错愕无比。   千雪浪淡淡看了万云涛一眼,本不想回应,想了又想,还是解释道:“我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才会在这里与你说这些话,商议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法子。你要是觉得不快,我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这话听起来却像是威胁了,众弟子惊骇莫名。   万云涛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色,似笑非笑道:“不错,请随我来吧。”   两人就此离去,留下剑门弟子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有一名弟子喃喃道:“天啊,这难道就是大能说话的方式?听起来真是嚣张、霸道、唯我独尊……可是……可是还挺痛快的……”   剑门弟子如何想,千雪浪一点也不关心。   他随着万云涛走出门来,在阳光之下,这座村落更显出世外桃源的悠闲清净来,村人们都在忙活自己手头上的事,与尘世间的凡人并没有什么差别,老人在编织竹具、孩子在采摘着鲜花、女子挽动布匹、男人则在搬运石料木头。   除去样貌的差异,人魔并无分别。众人忙忙碌碌,满面喜色,互相打着招呼,见着万云涛时还会塞来一些浆果小食,供他品尝。   千雪浪跟在万云涛的身后,神色淡漠,日光照得他肌肤通透,如冰雕出的人一般。村人瞧他生得貌美,心中自生喜爱之情,可见他神色冷淡,实在叫人不敢亲近,就只拿眼小心翼翼地看上两眼,递给万云涛双份的东西,却不敢多打招呼。   走了一会儿路,到一条小溪流附近,万云涛忽然道:“我手上东西太多,空不出手来了。你去找一找,看有没有能用的叶子,要大一些的。”   千雪浪皱了皱眉,四下一瞧,只见各处青翠欲滴,确实有几株植物叶子生得颇为巨大,先前在东浔城时他就曾见过摊主用荷叶之类的叶片裹包食物,就走过去随手选了一株,正要折下叶子来,只听身后人道:“不行,那株有毒,你摘了手上要起红疹的。”   他虽不怕起什么红疹,但想来这叶子有毒,也不当拿来包裹食物,于是又换了一株。   “给你。”   万云涛稀罕地瞧了瞧他,忽然笑道:“你不洗干净吗?虽有晨露,但这儿常有人走,不清洗一番,只怕上面有许多瞧不见的小虫,干掉的泥印,那岂不是把食物也弄脏了。”   千雪浪只好将这片肥厚的叶子清洗一番,这下万云涛总算不再说什么了,只将自己怀中的食物放到叶片之中。   “走了这许久,正好在这儿歇歇脚。”   万云涛随手挑了个果子进嘴,又瞥眼去看千雪浪,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洗了洗手,缓缓擦干净,这才寻一处干净的石头坐下,只举目观瞧四周,神色淡淡,不知道心里在瞧什么。   “贵客生气了吗?”万云涛递过一个果子。   那枚红果个头不小,被万云涛拿着,看起来小得几乎有点可爱。   千雪浪思索片刻,还是接过手来,他的手比起正常男子要稍大一些,可是比在万云涛的掌心里,纤细柔软得竟似女子的骨架,仿佛不堪盈盈一握。   当日所感觉到的压抑与不快本就来自魔者健壮高大的体格,在这一刻,千雪浪又有了全新的领悟。   “我为什么要生气?”千雪浪很快就收回手来,淡淡道。   万云涛微微一笑:“贵客看起来不像会做这些小事的人。”   “这些小事又没什么难的。你想说的,只怕不是不像,而是不愿吧。”   万云涛朗声大笑起来:“如此锱铢必较,咬文嚼字,看起来更不像是贵客的风格了。”   千雪浪不紧不慢地吃掉那个红果:“你与我相识不过一日,你又知我是什么人?”   万云涛忽然哑然,不错,与玉人日夜相伴的是任逸绝,在地母胎池里轻薄冒犯玉人的是那个无名的魔者,而万云涛……万云涛是这小小村落里的一名魔人而已。   “那你呢?”万云涛反问道,“你与我相识不过一日,你又知我是什么样的魔了?难道不怕这果子有毒吗?”   其实万云涛与任逸绝一点也不相似,容貌不相似,体格不相似,甚至连脾气也大有不同,可不知为什么,千雪浪却觉得他与任逸绝十分相似,就像这样莫名其妙的无聊问题,完全就是任逸绝会问的。   这般曲折婉转的试探,简直不像一个直接的魔人。   千雪浪奇异地看了他一眼:“那有吗?”   万云涛并不回答,反而撑着脸调侃道:“就算有,你现如今也已经吃下去了,那有没有还重要吗?”   “那我怕不怕有什么重要。”千雪浪淡淡道,“有毒就等它毒发,没有自然最好,你何必多问。”   万云涛忍不住大笑起来:“难道贵客不曾想过,你本可以拒绝这枚果子,拒绝承担这等风险,我总不能将东西硬喂给你。”   千雪浪道:“有此必要吗?”   万云涛沉默下来,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些什么,只是这般静静地瞧着千雪浪。   千雪浪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万云涛缓缓道:“我喜欢看你。”   “你说什么?”千雪浪皱起眉头。   “我说,一个男人想看着心爱的人,是出自于一种本能,不需要任何的原因跟理由。” 第107章 动念明悟   两人相对无言,所怀揣的却是两种心思。   万云涛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应说的已经说了,总不能装模作样糊弄过去,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任逸绝也许会这样做,给彼此留一份体面,过分妥帖地照顾到彼此的尊严与感受。   可魔,魔想要一个答案。   哪怕是拒绝。   过了好一会儿,千雪浪才终于开口:“魔者,你……你很大胆。”   千雪浪并未生气,看神色,更像是遭遇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让万云涛由衷地感觉到一阵挫败与后悔,止不住地想:也许方才更犹豫一些,更理性一些会更好,也许让任逸绝来决定该什么时候说这句话……罢了,倘若由他来说,只怕会错过无数个机会。   “你我相识不久,你就敢如此倾诉情衷,你可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回应?”   万云涛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千雪浪的面容上掠过一丝不解,他低头想了想,又问道,“你喜欢我什么?总不见得是喜欢被我拒绝吧。”   万云涛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竟不知道贵客有这般风趣。”   千雪浪却很认真,他凝视着万云涛的目光:“你对我说出心意,想必是有所求……可如此行径,你所求的莫非是断念?”   他其实并不太能看得懂万云涛,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混沌,在肆意妄为的表象之下,似乎深深地藏匿着什么难以窥见的东西。   有时候任逸绝也会这样,可是……又有些许不同。   千雪浪说不上来。   万云涛的呼吸像是也放轻了,轻得几乎只能听见溪流淙淙流动的声音:“我不会断念,无论……无论你怎样想,我都不会断念,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件事,叫你知道而已。”   千雪浪忽然明白过来,万云涛的所求,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渺小,更简单一些。   他并不奢求一个回应,他真正所求的,不过是让自己意识到这份情意。   对于万云涛这般本事的魔者而言,这样的念头未免将他自身放得太过卑微了,因此千雪浪一开始想都没有想过。   人世间的情爱是极为复杂的,千雪浪看过一些,自己也经历过一些,可还是不太懂。   就像他在天命之中看到许多人喜欢任逸绝,可是任逸绝到底喜欢谁,或者说更喜欢谁,他一点也瞧不出来。   任逸绝是个好人,待任何人都那般细致体贴,也许在他心中人人都差不了许多。   不过,感情当真能够人人都差不了许多吗?   要真是如此,未闻锋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曾认识新的人,去爱新的人,将师父放下,如果真的这样去做,也许他就不会那么伤心,更不会那么痛苦。九方策为了水无尘,将自己的一切都抛却,他与水无尘待在那间遁世绝俗的小院之中,过得十分幸福快乐,那些被他抛下的人显然是不如水无尘重要的。   就像……就像在未闻锋心里,谁也比不上师父一样。   也许是见千雪浪不说话,万云涛又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喜欢你什么,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常常牵挂你,想着你,只是当时我并未察觉这份偏爱已有变化,以为你性情过于冷漠,才会让我多思多虑,不过是……是寻常喜爱,与别的什么人都没有半点分别,。”   “直到那一日……”   千雪浪垂着脸想:“这就说漏嘴了吗?他真是不怎么谨慎。那一日……想必就是他救我的那一日了。”   正当千雪浪想要继续听下去,万云涛却陷入沉默,并没有再说更多的信息,过了许久后才淡淡道:“我也许算不上极为聪明,可是对自己的心意还算明白。”   瞧见心爱之人几乎死在自己的面前,那必然是十分痛苦的事。   对于万云涛而言,当日也是这般心境吗?   纵然千雪浪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场景,可他曾听见过荆璞那般痛心悲苦的声音,他知道眼睁睁瞧着自己在乎的人死在眼前会带来什么……   还有未闻锋。   师父死去的时候,未闻锋几乎发狂,千雪浪在神识之中见到过他那般伤心绝望的模样,见到过那片苍凉到仿佛终末一般的天。   在这个瞬间,千雪浪能够理解万云涛的恐惧。   哪怕万云涛对他的感情,他并没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千雪浪突然回忆起当日在东浔城之中提起魔奴时,自己曾经说过:至亲至爱,又有什么不能忍心的……   如今想来,这实在是一句高傲得不能再高傲的话。   如何能够忍心?   人并非天生完美的造物,有许许多多的私心,许许多多的情意。   千雪浪在与荆璞说话的时候就已隐隐约约感觉到,金佛女与银环生对世人恶毒可憎,却将自己所有的爱意都留给了荆璞,因此荆璞也以自身回报。尽管那并不是金佛女与银环生想要的,比起报仇雪恨,他们也许更希望荆璞做一个幸福安康的孩子。   就像万云涛这样,心中十分喜爱,尚能够忍耐,可是无法接受心爱之人的死亡。   就像任逸绝,明明修为平平,却为救人强行动用诛魔剑。   人……人的私心……   此刻想起,这回下山后的许多事情立刻都涌入脑海之中,千雪浪一贯心如止水,乍然浮现万千思绪,体内顿同堤坝溃决,情潮奔涌,波涛汹涌之处更胜寻常,脸上顷刻间浮现出嫣红血色。   万云涛瞧他脸生晕红,不禁看得一呆,本以为千雪浪是听得害羞,正感不好意思,又却转念,悚然想道:“玉人岂是如此娇俏烂漫的天真性子,他要是为这几句话就感到羞涩窘迫,那还能修成什么无情道。”   果不其然,念头刚落,千雪浪的身体忽然发颤起来,动静之大,甚至打翻了叶子上一堆鲜花瓜果,他垂下头去,白发如锦缎般滑落身侧,手指紧紧扣在石头上,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万云涛也来不及去管,将人搂在怀中,只觉得千雪浪身上忽冷忽热,额间已见豆大的汗珠,不禁骇然道:“你……你怎样?”   “我……我……”千雪浪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心口好痛……我……”   他说着话,喉中腥气翻涌,已止不住吐出血来,只觉得胸中热血涌动,心跳极快,不知不觉又想起任逸绝。   万云涛……万云涛不愿我死,他……他救我到地母胎池之中。   那任逸绝呢?他用诛魔剑,也是为了救我不死吗?还是为了荆璞?   我又为什么要在意……   无情道这条路,千雪浪已走了百年,他知道这条路是何等艰难坎坷,又要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留下那样的遗言,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连师父为什么济世也不那么明白。   这就是情吗?如此情意,我要放下,我要抛却,又当如何抛却?如何放下?   我既然已经明白,又要怎样才能不在意。   千雪浪缓了一会儿,不过有了之前几次经验,总算没有再晕厥过去,他睁开眼来,发现自己不知在万云涛怀里待了多久,心下顿生不喜,正要伸手去推时,忽然想道:“他毕竟好心。”   如此心念一动,自是少了几分怒意,千雪浪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我好了,你将我放开吧。”   万云涛果然规矩地放开手来,他性子虽有时候粗蛮无理,但有时候却温柔体贴至极。   “你是不是又………”万云涛欲言又止,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问,“唔,你怎么了?”   千雪浪摇摇头:“没什么,我少动七情,一旦动念,难免较常人更汹涌,非是什么大事,也不是受伤。”   万云涛的目光却顿生晦暗,他的手在膝头摩挲片刻,声音登时变得冷酷许多:“你方才动念了?为什么,是为了我?”   千雪浪心下奇怪:“你既然喜爱我,为什么我为你动念,你却不高兴?魔者的心思都这般奇怪吗?”   他又怎会知道,万云涛固然欣喜,可如此一来,任逸绝又将置于何地?   好在如今千雪浪的性情平和不少,并不计较,他本意是想将无情道一事说出,可想来此事繁杂无比,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因此简洁道:“是与你有关,却也与你无关。你的话叫我想起一些往事来,心中明悟不少,你说是为你动念,倒是不假,可非要说起来,并不干你的事。”   万云涛安静许多,瞧着他的目光复杂,好半晌才转而看向地上,慢腾腾道:“是吗?那……就好,你没事就好,可惜了这些果子。”   果肉娇嫩,磕碰一下都要破碎,更何况在地上又跌又滚的,都已烂得不像话了。   千雪浪正要去捡,叫万云涛拦了一下:“算啦,不要捡了,别脏了你的手。这些果子烂在这儿,自会被鸟儿小兽吃去的,就算它们不爱吃,也会腐烂成泥,来年沃肥。虽然不能叫你品尝到它的甜美,但自有它的去处,更何况,你捡起来也不会吃,不过是换个地方丢罢了,何必捡它呢。”   这叫千雪浪一时间恍惚,不知万云涛是在说果子,还是在说他自己的心意。 第108章 尘缘易了   村子当中没有任何奇诡的事。   起初弟子们还略有些担忧,过去一两日之后,见着庆典渐渐有模有样起来,整座村子都被装饰起来,也渐渐被村人的兴奋感染,询问起来庆典的详细。   魔母是由人成魔的,因此并没有生辰——毕竟她不愿意再做凡人,当然不能将人类的生辰算入其中,而成魔之日就是与天魔的大婚之时,也无法将婚期当做生辰。   于是人们就挑选了魔母最喜欢的月见草开放之期,为她庆贺,讨她欢心。   村民们会每年在这个时间猎来许多野兽,开封美酒,大摆宴席,最重要的是选出一名精明干练的美貌女子来扮演魔母,她会在花轿上狩猎、歌舞、然后将花果撒给众人,以保全村男女老少平安喜乐、健康长寿。   有名弟子听得津津有味,扒着饭笑道:“这跟我故乡酬神的风俗倒也没有两样,只不过我们是请人来唱戏多,听起来倒是也蛮好玩的。”   汤问贤等几个对魔族颇有微词的弟子虽没好气,但也竖起一只耳朵听着。   今天来给众人送饭的是位老婆婆,她年纪已大,分给她的活既不繁重,也不算多,因此难得有空,留下来与他们闲谈。   她乐呵呵笑道:“是,是,我听说外界比我们这儿热闹许多呢,还有什么唱大戏啊鼓乐啊游神的,婆婆早些年也见识过一些。你们爱听的话,婆婆再给你们说一些。”   鹤云涛已醒过来,只是身体尚有些虚弱,他暂搁筷子,缓声道:“婆婆,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太……”   他本是担心婆婆与剑门走得太近会被孤立,犹豫片刻,换了个词汇:“太劳烦您了?”   “没事,老人家能有什么事。”老婆婆摇摇头,笑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主意得很,故事比婆婆还多,这些故事说得他们耳朵都生茧了,懒得再听。你们喜欢听,婆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累。”   鹤云涛应了一声,不再多言什么。   老婆婆又详说起为魔母抬轿的四个人来,这四人扮演的是天魔手下的四将,因此村子会精挑细选四个健壮孔武的壮年男子来抬轿子。四将没有人类的名字,只有魔族名字,翻译过来就是喜怒哀乐,这四名男子到时候也会戴上相应的面具。   弟子奇道:“四将里没有女子吗?”   “本来是有的,准确来讲,本来是五将,不过魔母娘娘这不是被天魔大人娶了吗?”婆婆笑道,“魔母娘娘最早是天魔大人的下属,与四将是同僚,他们一同为天魔大人效命。”   一名年纪颇小的好心弟子忧虑道:“魔母娘娘本来是人,岂不是会被欺负?”   “四将虽是勇猛,但比之计谋心智,却远不如魔母娘娘。”老婆婆摇摇头道,“他们一开始确实是很看不起魔母娘娘的,可是经过几场战役后,他们就被魔母娘娘折服了。”   汤问贤古怪道:“那四将就没人喜欢魔母?”   “哈哈,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啊,总是会问这些问题。”老婆婆笑了笑,“不过没什么,这种事嘛,大家闲着的时候也会想一下。传下来的记载与故事里,四将对魔母娘娘总是既敬又怕,很听她的话,可从来没有生出过别的心思,想来应该是没有的。”   汤问贤阴阳怪气:“这样说来,她长得一定不怎么漂亮了。”   鹤云涛脸色一变,制止道:“二师弟!”   “怎么,我有哪里说错?人家都说娶妻娶贤,天魔指不定是觉得她很有本事才娶她的。”汤问贤耸了耸肩,“要真是貌美非常,怎么可能四将都不喜欢?难不成他们不举啊。”   “再说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说不准人跟魔对容貌看法完全不同,他们觉得漂亮的,我们看着就稀奇古怪,我们觉得漂亮的,他们也看着稀奇古怪,又不是说魔母长得丑。”   这话让正晒着太阳的千雪浪忽然动了动,问道:“魔与人对表象的认知也有差异吗?”   他鲜少说话,这一开口,众人都齐齐去看他。   老婆婆顺着声音转过头来,被阳光照得眯了眯眼睛,看了一眼千雪浪,忽然笑起来:“差异是有一些,这肯定是有一些的,不过差别倒没那么大。说起来,你们可千万别见怪,婆婆也只是提一嘴,要真按照记载里的魔母娘娘,这位俊小哥来扮倒是最适合的。”   闻言,众弟子纷纷“啊”了一声。   老婆婆倒是乐呵呵的:“魔母娘娘本来是公主出身,生得雪肤花容,个头很高,而且她性情冷漠高傲,对人也好,魔也罢,向来不假辞色,就连天魔大人也很少能逗笑她。我们村子里的姑娘,漂亮干练得多,可毕竟做多了农活,没有几个特别雪白的,加上大家都没什么操心的事,脾气再大也没有整天不说话的。”   这实在分不清是一句调侃,还是认真的闲话,弟子们面面相觑,都忍笑忍得脸几乎发青,还有人喷了一桌饭,周遭的人惨遭波及,顿时惨叫起来。   鹤云涛想笑又不敢,略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千雪浪,脸上的肌肉隐隐抽搐起来。   千雪浪没有在意,倒是老婆婆看着众人反应不对,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你瞧瞧婆婆这嘴,人上了年纪啊,脑子就是不好使了,转不过弯来。哎呀,婆婆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说明性情稳重,处事妥帖,也挺好的。”   “没什么。”千雪浪淡淡道,“我明白的。”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   千雪浪的仙缘之路来得很早,自八岁就已开始,可走到至今,仍不曾走完,而他的父母却是实打实的红尘中人,自有自己的红尘因缘。   他修道有成的那一年,孤身一人下山,没有特别想起这段尘缘。后来又过了许多年,他偶然路过,才发现双亲已经离世,家中掌权的人变成了他的亲弟弟。   两人虽是兄弟,但不曾见过面,而作为凡人,弟弟已蓄起胡须,膝下儿女成群,看着甚至要比千雪浪记忆之中的父亲还更苍老一些。   匆匆一眼,千雪浪注意到他们去烧香礼神,就此擦身而过。   后来,他又下山,遇到一个邪道士跟他豢养的妖物,那妖物是被邪道士抓来的,为邪道士抓孩子炼丹,有时候也帮着坑蒙拐骗,都被他一剑杀死了。   而被抓来的那群孩子里,正好有个孩子是他的侄女。   是侄女么?千雪浪久不闻世事,已不太记得住这些辈分的事了,那个小女孩倒是对他很亲热,不知血缘的缘故还是天生胆大,她大概是被娇宠大的,蛮横地要千雪浪抱着她。   小女孩的眼睛微微闪着光,其他孩子或是昏迷,或是惊惧,全无她这般活力。   于是千雪浪将她抱起来,她年纪虽小,但颇有意气,指着苍天问他:“你是天上派下来救我的吗?”   千雪浪摇摇头,她十分遗憾的模样,又问:“那你是仙人吗?”   还不等回答,小女孩立刻垂头丧气起来: “爹爹说过,我的大伯是天上的仙人,他从来不会骗人,我看你这么厉害,还以为你是大伯派来救我的呢。是不是大伯有很多很多事要等着他去做,所以才没想到我。”   “不是。”千雪浪淡淡道。   千雪浪再没有说话,就连他心中其实也并不是很明白,不是什么呢?   不是仙人,不是大伯派来的,还是……不再是她的亲人了呢?   小女孩并不在意他的冷漠,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忽然合起双掌来,甜蜜蜜地对他笑:“你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厉害,也不爱说话,简直跟爹爹奶奶说的大伯一模一样,我想你一定也会跟大伯一样成为仙人的。”   这实在是天真得不能再天真的祝愿。   将这群孩子送还给衙门后,千雪浪没有留下,也没有去见那位素未谋面的亲人,哪怕对方似乎记挂着他。   千雪浪只是回到山上,那时他已独自居住一地,在深夜之中忽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于是对着冰雪静坐,瞧见满头青丝一根一根地变白。   他已想不起自己当时想了什么,也许是什么都没有想。   有些东西似乎在千雪浪的心中慢慢淡去了,他没有在意,也并不觉得痛苦。   他只记得那一天的冰雪很宁静,静得就像万籁皆沉沉睡去,没有任何声音,等到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又听见世间万物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它们安静了许多,再无往日的嘈杂。   思绪回转,又听婆婆道:“老婆子知道你们外面的人不信魔母……”   大概是千雪浪太久不说话,弟子们又笑得实在厉害,老婆婆有些忐忑不安起来,满面愧疚。   千雪浪淡淡道:“村中信奉魔母,婆婆觉得我与魔母相似,这想来是美好的祝愿,就如人间说孩子有佛相,有神相,是金童玉女一般。”   老婆婆忙道:“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她看起来甚是感激。   “我明白的。”千雪浪道。   他如此一说,弟子们也讪讪的都收起笑来。   日光之下,千雪浪神色宁静,他微微仰起头,看上去如出尘的仙人,比起往日的冷峻与难以亲近,似温润不少。可那温润之中,又带有一种近乎平静的疏离之感,他不再像一尊缺失七情六欲的石像,而成为另一个更渺茫,更遥远的造物。   万云涛坐在高处,远远地看过去,心想:“他前几日心痛,果然是悟道了。”   芜秽好奇地问他:“云哥,你怎么了?”   万云涛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高兴而已。” 第109章 心烦意乱   在众人的期盼之中,庆典很快就到来了。   扮演魔母的姑娘是村子里一个极好的猎手,生得并不算特别漂亮,之所以选择她,是因为魔母亮相的第一个仪式就是狩猎,生存永远是最重要的,比歌舞要更重要。   人间对此类仪式,往往更重视面容与表演,对是否真的文武双全倒不那么在意。   剑门的弟子们对此的反应各不相同,年纪小一些的已跑去凑热闹,年纪大一些的则远远看着,千雪浪与万云涛并肩在人群之中行走,听见有个弟子小声嘀咕:“二师兄说得不错,魔母长得果然不怎么漂亮。”   好在这会儿正热闹,并没引来多少怒视。   村子里的魔人大多身形高大,他们分散站着,将一些孩子托在肩膀上,剑门弟子们站在他们身旁,甚至显得有些小巧。   千雪浪从没为自己的身高所苦过,此刻也不得不找个高处观赏。   万云涛什么都没说,只是任劳任怨地陪着他到处走动着,不过很快,就不需要了。   他们听见了村长浑厚的喊声,那是一句魔语,除了村子里的人,谁也听不懂,不过能猜得出来大概是请魔母出行的意思。   因为一个身影,很快就在阳光的朗照下被托了起来。   那是魔母,她穿着华美的衣裳,头发上挽着粗糙而繁复的首饰,在天光的照耀下,显得肃穆而庄严。   人们非常吵闹,非常快活,他们将道路挤得满满当当,伴随着这座花架不断涌动着,很快来到一片空旷的空地上,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围了一块起来,一群兽类被驱赶入圈。   又一把弓升起,一支箭浮起,两双高高举起的手臂,戴着美丽的花环,应是来自两名女子的供奉。   魔母取弓搭箭,“嗖”一声,带着尖利的长啸声,那长箭掠过风,射穿了一只小兽的双眼,精准无比,没伤到半点皮毛。   人群之中猛然爆发出喝彩声来,就连之前嘀咕的那名弟子也举起手来鼓掌,兴奋地脸都涨红起来。   很快,一箭又一箭,围场之中惊恐逃跑的野兽都被一一射杀,就在众人以为仪式将要结束的时候,花架上的魔母忽然微笑起来,她仰头对着天光,浑身都沐浴在烈日之下,她再一次搭弓。   嗖——   那箭穿入云霄之中,一直消失不见的芜秽突然现身,手中抓着一只体型不大的鸟雀,那支箭射中了它的心脏。   他轻轻将这只猎物也掷入圈中。   人群寂静片刻,再度沸腾起来。   魔母黝黑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嫣红来,可她仍没有大动,而是矜持地搁下自己的弓箭,人们很快将弓箭与这些兽类都运走,花架继续前进着,她站在高处,微微晃悠着身躯,站得一丝不苟。   她的皮肤黝黑,脸上还有一些麻点,倒像神明身上某种奇特的图腾。   千雪浪见过这个扮演魔母的姑娘。   他与万云涛在村子里行走时,这个姑娘正拿着一个篮子在喂鸡鸭,几只刚破壳不久的小鸡已生出绒毛来,黄色团子似得跟在她的鞋子后头,逼得她左躲右闪,好不狼狈。   他们并不曾看到她的弓箭,只看到她的屋子外挂着许多骨头,既有飞禽,也有走兽,常人晒衣服的架子上则挂着一连串的肉干,偶尔会有调皮的孩子嘴馋,站在她的小院外流口水,带上一些花,一些果子,甚至一些漂亮的石头来跟她交换。   这个姑娘的脸上长着一些不明显的麻点,肤色黝黑,看上去健康而单纯,就只是个热情的农家姑娘。   此时此刻,人与神的界限变得模糊,这位农家姑娘成为了一位魔神。   鼓声很快随之响起,激荡人心,半魔们纷纷低头自喉咙之中发出来自远古的歌声,那歌声与现世的乐理异常不同,更像某种呼唤,某种……穿越时空的联系。   在一众虔诚而严肃的半魔之中,外来者显得格外明显。   剑门弟子们不知所措地凝视着这一幕,有些人仿佛被这一刻所震慑,懵懵懂懂地跟随着半魔们垂下了头。   他们虽无法吟唱出这样的歌声,但同样不敢惊扰这一刻。   魔母开始起舞。   这位姑娘的确不擅长舞蹈,因此这位魔神短暂地露怯,不过没有人笑话,她仍认真而诚恳地完成这一活动,伴随着激昂的鼓声与浑厚的歌声,她起舞至终章。   万云涛的脸色却突然起了变化:“不……不对。”   千雪浪回过脸来,问道:“怎么了?”   “那支舞蹈。”万云涛按住脑袋,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贯穿大脑,自脑海各处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被迅速唤醒,像是要将他的大脑完全撕裂,“不对……”   千雪浪瞧他情况不对劲,脸色不由得严肃起来:“万云涛?”   “让她停下!”万云涛下意识抓住千雪浪的手腕,紧紧攥住,喉咙之中发出痛苦的悲鸣,“让她停下!快!会有……会……”   还不等千雪浪反应,一瞬之间,万云涛的身体倏然挺直起来,几乎像一把反曲的弓。他仰着头,空洞的目光凝视着苍穹,全无半点神采,神色僵硬木然,仿佛成为了一具无思无念,无心无识的傀儡。   “万云涛……?”   千雪浪听见鼓声终止,人群之中再度热闹起来,魔母开始分撒月见花的花瓣,除此之外,女子们也跟随着她挥洒起百花来,纷纷扬扬地飘散在空中。   万云涛的异常也在此刻终止,他倏然软倒下来,高大的身躯似崩塌的山峦一般,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接住了他。   如同一朵浪托住一座山。   万云涛仍还有些怔怔的,像是完全没回过神来,他看着千雪浪的神色近乎稚童般的迷惑不解,好半晌才喃喃道:“……是……是你,玉人。我是做梦吗?”   千雪浪不由得一怔。   由于任逸绝的“口无遮拦”,知道这个称呼甚至误以为这个称呼就是千雪浪真名的人并不在少数,可是会用这样的口吻,这般自然地称呼着他的人,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一个。   任逸绝。   一时之间,就连千雪浪都有些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万云涛只是枕在他怀中,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因为只需要围绕村子走上一圈,待到日昳时分,太阳走过中天,不但魔母可以休息,宴席也总算开始。   芜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大概是想来喊两人去参加宴席,没想到万云涛已经昏迷,就瞧了一眼万云涛,眸中紫光一闪,轻描淡写地问道:“他怎么了?”   千雪浪难得恍惚片刻:“我也……不知道,你……”   他本想让芜秽带走万云涛,自己先冷静一番,又想到万云涛方才苦不堪言的模样,又摇摇头道:“刚刚听了歌舞,他就如此了,想来是参加不了宴席了,他住在何处,先送他回去休息吧。”   芜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随我来吧。”   万云涛住在村中较为僻静的一个小屋之中,屋中陈设布置与泉下洞府异常相似,若非那句玉人,千雪浪原不会起什么疑心,然而此刻往日所思所想纷纷涌上心头,更感心情复杂万分。   屋外很是热闹,芜秽站在窗边往屋外看了几眼,似是不想错过这场庆典。   千雪浪淡淡道:“你们村中难得盛会,你去吧,这里……我会照顾万云涛的。”   芜秽转头看他:“哦?”   “倘若我对他有加害之意,不要说你能不能拦住,纵然万云涛醒来,也无力反抗。”千雪浪只当他是不放心万云涛,冷冷道,“我既没有动手,你也不必忧心什么。”   芜秽轻轻笑了起来:“呵,有趣。”   这并不像是芜秽的反应,尽管千雪浪对这名剑客并不熟悉,可他印象之中,对方绝无这般随意轻佻的模样。   千雪浪心中顿生疑虑,还来不及深思,只见芜秽走出门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满腹疑窦也只好暂且作罢。   更何况,他现在本就心乱如麻,也不愿再多招惹什么麻烦。   万云涛就是任逸绝。   他那日并没有离开,并没有去救荆璞,而是变成了魔,他并不是在胎中就受魔气所伤,而是他本就是半魔。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搅扰得心烦意乱。   在地母胎池肆意轻薄的人是他,在……在村外说心爱之人的也是他,是万云涛,也是任逸绝。   他成魔后,却来骗我。   千雪浪旋即转身,冷冷地瞧着沉眠的万云涛,忽然之间,诛魔剑嗡嗡作响,似是感应到他内心澎湃的杀意。   而万云涛于睡梦间深深皱起眉头,似是十分苦痛的模样。   诛魔剑突然停下。   是……是了,诛魔剑,还有诛魔剑。他是半魔……那为什么还傻到去拿诛魔剑来救人,难道不怕死吗?   千雪浪的面色变化了几遭,最终轻轻叹了一声。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千雪浪喃喃道。   “那些事……我心中早没挂碍,早已放下,换成是任逸绝又如何?会有什么不同吗?”   房间里忽然空寂无声,过了良久,千雪浪才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是任逸绝……又怎样呢。” 第110章 皮相声色   庆典持续到了晚上,万云涛也昏迷到了晚上。   夜间的村子并没有沉寂下去,村民们——也许还有几名剑门弟子点起了无数灯火,放眼望去,山也好,村落也好,都布置着小小的灯笼,就像有无数的星辰坠落下来。   很危险,也很美丽。   千雪浪顺着窗户看到了一切,他仍然在房间之中,不过没有坐在万云涛的身侧,而是挑了一张椅子坐下。他有想过静心入定,可心中烦躁不安,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了,因此干脆就这样坐着。   枯坐自然是很无趣的,好在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这份耐心曾经陪他度过无数春秋,现在也陪伴他等到了万云涛的苏醒。   万云涛醒来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神迷茫了一阵,下意识地看向千雪浪,像是在警惕。   任逸绝也是这样的,他很少很少将自己放到完全无能为力的地方去。   发现万云涛就是任逸绝后,千雪浪意外地注意到他们的相似地方实在多到离奇。   很快,那眼神就柔化了,万云涛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好像没有想起之前昏厥时吐露的那个秘密,这张威严冷峻的面容上再度变得柔和起来。这名魔族并不像任逸绝那样爱笑,也并不像任逸绝那样……那样甜蜜,他常常满怀愤怒与忧伤,又出人意料的坦率,不过那些东西,任逸绝也是有的。   只是任逸绝总是藏得很好。   世上有许多东西,千雪浪并不是看不到,无非是他不想去看而已。   万云涛将视线移开,看向了窗外的天色,他的面容看上去更恬静了一些,似乎有些高兴,又像是非常难过的模样:“你……守了我很久吗?”   千雪浪听见他的声音,沉沉的,仿佛要冒出烟来,让人想到融化的石头,在地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流动的火池里被不断灼烧着的石头,万云涛仿佛也正受着这样的苦难。   他看见了,听见了,却不太明白。   “大概算久吧。”千雪浪道。   他本想说在哪里都一样,可想了想,又没有说出来,好像急着跟万云涛解释什么一样,撇清什么一样,何必要说得这么详细呢?   千雪浪本也不在意这种事,更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万云涛坐起身来,他这时候说话的模样几乎与任逸绝一模一样了,那双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千雪浪,“村子的庆典很热闹的,贵客不喜欢吗?”   千雪浪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不是玉人了吗?”   那一瞬间,万云涛的表情凝结住了,在这一刻化作一尊石像,他的嘴唇生硬地绷紧,像是工匠特意雕成的线条。   如果说魔母石像表达出了愤怒,那么万云涛……   千雪浪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的未闻锋,那张因恐惧、愤怒、痛苦而凝结成的脸,因太多的情绪而转变为木然。   万云涛与未闻锋一点儿都不像,可这时候却很像。   千雪浪明白过来,万云涛大概是在伤心,又比伤心更多一些,更难堪一些,可那其中蕴含的东西,他却读不出来了。   他虽自幼早慧,生性通透,但毕竟不能对一无所知的东西进行明悟。   万云涛把腿放了下来,他坐在床边,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我哪里暴露了?是我把梦话说出来了,还是我中间变回来了,又或者是你早就知道了,看出来了,是不是……”   他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猜测,鼻息沉重起来,急匆匆得仿佛要阻止千雪浪回答,可最后他说无可说,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起来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很可怜无助的模样。   魔者的身形很高大,看上去就十分危险,与孩子一点儿也不挂钩。   千雪浪想:真是莫名其妙的荒唐念头,我为何觉得他可怜呢?因为他撒谎被我识破了吗?这又没什么,孩子才会怕这样的事。人一旦长大,总会撒许多谎,有许多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或是好心,或是恶意,任逸绝不就撒过许多谎,隐瞒过许多事,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最终千雪浪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倘若万云涛真是害怕撒谎的代价,那么自己不露出愤怒或是不快的神色就是了。   可万云涛瞧着他,却像是更痛苦了。   “玉人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万云涛问道,不知为何,他脸上充满奇异的期望,仿佛在等待着千雪浪给予某种回应。   千雪浪怔了怔,一开始,他自然是很生气的,可是生气又有何用呢?   生气任逸绝的伪装,生气任逸绝的轻薄,还是生气……生气任逸绝将他视为心爱之人却不敢明说。   可说到头来,万云涛与任逸绝又有什么分别?   既是一个人,既做同样的事,无非是人的两面而已。   人,常常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常常会想将自己掩藏起来,不留痕迹地去做一些很好的事,更多时候则是偷偷去做坏事。因为他们害怕做出某种事情后,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会改变,会失去一些人的感情,一些人的尊重。   这并不是无法理解的。   千雪浪淡淡道:“我并不在意。”   万云涛的脸色几乎有些发白了,他很艰难地笑了笑,颇为迟缓地询问:“玉人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吗?”   千雪浪看着他,神色淡漠,目光冰冷,实在是令人心碎的目光。   万云涛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凤隐鸣能够永久地隐瞒那种心意了,这实在是太痛苦了,看着这个人的眼神就能够明白,你绝得不到相同的情意,除了让自己狼狈不堪,别无可能。   那日在地母胎池之中,他得到了原谅,原来是因为……是因为玉人并不在意。   其实,这不正是当日的魔者渴求的吗?玉人永远不懂,永远都不在意,不论人家怎样冒犯他或是……轻薄他,于他心中也不会留下一丝痕迹,这岂非是……最好的公平。   可是,他不甘心,即便如此,即便公平,他也无法甘心。   “既是这样不在意。”万云涛的声音轻浮而单薄,仿佛飘忽不定的云,“那么,玉人不如……不如主动来吻一吻我?让我助玉人勘破这皮相声色,如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渴望得到的,是接受,还是拒绝。   倘若是拒绝,说明玉人始终还是在意的,始终……还是无法摆脱世俗的挂碍。   倘若接受——   千雪浪蹙眉思索了片刻,他的脑海之中只掠过一个问题:任逸绝……到底有什么不同?   生平头一次,他产生这般浓烈的好奇。   所以千雪浪非常干脆利落地回答:“好。”   千雪浪不再说话,而是起身走过来,坐在了万云涛的身侧,他一向坐得很端正,可因为两人身形的差别,这时不得不去屈从魔者。   雪白的头发流淌下来,如同天上的银河,被从窗户进来的月光一照,微微流转着光华。   他的呼吸很轻,凑近时竟仍有热意,万云涛几乎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雪白的睫毛在眼前微微颤动着。   很快,千雪浪的手也搭了上来,像是依偎般靠近魔者的怀中。   万云涛能感觉到两人的腿并在一起,千雪浪撑起身体时,腿与腿之间布料摩擦过的动静,传递着某种叫人心惊肉跳的警示。   这般旖旎缠绵的场面,即便是在万云涛的梦境之中,也从未出现过,他本该陶醉其中。   可现在,万云涛的心却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就在千雪浪几乎要触碰到他的唇时,万云涛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不容拒绝地控制住了两人的距离。   千雪浪不解:“怎么?”   魔者的眼睛发红,表情却毫无变化:“你不配!”   千雪浪一怔。   “我说,你不配吻我。”魔者的声音嘶哑起来,他紧紧地凝视着千雪浪,像是不想错过一分一毫,“因为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可你不是。”   他喃喃着,从哀伤转为深浓的怨恨。   千雪浪淡淡道:“是你自己要求的。”   “对……是我要的。”魔者喃喃道,“所以我反悔了。”   千雪浪深深皱起眉头,魔者瞧着他的模样,低声呢喃道:“很多人爱过你,玉人,可你从没爱过任何一个人,所以你一点儿也不懂得什么叫爱。”   过了一会儿,魔者苦笑起来:“也许……我也没有懂,明明知道会落空,明明……就是一厢情愿,我却还是不能罢休,为什么——”   千雪浪还不能明白,他瞧见魔者的双瞳之中压抑的疯狂与沉痛,他瞧见魔者凑过脸来抵着自己的额头,他瞧见魔者的眼中溢出了泪来。   “玉人啊玉人……”魔者流着泪笑起来,“分明是你的劫数,你的谜题,是你所求,是你所知。怎么到头来,却将我困住了。”   魔者吻了上来,千雪浪几乎无法挣脱,准确来讲,他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自己要挣脱。   千雪浪被紧紧抱着,一开始只是觉得喘不过气,可后来就感觉到了唇上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反抗起来。   魔者慢慢撤开身体,他的唇上并没有伤口,却有鲜血溢出,望着千雪浪冰雪般的眼睛,他轻轻道:“你太可恨了……你真是……真是太可恨了!”   他就这样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千雪浪的身体很快就冷却下去,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后悔刚刚的挣扎,那种禁锢……倒也并非全然无法忍受。   伤口愈合得很快,千雪浪抚摸上去时,同样只剩下了血迹。   于是他沾了一点血,品尝着恨的滋味。   血自是相同的味道,并不会因为情感而变得有什么不同。   可千雪浪隐隐约约尝到了一种带着腥涩的苦味,苦得让他想要吐出来。   最终他只是慢慢闭上眼睛:“恨……吗?” 第111章 如何知道   说出那些话,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困难。   万云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不想见到千雪浪,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痛苦,痛苦到他只想逃离,而不是准备好接受任何结局。   可说到头来,这又与玉人有什么关系呢?   从头到尾,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情意,一厢情愿的怨憎,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想来待在房中的玉人对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全然不知所谓,好在按他的性子,想来也不会太过在意。   无非是……无非是分道扬镳罢了。   万云涛伸手按住了额头,这个念头让他体内的魔气再度翻涌起来,眼睛猩红了一瞬,又被他缓缓压制下去。   在长久的沉默之中,万云涛忽然感觉到了一阵不对劲。   静,太静了。   四周安静得就像没有发生过庆典一样。   万云涛重新抬起头来,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到一边去,神色凝重地往村落中心走去。   村子仍是那个村子,庆典的装饰也没有撤掉,远远看去,人们或坐或站,似乎还在欢宴之中,却奇异地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如同时间在这一刻被停滞住。   就在这时,万云涛踢到了一个人。   一个倒在花丛里的人,万云涛俯身查看,发现是一名年纪不大的剑门弟子,他脸上的稚肥还没褪去,脸蛋鼓鼓的,微带桃粉,怀中抱着酒壶,笑容甜蜜,眼皮下的眼睛不安分地动弹着。   不……不是时间。   万云涛的身体微微一僵,将放在这名弟子额头上的手收了回来,又起身去查看其他人的神识,情况也相差无几。   是有人将他们带到一个全新的幻梦之中,他们正在梦里进行着这场欢畅的庆典。   是谁?怎会有这般强的修为……   一瞬之间就……   万云涛脚下不停,四处张望,想寻找少了谁,意外发现扮演魔母的那位姑娘正坐在一架小秋千上,头轻轻枕着绳索,这架秋千微微随风摇动,。   在她的鬓发间,簪有一朵魔力流转的月见花。   万云涛将她自秋千上抱了下来,伸手按在这姑娘的额间,察觉到她只是昏睡过去时,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却冷不防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   “他们怎么了?”   跟万云涛不同,千雪浪才出房间就感觉到了村子的异常,只是没想到追来时,会见着这样一副场景。   尽管知道任逸绝只是在照顾这名女子,可千雪浪仍无缘由地感到刺眼。   万云涛几乎被吓得心脏骤停,他沉默地收回手来,将人放到一张长椅上,慢慢道:“有人让他们睡了过去。玉人可曾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千雪浪摇摇头道:“没有。”   万云涛将那朵被魔力缠绕的月见花小心翼翼地取下,脸色严肃起来:“看来,这意味着这个人……或者说,这名魔很强,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当今天下能有这般实力的魔并不多,最有可能的——   “天魔。”   千雪浪比万云涛更早说出了答案,两人对视一眼,皆想起了万云涛白天时的异常,当时万云涛曾让魔母停止舞蹈。   “是那支舞,那首歌。”万云涛的脸忽然发白,“那是祭祀的歌舞,这场庆典不完全只是庆生,还是祭祀,他们在……呼唤天魔与魔母的到来,天魔果然应邀而来,当时他在寻找合适的身体附身。”   千雪浪忽然反应过来:“是芜秽,难怪他当时模样不对。”   芜秽模样古怪,那时千雪浪不明所以,如今想来,只怕天魔未能附身于任逸绝,转而找上了芜秽。   可是——   千雪浪心中顿感古怪,自入剑匣后,诛魔已安分许多,下午与芜秽才见过面,那时他已显露异样。   既是天魔这般强敌,何以全不示警?   除非……除非……   千雪浪忽然松下剑匣,取出诛魔,诛魔乍然出鞘,威压已令万云涛倍感不适,更不必提其他魔人,不少村民已面露痛苦之色,似隐隐就要醒来。   就在这时,夜幕之中忽席卷来一股黑红色的魔雾气,将诛魔全然缚于雾中,诛魔骤然闪现光芒,可雾气随之浓郁,两相抗衡之间,对村民的影响也不再那般骇人。   伴随雾气而来的,还有一道极遥远的声音。   “人生皆如幻影,寿命短暂无常,难得一场好眠,何必打扰这场终有尽头的美梦呢?”   万云涛凝神静听:“是从山腹传来的,走!”   两人循着山道一路往前,四周景物倒退,只余下树木与岩石,慢慢没去村落,千雪浪才发现他们来到了魔母山的左脚上。   左脚有一处更为巨大的石门,此时已经打开,想来就是抵达魔母雕像腹部的入口。   千雪浪微微一怔:“这是……”   “是村子的禁地。”万云涛一边走一边将天魔子之事告诉千雪浪。   两人径直入内,只见山璧上悬挂着无数灯火,此刻都被魔焰点燃,黑火之中浮现着红光,将整座山洞照得犹如幽冥一般。   偶然走过一条悬空的石桥,往下一瞧,黑漆漆的一片,配上魔焰,仿佛一张等着吞噬祭品的血盆大口。   魔母山的腹部在山腰处,二人自左足部分入内,能感觉到自己一直在往上走,却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之中难以分辨光明,只有躁动的魔焰不断跳动着,带来更深更压抑的恐怖感。   千雪浪一路都保持着沉默,试图解开诛魔剑上的束缚,然而他到底不是诛魔的主人,难以心意相通。他的灵力一旦入内,就如下场的第三方,很快就被诛魔剑本身的杀气与魔缚上的魔气绞杀干净,现在只能仰赖诛魔自己抗衡。   万云涛则在寂静之中,下意识看了几眼千雪浪。   方才闹得那般尴尬,万云涛本想过段时间冷静一二,甚至……甚至已做好玉人会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准备。   如今两人因意外的危机再度联手,这让万云涛心中颇有些复杂。   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走在前方。   山洞之中只有一条路,走起来颇为简单,大概又过去了一段时间,他们终于来到山腰之中,或者说,来到了魔母的腹中。   这是一处非常光滑平整的石洞,镶嵌着几颗发光的石头,将整个石洞照得异常朦胧美丽。在石光的映照下,两人发现壁上雕刻着许多古老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流动着,如同无数长蛇游走,令人头皮发麻。   就连地面似也形成某种法阵的纹路,只是并未启动。   在石洞的最深处,正保存着一样奇特血腥的东西。   它像是某种干枯的肉块,皱巴巴地悬浮于空中,映照出其中被刻下的血咒,此物不祥至极,令人观之就感头皮发麻   而芜秽正站在此处。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他很快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既是芜秽,又显然完全不是芜秽,神色悠闲平静,似乎完全不将两人放在眼中。   “你们来了。”   “你……”万云涛一窒,犹疑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你到底是谁?”   “芜秽”莞尔一笑:“是谁?你们在村中不是已推断出答案了吗?如何,不惜怀疑自身,也不愿接受这个可能吗?”   千雪浪冷冷道:“天魔。”   天魔并没有看向千雪浪,他只是凝视着万云涛,神色看上去略有些复杂:“没想到,你还是活了下来,看来你的母亲到底还是心软了。”   万云涛的脸色骤然绷紧:“你说什么!”   他下意识要往前冲去,被千雪浪抓住了肩膀,回头看去,只见千雪浪神色冷漠,并未看他,只是轻轻摇头。   万云涛勉强克制住浮动的心绪,双手紧紧握拳。   “当日,我利用夙无痕之躯,重创你的母亲。”天魔似是觉得玩味,微微一笑道,“你的母亲是个非常果决冷静的人类,凡人狠心起来,有时候比魔族更可怕百倍,我原以为她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之后,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没想到,她比我想得倒是柔情许多,将你留了下来。”   他神色怀念,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来。   万云涛只觉得脑子乱糟糟一片,眼前泛起红光:“你……你说什么?什么意思?什么……上当受骗,夙无痕又是……你,你说清楚!”   天魔这才露出讶异之色:“你对此竟然一无所知吗?”他的神色很快转向恍然,“看来,你的母亲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才让你来到这个人世,这倒可惜。”   千雪浪只感觉到万云涛似乎更为躁动,他隐隐觉得自己很快要抓不住这个人,于是走上前来,松开肩上的钳制,转而握住了万云涛的手。   “清心,不可妄动。”   万云涛转过脸来看着他,眼中已是一片血红色,那张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无比。   千雪浪唤道:“任逸绝,清醒过来。”   万云涛仍未做声。   千雪浪能感觉到天魔的目光在打量自己,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并未感觉到太多恶意,也没有感觉到什么欣赏,那种目光,只是存在着。   出乎意料,天魔并未打断他们二人的对话,也不曾再出言刺激万云涛,反而从容且识趣地留给二人足够充裕的时间。   千雪浪沉默片刻,还是决定以任逸绝为重,又道:“我在这里。”   万云涛终于开口,嗓音沙哑:“玉人……母亲是因为我……”他几乎说不下去,似带着隐隐的哭腔。   “不。是她非常在乎你,她想要你来到这个世间。”千雪浪淡淡道,“无论曾经在剑尊身上发生过什么,都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任何选择的能力,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顿了一顿,千雪浪又道:“她并非因你受害,恰恰相反,反倒是你的诞生令她感到幸福,否则,她又何必将你留在身边,即便无法睁开眼睛,无法……无法爱你,无法跟你说一句话,也仍想陪伴在你左右。”   万云涛低垂下头,苦涩道:“玉人如何知道?”   千雪浪想起地母胎池之中回忆起有关母亲的旧时记忆,淡淡道:“我……一直都知道。” 第112章 如坠冰窟   天魔只是玩味地注视着二人。   千雪浪无从知晓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天魔给予二人这般多的耐心。好在眼下任逸绝总算清醒过来,局面再如何不利,也胜过方才任逸绝心神大乱,自己难以兼顾的窘迫境地。   “夙无痕……到底是谁?”万云涛冷眼看向天魔。   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可是无法证明,只能寄希望于天魔解答。   天魔端详着他,忽然微笑起来:“有趣,看来你的母亲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甚至不知道这是你生身父亲的名字。”   尽管在魔化之下并不明显,可万云涛的脸又惨白了几分,不仅如此,千雪浪还注意到他身形微微晃动起来。两人的手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紧紧交握着,而眼下,万云涛握得更紧更重,就像松开手后,千雪浪立刻会化为烟云一般。   千雪浪什么都没有说。   任逸绝的父亲是半魔,重创了他的母亲……吗?   万云涛仍竭力保持着平静,脑海之中涌现起幼时的一些记忆。   在他年幼的时候,师父怜他一人孤独,常会自山下带来许多可爱的泥人陪伴他,那时候任逸绝已开始学琴棋书画,可天性里仍然顽皮,会偶尔趁着教书的先生不注意,逃出去玩耍。   有一日,他在荷塘边玩水,无意撞落了放在岸边陪伴自己的泥人,泥菩萨过江尚且自身难保,何况一团小小的泥人。他看着泥人融入水中,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天性里的凶劲儿一发,干脆将剩下的所有泥人都打碎了,油彩与泥巴相混,成了难以分割也无法辨认的泥团。   小小的任逸绝就将那团泥重新捏塑,他先捏了母亲,然后再捏师父,最后捏出一个小小的自己,让母亲与师父牵着自己。可在他等待的时候,发现还有那样大的一团泥巴无人问津,于是任逸绝想了想,想起前不久询问师父的那件事。   师父说,他不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又是什么模样的?任逸绝沉默地将那团大泥巴揉捏成一个没有脸蛋的泥人,它很高大,很魁梧,看起来很厉害,不过也许是太强大了,显得粗笨,不够精致。   这个最后诞生的泥巴既突兀又多余,小泥人已经有了母亲跟师父,可没有第三只手再去牵这个泥人,于是他只好将这个大泥人放在旁边。   后来师父来了,将他带了回去,师父并没有责怪他的顽皮,反倒耐心陪伴着他玩了两天泥人。   按照任逸绝的指挥,师父依次为泥人上色。   泥人母亲很是漂亮,泥人师父总是笑眯眯的,泥人任逸绝则很调皮,可师父并没有动那个大泥人。因为任逸绝也说不上来,他到底想要怎样的泥人父亲,这个缺席的角色似乎可有可无,纵然有些惦念,可谁会惦念一个不存在的人,他所惦念的似乎只是父亲这个名头而已。   至于是谁?是什么模样?又岂是任逸绝能决定的。   “他……他是你的仆从?”万云涛艰难地发出声音来,听起来格外的干涩,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天魔,“你驱使他,欺骗了母亲的感情吗?”   天魔露出惊讶的表情,很快又笑起来,像是有点惊奇,又像是有点无奈:“你们人啊,真是可笑,自己喜爱玩弄人心,就认为其他存在也是如此。你的父亲是半魔,的确信仰着我,可他与你母亲的相遇却是由命运所安排,非是我所驱使,更谈不上欺骗。”   万云涛情绪再度激动起来。   这次天魔没有再容许他的放肆,他随意扬了扬手,整座石洞忽然扭曲起来,石壁上的每个文字,每条纹路似乎都在一瞬之间活了过来,仿佛一只只野兽,在石壁上窥视着二人的行动。   风已住,时间已止,脚下所踩的似也不再是坚硬的岩地,而是倏忽之间就会跌落的深渊。   万云涛一瞬之间就被迷去了心智。   千雪浪扯住了万云涛的手腕,将他拉回,两人双目对视,他缓声道:“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听,只要……”   他顿了顿,无奈地踮起脚,凑到万云涛耳边,再度开口:“只要听着我、看着我、想着我。”   万云涛像是突然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天魔见千雪浪不受半点影响,若有所思:“你是无情道人?”   “我是。”千雪浪松开了手,轻轻抹过诛魔的剑锋,“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在芜秽身上的时间不太多了。”   天魔仍是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你不是它的主人。”   “没有人会是它的主人。”千雪浪平淡道,“没有人应为杀死你而生。”   天魔不知想起什么,沉默片刻,他转过身去再度凝视那团干瘪的肉块,缓声道:“啊……我闻到了,你在怨恨,怨恨什么?我夺走了你的至亲至爱吗?有谁为了杀死我……嗯,现在还有怒气了。呵,你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朋友。”   话音刚落,天魔已扬手来接诛魔,地面上阵法忽被启动,红光隐约,千雪浪顿感身上一沉,他神色未变,灵力再催,诛魔刃利,顷刻间斩去了天魔的一臂。   右臂坠落,却不见鲜血,只有一团充盈魔气,千雪浪退后一步,化消劲力。   “可惜。”天魔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实在弱小,可怜他双剑练得不易,也罢。”   他另一只手虚空一抬,握住断臂重新续回,魔气流转,血肉再生,似从未损伤一般。   千雪浪看得骇然,神色愈发凝重起来,正要挽剑再起,却听天魔道:“你果决冷酷之处,与他倒也颇为相似。不过,附身之人可以不在意,那这位年轻人呢?”   虚空之中,万云涛形如傀儡,不言不语,如同下午时分失去神智一般,不同的是,他被驱动着走到了千雪浪的面前。   那双无神的目光,正沉沉地看着千雪浪。   千雪浪目光愈冷,并未回答,只听天魔继续道:“我今日来,不过是为赏玩歌舞,无意起任何争端,不想被你们搅扰兴致。如此一来二去,正如你所说,我的时间也已不多,且不说未必能打个尽兴,此地乃是我妻子遗留所在,我不愿损毁,不如改日再续,如何?”   “你……”   石洞之中,并无风声,天魔彬彬有礼的言谈与举动都让千雪浪感到一阵莫名的怪异与奇诡,仿佛真是他搅扰了一位痴情种对于亡妻的怀念,倘若还在山上时,他绝不会听信天魔半分言语。   可如今……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将诛魔剑重新收起。   为表诚意,天魔放开了对万云涛的禁锢,魔者自空中跌落,险些踉跄一步,他茫茫然地看向千雪浪,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什么。   眼下不知道天魔还有多久的时间,自是不可能放他离去,可打又打不成,千雪浪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为何没死?”   “我早已死去。”天魔欣然道,“可是人的情感何其可怖,能令本该消散的天魔都驻留于这尘世。”   他轻轻抚摸着石壁,将额头抵上那些文字,声音轻柔而甜蜜,缓缓将眼睛闭起。   千雪浪听说过魔母的事,这带来苍生祸患的举动本该谴责,然而他犹豫片刻,还是按照内心的想法如实说道:“你的妻子……很爱你。”   “爱吗?”天魔道,“这当然也是有的,不过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感情。”   千雪浪有些困惑:“什么意思?”   “我的妻子是个很强大的女人,纵然是凡人,仍能叫神魔低头。可是上天实在捉弄她太久太久……久到令她不再敢爱我,久到她恐惧面对再一次的抛弃。”   千雪浪皱起眉头:“你是说,她害怕你的抛弃?”   天魔笑了起来:“不,当然不是,她不在乎这个,也不害怕这个。看错人,做错决策,对她来讲并非是不能承受的结果,如果只是这样的命运,对她来讲,实在是无足轻重。”   千雪浪沉默片刻:“什么意思?”   “她恐惧的是爱,她恐惧爱上我之后,又再一次被上天夺走。”天魔道,“当我陨落时,她就在我的身旁,她……她又一次遭受这样的命运。于是憎恨我,也……憎恨上苍,不惜逆天改命。”   千雪浪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想起了师父。   “她将人类的魂魄分给我,让我再度复生,让我变得既不是人,也不是魔。”天魔说到这里,却再度笑了起来,“她临死时,要我许诺去寻找她的转世。”   “为什么?”千雪浪问,“是为了再续前缘吗?可是转世之后,又如何还会是那个人?已全然不同了。”   天魔看着他,轻声道:“没错。”   千雪浪说对了,却更不明白了。   “她在报复我,报复我在大婚那一日许下永久的承诺,她要我知道凡人的痛苦会如何在天魔的身上蔓延,她将这本该有限的折磨拉长到我无限的寿命之中去。她要我知道,失去是何等的绝望,要我知道,那些承诺是何等的轻浮。”   千雪浪皱起眉头:“你……魔母为何这样恨你?”   “恨?她并不只是恨我,她只是知道我会爱她,一旦我不再爱她,这份痛苦自然就终止。”天魔柔声道,“她要我品尝的,是她所感觉到的人世间,是我曾经说过要与她分担的一切。也因此,我能感觉到她还活着,活在我的生命之中,感觉到我与她仍是如此亲密无间。”   千雪浪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只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天魔含笑道:“其实这些事,我本来也没有明白,你们人的心实在是太复杂了。好在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诛魔剑上。   “为了回报,我告诉了他一些事,可惜……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做到杀死我。”   千雪浪如坠冰窟。   是师父。   “他是不是……”千雪浪闭了闭眼睛,问道,“是不是……叫做和天钧。”   天魔似乎明白过来了,眼底泛出愉悦至极的情绪:“不错。” 第113章 太残忍了   谈起妻子的事,天魔的话显然多了不少。   难怪师父会再锻诛魔剑,原来他曾见过天魔,且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杀死天魔……既是如此,师父必然会留下线索,看来要回去寻找。   纵然强敌在前,千雪浪仍陷入到自己的思绪当中去。   而天魔只是沉溺在过往之中,不言不语,直到芜秽身上的魔气隐约浮动,才终于惊醒了千雪浪,他忙道:“且慢。”   天魔转头来看他:“噢?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千雪浪沉吟片刻道:“我要问你……夙无痕到底是什么情况?”   自芜秽身上频频变化的魔气忽然沉重起来,天魔看了看他,又看向身旁的万云涛,恍然笑道:“有趣,知情方能忘情,你们无情道人倒是各个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你的修为不如和天钧,他为我解惑时,可没有你这般动摇。”   千雪浪倒没生气,只是平淡道:“师父自然是很了不起的,若非当年你的出现,也许他已成仙……”   他才说完,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这般软弱之言,本不该从自己的口中说出,可为什么……还是说了出来。   “哈哈哈。”天魔大笑起来,“纵然是无情道,也会忍不住欺骗自己吗?我若真是他成仙的劫难,那么他渡不过就是渡不过,何来若非我的出现,他早已成仙一说?难道成仙是如此轻而易举之事吗?”   千雪浪一时哑然,半晌后才道:“不错……多谢赐教。”   倏忽之间,千雪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自心头掠过,却一时间未能抓住,   天魔端详了他片刻,缓声道:“也罢,告诉你又何妨。夙无痕是一名半魔,来自于一处信奉着我的北疆村落。他青年时外出行走,当时恰逢除魔大战之后,仙门当时屠魔的气焰正盛,夙无痕对外界一无所知,险些被杀,是任苍冥救下了他。”   “原来是那段时间……”   “任苍冥或许是得到了和天钧的授意,又或许是瞧出了什么异常,她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天魔淡淡道,“夙无痕不知世故,任苍冥只好将他带在身边,如此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愫。”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那么,他是如何将身体给了你?”   “因为……”天魔顿了一顿,神色戏谑地看向万云涛,“我想这个年轻人一定非常清楚,夙无痕是为了什么将身体给我。”   万云涛什么都没有说,他的脸色也全无半点变化,一时间实在很难确定他究竟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还是仍在天魔的掌控之下。   天魔缓缓走过来,围绕着万云涛踱了两步,神色略有些奇妙,仿佛是觉得好笑,又仿佛是怜悯:“你不妨想一想,不妨……扪心自问,他成魔之后是否与平日大有不同。魔……魔啊,自是没有人那么多弯弯绕绕,可是魔与人相比,也并无任何不同。”   “成魔之后,是否大有不同……”   千雪浪缓缓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而天魔并未回应,只是打量着万云涛,忽然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微微笑道:“不妨让我收走这些令你憎恶万分的魔气。”   芜秽微紫的双瞳流光闪动,正对着万云涛的双眼,笑容轻慢而愉快。   “你又当如何呢?还会有如此胆魄,还敢有……这般率性吗?”   那笑容之中,藏着某种满怀恶意的愉悦之感,千雪浪无法理解这些话,可他瞧得出来,万云涛一定理解了,而且是完全理解,因为他动摇得实在有些厉害。   魔气流转,自万云涛的身上涣散开来,尽数没入到天魔收拢的掌心之中,而万云涛的模样也缓慢消退,再度变回到任逸绝。   天魔瞧了瞧自己掌心这团魔气,淡淡道:“这座村子信奉着我的妻子,我不希望见着它出任何意外。倘若真有万一……”   他顿了顿,忽一收拢掌心,将那团魔气尽数湮灭了。   千雪浪瞧着那团魔气消散,只觉得心口仿佛窒息一瞬,脑海之中也停滞片刻,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下大片空白。   伴随着魔气的消散,芜秽忽然僵直身体,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已晕厥在地,天魔显然已经离去。   任逸绝半跪在地,额间冷汗如雨,刚开口道:“还请玉人……”   他声音虚弱至极,没来得及说完就也晕倒了过去。   千雪浪怔了怔,瞧瞧芜秽,又看看任逸绝,最终只能将两人一起带下山,送到房中休息。   因为任逸绝不喜,而万云涛算得上强大,千雪浪从未探查过他的情况,此时此刻,确定芜秽只是耗尽精力陷入睡梦之中后,千雪浪终究探查了一番任逸绝的身体。   他体内的魔气并未完全消散,不过也已非常稀薄,反倒是几近枯竭的灵力在慢慢恢复。   想来是游萍生为任逸绝体内下过封印禁制,可惜那日诛魔剑耗尽任逸绝的灵力,冲破了这一封印,以至于潜藏数十年的魔气源源不绝,让他彻底陷入魔化,难以恢复平常模样。   此刻魔气被天魔所抽去,被压制的灵力自然增长,也就恢复成了本来面容。   确定任逸绝无恙之后,千雪浪想起来之前与天魔的对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玉人……为什么叹气?”身后传来任逸绝虚弱温柔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再体贴不过,“有什么事情不高兴吗?”   千雪浪扭过头去,只见任逸绝疲惫地睁开双眼,正注视着自己,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意。   是活着的任逸绝。   千雪浪怔怔地瞧着任逸绝,忽然道:“原来……原来如此。”   他忽然觉得很累,一时间不想坐得那么直,也不想坐得那么正,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   任逸绝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忽然往里面挪了挪,柔声道:“玉人今日操劳,不如躺下与我说话吧。”   千雪浪沉默片刻,伴随着过度的寂静,任逸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先前才同这个人表露过心迹,他的脸上少见地显露出窘迫尴尬来:“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罢了,玉人若是疲惫,不如先回去休息,不管有什么大事,我们明日再商议就是了。”   “我没有觉得不高兴。”千雪浪出乎意料地躺了下来,他侧着脸,静静地瞧着任逸绝,“我在想,为什么自己要说那句话。”   任逸绝瞧着他躺在自己身侧,不觉心中怦然,下意识将声音又放柔许多:“哪句话?”   “若没有他,师父也许能够成仙……”千雪浪淡淡道,“我……我……太过感情用事,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会问出这句话来,可我刚刚瞧见你与我说话,你醒过来,忽然明白了。”   “我想要师父活下去,就算再也见不到,就算……就算他再也不将我当做徒弟,可他活着,活在这个人世间。”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似乎想要抗拒这种感觉,他微微地喘着气,胸膛不住起伏着,目光注视着房顶,他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增大:“我不想要他死去。”   他很快转过头来,对着任逸绝道:“我不想要你死去……”   有那么一瞬间,任逸绝以为会有眼泪从千雪浪的眼角流下来,可那双冰雪般寒冷的瞳孔之中只是燃烧起某种莫名的火焰,宛如七情六欲的具象化,他几乎也闻到了来自愤怒与仇恨的硝烟。   随即,那种火焰熄灭了。   千雪浪似乎陷入到某种无可奈何的困境之中:“我答应过要杀死你的,可在石洞之中,我不想这样做,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不到。”   任逸绝并没有嘲笑他,只是转开了话题:“玉人知道我的……嗯……夙无痕为何会为天魔所操控吗?”   “为什么?”千雪浪的心一跳,问道。   “因为弱小。”任逸绝转过身来,耐心地看着千雪浪,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已经变回人类的模样,不再是魔身时那般庞大,更不能轻而易举地将玉人的手握入掌心之中操控,他瞧着自己的手,缓慢而温柔地解释道,“他的心上人是高高在上的剑尊,他却不过是一名平庸可憎的半魔。”   千雪浪沉默片刻。   “他……配不上。”   任逸绝轻轻将手伸过来,触到千雪浪的手,却并没有握住,好像只是一次非常无意的触碰。   “于是,他祈求天魔,给予自己能够与心上人相配的力量。”   千雪浪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你又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如此。”任逸绝轻声道,“我的天赋远不如师父与母亲,也许比常人是好一些,可并不是什么旷世奇才,更不用说与玉人相比了。与玉人同行的时候,我……我常常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我非常需要玉人,可玉人却未必如此,不是吗?”   千雪浪沉默片刻。   “成魔之后,我对玉人做了许多轻薄之举。”任逸绝顿了顿,“固然有成魔时难以控制的缘故,也有对玉人生气的缘故,可除去痛苦之外,还有一些隐秘的快活。”   千雪浪不解:“快活?”   任逸绝亲昵而柔软地说道:“嗯,快活,因为那时候,玉人需要我的保护,想到这一点,我就感觉到很快活。我想要玉人依偎我,顺从我,不得不对我低头,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诉自己,玉人也非常需要我。”   千雪浪沉默着,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玉人即便落难,仍然十分坚强冷酷。”任逸绝轻笑了一声,“我很是难过,又觉得不知所措,后来想到,要是我始终是万云涛,那起码能够保护玉人,倒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作为万云涛时,我常常想做回任逸绝,可真正成为了任逸绝,却又忍不住想,任逸绝又能为玉人做些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样小心翼翼呢?又何必这样的卑微呢?   千雪浪忽然有些难过。   很快,任逸绝摇了摇头,他的头发扫到了千雪浪的脸颊,有些发痒:“哎,瞧我,说得也太远了些。”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任逸绝才道:“其实我只是想告诉玉人,人总是难免有做不到的事,这本是十分平常的事,只是玉人少有难以挽回的人,难以挽回的事,才觉得不习惯罢了。”   “弱小吗?”   千雪浪想了想,觉得似乎是如此,他瞧着任逸绝平静的面容,想起前不久那个伤心欲绝的男人,又觉得这些话,只不过是在任逸绝的心里被打碎了,随后精心拼凑起来的答案。   不带有半分情意与奢念,避开任何能够将任何人卷入情潮的陷阱。   它精准,却无情。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千雪浪看着任逸绝。   任逸绝没有看他,而是闭上眼睛,他急促地呼吸着,如同陷入一个巨大的诱惑之中,正努力挣扎着,摇了摇头。   “没有了。”他最终说,“对我而言,什么都没有,否则就太残忍了。”   千雪浪想:为什么残忍呢?   倘若我对你有情,却不能爱你,这是……很残忍的事吗? 第114章 凡夫俗子   爱与爱之间,自然是有分别的。   千雪浪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闭上眼睛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时,村子里的人也一同从美梦中醒来,现实与虚幻交融,令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庆典之中狂欢了一宿。   芜秽与平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是那名扮演魔母的姑娘好奇地捏着那枝截然不同的月见草,见着它从自己手心中凋谢,颇为遗憾。   二人走遍村落,见众人果真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下来,村民已熟悉千雪浪的面孔,对剑门弟子到底有多少却不太清楚,见着任逸绝这张生面孔,也只当是又一名剑门弟子,并没在意。路上所见的剑门弟子则当任逸绝是此地的半魔村民,一时间竟然谁也没有上来询问任逸绝的身份。   见剑门弟子未曾遭遇什么毒手,任逸绝心下一松,明白天魔果真是为这祭祀之舞而来,只不过这祭祀一事,带来了一个令人十分忧虑的坏消息——那就是杀死天魔这件事变得更加难办起来。   他又再皱起眉来。   “你在担心什么?”千雪浪问道。   两人都默契没有去谈之前发生的事,仿佛他们还只是结伴而行的同道中人,没有任何爱恨情仇交织。   “我只是想到,大家平安无事固然是好。”任逸绝忽然站定下来,轻轻地一叹道,“咱们不用担心他们,却有另外一件要事得去操心了。”   日头正晒,任逸绝本下意识想去牵千雪浪的手,忽然想起什么,顿时停住,犹豫片刻后还是只牵住了衣袖,这点心思顷刻之间转变,任是谁也瞧不出他换了念头,可任逸绝仍感心虚,缓声道:“日头正晒,玉人先随我来吧。”   只见千雪浪淡淡地瞧着他,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两人找了个荫蔽之处坐下,任逸绝就将手松了开来,又折下根树枝,往地上慢慢画着,缓声道:“咱们之前不知道世间尚有许多信奉天魔与魔母的村落部族,只当世间只有天魔体,那样狠狠心——”   他的话忽然被千雪浪打断:“狠狠心?”   任逸绝沉默片刻,正对上千雪浪疑惑的目光,故作不在意般的微微笑道:“不错,狠狠心将所有天魔体杀死。要是有别的办法,那自然很好,可要是没有,几条性命与苍生天下,孰重孰轻,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这让千雪浪想起在东浔城外杀死殷无尘的事,那时任逸绝不紧不慢说出自己的考虑时,也一样的冷酷狠心。   这个男人有时候残忍起来,比无情道人还要更为无情。   千雪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什么,他可以听从天魔的威胁停手,好挽救任逸绝的性命,可是他无法干涉任逸绝的决定,既没有资格,也不能够。   倘若这个年轻人真的为了苍生甘愿赴死,就像师父为了苍生铸剑那样,他仍是……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正如任逸绝在山上的许诺,他在唤醒了千雪浪的情感之后,又帮助千雪浪来勘破这份情感。   千雪浪不知道心里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种感觉淡薄得几乎不可感受,就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消失了,可现在却又重新爬了出来,宣告着自身的存在。   任逸绝说,这是弱小。   人总是有做不到的事,挽留不了的人。   他的修为虽然不高,但是在这些事上颇有见地,从来没有撒过谎,更没有骗过千雪浪。   也许是自身都过于心不在焉,任逸绝未能发现千雪浪的异常,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树枝下的这块土地,一划一画,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只有天魔体,尚且只在几条性命之中抉择,可庆典时,天魔既能到来,就说明我们想错了。”   “只要信奉魔母与天魔,又保留着远古祭祀习惯的村落部族,其中每个人都能够成为天魔附身的工具。”   “以天下之广袤,信奉魔母与天魔的村落纵然自上古至今所传下已经寥寥无几,也必然比我们所知得更多。眼下是各大仙门为主流,这些信仰天魔的村落为求自保,大多隐世而居,寻找起来颇有难度,我想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过了一会儿,任逸绝又道:“更何况,他们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未必相信天魔真的再度降临,难道就为一些古老的习俗,一些他们全然不知道的东西,就将几十条甚至几百条无辜的生命杀死吗?”   【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   任逸绝的声音再度回响在脑海之中,千雪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可仍然感觉到一阵奇妙的恍惚:“你的意思,放弃天魔体这条线索。”   调查至今,他们对天魔可谓一无所知,只知道天魔必须附身在某具身体上才能活动,这条线索一旦废弃,那就没有任何头绪了。   “不错。”   千雪浪沉吟片刻:“如此一来,我们只能寻找天魔的弱点,将他彻底杀死。师父当年既与天魔对谈过,又特意铸剑,天魔也说他曾以为师父能够杀死自己。我想师父一定会留下相关的线索。”   不知为何,任逸绝没有接这句话,他转而说道:“我对天魔所知实在是太少了,他与魔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魔母的禁术能否解开,天魔又到底想做什么,这些事倘若一无所知,自然拿不准天魔的动向。所以,我想问一问村长,看看能不能从村子里得到些什么消息。”   行走至今,身上所负责任,所担事情何止一件两件,错乱如麻,叫人无法看清。   也许是多心,千雪浪隐隐觉得,任逸绝似乎正在回避自己,既没邀请自己同行,也刻意在言谈里避开“我们”二字。   说起来,水无尘的事情还没能解决,自与荆璞比试后,种种麻烦纷至沓来,几乎叫千雪浪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他想了想,问道:“任逸绝,水无尘之事还没有结果,你……你要与我同行吗?”   任逸绝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之色,随即目光沉下,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好半晌才道:“应是我问玉人才对,难不成玉人还要与我同行吗?我与水姑娘虽然称不上有多深厚的交情,但瞧她磊落痛快,自是很愿意为她解忧,不过……玉人难道不忧虑?”   纵然是千雪浪,也问不出“忧虑什么”的蠢话来。   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千雪浪,才不会天真无邪地问出“忧虑什么”这一问题。   二人再度将被搁置的话题抬到明面上来,任逸绝已说得这般清楚明白,等待着一个答案。   感情虽然非常相似,但人却是完全不同的。   未闻锋很喜欢师父,他总是想尽办法掩盖住这种喜欢,好像要是师父知道了,他们之间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一样。   千雪浪仍然记得在师父死后,未闻锋那样心碎,那样难过,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留下师父的模样。即便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再也不可能给予他回应的人,未闻锋仍然那样谨慎小心,好像怕冒犯了师父一样。   直到……直到他实在是太伤心了,伤心到开始憎恨师父。   可任逸绝不同,他的头脑始终很清醒,这种情感迷惑了他一时,却无法令他变得怯懦不安,倘若他得不到,就干脆将这得不到的东西放下。   也许任逸绝才是最适合修炼无情道的那个人也说不定。   在山上时的光阴宛如昨日,那个多情至极的任逸绝似还历历在目,以至于眼前的任逸绝反倒令人格外陌生了起来。   “我没有忧虑。不全然是因为……是因为我可以拒绝你,不全然是因为我很强。”千雪浪摇了摇头,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如何该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刚刚你来牵我的时候,是不是想牵着我的手?”   任逸绝没有回答。   千雪浪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得出来,你中途变了心意,只牵着我的袖子,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心里却觉得有点失望。”   任逸绝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千雪浪说完这些话,目光之中溢出许多柔情与温存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几乎软化了,很快,怅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的面容再度平静,冷漠得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任逸绝说,“就算……就算玉人真的有一点点爱上我了,那又怎么样呢?仍然是要放下的。”   他笑了一下,有些讥讽的模样,声音仍然很温柔。   “要是不放下,那就不太好了,我不希望见到为情所困的玉人,那样太痛苦了。”他顿了顿,被自己的话伤到,控制不住地显露出几分失落来,“没关系,玉人何时爱上我,何时放下我,都不必告诉我,不必让我知道,玉人只要悄悄地明悟就好了。”   任逸绝含笑看着千雪浪,笑得当然并不好看,只是勉强维持着礼仪:“毕竟我与玉人,本就只是为了各取所需而已。”   为什么要说这么伤人的话?为什么要想得这么明白?   千雪浪忽感到一阵怅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想起一件事来,慢慢地问道:“因为我不配吗?”   任逸绝望着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尊快要崩溃的石像,神色看起来格外的可怕又心碎,僵硬许久,才干涩地回答:“不,玉人。”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话。   “在……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凡人窃取了仙女的衣裳,将她留在人间做了自己的妻子,仙女无法回到天上,只好与他做一对幸福的夫妻。师父很不喜欢这个荒诞的故事,他说这个凡人太过自私,他说仙女不应当动情。”   “我那时候并不明白,可现在,已经懂得了。我也不过是一名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总是如此自私自利,千方百计地想去偷窃仙人的羽衣,可仙人若困于一身羽衣,那也就不是仙人了,充其量是拥有了法宝的另一个凡人。”   “我不过是……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第115章 万里云涛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原来是如此淡薄的。   即便萌生爱意,即便有所不舍,到底要跟随自己的命运行走,半点也无法强求,分别对于千雪浪而言并非陌生之事,然而此刻他确实感觉到一阵莫名的仓惶。   他明白,任逸绝说得每句话都有很道理。   道理,偏是如此有道理,可是这世间,唯独情是全然不讲道理的东西。   半晌后,千雪浪方道:“我帮水无尘是为情,可应下五怪人交托是为利,你娘亲不是还需要浮蝶蜕吗?”   “是。”任逸绝凝视着他,低声道,“我确实需要浮蝶蜕。看来,我少不得要陪着玉人走这一遭了。”   千雪浪沉默地站着,他对情所知不多,可隐隐约约觉得,任逸绝此时的模样与当日赶走自己的未闻锋既相同,又不同。   师父分明骗了未闻锋,他却仍想日日夜夜地与师父厮守在一起,不愿意让自己带走师父。   现在千雪浪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   也许犯了错的师父更好,虽叫未闻锋忍不住生气,忍不住痛苦,但又……又欠了未闻锋,仿佛两人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纵然不能爱他,可到底牵扯难断。   就像魔母折磨着天魔那样,就算见到的再也不会是当年那个魔母了,可天魔却因为妻子的恨意与痛苦,感觉到她正活在自己的心中,永远没有分开。   任逸绝正好相反,明知得不到,所以他就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知道,将一切都割舍了,早早地放下,免得误人误己。   因此分明能再走下去,能够再待在一起一段时间,他也并不觉得幸福,反而感到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爱与恨,有时候竟如此相似。   千雪浪不是爱说话的人,少去任逸绝的巧舌如簧,两人少见地陷入寂静之中,还未等任逸绝转变话题,身后忽然传来鹤云涛不确定的声音:“是……是……恩公吗?”   两人齐齐回头,任逸绝脸上略有惊奇之色,很快就化为微笑:“原来是你。”   他早就知道鹤云涛在此,自然没有半点波澜,倒是汤问贤瞧他神色镇定,甚是奇怪。   原先鹤云涛只是觉得背影相似,尚有些拿捏不准,待见着任逸绝回头之后,自是大大放下心来,忍不住欢喜道:“恩公,你是何时到此?又怎么会来?总不见得又知道我遇险,特意前来相助吧。”   他与任逸绝几番历险,心中早将此人当做生死之交,话语之中亲昵无比,倒叫见惯大师兄不苟言笑的其他几名弟子甚是错愕。   “你怎知道我不是?”任逸绝淡淡一笑,“不过这次要叫你空欢喜一场,我还真的不是为你而来。”   这不过随口一句玩笑,鹤云涛本没在意,任逸绝更是随口应答,千雪浪却忍不住瞧了任逸绝一眼,汤问贤更是拿住话头。   “那不知道阁下是为何而来?”汤问贤眼睛一转,神色古怪,“该不会是为了斩妖除魔吧。”   这话一出,众人都知他问得刻意,鹤云涛微微沉下脸去,可汤问贤并没有说什么,总不好当众给他没脸,无端地大声呵斥一番,要真如此,反倒被汤问贤抓住把柄,因此只是脸上不悦。   其他几名年轻弟子虽有心想为村子解释几句,但想起之前芜秽的举动,也一时犹豫起来,没有多言什么。   任逸绝何等人精,怎会看不出汤问贤的盘算,然而他如今心灰意冷,对于人情世故甚是厌烦,更何况魔性已然释放而出,这才明白自己往日无由来的怒火从何而生,自不愿再纠缠不休下去,干脆冷笑了一声。   “确实不为斩妖除魔。”任逸绝冷冷道,“因为我就是魔,我们早已在村中见过,如何,换副形貌就不认识了吗?”   众人皆是一惊,鹤云涛眉毛一皱,隐有忧色。   千雪浪虽不知任逸绝为什么要说出自己的身份来,但人魔样貌迥异不同,他不明白任逸绝何故无由来地刁难众人,便解释道:“他就是万云涛。”   鹤云涛轻轻“啊”了一声,神色变幻莫测,忽又道:“原来,万云涛是恩公的真名吗?”   “不。”任逸绝心情不怎么痛快,可对鹤云涛尚有几分留情,摇摇头,对他口吻缓和不少,“我……”   他一顿,想到半魔这身份能叫众人误解自己与村子本就有所联系,但却解释不了万云涛与任逸绝的不同。   可要是说起近日才发现半魔这一身份,解释的问题又难免多了起来,众人少不得要问为什么为何来此,总不能说是为了追寻玉人到此。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我真名叫做任逸绝,万云涛是个假名。”   名为奢求,情更是妄想。   相配又如何?一厢情愿地相配,一厢情愿的多情,最终不会成真。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神色古怪,面面相觑之后,谁也不曾说话,鹤云涛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来,倒是任逸绝安抚了他们几句,又自称要去寻村长说说身份的事,就这样离开了。   鹤云涛看得出他兴致不高,并未拦人,只是看向千雪浪道:“不知道恩公与前辈方才在说些什么?在下虽本事微末,但也能略尽绵薄。”   千雪浪摇摇头:“这件事,你帮不上忙,我也帮不上忙,只能任逸绝自己想通,是他自己的心事。”   他说得淡然,其实自己也不知该做什么,他与任逸绝都要除去天魔,当然应一起去村长那里打听天魔的事。   可是,任逸绝没有喊他,这意味着任逸绝并不想跟他一起去见村长。   千雪浪想,也许他应该独自前去。   他想了想,也离去了。   千雪浪一向冷淡高傲,得到这个玄而又玄的答案也在众人意料之中,若说鹤云涛是不愿去拦任逸绝,那么在千雪浪身上就是无法拦下,只好也目送他远去。   庆典才过,村人忙碌着收拾的事,更何况任逸绝在前,千雪浪自不会白天去打扰村长,他瞧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村中点起灯火,知道这才是自己应动身的时候。   正当千雪浪出门时,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呃,前辈在吗?”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一同响起。   来得不止一人,还有另外一人,因为那声音很快就压低道:“宁舟师兄,我瞧屋里没有点灯,你说前辈真的还在房间里吗?”   “应该在才对,也没见前辈出来啊。”宁舟犹豫道,“不然我们再敲敲?说不准前辈是午休歇下了。”   另一道声音嘀咕道:“午休歇下,睡到现在吗?”   千雪浪打开门,门口两个人身形不稳,险些扑了进来。宁舟下盘扎实,一下子站定,身旁那名小弟子显然苦修不久,踉跄一步,几乎撞到千雪浪身上,好在被宁舟抓住后领,快磕上千雪浪时又被带了回去。   小弟子晕头转向了一番,才终于找回魂来,一抬眼见着千雪浪冷淡的面容,下意识欣喜道:“师兄!前辈真的在……房……里……”   随着说出的每个字,这名弟子的思绪恢复,神色也逐渐惊恐起来。   宁舟连忙行了一礼:“打扰前辈了。”   “什么事?”千雪浪问,他认得这两人,在之前同行时都较为维护鹤云涛,却不知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宁舟神色略显尴尬,做贼似得左顾右盼一阵,窘迫道:“是这样……呃,前辈,能不能让我们进去?我二人有些问题不太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询。”   千雪浪沉默片刻,侧过身体,让二人入内,又将门关上。   屋内一阵漆黑,只有傍晚些许昏暗的光影,那名小弟子打了个哆嗦,干巴巴地道:“师……师兄,我们真的要这样说话吗?”   宁舟也有点不知所措,他犹豫着想要开口,又怕千雪浪不会答应。   白昼黑夜对千雪浪而言并无不同,可他之前失过五感,知晓对寻常修为的人而言,光线颇为重要,因此很快就点起了一盏灯烛。   屋内顿时明亮不少,才叫二人松了口气。   “说吧。”千雪浪淡淡道。   两人对视一眼,用眼神推让一番,最终以年长的宁舟落败,他咳嗽了两声,略有些扭扭捏捏地试探道:“前辈与那位……嗯……任公子是否相熟?”   千雪浪微微皱眉:“直说。”   宁舟又咳嗽了一声,推了一把身旁的小弟子,脸上已有几分红晕,磕磕绊绊道:“我说过了,轮到你了。”   小弟子正满心期许地看着他,冷不防被丢过话来,也结结巴巴起来:“噢噢……我们……我们是想问,万云涛……嗯……任公子为什么要起万云涛这个假名?”   为什么要起万云涛这个假名?   千雪浪一怔,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两人推来搡去的,宁舟又拼命挤出一句话来:“听……听大师兄说,恩公,啊不是,嗯,是说任公子才华横溢,我们是想,这个假名也许有些深意。”   小弟子连忙点头:“对!深意!”   这也算一句话吗?宁舟忍不住瞪了师弟一眼,小弟子毫无畏惧地……闭上了眼睛。   宁舟只好又结结巴巴道:“重名……也不太常见嘛。我们只是想,大师兄叫云涛,是因为他的爹娘希望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遨游云涛之中。所以,我们想知道,嗯……任公子自称万云涛,万里云涛……是否有别的意思呢?”   小弟子拼命点头:“没错没错,我们就是……想问问,任公子有没有跟前辈说过诸如此类的话题吗?”   纵然两人没有说太清楚,可千雪浪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愣了愣,本想否决,却忽然又想道天命之中的种种情况。   就算任逸绝喜欢着他,知道不可能后,难道就不能再去喜欢别的什么人了吗?   也许这时候任逸绝还没有喜欢鹤云涛,只是有些在意,会偶尔想起他,以后却说不准了。   千雪浪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想的话,我可以帮你们去问。”   帮你们去问吗?   千雪浪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他何时也变得如此虚伪造作了。   于是他摇摇头,又重说了一次:“我不知道,我会去问。”   两名弟子不明所以,可见他答应,仍是险些喜极而泣,不住感谢。 第116章 天命预兆   这两名剑门弟子必然是为鹤云涛而来,只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是想求个答案,断了任逸绝的念想,强调人魔殊途;还是想知道他们二人是否两情相悦,从中撮合,避免错过一段金玉良缘。   待到两名弟子离开房中,千雪浪心绪不宁,想着要先寻村长商议正事才要紧,可脚步不自觉地往任逸绝的房中走去。   准确来讲,那是万云涛的房间才是,也不知任逸绝将身份告知村长没有。   千雪浪一路怀有心事,路过的村民知他生性不爱理人,没人上来打招呼,倒也都没怎么注意到这点异常。   他虽没将旁人放在眼中,但身边走过什么人却是十分清楚,如此来到万云涛的房门外,正要敲门,忽感觉背后似有什么人瞧着自己。   千雪浪转过头去,只见远处花丛山影之下,站着芜秽,他候在那儿,略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叫千雪浪心中略微生疑,不知要不要问上一番,哪里料到芜秽自己走上前来,幽幽问道:“你要找云……云哥吗?”   芜秽在说到这个称呼时,犹豫片刻,似想改口,最终还是坚持自己原先的称呼。   千雪浪瞧他的模样,就知晓任逸绝应将身份一事告知村长,芜秽应也知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魂不守舍的:“不错,我有事情问他。”   芜秽神色略有些古怪,缓缓道:“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他。”   不知为何,今夜的芜秽似乎格外的浑噩恍惚,行为也略有些颠三倒四,千雪浪原以为他是又被天魔附体,可看起来并不相似,倒更像遭受了什么打击,又或是发生了什么叫他心神不定的事。   不过这事儿不甚重要,千雪浪并未在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村民难得见他们二人搭档,皆觉稀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就连千雪浪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芜秽却仍是置若罔闻一般,直是在前方为他带路。   人烟渐少,只听溪流叮咚,花香扑鼻,芜秽竟将他带往山野之中,四下环境清幽,花草丰茂,伴随明月当空,别有意趣。   夜间甚是清凉,清风缓送,偶有蝉鸣鸟语,甚是惬意,千雪浪轻轻眯起眼睛来,脸上微见愉悦之情。可芜秽却在此刻顿住,他脸色没这般轻松快意,反倒露出几分惨淡,于月光之下更显僵硬,忽将手指往前一指,倒也不曾说话。   千雪浪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只见月光之下,鹤云涛与任逸绝正坐在溪流旁的空地上说话。   两把剑放在旁边,两人额间都隐约见汗,血色充盈,神色欢喜至极,显然才刚切磋比试过,这会儿正亲密无间地小声交流着。   若非千雪浪亲眼所见,他实在想不到任逸绝竟还有这般轻松自在的时候。   轻松自在的任逸绝……   其实仔细想想,以前似乎也是有的,只是更多时候,任逸绝对着他总是多了几分忐忑与小心,有时候甚至会顺着他的意思变化态度。而连日来,不论是任逸绝也好,万云涛也罢,总是不怎么开心,说起话更是让人难以理会。   千雪浪一时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虽平日不爱说话,但不想说与说不出来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他觉得很难受。   夜风徐徐,吹落几朵花瓣,正飘落在鹤云涛的头上,任逸绝自是一眼就瞧见了,一脸戏谑地指着他的头发说了什么,鹤云涛顿时手忙脚乱起来,花儿纷纷跌落,两人四目相对,忽然大笑起来。   以千雪浪的修为,听清二人所言并不困难,可不知怎么,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任逸绝与鹤云涛在说什么,远离人烟,两人单独到此,自然是说一些不希望别人知道的话,何必强要去听。   他转过脸来淡淡瞧了一眼芜秽,只见芜秽仍然魂不守舍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神色妒爱交织,伤心不已,又似茫然无措。   千雪浪忽然想到天命之中,自己对此事的评价:“一见倾心,自沉爱河。”   但,这又怪了。   千雪浪心道:“不对,任逸绝非是花心浪荡之人,倘若真是苍天欲世人以情入道,何以任逸绝对他们丝毫不动情意,这与天命之中所展露的全然不同。”   他神色顿转凝重,细思起来。   天命之中,任逸绝有过许多缘分,那些缘分窥见时并不明显,只瞧得绵绵情意,那时候千雪浪从没将这些联系起来,如今想来,方觉得有不少古怪之处。   任逸绝因缘际会救下鹤云涛后,他二人结识不假,可真正的关键是天魔遣人追杀,二人这才一同出生入死,建立交情。   这是一切的开始。   至于崔景纯之事,千雪浪虽没在意,但他瞧得出来,崔景纯对着任逸绝甚是钦慕,是不是情爱难说,可任逸绝对他显然无意。   两人因崔景纯进入城主府,自崔玄蝉口中得到魔奴的消息,之后就离开了东浔城,再没相见。   如今想来,这为天魔之事的线索与延续。   再来就是百无禁与任逸绝,那段时日千雪浪有伤在身不提,任逸绝又伪装成与他素不相识的魔者,两人关系尴尬,因此千雪浪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百无禁与任逸绝又有什么内情纠葛。   暂且将百无禁按下不提,芜秽在这座村落之中,他对万云涛不知道是一见钟情,还是别有缘由,任逸绝仍是态度莫名。   可他所在的白石村确实接纳了成魔的任逸绝,同样在此处,他们见到了天魔。   一开始,千雪浪还当万云涛本就生于此地,后来知道了万云涛与任逸绝为同一人后,才知必有内情。   这些人,这些事,看似是情爱因缘,实则都落在了天魔复生的要点上。   天命之中出现的,是任逸绝的命运——   千雪浪神色微变,将目光投向了场地之中的任逸绝,这俊俏风趣的年轻人已恢复成人形,不复魔身,可仍无法改变在他血液之中流动着一半的魔血。   他既是剑尊任苍冥之子,同样也是半魔夙无痕之子。   当日天魔怀念爱妻而来,因此无意起什么争执,也不曾提到为何擒抓任逸绝,可是他既派人活捉任逸绝,说明必定有所图谋。   魔……半魔……天魔……   千雪浪皱眉思索,他突兀想起天魔体之事,又想起魔者在地母胎池之中要自己杀了他的那个要求,心中骤然一惊。   莫非,任逸绝……会成为下一个天魔吗?   撇下人世间的至亲至爱,了断一切因缘,成为天魔真正的躯壳……还是说,还是说任逸绝的命运与天魔息息相关。   动用诛魔解封,会是一个预兆吗?   诛魔剑并非靠蛮力就能驱使的神器,千雪浪很清楚自己无法动用诛魔剑,至今能够动用过诛魔的唯有任逸绝一人。   可是,任逸绝倘若以半魔之身使用诛魔——自身必然受害。   难不成最后他也会像是师父那样……像是师父那样……与天魔同归于尽,真正终结这场浩劫。   在天命的预见之中,安危之兆,祸福之机,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其中不单单天机有数,更有人事抉择在其中。   因此世间招摇撞骗的神算子不少,各个说自己能窥探天机,可又有几人真能说得出来未来的变局。   “玉人在想什么?怎么想得这般入神?”   等千雪浪回神时,身旁的芜秽早已消失不见,溪流边也不见鹤云涛的踪影,像是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站在花丛旁的任逸绝。   任逸绝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绿丛之中的花朵,那娇艳的花儿盛在他掌心之中,微微颤动着,似惹人垂怜。   “他们呢?”千雪浪问道。   任逸绝平淡道:“他们?我并未见到其他人,至于鹤云涛,他已走了,我想玉人也许是有事要单独对我说,因此请他先回去了。”   千雪浪想大概芜秽是不愿意跟任逸绝见面,先悄悄走了,自己想得入神,被任逸绝发现了也没在意。   其实他本是想问一些要紧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样:“我见你与鹤云涛十分相投,很是高兴的模样。”   任逸绝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笑,又说不出的悲伤,他静静瞧着千雪浪,不知是误解了什么,低声叹息道:“我……我的心意就这般叫玉人厌烦,竟到玉人这般盼着我好吗?”   他脸上肌肉抽动,神色甚是古怪,几乎要掩藏不住情意一般,可千雪浪瞧不明白,正如天魔所言,人心实在是过于复杂,不过他倒是听出任逸绝言语暗带讽刺,他自幼剔透,顿时明白过来这其中讽刺,微微一叹。   盼着你好?这怎么会是盼着你好,倘若我真的强迫你去喜欢别的人,这是为了自己省心,还是盼着你好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千雪浪淡淡道,“你近来并不快活,与鹤云涛在一起时,很是放松,我为你……”   他一顿,“为你高兴”四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来,于是顿了顿道:“我希望你高兴一些。”   这倒是真情实意。   任逸绝沉默着,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我没有不高兴,不知玉人找我做什么?”   千雪浪就将那两名弟子来找自己的事说了一番,任逸绝听了,神色又渐渐地冷下去:“玉人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吗?”   “嗯……我不知道,因此来问你。”千雪浪道,“万云涛这名字是为了鹤云涛而起吗?”   任逸绝怒容顿现,呼吸急促了几分,冷冰冰道:“玉人要这样想的话,就这样想吧。”   原来不是吗?   千雪浪已然明白,他也不知为什么,如今不管说什么总会触怒任逸绝,任逸绝的脾气实在越来越大,他无意争执,更何况已经得到答案,只要再将这个答案告诉那两名弟子就可以了。   哪料千雪浪才刚转身,忽觉臂弯一紧,竟叫任逸绝扯住了一条胳膊。   “你难道……难道从没有想过,也许是千重雪浪,万里云涛的万云涛。” 第117章 长相厮守   千重雪浪,万里云涛。   有关这其中深意,千雪浪确实不在意,能够知道很好,不能知道倒也无妨,只要不是有关鹤云涛就好。他知道凡事不能问尽,尽则易生极端,旁人不爱说的秘密是无论如何都逼问不出的,只是他没想到任逸绝会说出来。   任逸绝其实也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回过神来后就顿生慌乱,忙改变话题道:“说来……说来玉人怎地这般热心?竟甘愿为两名弟子跑腿,向我问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   “热心为他们跑腿,你是这样想的。”千雪浪淡淡道。   “难道不是?”   “不是,的确是他们前来找我,我才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缘由,可并不是为了他们,是我自己想要知道,顺便告诉他们罢了。”   任逸绝忽然一滞,轻轻道:“那……那玉人为什么想要知道呢?又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呢?”   他不住地打量着千雪浪,目光柔情万分,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情衷,可最终并没有说出什么来。   千雪浪沉吟片刻:“问这种事,还要什么身份吗?”   “那是自然的,要是不用,他们为什么不找村民,不找村长,甚至……不找芜秽?因为他们是半魔,玉人是人,如此就有了第一重人魔之分。”   任逸绝说着,忽然松开手,那朵花被他拂落在地,花瓣散落一地,他浑然不觉,不住地往前行走,仿佛要追随着月光而去。   千雪浪只好跟上。   “人与人之间,只能问与我有些交情的,这就有了第二重情疏情密之分。”任逸绝侧过头来,垂下脸去闭目微笑,好半晌才睁开,“那玉人呢?玉人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呢?是我的前辈,还是我的朋友……又或者是我的情……”   情人。   千雪浪知道任逸绝想说这两个字,见着他的口唇一动,这未出口的两字就已足够清晰了。   任逸绝并没说出,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很快将脸转过去,有意逃避开这个话题,袍子在夜风之中微微飘动,淡漠道:“罢了,倒也不甚重要。”   纵然任逸绝无意追究,千雪浪仍是要答:“朋友与前辈,似乎哪个都不适合。”   这个回答让任逸绝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低声一笑,努力挽回道:“这样吗?这样啊……纵然什么都不是,我与玉人之间确有交情,也不算他们问错。”   “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千雪浪神色从容,反问道,“不论我对你如何,你不是都不想知道吗?”   “是啊。”   任逸绝才刚应下,就陷入一阵无言的沉默之中。   千雪浪很快走到他的身边,两人并肩同行着在月下行走,过了许久,任逸绝才继续说了下去:“是啊,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因为只要知道哪怕一点点,就会变得像现在这样贪婪,就会忍不住追问玉人在想什么,如何看我。只要玉人问我一句话,我就想将全部的心意再告诉你,现在不已经是这样了吗?”   “我真是不明白。”   千雪浪轻轻叹了口气:“我想我并没有听错,更没理解错,你既不愿意我爱你,也不愿意我不爱你,那你想要如何呢?”   他顿了顿,又道:“是不是你也像未闻锋那样,已不渴求爱了。”   任逸绝轻轻笑出声来,眉宇之间却溢着怅然:“这种时候还提起旁人,玉人心中莫非只有看破,而没有感受吗?”   千雪浪并没有回答。   好在任逸绝也不需要他回答:“我比大铸师要更贪心得多,也想得更长远得多,尽管我也不知道大铸师是否想要和仙君的回应,也许曾经想要过,可后来就不要了,只想要相欠。纵然是我,也无法完全明白。”   千雪浪看着任逸绝,觉得他变成人形后,似乎显得幼小了许多,可怜了许多,不像做万云涛时那么意气风发了。   但其实,万云涛也有很可怜的时候,任逸绝看上去简直比万云涛还要可怜。   任逸绝笑了一下:“我的心思总是比别人多,常常会想到许多许多可能,师父总说我这样很容易伤心,我想什么都知道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强。现在想想,也许不知道还好一些,不会这样的为莫须有的东西伤心。”   千雪浪问道:“你想了什么?”   “我想了很多很多。”任逸绝道,“比如说玉人一点儿也不爱我,只是有点可怜我,同情我,说不准有一点点的喜欢我,这样的话,只有我一个人伤心。可我又想,要是玉人的无情道得过情关,你想必要去爱另一个人,那我就忍不住要恨玉人了,还要去恨那个无辜的人,那个很快也会被玉人抛弃的人。”   千雪浪沉默了一会儿道:“被我抛弃的人?”   “是啊,难道玉人会与他长相厮守,放弃飞升吗?”任逸绝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弦,又被他克制着,很慢很慢地放下来,“那样的话,我……我会很生气,很生气……生气到要将自己关起来,关在绝不能逃出去的地方,最好什么都不能想,连玉人都不会想,才能不做出让玉人伤心难过的事来。”   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还没有那样的人。”   任逸绝笑了出来,重复道:“是啊,还没有那样的人。”   “那么,别的呢?”千雪浪带着一点试探地问道。   任逸绝抿了抿唇,倒不是紧张,更像是有点无措:“别的可能,我当然也有想过,想过玉人也愿意爱我……然后就将我抛弃了。”   伤害在爱之中难道是如此常见的事吗?为什么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未闻锋被师父所伤害,天魔被魔母伤害着,就连任逸绝在幻想得到的时候也总不忘被抛弃的可能……   “我不会那样做的。”千雪浪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也不是这种人。”   他倒不是无缘无故提起和天钧,而是想到天魔曾说和天钧开解过他,虽不知道师父是从何得到的感悟,但也许师父也曾经历过什么,他不愿任逸绝误会。   出乎意料,任逸绝竟然点点头赞同:“我知道,我……很明白,玉人绝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你倘若放下了某种感情,一定会说得清楚明白,徒留下纠缠不清的人。不管被留下的人多么绝望,这都算不上抛弃。”   千雪浪一时哑然。   人总是祈求着天长地久,永无止境的感情,可一旦自己厌烦,这种感情又难免成为拖累。   放下某种情感对千雪浪来讲十分轻易,正因如此,他也明白对于无法放下的人而言何等残忍。   “我也不知道那样算是好,还是坏,想起来会觉得很难过,又很开心,想到玉人这样深地爱过我,又全然没有耽误你的道行,似乎也没有可求的了。”任逸绝摇了摇头,“可我是个很贪心的人,自幼就是如此,要是得到什么,就要变本加厉。小时候师父陪伴我一日两日,我就央求他再多陪我几日,最好五日六日,可即便师父答应陪伴我五日六日,那又怎样?我一定会想要更多更多……”   千雪浪沉默片刻,低声道:“那又怎么能算贪心呢?”   “我要是得到了玉人,一定不像现在这样想得这样满足,不会觉得没有什么可求的,会有更多想要的,变得更贪婪,更可怖。”   千雪浪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复苏起来,痒痒的,又带着一丝一丝的疼痛,叫他觉得不太痛快,可说不出来为什么不痛快。   这种感觉有一点儿像他头发变白的时候,又不完全相同,更像某种东西在他的身体里生长着,他却无可奈何。   “要是更贪心一些呢?”千雪浪问,“要是,那个人就是你呢?长相厮守,放弃飞升。”   任逸绝猛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一时间有点笑不出来了,神色空白地看着他许久,看上去并没有高兴,反倒更像惶恐与痛苦。   千雪浪隐约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非常残忍的话,可幻想一场美梦,难道也这般残忍吗?任逸绝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   “我天生早慧,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与子是怎样的关系了。”任逸绝的笑容消失了,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我知道母亲一定耗费了许多气力才生下我,我知道一个女人在怀孕的时候是怎样脆弱,于是师父不在的时候,我常常会想,我是否值得呢?”   千雪浪什么都没有说。   “法术练得不好,总是满脑子的歪脑筋,又那样暴躁,师父管束我许久,他从没有生气过,可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我不能更听话一些呢?为什么我不能控制自己,总是会伤到别人呢?母亲要是醒来,见到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这样调皮捣蛋,一定会很失望。”   这显然说的是任逸绝小时候暴露半魔本性的事,千雪浪忍不住道:“为什么要这么想?”   “师父也这样说……他说只是因为魔气的缘故,他说封印之后就没事了,我那时竟然真的相信了,可是我体内的并不是魔气,我就是魔。”任逸绝颤抖着声音说道,“那些暴怒,那些嫉妒,那些贪婪,就是我的本性,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不是……不是被迫的,它们就是我心底的声音。”   真是个乖孩子。   千雪浪忍不住想道,他从没有见过任逸绝小时候的模样,可能想象得出来那一定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去压抑自己的本性,去做这样一个好的人,一个温柔的人,怎么还会嫌自己做得不够呢?   “我自然也想过,要是玉人陪伴我留下,再也不去想别的事了,那当然很好……”任逸绝道,“可一想到这些事,就算不去想天魔,不去想更多的麻烦,只有我跟玉人。我要是又变成那个样子了呢?突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凶性大发,强迫玉人做一些不喜欢的事。就算再也不会变成那样,可我要是变得更贪婪,不再像现在这样能说很好听的话,装得很豁达大度……”   “那时候,玉人要是后悔了呢?后悔为我放弃一切,后悔选择我,发现自己看错了人,觉得很伤心,很难过,很失望,那该怎么办呢?”   千雪浪想了想,忽然伸出手去捧住了任逸绝的脸,雪白而冰凉的手指滑过他的耳廓,低声道:“闭上眼睛,不准看我。”   任逸绝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千雪浪皱起眉头,才慌张地闭上眼睛,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唇上微微一凉,很快就热了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任逸绝才意识到千雪浪在吻自己,那吻很柔软,像含着花瓣一样,可惜一触即分,他的唇上很快冷却下来,几乎有些失落地往前凑了一下。   千雪浪仍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我是人,我刚刚也强迫了你,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觉得如何?看错了我吗?”   任逸绝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呆呆的,好像被吓懵了一样,直到千雪浪让他说下去,他似乎才终于动作起来,仍然显得有点茫然,仍然有些打磕巴。   “玉……玉人?”   “嗯。”   任逸绝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公平公正,全然不夹杂半点私心:“玉人还要再强迫我一次吗?……万云涛就有两次。”   千雪浪:“……?” 第118章 亲身体会   这般无稽的请求,千雪浪自然不可能答应。   又不是什么有来有回的欠债偿还,他之所以做这件事,一来是为了宽慰任逸绝,二来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   还没等千雪浪想得更多,就下意识拒绝了任逸绝。   任逸绝好脾气地笑了笑,眉宇之间的忧愁散去一些,不见被拒绝的难堪与狼狈,反倒显得有些高兴,他像是看透了千雪浪在想什么,温声问道:“玉人得到了什么吗?”   看着任逸绝洞彻的双眸,千雪浪突然无言以对,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一阵焦躁,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的不快。   然而这个问题,与过去的论道又有何不同?   “玉人应当也有一些些喜欢我了吧,即便不是能够共度一生,结为道侣那般喜爱,应也不厌倦与我亲密接触。”任逸绝的神色之中有一种过分成熟的包容,“你方才那样做,除去……哈,对玉人而言也许算是惩戒,可对我而言,却是奖励……”   他低声喃喃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又很快抬头去仰观苍穹,冷月掩藏一片紫云之后,天地冷幽幽的,仿佛透过一块轻薄无比的寒冰照落下来,有一种沁人的冰凉之感。   任逸绝的心静了下来。   “不过,还是按照玉人的意思来,那个吻除去惩戒,我想玉人心中应当还另有想法吧。”   千雪浪静静地听着,他瞧着任逸绝的神色微微变化着,那个可怜稚嫩的年轻人一下子长大了,或者说,又再度变回初见时稳重成熟的那名陌生人。目光坚毅,神色从容,有一股天然的潇洒风流,似乎置身事外了一般,心弦难起波动。   唯一能够确定的,大概是任逸绝此刻的确感到愉快。   可为什么愉快呢?   千雪浪困惑不已,他的确吻了任逸绝,可二人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回应,更何况就连任逸绝自己都已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这份喜欢仍算不上爱——   他没有得到,又是从何处滋生快乐?   “你看得出来?”千雪浪问道。   有时候就连千雪浪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似乎总是在问任逸绝,问任何事,任何人,甚至是问自己的心事。   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很明显吗?”   “不。”任逸绝低头笑了笑,“只是我看得出来而已,惩戒有许多种办法,玉人明知我对你心怀不轨,还用这般手段,想必是另有打算。”   千雪浪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不错,我曾抗拒过万云涛,纵然之后原谅宽恕,可当时确实感到不快,而你不同……”   这让任逸绝微微地笑了一下,尽管万云涛跟任逸绝都是他,可他仍然听明白了千雪浪的意思。   那时候万云涛对千雪浪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至极的魔人,他心中不愿,再正常不过,毕竟无情道人又不同于肉.身菩萨,对这等情爱欲求全无抗拒。   他的胸膛里似乎有一块沉甸甸地坠下来,觉得十分酸涩,同样也感觉到十分柔软,于是感叹:“世上有一个这样可恨又这样可爱的玉人,实在叫人觉得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高兴。”   任逸绝像是完全平静下来了,反倒是山间的溪流嘈杂不停,千雪浪看着潺潺流动的溪水,觉得它们大抵冲走了任逸绝的许多心事。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么,玉人领悟了什么呢?”任逸绝轻轻柔柔地说,“还是说,就只是明白了这些?明白……我可以,而万云涛不可以。”   千雪浪想了想:“还应该有什么?”   任逸绝很轻地叹了口气,看上去并不是真的要叹息的模样,只是有些无奈,有些犹豫,然后从地上采了一根草,展现给千雪浪看。   “玉人方才吻我,就如此这般。”   千雪浪瞧着那根草被环起来,手指轻轻一磋磨,就勉强地连在一起,松松垮垮地形成一个粗浅至极的圆环。   他挑起眉头,倒真有些好奇了:“什么意思?”   任逸绝沉默片刻,有些难为情起来,有些话可以说,然而以现在这个追求者的身份说来,难免有引诱之意,他斟酌片刻,还是将那小小的草叶编织成一个精致无比的草环,明明是一片草叶,却分成两处,互相缠绕,互相依偎,难以再度分散。   “情.欲的模样,咳……却是如此,恨不得纠缠一处,无法分离。”   这让千雪浪想起在地母胎池时的经历,想到魔者的气息,想到魔者禁锢着自己的手掌,还有口中仿佛打起环结的舌头,他忽然移开视线,不知道哪里得来的不好意思,感觉到脸上一热。   这倒是叫任逸绝大大松了口气,两个人不好意思,总是比一个人不好意思来得强一些,他当然不会取笑千雪浪,也没有死皮赖脸着撒娇再求一个吻,只是沉默着,等待千雪浪平静下去。   千雪浪果然很快平静下去,他沉吟片刻道:“就像欢情先生马车里的那种气味?”   “……的确有这类作用。”任逸绝想了想,倒没有否认,“不过只有欲,却没什么情,玉人不是也只觉得躁动不快,于是到门外去了。”   千雪浪对这种事虽不曾体验过,但称不上一无所知,尽管他的了解比起一无所知也没有差到哪里去,沉吟片刻后道:“那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很快乐。”任逸绝开玩笑一般,“宛如极乐一般,书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玉人难道没有看过吗?朱唇未动,口脂先香,既惊且爱,半推半就,如此情.欲自生。”   千雪浪淡淡笑了笑:“一定要擦口脂吗?”   任逸绝一怔,又听他道:“不必答,我同你开玩笑的。这种事,我自然明白,可那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却不曾体会过。我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若非自己亲身体会过,只是思考明悟其中的道理,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于是任逸绝没有说话。   “你做过吗?”千雪浪忽然问道,“你生得这样好看潇洒,想必投怀送抱之流不在少数。”   任逸绝笑了笑:“要叫玉人失望,我虽学得不是无情道,但因性情激烈,因此师父特别教导,要我自幼强加克制,不可过度放纵。”   “原来除了情,也要克制欲。”千雪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色仍然很冷淡,“那你想必也不懂了。”   任逸绝欲言又止,本想说食色性也,有什么不懂的,可如此说话未免轻佻,要是玉人再问,又生难堪,最终只是悻悻道:“……嗯。”   既然任逸绝不懂,自是不能问他,千雪浪心中颇为失落,然而这失落念想一起,顿时心中一凛,劝诫自己道:“普天之下又只任逸绝一人能问吗?我是要问道,还是问他呢?更何况这些问题与情爱相干,纵他明白,我一问到底,岂非是糟践他。”   如此心念一起,就将那点蠢蠢欲动的遗憾强硬压下了。   任逸绝再是聪明,又怎想得到那许多事,他见千雪浪不再多问,倒松了口气,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难以得到答案的。   两人沉默并行,在夜风中走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哪里的花儿夜间开放,香气渐浓。   千雪浪又道:“你去见过村长了吗?”   “见过了。”任逸绝点点头,说了些从村长那里问来的事,大部分都没什么用处,只知道天魔与魔母的一段甜蜜却恐怖的过往,“天魔一族生来强大,习惯弱肉强食,与人类不同,不常聚集一处。可魔母不一样,魔母想要将这个世界变成魔的国度,而天魔也有意识地为魔母的心愿而征战着。”   千雪浪的眉毛一挑:“你认为,天魔仍想将人间改造成魔之乐土?”   “我确实有此猜想,毕竟……在传说之中,天魔是独来独往的存在,更不必说他上次出现,魔化了不少人。”任逸绝淡淡道,“不过是不是为了魔母,就没人知道了。”   千雪浪这才发现这件顶天大的正事一旦谈论起来,竟然也没一会儿功夫就说完了。   他与任逸绝的路程似乎该尽了。   恰在此刻,任逸绝听见风中传来的自然声响,忽然再度微笑起来,缓声道:“玉人还记得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吗?”   “约定……你是说……琴?”   任逸绝笑道:“不错,正是琴约,玉人当日欠我一首曲子,我想要现在听。”   现在就听吗?   千雪浪略有些迟疑,他们之间并没有许多牵绊,也没有什么约定,就这样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草率地了断这一琴曲之约吗?   “没有琴。”   任逸绝道:“我有。”   他果然从囊中取出一样长盒来,盒中是一把古琴,爱惜至极地抚过,缓声道:“这把琴是我十八岁时师父特意做给我的,虽称不上什么绝世珍品,却是我珍爱之物,还望玉人不要嫌弃。”   千雪浪接过琴来,琴很好,好得甚至有些出乎意料。   他干脆放下迟疑,问道:“那么,你要听什么?”   “无妨,都……无妨,我只要一点,玉人需得想着我,想着我弹奏这把琴。”任逸绝说得很慢,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我说过,我是个非常贪心的人,玉人在意我,已经让我很快乐了,因此还想要更快乐一些,我想听一听玉人会因为我弹出什么样的曲子来。玉人天赋卓绝,悟性奇佳,要是再等下去,恐怕就什么都不会有,也什么都不会在意了。”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玉人还算喜欢我的时候,得到这一点点情意。” 第119章 不灭人欲   一点点的情意吗?   千雪浪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稀少的东西,他渴求的,想要的东西本就很少,纵然无法得到,也从来不会强求,他实在不明白如任逸绝这般只要一点点的情意就能够愉快满足,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二人寻了处空旷之地坐下,千雪浪信手一拨,只听弦声铮铮,果然是一把好琴。   任逸绝已在身旁落座,笑道:“虽不能焚香静心,但此间花香宜人,闻来令人胸中开阔,自然之香,更为平静,请玉人一展琴艺。”   弹一首曲子不难,弹出自己的心意也并不困难,可要在曲中弹奏一个人,却不那么简单。   人,如何能用一首曲子定义?传达的不过是琴者对此人的看法而已。   千雪浪沉默许久,不知该挑什么曲子,任逸绝这般多变而复杂,他实在想不透这个人,倘若是凤隐鸣在此,倒没这么多杂念了。   过了半晌,只听一阵琴声悠悠响起,温润若流水潺潺,并不曾有半分涟漪,任逸绝在旁静静聆听,不曾感到失望。   正当他含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琴声忽转,淙淙铮铮,倒似暗流蛰伏涌动,旋流动魄,令人心惊。   任逸绝失笑,心道:“玉人倒将我看得高,我在他心中竟有这般危险吗?也罢,我将此曲听完之后再说不迟。”   他心下一定,干脆闭上嘴巴,哪料琴声变缓,愈见轻柔,然而并非平和之意,反倒琴弦之中暗生荡魂,这叫任逸绝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哪料到弦声突乱片刻,随即连绵不断,引动心神随之荡漾,任逸绝心中情.欲顿生,脸上飞红,只觉得全身血热至极,心中暗暗惊骇:如今分明已是人身,如何竟隐约有了魔身时的狂躁之感?   任逸绝本以为是自己心不够静,因此被轻易撩动,生怕露丑,正要喝止千雪浪的抚琴之举时,琴弦突断,千雪浪偏过头去,身子重重一震。   琴音才断,任逸绝一阵恍惚,只见千雪浪伏在琴旁久久没有起身,不由得十分担心,忙奔过去扶住千雪浪的双肩,问道:“玉人?玉人,你怎么,莫不是旧伤发作?难道之前的伤还不曾好?”   千雪浪的身体向来冰冷,每每与他肌肤相触,纵然不如雪寒,也颇有一份冰凉之意,此时任逸绝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却只觉得热沸如火,颈部甚至见汗。   “不是。”千雪浪声音低幽,他的手按在琴上,忽然又补充道,“不是旧——”   千雪浪一时间没能说下去,猛然吐出一口血来,几滴血飞溅上琴,忙转过头去擦,却叫血迹在琴身上染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倒也不再强求,只低声道:“对不住了,你的琴是你师父给你的,叫我弄脏了。”   他吐过血后,气色反倒红润起来,纵然千雪浪神色如常,任逸绝仍无法放心,他瞧也没去瞧那琴一眼,心焦道:“琴不过身外之物,再如何也贵重不过玉人的身份,有什么紧要,玉人才是,到底是怎么了?”   千雪浪摇摇头:“我心浮气躁,没什么要紧的。”   他说话虽如常,但神色目光总难免有些遮遮掩掩,似是有意避开任逸绝,又伸手将人拂开,冷淡淡道:“不妨事,让我起来。”   任逸绝是关心则乱,此刻见人情况好转,心神稍定后骤然起疑,他未曾放开千雪浪,握着肩膀将人转到面前来,低声哄劝:“玉人好歹叫我看个明白,不然我如何能放心。”   “我说了没什么要紧。”千雪浪却忽然抓住他的胳膊。   二人修为悬若天壤,原本任逸绝是无力反抗才对,可千雪浪的手腕只有蛮力,并无任何修为加剧。   联系前因,任逸绝心中冒出了一个猜测。   这种情况并不常发生,不过的确发生过两次,只是前两次千雪浪都晕厥了过去,而这次没有。   任逸绝觉得心跳声忽然大了起来,耳边砰砰跳动着,仿佛万物都在这一刻寂静无声,他的动作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很慢,似乎有些难以出口。   “是因为……玉人动情了吗?”   刹那间,千雪浪化为了一尊石像,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僵硬地停滞在原地,沉默无声地任由任逸绝凑上来。   这连日来惊怒忧惧的半魔此时此刻既不像人,更不像魔,倒像是一条绮丽狡黠的蛇妖,他不紧不慢地凑过来,带着微妙的笑意,洁白的齿在红润的唇下显得略有些不怀好意,如同在释放某种进食的讯息。   任逸绝慢悠悠地说:“玉人不但动情,也动欲,是吗?”   这些问题当然不可能得到答案,不过任逸绝却很高兴,每问一个,似乎都得到了令他心满意足的答案,问得更加愉快,更加放肆起来。   任逸绝小心翼翼地挣了挣那条已无威胁的手,捧着千雪浪的脸抬了起来,他不住地打量着这张沉溺在痛苦之中的面容,鲜血正不住地从千雪浪的口中溢出,浸透任逸绝的手掌。   粘稠、温热的鲜血,甚至还带着腥气。   任逸绝从未见过千雪浪这般痛苦的模样,即便是在千雪浪最为落魄,最为难堪的时候也不曾露出过这般示弱的神情,他本该心痛至极,本该十分怜惜,本该……恨不得以身代之。   然而当下,任逸绝只感觉胸中的热血在烧,浑身又再度滚烫起来,狂喜几乎冲碎一切情绪,令他陷入到一种极乐的狂乱境地之中去。   他倘若转过头,看看身边的溪流,就会发现自己的神态何其可憎,又何其诡异,这张欣喜若狂的面容被定格,展露出近乎扭曲诡异的稳定与恍惚。   “你喜欢我,对吗?”   任逸绝轻声问道。   伴随着话音落下,任逸绝听见千雪浪的喉咙在作响,是鲜血在这无情道人的体内涌动,是七情六欲在搅乱这位道人的五脏六腑,令他痛不欲生,令他摧心剖肝,令他……难以掩藏。   千雪浪皱着眉,看起来并不快活,他没有去看任逸绝,也没有看任何事物,他的手轻轻搁在腿上。   一时之间,天地之中只剩下千雪浪隐忍的声音。   他从没感觉到过这种痛苦,也许不是痛苦,倒是更像某种东西在身体里复苏,这既不是刀剑加身的外痛,也非是肺腑灼烧的内苦。这种感觉既酥又麻,隐有痒意,好似有一颗种子以血肉为沃土,短时间内忽然生长开来,以身体为支撑,细密的根系贯穿每条经络,时而剧痛,时而瘙痒。   这痛楚之中,带着某种灼热至极的躁动感,令千雪浪几乎坐不住,他那时不慎弹错琴弦,正是因心神一荡,自己起了旁念。   本想以琴静心,脑海之中却是越想任逸绝越感躁动,他在脑中默念静心的经书,不知怎么又想起师父曾与自己说过的话来。   “不夺天理,不灭人欲。”   天理人欲。   千雪浪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下来,恨不得起身离去,最终琴弦崩断为终,他本想咬牙忍耐,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可只要瞧一瞧身旁的任逸绝,就觉得耳边似听见一声钟响,心中顿时酸涩缠绵起来。   他心绪翻涌,自没半分气力反抗,只瞧见任逸绝贴着自己轻声细语,可说什么却没听明白,唯有那双幽幽的眼睛,叫人心惊。   千雪浪虚弱道:“你高兴什么?”   他只觉得全身都不对劲,说痛不痛,说冷不冷,说躁不躁,只觉得心乱如麻,烦恼不堪,像是看什么都觉让人不快。莫说修道有成,纵然他在幼年时也不曾这般脾气,此刻却无端生出一份委屈来。   “我不好了,你很高兴吗?”   哪知他话音才落,任逸绝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两人紧紧贴着,千雪浪听见耳边传来任逸绝心脏的砰跳声,跳得震耳欲聋,他刚开始还以为是天上的雷声,直到听习惯了,又觉出几分忧虑,暗想:“任逸绝的心怎跳得这般快,他有心疾吗?”   千雪浪很是不喜欢旁人禁锢着自己,可叫任逸绝紧紧抱着,却觉得很是平定安宁,仿佛被任逸绝爱着,叫他视若珍宝一般。   “当然高兴……不,不是那个高兴。”任逸绝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的声音很怪,听起来好像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更像一头野兽的吼叫,带着某种狂躁的喜悦,“所以,我的确是那个人。”   是吗?   你是那个人吗?是那个注定被我抛弃的人吗?   千雪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忽然感到伤心,很想摸摸任逸绝的脸,可任逸绝抱得他动弹不得。   他之前推过任逸绝,知道任逸绝不会勉强自己,因此这次学乖,并不贸然动作,只是靠在任逸绝的怀中。   千雪浪依偎着他,轻声叹息着:“那为什么要高兴呢?听着,真让人难过。”   任逸绝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千雪浪,一架断弦的血琴在旁,仿佛天地停留在这一瞬间。 第120章 也不在意   这祥和的村落并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地方。   召唤天魔的仪式,因祈祷而存在的天魔子,倘若这样的消息流传出去,也许会引来宁错杀不放过的战火。   他们二人自是能够守口如瓶,不过那几位剑门弟子呢?他们可有发现什么端倪,又对村落保持着怎样的想法?   这处村落是否能够平安地继续存在下去,想来最终决定还要落在那几名剑门弟子的身上。   鹤云涛那处,自然有任逸绝去说,而千雪浪这边倒有两名弟子比他还要殷切,自然是那名小师弟与宁舟。   “怎么样?怎么样?”小师弟跟在宁舟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活像到那里去做贼一般,眼睛闪闪地看着千雪浪,“前辈打听到什么了吗?”   宁舟虽没有说话,但也甚是期盼地看着千雪浪,见他神色如常,不由得希望大起,等着他说个清楚明白。   千雪浪淡淡道:“我问清楚了,他不是为了鹤云涛起那个名字,他是为我起的那个名字。”   他这句话说得神色自若,没有任何异常,叫两名弟子听了大脑空白片刻,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一时间都难以明白眼前的这位前辈究竟知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莫不是他们两人说得太过委婉内敛,没叫对方听出其中含义来?   二人转念又想:千雪浪,万云涛,果真互相对应,与师兄鹤云涛名字相重想来实是一桩再意外不过的巧合了。   宁舟结结巴巴道:“原来……原来是为了前辈而起。那这样的话,我们就明白了,也都放心了,只不过……呃,我是说……”   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有心想问千雪浪,又不敢轻易冒犯,急得额头几乎要淌下汗来。   那小师弟哎呀了一声,狠狠心,豁出去道:“前辈,他对鹤师兄没有这意思,我们自然很放心,那么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千雪浪皱着眉想了想,“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任逸绝对我有意吗?”   宁舟如释重负:“对……对,我们正是这个意思,毕竟……这件事是我们请前辈去说的,要是前辈反而因此……”他犹豫片刻,倒也没有说什么有关任逸绝的坏话,只是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要是因我们的一时好奇,惹得二位不和,岂非是我们的罪过了。”   千雪浪听了,本想微微一笑,可转念想起到底要忘情,又很快冷淡下来:“没什么不和的,他对我有意,我已经知道了,至于我对他,那倒不怎么重要。”   他惯来冷若冰霜,两人不以为意,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见他已然知晓,纵然心里头嘀咕,可仍然安定下来。   千雪浪不爱说话,两人如坐针毡,问过话后就想离开,哪料正要起身时,又听他突然出声问道:“我问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小师弟“啊”了一声,回过头来,宁舟轻叹一声,拉着他又重新落座。   宁舟苦笑道:“前辈还是问了。”   千雪浪神色淡淡:“鹤云涛告诉我,是为了当日的因果,他忧心那个孩子才来此,可你之后又吐露还有一位长老在山下等待。他倘若是一人来此,这话倒值得一信,可你们一队人马到此,还有一位有要事的长老在旁,那么了断因果这话骗骗孩子还成,当真来讲就不必了。”   宁舟尴尬一笑。   “我原先不问,是不知情况,此刻已知晓这村落只不过是些寻常魔人生存居住的地方,又曾在芜秽面前为你们担保。”千雪浪顿了顿,“因此,我要知道你们到底为何而来?”   小师弟摸了摸鼻子,下意识看了一眼宁舟,等他做反应,宁舟迟疑片刻,他本有几分犹豫,随即心中转念想道:“任逸绝就是半魔,他救过大师兄一命,算起来大师兄还要还他人情。这些事我不说,只怕大师兄也会说,何苦闹个难看。”   于是宁舟开口道:“也罢,这倒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前辈也非是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之辈。更何况,其实半魔也不全是坏人,告诉前辈应也无妨。”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前些日子,崔家家主,也就是东浔城的城主崔玄蝉老前辈发信到各大仙门,说天魔复现。”宁舟犹豫片刻,“其实早于崔城主发信,各地就已经发生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了,只不过并不明显,大家都以为只是流烟渚里的那位魔君有什么新动静。”   “百无禁?”   宁舟连忙点头:“对,就是那位魔君,尽管他当年以一己之力促成了和平,可时移世易,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想法,也许他想要扩大势力,也许有别的念头,这种事也都说不太准的。”   千雪浪皱了皱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宁舟犹豫片刻,“就是,前辈应该知道,这世间有许多地方浊气较盛,成为一处险地,虽各大仙门偶尔有压制,但是也难保时间长久。这几年来,一直都有浊气爆发的情况存在,散落各处,情况大多非常突然,蔓延得也很迅速,有不少人被浊气侵蚀而亡,纵然不死,也大多……”   浊气反扑……也许任逸绝自村长口中得来的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并不单单停留在诺言上。   天魔已经让魔母失望一次,他在神魔之战中死去,既难得复活,他又怎会再让魔母失望第二次……   他确实想为魔母的意愿创造出一个真正的魔世。   果然如此吗……   “大多被浊气异化,成为了怪物。”千雪浪淡淡道,“仙门无法拯救,就不得不杀死他们,对吗?”   宁舟流露出伤心之色,点了点头。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然后呢?”   “一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可是情况越来越反常,因此各大门派里隐有天魔重新现世的说法开始流传。”宁舟摸了摸脑袋,有些尴尬地说,“等崔城主的信一到,大家总算确定是天魔真的复生了,于是掌门有些担心大师兄被追杀的事就与天魔有关,因此派我们来查探一下线索。”   千雪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三人又是好一阵沉默,小师弟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默,突然提高了嗓门道:“不过我是觉得,这里虽然信奉这个什么魔母,故事也说她是天魔的妻子,但毕竟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吧,我看他们也不像知道天魔的样子。”   “可他们信奉着天魔的妻子魔母。”千雪浪缓缓道,“你们门派之中会如何处理?”   两人无法回答,都显得不知所措,宁舟道:“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这得等掌门示下才行。”   千雪浪低下头想了想,他在仙门之中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怕没什么人在意,无事发生自然最好,倘若有事发生,那么纵然再为这些村人报仇找个公道又有什么用处呢?许多事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再解决,也不过是一种弥补罢了。   他沉吟片刻,淡然道:“你们是由谁汇报情况?”   “这……通常是大师兄,不过偶尔也会问问二师兄,之后师长也会问询我们。”宁舟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千雪浪点点头:“任逸绝处事向来比我周道得多,鹤云涛那处我不必忧心,至于你们,倘若你们师长问起,你就说——是和天钧之徒为此地担保。”   他顿了顿,本想提起剑尊,又想到任逸绝介怀自身血脉,轻轻一叹,也不再多说什么。   “要是他们不记得了。”千雪浪淡淡道,“那就期望自己处事公道一些,莫因一时之念,无妄造下杀戮。”   和天钧已是六十年前的人物,对于年轻一辈来实在是一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名字。宁舟等人虽听到这名字颇感神色迷茫,但想到既是千雪浪的师父,必然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不敢轻易怠慢,就乖乖应下。   等两人离去,千雪浪才慢慢梳理起现在的状况来。   师父早就知道天魔的情况,他与天魔当日到底说了什么?或者说,天魔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明知身死又要铸剑,师父必然已经算准,可他究竟行了什么逆天之举?   千雪浪的心中微微一动,忽然又想起来水无尘来,水无尘同样是半魔,来历又颇为神秘,不知道是不是来自于某个与白石村相似的村落,到时候不妨问问。   再来,他已将水无尘的事耽搁得太久,尽管事出有因,荆璞报仇,白玉骷髅的到来令他意外重伤等等,可确实拖得太久,如今白石村情况已经解决,是时候将水无尘的事提上行程。   然后就是回山一趟,查查师父留下的东西。   除去水无尘之外,还有能够医治剑尊的浮蝶蜕,白玉骷髅不知找到五怪人没有,他要是得到了浮蝶蜕,那可麻烦得紧。   千雪浪打定主意,外出到万云涛的小屋之中等待任逸绝,待到傍晚,任逸绝方才回来,见着千雪浪等待,也不惊讶,只坐下倒了两杯茶水。   两人谈起白日发生的事,千雪浪说到“和天钧之徒”时,任逸绝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倒巧了,我与玉人都没闯出什么名头来,只能仰赖师父与母亲充充门面。我也对鹤小友道,我是剑尊之子,寄云君之徒。”   “你……”千雪浪略有些讶异,“不在意了吗?”   “嗯,其实现在想来,我这般避嫌,师父与母亲也许反要伤心,他们自是体贴,也许不会说什么,可他们这般爱我,又怎会不愿意承认我,我想他们同样希望我能光明正大地承认他们。”任逸绝顿了顿,仍笑道,“更何况,还有玉人在。”   千雪浪不解:“我?”   “是啊,玉人一点儿也不在意我是人还是魔,所以,我也不在意了。” 第121章 流烟渚乱   两人将事情一合计,皆认为眼下最为紧要的就是水无尘的清白,还有危石的性命。   白玉骷髅已到流烟渚多时,虽说被诛魔剑重创,需要一段时间养伤,但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从蚕老那里得到危石的线索,一旦危石被他所杀,那除非真凶自动伏法,否则水无尘此后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既已商定下一步的计划,千雪浪也就此离开,临别前,任逸绝为他推开大门,忽然问道:“当时受对方一掌,玉人心中可有怀疑?”   千雪浪迟疑片刻,仍回道:“……没有。”   任逸绝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千雪浪心中的答案,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声道:“这样啊,夜凉如水,路程又远,不知道会不会行走不便,不如我……我送送玉人?”   千雪浪只觉好笑,路上行走再如何不便,对他又有何阻碍,难道这座小小的村庄有什么能伤及他性命的存在,更何况即便真的有,任逸绝留在身边也非是助力,于是摇摇头道:“不必。”   任逸绝脸上难掩失望之色,不过还是微微笑了笑,点头道:“那好吧。”   于是千雪浪就此转身离去,他望见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斜斜照出自己的长影,却瞧不见任逸绝的。这时他已经走出很远,想来任逸绝应已回房,想必回头也看不见什么,可心中仍是不禁一动,慢慢转过头去。   哪料任逸绝仍开着那扇门,也仍站在门口,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千雪浪的背影,见他转身,不由得一怔。   他大概是误会什么,神色慌乱了一瞬,很快手忙脚乱地将门关上了,就连支开的窗户也一并合拢。   千雪浪微微一笑,觉得这模样有几分可爱,看着紧闭的门窗又感到一阵寂寞,然而他也不明白这寂寞从何而来。   也许,留下的人总是要品尝这样的寂寞。   看着一个个认识的人关上门窗,直到那扇门再也不会打开为止。   这的确是一件寂寞得不能再寂寞的事,明明一开始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可下山之后常常会这样觉得,为师父的死感到悲伤,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感到愤怒,甚至……甚至对任逸绝产生不同的情意。   这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让这颗心生出七情六欲来,再让它重归平静,本就是他要做的事。   千雪浪不再多想,回到房中打坐静心,闭眼之前,脑中忽想到剑门中人还在村中,也不知芜秽是否会对他们下手,这件事倒要提醒那几名弟子。   想到此处,千雪浪忽然微微一笑,心想:“师父生前,我从没这般面面俱到过,他要是见了,一定说不出话来。”   待到第二日清晨,千雪浪听见敲门声,他起身去开门,只见是几名比较眼熟的弟子前来同他告辞。   宁舟拱了拱手,朗声道:“多谢前辈多日照拂,我等还有要事在身,需先行一步,就此告辞。”   不曾想到竟有这么巧,千雪浪正要说话,只见那名年纪较小的弟子从宁舟身后凑过脸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生怕芜秽出现在附近,见左右无人,这才放下心,笑嘻嘻道:“听大师兄说,是那位云涛,咳,是任啦,任前辈啦……”   他被宁舟瞪了一眼,立刻改口。   “听任前辈说,两位前辈在这里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不日就要离开村子,劝我们也早些离开。”小弟子很是开朗,“所以我们今早就启程了,特意来跟前辈说一声,往后二位前辈路过我们照影剑门,可以来尝尝我们那边的特色小吃啊,有很多——唔唔——”   一名忍无可忍的弟子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人拖到身后,宁舟擦了下脸上的冷汗,致歉道:“他年轻气盛不知礼仪,还望前辈不要见怪。”   千雪浪瞧了他一会儿,冷淡道:“我当初擅闯照影剑门,又打败了萧悲声,只怕你们欢迎我,照影剑门未必欢迎我,去吧。”   他将大门重新关上,只听见外面人声嘈杂,那小师弟委屈地嘟囔道:“怎么这样,人家也是好心嘛。哎哟!谁!做什么打我!”   只听一声敲击与惨叫并起。   宁舟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你我虽问心无愧,但毕竟人多口杂,又有旧隙在前,前辈是不愿你我为难,陷于窘境,这才有意婉拒。你呀,遇事如此急躁,急冲冲的,何不静下心来想一想……”   那些声音慢慢远去,逐渐难以听清。   千雪浪点了点眉心,想到任逸绝果然处事远比自己周道得多,他想到任逸绝也许还要与魔村乃至芜秽道别,因此未再有什么行动,只在房中打坐。   待到下午,任逸绝前来找他,两人一同出门,谁也不曾见,村人们惯例作息,远远看去仿佛两个世界。   走到一半,任逸绝突然来握千雪浪的手,笑吟吟地解释道:“先前跟芜秽送了剑门弟子们出去,总算将路认清,这次带着玉人离开,绝不会走偏了。”   “你带他们出去了?”千雪浪问道。   任逸绝笑道:“这儿阵法难缠,难不成叫他们自己在迷雾里再转好几天?”   千雪浪不再说话,与来时不同,这次两人自另一个出口出去,之前困住众人的迷雾仍然存在,可对任逸绝似乎全无影响,他微微笑道:“玉人抓紧我,这法阵只对半魔无效,常人一旦松开,就要迷失阵中,那时再找玉人可就麻烦了。”   千雪浪皱眉:“既对你全无影响,那有什么麻烦?”   “玉人一向随心所欲,要是迷失雾中,走来走去,我一时又怎能抓得到你。”任逸绝的话总是温柔又似意有所指,叫人听得云里雾里,“起码……起码在此处,玉人可暂且放下一切忧虑,信赖于我,我自会带着玉人离开的。”   千雪浪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他所见尽是迷雾,什么都瞧不见,干脆闭上眼睛,如任逸绝所言那般,全身心都尽数托付给身旁这个人。   他感觉到任逸绝慢慢握紧自己的手,倒像是比自己还要紧张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该觉得好笑,还是该觉得奇妙。   你不是要带着我走出迷雾吗?又在紧张什么。   可这话,岂能这般轻易地说出口,千雪浪静默片刻,只觉得脚下不停,时间仿佛在不断地随着道路延长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正当这个念头在心中升起,千雪浪只觉得手上忽然一冷,恍惚间意识到是失去了任逸绝的温度,他慢慢收回手,摩挲了一下,只觉得心似乎空了片刻。   任逸绝道:“好了,我们走出来了,玉人可以睁开眼睛了。”   原来只是这样短暂的一条路,曾经将他与鹤云涛困了不知多久的迷阵,走起来不过这般短暂,千雪浪回头去看,仍是一片白雾茫茫。   两人一路回返流烟渚,正商量失去蚕老,该如何从偌大的流烟渚中找出白玉骷髅的踪迹时,只见无常集中人心惶惶,皆是面带忧色,路上行人也较往日少了许多。   任逸绝心念一动,拦住一人道:“这位朋友,无常集发生了什么事?”   “又打起来了!”被拦住的路人急着走人,却无奈情势比人强,他看得出来任逸绝修为高深,忙解释道,“最近有两个疯子三天两头地在打架,强一点的那个受了伤,弱一点的那个特别能跑,一时间打得势均力敌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强一点的老能抓住人,就跟约好了似得,反正每到这个时辰都要出大事!哎,您老人家能不能行行好,暂且放了我——”   他话音还没落,天上忽然降下一颗流火,直冲三人,路人顿时惨叫一声,正要抱头蹲下,只见千雪浪信手一拂,无形无影的结界隐隐扩开,将三人笼罩其中。   那流火击在灵罩之上,猛烈爆开,宛如烈阳一般,结界却是不动声色,任它化作一滩鲜血流淌。   “是白玉骷髅吗?”任逸绝立刻松开手,关心道。   千雪浪查看着那流淌的鲜血,点了点头:“应是他不错。”他本不再多言什么,正欲往上空飞去,又想了想,转头道,“你在此等候吧,不知道白玉骷髅是与谁在作战,或许会有风险。”   任逸绝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千雪浪飞身而去,这才发现身旁那名路人竟还没有离开,他挑眉道:“你不是要走吗?”   路人谄媚笑道:“看您老人家这话说的,这无常集有什么地方还能比这儿更安全啊。我看着地方也挺大的,您要是怕我碍着,我到角落去也成。”   “呵,你倒是……”任逸绝哑然失笑,不过求生之心,倒不是什么值得谴责的事,他正好有些事情要问,“说来,怎么流烟渚乱成这样,难道没有人管了吗?”   流烟渚说是无人管辖,可当真一团混乱的地方哪能延续下去,早在混乱之中消亡了,流烟渚自然也有隐形的规则,只是比起名门正派要宽松得太多而已。   按道理来讲,就算百无禁离开,也有花含烟才是,就算没有花含烟,也有欢情先生等人。   怎会短短数日里突然乱成一锅粥。   “这个小人也不太清楚。”那人说是不知道,很快又眉飞色舞地说起情况来,“前不久道上突然流传起个消息来,说是魔君早就不在三重烟里了,不知死活,只是被那女魔头花含烟隐瞒下来了。我听说啊,纯粹道听途说啊,情魔跟血魔手底下的人明争暗斗许久了,想借这个机会跟搭上这条线,哪知道到了那孽海情天,就看到欢情先生的尸体,花含烟压根不知道去向!”   “啧,虽说不知道真假,但现在流烟渚确实是没有人管了,大家都自扫门前雪,出来走动的都少了,我要不是快突破了,得找点保障,我也不愿意出来碰这个运气。”   任逸绝的神色不禁凝重起来。 第122章 毛骨悚然   千雪浪追着灵力残留下的痕迹而行,尚未消散的血咒在空中延伸出来源。   他顺着痕迹追寻着,忽然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声,他立刻循声而去,就看见空中坠落下一人,白玉骷髅俯冲而至。   危急之时,红鹭骤然冲入战局,将二人分开两处,与追来的白玉骷髅缠斗起来。   刀已入场,人当然不会离得太远,千雪浪接住了跌坠之人,只见他脸色苍白至极,身上咒文遍布,正在不断涌动着,脸上的血色正在不断褪去,知晓这咒术催发得太快,不由得微微一皱眉头,伸手一指。   红鹭似有灵性一般,攻势猛增纠缠得白玉骷髅难以招架,咒术这才稍停。   这跌坠者看着千雪浪,目光倏然一亮,仿佛将人认出来了,他身上血咒稍缓,可深受重伤,一时也难以起身,干脆颤巍巍地自怀中取出一样光华流转的东西塞了过来。   是一只金红色的蝴蝶,翅膀上的光芒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   几乎在接住这样东西的时候,千雪浪就已经意识到它是浮蝶蜕了。   眼前这人的身份不必多说,显然是五怪人之中最后留下的那名危石,危石看着他,流露出哀求的模样,颇为艰难地说道:“帮我杀……杀……”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慢慢握住那只金色的浮蝶蜕,他能感觉到这由天地造化而成的宝物轻柔地在掌中骚动着。   它不是活物,却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引来了一场又一场的杀戮,而此刻,也许会再见证另一场死亡。   “白玉骷髅是谁?”   白玉骷髅闻声骤然袭来,全然不顾性命一般,化为一团烟雾冲破红鹭交织的种种包围,轻薄至极的一片红光突然自他袖底刺出——   当日杀骨伶仃的藏尸时,他也曾用过这一招。   危石的手动了动,怨毒的神色上倏然显露出一丝快意:“九方策!”   千雪浪抬起手,骤然暴发的灵力自暗到亮,快得仿佛只是一息之间发生的事,灵力自他指尖蔓延而开,形成一块巨大的光罩,血光与其相撞,瞬间消散无踪。   说话声,术法相撞声,尽数消失了——仿佛天地突然失去了任何声音。   白玉骷髅浑身血流如注,头脸上的假象也随之瓦解,露出了原本的面容,他俊朗的容貌上被红鹭割开一道伤口,血渗出了出来。   千雪浪对这个真相倒是并不意外:“不继续伪装了吗?”   “既已无用,何必浪费气力。你不是会逃避的人,我也不是。”   白玉骷髅,或者说九方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轻叹了口气,神色看上去有些疲惫:“更何况,伪装一个几十年都已不再用的旧身份,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容易。”   他从容得好像两人在闲话家常一样。   危石看着他的面容,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怕最恐怖的东西,满怀怨恨,又忍不住感觉到恐惧,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是你……是……是你!”   那声音简直像是幽冥里发出来的。   “是我。”九方策倒是很平静。   某种意义上,千雪浪甚至都有点惊讶他竟然能这么平静:“你不该让水无尘失望。”   “让海潮儿失望吗……”九方策喃喃道,随即冷笑了起来,“若是她死了,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失不失望可言?”   九方策的脸上倏然出现一丝讥讽之色:“阁下虽是海潮儿的朋友,但却是一位世外之人,凡事皆置身事外。你若懂得情之一字,便知道天底下的事绝不是应不应该能够说清的。”   他的目光很快就转向危石,目光冰冷:“危石,你说,我说得对吗?”   危石听到此处,脸色突然一白,他睁大眼睛注视着两人。   九方策这几句话说来,颇是意味深长,仿佛还有什么内情,千雪浪微微皱眉。   “水无尘……你们都认识水无尘……”危石不知想到什么,气血翻涌,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他忽然道:“原来……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当时,你……当初是你……都是你算好的!”   “我算好的?”九方策摩挲了一下指尖正在愈合的伤口,他身上几道严重的刀伤还未能完全愈合,鲜血几乎染透衣服,可见之前被诛魔重创的伤势还没完全好转,不过精神自是强过危石太多,“我倒宁愿那一次能够失算,也许……呵,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冷淡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千雪浪。   “你很命大。”九方策道,“我不惜暴露,将那蛇妖筋脉逆转,令他体内的护心针能够射.入你的体内,本想断个干净,没想到还是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有时候老天爷大概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人,我想要失算的时候,偏偏算得奇准无比,我希望能够不出一点差错时,又总冒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意外来打断我。”   千雪浪并不理会,只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九方策仰起脸来,面容沐浴在天光之下,他喃喃道,“发生了什么事呢?危石,你与我谁来说个清楚明白呢?不,还是由我来吧,你只怕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吧,更不明白我为何突然翻脸无情,将你们五兄弟尽数杀死。”   危石紧紧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年轻时并不喜欢九方的名声,因此常常化名外出行走。”九方策闭了闭眼睛,“岱海明面上的主人是九方家不假,不过九方家又岂能面面俱到,我对于岱海阴暗的那一面颇有兴趣,因此在我年少时,捏造了白玉骷髅这个身份。”   这些话倒是与当初九方家的弟子所说一样。   “后来我外出游历,遇到了海潮儿。”九方策叹了口气,“当时魔祸横行,她看见悲声四起,知天魔祸世,有意尽一份心力,可她身份如此,旁人岂敢信她?我……心中十分爱她,想要她平平安安,可你应当明白,她的性子十分要强,打定的主意没有人能够更改,后来我因家中缘故不得不与她分别,心中十分忧虑,没想到回到岱海不久,她就给了我一个惊喜。”   千雪浪轻轻一叹:“她也来到了岱海,然后遇到了太叔生。”   “不错。也就是这场意外的开始。”   九方策的声音变得冰冷刺骨起来:“当时太叔生罢手,五怪人前来寻我,好奇海潮儿的来历,她虽有掩藏身份,但不难查探,我想到这件事,忽觉得手脚发冷。”   换在以前,千雪浪尚无法理解九方策的意思,可他如今已明白半魔这个身份给任逸绝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而水无尘的半魔身份,则带给了九方策无尽的忧虑。   危石再也忍不住了,大叫道:“既是这样,你为什么又告诉我们有关她的事?你为什么不叫我们躲得远远的!”   “你们有什么紧要?”九方策并不在意,“正如你们与太叔生的恩仇不过一桩小事,可人心却是头等大事……”   九方策注视着危石,冷笑起来:“太叔生愿化干戈为玉帛,然而你们又真的信吗?你们又真肯罢休吗?难道你们不是忧心忡忡太叔生死了妻子之后,仍会将这笔血债算在你们头上,难道你们不是千方百计想着解决这个后患才来找上我的吗?”   危石叫他说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我叫你们躲得远了又如何?”九方策淡淡道,“难道老天会就此放过我的海潮儿?难道我的海潮儿就能平平安安地尽一份心力?难道我的海潮儿就不会去对抗天魔了吗?”   千雪浪道:“你利用了五怪人。”   “不错。”九方策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我知道五怪人为何而来,我也知道五怪人心中在忧虑什么,于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海潮儿要面对的苍生,是海潮儿想要拯救的人世间,无论五怪人做出怎样的抉择,起码在岱海里,在此刻,我都能将其挽回。”   千雪浪沉默片刻:“太叔生很感激水无尘。”   “如果他知道海潮儿是半魔呢?当他见到海潮儿的真实面容时,这种感激是否还会存在?”九方策的神色仍然那般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当一夕之间,这个施以援手的好心女子变成了半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好意是否就变成了利用,善心是否就变成了恶念?”   太叔生已死,怎样都有可能。千雪浪并不回答。   “五怪人知道海潮儿的身份后,十分惊慌,认定太叔生不怀好意。”九方策莞尔一笑,“不过是一个身份,怀疑就成了确信,仿佛她生来就如此十恶不赦。你说是吗?危石。”   危石惨白着脸,沉声道:“魔祸四起,谁知道那女人是好是坏!”   “我十分忧心他们会搜集来一些针对半魔的灵宝毒丹,便特意给了他们能令海潮儿昏迷的丹药。”九方策摇了摇头,“太叔生与海潮儿昏迷后,他们本可看出太叔生的诚心,有许许多多收手的机会,然而人心恶念,一触即发,他们为防人多口杂,传出消息,索性将人杀了个干净——”   “危石,你说,我可有说错?”   危石心中只感到一阵寒意:“你……当日你一直都在看着……”   他本就受伤沉重,又猛然喷出一口血来,精神顿见萎靡不少。   “不错。”九方策莞尔一笑,“我瞧着你们将人杀个一干二净,也瞧见太叔雨来与你们争斗,被你们所杀。”   千雪浪忽然道:“你不在意,从头到尾,谁的性命你都不在意,你只在意水无尘。”   “这嘛,我倒是不否认,五怪人也好,太叔生也好,他们的生死对我都毫无意义,更何况,本就是太叔生先掀起这场争斗,五怪人想要了断,仇恨既已开始,我干涉也不适合。”九方策轻飘飘地说道,“可海潮儿是无辜的,他们明知海潮儿的诚心,明知海潮儿于此事上毫无半点干系,但仍想处理掉她。”   “反正海潮儿是魔,杀了她后,提着她的头说太叔生与魔族早有勾连,岱海又有谁敢说三道四。”九方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柔声道,“每个字,我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惜……”   危石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千雪浪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海潮儿仍然救了他。”九方策叹息道,“五怪人的本事一般,我杀他们实在不必花费多少气力,可惜当时海潮儿还在火中,我见大梁即将烧断,只能放过危石,先去救出海潮儿,危石这才借着机会逃走。”   危石的嘴唇不住哆嗦,可并没有出声反驳。   听到此处,前因后果已然清晰,千雪浪不住皱眉:“你的行为固然叫人无法苟同,可直到此时,仍有机会说出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呢。五怪人与太叔生厮杀的真相,还是海潮儿是半魔的真相?”   九方策脸色略微狰狞了起来,又很快恢复心平气和的模样:“我将海潮儿抱出火海,瞧着她的脸,忽然想到,这次是在我的算计之下,尚可扭转乾坤,那往后呢?倘若我未能次次赶得及,也许等到的不是受伤的海潮儿,而是已经死去的海潮儿。”   他一顿,忽然看向千雪浪:“阁下有过这种经历吗?能体会到那种心痛吗?有过失去珍爱之人的感受吗?”   千雪浪心中一动。   “那条大梁砸落了下来,海潮儿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躺在我的怀中,我看见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想到她也许会死在某个我全然不知道的地方。”九方策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象着,倘若从来没有过白玉骷髅,倘若五怪人没有来找我,倘若五怪人自己另外寻到了办法,海潮儿倒在了来找我的路上,等我知道的时候,她的头已被割下来,被当做天魔的走狗献上来……”   九方策每说一句话,千雪浪的心就随之猛烈跳动一下,那些话砸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正在火海中苦受煎熬的不是水无尘,而是任逸绝。   若是……任逸绝……   九方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所以,我的心顿时狠了起来,与其让那些人毁了她,倒不如让我来吧。” 第123章 甜蜜甘美   要是换在以前,红鹭早已出鞘。   如今却不能这般潇洒轻易,千雪浪才从白石村离开,也为那群半魔村人的安危颇为忧虑,然而九方策此举又确实惊人,他迟疑良久仍是说道:“纵然是对旁人,也不应这般,更何况是心爱之人。”   他说到此处,自己不由得心神恍惚片刻。   更何况是心爱之人吗?这点分别心是早已生出,还是不知不觉时出现的?   九方策的伤势虽不如危石这般重,但也不轻,待要说话,忽然身上一阵剧痛,只得轻轻摇头,等到缓过劲来方才继续说道:“你说的这些话,我自然比你更加清楚,因此我竭力克制,给了海潮儿……呵,不,应当说,我给了岱海与海潮儿最后一次机会。”   危石沉默听着,不言不语,面若死灰,神色木讷至极,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否心神还在此处,亦或是早飘摇向远方了。   千雪浪道:“你是说,岱海公审一案?”   “不错,你们听情况时,应也觉得奇怪,太叔生灭门一案有许多漏洞,好比危石不知去向,好比太叔生与四怪人皆死,好比海潮儿被救出时正处于昏迷状态等等。”九方策淡淡道,“时间长久了,魔祸的阴影逐渐淡去,慢慢也有人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千雪浪轻声叹息:“那时候,想来也早有人发觉其中的异常,只是她毕竟是半魔。”   他生性果断冷酷,说起这句话来一点儿也没有犹豫,这般冷淡淡地出口,倒叫危石一惊,讶异地瞧了他一眼。   “只是她毕竟是半魔。”九方策重复了一次,冷笑起来,“不错,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对于年轻人而言,六十年实在是太漫长太漫长的时光,可即便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讲,变化又何尝不快?   这已完完全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了。   “你责怪岱海中人的选择?”千雪浪淡淡道。   片刻后,九方策笑了笑道:“责怪?不,没那么严重,他们的手足,亲朋都死在天魔手中,天魔手下又有多少效忠他的半魔,多少效忠他的魔奴,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我只是明白,明白宽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也许偶尔会在某个人心底复苏,却难以在众人心中完全萌芽。”   千雪浪沉默不语,他对天魔同样滋生憎恨,想要抹去这个夺去师父性命的存在。   其他更弱小更无助的人,则憎恨得更广泛,更模糊。   于是他们憎恨魔,乃至半魔——包括魔修。   九方策道:“现在这些孩子倒是很听话,很懂事,知道去体谅别人的难处,理解别人的不易,懂得半魔与人都是生灵,皆有好坏。等到过一段时日,天魔再度降世,魔祸蔓延,他们在血腥里厮杀不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亲朋手足惨死在魔族的屠戮之中,最终会忍不住放下这份仁慈,同样会去恨,恨会让自己好过得多。”   “也会有人选择不去憎恨。”千雪浪顿了顿,“也会有人选择不去迁怒。”   九方策轻轻叹息了一声:“是啊,我也真希望我能失算一回,我也希望,上苍能给我的海潮儿这份垂怜,让她得到……呵,我甚至不奢求怜悯与同情,我只奢求他们能给予我的海潮儿一份公正,倘若那样……”   “倘若那样的话,我就会让这件事按照它原本的面貌走下去。”   他说出这些话时,既不惶恐,也全无畏怯,只是冷静而平常地讲述着,然而这种平静之下潜藏的疯狂,让千雪浪深深皱起了眉头。   危石的神色看起来已有几分浑噩。   “在他们决定处死海潮儿时,我……想了许多——”也许这些话在九方策的心中积压了足足六十年,他说起来时,倒像将自己的心活生生剖出来,并没有去理会另外两人的脸色,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我想到我们的初见,她那时候救了重伤的我,带着我这个累赘上路,路上遇到妖兽时,她本可以轻易逃走,却为了我显露魔身。”   他喃喃道:“我还记得她袒露着魔身,露出非常寂寞的神色,好像已准备好接受旁人的恶意一样。也记得,她发觉我没有流露出嫌恶之色时的模样,那实在是……实在是非常非常的开心,几乎叫我一下子就动心了。”   “后来,她又陆陆续续帮过不少人,有时候总会遇到难处,不得不暴露身份,有时候却是叫人逼出来的。那些被她所救的人有些感激又害怕,有些则只有害怕与憎恨,我也明白,那些人不过是平庸凡俗,无非是不想沾惹是非而已。”   千雪浪听了,觉得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个多思之人心中空烧的火焰,因多智而多思,因多情而多欲。   他的爱,究竟是保护了水无尘,还是困住了水无尘呢?   “岱海已如此寸步难行,更何况是对抗天魔。”九方策低声道,“她如何能去对抗那份原始的血脉,即便能够——即便能够,她又要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呢?旁人又是否相信她的诚意?倘若有几个欲斩妖除魔而后快的暴烈脾气,觉得她是天魔派来的细作。那时候,我又要去哪里找寻她呢?于是我想,罢了。”   其实千雪浪隐隐约约感觉到,除去对水无尘安危的惶恐之外,在九方策的忧虑之下,仍藏有一丝甜蜜甘美的快乐。   旁人惋惜至极的权势地位甚至于名声,对九方策来讲实在不值一提,他只想与水无尘永远隐居在那座小小的院子之中,做一对无忧无虑的夫妻。   这本是十分叫人欢喜,十分叫人开心的一桩姻缘,就像最初时见到那般美好,要是它真能保持初见时的模样,那就更好了。   在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千雪浪还无法完全体会到,然而此时此刻,他隐隐约约能够明白九方策的贪婪。   因为有时候,他也会想将任逸绝变得很小,装在口袋之中到处带着走。这样就不用担心分开的时候,任逸绝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或是发生什么变故。   然而人不是物品,杂念更不是真实,一旦将杂念付诸于行动,那么它就会成为一个真实的噩梦。   千雪浪淡淡道:“你毕竟冤枉了她。”   他这话说来十分残忍,九方策沉默片刻,仍是应下:“是啊,我毕竟……冤枉了海潮儿。”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危石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大笑起来,笑声十分凄凉,他喉中有血,因此一边笑一边咳,只见他死死盯着九方策,忽问道:“要是……要是那日我们兄弟没打算杀那女人,只杀了太叔生……你是不是就不会动手?”   九方策道:“不错。”   危石仰天长笑起来,神色却是悲苦交织,然而他此时双眼清明,全然不像刚刚那个浑浑噩噩的人了。   “九方策,你跟这位仙君说的话,有些我听得懂,有些我听不懂,但我现在明白啦。”危石笑声微歇,轻轻的道,“太叔生为了他妻子,莫名其妙追杀我们五兄弟,我们不顾道义,骗他和解,将他杀了,固然做得不对,倒也还在我们六个人的因果里。”   “你妻子是好心,我们却想害她的命,又沾上了你这条因果。”危石说着说着,仍止不住洒泪下来,“我们五兄弟……去四存一,全赖兄长们护着我,又将浮蝶蜕留给我,我才有今日活命。而你呢……”   “你纵然聪明一世,也料不准我六十年后有此奇缘,能将这件事真相揭露出来,你心机耗尽,也不过六十年欢愉,想来此后与你妻子也再难长久。”   危石微微一顿,又摇头笑起来,他捂着胸膛抽气道:“原来这世上的事皆是如此。好啊!好啊!罢了……罢了……”   说罢,他转身而去,不知是看透想通了,还是心如死灰,就这般摇摇晃晃着往外走去,半句没再提报仇的事。   两人见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实现之中,他们皆是绝顶聪明之人,焉能不明白危石这番话实是大彻大悟之言。   想来这六十年苦恨,数日生死边缘,陡然知晓真相,叫危石心头空空,反倒宛若明镜,将一切看得清晰无比。   九方策淡淡道:“没想到他临到头来竟有这般机缘。”   千雪浪道:“那么,你呢?”   “我?”九方策微微一笑,“我还有什么可说,从来成王败寇,纵然我再不甘心,又能如何?还是你想要借此命我供你驱使?又或者,是要杀了我。”   千雪浪摇摇头,九方策脸上的笑意倏然淡了许多:“你既对我无所求,那么,应是我问你要如何做才对。”   “我如今还有一件要事。”千雪浪沉吟片刻,“不知道需要多久,嗯——这样吧,我给你半月之期,我会在十五日后拜访水无尘。”   九方策道:“你不怕我离开?”   “水无尘岂是此等蠢人?”千雪浪淡淡一笑,“你要提早让她知晓,我也不在意。”   九方策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好!你果然是海潮儿的好友,难怪她……”他的笑声渐低,神色也终于黯然起来,“半月……只有半月,这实在是太短太短了。”   他不再多言,很快也离开了。   千雪浪望着远处的茫茫烟尘,闭上了眼睛。 第124章 撇下不管   当千雪浪回来的时候,那名路人还跟任逸绝蹲在一起唠嗑。   于是他撤去结界,路人颇为警觉,很快就起身来跟二人打过招呼,匆匆离去了,全然不见方才有说有笑的神情。   “怎么样?”任逸绝倒没在意这些小事,他走过来不住地打量着千雪浪,眉宇微蹙,神色关怀,“玉人没有受伤吧。”   千雪浪摇了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任逸绝微微一笑,全身都像放松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那么……白玉骷髅呢?”   千雪浪没有回答,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浮蝶蜕,递到了任逸绝面前。   金色的蝴蝶盈盈地停在千雪浪的掌心上,火焰般的双翅仿佛随着呼吸微微扇动着,看上去宛如活物一般。   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不过任逸绝瞧得要更多一些,他握住千雪浪的手腕,那一团素白的布料上沾着刺目的鲜血,他凝重道:“玉人这里怎么有血?”   “嗯?”千雪浪也是不解,他思索片刻后才想起来,“应是危石的,他当时受了伤。”   一听与千雪浪无关,任逸绝就“哦”了一声,也不再详问,只专心地去瞧浮蝶蜕,半晌后又道:“玉人似乎并不开心,甚至有些意兴阑珊,是因为白玉骷髅吗?”   不知任逸绝是不是猜到什么,他握着千雪浪的力气无意识的增加不少,并没有去接浮蝶蜕。   千雪浪只好先把东西收起,淡淡道:“算是吧,此地不宜久留,先走吧。”   他其实并不想跟任逸绝解释什么,这件事说起来实在有些曲折复杂,应从何处说起,又应如何说起,甚至其中种种缘由是否会有所偏颇都成了犹豫的理由。   “白玉骷髅并非良善。”路上任逸绝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色,“玉人面色不豫,我斗胆猜测,是否与他的真实身份有关?”   早该知道的,即便不愿意告诉任逸绝,他自己也能猜出来。   千雪浪忍不住想道,可仍然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不错。”   这次任逸绝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千雪浪以为他没什么要问了的时候,他忽然又道:“是九方策对吗?”   “对。”   千雪浪并不奇怪任逸绝能够猜到,证据不容易寻找,可端倪并不难窥探,能够令他如此犹豫的可疑之人不算太多。   这次任逸绝在说话前,先握住了千雪浪的手,有时候想表达什么似乎用不着说话,如果只是说话,反倒得不到真相。任逸绝的热度自紧贴的肌肤源源不断得传递过来,千雪浪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手像一滩正在融化的雪,似乎很快就能流淌出去,可实际上,它仍被任逸绝紧紧握着,并未流失。   这让千雪浪感觉到非常温暖,只盼他永永远远这样握着自己,不要放开。   在千雪浪做出回应之前,任逸绝再度开口:“水姑娘一定会很伤心,也许……会有一些愤怒,可她心中一定非常难过。”   他看向千雪浪,眼中包含着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忧愁,像是心碎了一样。   千雪浪不明白任逸绝为何如此笃定,还没有等他想明白,任逸绝捧着他的手轻轻碰着自己的脸颊,看起来就像要流泪一般:“玉人还好吗?”   “我?”千雪浪茫然道,“我没有什么不好的。”   任逸绝闭了闭眼睛,柔声道:“杀死白玉骷髅不是玉人的错……”   千雪浪一怔,这才明白过来任逸绝误会了什么,他摇摇头道:“你想错了,我没有杀他。危石确实央求我帮他报仇,不过最终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没再坚持。”   他终于知道任逸绝为什么这样难过了。   不是为了水无尘,也不是为了九方策,是为了千雪浪。任逸绝是担忧千雪浪与水无尘之间的友情会因此出了差错,担忧千雪浪会为此受伤。   听闻这个消息,任逸绝的神色倏然冷淡不少:“玉人不杀他,是为了水姑娘吗?还是瞧他受伤,不肯倚强凌弱?”   他们在道路上走着,偶尔踩过柔软的花草,会起一些簌簌的声音,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千雪浪仍然是那般冷淡的神色,然而他双眸之中已显露迷茫,叫人瞧得清楚分明,“任逸绝,你明白为什么吗?我……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很可怜,又很可恨,因为……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叫我想到了你。”   任逸绝缓缓道:“想到了我?”   千雪浪停了下来,在原地来回踱步了片刻,他慢慢道:“我想不通,我想不通为什么人那样伤心还要继续喜欢下去,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事总叫人这样难过,我想不通许多事,可是……九方策说他撒谎是为了保护水无尘时,我却明白,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我知道他心里很害怕……”   “哦?”任逸绝虽不知道真相,听得略有些云里雾里,然而听千雪浪的口风大致也猜出九方策恐是为情所困,而不是另有私心,不由得皱皱眉头。   千雪浪呆了一呆,望着天似乎慢慢明白了什么,他轻轻道:“从地母胎池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别人对我说你用了诛魔剑,我想……我想你大概是受了伤,不过你很聪明,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任逸绝一直在静静听着,他从没听过千雪浪的心声。   “九方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不敢想你死了。”千雪浪道,“我盼着你跑了,带荆璞离开了……”   任逸绝低声道:“我怎会撇下你不管。”   千雪浪淡淡一笑:“撇下我有什么紧要,何必撇不下……”他一叹气,并没有说下去,只是摇摇头,“罢了,我又何必要你撇下,你用不着放下,只是不要像九方策那样走火入魔就好。”   他终于又再走动起来,雪白的衣裳像天地之间飘动的雪,任逸绝跟在了他的身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任逸绝柔声问道。   这次千雪浪不再坚持,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了任逸绝,任逸绝静静听了,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千雪浪问:“任逸绝,你觉得呢?”   任逸绝沉吟道:“若不准我感情用事,那么我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天魔即将降临,各大门派早有感应,按照此理来看,九方策不死,能成为铲除天魔的一大助力,毕竟水无尘受难的前因,本就是因天魔之祸而起。”   千雪浪听出弦外之音:“那么,要是感情用事呢?”   任逸绝的神色倒是很平静,看不出半分杀气:“我想他死。”   “这样。”千雪浪没有笑,身上早已不痛,那三枚护心针也不曾留下半分痕迹,然而这笔旧账显然未从任逸绝心中抹去,“任逸绝,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分明才忧心过水无尘的感受,却又全然不掩饰自己对九方策的恨之入骨。   好心人,有趣的人。   千雪浪的评价总是如此出人意料,任逸绝不禁看了他两眼,不明白自己怎么得到这样的评价。   这一次千雪浪并没有解释什么,他转而提到了与九方策的约定:“我与他定好了半月之期。”   “半月之期?”任逸绝动了动嘴唇,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玉人是为了我吗?”   千雪浪淡淡道:“浮蝶蜕已到手,我也无恙,跟水无尘的友情更没半分损失,你忧心之事尽无,难道不想立刻回去,不想立刻见到剑尊吗?”   任逸绝道:“我自然很想,想到几乎立刻就要启程。”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身?”   千雪浪再一次取出了那枚浮蝶蜕,任逸绝仍没有接。   “玉人呢?”任逸绝问,“玉人不随我一起回去吗?不去见见母亲,不去见见师父吗?”   千雪浪摇摇头:“你们天伦重聚,想必有许多话要说,而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倘若有心,我们可以半月之后,岱海再重聚。”   “半月之期,岱海重聚。”任逸绝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可要是我来晚了呢?难道玉人不想给我一样信物,令我们二人相隔千里,仍能找到对方吗?”   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不消片刻,在浮蝶蜕旁,一只灵力凝成的幽蓝蝴蝶缓缓形成。   千雪浪淡淡道:“我在这只冰蝶里存入了一缕神念,你若有事,就对它说话……若它形色黯淡,便是灵力流失,你稍补一些即可。”   浮蝶蜕一动不动,灵蝶虽也非活物,却较浮蝶蜕灵动许多,栩栩如生,竟围绕着任逸绝翩然起舞,甚至栖在他的肩上,宛如活物一般。   若非模样如梦似幻,常人只怕看不出这只灵蝶的半点异常。   分别在即,任逸绝又忍不住问道:“那么,玉人要去做什么事?”   “不是危险的事。”千雪浪难得说详细了一些,“我有些事要去想通,还有事要去查证,水无尘没有选择的机会,你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九方策做了错误的选择,而我……”   他低声道:“我不想你死,任逸绝,师父一定留下了线索。”   任逸绝站在那里,千雪浪看不懂他的神色,最后他说:“我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九方策了。” 第125章 龟甲占卜   原本,千雪浪以为两人会过很久再联系,可实际上,他们二人分别的第一个夜晚,他就收到了来自任逸绝的消息。   当时千雪浪正在云层间赶路,只觉得左臂上传来一阵极轻柔的触碰感觉,犹如被羽毛抚过,起初还以为是撞到云中的飞鸟,待到速度放缓,方才想起来任逸绝的事。   任逸绝的修为不比千雪浪,回程自是走走停停,还需养足精神,此时天色已晚,正是他休息的时候,因此才有闲空摆弄这只幽蓝色的灵蝶。   说是一缕神念,千雪浪当然不会夸大,也不会撒谎。   这灵蝶与寻常仙门所用的寻常传音之物大有不同,无论相隔多远,所见所知会尽数传回千雪浪脑海之中,犹如亲身经历一般。不过也有诸多限制,比如被外力毁去,会伤及自身,而所知同样受限于灵体大小,考虑到任逸绝的灵力恐怕难以支撑,他才幻化为一只小小的灵蝶。   千雪浪只当任逸绝要说什么话,干脆降落山林之中,慢慢踱了两步,等着对方的声音响起。   可许久,任逸绝都没有说话,只有左右两边传来轻柔的抚触感,就在千雪浪莫名其妙之时,听见一声任逸绝轻柔的叹息,随后链接断裂了开来。   千雪浪略一思索,沉入神识之中,双目流光一转,已换做灵蝶的感知。   灵蝶只不过形体是蝶,因此本身并非按照蝴蝶的感知来观察世界,而是按照千雪浪的五感来接收信息。   由于身形极小,千雪浪只能感知到任逸绝身处于一间能够遮风避雨的居所之中,应是任逸绝在路上所找的客栈或是落脚之处。光线极远,任逸绝甚至特意挪远了烛火,又为烛台笼上纱罩,大抵是怕烧化了灵蝶。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任何大碍,任逸绝一向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千雪浪略有些不解地环顾了一圈,实在看不出异常,只见任逸绝从远处走来,伸手来接灵蝶,柔声道:“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劲吗?”   “该我问才是。”千雪浪道,“何事?”   任逸绝看起来吓了一跳,他对着灵蝶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是玉人?我吵到你了?”   千雪浪沉默不语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前后反应不同,显然是将蝴蝶与他区分了开来,怎么任逸绝还会对这只幻化的小蝴蝶说话。   任逸绝这才回过神来,注视着灵蝶身上炫目的幽蓝灵光,窘迫道:“我不曾施展灵力,莫非是我刚刚触发了灵蝶身上的法术?”   “我说过,这是一缕神念。”千雪浪淡淡道,“你触碰它时,我自会有所感应。”   这次轮到任逸绝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久到要不是千雪浪看得清清楚楚,还以为任逸绝昏迷过去的程度,他终于开口:“玉人的意思是,灵蝶与玉人……感知相通?”   “不错。”千雪浪顿了顿,又解释道,“只不过这感知十分微弱,且受限灵蝶体型,并不是事事都能知晓,你若有不愿我听到的事,将灵蝶暂封即可。”   任逸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问:“什么意思?”   “玉人……”任逸绝很是无奈,“不要明知故问,你明明知道我是很欢喜,很高兴,并不是担心你监看于我。”   千雪浪神色淡淡:“我有吗?”   任逸绝轻哼了一声,没有作答,他有时候会忍不住觉得千雪浪实在是个相当可恶的人,可恶到叫人说不出话来,他凝视着灵蝶,忽然计上心头,微微一笑道:“不过,灵蝶真的能与玉人感知相通吗?那我要来试试。”   还不等千雪浪询问怎么,只觉得左臂像被人轻轻咬了一口,在唇齿间慢慢研磨,因感知实在轻得不像话,并没有什么极明显的不适感。   任逸绝略有些得意洋洋地问:“玉人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   “灵蝶的翅膀滋味如何?”千雪浪冷淡道,“倒难为你没把整只灵蝶吞进去。”   任逸绝“呃”了一声,千雪浪并不管他,只道:“既然无事,那我便继续赶路,你好好休息吧。”   自神识之中退出,千雪浪忍不住摇了摇头,恰逢路边传来溪流之声,他决意过去洗把脸,掬几口清水饮用。   原本是没有这样的习惯,不过跟任逸绝在一起久了,倒生出这种再平常不过的杂念,千雪浪来到溪边,双手正要去捧水,只见溪水之中倒映自己的面容,脸上冷意尽数消退,眉宇唇边隐有笑意。   他望着水中的自己,见流水潺潺流动,冲刷不散,似有所感,神色这才缓慢平静下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不过是任逸绝做了件没头没脑的傻事,又有什么可欢喜的。   千雪浪摇摇头,他饮了两口冷溪水,用水泼了泼脸,这才望着天边的月亮重新启程,这次再没什么外事外物来骚扰,便一心遨游云中直至师父的居所处。   居所仍是当时那般模样,千雪浪却已非当时之人。   红芳已凋,绿翠渐黄,秋意伴随未曾消散的热气一同到来,只有白瀑仍旧高悬山巅,滚滚而下,似无更改。   幽谷的两侧山璧上栖息的已不再是藤萝,而是一群新生的小鸟,四处繁花绿草倒是依旧。   千雪浪本走得极快,可到后来想到要是这处旧居也查探不到线索,只怕线索只能落在任苍冥的头上,到那时候,想来要再与任逸绝一道去拜访他母亲了。   只是,不知道他娘亲会怎样想。   可想什么,其实千雪浪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段愧疚来。   那日之后,任逸绝从没提过无情道的事,似也不曾在意,可千雪浪下山来本就是为了历练心境,他们二人明明白白知道,倒也罢了。   任苍冥却会怎样想呢?她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苦,只怕是不会高兴的。   任逸绝难得与他母亲相聚,千雪浪不想他们母子闹得僵持尴尬,因此才有意分别。他于这些人情世故上向来少念少想,如今反倒多思多虑起来,因此即便没有天魔的线索,千雪浪也很想回来清静一段时日。   那么,师父又会怎样想呢?   在千雪浪的记忆里,师父待自己虽是十分温柔体贴,但是偶尔言行之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淡漠之意。   非是令人恐惧的冷漠刻薄,而是漠然。   正如这世间的花花草草,它瞧着你走过去,瞧着你走出来,叫你踩了不作声,叫你骂了也不难过,纵然你夸它爱它,到了时期,它仍然凋谢。   对于深爱他的人,自是一种残忍了。   千雪浪用手抚过这些生长的花叶,仿佛又回到与师父相伴的时日,他本不怎么想念和天钧,如今七情一起,不自觉地常常想起幼年时分的快乐时光。   他们二人皆是冷冰冰的性子,自然没有寻常亲情那般意趣,可也不算无聊。   在千雪浪十岁生辰时,和天钧带他去吃长寿面,正逢城中的大户人家闹鬼,于是和天钧就带着他去看看情况。那户人家的小少爷很受宠爱,待人傲慢,不知是喜欢千雪浪的美貌,还是少年人有意欺侮,非要与千雪浪说话不可,见他不答,顿生轻视之心,便叫他小哑巴。   后来鬼现出形来,将众人吓坏了,和天钧就揽着他,递过一块糕饼来,当着惊慌失措的众人慢悠悠地说:“还好你是个小哑巴,看来这鬼一时半会是找不上我们了。”   千雪浪现在回忆起来,还能想起众人当时惊慌错愕,掩住嘴巴的模样,那时他并不觉得很好笑,只以为师父是故意叫那些人安静下来。   现在想起来,却无端觉得,师父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走入房中,倒不忙着寻找,先将屋舍打扫清理一番,屋内积灰也不多,问天余威仍在,寻常魍魉鬼魅,山野精怪也不敢造次,仍然保持着最为原本的模样。   东西与千雪浪所想得并没有什么差别,其实早已清点过一番,如今再梳理一次,也不过是验证千雪浪的念头。   师父并没有留下有关天魔的只言片语。   任逸绝乃是天魔体,倘若不早些杀死天魔,只怕除去苍生之外,他还会是最早的受害者。   千雪浪略有些灰心,却也并不丧气,过了两日,他又与任逸绝简单会话一次,知任逸绝还在路上,便叮嘱了两句注意安全,只听着任逸绝絮絮叨叨路上有什么奇景,忍不住想道:这般聊下去,这只灵蝶怕是要吃掉任逸绝不少灵力。   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准还能督促任逸绝修炼,他想了想,又把这念头按了下去。   千雪浪每日静坐,偶尔外出赏花,日子难得清闲下来,初时还有些不习惯,过了两日,心情反倒平静下来。   这日千雪浪在镜前梳头,任逸绝忽然说话,叫他一时分神,梳齿顿时断裂开来。   他随口答复任逸绝,正将镜奁打开,想将断裂的梳子放好时,又见到那两副龟甲,不由得一怔。   这两只龟甲,一个测算了师父的命数,另一个则测算过他的命数。   千雪浪无限惆怅,轻抚过龟甲,却不知哪个才是占卜出不祥之兆的龟甲,哪个又是自己的,便拿起左侧那只观察,其中是否藏有卷纸,只见一块小小的玉签忽然滑出,落在了桌上。   这让千雪浪的手一顿,他皱起眉来,暂且搁置,又仔细瞧了瞧右侧的龟甲,内里藏有一只纸卷。   纸张时日已久,千雪浪怕将其弄碎,不再取出,于是去取那支玉签准备塞回龟甲之中,他才刚拿起,脸色骤然一变。   玉签上面所写的并非天魔之事,也不是和天钧的生辰八字。   是未闻锋。 第126章 如带枷锁   如果当日师父是为了未闻锋占卜,那么为何会是如此?   千雪浪的心头一跳,玉签上传来熟悉的灵力流动,他来不及回应任逸绝的询问,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玉签之中,玉签猛然爆发出极为刺目亮眼的光芒。   果然——   千雪浪的心无止境地沉了下去,这支玉签并非是纪念当年占卜的结果,而是师父有意留下的线索。   四周的景物骤然消散又变化,无数破碎的光点藏匿记忆的点点滴滴,千雪浪听见诛魔发出微弱的低鸣,似在呼应这份最为原始的本源。   遥遥的,灵光幻化出一人形貌,千雪浪眼眶一热:“师父。”   和天钧微微一笑,却并未看向千雪浪,他目光并无定处,这不过是生前留下的一段记忆而已,藏匿在玉签之中,等待有缘人的开启。   “既入此境,想来是雪浪近来心境已大有进展。”和天钧说话甚是笃定,似乎全然不怕有旁人到此,“你虽洞彻世事,但不察人情,如今想来,是否往日俱似梦境烟云?虚幻无踪。”   虽知道师父再也无法知晓,但千雪浪仍如往日聆听师父教诲一般,走到和天钧的面前,低声道:“是,师父。”   和天钧淡淡道:“你身在世外,知世情利害曲直,却难如居中之人一般细细体会,这既是你的长处,亦是你的短处。如今你身处其中,是否还想得起原本初心?”   隔着数十年的相望,千雪浪仍会为师父的目光颤栗,他脸色一白:“初心……我……”   我不曾忘,我永远记得,我本是要放下任逸绝的。   分明心中想得清楚明白,却如何都说不出口来,脑海之中任逸绝的声音也已消失,像是在沉默地等待着千雪浪的答案。   和天钧每问一句,都会留下一段时间供以千雪浪反应,可这点时间并不长久,很快就会再度开口,千雪浪无法叫他停下,也无法给出答案,几乎垂泪。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千雪浪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师父永远不会再重来,永远不会再听自己说什么,他不过是隔着六十年的光阴,在聆听师父生前的教诲罢了。   “师父……”   和天钧忽然叹了口气:“雪浪,不论你能否给出答案,又给出的是什么答案,想来自己已然心知肚明。为师……”   “既能如此与你相见,想必为师最终未曾反悔,仍是做下了那个决定,如此,为师心中最为不舍的便只剩下了你。”   那个决定?只剩下我?   千雪浪茫茫然道:“师父,那么……那么未闻锋呢?”   和天钧忽然走动起来,穿过千雪浪的身躯,这段残留的光阴仍保留着他高傲自我的脾性,没有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这让千雪浪不得不转身去看,只见和天钧将手放在龟甲之上,似乎正垂着脸在思索什么。   “也罢,这般说来你也许无法明白,为师便从头说起吧。”   明知和天钧不会回应,可千雪浪仍是轻声回应:“好,师父你说。”   “雪浪,你拜师之前,我曾与未闻锋共查天魔之事,那时魔祸还不曾蔓延,不过是初展端倪,我二人仅有些许眉目,一路追至流烟渚中。”和天钧说到此处,忽然一顿,却也并不踌躇,很快说道,“花魔有心设计,我为救未闻锋,不得与他成就一段孽缘。”   花魔想必就是花含烟,孽缘……又是指什么……   千雪浪沉吟不解:“师父是说未闻锋起了恋心吗?可为什么说是为了救他?”   “未闻锋中毒甚深,对此全无所知,我因察觉心中有私,想要证明他并无特别,因此与他分别……后来,就遇到了你。”   奇怪,未闻锋起了恋心,为何师父会说未闻锋全无所知……   千雪浪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脸上微红,心中甚是古怪,却不再说话了。   “你天生聪灵剔透,性情又冷似寒冰,全无尘世沾泥带水之苦,为师将你收入门下,自觉万事皆宽,许多事情也暂且放下。”和天钧说到此处,忽然轻轻一叹,“然而心头有恋,岂是不看不想,就能作罢?”   千雪浪心中怅然:“师父,你也舍不下未闻锋吗?就像……就像我舍不下任逸绝一样?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因无情一道,并不愿牵扯入世,更不曾支会过未闻锋只言片语。”和天钧许是料中千雪浪的难处,又或是恰巧准备了这段话,淡淡一笑,“恋心一动,欲不胜餍,何必烦扰他陷入苦海。”   这句话叫千雪浪一惊:“陷入苦海,可是……他已经……”   倘若不给回应,便是未闻锋一人的无望;可若给予回应……给予回应,又是如何?   那就不再是他自己的事了,而是两人的事。   “其实当日若非为了证明未闻锋并无特别之处,加上你的确天资出挑,你我师徒本无这般缘分。我心中爱你而忘他,还道自己已然放下,结果并非如此。”和天钧闭了闭眼睛,轻轻一叹道,“我心中爱你,不代表不能再爱他,只不过心力有尽,精力有限,如此看来,纵然神佛也难将苍生苦难一一弥补。”   千雪浪沉默。   和天钧说到此处,也陷入沉默之中,就在千雪浪以为这场幻梦要结束时,他再度开口:“当日我心神不宁,心中隐约觉得有所不妥,正当我拿起龟甲那一刻,忽然神台清明,知道考验已至,等待我做出最后的选择。”   他将那副龟甲握在手中,缓声道:“为师的天命已至。”   尽管这已是早早发生的事,可千雪浪仍不住变了脸色。   和天钧仍握着那副龟甲,神色略见变化,似有感慨:“我为未闻锋占卜了一卦,竟是大凶,如此执念已了,诛魔一役,死伤何等寻常,纵然我一同身死其中,又有什么奇怪。”   “不要……师父……别……”千雪浪下意识道,想伸手去拦住和天钧,他的手自然穿过了和天钧,扑个落空。   和天钧嗤笑了一声:“可是那一刹那,为师所想的并非是放下,也非是明悟,更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道理。而是应如何改变未闻锋的命盘,如何……逆转天命……我这一身本事如何不能为私心所驱使?”   千雪浪退后了一步,呆呆地看着和天钧。   “欲不除,似飞蛾扑灯,焚身乃止;贪无了,如猩猩嗜酒,鞭血方休。”这般警醒世人的言论,于和天钧口中说来,竟有这般大的威胁,他淡漠地瞧着手中龟甲,“若是……不休不止呢?我如此逆天改命,不是因着别的原因,只是我有能力这样做,我可以这样做。呵,这多年修为到底成空,许是越修越空。”   和天钧叹了口气:“生死之事,临到头来,我到底未能看破,反倒恃强改命。不过……”   千雪浪问道:“不过什么?”   和天钧的神色倏然温柔起来,他凝视着千雪浪,柔声道:“不过,万物皆有尽数,唯有人之爱欲无穷,润泽苍生,想到此处,做人又有什么不好呢?孩子,你远比我聪慧通透得多,心若琉璃,纤尘不染,也许你会走得更高,为师却是无法陪伴你了。”   千雪浪含泪道:“师父。”   “不必伤怀。”和天钧淡淡道,“我身死之后,魂灵归于天地,尸身不过皮囊,终有腐朽之时,也将化作尘土,如此归去,又有何处不是我。”   话音才落,和天钧的身形与周遭环境便化作沙尘一般尽数消散而去,再不复见,就连千雪浪掌中的玉签也一同化为齑粉,自指缝之中簌簌落下。   千雪浪紧握拳头,不发一言。   如此说来,许多事情都已连成一线,师父私心难了,为未闻锋逆天改命招至死劫,又借未闻锋之手,将自己一身修为与仙骨锻成诛魔剑,以趋避再度复生的天魔。   难怪……难怪师父死前那般欢喜,他平生无憾,心愿尽成,还有什么可遗憾,可不高兴的。   纵然是数百年来的修道一途,也已看破。   为未闻锋改命,为苍生铸剑,最后这点私心便留给了千雪浪。   可是玉签之中除去教诲,并没有深谈有关天魔之事,莫非师父真的有如此自信,亦或是他当初与天魔交谈之后,意识到了诛魔神器才是其中关键。   千雪浪想到此处,实在难以再想下去,他不由得起身来,走到屋外静静坐着,仿佛还能听见师父的声音回荡在屋舍之中。   那实在是很久远很久远之前的事了,久远到刚刚师父一开口,他几乎都觉得有些陌生的地步。   万物皆有尽数,唯有人之爱欲无穷。   千雪浪又想起闹鬼那户人家的事了,他曾以为师父是为救那户人家的性命,之前想起,以为师父是偏私自己。   如今想来,师父是周全了双方,他喜爱自己不假,为救那户人家的性命也是真。   千雪浪呆呆地望着天上的繁星,数之不尽的繁星之中,曾有一颗象征着和天钧,之后随之跌坠,于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师父恋心难解,临到命终,却是毫无憾恨,为何他欲求放下,却如带枷锁,难以挣脱。 第127章 将我放下   音讯骤然中断,纵然知晓天底下少有威胁到千雪浪的存在,可任逸绝仍感到一阵担忧。   “逸儿?你在房中吗?”   就在任逸绝犹豫不决之时,门外忽然传来游萍生的声音,他忙将灵蝶收起,前去开门迎接:“师父,我在,有什么事吗?”   游萍生将他扫了一眼,轻轻拍了拍任逸绝肩头,口吻关切有加:“没什么,我瞧你在外奔波多时,清减许多,又带回这等宝物,想来一路颇有奇遇。更何况咱们久别重逢,许久没有说话了,因此想来看看你。”   这就是有留下共寝之意。   在任逸绝年幼之时,常发惊心噩梦,游萍生没奈何,只得常常来与他同榻而眠,照看一二。那时任逸绝总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游萍生也都含笑一一应了,后来任逸绝渐渐大了,不再噩梦频频,游萍生也就由他一人独睡了。   “师父,我又不是孩子了。”童年往事涌上心头,任逸绝心中一软,微微笑道,“您还放心不下吗?”   游萍生瞧着他的模样,略感唏嘘:“是啊,你长得已这般大了,不过你在师父心中永远是孩子,师父又怎么放得下心呢。想来你就算成了顶天立地的人物,师父还是要忧心。”   任逸绝听到此处,神色微微一黯。   游萍生问道:“逸儿,你怎么了?”   “师父,你真觉得我会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吗?”任逸绝反问道,“倘若……倘若我不能够呢?我成不了什么顶天立地的人物呢。”   游萍生微微吃了一惊:“逸儿,你说什么……”他一顿,又摇头道,“唉,逸儿,大丈夫行事无愧天地,已然足够,即便无法功成名就,但求问心无愧,做个平安度日的普通人,那也很好。师父与你娘亲自是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至于那些名利外物,并不要紧。”   其实当日任苍冥为爱儿起这般名字,自是寄予厚望,不过期望并不代表任逸绝一定要按照他们的心意去行动。   在游萍生看来,一切远没有任逸绝欢喜来得重要,他相信师妹也是这般想的。   任逸绝听师父说得分外真挚,心中甚是感动,想到自己身上魔血流淌,还不知道当年有什么恩怨,又想到玉人一心问道,难免日后弃自己而去,心中酸涩自难言明,只勉强笑了笑。   游萍生自然瞧出他心神不宁,想来是不愿与自己直言,沉吟片刻后携着任逸绝一同外出,柔声道:“眼下时辰还早,不如咱们一同去见见你娘?”   任逸绝强撑起精神:“好。”   两人离开房间,来到任苍冥的居所之中,此处灯火常明,从不熄灭,房中家具样样清扫得一尘不染,仿佛时间被永远定格在任苍冥入睡的时刻。   年纪尚幼时,任逸绝觉得这个房间既恐怖又凄冷,永远睡着一个不会醒来的女人,可不知为什么,许是血缘之故,他常偷偷跑进来玩,很愿意来看看这个应是他母亲的女人。   后来慢慢长大,任逸绝来的次数就少了,他变得很忙,忙着学习法术,学习道理,学习那些能用得上或用不上的东西。   有时候,他心中还会滋生些许怨恨,为什么永远只有他去找母亲的时刻,没有母亲来找自己的时刻,即便这怨恨全无道理。   等到更年长的时候,任逸绝已明白人世间种种难处,却不想如今又迎来自己的身世之难,他在旁人口中得知母亲的种种事迹,一时间千头万绪,竟什么都说不出口来,只是坐在床边,瞧着任苍冥苍白的脸色。   游萍生声音之中微带喜色:“逸儿,你带来的宝物甚是珍奇,你母亲情况确有好转,想来再过几日……或是再过一段日子,就能醒来了。”   也许是期盼得太久,游萍生也不敢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   再过几日……再过几日呢?   他握着母亲的手,沉默许久,忽然轻轻道:“师父,我想与母亲待一会儿,好吗?”   任逸绝自长大后,向来颇有主意,少有这般软语哀求的模样,游萍生自然答应:“好。”   房中烛火影影绰绰,光焰与阴影勾成一张笼罩天地的厚重帷幔,将母子二人裹挟在这一处寂静的囚笼之中。   任苍冥静静地躺着,胸膛微微起伏,浮蝶蜕已用在她的身上,那金色的光芒在胸口不住流转,隐约能看到些许黑色的魔气在缓缓消散。   “母亲。”过了许久,任逸绝才终于开口,“玉人说,你是为了我……玉人说,我的降生让你十分快乐,果真如此吗?”   任苍冥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聆听着,就像过去数十年那样,不言不语,无知无觉地沉眠着。   任逸绝当然不是要一个回答:“夙无痕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早就知道结局的话,母亲又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会像我对玉人那样吗?明知道结局,却仍然顽固地要跟玉人在一起,哪怕多得一日是一日,多得一月是一月,只要玉人心中爱过我……”   他垂下脸来。   “我能够理解夙无痕的选择,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因为我也有一个心爱之人。玉人……那般高高在上,叫我全然不明白,全然追不上,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能触碰到他,我想要一个能够能跟他在一起的机会。”   “母亲……”任逸绝低声道,“可是,他却给你带来了灾祸。那我呢?我会给玉人带来灾祸吗?我体内流着他的血,我也会……也会那般贪婪,贪婪到不惜一切地想要留下玉人吗?那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办。”   很快,房间再度陷入一片沉寂,任逸绝没有再说任何话,任苍冥自也不可能说出什么来。   过了许久,任逸绝才离开房间,游萍生并未离开,正在院中赏月。   游萍生看了他一眼,很快两人一同返回,走了两步,游萍生忽然问道:“逸儿,你在路上结交了些什么新的朋友吗?”   “确有不少。”任逸绝正要张口,忽然心念一转,踌躇道,“不过,师父不是要问这个吧。”   话音才落,任逸绝心下犹疑:“莫非师父方才听见我与母亲说话不成……”   他想到此处,脸上顿生不快,就率直抱怨出口:“师父,你为什么偷听?”   游萍生轻轻一笑:“我可没有偷听,是方才你身上有一缕神念徘徊,叫我隐隐感应到了,我才有此问,你跟你母亲说话,我几时偷听过。至于朋友嘛,朋友问的,心爱之人自然也要问,难不成你往后跟人家提亲时,也扭扭捏捏得不让师父知道吗?”   哪料到此言一出,任逸绝脸色又再黯然几分,游萍生奇怪道:“逸儿,你怎么了?”   “没有提亲。”任逸绝甚是凄楚,“师父,我与他……结不成道侣的。”   游萍生不由一惊:“逸儿,你说什么?难不成她……”   短短瞬间,游萍生脑海之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脸色越发难看,不外乎是任逸绝叫人玩弄了情意之类的猜测。他料想任逸绝虽才智极佳,但自己对他管束严苛,自幼少与外人来往,从不曾陷入情爱之中,这孩子看着风流多情,实则克制疏离,鲜少逾矩,许是叫人钻了空子。   情爱之中,女子难免是吃亏一些,可这世间也有不少借弱态欺人的女子,强弱变化,本发乎于心,岂取决在男女之间。   “玉人是无情道人,他心中爱我,不过是为将我放下。”任逸绝摇摇头道。   游萍生脾性向来温和,闻言也不禁大怒:“你说什么?!她将你……她……她将你当做什么了!”   “不是玉人的错。”任逸绝道,“说来,也是我自讨苦吃。”   他叹了口气,将如何被凤隐鸣送上山,又是如何邀请千雪浪一同下山之事告诉了游萍生。   游萍生听罢原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教训任逸绝却又舍不得,手才扬起来,又慢慢放下了,无可奈何道:“你这孩子,平日任性妄为也就罢了,怎么在这些事情上仍……仍……哎!真是荒唐!”   不过他这才知道任逸绝心爱之人并非是名女子,而是一名男子。虽略感惊讶,但在任逸绝这般荒唐行径面前,倒也不足为奇了。   任逸绝忍不住嘀咕:“师父又不曾喜欢过人,自然不知道动情是全然不由人的,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想跟你说。”   游萍生神色一僵,不知想着什么,轻轻一叹:“傻逸儿,你道师父全然不懂吗?你仗着自己聪明,跳进坑去,还以为能全身而退,现在退不出来。人家若不爱你,倒还好说,偏偏你有本事,人家确实心爱你了,你心里就舍不得了,是吗?”   任逸绝不语。   游萍生又道:“逸儿,师父问你一件事,你是盼着他好,还是盼着自己好呢?”   任逸绝笑了笑,神色怅然:“师父,你是想说,若盼着玉人好,就别去阻碍玉人,是吗?”   “孩子……”游萍生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头,任逸绝也乖乖低下头任由他抚摸,偷偷觑眼去看,只见游萍生不知看着哪里,似乎走了会儿神,良久才道,“你心性好强,很像你娘,你娘也是这般要强,我们一道求学时,她样样都做得极好,我嘛……呵呵,师父是个懒散性子。”   任逸绝微微笑道:“我听说不通先生门下只师父跟娘亲两人,那娘亲只怕没人较劲。”   “是啊。”游萍生低声道,“我们少年一道求学,可感情并不算深厚,只因她有她的道,我有我的路。后来……后来她遇到你爹爹。”   任逸绝一怔,他极少听师父说起父亲有关的旧事。   游萍生神色淡淡:“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爹爹,只不过你母亲从没后悔遇到过他,是也好,非也罢,过去就是过去了,遇到就是遇到了,你母亲并不是会停在原地犹豫不决的人,她觉得无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走下去也许就会有新的选择,新的风景。”   任逸绝喃喃道:“母亲是这样想的吗?”   “是啊。”游萍生微微一笑,“逸儿,贪心没什么不好,你这般犹豫难过,其实也是想着他好,是吗?可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永远不会是你,你一人使劲又有什么用,难道强求来得能够长久吗?”   任逸绝低头:“师父……是叫我放手?”   “师父不是叫你放手,师父是叫你珍惜。”游萍生缓缓道,“无论对方最终选了什么,你们一起走过的时光并无虚假,你何必为了尚不可见的未来辗转反侧,倒将此时的欢愉尽数忘却了。”   任逸绝心念一动,忽有所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师父想必也曾有过这般欢愉了……”   游萍生微微一笑,坦然道:“自然有过,师父至今仍觉得十分快乐。” 第128章 自讨苦吃   千雪浪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那日之后,他简单回复任逸绝一切平安后,就再无动静。   不论任逸绝对灵蝶如何说话,如何逗弄灵蝶,都再没有传来千雪浪的反应,玉人的遭遇成了任逸绝心头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他倒是不担心玉人会遭遇什么难以解决的危险,真正忧心的是变化。   从认识千雪浪的第一天起,他就看得出来这个人心如铁石,坚定得全然不留半分余地。   师父说要珍惜,可……玉人要是想通了,还有什么光阴可珍惜。   那日月光下的琴声,像一场任逸绝编织的幻境,若非琴上朱红仍在,他有时候看着千雪浪淡漠的神色,几乎以为自己于梦中一番风花雪月。   说到琴,琴弦断裂,自然要续。   游萍生对此有不少收藏,任逸绝取了一根,随后将断弦取下,那半截弦上还有一抹千雪浪的指尖鲜血,那时割得深了,隐隐洇出一抹深色,他想了想,将断弦收了起来。   柔韧的琴弦自指间徐徐展开,由任逸绝系缚雁足,绕轸调音,他换过新弦,自己随手弹拨一曲,曲调缠绵多情,满是思念之意。   等到琴曲结束,才听见一阵掌声,任逸绝回头看去,只见游萍生在树下鼓掌,神色之间颇有些怅然,随后走上前来问道:“逸儿,你之前是怎么将弦弄断了,当时遇上什么难事么?”   “不是我弄断了。”任逸绝摇了摇头,“是玉人弄断的。”   游萍生神色倒并不是很惊讶,大概是方才见着任逸绝藏起琴弦时就已有猜测,他微微笑道:“你一直叫他玉人玉人的,他是叫这个名字么?还是你故意为难人家,起了这个昵称。”   任逸绝垂下脸:“玉人叫千雪浪,我若叫他名字,未免不敬,可叫他前辈,也过于避嫌,才起了这个昵称。”   “原来如此……嗯,这琴我送了你许多年,你十分喜爱,从来不准别人碰。”游萍生轻笑一声,“人家不小心将你的琴弄坏了,你没有对他发脾气吧?”   任逸绝有心唱唱反调,因此反问道:“师父怎么知道是不小心,难道玉人就不能是故意弄坏的吗?”   “他要是故意为之,你还如此思念。那想来你也是心甘情愿断弦博人家一笑。”游萍生不轻不重弹了他额头一个脑瓜,淡淡道,“不过,若这人真是有意损坏他人心爱之物,想来脾性刻薄刁钻,那师父可不准你自讨苦吃。”   任逸绝沉默片刻,忽然轻声叹气。   游萍生奇道:“怎么啦?说你心上人这一句都叫你不高兴了?”   “不是。”任逸绝摇摇头道,“师父是关心我,我心中明白,怎么会生气呢?只是想到玉人罢了。”   游萍生听出端倪:“怎么,他无亲无故吗?莫怪去修无情道了。”   “玉人的师父在除魔大战之中陨身,他孤孤零零地过了几十年,我认识他时,他连伤心难过也不懂得是什么。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烟云,也许对玉人而言,哪日睡下再醒来,世间已千年弹指,对他也没有什么差别。”   “这世上,他不与任何人关联,也不牵挂任何人,为求脱俗,便先入道,也没人想他是不是在自讨苦吃,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我只是在替他伤心。”   游萍生良久无言,他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道:“逸儿,你真的这般爱他?”   任逸绝轻轻感慨:“爱?我本以为此事一清二楚,可到如今,也不那么明白。也许……这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师父说我跟母亲像,其实玉人跟母亲才像,他选定了就从不后悔,那些旁人为他不舍的,终究是旁人的一厢情愿。”   “逸儿,你长大不少。”游萍生定睛瞧着他,柔声道,“师父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即便……师父是说,即便你与他没有什么缘分,可你这份叫师父心痛的体贴,想来他心中也会领受的。”   任逸绝有意活跃气氛,微微一笑:“师父还是少心痛些,我可没说对旁人也这样体贴。”   游萍生一怔,笑骂道:“你这孩子——”   任逸绝不愿意游萍生担心,山下种种只挑些不痛不痒的说,不曾提起过天魔之事,更没说夙无痕相关的事。   那个应成为他父亲的男人,为了爱而沦为天魔的傀儡,害得妻儿险些丧命,若非游萍生援手,谁又知晓今日的任逸绝在何方?   任逸绝知道师父并不喜欢夙无痕,因此不愿意追问惹他伤心,更不愿意他为了魔血之事再为自己担忧。   寄云君,本是多么潇洒自在的人,却被世俗羁绊,困于红尘,再不可得那些欢愉自在,幼时任逸绝无可奈何,然而现在既已经长大,总不能再叫长辈操心个没完。   “不谈我的事了,师父呢?”任逸绝有意转开话题,“听得懂曲中情意,想必师父心中也有同样的相思之情,不知道师娘如今身在何方?你照顾我与母亲数十年,不管当初为着什么缘故分开,她都一定不放在心上了。”   任逸绝这话倒也并非全然偏私,游萍生性情再温和敦厚不过,为人又谦和,实在想不出对方有什么可与他置气的。   游萍生笑了起来:“好小子,才说不对旁人体贴,立刻就打趣起师父来了,哎,看来师父也成旁人咯,真叫人伤心。”   他有意唉声叹气,想借机跳过这个话题。   “师父可别想转开话题。”任逸绝一眼看穿笑道,“我对玉人是情爱,对师父是敬爱,不在同道,怎么好比。要是师父非要跟玉人放在一起比较……这嘛,我想只怕师父宁愿做这个旁人吧。”   “咳咳!”游萍生尴尬地拍了拍任逸绝的脑袋,无可奈何道,“你这孩子真是……自小到大,都是这般刁钻,说起话来油嘴滑舌,师父说你不过。没错,还是叫师父做这个旁人吧。”   任逸绝得意地挑了挑眉:“师父,请吧。”   眼见难以避免,游萍生只能无奈摇头,然而提及往事,他神色仍略带一丝红晕,随即又再黯淡下来:“她么……她……唉,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傻孩子,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你不明白,师父对这些倒也看淡,这许多年来有你陪伴身边,已经非常高兴了。”   任逸绝心中突地一跳,在旁瞧着,看得出来游萍生对那人仍有情意,不知道为什么又莫名其妙地退缩犹豫,忽道:“师父,她嫁人了吗?”   游萍生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不自然地笑道:“你可别想套我的话,自己的事还没弄明白,倒想给师父出主意。”   他这么反应,任逸绝心中便已有数,然而瞧师父的模样,那女子想来对他并非无情,只是不知道怎么分别开来,另嫁他人。   任逸绝心知游萍生不愿说的话绝不吐露,倒也不再打探,师徒二人又谈了会儿琴曲之事,一同去看过任苍冥。   十余日过去,任苍冥数十年来苍白的脸色终于浮现些许红润血色,不再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浮蝶蜕的作用也在不断显露,一层薄膜覆在任苍冥的肌肤上,犹如清晨薄霜,摸起来并无寒意,反倒显露勃勃生机,犹如蝶茧。   想来待到蝶蜕之时,任苍冥就能够苏醒过来。   两人皆十分欢喜,默默看了一会儿任苍冥后,就退出房间,各自前去休息了。   任逸绝独行在园中,只见天上凉月浸透,清光落地,这座山居落于万壑之间,常见纤云拨弄,只是不像玉人那座冷冰冰的雪山冻彻肺腑,反倒别有疏风潇潇,花阴徐徐的雅致之处。   他闲来无事,听松风涧响,树木交映,拂开草木落坐,静静聆听天地之音,想要下次见面时送千雪浪一首新曲,若缠绵悱恻太过,只怕玉人欣赏不来。   想到此处,任逸绝不由得微微一笑。   就在任逸绝取琴出来的时候,灵蝶忽然自他衣上飞起,传来千雪浪的声音:“我已启程,任逸绝,你又待如何?”   不知是否错觉,千雪浪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往日还要淡漠不少。   任逸绝听到千雪浪的声音时,十分欣喜,随即笑意微敛:“玉人,我……我还需要一段时日。”   约定的半月之期已近,然而任苍冥的情况大有好转,任逸绝不敢也不愿在这关键时刻倏然离开,生怕错过母亲醒来的时候,因此迟迟没有动身。   千雪浪淡淡应了一声,倒没惊奇,只是询问:“你母亲可有好转?”   “母亲情况大好。”任逸绝细细说了任苍冥的情况,又道,“说来惭愧,这浮蝶蜕我未能出什么力,一切全赖玉人出手,我实在感激不尽。”   千雪浪道:“若不是你,荆璞对我仇恨难消,也许会受九方策所诱,那时情况又再大有不同。人世因果,冥冥注定,你救了我,怎能说没出什么力。”   任逸绝听到此处,心中忽生不祥之感,下意识捧住灵蝶,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方才调侃师父明明舌灿莲花,此刻舌头却像打了结,脑中一片空白,许多话都字不成句,难以连接起来,磕绊了片刻后,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玉人,你……你想我吗?”   灵蝶那处,千雪浪并无声音,任逸绝不知道他是否能瞧见自己此刻的模样,想必十分忐忑忧虑,又有一层惴惴不安。   然而千雪浪就算瞧见了,又会作何想呢?   过了一会儿,千雪浪慢慢道:“嗯,我这几日常常挂念你。”   任逸绝听了,却不敢开心:“那为什么不与我说话呢?”   千雪浪的声音仍是那般冷冷淡淡:“说了,便更挂念了。”   任逸绝忽然轻笑起来,他伸手托住灵蝶,送到心口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是……是,说了就更挂念,可我想这样挂念玉人,我愿意这般自讨苦吃。”   千雪浪像是笑了笑,又似乎只是任逸绝的错觉:“痴人。” 第129章 冷血无情   千雪浪抵达岱海时,已至深夜。   风中传来桂花的香气,这种香气丰沛异常,显然是有意为之。   千雪浪知晓此时打扰水无尘已太晚,于是干脆循着桂花的香气而行,来到了一处村庄之中。   村子只剩下几户人家,都已熄了灯烛,陷入熟睡之中,那棵香气远溢的金桂树正长在村头,格外强健挺拔。   千雪浪端详着金桂,神色淡漠,声音沉稳:“桂妖,你寻我有何事?”   桂花飘飘荡荡地飘落,从中幻化出一名黄衫女子来,她生得纤长秀美,此刻正盈盈下拜:“仙君容禀,奴有一事相求。”   千雪浪任她下拜,并无反应:“你我素昧平生,你道行不深,敢向一个不相识的修道人求助,若无陷阱,便是你已慌不择路。无论哪一样,对我皆是麻烦。”   桂花树妖显然略有些不知所措,大抵是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不给面子的男人,她犹豫片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千雪浪又问:“难道你不怕死吗?”   哪知那桂花树妖听闻,忽然面色复杂,她脸上不知是笑意,还是苦涩之情,喜哀二情交错而过,让千雪浪一时间难以辨别到底是哪一种更多。   “既然叫你看出来了。”桂花树妖道,“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随后,那桂花树妖倏然扬起漫天花雨,向着千雪浪袭来,她的身影同时消失在花雨之中,空气里弥漫起浓郁至极的香气。   分明不在水下,空气之中却渐渐弥漫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来,千雪浪连红鹭都未曾展出,只身在花雨之中腾挪转移,他肩膀一缩,就避开了急射而来的一支枝条所成的木箭,再伸手去抓,就自虚空里将那桂花树妖拽了出来。   那桂花树妖也不求饶,轻哼一声,身影幻化,又自千雪浪手中消失,又是一连串花瓣暗器,这树妖生性属木,行动间清气浓郁,想来并没造过什么杀孽。   千雪浪身形飘忽,自那桂花树妖身旁绕来绕去,任桂花树妖施展法术咒语,又瞧出来她大抵是天生造化,吸取日月精华而成,并没有什么拜师传承,这点儿招数全凭本能。   不过片刻,那桂花树妖已将一身本事尽数施展,千雪浪剑指一凝,幻化出数十道剑光,他剑法远不如刀道上的修为,不过用来应对这只小妖却是简单。   花飞漫天,青光剑影,即便对修道人来讲,也算得上大场面,更遑论是寻常百姓。   正当千雪浪剑指将出时,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忽从房中走出,她行动已是不便,拄着拐杖又走得心急,竟才出门口就几乎摔倒。   “啊!”   那桂花树妖忽然轻呼一声,旋身而去,方才还锋利无比的花瓣顿化轻柔长毯,接住了那名老人家。   “你……你……”那桂花树妖看着她,神色又是痛惜,又是爱怜,转瞬不知想到什么,口吐一阵迷雾,那老妇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昏迷了过去,她用花瓣裹住了那名老妇人,转向千雪浪道,“现在我有人质在手……你……”   她学得并不算好,甚至有些结结巴巴,支支吾吾:“你……你要是想救她的命……”   千雪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不想救。”   桂花树妖错愕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你不想救,你怎么能……你为什么……你难道不是个斩妖除魔的修道人吗?”   “这妇人无病无灾,又没受任何威胁,我为何要救她?”千雪浪皱眉道。   “可是……”桂花树妖几乎有些懵了,“可是我正抓着她啊,你难道瞧不出来我是妖吗?”   千雪浪看着眼前神色单纯的桂花树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由得想道:“要是任逸绝在此就好了,他一定爱看这热闹。”   就在这时,千雪浪的脑中忽然响起任逸绝的声音:“玉人抵达岱海了吗?”   千雪浪心念一动,忽道:“任逸绝,你将神识浸入蝶中。”   神识相交,乃是极谨慎之事,先前未闻锋癫狂之时,千雪浪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现如今对任逸绝提起时却是一点犹豫也没有。   只因他心知自己不会伤害任逸绝,任逸绝自然也不会伤害他。   “怎么?”任逸绝略感不解,不过仍依言行事,玩笑道,“莫非玉人瞧见什么好玩的东西,迫不及待要我看看——”   神识相交,任逸绝自然能瞧见千雪浪所见的景象,听见千雪浪所听见的话,他才玩笑完,忽然一顿,声音冷淡许多:“倒是个漂亮的姑娘,玉人艳福不浅。”   桂花树妖见千雪浪长久不答,不由忐忑:“你为何不说话?”   任逸绝口吻之中酸意更浓,冷冷道:“我倒不知,玉人何时成了个有问必答的性子。”   千雪浪:“……”   有时候千雪浪实在想不通任逸绝的聪明才智到哪里去了,这岂非证明他与这位姑娘并不相识,因此这位姑娘才对他有如此疑惑。   千雪浪懒得纠缠,只对那桂花树妖淡淡道:“我瞧出来你是妖了,也瞧见你抓着这老妇人了,然后呢。”   任逸绝沉默一阵,还是没能忍住笑了出来:“玉人啊玉人,你何时抢起这斩妖除魔的活计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荆璞父母的事来,任逸绝很快又问道:“这女妖做了什么?”   千雪浪在神识之中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她诱我前来,说有事相求。”   “嗯?我看事情没这么简单吧。”任逸绝深知千雪浪的性情,沉吟片刻道,“玉人如何回答呢?”   千雪浪就将情况重复了一遍,任逸绝果然大感兴趣,忍不住笑起来:“我瞧这事儿别有内情,玉人这般行事,倒叫这姑娘摸不着头脑了。玉人好好同她说话……嗯,不行,玉人要是同这姑娘好好说话,我却是要吃这个飞醋不可,叫我想想怎么办是好……”   桂花树妖自然对他们的一番交流全无所知,只听千雪浪的话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倒有几分骑虎难下的意思在,她有意伸手去装模做样一番,可手指在老妇人脖颈上流连几番,也未曾下什么重手,见着千雪浪果真见死不救,睁大眼睛道:“你怎么……你怎么真这般冷血无情。”   任逸绝大笑出声。   千雪浪皱眉:“你笑什么?”   任逸绝忍笑道:“没什么,别人说玉人铁石心肠,冷血无情,我心中高兴而已。”   “有什么可高兴的?”   “因为玉人对旁人越坏,就显得待我越好。”任逸绝甜蜜道,“这点儿凡人的心思,想必玉人是一点儿都不懂的。不过,玉人不妨问问这姑娘到底有什么难处,既没转身就走,想来玉人也有好奇之心吧。”   千雪浪反问:“我有吗?”   “不管有是没有,反正我生出一些好奇之心来,玉人就当替我去问。”任逸绝道,“再不然,玉人想个法子,叫我能够亲自询问,否则我抓心挠肝,满脑子想着这件事,只怕一晚上都要睡不好觉。”   千雪浪无言以对,正要说话,只见那桂花树妖气恼道:“你这人……我……我不要你帮忙了!你走吧!不然……不然我还有很多种法术,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   任逸绝打趣道:“岂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道理啊。玉人你说是不是。”   “……”   千雪浪平静道:“你到底为什么请我过来?”   桂花树妖照看着那名老妇人,没好气道:“你刚刚不是嫌我麻烦,又担心我心怀不轨,居心叵测,又觉得我设计了什么陷阱吗?”   千雪浪仍然十分从容,口吻淡漠至极:“我不过是在提醒你,并非修道之人皆存善意,你随意求助,难道不怕死吗?你却突然攻来,好像非求死不可。”   桂花树妖忍不住“啊”了一声。   任逸绝大笑不止:“莫怪她听不出来,任某也听不出来玉人这口吻之中的好意。”   好在桂花树妖没有任逸绝那般刁钻,她生性十分天真单纯,听闻此言,甚感歉疚,还以为是自己误会了千雪浪的一番好意:“对……对不住,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你是好心,你刚刚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威胁我一样。”   千雪浪平静道:“无妨,我既无好心,也无威胁。”   桂花树妖好奇:“你提醒了我,就是好心,为什么又说自己没有好心。”   “我无意帮你。”千雪浪淡淡道,“告知你此事,不过是告诉你,我为何不愿帮你,而你如此莽撞行事,也易受损。”   桂花树妖听得似懂非懂,将那老妇人扶起,放在一边的长椅上:“我知道了,你是夫子吧。以前村子里有个读书人也像你这么说话,他说这叫做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我看村里的人还要给他东西,他才肯教,我也要给你东西吗?”   千雪浪道:“不用。”   任逸绝倒是听出其中怪异之处,若有所思道:“这姑娘似乎与村子十分密切,想来她的心愿与这村子是逃不开关系了。”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又听那桂花树妖问道:“那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请你,我要是说了,你会帮我吗?”   “未必。”   “噢……”桂花树妖想了想,“不过我不说,你一定不会帮我了,对吗?我知道的,以前村子里也有个像你这样的人,嘴硬心软,问起来总是不肯,说了就会帮忙。哎,不对,你就当你没有听见,我想起来了,他每次叫人揭穿的时候,都会恼羞成怒,你千万不要生气。”   千雪浪淡漠道:“不会。”   桂花树妖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些纳闷,想了想道:“你真的没有生气啊……那……那你跟我来吧。” 第130章 懂得越少   桂花树妖带着千雪浪来到村庄后的一个小山坡上,她并没有对着村庄,而是看向大山,将手贴在了地面上。   千雪浪问道:“你在做什么?”   “嘘。”桂花树妖比了一下,将手别在唇间,轻轻摇了摇头,又耐心解释道,“你们人听不见的,等我听完再跟你说。”   于是千雪浪等了一阵,直到桂花树妖重新起身来,她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你们人有人说话的方式,我们树也有树说话的方式,就像人会慢慢流血死掉一样,树也是慢慢死掉的,就算被毁去躯干,它们也会通过根系用泥土传递消息。”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这倒有趣,比咱们省事不少,不过要是来世我与玉人也成了两棵树,还是种在一块儿最好。你缠着我,我缠着你,盘根错节,叫别人分不出来谁是谁。”   千雪浪冷冷道:“然后两棵树种在一处,会互相抢夺养分与水源,非是你死,就是我死,有甚么好的。”   这话虽是千雪浪随口一提,但其中却似含无限深意。   两个真心相爱的人若纠缠在一处久了,难免越俎代庖,为对方做一些重大的决定,干涉对方的人生,以致对方枯竭,九方策岂非就是如此。   “好吧。”任逸绝甚是遗憾,“那咱们离得远一些,不过不要太远,时时刻刻都能瞧见最好。”   “为什么非要做两棵树?”   “唔,这嘛,做藤做花……甚至做颗小草,虽是能陪伴玉人身侧,但终成玉人的负累。不过,玉人要是爱做我的负累,我倒是很情愿。”   千雪浪淡淡道:“不爱。”   任逸绝倒是没什么意外:“是了,我也不爱。”   这叫千雪浪忽然想起那日白石村中,任逸绝对自己说的那句不配,心下不禁一动,他生来没觉得自己高攀过谁,更没觉得自己不配什么,那日叫任逸绝说过,纵有所感,也不及今日这般突然明悟。   可具体明白什么,千雪浪一时间却是说不上来,只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种概念,笼统至极,他没办法口说心传,便沉默不语。   桂花树妖尽管才与千雪浪刚认识,可对他的性子已有几分了解,倒也不在意他不回答,又说道:“远方的树木传来信息,它们那边魔气纵横,很快就会蔓延下来。”   “魔气?”千雪浪问道,“有多远?”   “很远很远,也很近很近。”桂花树妖道,“对足够长寿的树来讲,人的一生不过是一瞬之间,这些魔气也是如此,它们本来是很远很远的,可也许等我一觉睡醒,就变得很近很近了。就好像……就好像村子里的人一样,他们与我说话的时候还很年轻,等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去了。”   任逸绝的声音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千雪浪听不明白:“玉人且问这位桂花姑娘,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千雪浪于是询问。   桂花树妖怅然地看着远方,轻声道:“有个魔改变了它们所在的地方,有些树活了下来,它很喜欢,告诉我那里是个很好的地方;有些树死去了,告诉我们魔气很难受,钻进身体里,就好像一直被鸟啄个没完一样,啄到后面就空掉了。”   任逸绝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改造!天魔在改造这个人世间。”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千雪浪淡淡问道,他其实已有猜测,可仍需要问个清楚明白。   桂花树妖道:“因为,因为我不想村子里的人死去,我想你帮忙告诉大家,这儿不能再住了,要去更安全的地方才行。”   任逸绝啼笑皆非:“真是个傻姑娘,原来她是想要借玉人之手吓走村人,可这又不是山洪地陷,魔祸不止,这事儿就始终无法平息,搬去哪里又有什么用。”   千雪浪没有理他,只是淡淡一笑,语气之中并无嘲讽,也无安慰:“为什么呢?树一旦成材,便为人而伐倒,被魔气吞噬,亦是枯竭。对于树而言,人与天魔有差别吗?”   “没有。”桂花树妖诚实地摇摇头,“我没有见过魔,不过我见过人,他们摧毁过很多东西,对花草树木有时候很喜欢,有时候又很残忍,还常常把它们修剪成自己喜欢可是花草树木不喜欢的模样。”   千雪浪正色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村子里的人呢?”   “为什么要救……”桂花树妖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倏然想到什么,忙道,“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样吧,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任逸绝轻轻一笑:“我就爱听故事。”   “好。”千雪浪颔首应允。   桂花树妖见他如此,高兴地牵起他的衣袖,带着他再度往前跑去,很快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所在,树荫映照出交织的月光。   片片叶,片片月,银辉洒落在大地上。   桂花树妖招了招手,在两棵树上牵引下两条长长的树藤,交织成一座再原始不过的秋千,她自己坐在一侧,又招呼千雪浪坐在另一侧。   秋千非常宽敞坚实,尽管洞眼不小,可坐起来并不松散,等千雪浪一坐稳,秋千就轻轻晃悠起来。   千雪浪虽不懂得树语,但此时此刻,似也听见了树荫花丛之间的密切笑言,不禁恍惚了一阵。   桂花树妖轻轻笑起来:“大家都很喜欢你呢。”   千雪浪道:“嗯。”   任逸绝艳羡道:“真好。”   千雪浪:“……”   桂花树妖很快低下头,双手撑在树藤秋千上,两条腿微微晃荡着,踢起裙摆:“刚刚那个……那个冲出来的孩子,叫做阿蕊。”   孩子?千雪浪疑惑了一瞬间,很快反应过来,对树妖而言,幼童变作老人只不过是片刻之间,那个老人虽已老了,但对她来讲,仍还是当年那个孩子。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还是小苗苗的时候,也许五六岁?我不知道,她好像跟我说过,我没有记得很清楚。”桂花树妖看上去有点儿难过,“那时候,她爹爹生病了,她娘亲很早很早就死了,她只有爹爹这一个亲人了,于是就常常的来求我。”   千雪浪问道:“村人知晓你的存在?”   “不知道。”桂花树妖摇摇头道,“我诞生神智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大家只说我是棵有福气的树,说我象征团圆富贵,步步高升,保佑村子里出了几个读书人,所以大家常常到我的树下祈福,很多年前,我的树枝上还挂着布条跟小木牌子呢!”   “其实我化形之后,倒是想跟村里人玩,可他们不是想讨我做媳妇,就是吓晕过去,实在无聊得很,我怕把他们吓坏了,加上做人没有做树有意思,就没有再现过身了。”   “原来如此。”   任逸绝微微一笑:“难怪这桂花姑娘对人情世故似是所知甚少。”   桂花树妖又道:“哎呀,你一打岔,我都忘了说到哪里了,噢,对,阿蕊的爹爹生病了,她向我祈愿她爹爹能百病全消,恢复康健。”   “可是她爹爹是寿限将至,不要说是我了,就算是真落在世间的谪仙,想要扭转凡人的生死,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千雪浪的心骤然一紧。   桂花树妖摇摇头道:“我当然没有办法帮她,只好待在树上看着她,我觉得她很是可怜,很想帮帮她,就期盼着她说一些别的我能够做到的愿望。”   任逸绝轻轻叹息一声:“这样一个贫苦无依的稚儿,又哪能有更多的愿望。”   说着说着,桂花树妖慢慢将身体弓起来,将自己团在秋千上,伸手抱着自己的膝盖,怅然道:“那时候,村子里有个夫子,就是我先前说的,那个很像你又很不像你的人。”   千雪浪道:“你是说,那个嘴硬心软的人?”   “是啊。”桂花树妖道,“他也是个读书人,不过是个很穷的读书人,常常没由来的不开心,还爱喝酒,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我就暗地里偷偷叫他酒夫子。其实我总觉得,他喝酒的时候并不快乐,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要喝,不过有一天,有一天他很快乐。”   千雪浪微微挑眉:“哦?”   “那天阿蕊在我这儿为她爹爹祈福完,出去卖花的路上撞到了酒夫子,花撒了一地,酒夫子正要去打酒,结果酒壶也掉在地上碎了,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任逸绝轻轻一叹:“人世艰辛,她这小小的孩子如何承受。”   “酒夫子问她哭什么,她就将事情说了。”桂花树妖忽然转过头,看着千雪浪道,“酒夫子请了个大夫给她爹看病,大夫开了个方子。”   千雪浪道:“既是寿命将至,想来这药方也不过是安慰人心。”   “是啊,是啊。”桂花树妖喃喃道,“只是安慰人心而已,酒夫子也没有钱去买药了,他们俩拿着方子,坐在我身边,大眼瞪着小眼,实在是好笑极了,他们不知道我也坐在他们俩的身边,听他们说话,我想,你们向我祈福好了,这件事我可以办到呀。”   千雪浪的脸色仍然很平静,天上的月亮在他脸上流动着,照得格外亮,让桂花树妖恍惚间想起了酒夫子当时的脸色。   “要是他们真那样做,就好了。”   千雪浪淡淡道:“既是这样说,看来他们并未向你祈求。”   “不错。”桂花树妖道,“酒夫子对阿蕊说,求神拜佛尚且无用,更何况一棵树,既然知道了方子,咱们去问问药材的模样,自己上山采药就是了。”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很热很热的夏天,我的叶子都晒得发蔫,那些阿蕊拿去卖的漂亮花儿一落枝头,没多久就发倦枯黄。”桂花树妖呢喃着,她顺着千雪浪的脸,去望着天上的月亮,“阿蕊准备了篓子,酒夫子却说:你一个小女孩儿,只怕爬不了多久,我去吧,你在家里等我采药回来。我现在还记得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日月一样,真漂亮。”   千雪浪问道:“他采回来了吗?”   “他……采回来了。”桂花树妖顿了顿,“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尸体。那日黄昏时分下了一场急雨,来得又大又快,他从山上摔了下去,药材就摔在他的身边,村人进山砍柴时,顺道帮药材也一块儿捡回来了。”   千雪浪没有说话。   “大家都知道酒夫子是为阿蕊去采药的,觉得很不值得。”桂花树妖道,“阿蕊熬了药,她爹爹喝了,又拖了两三天,也死了,大家于是都说酒夫子白死了。阿蕊很伤心,就常常跑到我身边,她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不再祈求了,只是常常来为我浇水。”   千雪浪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桂花树妖也不在意,仍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不过那时候大家都这样说,我想,大概就是不值得吧。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却叫我突然明白了。”   “什么事?”   “有一次,阿蕊来为我浇水,浇完水后,突然下了好久好久的暴雨,好多树烂了根,我的精神也不太好。”桂花树妖道,“有天我醒来,发现阿蕊在我身边哭,怪是自己浇水害了我,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帮不上忙。其实跟她有什么关系,是暴雨的错,她若不为我浇水,只怕在烂根之前,我就先枯死了。”   “又也许,她不是在哭我,是在哭当年酒夫子那件事。”   桂花树妖道:“我那时候突然明白了,我没料准暴雨,就像酒夫子也不知道做的事情没用,我比他懂得多一点点,可是也没有很多。我只知道,我喝水的时候很高兴,就像酒夫子能为阿蕊做些什么的时候,也很高兴。”   “既然很高兴,那就去做了。”   千雪浪问道:“哪怕会让你死,你也觉得高兴吗?”他问的自然是之前桂花树妖故意装作凶神恶煞与自己动手的事。   “那当然是很不高兴的。”桂花树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还不想死呢,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千雪浪喃喃道:“想这么做,为何想呢?”   “为什么没有牵挂,没有联系,这些村人你也未必喜欢,却仍希望他们平安,甚至为他们牺牲呢?”   他反复问了两次,桂花树妖只是睁着眼睛看他,无法与他解释,她十分认真地低头想了想,又努力地说明起来:“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酒夫子回来了,那这件事一定会很好,大家都会很开心。说不准阿蕊爹爹死后,阿蕊也不会那么那么的伤心了,可是酒夫子死了,所以一切就不值得了。”   “可是……可是谁又知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呢?就像谁知道天上突然会下暴雨呢?”   万物皆有尽数,唯有人之爱欲无穷。   电光石火之间,千雪浪忽然明白过来:“师父虽爱未闻锋,舍不下他,却也没选未闻锋。他早就打算放下,才不愿意与未闻锋在一起,只一心一意地追逐着大道。可是,可是他生前还是看不破,直到死的那一瞬,心头牵挂尽数除去,才终于看破了,所以他才那般开心。”   千雪浪既为师父高兴,又感到一阵怅惘。   他觉得自己好像懂了许多,可懂得越多,却觉得懂得越少。   千雪浪不禁自问:“那我呢?我想要什么?” 第131章 心中所求   这个问题才从心头冒出,就让千雪浪感到一阵茫然。   他这一生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八岁那年觉得和天钧自在,他就头也不回地随之修道;后来觉得自己一人清净,就拜别师父独居修行;山下繁华如过眼烟云,旁人满心的爱恨情仇,他自旁观了事。   那我呢?我想要什么?   千雪浪活至今日,从没对什么事情挂心过,也许年少时有一点,他追逐着道,为脱去红尘的牵挂,如今已然圆满。   他不求怜悯,因此绝不怜悯他人;他不求回报,因此鲜少施恩他人;他不求功名利禄,权势钱财,因此对万事万物都少有挂碍。   若求逍遥,千雪浪已然逍遥。   即便最后功败垂成,天魔将整个苍生翻覆又如何,依他的修为,又有什么地方不能够去,什么地方容留不得,就好似现世,即便人族大兴,妖鬼仍有留存之地,无非是到头来,人族变作小类,屈居于某一处。   对于千雪浪这般修为的人而言,这尘世的变化实在微不足道。   既已逍遥,又何来这般不逍遥。   他到底还有什么好不满,好在意的?   千雪浪想得略有些出神,桂花树妖继续道:“其实,我本来是想跟你说魔气蔓延的,可是你不相信我。所以我就想,那我打你一顿,叫你知道厉害之后,再跟你说我还有一些魔族的同伙,这样你们应该就会害怕,知道来把村子里的人带去安全的地方了。”   “你难道不曾想过,要是选了一个妖道……”千雪浪说得并不快,“他也许会借此为借口,将整村人染上魔气为由屠杀殆尽?”   桂花树妖呆了一呆,脸色一片空白,她的眉毛微微一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还会有这样的人吗?”   “那些说不值得的人,还算会寻个理由。”千雪浪淡淡地看着她,平静道,“不过,你应当也瞧见过无缘无故欺凌别人,不为任何事情就看不起别人,故意叫别人难受的人吧。”   桂花树妖陷入沉默之中,她揪着自己的裙子,好半晌才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恍惚:“有,我知道是有这种人的,也见过他们,他们虽然不杀人,但有时候却比杀人还叫人难受。只因为他们能够这样做,他们想要这样做,就无缘无故地去叫别人不开心……这样的残忍冷酷,孩子也好,大人也好,都是有的。”   她的肩膀忽然塌下去,异常沮丧地把自己团了起来:“这样说来,那我岂不是做了一件很坏……不对,应该是叫莽撞的事?”   “这倒没有。”千雪浪道。   桂花树妖难过地看向他,有些不解与迷茫。   “正如你所言,谁又知道呢?”千雪浪淡淡道,“你虽没有遇到一个好人,但也没有遇到一个坏人,你遇到了我。”   任逸绝轻微的笑声传入脑海之中。   “不过,既然你已见过这般坏的凡人,还仍希望他们没事吗?”   桂花树妖看着他,低头想了想,望着地上琐碎的流光,还有月亮照落的树叶摇影:“你是不是问了一个很高深的问题?”   任逸绝的笑声变大了。   千雪浪没有笑,他沉吟片刻,点点头认可:“不错。”   “我不太懂,不过我想是这样。”桂花树妖深吸了一口气,不那么确定地说道,“我自然想他们倒霉啦,走在路上摔一跤,突然掉了银子,一整天过得都不开心,他们欺负人时,我就想见着他们自己不高兴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桂花树妖又轻轻道:“可是死……死太沉重了,酒夫子死的时候,大家都很伤心,让我也觉得伤心起来,那时候我掉了很多叶子,很多花。人不会掉叶子,也不会掉花,可我知道,他们太过伤心的时候,会在很久很久之后,又常常想起这件事来,这种难过是掉不出去的。”   桂花树妖抿了抿唇,又叹了口气:“不过也不全然是这样,有些树爱抢水,要是它们使坏的时候,被人砍倒了,那我说不准高兴。可大家突然间都死了,我……我只觉得害怕。”   任逸绝低声赞叹道:“真是个慧心的好姑娘,莫怪这般贫瘠之地也能修出灵识来。”   他的声音很低柔,听起来异常动人,倘若任逸绝就在这儿说上这样温柔动听的一句话,只怕听的人皆会神魂颠倒,可惜他如今只能说给千雪浪听。   因惧怕而滋生勇气吗?   桂花树妖不住偷觑着千雪浪,像是生怕自己说得不够好:“你为什么不说话?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千雪浪缓声道,“你既忧心这件事,我就将为什么会有魔气的事告诉你好了。”   他原原本本将天魔的存在说给了桂花树妖听,并且告知她为什么搬离也是无用,桂花树妖听得似懂非懂,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这就像下了暴雨,我怎样挪位置都没用,得叫老天爷不下雨才行。”   “不错。”千雪浪颔首。   桂花树妖脸上刚掠过一丝被赞同的喜色,又很快转为哀愁,她捧着脸蛋咕哝道:“可他这么厉害,我怎么打得过呢?”   过了一会儿,桂花树妖又道:“不对,这个天魔为什么要这么多地方呢?就算不习惯人间,也用不着那么大的地方吧,我觉得我住的地方就很好啊,也不妨碍别人。我知道人要住在房子里,可是睡觉也只有一张床,吃饭也只有一张桌子,魔要比人更麻烦吗?”   “不知道。”千雪浪摇摇头。   桂花树妖听了甚是失望:“你这么厉害也不明白啊,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告诉其他的树木,让它们多多提防的。”   “无妨。”   桂花树妖猛然从树藤秋千上跳下去,拍了拍手,仰头看着那轮明月,畅快道:“好吧!好吧!既然我现在一点忙也帮不上,什么眉目都没有,那就先回去睡觉吧,等到了我要做什么的时候,我再做点什么!”   她说完就离开了,回到村头的那棵金桂树旁休息去了。   过了一阵,黑夜之中就只剩下树叶摇曳的声音了,四周的树木似乎都已睡去了,只牢牢地绑着那两根枝条,仿佛安抚睡梦中的婴儿一般,带着千雪浪轻轻晃动着。   任逸绝微笑道:“倒是个潇洒的姑娘,我倒是盼望她永生永世都不必忙着去为天魔的来袭做些什么事才好。”   千雪浪没有回答,反倒另外提了个话题:“任逸绝,你本是为了母亲去寻药物,如今你母亲身体渐渐康复,若……若天魔之事也能够解决,那么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玉人为什么想问这样的事?”任逸绝顿了顿,忽试探般地问道,“难道玉人是想陪我一直走下去?待到我死去才作罢,那我只怕能活很久很久呢。”   这试探之中,既有玩笑,也有真心。   千雪浪道:“我并未玩笑。”   “我也没有玩笑啊。”任逸绝虽这般说,但过了一会儿仍是回答,“不过,要真是能够解决天魔一事,想来,我会在家中陪伴母亲一段时日。”   千雪浪不再说话,他只是朝着天上的月亮看去,就像之前桂花树妖那般,直直地看着莹润的月光。   “那么玉人呢?”任逸绝反问,“玉人仍修行大道吗?”   千雪浪怔怔地瞧着月亮,并不回答,直到任逸绝疑虑地唤了他两声,这才回过神来,回答道:“大抵是如此吧。”   他的修道之心从未有过阻碍,当年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可眼下听着任逸绝的声音,千雪浪仍不自觉地想象要是任逸绝待在自己的身边该有多好,像是往日那般,牵着自己的手或是抱着自己,即便抱得很紧很紧也不要紧。   千雪浪的脑中并不是只想着这些事,可他的确常常想起,特别是与任逸绝分别之后,那种思念虽不似诗文里说的那般蚀骨噬心,但如影随形一般,总在某个片刻倏然响起。   他断开了任逸绝的神识,慢慢将腿蜷起,紧紧抱住自己。   秋千仍微微晃动着,千雪浪将脸贴在膝盖上,他想起了未闻锋。   与未闻锋的死劫不同,任逸绝的麻烦要小得多,只要为他杀死天魔,为他解决天魔体的威胁,就可平安无事。   至于将来的事,千雪浪不似和天钧那般能掐会算,什么也都无法知道。   那么,确保任逸绝平安无事之后,这种感觉就会淡去吗?   八岁那年,千雪浪能够看破尘世间的苦楚流连,只要心有所求,世人就难免困于其中,他追求师父那般的自在逍遥,不为任何人牵连,不为任何人牵绊。   可自任逸绝唤醒他尘封多年的七情六欲之后,他常常感觉到甜蜜酸涩,隐隐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若无悲痛,怎知师父死去的意义;若无喜悦,怎知任逸绝带来的种种欢乐;若无怒火,怎知心头的不忿该如何倾泻……   更何况,这样似乎仍很潇洒,也很自在,半点不违背八岁时的所求。   唯一叫他忧心的不过只有任逸绝一人。   师父死前便是明白这一道理,才不愿舍弃七情六欲吗?   大道……   修行至今,千雪浪仍不明白大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切皆空?还是意味着强大的力量?又或是意味着无尽的满足……   若求逍遥,他此刻已然逍遥,为何不可得道?   若求强大,他如今也不弱小,为何不得可道?   若求成空,万事皆成虚空,那是否意味着将自我也一同抛却?   我若选定,便生差别。   是因为我心中还有所求,还有“我”欲,不愿舍弃吗?   若无天魔,我是否能够放下任逸绝?还是说,就像是桂花树妖那样,纵然酒夫子已死,纵然阿蕊也已年迈,仍想要做些什么,仍想为其他人再做什么……   他也会如此贪婪成性地想为任逸绝再做些什么吗?   不知过了多久,千雪浪再度站了起来,他不知道有关任逸绝的事该如何去做,不过很清楚桂花树妖忧虑的事该如何帮忙。   镇压魔气、抗衡天魔,保护百姓,这是各大仙门本该做的事。   倘若魔气真要侵袭岱海,也应是九方家最先出力,正如当日任逸绝所说,九方策不死,好处就在多一个抗衡天魔的帮手。   那么,他现在已有两件事要去做了。 第132章 情深爱浓   潮汐小筑仍如当时所见,可来人心境却不复当初。   千雪浪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般急切,而是放慢脚步,仔细地瞧着四处的风景,遍地白沙,岩石峭陡,而海外远山微茫隐现,宛如世外洞天,一场海市蜃楼。   他瞧了片刻,心中明净,转入小径往山上而行,道路渐幽,四处林木渐密,只见得枝头金叶丛丛,红枫片片,秋色自树梢缓缓淌来。   往日千雪浪对这些景物视而不见,如今走在树下,想到水无尘曾在此生活多年,忽感到一阵惆怅之意。   然而,这并未让千雪浪停下脚步,他很快就走向了小筑。   今日没有花奴草仆前来迎接,不过当千雪浪踏入小筑时,小筑的主人就已感应到了他的到来,水无尘很快就走了出来。   跟在水无尘身后而来的,是脸色苍白得好似刚死了几个时辰的九方策。   与九方策对视的第一眼,千雪浪就明白他没有将时间花费在真相与解释之上,这倒不怎么让人意外,只不过是徒增九方策的痛苦与之后的冲突罢了。   水无尘仍然保持着魔身,她的神色十分欢喜,不是那种即将知晓自己恢复清白之身的狂热喜悦,而是看到一个朋友的平和喜悦与放松。   “雪大哥,你来了。”水无尘的声音也很温柔。   千雪浪“嗯”了一声,又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太好了。”水无尘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摇摇头道,“我见你久久不归,心中实在担心,还怕是出了什么意外。哎……瞧我都昏了头了,站在这儿就跟你说起话来,咱们先进去吧,让你喝杯水,缓缓气。”   千雪浪本想说他用不着缓气,然而细想水无尘所言,无非是些客套寒暄,因此没有说什么。   进到屋中,水无尘果然倒了杯茶给千雪浪,千雪浪只好接过来,不过很快又搁在桌子上了,茶是新泡开的,正烫。   水无尘这才有闲心往外打量:“另一位朋友呢?”   千雪浪分辨了片刻水无尘到底是在问任逸绝还是在问危石,最终选择两个都回答:“任逸绝有事在身,至于危石,他走了。”   “他走了,看来雪大哥有不少经历想要对我分享。”事关水无尘的清誉,她看上去倒是显得不怎么紧张,反而颇有兴致地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脸色煞白的九方策忽然起身道:“我还有些事……”   水无尘淡淡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策郎,你坐下,纵然有什么事情再忙,难道在你心中比得过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千雪浪几乎以为水无尘已经知道了真相,然而她的眉眼仍然那般平静,端茶就口,不见半分怨恨,更无任何讥讽之意。   九方策动了动唇,最终坐了下来,水无尘拉住他的腕子,瞧了他几眼,忽问道:“策郎,你手好凉,不舒服吗?”   “没有。”九方策柔声回应,“也许……只是天冷了。”   他没有去看千雪浪,只是反握着水无尘的手,握得紧紧的,不容她挣开一般,水无尘也由他握着。   千雪浪这才明白过来,他们夫妻二人亲密无间,如今遭遇这等大事,水无尘自是希望丈夫陪伴在自己身侧,她问那话不是故意挤兑九方策,只是一清二楚自己在九方策心中的分量。   情深爱浓,何等美满佳偶。   千雪浪沉思片刻,仍然平静地讲述起情况来,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不怎么复杂,他又将自己所遭遇的麻烦尽数略过,因此很快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九方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只将牙关死咬,一眨不眨地看着静心聆听的水无尘。倘若能够,他自然不想给千雪浪任何说话的机会,然而机会早已错失,他除了接受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其实当中种种详情,只怕没人比水无尘自己还要清楚,千雪浪也不废话,细节简略带过,只将九方策当年如何心中陡生邪念,如何袖手旁观,漠视一切发生,之后又如何做贼心虚,杀害白眉童与骨伶仃一事全盘托出。   水无尘垂脸听了,始终没发一言,等千雪浪说完后才道:“雪大哥,你耽误这许久,却不提是为什么,也是因为策郎,是吗?”   九方策张了张口,似是有心说些什么,可临到头来,仍是一字未发。   千雪浪淡淡道:“算是,但不全然是,也有别的麻烦。”   “是吗?”水无尘微微一笑,也不恼怒,“那你一一说来给我听,好吗?”   千雪浪皱皱眉头,不过他恰好要说金桂树妖之事,干脆借此时做个引,将天魔的事一一道来,尽数告诉水无尘:“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要说,除非你还想知道任逸绝的事。”   这说来虽不是一句趣话,但听在水无尘耳中,倒是与趣话没有什么差别,她忍不住笑了笑:“那位公子的事,我就不这么感兴趣了,只望他一切平安。”   “嗯。”   如今事情都已经说明,水无尘仍很是平静,她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过九方策的手背,淡淡道:“策郎,你心中很是爱我,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九方策与千雪浪均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话,竟是体恤九方策的情意,都不由得一愣。   水无尘仍平平淡淡地说下去:“做下这件事,你心中想来也不好受,纵然知晓以后我也许会遭此厄运,可毕竟这一次是你引起他人恶念,说是袖手旁观,却也不那么干净,因此才迫不及待去杀白眉童与骨伶仃,是吗?”   “是。”九方策低声道。   水无尘轻轻一叹,见着外头阳光洒入,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道:“你这六十年来,爱我之心越深,想必日日夜夜都想着这件事,心中必然苦受煎熬吧。”   九方策实在忍耐不住:“海潮儿——”   却叫水无尘看他一眼,一时间哑然,说不出什么话来,水无尘的神色仍然甚是平静,甚至伸手为九方策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缓声道:“你这般聪明才智,怎也会做这等苦不堪言,愚不可及之事,叫自己惶惶不可终日。”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将手自九方策的脸颊处收回,望着爱郎的目光无限温柔甜蜜,说出的话却叫九方策忍不住一僵。   “难道你的聪明才智不曾教会你放弃一个冥顽不灵的女人吗?”   九方策的心登时冰凉凉地坠了下去,仿佛落入到深渊之中,他看着眼前的妻子,她的神色仍如过去许多年那般,只是不再存有半点笑意。   “六十年前我因这般机缘巧合,未能迎上天魔,没想到六十年后,仍然有此机遇。”   水无尘摇摇头,似是有些无奈,神色虽无笑意,但也不见沉重。   “策郎,你想要的,早就已经得到了。”水无尘起身来轻轻吻了下他的脸颊,神色爱怜至极,“以后我也仍这般心爱着你,可我要去做自己的事了,而你……策郎,你早该学会接受得不到这件事,你学得实在太晚,晚了足足六十个春秋。”   她握着九方策的手,轻轻拉了开来,九方策如同傀儡一般任由摆布,徒劳地动弹着指尖,随后两人便就此分了开来。   千雪浪静静旁观着,只见水无尘很快直起身来,对着他说道:“好啦,雪大哥,咱们一起走吧。”   “那你的名誉呢?”千雪浪沉声道。   水无尘微微一笑:“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已是过去,不必再多计较,更何况他们真正厌憎的乃是我为半魔这件事,就算澄清了这一桩又能怎样?我这许多年来不过是为了一个真相,如今既然知道,那旁的已不再介怀了。”   她就这样站起来,平静无比地走了出去,千雪浪最后看了一眼九方策,他正坐在原位上,觉察到目光的那一刻,淡漠至极地回应了一句:“九方家并非耳聋眼瞎,你所担忧的天魔一事,早已开始调查。”   如此分开,倒也体面,体面得几乎没有过那般的情深意浓,千雪浪本以为水无尘会心碎,然而如今看来,她心中全然没有半分伤痛。   等千雪浪外出时,水无尘正站在烈日之下,等待着他。   两人安静地行走了一阵,千雪浪心中突生好奇,询问道:“你会原谅九方策吗?”   “嗯?雪大哥为何这样问?”水无尘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不曾与他和离,也没有生气。”   水无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雪大哥既有此问,想来是觉得正因为是所爱之人,因此他的谎言与背叛要比寻常人更难原谅,是吗?”   千雪浪隐约觉得这是个陷阱,却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只沉吟片刻道:“我本以为你会这样想。”   “是吗?那雪大哥将我想得太好了,帮理不帮亲,凡人之中也许有不少这样的高洁之士,可我是半魔啊。”水无尘微微笑道,“正因策郎是我的心爱之人,因此我才对他更宽容,更耐心,我会给他很多很多次犯错后可以重来的机会。”   千雪浪淡淡道:“你不怕他得寸进尺?”他才说完,想到方才九方策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间又不那么肯定了。   “得寸进尺……吗?呵,说来不怕雪大哥笑话,我与策郎初见后没有多久,就因意外暴露魔身,他那时瞧着我的魔身说很好看的时候,我就动了心。”水无尘道,“从我见到策郎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性子冷血,自视甚高,瞧不上眼的人就视若无物,这些地方不是很好,可我也很喜欢。”   “因为……我并不想策郎看见别人,也不想他说别人好看。既然我自己也喜欢这份特殊,想必也要承受一些策郎的缺点。雪大哥,你说是吗?”   千雪浪点点头:“不错。”   “我被冤枉之后,虽觉苦闷,但有时候仍会情不自禁地窃喜。”   “窃喜什么?”   水无尘缓缓道:“窃喜我困住了策郎,窃喜他不必去面对天魔,窃喜我们能长长久久地待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间,他不必失去我,我也不必失去他。好似突然间,上苍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叫我不必犹豫,不必选择,能够问心无愧,自在逍遥地度过这段时光。”   千雪浪道:“可你仍然离开了他。”   “不错。”水无尘道,“因为他毕竟做错了,我会原谅他,但不是现在。” 第133章 变化之处   两人走出潮汐小筑后没有多久,水无尘就将魔身缓缓褪去,露出人时的形貌来。   千雪浪与她并肩而行,走在柔软的白沙之上,见着她的变化,略感疑惑,就出声问道:“你分明已经放下,为何又要乔装?”   水无尘微微笑道:“策郎不介怀,可世间那些人却会介怀。”   这话说来倒是颇有深意,千雪浪想起任逸绝当时为魔身所苦的模样,一时间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对了,无尘,我想问你……如何能将魔身收放自如?”   “噢?”这倒叫水无尘来了兴致,“雪大哥是为谁问的?”   千雪浪如实相告:“是任逸绝。”   “任逸绝……”水无尘回忆起那个俊朗多情的年轻人,细细琢磨一番,“这倒是叫我有些兴趣了,既然左右无事,雪大哥愿意跟我说吗?”   “可以。”   千雪浪说任何事都不紧不慢,连带任逸绝人身成魔之事,都说来毫无波澜,之后又讲到了白石村之中两人不约而同仰仗长辈名号的事情来,水无尘忍不住笑了起来,千雪浪淡淡道:“他那时说,既然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他是人还是魔,那么他也不在意了。”   水无尘不由得一怔,犹豫片刻,问道:“虽是我多虑,但雪大哥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吗?”   “嗯。”这次千雪浪回答得很干脆,“你是想说,他心中爱我,犹如世间眷侣那般,对吗?”   “不错。”水无尘轻轻叹了口气,“雪大哥知道,那就好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难怪雪大哥说你明白了,看来这一路果真收获不少。”   千雪浪沉默片刻:“也许,我更加不明白了。”   “求道艰辛,谁又敢说自己全然洞悉。”水无尘低头沉吟片刻,忽然莞尔道,“更何况,雪大哥也许并无感觉,可对我而言,你已经变化许多。”   “哦?”   水无尘突然停步,她微微仰起头,神色自如地沐浴在日光之下,海风带着潮湿的水汽,轻轻吹拂起她的鬓发,日光将一切都晒得发亮,连带着水无尘都发出光来。   “这日头十分温暖,可常人若在此待上数个时辰,就要晒伤脱水,甚至中暑晕厥。”水无尘不紧不慢道,“雪大哥认为,这是温暖,还是残酷呢?”   千雪浪没有说话。   “日光朗照,万物生发有序,然而烈日刺目,无所遁形。”水无尘道,“对我而言,当年的雪大哥就是如此烈阳,是非对错,清晰了然。”   这让千雪浪忽然想起荆璞一事,那时候任逸绝也曾说过他高居云端,不染因果,他顿了顿道:“任逸绝也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在地母胎池之中,千雪浪隐隐约约懂了一些,却不如此刻这般清晰,清晰得让他感觉到自己就要抓住什么,于是他问道:“无尘,你认为这样不好吗?”   “我其实也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也许两者皆有。”水无尘顿了一顿,“人是无法离开日光的,魔也是一样,可是日光不容许人接近,也不容许人直视。不过,我想雪大哥是觉得不那么好,否则你又怎会改变呢。”   千雪浪问道:“我有改变吗?”   “如果是当年的雪大哥,即便知道我原谅策郎,想来也会为了策郎作恶之事,将他斩于剑下吧。”水无尘甚是风趣,“我当时实在非常担心,还想着要是雪大哥身后那把剑出鞘的话,真不知道是我救策郎,还是策郎救我。”   千雪浪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你一直握着九方策的手……到最后才……”   水无尘挽起被吹乱的鬓发,声音顺着风轻轻送过来,她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大海,微微一笑:“雪大哥知道魔族信奉月亮吗?”   “现在知道了。”千雪浪道。   水无尘蹲下身来撩动着涌来的海潮,很快又对千雪浪轻轻挥手,往水中一指,让走到自己身边来的千雪浪看向海面。   只见海水浩浩荡荡,一时间尽数染墨,化为浩瀚夜空,烈日映入海中,化为一轮涌动的莹润巨月。   “在我家乡的歌谣里,上古时期曾有过一段漫长的永昼,听说是神族为了战胜魔族,驱使日神永恒地照耀着大地,将黑夜彻底吞噬,生灵们在烈日之下纷纷死去,就连大地也被烘干。”水无尘慢悠悠地说道,“于是月魔在此时现身,她无法击溃日神,却带来了黑夜,抵抗住日神的侵袭,听说月魔与日神最后坠落到一个无穷无尽的时空之中去,进行着无尽的轮回,于是才有如今的日升月落,月出日隐。”   “在魔族的认知当中,月亮有许多不同的传说。”水无尘轻轻点了点水中的倒影,“有些魔族认为,月亮只会永远地照亮她最喜爱的那块地方,柔润、美丽、静静地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留出一丝光明。”   “私心。”千雪浪总结道,“倒是符合魔族重情重欲的自我心态。”   水无尘微微一笑:“不错,也有魔族认为,月亮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虽然有光芒,但不会带来温暖,也不会灼伤人的双眼,你即便瞧着它,它也无动于衷。”   “雪大哥现在就像月亮一样。”一滴滴海水从水无尘的手上流淌下去,海面霎时间恢复原状,她缓缓道,“我觉得这样很好,也许更好一些。因为我很喜欢雪大哥这个朋友,之前还忍不住担心着要是雪大哥觉得我这样做很愚蠢,很可笑,不愿意与我做朋友了,那该怎么办才好?”   千雪浪道:“不会。”   水无尘仍含笑道:“就算不会,你若看轻我,觉得我辜负了你为我奔忙的一片心意,生我的气,那我也真不知道该怎样偿还。”   千雪浪摇了摇头:“这是你的选择,你也能够承受代价,我不会干涉。”   “是啊。”水无尘眼睛弯弯的,“这就是雪大哥的变化之处。”   沉默来得异常突兀,没有任何人打破这一局面,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烈阳都晒得两人身上微微发烫,千雪浪才终于有了动静:“不会太冷漠吗?”   水无尘注目着他:“这固然很冷漠,可仔细想来,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包容?有情而无累,难道不是雪大哥追求的境界吗?”   千雪浪略有所感:“不错。”   二人说罢这番闲话,又再往市集之中走去,岱海甚是繁华,水无尘偶尔外出,可都心中压抑旧事,纵然行动自如,仍感枷锁缠身,如今终于放得一身宽心,神色倒也轻松许多。   她不愿旁人认出,在路边小摊又买了一条面纱缚脸,见着各色人流匆匆擦肩,指着远方一处茶摊道:“雪大哥,我们到那里喝碗茶吧。”   千雪浪没有拒绝。   两人落座,听得伙计吆喝,身旁人闲聊近来发生的平庸琐事,又见老客到来,熟练地要了点心茶水,都是招牌上没有的,水无尘就学着人家也点了一模一样的东西,伙计一一应下,自去忙活了。   茶水很快上来,千雪浪喝了一口,觉得远不如小筑之中的茶水甘美醇厚,不过他对此事并无介怀,倒没提什么。   水无尘却是喝得有滋有味,好像在喝什么琼浆甘露。   千雪浪淡淡道:“你之后有何打算?”   “该是我问雪大哥有什么打算才对。”水无尘的目光在千雪浪肩后的剑匣上打量了一圈,将茶碗捧在手心里,她喝得虽然不急,但面纱上仍沾湿了一小块,正黏在下巴附近,她颇为无奈地去扯了扯,“那匣中之剑,是为了诛杀天魔吧。”   千雪浪点了点头:“是。”   “既然如此,咱们就有共同的目标。”水无尘含笑道,“如此说来,该是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才是。”   千雪浪从善如流:“下一步要做什么?”   水无尘:“……”   “你先前对我说过,这柄剑还没有找到剑主。”水无尘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样看来,雪大哥并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利刃失主,胜算起码要少九成。”   千雪浪淡淡道:“诛魔剑受铸师三毒所炼,因此需要极强烈的爱恨之心,更兼有救世之念。我已行走多时,除去任逸绝的意外之举,还无人能够催动它。”   水无尘欲言又止:“……”   “怎么?”   “雪大哥,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说。”水无尘婉言道,“不如干脆都说出来吧。”   千雪浪想了想,只好从下山之事开始说,一口气说到任逸绝成魔之处:“我之前说任逸绝成魔时的那桩略过不提的意外,就是他为救我驱使诛魔剑,灵力被尽数吸空,以至于魔性侵占身躯。除此之外,我再无隐瞒。”   “原来如此,难怪雪大哥使不动,只怕我这半魔都比雪大哥来得适合。”水无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拿了一块糕饼递到千雪浪碟中以表赔罪,又为他倒满茶水,这才思索道,“天魔现世,我也当尽一份力,魔气涌动乃至魔奴之类的事,想来他们仙门自会处理,这事儿咱们不必忧心,至多见到施以援手。”   “至于诛魔寻主,这事儿更是不必着急,如今天魔蠢蠢欲动,各仙门齐心协力还需一段时日,待到那时,他们自有英杰齐聚,各个都是救世之人,从中挑选总比咱们乱找要来得强。”   千雪浪见她思路清晰,问道:“那现在要做什么?”   “找一个人。”   “谁?”   “夙无痕。”   “找他作甚?”   “按雪大哥所言,他既为求与剑尊相匹配的力量而令天魔降世,又被天魔借躯重创了剑尊,那应已沦为天魔的爪牙,可天魔又何以这么多年来毫无踪迹,雪大哥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   “再退一步来讲,他既是为剑尊祈求力量,也许可以利用他对剑尊的这份心意,令他背叛天魔。不论是否能够成功,到底要先见到夙无痕此人才行。”   千雪浪微微皱眉:“倘若他已身死呢?”   “他身躯若死,天魔便应换躯。”水无尘摇头道,“雪大哥既说天魔曾抓捕过任逸绝,想来就是为了更换身躯。而且,倘若事情真如雪大哥所言,他因感召进入过白石村,降临在一名少年身上后却又离去,那么情况也许比我们想得更好。”   “更好?”   “夙无痕也许将天魔困在了自己的身躯之中。” 第134章 魔性之谈   已经过去数十载,夙无痕再无音讯,简直比天魔还要神秘。   想要找他,无异于同是一场大海捞针,与为诛魔剑寻主又有什么分别。   两人饮过茶,由水无尘付了银钱,一同在大街上行走,这叫千雪浪想起之前与任逸绝一同在街上行走,那时人来人往,他瞧着各色喜怒哀乐,身在红尘,心在世外。   如今瞧着人群来来往往,却无端想起桂花树妖那句话来,这些人死了未免可怜。   无情一道,若不曾拿起,就只是薄情无心,难以体味七情六欲,自谈不上什么放下与否,当初任逸绝要他拿起,走至如今,千雪浪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说他与顽石无异。   然而拿起,千雪浪却也不知该如何放下。   他自一个极端,走至另一个极端了。   两人走过市集,水无尘冥思苦想许久,忽抬头对千雪浪说道:“雪大哥,不论是要行什么追踪的术法,或是要查什么下落,总要有个线索,那夙无痕自何处而来,已没人知晓——”   “倒也不是没人知晓。”千雪浪道,“天魔曾说过,他来自北疆一处信奉天魔的村落。”   水无尘甚是无奈,不禁揶揄去瞧千雪浪的脸,故意问道:“他真这样说?”   “不错。”千雪浪道。   “北疆一处信奉天魔的村落。”水无尘轻轻一叹,“雪大哥,你知道这句话要排查起来,是怎生困难吗?这一招实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无可奈何,更何况他们村落要是信奉天魔,只怕咱们脑袋空空的进去,真要脑袋空空的出来了,人家要是早有准备,将咱们俩的脑浆子打出来——我一个半魔叛徒,你一个有德仙君,这般死得也太难看了吧。”   千雪浪微微挑眉:“他们有如此本事吗?”   “可不能小看天下人。”水无尘故作沉思,“就算打不成雪大哥,将我打了去,那我岂不是没地方说理?”   千雪浪知她是不考虑这个选择,又问:“那你怎么想?”   水无尘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说来不怕雪大哥你恼,既是循血脉而生,我想自任公子入手。”   千雪浪迟疑片刻:“你的意思是,去找任逸绝?”   “不错,任公子与夙无痕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要是还能从身旁长辈那里问得线索,那自是更好。”水无尘说得颇为谨慎,“更何况,天魔既然近日异动频频,说不准很快就会对任公子下手,咱们与他相会,也可保证他的安全。”   千雪浪想来确实是这个道理,他点点头道:“好吧,那就听你的,我们去找任逸绝去……不知道他母亲醒来没有,他心底高不高兴。”   他望向远方,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来,声音固然平静冷淡,可那最后一句话的缱绻温柔,却实难叫人忽视。   水无尘讶异地瞧了千雪浪一眼,心中暗暗吃惊:“我道只是任公子一厢情愿,没想到雪大哥心中对他也甚是有情,这可糟糕啦,难不成雪大哥的道不修了吗?要是任公子只是寻常人,那雪大哥舍了修行相陪一生倒还没什么,倘若任公子真不幸叫天魔附身,那雪大哥舍得下吗?”   太阳能够朗照四方,月亮却非是如此,它永永远远只照着自己想照耀的地方。   水无尘心中犯愁,面上却不显露,只微微笑道:“既然雪大哥忧心,咱们正好一道探望剑尊,她的大名,我早已听说过,可惜无缘相见。”   千雪浪淡淡看了她一眼,忽道:“六十年前的缘分,六十年后仍可再续。”   水无尘知他是有意宽慰自己这错过的数十载并没什么,人世蹉跎,倏忽而已,既然人未变,心未变,那就什么都没变,她心中甚是感激,暗暗想道:“只盼那位任公子福气深厚,与雪大哥平平安安的。”   千雪浪不知她的心事,只道:“你且在这里等待,我过一阵回来。”   “好。”   千雪浪离开水无尘身旁,来到一棵大树之下,附近并无人影,连乘凉的叫花子也不见半个,他心念一动,只见着任逸绝正坐在一名昏睡的女子身边为其擦拭双手。   任逸绝模样甚是专注,甚至没有发现灵蝶扇动翅膀,千雪浪本要说话,又闭口不语,等待着他轻轻把袖子放下来,又站起身来,到窗边为一束花换水。   灵蝶悬滞于空,望见女子的面容,千雪浪心下一动,他曾在未闻锋的幻境之中见过任苍冥,尽管她此刻的面容略微有些变化,但仍能看出是剑尊任苍冥。   正当此时,任逸绝转过身来,瞧见灵蝶飞舞,不由一怔,又随即转喜,伸出手来供以灵蝶停留。   灵蝶也不再理会任苍冥,转而飞向任逸绝,就在一瞬之间,灵蝶忽被庞大剑气笼罩,连绵无尽的剑气贯穿灵蝶身躯,若非灵蝶是由灵力与神念拼凑而成,只怕此刻已化为齑粉。   然而无数的无形剑气贯穿灵蝶,仍如一只巨网,将灵蝶撕扯分离,无数灵光错位开来,任逸绝脸上骤然一变,正要上前,却被绵绵剑气荡开。   灵蝶被剑气贯穿的瞬间,千雪浪听见脑中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你是何人?”   “千雪浪。”他如此回答。   女子的声音疲惫迟缓,模模糊糊,仿佛正强撑着精神在说话,却仍是颇为威严:“神念至此,所为何事?”   千雪浪已然明白这声音来自何人,他淡淡道:“我与任逸绝相识,为要事传音。”   “任逸绝……。”任苍冥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似乎有所触动,过去片刻,才终于回应起千雪浪的话来,“是何要事?”   千雪浪道:“天魔。”   任苍冥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同意:“来吧。”   一道千里之外的剑意,追寻灵蝶而来,将一缕神识一同送回,千雪浪从容接下,剑气磅礴,然而虚弱至极,全无半分杀气。   任苍冥恐怕是在转醒之时,感应到陌生的神识而动,这才勉强自己提前醒来,她难以分辨千雪浪是敌是友,只能以此回应。   眼下神识归位,千雪浪不再需要顾虑是否会有任逸绝一时的兴起突然转入脑海之中,而这道剑意残留的轨迹,则指引着千雪浪即将前往的道路。   等到千雪浪回来的水无尘仍站在原地,她正专注地看着远方,似是在思考什么。   千雪浪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水无尘神思回转,揶揄道,“在想雪大哥迟迟不归,我是不是要做好准备,得先买上一张北疆的地图,算一算该怎么将那些匿迹销声的小村寨给翻出来。”   千雪浪慢悠悠道:“倒也可以,寻些事情给你做,总好过整日想着如何开我的玩笑。”   水无尘朗声大笑,引来路上行人侧目,均是奇怪这女子何以笑得如此豪放不羁。   看过来的人多了,水无尘才咳嗽两声止住,赶忙拉着千雪浪走到僻静之处,神色仍是十分愉快:“好吧,好吧,我现在暂且不开雪大哥的玩笑就是了,不知任公子家该如何去?”   只见千雪浪手心一道淡金色的剑光闪烁,水无尘目光微动,询问来由,千雪浪简单一说,没想到却叫水无尘思索片刻后说道:“剑尊醒来自是最好,只不过这样说来,任公子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千雪浪疑惑地看着她:“嗯?”   水无尘摇摇头道:“雪大哥这份难得的体贴,如今恐怕是要换任公子虚惊一场了,咱们走吧。”   两人随即消失在原地。   剑意依然,千雪浪带着水无尘顺剑气而行,只听风声呼啸,鼓足衣袖,水无尘于云海之中茫茫而行,忽然说道:“哎哟,不好,忘记带礼物了。双手空空的上门要任公子帮忙,只怕不合礼节。”   千雪浪冷冷道:“你纵带了礼物,他不答应仍是不答应;你即便不带礼物,他要答应,仍会答应。”   “话是这么说。”水无尘轻轻一叹,“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带了任公子的心上人去见他,这怎么能说不是大礼。”   千雪浪眉毛微挑:“暂且不开我的玩笑?”   “暂且,意思就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叫雪大哥带路方才这么说的。”水无尘理所当然地回道,“如今已在路上,自就作罢了,否则要这个暂且有何用处。”   千雪浪道:“水无尘,你不怕被我丢下去吗?”   “我理应害怕,不过倒不是很怕。”水无尘道,“毕竟我劝雪大哥去见你的心上人,就算没有功劳,也应有几分苦劳吧。”   千雪浪沉默片刻,才又再开口:“你牙尖嘴利倒是远胜当年。”   “哎呀,路上若不说些趣话,那岂不是闷死了。更何况我要是不多多调侃,叫任公子误会可怎生是好。”   千雪浪精准指出言论之中的谬处:“你此刻调侃,任逸绝也听不见。”   “唔,说的也是,不过习惯成自然,要是临时抱佛脚,那未免显得拙劣。”   千雪浪没再回应,过了一会儿,水无尘又开口:“雪大哥,你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   水无尘轻轻“哎”了一声,她转过头来打量着千雪浪,双眼剔透如冰,几乎算得上是尖锐,几如剑尊的剑气一般锋利,活像要剖出这具皮囊之下的精魂,看看是否有撒谎的痕迹。   在这种时候,千雪浪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水无尘本能之中嗜血的魔性在不安地涌动,这让她的多思时常令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对不起,雪大哥,有时候我常常的爱东想西想,克制不住冒犯亲近的人。你不在意,那实在很好,可也许有些人会为你在意的。”很快,水无尘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人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希望互相在意的,是不是,雪大哥。”   千雪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这是你的魔性之谈吗?”   水无尘含笑着看他:“雪大哥,这是人性。”   千雪浪本想说任逸绝并不在意这件事,可真是如此吗?   任逸绝总说他只要得到一点点就足够了,可并不完全是那样,其实还要很多很多,得不到就会生气,比九方策还要更加贪婪。任逸绝明明想要,却有许多自尊,明明要舍,却又不肯罢休,黏黏糊糊,纠缠其中,这人自己分明如此聪明,偏看不开,舍不下,又生造一段多情烦恼。   最后,千雪浪道:“他知道我,我也是知道他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135章 小小太岁   有剑意指引,一路自是畅通无阻。   千雪浪与水无尘来到一处云中浮台,只见流光成阶,剑光闪动,带领二人往上前行,走到尽头,已至高山之巅。   放眼望去,四周云烟苍茫,日光朗照,幻化七彩光芒,山风缭绕,轻云似絮,看晨曦落日是个好地方,可哪里像个住人的所在。   只见着淡金色的剑光闪动,荡去绵绵云层,远处登时生出异景来,原是一片遍地如海的繁花,四处植着数十棵参天奇树,偶有珍禽异兽自其中而过,悠然自得,也不怕人。   当中有一条留待人行的小路,以光滑卵石铺就,石头各有大小,并不规律,石色则如玉翠水晶,穿插花草之中,却相得益彰。   “难怪寄云君生性闲散,要是能住在这种神仙之境,灵秀之地,我只怕也难生什么烦恼。明明大家都住在山上,寄云君这住处却比我住得清幽逍遥许多,翠华扑面,骨秀神清,难道是因为我与策郎的烟火气实在太浓?才难得这般潇洒。”   走近此处,异香扑鼻,闻得人神清气爽,水无尘伸开一个大大的懒腰,不无羡慕地感慨道。   千雪浪淡淡道:“看似潇洒,却未必潇洒。”   “噢?怎样说。”水无尘笑道,“难得听雪大哥这般酸溜溜的说法,我倒要听个分明。”   千雪浪一路不知遭遇多少调侃,甚是平静:“你瞧此地花木成林,锦簇繁艳至极,布局又颇为精妙,为取悦自己如此精心,可见主人是个雅致之人,他的烟火气藏于锦绣之中,与你不同,因此我说看似潇洒,却未必潇洒。”   “原来是这个意思。”水无尘抿嘴一笑,“这倒是叫我好奇啦,不知道雪大哥平日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我想必定返璞归真,大道至简,是不是?”   千雪浪目不斜视:“不错,不过还有光秃秃的一片雪景供人欣赏。”   水无尘乐不可支,两人边说边走,眼下剑光已消散无踪,只好自己前进,却见这山巅花景似是无穷无尽,走了一条还有一条,自这处花丛入,又到那处花丛出。   又走片刻,曲径辗转,听见泉石叮咚,流水潺潺,两人眼前骤然开阔,只见眼前林木尽去,只留下软绵绵的草地来,翠浓如毯,叫日光一晒,催人入眠。   这条翠毯上正躺着个白嫩嫩的娃娃,不过四五岁光景,穿着一件红肚兜,藕节般的双手交叉放在脑后,跷着一只腿,嘴巴砸吧,口水横流,身边还有个小小的花篮,放着两支裁剪下来的千叶牡丹。   水无尘暗暗思索:“闲客前来,却无人迎接,只怕我们还没入前门,正好问个路。”   她心中想定,正要开口询问小仙童,忽瞧见那娃娃眉毛一动,眼睛咕噜噜地在眼皮下转动,神色渐露顽皮之态,知他已经醒转,不由得揶揄心起,嘴上顿时换了一套说辞,侧过头去,对着千雪浪道:“雪大哥,你说这娃娃是人参精呢,还是灵芝精呢,我瞧他倒是有点儿像藕精,竹笋精听起来倒也很香。”   千雪浪听得微微皱眉:“很香?你是要下锅吗?”   二人话音才落,那娃娃噘起嘴来,肉鼓鼓的脸上显得有点不服气,小脚丫不安分地动弹起来。   “谁叫他生得这般可爱,实在叫我有些牙痒痒。”水无尘故意道,“再说,他这般胖乎乎的,我轻轻咬他一口,他怎么知道,等我尝到味道,好吃就连下锅也免了。”   那娃娃猛然跳起来,将花篮一提,别在身上,大叫一声:“不好吃!我一点儿也不好吃!”   “哎哟。”水无尘故作讶异,“你醒啦。”   那娃娃雪藕般的两只胳膊抱在一起,花篮倒像个小包袱似得裹在背后,那两枝牡丹挤在他的脑袋上,显得煞是可爱好笑。   他有点生气:“我再不醒来,你们都要把我下锅了!我且说好,你们要是真想吃我,我只能打你们了,我不爱打人,游萍生跟任逸绝也说打人不好。”   “对不起啦,我只是见小仙君可爱,开个玩笑。”水无尘走上前去,轻轻福了福身,“还请小仙君莫恼。”   那娃娃故作洒脱地挥挥手:“没什么,我清源圣心妙道荡魔小太岁怎么会跟你计较这等小事,游萍生说了,做人要豁达,豁达!”   太岁在凡间俗称肉灵芝,附石而生,柔软至极,水无尘心道:“原来他是太岁成形,怪不得生得这般胖乎乎的。”   水无尘忍俊不禁,正要说话,却听千雪浪突然问道:“任逸绝在何处?”   “吓!”   小太岁被吓得提起一脚防身,看模样像是想起身飞腾,却没反应过来,方才水无尘前来致歉稍有些距离,又微微屈膝说话,交流起来并不艰难。可千雪浪却甚是高大,对小太岁来讲,犹如仰望一座高山,不由得结结巴巴起来:“你……你……”   灵物生有天性,小太岁自也不例外,与凡人只听声音言语不同,他这般生于天地间的灵物还能敏锐感知到来者身上的情绪。   这紫衣女人虽口中念叨不休,但小太岁感知得到她心生喜爱,倒不紧张,可眼前这个白衣男人却是无情无感,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太岁简直毛骨悚然,当即战战兢兢地退后两步道:“你……你别过来,任逸绝这两天脾气不好,你要是想见他,非但你要挨揍,我也要讨一顿皮痛。”   水无尘拉住千雪浪的手臂,将他往后扯了扯,笑道:“雪大哥,你莫吓他。”   千雪浪不由皱眉:“我有吗?”   水无尘无奈摇头:“他都快被你吓得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来了。”   “你要吃他,他尚且不惧,我只不过问一句任逸绝,他怕我不怕你,这是什么道理?”千雪浪思索片刻,淡淡道,“我知道了,他是怕任逸绝。”   水无尘忍笑忍得几乎满面扭曲,不过也不好提醒千雪浪什么,只怕说了,千雪浪也是不以为意,她咳嗽两声道:“总之……还是我来与这位小仙童说话吧。”   “好!”不待千雪浪同意,小太岁先拼命点了点头,又道,“你……你过来一点。”   小太岁伸出小手抓住水无尘的食指,拉着她往远处跑了一些,直到千雪浪的身躯看起来不再那么高大后,终于松了口气,停在了泉边,踩在一块石头上说道:“好了,你要说什么?”   水无尘敛裙落坐,小太岁见状,也从石头上跳下来。   “不知道小仙童怎么称呼?”水无尘微微笑道,“难道我们就叫你小太岁不成?”   “其实……其实我本来是该有个名字的,游萍生给我起了好几个呢。”小太岁甚是骄傲地拍了拍胸口,又抓抓头道,“不过我都不喜欢,我刚醒来的时候,游萍生就叫我小太岁,其他的名字总觉得没有小太岁威风,他就说等我自己读书识字了,给自己起一个。”   水无尘道:“哦?那小太岁现今认识多少字了。”   “嘿嘿,不谈这个!”小太岁立刻回避话题,又啰啰嗦嗦地抱怨起来,“你们人的东西太麻烦了,就好像我身上这件衣服一样。太岁本来就是光溜溜的,游萍生非要给我穿什么衣服,我不肯,他强迫把这块布塞在我身上了,这跟没穿有什么两样,真不懂他为什么非要我穿,按照任逸绝的话来讲就是……嗯……就是着相!”   水无尘含笑聆听,又问道:“噢,我方才听你说任逸绝脾气不好,他常常打你吗?”   “注意!”小太岁老气横秋地叉腰道,“我是说他最近脾气不好,这跟脾气不好是有很大差别的。”   水无尘从善如流:“好吧,那么,他最近为什么脾气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有只小蝴蝶坏掉了。”小太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牵动身后的花篮砸在后脑勺上,哎哟一声,赶紧把花篮放下,扒拉了一下两枝牡丹花,也盘坐下来,歪着头高深莫测道,“我本来想捉蝴蝶给任逸绝的,哪知不小心把网盖在他脑袋上了,他就把我丢出来了,他以前从来没这样的,你说他最近是不是脾气很大,我明明是好心!”   千雪浪心下一动,忽想起来时路上水无尘说的那句话。   生气……是因为在意吗?   水无尘含笑道:“那你想不想任逸绝高兴啊?”   “想是想,不过没办法的。”小太岁摇摇头,“任逸绝很难伺候,他从来也不闹脾气,可是他不高兴的时候,谁也没办法管他,连游萍生都不行,得他自己想通。虽然他愿意跟人说话,但是说完了,他心里还是那样想。”   水无尘目光流转,看向远处的千雪浪:“这嘛,小太岁,你瞧我那位朋友,他漂不漂亮。”   千雪浪:“……”   小太岁犹豫一下,又摆摆手道:“是很好看,不过你想用美色.诱惑任逸绝,恐怕不太行,以前有个漂亮的花仙姐姐也很喜欢任逸绝,可任逸绝对她跟对别人没有两样,她就心碎而死了。虽然这个人看起来有点吓人,可他要是也心碎死掉,那不太好吧。”   “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能让他心碎而死,倒是你不让他去,说不准任逸绝会心碎而死。”水无尘含笑道,“你要是不信,咱们俩不然打个赌?”   小太岁一脸正气地拒绝:“不行,游萍生说赌是不好的!”   水无尘沉吟道:“既是如此,那要怎样你才肯信我,带我们去见任逸绝呢?”   小太岁思索了一下,又抓了抓头:“你们真的能让任逸绝高兴起来吗?最近游萍生很忙,任逸绝也很忙,要是你真的能让任逸绝开心起来,那我就带你们去。”   “拉钩。”水无尘微微含笑道,“我保证他一定会高兴的,说不准还要感谢你呢。”   小太岁得意洋洋起来,挥挥手道:“要真是那样的话,哼哼,那任逸绝就欠我小太岁一个大大的人情了!我要让他发誓永远不再把我提来提去的!” 第136章 今日方知   小太岁拎起花篮,前头带路,分拨开杂树乱花,原来还有一条山径。   三人走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妙龄女郎站在一口水井边,皓腕似霜,配着只翠碧碧的玉镯,正提着木桶在打水。   “糟啦,是绿萝姐姐在打水。”小太岁下意识放轻脚步,提起双手,蹑手蹑脚好似做贼,小声道,“嘘——我们等一等,等绿萝姐姐把那些飞禽走兽都喂饱了水,再偷偷过去。”   绿萝头也没回,只将木桶放下,脆生生道:“小太岁,你身后那两位外客是打哪儿来啊?”   小太岁一惊,水无尘噗嗤一笑,揶揄道:“哎哟,咱们叫人家发现了,还要再等吗?我瞧这模样,要是咱们不出去,只怕外客要做外贼了。”   “你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还等什么。”小太岁甚是哀怨地看了一眼水无尘,揪着她的衣摆道,“你,你遮着我点,别让绿萝姐姐有机会揪着我的耳朵。”   水无尘没奈何,只得腿上系个小胖娃娃往前走去,虽不碍她的行动,但难免觉得好笑。   绿萝心气倒顺,似笑非笑道:“别让我有机会揪你耳朵,我看是揪得还少了,还不过来叫姐姐再捏捏你的耳朵?”   小太岁扭捏一阵:“真的要吗?”   “还不过来。”   小太岁又扯了扯水无尘的衣摆,可怜巴巴地瞧她,盼她给自己说句话,水无尘微微一笑:“姐姐逗你呢,别怕,她要真扯重了,我帮你揉揉好吗?”   眼见水无尘没指望,小太岁忍不住转头去看千雪浪,只看一眼就飞速转了回来,垂头丧气地走过去:“好……好吧。”   绿萝将小太岁扯到身边来,抱在怀中,见他没什么事,松了口气,对二人的戒备稍稍放下一些,之后又用手轻轻拧了一下小太岁的耳朵,这才对两人欠身道:“二位贵客远道而来,不知所谓何事?”   小太岁“哎呦”叫唤一声,正拱在她怀里撒娇卖乖,闻言立刻回答:“他们来找任逸……噫!我是说他们来找任大王的!”   “什么任大王,老松给你说个故事,你倒当真了,更何况他若是大王,那主人又是什么,大大王吗?”绿萝没好气道,“要叫他听见,只怕把你吊成风干太岁,哪还像我一般只是拧拧你的耳朵。”   小太岁嘻嘻一笑,赖在她怀中,向两人伸手一指:“要是我不带他们去见任小王,他才真要将我变成风干太岁呢。”   他举一反三得倒快。   绿萝听出门道,向二人相询:“二位贵客莫不是小主人的朋友?”   “我嘛,算是半个朋友,他却不是了。”水无尘微微一笑,示意了一下千雪浪,“来得匆忙,未有拜帖,请姑娘通报一声,只说千雪浪与岱海水无尘前来拜会。”   绿萝不禁纳闷:“那位仙君却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小主人的朋友吗?”   她心中生疑,脸上倒不明显,只行礼道:“还请二位稍候,小太岁,你将这木桶提满,注入那池水之中,不可烦扰贵客。”   这翠屏绿地之上,特意为珍奇异兽另外修了一个饮水的池子,因此需麻烦些,几日就得打一次水。   小太岁苦着脸道:“怎么要我来?”   “那你前去通报?我来提水与招待贵客。”   “我来就我来!提水而已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哼哼,他们俩可是我带来的,才不准你抢我的功劳。”   绿萝治住这小鬼头,轻哼一声,将他放落在地,又一挥手,只见地上结出藤椅藤桌来,她又摘了几个果子洗干净了,放在藤萝篮中,请两人品尝。   千雪浪淡淡瞧她一眼,就此落座,水无尘则道了句多谢,也大大方方坐下。   眼见绿萝转上山径通报,水无尘拿起桃子轻抛,笑道:“好在有个讲规矩的姑娘,倒是省心。”   小太岁正在提水,闻言大怒:“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讲规矩吗?”   “倒冒犯你了,来,吃个桃子消消气。”   水无尘笑眯眯地走过去哄他,小太岁气愤愤地在桃子上啃了两口,嚼着桃肉含含糊糊道:“你别……你别以为这样可以收买我,我可不吃你这套。这里吃完了,你转一下——”   “你为何叫他大王?”千雪浪忽然出声。   这一下差点把小太岁呛个半死,他赶忙把桃肉吞下去,做贼心虚般地说道:“没……没有啊,嗯……不对,你要是去问任逸绝就不好了,那我跟你说了,你可不准再对任逸绝说。”   千雪浪道:“说。”   小太岁努力使劲儿,跌跌撞撞地将木桶上提,水无尘帮了一把,笑道:“你只管说,倒不忙此处,我帮你就是了,这其中故事,我也好奇得很。”   “山腰上有棵老松爷爷,他年纪很大了,见过很多事,听说他以前住的山头上有个寨子,人们管他们的头头叫大王,听起来多威风!”小太岁道,“不过我们还没争论出来,到底是游萍生算大王,还是任逸绝算大王……听说大王是不能出门的,最近不光游萍生爱出门,任逸绝也爱出门,可烦恼死我了。要是我叫错了,又要被任逸绝取笑了——”   千雪浪听了,没有什么反应,只将篮子里的香橙也给了小太岁。   小太岁嘟嘴道:“我不爱吃这个,要剥皮,麻烦得很。”   千雪浪瞧了他一眼,看得小太岁的心儿在小胸膛里噗噗乱跳,正要乖乖去接香橙时,只见香橙被收了回去,千雪浪将皮剥开,把果瓣分开,拈起一块递到小太岁嘴边。   还没等小太岁美滋滋地张开嘴,忽觉得两腋遭人握住,倏然间身子一轻,如纵云端,又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嗯……滋美味甜,辛苦玉人了,他不爱吃,我爱吃。”   “谁不爱吃!谁不爱吃!剥了皮我就爱吃。”小太岁踢蹬着腿,大嚷起来,“任逸绝,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可以偷吃我的橙子!”   任逸绝笑道:“谁是偷吃,你不是说不爱吃吗?那这橙子就不是你的。玉人特意剥了皮,爱喂谁就喂给谁,如今喂给了我,怎就成偷吃了?小太岁,可不能冤枉了我。”   按理来讲,这瓣橙肉本该是小太岁的,可千雪浪想到任逸绝许为灵蝶之事牵肠挂肚许久,一时也不忍说些什么。   小太岁呆了一呆,思索许久,没能想通,迟疑地转向水无尘,求证道:“是……是这样的吗?”   “这嘛……”水无尘抿唇一笑,“按理来讲倒也不算错,看来小太岁日后说话要小心些,可不能叫任公子抓住把柄。”   任逸绝打量了一下水无尘,神色温和:“水夫……水姑娘别来无恙。”   “我可未曾独身。”水无尘调侃道,“叫我水夫人也不算错。”   不同的称呼意味不同的选择,任逸绝若有所思,此刻不忙询问,又转向千雪浪,只见他垂着脸正不紧不慢地吃着橙子,看上去没什么大碍,数日来悬起的心终于放下,柔声道:“见玉人也是平安无事,我放心许多。”   “嗯。”千雪浪应声,“累你挂念。”   “怎会累呢。”   任逸绝声音温柔似水,听得小太岁鸡皮疙瘩直起,他再度扑腾起来:“任!任逸绝!你不要这样说话,实在有点吓人!”   水无尘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任逸绝将小太岁放下:“臭小子,我又不是在跟你说话,你凑什么热闹,今天功课又没做,到哪里躲懒去了?”   “哪有躲懒。”小太岁赶忙提起自己的小花篮,嘟囔道,“我是看你心情不好,给你采花去了好不好。”   任逸绝哼哼笑了两声,笑得小太岁心虚得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最终他将花篮接过手来,不再戏弄小太岁,将二人迎了进去。   小太岁落在后头难以置信,摸摸自己肉乎乎的小脸蛋道:“怪了!今天的任逸绝怎么这么好说话,该不会是被什么人附身了吧!”   水无尘本要从他身边经过,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伸出手去让小太岁拉着,玩笑道:“小太岁,我教你个新,你学不学?”   “什么新?”小太岁糊里糊涂,颇为警惕地瞧着水无尘,懵懵懂懂道,“虽然你看着很好,但是先说好,我可不背书抄字。”   “没那么麻烦。”水无尘轻飘飘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人间的山寨还有一类人,我们通常唤作压寨夫人,那山大王见着了压寨夫人,自然说不出的开心舒畅,比任何灵丹妙药,鲜花美果还要好使。”   小太岁瞪圆眼睛,忍不住“啊”了一声。   任逸绝自然听见,还道是两人路上的见闻,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山寨?”   千雪浪本是要问任逸绝有关于剑尊的消息,还没等起个头就叫水无尘的闲话截了道,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惹来任逸绝的关心:“玉人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无事。”千雪浪按着额头,缓缓道:“只不过我今日方知,魔性之恶,莫过如此。”   水无尘笑得十分放肆。 第137章 不是自负   小太岁虽雄赳赳气昂昂地说要任逸绝欠他人情,但见着任逸绝着实像变了个人后,却不敢说什么要求了,只瞧着这个陌生至极的任逸绝,含着手指摸不着头脑。   任逸绝则欢喜至极,一路牵着千雪浪的手,握得紧紧的,不肯放开,引着他们来到一处宫苑之前。   山峦泼黛,天光挼蓝,相衬着金碧飞阁,巍峨琼楼,半掩在缥缈的白云之中,似真似幻,即便走到眼前,仍如海市蜃楼一般难有实感。   众人一同入内,只见里头清净至极,树上连鸟雀也没有一只,不似底下绿草成茵,走兽成群那般生机勃勃。   水无尘方才明白之前的海市蜃楼之感从何而来,此地寂静无声,犹如一张浓妆艳抹的画卷,美而无音,身处其间,犹如与常世错位,难免会感觉异常。   走过长廊,忽听乐声而起,灌入众人耳中,音色甚是清越广阔,绝非寻常乐器所发。   水无尘于音律颇有研究,顿生好奇之心,询问道:“咦,是何人在奏乐吗?如此乐声,真是奇特,我竟然从未听过——”   她话音刚落,只听小太岁活像只偷腥的猫儿,捂嘴噗嗤笑出声来。   “水夫人好耳力。”任逸绝道,“这确实是一样乐器,却也并非只是一样乐器。”   水无尘立刻领会过来:“看来此地主人做了一处天音之所。”   音律自古以来就有沟通天地的能力,被雨水滴落的空杯,被清风吹动的铃铛,被木头撞击的金钟,这些看似与乐器无关的物件,皆可成为乐曲之中的一部分,成了一种全新的乐器。   更有人为寻求不同的效果,不局限于小物,而在建筑上大动手脚,将屋舍也改作一件无形的乐器。   大乐与天地共和,水无尘甚是心痒难耐,问道:“任公子,不知能否叫我一见?”   “这有何不可。”任逸绝哑然失笑,“那处本是我幼时练剑之所,如今既有声音,想必是师父正在舞剑,咱们正好拜会,顺道向师父一讨图纸,那机关术法的玄妙之处尽在图纸上,水夫人若只看其一,只怕还难解惑。”   千雪浪忽问:“幼时练剑,你师父是为你特意修建此地吗?”   “这倒不是。”任逸绝莞尔一笑,“师父对我虽是溺爱,但也不至于造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动静,鸣剑池建来已久,当年我还是软磨硬泡才得师父允准,能够入内练剑。多年下来,我虽知道鸣剑池如何发声,但对它的由来,却是一无所知。”   千雪浪这倒真有些惊讶了:“你好奇心这般重,竟然没问个来龙去脉?”   “玉人啊玉人,你心中到底将我瞧成什么模样。”任逸绝很是无奈,摇摇头道,“师父所学极杂,不胜枚举,倘若我事事都要问个清楚,样样明白来由,只怕到现在肚子里装的就不是学问,而是故事了。”   小太岁一路闹腾,进到这里头却甚是乖巧,调皮本性纵然还在,常常在众人说话间偷偷笑话,可大概是畏惧任逸绝,没怎么插嘴。   这一路走来,不见什么童子,也没有什么近侍,静悄悄的全无安排,难怪这住处华美精巧异常,却又空荡荡的毫无人气。   任逸绝引了一路,步过玉阶,登上瑶台,众人只见尽处站着一名男子。   “奇怪。”任逸绝微微蹙眉,“师父怎在外边?”   原来这男子是游萍生,水无尘心中也暗暗想道:“这鸣剑池连任公子都要软磨硬泡才能入内,如今乐声仍在,这入内起音之人若非是寄云君的爱侣,想来就是那位剑尊了。”   游萍生瞧得入神,连他们几人到来也未曾察觉,或是不愿理会,倒是鸣剑池之中的乐声很快就停了下来。   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萍生,是逸儿带着他的朋友来了吗?”   游萍生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安静地回道:“嗯,是逸儿。”   任逸绝的神色略变,向前奔了几步,强行忍耐下激动之情,衣袖都在微微颤动:“师父,母亲已大好了吗?”   “那要看你如何心中如何算好了。”任苍冥道,“若你只是要我自己吃饭穿衣练剑,那确实大好;若是要我去抗击天魔,只怕还不成。”   还没再等任逸绝多说什么,只听任苍冥又道:“都进来吧。”   众人一道入内,只见任苍冥正在附近休憩的小亭之中饮茶,一把剑正搁在腿边,而这鸣剑池倒没什么奇怪,不过是个中间陷下一个四四方方的所在。唯一称得上奇怪的,不过是两侧各有一排高低不同的白玉柱,模样似巨大的排箫一般。   水无尘环顾四处,发现此地虽叫做鸣剑池,但并不见半分水汽,那音色如何起,如何止,全无头绪。   小太岁天性敏锐,起初被气氛惊得不敢说话,此刻众人情绪归于平缓,他不明所以,只是隐约觉得此刻能够撒欢,于是急忙奔过去嚷嚷道:“游萍生!任逸绝他欺负我!”   他刚踩上地面,忽然“咦”了一声,只听得一个浑厚至极的单音微微震荡,自足下发出。   小太岁觉着好玩,一时忘了如何跟游萍生诉苦抱怨,乱跑乱跳起来,发现石板不同外边,隐有纹路,这些石板绘成花瓣模样,分落各处,每一瓣儿都是一个音。   被小太岁发现这一规律,花瓣顿时遭灾,被他一双小脚踩来踩去,那音色顷刻间混乱无比,倒成刺耳魔音。   水无尘则是眼睛一亮,跟上踩了两步,隐隐感觉到足下有水波牵引,忽然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寄云君果然好机巧。”   她才走过几块石板,已明白此处的分布,只将长裙微提,脚步轻跃,方才众人所听见的旋律再启,然而伴随着小太岁的胡乱蹦跳,水无尘或进或退,为其和音,却又演奏成一首截然不同的新曲。   小太岁玩心大起,鼓掌道:“这些小花会唱歌!好玩!好玩!”   千雪浪若有所思,与任逸绝一道入内,又添两道新音,水无尘略一思索,旋身飞步,竟也压拍和弦。   走至半路,任逸绝将小太岁突然提起,两人皆走至无花石板上,三人同时消去音律,水无尘撤步回身,弦音再变。   游萍生瞧着她,微微有些吃惊,任苍冥夸赞道:“姑娘,你好本事,这机关是萍生为和我的剑法所造,你竟才见一次就听明白了。”   水无尘欢喜道:“这机关做得精致简易,不难明白,倒不是我好本事,而是制作机关之人甚是有心。”   任苍冥点点头道:“是,萍生是很有心。”   她说来神色平淡,宛如一件天经地义之事。   游萍生似有些害臊,轻咳了一声道:“师妹……”可要任苍冥如何,他到底没有说下去,只是缓声道,“各位请坐。”   众人围绕桌子坐下,小太岁手中被塞了个果子,一时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偷瞧,他今天实在看到太多陌生的面孔,不管是外头的,还是里头的。   任苍冥的模样还甚是虚弱,身上披着一件外衣,一只手正抚摸着靠在腿边的长剑,她微微弓下身,难以分辨是因伤病的折磨而蜷缩,还是因她蓄势待发。   任逸绝仍不住地看着母亲,神思飘荡,正因什么都想说出来,方才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千雪浪开口:“你果然醒了。”   他这话一说,不光是任逸绝,就连游萍生都不由一怔。   任苍冥仔细打量千雪浪片刻:“我已从萍生那里听过你的事,多谢你为我寻来浮蝶蜕。之前神识相会,我并无伤人恶意,还望海涵。”   任逸绝想要张口,却被师父示意,因此没有说话。   “没什么。”千雪浪顿了顿,淡淡道,“不过剑尊未免托大,倘若我真有恶意,只怕你神识反要遭受重创。”   任苍冥眉头一挑:“阁下竟敢如此自负?”   “实话,也算自负吗?”   气氛倏然剑拔弩张起来,却无人敢说什么,只不住打量着任苍冥与千雪浪二人,全然不明白两人之间这番对谈的来由。   任逸绝虽知灵蝶为剑气所消,但却不知道他们二人交谈的细节,心中陡生疑虑。   任苍冥眼中渐染笑意,她的手缓慢地抚摸过配剑,打量着千雪浪的目光十分柔和:“实话确实称不上自负,可是分神错念,留于他人,额外负载一段冗长的神思,难道不是自负?”   “还是说,不是自负,却是痴念。”   千雪浪忽然闭口不言,任苍冥见他不语,却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极为愉快地微笑起来,脸上的疲色也愈发浓郁起来。   抢在任逸绝之前,游萍生揽住了几乎倒下的任苍冥。   任逸绝立刻站了起来,脸色大变:“母亲!”   水无尘也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倒是千雪浪十分平静,他感觉到任苍冥的情况并无恶化,应只是久病难愈,甚是虚弱的缘故。   果不其然,任苍冥轻轻摸了摸任逸绝的脸,目光之中流露爱怜之意,缓声道:“不必忧心,不过是我醒来不久,又贪心练剑,休息一会儿就好。至于二位贵客,若有什么要事,且等明日吧。”   说到此处,任苍冥又顿了顿,看向水无尘道:“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水无尘。”   “噢,水姑娘。”任苍冥道,“我于音律不甚明了,难与萍生相投,他在此道上颇为寂寞,我瞧你聪明至极,于乐理机关极有感悟,若有闲暇,不妨与他一谈。”   水无尘笑道:“那实在荣幸至极,只怕寄云君嫌我问东问西。”   游萍生没料到任苍冥竟会这般说,看上去几乎有些怔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对水无尘笑道:“我久未沾染这些,恐怕都是些旧理,倒是姑娘不要嫌我才好。”   任苍冥听他们说完,这才低声道:“萍生,我们走吧。”   游萍生又说了两句客套话,让任逸绝代为招待二人后,这才带着疲惫的任苍冥渐渐远去。   任逸绝远远看着二人的背影,虽知师父与母亲乃是同门,但仍感到两人之间似乎太过于亲密无间了些。 第138章 一缕情意   游萍生与任苍冥一走,这儿虽只剩下小太岁一个孩子,但却显出一番没大人做主的模样。   水无尘将二人来意简要说明一番,任逸绝听得甚是认真,小太岁则一知半解,只迷迷糊糊地对了对指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放任逸绝的血让他帮忙吗?那可不行,游萍生要生气的。”   他故意装作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唬三人:“你们别看游萍生看起来这么好说话,他生气起来,是很吓人的。”   这话说得童趣,可并非没有道理。   纵然任逸绝自己心甘情愿,仍少不了要问过游萍生与任苍冥的想法。   游萍生倒还好说,可任苍冥呢?当年夙无痕害她至此,时到今日,她是否愿意爱子再与那个人扯上关系?   尽管任苍冥再如何不愿,这件事始终要做,可问了再做与不问就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   如今任苍冥才刚刚醒转,身体甚是不适,这件事少不得要暂拖几日,三人心中均有主意,水无尘就顺着小太岁的玩笑说了下去:“他真这么凶吗?那我可不敢向他请教了。”   小太岁顿时扭捏起来:“那……那不是,你别害怕,只要你不打任逸绝的主意,游萍生就不会生气的。他脾气一直都很好的,不是真的那么吓人。”   水无尘微微一笑,又望向鸣剑池,沉吟道:“石板之下果真是一方水池,这些花瓣纹理之间略有缝隙,可引动微弱风力,不过究竟如何制成,又何以调整,想必底下另有设计。这些玉柱却不知道有什么作用……嗯,如此精心设计,竟然只是为和剑尊的剑法所造,寄云君当真是个奇人。”   任逸绝虽知水无尘所言并无他意,但仍不自觉的神色一僵,方才母亲所言,在场众人均听得一清二楚,他自也不例外。   这究竟是同门少年时的一时玩闹,还是别有深意,任逸绝不敢多想。   千雪浪道:“我不知道你竟然对这些机关有兴趣。”   “我对机关没有兴趣,是对音律感兴趣。”水无尘微微笑道,“寄云君有如此造诣,实在叫人钦佩,只盼日后探讨乐理,莫叫他看出我本事微末才好。”   千雪浪道:“你过谦了。”   水无尘笑了笑。   正事已说罢,任逸绝唤来绿萝,让她带着水无尘前去客房,小太岁蹦蹦跳跳,特意在前方带路。   转眼之间,只剩下两人漫步在长廊之上,千雪浪没有问他的客房在何处,任逸绝自然也没有提,两人这么静静走着,这条长廊仿佛也无穷无尽一般,能一直由着两人走到天的尽头。   过好一会儿,任逸绝终于停步,拉着千雪浪坐在红栏之上,树影摇晃,就着一地流水般的明月,宛如水底的游鱼。   冷月之下,云雾浮动,被照得灿若雪光的长发如烟般氤氲在千雪浪的身旁,露出他淡漠的脸,眉宇间的一丝锋锐不知何时已消去,他坐在此处,如同任逸绝心内塑出的一抹幻影。   任逸绝有意玩笑轻松气氛:“我本来以为玉人是有些想我了才来看我,原来是为了正事。”   千雪浪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又补充道:“也有想你。”   任逸绝这下是真的听得心脏几乎停跳,不自觉挺起背来,仔细地瞧着千雪浪的脸,千雪浪并没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倒让任逸绝落荒而逃,忙不择地转开脸去,随意挑个方向乱看,只觉得耳朵里鼓噪的皆是自己停跳过后不断加速的心跳声。   “是……是吗?”他听见自己笨拙地说,“玉人也有想我。”   搁在之前,千雪浪想必已懒得回应,然而这一次,他又回应了一声。   任逸绝实在抵抗不住,急急忙忙转变话题:“玉人与母亲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灵蝶之中,我当时见你与你母亲在一起,就没有说话。” 千雪浪道,“剑尊即将苏醒,感应到我神念在侧,心生警惕,以剑气示警。”   任逸绝这才明白,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该如释重负,还是该不知所措,只好挪动身体凑到千雪浪身边来,手落在红栏上,指尖触碰到一抹落下来的织物。   千雪浪的衣裳是任逸绝新买的,他曾经细细地触碰过料子,这些布料皆很轻柔,微带一丝凉意,在晚春初夏时分尚算舒适,然而到了秋日,就显得过于单薄了。   不过修道人不畏寒暑,千雪浪在雪山之上修行,也未曾见他有过什么动容。   任逸绝将那段布料捻在手指之中,慢慢揉搓着,微微转动,任由这块穿在千雪浪身上的布料缠绕着自己,只觉得这清凉的缎子被他捂热了。   这截布料若带着他的体温,再重新贴合回玉人的身上,不知玉人是否觉得滚烫?   任逸绝胡思乱想了一遭,缓声道:“当时灵蝶破碎,我很是担心,担心会对玉人造成什么伤害,担心玉人想说什么我却没能听见,担心……担心玉人就此作罢,只忙自己的事情去,生我的气,不愿意再来找我了。”   千雪浪动了动身体,打算任布料滑落,由任逸绝摆弄这些小花招,任逸绝却将此当做一个邀请,松开了手,往下一躺,枕在千雪浪的腿上。   果真得寸进尺。从很早之前,千雪浪就有此感觉,然而他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也不明白自己何以留下这么多给任逸绝得寸进尺的空间。   被揉捏得生出不知多少褶皱的布料皱巴巴地挤在两人之中,叫风一吹,又慢慢冷了。   任逸绝也不在意,只侧过身来,慢腾腾地说:“玉人总是这样狠心,叫我有时候也想忍不住狠心一些,可又怎么也舍不得。”   他离着千雪浪的腹部很近,挨上来轻轻蹭了一下,像是什么小动物似得,仿佛在撒娇,然而吐息凑着腹部太近,近到让人感觉不适,仿佛那保护着肺腑的要害之处,随时要叫这副利齿撕裂开来。   千雪浪不太习惯,却没做什么,只道:“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愿意。”   原来当时水无尘在路上说的是这个意思,生气是因为在意,她是担心任逸绝会为了这件事生气么?   任逸绝说是生气,其实也没有生气,倒怕我生他的气。   这些事情,千雪浪怎会不明白呢,他看得清楚,想得剔透,素来一点就通,还能有什么不懂的。   任逸绝哼笑一声:“没有不愿意……要是今日之前,我要说玉人不老实,你没有不愿意,也没有愿意,不过……”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绵绵温柔起来,低声道:“你跟水夫人说了我们的关系吗?我听见她打趣我们,心里很欢喜。”   “我没有说。”千雪浪如实相告,淡淡然道,“她自己瞧出来的。”   千雪浪的手凑过来,随意搭在了任逸绝的胸口处。   任逸绝得个没趣,也不恼怒,只觉得牙痒痒起来,恨不得真真切切地抓起千雪浪的手来咬他一口,然而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没脾气还是舍不得,才张开嘴,还没露出牙来,那点不快就已经烟消云散,只好叹着气用唇蹭了蹭他的指尖,缓声道:“你要是什么都不做,人家怎么瞧得出来呢?玉人应反省反省才是,为什么没能瞒住呢?”   他说到后来,声音之中隐隐带着揶揄的笑意。   “我也没有瞒。”千雪浪理所当然地说道,“又为何要瞒住她?”   这回又轮到任逸绝失语,不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千雪浪却有话要对他说:“之前在山下遇到小太岁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噢?”任逸绝笑吟吟地问道,“什么事?”   “他说有个花仙姑娘喜欢你,你却不爱她,她因此心碎而死了。”千雪浪低垂着脸看向他,神色非常平静,既看不出吃醋的模样,也看不出兴师问罪的正义之色,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这件事吗?”   任逸绝握着他的手,指尖微微攥紧了,捏出一点疼痛来,千雪浪动了动,只觉得手上力道慢慢松了开来。   “不错。”任逸绝抬起脸来,与千雪浪对视着,他温情柔软的面容上藏着一双冷酷的眼睛,“是有这么一回事,世上痴心之人不少,痴心之花也不少。她心中爱我,我却不爱她,她因此郁郁而终,也是没有办法。”   千雪浪于是抬起脸,看着茫茫的云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任逸绝索性坐了起来,脸上笑意淡去,半张脸没在阴影之中,只平静地问道:“玉人来找我,只是为了问这个吗?”   没等千雪浪回答,任逸绝又道:“还是想对我说,世间爱我者不少,纵少一个玉人也不要紧。”   面对任逸绝的咄咄逼人,千雪浪仍没什么反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玉人是什么意思?”   “你不爱她,她尚且如此。”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将自己的心意说了出来,“你心中爱我,我心中也爱你,任逸绝,这尘世间有无数生灵,衍生出无数的迷障。不可强求者尚且心碎,那么你呢?我如今懂得,方知放下是怎样困难,你得到了,又令你舍去,你……你的心呢?”   千雪浪伸出手来,按在任逸绝的胸膛上。   任逸绝的体温与其说温暖,倒不如说是炽热,分明隔着轻薄的衣物,可那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倒像比牵手时还要更叫人难以忍受。   千雪浪倏然明白师父为何不肯叫未闻锋知晓那一缕情意。   那对师父而言,不是难以割舍之物,可对未闻锋而言,却是一生一世也无法放下的痴念。   他竟叫任逸绝这个痴人得到了。   千雪浪轻轻叹息:“任逸绝,我不忍心你受苦。”   任逸绝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他将千雪浪紧紧搂在怀中,抱得那般紧,紧到他们俩若是任逸绝幼年摆弄的两个小泥人就该合在一起的程度。   “我愿意受苦。” 第139章 同床共枕   夜色已深,桌上点着一炉香,香气幽幽,淡紫色的烟袅娜地自炉盖的缝隙之中穿出,氤氲片刻后缓缓流淌消散。   月光仍是很明亮,从窗边照进来,沉沉的暗夜无穷无尽,似乎也不会迎来晨曦。   听说,跟心上人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会过得很快很快。   过去的记忆实在太久远,久到千雪浪已难以分辨到底是从何处听来这句不知道该说抱怨还是卖弄的闲话,许许多多的过往覆盖在一层又一层的雪堆之下,被积压尘封,只等着偶尔冰消雪融的一刻,才突兀冒出头来,给予他时光的回应。   可眼下,千雪浪只觉得时间似乎被拖慢了,跟任逸绝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漫长得惊人。   打坐、修行、问道,那些在百年之中转瞬而逝的光阴,塑造成今日的千雪浪,可这些匆匆溜走的韶华在触碰到任逸绝的这一刻,竟为之驻足。   任逸绝没带人去客房,而是来到自己的房中,说是少有客来,时已夜深,还是暂时省却另外打扫兼铺床叠被的麻烦,与他凑合一晚,更何况之前灵蝶被毁,也许对千雪浪身体有损,他需得负起照看的责任才是。   千雪浪也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大概是什么都没有回。   担忧身体,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至于被绿萝带走的水无尘是不是要等一等这铺床叠被的麻烦,只能明日再问了。   任逸绝将枕头拍松,搁在自己的枕头旁边,这张床宽敞得很,别说放两个枕头绰绰有余,就算再叠两床被子在里面,只怕也不太难。   说到床的宽敞,其实还有个来由,任逸绝幼时睡相不好,一晚上能从床头滚到床尾,做噩梦时若游萍生没能看顾好,第二天醒来,小脚丫子就得踩在游萍生的脸上。   后来年纪渐长,性子收敛起来,连带着睡相也随之收敛好了,游萍生却怕他哪天长手长脚地四处打滚,径直滚到床下去,因此为他打了一张极宽敞的床。   宽敞倒是宽敞,睡起来难免有些空荡荡的,正好再容一个人。   任逸绝拿了一条新被正要铺开,回头问道:“玉人喜欢睡里头还是睡外头?”   “都可以。”千雪浪回答。   任逸绝的房间里有一丝流连不去的淡香,闻起来就像月光一样冷,并非是陈腐的尘埃霉气,倒有点像雪天压下的梅香,清逸幽长。   游萍生做派讲究雅致,想来任逸绝也不例外,这一点平日里不难看出,不过任逸绝却没那么在意。   他很像任苍冥,也很像游萍生,生性里也有几分夙无痕的模样,可都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那头的任逸绝不知千雪浪在想什么,只沉吟道:“那玉人睡在里面吧,我若半夜起来走动,也不会惊扰玉人。”   “可以。”   千雪浪解衣的时候,任逸绝倒还欲盖弥彰地走到屏风之后避嫌了一番,隔着屏影,他背着手,仰着头,背脊绷得笔直,说不清是不是在受苦。   房间里寂静无比,只有衣物抖动的声音,簌簌的,被子被抬起,又轻飘飘落下,如同雪落下的声音。   千雪浪没有唤他,任逸绝在自己的房间里做贼似地问了两声,听见一声回应,这才走出来,只觉得掌心湿漉漉的,出了汗。   等任逸绝理好衣服钻进被窝的时候,千雪浪的呼吸已变得匀长,若非是在入定,就已真的睡熟,显出任逸绝的局促不安十万分没有道理。   此刻月光也静静地等待着熄灭,光亮微弱了许多,只能叫任逸绝看个隐约。   千雪浪平躺着,此刻侧过脸来,如云般的霜发被挽起,堆积在枕面之上,满头银霜在暗夜之中隐约有光,如同月光下流动的水波,又像一条漫长而蜿蜒的雪路。   吱吱嘎嘎。   任逸绝仿佛还能想起自己与凤隐鸣上山之时,那些苍雪在脚下发出的声音,他也是在那里见到了千雪浪。   在镜面一般的雪地上,这个人握着一泓血刃,缓缓走到自己面前来。   那时候,他还不是为自己来的,是为了另一个人,是为了他的朋友,他的尘缘,他的一丝多情。   那时候,任逸绝也并没有这么爱这个人,没有这般情意激荡,不能自己。   在一片寂静之中,千雪浪倏然睁开了眼睛,他做事常常不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听任何人的安排,因此实在难以叫人忽略他的存在,然而这样深浓的黑夜之中,却正符合他本身性情的平静,以至于任逸绝一开始并没有发现。   “睡不着吗?”千雪浪问道。   任逸绝吓了一跳,强笑道:“我吵醒玉人了吗?”   “没有。”千雪浪道,“只是你一直看着我,我无法睡下去。”   “那我不看玉人就是了。”任逸绝只觉得脸一阵阵地发热,急忙转动身体,要去看外头狡黠的月光,它半明半暗着,叫人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实际上什么也没能藏住,“玉人快睡吧。”   千雪浪什么也没有说,任逸绝只当他又睡下去了,眼睛望着衣架上披挂着的两件衣物,缎子上袅娜转过一段冷光,如同叶上的流萤栖息,衣服轻轻依偎,流萤也依偎。   “你为什么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千雪浪轻轻叹息一声,他的手忽然搭上来,揽着任逸绝的肩膀,任逸绝感觉到肩头紧贴着什么,好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千雪浪的胸膛,如霜的长发水波般流淌着,漫过任逸绝的脖颈,又悄无声息地滑落下去,倒似一条蛇的婀娜。   “是因为我吗?”   若换作任何人来说这句话,听起来都像是调情的笑语,偏生说这句话的人是千雪浪,说的人全无绮念。   任逸绝苦笑一声,去握千雪浪的手,温声道:“没有,玉人不要多想,只是今日格外难眠而已,不过是寻常小事。”   千雪浪淡淡道:“撒谎。”   叫千雪浪看穿心思,实在不是头一遭,任逸绝已能坦然地跳过狼狈羞愧,愤怒焦躁,阴阳怪气这三个流程,平静接受这份真实。   “撒谎是为了叫玉人安心。”任逸绝深深地钦佩自己的脸皮。   千雪浪沉默了一会儿,任逸绝握着他的手紧紧不肯放开,他自然是希望千雪浪能好好去入睡,可现在叫千雪浪从后面抱着,也感觉很快乐,他又期望着千雪浪就这样枕在自己肩膀睡上一宿,叫他品味多一丝快乐。   “我知道你为什么睡不着。”千雪浪叹了口气,竟然真如任逸绝所想的那般,慢慢躺下来,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任逸绝想转身,叫他躺得更舒服些,却又怕千雪浪随时抽身离去,于是紧着嗓子道:“噢?玉人怎么知道?”   “你先前抱我的时候,我觉得难受,却又很喜欢。”千雪浪淡淡道,“你要我与你睡在一起,也觉得难受,又喜欢,是吗?”   任逸绝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身体仿佛又一次烧起来,让人疑心是魔化,可眼下却顾不上许多,他热得头晕目眩,胸中怦怦跳动,转过身来,让千雪浪跌在自己怀里,望进两汪冰冷的黑月里。   他听见自己说:“没有,我只是很欢喜。”   “呵。”   千雪浪看他,千雪浪笑他。   一种奇异的感觉自任逸绝的身体里充盈起来,尖锐地扎刺着他的神经,房中的冷香在这一刻也烧得暖融,他闻到千雪浪身上新雪的寒意。   那只素净的手自下攀来,抚在任逸绝的脸颊上,千雪浪的神色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两样,甚至跟初见时也没有两样,他寒冰般的指尖顺着任逸绝的脸部滑落,像烧出一路火,最后挑起任逸绝的下巴。   千雪浪在任逸绝的怀中仰视着他,神色却矜骄高傲,倒像是在俯视。   “你既不敢,那就算了。”   在理智消散之前,千雪浪这句话成为任逸绝脑海之中最后的弦音。   直到天明之前,任逸绝都处于一种极端的昏沉之中,千雪浪像融化的雪水,将他完全包裹着。   任逸绝只能隐约想起来,玉人流露出少见的恍惚,一种病态的绯红染上他的眼角与面容,连快消退的月光都难得轻浮起来,自他的身上流连不去。   绸缎可以焐热,而新雪可以含化,任逸绝在混乱之中倏然想到一个好办法:“冷了又怎样呢,再热一次……再来一次。”   天已大亮,晒得任逸绝的肩膀与背脊发烫,他被这热烫惊醒,正要起身,发觉怀中搂着软绵绵的一人,两床新被已糟蹋得不成模样,枕头更是歪歪斜斜,自被子底下露出一角。   任逸绝后知后觉地开始惊慌失措,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惊慌失措什么,只急忙忙地拉扯着被子干净的一面想给千雪浪盖上,又小心翼翼地从千雪浪的脖子下用枕头将自己的胳膊偷梁换柱出来。   就在任逸绝思索该先做些什么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千雪浪平静无比的声音:“任逸绝,你该学一下如何控制魔身。”   丢下这句几乎炸掉任逸绝所有思绪的话后,千雪浪翻个身,又睡下去了。 第140章 魔气暴动   人在尴尬窘迫之时,难免会觉得他人的目光格外刺眼。   任逸绝皮厚胆大心黑,混迹在流烟渚的这许多年来早就消磨掉些许羞耻心,能够合理区分开来到底是自己的羞耻心在作祟,还是他人态度真的有所不同。   因此,任逸绝也分辨得出来,游萍生的确陷入一种怪异的为难与羞涩之中。   师父向来将他视如己出,要是只察觉到魔气暴动,绝不会这般难以启齿,必然早早就问出口来,哪里会这般犹豫不定。而且师父素来清心寡欲,纵有什么男女之私的事,也不至在他这个小辈面前如此窘迫羞涩。   纵然任逸绝再怎么大胆与坦荡,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仍在近乎狂乱的喜悦之下,由衷萌生出一种淡淡的死意。   这件事的详细还要从清晨说起——   任逸绝在近乎浑浑噩噩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弥补千雪浪一个体贴的收尾,昨日以懒得铺床叠被为借口,没想到最终仍是要重新铺床叠被。   千雪浪暂且憩在小榻上,微微眯着眼,倒是很难说正在观察任逸绝,还是不过漫不经心地看向某一处。   因只是随意披着衣裳,裁剪得当的绸缎此刻如流水般伏在千雪浪的身上,他的神色看不出困倦疲乏,当然也看不出是否有故意诱人的意图在,逼得任逸绝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地前来将人抱进干净的被褥之中。   而千雪浪不知是懒得理会,还是的确没了气力,乖乖地任人随意摆布,衣物柔滑地顺着他的曲线微微波动着,如同晴日下的水痕,双腿在这水波中自然垂下,倒似一条纤长的蛇尾微微摆动着。   魔身……是什么意思呢?   任逸绝有心想开口询问,又怕挨个巴掌,诚然,千雪浪从来没有打过他,其实准确来讲,甚至连辱骂都没有。   玉人的淡漠远胜过高傲,他对旁人的姿态称不上蔑视,却总不自觉地带有一股上位者的气息。   若说世间的权力者犹如放牧人一般,权力是他们的长鞭,被驾驭者是他们的羊群。那么玉人只是旁观者,既用不着鞭子来彰显自己的权势,也用不着辱骂来宣泄焦躁的情绪,他喜欢就多看一会儿,不喜欢则转身就走,不会浪费自己的精力。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一想起这个念头,在隐隐的恐惧之下,某种激动的情绪不自觉窜过背脊,带起一连串酥麻之感。   任逸绝咽了咽口水,倒不能说他完全不记得昨夜之事,只不过……有些事情的确记得不那么清晰。   于是,他俯下身,在青天白日下放轻嗓音询问:“玉人不喜欢魔身吗?”   千雪浪没有回应,他微微侧过身体,像是睡熟了,又像是有意充耳不闻,于是任逸绝又贴过去,枕着他的肩膀,语气更甜腻几分,小心翼翼地得意起来:“是哪里不喜欢?还是觉得……觉得被欺负了?”   之后任逸绝也有反省,当时确实是太得意了些,得意到没能忍住嗓音里的笑意。   大抵是意识到再不行动,任逸绝就要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千雪浪终于睁开双眼,神色仍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   任逸绝与他对视,将人搂在怀中,被这个睁眼煽动,迫不及待地吻他。   千雪浪在唇齿相依间平静地回答他:“任逸绝,如此忘形,想必你已经想好如何对剑尊与寄云君甚至是水无尘解释你夜间魔气暴动的事了。”   任逸绝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起来。   都用不上也许可能这类模糊不定的词汇,远离世俗的玉人绝不会对这件事有任何羞赧之情,即便遭水无尘取笑,他也未必挂在心上,指不定还会用什么道法自然,阴阳和谐之类的话拨弄过去,让水无尘自己讨个没趣。   然而——任逸绝拥有俗人的贪念,拥有俗人的痴缠,也意味着拥有俗人的烦恼。   任逸绝的神色于此刻终于慎重起来,意识到一晌贪欢之后的麻烦这才刚刚开始。   寄云君的居所建造得格外奢华气派,寻常的响声自然难以叫人发觉,可要是中途有什么异常——比如说魔气暴动这一类的异常,游萍生难免要来查看一番。   于是任逸绝当机立断地决定今日避开师父,先找水无尘商议如何控制魔身,没成想扑了个空不说,老天爷似也有心要看这场好戏,任逸绝出来没多久后就撞见了游萍生。   看上去,游萍生也错愕非常。   师徒二人步行在抄手走廊之中,心思莫名,似也如这游廊一般婉转曲折。   最终还是游萍生清了清嗓子,起了个话头,他竭力让语调尽可能地保持自然:“你来找水姑娘吗?”   “嗯。”任逸绝心如死灰之余,也竭力地遮掩了一下,“想问一下水夫人一些有关半魔的事。”   话音刚落,任逸绝就后悔了,心中的绝望感愈发浓烈起来,这句话简直像是某种暗示。   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不紧不慢地走过一段路,时节正好,花开得正灿烂,嶙峋的庭石于绿荫之中无声注视着师徒二人。   “逸儿……”   “师父……”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声音撞在一起,面面相觑,游萍生抢先一步,夺得先机道:“逸儿,你想说什么?”   任逸绝吞吞吐吐:“呃,师父,我是想说,我是想说……”他忽然间灵光一动,补问道,“我是想问,师父怎么会在此?”   “噢,是你母亲来请水姑娘……嗯,对了,我方才听你喊她水夫人?”   “是啊,水夫人早已婚配。”   未婚女子与已婚妇人的发髻大有不同,不过这种俗规在凡人之间遵循得多一些,在修道者之中则颇为少见,不少人甚至因闭关时间太长,穿着打扮甚不时兴,古旧至极——正如初见时的千雪浪,衣裳大多是十年前的旧款。   因此修道者少从外形上判断他人。   游萍生看上去并不惊讶,只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谈论水无尘这个安全的话题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在游萍生犹豫之时,任逸绝却忽然想起一个之前被自己忽略的小细节。   那时他只是觉得母亲与师父过于亲密,如今想来,母亲并不知水姑娘是否婚配,何以会提出那般要求?孤男寡女,难免招惹闲话。   任逸绝沉吟片刻,试探地问道:“师父好像不是很失望?”   “失望什么?”游萍生随口回应。   任逸绝故意玩笑道:“失望水夫人早已婚配啊,昨日母亲提出那般要求,我还以为她瞧不下去师父你孤家寡人一个,期盼你早早成家。”   “胡闹。”游萍生哑然失笑,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任逸绝的脑袋,无奈道,“竟来打趣师父,你母亲怎会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   不错,母亲怎会如此不知轻重,这正是任逸绝疑虑之处,他顺势询问:“那又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叫游萍生忽然沉默下去,仰观苍天,好半晌才道:“你母亲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不善音律,于此道也没什么癖好,勉强不来自己,希望我能寻找一位知音开怀而已。水夫人是一名女子,你因此生出许多浮想联翩来,其实水夫人是一名男子,你母亲也是一般的态度。”   “那倒是我生了眼障,想偏了。”任逸绝思索片刻,又笑道,“这样说来,师父与母亲之间的同门情谊实在深厚……”   游萍生神色微微一黯,不过这一抹黯然之色很快消散,转变为笑意:“是啊,不然怎么忍得下你这个胡闹的小鬼头,要不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就凭你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模样,早将你丢出门去了。”   任逸绝挑眉笑道:“我看师父舍不得吧。”   游萍生大笑了两声,点头道:“确实,你小时候是不忍心,长大了是舍不得,转眼之间,逸儿都这般大了。”   他说罢,甚是唏嘘感慨,任逸绝心下一酸。   “师父永远是师父。”任逸绝轻声道,“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游萍生静静地瞧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任逸绝又道:“师父,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鸣剑池的故事,要不是昨日娘亲说漏嘴,我还不知道这鸣剑池的来源跟母亲有关,你跟我说说这里头的故事好吗?”   “……好。”   游萍生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小时候的任逸绝常常缠着游萍生要听母亲斩妖除魔的故事,他那时候年纪小,后来年纪渐长,在尘世间游历时,偶尔还会搜集一些说书人对剑尊的只言片语记载,回来同游萍生分享。   恍惚之间,游萍生觉得自己似乎还回到了那段时光,那时候有那时候的烦恼,现在则有现在的烦恼,他叹息一声,散去那些恼人的念头,缓缓道:“想必你应还记得为师的师父乃是不通先生。”   “记得。”任逸绝微微一笑,“通,亦不通,无事不通,事事不通,因此修道者称师祖为不通先生。”   游萍生微微一笑:“师父他老人家任本性而为,只收了我与你母亲两个徒弟,我性子平和,蒙师父看重;你母亲却是倔强脾气,常常将师父气得跳脚。可要论师父最喜爱的,却是你母亲。”   “噢?”   “你母亲天资极高,做任何事都一心一意,全无旁念,师父恼她不识世间意趣,又喜她这般心无杂念。”游萍生淡淡一笑,“在山上修行时,师父不知想了多少玩乐的办法考验你母亲,什么炼丹补药,什么占卜问卦之类的,你母亲却是从不曾动心。”   任逸绝一愣,疑道:“师祖为何要这样做?”   “师父说是先尝尝苦头,反正以后下了凡尘,还有尝不完的苦头。”   说到此处,两人皆忍不住笑了出来,游萍生笑完才道:“不过,我瞧他只是喜欢捉弄我们俩,否则怎会每次出难题考验你母亲时,还要拉上我帮忙,说什么师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瞧我与师妹才是有难同当。”   任逸绝忽注意到游萍生没再将任苍冥说作“你母亲”,而是改口成了“师妹”二字。   之前拿母亲无可奈何时,他也曾用过这个本该是最为熟悉却又陌生无比的称呼。   “后来我们下了山,师父还是没能考倒师妹。”游萍生望着飘荡的云雾,似沉溺在了过往之中,“其实就连我也不清楚,那一日,究竟是她考倒了我,还是我考倒了她。” 第141章 身体无恙   游萍生与任苍冥的过往,像是与世间完全隔绝开来,仅独属于某个无名的日子,就此沉寂在脑海之中。   即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游萍生翻出这件小事时,仍不觉得多么费力。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会消磨去昔日的那些回忆,磨平那些惊心动魄的回忆,可对游萍生而言,大多时光都不过是转瞬即逝,不值一提,因此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难免显得有些健忘,可真正在意的事却会叫他特意封存起来,避免自己忘却。   游萍生伸手轻轻抚过一朵花,缓声道:“那实在很早之前的事了,其实来龙去脉,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记得师妹有日斩妖除魔,受了些伤,她没说多重,我也不便多问。”   这倒叫任逸绝心生疑惑了,师父不是外人,他自然全无忌讳,张口就问:“为什么不便多问?”   游萍生一怔,不知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还是别有心思,最终只是摇摇头,微笑起来:“不便就是不便,哪里有这么许多为什么?师妹若想告诉我,那自然会说,她若不想,我问她也是无用。”   “那要是母亲就在等师父问呢?”任逸绝对这回答不怎么服气,更谈不上满意,“也许母亲没想到要说,师父要是问了,母亲也是愿意回答的。”   游萍生凝视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这一点实在很像你的父亲。”   自幼年至今,任逸绝还是第一次看到游萍生谈起父亲没有回避,正要问哪里像,却见游萍生摆了摆手,显然不愿自己多问,于是他只好又将嘴闭上了。   “总之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这么多,也许是师妹性子甚是有主见,我不愿多说什么讨她的嫌。”游萍生淡淡道,“她在这儿养了几日伤,伤势渐渐好转,听见我在弹琴,于是走了过来。”   任逸绝道:“我还以为母亲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呢。”   “是啊,师妹对这种事一向不感兴趣。”游萍生低声道,“许是因为那日她伤势好转,心情也很不错,难得感兴趣。”   “师妹静静听了一会儿,随后她拔剑起舞,与我相和。”游萍生微微一笑道,“等一曲奏罢,她对我说:师兄,我虽不识音律,但你这首曲子甚是好听。”   任逸绝略微一怔,心中暗暗发笑:“母亲这般恣意妄为,师父却是与人秋毫无犯,师祖收了他们二人做徒弟,也不嫌一个太静,一个太动么?”   游萍生当然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道:“我瞧她难得喜爱什么,就将琴谱赠给她,她却拒绝了,说自己只是可惜,可惜往后舞剑没有这样好的曲子,她从未有过这般执拗——我想到师父要在那儿,定然要气愤愤地指责我。”   “噢?”任逸绝讶异道,“师祖为何要指责师父?”   游萍生垂下脸,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笑,绘声绘色地模仿起来不通先生:“小子,得意了吧,为师没能讨到便宜,倒叫你一曲勾住了任丫头。”   任逸绝忍不住笑起来:“母亲真这样难以讨好吗?”   “是啊。”游萍生却不笑了,“她不是不快活,也不是什么都不喜欢,只是那些东西能叫她轻而易举地放下罢了。即便是再喜爱的点心,师父要是故意不让她吃,她也并不要紧,师父常常说她道骨天成,因此才收她入门下,却又觉得她事事想得太开了些。”   游萍生淡淡道:“一个人要是走得太快了,难免会有人跟不上,我也是许多年后,才明白师父的意思。”   任逸绝沉默下来。   “罢了,我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我当时还什么都没想通呢,只是想起师父气急败坏的脸,没忍住笑出来,师妹就问我笑什么,我同她一说,她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完了,还是觉得可惜。”游萍生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我就说这儿其实可以用些机关,做成一处天音之所,你往后要是兴起,就来此舞剑,即便我不在这儿,也能发出一样的弦音。”   任逸绝问道:“那母亲怎样说?”   “她只是讶异了一下,说听着很有趣,那就劳烦师兄了。”游萍生笑了笑,“不过,你母亲实在很忙很忙,鸣剑池修成后,她没有再来过,等到她再找上我时……”   游萍生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她已遇见了你的父亲。”   任逸绝注意到他的称呼再一次变化了。   其实话说到此处,游萍生曾经心悦的那个人已然呼之欲出,可任逸绝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是好,更何况游萍生似也有意隐藏,言语之中没有半分逾越。   这许多年过去,他仍是那个游萍生。   “原来这就是鸣剑池的由来。”任逸绝缓声道,装作自己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出来,“可惜师父花费了这么多功夫,却隔了六十年,母亲才挤出些许空闲来。”   游萍生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可惜的。你母亲毕竟还是见到了,也很喜欢,这就足够了。她这一生执着的东西实在很少,因此我希望她能少些遗憾。”   “那师父呢?”   游萍生看了他一眼:“什么?”   任逸绝平静地问:“师父又执着什么呢?师父希望母亲少些遗憾,我想母亲也是一样,我也自然一样……我常常觉得,我与母亲将师父困住太久了。”   “不是困住。”游萍生注视着他,缓声道,“逸儿,你也好,师妹也好,从没有困住我,瞧着你慢慢长大,我心里实在是……实在是开心得很。”   他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你实在不必多想,人这一生又能有几件快活高兴的事去做呢?瞧着你们俩平安无事,我已十分开心,再没其他所求了。”   瞧着游萍生这般模样,任逸绝心中实如翻江倒海一般,感动之余,更觉难受至极,许多事当然是人自知冷暖,可旁人看在眼中,难免心生波澜。   然而……然而他对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分明无望,却又甘愿受苦……师父与母亲若是知情,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任逸绝心念疾如电转,绝口不再多提这件小小的趣事,微微笑道:“母亲虽不要这琴谱,但我少不得向师父求来一观,看看到底是什么曲子能叫母亲这般喜爱,待到母亲生辰之时,悄悄给她一个惊喜。”   “好。”   游萍生对他素来有求必应,当然不会吝啬一首琴曲,两人有意无意地将任逸绝的魔身一事抛在脑后,暂时谁也不去涉及。   待到递交过琴谱之后,任逸绝要告辞离去时,游萍生才又清了清嗓子道:“逸儿……”   “怎么了?”任逸绝正收起琴谱,疑虑回头。   只见游萍生满面窘迫,神色十分迟疑:“你……身体无恙吧?”   “…………无……无恙。”   游萍生如释重负:“那就好,你去吧。”   任逸绝走在回程的路上,觉得自己像是刚从黄泉回魂,回到房中时,千雪浪仍在沉睡,他沉默地挪步过去,坐在床边好一阵子,才颓然地倒下,靠在了千雪浪的怀中。   千雪浪眼睛也没睁:“如何?”   “不如何。”任逸绝没精打采,“只是觉得没脸做人了。”   不管水无尘知不知情,到时候多问两句魔身相关的事,露馅只怕也是早晚的事,至于母亲……   任逸绝决定装聋作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千雪浪懒散地推了推他的脑袋,并没能推动,干脆作罢,又摸了摸任逸绝的脑袋:“没脸做人,那就改做魔,我瞧你万云涛做得倒也不差。”   任逸绝闷声道:“玉人打趣我。”   “这也算打趣吗?”千雪浪神色淡淡,“我还以为是好心告知你还有其他的选择。”   其他的选择吗?   任逸绝又蹭了蹭千雪浪,忽然道:“不错,就算没有玉人,我也还有师父,还有母亲,还有小太岁他们……至于朋友,就算不提与玉人一路走来认识的这许多人,到了外头想交几个就交几个,绝不会叫自己寂寞的。”   “我不像玉人这样眼高于顶。”任逸绝轻柔地说着话,“虽然有些贪心,但正因贪心,才很容易就能够快活起来。”   千雪浪的手微微一顿,停在他的发丝之间,听到这般贴心的考虑,气息仍是丝毫未乱:“怎么突然说这些。”   “只是想告诉玉人,我从没有受苦。”任逸绝仰起脸来看他,笑得如蜜一般甜,“自然……过往也有过煎熬的时刻,可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甚至如今这些……都已远远超出我曾经想过的一切。”   千雪浪“唔”了一声,淡淡道:“是吗?那很好。”   尽管任逸绝之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千雪浪能敏锐地感觉到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先前任逸绝所言,更似欲壑难填,意在索求;然而他此时此刻所言,也是真心实意,似已全然心满意足。   心满意足……吗?   “唉,很好……只是很好吗?”任逸绝立刻怏怏不乐起来,他叹气道,“难道玉人不该夸我实在很懂事,很听话,实在叫人很省心吗?”   千雪浪张了张嘴,想说他得寸进尺,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与之前的试探不同,这次真真切切地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既说不出很好,也说不出得寸进尺。 第142章 近在咫尺   时辰尚早,腻歪在床上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任逸绝扰人清净,千雪浪干脆起身来。   他正要掀开被子,却见任逸绝眼睛圆睁,犹如一只被突然翻个跟头的幼猫,神色难以置信至极:“玉……玉人这是要做什么?”   千雪浪困惑道:“起来换衣。”   任逸绝这才如梦初醒,蹦起身来出去:“那玉人换吧。”   有时候千雪浪实在搞不明白任逸绝这番心态,他将衣裳换过,叫日头晒得眼皮发烫,只觉得筋酥骨软,从未有过这般懒意,他叩了叩门,让任逸绝进来,又问道:“你方才出去遇到谁了?”   “遇到师父了。”任逸绝装作不经意地走进来,“其实我本是想去找水夫人谈一谈魔身的事,哪料母亲将水夫人喊走了。”   千雪浪微微皱起眉头:“剑尊与水无尘无亲无故,又不曾认识,无端端找水无尘做什么?”   任逸绝神色也严肃起来,反应极快:“我已表明过心意,反正绝不会是认为我与水夫人有私情!”   千雪浪:“……”   任逸绝:“……”   过了良久,千雪浪方才沉吟道:“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我本是在想,难道剑尊已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或是瞧出了水无尘的真身。”   任逸绝更加严肃了:“是我思虑不及玉人周详了,不错,这两者倒是大大的有可能!”   千雪浪:“……”   任逸绝:“……”   不过话说到这里,任逸绝才终于认真起来:“水夫人虽是半魔,但母亲想来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人……”   任逸绝说到此处,神色微微黯然,他与任苍冥分明是母子,可相处时日其实也不过比千雪浪等人略长几日。要是说到了解任苍冥的为人,他也同样一无所知,更何况任苍冥醒来之后身体大不如前,两人没能说上多少句话。   相比于任逸绝的不确定,千雪浪要实际得多:“剑尊身体还未复原,若真有心对水无尘不利,理应与游萍生一道见客。若是为我们二人前来的目的,那也应找我与水无尘一起才是。”   “既然玉人这般好奇。”任逸绝笑道,“不如我们一同前去见见母亲?正好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千雪浪思索一阵,还是点点头,同意了任逸绝的想法。   两人一道外出,就往任苍冥房中走去,快近院子时,却迎面遇见走来的水无尘,均面露讶异之色。   水无尘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转,脸上就多了一层暧昧不明的笑意,不过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二位来见剑尊吗?”   千雪浪摇头道:“不,是来见你的。”   “见我?”水无尘一怔,快步走了过来,拉着两人到旁边亭中说话,目光在任逸绝身上打转,皱皱眉道,“怎么,是出什么大事了吗?莫非是任公子的魔气有什么……”   任逸绝急忙打断:“没有!魔气什么都没有!”   水无尘困惑地看着他。   千雪浪道:“只是奇怪剑尊为何单独请你而已。”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水无尘无言以对,任逸绝与千雪浪也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她才缓缓道:“女子之间闲聊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剑尊伤势初愈,没精力处理大事,闲来无聊,与我谈谈寻常小事又有什么稀奇的。难道她是剑尊,就非得与苍生重任绑在一起,心无旁骛了吗?”   红尘中人,红尘中事,这倒确实没什么稀奇。   还不等千雪浪说话,只见任逸绝兴致勃勃道:“那水夫人与母亲说了些什么?我还不知道母亲对什么好奇,又对什么喜欢……”   他说出这番话来,叫水无尘心中一软,她摇摇头道:“那要叫你失望了,任公子,剑尊也未曾问我什么当下时兴的东西,她只是好奇鸣剑池的构成,问我怎么一听就听了出来。”   任逸绝一怔,奇道:“这种事问师父不就成了?”   他心念又转,忽想到自己既瞧得出来师父的心意,也许母亲一同看得出来,她愧于恩情,不忍拒绝,也无从回应,因此有心回避。   不过这也说不通,要是任苍冥真有心避嫌,又怎会与游萍生那般亲密。   水无尘对他心中所想一清二楚,缓声道:“我也这样说,我虽知道规律,但并不知其中结构,恐不如寄云君所知详细。剑尊只说她并不好奇那个,要是问了寄云君,他只怕东拉西扯说上许多,叫她听得犯困。”   任逸绝微微一笑:“母亲真这般喜欢吗?”   “看起来是如此。”水无尘道,“任公子既是这般有心,不妨自己去问问剑尊,我想剑尊一定十分欢喜。”   任逸绝神色微黯,千雪浪则道:“那你可说了夙无痕之事?”   水无尘:“……”   任逸绝:“……”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道看向千雪浪,千雪浪神色从容淡漠,不觉有什么异常:“如何?”   “唉,雪大哥,容我提醒你一句。”水无尘欲言又止,斟酌许久才缓缓说道,“半魔体内虽有魔性,但这魔性是指七情皆炽,而不是七情皆昧。剑尊请我来闲谈一番,我怎好迎上面去对她说这番前尘旧事。”   千雪浪道:“总归要说。”   “这倒不错,可大事有大事的场合,小事有小事的消遣,既只是寻常闲谈,何必败坏她的兴致。”水无尘摇摇头道,“我若询问,未免显得没有眼色了。”   水无尘正要取笑千雪浪于察言观色此道上仍没有什么长进,却忽然反应过来,心中猛然一叫:“哎呀!不对劲!”   她这才想起昨日才谈过大事,只是任苍冥身体不适,方才尽数托付给了任逸绝,如今任苍冥已醒来,究竟有什么大事怎会不闻不问,只捏着些鸣剑池的小事询问。   即便不牵挂天下大事,难道连爱子任逸绝也不牵挂吗?   果不其然,千雪浪道:“更何况,我们不说,她难道不问?既这般气定神闲,心中想来已对我们的来意有几分明了。”   水无尘一点就通,顿时明白过来:“哎哟,这下倒是我耽于情意,不如雪大哥看得透彻了。如此说来,剑尊不问不提,难不成是有意回避此事,要我们知难而退?”   “未必。”   千雪浪这话倒不是无的放矢,当初在白石村中,他曾在与弟子还有那位老婆婆闲谈时想起幼弟与侄女之事,那段过往尽管已对他再无影响,然而在此刻,又再度从脑海之中浮现。   任逸绝疑道:“未必?玉人是何意?”   “她沉睡至今,才初醒来,人世已然大变,倘若无牵无挂,倒还没有什么,修行也是如此,山中一日,世间千年。纵然人世间再如何变化,善恶毕竟依然如旧,不至于无所适从。”   水无尘低声道:“可是,任公子却是与剑尊羁绊极深。”   “不错,任逸绝如今已自一个婴儿变作大人,这许多年光阴流逝,任逸绝自是犹豫不决,剑尊又岂会全然无动于衷。”   任逸绝道:“母亲也是一样?”   “有何不同。”千雪浪平静道,“你虽不知她,但顺应寒暑度过数十年春秋,于人世清晰了然。可对剑尊而言,却是大梦一场,数十年已翩然而过,故人凋零,世事变迁,腹中胎儿已成大人,她所相熟之人仅剩下寄云君一人,只怕心中也甚是复杂。”   “奇了,天上莫非要下红雨?”水无尘握着自己的一边胳膊,惊讶道,“我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听到雪大哥这般多情体贴之语,倒是受教。”   任逸绝沉默片刻,忽然微微笑道:“这番话想来也只有玉人才说得出来。”   他与水无尘皆是多情聪慧的性子,话已说得这般明白,还有什么不懂的。   “时如逝水,川尽东波,这般变化,身处其中尚感太过匆匆,母亲为我受魔气所困,更慢了这世间四十余年。”任逸绝道,“我只一心想着自己,却没有想过母亲的想法。她……她未能看着我长大,自不知我有什么要事,心中有什么想法,又欲去做些什么,想必有心要问,也不知如何开口。”   水无尘宽慰他道:“任公子,这也并不怪你。话说回来,你与令堂难得重聚,反倒是我们前来搅扰……唉,说到头来,这事儿还是怪天魔,他若少现世捣乱,这世间虽还有许多不平之事,但起码能叫你们母子多相聚些时光。”   这话说得实在有情有理,正事私情兼具。   千雪浪听了之后,缓声道:“水无尘,不要这么跟别人说话。”   “怎么?”   “虽有道理,但听起来实在有点欠打。”千雪浪思索片刻,“像在推卸责任。”   水无尘本就有意放松气氛,叫两人开怀,闻言故作讶异:“怎会呢?我这话难道不是说得合情合理,任公子你说呢?”   任逸绝虽是心头沉重,但听闻此言,也忍不住微微一笑:“不错,水夫人确实说得合情合理,不过以后若有类似之事,我也觉得还是少说为妙。毕竟天魔不在眼前,水夫人却近在咫尺。” 第143章 无可奈何   水无尘才与任苍冥说过话,任苍冥如今又已歇下,不便再打扰,因此任逸绝暂时回去休息。   第二天任逸绝起来,见时辰还早,干脆在园中舀水浇花,将满院浇遍,直到千雪浪都甚是无奈地开窗说话:“去吧,别糟践这些花了。”   任逸绝这才出门去,其实他还未曾想好要跟母亲说些什么,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仿佛被抛在脑后,才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千雪浪,软语道:“玉人难道不与我同去吗?”   “你若心中明净,我随你去倒也无妨。”千雪浪淡淡道,“可你心中未能想个明白,我随你去,又有什么用处。”   有个心境澄澈的道侣最大的难处就在这里,他总是瞧得比你更透,想得比你更深。   任逸绝忍不住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走得既缓又慢,好半晌才走到任苍冥住处,却见师父与母亲正好一同外出,又搅了他说话的机会,一时间不知道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又瞧两人脸色有异,思虑片刻后还是跟了上去。   良久只听脚步响动,游萍生与任苍冥二人并肩而行,任逸绝甚是奇怪,心中暗想:“难道母亲与师父闹出什么不快了?怎么会呢,师父的脾气再好不过了,他心中又这般珍视母亲,想必绝不是母亲惹恼了他。可师父又怎可能惹恼母亲?纵然有什么小打小闹的,难道师父这般恩情,还不值得母亲见谅么?”   走到一处凉亭边,任苍冥坐在一只石凳上,正背对着任逸绝,实在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到游萍生犹豫不决的面容。   任逸绝暗暗吃了一惊,他幼年偶与游萍生捉过几次迷藏,纵然一开始能藏得很好,没过多久游萍生也能将他找出来,怎么这会儿一点反应也没:“母亲身子弱,没发现我倒也罢了,师父怎么也这般心神不宁,究竟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实觉得匪夷所思,只盼两人说个清楚,叫自己想个明白,找出什么办法来解决。   只听任苍冥淡淡道:“你心中当真是这样想的?还是为别的找什么借口。”   任逸绝虽没跟任苍冥相处太久,但母亲对他一向和颜悦色,口吻何曾这般冷冽过,今日听她说话,方知剑尊之名实不虚传。   游萍生微微偏过头来,向着任苍冥凝视片刻,神色隐忍,血色渐退,哀愁为难至极:“师妹,逸儿已这般大了,你我年华皆逝,我日后只盼着你与逸儿平平安安,再没什么奢求。往日种种……又何必再提起呢?”   任逸绝不自觉睁大眼睛,奇怪当中怎还有自己的事情。   “年华皆逝。”任苍冥慢慢地重复了一次,倏然冷笑了一声,笑声之中的怒意清晰至极,听得另外两人皆是心惊肉跳。   任逸绝正欲起身,又听任苍冥道:“萍生,你若心有所爱,或是情意淡去,那倒无妨。四十载光阴,你我不过同门情谊,你已是仁至义尽,我自不会纠缠。”   游萍生叹了口气:“师妹,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从不曾更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这话一出,任逸绝忽觉得脑子一轰,似空白一瞬,僵硬在花丛之后一动也不能动。   “可是,你我之事,若叫逸儿知道,他岂不为难。”游萍生颤声道,“夙无痕纵是再恶,仍是逸儿的父亲,他如今遭逢大变,仓促得知自己的身世……他素来是个乖孩子,乖乖的……从不叫我烦心,他回来后虽什么都不曾说,但当时心中如何煎熬折磨,我又怎会想不到。”   任逸绝听了这话,几乎要流下泪来。   任苍冥声音仍旧冷淡:“原来如此,在你心中,逸儿远远重要于我了,任何人皆要为这个孩子让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游萍生道。   任苍冥反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游萍生动了动唇,轻轻叹息道:“师妹……逸儿是你的孩子,我因此很是喜爱他。可……可我并不是石头啊,逸儿更不仅仅是你的附庸,养育逸儿至今,我瞧着他长大,自然不想他伤心难过。他眼下觉察身世,想必是心乱如麻,我只是觉得你我之事可以暂时放一放,不必急于一时。”   任逸绝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师父当日犹豫不决的模样,是碍着自己。   任苍冥又问:“那么,这暂时放一放,究竟要放到何时?只是短短几日,还是再放四十年,又或是这孩子一生一世想不通,就暂时放这一生一世。”   游萍生哑然。   “师兄,不争不抢,勿损他人,你在山上时是如此,到了山下还是如此。过度的柔情,有时候会让你错过许多东西。”任苍冥冷冽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与我在一起。”   游萍生轻轻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师妹,我……我自然……”   纵然看不清任苍冥的面容,任逸绝仍感觉到她的步步紧逼:“自然什么?”   “你明明知道,除非你不情愿,否则我一生也不会放手的。”   任苍冥反过手来,握住了游萍生,语调仍然有些冷淡:“是吗?那很好,逸儿的事我会处理,你不必干涉。”   游萍生略微有些紧张起来:“师妹?”   “怎么?”任苍冥问道,“你很担心?”   游萍生动了动唇,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只伸手为任苍冥理了理鬓发,摇摇头道:“不……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有自己的道理。”   任苍冥轻轻“嗯”了一声,只听游萍生又道:“我去见见逸儿,与他说些话,叫他宽心一些。纵然他之后要生咱们俩的气,那也不至于气得太过厉害。”   “去吧。”   任苍冥点点头,目送游萍生离去,待人影消失,这才开口道:“逸儿,还不出来,难道要我请你不成?”   任逸绝甚是错愕,从花丛后头站起身来,笨拙道:“母……母亲,你何时……”   “你当中呼吸乱了数回,萍生要不是心神大乱,只怕也已发现。”任苍冥淡淡道,“他这桩习惯实在要命,心中一有了什么事,对外界的变化就迟钝许多。”   任逸绝甚是尴尬地挪移到任苍冥对面落座,正犹豫着该说什么,却见母亲的神色也极是不自然。   他又想起了玉人昨日所说的那些话。   不错,我自是初见母亲……母亲也一般是初见我。   任逸绝心中微微一定,正要开口,却见母亲伸手来拉着自己,不由得眼眶一酸,只被她乖乖握着手,仿佛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常常做梦,梦见母亲醒过来,与师父一道牵着自己的两只手,即便没有手拿玩具与糖也可以,三个人就一直在热闹的集市上走着,仿佛集市永远不会落幕。   “逸儿。”任苍冥对着他倒甚是温柔,“你已长得这么大,想必几十年来的事一时也难以说尽,这些事儿都可以慢慢的说,我总有一日会听完的。母亲先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你,免得你眼下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任逸绝轻轻应了。   “我与萍生师出同门,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他年轻时少言寡语,看似全无所求,实是不肯去求。”任苍冥望向云外,淡淡道,“我那时对男女之事不太看重,只当师兄并不喜欢我,虽有些心思,但也尽数抛在脑后。”   任逸绝忍不住“啊”了一声。   “后来我遇到你爹,他很是喜欢我,我心中慢慢的也有些喜欢他,也盼着与他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可惜……”   任逸绝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爹不怎么知足。”任逸绝说起这件事来,神色颇为淡漠,“当年除魔之战后,半魔的立场愈发尴尬起来,我那时正好路过,随手救下了你爹,也因此结伴而行。这桩旧事,对我没有什么,可你爹却时时记在心间,不肯忘却,比起依靠我,他更盼着能叫我依靠他。”   任逸绝默然不语,他其实完全明白夙无痕的心思,可这般下场未免不值得,终究叹道:“这又何必呢。”   “倘若他走的是正道,那还没有什么,偏偏他走了歪路。”任苍冥平静非常,“那时我已怀有你,身子稍弱一些,也许正是因此,反倒激得你爹愈发紧张,最终一念妄动,招惹来了天魔降临……呵,我与天魔本有旧仇,自是大打出手,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前去求助师兄。”   任逸绝无言以对。   “我身怀有孕,又受了重伤。”任苍冥轻轻拍了下任逸绝的手,“我虽决心跟你父亲一刀两断,但念及你甚是无辜,因此不顾非议,强要将你留下……”   任逸绝十分难过:“为什么呢?”   “夙无痕当然是做了件大大的蠢事,可你没做。”任苍冥慢慢道,“孩子,你身上确实流着夙无痕的血脉,可你同样是我任苍冥的孩子,我又不是为了你爹的意愿才不得不生下你。是我自己想要你这个孩子,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我从未做过谁的母亲。”说到这里,任苍冥似也有些紧张,“本来想着,有师兄帮忙,也许会慢慢学着去做,可惜……罢了,那些事也不必再说了。”   任逸绝摇摇头:“母亲已做得很好了。”   任苍冥没有做声,只道:“总之,我与师兄相伴数月,倒渐渐回忆起昔日山上修行时的愉快。你越长越大,我体内也渐被魔气侵蚀,伤势难以好转,师兄十分担忧,我也是那时才发现他的心意。”   “母亲……是因为感激吗?”任逸绝虽知可能性极小,但仍是忍不住问道。   任苍冥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自然不是,你倒真是他养出来的。我那时才明白,我心中情意虽然放淡,但并未忘却,又怕是我误会,于是就对他说明了心意。师兄也以为我只是心怀感激,混淆了两者,可是这有什么好混淆的。”   任逸绝沉默。   “母亲对你说这些话,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愿意接受也好,不愿意接受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母亲也不会强迫。”   任逸绝慢慢道:“母亲不会强迫我更改心意,我自也无法改变母亲的心意,是吗?”   “不错。”任苍冥慢慢走到前面来,注视着任逸绝,“逸儿,母亲亏欠你许多,虽是不得已,也无可奈何,但终究是错过了你长大,母亲自然愿意补偿你。可我并不只是你的母亲,正如你并不只是我的孩子一般。”   任逸绝慢慢地点头:“逸儿明白,只是要想一想。”   “去吧。”任苍冥仍然很平静地放开手,“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接受。” 第144章 同道中人   自母亲口中得知往昔种种,任逸绝实在是心绪难平,他自外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   任苍冥仍站在原地,瞧着他去而复返,不禁奇怪道:“逸儿,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母亲……我想知道——”任逸绝欲言又止,他实在不想伤害母亲,然而这桩事若藏在心中,又实在叫人如鲠在喉,“我是想问,那个人……他做了这许多事,害了你,你心中十分恨他吗?”   任逸绝注视着任苍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恨……”任苍冥沉吟着,慢慢地摇摇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恨夙无痕。”   任逸绝微微睁大眼睛:“为什么不恨呢?”   “逸儿,你过来。”任苍冥对着任逸绝招了招手,又携着他往阶梯之下走去,穿行于晨雾之中,缓缓道,“母亲同你说一说修道前的小事,好吗?”   “好。”任逸绝点了点头。   任苍冥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抚了抚任逸绝的脸蛋,柔声道:“我本是个孤儿,叫人搁在木盆之中,顺水漂流,由一个好心渔翁钓起,他与妻子久难生育,捡了我自是十分欢喜,就将我抚养到了十岁。”   任逸绝喃喃道:“十岁?”   “不错,在我十岁那年,养父钓起一尾鲤鱼,因鱼儿十分不凡,叫一名富家子弟看上,因此起了争执,竟被活生生打死了。这事儿闹到官府,打死人的那家有权有势,我们奈何不得,养母反倒受了板子,没过两日也撒手人寰了。”   任逸绝轻轻握着母亲的手:“那母亲就是这时候遇到不通先生的吗?”   “那倒还没。”任苍冥平淡道,“我无钱安葬父母,家中也无银钱,就寻了一把杀鱼的尖刀留在身边,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只将小屋一把火烧了,到了夜间想要悄悄摸进那户人家家中。”   任逸绝问道:“那母亲报仇成了没有?”   “当然没有。”任苍冥笑道,“富家子弟寻衅惹事,招雇了不少人,别说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了,就算是正值壮年的精壮汉子,也未必讨得好去。又过几日,那富家子弟为鱼儿请了不少人来观赏,不知是挑动谁的贪念,没过多久,竟全家因此灭门,那鱼儿辗转不知何处去了。”   任逸绝淡淡道:“如此一来,倒也是报应。”   任苍冥笑了笑,“我知那富家子弟被灭了门,既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悲伤,走到养父平日钓鱼的所在发呆,不自觉地想:我虽报了仇,但这又有什么值得欢喜的,这是什么公道。可我想求的又真是公道吗?那我为什么拿了刀想去自己报仇呢。”   任逸绝轻轻的“嗯”了一声,又问:“母亲想明白了吗?”   “那时还没有想明白,我正想着,那条鱼忽然游了过来,它已生出几分灵性,甚是愤愤不平地对我口吐人言。”任苍冥摇了摇头道,“我这才知道,自我养父与那灭门的富家子弟之后,城中就传起这条鱼儿十分不祥的流言,于是得到它的那人心惊肉跳,辗转反侧,最终又将它倒回了江海之中。”   “它恼怒道:人啊人,将什么事都归在我的头上,自己要是不起贪念,哪来这许多麻烦。倒累它自江中到缸中游了一圈,又被放回江水里,平白无故地多了个骂名。”   任苍冥又笑了笑:“我当时心中气愤,怪它甚不知足,能活下命来,难道不好吗?若非你贪嘴要去咬那饵食,又怎么会激出这场风波呢。它到底初通人气,不比人的狡猾,气呼呼地用尾巴拍了个水花泼在我的脸上。”   两人已走到水池边上,任苍冥坐在水边,伸手轻拨着无澜的水面,平静道:“我当时难过极了,鱼儿还在水中游,谣言也迟早会散去,唯有逝去的几条性命永不再归来。”   “人之贪欲,才是真正的利刃。”任苍冥道,“后来流浪时,我常常的想,要是那富家子弟愿意花钱买鱼,是否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不过我想,就算如此,养父固然能够活下来,想必他自己还是难逃一死,养父需要银钱,而他什么都不缺,旁人想要这尾鱼,便少不得要耍些下流的法子。”   任逸绝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点点头道:“不错,人心执念,才生出种种风波来。我之前在岱海也曾遇到这样的事……准确来讲,并不是我遇到的,而是水夫人遇到的。”   他将太叔生与五怪人之间的事,还有九方策如何生出毒心的念头尽数道来,任苍冥听了,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颇为感慨:“是啊,一尾鱼尚且如此,何况是挚爱的性命。”   “我后来也终于明白,那样怪责那条鱼实在没有道理,这世间的饵食有大有小,谁又能保证自己永不上钩。”   “更何况,人的贪欲难道真有什么不好吗?我之后遇到过许多人,见过不少人弄巧成拙,也见到许多人制造奇迹。”任苍冥轻弹指尖的水珠,水珠在日光之下莹亮得犹如宝石,“又明白过来,人心的渴望能令他们做到许多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就像我身上带着的那把尖刀,它本来只能用来杀鱼饱腹,可后来却成为了一把武器,保护了我许多回,可见许多事端看人心如何安排。”   任逸绝怔怔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母亲这般坚定。”   “倘若没有天魔,夙无痕的祈求不过是一种无妄的尝试,我就算知道,也至多觉得他大胆得有几分可爱。”任苍冥轻轻摇了摇头,“可他擅自触碰了那道禁忌,即便是为了我,是心中爱我,想保护我,他仍旧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水夫人可以原谅她的丈夫,想必还是爱更深些,我却不然。”   “我与夙无痕一刀两断,不是为着别的,而是我发现我们并非同道中人。”任苍冥道,“我也并不恨他,至于你……逸儿,要如何看待他,那是你的事了。”   任逸绝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任苍冥似乎慢慢回味过来什么,略带窘迫地将他揽过来,让任逸绝枕在自己的肩上,低声道:“好逸儿,母亲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萍生说你总是很乖,又好多年前就为了我去寻药求宝,其实……你不必一直这样乖,不必一直这样好,有时候任性一些也不要紧,无论怎么样,往后母亲都会一直陪伴着你。”   她笨拙地轻轻拍了拍任逸绝的背,就像不熟练地在安抚一个婴儿那般。   任逸绝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母子之间又相陪了一会儿,任苍冥的精力不济,又隐隐有些发昏,她本就才褪去魔气,勉强苏醒,本该多多休养,之前强行苏醒已是不该,眼下多说了些话,身体更乏,就轻轻拍了拍任逸绝道:“逸儿,送我回房去。”   任逸绝只觉得母亲的手渐起凉意,脸色也稍显难看起来,不由得紧张:“母亲,你怎么样了?”   “无妨,只是小事。”任苍冥摇摇头道,“毕竟睡了四十年,大抵是身体还没习惯,总想着再偷懒睡上一会儿。”   这自然是安抚人的趣话,任逸绝听得出来,神色严肃:“母亲,不要瞒我。”   “有什么可瞒你的。”任苍冥拍了拍他的手,无可奈何道,“你这孩子这般大了,难道不懂得生病是怎么一回事吗?难道你以为四十年的沉疴,吃了药就立刻好了吗?浮蝶蜕功效已十分厉害,能叫我转醒,可要彻底痊愈只怕还要一段时光。”   任逸绝心下稍安:“原来如此。”   任苍冥疲倦地点了点头,叫任逸绝搀扶回到房中,任逸绝为她盖上被子,又道:“母亲睡吧,我守着你。”   任苍冥正要睡去,忍不住瞧了一眼任逸绝,见爱子神色沉静,忽然微笑道:“逸儿,母亲与你说了实话,你又打算什么时候对母亲说实话呢?”   实话……什么实话?母亲要听什么实话?   任逸绝脑海之中闪过无数事情,最为要紧的莫过于水无尘所提到的魔血与玉人这两件事了,魔身之事不必多提,只怕母亲猜也猜得出来,就算母亲懒得去想,以师父的聪明才智必然也猜个一清二楚,他既知道,怎么会不跟母亲说。   那只剩下……   是玉人。   任逸绝喏喏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其实两情相悦本来没什么矜持的,可之前夜间魔气暴动的事仍旧萦绕脑中,尴尬还没来得及消退,一经提起,不由得满脸通红。   “母……母亲……”   任逸绝支支吾吾正要说明,却见任苍冥已合眼沉沉睡去,仍自微笑着面向自己,仿佛还在听着自己说话,心中什么羞涩窘迫也都抛却了,只静静坐着,想到母亲很快就会再睁开眼来,对自己谈天说地,轻轻摸着自己的头,心中已十分快乐满足。 第145章 心甘情愿   任苍冥歇下不久,任逸绝想到师父去寻自己,也立刻回转。   他回来时已过了好一阵子,游萍生当然不会苦苦等着,倒是千雪浪走出门来赏花,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玉人。”任逸绝唤了一声。   千雪浪回身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与游萍生又错过了,看你眉间愁郁之色已淡,想来与你母亲聊得不错。”   “玉人怎么知道我与母亲聊了?”任逸绝走到千雪浪的身边来,笑盈盈地挽着花枝,“说不准我是到哪里发呆去了,自己一股脑地想通了。”   千雪浪道:“是吗?你真有这般本事,那倒不俗了。”   任逸绝听得心中一软,暗暗觉得好笑:“这世上只怕唯有玉人会信我真有这般天赋,纵然是母亲与师父听了,想来也要笑我不知羞。”   他心中柔情顿生,瞧着千雪浪平静的脸,有许多话要自喉咙之中涌出来。   于这方面的事,向来是任逸绝比千雪浪要急一些,千雪浪大可不听,任逸绝却不能不说,他放开花朵,牵了千雪浪的手坐在旁边的石椅上,借树荫遮蔽日头,心中只觉溢满欢喜,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最终,任逸绝垂下脸来,摩挲着千雪浪的手,缓缓道:“今日……母亲与我说了许多话。”   任逸绝慢慢地将早上的事尽数说出来,千雪浪本是认真听着,到后来则情不自禁地看着他的脸,见他神色欣喜非常,之前闹不明白的那点心思又再度翻涌出来。   这难道不是很好的事吗?任逸绝的师父也好,任逸绝的母亲也罢,都这般深深地爱着他。   剑尊分明为任逸绝倾注了一切,却仍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做得还不好,她并不怨怪造成这一切的夙无痕,也不干涉任逸绝的想法,她这般包容着任逸绝,只盼他永远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地做人。   游萍生抚养任逸绝至今,非要说来,是任逸绝欠他养育大恩。他与剑尊之情又与任逸绝有什么干系,可他心中仍牵挂着任逸绝,不愿意这孩子伤心难过。   那个孤立无助的万云涛只是一时地依赖着自己,那时他突兀成了半魔,心神大乱,不敢去想是不是自己害了剑尊,方才显得可怜委屈,不知所措。   现在他回到师父与母亲的身边了,知道这世间有两个人这般不求回报地爱着他,永远用不着有什么忧虑担心,心里自然十分高兴。   千雪浪本来也该为任逸绝欣喜,却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中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这场情关终究要过,千雪浪不愿意任逸绝有什么遗憾,因此应给的,当给的,他都绝不吝啬地给予任逸绝。即便最终结局仍要分别,起码这段过往带给任逸绝的应是欢喜多过苦涩。   他自然是希望任逸绝开心的,可,果真如此吗?   那现在又是为了什么不高兴?   千雪浪忍不住轻叹一声,任逸绝的声音骤然止住:“玉人怎么了?是我说得太过忘情,叫你觉得无聊了吗?”   “没有。”千雪浪摇摇头,自他掌心里抽回手来,淡淡道,“我只是在想,剑尊不必多说,寄云君待你恩重如山,你往后应更敬他重他才是。”   任逸绝跟在他身后,略显得小心翼翼起来:“这是自然,玉人怎么说这个?”   千雪浪略有些心不在焉:“没什么,只是想到就说了,不过这种事你从来比我更清楚,倒是我多话了。”   任逸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一时间不知千雪浪的怏怏不乐自何处而生,脑中想了许多,忽想道:“难不成是我与玉人说起师父与母亲,勾动玉人的思亲之情,叫他想起和仙君了?”   他心念一转,走上前来笑道:“说起来,等再过两日,母亲歇息够了,一定很想跟玉人说说话,母亲在这世间也没几个故人了,要是知道玉人是和仙君的弟子必然很欢喜。”   千雪浪瞧着他,忽然淡淡一笑,将任逸绝瞧得一怔,只当是自己猜中了玉人的心事,还来不及窃喜,又听对方问话。   “任逸绝,你会记得我多久呢?”   “记得玉人多久?”任逸绝被砸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自是莫名其妙,不由得暗暗苦笑,他于人情世故上也不算驽钝,可这份心眼每每遇到千雪浪就立刻失效,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句调情之语,还是真真切切地询问,不管是哪一个都实在难以回答,只好狡猾道,“玉人若与我相处得久,自然记得深,难以忘怀;玉人若对我不理不睬,那自然记得淡,也许很快就忘记了。”   他知道千雪浪心性平静,对这点趣话未必在意,要是在意生气,那说不准更好。   千雪浪的神情虽不如当年那般冷若冰霜,但仍无多少人气,静静地瞧着任逸绝,过了良久,才微微笑道:“原来是这样。”   他说的自然不是任逸绝的这句话,而是来时水无尘说的那番话。   人与人之间,总是盼着互相在意,这种在意并不全然都是好的,并不全然都那般体贴温柔,也常常的显露出恶毒的一面。   正如此刻。   千雪浪很快偏开脸去,看向远处,只觉得这儿繁花似锦,美不胜收,要是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必然如水无尘所说的那样,全无半点烦恼了。   刹那间,千雪浪的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我不希望任逸绝忘了我,不希望他心中爱别人胜过爱我,他盼我放心,我却不肯了。   可要是真做些什么,叫任逸绝无法忘记自己,又必然要折磨他一生一世,正如师父无意之间折磨未闻锋一般,叫他痛不欲生。   这世间只有一位大铸师,纵然师父不想这样做,也无可奈何,可是任逸绝却不必承受这些。   到那时候,我将他放下了,却因一时的私心,叫他永远放不下我,那与害任逸绝又有什么区别。   难道只因为任逸绝愿意接受,难道只因为任逸绝情深意浓,就将此当做理所当然吗?   任逸绝凑了过来,嬉皮笑脸道:“怎么,玉人想好要怎样与我在一起,好叫我记得深一些了吗?”   “这倒没有。”千雪浪甚是诚实地说,“只想了几种折磨你的法子。”   这实在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任逸绝心中生疑,面上故作惊骇:“折磨我的法子?玉人为何要折磨我?”   “因为……我心中不痛快。”千雪浪沉吟道,“瞧着你这般高兴,我却有些不高兴。”   他神色淡漠,说起这话来好似理所当然的事,任逸绝也不在意,要是说这世上谁能够控制自己的恶念,千雪浪纵然排不上第一位,也少说是在前三。   反倒是千雪浪如实说出自己的恶念,叫任逸绝心中有喜有忧。   喜是千雪浪境界渐深,能够意识到喜怒怨憎,不如之前那般冷冰冰的宛如一尊玉像,他眉目渐活,怎么能不叫人欣喜;忧的自然也是同样的事,渐入红尘,玉人脱身而出虽对他很好,对任逸绝却是大大的不好;可要是玉人沉沦其中,对任逸绝自是好事,可玉人一心一意追求大道,对他却又不太好了。   任逸绝轻轻叹气:“唉,我倒是真没想到玉人的嫉妒心这般强。”   千雪浪“嗯”了一声:“我也没有想到,本以为是不会在意的,可想到你以后开开心心地将我忘却了,我就觉得很不快活。”   “玉人也不必对自己太过——”任逸绝宽慰的话才说到一半,嗓音突然卡在喉咙之中,古怪别扭地转了个干涩的音调,“啊?等一下……且慢,玉人你在说什么?”   千雪浪皱眉道:“怎么,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不……很清楚。”任逸绝怔怔地看着他,“等等,玉人说的嫉妒,不是为了别的,是怕我将你忘记了吗?”   千雪浪淡淡道:“看来我说得很清楚。”   任逸绝呆呆地看着他,即便千雪浪有所回应以来,他也从不曾想过吃醋嫉妒这种事会在千雪浪的身上发生,这无情道人甚是克制,愿意放纵情.欲已是难能可贵至极,他当然没什么好再奢求的,只盼望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里越是快乐越好,旁的什么都不再多想。   “方才玉人问我记得你多久,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千雪浪只当他是明知故问。   “那么……玉人说折磨我的法子,也是这个意思?”任逸绝的声音温柔了许多下来,“盼着我永永远远记得你,叫我永远别忘了你,却又怕折磨我,是吗?”   千雪浪又“嗯”了一声。   “怎么……怎么这样傻。”任逸绝实在忍不住笑,他握着千雪浪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柔软温存地仰着脸去看千雪浪,觉得心里像是非常非常欢喜,欢喜得要裂开来,却又欢喜过头,觉得疼痛起来,疼得要裂开一般,“到这时候了,为什么还要牵挂着我呢?”   “是我自己要喜欢你,是我向你强求来的一切,难道这不是我应得的吗?”   千雪浪觉得任逸绝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思索片刻,试图说得更明白一些:“不对,不是强求来的。”   他说:“你如今得到的,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更是你理应得到的。”   任逸绝没有回答,只是伸开双臂,将千雪浪抱入怀中,忍不住叹息。   “我的傻玉人。” 第146章 装聋作哑   又过两日,任苍冥忽摆酒席,请众人赴宴。   要说是为二人接风洗尘,如今未免稍嫌太晚些,想必是另外有什么要事,任逸绝惴惴不安,不知是不是母亲想说她与师父的事,心中虽已想通,但毕竟时间仓促,终究有些过不去。   其实任逸绝理应作陪,可他心慌意乱,倒比水无尘与千雪浪更像个远道而来以至不知所措的客人。   任苍冥淡淡一笑,开场先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致谢二人照拂任逸绝之类的内容。   这些时日来水无尘与任苍冥聊得不少,知她性情豁达,于是端起酒杯来,落落大方地笑道:“剑尊客气,是任公子于我有相助之恩才是,真要说什么照拂之情,只怕还得落在雪大哥的身上。”   千雪浪道:“没什么谢不谢的,任逸绝亦助我良多。”   游萍生什么都没说,只见他神色平淡,时不时饮一口杯中酒,似有什么叫他忧心忡忡的心事藏于腹中。   水无尘放下杯子来,暗暗觉得这一幕颇为眼熟,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正要转头去问千雪浪时,忽见到魂不守舍的任逸绝,顿时恍然大悟。   游萍生与任逸绝满腹心事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   她心念电转,决定静观其变,倘若是与天魔有关的事,那再怎么为难也只能由任逸绝说出,倘若是别的事情,那更是与自己无关。   任苍冥提过爱子,又为浮蝶蜕致谢,千雪浪淡淡应了,眼见着能说的话题越来越少,任逸绝与游萍生神色也愈发慌张起来,看起来好似下一秒就要跳窗逃跑。   等到应说的话都已说尽,任苍冥这才道:“此番请二位前来,除去道谢,还有一件大事想与二位商议。”   她才一开口,众人均打起精神来静静聆听。   任苍冥先是瞧了瞧任逸绝,神色爱怜至极,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游萍生,看得二人皆有几分紧张,这才慢慢道:“此间没有外人……”   她对着千雪浪微微一笑:“阁下与逸儿相交极深……”   见千雪浪点头回应,任苍冥又对水无尘道:“而水夫人与逸儿既是朋友,又是同族,我就不说其他见外的话了。”   水无尘道:“请说。”   听到此处,游萍生反而放松下来,神色却认真许多,他心知师妹的脾气,若真是他们俩的小事,旁人的反应对她有甚要紧?既说得这般严肃慎重,想必的的确确是一件大事。   “二位来此,除去探望逸儿之外,本是有一件要事寻他,对吗?”   水无尘与千雪浪一对视,先前就谈过此事,因此均不觉意外,水无尘点头道:“不错,确实有一件要事,只是剑尊身体不好,我等才想过些日子再说。”   “一拖再拖,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剑尊摇摇头道,“我初醒不久,逸儿忧心我的身体,二位也怕我七情震荡,我实在感恩至极,可我若再这般装聋作哑下去,只怕到头来反而要因小失大了。”   水无尘这才开口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天魔自任公子降生前已再度重生,可数十年来却渺无音讯,近日才动作频频,因此我等猜测夙无痕也许在这数十年中用什么特别的法子困住了天魔。”   任苍冥静静听了,没做回应。   水无尘又道:“只不过如今天魔现世,夙无痕却仍无影踪,因此我等想要通过魔血来追踪他的下落。”   任苍冥淡淡道:“我明白了,你们想要通过逸儿身上的血脉来追查到夙无痕,是吗?”   “是。”   “如此说来,你们对逸儿身上魔血所知多少?”   这次轮到千雪浪开口:“如果你是问天魔体的话,我知道,任逸绝也知道。”   这句话一出,其余三人均微微变了变脸色,任苍冥沉默一阵,神情之间不见犹豫惶恐,众人实瞧不出她的心意,桌上一片静悄悄的,过了良久才听她道:“倘若逸儿不愿意的话,二位也不会滞留至今,想必你们皆是在忧心我的答复吧。”   千雪浪道:“不错。”   游萍生忍不住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却被任苍冥握住了胳膊,他猛然一回头:“师妹……”   任苍冥没有理会,而是平静地看向任逸绝,好像不是在谈论爱子的命运,而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缓缓道:“那么,逸儿你呢?”   “母亲。”任逸绝缓缓站起身来,“我……我心中很舍不得你与师父,倘若能够,我只盼着咱们永永远远的在一起。可是有些事若不弄个明白,我实在心中难安。”   他的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许多年来他在哪里,是死是活?要是没有死,当年犯下这桩愚行之后,夙无痕究竟是追悔莫及,还是不知悔改?   任逸绝实在很想知道答案。   “我明白。”出乎意料,任苍冥赞许地点点头,她仍握着游萍生的手,看上去几乎有点像在说服游萍生,而不是与任逸绝说话,“这尘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人,每个人各有自己的道路要去走,我当年是为了守护天下苍生而出剑,可自有了逸儿你,我也曾心生怯意过,想要去找个无忧无虑的所在,静静地安度余生。”   “我如今初醒,身体不适,可与师兄还有逸儿待在一起,已觉得人生甚幸。这苍生的事也渐渐瞧得淡了,不过纵然我不看淡,也实没有什么办法,按我如今的情况,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水无尘神色黯然:“剑尊万不可这样说,你已做了许多,没有人能要求你做更多的事。”   任苍冥微微一笑:“做了许多吗?我只觉得做得还不够,实在远远不够……可惜逞强对我也没有什么益处,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不去烦恼天魔之类的苍生大事了,仍不得空闲,有时候辗转反侧,常常忧虑是否会成为逸儿的负累……”   任逸绝立刻摇头否决:“母亲怎会是负累?”   任苍冥平静地瞧着他,缓缓道:“那你支支吾吾什么呢?不敢多言,不就是担忧我会因天魔体此事大动嗔怒,或是伤心欲绝吗?……逸儿,你到我身边来。”   任逸绝于是走过去,坐在了任苍冥的身侧,任苍冥只一心一意地看着他:“孩子,母亲与你相聚的时光实在是太短暂……太短暂了。要是你不想去,我自会请师兄将此地封印,咱们……咱们永远待在此处快快乐乐的,母亲会永远保护你,不叫你去承接什么天命,不叫你去涉险。”   她说到后来,声音已渐有哽咽,脸上仍是温柔笑意,轻轻抚摸着任逸绝的脸蛋。   “可你既是想去,想找寻真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母亲自不会拦着你。”任苍冥柔声道,“师兄说得不错,你实在是个……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已在母亲不知道的时候长得这么大,这么有主见,母亲仅能为你做的,只有不叫你担心了。”   她想了想,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道:“去吧,好孩子,去走你的路吧。”   酒宴很快就结束了,任苍冥的身体实在难以支撑她过久的消耗,这次她没有让任逸绝送自己离开,而是摆摆手,叫爱子帮自己接待,自己则依偎着游萍生一同离去了。   就如在鸣剑池上一般,三人静静地瞧着他们二人扶持而去。   夙无痕的一时贪念实在留下太多烙印,剑尊纵然无悔,可旁人又怎会不感到惋惜,水无尘叹息着饮空了酒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雪浪则端着酒杯,淡淡道:“剑尊倒是个豁达之人……”   水无尘抬眼看他,提着另一个尚满的酒壶走过来,给他重新满上:“噢?难得听雪大哥夸人,如何?也被剑尊的风采折服了吗?”   “她与任逸绝重逢的时光才不过寥寥数日,便想着不可再拖。”千雪浪道,“其实正如她所言,倘若她打定主意装聋作哑,在此人间仙境自能逍遥快活,若真有此心,就不会请我们相聚了。”   水无尘默然片刻,忍不住叹息道:“她若能够……她若能够……”   她若能够再提剑护佑苍生,她若能够真正的装聋作哑……   水无尘到底是没说出来,这实在是太残忍,剑尊的伤势拖延得太久,能够醒来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想要她恢复到全盛时期的实力,只怕还需要漫长的时光。   她自己也看得清楚,正因看得清楚,才叫人唏嘘。   “没想到最终是剑尊主动提出这件事来。”水无尘无奈地摇摇头,“我还盘算着时间,在想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的紧要关头呢。”   千雪浪没理这趣话,任逸绝独坐一会儿,又问道:“水夫人,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水无尘沉吟一声道:“说来有些得寸进尺,还望寄云君不要责怪,需得给我一处静室,我得布阵寻踪,最好由雪大哥护阵。这阵法威力甚大,倘若失败,只怕会引起不小的异动,不太适合在凡间随意使用。”   “好。”任逸绝思索片刻,“我会安排,除此之外,水夫人别无要求了吗?”   “要是再有什么要求,只怕太贪心了。”水无尘唉声叹气道,“我现在只祈求老天爷眷顾,咱们得到的线索会是一个熟悉的所在,或是剑尊熟悉的地方,否则这件事可大大不妙了。噢,对了,还有一点,要叫任公子留心。”   “什么?”   水无尘脸色严肃起来:“此阵追溯血脉,自是双方相连,倘若夙无痕虚弱至极,倒还罢了,要是他正逢天魔取而代之,也许任公子会受到反噬。”   任逸绝问道:“那我的行踪是否会暴露?”   “会,不过只有你自己的会。”水无尘淡淡道,“一旦遭逢反噬,我们就只能走得越快越好,最好是在路上撞见他,而不是叫他找上门来。”   “好。”任逸绝道,“我明白了。” 第147章 无底深渊   等到水无尘筹备完毕,已又过去两日。   千雪浪送人入内,并不跟进,按照水无尘的安排只在外防护,避免意外发生,没过多久,只见着房间里红光阵阵,不听半点动静,隐隐觉得焦躁起来。   他素来心性平和,不知无情无性度过多少日月,少有心烦意乱的时候,往日就算与任逸绝分别开来,也至多有些想念,并没有这般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方才打开,走出来神色凝重的水无尘与任逸绝二人。   千雪浪问道:“如何?”   “有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寻到人了,也是认识的所在。”水无尘答道,“坏消息是果不其然,真叫天魔发现了,任公子遭遇反噬。我虽及时闭阵,但接下来这几日只怕他并不好受。”   任逸绝身遭反噬,气血翻涌,仍不改顽皮本性,笑道:“错了,应算是好几个好消息才对,我们本不清楚……他是否还活着,更不清楚天魔是否仍在他的身上,一切不过都是猜测与可能,如今却能实打实确定了,他至今仍然活着,只是虚弱至极,而天魔也确实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虽笑得轻快,但千雪浪仍觉察他神色有异,因此问道:“怎么了?”   任逸绝初时没有意识到千雪浪是在对自己说话,直到两人皆看向他时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否决道:“没什么……不,不是……哎,这样说吧,我是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任逸绝神色凝重:“先前在流烟渚之中,我变化成魔身后曾误入到一处洞穴之中,与花含烟短暂会面过。那洞内藏着什么,我没能得见,只不过是一种莫名的吸引,可是方才自感知之中,我隐隐又得到了相同的感受。”   他举起手来,人类的双手没有显露出半分异常,然而灼烧的魔血在经脉之中流动着,默默地跳动着,仿若滚烫的岩浆在朝着某个方向奔流涌动,这种感觉谈不上疼痛,只是时刻提醒着他应前往某个所在。   水无尘眨了眨眼,将任逸绝这话理了个清楚:“你的意思是……当时花含烟在洞中所藏的很可能是夙无痕?”   “有此可能。”任逸绝环抱着胳膊,低头沉思道,“其实我也不太确定,那洞中分明有锁链声响,应该是禁锢着什么,而花含烟当时正唱歌安抚,我之后多番探问,她口风丝毫不泄,因此所知并不多。”   水无尘思索道:“倘若花含烟当真故意将夙无痕禁锢洞中,那这件事倒是复杂许多,除魔大战其中许多缘由,只怕还得请剑尊解释了。”   三人说定,自然前去寻找任苍冥,好在任苍冥此时精神不错,正在看书,听闻来意后则请众人转向书房。   任苍冥沉睡数十年,这书房之中自是游萍生的痕迹更多,好在任苍冥似乎对游萍生放置东西的习惯异常熟悉,寻找起来颇有条理,她边找边说:“你若说花含烟,我倒是有些印象,昔日和仙君与大铸师与她结过仇,可是要提到为天魔效力,却不曾听说。”   “这么说来,第一次除魔大战,花含烟并未跟随天魔。”水无尘思索片刻,“不过也是,倘若花含烟真追随天魔,以她的能力,只怕第一个被仙门清算,又怎可能安逸地待在流烟渚中。”   任苍冥思索片刻:“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不曾跟随天魔,不代表此时不会跟随天魔。花含烟此人精于算计,且完全忠于自己,要想她一心一意效忠天魔,这是不可能的事,她只做有利可图且不损及自身的事,这其中关窍信息太少,我实在想不出来苗头。”   “如此说来,花含烟岂非是个墙头草。”任逸绝有意玩笑。   任苍冥神色平静:“墙头草有什么奇怪,大战来临,有时候能够左右战局的恰恰是墙头草,虽不必将他们看得太重,但也绝不可轻视。”   千雪浪突然想起花含烟所托,沉声道:“说起来,花含烟曾要我去杀白石村民,其中不知有没有关系。”   任苍冥眉毛一挑:“什么意思?”   于是千雪浪便将其中种种尽数道来,水无尘忍不住打趣:“当日要雪大哥将事情详尽告诉我,没想到还是漏了一些。”   “奇怪……”任苍冥微微皱眉,“如此说来,花含烟是有意引起你与天魔之间的争斗,依你所言,天魔之强更胜从前……不……不对,这不可能才是。”   她说话之间,很快就找出一张地图来,暂时中断了这番对话。   任苍冥将地图铺展开来,摆在桌面之上,沉思片刻道:“之前逸儿曾说过,照影剑门的弟子谈及各处仙门都遇到魔气翻涌的现状……而其中岱海与东浔城都不曾受到波及。”   水无尘道:“不错,岱海若有异常,我怎样也会听到些风声。”   千雪浪思索一阵,回想起那棵金桂树妖来:“说来,我曾在岱海遇到一棵树妖,她说北地有许多同类已被魔化。”   金桂树妖虽没说具体的方位,但是她当日所指的方向已足够清晰了。   任苍冥并不做声,试图找寻一些小玩意来,四下搜寻一番,翻出游萍生的棋子来,将地图上流烟渚、照影剑门连同流烟渚附近的仙门等地分别用黑子标注,又用白子将岱海与东浔城标注起来。   如此一来,地图虽细节不够,但一时间明朗许多,西北方向魔气翻涌,与任逸绝所感知到的方位一模一样。   “你们所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任苍冥淡淡道,“这地图倒是也推测不出什么,逸儿所感应到的方位既在西北方向。天魔又曾派人追捕逸儿,那么夙无痕的身躯想必是即将溃败,需要更换新的身躯——”   众人神色均严肃起来。   任苍冥道:“当初天魔于除魔后再度现世,同我斗了个两败俱伤,因逢萍生前来助阵,不得已匆匆离去。不过数十年,天魔不可能恢复得如此快,其中一定有什么变故。”   她来回踱步,思索片刻:“依我与天魔交手的情况来看,他绝非是什么蠢材,何以无缘无故激荡浊气,纵然能魔化一时,然而难免引起各大仙门的警醒。这对我们固然是好事,可对天魔来讲,却是一步大大的臭棋。”   就在任苍冥冥思苦想之时,千雪浪忽道:“先前一直不曾询问剑尊一件事。”   “什么?”   千雪浪道:“和天钧是我恩师,他临死之前,是否曾留下过什么口信?”   任苍冥也不讶异,平静道:“原来是为这个,之前逸儿已问过我了。”   这让千雪浪忍不住瞧了一眼任逸绝,只见任逸绝偏过脸去并不做声,水无尘将两人的脸色看过,不由得微微一笑。   她自己夫妻恩爱,虽眼下分离,但总有再重逢之日,因此瞧着人家幸福快乐,也觉得十分开怀。   “说有也有,说无也无。”任苍冥道,“和仙君只说叫我不可放松大意,往后事情才多起来,其他的却是不曾。”   千雪浪并不意外,其实自那日在山上见到和天钧的最后一点记录后,他心中就已明白。   纵然师父再如何才智卓绝,能够算准不入世的自己与未闻锋已是极了不起,世间沧海桑田,光阴转瞬即逝,个人因果牵连,天魔不知何时才会再度降临,师父不会将这样一桩大事寄托于剑尊一人。   非是看不起,而是料不准。   水无尘知悉前情,不由问道:“难道连天魔的弱点也不曾告诉过剑尊吗?”   任苍冥皱眉道:“天魔的弱点?和仙君倘若知道,又怎会身死其中。非要说个论调出来,天魔的弱点无非是将他彻底杀死,可是如何杀,怎样才算彻底,仍是没有什么头绪。”   话说到此处,人人皆看向千雪浪的背后。   那把安静无声,却又不容人忽视的诛魔剑正沉睡在剑匣之中,它的威力透过重重封锁,仍隐隐约约地散发着其强大剑气。   任苍冥已知这把剑的来历,之前不曾显露,到了此刻才忍不住轻轻一叹。   “其他的忙,我帮不上。”任苍冥犹豫片刻,又道,“倒是西北之处……我有一名故人,你们倘若有缘,他应能帮上你们一些忙,要是他神智混乱或已不在附近,也不必强求。”   任逸绝心念一动,问道:“神智混乱?母亲,你说的是崔城主口中那名时常失忆的大妖吗?”   千雪浪自怀中摸出那块血云母来递到任苍冥的面前:“是它的主人?”   任苍冥叹了口气:“崔玄蝉年轻时还有些火气,年纪上来了倒是愈生惰性,躲懒躲到这份上,不错,正是它的主人,只不过……”   她犹豫片刻,接过血云母在手,缓声道:“我这位朋友并非是时常失忆,而是因为他已无身躯,于世间遗留的是一具魂体,这血云母也非是真血,而是他一部分的精魂所化。”   “魂体?”   任苍冥缓缓叹气:“不错,他修为虽深,但有魂无身——当年是我与和仙君一同发现了他……不过这说来又是一个极漫长的故事,你们若有兴趣,待到回来时我再同你们说个清楚吧。你们现在只需知道,他的身躯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制成了七件神兵利器,徒留下走失的魂魄,日复一日的在世间消磨。”   水无尘不由得瞪大眼睛:“是谁做出这等事?”   “……这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任苍冥摇摇头,不欲多言,“总之,他因此神魂消磨,才显得记性不好,而又因神魂想回归身躯,会为当年所铸成的神兵利器而吸引。和仙君曾为他收集了三样,我也为他寻回一样,他自己则寻找到了其中两件。最后一样遗落在西北处的无底深渊之中,我等还未来得及找回,除魔大战就已开始。”   任苍冥道:“除魔大战之后,他消磨的情况更甚,想必会滞留在无底深渊附近休养生息。” 第148章 久别重逢   尽管没能跟游萍生道别,可如今情况不容众人拖延,与任苍冥话别后,三人连夜驾云前往西北方。   这世上能称作无底深渊的地方自没几个,更别提确定方向,三人掠过云头,偶见鸦雀惊飞,偶遇人烟袅袅。   要是换做平常,任逸绝少不得要下去体验一番风土人情,打听打听消息,顺道瞧瞧热闹,可如今他阵法反噬在身,生怕天魔若有手段,牵连无辜,因此也就将那点玩心按下。   随后三人渐行渐远,地形愈发崎岖难行起来,只见四处地裂,土地皲皱,尘土飞扬黄沙迸溅,也就不再有什么人迹,仍然不见无底深渊的痕迹。   水无尘打趣道:“此处要是没点道行,恐怕难行。”   任逸绝还未来得及接口,三人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凤鸣,只见眼前云雾浓,山壑苍,骤然透出五色彩光,隐化焰红。   千雪浪眼神一变,顿入云中,水无尘与任逸绝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热闹往往是他们来瞧,千雪浪无可奈何地同行,这次却变了个顺序。   水无尘更是稀罕道:“今日倒是雪大哥做了个热心的好人,任公子,咱们一道跟上看看情况吧。”   两人一道追于身后,到底差了千雪浪一拍,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上千雪浪时,只见着大地之上两个小小的人影站着。   其中一人均熟悉无比,是千雪浪,却不知另一个是什么来历,想来与刚才的凤鸣声有关。   行到半路,任逸绝就认出来另一人是谁,轻轻“啊”了一声,神色自讶异变作了然:“难怪,原来是凤先生。”   “哪个凤先生?”水无尘疑虑道。   任逸绝就在路上大致与水无尘说了下凤隐鸣的事,其实他自己对凤隐鸣也甚不了解,只知这人实乃一个谦谦君子,当初在照影剑门一照面,对方就甘愿承下自己这烫手山芋,也因此令他与千雪浪相遇。   “原来是雪大哥的朋友。”水无尘目光一转,微微笑道,“那倒不必拘谨了,想来这位凤先生也必然与咱们一般,是个多话之人。”   任逸绝哑然失笑,二人一同走上前去,果听是凤隐鸣絮絮叨叨说些重逢之言,千雪浪神色冷淡地站在旁近,看见他们走过来,这才打断道:“他们来了。”   “不错,我们来了。”水无尘忍俊不禁,“亏得雪大哥没忘了我们。”   凤隐鸣见着水无尘,面上不禁流露几分讶异,又见着她身后的任逸绝,关怀道:“任道友,你伤势可有好转?”   自山上分别之后,命运变化无常,当日旧伤已似隔世烟云,听得任逸绝不禁恍惚,赶忙回道:“已大好了。”   “好嘛,这下看来只我一个不相熟了。”水无尘是爽快人,神色之间总有轩昂洒脱之感,且笑吟吟的,实难叫人见了讨厌,见着三人一同看来,她又道,“也罢,走着走着总会相识起来,不知这位凤道友为何而来?方才那声凤鸣又是从何而起?”   凤隐鸣略有些不好意思,缓声道:“实不相瞒,我真身乃是一只丹鸟,来此是因这无底深渊之中有一条青龙作祟,扰得周遭百姓不宁,因此方才化作真身,啼鸣诱敌。”   任逸绝忽道:“青龙?”   “不错。怎么?”凤隐鸣问道,“任道友莫非也是为此而来。”   任逸绝摇摇头道:“不……只是我有位朋友也是为一条青龙所救,不过那时是在流烟渚之中,两地相距甚遥,不知道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干系?”   “龙族自千年前起已少在人间行走,更别提是青龙。”凤隐鸣神色微微凝重起来,“要真如此,这青龙既有行善之举,想来扰民一事另有内情。”   旁边千雪浪忽然插话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已有三日了。”凤隐鸣道,“第一日那青龙打了个鼻息敷衍我,地间不住震动,又突然泉涌如注,浸湿了我的羽毛,可这两日不论我如何呼唤,他都不再理会。”   千雪浪道:“如此说来,他一次也没有回应过你。”   凤隐鸣:“……”   水无尘:“……”   任逸绝:“……”   沉默良久,凤隐鸣叹气道:“好吧,确实如此,只能说那青龙不知在地下做些什么,我本有心入内,可飞下一段路程,却似无穷无尽,担心深渊太险,因此又飞回徘徊。”   龙潜于渊,凤翔于天,凤隐鸣只一人单枪匹马,倒也难怪他举棋不定。   千雪浪蹲下身去,将手放在地裂之上感受地气盈动,思索片刻,又再问道:“凤隐鸣,这青龙纵有扰民之举,也应上报附近的仙门,你不会又是自哪里做客,突然接下这桩烂摊子吧。”   凤隐鸣与任逸绝皆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凤隐鸣赶忙摆手道,“我也不是什么麻烦都接……”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想起来任逸绝还在此处,这话未免有含沙射影之意,急忙临时改口:“我这次是得到天魔的消息,孤身前来,意外听说青龙一事,这才有心前来探问。”   千雪浪“哦”了一声,问道:“你是担心这青龙与天魔同流合污?”   “不错。”凤隐鸣道。   千雪浪收回手来重新站起,任逸绝下意识问道:“玉人,如何?”   “没有魔气。”千雪浪简洁道,“地气充盈,青龙蛰伏,他既不肯回应凤隐鸣,想来是地下出了什么岔子或不愿见客,少不得要自己下去一趟。”   若说之前任逸绝的用词已叫凤隐鸣生疑,那么千雪浪的回应就更叫凤隐鸣不解了,他见着千雪浪站在风中静静说话,模样分明与记忆之中没有两样,可隐隐约约确实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   按理来讲,千雪浪少与女子亲近,这位无端出现的水姑娘实该叫人忧虑才是,可凤隐鸣交谈至此,却不觉得水无尘与千雪浪之间有什么叫人在意的细微之处,反倒是任逸绝与千雪浪之中态度自然亲昵,流露出无声的默契来。   他暗暗心惊,又有几分不明所以。   水无尘瞧着千雪浪说完这番话就不再多提,笑吟吟道:“就这样吗?”   千雪浪皱眉道:“还要怎样?”   “唉……”水无尘无可奈何地长长叹了口气,又对任逸绝道,“任公子,你也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任逸绝含笑道:“倒也不急。”   这下真把凤隐鸣听得一头雾水了:“怎么?”   连日以来总是在说事,千雪浪略感厌倦,干脆道:“这些闲话就路上再说,先下这无底深渊再说。”   水无尘思索道:“且慢。这无底深渊不知深浅,下去两人看看情况,留着两人在外免出什么意外,这才妥当。凤道友既是丹鸟,若遭深困,反倒难以济事,我瞧不如这样,我与凤道友在外,正好闲聊一路情况,雪大哥你同任公子一道下去,正好为凤道友捎上疑问。”   “也可。”   千雪浪不再多话,抓着任逸绝的肩膀纵身跃入无底深渊之中,先前在流烟渚之中,镜渊之深已叫人心惊,这无底深渊更不见底,下坠之速愈疾,狂风刮得犹如钢刀临身,吹得两人皮肉微感痛楚。   不多时,终到深渊尽头,只听底下风声呼啸,想来不过是落在岩石过道上,这会儿已伸手不见五指,皆失光明,千雪浪左手托起一团火焰,轻抛至空中,照明四周,只见到处山石交错,组成无数过道阶梯。   自下延伸还有无数突出的石头,有些生得似盘柱,有些生得似阶梯,皆非人工所造,因此常有缺口断处,全然不见规整。   上面不见生灵,底下倒是窸窸窣窣的有不少地蛇游动,对他们自无威胁,唯一的问题是这儿既无来处,也无去处,倒像困在这些山道上,两人只好尝试先按照现有的路行动。   两人所落下的这一层,虽有道路,但四周道路都是相通的,根本没有入口,最后还是任逸绝眼尖,发现底下的石头处有个洞口,就轻轻捏了捏千雪浪的手,指明方位。   在火焰照耀的光芒之中,这洞穴仍显得隐蔽至极,也亏得任逸绝先前能在忽闪而过的微光里确定那儿有个洞口。   这儿地形复杂曲折,又不能妄用法术,免得破坏了什么,倒将自己困在其中,两人走得渐生乏味,任逸绝忽然道:“与凤先生久别重逢,玉人感觉如何?”   “重逢就重逢。”千雪浪道,“能感觉什么?又要感觉到什么?”   任逸绝道:“与故友相会,难道不会觉得高兴吗?分别了那么久,难道玉人一点儿也不会想念凤先生吗?”   他的手牵得有些紧,于黑暗之中更难辨别任逸绝的心思,虽说千雪浪对看脸色这件事本就不怎么擅长,但是黑暗似乎又特意地掩盖着什么,即便有火光的照耀,仍叫人无法分辨其中的深意。   于是千雪浪思索了一阵,他说:“你没在我见到水无尘的时候问过这句话,为什么?”   有时候任逸绝真痛恨千雪浪的敏锐。 第149章 青龙身现   答案其实不难出口,难得是该如何出口。   最终任逸绝选择了较为模棱两可的说法:“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任何立场询问玉人。”   这当然不是撒谎,而是一句实话,只不过是将更重要的原因隐藏了起来,千雪浪动了动眉毛,并没有停留思索,而是继续前进下去。   黑暗之中,传来他的回应:“噢?原来你还曾有过这般困扰,我一直以为只要你想知道什么,就会千方百计地弄明白。”   任逸绝跟在他身后笑嘻嘻道:“那玉人愿意解答吗?”   “若你非要问,自然有些高兴,凤隐鸣生性如此,总会有许多无谓的麻烦找上他,即便不来找他,他也会自己迎上去。”千雪浪淡淡道,“见他平安无事,而不是死在哪里,确实叫人安慰。”   任逸绝小心翼翼地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千雪浪不明白还有什么,思索一阵,“你是担忧除魔力量太薄弱,想邀请凤隐鸣跟我们同行?”   “……不是。”过了一会儿,任逸绝才长长叹息一声,“玉人未免将我想得太好了些,难道我问你是否高兴,就一定是想盼着你与朋友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玩吗?”   这会儿两人正走在一块长石上,四周忽然一阵风起,这风来得既怪又奇,自这巨大无比的无底深渊之中成个风旋,尘沙尽洒,碎石吹坠,连着千雪浪手中的火焰都东歪西倒,山体不住震动。   这风中更有一阵轰轰笑声,任逸绝正稳定着身体心生稀奇,刚问道:“玉人,哪来的怪风,这儿要塌么?”   手中突兀一紧,又听见千雪浪说了一声:“在这里。”随即,任逸绝整个人就被带着往一个方向前去。   方才在无底深渊之中的风旋突兀被止住,几块碎石飘飘荡荡的,跌在任逸绝的脚边,这风旋活像孩子们捉迷藏时,谁心虚被发现了后憋气的模样。   千雪浪连火焰都没托起,两人修为相差极大,任逸绝实在不知道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在他眼中到底是什么模样,只觉得地上实在磕绊,要不是被千雪浪拉着手,只怕自己能摔七八个跟头出去,仓促间正要放出火术来将四周照明,却见自己胸膛处忽放光明。   任逸绝不明所以,急忙伸手去摸,只见血云母上光华晕转,将黑暗照明一处,只是它这颜色犹如血染,看起来格外不祥。   他还来不及欣喜找对了地方,就看清了四周的情况,顿时脸色大变。   先前看不见倒还罢了,这会儿仔细一瞧,红光透着满地骸骨,层层累累,仿佛一座尸山血海,任逸绝神色骇然,虽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但祥和吉利的福地绝不会有这么多尸体。   只是这里的尸骸看起来都已时日久长,任逸绝无意踢到一具尸体,只见皮囊消散,白骨乱滚,还有几根脆如酥饼,一磕碰就断裂化粉。   撇开尸体行了许久,千雪浪不知为何拐入的这条路总算有些像一个洞府了。   穹顶如同一片夜幕一般高远,四周仍是由山石构成,可是有许多石柱七零八落地支撑着原地,几乎形成一片巨大的石柱林。   这些石柱有些高耸入云,有些已断裂了大半,形状各异,分布不同,任逸绝看它们的模样并不像是在支撑这座山洞,许是自然天生而成,又或是法术神通而起,别有他用。   任由千雪浪带着自己穿梭于石柱林之中,任逸绝分出一半心神观察四周,不住思索其用途时,余光处忽瞥见一抹巨大阴影流动而过,于血云母的照耀之下,更显恐怖——   “玉人!”任逸绝猛然抓住了千雪浪的手,将人逼停下来,“有东西!”   千雪浪目光微凝,他能感应到此地有一股混乱的气息,且实力不弱,要是一人前来,倒没什么可惧,偏身后还有任逸绝,行事自然要小心一些。   两人顺任逸绝所言的方向看去,那石柱上已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痕迹。   千雪浪当然不会觉得任逸绝眼花或是撒谎,他缓声道:“此地不曾有幻阵,任逸绝,跟紧我。”   前面的尸体也好,奇诡的石柱也罢,乃至阴影之中萦绕着的威胁都无法让千雪浪变色,他神色仍如平常一般冷峻,声音也同寻常一般漠然,不受半点搅扰。   任逸绝“嗯”了一声,也不多话。   没走两步,任逸绝又见到火光阴暗之处,一个奇诡至极的阴影从自己的身后覆盖了上来,实在难以形容那是个什么东西,他眉毛微蹙,猛然转过身去,只见一团东西自石柱上攀升而去,快得叫人难以反应。   这下任逸绝总算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东西了。   “玉人留心,是那条龙!”任逸绝道。   这世间龙凤二族都已少见,自当初神魔陨落之后,世间重建秩序,人族大兴,龙凤二族在其中也算赢家,那时到底是何等盛景,现在已无多少人知晓了,唯一知道的是千年之前,龙凤二族就开始减少与人族的联系。   而这千年来,在人间行走的龙凤越发稀少,到了如今,几乎已成传说。   任逸绝也没想到自己一天之内竟然能有这样的机缘,不但见到凤隐鸣这位化人的丹鸟,还附送一条青龙。   千雪浪随他看去,仍是不见任何影踪,只好叫任逸绝多多留神,两人又走了一阵,相同的把戏上演了三四次,每每都是任逸绝捕捉到蛛丝马迹,千雪浪却全然看不到任何影踪。   这青龙似乎有意戏谑他们二人。   任逸绝叹了口气道:“这是有意在同咱们绕圈子。”   “嗯。”千雪浪道,“他玩这样的把戏,意在激你我反目,这地下幽暗深邃,居中不知道岁月流逝,又伸手不见五指,叫人心焦意躁,若再平添不安,只怕更要心智混乱。”   任逸绝微微笑起来:“是啊,正是玉人说的这个理,可惜他选错人了。”   千雪浪没有回答,任逸绝本已习惯叫话落地去,这片幽暗之中却忽来一道苍茫空寂的声音,无端接起了这段话。   “为什么选错了人?”   任逸绝脸上笑意顿收,只觉得这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无边无际,穿梭在这巨大的地洞之中,又徘徊在无尽的石柱之间,难以分辨来源。   千雪浪不知发觉什么,低声道:“任逸绝,回答他。”   “我不敢反抗玉人,玉人又是天生冰石般的性子。”任逸绝缓声道,“这难道不是选错了人吗?”   那声音在这片空旷之地听起来愈发荒凉:“世人水性,游移不定,常将虚词作真,真言道假……难道皆是因为我选错了人。”   二人只听得他似哭似笑,仿佛神智混乱至极,心下皆感不安。   任逸绝将血云母高举,试探般地问道:“阁下可还记得这件信物?”   那声音寂静许久,久到任逸绝几乎要以为这条青龙离去之时,远处的断崖处忽起一团云雾,只见一条青龙藏在雾中,纵身而游,长身缠卷,游来荡去,不多时已盘桓于石柱之上。   龙身细长纤瘦,看上去轻盈至极,纵然盘桓长柱,也仍有半边身体隐于黑暗之中。   青龙凑低头来,细细窥探那血云母,血云母忽化光芒,疾入他的眼瞳之中,激出一段长长的龙啸。   顷刻间山体震动,乱石崩碎,千雪浪与任逸绝皆甚是警觉,共退到一处安全所在,只见尘土飞扬,青龙卷着石柱,竟将那柱子顷刻间绞杀得寸寸断裂,他自己也坠落在地。   任逸绝心中先是起疑崔玄蝉是否动了什么手脚,随后又想到母亲也曾见过这血云母,还说是精魂所化,理应是青龙自己动了手脚,就按捺不动,只对千雪浪道:“崔老城主只说这朋友是大妖,母亲又以为崔城主将事情都对咱们说了,竟是谁也没提这位老友是龙。”   千雪浪道:“也许他们未必知道。”   “要真是如此,那只怕是大大的不妙。”任逸绝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这位龙前辈六十年前尚有余力掩盖自己的身份,时到如今,却神智混乱,显露原形在此,他身上必然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千雪浪淡淡道:“嗯。”   过了一会儿,青龙总算平静下来,仍伏在地上疲惫地睁着眼道:“啊,是小蝉啊,不对,你们不是……”   任逸绝还来不及为“小蝉”这个称呼笑上一笑,只见青龙十分吃力地将身体支撑起来,又问:“是他让你们来这儿吗?”   “不是。”千雪浪道,“是任苍冥。”   “任苍冥。”青龙显然又混乱起来,他微微低下头,大概是在竭力回忆,迟缓道,“很……很熟悉的名字,可是想不起来,也跟我认识吗?”   任逸绝心中微微一酸,柔声道:“认识,还是很好的朋友,母亲她十分挂念你。”   “挂念。”青龙的声音悠长地回荡在这片空间里,转瞬又化为浓烈的憎恨,它猛然抬起头,仰天长啸起来,“朋友!”   自他口中呼出的气旋化为一阵狂风,吹得任逸绝连连往后退去,这才明白方才外头所起的那阵怪风是从何而起。   千雪浪一把捞住连连往后退去的任逸绝,如定海神针般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见那青龙虽是狂暴无比,但未亮出爪子,更无伤人之意,只是不住发泄情绪而已,便知他眼下应只是混乱至极,却没到失性狂暴的状态。   果不其然,青龙长啸之后,又再懵懵懂懂地低下头来,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了:“小蝉,苍冥……噢,是有她,当日饮酒,她还骂小蝉来着……一起挨骂,不可以惹她生气,还有……还有谁。” 第150章 炎天冰海   尘封许久的回忆在脑海之中缓慢复苏。   哪怕只是想起来一部分,却足以叫青龙安静下来,多日以来,他行走于混乱的记忆碎片之中,几乎完全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然而这颗血云母带来了新的记忆。   那些征战的岁月,那些陌生的人,那些……欢乐与美好,那些痛苦与悲伤。   青龙没有更进一步发出什么声响,就连碎石都停止滚动,石柱林之中一片寂静,想起那些永不再归来的故人,他眼中的光芒又再逐渐黯淡下去:“小蝉……还有苍冥,他们还好吗?”   提及任苍冥时,青龙极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任逸绝自不必说,就连千雪浪都已看出端倪来。   提到崔玄蝉时,青龙的口吻颇为亲昵,可提及任苍冥时,情感已变得有些勉强。   任逸绝道:“很好,都很好。”   千雪浪静静地瞧了青龙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血云母不仅仅是你的精魂所化,还藏着你的记忆,对吗?”   海枯石烂,在时光的消磨之下,没有任何东西不会消逝,即便是仙人也不会例外,即便寿命变得长久,长久到与天地同寿,可是漫长的光阴注定会从生灵身上夺走一些什么。   比如说,记忆。   有形之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没有躯体的魂魄,一旦被消磨过度,别说记忆了,就连自我是否还能保持都未可知。   “不错。”青龙缓缓点头,奇异地打量了一会儿千雪浪,“你的修为很高,见识也不错,真奇怪,为什么我也觉得你很熟悉,难道我曾经见过你吗?不……不对,是有一个……有一个跟你很相似的人。”   是师父……   千雪浪一言未发。   当年和天钧已死,自然得不到青龙的血云母,那些过往的记忆只怕已被青龙淡忘了,六十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中青龙到底遭遇了什么?   青龙也没有在意,他重新盘踞在石柱之上,仿佛有一半还停留在过往的时光洪流之中,略带怀念地说起来:“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当年的我害怕这些记忆会丢失,所以就趁着什么都还记得的时候,将它们保存了起来,这样再一次见到时,就能够很快地想起来。”   任苍冥并没有将自己的血云母交出,青龙自然无法从血云母之中重新获取对任苍冥的感情与记忆,即便知道她与自己相识,也难以再度唤醒那段昔日的友谊。   任逸绝若有所思。   “随我来吧。”青龙仍然如在梦中,他缓缓在空中游动着,长髯飘动,鳞片微微闪光,缓声道,“你们既是小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管有什么事情,总之先进来说话吧。”   任逸绝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请外面的凤隐鸣跟水无尘一同进来,可青龙并不等人,他只好暂且先跟上,预备之后再跟外面等待的两人说明情况。   石柱林实在非常长,长得几乎有些离奇,可是对青龙的体型而言却似乎还算极小,在即将走到尽头时,任逸绝仍没有看到青龙的长尾。   在青龙的引导之下,两人穿过石柱林后,就遇到一条巨石搭成的长桥,过桥时隐隐听见水流声,过了桥口,已无去路,只见眼前一条水帘,隐隐绽放青光,水色粼粼,倒映在石上,波浪起伏,宛如一座小小的龙宫。   奇的是,水帘大多山涧瀑布飞泄,自上而下垂挂,这水帘却是自下往上,成逆反倒流之势。   青龙自然不用过桥,他自飞于空中,围绕两人身侧,甚是自豪地说道:“这水是我自地下引来,做个门帘,你们看怎么样?”   千雪浪自不会对这般奇思妙想有什么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任逸绝在流烟渚时,也住在泉眼之下,倒投这青龙的脾气。”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倒是奇景,只是不知道我们怎么过去?。”   青龙十分高兴,钻入水帘之中,尾巴轻扫,不知想起什么,自水中转出头来,须髯飘洒,微微笑道:“这水帘甚阔,你们走起来只怕不稳当,可要小心。”   只见随着青龙没入水中,那水帘倒卷而下,水注不止,盈盈流动,接上桥的断口,只是还差了一步路,需两人跳过去。   任逸绝暗暗好奇:“不知道这水踩起来,会不会被卷进水流之中。”他心中向来有什么疑问就去解答,干脆一脚迈开,踩在那水帘之上,只觉得流水不住顶着脚心,倒成了一条长路,走起来甚是好玩。   他没几步就走入洞口,洞口处生了些于幽暗之中微微发光的苔藓,略有些湿滑,就站在原地等着接千雪浪。   千雪浪却走得比他快上许多,待任逸绝正要伸手去拉人,千雪浪已走到他身侧来了。   任逸绝忍不住抱怨:“玉人怎么连这机会也不给我?”   千雪浪不明所以:“什么机会?”   “这地上湿滑。”任逸绝柔声道,“我怕摔着玉人,由此想接你一下。”   千雪浪微一挑眉,只将手放在了任逸绝的掌心之中,淡淡道:“我没有摔着,就不能接了吗?何必要找这么多借口。”   “这嘛,只因这世间情爱皆逃不开一个含蓄婉转,要是我显得太喜欢玉人,难道玉人不嫌太黏人吗?”任逸绝借着水声轻轻笑出声来,“我有个借口,得了面子,既然成全我与玉人亲近,也不会叫玉人嫌我太多要求。”   千雪浪道:“我不曾嫌过你。”   “我知道。”任逸绝轻声道,“你自然不会嫌我,只是我想你留下的记忆,多记得些我好的一面,少记得些我坏的一面,哪怕都是要忘记的。”   将有关珍视之人的记忆与情感化作一颗颗血云母,就像一颗颗流下的血泪。   青龙不愿忘记,却不得不忘记,如今血云母物归原主,他想起了崔玄蝉,可这份记忆又能停留多久,又能安慰他多久?   两人往洞内走去后,只听得水声又慢慢变小,内里也不似外面那般光秃秃的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反倒真似一座小龙宫,虽谈不上贝阙珠宫,但也甚是庄严肃穆。   然而走了两步,愈看得清楚明白,任逸绝就愈发感到不对,此地的厅堂走廊甚是雄伟,可绝非是一个住所,到更像是……更像是……   他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一切,只四下窥瞧着,神色愈发凝重,千雪浪问道:“怎么了?”   “我觉得这儿甚是不对。”任逸绝道。   “嗯。”出乎意料,千雪浪也蹙眉道,“是很不对,这儿……实在不太对劲。”   任逸绝道:“玉人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儿叫我想起陵墓。”千雪浪淡淡道,“无底深渊之中有这般隐秘的所在不足为奇,可是这里的形制不似墓穴,更不像住所,岂非甚是奇怪。”   两人商讨片刻,没说出什么结论来,倒闹得青龙转过头来寻他们,这才一道往里走去,顺着阶梯往上前进,经过一处厅室门口,只感里头炎热寒凉两种不同的感受扑面而来。   任逸绝修为较差,体验最为深刻,只觉得半边身体被热气侵蚀,汗毛似也被燎烫到一般;另外半边身体如坠入寒窟,衣裳上几乎结霜。   他定睛一瞧,只见这地方竟有两口巨池,左边是一炉烧得滚沸般的地底岩浆,正如沸水般不断冒着泡,看上去粘稠至极,火星时不时迸溅而飞,落地凝成石屑,光是看着就觉热烫至极,眼睛似也要被烧伤;右侧却是一池冰凉凉的清水,蓝汪汪的似冰一般晶莹剔透,能够一眼看清池底模样,那水亦是不断流动,许是地下清泉。   这二池竟将这一室造得犹如炎天冰海。   冥冥之中,有什么想法自任逸绝的脑海之中闪过,可还没等他看得更清楚,眼前顿时一黑,换了风景。   原来任逸绝驻足不前,青龙忍不住歪过头来看看他在做什么,见他呆在双池门口,倏然用长尾一卷,将他裹在龙尾之中,携着自半空飞腾而去。   任逸绝的思维骤然被打断,一时间也难以成形,甚是无奈地拍拍青龙,只听前方瓮声瓮气道:“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我就不爱去那里呆着。”   千雪浪追在身后,他走得仍是不紧不慢,淡然自若:“你不喜欢?这无底深渊难道不是你改造的?”   “当然不是!”   青龙怪叫一声,龙尾不自觉收了收,憋得任逸绝差点断气,赶忙锤了锤龙尾,艰难道:“龙……龙前辈……我……我喘不上气了。”   青龙下意识松开,这下又松得太开,任逸绝险些滑出去,好在他眼疾手快,无奈地攀住一片龙鳞:“前辈,我其实可以自己走的。”   这下青龙只好讪讪将他放下,身体在空中扭了个弯,旋回来对接着任逸绝的千雪浪道:“这儿当然不是我改造的,这儿是一群……一群……叫我想起来就很生气的不知道什么人做的,那个地方不平安,想起来叫我头痛,总之你们最好别留太久,我总感觉那里不对劲。”   警告完两人之后,青龙又十分快活地游动着身躯,往前方冲去,终于来到一处更为巨大的内室之中。   这地方倒真是海底奇珍堆砌而成,也有许多朽烂的物件,难以辨别之前是什么,不过仍能看出不少珍珠珊瑚所制成的小物件,还有贝壳制成的巨床等等家具,应的确是个住所,而且是青龙的住所。   青龙盘踞贝榻之中,正要开口,远远的忽然又传来一个叫任逸绝熟悉至极的声音。   “是谁?”那声音道,“是青渊前辈回来了吗?” 第151章 甜蜜苦果   任逸绝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是璞君?”   那一头显然听见了任逸绝的声音,略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这……外头莫非是藏渊?”   “是我。”任逸绝虽早有猜测,但毕竟那时候迷迷糊糊,更何况他又被魔性煎熬,并无铁证证明救走荆璞的青龙就是眼前这位龙前辈,因此本想稍后再做打探,没想到因缘际会之下,竟会在这种情况下确定荆璞的安危,“你情况如何?”   “我的伤势已大有好转。”荆璞甚是惊喜,“倒是你,怎会在此?可曾见到青渊前辈?”   任逸绝知他无事,甚是开心,却又甚是奇怪:“青渊前辈?”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已经缩在贝壳床中的青龙,只见青龙自鼻子里喷了口气,须髯飘动,摆了摆头,显然是否认的意思。   这好大一张龙脸上尽管看不出迷茫二字,可从青龙的态度来瞧,显然也是对这事儿全然不知情,千雪浪倏然开口:“你不知青渊是谁,倒也罢了。可是这人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洞府之中?他又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我的洞府之中。”青龙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我也不知道他是坏人还是好人,只知道醒来的时候,他被我关在一面镜子里。喏,就是那边那一面。”   他伸出龙爪来指了指角落的镜子:“既然你们认识他,又是小蝉的朋友,那我想他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人,你们将人领走好了。”   两人顺着指向看去,只见一面银盘般的圆镜对着墙壁端放,镜子十分巨大,高度与任逸绝的魔身差不多,待两人将巨镜转过,确实看到镜中藏匿着打坐的荆璞。   然而任逸绝触碰上镜面时,镜子仍然坚硬平滑,仿佛只是倒映出荆璞一般,他往身后看去,也不见荆璞存在。   千雪浪伸手去解开镜上禁制,却见镜子巍然不动,不由得讶异,又将镜子打量了一阵,方才明白过来:“这法术倒是稀罕。”   青龙得意洋洋地说:“当然了,这本事是……是……”他突然卡壳,神色又再度变得茫然起来,“我不记得是谁教我的了,反正有个人教了我……”   任逸绝闻言不禁有些好奇:“玉人,这法术很难得吗?”   “嗯,这已算得上一门神通了。”千雪浪沉吟道,“镜中花,水中月,皆是幻聚,若能令幻成真,这手段绝非寻常。”   任逸绝沉思片刻:“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不能完全明白。”   千雪浪微微一笑,缓声道:“这样说吧,我若将你击碎,你自然就死了。”   任逸绝一时噎住,甚是无奈:“……不错。”   “可我若将这镜子击碎,它变成数片,荆璞非但不会死,还有数面出口,可供他来回穿梭。”千雪浪缓声道,“这本事既可攻也可守,既能杀人也能囚人,全看施术者的意愿。因此我说它是一门神通,而非寻常法术。”   这叫任逸绝想起镜渊之中的那名魔者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自己的胳膊:“原来如此。”   不过他并不多想,只抬起头来对青龙道:“如此说来,还要麻烦龙前辈将璞君放出。”   青龙正听得津津有味,乍然被任逸绝点到,少不得一时间手忙脚乱,反应不及,好半晌才回神道:“噢,放出来啊……你等等,我想想怎么放出来……”   两人任由青龙试了试好几种法术,均无言以对,一开始任逸绝本想喝止,没想到镜中的荆璞神色倒颇为淡定,他本在听见千雪浪的声音后就默然不语,重见光明也未有动容,这会儿更是平静:“藏渊,无妨,你由着青渊前辈尝试吧。”   于是镜里镜外,三人看着水浪火花雷鸣电击掠过镜面,镜子纹丝未动。   青龙累得气喘吁吁,趴回贝壳床里怏怏不乐道:“好了,今天就这样吧,我累了,要休息了,你们把镜子搬出去,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等我睡醒再跟你们说话。”   任逸绝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客套话,青龙已迅速入睡,打鼾打得震天响。   良久,荆璞叹息道:“还请两位将我搬出去吧。”   二人一镜共同外出,寻了处空室休息,任逸绝正要询问详情,忽想起还在地面上等待的两人,忙道:“玉人,既然现在情况已经确定,可否请你去接凤先生与水夫人一同下来?”   千雪浪自无二话,很快就转身离开。   这空室之中没有什么柴木,却有几只烛灯,油脂已久到堆满尘埃,任逸绝无可奈何,只好回到青龙的卧房之中,取两盏夜明珠灯回来,一左一右地放在室中,总算亮堂一些。   “那日之后就未有你的消息。”任逸绝盘坐下来,对着荆璞道,“不知璞君近来如何?”   荆璞盘坐镜中,轻轻一叹:“藏渊,我实在不配你这般对我。”   “有什么配不配的。”任逸绝的模样倒是十分轻松,他的手指一转,旋出那颗荆璞赠送的避水珠来,微微笑道,“我当日不知道你的生死,实在不敢进入青碧潭中去一见鹤骨夫人,倘若叫她老人家问起你的下落,我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那可糟糕了,眼下正好,等你出来了就可物归原主。”   荆璞微微一笑,瞧着避水珠怔怔出神,好半晌才道:“藏渊,这些时日来,我想了许多事。”   “哦?都想了什么,正好我眼下无事,可以听一听你的牢骚。”   荆璞低声道:“我爹娘离世后,我常常梦见他们,想着怎么会有人狠心将他们自我身边夺走,可他们又何尝不是……何尝不是狠心将别人的亲人自他们身边夺去。那日在幽影泉中,我真盼着那位……那位仙君能够将我杀了,叫我步上黄泉,再也不跟爹娘分开。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很坏,可他们待我实在很好很好。”   任逸绝沉默不语。   “后来,青渊前辈带我来此,他常常神智混乱,因此将我封在这镜中,免得我无意间受他残害。”荆璞道,“偶尔清醒之时,青渊前辈与我说起些许往事,他的痛苦远胜我十倍百倍,却全无死念,我……我甚是惭愧……”   尽管青龙否认,可从荆璞口中听来,青龙应就是这位青渊前辈。   “义母待我恩重,你待我情深,青渊前辈救我一命……”荆璞缓声道,“这世间有许多待我好的人,老天爷并没有真正的亏待我,我却胆小怯懦,心存死志,仔细想来,实在不配你们这般对我。”   任逸绝喃喃道:“那也没有什么的。”   这话说得当然是真心,可任逸绝没由来地想起千雪浪来,这般一想,憋在胸中的话不自觉就说出口来,这些话是不能与母亲、师父甚至千雪浪说的,跟朋友说一说,却又没什么了。   更何况,说的也并不是他自己。   “鹤骨夫人待你很好,青渊前辈救你一命。”任逸绝顿了顿,轻声道,“这自是很难偿还的恩情,他们盼着你好,你也盼着他们高兴,可这世间总难免情义两难全。旁人再怎么样待你好,也无法取代另一个人在你心中的地位。”   荆璞蒙他这般包容,只觉得他将自己心中的话都说了出来,只将头抱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藏渊……你……你觉得我该怎样是好?”   任逸绝喃喃道:“我也不知道,璞君,我若叫你放下,难道你真能放下了吗?将他们轻易放下了,对你又是好事吗?就像你所说的,他们对别人很坏,对你却是很好,若你将他们抛在脑后,岂不是忘恩负义……”   荆璞动了动嘴唇。   任逸绝只道:“可他们所作所为的确是错的,你心中其实也明白,玉人虽然严厉无情,但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明白。”荆璞道。   任逸绝淡淡道:“璞君,你是个好人,才因此备受煎熬,当年的那些人已无法补偿,然而一味沉溺过去也是全然无用,倒不如收拾收拾,重新前进。”   荆璞苦笑道:“不知为何,藏渊,许多事自你口中说出,总是这般简单。”   “说总是简单。”任逸绝道,“做来却难了。”   他说罢,不由得微微晃神。   玉人做事枯燥乏味,又没甚乐子,至多千方百计讨好他时,他肯笑上一笑,不过如此而已。   等千雪浪渡劫成仙,了却尘缘,任逸绝生命之中也不会缺失什么,师父与母亲仍是一般对待,不会因此有所不同,这尘世间也不会为少一个无情道人而更改,什么都不会变,什么都不会改,只除了……   只除了任逸绝会时不时想念这个人,陷入到一场绵长的相思之中去。   可谁也无法剥夺任逸绝的这一权力。   璞君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可他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等待着一颗甜蜜的苦果。   “也许正如你所言。”荆璞沉默片刻,轻轻一叹,“生死之路我已走过,既老天爷都不愿意收我,也许是另有安排。说到这里,对了,我还不曾问,之前幽影泉中决斗,那白玉骷髅借我体内护心针重伤了那位仙君,他……他现在看起来大好了,不知道你们又有什么奇遇?”   任逸绝笑道:“这故事说来可就长了。”   荆璞也笑:“我现在闲着没事,正愁没故事解闷。” 第152章 趁早习惯   千雪浪回来得很快。   凤隐鸣与水无尘随他一同,见着镜子里的荆璞后皆颇感意外,各自做过介绍后,两人不信邪,试了试解除这镜上的禁锢,自然都以失败告终。   水无尘甚是惊奇,一边摸着镜子,一边瞧瞧镜面,奇道:“怪了,这术法我从没听说过,不过这法术并不是全然无法可解,只是我一时间还没摸着头绪。”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空口大话,说是虚言也不为过,千雪浪却听得很认真:“无尘,你有什么想法?”   “说不上有什么想法。”水无尘摇摇头道,“只是隐约感觉这镜子上的禁制与我体内的心法有所牵连,要是给我足够的时间,也许能够破解,可那样花费的时光对荆公子来讲就委实太漫长了些,最好是等青龙前辈想起来。”   凤隐鸣则略感歉意:“抱歉,我实是无能为力。”   荆璞也不气馁,只爽朗一笑:“无妨,这倒是别开生面的初遇。”   水无尘、凤隐鸣与荆璞三人说来皆是今日初次相会,不过因三人没有其他纠葛,相处起来反倒更为自然随意,加上水无尘健谈,凤隐鸣也是热切之人,不多时就闲聊了起来。   最后反倒是任逸绝无可奈何道:“看来三位已是熟得不能再熟,那么咱们是否该谈一谈正事了?”   荆璞道:“是了,说来还不曾问,各位来此是有何要事?”他顿了一顿,在镜中看向众人,最后对着任逸绝微微笑道,“总不见得藏渊是来看我是否平安吧?”   “噢?那看来我们各有正事。”水无尘揶揄了一句,不过很快正色起来,“荆公子的安危虽也重要,但我们此番前来,还有别的麻烦。凤公子是因青龙连日来的异常惊扰了附近百姓,特来探查;而我等则是来此确定青龙前辈的情况。”   她说话素来爽快利落,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个清楚,荆璞听得若有所思,缓声道:“原来如此。”   室外骤然传来青龙的鼾声,忽响忽轻,不知它怎么了,众人面面相觑,皆似笑非笑,忍俊不禁,待过了一阵,那鼾声慢慢小了,又听不太见了。   任逸绝忍不住道:“璞君,这些时日来……你实在是辛苦了。”   荆璞哭笑不得,水无尘倒是往外看去,有些心生好奇:“这声音难不成就是那条青龙?”   “不错。”任逸绝甚是无奈,“正是那位青龙前辈,他施法累了,正休息着,要我们等他睡醒再说话。难道玉人路上什么都没同你们说吗?”   水无尘摊开手道:“你瞧他像是会主动说明的人吗?”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任逸绝正要说话,却听凤隐鸣唉声叹气道:“他素来性子如此,这许多年来就没有改过一次,我早已习惯了,各位也趁早习惯吧。”   任逸绝脸上的笑意仍在,眉宇之间的愉悦之色却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隐鸣浑然不觉,又道:“对了,这位……青龙前辈可有名姓?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青龙青龙的叫着吧。”   在场众人,只有荆璞与青龙相处过,因此目光一时间皆聚集到了他的脸庞上,哪知荆璞也摇摇头道:“其实不要说我了,就连青渊前辈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当日他救下我后,就带我来此疗伤,期间神智时而混乱时而清醒,可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他也不曾想起自己姓甚名谁,后来就干脆让我给他起个名字。”   “我叫他青渊前辈,也不过是见他乃一条青龙,又身藏此渊之中,因此合作青渊二字,如此称呼。”   水无尘思索片刻,摩挲着下巴,微微笑道:“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一个新的名字代表一段新的时光,听起来这位青龙前辈也甚是豁达。既然如此,咱们一并叫他青渊就是了。”   荆璞苦笑道:“可惜前辈现在将我都忘却了,只怕不认这个名字。”   “认不认又有何妨?”水无尘欢笑道,“他既将你都忘记了,八成连自己也记不起来,到头来总归是要有个名字,咱们叫多了,他自然就认了。”   众人:“……”   这位看上去就格外轩昂的女子,果真就连脾性也一般的潇洒。   撇开青龙神秘的姓名不谈,凤隐鸣倒是对荆璞为何会在镜中这件事更感兴趣,因此也如实问出。   有关此事,任逸绝虽有猜测,但也只能推测出大概的结果,确实也有几分好奇具体的来龙去脉,因此静待他解释。   “说来惭愧,这全是因我无能所致。”荆璞苦笑道,“青渊前辈救我来此之后,因血咒冲击我全身血脉——”   水无尘的表情微微一凝,忽出声询问:“荆公子现在伤势如何?”   “幸得青渊前辈疗伤,已大好了。”荆璞见她神色关切,一时间也有些受宠若惊,虽是不明所以,但只当水无尘生性温柔善良,因有此问,“水姑娘不必担忧。”   他很快继续讲述起情况来。   原来自那日幽影泉旁,荆璞为青龙救走后,就被带回到这无底深渊之中,他伤势极重,青龙只好以自身修为助他疗伤,然而青龙本就神智混乱,耗费修为之后,情况愈发糟糕起来。   初时纵然失常,也无伤人之举,至多只是询问荆璞是谁,到了后来却是越发戒备,不知是在戒备什么,到了此刻,已与荆璞有动手的前兆,不过好在每每即将出手时,青龙的神智又再回笼,勉强控制住自己。   等到荆璞愈发好转,青龙隐感心中狂躁烦闷,有意打坐宁神,于是荆璞就为他护法,没想到中途青龙隐有走火入魔之相,他正欲唤醒,却为青龙失手所伤。   如此一来,荆璞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青龙神智清醒之后,知晓自己情况只怕一时之间难以好转,于是就将荆璞赶出无底深渊。可荆璞知他情况有异,又怎能做到舍弃他不顾,纵然青龙赶了数次,不愿见他,他仍偷偷跑回无底深渊之中。   于是两难之下,青龙只得暂且将荆璞困入镜中,如此一来,他纵然因神智错乱而发狂,也伤不到荆璞,荆璞也可以通过镜子知道他的情况。   再然后,就是凤隐鸣所知的情况,青龙因自身缘故发狂躁动,引起地动山摇,以至于影响周遭百姓人人自危,而这几日,他似已回归正常,然而却将前尘尽忘了。   说到此处,荆璞神色也颇为无奈:“有一日青渊前辈醒来,虽不再狂躁混乱,脾气也没有那么大了,但是却变得有些呆呆的,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更不认识我。我与他说明情况,他也不听,只道谁知我在说真说假,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总之,他说没遇到第二个人之前,不能妄断我的善恶,要是擅自放了我出去,好人便也罢了,我若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岂非坏事。无论我如何解释,他仍是不听,最后嫌我聒噪,干脆将镜子转过了去。”   水无尘忍俊不禁:“看来青渊虽然失忆,但是警惕心不减,倒也是件好事。”   荆璞叹息一声:“水姑娘不要取笑。”   如此说来,凤隐鸣的疑惑可解,这青龙果然没有伤人之意,从头到尾只是一件意外,倒可叫百姓安心,只当做一时地动,不必担忧后患。   “如此说来倒是省去动手的麻烦……”凤隐鸣微微松了口气,“不过,青渊为何会神智混乱,荆道友可知道原因?”   千雪浪忍不住看了一眼凤隐鸣,倒不感意外,凤隐鸣本就是这样的人,解决完一个手头上的麻烦,就迫不及待奔向下一个麻烦。   荆璞犹豫片刻:“这……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知道,我只知晓,似是与青渊前辈的一样神通有关。”   “哦?”   “青渊前辈曾提过,他昔年曾经舍弃了一些记忆。”荆璞迟疑道,“而这些记忆空缺,令他常常感觉到混乱,初时还好,可时间长久后,他发现自己开始难以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更无法确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人世间,以至于落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千雪浪与任逸绝的神色皆严肃起来,二人面面相觑,先前他们就有所感觉,青龙的状态十分不正常,如今得荆璞亲口确认,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   人的记忆并不如人的肢体一般清晰分明,需知人纵然缺胳膊断腿,也不至于致命。可记忆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忘却少许不重要的记忆倒也罢了,随着时光消磨,许多事本就会被淡忘,可是青渊倘若曾舍弃大量的记忆,难免会出现空缺之感。   一开始也许还能记得自己的初衷,可是加上魂体的消磨,连为何要这么做的初衷都已忘却时,青渊就彻底踏进了无底深渊之中。   六十年前,青渊就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为自己珍视的人所能做到的仅仅只有凝结血云母,留住一段昔日的回忆。   青渊将记忆与情感割舍得太过容易,不但借此来忘却,也借此来保存,甚至于到了最后,为了记得,反而让自己忘却。   最终也将自己割舍得四分五裂,碎裂到神智已完全混沌。   现在的青渊正如一把遍布裂痕的水壶,曾经完好时倾倒出的记忆,纵然重新流回到这把碎壶之中,也会随着裂口再度流泻而出。不论他如何试图挽留这些记忆,都只是在加速自己的崩溃。   青龙的鼾声再度自一旁响起,这次任逸绝却失去了玩笑的心情。 第153章 各自行事   青渊乃是魂体这件事,除去千雪浪与任逸绝之外,水无尘当时也在场,她心思聪慧,自也猜到一些。   至于凤隐鸣与荆璞二人,谁也不知道详细内情,只当青渊是神智混乱,虽然忧心,但并无紧迫之感,因此解释的差不多之后,荆璞致歉道:“不知你们是为了什么要紧事来寻青渊前辈,可他现在情况不佳,恐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方才任逸绝与他说话时,未曾提及详细,因此荆璞只知道他们四人各有要事,更为具体的内容却是一无所知。   而荆璞自身被困在镜中,有心想要帮忙,却也无力,他想了想又道:“要是你们不急,不妨待青渊前辈想起解法,将我放出后,我随你们同去。”   任逸绝微微笑道:“他虽是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们却要去帮他的忙。”   “去帮他的忙?”荆璞困惑至极,略感茫然道,“这是什么意思?藏渊的意思莫非是想为前辈寻回记忆不成?”   千雪浪闻言,转头看向任逸绝。   “这只怕是为难我,血云母尚有迹可循,可是青渊前辈丢失的记忆只怕有些比我的年纪还大些。”任逸绝忍不住耍个贫嘴,“这尘世间见得着抓得住的东西都需缘分,更何况是无形无体的记忆。”   凤隐鸣听出任逸绝是有意在活跃气氛,不禁哑然失笑,到了后半句,他不禁去偷偷瞧了眼千雪浪,只见对方平静地看着任逸绝,似在认真聆听。   荆璞也觉自己问得唐突,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治好青渊前辈的失忆疯症,往事虽不可再追,但起码能等待来日。”   “要是青渊前辈只有这失忆疯症,倒还是好事。”任逸绝摇摇头,“现如今更叫人担心的,是青渊前辈的身体。”   “这……这是什么意思?”荆璞迟疑道。   还不等任逸绝回答,千雪浪忽道:“任逸绝,你我还有要事,你确定要将时间浪费在青渊身上吗?”   “玉人这话说得不对,我们本就是担心实力不足才找上青渊前辈,怎么能说是浪费。”任逸绝故意说得刁钻,“难道只有他有利可图的时候,他对咱们才有价值,如今见他有难,就袖手不管了吗?”   凤隐鸣忙道:“他绝无此意。”   其实凤隐鸣心中也甚是奇怪,千雪浪素来不沾红尘因果,而且甚是独来独往,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来到此处,贸然干预俗世。   他与水无尘虽都是千雪浪的故交,但素未谋面,更不曾在千雪浪口中提及过彼此,方才在地洞之上交流一番,方知对方来历。水无尘曾对他提及千雪浪种种事迹,凤隐鸣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熟悉在千雪浪行事风格仍如往昔,陌生在千雪浪似乎有所变化。   千雪浪每隔十年会下山历练一番,这一点凤隐鸣非常清楚,可这一次,他似乎变得太多了些。   然而具体是哪里变化,凤隐鸣也实在难以描述。   就像是此刻,凤隐鸣维护了千雪浪,他知道依千雪浪的高傲怎肯开口相求他人,然而千雪浪眼下就在此地,也并未反驳任逸绝的言论,这实在有悖于他平日的作风。   千雪浪淡淡道:“倘若真是如此,又有何不可?”   众人听得皆是一愣,只见千雪浪倚靠门边,神色漠然:“他本人如何,我并不在意。对我而言,他的价值自是取决于他对我多有用,一旦他派不上用场,那也就对我毫无用处。正如你好心想要帮他,可你又有多少价值?你若能帮得上忙,那对他自是救命大恩,你若帮不上忙,不过是徒有一份自鸣得意的良心,凭空虚耗自己的光阴。”   “而且,你莫忘了,你如今被阵法反噬,谁也不知道天魔会选择何时感应你,你的这份良心也许随时会变成祸心。”   千雪浪语调平和淡漠至极,听得在场众人皆感心惊肉跳,一时无言。   任逸绝低头思索了一阵,竟仍能笑得出来,他道:“这倒是说得一点也不错,不过这世间俗人谁能看得这般透呢,起码我这俗人就不能如玉人这般瞧得通透。我只知道,要是青渊前辈现在好好的,那咱们求他相助,他一定肯答应帮我们,不计生死,正如当年除魔大战时一般,谁也没求他,他自己来了。”   说到此处,任逸绝顿了一顿,又道:“青渊前辈虽没求我相助,但是我也想略尽绵薄,眼前的人尚且不施为,更何况不在眼前的人呢。这自鸣得意的良心,有一点,总比什么都没有要来得强。”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许久,室内突兀寂静下来,静得像是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声。   任逸绝似对气氛全无感觉,只将手提到眼前看了看,微微一笑:“至于这反噬嘛,待到天魔释放魔气,或早或晚,青渊前辈为求生存,难免要跟天魔打上一架。也许玉人觉得,或早或晚,也难免有个早晚之期,正如凡人百年终有一死,可百岁寿终与夭折到底不同。”   千雪浪轻哼一声,不知是在应答,还是无奈任逸绝将话说得这般圆滑。   “可青渊前辈六十年前就与天魔打过了,他虽神智混乱,记不清许久旧债,可天魔却是神智清楚得很。从娘亲的情况来看,天魔显然是个记仇的性子,即便不谈生存,只问旧仇,也免不了要找青渊前辈的麻烦,说不准咱们留下,还能做个帮手,如此一来,又怎能说是我包藏祸心呢。”   这当然只是一个可能,然而任逸绝遭逢反噬也许会牵连到青渊同样只是一个可能,既然都只是可能发生的事,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千雪浪仍没说话,只是淡淡笑了一笑,这室内冷幽幽的,唯有几颗夜明珠散发光芒,他正站在门口,不远不近,光华晕在他的脸颊上,瞧得其余四人均是一愣。   纵然是任逸绝,也少见千雪浪欢颜,同样看得目不转睛;至于凤隐鸣与水无尘,与他相交多年,也少得喜色,一时皆感难以置信;与千雪浪最为陌生的荆璞更是不必多说。   四人才回过神来,下意识互相看了看,谁也猜不出千雪浪是在笑什么,说是讥讽也不像,说是欢喜也不曾谈到什么笑语。   “既是如此。”众人只听千雪浪道,“那听你的就是了。”   一时间人人心思变化,水无尘掩唇一笑,任逸绝脸上微红,凤隐鸣心中打鼓,荆璞甚感莫名。   说罢,千雪浪又道:“既你全盘揽下这麻烦,那么,现在又有什么主张?”   “这……倒还真有。”任逸绝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搔了搔脸颊,沉思道,“母亲曾说过,青渊前辈的肉.身被制成七件神兵利器,最后一件就在这无底深渊之中。青渊前辈既然始终流连在这无底深渊之中,想来是还不曾寻得,我想要是能找到这样东西,也许能够激起青渊前辈的一些回忆,或是查出什么线索。”   荆璞与凤隐鸣一怔:“什么神兵?”   任逸绝正色道:“这就是我方才所言,青渊前辈的身躯早已毁灭,他如今不过是三魂七魄在尘世间飘荡,有魂无体。按照璞君方才所言,多年来只怕青渊前辈舍弃记忆时撕裂魂魄多次,以至于魂魄难以愈合,因而陷入疯癫狂乱之中,倘若长久下去,想来离魂飞魄散之期不远。”   “什么?!”荆璞大惊失色,几乎扑到镜面上来,“藏渊!你说什么!”   任逸绝下意识扶住镜子,忙道:“哎哎,不要激动,激动伤身,你伤势才愈,切不可这般大喜大怒。”   凤隐鸣较为稳重些,神色严肃道:“任道友说得可是实情?”   “不是,只是我的猜测。”任逸绝摇头道,“准确来讲,是结合璞君所言的猜测。魂魄滞留世间,本就违反天道,纵是厉鬼也难以抵抗烈阳。如青渊前辈这般如常人无异者,简直闻所未闻,可魂魄消磨,正如人寿消逝,乃是天理循环,即便不因舍弃记忆而受创,也必有别的缘故,总之青渊前辈眼下状况不佳,实是肉眼可见的事。”   凤隐鸣眉头微蹙:“魂体与常人自是大有不同,我并非质疑此事,而是好奇任道友是从何处得知青渊乃是魂体?”   千雪浪淡淡道:“剑尊任苍冥口中。”   凤隐鸣神色微凝,震惊地看向千雪浪,随即叹声道:“那么我明白了,任道友的猜测不错。青渊若有身躯,情况倒还没有这么紧要,可他偏是魂体,显露这般异象,说明魂魄已是极不安稳,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他虽到此还不曾与青渊见过面,但听闻的消息却足以做出判断。   这时一抹长裙忽闯入众人眼中,水无尘拍了拍手,微微笑道:“好吧,话已说得差不多,既如今商定了方向,那就来细谈该怎么做。”   队伍之中有几个聪明人的好处就在于,不怕没有计划,只怕计划太多。   五人议论一番——准确来讲,是四人忧心忡忡地议论一番,千雪浪旁观。   最终五人决定,由无法脱困的荆璞同青渊谈话,催促青渊想起释放他的法子,最好自是能问出些什么来。而水无尘设阵掩藏众人行踪,凤隐鸣回报消息后再来为水无尘护法,至于千雪浪与任逸绝二人则去寻找那样神兵。   如此说定后,众人暂且休息一阵,稍后分散开来,各自行事。 第154章 并蒂花开   临别前,水无尘将千雪浪拉到一旁说话。   任逸绝本要跟来,哪知水无尘似背后长了眼睛,回头来揶揄打趣道:“男人啊,若跟得太紧,黏得过头,只怕叫人喘不过气来。我瞧任公子甚是空闲,不如将镜子搬到青渊房中去,等你搬完,人自然就回来了。”   这话听得任逸绝脸上微微一红,轻咳一声,转头去找荆璞了。   千雪浪被她拉着走到边上去,这无底深渊之中别有洞天,此地又有许多空置的房间,见水无尘越走越偏僻,他便道:“这儿没有谁会偷听,无尘,你有意支走任逸绝,到底是为了跟我说什么?”   “其实倒没什么,只是想与雪大哥说些闲话。”水无尘微微一笑,伸手挽了挽自己的长发,正低头在千雪浪的面前,要去取那簪子,“怎么,雪大哥不愿意吗?”   水无尘在女子当中虽算身材高挑,但仍略矮于千雪浪,他低头一瞧,正看见水无尘发上朱钗随着动作遮遮掩掩于黑瀑长发之中,似是两朵花儿。   千雪浪淡淡道:“这种时兴,我可不懂,也许任逸绝会懂。”   “这话却不能跟任公子说哩。”水无尘正取着簪子,那些钗簪并在发间,花枝勾住几缕头发,她动手极为小心,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了只怕要闹出血案来。”   “血案?为何?”千雪浪皱眉,“他又不是贪财好色之徒。”   水无尘抬眼打量了千雪浪的脸一会儿,调侃:“这嘛,任公子不贪财可信,不过要是说他不好色,我却不信了。”   她说着轻松了口气,已将那簪子取了下来,又道:“雪大哥,你瞧我这支簪子。”   这簪子是个并头花簪,铸就一对并蒂莲,花瓣儿是由银叶打造,一旦拨动,每一片都颤颤巍巍,犹如真花一般,赞其精巧,都显得词拙。   千雪浪对于这些发簪首饰从不上心,他自己的衣裳过时也不在意,更遑论女子的装扮,只淡淡道:“嗯,很好看,是九方策送你的吗?”   并蒂莲本就有夫妻恩爱的意味在,常用来做定情信物,因此千雪浪有此一问。   “是啊。”水无尘低头瞧着这支花簪,不知是不是透过它在想九方策,神色略有些怀念,伸手抚了抚花瓣,莞尔道,“罢了,不说这个。雪大哥,你看这并蒂莲造得精巧,可匠人要是有心,八朵十朵的也能放上去,还有个称谓叫做桥梁簪。可即便只是簪子,却也是策郎亲手所赠,我若真叫人在这簪上再打一朵花儿,终究不美,你说是不是?”   千雪浪看了看簪子,又看了看水无尘,微微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水无尘把玩着花簪,只见得莲花瓣儿一颤一颤,似她略显焦虑的心,轻叹了一口气道:“雪大哥,我瞧凤先生对你很是维护,你们俩认识许久了吗?”   她这话问得隐晦。   千雪浪简洁道:“我们也认识许久。”   “这样啊。”水无尘微松了口气,她不知凤隐鸣与千雪浪具体有什么交情,自己接下来的所言又是否唐突,因此一直小心试探,如今得到答案后就定下心来,“也许是我坏心眼些,我对雪大哥可不会这般关注,更不会因你对任公子笑就感到闷闷不乐。”   千雪浪沉默片刻,才开口:“你方才说簪子,就为了这个?”   “就为这个。”水无尘微微一笑,知他已经完全懂了。   千雪浪瞧了她许久:“我明白了。”   水无尘这才将簪子重新别回自己的发中,轻松下来,玩笑道:“虽然尘世间一根簪子配七八朵花儿的也有不少,不过我还是觉得一心一意最好,雪大哥你说呢?”   千雪浪仍如往常一般淡漠冷静:“我若说不是,岂非要闹出血案来。”   水无尘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千雪浪的胳膊,愉快道:“好极啦,雪大哥你如今跟着任公子都学会开玩笑了,看来我也不必那么担忧了。”   “嗯,他确实是个极有趣的人。”   水无尘初时欢笑,可听到这里,又不自禁地生出忧虑来,有情而无累,说来简单,可做来又是多么困难。   不过这其中的事,却非是她能够提醒决断的了,因此这忧思一闪而过,只微微笑着对千雪浪道:“好了,我也不再啰里啰嗦地扰你心烦,且去忙我自己要做的事了,免得有些霸道的人又悄悄地黏过来,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知怎么念叨我霸占着你。”   水无尘话音刚落,忽然探出头去,对着远方道:“任公子,你说是不是啊?”   原本两人说话声音并不如何大,可这会儿水无尘刻意放开声音,在这无底深渊之中竟突成回响,一阵阵蔓延开来。   片刻后,任逸绝的身影终于显露出来,他颇为无奈地对水无尘道:“水夫人真是耳聪目明,我才刚到,就被你发现了踪迹。”   水无尘转过脸来,冲着千雪浪俏皮地一眨眼:“我瞧不是我耳聪目明,是有人心慌意乱,露出了马脚。”   这话听起来像是意有所指,却不知道是在说谁。   不等任逸绝反应,水无尘就同他们二人擦身而过:“既任公子赶来,看来荆公子的事已经解决,那接下来你们有你们的事要忙,我自然也有我的事要做,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了。”   这点打趣,任逸绝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却不妨碍他故意来卖好,见着水无尘消失在黑暗之中,任逸绝走上前来抱怨道:“水夫人这是什么话,我瞧着十分心慌意乱吗?”   “怎么?”千雪浪看了他一眼,乌黑的眼睛凝视着任逸绝,那无垠的暗色之中,仿佛只剩下这样一个生灵,“难道你不愿意为我心慌意乱吗?”   任逸绝张了张嘴,脑中空白一片,往日的如簧巧舌突成哑口,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目光不住地看着千雪浪,觉得他平静的脸上似隐隐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衬得这番话愈发像一句情语。   良久,任逸绝才低声笑了出来:“愿意,我当然愿意,我又怎会不愿意呢?我为你心慌意乱,又岂止这一遭,更别提我还为你心猿意马……”   千雪浪忽道:“噤口,学的道典是叫你这样卖弄的吗?”   心猿意马一意,原只是指修行者心思散乱,意念不坚,叫精气神流荡,难以专注。后来道典之中记载了一则与女色攀扯的故事,说是一名飞升仙界的道人见着女仙美貌,心神俱醉,未忘俗念,因此又再下落凡尘重修,于是心猿意马一词又与色相牵扯。   任逸绝此言道出,便有调戏之意。   “这怎会是卖弄。”任逸绝道,“难道只准玉人调戏我,不准我调戏玉人吗?”   千雪浪微微蹙眉:“我何时调戏……”   他突然停下,回想方才那句话来,一时无言,只见任逸绝略有些洋洋得意地瞧着他,慢吞吞道:“玉人想起来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我来说,玉人才是好霸道,水夫人实是说错了人。”   千雪浪无奈道:“无尘不过随口一说,也值得你这么较真?”   “哼哼,无尘。”任逸绝阴阳怪气起来,“水夫人的话可以不较真,怎么我的话,玉人就这般较真了。”   口舌之争,素来是谁也争任逸绝不过,千雪浪与他相处久了,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轻轻摇头,也不回话,只慢慢往外走去。   他隐约觉得今日的任逸绝似比往日更胡搅蛮缠一些,不过,他并不讨厌这样的任逸绝,倒觉得有几分新鲜,因此没说什么。   任逸绝追上前来,不依不饶:“怎么不听玉人叫我的名字。”   千雪浪被他扯住袖子,行动微微一滞,平静道:“你若喜欢,我自然愿意。”   “我若喜欢……”任逸绝复读一遍,自袖子伸过,握住千雪浪的手,“那……玉人现在就唤我一声。”   千雪浪只觉得任逸绝的声音似在发抖,不由得转过脸去,只见他的面色如常,仍是一派从容的翩翩佳公子,却没由来的看出一种紧张,这才发觉是任逸绝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这般紧张……   千雪浪略感不解,仍遂任逸绝的意愿:“逸绝。”   任逸绝似被惊雷劈中,骤然松手滑开,他脸颊微红,行动僵硬,几乎要同手同脚地往前前进,显露出肉眼可见的不自在,暗色之中,能听见他急促至极的呼吸,若是能够俯在胸口,想必心跳必定一般慌乱。   “嗯……”   这下千雪浪确定,任逸绝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听见了。”   任逸绝故作镇定,试图平静地回复,他走得仓促许多,脚步声忽轻忽重,在这寂静无声的所在里来回蔓延,还不时踢到几颗石子,咕噜噜地滚开,闹出一点微小的动静,好在没将自己撞到墙上去。   依千雪浪的心性,纵然前面未曾发觉,看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虽不知任逸绝何故这般羞涩,但不知怎么的,自己也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就只静静跟在后头,瞧着任逸绝颠三倒四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微微笑了起来。   他往日感悟,常在大悲大喜之下,心神激荡,此时只觉得心中满溢着欢喜,却无半分痛楚,只是涨涨的,好似胸口被充盈起来,很是踏实,又觉得身子轻轻的,仿佛要飘起来。 第155章 龙血烈沸   有关水无尘所言,千雪浪没怎么放在心上。   倒不是说千雪浪不相信这件事,既然水无尘说得这般清楚,想必是瞧出什么异常之处,他之所以不放在心上,只是因为这从头到尾都是凤隐鸣的事。   就算得知这件事,也不影响千雪浪对任逸绝的态度,更不会影响他对凤隐鸣的印象,仅此而已。两人既是朋友,凤隐鸣也有意将关系停留在朋友上,千雪浪又何苦揭穿这个本该被封存的秘密。   青龙仍在呼呼大睡,众人却已各有安排。   这无底深渊几不见底,任逸绝与千雪浪毫无线索,更不可能从失忆后更为混乱的青龙那里得到什么提示,也只好暂且先四处寻觅一番。   深渊之中的这处建筑实在大得惊人,两人正犹豫该从何处入手时,任逸绝忽想起一个所在,趁着青龙熟睡,带千雪浪先前往之前曾见过的双池。   室内仍是那般模样,只是走得近了,能听见火池里不住冒泡的动静,仿佛地间流火,不必伸手试探,也可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   这次没有青龙阻碍,任逸绝能看得更仔细些,他四下观瞧,发觉池子两侧均有凹陷的通道,通道甚是宽敞,不知通往何处,不过从设计来看,应是为了让这火池里的熔浆通向某个地方——   “嘶——”   任逸绝才刚走近些许,想观察得更加仔细,就觉得肌肤被烤得几近皲裂,只得避得远了些,仍听见头发被烫得滋滋起卷的声音,无奈又往后退了几步。   “如此威力,与地火无异。”任逸绝一退再退,最终只能隔着老远与全无反应的千雪浪说话,“玉人到我身边来。”   千雪浪回头瞧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两人一起坐在室外的一根石柱上,这石柱不知道是何年月坍塌下来的,也不知原来支撑着什么,总之现在横卧在地,权当个座位。   这处建筑实在巨大得惊人,不少地方已坍塌崩毁,只剩裂痕断口,唯有碎砖烂瓦残余,类似两人现在坐着的这根石柱就有不少地方散落,许是曾有大能在此打斗,又或是因地动意外崩毁,这都是难以追溯之事了。   任逸绝问道:“玉人看到室内的池子,可有什么想法?”   “有。”千雪浪言简意赅。   任逸绝沉默片刻:“……嗯,然后呢?”   千雪浪道:“此地虽大,但若非身处其间,感受自身渺小,仔细看来,也不过是一处熔炉所在。”   任逸绝往前倾过身体,支着脸道:“玉人说得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眼下,我心中略有猜测,可无法肯定,还需再行查探,只可惜修为不济,不知道能支撑多久……还是说,咱们换条路看看?”   “此地建造得十分复杂,又甚是宽阔。”千雪浪仰头看着几乎望不到的穹顶,神色略见凝重,“其中倒有寻常器物,可见原先应有人族在此生活,可这座建筑却绝非是为人所打造的。”   对蝼蚁而言,一点火星就可成燎原之势;对人而言,这点火苗也许不如照明的烛光。   这世间的事物自然也差不多遵循这样的规则,这火池对凡人而言巨大无比,可对于某些更为巨大的生灵而言,也许不过是火种而已。   “我们对此地本就不熟悉,又因时间长久,不少地方崩毁,你我手中没有地图,只怕难寻。”   驾云腾空虽然好用,但毕竟不是万能妙法,倘若遭遇地裂,坠入深渊,纵然性命无忧,也难免要耽搁不少时间。   “那怎么办?”任逸绝唉声叹气,“难道叫玉人一人去涉险么?”   千雪浪仔细瞧了瞧他,见他似是全然没想到对自己求助,难免觉得新鲜,就微微一笑道:“你随我来。”   “什么?”   任逸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手腕一紧,只觉得一阵清正柔和的灵力自相连之处传来,双足才踏入双池室中,就顿感觉这种清灵之气抵消了火焰的威力。   千雪浪没留给他说任何话的机会,就带着他跳入了那条应该流淌火池熔浆的甬道之中,原本这甬道露天,倒是还好,可等走了片刻,进入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中后,任逸绝就不免心下一跳,忽然惴惴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忧心道:“不会突然有什么机关打开,将池里的火水一股脑放出来,把咱们俩熔铸在此吧。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任逸绝在面临自己难以掌控的局势时,总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忧虑,恨不得将一切可能性都考虑周全。   “要真是那样,那也是诸行无常,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千雪浪虽不觉得这火池中的火水能熔铸自己,但仍顺着任逸绝的忧思说下去,“难道你来寻天魔时,以为是一件平安喜乐的差事吗?”   任逸绝当然没有指望过千雪浪会懂得这种小心思,因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想了想又微微笑起来。   千雪浪奇道:“一会儿怕,一会儿喜,怎么,你这下又笑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想到要是咱们真的殒命在此,起码也是待在一起的。”任逸绝慢慢呼出一口长气,这甬道沉闷得很,好在没有别的气味,“倒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不幸之中的大幸么?人生无常,死自是头等大事,偏生任逸绝生得这般快活,就连死也能寻摸着叫他占出一些便宜来。   千雪浪实不知该笑他杞人忧天,还是该笑他是个痴人。   两人才说了会儿话,这地洞已至尽头,因不知洞内有什么别的事物会引燃火焰,千雪浪不便使用火咒,就用左手凝结一团灵力用以照明。   原来这是提供熔浆流动的甬道,并不给人行走,设计时当然也不会考虑人走起来方不方便,因此到了此处径直往下。   任逸绝蹲下身来,两人双手还相连着,他干脆抬起一条胳膊,笑道:“玉人抓紧我。”随后试探地往地下倾过身去,仔仔细细地观察道:“这火水流向一个较低之处,这个位置是……”   他闭上眼睛细细思索了下自己一路走来的地形,试图对应方位跟高低,最终摇摇头道:“糟了,那地方被落石堵住了,看来咱们除了跳下去是别无他法了。”   千雪浪淡淡道:“是吗?那就走吧。”   还不等任逸绝准备好,千雪浪已带着他纵身一跃,两人自甬道之中径直落下,激起微弱的呼呼风声,很快就碰到了地,然而地面仍是微斜的,因此借着下坠的力道,两人又自然而然地顺坡滑了下去。   这要是凡人来此,只怕早跌个粉身碎骨,纵然任逸绝有修为在身,要不是千雪浪抓得紧,这一下就能滑得他晕头转向。   两人从流通火水的甬道之中滚落而出,来到一处地势宽阔至极的所在,千雪浪踉跄两步,勉强刹住脚步,又举灵光照耀,发现这儿也是一团混乱,只见地上歪七扭八地倒着许多模具一般的巨石,还有一些矿物与金属。   这处熔铸室的损毁程度比之上面更为严重,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墙壁漏风,往外看去是深渊的一部分,黑暗似流水一般涌入室内,攀附在每个角落之中。   不过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熔铸室也大得超乎寻常,到了这儿,火气没那么炙热了,甚至连之前的干涩之感也全然消失,深渊的地风吹进来,反倒透出一股冷意。   任逸绝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叹息道:“这儿够造十来座铸坊了。”   要是水无尘在这里,八成能接上话,说不准还能一唱一和,开起玩笑来活跃气氛,千雪浪却没这般耐心,只是又看了看地上的通道,它通向这座熔铸室的中心,然而中心现在被摧毁地质剩下一个坑洞,难以辨别原先的模样。   不过,正如任逸绝所言,这里足够建造十来座铸坊了,它应是用来炼化一样非常非常巨大的东西。   而且双池里的地火与寒水至今不曾干涸断绝,显然是无底深渊之中天然而成的,因此纵然建筑崩毁严重,可地火与寒水仍未枯竭。   说不准这建筑正是为此而铸造。   千雪浪看不出此地经历过多么漫长的时光,只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形制风格已是极为古朴,而其中不少设计颇感熟悉,似乎从未闻锋收藏的哪本典籍里读到过。   他思索片刻,实在想不起什么记忆,又听任逸绝道:“玉人快来——”   “怎么?”   “你瞧,这像不像是青渊前辈的龙鳞?”任逸绝正蹲在地上,将几块碎石拼凑在一起,石头上的纹路非常清晰,鳞片纵横,大小的确与青渊的身形差不了许多,“不知道这些纹路是怎么印上石头的,总不能是有人在做龙鳞的模具吧。”   千雪浪道:“也许。”   “也许?”任逸绝不解。   “也许这片龙鳞,可以做成许多甲片。”千雪浪缓缓道,“我记得在未闻锋的记载里,曾经记载过这样的内容,龙血烈沸,若与地火煎熬,可融万物。”   任逸绝眨了眨眼:“玉人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千雪浪摇了摇头,“走吧,看看他们还留下了什么。” 第156章 逆天而行   这熔铸室早已损毁得七七八八,从残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散落着不少厚实的不规则铜块,不知有什么用处,等走到尽头,任逸绝忽踩到什么东西,不由得“咦”了一声。   千雪浪循声望去,只见任逸绝足下蔓延而去一条盘桓着的玄黑巨蟒,两人本是一惊,等到灵光照明,才发现只是一条极粗的巨型锁链,一直连接到墙壁上去。   方才是因混在黑暗之中,又因这玄铁的材质不同,在灵光隐照下看起来微微发光,才叫人误以为是蟒蛇鳞片。   锁链是用以束缚他人行动的刑具,任逸绝往日见得也不算少,可眼前这条锁链仍是超出他的想象,单是这成串的铁环其中一枚,已是肉眼可见的沉重,任逸绝甚至怀疑这铁链铺展开来,能供他们二人在上面行走。   “这般规模的刑具,不知道是用来囚禁什么庞然大物。”   任逸绝故作轻松的微笑,在铁环之间行走观察,抬头看向墙壁,这时才发现墙壁上的一些不对劲之处。   原本两人一路走来,早已习惯墙壁上有磨损的缺口,可是到了锁链这处,墙壁上的缺口却明显有规则了不少。   任逸绝轻拍了拍千雪浪:“玉人你看。”   他的声音在这寂静所在之中层层扩响,反复回荡不绝,听得人霎时间心惊肉跳,任逸绝心中倏然一跳,隐觉汗毛耸立,只觉得幽深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围绕了过来。   灵光所能照亮的地方终究有限,这巨大无比的熔铸室本来只能听见隐隐风声,这会儿却在风声之中,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凄厉哀鸣。   “玉人听见什么没有?”   任逸绝下意识绷紧身躯,神色凝重,他对鬼魂精怪倒没有任何恐惧之心,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寂静无人的地下宫殿已不知过去多少年,倘若真有什么鬼魅妖物,只怕修为绝不简单。   千雪浪回答得仍旧干脆利落:“听见了,去看看。”   说罢,他就走了出去。   任逸绝实在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该觉紧张,还是该觉轻松,只好跟在千雪浪身后,他修为说是稀松平常,实是因为身旁围绕的皆是一等一的大能,又因常常涉险,以至于行事更擅谨慎多思,好来弥补自己的不全之处,然而要说胆气,自是不缺的。   两人本是从火池入口进来,走得不是寻常路,对这地宫可谓一无所知,这会儿循声而去,走了许久,才发现这地下在修建时就比起上面的复杂曲折要来得简单许多,本就没有什么岔路。   不像上面本是四通八达,可随着时间不少道路或是崩毁,或是被建筑残骸所阻碍,才显得只有几条道路能走。   “倒是怪了。”任逸绝揉了揉自己的脸,冥思苦想,“要是古人为造什么巨大的机括,也合该有个绞盘,可室内空空如也,连残余的痕迹也没有,绝不会是机关。那铁链应确实是用来栓什么活物才是,可另一边却是地火熔铸……”   千雪浪什么都没说,他不似任逸绝这般喜欢猜测,只注视着前方,风声之中掺杂的异响不知何时停下了,然而幽暗之中令人不快的感觉愈发浓郁起来,似有什么东西四面八方地围绕而来,正蠢蠢欲动着。   “好浓的怨气。”千雪浪淡淡道,鼻尖微动,“这是……”   随着千雪浪的声音响起,灵光骤然放大,几乎将整座地下宫殿都照得纤毫毕现,只见黑暗褪去,无数衣衫褴褛的怨灵自暗处现身,他们大多神色枯槁,身形通透,交叠在一起时犹如灰雾一般,无神的目光正注视着两人。   千雪浪眯起眼睛,做出判断:“是人牲。”   任逸绝长袖微扫,与千雪浪贴着背,观察后方涌来的黑暗,侧脸回问:“人牲?那么这里就是在祭祀……玉人的意思莫非是这里曾用活人祭炼什么东西?”   血祭之法由来已久,哪怕时至今日也有不少铸剑师会采用这等邪法,甚至……甚至就连和天钧也借雷火熔铸了自己的仙骨,终成这把诛魔剑。   千雪浪闭了闭眼,点点头:“看这地下的布局,应是如此。”   任逸绝轻叹一声,看着不住涌动的幽魂,心生不忍:“生前遭遇如此不幸,死后又滞留于此,凝结成怨气,玉人,咱们别伤了他,等到——”   不等任逸绝说完,这密密麻麻的幽魂忽然化作一整团浓黑雾气,自上席卷,向着二人俯冲而来,黑暗之中不知吸纳多少怨灵,浓雾之中挣扎出无数张凄厉哀嚎的面容。   任逸绝摇摇头道:“无奈。”   他袖中滑出纸扇,扇面一展,与怨气相击,顿时荡开层层浓雾,无数魂魄被击碎分离,又再度合拢,呼啸着再度冲向二人。   千雪浪平静道:“生前纵有诸多不幸,死后皆已成灾孽,任逸绝,收起你的善意,将本领尽展吧。”   任逸绝只觉背后一冷,眼前怨灵错开扇面,往上冲去,他仰头观瞧,只见千雪浪高悬空中,红鹭生光,长刀划出几道红芒,瞬间将浓浓的怨气撕裂开来,这一击倒要比任逸绝的招式凶狠许多,只听哭嚎悲鸣的怨声渐渐消淡,不消片刻,尽归虚无。   “哪还有什么叫我尽展本领的机会。”任逸绝摇摇头,颇为无奈,“我还想说,等到出去后,请几名佛家弟子来渡化他们,现在倒是不必了,只可怜有几位大和尚少了一桩天大的功德。”   千雪浪缓缓降落,安静地看着远方:“这些魂魄皆已残缺不全,与青渊一样,纵然渡化,也难入轮回。”   任逸绝难以置信地看着千雪浪:“玉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我来。”   千雪浪没有直言,而是带着任逸绝往前方走去,原本被怨气阻碍的宫殿此刻就近在咫尺,摧毁程度也颇为严重,中心是一个下陷平台,二人顺着阶梯往下,来到平台之上。   平台四周皆有人形烛台,十分粗糙,难以分辨男女,有一些头颅已毁,有些只剩半个躯体,皆是双手捧着烛台,千雪浪扬手一指,只见着四朵灵光飘入烛台之中,照得整座平台光亮无比。   千雪浪轻声一叹道:“果然如此,你摸一摸这地上。”   任逸绝才发现这石台颜色暗沉至极,心中不由一跳,他蹲下.身去,犹疑不定地用手摸索着平台,只觉得光滑无比,然后手指微移,却摸到了浅浅的刻印,这刻印已被血垢积满,肉眼乍看,难以看出端倪,可用手指触摸仍能分辨得出来。   “这是……”任逸绝迟疑道。   千雪浪道:“是拘魂的阵法,这里曾经有人为了铸造什么东西,祭祀了许多人牲,就连他们的魂魄也不曾放过,一同被拘留了下来。那些被拘留于此的魂魄,不知为何没被使用,然而皆已残缺不全,徒增怨气,于此徘徊不去……”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就像青渊一样。”   说到这里,任逸绝的心突然一跳,他轻声道:“玉人觉得方才那条锁链……那片龙鳞,是不是……”   千雪浪沉默以对。   任逸绝若有所感,走到石人面前仔细观察,发现石人衣摆上皆有文字,上面的文字已十分古老,不少早已斑驳,他仔细看了一阵,上面写得果真是有关拘魂之阵的内容,且四个石人上面的意思各有不同,整合一下的意思是:建造这座宫殿的是一个叫做“耶朗”的部落,他们拥有龙神的庇佑,这一族因格外擅长铸造,龙神还为他们引来了地火,由于耶朗人无法直接触碰地火,于是在祭祀的大殿之下修建了新的铸造之所。   然而有一天,消亡多年的上古天魔苏醒,就连龙神也难以匹敌,于是“耶朗”决定逆天而行,使用地火打造一件神器。   剩下的一些内容大多是庄严肃穆的祈祷与祝愿,就没什么可讲的了。   任逸绝将所见告诉了千雪浪,随后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上古天魔。”任逸绝道,“又是上古天魔,我想这世间的上古天魔一定比龙族还要少,不用多想,就知道必定是咱们那位老熟人了。”   千雪浪淡淡道:“他倒忙碌。”   任逸绝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凝重地看着面前的石人,忽然道:“肉身被毁,魂魄被拘,坑害无辜生灵,如此赶尽杀绝之法所铸造出来的怎会是神器,魔器还差不多,好比杀人证道一般荒谬,倒是难为耶朗自己也知道是逆天而行。”   最后这句话难免有几分阴阳怪气。   为抵抗外敌,倒先自己大肆杀戮,任逸绝默然无言,良久才道:“我真不知该希望耶朗成功,还是希望他们失败。倘若他们成功,倒显得这杀戮合情合理,何等可笑,倘若他们失败……又似乎……又似乎……”   千雪浪淡淡道:“难拒外敌,平添更多血腥,是吗?”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玉人怎么想呢?”   “即便是师父,他伤了……伤了未闻锋的心,可到头来,也只是牺牲自己。”千雪浪动了动唇,将背上剑匣解下,目光温柔地抚过这装载杀器的物件,“没有任何人能为他人决断生命,哪怕是为保护更多人。”   千雪浪缓缓道:“大道运转至今,神魔消亡,人族昌盛,倘若再轮回数甲子,也许是人族消亡,他族转为昌盛。世间谁人不死,然而死却有许多缘由,许多做法,耶朗一族如此行事,早已踏入无间。”   “呵,说什么抵抗天魔,他们已然成魔。” 第157章 魂魄渡让   千雪浪的情绪不过转瞬之间,这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事,话音才落,他悲悯嗔怒之心已然平复下来。   任逸绝站立在石人面前良久无言,千雪浪唤了他两声,不见回应,就转头去看,只见他眉头紧蹙,紧紧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任逸绝?”千雪浪略微提高声音。   任逸绝这才回神,仍有几分恍惚:“啊?什么,玉人唤我何事?”   “无事,你在想什么?”千雪浪仔细端详他的神色,“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任逸绝欲言又止,摇摇头道:“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在想,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也不知是不是我性情软弱了些,只是觉得让他们悄悄待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们若能悄悄待在这里,那自是没有什么不好,可如此长久的时光折磨,他们已全无神智。”千雪浪缓声道,“你方才也见到了,他们一被惊动,便凝结成一股强大怨气,他们为人所害,怨气滋生理所应当,可是怨气过盛,却会失去理智,戕害无辜之人。这世间难道不是有许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吗?”   不错,这世上的确有许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因复仇而入魔,他们无法挽回身上发生的许多不幸,于是也开始为这世间创造新的不幸。   任逸绝微微一怔,摇头笑道:“还是玉人看得通透。”   两人得知如此惨案,千雪浪倒还好些,任逸绝却是有些无精打采,如此下去,只怕对寻找神兵也是毫无助益。   千雪浪对世事颇为洞彻,可如何解决深受影响的他人,却实非他的长处,裁断善恶,辩明是非,这些事似他出生起就分明无比,几乎用不着多想什么。然而如何安慰他人,如何温柔相待,却实是千雪浪至今不曾学过的课程。   任逸绝有一颗看似残忍的悲悯之心,在东浔城外时已展露无疑,他常常的想为别人做些什么,在明哲保身的情况下想待这世上的人更好一些。   这些事,千雪浪一直明白。   人死便死了,苦便苦了,来来往往,已经发生的事何必又再沉溺其中。千雪浪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一直也都是这样做的,因此他从不妒忌他人喜乐,也不在意他人苦痛,只以正邪是非为前路,毫无迟疑地走过。   然而,然而任逸绝像一条流沙,千雪浪只是经过他,就感觉深陷其中,这流沙的欢乐苦楚,化作细密的砂砾,缓缓挤压在千雪浪的胸口处,叫他感觉到一阵憋闷。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会儿,只见这地宫之中乱石崩叠,上不见顶,下沉黑雾,苍茫茫犹如异世,静悄悄绝无人声。   地下道路本就简单,两人不多时就走了个来回,千雪浪虽有心想要安慰任逸绝,但该如何说明,却是全无头绪,他自可说事已发生不必伤悲,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人心是最细微之物,有时坚硬更胜顽石,有时温存软若菟丝,这七情六欲又岂是道理可止的,要真能如此,这茫茫天地之间,又何来爱,何来恨呢?   两人正行走间,千雪浪忽觉足下似踩到了什么,只听得“咔嚓”一声,整座地宫竟传来机括咬合之声,大概是时间久长,已有磨损,那声音粗砺至极,两人也感脚下传来异常的震动。   任逸绝惊道:“怎么?”   千雪浪淡淡道:“应是我踩到了什么机关。”   两人借着灵光往四下观察,发现竟有一处石墙忽然升起,这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本就难以分辨,更何况是藏匿在这幽暗之中,千雪浪这番踩到机关,真不知该说是大大的运气,还是大大的不幸。   因着震动,许多早已经开裂的墙体顿时化作碎块崩塌,任逸绝反应极快,抓住千雪浪的手就自震动之中躲避着乱石,往那上升的石门处跑去。   机括时间已经久,石门升到一半便卡住不动,高高悬起犹如刀斧,不知是不是两人错觉,那石门似遥遥欲坠。   “不好!这地宫太久了,又是人工所致,就算佐以阵法咒术,想来也随时日枯朽,玉人快走!”   任逸绝于这方面反应极是灵敏,忙带着千雪浪冲入其中,两人才入门中,落定脚步,只听着那石门两侧开裂,当中机关不知是否崩断,难以负荷石门重量,霎时坍塌落下,卡在开裂墙体之中,堵住了两人出去的道路。   这室内十分沉闷,千雪浪回身一瞧,淡淡道:“看来要想出门,只能将这石门打垮了。”   “我虽知玉人有这样的本事,但最好还是不要,指不准这建筑相连,一同塌下来。别的还不妨事,可青渊前辈要是一起掉下来,咱们难免有存心扰人清梦的嫌疑,只怕他要生气。”任逸绝轻松回话,“还是先瞧瞧这地方又有什么线索吧,现在虽是无法原路回返,可说不准这儿有别的什么出路呢。”   千雪浪没有说话,只照耀着这密室内部,发现竟也不小。   任逸绝借着灵光照耀,思索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按照如今所知,这无底深渊之中本是耶朗为龙神所修建的一座祭神之所。   这地宫应是由于龙神本就在深渊之中潜修,后又为了地火而特意修建,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用以龙神居住,耶朗祭祀,因此才会出现分明有人族所用的器具,其殿宇却过于恢弘巨大的差异。   下层则是耶朗人的铸造之所,以石人上的雕刻来看,龙神之所以牵引地火本就是为了让耶朗更进一步,然而……只怕他不曾想到这地火最终会用在自己的身上。   石纹上的龙鳞也好,那用以囚禁巨大生灵的铁索也好,都在隐隐暗示着一件让人不安的事——除去这许多的人牲,还有一个生灵为耶朗所炼化,且很可能就是龙神。   偏就这么巧,青渊前辈同样是被拘魂,且身躯昔日被炼化为七件神兵利器,最后一样神兵就在无尽深渊之中。   若说其中毫无关联,只怕有些勉强。   只是,任逸绝现在还有几样不解之事……   他摇摇头,不去陷入无谓的思索,只紧跟着千雪浪的脚步,隐隐听见脚下传来水声,应是很深很深的所在。   任逸绝便知这地宫是按照地形所修建,也不知耶朗人是何等本事,竟在地陷之中凭空修建出一座殿宇来,想必那位龙神必然帮了不少忙。   这密室之中也为方才的地动所惊动,偶有崩塌的石柱岩块不住掉落,往两人身边不断落下,本砸向虚空倒是还好,有几块却直接砸断了阶梯一侧,两人不得不左避右闪,避免踏空坠落。   千雪浪本非是多话之人,任逸绝只好自己打起精神来活跃气氛,玩笑道:“如今走上这一遭,方觉得平日实该好好修炼,免得这会儿心惊肉跳,生怕被砸得满头是包。”   难得,千雪浪竟回应这番玩笑:“你修为高了,难道就不会挨砸了吗?至多砸了不痛,也不致命罢了。”   两人说着话,任逸绝只觉得脚下阶梯忽而往下,忽而自上,忍不住道:“难怪这无底深渊之处没人居住,耶朗人修建如此巨大的地宫,稍有地动,只怕地面上就要开裂。”   这下千雪浪就没回话了,只道:“到了。”   这处秘密场所独立于地下铸所,被藏在石墙之后,行走起来甚是漫长,倒似一座虚空之中茫茫而存的空中楼阁。   若非千雪浪意外踩中机关,只怕两人只有无功而返了。   相较外面的地宫,这秘密之处却要小上许多,然其复杂程度却更胜一筹,不过因地动影响,此地也损坏不少,不过仍存着不少石刻,碑文,还有几样平摊开来尚未飞灰的竹简古籍散落在各处。   石刻碑文倒是还好,竹简与书籍却是麻烦,有几样叫任逸绝一碰,顿碎化齑粉,他只好暂不轻举妄动,只将能看的信息尽数看全。   这些竹简与古籍所写者极多,有些是上古记载的铸造之法,有些却是一些耶朗人的闲散记录。   任逸绝整合一下所知信息,才知晓更多的前因后果,准确来讲,耶朗在当时以铸造之术闻名于世,而历代耶朗之主都欲在铸造之术上寻求更高的突破。后来耶朗意外得到一块上古时的石刻,上面记录了来自魔族的一些邪法。   神魔之躯迥异于人,天生天养,死后就会消散于天地,与拥有魂魄的人族全然不同。   石刻上记载,曾有一名成魔的女子兼具魔身与人魂,她创造了一种方法,将自己的魂魄撕裂开来,与另一名魔族结合,使那名魔族再度复生。   “是魔母。”千雪浪听到此处,忽然说道,“这术法……是她为天魔复生所创。”   任逸绝轻轻“嗯”了一声,缓声道:“魔母倒是个……说来本不应当夸奖,然而此人的本事实在惊人。”   “魂魄渡让……”千雪浪思索片刻,“想必耶朗就是从中得到灵感,因此拘留人魂。”   “不错,不过最先得到灵感的却不是耶朗,而是一位魔族。”任逸绝粗粗划了一圈,指向另一些碎石巨碑,“他觉得人的魂魄十分有趣,就创造了拘魂之法,用以实验玩乐。而耶朗得此邪法后,就开始不断收集上古之时的石刻。”   千雪浪道:“看来他们所谓的逆天之法,并非是指献祭这许多人的性命,而是指动用邪法拘魂。”   任逸绝摇摇头道:“我看也不是指拘魂。”   “哦?”   “记载之中,拘魂之法确实令铸造之术另起变化,耶朗人欣喜若狂,因此他们才请求龙神引来地火。若真是因为拘魂反省逆天之举,那么就不该引动地火。”任逸绝道,“他们所谓的逆天之举,是弑神……任何精铁,任何魂灵,都不及龙神。”   千雪浪默然片刻,缓声道:“耶朗一族人性堕落如此,倒真是应了此地之名,无底深渊。” 第158章 三魂七魄   当年天魔复生,耶朗为诛魔而铸造神兵——其实按照现在的记载来看,应是凶煞之器才对。   得邪法之后,耶朗已用寻常的人牲尝试过数次,然而这种兵刃在天魔面前自然不值一提,而龙神对上天魔只怕也难以讨好。   为寻求生存,耶朗必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能够抵抗天魔的力量,以他们所长,转向什么方向寻求力量几乎一目了然。   想要铸造好的兵刃,必要好的精铁,灌注其中的魂魄自也一样。   因此,耶朗盯上了龙神。   两人如今已将四处的文献都收集了一番,没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就顺着断裂的石梁向上前行,从被砸出的裂缝处跳入另一个被隔绝的密室之中。   这处密室看起来应是一名铸剑师的居所,摆设不多,只有最粗浅的桌椅床铺,其余的几乎都是与铸造相关的东西。墙壁上遍布图纸,还有许多记载,几块石刻被小心翼翼地放起,用灵石封存,时日久长,灵石已耗尽力量,变得黯淡无光,然而石刻依旧。   这些石刻对耶朗十分重要,能够单独拥有一部分石刻,想来这位铸造师应是一位重要人物。   任逸绝快步走进房中去,先看起石刻来,石刻上不出意外,也是一些有关魂魄的邪法,唯一不同的是,其中提到了魂魄与躯体的联系。   “魂魄与躯体……”千雪浪正在门口观察,心中突的一跳,觉得似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一闪而过,他若有所思地回头去问任逸绝,“上面都说了什么?”   任逸绝却是看得面色越来越严肃,慢慢退后两步,一脸惊骇地看向千雪浪,好半晌才吞咽下口水,沉沉道:“这上面写,失魂之人不会立刻死去,身躯与魂魄互相感应……”   “这有什么奇怪。”千雪浪不解,“世间亦有失魂之症,那些人除去毫无反应,呆傻痴迷之外,本就不会死……”   他说到此处,蓦然一顿,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在说人,是与龙神有关吗?”   “有关,且……不止龙神。”任逸绝艰难而干涩地说道,“我……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这上面许多话,我实难想象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是如何推论出来的,这实在是……实在是……”   千雪浪沉吟片刻,正要回身自己去瞧,背上忽感沉重,他原以为是错觉,可准备再往前走一步时,背上传来一阵莫名的压力。   任逸绝见千雪浪神色有异,问道:“玉人,怎么了?”   千雪浪皱了皱眉头:“诛魔有异。”   在这邪祟鬼魅之地,尽管千雪浪心中没有惧意,可想到耶朗昔年所作所为,多少有些不愿解下诛魔剑来,他犹豫片刻,感知身后诛魔剑威势渐长,还是把剑匣放落,才刚一打开剑匣,只见诛魔呼啸而出,高悬于空。   诛魔剑光芒流转,照得一室犹如白昼。   任逸绝下意识挡住两块石刻,侧着身体对千雪浪小心翼翼道:“玉人,诛魔此意是不是在向我们示警?”   “我没有感觉到魔气。”千雪浪也是不解,他将剑匣重新背起,见着诛魔悬空,不由得微微皱眉,“诛魔为师父仙骨所铸,生而有灵,亦曾在未闻锋的神识之中警醒过我,此番行动,必有其深意。”   这时诛魔忽然冲出门外,两人只能紧随其后,任逸绝想了想,又急忙回身将两块石刻都看了一遍,记在脑中,这才追上千雪浪的身影。   好在诛魔去势虽快,但因这地宫复杂,阻碍了它的速度。   任逸绝忽然想到一件往事,忍不住微微一笑道:“说起来,先前我在幽影泉时,确实有一个声音回荡在脑海之中,如今想来应就是诛魔的声音。这样说来,诛魔本有剑灵,那他整日待在剑中难道不嫌闷吗?为什么不与我们说说话。”   “剑灵岂是那般轻易可得。”千雪浪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算的,如我的佩刀红鹭再有灵性,也不过是矿石精金所铸,不过是与我朝夕相伴后互生感应,想要真正诞生灵识却是遥遥无期。诛魔却是天生造化,因它是师父仙骨所成,又有雷火铸造,参入未闻锋的三毒,因此生来便有所知,能知悉周遭,可要说剑灵却是差得远。”   任逸绝对这一块委实不懂,就道:“这倒把我听糊涂了,为什么差得远?”   千雪浪看了他一眼,颇为耐心的解释起来:“这世间只有生灵方得三魂七魄,因此出生就有灵识,即便是草木禽兽需修炼方得人形,可也生来知饥感渴。石类无知无觉,需得吸收日月精华得有灵性,那么你说,石灵算有三魂七魄吗?”   任逸绝迟疑道:“这,我虽知晓这些常理,但还真没有想过。”   “自是没有,神魔也无三魂七魄。”千雪浪淡淡一笑,“这世间生灵有魂魄身躯,身躯虽死,魂魄犹存,反过来也是一样。凡人的魂魄虽失损,但肉身未朽,就仍能留存,因此有失魂之症,也有人借魂重生;可倘若寿终,便是身死,那么魂魄无法留在腐朽体内,只得脱壳而去,重入轮回。只因生灵的神识与身躯需合二为一,乃虚实相合,暗合阴阳——”   任逸绝道:“这我倒是知道。”   “可神魔并不是如此,神魔本就为清浊二气所化,身躯长生不死,因此若被外力击溃,顿时消散,回归天地之间。”千雪浪道,“石灵也是如此,石无寿限,不死不朽,即便开智,也无三魂七魄。而剑本身就非是生灵,魂魄不过是增其威力,要它开悟自需时日。”   这下任逸绝听明白了:“可既不是剑灵,那么是谁在说话?”   “是师父的记忆。”千雪浪神色淡淡。   和天钧献身铸剑,纵然千雪浪不曾多提,可任逸绝知晓他心中十分伤悲,因此讪讪收起笑脸来,摸摸鼻子道:“这我可就不太明白了,这意思是这把剑就是和仙君?”   “不,也是我说得差了。准确来讲,应是拥有师父记忆的剑中之灵,他虽有所知,但与人的七情六欲不同,仅仅只是所知而已。”千雪浪轻轻叹了口气,“他……它自然很像师父,可并不是师父,不过是仙骨之中残留的记忆,你就……将他当做师父的最后一丝执念吧,滞留在这把剑中。”   任逸绝听到此处,忽感悲伤。   和天钧自除魔大战那一日已经死去,想必三魂七魄早已前往投胎转世,或消散于天地之间,他的身躯却承载不甘的执念,于死后融入雷火之中,锻造出这把神兵利器来。   在他们说话的那个声音,不过是得到了和仙君除魔之念与未闻锋三毒的剑中灵识。   在未闻锋的神识之中再次见到一个早已死去的亲人,玉人的心中应是怎样的感受呢?   追逐之中,任逸绝隐隐约约能听见这座建筑外的风声呼啸,犹如无尽怨魂的悲鸣与哭嚎,这些在数千年前就死去的魂魄,拥有怎样的命运,怎样的人生,现今都已经无法知晓,他们不曾被天魔所杀,却死在了同为人族的耶朗手中。   这是荒诞吗?   这世间的荒诞,又岂止这一件。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疑问又再度悄悄涌上了任逸绝的脑海之中。   为何只有最后一样神兵始终存放在无底深渊之中,其他神兵却流散在世间?   这地宫之中的亡魂尽数被束缚于此,不得超生,青渊前辈如今只剩魂魄,拘魂仪式应是已经完成,他既被拘魂而出,当日耶朗又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令他脱逃……   诛魔高悬于空,不必担心脚下,所走之路有时候实在对二人颇不友好,好在两人修为倒也不差,总算没将这把剑跟丢,黑暗之中不知时间流逝,不知被诛魔带着七弯八拐走了多久,它终于停在了一座恢弘至极的宫殿之外。   入目,是累累白骨。   比石柱林外的白骨更为触目惊心,这座宫殿之中几乎是骨山成堆,根本看不到外物,也可能是因白骨太多,将一些小物件盖住了。   而中心的高台处,正悬着一方骨印,被一团黑雾笼罩,若隐若现之间能看得出来这方骨印模样也不小,应是一截龙的脊椎骨制成,骨印上隐隐散发着与青渊相近的气息,。   二人下意识一惊,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明了,原本的许多猜测也在此刻一一落定。   耶朗一族的龙神果然就是青渊。   千雪浪快步上前端详片刻,忽然摇摇头道:“原来如此,这方骨印还没有炼制完成,又被魔气笼住气息,难怪青渊一直困在地上寻找不到,也难怪诛魔会感知异常。”   “魔气?”任逸绝眉毛一挑,“耶朗难道还与天魔有勾结?不可能吧,石刻上分明写得是为了阻碍天魔,方才行逆天之举。难道耶朗人谨慎到连记载的典籍都要骗人?”   千雪浪摇摇头:“当年发生的事,我们所知不过一二,不要轻易妄下定论。”   任逸绝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也只是在开个玩笑,那接下去怎么办?”   望着眼前黑雾,千雪浪若有所思,忽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方龙骨印,魔气烧灼皮肉,激起一连串的刺痛,然而比起魔气的刺痛,真正汹涌的却是手中的骨印。   龙气正围绕着他的手不住涌动,千雪浪能在这一瞬间感觉到它似乎还活着,还有生命,仿佛自己所触摸到的并不是一截骨头,而是一条活生生的龙。   纵然千雪浪这般心性,仍一瞬间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紧随而来的,就是龙气所影响的掌控。   这深渊之中流动的地水正与他所呼应,千雪浪能感觉到血液似也在与水流脉脉相合,他毫不怀疑自己心念一动,就能激起一场滔天巨浪。   顺着骨印,千雪浪还感知到了更多……   一对宝珠,是剜下青龙之眼;一面巨鼓,是剥去青龙之皮;一件宝衣,是熔铸青龙之鳞;一样法尺,是折断青龙之角;一条长鞭,是剔出青龙之筋;最后血肉相融,化入火池,练就一颗焚烧万物的火精。   这七样法宝之间,竟隐隐互相连通,互能感知,千雪浪还来不及更加深入,忽然听见一声惊人无比的龙吟声,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伸出手去抓住任逸绝。   下一刻,地宫仿佛冲撞上了什么东西,猛然一震,任逸绝只感身体失去平衡后,脚下一空,就被千雪浪搂在怀中,还未回神,就听他在自己耳边道:“抱紧我。”   任逸绝眨了眨眼,伸出双手抱住千雪浪,只见地宫簌簌崩塌,纵还没完全毁去,却也已垮了大半,而他借着诛魔剑的光华往外一看,发现竟是青龙盛怒而来,再一次撞向这完全难以兼容他身躯的地宫。   地宫摇摇欲坠,落石崩毁,千雪浪撑起灵力抵挡,被粉碎的地宫不住往下滑落,径直坠入这无尽的深渊之中。   转瞬之间,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与盛怒的青龙,在这黑暗之中对峙。 第159章 见死不救   仿若无垠的虚空之中,盛怒的青龙不住盘旋。   手握着骨印的千雪浪几乎也能从中感受到青龙昔日的痛苦,被活生生地剖开,剜出双眼,骨与肉分离,鳞与角散落,潺潺鲜血不住涌入地火之中,窜起更炙热的火焰。   隔着千年的光阴,因这节龙骨,千雪浪仿佛站在那条濒死的青龙面前,他为锁链所束缚,浑身血肉模糊,一条雪白的骨自肉中拆分,空洞的眼眶已经流淌不出任何血泪来。   这绝望汹涌在千雪浪的骨血之中,几乎令他都要窒息。   “我的骨!”   青龙的身躯看不到尽头,他双目赤红,凄声嘶吼,天地似也与他同泣。   任逸绝隐约感觉不好,忙开口道:“青渊前辈……”然而他的声音在青龙的哀嚎之中实在过于微弱。   千雪浪目光一凛,将任逸绝往山璧上一送:“去!”   落定在石岩上的任逸绝正晕头转向着,只见虚空之中,千雪浪雪白的身影倏然一闪,如一抹冷冷月光,照破黑暗,眨眼间就已远去。   任逸绝知他是忧心自己,有意引开已经失去神智的青龙,暂定下心神,只见幽暗之中龙尾摇曳,扫塌一大片石柱,足下山璧松动,开始摇曳不稳,知自己要先脱困才为要紧。   正当任逸绝思索情况,忽望见诛魔未动,喜道:“诛魔快来助我!”   他当然没有忘记当初动用诛魔的危害,可是现在正要这危害,他的魔身因天魔体的缘故,修为远胜人躯,倘若让诛魔吞噬自身灵力,就能够转换为魔身。   之前任逸绝也曾向水无尘请教过魔封之事,无奈水无尘是天生的魔躯,修行的法门与他全然不同,虽有口诀传授,但一旦施行,就与体内清气灵力相冲,难以继续。   诛魔自是巍然不动,任逸绝实在无奈,只得借力而起,他的修为其实不差,可是这无尽深渊极大,眼下又迷失方向,他倒不是全然束手无策,只是担心力竭之时仍难脱困,更不必提什么相助千雪浪了。   好在诛魔不为所动,却也不至逃跑,任逸绝在空中连点数次,腾挪之下,终于握住诛魔剑柄。   这是任逸绝第二次握住诛魔剑,在柔润的光芒之中,他心中忽沉入一片更深沉的虚空之中,再不管外面的山崩地裂。   曾在幽影泉之中出现的声音再一次自任逸绝的心中响起。   “你为何而握剑呢?”   任逸绝不禁一怔,随即笑了笑:“我不为握剑而来,茑萝依于松柏,本就有仰攀之嫌,要是还厚颜夸口,自称主人,那实在荒谬滑稽了。”   那声音无动于衷,仍旧漠然:“你为何而握剑呢?”   任逸绝轻叹一声,又道:“我不求握剑,只欲回归魔身,能够相助玉人。”   那声音不予理睬,再一次重问:“你为何而握剑呢?”   这下任逸绝终于皱起眉头,诛魔剑本为护世而诞生,难道是要他说一些空口白牙的护世之言,然而这也没有什么,他便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虚言,哪知这声音仍询问不休。   “你为何而握剑呢?”   任逸绝沉吟良久,这才缓缓道:“因我心中有爱,不能忘情。因我虽存可死之心,亦行求生之事。”   诛魔剑似又笑了一声,那声音忽从清圣转为鬼魅:“难道你心中当真只想着这样的小事?”   任逸绝不答。   “难道,你不曾想过令那人臣服?茑萝依附于松,谁人是萝,谁人是松,天鹰若做笼中鸟,潜龙若成池中鱼。”那声音引诱道,“比并肩同行更进一步,叫他时时刻刻依靠你,就如同在地母胎池之中一般,他除了你,就再没有别人了。”   任逸绝望见一个虚影,那是他的魔身,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实在高大威武,又令人胆寒,很突然,那陌生的半魔露出一个森冷的笑容。   他的喉咙忽然滚动了一下。   那声音变成了魔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在说话:“你已经看到了青渊的下场,他什么都忘记了,那般深恨,那般痛苦,昔日欢乐,昔日风光,所有的爱恨都抹消尽忘了。”   任逸绝干涩道:“玉人若得大道,自不会那般痛苦。”   “你真的这样想吗?你当真只盼着他不痛苦吗?你当真……当真一点儿也不想瞧瞧他为你痛苦难过的模样吗?”魔笑起来,他脸上如同鳞甲一般的东西正晕转着金属般的光,“青渊想要放下,为了放下痛苦,不惜割裂自己的魂魄,忘掉之后却因心中空荡反要想起来,为此越陷越深,这是放下吗?他是逃避,你也逃避。”   任逸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他会忘了你,若真得大道,他就会忘了你,就像青渊那样,却不像青渊那样执着。”魔走上前来,看着任逸绝的脸,那张陌生的面孔一瞬间竟与任逸绝这般相似,魔那双瞳孔之中流淌出的炽热之情,也曾压抑在人的心中,“自入无底深渊之中,你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件事吗?”   “耶朗的癫狂,仅是耶朗一族吗?是真心为抵御天魔,还是为更精进自己的技艺,又或者两者皆有,他们能够这么做,因此做到了。”魔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天下本无规则,本就是乱序,只因人人为求生存,方才勉强维系太平,任逸绝,你陷入太平太久了,久到不敢直面自己的心,不敢直面自己的欲.望。”   任逸绝额间隐见冷汗,突然喝道:“够了!诛魔,你乃清圣之器,为何说这些谬言!”   “诛魔乃清圣之器不假。”魔冷笑起来,“他不过是勾动了你的三毒,这若是谬言,最该问的难道不应是你自己吗?”   任逸绝猛然睁开眼睛,他这次清晰无比地望见自己身躯寸寸变化,自人成魔,回归魔身,本是令任逸绝痛不欲生之事,可如今,却像是解开皮囊的枷锁,叫他没来由的如释重负。   诛魔在掌中,似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叫任逸绝下意识松开手去。   脱手的诛魔剑仍悬于空中,那柔润的剑光之上,倒映出他的面孔,似一双悲悯的目光。   魔力再度涌入这具躯体,任逸绝无法接近诛魔剑,稍一靠近,就感觉身如刀割一般,他只得伫立在原地,看着剑光,不知是在向谁解释,缓声道:“纵有可死之心,然而真到死处,又怎会不感伤。”   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循向龙身而去,只见虚空之中风雷惊现,青龙怒声嘶吼,千雪浪未开屏障,处变不惊,红鹭于雷霆之中散发慑人红芒,静候时机。   任逸绝望见电光之中,千雪浪被映照的格外苍白的脸颊,一双剔透的眼睛容不下太多悲欢爱恨,远远的,他觉得自己看见的似是仙佛,而非一个修道之人。   任逸绝倏然一惊,想起之前千雪浪被众魂包围的模样。   玉人也要杀死青龙吗?只为给青渊一个解脱?这难道就是道吗?   任逸绝不知道,风雷激起的雨水泼洒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一阵恍惚,魔族的七情六欲常常压制过理智,这会儿就如水浪一般,一阵阵翻涌上来。   青龙仍在嚎啕,痛楚令他愈发狂暴,任逸绝从龙尾攀上,巨大的龙身犹如一座石桥,斑驳的鳞片像嶙峋的岩,并不好落脚。   千雪浪也看见他,那双眼睛之中顿生波澜,却什么都没有说,又瞬息间平复了下去。   任逸绝扯住了一片青龙颈上的龙鳞,这才叫青龙惊觉背上竟何时多出个人来,他长啸一声,震天撼地,地间涌上数百丈的水浪,瞬息间将他们尽数吞没进去。   黑压压的水流,比沉静无声的虚空更令人感到压抑。   任逸绝将青龙拖入更深的水底,青龙本想挣脱他去追拿着骨印的千雪浪,却觉得龙头沉重,顿时旋身来咬任逸绝。   青龙双目赤红,已丧神智,任逸绝叫他连咬数下,虽不曾受伤,但不由激出胸中火气,怒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如此,为什么我要伤害你,我要伤害的不是你,该被毁灭的也不是那些魂魄,不该是你们!”   千雪浪破浪而出,冷冰冰的一双眼在翻涌不止的水中搜寻任逸绝与青龙的身影,却只见波涛翻滚起伏,显然战况激烈,不由蹙起眉头来,他自然看得出来任逸绝是有意为之,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任逸绝与青龙破水而出,只见一人一龙均是力竭,任逸绝倒在一块突出的石台之上,浑身是水,正不住喘息着,而青渊头枕巨石,双目微微阖动,似已恢复清明。   千雪浪降落至龙头一侧,缓声道:“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青渊嗬嗬得一阵笑,他不住呼吸着,疲惫地看着千雪浪,“你是小蝉的小友,对不对……刚刚……真是对不住,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千雪浪“嗯”了一声,又道:“这块骨印是你的东西,你要吗?”   青渊渴望地看着他,似乎又因方才的自己而生出几分畏惧,他的龙爪慢慢攀上来,抓握着这块巨石:“我……我不知道。”   千雪浪静静地看着他,最终叹了口气,那方骨印被放在龙爪旁,淡淡道:“你不正是被此物吸引至此的吗?魂体想要合二为一,你寻找了这么久,临到头来,却是不知吗?”   说罢,千雪浪不再理会休息的青龙,而是飘飘然来到了任逸绝的身旁,半魔正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仿佛死去一般,他身上有许多被割裂开的伤口,混合着水波,正晕染着地面。   这些伤口在缓缓愈合,很慢,不过仍在好转。   “任逸绝。”千雪浪坐在了他的身边,轻轻松了口气,询问道,“你还好吗?”   过了许久,任逸绝才轻轻一笑,没有睁开眼睛:“还好,只是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千雪浪问。   “我心里喜欢玉人,喜欢得像是要死了。”任逸绝终于睁开眼睛来,魔族的身形高大,握着千雪浪的手,倒像真是在把玩一般,“早知道不逞强了,难为我还想在玉人面前卖弄一下,弄得自己现在不成样子。”   千雪浪淡淡道:“我看你满口胡言,倒是精神百倍。”   “那不是很好吗?玉人不必担心了。”   千雪浪道:“谁担心你。”他正要撒手,到底不忍,还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向来聪明,此番为何犯险?”   “本是想帮玉人的忙,后来又担心玉人让青渊前辈解脱了。”任逸绝歪头看了他一下,“思来想去,只好让我下去蹚浑水,这样既能帮玉人的忙,又能免叫青渊前辈解脱,不过我倒是差点被青渊前辈解脱了。”   千雪浪忍不住想笑,却又觉太纵容任逸绝,只得将笑意暂收,板起脸来。   任逸绝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又听千雪浪道:“那你自身安危呢?”   “我自身安危有什么可惧的,实在不成,我就自水中大喊一声,玉人救我!”任逸绝问道,“难道玉人会见死不救吗?”   千雪浪沉默片刻,见着任逸绝忽然支起身来,显然还是无力,正要去扶,却见他挪了个位置,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千雪浪:“……”   “我实在很累,玉人,让我睡一会。”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见他的脸上仍是湿漉漉的,就用袖子擦了擦,忽然想道:“任逸绝不喜欢我杀了那些魂魄,他自然明白那些道理,知道这是对的,可还是心里难过。”   任逸绝总能很轻易地叫人快活起来,可千雪浪却不知该怎样叫任逸绝快活起来,纵然任逸绝再怎么爱他,那些属于他自己的部分,是千雪浪也无法更改的。   于是他只好说:“我当然不会见死不救……只要你唤我,只要……”   千雪浪一顿,他本想说一生一世,永永远远,可那又怎是能够随口许下的承诺,更何况这也是应当放下的事。   任逸绝沉沉地睡着。 第160章 骨化于魂   对千雪浪而言已算巨大的骨印,对青龙而言,却实在小得出奇。   小到让青龙不禁怀疑,它是否真的是自己身上的一截龙骨,他仔细端详许久,见它被人为雕刻成格外精细的模样,倒是想起久远之前制作得相当精致的食物。   于是那节骨被青龙卷入口中。   如果说魂能够寄于骨,那么骨能否化于魂呢?   坚硬的龙骨在青龙的口中融化,分辨不清是化为齑粉,还是作为清泉,又或者只是单纯回归自身,就这么慢慢化开,彻底消失。   青龙觉得自己似乎又健全了一部分,宛如失去手足的人再度感觉到了肢体的变化,可失去的这部分实在太久,久到这种感知反而显得陌生,于是他滑落下去,身影慢慢浸入深渊最深处的水中。   这般大的动静,千雪浪自然不可能没发现,他往底下看了一眼,确保青渊的情况安好,这才带着任逸绝回到地上宫殿去。   地宫已被青渊撞得七七八八,损毁厉害,也因此开出许多“通道”来,倒是方便了众人行动。   这般大的动静,何以凤隐鸣与水无尘全无反应?必定是有事耽搁。   寻了一处僻静所在,千雪浪将任逸绝放下,发现青龙的住处损毁最为严重,不由得眉头一跳,其实这也可以预料,青龙发狂追来,自然全然不会顾及身在何处。   要真是如此,荆璞的情况只怕……   千雪浪来到崩毁之处,往下看一片空空荡荡,只在黑暗里若隐若现一点红光,他凝神一看,只见一只丹鸟直冲而上,原来是凤隐鸣,他落地成人,手中托出藏着荆璞的巨镜,上下打量了一番千雪浪道:“看来我来迟一步,你已处理好了?”   “嗯。”千雪浪道,“荆璞如何?”   “还好。”凤隐鸣看了一眼镜子,摇头道,“只是无底深渊太深,他在镜中恐怕也有些晕眩之感,需得休息。”   千雪浪点了点头:“将他与任逸绝放在一起吧。”   两人相处之时,千雪浪说话向来言简意赅,凤隐鸣倒也习惯,要是在平日里,他还会说几句玩笑逗逗人,可现在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跟着千雪浪来到任逸绝落脚之处。   凤隐鸣见着魔者,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问道:“这是……”   “任逸绝是半魔。”千雪浪道,“你将荆璞放在一旁吧,等任逸绝醒来,自己会对他解释的。”   他说话还是如往常一般叫人难以违抗,不论什么样的情况,在千雪浪的口中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凤隐鸣心中暗暗苦笑,按照千雪浪所言行事,待快要离开时,他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任逸绝。   千雪浪问道:“水无尘呢?”   “水姑娘在外面的石柱林中。”   两人很快来到石柱林之中,只见水无尘神色痛苦,倚靠在石柱之下,已难维持人形,展露出魔身的形态来。   千雪浪发现石柱林此时也被摧毁了一部分,看起来简直像一条悬挂在深渊之中的石桥,还长满了石柱。   凤隐鸣又愣了一愣。   水无尘虽重伤,但仍警觉,感知到有人接近后,几乎是立刻睁眼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见是熟人才放下心来,抽了口气道:“倒是别傻愣着,来个人扶一扶我。”   千雪浪默然无语,上前将水无尘抱起,水无尘“哎哟”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玩笑道:“可别叫我家那位知晓,免得他醋意大发。”   千雪浪道:“他若这般不知轻重,你不妨换个人。”   水无尘“嗬嗬”笑了两声,不知扯到哪处伤痛,眉头骤然一蹙,凤隐鸣自腰间葫芦之中倒出几粒丹药递过:“我身上虽未配的什么灵丹妙药,但这两粒有补血养气的功效,水姑娘暂且服下。”   “半魔能吃吧?”水无尘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   凤隐鸣也顿时迟疑:“这……倒是不知,不过是寻常灵草炼制,水姑娘平日可有尝过?”他将炼制的草药一一报出。   水无尘眨了眨眼,接过吃了,神色感慨:“也罢,今日就叫我舍命陪英雄,若不试,怎知道能不能吃。”   千雪浪:“……”   凤隐鸣:“……”   待水无尘服药之后,两人皆看顾片刻,见她并无任何不适,这才放下心来。   很快三人就来到先前休息所在,千雪浪正要将水无尘放下,却听她道:“雪大哥,我才夸过你变得为人着想些,现在怎么又越活越回去了。他们两人正在休息,你将我放过去,吵吵嚷嚷的,岂不是要闹他们个不得安宁,咱们去别的地方吧。”   凤隐鸣微微一笑道:“水姑娘说得极是,我们三人还是不要妨碍他们休息了。”   这地宫里被闹腾得厉害,左右都已千疮百孔,若不坐在四面来风的走廊里,就只剩下双池所在的空室了。   池中地火仍沸,对受伤的水无尘不利,千雪浪就让她靠着石壁休息,自己与凤隐鸣各挑了石柱落座,这才开口:“既你不愿休息,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   水无尘疲惫笑道:“这话说得好似我不识好歹似得,怎会是我不愿休息,只是总要将事情交代了才能安心。”   她咳嗽了两声,捂住肋下一处,忽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千雪浪皱起眉头:“水无尘,你如何?”   水无尘摇摇头,眉头紧蹙,良久才终于开口道:“这青龙好大蛮劲,我这骨头好多年没断过了,倒是多谢他叫我重温旧时记忆了。”   “……还有心情说笑,看来是伤得不够重。”千雪浪冷冷道。   水无尘笑道:“怎么能这样说,苦也是一日,喜也是一日,不如高兴些过活。”   凤隐鸣无奈道:“水姑娘倒是豁达。”   耍过几句贫嘴之后,水无尘才终于正色起来。   在一行人之中,荆璞困于镜中,凤隐鸣外出报信,而千雪浪跟任逸绝更不必说,深入地下宫殿,对上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现在唯一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只有水无尘。   “你们才走不久,青渊不知何故,忽然隐隐躁动不安起来——”水无尘脸上痛色一闪而过,深呼吸两口,隐忍道,“随后,他突然失去神智,想离开无底深渊,正遇到了结阵的我。”   千雪浪心里一动,询问道:“当时青渊还有神智吗?”   “有。”水无尘道,“可是也很薄弱,似乎正在苦苦支撑,在我与他说话时,他忽然短暂失去了理智,向我冲了过来——”   凤隐鸣脸色一变。   “我迫不得已,只能暂撤法阵,抵抗青渊的攻势,避免他逃脱出去。随后我感觉到地下涌起一股极浓的怨气,这怨气像是影响了青渊,他突然惶恐不安起来,却没有再对我进攻。”   千雪浪心下一动,是他们惊动那许多怨魂的时候,想来是找到地火的入口时,青渊已有所感。   “再然后怨气霎时间消散,青渊也重新陷入宁静,不知自己为什么而来,我便劝他回到地宫之中休息。”水无尘神色凝重,“青渊的情况如此不妙,我自想快些结阵以免再生意外,却在阵法将成之时,青渊又陷癫狂。好在此时,凤先生已经回来,我就请他先去查看情况。”   凤隐鸣接口道:“我到时,青渊正躁怒至极,甚至将所居摧毁,我与他缠斗几个回合,叫他甩脱,本要追出,又才发现荆公子不知所踪,想来地宫摧毁时坠入深渊之中,因此便追入深渊之底。好在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至丧身,更未被深渊吞没,而是卡在了一块石岩之中,叫我侥幸寻回。”   他说来虽是简单,然而这深渊何其广袤,在一片黑暗之中寻觅一块镜子真如海底捞针一般艰辛。   “原来如此。”水无尘若有所思,“我见凤先生进去多时不曾出来,就知道里头一定出事,有心追入,哪知道过石柱林时叫龙尾狠狠抽了一记,又遭巨石压身,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接下来就是你们见着我时的样子了。”   凤隐鸣甚是愧疚:“早知道我应追出——”   “且住!”水无尘忙刹住凤隐鸣的话头,“如今知道荆公子卡在石岩之中,情况不如我这般危急。可要是他没有被卡住呢,要是他顺着深渊而入,不知去向呢?我不过断两块骨头,他可是没了性命。到那时你岂非也要哭哭啼啼早知道应先追荆公子才是——”   “哪有什么早知道,这世间本就没有早知道这样一回事,天命无常,莫将无常归咎在自己身上。”   凤隐鸣又是感动,又是好笑,点点头道:“凤某受教。”   水无尘说得急了,忍不住咳嗽两声,叹气道:“我们这儿的英雄事迹说完了,雪大哥你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儿要与我们分享一下吗?怎么叫任公子魔身都显露出来了,是遇到什么激动人心的事,还是像我这般被打回原形?”   千雪浪淡淡看了她一眼:“激动人心的事倒没有,只有一样听了叫人恼怒的事。”   水无尘笑道:“怎么,这世上竟还有连雪大哥都觉得恼怒的事吗?”   凤隐鸣也笑了笑。   很快,他们俩谁也笑不出来了。 第161章 这样赖皮   纵然没有亲眼目睹,可听千雪浪一一道来,二人均感心惊肉跳,皆一时说不出话来。   “往事已化烟尘,今人再如何遗憾追悔,也做不了任何事来补救。”凤隐鸣忍不住摇摇头,神色略见黯然,“时如逝水,一去不返,久到沧海化作桑田,更何况是千年之前的累累血债,难怪青渊前辈会变得如此……”   水无尘虽是同样难过,但却不像凤隐鸣这般完全显露出来,眉间愁色微微转过,随后似想到什么一般,询问道:“雪大哥,你们为什么肯定那魔气就是天魔的?是有什么凭证吗?”   “这倒没有。”千雪浪道,“是任逸绝所言,他素来聪明,我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判断得知,怎么?”   水无尘揉了揉眉心道:“从荆公子的镜封开始,我就有个很不好的猜想,现在觉得这猜想的可能性越来越高,有些头疼。”   凤隐鸣闻言甚是错愕,有些奇怪:“水姑娘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水无尘顿了一下,叹气道,“眼下说什么猜测都太过仓促,还是等他们醒转再说吧。哎,本是准备防御天魔,现在倒好,叫自己人打个半死,我不管你们累不累,总之我累了,要先睡一觉。”   水无尘这会儿总算恢复些力气,站起身来就往回走。   千雪浪问:“你去哪里?”   “这地方一来没火,二来没有铺盖,自然是回那个唯一有墙的地方睡觉,再不济还有荆公子跟任公子能给我挡挡风。”水无尘咳嗽了两声,“你们俩若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我这个伤患,固然有情,可我只怕难免要受冻;可要是叫你们俩宽衣解带,且不说我家中还有醋坛子,我自己心中委实也过意不去。”   千雪浪心想:“衣不解带与宽衣解带是这样用的吗?”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凤隐鸣,他微微笑道:“谁说没有铺盖跟火。”   片刻之后,水无尘坐在莫乘浮之中,裹着一条厚厚的大氅,这条精心漆彩的船儿甚是精致秀美,当中正搭着一个小小的火堆,温暖着她的身体。   火光将水无尘的脸照得微红,她望着坐在船头的两个人,忽然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我这辈子听说过陆地行舟,还没听说过深渊底下还要走旱船的。”   千雪浪淡淡道:“你要是想划船,我也可以成全你。”   “我现在可没那个闲情逸致。”水无尘急忙摆手,扯到断骨又忍不住皱起眉来,缓和一会儿才道,“荆公子在镜中不知冷暖倒还罢了,雪大哥,你去将任公子带过来吧,他少现魔身,这会儿力竭,只怕再吹这渊底冷风要着凉。”   千雪浪“嗯”了一声,就去搬人了,凤隐鸣则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水无尘瞧着他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哪知凤隐鸣耳朵甚是尖利,顿时转过头来,颇为忧心地看着水无尘,问道:“水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水无尘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心里的那些话说出口来,“只是想到这座殿宇之下竟藏着这般血腥的往事,心中甚是感慨罢了。”   凤隐鸣轻轻应了一声,神色哀婉至极。   水无尘将背靠着船壁,瞧这丹鸟的神情忧伤,却甚是收敛,连喜怒也不显得太过外放,心中不由想道:“唉,这样一个体贴温柔的好人,上苍何必叫他受苦呢。”   这时千雪浪已将任逸绝带了过来,神色平淡,好似抱的不是情人,只是一个陌路人一般。   不过等他把任逸绝放下来时,动作就肉眼可见得轻柔许多,随后千雪浪便一直坐在了任逸绝的身边静静看着他。   水无尘低头埋在大氅之中,心想:“要是任公子是醒着的,不知道要有多么开心。”   这时凤隐鸣起身离开,走出去一会儿才对千雪浪道:“让他们休息吧,我们到别处去。你我久别重逢,我实在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千雪浪一动不动,大概是有些舍不得离开任逸绝,好半晌才“嗯”了一声,起身跟着凤隐鸣一同离开。   他虽起初恋恋不舍,但既已经起身,倒也干脆,再没回过头,水无尘瞧着他慢慢走远,心中五味杂陈,正要低头寻个舒适的地方休息,却见任逸绝忽然睁开双眼,冲着她眨了眨眼。   水无尘吓了一跳,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见着任逸绝缓缓坐起来,慢吞吞地说道:“水夫人不必担心,我会在这里守着的。”   “你人是在这里守着。”水无尘道,“心却不知道飘向哪里去了。”   她其实今日经历了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实在累得很,连怒火都提不大起来,一个人要是太累了些,七情六欲难免会模糊许多,好似放得很淡。   水无尘循了个舒服的姿势,也不去管他们三人,只管自己睡着了。   另一头千雪浪跟在凤隐鸣的身后,一同走到个僻静处。   路上凤隐鸣随口挑了些寻常问候当话题,千雪浪只偶尔应两声,他倒也不见怪,两人就这般聊了下去,直到走到尽头。   “其实本不该这时候问这些话的,可是我又怕之后没有时间。”凤隐鸣沉吟片刻,望着千雪浪这张沉静到看不出任何线索的面孔,忍不住试探一般地说道,“也许是我多心,你也知道,我平素别的没有,就单单爱管闲事这个毛病实在改不掉。”   千雪浪道:“你想说什么?”   凤隐鸣看着他良久,才终于收回视线,他对着虚空沉默片刻,柔声道:“雪浪,你……你觉得任公子这个人怎么样呢?”   “很好。”千雪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凤隐鸣微微笑了笑,又问:“那么我呢?”   “你也很好。”千雪浪顿了顿,忽然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们两人并不相似,也绝非是一类人,他比你要坏心眼得多。”   凤隐鸣初时微笑,听到后半句,脸上的笑意就慢慢淡去了:“是吗?”   在千雪浪的记忆之中,凤隐鸣鲜少有不快活的时候,哪怕之前那般冲动冒昧地将任逸绝带上山时,也未曾见他如此忐忑不安的模样。   于是千雪浪想了又想,心中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是为这个。”   果然,凤隐鸣很快说道:“就算坏心眼,你也并不讨厌任道友,是吗?”他神色酸楚至极,若非千雪浪下山已久,经历不少变化,只怕此时也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千雪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他其实并非没有话说,可那些话不应当对凤隐鸣说,纵然再不晓事,也应明白不该在一个不快活的人面前说自己高兴的事。   凤隐鸣呆呆瞧了他一会儿,只见着千雪浪眉目柔和,千言万语堵在心口,知道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到底没能忍住,还是问道:“雪浪,你真这样喜欢他吗?喜欢到连修为也不顾了,你……你要为了任道友放弃这条路吗?”   千雪浪突兀沉默。   “为什么不回答?”凤隐鸣突感不妙,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是不能回答,还是不想回答……又或者说……”   想到一个可能性,凤隐鸣的脸色突变煞白,他后退了两步,像是没站稳,身形微微踉跄,伸手去扶住额头,略感头晕目眩:“你不回答,该不会是……不会是拿任道友做磨炼心性的考验……”   千雪浪“嗯”了一声。   “你怎会……你怎能这么做?”凤隐鸣难以置信地看着千雪浪,他拉住千雪浪的胳膊,面如死灰道,“任道友知晓吗?”   千雪浪道:“他自然知晓。”   “他知晓?”这下凤隐鸣真的有些茫然了,他握着千雪浪的手臂,一时间甚是恍惚,“这下我倒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了。雪浪,你坦白对我说,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你真缺一个考验……要是真缺一个考验……”   千雪浪见凤隐鸣嘴唇微动,仿佛有句话几乎要说出,却被他硬生生忍下,不由奇怪:“怎样?”   凤隐鸣瞧着他,忍不住苦笑起来,轻声道:“难道我不成吗?……既然只是考验,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我?”   千雪浪眉头微微一蹙:“荒谬!你是觉得我在路上随便捡只阿猫阿狗,就能拿来磨炼心性?莫非情不真意不浓,只要冠个名字,就能随便糊弄吗?”   凤隐鸣一怔:“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选任逸绝,只因我心中确实爱他。”千雪浪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莫名生出一些犹豫来,“倘若我能够放下,那自是最好——得证大道,那实在再好不过。”   真有这样好吗?千雪浪心中其实并不确定。   “我若不能放下,那与他一生一世在一起,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凤隐鸣看着千雪浪许久,终于松开手,然后笑了起来。这次他笑得很有往昔的风采,只是难掩苦涩:“原来是这样,你果然变了许多。”   “噢?”   “变得会占便宜了。”凤隐鸣道,“这样赖皮,一点儿也不像我认识的雪浪,想来一定是任道友的功劳。”   千雪浪想了想,点头道:“嗯,他是很爱占人便宜。”   凤隐鸣没有再说什么了。 第162章 天魔再现   凤隐鸣生性外柔内刚,几句糊涂话当时说过便罢,之后绝不会再提起。   两人伫立在深渊边上,众人当中唯他们二人修行最高,耗力最少,因此凤隐鸣才有意挑在此刻问话,如今已知道答案,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却难以说出。   来得慢了,没能早些说出口,都不过是一些宽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倘若世间情爱所遵循的是先来后到,又怎么会徒生出种种波澜来,这些道理……纵然书上不教,可凤隐鸣行走人间久了,如何会不明白。   他与千雪浪认识数十年,却不及任逸绝与千雪浪认识短短数月。   “这样与他在一起,任道友也能忍受吗?”凤隐鸣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千雪浪避开了他的目光,神色略有些迟疑,过了好久才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任逸绝总是说心甘情愿,可有时候……我想他心中应当是很忧虑的,忧虑那一日迟早会到来。其实纵然不是无情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一般浅薄,也许初时浓情,后来渐渐就淡了,与所谓无情道又有什么差别?”   就好像是任苍冥与夙无痕一样,一开始相爱,后来夙无痕背道而驰,任苍冥便不在乎他了,转而爱游萍生了。   也许任逸绝往后……   这个念头想起来就叫人觉得不快,千雪浪微微蹙眉,之前他曾对任逸绝提到过一次,当然不是劝任逸绝去找别的什么人,而是想要折磨任逸绝,叫他永远记得自己。   当时任逸绝只是笑,觉得他难得冒出几分傻气,然而这怎会是傻气。   现在千雪浪再一次想起了这个念头。   “自然是有很大的差别。”凤隐鸣轻轻叹了一声。   “有什么差别?”   千雪浪走近了一些,他专注地看着凤隐鸣,神色疑惑。   这让凤隐鸣苦笑起来,偏开脸,没有跟千雪浪对视,这种亲近曾在过去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曾令他感觉到一阵隐秘的欢喜,然而这些堆积起来的欢喜在此刻变成无尽的酸涩。   幻想一旦被揭开帷幕,露出真实的一面,即便心中早有判断,仍不是谁都能够轻松地接受现实。   他果真只是不在意而已,不在意这样看着我,不在意这样跟我说话,这其中没有半点分别,从头至尾,只有我一人心生波澜。   “凡人在许诺时,往往是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许诺出了一生一世,只是谁也不曾意识到一生一世是何其漫长。”凤隐鸣微微笑了笑,“你下山行走的时候,不是也常常看到这样的事吗?分明弱小到不堪一击的人也会想要去保护别人,即便他做不到,却不妨碍他想要去这么做,情爱之事又差得了多少呢?”   千雪浪轻声道:“明明做不到,却想去做……”   “可是,你不同。”凤隐鸣轻轻道,“你不会许下任何承诺,你对任道友的情意只是一番考验,一种磨炼,你一直都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因此任道友才会这般不安,这般忧虑。就像人总难免会生病,可生病的人与常人所思所想到底是不同的,雪浪,你叫任道友病入膏肓,命悬一线,又怎能轻易说出没什么不同呢?”   千雪浪沉默无言。   这些道理,其实千雪浪心中也明白,只是不如凤隐鸣说得这般清晰,他又想起师父来,师父也不愿意未闻锋病入膏肓,因此什么都没有说,因此对未闻锋这么残忍。   可是,师父的残忍,是像自己曾想过的那样……为了折磨未闻锋,叫他一生一世都记得;还是想要叫未闻锋伤心难过,觉得不值得,就此断念呢?   自从下山之后,千雪浪常常会觉得,也许自己并不如自己所认知的那般了解别人。   师父是如此,未闻锋也是如此。   凤隐鸣见他不再说话,只在心里轻叹一声,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这种事一味地责怪千雪浪又有什么用,倒似他在挑拨离间,更何况情爱上的病入膏肓,又岂是一人能够做到的,难道任逸绝就全无责任吗?   人心痴处,拥有就已觉快意,何须别人说三道四。   凤隐鸣道:“也罢,我到底于此道无缘,虽是情之所至,但对于你来讲,也许都是些多情的荒唐谬言,你姑且一听,不必放在心中。说来还不知道青渊现在如何,你说他潜入渊底,可是我到底不放心,不如走上一遭?”   千雪浪点了点头:“好。”   依两人修为,便不必多担忧什么,凤隐鸣听他答应,便微微一笑,坠入深渊之中,总算有了些往日意气。   千雪浪望着他身影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不自觉松了口气,轻声道:“倒是还这样爱出风头。”   也不多话,千雪浪一同坠入深渊,只听耳边风声响动,不多时,风声渐止,便能听到微弱的水声。   黑雾氤氲之中,身旁一抹红色流光闪动,响起凤隐鸣的声音来:“这无底深渊倒是不小,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找寻。”   千雪浪淡淡道:“随我来。”   按照记忆之中的方位,千雪浪搜寻而去,路上还偶遇诛魔剑,不知为何它不肯入鞘,两人尝试无果,又因凤隐鸣受其影响,暂且只能由它去。   又往下行去,果真见着深渊之中搁浅着一条青龙,青渊正俯在嶙峋石上,长尾没入水中,身子下面微微发光,细看是压着许多莹亮的苔藓,照得鳞片也发出相同柔润的光泽。   千雪浪隐隐感觉四周似有不对,却说不上来为何不对,只道:“小心。”   “不用小心,是青渊深入梦中。”凤隐鸣蹲下身来,戳了戳垂下水去的龙尾,只觉得透骨的冰寒,触之已成虚无,“糟了!”   千雪浪问道:“怎么?”   “君岂不闻魂梦相依?”凤隐鸣神色微微凝重起来,“梦为虚物,魂亦虚质,曾有传说人于梦中千里之外杀人,就是魂魄游出,可毕竟还在人世间,所杀之人也是活生生的死了。若魂体再入记忆之梦,那却不好说了。”   “怎么不好说?”千雪浪皱眉。   凤隐鸣道:“人一旦沉入睡眠还能够自然苏醒,这是因为身躯还在活动,而且梦中也难免出现纰漏,叫人惊觉异常。可是魂魄不然,特别是青渊这般不稳定的魂魄,也许梦境反而比他自身更完整,沉浸梦中,假以时日必定迷失自我,恐怕会自然而然消散。”   千雪浪道:“那你有办法吗?”   “……”凤隐鸣忍不住叹了口气,“雪浪,虽然世间常有凤凰入梦,丹鸟怀书以彰天命的说法,但你应当明白,这是世人为寻吉兆杜撰而成,非是我这一族真有什么入梦的办法。”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难道他不能够再自然醒来?”   “要是能醒来,那自是最好,不过……你要赌吗?”凤隐鸣道,“赌他是否能够自然醒来?”   千雪浪微微皱眉,一同伸出手来,只觉得手浸入到一片冰寒之中,说是虚无,却能实实在在感受到青渊的存在,比之先前已大有不同,知凤隐鸣说得还是谨慎了些。   还不等千雪浪说些什么,忽然间,诛魔剑起,犹如龙吟一般,径直往外飞去。   “留神!”   千雪浪来不及多说半句话,红鹭已展现锋芒,凤隐鸣也感到浓郁魔气,化作丹鸟追随其后。   待他们二人重回洞口时,只见任逸绝将水无尘护在身后,一个陌生人正站在莫乘浮上四下打量。   刹那间,魔气几乎吞没整座无底深渊,四周雾气隐约起伏,宛如实质,令人感觉到深深的恶寒不快。   这种感觉,千雪浪在地母胎池外都不曾感受过,更不必提白石村内被附身的芜秽了。   透过那名陌生人,千雪浪看到任逸绝的四肢上正蔓延出无尽的咒痕,这些咒痕仿佛天然而生,正渗着微弱的血气,以肌肤开裂的模样存在着,可伤口并未流血,仅仅只是保持着绽开的形状,宛如随时光皲裂后的石像。   是反噬——   千雪浪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拧紧,他强迫自己无视这种情绪,转而看向眼前的陌生人。   那么,眼前这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夙无痕,或者说,是附在夙无痕身上的天魔。   “看来,我还是来晚了。”天魔看起来并不太在意的模样,他伸手抵住冲向自己的诛魔剑,手指正不断重复着衰亡与愈合的过程,远远不断的魔气将他被伤害的躯体重新弥补起来,“他的朋友虽然帮了他一时,但却无法帮他一世,不管什么时候的朋友都是如此。”   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厌倦了与诛魔剑玩这种小把戏,用一层层魔雾将它遮掩了起来。   这次千雪浪没有急着行动,他在层层魔气之中看向天魔的面孔,莫名想道:“其实任逸绝倒是长得更像他爹爹一些。”   夙无痕本身如何,千雪浪并不了解,然而这张脸上此刻展露出的是天魔的漠然与自在。   在千雪浪所认识的生灵当中,绝不会有比天魔更强大更肆意的存在,与这样一个存在会面时,丧失理智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你为青渊而来?”   天魔笑了笑:“青渊?他现在叫这个名字吗?”   凤隐鸣对这莫名其妙开始的对话有些错愕,心中不由得惦念起不知为何没有反应的任逸绝与水无尘二人,焦急道:“雪浪,任公子跟水姑娘……”   千雪浪安抚了他一句:“我知道。”   可千雪浪没有转头,他仍是看着天魔,天魔只是玩味地笑了笑:“这只丹鸟倒是比你更紧张这两名半魔。”   “对你重要吗?”千雪浪淡淡道。   “倒不是很重要。”天魔想了想,“不过,我的妻子习惯了解敌人的弱点,无论多么弱小的敌人,她都不会轻视。”   千雪浪评价道:“很好的习惯。”   天魔笑了笑,似是感慨:“是啊,的确是很好的习惯。”   千雪浪道:“六十年前的青渊对你而言是敌人,那么,千年之前的龙神对你而言,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第163章 两个谜团   这问题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纵然是天魔自身,都不由感到一丝惊诧,他很快平静下来,颇为玩味地凝视着千雪浪,这张本属于夙无痕的容颜正透露出难以言说的非人之感,叫人见之胆寒。   “那条青龙是如此说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或者说,他已经什么都已不记得了。”千雪浪淡淡道,“然而许多事,并不是真的需要什么人什么事来说出口,你在骨印上留下的魔气已足够说明许多事情。”   天魔这才恍然大悟,他悠闲地往前走了两步,思索道:“原来是这件事。”   他似乎对千雪浪的话题并没有太多的兴趣,随口敷衍后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径直往里走去,与二人擦身而过。   千雪浪倒还好些,凤隐鸣却感浑身紧绷,倘若他现在恢复原身,只怕能看到羽毛一根根立起的精彩画面,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苦苦支撑,免得自己一口气泻出,扑到地上去。   于是千雪浪回身问道:“你去何处?”   “深渊之底,一会旧相识。”   天魔倒是也给面子,虽没回头,但是仍然回答了千雪浪的问题。   待到天魔即将消失在黑暗之中时,诛魔终于撕扯开魔气,气势汹汹地悬于空中,寻觅不到天魔的踪迹,忽然飞身而起,自空中一旋,大片魔气犹如幕布一般为一分为二,顷刻间消散无踪。   待到魔气尽消,诛魔才终于停下,愤愤不平地回到千雪浪身后的剑匣之中。   失了魔气压制,水无尘与任逸绝终于重得自由。任逸绝不过力竭,尚且跪倒在地,一时间难以起身,水无尘有伤在身,更感压抑,胸口一阵翻涌,猛然喷出一口血来,倒伏在船舱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水无尘?”千雪浪皱起眉头,将她扶起,却见水无尘面如金纸,全无半分血色,他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句废话,“伤得重吗?”   “还好还好。”水无尘竟还能说笑,“天魔实在强得吓人,叫我都忍不住想跳下贼船去做我的九方夫人了。”   一旁凤隐鸣将任逸绝扶起,查探了一番情况,见他只是消耗过巨,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又喂了任逸绝几颗灵丹补充,任逸绝面色这才好转,精神却仍感萎靡。   千雪浪道:“现在还来得及。”   “哪里来得及。”水无尘摇了摇头,“绑票的山大王都知道不能叫人看见脸,看见脸就不好做买卖了,天魔这番都将我痛打一顿了,比看见脸还严重。更何况,不打回来,我岂不是白挨一顿了,不行不行,那岂不是我吃亏。”   说到山大王时,水无尘忍不住看了任逸绝一眼,偷偷笑了笑,好在任逸绝正在闭目养神,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   千雪浪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既然还能说笑,看来是天魔打得不够狠。”他也不多话,起身去察看任逸绝的情况了。   水无尘刚想感慨千雪浪重色轻友,见凤隐鸣倒了一大堆药丸给自己,顿时苦下脸:“凤先生,这也是试药嘛?”   凤隐鸣忍笑道:“刚刚任公子试过了,现在是吃药。”   水无尘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好吧,他一次我一次,倒也公平。”   她看着眉目柔和的凤隐鸣,心中暗暗感慨:“雪大哥性子沉静,倒是逼得他的朋友一个赛一个的有趣,一个赛一个的耐心。不过说来也是,倘若不是如此,两个一声不吭的冰坨子相对着,那岂不闷也闷死了。”   水无尘正忙着吃药,另一边千雪浪刚坐下来,只感觉手一暖,被完全握在了任逸绝的手心之中,魔者神色疲倦,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其实任逸绝知道不太可能有事,天魔若有心开杀,方才谈话时众人都难逃一死,怎有可能留到现在,就算留他是为了天魔体,其他三人又与天魔体有何干系。   然而他仍旧是不放心,想多问两句。   “没事。”千雪浪顿了顿,“凤隐鸣也没有事。”   闻言,水无尘差点入口即化的灵丹妙药呛死,稀罕至极地看着千雪浪的背影,暗暗钦佩:“雪大哥这番话倒懂人情世故许多。”   任逸绝无奈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又道:“不知道天魔去找青龙前辈有什么事,玉人难道不好奇吗?”   千雪浪沉吟片刻道:“是有一些。”   “既然好奇,玉人为什么不动?”任逸绝问道,“为何不追上一探究竟?”   千雪浪道:“这些许好奇,不及你二人性命重要。”   “哎哟。”没想到最终是水无尘忍不住了,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还叫凤隐鸣搀了一把,“我听着牙疼,我先到外面去了。”   千雪浪回头看她,略感奇怪:“为何害羞?”   “雪大哥,你既然知道我是害羞了,还这般坦荡地说出来,我岂不羞煞。”水无尘幽幽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是更习惯你冷若冰霜的模样,这样的肉麻还是留给别人吧。”   千雪浪皱眉:“我是真心这般说的。”   “好!且慢!”水无尘道,“再听下去,我若不爬起来生龙活虎地打上一套拳给雪大哥看,就实在愧疚难安了,为了我的伤势,咱们还是暂且先分开来吧。凤先生,劳驾你扶我到那边去吹吹风,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凤隐鸣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在做梦。”不过他仍依言扶着水无尘往外走去,很快两人身影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任逸绝忍不住揶揄道:“是两人吗?原来在玉人心中,我与水姑娘是一般分量,那我可要吃醋了。”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就着他的话扯下去,而是问道:“你为何会觉得骨印上的魔气是天魔所留?”   这叫任逸绝一怔:“不是吗?”   “是,方才天魔也已承认。千雪浪道,“所以我才好奇,你为何如此顺理成章地认为就是天魔?事实上,还有其他可能,比如其他魔族,就好似水无尘这般帮助人族的半魔。耶朗既能收集这么多魔族相关的石刻,说不准本就有认识的半魔,还是说,你能感觉到?”   任逸绝想了想,忽然笑起来:“玉人方才可没这般敏锐,是谁?水夫人还是凤先生……嗯,既是魔气相关,想来是水夫人提示吧。”   “不错。”   任逸绝慢慢地叹了一口长气:“我能够感觉到,当封存骨印的魔气出现时,我就感应到了。我知道它为何存在,知道来源何处……可是时间太紧急,紧急到我没有时间告诉你。”   千雪浪道:“我没有怪你。”   “我知道。”任逸绝低声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   他摊平掌心,千雪浪的手正枕于其上,自雪天深山中修行的玉人身形远不如魔者高大,连手都显得秀美,肌色如雪,五指修长,常人为刀剑磋磨时难免留下时光的痕迹,覆上一层层厚茧,可这种痕迹在修道者身上却难以保留。   这洁白无瑕的完美,却更衬出魔者掌心皲裂开的伤势何等可怖丑陋。   “害怕?”千雪浪询问。   任逸绝低下头,沉沉道:“也许这是天魔体带来的好处之一,我感觉到了他的力量,玉人,时隔数千年,我仍然感觉到他昔日的力量是何等惊人。它将骨印封存起来,宛如还在千年之前一般。”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你认为现在的天魔还有那样的力量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息。”任逸绝苦笑了一声,“他自是比那团魔气更强大,然而,他的魔气已无那般纯粹了。比起数千年前的复生,天魔如今已日渐虚弱,也许这就是被魂魄复活的代价,他必不可免走向了衰亡的结局。”   千雪浪眯了眯眼:“你为什么认为这是坏消息?”   “他的衰亡比任何人都更漫长,凡人未必等得起。”任逸绝道,“最糟糕的是,他还是这么强,为了阻止这一衰亡,也许他会比往日更激进。”   激进?   千雪浪思索了下天魔的神态,他摇摇头道:“看不出来。”   即便任逸绝此刻忧心忡忡,见着千雪浪的模样也不禁微微一笑,神色之间略见怜爱,伸手为他拨了拨头发,柔声道:“没关系,我也只是如此猜测。好,我现在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走?”千雪浪一愣,“去何处?”   “去见天魔与青渊前辈。”任逸绝道,“玉人不是好奇吗?也许能一解你我心中谜团。”   千雪浪淡淡道:“只为青渊的谜团,你就要搏命吗?”   “当然不是。”任逸绝苦笑一声,他道,“不是青渊的谜团,是……是夙无痕的谜团,我感觉得到,我感觉得到他还活着,他并没有死。这也许是我离他最近的一个机会,我想试一试。”   千雪浪默然片刻:“可是你的情况……”   任逸绝笑道:“我都不担心,玉人还担心什么。”   千雪浪眉头微蹙,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其实方才天魔消失,最为紧要的就是青渊,只是任逸绝跟水无尘的情况不明,因此才耽搁。   更何况,天魔在数千年前既动用魔气保过一次龙骨,应多少与青渊有些情分在,若要杀害青渊,他们也未必拦得住。   因此千雪浪反倒没那么着急青渊。   他们俩与水无尘二人交代过后,水无尘忍不住调侃:“你们倒是贵人事忙,一刻也歇不住,我却受伤不轻,就不做这个拖油瓶了,劳烦凤先生在此地陪我,也暂且给你们做个接应。”   千雪浪道:“可以。”   水无尘叹息一声,神色也变得坚毅起来:“你们二人留心,天魔虽暂无恶意,但未必之后也无恶意,更何况任公子既是他选定的天魔体,迟早是要动手。方才凤先生已对我说过青渊的事,只盼他平安无事,能撑到我们想办法的时候,倘若真有不幸,也许……也是一桩幸事,你们也不必强求。”   凤隐鸣接口道:“你们大可放心,倘有不对,我一定带着水夫人与荆公子先走。”   水无尘:“……”   任逸绝:“……”   两人齐齐看向凤隐鸣,唯有千雪浪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很好。”   凤隐鸣仍是镇定自若:“天魔势强,我们纵有诛魔在手,可诛魔无主,发挥不出十成本事,难免稍逊一筹。若觉得一两个人就能摆平天魔,那实是看不起当年大战之中身殒的数十位仙君了,当逃就逃,雪浪切记不可硬拼。”   千雪浪道:“我明白。”   凤隐鸣又道:“若无干戈,自是最好。可要是当真我们兵分两路,切记往云隐山中去,若不知方位,就问询当地人凤凰巢所在。”   千雪浪又点了一下头,这才与二人分别,带着任逸绝自渊下潜去。 第164章 千年旧事   再下深渊,感觉却是大有不同。   千雪浪只觉得手中一轻,身旁的任逸绝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他轻飘飘地落在渊底,忽觉得四周有些异常,却不知道这异样从何而来。   “任逸绝?”千雪浪轻唤了一声,不见有人答应。   待千雪浪走了一段时间,才发觉渊底异常从何而来,这渊底经历千年变化,不少地方已成干涸暗道,而此刻却成一条水道,还能隐约听见上方传来汲水工具的动静,时不时能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   无论这是什么时候的无底深渊,都绝不是现世的。   千雪浪知道自己必然走入一场虚幻之境,只是不知是青龙幻梦所化,还是天魔动了什么手脚。   之前青渊所宿之处,果然已是空空荡荡,连发光的苔藓也不见,只有流水潺潺。   突然之间,一块巨石坠落下来,砸入地水之中,噗通——   那石头正落在千雪浪的身上,却毫无阻碍地穿越过他的躯体,以千钧之势坠到地下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在大片寂静的黑暗之中荡起层层的回响。   伴随着落石,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传来了人的叫喊哀嚎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声音嘈杂得少说有百余人。   无底深渊之中并没有其他外人,只有被关在镜中的荆璞跟水无尘、凤隐鸣三人。   虽然觉得这声音与他们三人都全无任何关系,更何况这只不过是个幻境,但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飞身而上,在空中,仍有不少东西掉落下来,响起不断的噗通声,只不过这次砸下来的不再只有石头,还有许多工具甚至于人。   千雪浪落在了通道的栏杆之上。   熔铸房里的地火在不断翻涌冒泡,走廊上所有烛台都被点起,映照出许多人惊恐至极的面容,他们喊的实在太过乱七八糟,一时之间千雪浪几乎难以分辨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听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在传达一个信息。   “龙神挣脱了——”   千雪浪走入到了忙乱的人流之中,烛台随着人的慌张与建筑的损毁跌坠在地,沾上些许易燃物,转眼间就烧起熊熊大火。   连成一片的火焰宛如一条小型的火龙,几乎在片刻之间就烧了开来,许多逃跑的凡人转瞬间被火焰吞噬,于是在原地狂舞起来,被焚烧的剧痛让他们下意识求助路过身边的同类,于是又点燃新的“烛台”。   千雪浪听见了龙吼声,下一刻,他看到一道青色的光芒踉踉跄跄地从烈焰之中腾飞而起。   那是青渊的魂。   他很虚弱,魂魄几近透明,几乎没有任何遗留甚至报复的念头,就像一抹流光在这地下深渊之中腾飞而去。   漆黑一片的石壁上忽然光芒大盛,闪烁起咒文的纹路来,千雪浪仰头观之,只见巨大的法阵向青渊劈头罩来,青龙再发长啸,自头到尾束缚住,困于半空之中,挣扎不得。   千雪浪对阵法研究不深,便将阵法记下,打算等会见到水无尘时再询问。   青渊被困,难以挣脱,人们的慌乱总算稍稍止住,行动之间也井然有序不少,听他们言谈,应是要去请族长来主持情况。   千雪浪对凡人的混乱与秩序并不关心,一段千年之前的过往也非是他能够干预的,于是他从容走入到原先关押青渊的所在,那里仍有人在把守,皆神色惊慌,浑身浴血,正当中还有一名华服祭司正在施法。   按理来讲,这儿本该有一扇门,不过现在连门带墙都已经被破坏殆尽了,一条几乎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龙尾正高高扬起,卡在坍塌的墙壁之上,龙尾上还有玄铁镣铐,长长的铁链也成为武器的一部分,想必方才摧毁建筑也有它的一份功劳。   墙壁上甚至还有人体残留的痕迹,爆开的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流淌。   凡人,能有如此伟力毁天灭地,也如此脆弱渺小到不堪一击。   千雪浪的目光顺着龙尾上移,看见一团血肉模糊的巨物正横躺在地上,肉块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蠕动着,在血肉之中,有一截霜白的脊骨,已被抽离出来,还锯断了一块。   想必这就是骨印的来源了。   千雪浪又走了两步,才发现另一个与记忆不同的地方,青龙的身下有个蓄血池,他们当时所走的平台想来就是蓄血池,难怪会有一些台阶。   龙血正不住往下流淌,而青龙两眼空空,只剩下浓黑的两团,鳞片被剥离,看上去就像某种异类的怪物,他看起来几乎与死无异。   半空之中则另外运转着一处阵法,与外面的大有不同,不知道是有什么用处。   千雪浪垂眸深思,又折返出去,其实看到现在情况几乎已成定局,耶朗虽死了不少人手,但是青龙精疲力尽,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就在千雪浪走出门外时,一阵浓郁的魔气忽然涌入地下深渊,很快,许多魔族涌了进来,展开了一场杀戮。   这次连惊呼悲鸣都显得短促,几乎是眨眼之间就被吞噬了生命,魔气涌动而过,就连骸骨也没有留存,只有寥寥数名巫者还在竭力抗争,抵抗着这场几乎残暴的杀戮。   很快,有人高举龙骨印而来,开始对魔族进行反击。   随后,天魔随着弥漫的魔气静静走了进来,带来无尽的死亡,他此刻的面目自然与夙无痕截然不同,不过不难分辨。   天魔每走一步,就有一名巫者化为飞灰,那枚压制住许多魔族的骨印自也落在了他的手中。   当天魔走到长桥上时,弥漫的魔气已飞速覆上闪烁着灵力的石壁,将咒文迅速抹平,先前涌入的魔族几乎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魔气自四面八方涌入,千雪浪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之中只有寂静,就连青龙的躯体也未能抵抗,化为了飞灰。   难怪耶朗一族灭得悄无声息。千雪浪想。   拨开浓雾,千雪浪越过无数魔族来到了天魔的对面,然而在虚空之中,还有一个天魔正在面对青渊。   千雪浪终于开口:“你既没救他,也没有杀他。”   天魔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千年前的自己与青渊展开一番对话,青渊的神色疲惫至极,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似乎正在等待命运的降临。   良久,青渊才终于沉声开口,声音嘶哑:“你不杀我?”   天魔仍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我为何要杀你?我不过是为了妻子的遗物而来。”   在他的身后,有一名魔族正呈上一连串溅血的骨片,天魔将手搭在骨片之上,神色很是怀念,他抓起那串骨片慢慢放入怀中,之后才端详了一会儿那枚骨印,缓声道:“可惜了,出炉太早。”   青渊什么都没有说。   天魔又道:“随我走吗?”   青渊低低笑了两声:“随你走,然后呢?去屠杀人族吗?”   “哦?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弥漫的魔气瞬息之间消弭无踪,天魔伸开双手展现满地的狼藉,“这一地尸骸,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青渊漠然地看着他:“不是。”   “呵。”天魔玩味地看着他。   “天魔,这是你永远无法体会的感觉。”青渊悲伤而怅然地看着他,“是你将他们逼到了绝境,是你令他们日夜难安,你将他们逼疯了,于是他们犯下大错。如今你杀害他们,难道就成了正理?成了公道?难道我就应欢欢喜喜地追随你而去,叫另外一些一无所知的凡人为他们从未犯下的罪行而付出代价吗?”   天魔嗤笑一声:“我还不曾听说龙族是这般慈悲的存在。”   “慈悲吗?我心中自然有恨,日日夜夜痛入骨髓,我的仇恨之心与凡人无异,偶有神智的一刻,我也常常恨不得叫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加于我身的痛苦,叫他们百倍千倍的偿还。”青渊缓声道,“可是,从我身上拆分而下的骨,拆分而下的皮,拆分而下的眼……跟随着他们进入战场,日日夜夜抵抗着你。”   “他们自是罪孽,你又何曾圣洁。”   天魔微微一笑:“凡人本就是这样的生物,难道没有我,他们便不起争执,便无此罪孽了吗?”   “也许会有,可起码不是因为你。”青渊沉沉道,“那也该是另一个因果了。”   原来青渊……曾是如此模样。千雪浪想起那半疯半癫的魂魄,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了。   “说下去。”天魔道。   青渊道:“天魔,你还想听什么呢?”   “让我多听听这自命不凡的言论,多听听这圣洁的悲悯之心。”天魔微微叹息着把玩骨印,“正因你这般的圣洁,凡人才放肆自己的邪恶,只因他们总能得到宽恕,总能够得到悲悯,总能够得到原谅。而你这般的圣人就要备受苛责,备受刁难,备受指点,要承载更深更重的罪孽。”   “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妻子一般。”天魔忽然捏紧了魔印,他的笑容冷淡下来,脸上闪过一丝憎恶,“凡人背叛了她,却要她宽容地接受这一切,否则他们就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她为求生存时,何曾有人如此宽容体恤过她?”   青渊沉默片刻,什么都没有说,他对魔母所知极少,因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天魔很快转过念头:“也罢,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愉悦地举起骨印,神色玩味,“青龙,我助你摆脱这一切,如何?”   青渊忽然动了动,迟疑道:“什么意思?”   “对一条龙而言,你实在还年轻得很,你的魂魄也能支撑你活下去,活足够久的时间。”天魔道,“不如与我打个赌?我会抹去你至今所有的记忆,让你重新在人世间遨游,等到机缘到来之时,我自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询问你的答案是否如一。”   青渊显然心动了:“可是,这对你又有何好处?”   “当然没有,尽管谈不上费力,可对我的确全无好处。”天魔略有些意兴阑珊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青渊皱眉。   “我的妻子。”天魔道,“她也常常地做一些这样的事,有时候会伤害别人,叫人后悔发狂,我起初以为她只是在拿别人的痛苦取乐。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开心。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青渊愣了愣,奇异地看着天魔,好半晌才道:“好。” 第165章 无用之功   以骨印为媒介,天魔将青龙的记忆尽数封存其中。   在这回忆环境坍塌的最后一刻,千雪浪看见青龙近乎空白的面容上展露出释怀轻松的笑意,他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坚强,又或者说,他并不是真的能够释然。   抵抗住天魔的引诱,不坠落到无尽的深渊之中去,这已消耗去青龙最后的精力。然而那些被仓促斩断的爱与恨,伤与痛,仍旧如附骨之疽深入灵魂之中,叫他难以释怀,难以原谅。   这些痛苦都随着记忆的消散而终止了。   然而,这只是逃避,对凡人而言逃避实在再正常不过,如果侥幸,也许能逃避一生一世。可是对仙神而言,逃避不过在暗中等待潜伏的时机,时刻都会卷土重来。   青龙虽未能窥探大道,但已龙族的长寿已令他品尝到逃避的苦果。   幻境终于完全消散,只剩下千雪浪所熟悉的残垣断壁,还有并不安稳的青渊与天魔。   “你得到答案了吗?”千雪浪询问道,“天魔。”   无底深渊之中什么声音都没有,沉静得宛如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世界,青渊最终仍然是回归到了这个囚困他的牢笼之中,寻觅着自己丢失的那些部分,他这数千年来自失去记忆的如释重负再到迷茫、慌乱、渴望失而复得的种种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回归原位。   其中苦甜,只怕唯有青渊自己知道。   那么,天魔呢?这场赌约的发起者。   “六十年前,他再一次出现在战场上时,我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天魔沉沉地回答道,“我这回来,也不过是想看看这条青龙作茧自缚的模样。”   “你呢?你又有何所求?”   他的目光微动,斜睨向千雪浪,那双本该残留着人身痕迹的双瞳忽然变得暗沉,眼白近乎化为黑暗,瞳孔之中一抹金色的流光,宛如指引一般,将千雪浪带到了另一个幻境之中。   这次幻境之中天翻地覆,千雪浪转过身来,只看见千万碎片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又在瞬息之间化为一个热闹无比的小镇,张灯结彩的红灯笼挂满长街,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快乐地呼唤,踩高跷的,抬架子的,跳鬼判的,演百戏的队伍早已远去。   渐渐的,身旁多出人流。   千雪浪站在热闹的人群之中,近到他能看见每个人脸上的笑容,而在人群的另一端,是和天钧的面容。   “师父……”比起欣喜,千雪浪心中更多的是惊疑不定与戒备。   一个明明白白死去的人可以出现在相关的故交身上,也可以出现在留下的幻影之中,还可以在哀思里不断涌现,然而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天魔的好奇之中。   和天钧似乎看到了他,又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   千雪浪顺着他的视野看过去,却发现和天钧所看向的是一座月老庙,这让千雪浪忍不住迟疑片刻。   随后,千雪浪跟着这个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和天钧走入了月老庙。   即便对万事平静如千雪浪,也实在很难想象和天钧会做出到月老庙中求签的行为,在他的记忆里,师父一直拒绝未闻锋的情爱,又怎会生出这样的少女情怀。   千雪浪皱皱眉头,实在有些想不通。   和天钧进入庙中没有多久,忽然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就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欣然走到一个小摊前支起旗幡。   千雪浪看了又看,忽然了然过来:这是庙祝的衣裳,师父不是来求签,是来帮人解签的。   一个无情道人到月老庙里应职,为人解决情爱之难,听起来实在叫人有些啼笑皆非。   千雪浪看不出什么威胁,干脆靠在墙边观察,只见和天钧接待了几名香客,签文各有好坏,他如实说来,惹得公子哥欣喜若狂、大小姐哭哭啼啼、华服夫人羞羞答答、闲散懒汉大发雷霆……   和天钧不急不缓,收拾签文,既没说什么好话,也不说什么坏话,一切全凭签文解释,人家若想动粗,也不见他动作,那巴掌自然扇在他自己的脸上。   这会儿银蟾出云,庙中银光如洗,四周倏然寂静下来,和天钧身后的纱窗上映照出一条高大暗影。   签筒忽然摇晃起来,丢了一根出来,正落在和天钧的手前。   人未至,签先到。   千雪浪不由得站直了躯体,一张陌生至极的面容从外走了进来。   是天魔。   千雪浪仔细端详着天魔的面容,他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却说不上来哪里面熟,而天魔同样对他视若无睹,坐在了和天钧的面前。   在和天钧给天魔解签的时候,千雪浪忽然想起来天魔的这张脸面熟在何处——他有点儿像百无禁。   而当千雪浪明白过来时,签文已经解完,这香客与庙祝的身份也已被脱下,天魔仍然把玩着那根被他随手摇出的签,具体签文看不清楚。   然而魔母已死,是吉是凶,对如今的天魔又有何用?   倘若……倘若是任逸绝如魔母那般离去了,千雪浪想,那么签文纵是抽出大大吉,又能宽慰多少呢?   除非他活,否则就全无意义。   这些事,千雪浪本不那么明白,可当他爱上任逸绝之后,自然而然就懂得许多了。   “没想到你竟会为我屈尊降贵至此,到这小小的庙宇之中……呵,做一个庙祝。”天魔四下打量了下这家月老庙,神色异常的嘲讽,“我还以为你们人间的修行者不会随意指点天命呢。”   和天钧淡淡一笑:“人家自己摇出的签文,我不过是解释签文的人,怎么说得上指点天命。更何况,我也并非为阁下而来,而是为柳姑娘而来。”   柳姑娘?   千雪浪看得到天魔的神色微微变化,很快又恢复平常:“有趣,你又何时与她这般亲密了?”   “人与人好歹还是同族,论亲密,我与柳姑娘同为凡人,本应互相扶持。”和天钧面不改色,“倒是阁下与柳姑娘人魔有别,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是吗?”   天魔站起身来,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伶牙俐齿,既是同族,怎么不见你十年前就来此。”   和天钧没有回答,而是听着远方的声音,好半晌才微微叹气道:“快结束了,柳姑娘应当要出来了,阁下可要与我一同去接柳姑娘?”   天魔大步走了出去。   柳姑娘?   千雪浪若有所思,跟在他们二人身后走了出去,很快,他就看到一个被人推推搡搡着的盲眼姑娘提着一个花篮走了出来,她虽被人挤兑嫌恶,但似乎对此全然不知所觉,只是甜甜笑着,被推倒在地也没有露出茫然委屈的表情,花篮里的食物与鲜花滚了一地。   然而,千雪浪一瞬间就感觉到天魔的怒火燃烧了起来,而和天钧也瞬间停住脚步,魔气与灵力交织相撞,被两股庞大力量笼罩的小镇仍旧无忧无虑地沉浸在庆典的欢乐之中。   推搡那盲眼姑娘的几个人之中,有个身穿绿衣的男子道:“算了,今天好日子,别扰了兴致,咱们走吧。”   他们说着往回走了,路上却又跑过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将花篮里滚出来的东西捡了个光,倒也不是嘴馋,只是图好玩,打闹着跑远了。   那盲眼姑娘摸索着花篮,重新将篮子提起来,很小心地走到边上去,似乎在判断方位。过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河边,一只手往篮子里摸索着,里面还有一块没有掉出去的鲜花饼,她握在手里慢慢地吃起来。   天魔与和天钧一同来到了她的身后,盲眼姑娘却浑然不觉,仍然沉浸在吃饼的过程之中,她吃的很小口,可是有些漫不经心的,不知为何总是在痴痴笑着,仿佛世上只有快乐的事一般。   人有时候会因自己的痛苦而无缘无故地欺凌那些快乐的人,倘若对方还如这盲眼姑娘一般弱小,这愤怒就会毫无来由地上涨,期盼看到她也一般痛苦,一般绝望,才能勉强获得一丝得意的愉悦之感。   千雪浪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一件事不对不好,自是非常简单容易的,可要如何解决,则甚是困难。   魔气很快就散去了,和天钧的神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和缓,而天魔的脸已经变得犹如石头一般僵硬,他静静地注视着盲眼姑娘,好半晌才说:“我从来没有畏惧过死,可我无法接受她也随着我一同消失。”   和天钧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   “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天魔道,“名字不同,血缘不同,记忆不同,身份不同,她已入轮回,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女人。我见过她很多新的面貌,她成为过男人,也成为过女人,我明白那都已经不是她了。可是……”   “可是你仍然放不下。”和天钧道,“你仍执着地寻找她。”   天魔没有否认,他叹了口气:“和天钧,她在死前对我说过,要我去寻找她的转世,一旦我不再爱她……只要……只要我不再挂念她,就可消除这不死的诅咒,结束这绵长的痛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认为,她是恨我吗?”   他看上去似乎真的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颓丧至极。   “按照你我立场,我本不应当回答,或谎言欺瞒,令你灰心丧志,但……”和天钧思索了什么,随后摇摇头,看上去也有几分苦涩,“依你妻子的爱恨之激烈复杂,即便在凡人之中也称得上极为少见。她要你寻她的转世,见她如此痴愚,见她……如此苦难,尽数是因你而起,如此看来,对你而言的无尽折磨,反倒正是因为她心中爱你,她因爱你,才想占有你,倘若你放下,她也就弃你而去。”   “弃我而去,什么意思?”天魔不太明白。   和天钧目光犀利地扫过他的面孔,淡淡道:“你若为求力量,吞噬她仅剩的魂魄,完全自身,那么必要陷入人的无尽轮回之中。你若对她全然无念,只一心一意渴求力量,那么她生生世世,也就再与你全不相干。至于那一半魂魄,你曾有恩于她,救她于水火,她如今还报于你,无非如此而已。”   天魔沉默许久,忽然笑起来:“和天钧,无情道人也会说出这般多情之语吗?”   “传说之中残忍冷酷的魔母亦有这般痴情,谁人又能免俗。”   “你说得很好,说得很好。”天魔语调渐低,他望着盲眼姑娘的背影,柔情渐生,缓声道,“和天钧,你我之战不日就会到来,我不会留手。不过,不妨告诉你,即便你竭尽全力杀我,我也不会死。”   和天钧道:“我知道,典籍之中,千年之前也曾有过一场诛魔之战,那时龙凤各族还未隐匿,终于与人族联手一同将你诛杀,而千年之后,你却又再现。”   天魔笑了笑:“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做无用之功?”   “能阻碍你多久,就阻碍你多久,焉知日后之事,这怎会是无用之功。”和天钧摇摇头,“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没办法杀死你?”   “那我就等着你,和天钧,我等你杀死我。否则我会为了她的愿望不断征战下去,让这个苍生重归于魔族。” 第166章 凤凰入巢   “这是……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千雪浪自一阵天旋地转之中回过神来,幻境之中的小镇、盲眼姑娘、和天钧、天魔倏然之间碎成数百片模样,如一面摔落于地的镜子。   片刻之后,这些碎片又化为了千雪浪的模样,无数个千雪浪在镜中凝视着自己。   天魔看起来也颇有些意外,不过这件事对他来讲并没什么所谓,因此很快就玩味地笑了起来:“这不是我要给你看的,是你自己要看的东西。”   是我自己要看的……   千雪浪头痛欲裂,没能明白天魔的意思,而天魔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慢悠悠道:“可惜了,如此资质,如此心性。你至今还未做好决定,假以时日,也许——”   就在此时,天魔忽感心头剧痛,他微微吃痛地捂住心脏,长眉紧蹙,喃喃自语道:“怎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胸中绞痛难当,天魔五指扣入胸膛,看起来仿佛要将那颗心活摘出来,他神色阴沉下去,不过是短短一瞬发生的事,却足够千雪浪苏醒过来。   他的目光再度清明,皱起眉头看向天魔:“你怎么了?”   天魔冷笑起来,又重新站直起身,他再度开口,却不知是在向谁说话:“原来如此,我要动他,你终于心焦了吗?也罢,你纵拦我一次,又能拦我几次,或者说真能拦得住吗?”   千雪浪皱了皱眉头,转念忽然想道:难道天魔是跟夙无痕说话?   这时青龙终于幽幽转醒,虚弱至极地看着他们一人一魔,颇为吃力地眨动着眼睛,他费劲地想要支撑起身体来,却又再度重重摔落在地,水波却平静无声地吞没他的身形。   他比之前更加虚弱了,得到骨印之后,青龙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严重,魂魄似即将溃散一般。   “是你……”青龙缓缓道,他这会儿看起来终于有几分回忆之中的龙神模样了,“原来是这样,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在青龙的声音之中,却还有许多的不确定性。   青龙疲惫道:“只身前来地下深渊,天魔,你的傲慢还真是一如既往。可惜我现在的确疲乏无力,说来倒是我的不谨慎,好在还有一位子侄在在此,料想考虑我与和天钧的交情,他应也不会无动于衷。”   千雪浪挑了挑眉。   天魔淡淡一笑:“即将魂飞魄散,竟还有说笑的能力,看来你倒是恢复得很好,这是比我想象得更加出人意料的反应。”   “苦是一日,甜也是一日。”青龙勉力支撑了几次,实在无法起身,干脆就不管不顾地倒在水中,目光却忽然看向某个地方:“既是来找我要个答案,怎么还纠缠着人家小娃娃不放。天魔,是否有失你的水准?”   天魔目光一扫,神色平静:“哦?”   青龙叹了口气:“我说,那孩子是你新选择的宿体吧。你应也明白,从你死而复生至今,最多也不过六十年,六十年,对人来讲的确是很漫长,可是对你来讲太短暂了,短暂到你的伤应当还没完全修复。”   “天魔,你实在太高傲,高傲到不可一世,因此什么险地都敢走。当然,我也不认为这世上有任何人能够单枪匹马地拦下你……嗯……”青龙挪动了下脑袋,看了看身旁的千雪浪,“大概我们俩一龙一人也拦不下你,他太年少,我又是个半残。可我拼着魂飞魄散,跟和天钧的徒弟就算联手拦不下你,你也绝不会多好受。”   千雪浪心平气和地想道:“青渊倒是以非常霸道的口吻说出了非常软弱的话。”   天魔微微一笑:“你就是如此报答我的恩情?”   “我还以为这是交易。”青龙道,“当然,你如果要的是感激,我自是感激你所做的一切,尽管兜兜转转,我还是想找回这段让我四分五裂的记忆……别误会,我没有怨恨你的意思,那也太小气了些,我只是感慨自己的劣根性。”   “但——”青龙终于重新站起身来,他越过千雪浪,将人藏在自己的龙爪之后,近乎虚散的魂体又再一度凝结起来,那双曾淌着血泪的瞳孔再度凝结出光芒来,“天魔,你是世间至为邪恶的存在,当你的魔气横扫,浊气再起,这世间的无尽生灵都要消亡于你的欲.望之下,我感激你昔日的相助,却绝不会因此退缩。”   天魔不言不语片刻,魔气倏然翻涌起来,呼吸之间叫人心中如堵,压抑非常,四面山石更是迸裂而开,滚滚落石咕咚落水,飞扬的尘土扑面。   他道:“哪怕魂飞魄散?”   “哪怕魂飞魄散。”   天魔静静地看着青龙,他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良久才对虚空说道:“你会满意这个答案吗?”   青龙倒是很明白天魔是在跟早已死去的魔母说话,当年那个赌约在记忆里重新轮回一遍,想不记得也实在有些困难,如今是死是活要全仰赖天魔对魔母的认知如何,如此重大的时刻,即便再不畏死,青龙也不禁感觉到心微微一提。   千雪浪十分冷静地握住了红鹭,其实青龙说错了一句话,除去他们之外,还有一把剑。   诛魔。   诛魔的神识也许还不够完全,可已经诞生,它对天魔的感应往后自会越来越强,纵然他们身死此地,受伤的天魔也无法折断诛魔,倒不如说,那时候诛魔对他的影响只怕会越来越强。   早已死去的魔母自不可能给予天魔任何回应,良久,天魔微微一叹,长袖流转,远处终于现出任逸绝的身影。比之先前几次,这次遇到天魔的任逸绝倒是神智清明,只是神色微见茫然,似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身在何处,直到窥见他们,喜色刚涌上面容就化为凝重。   天魔的身形很快如烟雾一般散去,余留声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如同来时一般无踪,去时也一般轻松。   青龙与千雪浪均以为要大战一场方能罢休,万没想到竟最终和平收场,一时松懈下来,各都感觉筋酸骨软,而任逸绝很快冲了过来查看他们的情况。   “这位……前辈。”任逸绝看着青龙略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今该如何称呼?”   天魔一走,青龙就如玉山倾颓,再度倒卧在地,虚弱道:“我昔日的名讳太过繁多,一个个名字正如一段段记忆,既然时日已过,也不必再提起。那个镜子里的孩子叫我青渊,你们也就叫我青渊吧。”   他似乎对任逸绝很有好感,目光慈祥许多:‘你……你是个好孩子。’   千雪浪实在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喜爱从何而来,只是他也并不在意,转头打量任逸绝片刻,见人无碍,平和道:“任逸绝,你是否见到了你的父亲?”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见到了。”任逸绝苦笑起来,神色竟也显露出几分憔悴伤心来,他看起来颇为正常,可说话之间又有几分浑噩,“也许算是见到了吧。”   千雪浪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当年在镜渊之中,在地母胎池里曾有人指引过我……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如今我才知道,就是他……”任逸绝喃喃,又显得非常困惑,“可是我没能……救下青渊前辈,更没能帮上什么忙,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青渊叹了口气道:“他一直想改变那个结局,他想救下被魔族残杀的那些人,想救下我,他在我的记忆里失败太多次了。”   千雪浪这才有些惊讶起来:“你……”   “天魔为了唤醒我,特意以神通入梦,因此牵引了你们二人进来,自然有不同的造化,不必惊讶。不过说起来,我瞧这孩子是个性情中人,怎么跟你玩到一块儿去的。”青渊看了千雪浪一眼,“……呃,算我多嘴。总之,他与他父亲的事,要么问他自己,要么问天魔,我是一无所知了。”   眼见任逸绝精神不济,此刻也不便多问什么,千雪浪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先与凤隐鸣汇合,青渊,你还撑得住吗?”   “魂飞魄散,天大的事,挽救不了,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散的。”青渊道,“不必担忧我,只是得托你使个袖底乾坤,载我一程。”   千雪浪道:“可以。”   青渊身形化小,飞身藏入千雪浪袖中,千雪浪又摸了摸任逸绝的脸,对方只是温顺地沉默着,似还沉浸在方才的经历之中。   两人来到上层,见莫乘浮已消失无踪,可见凤隐鸣果如他自己所言,逃得飞快,想必是方才天魔威慑他们之时,叫凤隐鸣觉察不好,于是带着水无尘与荆璞先走一步。   这无底深渊一行,不知牵扯出多少往事,千雪浪身体虽不困乏,但精神也感不济,因此没再多言,带着任逸绝跟青渊一同离开此处。   二人于路上打探凤凰巢所在,很快就来至云隐山,只见山上云气凝聚,山下郁郁葱葱,花盛丛茂,好一派绿意盎然。 第167章 好争口舌   原本千雪浪还做好了找路的准备,然而凤凰巢实在醒目得惊人,几乎不必多花什么心思。   只见若隐若现的云层之中,无数林木连成一片,红叶片片,宛如高山跳动的血脉一般四下蔓延着。当中则是数棵没入云霄的巨木,彼此相连,枝蔓缠绕,形成数条极为复杂的道路,不过巨木实在过于高大,直入云霄,实在难以看清全貌。   从高处看去,巨木下的这些嫣红的树林犹如一只栖息的凤凰,难怪当地人会将此地叫做凤凰巢。   找到凤凰巢不难,倒是凤凰巢之中的枝条小路看起来颇为复杂,纵横交错,藤叶相连,许多叶子看起来连成一条路,却会叫人一脚踩空。   千雪浪与任逸绝走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凤隐鸣留下的痕迹,二人追踪痕迹而去,很快找到一处平台。   这平台倒是真有几分像是一个巢窝,没有四壁与遮盖,连划分的过道也没有,只是由许多藤木、翎羽、草茎、兽毛等等东西搭成一个巨大的碗状巢址。   枝条上甚至还开着不少鲜花,随风微微摇曳着,看起来倒像是寻常农家的小庭院,只不过打底的不是泥土,而是树枝。至于那条莫乘浮则停在巢穴旁,飘荡于巨大的叶子之上。   没有墙壁的一大好处就是一目了然。   水无尘正躺在一张微青的草席之上,似乎陷入了长眠;而荆璞则被放在高处,卡在两根枝条之中。   水无尘为青渊所伤,荆璞又困于镜中,若要求他们再做些什么,实是苛责,因此偌大凤凰巢里只见凤隐鸣活动的身影。   比起忙碌不休的凤隐鸣,被悬于高处的荆璞最先发现他们,一脸喜色道:“凤先生,你快看!他们回来了!”   凤隐鸣本在寻找药锄,他在此地落脚不久,还没炼制出什么灵丹妙药,只能外出寻些灵草暂做储备,闻言这才回头。   千雪浪看着好友忙里忙外的模样,并没有感觉到多么惊讶,倒是任逸绝少见的沉默了一路,才到门口,忽然一头栽倒,若非千雪浪反应神速,只怕这脑门少不了要起一个大包。   “躺在这儿吧。”凤隐鸣见任逸绝倒下,自然是病人要紧,赶忙放下药锄过去铺开草席,“对了,你们在底下发生了什么事?”   荆璞也甚是急切:“怎么了?藏渊无事吧?”   千雪浪没来得及回答,只让昏迷的任逸绝躺下,凤隐鸣检查了一番昏迷的任逸绝,见他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特意出声,让荆璞安心:“没有大事,应该只是累了。”   荆璞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凤隐鸣转头去打量千雪浪的模样,见没有肉眼可见的严重伤势,神色微缓,关切道:“还有青渊前辈呢?怎么只有你二人在此。”   千雪浪指了指袖子,言简意赅地将两个问题一并回答:“差点跟天魔打起来,而青渊在我袖子里,这里只怕容不下他。”   丹鸟喜居之地,本就跟龙族格格不入。   这应是凤隐鸣平日恢复原身所栖息的所在,因此并没有考虑过人身时的习惯,不过幸好足够大,容纳几人尚且绰绰有余,可对青龙来讲未免就有些尴尬了。   凤隐鸣思索一阵:“跟我来吧。”   他也不多话,带着千雪浪往外走去,两人转过数条小道,也不知凤隐鸣是如何记住这些方位的——很快就来到空旷之处,只见巨树所倚的一处山峦相接处,竟有一处瀑布流泉。   流泉清澈,哗哗流淌,微见波纹荡漾,天光照落,映出粼粼之光,千雪浪释出青渊,只见龙身一沉,泉水登时满溢而出,飞溅起无数水珠,每一滴都在空中闪烁光芒,一时间如梦似幻。   青渊本就是勉强与天魔在说话,又在袖底乾坤里呆了那许久,此刻进入水中,已是连客套都来不及说,径直沉沉睡了过去。   “前辈倒是不客气。”凤隐鸣摇摇头,转过脸来看着千雪浪,“那你呢?还要这样客气下去吗?”   凤隐鸣仍然微微笑着,面色关切,好像之前在地下的无尽深渊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仍如往常一般风趣体贴。   千雪浪淡淡道:“我也有些累了。”   凤隐鸣轻轻松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能听你说这句话还真不容易。”他带着千雪浪走了回去,取个蒲团递过,忍不住还是揶揄一句,“寒舍简陋,还望你不要嫌弃。”   即便再如何简陋,只怕也不会比千雪浪的修行之处更为简陋。   千雪浪没有理会这句打趣,而是默默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凤隐鸣见着一地人休息的休息,被困在镜中的困在镜中,只得长叹一口气,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本还以为能多个帮手呢,现在看来只能由我自己来做这个劳碌命了,璞君,劳烦你帮忙看护众人,我很快就会回来。”   荆璞在镜中点头道:“凤先生一路小心。”   “我只是去采药,又不是去杀天魔,不必太担心我。”凤隐鸣摆了摆手,提起药锄跟篮子就往外走去。   等到千雪浪从入定之中醒来时,先是感觉到温暖,随后才是嘈杂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睛。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昏暗的月光自树叶之中粼粼照入,游走在绿叶之上,让巨木下的巢窝显得格外静谧。   然而巢中生了火堆,水无尘跟任逸绝正在争执会不会明火烧掉凤隐鸣的巢窝,而镜中的荆璞试图劝架无果,只好无奈地在一侧旁观,想必方才所听见的嘈杂之声就是从他们处传来。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凤隐鸣提着篮子走进来,笑吟吟道:“好热闹,二位正好差一个事主,我来添上。”   三人说着玩笑,忽见千雪浪起身来,一时间都噤声不语,目光游移,凤隐鸣立刻改口:“二位吵醒好友,实在大大的不该啊!”   水无尘没想到这顶黑锅忽然就被事主丢了过来,瞠目结舌地眨了眨眼,然而自己在他人家中玩火,毕竟多少理亏,于是立刻将矛头转向任逸绝:“哎呀,我瞧是任公子成魔之后,高大威猛不说,连带着声大气粗,这才无意间惊醒了雪大哥。”   虽是夸奖,但这“绵里藏针,口蜜腹剑”之处,任逸绝又怎会全然不知,他纳闷道:“素来只听说财大气粗,到了我这儿怎么只有声大气粗。方才我们说了这么多话,水夫人怎么知道是哪句话惊醒了玉人,也许是……也许是凤先生归家,气息惊动玉人,嗯……未尝没有这个可能啊。”   矛头忽又转向凤隐鸣,凤隐鸣眨了眨眼,实在难以置信。   好赖住在凤隐鸣的家中,总要给主人家一分面子,一旁的水无尘也不禁倒吸一口气,钦佩起任逸绝的“就事论事”来。说实话,要她讲是凤隐鸣的责任,还多少有一点难为情,就算不提住的地方,人家好歹是为他们去采药。   皮球踢过一圈居然又踢了回来,凤隐鸣叹了口气:“就算的确是我惊动好友,可也是为了两位治病采药所致,那么这样论起来,两位也逃不开干系。”   水无尘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啊,可是……”   糟糕!难道凤族还会读心术,怎么她才想了什么,凤先生就说出来了——且慢,现在的凤族跟人族怎么都这么狡猾,还是她跟策郎呆太久了,变得比较好面子?一时间居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   她忽然间福至心灵:“啊,我先前睡下时已服过丹药,想必这药是给任公子特意采的。”   虽然凤先生说是两位,但是她已经吃过药,怎么还要再吃药,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吃太多药等于中毒,更何况她还是魔族,不能随便乱用药。任公子虽也是半魔,但他一直是以人身长大,想必饮食医药方面与人族无异。   任逸绝猝不及防,待在原地思索了一下,就算没良心如他,说凤先生白忙活也未免显得太无情了一些,他又不是无情道人——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得认下这个闷亏,这样一个大亏就换几根补身体的药草跟一两良心,这是否太不划算了些?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   虽很想知道这场辩论会怎样进行下去,但荆璞实在没能忍住笑出声来,见着三道目光齐刷刷转过来,他立刻警觉心起,连忙咳嗽一声:“抱歉,打扰三位,我这就闭嘴。”   荆璞岂止闭嘴,就连身影都消失在了巨镜之中。   凤隐鸣震惊:“……荆道友速度不凡,果有真龙之姿……”   水无尘感慨:“……这面镜子果真是为保护荆公子的。”   任逸绝唏嘘:“……没义气。”   千雪浪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靠在了一边,淡淡道:“玩得开心吗?”   三人面面相觑,凤隐鸣赶忙提起自己的篮子,神色严肃:“哎呀,我还有些事要忙,这些灵草都得处理一下,不然大家等会就没有丹药补身了。”   千雪浪匪夷所思:“你现在才开始炼丹?”   凤隐鸣噎了一下:“这嘛,就算生吃,也得切碎一些吧。”他说罢就急匆匆地溜走了。   水无尘是第二个对上千雪浪目光的人,她平静道:“哎哟,我骨头还痛着呢,让我烤烤火,多休息休息……你们聊,可以私下单独聊聊,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打扰。”   她立刻躺了下去。   任逸绝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正气凛然地对千雪浪道:“我虽很想与玉人私底下相处,但不希望是为了别人。”   千雪浪:“……”   他到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三个才思敏捷又好争口舌的人待在一起到底能有多么嘈杂了。   千雪浪实在不知自己该不该叹气,然而他最终只是微微笑了笑,觉得心中似乎轻松不少。 第168章 没有答案   遭遇天魔,任逸绝险些丧命,青渊几乎魂飞魄散,生死线上走过一遭,纵然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免不了心惊胆战。   这些当然都是叫人心情沉重的事,三人有意耍宝,想来也是想要缓和紧张的气氛,叫彼此之间都不要太有压力。   等凤隐鸣切完草药回来,这一点上他倒是真没说谎——这些灵草被硬生生挤出两碗浓绿的汁液,也不知道这两个碗是从何处出现的,端在了水无尘与任逸绝的眼前。   水无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比灵草汁液还要绿,胆寒道:“怎么如今的修仙人士还要吃这种药吗?这跟茹毛饮血有什么差别?”   “水姑娘,按你所言,凡人一旦生病就只能茹毛饮血。”凤隐鸣不容拒绝地将药碗硬塞到了水无尘的手中,她脸上的绿色与药碗之中莹莹流动的绿色汁液在月光下交相辉映,“如今有许多不足,只得一切从简,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水无尘凄凉道:“我们方才见面之时,他是这样的人……妖族吗?”   任逸绝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接住了自己的那一碗药草汁,凝视了一会儿,幽幽道:“若非我对玉人有十足的信任,凤先生看起来也不像坏人,按照常理来讲,到了这时,我就应当大喊一声救命,有人害我了。”   凤隐鸣也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那现在你也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靠在一旁的千雪浪平静地移过视线来:“需要我帮忙?”   两名半魔沉默片刻,对视了一眼,忽都抱以壮士断腕的心理猛然喝下碗中汁液,看其脸色,想必是叫口腹翻江倒海的滋味,只见脸绿了又白,白了又青。过了片刻,水无尘忽然抽搐两下,倒在地上,木碗砸落于底,她艰难地指向凤隐鸣道:“凤先生……你……你为什么害我……”   这变故来得意外,毫无反应的任逸绝一脸茫然,凤隐鸣脸色顿时一变,正要上前来,只见水无尘坐起身来笑道:“别急别急,我骗你的,刚刚瞧任公子跟你说得起劲,我也实在忍不住想演上一段。不过这味道还真是……呕……”   凤隐鸣吓了一跳,甚是无奈地看着她,自袖中摸出两个甜果来,分别握在左右手中递过:“水姑娘若不演上这一出,早就能吃上甜果了。”   水无尘挑了挑眉:“两个都是我的?”   凤隐鸣道:“自是选一个,看水姑娘想要左手的果子,还是右手的果子。”   水无尘叹了口气:“好吧,那我选长在凤先生胳膊上的那只手。”   任逸绝不紧不慢道:“那我选凤先生拿着果子的那只手。”   凤隐鸣遭遇难题,神色竟仍旧镇定,他假意要收回手来,转头对千雪浪道:“很好,为了不叫我的胳膊受害,也免除他二人贪心过头,这两枚果子还是好友你我共尝吧。”   从千雪浪手中夺食,无异于虎口拔牙,这次两人都非常默契,各自拿了一个果子。   玩笑打闹开过,也该谈谈正事,眼下众人齐聚,只缺一个青渊不在场,便都起身去池中寻他。   这条路之前由着凤隐鸣带千雪浪走过,另外两人则是第一次走。可由于此时日沉月升,光影变化,一时间四处道路竟也变得陌生起来,白日绿影到了夜间似拖长的烟雾,几朵硕大奇花宛如噬人妖物,藤蔓交织,翠叶摆动,千雪浪自认记忆不俗,到了此间却也觉得眼花缭乱,难以辨别去处。   难怪凤隐鸣会来此处后会选定凤凰巢居住,这地方简直是天然的阵法,若无指引,能叫人不知不觉困死其中。   水无尘还拿着半个果子在吃,走动片刻,她本心中略有些散漫,想四下看看风景,不忙跟随,可见道路复杂至极,便乖乖跟在身后,不再东西乱看。   不多时,四人到了能看见池子的枝干之上,只见青龙仍沉沉睡着,皆都有些忧心忡忡,水无尘便先坐了下来。   这树干极高,坐下后两条腿自然悬空,水无尘已非是懵懂幼童,自不会随性踢腿,因此只往下瞧一瞧,见得阴影重重,枝干纠缠,恰如此时心境,很快就收回目光来,仰头望月,忽然轻叹一声:“真不知这般悠闲的时光还有多少。”   凤隐鸣一怔,只坐在她身旁微微笑道:“以水姑娘这般豁达,也有这些伤春悲秋的心思吗?”   “我是豁达,又不是蠢材。”水无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如今都百来多岁啦,凡人两鬓斑白,早已苍颜,我却仍是这般年轻,按此推算,想当然应是常怀万岁忧。”   任逸绝忽道:“万岁……这世间又有几人真能活到万岁。”   众人虽没说话,但却不约而同地想天魔来,水无尘敲了敲树干,缓声道:“反正青渊还没睡醒,不如咱们去将荆公子一道请来,一群人在这儿说说话,顺道扰龙清梦。”   凤隐鸣跟任逸绝自觉起身,一个作为向导,一个作为朋友,去搬荆璞。   目送他们二人离去后,千雪浪则靠在了树边,静静地看着青渊潜伏的流泉,月光照得龙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   早在千年之前,月光也曾这样温柔地照在青渊的身上,而千年之后,月光再度拥抱了他,就像这千余年,不过是一段从梦中醒来的时光。   千年万载,说起来是何等的轻易。   嘴皮子上下一磕一碰,就能够说出这四个字来,可是这四个字承载的时光又是何其漫长,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凡人的王朝在其中依次崛起衰亡,唯有史书与记忆能令这些坍塌的兴盛王朝与英雄人物不朽。   修道者也不会例外,青渊与和天钧不正是如此,消磨在时光之中。   水无尘靠在一根曲起的枝条上,一手撑着脸,一手拍着腿,道路不长,可那两人一来一回加上要搬运镜子免不了得拖久些,于是她笑笑,问:“雪大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间。”千雪浪道。   水无尘没有明白:“时间?”   “对,时间。”千雪浪沉默了片刻,他扫过水无尘一眼,思索着到底要不要开口,最后还是张开口,说起往日的一件小事,“在我百岁之时,未闻锋将红鹭送给了我。我才发现,我竟已过了百岁,正如你方才所言,许多人已然腐朽,而我却年轻如昨。”   水无尘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温柔地注视着千雪浪,将声音放轻许多,在这树海之中,轻得犹如夜虫透明的薄翅:“人族渴望求仙问道,正是为长生不死,脱离凡俗,雪大哥当时有何感觉?”   千雪浪缓缓道:“没有感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忽然想到,那个孩子也许已经死去……”他语焉不详,说后也不曾解释,而是陷入沉默之中。   水无尘并没有催促。   “那个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她是我弟弟的女儿,我当日救过她一命。”千雪浪道,“我想她早已将我忘却,如今纵然不死,也应是一个老人家了。”   水无尘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雪大哥有去见她吗?”   “没有。”千雪浪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可见的,我与她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更何况见了又能如何,莫非引渡她寻求大道,超凡入圣吗?她没有这般缘分。”   水无尘为他的刻薄笑出声来,于是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慢慢道:“雪大哥不觉得孤独吗?”   “没有。”千雪浪犹豫片刻,又道,“后来……遇到了任逸绝,就有一点了。他很热闹,也爱热闹,跟他在一起有些烦,可是太安静了也会不习惯。”   这让水无尘很漫长地叹了口气,她伸开双臂,做了个大大的懒腰,漫不经心道:“真叫人羡慕啊。”   “羡慕?”   水无尘转过头来看着他,双手还举着,她就保持着一个很滑稽的姿势笑了笑,千雪浪没有觉得可笑,他感觉到水无尘的魔性似乎从这张冷峻的面容后蔓延出来,让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不适。   “你为任公子破例了。”水无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这样吧。起初只是一些很小的事,后来又有一些很小的事,再来一些小小的事,很快,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倏然间就叫那道防线千疮百孔了。再轻轻一推,这道本该坚硬无比的防线便尽数瓦解了。”   水无尘站了起来,她慢慢地走过来,姿态很轻松随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   也许并不是水无尘的人危险,也不是她的动作危险,而是她即将吐露的东西危险。   “这种事能叫一个国家瞬间灰飞烟灭。”水无尘的眼睛之中仿佛燃起来自久远魔域的烈焰,“可是这样可怕的事落在某个人的身上,就叫做情爱,很荒诞对吧。”   千雪浪没有说话,他莫名地想要避开水无尘的注视,可最终还是没有挪开。   水无尘站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被月亮的阴影遮蔽着,她没有走到月光之中来,而是在黑影里轻声道:“血脉薄弱的半魔几乎与人无异,而血脉纯正的半魔则容易被魔血反噬,然而这就是生存,生存岂是简单轻松的事。我心中明白策郎,策郎也明白我,倘若我们有一人死了,另一个绝不会独活。”   “而你呢?雪大哥,任公子终于令你回到了这个尘世间,你也终于拥有七情六欲,明白恐惧与孤独。如今,你要依昔日之念尽数放下,得证大道。还是……还是日日受此折磨,也品尝其中甜蜜?”   水无尘的话中不乏关怀忧心,她总是看得很明白,这一点千雪浪无法否认。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过了许久许久,久到让人怀疑凤隐鸣与任逸绝是否带着荆璞跑路的时候,水中突然钻出一颗龙头来。   青渊扭捏了一下,望着他们道:“怎么没人说话?我没听漏什么东西吧?”   千雪浪道:“没有。”   水无尘叹了口气:“大概是叫阁下吓回去了。”   千雪浪皱眉,纠正道:“不是吓回去,而是还没有答案。” 第169章 自我惩罚   一切都如此巧合,青渊露面后,去抬荆璞的两人也终于姗姗来迟。   荆璞本在镜中站着,见着青渊便扑到镜面之前,欣喜非常:“前辈,你大好了吗?”   “是好了些。”青渊道,凝视着荆璞的神色却有些悲伤,他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后辈,望着那纯粹的热情与真诚,缓缓叹了口气,仿佛透过荆璞看到过去无数的人,那些让他曾一度空白的生命染上新色彩的人,“好孩子,这些时日以来实在苦了你了。”   青渊的龙爪往前微微一伸,他的体型实在过于巨大,因此伸过来时,众人皆有被逼压之感,只见他点在镜面之中,犹如抖入水波之中,镜面层层荡漾而开,消融的模样恰似冰雪化水,这镜子消散成灵光点点,随风流散,镜中人再度回到红尘。   荆璞重回人世,一时间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这青天厚土反倒有些不自在,险些从树上倒栽葱倒下去,好在水无尘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他自己也惊得露出长尾来卷住树枝。   如此一遭,什么恍惚迷茫也都尽散了,荆璞收回蛇尾,谢过水无尘后才打量了会儿自己的情况,好半晌又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任逸绝,不确定道:“我出来了。”   任逸绝道:“没错,你出来了,可以不用拍我了吗?我才刚受过伤,还喝了一碗毒药,要是是璞君你再多打两下,我只怕是要伤上加伤。”   荆璞正松动筋骨,闻言畅快一笑:“藏渊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   “我一直都很脆弱啊。”任逸绝幽幽道,目光飘向了一旁的千雪浪,见他并未看着自己,不禁唉声叹气起来,“受伤的时候更加脆弱。”   这目光过于明显,除了千雪浪能面不改色,其他人多少都有些神色复杂。   青渊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千雪浪与任逸绝两人,不知道想到什么,还不等他先开口,千雪浪见着打闹暂歇,便已开口:“之前不便询问,如今你神智清明,我想终于可以开口,你当日为何前往流烟渚?”   众人也早有疑心,只是苦无机会询问,便皆看向了青渊。   “当日前往流烟渚……”青渊一怔,似乎是在思索什么,面露犹豫之色,他打量着千雪浪,忽然缓缓叹了口气道,“虽然,虽然按照你的性子,也许不会觉得多么伤心难过,但是这件事本不该告诉你才是。”   千雪浪目光一暗:“是不是跟师父有关?”   “……不错。”青渊道,“确实跟和天钧有关。”   任逸绝下意识看向千雪浪:“玉人。”   千雪浪的模样看上去仍是冷静,可任逸绝瞧得出来,以他的性格来讲,此刻的表现已算得上是有些焦躁了,不由得走上去前。   凤隐鸣瞧着他们俩,神色微微黯然。   “说吧。”千雪浪对着任逸绝摇了摇头,又看向青渊,“还是说,师父不允许你说?”   “这倒没有。”青渊仔细想了想,尽管从龙头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众人皆感觉得到他的落寞伤悲之情,“他只是不准我告诉当时的战友而已,正是因为信任,反而不能告诉他们,因为他们一定会阻拦。”   无情道人。   众人心中皆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一想法,又很快感觉到无限悲伤,这位为人世间献出自己的仙君如此无情,却又并非无情。   千雪浪垂下脸思索了一会儿,淡淡道:“可是师父却信任你。”   “他确实很信任我,老实说,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信任我,说不准是信任我记性不好或是疯疯癫癫的,就算说了实话也未必有人当真。”青渊停顿了片刻,显然这不是他的真心话,只是一句揶揄打趣,“他当时找到我的时候,告诉我,只是这样,恐怕未必能杀得死天魔,所以他还有所准备。”   “还有准备,是啊,总是有准备,只要是和天钧在,就没什么好操心的。”青渊道,“他就是那种人,就算输了,就算有人突然背叛,就算天魔站在他的门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人。有时候我都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想要守护这个人世间。”   “我与小蝉还悄悄想过,什么情况才能叫和天钧变色。想了很多很多,后来想,指不准哪天起床,天魔已经称王称霸了,和天钧还坐在桌子后面说一句我知道了,脸色都不会变。于是我们就什么都不想了。”   青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之中无尽苍凉。   “他就是那种人。”青渊道,“我问他为什么选我,而不是任苍冥,他说,他对任苍冥另有安排。唉,他这种人,你还有什么好问的,我当然只能乖乖地答应。”   经历过无数磨难的青龙仰起头观望月亮,月光洒落在他飘动的长须之上:“和天钧告诉我,他会制造一件逆天之器,可是这件神器是无法在大战之前完成的。因此,他会设法将神器的时间延后,而我要做的就是在特定的时间解开它,至于地点,就在藏匿我最后一块身躯的无尽深渊之中。”   千雪浪问道:“他给了你多久?”   “其实没有多久。”青渊恍惚片刻,“可是做起来就久了。”   “我与天魔对抗后,因魂魄不稳的缘故又失去了一段记忆,在人世间游荡了多年,直到我被吸引到无尽深渊之中,看到和天钧布下的禁制才终于恢复清明。可这时已离除魔大战过去了好几个春秋,于是我匆匆忙忙解开了限制,其实也用不着解,那禁制自和天钧死后,就已残破不堪,再过几年八成也会瓦解。”   说到此处,青渊忽然苦笑了一声:“我……我感到非常愧疚,觉得辜负了和天钧的信任,又忍不住责怪他,何以将这样重大的事交托给我。然而……他已离开人世那么多年,他这样地信任我,我又怎好责怪他,因此明明我知道骨印就在地下,明明……明明这许多年来只要将地宫翻找一遍,就能够回归自己,可我终究没有那么做。”   原来如此。   任逸绝当时只以为骨印为魔气所封印,加上青渊失忆,因此才难以查探。   却忽略了青渊既然到此,即便感应不出,记忆全失,总归还有本能,又怎会不将地宫翻过来找寻,如今看来,青渊的愧疚太沉重,沉重到哪怕遗忘了一切,仍不愿意去让自己完整。   他低声叹息:“前辈又何必如此惩罚自己?”   “不知道,也许我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总是忍不住想起来和天钧,他为我做了许多,可是……可是我连他最后的遗愿也未能完成。”青渊道,“我神思日渐昏沉,不知过去多久,有一日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联系,于是我腾身而起,四处寻觅,总是知道大致的方位,却难以完全感应,直到流烟渚之中这位……”   青渊打量了一下任逸绝,似乎在想要不要说出来:“这位半魔小友举起了那柄剑。”   千雪浪的脸色微微一变,终于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不仅是未闻锋,师父还利用了魂魄残缺的青渊,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要青渊瓦解禁制,他是要青渊去触碰禁制,那禁制上有师父的烙印,因此青渊才能感应到诛魔剑。   师父……为诛魔剑原定的主人或是守护者,是经历了千年折磨的青渊前辈。   任逸绝神色诧异:“前辈是为了诛魔剑而来?可是……”   “是这样没错,可那剑在你手里虎虎生威,打得那个骷髅头吐血不止,我实在不想跟你打起来。”青渊犹豫了下,“更何况,那把剑让我觉得太难过了,难过到我不愿意靠近它,所以,我想了想,觉得这个小辈跟我还算有点缘分,就带着他走了。”   如果是按照师父原定的计划,青渊前辈会找到的人……是未闻锋,他自然是不会伤害未闻锋的。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忽然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师父也许……也许……”   他一时间哑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青渊的龙身,而青渊只是注视着他,仿佛读懂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我,也许这把逆天的神器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而我又知不知道这件事?”   千雪浪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是。”   “这种事,我用不着问,和天钧也用不着说,他固然是个很……遇到什么都面不改色的人,可绝不会牺牲别人的性命,做出什么戕害苍生的事。”青渊带着一种非凡的自信道,“至于我们,我相信他,正如他也相信我一般,我为了铲除天魔,可以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也是一样的。”   水无尘不禁动容。   分明是这般豪情,凤隐鸣与荆璞却皆感难过。   过去已然注定,而未来遥不可及,能够把握的只有当下,只有当下做出的种种努力,当下可以信任的每个同伴。   和天钧没有将未来寄托在遥不可及的人身上,他寄托的是自己的战友、同道、这些曾与他同心协力的人。   这次轮到千雪浪问出相同的问题了:“那么,你准备好接受真相了吗?”   青渊迟疑片刻:“什么意思?”   “这把剑。”千雪浪道,“这把剑为何让你伤心的原因。”   众人当中,任逸绝最先领会到千雪浪的意思,他脸色一变,伸出手来握住千雪浪的手腕:“玉人,这……这不太好吧?”   千雪浪道:“如果他想知道,就不算不好。”   水无尘本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荆璞也为这句话犹豫了片刻。   青渊沉默片刻,分明众人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尽数感觉到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在翻涌:“告诉我吧。”   “它……”张开口的那一瞬间,千雪浪忽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知道当日青渊感觉到的是不是这般痛苦,也许人察觉到失去时都是一样的疼痛,这种疼痛也许会随着时间流逝,却不会消失,它会重复地出现,有时候是为了同一个人,有时候是为了同一个相似的经历,“它是由师父铸成的。”   青渊的身形非常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流泉飞溅,水流猛然溢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哪怕当时的我不记得和天钧了,可是我还是意识到了。”   他沉默了很久,好像终于累了,又重复了一次:“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会找我,起码我还可以忘记。”   众人沉默无声,谁也无法说话。   过了很久,青渊又说:“他实在不该这样做的。” 第170章 泥人玉人   那么,又应该怎样做呢?   要留下怎样万全的退路?要怎样不去辜负任何一个人?要怎样才算做得好?   在山上的时光,千雪浪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然而下山之后,就有许许多多的事漫入脑海之中。   “他已经这样做了。”   青龙听了这句话后,反而变得稍微平静了一些:“我本来以为,和天钧所用的是龙骨,或者说……是别的一些什么,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把逞英雄的机会留给自己。”   他干笑了两声,又笑不下去了,不知道是在安慰千雪浪,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负荷这样的重任。”千雪浪说得非常直白,直白得甚至称得上有些伤人了,“这件事不必我来说,你自己应该最为明了才是,你的身体越来越差,六十年前也许还能一战,然而如今再与天魔对抗,你除去魂飞魄散一途,就再无其他可能了。”   荆璞一惊:“什么……你……阁下是什么意思?”   青龙沉默片刻,纵然是大夫,也绝不会比自身更清楚身体的感受,他当然明白千雪浪所言并未虚言,他的确再无法征战,再无法确保自己从天魔手底下全身而退。   除去这条性命,他能够给出的东西实在不多。   “师父不会要你做它的主人。”   千雪浪挥了挥手,诛魔剑再度飞出,被牵引到众人的面前,由于它所散发的情感过于强烈,在场众人除他之外,几乎都感觉到一阵难以压抑的情感翻涌而出。   直到千雪浪握住了诛魔剑,仿佛隔绝一般,那剑散发出的浓烈情绪倏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从未存在过。   “你不适合它。”千雪浪道,“我也曾想过师父也许是希望你来做它的守护者,可并不是那样,你是来救未闻锋的,这把剑的守护者是我。”   青渊道:“我很想反驳你,可是……唉,你说得没有错,它是一把只有无情道人能够守护的剑。”   倘若千雪浪没有随任逸绝下山,没有因天魔的缘故前往寻找未闻锋,那么失忆的青渊被诛魔剑所吸引,前往寻找未闻锋后,必然会见到发狂的未闻锋。   而即便是神志不清的青渊,为求真相,必然会相救未闻锋,他们二人均无法掌控这把诛魔剑,清醒过来的未闻锋难免会找上在山上静修的千雪浪。   兜兜转转,仍是千雪浪。   这时任逸绝忽然开口:“从刚才起,我就一直感到奇怪,青渊前辈是认得玉人吗?”   “确实认得。”青渊道,“更准确点,是这把剑出现后,我就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了,更何况依他这样的性子会来插.手世俗之事,我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与和天钧有关。而且,我记得他曾收过一个徒弟——”   任逸绝眨了眨眼:“依他这样的性子?青渊前辈何时与玉人变得这么熟悉?”   闻言,荆璞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水无尘忍俊不禁;而凤隐鸣神色略显尴尬,欲言又止。   “你们二人因天魔神通进入我的记忆之中,做出如何反应,我当然看得清清楚楚。”青渊叹了一口气,“小子,你宅心仁厚不假,可惜总有点酸溜溜的气味。”   这酸溜溜一词说得委婉,不知是在说他爱吃醋,还是说他身上有股文人的劲儿。   “至于……至于这位小友,他瞧着我身受酷刑,眼睛都没眨一下。”青渊道,“这若不是袖手旁观,冷漠无情,难道我要说他和蔼可亲,温柔体贴吗?”   这下众人都没忍住,低低笑了起来。   千雪浪并不在意,只淡淡道:“过往之事,忧悲无用,愤懑更是自扰。”   “是啊,我知道你们无情道人都爱这么想,我又没有怪你。要不是这位小朋友提起来,需要我解释,本来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青渊摇了摇头。   “更何况,我脑子本来就糊里糊涂的,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也说不准哪些是真实的,那些只是我的猜测。要是我猜错了,你们自然会纠正我。要是你有心撒谎骗我,那我也没有办法,好歹救我一命,还与天魔对上了,骗就骗吧。”   任逸绝:“……前辈倒是活得豁达。”   “你要是被乱糟糟的记忆纠缠千年之久,理都理不开来,你也不得不这么豁达。”青渊在这一点上倒是很洒脱,“倒是你……”   过了一会儿,青渊才微微叹气道:“既然和天钧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那么,现在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这句话显然是问向千雪浪,他顿了顿,没等回答又补了一句:“尽管我的力量所剩无几,这残魂也已……哈,残破不堪,说不准哪一日就会溃散,可是在此之前,我还能再做不少事。”   荆璞急了:“前辈——”   青渊止住了他的话,专心地凝视着沉默无言的千雪浪。   其实在青渊的心中也明白,和天钧与千雪浪即便是师徒,即便同为无情道人,可他们之间的差距却是天差地别,然而一个能看穿他时日无多并且提出来的无情道人,想来也不会冷酷到哪里去。   千雪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看着其他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就连荆璞都没能幸免,众人叫他看得汗毛起立,又不知所措。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师父为何要除魔,崔玄蝉说世间正邪有序,师父不会在乎,然而天魔是乱序的存在,因此师父才要诛杀。既然天魔已存在于世间,又何来的乱序,难道当年神魔覆灭,人道兴盛,就是正序吗?那么魔族兴起,人道颓败,算不算是正序。”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由千雪浪无悲无喜地说出口来,仍不免叫人感到心惊肉跳。   “后来我想,崔玄蝉如今已是东浔城的城主,更是崔家的家主,他的一切牵系与人有关,才会这样说。”   千雪浪慢慢走了两步,走到了临近边缘的地方,夜风轻轻吹过,将衣裳吹拂而起,霜发与轻薄的衣裳翩然如纷乱的雪花。   月光映照着他淡漠的面孔,仿佛将他与这个繁华热闹的尘世间悄悄隔离开来,夜色蔓延而出的浓黑笼罩住他的轮廓,那银灿灿的月色蕴着光华,翩跹的花叶凌乱地吹拂着,自缝隙里穿过。   千雪浪宛若一个虚影。   “我在尘世间走了许久,见过许多人。凤隐鸣不喜欢麻烦,然而他的麻烦越多,他人的麻烦就越少。”千雪浪轻声道,“他不是为了人族或是妖族才这么做的。”   凤隐鸣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脖子,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可千雪浪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水无尘因半魔之身被诬陷冤屈,为不曾犯下的罪孽委曲求全,这一切缘起,纵然有人在其中挑拨离间,盖因世人偏见而已。”千雪浪淡淡道,“然而如此说来,水无尘必定要说我太过苛责。”   水无尘大笑出声:“不错,人心非是能够考验的事物……若无挑动,怎会忽起波澜。”   这话其实倒有几分像青渊在梦境之中对天魔所说,他颇为赞许地看了一眼水无尘。   “荆璞身受生养之恩,也甘认其父母罪孽。”千雪浪忽然一顿,目光掠过荆璞的面容,“然而,他童蒙无知时,为求生存,若犯罪孽,又是谁人之错?”   荆璞绷紧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千雪浪最终看向了任逸绝,神色淡淡道:“在东浔城时,任逸绝曾为救人令自己身陷险境,后来在岱海,他也特意提醒了那群年轻的九方弟子……他做了许多事,说起来实在太多,渐渐的,我心中待他的情意要胜过对其他人的。”   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均是十分古怪,只有任逸绝颇为感动。   “我本不明白师父的心思,现在却渐渐有些懂了。”千雪浪道,“师父与我不同,他并不止爱一个人,除开天下苍生,还有陪伴着他一同前往除魔大战的人,他希望你们也能够平安无事。”   青龙微微一震。   千雪浪道:“无论你是否承认,天魔确实对你有恩,他给予了你一次全然不同的新生,因此你才需要我指点你。你已做完你应做的事,若要勉强自己,我也拦阻不住,可你既问我,那么我想师父是希望你好好休息,平安渡过不多的余生。”   说完这句话之后,千雪浪就离开了这处树枝,到回去的方向等待。   不多时,其余几人也赶了过来,只有荆璞不在队伍之中,水无尘解释道:“荆公子说想陪一陪青渊前辈,让我们先回去。”   千雪浪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四人走了一路,隐约能见到凤隐鸣住处的轮廓时,水无尘忽道:“哎呀,路快到了,可是我这肚子有些饿了,凤先生,之前的甜果在哪儿可以摘,能不能请你带我走一趟?”   凤隐鸣一怔,犹豫了下,点点头道:“好。”   他二人一走,就只剩下了千雪浪与任逸绝二人。   “师父本来不是这样的。”千雪浪说到此处,忽然沉默下来,他转过头来,看着任逸绝的眼睛,“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   “是。”任逸绝微微一笑,爱怜地看着他,“我虽对玉人说了小泥人任逸绝的事,但玉人还从没对小泥人说过小玉人的事。”   “那我今天告诉你。”   “好。”   任逸绝牵过他的手,两人走到远处一根极为粗壮的树枝上,那儿顶上还有一个未完成的鸟巢,风中流动着花的甜香与虫的叽喳,从这儿看下去,能瞧见叶子上破碎的月光,也许来自夜露的点缀。   这苍茫的天地间,坐着一个小小的泥人,又坐着一个小小的玉人,不管过去如何,不管往后如何,此时此刻正牵着手。 第171章 高居云端   有关千雪浪幼时的事,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他所要说的,当然也不是那些令人想起来会为之一笑的过往。   “我在遇到师父时,只有八岁。”千雪浪道,“那时我正随着父母去花灯会,灯会到了一半,忽然有妖怪作乱,就闹作一团,每个人都慌里慌张的。”   任逸绝沉吟片刻,虽仍是玩笑,但措辞显然谨慎了许多:“那小玉人慌不慌张?”   “没什么可紧张的,难道生死是慌张可改变的事么?”千雪浪平平淡淡地说道,“不过我爹娘确实颇为紧张,他们护着我在着急该往哪儿走的时候,我瞧见了师父。”   知千雪浪的父母无事,任逸绝稍松了口气,长叹一声,揶揄道:“小泥人那时候还会被师父逗得团团转,小玉人怎么竟已这般心如铁石了。”   千雪浪瞧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道:“那是你不曾见过我的师父。”   任逸绝心想:“是吗?我瞧一路走到现在,这位和仙君虽是心狠聪慧到可怕的地步,但实是个再多情不过的男人了,无论如何,他心中总是盼着别人好的。”   “师父那时候……实在……”千雪浪似是瞧出他心里的想法,解释起来,“他在一片混乱之中行走,就像……或者说,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如果说有谁最为靠近大道,即便是如今的我也必然抵不过师父。”千雪浪简略了许多过程,“我拜师之后,曾在除魔卫道一事上问过师父。”   任逸绝轻哼了一声,为省略的地方不满,却也没有计较,故意道:“玉人才不叫除魔卫道,最多只有除魔,没有卫道。卫道是为维护一种道理,好比说是惩恶扬善啦,玉人维护的是什么,无情道么?”   千雪浪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你……你怎么跟师父说了一样的话。”   任逸绝本是有意指责,没想到反而听得自己一噎。   “师父也这样说。”千雪浪淡淡道,“今日妖吃人,明日人杀妖,今日妖以人取乐,明日人用妖赏玩。若论善恶,那么权力争斗至人吃人时,为何世外修行者不能干预;若论实力高低,难道各大世家没有养着几个修士么?偌大苍生,你担忧天下,难道担忧得过来吗?除魔便罢,若说卫道,你是卫什么道呢?”   任逸绝撑着脸,若有所思:“那么玉人怎么想?”   千雪浪摇摇头:“我说,我的见识还不够,得再看看。”   任逸绝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那么玉人如今的见识呢?也还是不够吗?”   “我后来修行。”千雪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摇摇头,转而说起后续来,“师父教我心如止水,我不明白,这很难吗?于是师父带我下山去,教我捉妖驱鬼,教我与许多人打交道,有一次他在人群中对我说一句话。”   任逸绝道:“说什么话呢?”   “他说,你可以杀了这些人。”千雪浪道,“不必问为什么,只是因为你可以。”   任逸绝皱起眉头。   千雪浪慢慢地瞧了瞧自己的手,缓声道:“不管他们是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不管是在羞辱你、感激你、央求你、纠缠你,都是一样的。”   说到此处,千雪浪用手指在树的表面划过,那里立刻凹陷下去,字慢慢成形,是一个“逸”字,浑然天成地仿佛是直接长成这个模样。   “就像这根树枝,我想粉碎它也好,想留下印记也好,甚至不动它,都可以轻易做到。”千雪浪终于转头看向任逸绝,目光冰冷而平淡,“不为了任何事,不为好玩,不为发泄,不为纪念,不为任何情绪而做。”   任逸绝想了想道:“和仙君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这些话听起来实在是……实在是……”   千雪浪道:“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是吗?”   “不。”任逸绝苦笑起来,“我其实很明白和仙君为什么说这些话,因为我就……”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伸出手来,让千雪浪将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魔身与人身不仅仅是带来身躯的差异,还有实力的巨大差异。   “变成魔时,我感觉到了力量,让人安心又快意的力量,属于我的身体,它已被压抑得太久太久。”任逸绝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在东浔城时我就有这般机遇,也许用不着玉人出手,我就会当场将血魔撕碎,然后……然后他就变成魔奴,将其他人吸干。”   到最后,任逸绝还开了个玩笑,千雪浪没有笑,任逸绝也没有在意。   强大的力量会扭曲人的心性,若无足够的心性束缚,会改变成千上万之人的命运,这一点又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和仙君为什么要对玉人说这样的话。那时玉人应当还很小……要是真的做了,那要是……”   任逸绝本想说铸成大错,然而转念一想,和天钧就在身侧,倘若玉人真的因年幼听从,想必这位仙君也会及时拦下——   他……会吧?   尽管和天钧给任逸绝的印象不错,可这一瞬间,他突然又没有那么确定了。   于是任逸绝又问道:“那么小玉人听见后,是怎么想的呢?”   “我说,我是可以。”千雪浪道,“后来我与师父回到山上,路上见到一只饿狼捕食兔子,兔子向我乞怜,那狼几乎力竭,遇到我与师父后倒在地上无法动弹,而兔子已被咬伤,若不管它,仍是要死。”   “师父见我停下来看,便说我可以救它们,可以只救兔子,也可以只救狼,甚至可以都救下来,喂养它们温饱,使得它们不必争执。”   千雪浪道:“我又回答,我是可以。然后我与师父离开了,离开后,我又停了停,瞧见那只饿狼将兔子吃了,慢慢走了。”   任逸绝微微一笑:“物竞天择,玉人虽没救兔,但却救了这条狼,也不差。”   “果然是你的风格,总想占些什么便宜。”千雪浪淡淡笑了笑,“其实若无我与师父,它当场就会吃了那只兔子恢复气力,被你一说,遇到我与师父的惊吓竟平白无故地成了一桩救命之恩。”   “若这也能算数,那这天底下大多人岂非都欠了我无数条性命?”   任逸绝暗暗发笑,心想:“天底下的人虽没欠你无数条性命,但瞧你平日的模样,却也差不了多少。”   千雪浪道:“师父说:这世上比这更复杂的事不知凡几,你杀一人,或是救一人时,何曾瞧得清自己在做什么?”   任逸绝摇头:“不对不对,这么说来,那岂不是人人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你这时又不指责我冷血无情,不顾荆璞的感受了吗?”千雪浪忽然转头看他。   任逸绝一时语塞:“这……这怎么一样,我是希望玉人做得更好,又不是要玉人什么都不做。”   “水无尘被抓时,我曾问她要不要跟我走,我可以带她杀出岱海。我传音告知她:她若心存疑虑,不妨想想这些人冤枉她,便算不得什么好人,死也合乎道理。”   任逸绝吓了一跳:“你真是玉人吗?我分明是来听小玉人的趣事,怎么突然说起论道来,本来论道也就罢了,怎么玉人还变了个模样?”   千雪浪没有理会他的耍宝,只道:“水无尘拒绝了,我那时候以为自己没有在意,其实并非如此,只是与你同行之后,我才真正找到了答案。”   “什么答案?”   千雪浪的手指在任逸绝的掌心里划过,划得很轻,任逸绝只觉得一阵冰凉,然后鲜血顷刻间溢出,沾湿了千雪浪的手指。   “这就是答案。”   千雪浪的指腹抹平了那道伤痕,只残留下几滴沾染的血珠,如同污渍一般覆在两人的手上,他注视着任逸绝:“对无情道而言,生死有命,任何生灵活也好,死也罢,无非是枯荣流转。可是,我在意水无尘的安危,也仍是凤隐鸣的朋友,所以……才会不同。”   “而你……至于你。任逸绝,你的血,比别人的更刺目。”   他低下头,很轻地吻了一下那道已经消失无踪的伤口,将那点鲜血凝成的污垢沾染在了嘴唇上。   当年山上说出“我若选定,便生不同”的玉人那般高傲到不可一世,然而此刻他沉冷似冰,心清剔透,既无惊慌,也无恐惧,更没有什么张扬骄纵。   “你是天魔体,为你杀死恶贯满盈的天魔,符合人世间的情理。”千雪浪淡淡道,“若你才是那个夺去他人性命的人呢?若是如今告知你我,你才是侵占天魔魔气的人,你需偿还他一条性命,那么我再为你杀他,是否叫做杀人越货?”   任逸绝忍不住笑了出来:“难为玉人还会说杀人越货这四个字。”   玩笑过后,任逸绝很温柔地抚摸着千雪浪的脸颊,轻轻抬起他的脸,凝视着千雪浪道:“玉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猜想?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因为流烟渚的荆璞,他为父母复仇,背负不义之名。”千雪浪道,“因为白石村的魔母,她为爱而死,生生世世化为痴傻,受人欺侮,只为了让天魔活下去。”   “因为……因为你曾问过我,是不是只要杀下去就够了?只因我有此幸运,能高居云端,裁断他人善恶,不染红尘因果。”   千雪浪的额头很快触碰到了任逸绝,魔族的肌肤略有些粗糙,触碰时宛如一块被风蚀的石头。   “看来如今……玉人走得比和仙君更远了。”任逸绝沉默片刻,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终于微微一笑,仍难控制声音微微颤动,“你终于……终于明白我的话,也瞧见自己的不足之处。”   原来即便是被深爱着,也会是这般痛苦……玉人要是能爱得少一些,慢一些……那该多好。 第172章 以身代之   问道,终究是千雪浪一人的事,他为问道下山,也因问道才与任逸绝结缘。   任逸绝只是没有想到,承认自己成为他的缺陷,会是这样锥心的一件事。   然而这满心苦痛愤懑之中,也未尝没有一丝快乐。在苍生之中,玉人唯独选了他,即便往后将这一切抛在脑后,也许又会在某一刻想起,即便那时早已沧海化作桑田,也许他早已经不复存在,可玉人仍会记得他。   只可惜,怕是不会像天魔记得魔母那般。   第二日清晨,荆璞出乎意料地向众人辞别,他长袖随风而动,神色复杂至极。   这一夜之中,在荆璞的心中想过许多纷扰的念头,这红尘俗世中许许多多爱恨情仇,纵然连修道者也逃不开。他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可也绝非是圣人一流,心中只期盼自己担心关怀的人好好生活在这个世间,除此之外,别无它求。   “青渊前辈于我有大恩,我实难见他就此消散,想回去找母亲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荆璞顿了一顿,叹息道,“倘若实在不成,也可为前辈温养魂魄,少受苦楚。”   荆璞的未尽之语,谁又能听不出来。   以青渊残破的魂躯,别说是征战,就算平静生活,也不知能够支撑多久,若消亡之前能有荆璞在旁照顾,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凤隐鸣轻轻叹息一声,转头看了一眼千雪浪。   水无尘思索片刻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要是将青渊前辈随便安置在哪里,我等也不放心,能有荆公子照顾他,那再好不过了。”   任逸绝似是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来,引起众人关注,他这才微微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主意虽是不错,但也要青渊前辈同意才行。”   “我已经说服青渊前辈了。”荆璞哭笑不得,“难不成藏渊以为我会将青渊前辈掳走不成?”   任逸绝揶揄道:“这却难说。”   他既这般说,众人当然没有在意,只有千雪浪注意到任逸绝中间有过片刻极不自然的僵硬,知晓这绝非是任逸绝本来想说的内容,然而他到底要说什么,为什么闭口不谈,倒是全无头绪。   要是放在之前,千雪浪必定会直接问出来,然而他已渐渐明白,既然任逸绝不想说,意味着他觉得没有必要,或是深思熟虑后觉得不该在此刻说出来。   将荆璞送出凤凰巢后,众人见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起连番遭遇,一时间都觉心中怅然若失。   折返之时,水无尘忽道:“任公子方才为何欲言又止?”   凤隐鸣闻言回过头来,不禁茫然,奇道:“啊?这是什么意思?”   “水夫人果真细心,我还当自己蒙混过关了。”任逸绝笑了笑,没有否认,“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事,有些想问青渊前辈,只是……只是最终都难以启齿。”   水无尘嘴唇微微抿起,不解其意,缓缓道:“难以启齿?这是为何?”   “因为我想问青渊前辈,有关于剥离魂魄的阵法一事。”任逸绝说得很慢,甚至有点小心,“然而这件事若真问出口,难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凤隐鸣的脸色几乎立刻就变了,下意识道:“任道友!你为何想要问这等凶煞邪法!”   千雪浪终于开口:“你……你是不是想夺走天魔体内的一半魂魄?”   这叫任逸绝眼睛一亮,抬头看了一眼千雪浪,他本来没有期望任何人能够理解,更不要说是千雪浪了。   “不止是想。”任逸绝静默片刻,才继续说了下去,“在那场青渊前辈的记忆幻境之中,我的确这样尝试过,甚至……甚至亲身体验过这样的苦楚,将阵法记下,可惜还是失败了。”   凤隐鸣脸色一变,冷冷道:“这等邪恶术法,我等怎能沾染?”   “邪恶吗?”千雪浪淡淡道,“魔母当年是为了让丈夫活下去,才创造此等分离魂魄的法术,它重新唤醒了天魔,唤醒她在这世间的至爱。人间多少父母夫妻,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换取至亲至爱的性命,倘若能够,他们是否会认为这是邪法?”   凤隐鸣一时沉默。   “玉人说得有理。”任逸绝赞同道,“这术法……诚然在我们所见里,由耶朗改制后,令青渊前辈饱受苦楚,然而它最终诞生的初念,却是因魔母对天魔深切的爱意。换魂裂魄,魔母均取其自身,与其说是邪法,倒不如说是邪念。自然,凤先生所忧心的事,我心中也明白。”   凤隐鸣冷淡许多:“你当真明白?”   “我当然明白。”任逸绝苦笑了两声,“无论如何说,耶朗所改制的牵魂术法的的确确是邪法,越是沉溺深入,越难抽身,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借着名头堕落魔道,我又怎会不明白。也许魔母只是为了天魔,然而这法术到头来却酿成了极大的祸事。”   凤隐鸣神色缓和些许:“不错,我正是忧心此事。你既然明白,又为何……”   “因为还有魔母。”千雪浪的目光忽然移向了任逸绝,冷冷道,“因为魔母的一半魂魄在天魔的身上,她已死去多年,不会复生,如今的轮回却要承受昔日苦楚,终日痴傻疯癫。任逸绝想将这失落的魂魄重新拼合在一起,令她能够重归安稳。”   任逸绝望着他,忽然甜甜笑了一下:“不错。”   正因有情,方才无情。有时候千雪浪觉得任逸绝实在矛盾得可爱。   “原来如此。”水无尘若有所思,赞成道,“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而且魂魄一去,纵然天魔再有本事,也无法再复生。”   凤隐鸣心头一紧,眉头紧蹙:“可是……”   “可是我等正道之人,不该做这样的事对吗?”水无尘微微一笑,“咱们必须要堂堂正正地击败他,打得他魂飞魄散。哪怕力有不逮,也不惜耗上无数人的性命,一代又一代,连绵不绝地等待天魔魂魄消散是吗?”   凤隐鸣未料到她言辞这般犀利,一时语塞,甩袖背过身去,摇头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应当做这种事,哪怕是为救人。更何况,呵,更何况当日魔母所做既是心甘情愿,那么如今说什么令她重归安稳,岂非可笑?”   “魔母耗尽她的生生世世,可转世之人又真的还算是她吗?”千雪浪忽然道。   凤隐鸣一怔,难以置信道:“雪浪,难道你也赞成这个主意吗?”   也许旁人会将千雪浪之前的回答当做认同任逸绝的表现,可凤隐鸣与他相交已久,知道千雪浪所言不过是一种近乎无情的公正判断,然而这句话却已大不相同。   “魔母的魂魄仍在天魔体内。”千雪浪淡淡道,“你若是想打得他魂飞魄散,仍不免要沾染邪术,而且魂魄一散,魔母注定生生世世因半魂轮回成呆傻痴儿。既都是沾染邪术,那有何不同,还是你觉她应有此报,甚至不惜为此耗上许多人命,那……你的报复心倒是真叫我刮目相看了。”   凤隐鸣恼怒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水无尘也就着思路考虑起来:“其实就算过不了魔母那一关,我们既打得天魔魂飞魄散,那自然也可以打得魔母魂飞魄散。若是凤先生想要报复魔母,她已投胎转世至今,纵然魂魄回归身躯,恐怕也虚弱至极,我们再趁其病要其命,也送她跟天魔一道团聚不就好了?”   凤隐鸣脸几乎涨红成羽毛的颜色:“水……水姑娘!你又再胡说什么!”   这让水无尘深深叹了口气:“是胡说吗?凤先生,我坦白与你说,昔日诛魔大战的前辈高手,你认为如今还能再寻到几个?陨落的陨落,失却功力的失却功力,和仙君殉身,大铸师隐居,青渊前辈几乎魂飞魄散,任前辈前不久才刚转醒……而……”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千雪浪身后的剑匣之上,水无尘淡淡道:“而这把诛魔剑,至今还未寻到主人,它也许对天魔很有用处,可我们到底无法发挥其全部的长处,也与凡铁无异。我等势必要想好退路,而非仰赖前人牺牲。”   “那么,天魔寄体之躯呢?”凤隐鸣终于忍无可忍,他厉声道,“引魂之术分离出来的又岂止天魔一人,还有被他寄居的躯壳,也许……是,我知道,天魔寄居的躯体大多是甘愿信奉他的人,可是……倘若我们下次再见到他时,是一个无辜之人呢?”   “你们要压制天魔,牵引出魔母的魂魄,再将魂魄拼回魔母今生的躯体之中。”凤隐鸣道,“难道还能够再顾忌寄居之体的魂魄吗?”   水无尘不假思索道:“因此才要尽快——”   “这个办法最稳妥的情况就是天魔体心甘情愿地配合我们!”凤隐鸣却还没有说完,他的目光终于移到了任逸绝的脸上,“任道友只怕就是在想这件事。”   水无尘倏然沉默了,那股张狂的魔性顷刻间从她身上消退,她眨了眨眼,似是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也看向了任逸绝:“任公子,你难道……”   任逸绝淡淡笑了笑:“玉人与水夫人强势惯了,想必从没有想过里应外合这件事,只想着即便失败,也仍能从头再来。不过,这事说来也怪我没有详细提起过,你们二人思虑当然不及我缜密,倒是没想到叫凤先生看穿了。”   “我……确实想得要多些,这话还要从当年镜渊之中说起,当日玉人受伤时,父亲曾指引我前往地母胎池,后来又曾引我入幻境。”任逸绝想了想,轻声道,“天魔想要更换天魔体,我想也许是个好机会,倘若我能够掌控天魔神智片刻,叫各位施展夺魂之术……”   千雪浪突然僵硬了,他看着任逸绝,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   水无尘动了动唇,忽然苦笑起来:“原来任公子打的是这个主意,我本以为你只是想到这个主意,其中难处再慢慢解决不迟,你却是从一开始就想要以身代之。”   一个这样多情的人,原来也能无情到这样残酷的地步。   千雪浪望着他,突然想到昨天与任逸绝说那些心里话的时候,那时候笑得眼睛弯弯的任逸绝是在想什么呢?   在自己表明心意的时候,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任逸绝,他的血要比常人更为刺目的时候——他也正想着这样的事吗?   想着,对自己……对他都这样残忍的事吗? 第173章 心有不甘   在场四人均性情稳重,当然不会因此争执,然而气氛已明显不如方才融洽。   “且慢。”水无尘已然明白任逸绝的真正意思,她虽一开始没能领会,但如今知晓后,自不会顺着任逸绝的意来,“我与凤先生在如今的天魔寄体是否无辜这一点上确实略有争执,不过有一点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要是利用任公子来除去天魔,确实能救下魔母,却要累你魂飞魄散,那岂不是大大得划不来。”   水无尘微微笑了笑,笑容之中全无暖意,眉头微蹙,显然只是试图轻松气氛的故作冷静。   “我之所以赞同夺魂之法,是因为这是一个万全之策,可不是为了让任公子往里填自己的性命。倘若如此,不如再换个法子——”   任逸绝轻轻一笑:“呀,凤先生说得严重,倒将水夫人真正吓着了,这其实是没办法中的没办法,不过是我为人谨慎,喜欢先想好些许后手,难道我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吗?”   水无尘深深瞧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该叹息,还是该说些什么,她知自己无话可说,只好看向千雪浪。   千雪浪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淡淡道:“说完了吗?”   其余三人均是一怔,千雪浪就当是默认:“倘若算是说完,那明日就启程吧。”   “启程?”凤隐鸣下意识道,“休息不过两日,你又忙着去哪里?”   “无论是否夺魂,总要先寻人。”千雪浪倒是颇为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如凤隐鸣这般说得来去匆匆,“我等找上青渊,本为求援,现在求援虽是不成,但他有个好结局,也算得上一桩幸事,实无必要再多耽搁。”   凤隐鸣忍不住曲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天啊!雪浪,算我求求你!分明已修行到这种程度,能不能有时候体恤一下我们普通修道者的感受。你难道——”   察觉到自己语气过急,凤隐鸣深吸一口气,强忍下来,克制住了情绪:“你难道对任道友此举没有什么想法吗?即便……我是说,即便只是劝阻。”   千雪浪沉静地站着,似乎正在思索,三人齐齐望着他,均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好笑,仿佛三个愚人在等一块顽石开花。   可是不知怎么,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千雪浪的回答。   三人之中,任逸绝的感受要更为特殊一些,他当然明白千雪浪不会变,不——更准确来讲,千雪浪自然会改变,然而他的本质是绝不会改变的,这名高傲冷酷的无情道人一生只为大道,固然在短暂的情意之中犹豫片刻,可不过是证明他正一步步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那些情意,最终只会成为一位仙人残存的一缕旧日。   但,他毕竟还不是仙人,而是一名修道者,比凡人脱俗,又比仙人庸俗。于是任逸绝难免又滋生些许期待。   千雪浪凝视着任逸绝,忽然说道:“我相信他,自同行以来,他一直都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任逸绝望着他的眼睛,心里一动。   “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不代表就一定要去做啊。”凤隐鸣仍然坚持据理力争,“性命只有一条,纵然往后轮回转世,也不再是这个人,不再与这一切有关,总要多思变通才对。”   水无尘忍俊不禁,也不含糊,此时与凤隐鸣站在同一阵营:“说得不错,这样的念头想都不该多想,要是被策郎听见我与任公子这样狂性的赌徒在一张桌子上下注,只怕他要吓得当场晕过去。除去天魔之中,牺牲固然难免,可这与开头就想好了牺牲完完全全是两回事。”   千雪浪仍是轻描淡写:“如今天魔不在此处,也非明日就是危急存亡的关头,我不知你们有什么好争执的。”   他说罢,竟真撇下众人,飘飘然而去。   见千雪浪如此冷淡,凤隐鸣与水无尘下意识都看向任逸绝,生怕他心中难过,好在任逸绝只是静静看着千雪浪的背影,并没有什么极明显的反应。   凤隐鸣犹豫片刻,却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任逸绝,有些话的确不得不说,可有些话却是未必。   且不谈他自己实在没有心胸宽广到这般地步,就算有,又能够多说些什么?   因此最终只是苦笑一声,凤隐鸣也离去了。   倒是水无尘留在原地,玩笑似的说道:“就算要人家记得你,也不必用这样的方式。”   任逸绝故作讶异:“要人家记得我?水夫人怎会想到这方面去,难道水夫人自己……”   “我可没有。”水无尘忍不住摇头笑了笑,神色愉快地否认道,“你不必扯到我身上来,我在人间也不是白住六十年,有此猜测很奇怪吗?”   任逸绝微微一笑,倒也没有否认:“确实也有这样的好处。”   也有?这意思是不尽然是为了这个原因。   水无尘倒是谈不上惊讶,她只是略有些好奇这其中对天魔的恨意占多少,苍生又占多少,尽管结局不会相差多少。毕竟一个人若太重情,不管是倾向公道还是倾向私情,都是很难拉得回来的,要是两个都占了,那多说什么就是自讨没趣了。   任逸绝当然也没有告诉她任何事。   于是水无尘叹了口气道:“既然想得这么长远,想必你对魔母转世的下落是一清二楚了?”   “虽算不上一清二楚,但确实有人一直在为我查探……”任逸绝沉吟了一声,又笑道,“或者说,不是为了我,却能够为我所用。”   水无尘挑了挑眉,谈不上是夸奖还是讽刺:“我倒是不知道你竟然能未雨绸缪到这种程度。”她说罢,又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吻太像责备。   她无意责备这个决定。   任逸绝道:“谈不上,我那时候也不曾想到兜兜转转竟会走到这一步。”   水无尘又看了他一会儿,慢慢离开了,大概是即便如魔这般情意深浓的存在也无法理解任逸绝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他自己则在树林间站了许久,才慢慢往凤凰巢里走去。   任逸绝在自然生成的绿草小道之中行动,他随意挑了个方向进入,四周静谧无声,唯有红叶渗出血一般的绮艳之色,在渗透而下的日光之中,光点跳动,宛如栖息一树欲飞的蝶。   他闻到了许多味道。   潺潺流动的泉水、浓郁的花香、干燥温暖的日光、还有些许泥土的潮腥。   看景与看人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若无这般多情的欣赏,人与景又有什么差别呢?   有时候,任逸绝实在好奇这一切在千雪浪的眼中是什么模样。   这时树林间传来沙沙响动,任逸绝微微一怔,起初以为是风声,随后却看见万红之中向他缓缓走来的一抹洁白。   是千雪浪。   任逸绝的耳中响起砰砰的鼓声,他起初听得茫然,而后听得懵懂,又很快反应过来,那擂鼓声是自己的呼吸,是自己的脉搏,是自己胸膛之中怦然而动的心跳。   “当日你在白石村中说,有一个会被我抛弃的人。”千雪浪忽然开口,“我那时候告诉你,还没有这样的人。”   任逸绝呆呆地应了一声,其实自他们俩在一起后,他已很少瞧见千雪浪这般模样,这般好似屈尊降贵与人说话的模样,也许是久违,他竟不觉得像初见时那样恼人。   “嗯……”任逸绝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说道,“现在有了吗?”   他觉得这样说实在有些蠢,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得不问。   千雪浪微微蹙眉,不快地扫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也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当时并没有对我坦诚,还会有一个被你抛弃的人。”   这句话自任何人口中说出,都难免带一点哀怨的口吻,偏生是从千雪浪口中说出,与其说是哀怨,不如说是指出不公。   任逸绝恍惚了一阵:“有这样的人吗?”   千雪浪给了他回答:“难道我不是这个人吗?”   这让任逸绝一瞬间哑口无言了,那种恍惚一瞬间从四肢百骸里悄悄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跟冷静,然而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在那里,感到一种隐秘的刺痛与愧疚的甜蜜。   “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夺魂的办法。”过了许久,任逸绝才开口说道,“天魔体于我而言不过是天魔的口粮,即便能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可是现在不同,我可以利用天魔体来重创天魔,这也许不是玉人期望的,却是我期望的。”   他说得没错。   千雪浪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其实才不到一年的光景,可与任逸绝在一起的时间,似乎总是充斥着许多故事,热闹得叫他要找上许久。   任逸绝曾轻蔑过天魔的权威,纵然他们之间的实力悬殊犹如天壤,可谁也无法改变任逸绝的态度,叫他心甘情愿地屈服。   回忆涌上心头,在这熟悉之中,却掀起更多的过往。   昔日曾经发生的事,日后也将不断发生,这本就是人最为不受控的本性。   师父受到的魔考如今换了一种模样,再度呈现在自己的眼前,千雪浪闭上眼睛,觉得眼前似乎涌现出许多人的面容。   被亲人所困的崔玄蝉、逆天改命的师父、对自己所受苦楚全无动容却为挚友牺牲而感到不该的青渊、对选择全无憾恨却满怀愧疚的任苍冥……   再如何清楚明白,仍心有不甘,这即是人性的折磨。 第174章 难有两全   无论多完美的计划,仍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来配合,最为缜密的筹谋也只能预估可预料的突发状况,而难以防备突如其来的搅局。   不过这对任逸绝暂时是一个空谈,因为他正停在施行的第一步。   引魂这一计划说来其实颇为简单,总共只有两步,分别是找到魔母和控制天魔。   然而做成这两件事,却非要有一个前提——也就是要重现梦境之中束缚着青渊的古老阵法。   重现阵法说难不难,说简单也绝简单不到哪里去,千雪浪与任逸绝都曾在地宫与青渊的记忆之中看到过这一古老阵法的记载,对他们而言帮助不大,可要是落在醉心阵法的人手上,想来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因此,引魂之阵需要精通阵法的修道者,特别是需要精通阵法又恰好不像凤隐鸣这般于心不忍的修道者。   这对任逸绝和千雪浪或许是难事,可对水无尘绝对不是。   水无尘看着众人的目光,实在没忍住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就算有些事的确是事实,也没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吧。其实策郎他……”   尽管水无尘试图为九方策的心性辩解两句,然而深思熟虑了一番之后,她颇为坦然地放弃了:“好吧,算你们想对了,我想了一圈竟然也想不出还有谁比策郎更适合去做这件事。他确实擅长阵法,其本领实在用不着我夸口,至于品性方面——唉,从来只有我期望策郎对旁人别那么冷酷无情,还没有我担忧策郎心慈手软的时候……”   也亏得任逸绝给面子,没有当着水无尘的面笑出声来。   至于凤隐鸣与千雪浪二人,一个并不赞成这一举动,另一个则向来不会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自然是沉默以对。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许是丹鸟的血就如同红羽一般炽热,凤隐鸣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另外三人对于引魂计划所展现出的漠然,仿佛牺牲任何人也无法停下他们的脚步。   真是荒谬,任逸绝对自己的性命都当做筹码,仿佛为了诛魔就能够泯灭人性,在他身上,凤隐鸣瞧不出半点恐惧与忧虑,仿佛生死对他毫无意义。   水夫人虽感伤怀,但始终没有打消这个念头,至于千雪浪……千雪浪……   趁着水无尘与任逸绝详谈记忆之中的事情,凤隐鸣忍无可忍地起身来走到另一边,他看向千雪浪,不必多言什么,不多时两人就已往外走去。   任逸绝顿了一顿,看了看他们二人身影,没有多说什么,转而继续跟水无尘谈起来。   “雪浪。”凤隐鸣欲言又止,他静静看着千雪浪的面容,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在意挚爱之人,本该是一种不需教导的天性,然而这份天性被千雪浪冰冷地束之高阁,任逸绝竟也欣然接受。   这实在是荒谬得不能再荒谬了。   认识千雪浪至今,凤隐鸣直到此刻才真有些许后悔,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事情,然而其中最没有必要的大概就属劝导自己心爱之人该如何去正确地爱一个人,去在意一个人。   不但荒谬,而且反常。就连凤隐鸣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觉得这不应当。   凤隐鸣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道:“我在带任道友上山时,你曾经对我说过,因为你仍是有情之人。你还记得吗?”   “记得。”千雪浪回答得很平静。   凤隐鸣转过身去,他扶着一根伸出来的树枝,那树枝很柔软,像一条在空中游荡的蛇:“那你现在还是吗?”   “你为何……”千雪浪犹豫片刻,“会问这句话?”   “回答我。”   千雪浪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沉默令整座凤凰巢都压抑起来,凤隐鸣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放逐到无尽的虚空之中,他没办法看见千雪浪,因此难以确认对方是否还在。在这漫长的寂静之中,他有一瞬间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曾经令他感觉到甜蜜的些许情感似乎都在此刻瓦解。   “现在仍是。”最终千雪浪道。   凤隐鸣骤然松了口气,手中的那条蛇没有扑上来咬他,只是温顺地随着他的手指摇曳,上面新发出一些软嫩的绿芽,很快就会长开,成为更鲜亮的花与叶。   “雪浪,你知道我为什么常常地揽一些麻烦在身上吗?”   千雪浪摇摇头,他从没感兴趣过,也很少质疑别人的选择,这种理解常常有两种说法,有时候是尊重,有时候也会在顷刻间转变为漠不关心。   凤隐鸣也不意外,他洒脱地笑了笑,将手指收回,又转过身来看着千雪浪,轻轻道:“丹鸟一族隐世已久,从没有死的忧虑,我当然也没有。”   千雪浪道:“我知道。”   “未知死,怎知生。”凤隐鸣望向远方,仿佛在回忆一件非常非常久远的事,这回忆久远到连他自己都几乎恍惚,“我第一次出谷时,认识了一位小友。”   千雪浪淡淡道:“小友?”   “不错,他才十岁,也永远停留在了十岁。”凤隐鸣顿了顿,轻柔地说道,“他的村子闹了虫灾,粮食颗粒无收,发生了许多……许多难以想象的事。”   千雪浪道:“不必勉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   凤隐鸣终于回头来感激得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好,叫我相信你还是那个雪浪了。”   千雪浪当然没有笑,他只是沉静而平和地凝视着凤隐鸣,仿佛将那段时光重新拨弄了回来。   于是凤隐鸣也笑不出来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慢慢握紧了那根树枝:“我……我救了他,可其实并没有救下他。我瞧着他日复一日地虚弱,日复一日地衰亡,最终变得比我见到他时还要轻,还要瘦,最后他躺在我的怀中问了我一句话。”   千雪浪问道:“什么话?”   凤隐鸣的手越来越紧,紧到那根树枝已经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问:娘为什么不吃掉我呢?”   “我没能救下他,雪浪,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只是拖慢了他的速度。”凤隐鸣低声道,“许多事就是如此,许多人也是如此,看起来好像还好好的,实际上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一同死去了,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大铸师那样。”   凤隐鸣将这句话说得很小心谨慎,像生怕戳中千雪浪的痛处。   “所以我想更快一些,多做一些,哪怕只快一步,半步,哪怕……哪怕我不过是参与其中,结果也许会有所不同。”   千雪浪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莫名想起了岱海的那名金桂花妖,忽然道:“你因在乎他而心碎,而他也许正做着与母亲团圆的美梦。”   “是……我无法否认。”凤隐鸣苦笑了一声,“我后来常常说服自己,他不过是去陪伴他的娘亲,母子团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那当真是一件好事吗?死后轮回,固然是一种宽慰,可我遇到的那个孩子,再也不会出现了,难道不是吗?”   千雪浪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明白。”   凤隐鸣愣了一下:“什么?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   他流露出一丝近乎惶恐的困惑,担心自己在某种情况下无意地误导了挚友。   千雪浪道:“既然如此伤心,为什么又要继续做下去?你应当明白,你再快,也不可能赶上所有事,纵然丹鸟展翅飞得再远,也无法将天下囊括其中。”   这正是千雪浪至今最难明白的一点。   任逸绝为何可以轻易抛却自己的生命,师父又为何要为了这个苍生而奔波,冥冥之中,千雪浪感觉到某种东西牵连起任逸绝与和天钧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他能感觉到,却无法看见,更无法触碰。   “噢……”凤隐鸣明白了,他的目光里忽然充满怅然之色,很轻柔地微笑起来,忽然提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雪浪,我问你,倘若你能够推算出和仙君的结局,能够知道自己如今对天魔的憎恨,能够让一切重头再来,你是否会选择阻止?”   千雪浪摇了摇头:“不会,这是师父的选择,我不会阻止。”   凤隐鸣的笑容没有变化,然而那种怅然之情却更浓了:“那你为何要恨天魔呢?”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千雪浪明白了一切,他说:“因为我亦心有不甘。”   “是啊。”凤隐鸣低低地叹息着,温柔地凝视着他,“也许是傲慢,也许……呵,也许是我更为贪心一些,我总想能够两全……我明白世间少有能够两全的事,可是谁又知道呢?”   千雪浪默然不语。   “就像那个孩子一样,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他会怎么选呢?”凤隐鸣低声道,“任道友……或者说人的计谋、智慧、大局的确是十分了不起的东西。然而真正令它们了不起的,我想绝非只是算无遗策或面不改色对待生死这样的本事,而是更重要的东西。”   千雪浪静静地瞧着他,给出答案:“是爱。”   凤隐鸣看着他,不知道模样是伤心还是高兴,他点了点头,带着最后一点不甘心,苦笑了起来:“我本还有一点点疑惑,如今想来你在无底深渊说得没错,你是真的明白,也是真的爱上了任道友,否则你绝不会懂的。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懂过。”   是吗?对凤隐鸣而言,他已经懂了吗?   千雪浪却觉得自己还没有懂,他好似从雪中被卷入浪潮之内,坚冰为之消融,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差异。 第175章 临时起意   别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凤隐鸣真正想对千雪浪所说的,实际上不过只有这样一句话而已。   后悔?   目送凤隐鸣离开之后,千雪浪就着原地坐了下来,他将诛魔剑从匣中取出,也许是因为这无情道人的心终于有了裂隙,三毒趁虚而入,煽动着他。   这一刻,千雪浪终于品尝到了昔日未闻锋的感受,没做什么犹豫,他选择放任了自己。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诛魔剑对苍生就毫无意义,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不过是较为特殊的兵刃。”   千雪浪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冰冷的剑锋,这一泓剑光盈润微明,是难得的造物,锋利至极,值得铸造者引为毕生骄傲。   可未闻锋厌恶它,好似出炉的是一块锈蚀的废铁。   “任逸绝说得是对的,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他能做到的话,就不必千辛万苦去寻找能够驾驭你的人。”千雪浪想了想,忽然又道,“倘若如此,那师父的牺牲是否毫无意义?”   并非全无意义。   从内心深处出发,千雪浪明白这一点,这只不过是更好的计划,更多的筹谋,师父在当时做出他能想到最好的决定,因为他不欲任何人被夺魂,也同样无法负担夺魂的不稳定。而任逸绝同样想到了最好的决定,因为他是天魔体,倘若能够反抗,能够增加哪怕对天魔的一丝胜算——   在剑光滑的表面上,千雪浪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双眼睛仍如雪山上一般清澈,然而又有什么东西,远比之前更浑浊。   除去眼睛之外,剑中倒映的那个男人,比千雪浪更接近凡人。   那也是我吗?   千雪浪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是觉得陌生,于是他将剑收起,连同脑海之中纷乱的思绪。   水无尘与任逸绝在他们两人外出的这段时间已经在插科打诨之间制定好了一个粗糙而又有条理的计划,确保每人都能各司其职,就连不赞同计划的凤隐鸣都没被落下。   “我希望凤先生能为此事走上一遭。”   凤隐鸣困惑道:“走上一遭,这是什么意思?”   水无尘沉默片刻,看了一眼千雪浪与任逸绝后忽然微微一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雪大哥久隐深山,任公子常在流烟渚等地行动,所知多是利益纷争,只怕对名门正派这儿的麻烦了解不多,可你我却不然。”   “天魔卷土重来,各大门派少不得要同舟共济,一道联手,然而门派之间又何尝没有纷争,没有利益。流烟渚等地为利益翻脸无情,固然麻烦,可名门正派当中的规矩条理真要计较起来,却更叫人为难。”   任逸绝听出其中暗示,不由得眼睛睁大了些。   凤隐鸣犹豫片刻:“水姑娘的意思是?”   水无尘说到此处,微微叹了口气:“我虽不知道天魔到底在打什么盘算,但是按照雪大哥所言,魔祸已然开始,魔气最先残害的所在必然伤亡惨重,其他门派即便一开始有心相助,可一旦付出代价,难免抱有侥幸心理不肯再施以援手。”   “凤先生行走世间这么久,不知道多少人欠了阁下的人情,多少人敬重你的名声,我想请你去做这个说客。”   凤隐鸣几乎没做什么考虑,就点头同意:“好,此事对我不难,我必会前往。”   有时候与凤隐鸣说话就省心在此处,即便他不赞成众人的计划,可是只要交给他做的事不违反道义,他就会一口答应。   有时候水无尘真希望这种道德能够匀出些许给她的策郎。   “至于雪大哥跟任公子。”水无尘揉了揉眉间,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道,“还是二位自行随机应变吧,这计划既由任公子所制定,我只怕也交代不了什么。”   凤隐鸣问道:“那水姑娘你呢?”   水无尘苦笑了两声:“我的事倒是比你们都轻松,不过是回家去找策郎,交代他有关夺魂的阵法。说来也只是费费腿劲,别的倒是没有什么。”   尽管凤隐鸣对水无尘与九方策的事并不知情,可从言谈与表现之中也瞧得出来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只怕有些情况,如今见着水无尘的模样,更确信这一判断,不由得心中又是关切,又是奇怪。   凤隐鸣无奈道:“即便将丈夫卷入其中,为难自己,水姑娘也仍要这样做吗?”   “仍要这么做……”水无尘微微眯起眼睛,仰起头来想了想,随后一笑,“凤先生说得好似我冥顽不灵一般,其实我只是忌惮一件事而已。”   “忌惮一件事?”   水无尘点了点头道:“不错。诛魔剑在手,和仙君的牺牲固然使人感动叹息,可是你我也见过诛魔剑的威力,它确实很强,对上天魔却还不够强。”   凤隐鸣点头赞同:“不错。”   “如果,它永远只有这么强呢?”水无尘看了一眼千雪浪,“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要找寻的那个人无意间因魔祸为苍生而死呢?倘若我们就是找不到一个能够匹配诛魔剑的至情至性之人呢?”   凤隐鸣突然沉默了。   牺牲就一定会有回报吗?未必吧,倘若牺牲就有回报,那么他的那位小友本该在母亲的牺牲之下幸福快乐地长大,而非是郁郁而终。   这道理,凤隐鸣当然很明白,只是他从来不去想,他很少去想那样的事,以免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   “倘若能够找到,那当然更好,不必任公子牺牲,我们重创天魔之后可以借引魂之便分离开天魔与天魔体,且让魔母的轮回者能够魂魄合体,这是最好的结局。”水无尘的神色仍然很从容,“我知道凤先生觉得这办法不好,也许还有更好,更适合的办法,可现如今我们的确只想出这个办法,因此不如做两手准备。”   凤隐鸣便什么都不再说了,他的态度软化了一些,可还是无法赞同。   既有最好的结局,也就有最坏的结局,他无法坦然地接受这一切。   事已至此,众人不免要各自行动,又休整一日后,四人来至凤凰巢外,也不多话,各自分散离开,身影渐小,更显出天地苍茫。   千雪浪与任逸绝走至山下,用以联系百无禁的刀币宛如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没有一点反应。   计划的第二个纰漏展现出来了。   百无禁一旦没有回应,线索难免断裂,那么只剩下一个结果,要么等待上天怜悯将人送到他们眼前,要么就是等天魔找到魔母转世之后趁机从他手中夺人。   这两个选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听起来都格外的天方夜谭。   二人沉默许久,最终决定先在附近碰碰运气,说不准百无禁只是正在忙碌,过段时间就会恢复联系。   如此一想,任逸绝又稍稍放下心来,两人共同驾云而起,往远处而去。   云雾之中,千雪浪的神态更加难以捉摸,任逸绝想到先前所言,一时间也有些后悔,他不知道千雪浪的心,有时候千雪浪无法掩藏时能够觉察到些许,可当千雪浪什么都不肯表现时,他就一无所知。   任逸绝分不清千雪浪是真的不为所动,还是将那些感情都藏起来了。   他更分不清的是,自己更期望哪一个答案。   “玉人似乎不太高兴?”   “嗯。”千雪浪似乎有些讶异,随即略带疑惑地问道,“看起来这样明显吗?”   这倒是吓了任逸绝一跳,他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只为了纠缠千雪浪多说两句话,没想到会得到回应,因此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犹豫片刻才道:“不,倒也没有很明显。玉人是为了什么而不高兴?”   想到可能是因为自己的那些话。任逸绝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沉甸甸地坠下去,却是枕在极柔软的织物上,轻松、慵懒又惬意地坠落下去。   千雪浪道:“有些事想不明白。”   “有些事想不明白?”任逸绝的脑海之中闪过无数个可能,他颇感兴趣地问道,“是什么事?也许我能为玉人解答。”   千雪浪在云中看着他,云雾令那张脸变得朦胧又淡漠,过了许久,就在任逸绝以为什么都不会得到的时候,终于听见了玉人开口。   “我在想——”千雪浪的声音全无起伏,比初见时更平静,因为连本属于人的那部分冷漠似乎都消失殆尽了,“你也见到月老庙的回忆了吗?”   任逸绝没有明白:“什么月老庙的回忆?”   千雪浪明白了:“噢,天魔果然没有将你引入。”   “天魔?月老庙?”任逸绝却像着了魔,突然大惊小怪,愤愤不平地反问他,“月老庙?天魔为什么要让玉人看月老庙?这合乎常理吗?谁会带着敌人去月老庙,更何况他还是天魔,天魔还信奉月老?”   千雪浪皱了皱眉,淡淡道:“是师父跟他的回忆。”   任逸绝没了声音,许久才“哦”了一声,听起来没那么生气了,又画蛇添足般的补了一句:“那看来必定是在谈有关魔母的正事了。”   他的聪明才智似乎又在此刻出现了。   本就是如此。千雪浪想,然后他问道:“不错,你既没有在月老庙的记忆,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魔母?”   任逸绝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玉人以为我是临时起意?”   “难道不是?”千雪浪问。   “很早了,从我认识百无禁的时候,知道有此猜测后,我就觉得这个女子真可怜,她当然是心甘情愿的,然而这心甘情愿又能延续多久,她一死,就再不是那个人了。”任逸绝道,“后来在白石村里遇到天魔,他承认后,我始终就一直在想一件事。”   千雪浪仍旧耐心地询问:“什么事?”   任逸绝笑了笑:“我在想,天魔以为魔母只是为了折磨他,然而魔母如今一分为二,那转世,又真的算是魔母的转世吗?”   这叫千雪浪一怔,他思索了一阵,摇摇头道:“不算。这转世享有的不过是魔母一半的魂魄。”   他说到此处,忽然明白了任逸绝的意思。   任逸绝轻声道:“是啊,转世不再是魔母,不止是人不同。还因为魔母撕裂魂魄后,有一半永永远远地跟天魔活在一起,活在他的身体里,分享着他的寿命,分享着他的力量,这万年来,她始终陪伴着她的丈夫。”   “于是,我在那时候就想到这个主意了。”   千雪浪听得呆了,他静静地凝视着任逸绝,凝视着这份柔情百转的残忍。 第176章 不死也休   刀币直至夜间方有回应。   不过自刀币那头传来的却非是百无禁的声音,而是一片寂静,唯有失衡的魔气在刀币上浮动着。   过了许久,两人才听见一声极为沉闷痛苦的喘.息,随后就是百无禁的声音,很含混,仿佛喉咙中咯血,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别动那东西。”   任逸绝不动声色地挑起眉毛:“百无禁?”   紧接着刀币另一头传来了连绵不断的乐声,这悠悠的乐声听起来颇为遥远,且别有一阵熟悉之感,任逸绝不自觉地睁大眼睛,下意识转头看向千雪浪,做了一个“花含烟”的口型。   随后,花含烟的声音果真出现在刀币之中:“找到你了。”   瞬息之间,刀币失去了声音,却仍留存魔气浮动,不曾消散。   千雪浪当机立断:“趁着魔气未散,走。”   任逸绝也不迟疑,两人立刻起身,追寻着刀币上似有若无的魔气前行,好在来自刀币上的魔气虽然寡淡,但仍在漆黑的夜色铺开一条清晰的轨迹。   “花含烟与百无禁怎么会成对手?”   不管是藏渊也好,是万云涛也罢,在任逸绝与花含烟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际之中都不曾感受到她对百无禁的恶意。而且,两人的关系在流烟渚这种地方甚至称得上是朋友,他实在想不通在百无禁找寻魔母的过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花含烟背叛百无禁。   千雪浪淡淡道:“你为何猜是对手?花含烟也有可能是在保护百无禁?”   这个可能性让任逸绝沉默了片刻,他摇摇头道:“没有这个可能。”   千雪浪微微挑眉:“噢?为何?”   “因为花含烟不是这么有情有义的人。”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道,“玉人,如果你说花含烟趁着百无禁受伤把他当自己的垫脚石逃跑,我觉得还有几分可信度,可是你说她会保护百无禁,那我只能好奇百无禁是怎么受的伤了。”   千雪浪轻“噢”了一声,皱起眉头来,他与花含烟只打过一次交道,比素昧平生要好上一些,不过并没有好上多少,要是谈到了解,自不如任逸绝清楚。   “无论如何,百无禁处于危险之中,这是毋庸置疑的。”   两人循着魔气的轨迹,竟来到一座山中的小寺庙之内,远在云中,就看见金色的佛光忽闪忽灭,魔气更为逼人,最终佛光难以抵挡,倏然消散。   任逸绝脸色一变,生怕内有埋伏,抢先一步落下,正落在一条山道之上,想必是僧人日常挑水挑柴的必经之路。   两人才走到门口,二人就听见了如同炼狱传来的嘶吼声与僧人的梵音不断交叠,却不知道是魔口中发出的梵唱,还是佛口中发出的咆哮。   唯有钟楼之上的铜钟正陷入本应的长眠。   任逸绝心中一凛,不敢冒进,而是转头看向千雪浪,千雪浪举了举手,示意任逸绝站到自己身后去。   半魔苦笑一声,老老实实地退后半步,看着玉人推开佛门。   寺庙大门沉重无比,发出吱嘎地一声哀鸣,门才开些许缝隙,只见一物冲天而起,一泓热血泼洒出来,正浇向千雪浪的脸。   事情发生得太快,几乎是同时进行,就连千雪浪也未能反应过来,顿时被热血浇了满脸,粘稠的血液滴滴落下,他伸手拭去,看见一颗光溜溜的人头滚落在地。   那张本该属于僧人的慈悲面孔上,已有几分魔化的痕迹。   “玉人……”   任逸绝没料到如此意外,瞧着千雪浪半面鲜血,宛如修罗的模样,双手几乎都颤抖起来,他自怀中摸出一方锦帕,正要为千雪浪擦拭,却被握住了手。   千雪浪摇摇头道:“不必在意。”   大门终于完全打开,寺庙之中已成人间炼狱,遍地都是僧人的尸体,其中不少僧人已显露魔化的特征,积压在寺庙之中的魔气与血腥气顺着洞开的大门瞬间呼啸而出。   任逸绝因对魔气的自在而感到一阵不自在,千雪浪却感觉到了这种魔气应是出自天魔,却又在细微之处迥别于天魔,身后的诛魔则隐隐震动起来。   “先找百无禁。”   两人一同入内,跨过遍地尸体,只见断首僧人的尸身旁正站着另一名僧人,他神态悲痛,眉眼低垂,仿佛陷入寂静之中。   “小师傅?”任逸绝忍不住上前询问,对方却无反应。   寂静的月光之下,悲痛欲绝的无声僧人与满地尸体,描绘成一幕诡异无比的画面,任逸绝心中一跳,伸手碰了碰那名无声僧人,却见他软倒在地,眼睛微睁,黯然之色还未完全消散,却已然死去。   任逸绝心中漏跳一拍,加快脚步往内院走去。   内院情况更为惨烈,只见僧人之中,有些拿着禅杖法器,有些则是手无寸铁,而魔化的僧人面上也各有恐惧与安宁,甚至数名魔化的僧人坐立在地,头顶开裂,血流如注,神态安详而死。   不难想象,魔化开始之后,僧人们各自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任逸绝见到满地如此惨烈的模样,不由得又惊又怒:“这种魔化的痕迹,难道是天魔在此?”   千雪浪淡淡道:“不是。”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是天魔。”   说这话时,千雪浪脸上的血液仍未干涸,随着他说话时牵动肌肉,血液微微动荡起来,让他的神色看起来几乎有些近乎非人般的无情。   正在这时,两人又听见一声熟悉的乐声,属于花含烟的乐声正在不远的地方,而前路是累累的尸山血海,在惨白的月光之下,显得更为渗人。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飞来一物,两人迅速避开,只见一名魔化僧人被一把长戟贯入墙中,怀中月琴几乎碾入前胸。   两人面面相觑,千雪浪道:“追!”   ……   花含烟并没有走得太远,她才刚刚解决掉这座佛寺的主持,冥顽不灵的好心和尚有些难缠,就像崩断后卷曲的琴弦,容易在崩断时割伤手指,然而麻烦之处也仅仅如此而已。   更何况,甚至用不着她自己动手,几名魔化最为严重的僧人自会杀死他们昔日的引路人。   花含烟百无聊赖地抚过自己的月琴,等待着战斗结束。   她不怎么担心百无禁,毕竟他们现在的距离,只剩下一道门。   房中很快就传出百无禁的冷哼声,他如今虽然伤重,气势倒是依旧不减:“花含烟,我看你真是活腻了,天魔要的人都敢不放在眼里,你逼得这么紧,难道不怕我要了她的命吗?你莫不是以为我当年真是靠着心慈手软做的这个魔君?”   花含烟咯咯笑了两声,语调比身姿更婀娜妖娆:“这是说哪里话,妾身可不敢小瞧魔君的本事,正是因为不敢小瞧,现如今才觉得腻味啊——”   她拖长了语调,丝毫不掩饰轻蔑之色:“百无禁,你做男人做得忒没出息了,妾身追杀了你这么多天,你还是个绣花枕头,不肯舍了那女人独自逃命,你要真杀了她这个负累,我反倒高看你一眼。现在……唉,现在还是要逼我动手,想来天魔大人不介意再等十几年。”   百无禁花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声音顿时低沉不少:“动手……花含烟,你疯了不成?她是天魔要的人,你敢妄动,难道不怕天魔震怒?”   “哎呀,这话说得真是叫妾身心惊肉跳,怎会是妾身妄动,分明是魔君一怒之下杀人,妾身阻之不及才是。”花含烟嫣然一笑,娇容艳丽,目光却煞是冷漠无情,抿起嘴来微微一笑,“妾身如今急需一件大功来挽回天魔大人的看法,少不得要跟魔君借来项上人头了,至于魔君这张保命符,自也要撕个干净才是。”   纤纤葱指微拨,几声弦音已出,无形音波倏然而至,只见木门猛然爆裂开来,化作无数木屑飞散空中。   碎末之中,听见一声如虎般的猛啸,花含烟耳力远胜他人,知躲闪已来不及,猛然折下腰去,怀中月琴遮住肚腹,只听见嘶啦啦一阵响,月琴传来剧烈的颤动,她双手剧痛,只见一道暗影刮过月琴,琴弦从中根根崩断,就连月琴本身也被一分为二。   她握之失力,只得仓促松手,却见月琴被那暗影夺去,连带着身后一名僧人一同被贯穿,连穿数墙,墙体连连倒塌,激起满地烟尘。   花含烟猛然回身,胸膛心脏仍因片刻前的威压而砰砰跳动,她虽然仍笑意盈盈,但目中光芒却愈发冷冽起来:“好魔君,你终于睡醒了,我还道你还躲在那里面到何时呢!”   黑漆漆的房门口,慢慢显现出百无禁的身影来,他身形不稳,脚步踉跄,正伸手护着一名跟着他的半魔女子。   那女子神情空洞,形如木偶,手中握着一枚小小的刀币,她无知无觉地跟随着百无禁,似乎对面前的惨剧与危险一无所知。   “花含烟。”百无禁冷冷地看着她,“你真要与我不死不休?”   花含烟叹了口气,将双袖挽起,露出一双白腻秀美的手来,柔声道:“我给了你时间了,魔君,谁叫你什么都没能解决呢。凡人有句话叫见风使舵,今日我若不同你不死不休,就要换做我在天魔手底下不死也休啦。”   她说这话时,竟还是甜蜜蜜得宛如情语:“欢情的命还不够,百无禁,还不够呀。” 第177章 不知变通   花含烟的态度虽还坦荡,但双目之中已流露出深刻的恐惧。   百无禁简直要放声大笑,他抬起下巴,斜着眉眼,略带轻蔑地看向眼前这位老朋友,看起来全无畏惧:“看看你的模样,花含烟,你也是个人物,如今竟被天魔骇破胆了。”   花含烟的脸色渐渐冷下来:“百无禁,若叫你死得太干脆,算我对不起你!”   “呵,锱铢必较,这才像你。”百无禁神态自若道,“总算有点意思,不过,想杀我,还要看你有没有本事。”   话音刚落,花含烟的人已冲到百无禁的面前,挑拨琴弦的手指抛却往日的技巧,一掌击向百无禁的胸膛处。   百无禁双肩一动,只见他那黑袍滑落下来,犹如一片压来的黑云,黑光之中蕴出浓浓魔雾,似要将花含烟笼罩其中。   花含烟一掌击在那衣袍上,明明听见噗嗤一阵破声,却觉四周软绵绵的雾气挤压上来,破洞处仿佛正在愈合,她心中暗叫不好,只怕自己一只手要被困在里头,登时抽回手来,又改用脚去挑,却好似踩在云片之上,只得翻身而回。   花含烟轻飘飘地落在了废墟碎石之上,神色莫测地看着百无禁:“唉,久不见面,魔君也学做泥鳅了,这般滑不丢手的,那妾身只好也拿出些真本事来了。”   “嘿,打你这女人还用不着我做泥鳅。”百无禁擦掉唇边溢出的鲜血,方才花含烟那一击对他并非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他吐了口血沫,冷冷道,“只是天寒露浓,我怕有人着凉。”   百无禁忽将衣袍扬起,披在了那痴呆女子的身上,黑雾顿时笼罩住她的全身,叫她看起来如置身云雾之中。   花含烟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一幕:“哎哟,怎么不见往日你对我这般温柔体贴。”   “你需要吗?”百无禁冷笑了一声,将那女子按坐在门槛上,自己则往庭院里又走了两步。   花含烟轻轻叹息,鼓了鼓掌:“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妾身需不需要呢?”   数名魔化的僧人带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诡异神色一同上前,手中各拿着一柄法杖,将百无禁团团包围起来。   百无禁不再作答,他之前虽已受伤,但这几名僧人要擒他实也是个笑话,他握住两根棍杖,用不着发力,双手一抬,就将两名紧握法杖的僧人举了起来,他借力如舞长棍,顷刻间扫倒一片。   花含烟又游身而来,已绕至身侧,女子衣物上幽幽的香粉气息此刻犹如具象化的危险一同扑面而至,激得百无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不过她所冲向的目标并非百无禁,而是那名门槛上的痴傻女子。   百无禁借用左手的僧人一挥,花含烟无奈,只能收回招式,暂且先撤回两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幽幽地看向他。   “魔君难得多情,竟是对这样一个痴傻女子,原来你好的是这一口?难怪妾身往日如何卖弄风情,你皆不喜欢,看来是我弄错了方向。”   百无禁冷笑了一声:“那倒没有,难道你没有想过,我就是单纯地看不上你吗?”   “伶牙俐齿。”   花含烟倒是不为这个动怒,她妩媚一笑,慢慢游走在外圈,观瞧着这只瓮中之鳖。她有很多次失手的机会,可是百无禁却未必,僵持越久,耗力越多,他就离死亡越近。   然而在没有确定耗死百无禁之前,花含烟也不敢擅自托大。   百无禁虽身受重伤,但这人对敌的经验与应变能力极为恐怖,花含烟不打算轻易掠其锋芒,她活下来的秘诀本就是如此简单,小心、谨慎。   只是有时候难免会太小心了些。   百无禁心中轻轻一叹,他实在太清楚花含烟的弱点了,论起心眼来,十个他也未必是花含烟的对手,可要说到拼命,十个花含烟只怕也不会是他的对手,然而……情况实在不利。   若无那名女子,他自可毫无顾忌,可眼下难免束手束脚。   之后两人又过了数招,难分胜负,花含烟没能突破百无禁抓住那名女子,百无禁自也无法伤到花含烟,只能虚耗气力。   百无禁的呼吸声也果如花含烟所想的一般越来越沉重。   “哎,我瞧你很累了。”花含烟又道,“魔君,我来为你擦擦汗好么?”   这时,另一个声音突然加入了进来:“好啊,不过我瞧百无禁无意,花夫人不如来为我擦一擦?我必定比他懂得怜香惜玉许多。”   这下轮到花含烟汗毛直立,她停下脚步,立定在一个不近不远的方向,神色复杂地看向来处,只见月光之下,一名高大魔人的笑容和煦温暖,在这静谧的夜色里犹如暖阳一般,然而那双乌丸般的眼瞳比青白的月光更冰冷,比这遍地的尸体更有血腥气。   而他的身侧,正站着一名稍显纤弱的白衣男子,这纤弱自是对比出来的,因为花含烟曾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深知此人非但不纤弱,只怕用强势形容他都显得怠慢。   男子的脸上溅着鲜血,并没有什么表情,这鲜血淋漓的污垢模样似乎未影响到他分毫。   百无禁已忍不住大笑起来了。   花含烟终于微微变了脸色,她叹气道:“魔君,你倒是真会给我惹麻烦,难怪你今天温顺得这样讨人喜欢,原来也放软了身段,请了救兵来。”   百无禁咧嘴一笑:“可别冤枉我,不是我请的救兵。”他努努嘴,“喏,是那傻姑娘请的。”   门槛上的女子仍披着那如烟似雾的黑袍,静静坐着,仿佛万事万物都与她毫不相干,在她粗糙的双手之中紧紧握着一枚刀币。   花含烟心烦意乱,不明白这名叫万云涛的魔人是如何跟千雪浪混到一处去的,这两人都非是好相与的对象,一个已叫人觉得麻烦,更何况一来就来一双,更别提还有百无禁这只半死的老虎在旁虎视眈眈。   她忽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谨慎了。   千雪浪按下口吻轻浮的任逸绝,向百无禁那边看了一眼,淡淡道:“去吧,去照顾她。”   这话一出口,任逸绝还没有什么反应,百无禁脸上已是挂不住,嚷嚷道:“谁要人照顾了!”   千雪浪瞥了他一眼:“你还能照顾她?”   “什么叫我还能照顾!呃……照顾她?”百无禁声音一哑,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此他非彼她,讪讪道,“原来是她,那去吧去吧。我是要休息一会儿。”   他倒是真不客气,就地坐下来,不顾附近的几具尸体,枕着一块坍塌的大石就休息起来,看起来的确乏得厉害。   任逸绝无可奈何,只好叮嘱一句:“玉人,我还有许多事要问她,可别一刀就将人杀了。”   还不等花含烟松口气,任逸绝已往百无禁与那女子身前走去,挡住了花含烟的目光,花含烟的笑容顿时勉强起来。   这世上一贯只有别人看千雪浪脸色的时刻,还从没有千雪浪看人脸色的时刻,花含烟当然不会成为这个例外。   千雪浪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一步,花含烟不知不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夜风忽起,月光更透出几分冷意,千雪浪脸上的热血早已干涸,宛如半边面具,又似被剥下半边脸皮,露出血淋淋的肌理,瞧得格外渗人。   他问道:“你当日为何要我去白石村?”   “不谈条件就要妾身和盘托出,那岂非一点价值也没有了。”花含烟挽动鬓发,甜腻腻地一笑,“妾身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千雪浪淡淡道:“什么都不说,你一样毫无价值。”   他伸出手来,血色的光芒逐渐在空中成形,那是泛着血光,嗅闻到血腥与魔气的红鹭,正激动得微微颤抖。   红鹭本就是未闻锋铸来除魔的利刃,纵然不比诛魔剑那般威力,可比诛魔更为好战,更为渴血。   花含烟道:“妾身又没说不肯说,只是想谈谈条件而——”   一道红色的光芒突然冲向了花含烟,千雪浪仍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倒是任逸绝下意识起身,又克制着坐了回去。   刀芒对花含烟并无威胁,只怕躲闪间暴露自己,遭两人围攻,当即心中一横,甩袖卷过一个魔化的僧人来挡在身前,连悲鸣也无,刀芒没入人躯后当即一分为二,干脆利落得惊人。   花含烟松开手,任由尸体坠在眼前,未想到这警示般的一刀竟有如此威力,神情惊疑不定:“你……”   千雪浪道:“我允准你谈条件吗?”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淡漠,与往日,甚至与花含烟初次见面时并无任何不同,然而其中倨傲之意,蔑视之感,竟胜往昔百倍千倍。   千雪浪的手指轻轻在刀柄上弹跳而过,似是思索什么,过了片刻,又问:“是为天魔?”   “不错。”花含烟的长处之中还有审时度势这一项,她缓声道,“我告诉过你,那里会有人成魔,你却为了妇人之仁,没将那一村人杀个干净。当真是……当真是……”   花含烟眼神一暗,不掩厌恶:“叫人失望。”   千雪浪并不着恼,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花含烟,倒是百无禁瞪大眼睛:“你让他去白石村大开杀戒?我的天,花含烟,你到底在想什么?说你对天魔忠心,你打算毁了白石村,还想杀魔母转世,说你不忠心,你现在又打算要我的命,你这女人该不会是疯了吧?”   “哼。”花含烟冷笑一声,“百无禁啊百无禁,你的脑袋还是跟当年一样,一点都不知变通。” 第178章 道德考验   左右是插翅难飞,花含烟竟也潇洒,往墙边一靠。暂且缓了一口气。   倒是百无禁听得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摇摇头道:“不知变通有不知变通的好处,你这女人变得这么快,如今还不是落在我……呃,我这两位朋友的手里。”   花含烟冷冷道:“又不是落在你手里,笑什么,不知羞耻。”   百无禁一噎。   方才佛寺累累血债,任逸绝一路走来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对这美貌的蛇蝎女子实感厌恶,这厌憎之情只怕远胜千雪浪,然而偏是这般多情,叫他忍不住要多思多虑一些,想到花含烟也许知晓夙无痕之事,又不得不保下她。   他心生厌倦至极,懒听百无禁与花含烟的斗嘴,只问道:“玉人,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心中疑虑,与他人相同。”   说是相同,其实也不尽相同,花含烟为何这么做,他自然心知肚明,他想知道的是花含烟何以选择这样一条道路。   千雪浪的态度依旧冷冷淡淡,听得百无禁都忍不住嘟囔了句:“我怎么没有看出来你心中有什么疑虑。”   花含烟虽在休息,但是她生性狡诈,又怎会甘心不做任何挣扎就在此引颈受戮,与百无禁闲谈的同时,她也在观察。   千雪浪不必多提,此人我行我素,绝无弱点,除非引外来强力如天魔与他相抗,否则不管是硬斗,还是智取都绝难讨到便宜。   昔日丢失的剑匣是打动千雪浪的一个筹码,可惜已经浪费,花含烟如今并没有能够打动他的其他筹码。   如欲逃生,希望只怕还要落在另两位的身上。   百无禁与……这位神秘的魔人,越是憎恨,越是愤怒,越是克制……才越是软弱。   七情六欲失控起来的确可怕,正因如此,才容易为人所掌控,最先屈服的往往都是有所求者。   欲魔二字,绝不仅仅指向情欲。   花含烟心中清明,微微笑道:“噢?阁下也想知道我为何这么做?”   千雪浪看着花含烟的目光忽生趣味,却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回答:“不,我不需要知道。”   “啊?”不明白的成了百无禁,他赶忙从石头上直起身来,困惑道,“什么意思?怎么就不需要知道了,我很需要啊!这位……嗯,千兄弟,你要是知道,能不能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花含烟挑了挑眉:“哦?”   “你并无忠诚,也无道义,更无自信,因此道路难以长久。”千雪浪异常平和地回答道,“你做事看似癫乱无序,实则清晰了然。你欲抗拒天魔,却不敢直面其威力,挑动他人,为自己留下无限后路。随后抗拒不得,便从容顺服,臣服于这蛮力之下,可你并未心服。”   花含烟的笑容微微一僵,好片刻才道:“说得真好,阁下倒是将妾身自里到外摸了个清清楚楚,探了个干干净净……”   千雪浪还没怎样,任逸绝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起来了。   百无禁歪过头思索了一下,咂摸着其中的意思,忽然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我懂了!这不就是墙头草嘛,风吹两边倒,看哪边情况好就往哪边跑!”   花含烟只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百无禁,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百无禁只是回以大笑:“怎么,现在又不是魔君了?”   千雪浪并没有嘲笑,他说这些话似乎也不是为了嘲笑花含烟,神色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变化:“你虽未屈服,但也不敢反抗,于是竭力摆弄聪明才智,试图谋求好处,掌控局势,令自己得以全身而退。”   他顿了顿,终于笑了一下。   这点笑意如冰雪消融,看似柔情,却观之更冷。   “百无禁说得不错,花含烟,纵然今日你能逃生,迟早也会死在这一变通之上。”   死在什么上头,花含烟修炼至今,听过没有千回也有百次了,却没有一次如千雪浪所言这般犀利,犀利到几乎直击她心中最深的恐惧之处。   虽不知道千雪浪是有意还是无意,但那句逃生确实叫她毛骨悚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既然仙君已将妾身说得这么透。”花含烟难掩刻薄,“那么又要问什么呢?难道还有什么是仙君不知道的?”   任逸绝自不必多提,就连百无禁都看出来花含烟被戳中了痛脚。   “我有很多问题,然而你所答未必真实。”千雪浪淡淡道,“让任逸绝来问吧,我会听的。”   百无禁不禁在心里“哇”了一声,钦佩不已,他本以为花含烟就够神神秘秘了,没想到千雪浪更胜一筹,一个赛一个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花含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魔人,她心中气血翻涌,忍不住讥讽:“噢?原来阁下并不叫万云涛啊。”   这个满怀情意的旧名在这种场合被重新提起,让任逸绝跟千雪浪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花含烟有些莫名其妙:“……?”   百无禁摸了摸鼻子,索性继续躺下看好戏。   任逸绝也不客气,问道:“花夫人,你我昔日在流烟渚的山洞里曾有过一面之缘,此事想来花夫人还不曾忘却吧。”   花含烟看出些许端倪,似笑非笑道:“阁下这般俊俏,我怎会忘记呢?那山洞一夜,妾身至今不曾忘怀啊。”   百无禁没忍住,“啊”了一声。   “那日在流烟渚之中,花夫人曾在山洞里弹琴,我隐隐察觉里面有一被困的生灵。”任逸绝对花含烟的话充耳不闻,继续问了下去,“当时你含糊其辞,不肯直言,如今我问你,那里面到底困着的是谁?”   花含烟道:“既当时已装聋作哑,为何此刻又问呢?”   “当时是当时,如今是如今。”   花含烟沉默片刻,忽而微微一笑:“这世上只要价钱公道,没有什么买不起的东西,这消息能否换得妾身一条性命呢?”   这叫任逸绝踌躇起来,他并非没有预料到此刻的情况,倒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这一点可能,然而临到头来,仍不免犹豫。   花含烟的目光扫过三人,抚了抚头发道:“阁下若困于正邪二字,那么我这般说吧,今日佛寺之灾,即便无我,来日天魔也是一般行径,且只会比我更残毒,更无情,因为他所需要的是一个魔之国度,而妾身不过是供他驱使的人。”   这让百无禁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什么大家总喜欢说这些明明自己都不信的废话呢?花含烟,作恶就是作恶,不会因为天魔的恶比你更大就让你的恶变得更小,甚至没有。”   花含烟咯咯一笑:“谁叫这世上总有爱听谎言的愚人,总有摇摆不定的枷锁,总有有人盼望着被蒙蔽、被宽待、被安慰,让自己所犯的错误变得好接受一些。若你非要说那么清楚,那脸上的面子挂不住,心中的正义也随之摇摆,可不是妾身的过错了。”   “说得好像你还是在为我们着想一样。”百无禁悻悻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们也许不会答应这个条件吗?”   花含烟的眼睛里泛着幽幽的冷光,让她看上去嗜血许多:“那妾身又能如何呢?只好带着各位好奇的秘密一道共赴黄泉了呀。”   任逸绝实难决断,花含烟与百无禁的话犹如他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摇晃得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千雪浪。   茫茫月光之下,千雪浪似有所觉,也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你想知道?”他问。   “我想知道。”他答。   千雪浪淡淡笑了一下,淡得难以察觉,转瞬即逝,宛如一抹月光的余辉:“那就答应她,我可以杀她,因为我不确实不在意。这世上不止她一人知道我需要的答案,我可以找不同的人,找更多的人来证明我的想法。”   花含烟听到此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你不同。”千雪浪道,“你想要的答案,现在只能问她。”   任逸绝忍不住道:“哪怕放虎归山?”   千雪浪道:“呵,你若不愿牺牲他人性命,那就牺牲你的疑惑。”   花含烟的脸色忍不住一变,百无禁倒是觉得这场乐子看得人精神百倍,不管最后任逸绝如何选择,起码看花含烟担惊受怕至此,也足够回本了,于是懒散地在旁说风凉话:“花含烟,这会儿弃恶从善已经有点来不及了。”   任逸绝沉默不语,千雪浪又道:“这些事情,你心中分明一清二楚,只怕比我说得更明白,又何必多问,令自己徒然为难。”   “因为……”任逸绝沉默片刻,摇头笑了笑,“因为我想知道玉人的想法,想得到玉人的安慰。”   千雪浪没有说话,倒是百无禁跟花含烟听了此话,不禁错愕,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只觉得这话说得又怪又乖,倒予人以情人之甜蜜,夫妻之恩爱的荒诞之感。   虽然场合不对,插话实在对自己不利,然而花含烟深深感觉到眼前这三个男人多少都有些不正常,不正常到她若再不竭力为自己争取一下,只怕事情会顺着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第179章 别答应她   众所周知,一件坏事最好是悄悄去做,说得含含糊糊,人听得云里雾里,没有任何把柄,没有任何细节,一笔带过。   正如她魔化佛寺一般干脆利落,必要时刻避重就轻,万不得已就推卸责任,让不在场的天魔垫底,责任一分担开,每个人心头都卸下重担,叫面子上好过一些,话自然谈得就顺畅起来。   毕竟此刻月黑风高,你我各取所需,你要情报,我要性命,大家出了这个门仍是对手仇敌,不过一时交易,除却天地良心,无人问津。   倘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将整件事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不由人辩解,那么良心难免就要饱受煎熬了,谁敢说无人问津,你自己不正是这个人吗?   交易交易,各有所需才叫交易,没有筹码就等同纵容对方坐地起价。   花含烟可不想真带着一肚子的秘密去见阎王,倘若两败俱伤还不算亏本,可眼下来看,只有自己被清账的可能,   于是花含烟决定加码。   “深明大义,果真令人钦佩。”花含烟轻轻鼓了鼓掌,漫不经心道,“不过在这世上行事最忌一时脑热,轻举妄动,难免会酿造出一些令人难以下咽的苦果。看来我少不得该给这位任道友尝些甜头,免叫这一腔热血撒错地方。”   任逸绝微微一笑:“不知花夫人还有什么甜头想请任某尝一尝?”   “若我说,你所问与天魔有关呢。”花含烟慢条斯理地抚过长发,她似乎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三个男人身上。   任逸绝轻笑道:“只是如此?这可不难猜测。”   百无禁没有听懂,不过仍配合地嗤笑了一声。   花含烟有些恼怒,很快又隐去,不愿在这些许小事上大动肝火,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口吻变得愈发平缓柔和起来:“别急,有些事急也无用,不如听妾身慢慢道来。让妾身想想,该从什么地方谈起才好,这样吧,不就从天魔的降临谈起如何?”   “哦?”百无禁慵懒地舒展开身躯,下意识看了一眼任逸绝,他曾在流烟渚内与任逸绝交谈过,知晓天魔复苏的时间实在太快太紧,可嘴上仍不饶人,“夜已经深到该听上古传说的时候了?那我是不是得抓紧睡一觉。”   花含烟干脆无视了他:“说那些实在太久远了些,妾身只说一件事,天魔最早的记载已难追寻,然而最近能够查到的三处记载,一次是在千年之前,还有一次就在六十年前,再来就是现如今。三位难道不觉得,这时间似乎短得太过触目惊心了吗?更何况……”   百无禁一下子不说话了。   任逸绝忽然笑道:“更何况,天魔虽是在六十年后出现,但却是在四十多年前复生的,这才是花夫人真正想说的吧。”   “你……”花含烟一怔,随即摇头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是将你们瞧得低了些,你们所知倒也不少,我还以为这已算是个甜头,如今看来,倒是我将你们正道看轻了。”   倘若换个人,倒是真能唬住,偏生遇到的是知晓自己身世之谜的任逸绝。   “既是如此,也省却我一些口舌。”花含烟正色道,“天魔这次复生太过仓促,实力远不如六十年前,这确实是天大的喜事,然而你们绝不要以为能够轻视天魔。”   听到此处,纵然镇定如千雪浪也忍不住想道:“倘若谁与天魔见过面后,仍敢轻视天魔,那已不是胆大,而是无脑了。”   任逸绝叹了口气:“我明白,他很强,强到我实在难以想象他全盛之时的实力。”   “你已与他交过手?”花含烟惊讶道。   任逸绝道:“不错,不……准确来讲,甚至都不算交过手,只是我单方面挨打。”   这下就连百无禁都直起身来,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任逸绝:“那你这四肢怎么还好端端地装在你身上的,你怎么逃出他的手心的?”   “第一次是因为魔母盛典,他不想大开杀戒。”千雪浪淡淡道,“第二次他欲带走任逸绝,我与青渊——青渊是一条龙,欲与他同归于尽,纵留不下任逸绝,也要叫他尝尝苦头。”   百无禁直了眼,喃喃道:“哇,豁出去性命不要,也要天魔尝尝苦头,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朋友,也没有这么好的龙。”   花含烟也感匪夷所思,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花含烟才微微蹙眉:“欲带走任逸绝……有趣……这么说来,这位任道友也如藏渊一般是天魔体了。”   任逸绝一噎,神色有些复杂地问道:“也是?”   花含烟道:“不错,在你之前还有一个备选者,叫做藏渊,天魔一直更为属意他,不过他后来就失去了下落。怪了。”   “怪什么?”   花含烟若有所思:“我是在奇怪天魔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屈服。”   百无禁悚然道:“一条龙跟一个修为近乎圆满的无情道人打算跟你同归于尽,这也算得上是小事吗?花含烟,你自从跟了天魔之后,对小事的想法实在越来越叫我摸不着头脑了。”   “闭嘴。”花含烟眉头一跳,近乎有些焦急地说道,“你们不明白!他的情况……”   话到嘴边,即将脱口的时候,花含烟忽然将这句话化作一个微笑,她的神态又再游刃有余了起来,变得格外妩媚多情。   “看来魔君已尝到这点甜头了。”   千雪浪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当日天魔离去,并不止受限于威胁,还有别的深意?”   花含烟低下头微微抚摸自己的头发,柔柔一笑,不做任何回答:“如何,要与妾身合作吗?”   这时候,百无禁忽然支起身体颇为认真地说道:“其实……这有什么必要呢?”   “什么?”花含烟看了他一眼。   “你看,现在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全告诉我们,我们给你一个痛快,事情一了百了,你不受苦,我们也知道了真相,顺便除害。这难道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吗?”百无禁坐正起来,盘着双腿,十分认真严肃地说道,“你想啊,如果我们答应了合作,一来良心不安,二来你是侥幸活命可没有完成任务,要是回去八成还要死,天魔不知道多少手段,肯定比死在我们手里痛苦多了,仔细想想,你左右还是要死,这岂不是人人亏本的买卖!”   花含烟:“……”   任逸绝:“……”   千雪浪:“……”   花含烟看起来几乎都有些不想搭理百无禁了,她忍了又忍还是咬牙说道:“我的性命就不劳魔君操烦了。”   她眉心一阵阵跳动,过去相识数十年,她从没有如今天这般意识到百无禁到底能多惹人讨厌。   任逸绝倒是若有所思:“又或者,花夫人有能够不死的自信?”   花含烟笑道:“这就更不劳任道友担忧了。”   在场众人,唯有千雪浪垂眸思索,半晌才道:“可以,我可以放你走,不过你要用一切所知来交换。”   其余三人忽都转过脸来,看向面无表情的千雪浪,只见得他淡淡道:“花含烟,你今日所为说是泯灭天良,自无不可,求生乞怜,滥杀无辜,任逸绝下不定决心是否同你交换,正因他还有良心。”   花含烟虽听出这话中深意对自己甚是有利,但脸上的笑容仍不免僵硬,甚至觉得手足都微微颤抖起来:“那……那么阁下呢?”   “世间有善便有恶,有恨便有爱,杀你固然轻松痛快,却会错失针对天魔的机会。”千雪浪淡淡道,“诚如你所言,天魔所颠覆的绝非是百人千人,而是一整个世间,杀你难以除恶务尽,天魔却失一个弱点。既是如此,我看不出有任何执拗于行善的理由。”   花含烟的笑容只是勉强维持了,她的声音几乎也有些颤抖:“既是如此,那阁下所选,又是什么呢?”   千雪浪沉吟片刻,淡淡一笑:“大抵是道,我所行乃是无情之道,既是无情,自难以羁绊良心公道。”   过了许久,花含烟都没有说话,只觉得肝胆俱寒,她瞧得出来百无禁与任逸绝的弱点,七情六欲,人生而困于其中,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一足陷入深渊,永世难以翻身。   百无禁欲护苍生,任逸绝图谋真相,或是为情,或是为理,他们信任天道昭昭,世人皆应行此善道,正因如此,才留于恶孽索取利益的空间。   可是眼前这人,却截然不同。   这一道德枷锁,这一困境负担,足以压垮百无禁与任逸绝,足以令他们犹豫徘徊,梦中不安的恐惧,却不过是此人心头尘埃,落定飘散。   百无禁忍不住嘟囔了句:“大恶是比小恶更险恶,不过这样说也没有好一点,听起来还是很像纵容花含烟,还好我现在躺着,没办法选,不然我也不知道该选什么。”   花含烟脸色苍白得又退了一步,几乎破音:“你当真……当真肯放我走?”   “只要你如实说来。”千雪浪道,“我就放你走。”   唯有任逸绝转头看向千雪浪,目光哀切,望着这个真实的人,曾经在自己的怀中奉献出温热的暖意,让他短暂沉溺在虚假的真实里的人。   他已变得如此虚无缥缈,比初见时更甚。   别答应她。任逸绝想开口,却说不出来,他颓丧地垂下头,说不出口,正如从一开始就无法挽留。 第180章 愿闻其详   花含烟感觉自己正在坠入深渊。   她的一生中并不常有这样的感受,特别是闯出些名头之后,这种感觉更是逐渐陌生,直到天魔的出现。   而现在,花含烟又有了这种相同的感觉。   花含烟当然明白败局已定,可输赢从来无法决定生死,她清楚什么时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绝境,比如现在。   同样,她心中明白,眼前这个男人说得出做得到,他既承诺要放走自己,想必一定会放走自己,即便是百无禁与任逸绝试图阻拦也是无用。   这算得上一个体面的结局,正如花含烟所想的那样,可她却没由来地感觉到一阵深刻的恐惧与厌恶,仿佛被这个男人的阴影所笼罩,她因恐惧而颤栗,因胆怯而臣服,拼命抓紧活下去的机会,被迫吐露自己所知来祈求怜悯。   这绝非是一桩生意,绝非是一桩买卖。   她是阶下之囚。   花含烟沉默了片刻,她下意识握住自己的一条胳膊,于夜雾之中轻轻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道:“天魔如今的宿体,是一名叫做夙无痕的半魔。”   百无禁略带诧异:“不从天魔怎么十几年就苏醒讲起吗?”   任逸绝则紧了紧手。   “你以为我在讲什么。”花含烟讥讽一笑,瞥了他一眼,脸上流露出复杂至极的神色,实难说清那脸庞上是欣慰还是憎恨,“他……他当初做了一件几乎骇破人胆的事,为了力量,他试图夺取天魔的力量,最终却令天魔自沉眠之中苏醒,降临到他的身上。”   百无禁听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这时花含烟又看着他笑起来:“天啊,百无禁,你竟然真的全无察觉,难道你那位斯文俊秀的结义兄弟什么都不曾跟你透露过吗?难道他跟你说起往昔之事的时候,你当真都津津有味的当故事来听不成?”   “等等……且慢。”百无禁敲了敲自己的头,“你是说夙无痕那小子是为了夺取天魔的力量才……可是他不是跟我说,他想要配得上他的妻子……”   说到此处,百无禁的声音渐渐小了,脸上的神色也化为了然:“我明白了,这是同一件事,他不是因血脉被天魔坑害,而是他打开了天魔的封印。原来是这样……”   任逸绝忽然眉头一皱:“结义兄弟?”   “是啊,你记得我在流烟渚时曾跟你说过那名为情痴狂的结义兄弟吗?”百无禁神色窘迫尴尬起来,好像还掺杂些许绝望,“当时半魔与魔修被赶尽杀绝,我一人有心,也难免遇到不少难题,他那时帮了我不少忙,我喜他脾性相投,又在危难时挺身而出,因此与他结拜。他对他的妻子甚是爱重,常对我提起,也因此沉迷一些术法神通,我知道他是有点儿疯,但是我真的……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疯。”   去掀天魔的棺材盖,这已经不是疯狂了,这是癫狂了。   百无禁真的不知道该钦佩自己这名兄弟,还是该狠狠给他两个耳光,只觉得一时间往日欣赏具化乌有,也许是愤怒到了极点,甚至又生出些许敬畏来。   千雪浪忽奇道:“你不知道夙无痕的妻子是何人吗?”   “不知道啊。”百无禁纳闷道,“他只说自己配不上妻子,又说她近来在家中休养,我这做得又不是什么稳妥的事,少不得要闹出人命,多问反而不美。怎么,听这话的意思,你知道?”   任逸绝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此事不急,请花夫人继续说下去吧。”   花含烟忍不住看了一眼任逸绝,早在流烟渚时,她因白石村一事引走千雪浪后,这半魔就同她大发脾气了一遭,她有意无意,确实吐露出了白石村的消息。   她知晓这魔人与千雪浪有些干系,却没想到似乎与夙无痕也有联系。   花含烟道:“其实当中具体的事儿,我也并不是很清楚,天魔来找我时已是身受重伤。”   千雪浪与任逸绝对视一眼,心中一沉,皆明白过来这身受重伤是怎么一回事。   夙无痕当年被天魔附身之后,第一个被找上门的就是夙无痕的挚爱任苍冥,也同样是天魔的仇敌剑尊。   天魔打伤了任苍冥,让她的孩子变成了下一任的天魔体,而他自己也被任苍冥打成重伤,不得不暂时退去。   往日许多所知的线索,如今随着花含烟所言联系了起来。   百无禁蹭了蹭鼻子道:“什么意思?身受重伤?他刚跟人家打过还是恢复的时候就是从死掉的那个状态……呃,你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他做了个死人的鬼脸。   花含烟没有理会,继续说了下去:“夙无痕当时夺取魔气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天魔魂魄不稳,纵然依附于他身上,却不如往日那般自如,常常会魂体分离,难以自控。”   “哈!这倒新奇。”百无禁立刻露出感兴趣的神态来,“好消息,我爱听。看来我这兄弟虽然猖狂,但还不至于疯癫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花含烟闻言,忽笑了笑,那种复杂的神色再度浮现在她的脸上:“岂止如此,夙无痕甚至还困住了自己的身躯与魂魄。”   “什么意思?”百无禁下意识往前倾了一下。   花含烟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将重心换过,脸上笑意甜蜜温柔,眼中却是全然漠然。   这张面孔与她嗜杀时不同,与她狂态时不同,与她警戒时不同,跟她识时务时不同,更像某种叫她难以分辨的情绪,她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知道该钦佩还是蔑视,于是只化作呆板。   隐于云后的月光微微照亮她紧绷的唇,透过她的眼睛,那一日的情景像是又再重现。   那个呼唤她来的声音,与被困在洞中的是两个人,却共同生存在一具躯体上。   在那之前,在此之后,花含烟不是没有见过比这场景更诡异更可怖的场景,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那时的惊悚。   山洞犹如一只巨大的铁笼,在这座密不透风的铁笼内部满是鲜血与刻痕绘成散乱的阵法,正中吊着一个人,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勾刀穿过琵琶骨,接连的铁索化作一道沉重无比的镣铐,四肢同样被困锁,且穿刺一根铁针,不难看出已然折断,几乎用不着多想,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不会觉得这人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或者说,对此人而言,生还不如死。   他正在流血,鲜血顺着躯体一滴滴没入地上的法阵凹槽,一次又一次地撕裂着身体与魂魄。   然后,那个男人抬起头来,他看着花含烟,那眼神全然是另一个人。   既无恨意,也无愧疚,仿佛这人不在此地受着酷刑,而是闲散落座,寻个地方休息,那是天魔。   花含烟几乎一下子分辨出来,天魔开口,神态近乎温和:“我听说你会弹《魂梦安》,弹一曲吧。”   《魂梦安》是一首上古遗留的歌谣,有安魂之效,不过花含烟收集它只是因为曾听过片段,甚是喜爱,因此才花费数年收集,她没有问天魔是如何知晓,这实在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只是弹奏。   这一弹就是数十年。   有时候是天魔,而有时候则是夙无痕,夙无痕出现的时候很少,少得几乎有些可怜,而更多时间是什么都没有。   花含烟只是按照天魔的吩咐,不断地为他弹奏《魂梦安》,天魔有时候会改正她琴谱之中的谬误,有时候只是聆听。   而对夙无痕而言,《魂梦安》则令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折磨得到一个喘息的片刻,仿佛在那短短一曲之间,他再度活过来了。花含烟常常觉得他是不情愿活过来的,又也许不是,她并不那么明白,也不那么懂得,她感觉得到夙无痕心中有许多牵挂,因此更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决绝。   寥寥数语,道尽数十年光阴。   花含烟终于从阴暗处走出,看着他们惊骇的面孔——除了千雪浪,缓声道:“夙无痕将身体消耗得太过,天魔花费许久才勉强契合那具身躯,可是夙无痕还没有死。”   “他还没死。”任逸绝喃喃道,“我知道,还没有完全。”   花含烟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才奇怪,为什么他会放弃你这样一个天魔体,夙无痕不肯死,除非咽下最后那口气,除非魂飞魄散,否则他绝不可能认输,天魔已与他僵持太久。”   “你都说了,天魔是这样的情况,大概是怕了。”百无禁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说了个自己也不怎么信的可能。   花含烟摇头:“他不会怕,我只想到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任逸绝问。   花含烟道:“天魔没办法更换身躯,既无必要,他自会放弃。”   百无禁没明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夙无痕能为了他豁命。”花含烟缓缓地说道,她看着任逸绝,眼睛转动着,似乎明白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半晌又玩味一笑,“谁知道呢,说不准只是夙无痕恰好醒来,恰好听见,恰好的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花含烟慵懒地伸开腰,漫不经心道:“好了,话就说到这儿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她看向了千雪浪。   千雪浪点点头,又道:“给你一个忠告。”   花含烟挑起眉:“愿闻其详。”   “你很聪明,因此容易失败在这一聪明上。”千雪浪的神色仍是不冷不淡,“不论遇到什么难事,就用你的聪明千方百计躲过去,这世间总有躲不过的事。”   花含烟轻飘飘落在墙檐上,轻蔑一笑:“噢?何出此言呢?”   “因为我也是。”千雪浪道。   花含烟一怔,不过看起来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正要转身时,百无禁忍不住喊了一声:“哎,你真走啊?你人没带回去,头也没带回去,不怕天魔要了你的命?虽说你这女人靠不住,但我们这边杀天魔还真缺人手,要不要考虑考虑,就算不帮忙,好歹也折天魔一个跑腿的。”   “百无禁,天魔只要我带人回去。”花含烟道,“算我买一赠一,送你这个消息吧。要你的人头只是我临时起意,拿来讨好天魔的,无非就是遇到你没能得手,还要不了我的命,反倒是你们三人给了我合理的借口,一打三,特别是其中有一位还敢跟他同归于尽,天魔脑子恐怕坏了才觉得我能从你们手里抢到魔母。”   花含烟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81章 我不明白   花含烟所说的内容不多,可已足够解开许多迷惑,再配合上百无禁,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乎都已清楚。   当初花含烟与千雪浪用剑匣交易,换他白石村一行,这行动之后必然为天魔所知,因此流烟渚才会遭到那般严重的破坏,而欢情显然是做了花含烟的替罪羊。   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总算也有了眉目。   任逸绝虽未发一言,但是千雪浪知他心中必然大乱,需要时间冷静思考,便走至百无禁的面前说道:“如何?还站得起来吗?”   “嘿,小瞧我了不是。”百无禁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努力想要站起身来,支起身体片刻,又颓然倒了回去,“不行,早知道不坐下了,一坐下我就没劲儿了,容我再休息一会儿吧。”   千雪浪淡淡道:“连武器都丢了出去,说明你已是穷途末路,只为震慑花含烟,即便还有气力,只怕也已消耗在方才与花含烟的缠斗当中了。”   百无禁哈哈大笑了两声,靠在石头上摆摆手道:“还好你不是花含烟,否则我这条小命哪里还保得住,只怕第一个照面就被你看穿虚实了。”   他下意识看向坐在门槛上的女子,对方不知何时已起身来,伸出手触摸着那些被魔化的僧人。   这些僧人原本是被花含烟所操控,不似寻常被魔化的存在还留存个体的意识,皆已形同傀儡,如今主人一去,徒留下还会呼吸的身躯站在原地,任由身上的魔气四溢。   “哎!”百无禁连忙喝道,“别动。”   女子不闻不问,缠绕在她手指上的魔气腐化着肌肤,不过片刻就自指尖蔓延向手掌,这变化在外人看来已觉触目惊心,可当事人却似乎全无感觉,她伸手去捕捉这魔气,似乎觉得很是有趣好玩。   千雪浪握住了她的手,随着灵力的游走,女子手上被魔气侵蚀的痕迹逐渐消退,然而她似乎并无感觉,只是不断去捕捉那些难以挽留的魔气,直至魔气消散,她又试图转过身体去寻找其他的魔气。   百无禁看着她的模样头痛欲裂:“还好她没有在我打架的时候突发好奇心,不然笨蛋都看得出来我撑不住了。”   “她对你的魔气没有反应。”千雪浪若有所思,“但是对花含烟的魔气有。”   “这当然啦,我的魔气是我自己的,花含烟能做到魔化这群僧人,她还没有这个本事,八成是天魔把自己的魔气给了花含烟。这女人是魔母的转世,她当然会对……等等,她对天魔的魔气有反应?”   百无禁猛然站起身来,快到他自己都几乎晕头转向,身体一晃,赶忙扶住身边的石头稳了稳平衡:“不行!我们得快走,鬼知道她对天魔的魔气有反应,天魔会不会也对她有感知,必须带着人离开这里。”   “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任逸绝走上前来扶了踉跄的百无禁一把,沉声道,“我们携带魔母在旁,不知天魔是否会追来,眼下也不好在村镇之中落脚,要是天魔当真降临,只怕死伤惨重,且先寻个山洞吧。”   众人自无异议,而那女子只顾抓弄魔气,一旦魔气消失在身侧,她又恢复成平日安静的模样,一动也不动。   临走前,百无禁在佛寺里放了一把火,将那些被制成傀儡的魔化僧人与尸体尽数焚化。   “你的戟。”任逸绝提醒了一句。   “不妨事,要是这点凡火也能将它烧烂,那我也得趁早换把武器了。”百无禁倒不在意,“如今实在没力气喊它,喊回来也是给我负重,且让它先待着吧,等我恢复气力再说。”   四人一同上路,不敢就近,又过了三四座山头,方才降落云层落入深山之中。   这夜间深山对于凡人来讲无异于迷宫炼狱,稍有不慎就遇到豺狼虎豹或是迷失方向,对于几名修道人来讲却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任逸绝四下寻觅了一个落脚的洞穴,里头还算干净,没什么怪异的气味,四周还有药粉残留,想必是山间猎人的落脚点。   四人才刚入内,百无禁倒还好些,那女子却已蜷缩起来,她并不喊冷热,神色也不觉痛苦,只是微微颤抖,千雪浪刚扶着她落座,只觉得肌肤一片冰凉,说不上如触寒冰,可也绝非是寻常人的温暖。   “任逸绝,生个火堆吧。”千雪浪道。   任逸绝应了一声,就出洞去了。   百无禁本要再挣扎一下,闻言立刻放松下来,老神在在地躺倒在地上,长出一口气道:“有个同伴就是省心,用不着什么事儿都自己看顾。这姑娘的麻烦之处想必你也看见了,她既不爱说话,也不会表达什么想法,你要是觉得她很叫人省心就错了,她饿也不说话,想睡觉也不说话,你给她东西就吃,让她躺下就睡,冷了热了都得你来观察,否则就生病给你看,要是再粗心点,回来就看到一个死人在地上。”   “我说她每次怎么都那么短命。”百无禁夸张地叹了口气,“能活到这么大已经算是上苍保佑了。”   百无禁搔了搔脸:“既然有你们俩在这儿,详细的事明天再说,我先睡上一觉,没事别打扰我,有事也不用打扰我,就这样。”   他说完话就闭上了眼睛,似已陷入熟睡之中。   没多久,任逸绝就从洞外带了些枯枝回来生火,火焰明亮,那女子习惯黑暗,下意识眯起眼睛,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呆呆地看着火焰。   “不要多看,会伤眼睛。”   任逸绝柔声劝告,女子无动于衷,他只好叹口气,推着那女子的肩膀将她挪了个位置,她于是开始看山璧上被火光摇曳着的倒影,似乎也觉得很有趣。   又或者,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外面有一条溪水。”任逸绝道,“玉人随我去擦擦脸吧。”   千雪浪看了一眼那名女子,任逸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心啦,百无禁虽是睡着,但难不成真的无知无觉吗?魔……这位姑娘要是真有什么意外,百无禁自会看顾的。”   火光之中,百无禁幽怨地睁开眼睛瞪了任逸绝一眼,快得好似错觉,他很快翻个身,侧躺着正脸对着那名女子。   千雪浪这才起身来,随着任逸绝外出,两人一同坐在溪边。   夜间溪流骤冷,任逸绝先是搓洗了一条手巾,拧了个干净,这才温柔地触在千雪浪的脸颊上,手巾被拧得太紧,没什么水汽,触碰在凝结的血液上难以擦拭,他只好又洗一次,总算将那些血污慢慢自千雪浪的脸上擦拭下来。   “这些东西黏在脸上,玉人也不觉得不舒服吗?”任逸绝柔声道。   千雪浪道:“我没有感觉。”   任逸绝的手微微一顿,某种奇妙的感觉忽然占据了他的心神,在一瞬间,他几乎感到魔母转世的身影与千雪浪在这一刻重叠了起来。   没有感觉,无知无觉,又能差别多少,都是不在意,都是没感受。   这甚至都不是抗拒,只是漠视,千雪浪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对于苍生而言重要的事物对他来讲毫无意义。   任逸绝心底沸腾的怒火短暂烧起来,又迅速熄灭,他很快恢复自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那么我呢?”   “什么?”千雪浪问。   任逸绝专注地擦拭过他眼睛的曲线,手巾被染上血污的颜色,那抹鲜红被水浸透,湿润地洇在千雪浪的眼睛下,宛如淡淡的红晕: “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对玉人来讲也是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吗?”   千雪浪没有说话,而任逸绝自顾自地说下去:“脏污会玷污美丽,也会令人患病,因此凡人尽力保持洁净。”   “脏污亦能保护美丽。”千雪浪微扬起眉毛,“不是吗?”   任逸绝点了点头:“不错,若无力保护这份美丽,污秽也许是一种更好的手段,然而玉人需要这样的保护吗?”   千雪浪淡淡笑了下:“任逸绝,你在奉承我吗?”   “哦?玉人听得出来。”任逸绝故作惊讶,“那玉人听得出来我是在奉承你的美貌,还是在奉承你的实力吗?又或者两者兼有。”   千雪浪听他口吻散漫之余,不乏真挚,忽又垂下脸来问道:“任逸绝,我说的话是对的吗?”   “什么?”任逸绝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只是专注地轻柔擦拭着他脸上残留的血污。   千雪浪却道:“我不知道。”   任逸绝这下真有些担心了:“怎么了?玉人也有不知道的时刻?我还仰赖玉人宽阔的肩膀给我依靠呢,如今要是连玉人都不知道了,我该怎么办是好?”   “你胡说什么。”千雪浪忍不住斥了一句,却没真的恼怒,而是凑过来,轻轻靠在任逸绝的肩膀上,“我不明白,任逸绝。”   “怎么啦?”任逸绝将染血的手巾搁在边上,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忍不住补了一句,“玉人这般温柔似水地倒在我怀里,真叫我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千雪浪没有计较他的胡言,只是低声道:“要是对的,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什么痛苦?”任逸绝柔声道。   千雪浪道:“在凤凰巢的时候,你打算将自己当做最后一步棋。我知道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已经想过了,想过很多很多遍,想过每个关节,想过……想过所有的可能了。”   任逸绝还没有明白过来,他哑然失笑道:“干什么要去想那件事。”   “我知道,这是对的。师父不想牺牲别人,于是他让未闻锋铸剑,不愿意未闻锋为难,所以他没有告诉未闻锋始末。你……你也没有牺牲别人,你只是牺牲自己,你将自己当做最后的计划,这是对的。”   “你想要知道真相,花含烟也告诉了你真相,其实你我也已猜到不少。”千雪浪道,“倒不如说,花含烟的消息反倒令人安慰,夙无痕确实走错了路,可他已有挽回,纵然来不及,总比全然无情要好。”   “可是你仍痛苦,不是吗?”   “这是对的,可是为什么对的事会让人这样痛苦。”   任逸绝哑然失笑:“原来当时玉人对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也不是为了问前因后果——”   “原来你是在问……”   任逸绝忽然失语,他落在千雪浪身上的手骤然沉重许多,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袭上心头。   这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千雪浪的所有举动。   与山上那次交谈不同,那时候千雪浪对他的七情六欲只有好奇,只想询问这一切如何发生,这一切如何变化。可那一日,千雪浪并非在问计划是否缜密,如何形成……   他在不断寻找其中的不合理,他试图指出其中的谬误,他在……他并不在做任何事,他只是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任逸绝那样坦然地将自己的生命牺牲出去。   寻常人会为此崩溃发怒,嚎啕大哭,可千雪浪已无法崩溃流泪,他可以为死流泪,却无法对一件理应正确的事蛮不讲理。他做不到像任逸绝那样,在当初璞君的复仇上那般率直地展露情意。   所以他才会问,才会寻找谬误,才会……想不明白,才会不高兴。   玉人太聪明,也太冷静,躲避开一切的蛮不讲理,却陷入正确与痛苦的荒谬陷阱之中去。   所以任逸绝才没有发现。   “因为总是如此。”任逸绝心碎地落下一吻,在那霜雪般的长发上,一滴泪自他的眼中滴落,为这位玉人而流,亦或代他而流,“因为这就是凡人。” 第182章 行尸走肉   也许千雪浪不需要,也许任逸绝不需要,也许百无禁同样不需要,可是魔母的转世却只是寻常的半魔,非要进食不可。   任逸绝的干粮再度派上用场。   火堆被拨弄得大了一些,正在烘热硬邦邦的干粮,转世的魔母全然不管其余三人的反应,兴致勃勃地摆弄着两枚刀币。   任逸绝看了一眼,问道:“这两枚刀币有什么来由吗?”   “不知道。”百无禁耸了耸肩,“这两枚刀币是我的战利品,除了是古物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信息了,大概曾是魔母的东西,又或者她就是喜欢这个小玩意,谁知道?你有本事的话可以从她嘴里问出原因。”   从现如今魔母的转世口中询问来龙去脉,难度堪比正面对上天魔,任逸绝哑口无言。   气氛沉寂片刻,只余下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声,过了一会儿,干粮被烤出些许香气,千雪浪在百无禁小心翼翼伸出手来的时候,忽然又开口道:“她叫什么?”   “啊?”百无禁吓得手一抖,石块似得面饼在他的手上起舞,他思索了一阵,“不知道,我找到她的时候,那些人管她叫疯姑娘,有个身体不错的老妇人照顾着她,我带她走的时候那老人还追着我打来着,不过她只叫这姑娘囡囡,也没说是什么名字。”   听到“囡囡”两个字的时候,那女子迷茫地看了一眼三人,似乎没发现什么,又专心地玩起那一对刀币来了。   千雪浪思索片刻,问道:“那你进入过她的神识吗?”   百无禁默然片刻,摇了摇头,看上去好像有些难以启齿,好半晌才说:“不行,她的神识受损太厉害,而且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进去过一次,那感觉说不上来,反正我不肯再进去一次,如果非要选择,我宁愿让花含烟再反水偷袭我。”   任逸绝微微有些惊讶:“原来你是被花含烟反水偷袭的。”   百无禁:“……”   见百无禁有意回避,任逸绝从善如流:“真有这么严重?”   “比这还严重。”百无禁这才开口,他还颇为严肃地撕了半边面饼给那名女子,“你不然自己试试,进去你就知道多严重了。”   千雪浪倒是很明白,神色淡然道:“她的三魂七魄被撕裂了一半,均受损严重,神识必然混沌破碎,七情颠倒混乱,对半魔而言确实伤害不小。让我来吧。”   “嚯,你来?”百无禁讶异片刻,眨眨眼睛,“好吧,你来就你来,不过要真想起个名字,咱们自己也能起。”   这当然不止是一个名字的事,百无禁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任逸绝只好又给他塞一张面饼,淡淡道:“还是吃你的饼吧。”末了,他又忧心地看了一眼千雪浪,却没说什么。   百无禁拿着两张饼,哼哼笑了两声。   趁着女子吃饼的时刻,千雪浪伸出手来,伸手落在了她眉心灵台上,微微闭上眼睛,神识没入其中。   等到千雪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并非是风暴或混乱不堪的场景,而是一片寂静之中的空洞。   这当中没有幸福、没有快乐,亦没有任何满足之感,更遑论什么更高,更深刻的感受了。   然而它同样谈不上什么失败、痛苦、愤懑、绝望,那些近来在千雪浪心中不断汹涌的感受也不曾出现在这片神识之中。   她心中没有被爱的喜悦,也无被带走的恐惧,更没有对生命的忧虑。   仅仅是一片空洞,空洞之中略带对于自身缺损的迷惘,然而这迷惘并不长久,只破碎地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就像从不存在过一样。   在感知到这一部分情绪的时候,千雪浪觉得自己似乎也缺损了什么,这种缺损感给予他的冲击更剧烈,更痛苦。   然而除此之外,这儿……实在很平静。   就连千雪浪自己都对这个念头有些惊讶,他静静地游走在这片神识里,察觉到这里空荡荡的一片,没有留下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感受。   但是,为什么呢?这绝非是正常撕裂魂魄后的表现,魔母应早有预料,也做出了反应,然而……   千雪浪有些恍惚,魔母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是为了天魔,她不应将情感剥离得如此干脆。   这并非是第一个转世,他曾经在天魔的幻境里见到过魔母的另一位转世,那名女子总是很快乐,或者说快乐似乎是她的常态,她并非因为什么事而快乐,她只是处于某种“知足”的状态之中。   不会因为更多而欣喜,也不会因为更少而痛苦。   那么快乐与平静又有何异?   千雪浪隐隐约约摸到了些什么,却来不及接触得更深,他就在偶尔袭来的缺损感之中感觉到一点不快,轻柔地退出这女子的神识。   女子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她仍吃着那块饼,吃得很小口,因此速度异常缓慢,她似乎已经厌倦了手中的刀币,将它们随意丢在脚边。   “怎么样?”百无禁的声音听起来略带一些幸灾乐祸,“里面一团糟吧?”   任逸绝瞪了他一眼,有些担心地注视千雪浪:“玉人,你还好吗?”   “还好。”千雪浪沉吟片刻,解释道,“里面不同于魔君所言,非常……非常宁静。”   百无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得,我都忘了你是修无情道的。那里面叫做非常宁静吗?我看应该叫行尸走肉吧……她……啧,不是我骂人,我是在说实话,这姑娘跟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差别。”   “行尸走肉?”任逸绝愕然道。   千雪浪同样说了一遍:“行尸走肉。”他的目光自女子的脸上转过,似乎想通了什么,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原来是这样。”   “哪样?”百无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只是一个猜测。”千雪浪喃喃道,“我觉得我明白了一些什么,可还不那么明确,无法告诉你们。”   百无禁却有些糊涂:“猜测就是猜测,你说就是了,我们又不会当真?什么叫还无法告诉我们?”   任逸绝几乎一瞬间明白了过来,然而这个答案也令他感觉到意外,他近乎不知所措地看着千雪浪,神色茫然,好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玉人是不是有所感悟?”   “也许。”千雪浪没有将话说满。   “不是吧?”百无禁瞠目结舌,“你们无情道吃什么长大的,这也能感悟?你们该不会在路上见到什么小花小草也都能够感悟吧?好好……别这么看我,你们两个打一个,我可吃不消,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千雪浪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百无禁,你找到她之后,本想做些什么?”   “呃——”百无禁谨慎地看了一圈,故作无辜道,“什么叫我想做些什么?”   任逸绝也有些困惑,奇怪地看了一眼千雪浪,不过他很快想到什么,眯起眼睛打量着百无禁,玩味地笑了一下。   “哎哎,你们这么看我干嘛?”百无禁惊恐地往后缩了一下,“你们不吃人肉吧?应该也不吃半魔的肉吧?”   千雪浪淡淡道:“方才那佛寺,是受你所害,对吗?”   “也没有必要说这么难听吧。”百无禁跟自己的良心为难了下,慢吞吞道,“我承认这件事赖我不假,他们这群和尚也很好心,好心收留了我们俩,结果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放走花含烟的可是你,又不是我,我有伤在身,总不能忤逆你的想法吧。”   千雪浪摇摇头:“我不是在问谁放走了花含烟,我的意思是,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清楚吗?”百无禁装傻充愣,“难道我不是在忙着一路逃命吗?”   “花含烟追命至此,你求援佛寺,却不肯回应刀币。”千雪浪沉声道,“若非是她对刀币颇感兴趣,我们根本无法寻找到你。”   百无禁哼哼了两声。   千雪浪道:“寺庙之中均是远离世俗之人,你明白他们不会追寻你的下落,而任逸绝不同,是不是?”   百无禁重重地叹了口气:“真要命,你能不能稍微傻一点,就跟旁边这位一样。”   任逸绝:“?”   千雪浪观察着百无禁:“不惜赌上性命,百无禁,你本想做些什么?”   “好吧好吧。”百无禁挠了挠头,叹气道,“让我这么说吧,从六十年前起,我就不信任任何人了,花含烟证明我这人天生眼瞎,就是容易信错人,难得有几个朋友都成了天魔的走狗,更别说其中还有一位是天魔体了。”   被针对到现在的任逸绝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谁知道你们这一出是不是什么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不过……”百无禁看了一眼千雪浪,啧了一声,“我听说过无情道的名声,你应该不至于成天魔的走狗吧?”   千雪浪忽然微微一笑,他的目光之中似有什么在闪烁:“原来如此,你是为此事不放心。”   百无禁嘟囔了两句。   “我有一个办法。”千雪浪近乎轻柔地呢喃道,“是我曾对魔奴做过的。”   任逸绝立刻变了脸色:“不行!”   “什么?”与此同时,百无禁问道。   千雪浪缓声道:“我曾经封印过一个魔奴的泥丸,魔印感受威胁,自破封印,化身魔奴。要试一试吗?”   百无禁目瞪口呆,好半晌忽然道:“等等,那你真是魔奴,魔化之后不是更厉害,我们岂不全都危在旦夕?”   “哦?魔君怕死吗?”   “……不是很怕。”百无禁哑口无言,“不过说实话,你愿意做到这份上,我相信你不是魔奴了,但是……”   他默默转过目光。   这是任逸绝第三次受到针对了。 第183章 一个印记   百无禁是个非常坦荡的男人,这个坦荡的意思就在于他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两个选择都没有意义。   如果千雪浪不是天魔的走狗,那么封印他的泥丸不过是陷自己于不义,更糟的是路上要是遇到什么敌人,这位帮手显然要因为信任问题吃上一个大亏,总而言之,到头来还是对他们这支队伍不利。   如果千雪浪真的是天魔的走狗,那么封印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无一例外。   他是这样想的,于是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所以百无禁更加坦荡地将矛头对准了任逸绝:“不是针对你,不过你是天魔体,我也是天魔体,说白了,咱们俩都不算太安全,搞不好比这位无情道的仙君还要更危险一点。废话可以省下,你不会也想封印一下泥丸吧?这个主意对我们俩都不算明智。”   任逸绝微微一笑:“用不着。”   “用不着?”百无禁有些好奇,“那我就不太明白你要拿什么来争取我的信任了。”   任逸绝耸了下肩,似乎有些无奈,又像是不知所措,过了好久才终于开口:“魔君还记得方才那个稍后再谈的话题吗?”   “哪个?”百无禁反应了一会儿,“噢!夙无痕的妻子?”   他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任逸绝,神色不知为何,忽然略带惊恐:“等等,妻子应该是个女人吧?呃,起码一般情况下都是女人,不是你,对吧……?”   任逸绝:“……当然不是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句回答听起来实在有些让人咬牙切齿。   百无禁如释重负,他试图比划了一下任逸绝跟千雪浪,不过介于千雪浪的威严,他只是稍稍比划了一下,免得自己刚逃出花含烟的手掌心就被新同伴宰掉,然后咳嗽了一声,含含糊糊道:“考虑你们俩……某些人的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啊。算了别提这个了,你就当我随口一问,你说你的。”   任逸绝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眉心,开始思索来找百无禁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主意了,诚然百无禁也许足够豁达,可有时候……也许过于豁达了。   “我告诉过你,我母亲是剑尊任苍冥。”   “我记得啊!原来你是要说这个。”百无禁恍然大悟,“我还记得当时我们说过不止我们两个天魔体,还有一个天魔体,现在也一清二楚,是我那个倒霉兄弟夙无痕。不过这跟我们要谈的事有什么关……”   百无禁看着任逸绝的神色,脑中一一闪过所知的信息,脸上的表情忍不住扭曲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百无禁的言辞几乎算得上是小心翼翼:“不是我想的那样对吧?”   任逸绝近乎悲悯地看着他,柔声道:“我不知道魔君在想什么。我只能看出来你想了一些让你非常不安的东西,因此你很惊讶,可我毕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所以我不知道你到底想了什么?”   百无禁悲鸣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天啊!夙无痕说的妻子是任苍冥。”   准确来讲,曾是。千雪浪想。   任逸绝没有说话,他只是点了点头,而百无禁看起来要晕厥过去了。   魔君短暂地放空了自己一会儿,突然欣羡起身旁全然不受影响,对这个消息也没有一点儿概念的魔母转世来,她这会儿已经吃完自己那半块残饼,开始吃百无禁的存粮了。   如果百无禁还可以更没心没肺的话,他这会儿就该大笑着拍一下任逸绝的胸膛,然后兴奋地开始占这位“大侄子”的口头便宜。然而他发现这条关系完美瓦解了任逸绝的信任危机之外,还解释了花含烟当时意有所指的内容。   除去一条龙跟一位无情道人的威胁,还有夙无痕。   他这位疯狂的结义兄弟八成还没死。   百无禁吸了口气,他很想轻松点笑出来,然而他意识到这情况比荒诞还要荒诞十倍,比可笑还要可笑百倍。   他瞪着眼前这个从容不迫的半魔,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个年轻人的父亲为了追寻力量,让天魔重新降临于世,甚至打伤了他的母亲,将他变成了一具供人驱使的天魔体,而他喜欢的人还是一个注定放下七情六欲的无情道。   如今,他自己踏上这一命运,去结束这一切。   这如果就是天道的安排,对于任逸绝而言,是否太过……不公平了。   过了许久,百无禁才终于说道:“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倒霉蛋,如果天魔真打算拿你戏弄我……”他顿了顿,“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千雪浪忽然道:“他若真的成为天魔,你不必担忧,我会处理的。”   他的声音始终清清冷冷,就像没有任何事能够撼动他的决心跟认知,百无禁却没有感觉欣慰,而是更深地叹了口气:“别让这件事听起来更心酸了。”   千雪浪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百无禁没指望他懂。   狠辣的美人固然有滋有味,可无情冷血的美人就让人敬而远之了,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叫寒冰化为春水,更何况冰渣。   说到这里,百无禁搔了搔头,看起来略有些心烦意乱:“我说过……算了,不管说没说过,我再说一次,上一次天魔祸乱苍生的时候,我在他身边当过一段时间的储备粮。我知道天魔体不是储备粮,不过说白了就是一回事,就跟这包干粮没差别,什么时候天魔饿了就派上用场了。”   “但我跟储备粮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百无禁幽幽道,“我有腿,还有个脑子,加上我还豁得出去。”   任逸绝沉声道:“你没说这个,你只说天魔还没来得及穿你这件衣服就死了。”   “我只是省略了一点。”百无禁纠正,“这不是没说,而是咱们俩的交情还没到说这种事的份上,总之……听正事,别计较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说着抹了把脸,深深叹了口气。   “我这样说吧,丢失记忆的人不止转世的魔母,天魔也是如此,他的轮回也许不如凡人那般彻底,可是不断的死亡跟新生也会让他遗忘许多事情。”   千雪浪点了点头:“这倒不足为奇,就算没有死亡,毕竟也过去太多年了。”   “因为这个原因,天魔特意为自己留下了一些印记。”   任逸绝想到了青渊,不由得挑起眉头:“他也切割了自己的记忆?”   “也?”百无禁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虽然很想听一下你们的故事,但并不是如此蠢笨的办法。天魔每次附身在某个人的身上时,也能窥探到附身者的一切,时间太长久,记忆又太混杂,因此他将自我的记忆藏在了脑海深处,留下了一个印记,当触碰到这个印记的时候,记忆就会再度浮现。”   任逸绝修为不足,因此有些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千雪浪却已明白:“原来是这样。”   “玉人听懂了?”任逸绝看向他。   百无禁也吓了一跳:“你听懂了?我当初也折腾了好久才明白。”   “天魔的寿命无穷无尽,即便他无心,时光的不断流逝也会带走他所记下的一切。青渊是因痛苦而割舍记忆,因割舍而魂魄溃散,于是他必须以外物留存记忆,否则记忆最终会随之消散。”千雪浪淡淡道,“这样说吧,若用一本书来比喻,青渊的线已断,他只能不停撕下书页单独保存,否则这本散乱的书已成一页页纸张,脆弱不堪,注定随风消散,什么也不留存。”   “而天魔不同,书未散,线未断,只是这本书实在太厚太多,许多内容对他毫无意义。”千雪浪道,“这印记是确保他回忆起应当回忆的事,就如书籍之中的圈注,确保他第一眼看到这里,回忆起此间内容。”   百无禁喃喃道:“你果然听懂了。”   千雪浪又道:“若我没有猜错,白石村之中就留有一块天魔的印记,是吗?”   当日在白石村的山洞之中,千雪浪就隐隐感觉到天魔对供奉的那块干瘪肉块颇感兴趣,然而他并未在意那块干瘪肉块,如今想来,那东西应是一个印记。   “这位仙君,你可以稍微显得笨一点吗?”百无禁颇为认真地询问道。   任逸绝若有所思:“想必这印记与我们要谈的事大有关联了。”   “不错……不错。”百无禁摊了摊手,“是这样,天魔其中一个印记联系着魔宫。”   “魔宫?”   “万年之前是魔宫,不过现如今只是魔母的埋骨之处。”百无禁叹息道,“喏,那两枚刀币就是我从魔宫里拿出来的,我跟着他偷偷地进去过,不过那时候天魔就在里面,我不敢太深入。”   任逸绝不动声色:“魔君是认为……”   “一个术法往往随着施术人的死亡而结束,可是你们也看见了,魔母死了之后,半身转世,半身成了天魔,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百无禁搔了搔头,“我愿意牺牲,也要有牺牲的价值,天魔……”   “奇怪,哪里奇怪?”任逸绝忽然道。   “哪里不奇怪。”百无禁反问,又叹了口气,“好吧,我当初也问过,多谢你让我又看到当年的自己,原来我当年是这个蠢样。奇怪的地方就在于,被天魔附身者,往往还存有自己的意识,不管是厉万劫还是夙无痕。”   千雪浪没问厉万劫是谁,想来也知道是又一个受害的天魔体,轻轻“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若天魔真带着残魂附体,魂魄互不相容,必然会被其吞噬,而无法留存,天魔只是附身而已。”   “没错。”百无禁打了个响指,“比方说身躯是一间房子,魂魄是住客,两个住客明显拥挤,凡间鬼上身之后,原本那名倒霉蛋尚且要大病三天,更别提天魔还是个凶蛮霸道的住客。夙无痕也好,厉万劫也罢,无论是不是心甘情愿,却都留存自己的意识,我那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种细节除去天魔身旁的人,只怕没人能够发现。   千雪浪与任逸绝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忽都生出些许庆幸来,若非遇到百无禁,计划当真按照原先的进行,只怕要靠牺牲才能换来这一信息。   “你的意思是,维系天魔不断重生的那些魂魄,还在魔母的身体里?”千雪浪沉吟片刻道。   百无禁摇摇头:“我不确定,所以要确定,我曾经怀疑是在流烟渚里,在那里空耗了数十年,如果魔宫里没有我要的线索,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流烟渚了。”   “流烟渚……”任逸绝一惊,“……天魔尸体遗留之地,就是……”   “没错,就是这位天魔。”百无禁苦笑起来,“他因不死而无法消散,尸体日益增长腐烂,魔气四溢,最终形成了流烟渚。” 第184章 虚空之中   流烟渚为天魔尸身所化,听起来实在是个值得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然而仔细想想,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神魔二族死后就顷刻间消散,倘若天魔一族真有尸体遗留,那的确只有这一位有可能。   只是大多人都将此事当做习以为常的传说故事,没有人真的较真深思。   简单休息过一晚之后,百无禁的情况看起来好上许多,次日回到佛寺之中取走了他的血戟后就带着魔母的转世与两名不请自来的同伴再度启程。   魔宫路途极为复杂,倒不是真正意义上要走过什么山川河流,这种路途对凡人而言确实崎岖艰难,可是对于修道人而言无非是时间长短的流逝。   所谓复杂的意思是,这座留存了上万年的魔宫被藏在了浊气最浓郁的深处,寻常修士不要说寻找了,连进入都困难,必须另开“通道”才行。   百无禁深吸了一口气,握住魔母转世的手,他握得十分认真,不过模样并不像在握一个人,更像在拿着一件昂贵至极的奢侈品,小心谨慎,又过于紧密了。   “且让我这么说吧。”百无禁看起来更紧张了,“这一趟走下去,我可不保证会有什么结果,更不保证魔宫深处有什么。不管我的猜测是不是正确,进入魔宫都是九死一生的事,你们确定不需要跟家里人报个平安?”   刚说完话,百无禁就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千雪浪作为无情道人不提,任逸绝的情况才刚明了,听起来简直就像在伤口上撒盐。   “我倒没想到魔君是这般乖巧的好孩子。”任逸绝微微一笑,“不必了。”   百无禁叹了口气,对着千雪浪道:“行吧,先说好,我跟任逸绝可能不会有什么感觉,毕竟我们是天魔体,但是你,特别是你,我就不能保证了。”   千雪浪矜持地点头道:“无妨,倒是这位姑娘?”   “你以为我为什么用魔气编了条袍子给她披上。”百无禁脸色凝重,从怀中摸出一块圆润的石头,这石头形似鹅卵,光滑至极,黑光流动之中似藏匿着宫殿千重,这石头挂在他的脖颈上,他又伸出手来,“行吧,大家过来握着我的手,呃,千雪浪你握着任逸绝跟她的手就行,特别是你,千万别反抗,我自会送我们去要去的地方。”   任逸绝又笑了一声:“如此听来,应当是我们对魔君有信任危机才是。”   百无禁干巴巴笑了两声,不再分出精力来应付任逸绝,而是闭上眼睛,认真地沉入其中。   随着周遭的空间渐渐震荡扭曲起来,那枚石头上倏然睁开一条裂痕,犹如眼瞳一般。   黑云萦绕而生的乱流如龙卷风一般将四人包裹其中,千雪浪骤感脚下失重,身体似乎猛然坠入到一个无形的空间之中。   他很清楚这是什么。   在任逸绝最初上山时,千雪浪为省却他与凤隐鸣的脚力,避开一路风霜,也曾令红鹭送他们一程,缩短距离,瞬息间来到自己的面前。   而百无禁所记录的这条道路更复杂、更曲折、也更混乱,需要他更多的精力。   难怪百无禁会事先警告,千雪浪倘若贸然干涉,只怕会将众人甩向全然未知的方位,于虚空之中,他无法看清,却能感应到那条清晰的道路就在前方。   但,并不是他们向着路行去,而是路不断地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魔母的转世安静非常,她乖乖地被千雪浪跟百无禁抓着手,简直像个温顺的小女孩,若非看得见她的两眼圆睁,千雪浪几乎要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任逸绝看上去有点惊讶,不过他显然意识到此刻打扰百无禁绝非好事,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片黑幕一般的虚空。   虚空之中的时间流逝很难有具体的概念,无从得知是快还是慢,当路途不断在脚下折叠时,自会感觉到快,然而意识的不断消磨,又让人觉得无聊到漫长。   最先感知到路程将至的,既不是百无禁,也不是千雪浪,而是魔母的转世,这个平凡至极的半魔女子。   她的手忽然在千雪浪的掌心里不断扭动起来,神色浮现出怪异的表情,久不使用的嗓音听起来很粗粝,不住地“啊啊”叫唤了起来。   想必另一头的百无禁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在千雪浪跟百无禁的钳制之下,就算任逸绝也未必能在短时间里挣脱开来,更别说是一名修为全无的普通女子,就在这时候,黑幕突然撕裂开来,一道异常奇诡的符文浮现在虚空之中,柔和至极的散发着光芒。   在光芒之中,千雪浪再度看到那块石头上的景色——一座宫殿。   百无禁猛然睁开眼睛,大喊一声:“进!”   任逸绝只觉得一侧手臂被带动,被百无禁拽进那光芒之中,他紧紧握着千雪浪,生怕玉人被遗落在无尽的虚空之中,片刻之后,他们越过层层刺目的光芒,自高空坠入其中。   穿越过去的那一瞬间力量实在过于强大,任逸绝必不可免地感受到自己的手中似乎失去了千雪浪的重量,在他坠落而下的时候,百无禁就在不远的地方一同下坠,落下的势头太猛,他顾不上自己,只不断在空中搜寻千雪浪的痕迹。   砸落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任逸绝看见了高空之中的白衣,如同一片雪花点缀在斑斓的空中,千雪浪抱着那名女子徐徐落下。   百无禁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撞塌了一根石柱才停下,他在硝烟之中惊恐地探出头来,四下观察片刻,见着千雪浪救了人才放心地坐回自己的乱石堆里。   千雪浪无声地落在他身旁,淡淡道:“你如何?”   “不如何。”百无禁没好气地挥挥手,有气无力道,“让我歇一会儿,还好带了你们来,我可没料到这个意外。”   千雪浪有些惊讶:“你没料到?”   “这是魔宫,不是我家的后花园。”百无禁喘着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你不会以为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每天到这儿来散散步吧,我在流烟渚倒是敢这么蛮横,下次有空带你去。”   千雪浪没有笑,他将女子托付给百无禁,这会儿女子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远方,不再异动挣扎了。   百无禁嘟囔了句:“不是吧,那小子有这么娇贵吗?”不过他还是任劳任怨地让魔母的转世坐在自己身边,“你就先委屈着先跟我坐在一块儿吧,让这位天仙先去找下他的小魔人,咱们在这儿等他们。”   魔母的转世没有回应。   千雪浪走动了起来,他看见了任逸绝坠落的方向,可不太清楚具体在哪一块,只能暂且往前走,他举目望去,发现外围萦绕的竟是一大片乱流,这些乱流之中隐约可见残垣断壁,然而它本身是由神魔之气混合而成的一种奇特力量。   至于这座宫殿像是被人硬生生从地面凿出,塞入这团风暴的中空部位,尽管还没走完,不过千雪浪料想此地的出入口只怕唯有那枚印记。   与萦绕周身的狂暴乱流不同,这座石铸宫殿色调灰暗肃穆,寂静无声,不像坟冢,也不像奢华享乐的宫殿,仿佛介于生与死的边缘,倒是有点像一座祭祀的神殿。   千雪浪找了一会儿,在一个祭坛上找到了昏迷的任逸绝。   祭坛。   这个地方没由来地让千雪浪心头一紧,他很快步上台阶,将任逸绝从上面搬到下面的角落里,他倚靠着城墙,让任逸绝枕在自己的腿上,观察着是否出现了什么外伤。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几道粗浅的皮肉伤也正在愈合,任逸绝大概只是短暂地被砸晕了片刻。   千雪浪松了口气,继续观察起这个地方来,祭坛风格古朴,却光洁如新,仿佛光阴都为此处徘徊不定,不知该倒退还是应流淌而去,最终停滞下来。   过了一会儿,任逸绝才苏醒过来,他嘶嘶地叫着,像一条在草丛里游走被踩了尾巴的蛇,刚开始甚至没注意到千雪浪,直到伸手去摸脑袋的时候摸到了千雪浪。   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于是任逸绝僵硬地转过头,动了动自己无意的手,赶紧收回来,小声地喊道:“玉人?”   他们之间的确有过很亲密的肌肤之亲,可不知怎么,任逸绝在千雪浪面前总是有一种拘谨感,倒不是说他不想多触碰千雪浪,而是他不想自己显得太轻浮孟浪,惹千雪浪不快。   分明没有确定关系时,他从未畏惧过,如今亲密至此,反倒畏手畏脚起来。   “是我。”千雪浪摸了摸任逸绝的脸。   其实千雪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安慰任逸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他明白触摸意味着许多事,意味喜爱、亲昵、挑逗等等,人若无缘无故去触摸另一个人,往往有着别有深意的念头。   又也许,这一刻千雪浪只是想确定而已。   他想确定任逸绝还活着。   “其他人呢?”任逸绝下意识问道。   千雪浪简洁地回答:“都很好。”   “这样啊。”任逸绝顿时松了口气,每根筋骨似乎都松懈下来,“那就好,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倒霉。”   千雪浪道:“我看见了。你为什么不……”他一顿,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将手搭在了任逸绝的肩膀上,“你当时在找我,所以忘记自己了,是吗?”   任逸绝下意识躲了一下,千雪浪的手落了空,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凝固了片刻。   很快任逸绝就故作轻松地开口道:“真是瞒不过玉人,不过别担心,我确实是有在找玉人,不过玉人也不必把我想得太厉害,我掉下来只是因为没反应过来,不是别的原因。”   也许任逸绝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千雪浪几乎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他的绷紧。   任逸绝在紧张什么?又为什么要反驳?   千雪浪没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淡淡道:“走吧。” 第185章 人的领域   这甚至算不上是魔域。   非要说起来,更像是一座人类所铸成的雄伟宫殿被拉入到这团神魔之力结合而成的风暴之中。   宫殿里没有花草,也没有鸟兽,看起来粗糙原始得别有一番神圣肃穆,千雪浪带着任逸绝回去的时候,百无禁正跟那名女子保持了一个看起来极为奇怪的姿势。   魔母的转世似乎想要将百无禁拉起来,可百无禁只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因此远远看起来就像这名女子在竭力拔百无禁这颗巨大无比的萝卜却不得其法,只能原地不停踏步。   “噢,你们回来了。”百无禁甚至还有闲心冲着他们挥挥手,神色似笑非笑,“来得正好,我这会儿正需要你们呢。”   任逸绝打量了一会儿两人,这才发现并不是女子在拉百无禁,而是她想离开,却被百无禁抓住了手,寻常人一般会反抗,然而她脑海之中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概念,因此看起来更像她在拉着百无禁。   于是任逸绝奇道:“怎么回事?”   “她要走。”百无禁指了指那名女子,懒散道,“你说我们是跟着她走呢?还是不跟着她走?”   千雪浪冷不丁开口:“她一路上对什么东西有过感应?”   “什么东西?”百无禁歪着头思索起来,看着坚持不懈往前行动的女子,“吃的?喝的?不过这也是在她肚子饿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没有感应,非要说的话,嗯,刀币跟花含烟留下来的那几团魔气也算,可都没有这么强烈。”   千雪浪往女子前进的方向看去:“这么说来,那宫殿之中有她颇为在意的东西。”   “是,或者不是,看来你的答案是去看看。”百无禁蹦了起来,挠挠头道,“说得好,正合我的心意,我本来就想去看看,要不是担心把你们弄丢,现在八成已经到了。行吧,既然现在人齐了,我们就走吧。”   百无禁缓缓松开钳制,任由那名女子在前方指路。   三人跟随在她身后,深入宫殿之中,此处谈不上什么富丽堂皇,奢华壮丽,可风格自成一派,倘若有好此道者想必会兴奋不已,然而他们却都没有这个闲心。   “我真的不太想说,不过我看现在除了我也没有人会说了。”百无禁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任逸绝道:“魔君是指……此地除了我们四人,竟无一样活物的事吗?”   “是啊!是啊!这地方怎么会连个喘气都没有!”百无禁怪叫起来,“就算是个坟冢,可天魔又不是凡人,凡人还知道安装几个机关呢!天魔居然没放几只魔兽,没塞什么妖花怪虫的,反倒走得我心里毛毛的。”   千雪浪若有所思:“这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如果你有什么宝物,下意识就会装起来,加十道八道锁,这才对。”百无禁大喊,“现在没有锁,要么盒子里的东西已经非常恐怖了,用不着加锁,要么就是这盒子里压根没有东西。”   任逸绝挑眉:“如果盒子里没有东西,那么这位姑娘就不会有所感应。残魂之状,我只见过青渊前辈,青渊前辈记忆尽失后就在不断追寻自己昔日的骨血。”   他没将话说尽,可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只剩下一个可能,这意味着盒子里的东西非常恐怖。   千雪浪淡淡道:“即便魔母就在其中等我们,又有何惧?”   “惧倒是没有什么可惧。”过度的寂静让百无禁不由产生几分疑神疑鬼来,即便是千雪浪的平静也未能消弭,他讪讪道,“我只是开始有点儿担心带这姑娘来不是给天魔一记重创,而是给我们一记重创。”   任逸绝安慰他道:“毕竟还是我们,并非魔君一人承受。”   “哈——真是让人宽心的说法。”百无禁叹了口气,“奇妙,有人陪伴确实不算坏事,我现在倒是真的轻松些了。”   依百无禁的脾气,任逸绝实难想象他是如何独自一人在流烟渚深处寻觅数十年还不曾发疯的,这下倒确实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钦佩了。   进入宫殿没有多久,许许多多的雕像忽然映入众人的眼帘,这些雕像都没有完全完成,要么是形体不曾具体雕刻,要么就是缺失面容。   魔母的转世对此毫无反应,跨步而过,裙摆带动一地雕像,稀稀拉拉地拖倒一片,她似无所觉,只是径直往前走去。   任逸绝与百无禁则各自捞了几个雕像观察,发现将几个雕像组合起来,无数的残缺却能弥补出一个完整的女子形象。   “她看起来不像魔母。”任逸绝忽然笑了笑,他道,“起码不太像白石村那个石像。”   “崇拜与信仰往往会拉开人的距离。”百无禁摆弄着那几个雕像,颇有些感慨,“我都是没想到天魔会擅长雕刻,这下倒是拉近我们的距离了。”   任逸绝道:“如果他真的活了上万年,那我们应该思考的是他不会什么。”   两人才说了两句话,就看见千雪浪与那名女子已走出十分遥远的距离,两人身形飘飘,一前一后,唯有那女子的脚步,千雪浪如一阵轻尘无声而过,看起来颇有些诡异之感。   有那么一瞬间,任逸绝差点以为千雪浪是附在魔母转世身上的幽魂,他被自己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赶忙道:“快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了。”   两人快步跟上,再度进入重重宫阙,路上随处可见魔母的雕像,大多都没有成形,看起来像是天魔一时兴起所雕刻,然而又因种种原因无法继续下去,材质也各有不同,有些是雪白的石头,有些则是玉石,还有一些只是碎石。   冥冥之中,任逸绝觉得自己似乎能够明白天魔的感受。   这些雕像再怎样相似,有无法取代活生生的人,即便雕刻而成,也不过空余怀念,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故人无法回来。   倘若雕得太生动,太完整,太相似,仿佛这不过是一场自己过度醉心而幻成的大梦。   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他。   无法取代他。   任逸绝凝视着千雪浪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酸楚自心中袭来。   尽管女子还想走下去,可是她已走得筋疲力尽,纵然如此,她也只是就地坐下,眼睛不住地凝视着幽深的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儿不是魔母的坟冢。”百无禁借着这个机会到四处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笃定道,“虽然那上古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我实在没看懂,不过这地方绝对不是坟冢,应曾经是个有很多人居住的地方,不过那些人死得估计骨头都成灰了。”   任逸绝忍不住看了一眼魔母的转世,轻轻叹了口气道:“要是这位姑娘能告诉我们,她感觉到了什么就好了。虽能探查神识,但此地情况不详,无端进入她的神识只怕大大不妙。”   百无禁蹲在女子的身边打量了一阵,正要赞同,忽听千雪浪道:“也许正是因为如此。”   “什么意思?”百无禁茫然地看了一眼任逸绝,示意他解读一下,“你听懂了吗?”   任逸绝似懂非懂,也摇了摇头。   在这无比寂静的魔宫之中,千雪浪的内心却十分平静,他预感到最后一丝困扰自己的迷雾似会在此地烟消云散,然而在答案到来之前,他只是静静等待着。   歇息了一会儿,这名女子再度起身行走,带着三人进入到未知的黑暗之中,如此反复几次,四人很快来到一扇大门前。   女子停在了门前,一眨不眨地看着大门,她的神色之中终于流露出些许困惑来。   “看来就是这儿了。”百无禁活动了下肩膀,深吸一口气道,“二位,现在有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咱们猜得大致不错,这地方就算是没有魔母,八成也有魔母的魂魄,咱们要是一击得手,天魔不死也得半残,而且这次打死应该就起不来了,往后就不必在天魔身上浪费人命,可以在别的地方浪费了。”   任逸绝忍俊不禁:“好吧,听起来确实是个好消息,那么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里头不知道还藏着什么玩意。”百无禁正色道,“且不说能不能得手,得手前就可能被天魔发现,指不准这里就真成咱们的葬身之地了。”   趁着百无禁说话的功夫,女子将大门推了开来,步入其中。   在走入大门的那一刻,她身上由百无禁魔气所编成的衣袍忽然化作丝丝缕缕的雾气,云雾般环绕身侧,随后缓缓消淡而去。   任逸绝与百无禁大惊失色,而千雪浪只是略感惊讶,若有所思道:“此地不容魔气……”   千雪浪走上前去,掌心之中浮现淡淡灵光,他缓缓送入门中,却见灵气也一同瓦解消散,他并不意外,而是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此地不容浊气,也不容清气。”   这是……人的领地,入者皆难动用法术神通,唯余下智慧与身躯一较高下。   “有趣。”   千雪浪坦然入内。   百无禁试图挣扎:“能不能不进去?我可以在外面为你们保驾护航——”   他被任逸绝扯了进去。 第186章 趁人之危   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觉,尽管三人皆避而不谈,不过百无禁确定这绝不是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不适。   力量从四肢百骸里流淌而去,就像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百无禁忍不住捏了下拳头,他能看清楚任逸绝正在忍耐的神色,至于稍走在前面的千雪浪看起来甚至有点愉悦。   这让百无禁感到了惊骇。   倒不是说做个凡人不好,尽管那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早到当年百无禁大概才只有几岁那么大——那同样是组成百无禁的一部分,但毕竟只是一小部分。   他很快就尝到了做半魔的甜头跟痛苦,力量在前后脚带来了便利跟麻烦,既保护他又伤害他,让大部分人成为他的猎物,也让他成为天魔的猎物。   如今百无禁剩余的一大部分就这样悄悄地流逝而去,不残留分毫,百无禁神色凝重地捏了捏自己的肌肉,开始绝望地思索公平这两个字。   如果这鬼地方同样能禁锢天魔的话,那他们三个打一个也不算太亏。   最好是真的有这么公平,否则他们跟羊入虎口没差别。   女子对众人的反应全无察觉,这儿最不受影响的大概就是她了。她虽是半魔,但孱弱无力,比之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还要普通,体内那些许魔气流动,更是不值一提。   进入此处,已能很明显察觉是一处寝宫,宫殿之中仍然异香扑鼻,清芬如常,层层纱幕将整座宫殿隔成一重重空间,仿佛在黑纱的尽头仍是黑纱。   殿内琉璃彩照,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迷离,它既像一座庄严肃穆的神殿,又似一处暖香浮动的暧昧居所,也许还是一座尘封万年的陵墓,令行走其中的人几乎恍惚。   力量的流逝仿佛也带来意志的衰弱,任逸绝凝视着被同样笼罩在光晕之下的千雪浪,对方仍然面不改色,唯一不同的是,他此刻正牵着那名女子的手,迫使对方不要被吸引得太快,避免他们在这重重纱幕之中迷失行踪。   身旁的百无禁忧心忡忡又警惕万分,只是不住抚摸着血戟,左顾右盼,看起来生怕天魔突然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给他们一个万分恐怖的惊喜。   至于任逸绝,任逸绝穿行在这如雾气般轻薄的纱障黑海之中,脑中浮现的竟是千雪浪的面容。   当那层层黑纱自雪白的长发上流淌而下时,那些闪耀的琉璃点缀着千雪浪的眼角眉梢,泛着微弱的光芒时,他比往日任何一刻,看起来都要像一位神明。   渴求会滋生不满,而满足却会滋生贪婪,凡人如此,而半魔比人类更甚。   女子掀开了最后一重帷幕,那藏身之后的人终于显露出她的面容,一张美人榻上正躺着一名黑衣女子,长发如瀑,自床榻上蔓延而下,那头长发并未随着死去的人一同消亡,它仍漆黑顺滑,似丝绸锦缎。   那张花容玉貌,仍潜藏生前锋利,似笑非笑,宛如下一刻就会睁开双眼,对着众人发出声音。   她与石像不同,与众人的幻想也不大一样,可与外面那许多雕像非常相似。   毫无疑问,这就是魔母。   女子走上前去,她受到阻碍,于是回头看着千雪浪,双目之中清澈见底,与之前并无差异,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   千雪浪犹豫片刻,缓缓松开手,女子这才回身重回到自己的半身身边去,她不知所措,也无从理解如何回归,只是一种莫名的吸引,令她想与这具尸体贴近。   于是女子坐下来,拥抱住了这具尸体,这具亲手分离开她们本身的尸体。   这会儿女子的神情安宁而温柔,看起来不像一个毫无思绪的傀儡,她既像母亲,又像女儿,只是一言不发地拥抱着这具尸体,仿佛回到了胞宫之中一般安全舒适,又像是在抚慰昔日破碎的魂灵。   百无禁一时间噤声,看着眼前吊诡奇异的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只觉得心跳似乎开始加剧,令他略微感觉到些许眩晕之感。   千雪浪没有说话,他对魂魄的涉猎不深,无从确定这种吸引到底是来自于身躯本身,还是的确有另一半的魂魄仍旧停留在尸体之中。   于是他转过头,一如既往,好奇任逸绝的想法,轻柔的嗓音被重重黑纱包裹着,仿佛也带着某种旖旎的意味:“任逸绝,你怎样看?”   任逸绝苦笑道:“就算我在梦境之中经历了许多青渊前辈取魂夺魄的难关,可也没有办法一下子看出其中内情,我想如果非做什么不可的话,我们大概是要将……魔母的尸身带走吧。”   带走魔母的尸身。   百无禁干笑两声:“好主意,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他的声音近乎惊恐。   “怎么?”千雪浪有些好奇,“百无禁,你害怕?”   “不是害怕。”百无禁的脸忍不住扭曲了两下,他深吸了口气道,“是这样,我们原定的计划应该是确定天魔的魂魄在哪儿,然后直接解决掉,应当是这样没错吧。”   任逸绝点了点头:“没错。”   “现在变成偷人家的妻子,还是人家的亡妻,我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太对劲。”百无禁严肃道,“虽然我是个半魔,但是我觉得我比那些名门正派还有操守些,有些事儿可以做,有些事儿不如还是让我们在这里就地解决吧。”   千雪浪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在这里杀了她们俩吗?”   百无禁震惊:“我听起来是这个意思吗?”   任逸绝又再度默默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就在三人小小地“争执”该如何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女子忽然死去了,他们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之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在那么一瞬间,一个烛火跳动的声音,那女子的呼吸就停止了。   她柔软地垂在尸体上,成为另一具尸体。   “喂——”百无禁冲了过去,将对方扶了起来,然而那具躯体的生机已经断绝,她的脸上仍挂着甜蜜的笑容,在两人认识以来,她的脸上还不曾展露过这样的快乐。   百无禁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抬头看向千雪浪,脸色苍白:“她死了。”   三人将目光转向了榻上的魔母,魔母沉睡如旧,脸上的笑容宛如嘲讽,毫无半分要苏醒的模样。   “我真不想趁人之危。”百无禁将女子放下,他咬了下口腔里的一块肉,很重,因此很快尝到血腥味,神色严肃,“不过就现在的诡异情况来讲,毁了她比较合适。”   他舞动血戟,长戟挽出满月般的长弧,挥下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终于再度睁开。   以她之死,换她之生。   百无禁的心脏骤然跳动,在挥砍下去之前,血戟停在了魔母的脸颊上,锋刃绽开血口,血液涌出,一条纤长的伤痕溢满血珠,出现在女子的左侧面容上。   “不砍下来吗?”她开口道,仍旧似笑非笑地凝视着百无禁,缓缓道,“既然不动手,那我猜你想跟我谈谈。”   她轻巧地握上血戟,推了推,当然纹丝不动,百无禁困惑地看着她,有些惊诧魔母的弱小,他沉吟着,缓缓将血戟挪开。   魔母终于得以起身,她看着倒在地上死去的女子,神色没有任何波动,她只是看了一会儿另一具半身,然后越过去,就像跨过一颗毫无意义的石头,穿越层层的黑纱。   百无禁将死去的女子放在了床榻上,随后才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百无禁:“……”   任逸绝:“……”   倒是千雪浪觉得很有趣,他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能够看清魔母的脸,当然也能叫魔母看清他的脸,百无禁跟任逸绝只好头皮发麻地一同坐下,跟来自万年前的人对话。   千雪浪道:“如何称呼?还是你更喜欢我们喊你魔母。”   百无禁在一种凄凉的绝望情绪里打心底冷笑了一声:好极了,现在他们要跟魔母交朋友,第一步就是亲切地询问她的名姓,过两天也许还能一起去花灯会,顺带吃席,只不过魔母八成吃的是他们丧葬的流水席。   任逸绝的想法要简单得多,他只是又一次感慨了水无尘的聪明睿智。   玉人不愧是……天下的主人。   “谢焕。”魔母道,“我的名字。”   “千雪浪。”   谢焕点了点头,她仍旧显得无动于衷,似乎任何事都不能激起她的兴趣,那双眸之中没有半点情绪,平静得犹如死水。   千雪浪端详了她片刻:“你活了过来?”   “我没有活过来。”谢焕淡淡道,“我只是一直都没有死透,这不过是一具还有生机的空壳,我的魂魄一半在我丈夫的身上,一半已进入轮回。但你非要这么认为,我也不会否认。”   她无声地隔着黑纱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端详那具尸体:“你们不该带她来,她不过是具残躯,魂魄回归本身,则是在加速我的死亡。放心,我没有说这是坏事。”   从魔母口中说出的放心,似乎叫人更加不放心了。 第187章 陈词滥调   “什么意思?”   百无禁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自己心头的疑问。   谢焕忽然笑了一下,她近乎怜悯地凝视着百无禁:“你以为魔主为何没有将那残缺的半魂带回来?”   魔主?百无禁脑海里冒出一个疑问,很快又明白过来,这是魔母对天魔的称呼。   “呃,为什么?”   谢焕漫不经心道:“当年我撕裂魂魄之后,半魂仍令我活了一段时间,随之而来的就是加速的衰亡,因此在我死亡之前,魔主让我陷入了永眠。”   百无禁谨慎地问:“这个意思是……他把你杀了?”   “准确来讲,我本就要死了。”谢焕的口吻耐心得几乎让人毛骨悚然,“他只是抽取了魂魄,将我的时间停了下来。”   任逸绝跟百无禁花费了片刻才听明白来龙去脉。   于是任逸绝犹豫片刻:“所以你根本没有死,而是临死前,天魔强迫让你的魂魄进入轮回转世——难怪,魂魄本是被强行抽取进入轮回的,所以那位姑娘才会被你吸引,是魂魄想要回到原本的身体之中,她……不止是她,那些转世的人从头到尾,不过是容纳你魂魄的容器。”   青渊从始至终就是青渊本身,因此他的魂魄会自动寻觅被炼化成法器的身躯。   一开始任逸绝还以为是魔母身体里的剩余魂魄在吸引那名转世的女子,如今才明白并非如此,真正吸引女子的是这具魂魄最初始的身体。   一种莫名的愤怒从任逸绝的心头涌起,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从一开始魔母就没有死去,她的魂魄被放逐在人世间,等待着天魔找到延长她生命的办法。   “确实如此。作为一个天魔而言,他实在太多情了,多情又自大,想要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我活下去,也能让他活下去。”谢焕竟也没有否认,她淡淡笑了笑,“上苍从没有这么温柔过,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总要付出什么,总要牺牲什么。”   千雪浪打量了下谢焕,沉稳地说道:“这样说来,你活不了多久。”   “短则四五日,多则半月。”谢焕给出了明确的时间,“这具身体只能够支撑这么久的时间,已经超出我原本的想象。”   她既不关心自己,也不关心他人,对于天魔的情意似也点到为止。   从这个死去万年的女人身上,百无禁跟任逸绝都感觉到了一种近乎虚无的麻木跟冷漠,这种冷意悄悄滑过肌肤,激起他们一阵恶寒。   “这么说来,一半的你在她的身上,她回归自身,你方才苏醒。”千雪浪道,“那么,已经属于天魔的另一半呢?”   谢焕奇妙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在他的身上,他自己的身上。他不会舍弃我,正如那一半的我从不曾舍弃他。”   一时间,黑纱之下的宫殿寂静得宛如坟冢,直到任逸绝低低地叹息道:“果然是在流烟渚。”   “你为什么告诉我们……”千雪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告诉我们这件不利天魔的事?”   谢焕凝视着千雪浪,一男一女,面目全然不同,从人入魔的女魔,自人升仙的道人,宛如一面相对的镜子,映照出截然相反的人生与选择。   她忽然笑了。   “你们来找我,不就是想知道这件事吗?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够出口的事。”谢焕轻巧地说出自己的理由,轻巧得几乎叫人难以置信,“即便我不说,等你们杀了我,或是等我死后搜寻我的魂魄,依旧会发现这件事,无非是花些时间,那又何必呢?”   “那又何必?”百无禁难以置信道,“我们在说的是你的丈夫吧,难道你不该维护他……”   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样:“我知道了,你在撒谎骗我们,误导我们浪费时间!所以你才这么轻松地就把答案告诉我们。”   谢焕仍旧很平静:“多新鲜的陈词滥调。话由我说出,信不信是你们的事,你们杀我也好,不杀我也罢,问我总是只有这一个答案。”   如果在面前的花含烟,百无禁会毫无顾忌地饱以老拳,那女人八成也不会客气地对他施以毒手,然而偏偏是魔母。   还是一个孱弱无力,据称只有几天寿命的魔母,将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揍不揍她都是一样的答案,杀不杀她也随众人的方便,这样一个将死之人简直滑不溜丢,叫人找不到要害。   百无禁烦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决定对同伴寄予厚望,期盼地看向任逸绝:“任大侄……”   接收到任逸绝冰冷的视线后,百无禁噤声片刻,咳嗽了一声:“嗯,这个任兄弟啊,你看现在怎么办才好。”   任逸绝微微一叹:“这时候不应当问我,而是应该问玉人才对。”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之前花含烟的事,在千雪浪表态之后,有些事情的发展的确不受他们二人的左右。   有时候百无禁也很想十分硬气地撒手不干,或者将血戟往地上一插,愤怒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意见好扭转他人的意愿。   然而事实就是……大多数时候,百无禁跟任逸绝都会陷入两难状态,不知所措,而千雪浪则能做出毫无迟疑的决断。   最重要的是,即便真的发火,千雪浪大概率也只会不急不恼地等待他做出决断,而他发怒的下场就是自己被架上火堆炙烤。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闭嘴了。   千雪浪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一直在观察谢焕,跟世间绝大部分人不同,正如水无尘的那句戏言——千雪浪简直是全天下的主人一般,这只因为他并不受世间任何权力、地位、名声、道德等等外物来看待一个人。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清就是清,浊就是浊。   曾经清晰无比的认知早已改变,因爱而混淆,因恨而模糊,因喜怒哀乐而变化。   他很快说出了自己观察得到的结果:“你不怕死。”   十分奇妙,其实千雪浪与谢焕才不过初见,然而这个女人却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他听得出来对方没有撒谎,每句话都发自真心,也全然理解谢焕为何这样说,这样做的理由。   这让千雪浪觉得有些好奇。   “我已活得很够了。”谢焕没有点头,她注视着千雪浪,忽然微微笑道,“至于怕……呵,我做人脾气很怪,自小就是如此,想要什么就要去得到,想做什么就去做到,即便苍天不愿意成全,我也要扭转乾坤,改变这一切。我如今要死,若是想要,也可以不死,你会怕一件随手就能改变的事吗?”   百无禁微微抽了口气,忍不住说话:“好大的口气!”   谢焕没有理他,千雪浪也没有。   这让百无禁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并不讨厌狂人,狂人会让说出来的话更可信,因为狂傲的人往往更懒得去撒一些会被揭穿的谎言。   千雪浪道:“你可以扭转天命,却难以扭转人心,不是吗?”   任逸绝与百无禁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只觉得糊里糊涂,似乎听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完全没有明白,他们能够理解魔母的话,却不知道千雪浪为何这么回答。   不过任逸绝又比百无禁好一些,他隐约觉得谢焕所言并不止死亡一事,也许还涉及过往所听说的种种事件,因此玉人才如此回应,可他想不通其中关窍。   百无禁忍不住撞了撞任逸绝的胳膊,小声道:“不过说得也是,她要是这会儿把天魔喊回来,指不定我们三个死得比她还早。不过死前还能酣畅淋漓打一场,对我倒是不亏,你们俩能凑对死在一起,应该也觉得不亏。这么想想,我也不怕死了。”   任逸绝知他是不想输给魔母,以壮胆气,无言以对。   谢焕这才终于讶异地看了千雪浪一眼,她提起头来,凝视着这座宫殿,似乎在想什么,许久才道:“不错。强,要有多强,要强到什么地步,能强过光阴吗?能强过人心吗?我曾舍弃人身,化身为魔,然而为了我的丈夫,我不得不重新做回人,只为了让他活下去。”   “我所得到的强大无法救他,我所鄙夷的弱小却能够牺牲自我去挽回他的性命。”谢焕淡淡道,“在他复活的那一日,喜悦之余,我陡生迷惘,我为何成魔?又为何做人?”   百无禁忍不住“哇”了一声,他下意识捂住嘴,又将目光在谢焕与千雪浪的身上打转。   觉得自己好像听到的不是什么情爱的故事,更像什么比鬼怪之说还要恐怖的故事,恐怖之余又略带一点让人恶寒的甜蜜。   “我曾期待过魔主的死亡。”谢焕注视着千雪浪,平静道,“他很爱我,我也是一般爱他,然而爱从来不平等,他爱我更甚于我爱他。”   千雪浪沉默片刻:“从来如此。”   谢焕笑了笑:“在他拥抱我时,我曾感觉到自己短暂地活过来,仿佛真能如此期盼一切幸福圆满下去……正因如此,我才期待魔主的死亡,期盼割舍我与人世最后的联系。又或者,我在期待自己能从他的身上得到多大的痛苦,是否能令我感到再一次活过来的痛苦,我是否还仍然如当年一般软弱?”   千雪浪心中一跳,下意识看了一眼任逸绝。   在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短暂地跳动起来,就像一个春心萌动的凡人那样,世界似也因此增添光彩与生机。   短暂地活过来。不错,正是如此,他与任逸绝在一起的时候,也像是短暂地活过来,短暂地借着任逸绝的双眼与情意去看待这个世界,短暂地能够去爱,去恨,去愧疚。   每当想得越清楚,看得越多,他与任逸绝的连接就越密切,与俗世也就越淡漠。   就像,他不会去憎恨,去恐惧,去愤怒花含烟那样。   “你没能割舍。”千雪浪说完后,顿了顿,又极轻微地呢喃道,“就像师父一样。”   就像师父一样,他没有选择去爱未闻锋,但是他去爱这个世俗,去爱这个苍生。   “不错。”谢焕的神色再度变得漠然,“我无法割舍,他死去的那一日,我也再次死去了,我曾为了自己自人变成魔,而为了他,我从魔变成了人。我望着他的尸身,忽然明白,即便强大如天魔,也无法保证任何事,任何诺言,我若控制不住这颗心,我始终会一次次经历痛苦,一次次地死去。”   千雪浪轻轻抽了口气,他的椅子动了一下,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微微睁大眼睛。   “你……” 第188章 必死无疑   “好吧。这年头居然连天魔也没办法遵守诺言。”   百无禁对任逸绝做了这样一个口型,看神态显然不以为意,只是不准备打扰千雪浪跟魔母的交谈。   可任逸绝却听明白了一些事,他的神色严肃不少。   没有身躯的魂魄仍可以告诉他人有关自身的所欲所求,仍能感受到痛苦快意,就如同青渊那般,即便陷入真正的绝境之中,仍存在敌人与朋友。   然而一具没有七情六欲的躯体呢?   就如同刚刚那位姑娘一般,痛苦也好,快活也好,都是旁人的感受了,而非是她自己的,死亡与生存的差异对于她而言全无不同,只能由他人定义。   其实原本任逸绝也不太明白这种感受,可谁叫他认识了千雪浪。   只要魔母还活着,她就无法割舍天魔,无法放下这份情意,可是她很快就会死去,死去之后一切都将终结。   她的一生,她对于天魔的爱意,都将在死亡之中结束,她的残魂将生生世世都不再拥有任何感知。   若说和仙君的死亡是牺牲,那么魔母的死亡则是解脱,牺牲是为有形之延续,解脱是为无形之消亡。   无情至有情,有情至无情,玉人又会如何看待?   任逸绝来不及理会百无禁的打趣,而是专注地看向似乎陷入思绪之中的千雪浪。   这让百无禁不禁愣了一下,眨眨眼睛,终于发觉在场四人里似乎有三人都在某种情况下意会到了什么,把他完全隔离出去。   千雪浪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你在期待死亡。”   谢焕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回答:“我只是在付出代价。”   “代价应是一种牺牲,一种遗憾。”千雪浪冷冷道,“若真是代价,你又为何能这般沉着期待?”   “何不问问你身后的剑。”谢焕忍不住大笑起来,“以身铸剑之人,为何甘愿付出这般代价,那把剑是活着的,我感觉得到,他必定是自愿的,否则这会是一把魔剑,而不是一把情剑。”   千雪浪一时语塞。   “代价,为何人总是心甘情愿付出代价呢?”谢焕握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黑裙垂落而下,她望向黑纱,“因为人想要一个结果,殉身之人必定有想杀死的对象,或是为了复仇,或是为了……呵,或是为了你们所谓的正义,为了芸芸苍生。”   她缓缓到黑纱而成的帷幕前。   “这滋味如此甘美,令他心甘情愿赴死。”谢焕侧过脸来,“死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代价,不是吗?”   千雪浪沉静道:“那对你而言呢?”   谢焕思索了片刻:“我?此时此刻,失去魔主才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这一点与我的死亡必然一同到来。”   百无禁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为何,有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感浮现在心头,他咳嗽了两声,也一道站起来,试图不那么尴尬地出声阻断这场对话:“打扰一下,我们非要在这儿说话不可吗?怎么说这也是天魔的老巢。既然现在大概的情况已经了解了,我们就不能绑架这位……魔母夫人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闲聊吗?”   就在谢焕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忽似觉察到什么,撩起黑纱的一侧,走了出去。   百无禁瞠目结舌,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任逸绝,指了指自己:“我看起来是不是毫无威严?”   “你真的要跟魔母比威严吗?”任逸绝反问道。   百无禁闭嘴了。   千雪浪看着外面道:“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百无禁的声音静静地停了下来,确实来不及了,他感觉到某种强大的力量呼啸而来,此刻已完全覆盖整座宫殿。   是天魔。   “天魔来了。”任逸绝的声音意外的有几分平静,百无禁不确定这份平静之中是否潜藏着什么让人不安的意味。   他们一道走出了黑纱,谢焕就待在那里,站在过道上,一道身影如雷霆般降临,带来骤然席卷而起的狂风,无数黑纱被吹得高高飘起,似招摇的灵幡。   同时,飘起的黑纱遮住了谢焕的身形。   天魔走得飞快,他几乎没有去看谢焕,而是来到美人榻边,注视着那名死去多时的女子,他看得很认真,像是完全没发现任何异常。   “等等?”百无禁简直一头雾水,“那上面不是魔母对吧,我们身边这个才是,那姑娘是我亲手放上去的?”   谢焕怔了一怔,醒来至今,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神态,随后微微叹息了一声:“竟然已到这种地步了吗?”   千雪浪与她并肩而立,淡淡道:“他认不出你了。”   “他会认出我的。”谢焕的神态总是很平静,她笃定地说,“他只是不记得我的脸了。”   这些声音显然没有传到天魔的耳朵里,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美人榻上那具根本不是他妻子的尸体,确保安然无恙后才松了口气,然后才转过头来。   百无禁下意识握紧血戟,上前一步,将众人挡在身后,喝声道:“小心!”   天魔的目光之中本满怀冰冷的寒意,可在对上百无禁身后的谢焕时,倏然间消融,他困惑地看着这个女人,面容上涌起疑惑:“你是……”   他像是一下子停止了。   天魔虽然停止,但是百无禁却没停止,他暗道良机,血戟已舞出无数血芒,“机”字刚从脑海之中消弭,魔君已一跃而起。   血色长戟重重斩向天魔。   天魔挥手挡下,重戟只阻碍一瞬,然而一瞬足以,快刀切入这片刻阻碍,红芒似火,刀锋如冰,宛如一道冷风剜过肌肤,若非天魔觉察退开一步,只怕头颅滚落在地。   可纵然如此,脖颈间血线仍旧浮现,血珠溢出。   “啧。”   天魔抚上脖颈,有点厌烦这嘈杂的喧扰,更重要的是,动手的这二人均让他颇感为难,一时之间难以解决,又不可动作过大,避免误伤那个女人。   一时之间,天魔陷入两难之境,烦躁之余,魔气骤然大盛,黑纱倏然断裂而开。   这处宫殿切断了清浊二气,百无禁与千雪浪都不过是在依靠战斗的本能来行动,天魔应也受其影响,不过许是实力的缘故,不如他们这般大,翻涌的魔气顿时压得众人一时间呼吸困难。   任逸绝的魔气被带走,魔身再度散去了。   诛魔剑在剑匣之中嗡嗡作响。   千雪浪退后一步,脸色微白,正要取剑时,只见谢焕越过众人,走至天魔的面前,她刚苏醒不久,身躯比常人还弱上三分,这种程度的魔气本该足够威胁到她,可这魔气遇到她就自动消弭而去。   她看着天魔,声音轻柔无比:“魔主,你还记得为什么要打造这间屋子吗?”   “打造……”天魔凝视了她一会儿,好一会儿他都沉浸在这种注视之中,仿佛地久天长,又或者只是陷入到回忆当中去,片刻后才答道,“是为了……为了感受如何做一个凡人,我想知道做凡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耐心跟温柔,听得百无禁瞪大眼睛,想喊见鬼。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谢焕道。   魔气消散了。   被魔气压制的几乎无法反抗的百无禁一下子靠在柱子上,心想:现在才是真的见鬼!   “你是……”天魔迟疑着,答案徘徊在唇齿之间,涌动于脑海之中,他似乎说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吐出那个清晰的结果,“你是……”   谢焕耐心地等待着。   天魔的神色忽然变化:“是你,你……醒来了。”   天魔茫然而困惑地看着谢焕,脸上的喜悦还没涌上来多久,就倏然消散,很快化为愤怒与绝望,他看了一眼美人榻,又转头来看谢焕,似乎被搞糊涂了,随即摇摇头道:“你……你不能在这时候醒来。”   “可是我已经醒了。”谢焕走了过来,轻轻靠在他的怀中。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可不容置疑的态度却甚是强硬。   天魔身材实在高大得惊人,衬得她格外娇小堪怜,他拥抱着谢焕,声音有些颤抖:“我的力量不如当年了,这世上的魔气太少,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我不能……我没办法再停下你的生命。”   “我知道。”谢焕仍不急不缓地说道。   “你不知道!”天魔低吼起来,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你不明白!你会死……我找不到救你的办法,我尝试了很多可能……”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似乎又想起什么,声音已变得绝望。   “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我救不了你。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够征服天下,我想将它变成你想要的模样,让它彻底成为魔域。”天魔几乎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说道,“那时候,那时候我才能唤醒你,我想要给你毫无遗憾的时光,到那时候……到那时候……才是你该醒的时候,不是现在。”   百无禁瞪大眼睛,忍不住开口:“你就为了这个……?”   千雪浪对着他摇了摇头,百无禁咬住舌头,愤愤闭上嘴巴。   谢焕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目光掠过天魔的脸颊,耐心地教导着:“魔主,我告诉过你,世事并非尽如人意。你想这样做,人家便来报复你,捣毁你的计划,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更何况,即便你什么坏事都没做,也许同样有人误打误撞地闯进来,叫你美梦成空,人生于世,变幻无穷,不外如此。”   天魔忽然不说话了,他低下头,只痴痴瞧着妻子脸上的微笑,眼中含泪,不再去提那些计划与打算,只伸手不住抚摸她的脸颊与头发:“你又醒来了,我很想你。”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便是他醒来的妻子,至于外间的一切,似都在他的感知里消失了。   这虽是一个良机,但百无禁却忍不住犹豫了片刻,他知晓此时此刻也许能侥幸杀了天魔,不过免不了是要伤及魔母,就算魔母也该死,权当是必要的牺牲,可他没办法保证自己能够一击得手。   最坏的情况就是魔母死在他手里,天魔反扑,那么他们三个是必死无疑了。   豪赌是每个好战之人难以避免的天性,然而有把握跟必输的赌博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走吧。”   又一次,千雪浪为众人做出了决定。   天魔与魔母没有再看他们哪怕一眼。 第189章 拒绝回答   临走前,百无禁鬼使神差地带上了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子。   尽管她如今只是一具尸体。   重新回归人世的时候,三人均感到一阵恍惚,外头已是又一个漫漫长夜。   月朗星稀,四周寂静得连虫鸣也不再有,停滞于魔宫之中的时间再度流逝起来,力量也重新充盈在三人的体内。   百无禁找了块空地,一掌劈开地面,他将那名女子放了进去,神色略有些复杂地回头问道:“我知道她压根算不上是个人,充其量是个容器,把她当做一个人来看待会不会很蠢?”   “不会。”任逸绝摇了摇头。   百无禁沉默了片刻,他坐下来,坐在了凹陷的地面旁近,血戟就伫立在身边,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如果这姑娘真得到全部的魂魄,还得烦扰我忙前忙后照顾她一阵。”   “就跟我当年救了那群混球魔修似得,总得找个地方搁置他们,总不能救完就丢在那了,怎么处理才是麻烦事……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被逼着当魔君。我当时还想自己真是个劳碌命,还没成事儿就想着安排好,说不准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会死在路上……没想到她倒是挺省心的。”   “我明白。”任逸绝沉默地握着握百无禁的肩膀,“你已做得很好了,魔宫之中的事,对我们都是意外。”   百无禁反问道:“很好吗?我真的做得很好吗?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天魔只是为了他的妻子……只是为了他的妻子,天啊!真是天大的笑话!只是为了一些情情爱爱的小事,死这么多人,遭这么多罪……哈……真是荒谬。”   “情情爱爱的小事?”千雪浪看了他一眼。   百无禁问道:“怎么,我哪里有说错?”   “许多遗憾与恨意,正滋生在轻蔑之中。”千雪浪淡淡道,“更宏大的目标,更伟大的野心,更可怕的目的,能够让这场伤害更合理吗?还是能够让你更同情他?”   百无禁一时语塞。   “又或者,你是认为死在这件事上的人没有任何价值?”   千雪浪的目光犀利到近乎能剖开人心,让百无禁深感狼狈:“我没有这个意思。”   “师父是为苍生而死,不是为了天魔的情爱而死,不管天魔是为何而开杀,都不妨碍师父为了苍生殉剑。”千雪浪平静道,“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是对抗天魔必须要做的事,是因为天魔有这样的能力。就像凡人抵抗无尽的天灾时所付出的努力一样,移山填海,也许轻易之间就会被苍天抹平,难道你也觉得一时兴起的苍天荒谬吗?”   百无禁忍不住嘟哝了句:“你也知道是苍天,苍天又没想法。”   “原来如此。”千雪浪微微一笑,“你觉得天魔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更能叫你接受?”   百无禁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好半晌才搔了搔头道:“我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很荒诞,就只是为了他妻子的心愿而已,他想要将这个天下拖回到过往,重归魔域。”   千雪浪神色淡淡:“他很强,强到只为自己的意愿而活着,强到只有自己也可以活下去,别忘了,他是世间最后一个天魔,他的意愿不需要经过任何人同意。”   然而,即便是这样强大的天魔,也会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流逝消亡,忘却过往。   千雪浪留下他们二人,独自往树林之间走去,林木的阴影伴随着月光掠过他的面庞。   这就是天魔要付出的代价。   他本该随着时光一同湮灭,却被妻子的爱意硬生生延留到此时此刻,他获得漫长到足有万年的寿命,代价就是被凡人的魂魄同化,逐渐消磨记忆,逐渐残缺衰老。   万事万物皆有代价。   善有其代价,恶自然也有其代价。   善者总是在不停失去,总有无数遗憾,永远那般贪婪,贪婪地想要多救一个人,再救一个人,想要挽回无数次危难,为此牺牲自己,也只能忍痛看着同道牺牲。   恶者总是在不停索取,不断地吞吃利益,总有血腥与杀戮,每一笔带来累累血债,那血债之后潜藏着无数的幽魂恶念,他自向下坠落时,同行者必然也坠落无间,一样的不知餍足。   千雪浪坐在了一截不知何时倒下的树干上,它已朽坏,好在千雪浪此刻不会比一缕风更轻微。   任逸绝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静静地站在幽暗的黑影之中。   “天魔是欲.望的极致者。”任逸绝的嗓音在黑暗之中柔软得似一段丝绸,“滥用实力,自以为是,我还以为玉人会像以前那样说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倒是没有想过玉人会为天魔说话。”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为天魔说话?我有吗?”   任逸绝哑然失笑:“那么,玉人刚刚是在做什么……难道玉人在理解天魔吗?”   “是,我在理解他,就像你曾经要我理解金佛女那样。”千雪浪没有否认,他仰起脸承接洒下来的月光,微微闭上了眼睛,睫毛如同颤动的双蝶,在他的眼睛上翩然而动,“我曾经什么都不在乎,后来我在乎师父的死亡,在乎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纯粹,纯粹的犹如山间的野兽,又似潺潺的溪流。   “我只在乎你,只注视你。如果我也放纵我的力量,倘若一切顺遂还好,倘若不够顺遂,亦或者你意外死去了,那么我就会变成第二个天魔。”   千雪浪说得不急不缓,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这一切只因为我想这么做,而我也能够这么做。”   任逸绝本想打趣金佛女与天魔之间天壤之别的趣话停滞唇边,他沉静了一会儿才说道:“但是玉人不会这么做,毕竟玉人已不是个孩子了,知道如何控制自己。”   千雪浪轻笑一声:“说天魔是个孩子,你倒有种。任逸绝,告诉我,得到魔身之后,你对它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让任逸绝不自觉绷紧了嘴唇,宛如又一次经受着诛魔剑的考验,他沉默很久才说:“我没有感觉。”   “你知道对我撒谎不是一个好选择。”   任逸绝觉得自己被扼住咽喉一般,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他望见千雪浪从那根木头上飘飘然站起来,轻盈得犹如一片花叶。   被洁白的衣物所覆盖的躯体足够完美,与他脚边腐朽的树木躯囊正好形成对比,没有任何野兽与昆虫来打扰他,这长夜寂静无声,也许它们不如人那般聪慧多情,可它们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因此不会自大到接近。   凡人正陷入这种自大之中。   “既然我在撒谎,那说明我不太希望玉人听到真实的答案。”任逸绝神经质地笑了下,干涩的笑声在寂静之中格外明显,眼前被月色染过的长发闪烁着银色的微光,他看得入迷。   千雪浪不为所动:“你可以拒绝回答。”   “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千雪浪的脸上带上一点嘲讽的意味,不浓郁,甚至有点像揶揄,可在他的脸上就是嘲弄,精准无误:“不愿意拒绝,却可以欺瞒?”   任逸绝哑口无言。   千雪浪并没有因此着恼,有时候任逸绝实在不知道得到怒火更好,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更好,他很少在千雪浪身上有过侥幸逃脱惩罚的愉悦感,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讲,他其实并不那么想直面千雪浪的怒火。   问与答,几乎贯穿他们相处的所有时光。   起初很有趣,甚至令人陶醉,特别是当千雪浪专注聆听答案的时候,会令任逸绝不自觉地挺直身躯,那些思绪与认知被反复捶打过一番,谨慎地出口,几乎让他错觉自己真正能够做到那些事。   他眩晕于教导千雪浪的快乐之中,着迷于被信任,被询问的期待之中,也因此逐渐生出不被理解的恨意。   于是任逸绝开始放开自己的感情,将一团乱麻塞给千雪浪,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够理解。   而到了后来,就太深入了,深入到任逸绝不得不捧出自己的心肝,血淋淋地将答案告知千雪浪——就像他告诉千雪浪“这就是凡人”的那一夜。   他走得太近,近到忘乎所以。   “这不是有意的。”千雪浪在任何理由被道出前开了口,“你只是习惯了,习惯去做那个你应该成为的人,而非是你本人。也习惯欺瞒我。”   任逸绝的唇齿微微颤抖,久违的感觉到长夜的寒冷,冷汗打湿了衣衫。   出乎意料,千雪浪却一反常态,没有继续刨根问底下去,他只是走到任逸绝的跟前,忽然伸出手来,检查一把武器一般,又似在翻阅一本书,抚摸着任逸绝的脸颊。   他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任逸绝不自觉睁大了眼睛,脚踉跄了一下,不知道是抗拒亦或者想接近。   这是一个寂静的长夜,一轮巨大的明月悬挂于空,远处是青墨色的山峦起伏,林木层层叠叠蜿蜒而去,这一切都很好,很美丽,值得夜间漫步,深入其中。   而他的眼前,是一个更为难以抗拒的诱惑。   那双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等待着任逸绝吐露一个答案。   任逸绝只能呆呆地看着千雪浪。 第190章 梦寐以求   千雪浪的声音,似乎与诛魔剑的质询重叠在一起。   “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怎有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足够强大的身体,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扭转一切局面,天魔倾尽全力造成的结局与他倾尽全力造成的结局全然不同。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处呢?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如千雪浪对魔母所言:你可以扭转天命,却难以扭转人心。   任逸绝笑了笑:“我的确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人定也许能够胜天,可改变另一个人的想法,永远只是奢望而已。”   要强大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够留下玉人呢?   要怎么做才能让玉人爱我爱到放弃大道?   即便是深爱天魔到分离魂魄的魔母,也被命运摆布到期待着死亡的到来,也想要舍弃掉天魔,她是何等强大,天魔又是何等强大,甚至两情相悦,然而最终又如何?   直视自己的心,直视自己的欲.望,正因任逸绝直视过自己的渴望,才明白力量对自己的所求毫无帮助。   即便用力量迫使玉人屈从,即便用力量封住玉人的眼耳口鼻,即便用力量令玉人身陷囹圄无处可逃……   即便真能如此,那又如何呢?   难道玉人便是心甘情愿的吗?难道玉人就会如此将一颗真心交给我吗?难道……难道我就能因此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难道我想要的是一个向我邀宠献媚,臣服恭顺的玉人吗?   任逸绝注视着千雪浪的面庞,缓缓地说道:“对我所爱者,这份力量毫无用处,因此我的确没有一点儿感觉。”   千雪浪略有些奇异地看着任逸绝,他听得出来这绝非是一句真话,然而也绝非是一句假话。   一开始千雪浪并没有明白,可后来他望着任逸绝脸上隐忍的神色,倏然间察觉到了答案的所在,于是他莞尔一笑:“原来如此。”   任逸绝不确定千雪浪是否真的明白了什么,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千雪浪确实得到了一些什么。   这位问道者从不会察言观色,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他的问题若得不到解答就会一直问询下去,直至得到明确的拒绝。因此好奇的人在此时此刻反而变成了任逸绝本身,然而千雪浪已经错身离开,往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   千雪浪走到一片阴影之下,忽然转过身来,对着任逸绝招了招手。   “过来。”他说。   任逸绝咽下满心的疑惑,很快就跟了上去,他努力不去问,因为这样的时间已不太多了,在魔母苏醒之后,天魔的杀戮只会加剧到来,迎来最终的时刻。   最终的时刻会随着魔母的死去而降临,短则四五日,多则半月。   因此任逸绝不想错过跟千雪浪仅剩的时光。   在寂静之中,千雪浪开口道:“你太抗拒了。”   “什么?”任逸绝从沉思里抬起头来,迷茫地眨了眨眼,看见千雪浪脸上淡淡的笑意。   于是千雪浪又重复了一次:“我说,你太抗拒了。”   他伸出手来牵引任逸绝,那只手很完美,不像一个高大的武者应当拥有的,然而它也不似一个柔媚的尤物应当拥有的,它只是存在着,挑不出任何错误,柔软雪白,也同样有力稳定。   任逸绝恍惚间觉得自己像走入一本神神鬼鬼的故事集之中,由一些落拓潦倒的书生为糊口所作,流传于市井之中,承载着一个个平庸到近乎有些俗气的幻梦。   一位仙人的降临,引领着一个个传奇的开始。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笑了一下,若真是如此,他对眼前这位仙人的许多想法实在过于亵渎了,恐怕在市井里要被打为禁书。   “抗拒。”任逸绝在遐想的同时也没忘记千雪浪的话,他没有完全明白,只能顺着之前千雪浪的思路去思索,“玉人是说我在抗拒?抗拒什么?”   他们之前正在谈论力量。   于是任逸绝有点被逗笑了,温柔地凝视着千雪浪:“我并不抗拒力量,不然我现在不会是这副模样。”   “我没有说你在抗拒力量。”千雪浪不以为意这一错谬,他纠正道,“我说的是,你在抗拒你的情感。”   任逸绝困惑地停下来,看着千雪浪:“抗拒……我的情感……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   一根手指落在了他的胸膛上,同样堵住了任逸绝的声音。   “你在阻止它渴望。”千雪浪的声音不紧不慢,他变得越来越像九天云层上虚无缥缈的幻影,人们追逐着的那个结局,“因为明白结局是什么,所以不允许它做出任何表态。”   任逸绝张了张嘴,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千雪浪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师父死后,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死是人生常态,更何况师父做了他想做的事。直到我遇到了你之后,你与我说了一些话,让我突然感觉到痛彻心扉,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   他顿了顿,忽然沉默下来,任由寂静围绕在两个人之间。   “是你教会我的。”千雪浪忽然道,“这本来是你教会我的,可现在你却把自己藏了起来,就像我当年一样。”   任逸绝笑不出来了:“玉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你想的要晚,可比我问的要早。”千雪浪道,“我是在魔宫外面发现的,那时候你对我说只是没反应过来时。你虽然‘没有反应过来’,但我却反应了过来。”   任逸绝恍然大悟,又很快为千雪浪这个小小的双关摇了摇头,他想要笑,却只能勉强挤出一点苦涩的笑意:“原来是那里,我还以为我骗过了玉人呢。不,不对,应该说的是我还以为我真的骗过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这是我答应过玉人的。”   千雪浪幽幽地看着他:“我没有要你做这件事。”   “是,玉人没有要求我做,也不是玉人要求我做的,是我自己要求我自己这么做的。”任逸绝咬住牙齿,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从玉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自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此,我不会让你的选择空耗,我不会让你后悔,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我不会……我不会让你失望。”   千雪浪这下真的有些惊讶了:“可是,任逸绝,如果最终我没能通过考验,那与你毫无关系,你又怎么会是阻碍,又怎会令我失望?”   “是啊,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任逸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你需要的是一个考验,而我不想考验,我只想爱你。倘若我索取得越多,渴求得越多,也许你最终会觉得情爱不过如此,不过是一种更为异常的贪婪,我不想那样。”   千雪浪默默道:“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抗拒它,所以我想让你觉得我始终还是我自己,又或者说,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会因我感到亏欠。”任逸绝的激动短暂平复下来,情绪的起伏随着话语再度流失出身体,平静得宛如衰竭,“你只是我的一个美梦,玉人,梦不需要真实,不然人们何必要做梦呢?可这对你而言不是,这是你的考验,仅此而已。”   千雪浪奇异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任逸绝,你是个痴人。”   直至此刻,千雪浪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不解的那个问题——倘若我对你有情,却不能爱你,这是……很残忍的事吗?   任逸绝只是惨淡地回答他:“这就是凡人,玉人,痛苦的清醒与快意的沉沦,有时候的边界并非那么清晰。”   他们没有再说话,群山仍起伏着,宛如呼吸时胸膛的曲线,月光显得更迷蒙,两人行走在梦境般的深林之中,走入一场梦中之梦。   千雪浪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终点。   道,会是什么模样呢?与死也是一般吗?   倘若一模一样,那为什么师父宁愿选择死,也不再选择道呢?   倘若不同,又有什么不同?   死对千雪浪来讲很熟悉,他曾赋予过许多生灵死亡,死便是让生命消散,而死对于魔母而言,却又有另一层深意。   她不再痛苦,也无从快乐,无情道不正是如此,既无痛苦,也无快乐。   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漫长到百无禁都多出几分伤感,于是三人暂且寻个落脚处休息了一夜后,正要争论接下来的行动时,千雪浪收到了水无尘的消息。   内容言简意赅,只说近来魔氛愈浓,各大仙门世家都有所察觉,而流烟渚大乱,魔气动荡外泄,不得不防,因此邀他们前往无常集一聚。   有关流烟渚大乱的事,百无禁早有耳闻,可是魔气动荡外泄倒是新消息,他摸着下巴颇觉惊讶:“原来这些名门正派办起正事来也不含糊啊,看来是我先入为主,有意小瞧他们了。”   任逸绝神色严肃:“这封信来得正好,我正头疼要如何将魔母复生一事告知众人,她虽只有数日寿命,但她死后,想必天魔的行为会更不可控,形势如今迫在眉睫,走吧。” 第191章 叫苦不迭   考虑百无禁的身份,他出现在名门正派聚集之处似乎略有不妥,可考虑到现如今众人的立场,他的出现又似乎没那么奇怪了。   流烟渚的魔气蔓延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想象,三人抵达无常集时,无常集外都已有魔气侵染,巨大的结界将整个无常集包裹在内,数十名弟子各自御剑于空,有维系阵法者,也有往来巡逻者。   好巧不巧,今日负责巡逻的正是崔家子弟,与东浔城时一样,崔景纯仍旧率领着一群弟子,其中有些是老面孔,有些已是生面孔,想来之后东浔城又遭逢了几次变故。   崔景纯一眼就认出他们二人,顿时喜上眉梢,前来叙旧,只是要事在身,不便多言,只简单寒暄几句,就差一个弟子带他们进去。   他虽不知百无禁来历,但出于信任,也一道邀请入内。   再见这位小友,实叫人有些恍若隔世。   任逸绝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不过叫他更感兴趣的倒不是崔景纯的变化,而是未曾露面的崔玄蝉。   这位老城主竟肯松口让爱孙到无常集来直面天魔,想必当中又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只是不知道他人在何处,是坐守在东浔城中,还是一同前来。   路上还巧遇了九方师玄,他对任逸绝与千雪浪的出现并没有多大反应,倒是对百无禁显出几分吃惊来,不过大概是有要事在身,很快就匆匆离去了。   无常集本就是空地,被简单收拾了一番后,几乎变得不像无常集本身,弟子将三人带到一处简易营房之外通报了一声后,也径直离去了。   百无禁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鼻子笑道:“他们各个都是大忙人,衬得咱们三个都有些讨嫌了。”   任逸绝玩笑道:“那魔君赶紧趁着现在多不好意思一会儿,等见过面后,只怕魔君要忙到叫苦不迭了。”   “哈,正好活动活动筋骨。”百无禁也不介意,“只要不是些没用的差事,我这辈子还真没怕过什么。”   很快营房里就传出声音:“请进。”   三人一同入内,只见这营房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众人各自忙碌,见着三人进来,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令千雪浪真正吃惊的是,营房之内的角落里,竟然坐着未闻锋,他披着一身漆黑的斗篷,沉默地在角落里擦拭着一个像是手镯的东西。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觉得惊奇,他也不知道未闻锋想不想见到自己,因此站在原地一时间难以决断该如何行动。   倒是任逸绝吃了一惊,他曾经以为未闻锋会因为和天钧之死而隐世不出,没想到竟会在这儿再见。   人心是最难预料的东西,何等的聪明才智,也难左右一个人最终的意愿。   任逸绝下意识看了一眼千雪浪,还没来得及开口,人群之中走出了游萍生来,游萍生倒比任逸绝还要诧异:“逸儿?”   照影剑门的门主也认出任逸绝,本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寒暄两句,见游萍生出面,不由得一怔,很快一道走了过来。   “师父……”任逸绝随口应了句,微微一顿,又看了一眼千雪浪,见玉人无悲无喜地站在原地,很快迈开步子,不由得心中轻轻一叹。   任逸绝很快就收回目光来,迎向了游萍生与照影剑门的门主二人。   百无禁更加潇洒,在场众人里有不少他的“老朋友”,当年要么挨过他的打,要么打过他,大家痛痛快快地签过一张协议,就算立场不同,也知道彼此的分寸,当即挥了挥手,走到自己认识的几个熟人身边去了。   很快,千雪浪就坐在了未闻锋的身边,未闻锋自斗篷底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冷意并非冷淡,更不是漠然,而是带着恨意的刺骨寒冷。   千雪浪知道,这恨意甚至并不来源于自己,而是来源于那个早就死去的人。   “你来了。”千雪浪道。   未闻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啊,天底下难道还会有比我更蠢的蠢货吗?明明知道他就是这种人,明明知道他就是打着这种算盘,我还是忍不住上当。不过好在这件事本就是我乐意做的,所以做起来也没有那么恶心。”   四周的人看上去几乎有点钦佩跟同情千雪浪了。   千雪浪没有被刺痛,他只是巡视了一下营房,格外平静地问道:“水无尘跟九方策呢?还有凤隐鸣,他们为什么都不在?”   “……他们出去了,至于凤隐鸣,他还在做说客。”   千雪浪又问:“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未闻锋古怪至极地看着千雪浪,神色之中不知是喜是怒,是感慨还是无奈,不过不管如何,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千雪浪。   “他们还在吵该怎么做……”未闻锋深深叹了口气,“仅仅只是消灭魔气,还是联合起来一举消灭天魔。有几家愿意出这个风头,或者说担起这个担子,之前水无尘带来了有关天魔魂魄的消息,可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些事真的说起来麻烦得很,你不会懂的。”   千雪浪淡淡道:“无非是大家各有计较,各有想法,各有顾忌,有些人果决,有些人谨慎,各门各派行事风格不同,要商量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不外如此。”   未闻锋也不惊奇,只冷笑一声:“看来你倒学了不少。”   旁观者都几乎被未闻锋的态度刺伤了,有几人瑟缩了一下,千雪浪仍然面不改色,他只是回答,好像完全无法感知到未闻锋的不快:“红尘太深,步入其中,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带走什么,又会留下什么,我所在意的东西只是与你们不同,并不意味我对此一无所知。”   未闻锋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有点难看,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只会让他想起一个更值得恨的人。   很快,千雪浪就站起来,无视众人正在忙碌的模样,也无视众人的反应,只是宣布:“流烟渚里便是天魔的尸体,残魂也在其中,若你们想杀他,可以来找我,我会在无常集东面的山坡上等着。”   他没有说没来的结果,也没有再说任何信息,就这样走了出去,就如同来时一般干脆。   任逸绝跟未闻锋会完成那些任务的。   与他人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妥协并非是千雪浪所渴求之事,毕竟追逐世俗意义上的利益与合作难免要彼此之间割舍掉一些棱角,好互相磨合,其中有光辉灿烂的一面,自也难免有黑暗腐朽的一面。   千雪浪带着诛魔剑坐了很久,他看见空中来来去去,恰如云散复聚。   这样多的人为了一个近乎绝望的目标前仆后继,为其粉身碎骨,过去现在未来,永远不会停止,也永远不会消失,就像天上无数的星辰,尽管时隐时现,可在陨落后又会再度闪烁起新的光芒,流转不歇,似永无穷尽。   师父是这样想的吗?一个只剩下平静的天地该是多么寂寞,仿佛一切都被静止。   如同魔母渴求的世界那样,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既不会产生快乐,也自然没有痛苦,那样寂静的混沌之中,大道自然生发,悲欢离合也都成为循环。   第一个来找千雪浪的人,既不是任逸绝,也不是水无尘,而是未闻锋。   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想显得太过尖酸刻薄,背着手从月光的阴影处慢慢踱步过来,像一只苍老而局促的夜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千雪浪的背影。   时间其实过去并不久,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未闻锋不得不承认千雪浪的存在曾经带给过自己许多安慰,而自己在心底深处,仍难避免地担忧着他的安危。   “未闻锋。”千雪浪头也没回,“别偷偷摸摸的。”   未闻锋沉默片刻,还是走到了千雪浪的身边坐下,他的斗篷系得松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不愿意跟任何人交谈。   “你没找到那把剑的主人。”未闻锋挑起了一个话题,“要是找到了你就不会让他们做决定了。”   千雪浪淡淡道:“嗯。”   未闻锋忽然觉得有种荒谬的好笑,这段对话把他拉回到数十年前,那些时光里他沉浸在和天钧的死亡里,而千雪浪平静的快到好像世上根本不存在和天钧这个人,可他又能对无情道要求什么,因此他们当时的对话总是如此荒谬,荒谬的温馨,荒谬的真实,荒谬地让他能再次感觉到自己活着。   “他们……”未闻锋斟酌了下用词,“他们都是勇气可嘉的人,然而有些事并不是勇气就能决定的。如果,我是说如果……诛魔找不到使用者,那你要怎么办?”   千雪浪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就没有人会成为它的主人。”   未闻锋的情绪顿时激烈起来:“你要将诛魔当做一把废铁?!”   “当然不是。”   千雪浪不为所动,他静静地看向远方,然而远方只是一片阴沉沉的黑暗,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没有太多情绪,无情地让未闻锋想起另一个人。   他们不像,却又很像。   “是诛魔自己要成为一柄废铁。” 第192章 迫不及待   废物二字,对人而言,这已是荣誉上的威胁。   可对刀剑而言,是废铁还是神兵,不过是人所赋予的殊荣,刀剑始终就是刀剑,不论是被尘封还是大放光彩,都不会影响它的本质,所影响的不过是人的判断。   诛魔剑中有灵,这一点就足够证明它的特殊,无需任何战绩加身。   如果选不出主人,那么诛魔就无法发挥百分之百的效力,它对于这场战役而言,存在不过是聊胜于无,甚至不会比未闻锋更有用,这对于一柄神兵来讲几乎称不上发挥了。   这无论如何,都是未闻锋的精心之作,尽管其中还藏匿着和天钧的欺骗,可他仍不希望这把剑最终的结果是蒙尘,因此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雪浪,难道连你也不能……”   “你在索求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这是没有意义的。”千雪浪道,“未闻锋,难道你完全没有发觉吗?”   他已经变得比之前温柔许多,可有些细微之处,却仍然如未闻锋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小的石人一般不近人情,似乎全无变化。   于是未闻锋哀伤地笑了笑,感觉到怀念流淌过心间,让他有一丝宽慰,又有几分怅然:“我发现了,也许你以后也会发现,人经常追求一个自己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千雪浪思索了片刻,问道:“为什么?未闻锋。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样会让人得到安慰,会更坚定自己的决定。”未闻锋轻柔地回答他,“会让人……会让人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你应该多问问自己的,雪浪,你该多问问自己在意什么,该多问问自己在乎什么……我知道你选择修行无情道是你自己的意愿,也许你真的觉得那样更好,可是……”   “可是?”   “可是对我来讲并不是那样的。”未闻锋苦笑道,“如果你真的无情就不会为了和天钧动怒,不会为他来找我,天魔跟你能有什么关系。更不会……更不会对我说出那些话,因为你觉得和天钧这么做对我不公平……”   千雪浪怔了怔,看向未闻锋。   “也许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说不准你只是觉得不公平。”未闻锋深吸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神色严肃地看着千雪浪,“可你该多问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无动于衷,你是不是真的要放下这一切,你是不是真的无情。如果是的话,不要参与进来,我还没老到要你出面,和天钧也不愿意你参与进来,否则他不会这么做。”   千雪浪轻声道:“你是指,我无法使用诛魔的事?”   “不错。”未闻锋道,“这还不够明显吗?和天钧不想你卷进来,他也许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别的什么人,可你不同,他在乎你……”   未闻锋的声音干巴了片刻,似乎说出这句话耗费了他许多精力,让他变得很疲惫:“老友也好,同伴也罢,他不会干预我们所做的选择,可是你不同,他对你寄予厚望,即便你未必会参与其中,他也不愿意放过哪怕一点点这样的可能。”   “世事总是如他所想,他从来没算错过。你果然来了,他的后手也果然用上了。”   原来这就是未闻锋从诛魔剑上看出的结论。   千雪浪十分奇异地看着未闻锋,那目光像是一头小兽,又似天外来客,怀着某种过度纯粹的情感,纯粹得几乎叫人心生恐惧。   这目光对未闻锋而言不算陌生,在过去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千雪浪常常这样看他,那些人皆有之的七情六欲对于这个孩子而言似乎是一种极难理解的存在,又或者不是难以理解,只是千雪浪觉得没什么可在乎的。   未闻锋从没怀疑过和天钧的选择,每当千雪浪静静聆听着他的疯话时,心头除却安慰,又莫名涌起一阵悲哀。   是有情人的无情更令人伤心,还是无情人的有情更叫人贪求。   “在我见到你的时候,曾经想过一个问题。”千雪浪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他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在跟喝醉的未闻锋闲谈。   “问题?”未闻锋下意识出口,“什么问题?”   千雪浪道:“我在想,师父为何会去爱虚无缥缈的苍生。”   未闻锋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没有理解千雪浪的意思,于是千雪浪又解释了一下:“你知道我八岁时认识了师父,投入他的门下,可是你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知道。”未闻锋没有完全放松下来,那个谜团还在他脑海之中跳动,不过他仍旧笑了下,“你们是一场盛大的花灯会上认识的,当时还有妖鬼袭击,我知道,和天钧告诉过我。”   千雪浪冷静地问道:“那师父告诉过你,他并没有出手吗?”   这让未闻锋的神色很快困惑起来:“什……什么意思?没有出手?”   千雪浪道:“师父并没有救任何人,连我也没有,直到我想成为他的弟子,他才终于看到了我。”   未闻锋呆滞了片刻,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来为和天钧辩解,然而却说不出口,只能无措地待在原地,面露出愧疚之色来。   千雪浪漠视了他的不安,继续说了下去:“后来我意外发现师父留给我的话,他之所以收下我,是为证明你对他而言并无特殊之处。”   这让未闻锋的脸色扭曲了一下,他的脸部看起来几乎有些狰狞,却又似乎满怀希望:“什么意思……雪浪,你是说?你在骗我!你……你……是不是和天钧又要我做什么?他教你这样对付我?”   千雪浪静静地看着他。   未闻锋没能与他对视太久就显出颓丧之色来:“不……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这么做,唯独你不会,如果你会的话,你就不会告诉我真相。这世上只有你不会撒谎,因为没有必要,所以……这是真的?那他为什么不告诉……哈,原来是这样,我也不过是他的一层考验,一层考验而已……”   他自嘲了两句,情绪再度平复下来,心灰意冷地坐在原地,千雪浪却又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逆转死劫之事。   “怎么了?”未闻锋忍不住挖苦道,“说下去啊,难道和天钧给你留下的话就是告诉你他多在乎我吗?为了在乎我甚至不惜收了你这个徒弟?”   千雪浪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又来了……”未闻锋露出忍无可忍的神色,“你们一个两个,总是如此!如果不想我知道就一开始什么都不要说!为什么总要问我想不想知道,是我想不想知道吗?是你们到底要不要我知道才对!”   千雪浪轻声道:“未闻锋,这件事对你很残忍。”   “难道还会比和天钧骗我铸剑更残忍吗!”未闻锋粗鲁地打断他,“告诉我!”   “你当时有一场死劫。”千雪浪言简意赅,“那道天雷正是因此而来。”   很长一段时间,未闻锋陷入了一场死寂之中,若非胸膛还在起伏,他似乎就像是在原地死去了一段时光,他不动、不笑、不哭、不怒。   “什么意思?”   未闻锋又问,他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那简直不是他的声音,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另一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存在。   也许是天魔的。未闻锋有点恍惚的想。   他的喉咙里很快发出呜咽声,比大脑更快地明白过来真相的恐怖之处。   和天钧是为他而死去的,那道摧毁和天钧的雷劫本该降临在他的身上才对。   未闻锋想要说话,可他无法再说出来了,他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嘴唇,强健的双手这会儿软得像是煮过头的面条,那甚至不是握,只是搭在千雪浪的肩膀上。   未闻锋的脸惨白得如同血液忽然全都倒流出身体。   他几乎呜咽起来,喉咙里再也无法发出任何清晰的词句来,他觉得自己像吞下了一块烧热的生铁,那块铁沉甸甸地坠在肺腑之中,烧穿他的五脏六腑,将皮囊内部化作一滩血水。   未闻锋想吐,他的喉咙发出一阵又一阵意义不明的诡异旋律,像是哭,又也许是笑。   千雪浪就站在他的面前,在未闻锋天旋地转的视野之中,站得一如既往的平稳,一轮月亮从身后浮现,让这真相更加刺眼。   不该问的。未闻锋想,也许他不该问这件事,如果千雪浪都会劝告他很残忍的话,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件事绝非自己能够承受的。   很快,这种逃避的念头让他感觉更恶心了,他想晕过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看到千雪浪,千雪浪似乎还没说完话。   “至今为止,我仍不明白师父为何会甘愿为苍生付出,又为何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你。”千雪浪缓缓道,“然而有一点毋庸置疑——”   “他爱上了一个人,才因这个人对苍生产生了守护之情。”   “哪怕师父最后没有选择这个人,可是一切选择都因这个人而诞生。”   千雪浪近乎呢喃地说道:“我本来不知道的,可是我现在知道了。”   未闻锋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已迫不及待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193章 量力而行   未闻锋折返休养,接下来几日,除去任逸绝之外竟就没有人来找过千雪浪了。   任逸绝倒是一切如常,时不时带来一些新消息,流烟渚的魔气越发浓重,不少修士要投入到阻碍魔气外泄这件事上,蔓延的速度太快,眼下虽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但如此放任下去,迟早会人手不足。   之前天魔的行动不说彻底摧毁了无常集,也算得上是清空大半,这种地方人烟一散,就再难重聚,因此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恐怕是无人知晓了。   对于任逸绝带来的消息,各大仙门仍是半信半疑,倒不是看任逸绝人微言轻,毕竟即便真有人想这样做,可任逸绝身后还有游萍生、未闻锋甚至崔家与照影剑门支持,也实在谈不上什么“人微”,更遑论“言轻”了。   而是一旦任逸绝所言成真,那么现在的情况比众人所想的只怕要恶劣百倍不止。   果不其然,在陆续有人抵达的情况下,第五日已有仙门得到内乱的消息,营地之中气氛骤然变化。   千雪浪仍旧待在原地,看着天上来来往往,云聚云散。   第六日时,照影剑门也匆匆离去,听说是一名叫做汤问贤的弟子暴露了魔奴的身份,因他是照影剑门内定的掌门继承人,一时间消息流传得极快,就连千雪浪都听说了。   到了第七日,各大仙门的人手逐渐捉襟见肘起来,终于在火烧眉毛的情况下商量出了一个结果,由崔玄蝉出面与千雪浪一谈。千雪浪往山坡下看了看,远远地见着许多人脸,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不认识,当中还站着任逸绝。   身旁的崔玄蝉看起来又老了几岁,没有一开始那么有精神了。   “我没想到你会走到今天这步。”崔玄蝉看着他含笑道,“我还以为你跟你师父不一样,没想到也差不多。”   百无禁厚着脸皮凑上来,无视远处慑人的目光,指了指天道:“我说这些名门正道还真是不经夸,才说你们行动快,没两天就跑了。”   崔玄蝉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考虑到现在百无禁也算是魔修的代表——尽管他手底下一个人也没有,这点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千雪浪淡淡道:“他们同样在抵抗天魔,只是与我们所在不同而已。”   这话一出,崔玄蝉与百无禁都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其中百无禁最为夸张,他惊悚道:“我有没有听错,你是在为他们说话吗?”   千雪浪没有再理会这种闲谈,只是解下身上的剑匣,将手放在了剑匣之上。   众人这数日来早已知道大致的情况,均知这匣中所藏乃是一柄神兵,若被它选中,仿佛天命所归,均觉得心热了几分。   “你们想好了吗?”千雪浪道,“谁先来?”   崔玄蝉苦笑两声:“你倒是比我们还急,开始前你先给我露个底成不成?大铸师说得严重,果真如此吗?”   “他说的没有严重,因为第一位持剑人就是他,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不适合诛魔的剑主会得到怎样的下场。”千雪浪道,“你要明白,神兵自有神兵的脾气,你若无法掌控它,那么被耗损的便是试图掌控它的人。”   崔玄蝉沉吟片刻:“这可不成啊,要是如此,我们的人手只怕要先折在诛魔剑上。”   “我知道,所以我在这里。”千雪浪道。   百无禁凑了过来,饶有兴致地问:“你在这儿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你其实修行的是丹道医术?能够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千雪浪道:“我无法操控诛魔,可是能阻隔它对他人的影响,这就是师父选我的理由。”   “啧啧,厉害啊。”百无禁摸了摸鼻子,“那我没什么话好说了,老爷子,你我谁先?”   崔玄蝉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也好,你我做个先锋,刺探一下神兵的虚实,客随主便,我先来吧。”   百无禁倒不在乎这个,给崔玄蝉让步。   众人瞧着崔玄蝉出面,均有些遗憾失望,大多数人心中都觉得崔玄蝉虽已老迈,但修为品性均是上乘,他既出手,想必诛魔一定会选他为剑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诛魔立刻就弹开了崔玄蝉。   崔玄蝉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看来我是没有这个福气,魔君,你请吧。”   这话一出,下面顿时发出些许骚动声来,百无禁倒是落落大方地走上前来,也笑道:“我不擅长用剑,不过要是人家真跟着我走,我也没有办法,老爷子,到时候可别眼红,偷偷背地里喊人打我一顿。”   他走至千雪浪的面前,千雪浪道:“诛魔对你影响更巨,留神。”   百无禁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咱们好歹一道走了段时日,总不至于这么信不过我吧。”   眼前是诛杀天魔最大的希望,百无禁虽然嬉皮笑脸,但真正走到诛魔面前时,仍然正经了许多,他的噩梦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实在不愿意再等待一个六十年。   百无禁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诛魔,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一股剧烈的冲击直接侵入了他的身体,庞大的力量开始冲击他的身躯,而大脑之中的七情六欲则被完全催发。   握住它!握住它!这是你唯一的希望!   痛——快停下!快停下!   这已非痛苦,而是摧毁。   百无禁努力想要挪动诛魔剑,然而他握得越紧,就感觉到自己被摧毁得越厉害,全身的骨骼似乎都在哀鸣,跟着也几乎动摇的理智做抗争。   “松手。”   千雪浪或是他的理智,说话了。   一只铁般的手瓦解了百无禁,他的手柔软地松脱了下去,垂落在一边。   百无禁还没有从摧毁的死亡感之中回过神来,他只是站在原地,听见千雪浪的声音从天边传来:“我应该信不过你一些。”   这让百无禁傻笑了一下,笑过之后,他终于有些许还在人世的感受,思绪与身躯似都从一场虚无之中归来。他最先感知到了血腥味,七窍都在流血,身上均有爆裂开来的伤口,衣袍已完全被鲜血浸透。   诛魔煽动了他,并且摧毁了他。   百无禁想对千雪浪说些什么,可是一张嘴就吐出了一大口血来,难以自控地软倒在地,崔玄蝉一把搂住了他,神色大变。   他是有心想看看好戏,叫百无禁吃个闷亏,看这年轻人还敢不敢这般嚣张,可没有想到百无禁对上诛魔都是如此不堪一击,因此近乎敬畏地看了一眼诛魔。   百无禁抬起头来,血淋淋地笑了一下:“不错。”随后晕厥了过去。   诛魔竟能重创百无禁至此,可当日它对上天魔时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千雪浪心中略有一丝疑虑:莫非师父是要天魔自己主动来握这柄剑?   见过百无禁的惨状之后,不少人都变了脸色,过于强大的武器,不但震慑敌人,也同样会震慑自己人。   九方策更是下意识抓住了妻子的手,他不愿意水无尘为此牺牲,亦不敢想象妻子若是落到百无禁的下场,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水无尘思索了一阵,忽然转头对九方策道:“策郎,你去试试。”   他们二人夫妻分居了虽不久,九方家中也无人知道详情,但多少会看些眼色,知晓这对九方家根本不看好的神仙眷侣已生不合。起初族老倒是很欢喜,想要乘隙而入……借此良机为九方策介绍一位好夫人,可不知九方策做了什么,总之族老一点儿也不欢喜,也没有再提过此事。   前不久水无尘回转,九方策的心情总算回春,偏偏终日只谈正事,就连再蠢的九方弟子都瞧得出来他们的问题只怕异常严重,这会儿听到水无尘的这句话,几乎都变了脸色。   要不是九方策接管后管束甚严,只怕有人连“毒妇”都要骂出来了。   九方策却觉心中甜如蜜糖:“海潮儿,你觉得我是这样一个大英雄吗?”   “诛魔铸来特异,融入了铸师的三毒,又需人有诛魔的正义之心。”   水无尘徐徐将诛魔剑的情况道来,九方弟子虽是愤愤不平,但正事紧要,因此各个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解释到此,水无尘话锋一转:“我想,你也许会很适合,你因我对天魔乃至魔族恨之入骨,又性情浓烈,说不准会很契合诛魔。”   九方策听闻这个解答,倒也没有太失望,他点点头道:“好,那我就去试试。”   就在九方策起身时,水无尘仍忍不住叹了口气,叮嘱了一句:“策郎,量力而行,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若是不成……也没什么的,万不要如魔君那般逞强。”   妻子回归后称呼虽是未改,但态度冷淡许多,九方策心中焉能不知,不过装聋作哑,如今听她关怀,不由得心花怒放,当即回过头来欢笑道:“好!我自然保重自己!”   九方弟子不忍直视,低头只当没看见家主现在不值钱的模样。   九方策自也不成,不过对他来讲,诛魔是否认可倒无所谓,因此笑容满面地前来试剑,也笑容满面地离去。   崔玄蝉摸不着头脑,心想:“九方家的这小子倒是好气度,这都笑得出来。”   一连三名强者都在诛魔剑前吃了闭门羹,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再没人前来,生怕被笑话不知天高地厚,人群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雪仙君,敢问是否曾有人拿起过这柄诛魔剑?” 第194章 另辟蹊径   找到提问的人并不困难,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发声处。   那实在是个很年轻的孩子,年轻到稚气都肉眼可见,且很快就因为众人的注视而涨红了脸,羞愧得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土里去。   即便如此,这个年轻人仍是慌乱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是觉得,如果有过这个人的话,哪怕就是一点儿可能,也可寻找到一点眉目,起码比我们现在胡乱试剑好吧。”   此话一出,众人均觉得有理,他的师长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来。   千雪浪收回目光,淡淡道:“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人,不过他愿不愿意现身,我却不能为他做主。”   众修士之中有人不解:“言下之意,此人就在我们当中。可这是为何?”   “什么为何?”   千雪浪十分平静地看了过去,他的目光有一种足以慑服众人的傲慢,那绝非是精神上的自大或惹人不快的自以为是,而是一种既不妥协也绝不更变的傲慢。   傲慢之人有时令人愤怒,有时则令人敬畏,千雪浪无疑是后者。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千雪浪会如此反问,自己反倒支支吾吾了起来:“这……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如今是紧要时刻,哪容得下个人意愿,更何况他既曾拿起过诛魔剑,想必也是位心怀正义的修士——”   “心怀正义,所以就可以不顾他的意愿。”千雪浪道,“你是这样的意思吗?”   那人大惊失色:“这……当然……当然不是。”   千雪浪的目光仍然很平静:“既然不是,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愿意出来,与他心怀正义所以必须出来,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你既相信他的品格,又何必担忧他不会现身呢?”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皆肃然无声,只因众人之中既有赞同千雪浪的人,也有反对千雪浪的人。   赞赏他的人自是觉得是这道理,反对他的则是对此念头不以为然,倘若一个个遵循意见过去,许多事如何能成?   然而一时间鸦雀无声,谁也没有说话。   到底是玉人啊。   任逸绝在人群之中轻轻叹了一声,忽觉得手腕一紧,原来是身旁的游萍生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他悚然片刻,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为师父与母亲而迟疑,然而当他转过头时,发现师父的目光之中满怀慈爱温柔。   二人对视良久,游萍生才松开了手,微微一笑:“看来我的逸儿是已经长大了,苍冥一定会为你骄傲的。去吧。”   任逸绝又再看向了千雪浪,千雪浪似乎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身上既无傲慢,也无初见时的冷酷,那些本属于玉人的小小瑕疵,叫人恨得直咬牙的缺点在这一刻都消失了,他几乎与万物融为一体。   在今日之前,任逸绝从没有意识到千雪浪的缺点居然有这么值得叫人怀念。   任逸绝不知道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千雪浪在溪流边说出不希望他死的那一刻起,也许是指出他心中藏匿的扭曲情绪那一刻起,这位无情的修道人就走得越来越快,快到明明每日都见面,可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这就是大道吗?   走上台阶之时,任逸绝不由得在脑海之中想着这件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没有去想什么苍生大义,只是从喜欢的人身上感觉到了道的无情之处。   玉人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道。   一颗残酷又温柔的道心。   也许所有人看到的玉人,都不过是自己心中的投影而已,任逸绝心中的无情如是,他人心中的傲慢也如是,然而玉人就只是玉人,他只是在做他想做的事。   任逸绝很快来到了诛魔面前   他没有去理会底下众人的惊讶,只是凝视着千雪浪,千雪浪终于看向他,目光之中没有意外,也没有悲伤,仍旧十分平静,平静到任逸绝忽然有些怀疑,玉人对自己是否还留存着些许的情感。   这样想来,还是那个靠在自己怀里,不希望自己去死的玉人要可爱一些。   带着些许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希望,任逸绝开了口:“当初用过诛魔剑的人是我。”   千雪浪道:“是的。”   众人均感错愕,其实在这段时间里已有不少人认识过任逸绝,知他颇有本事,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任逸绝竟能够拿起诛魔剑。   几名九方族老见九方策面不改色,不由得好奇:“你莫非早已猜到?”   水无尘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九方策沉默以对。   然而这一切都与任逸绝无关,他见千雪浪神色毫无变化,忽有点想笑,于是真的眉眼弯弯得笑出来,紧接着又说道:“不过我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挥动诛魔剑,诛魔剑自有其灵,与其说我曾是它的剑主,倒不如它当了两次我的剑主。”   众人顿时哗然,很快就有人询问任逸绝使用诛魔剑的来龙去脉。   任逸绝曾两次掌控过诛魔剑,一次是击退白玉骷髅,另一次则是为了“救下”青渊,两次都非是为了击退天魔,倒是有负诛魔使命。   这里头九方策已算盟友,青渊则情况特殊,任逸绝均无意泄他二人的底,因此在他们二人身上含糊其辞,只说一次是因一名敌手实力太强,另一次则是为一位意外发狂的朋友,两次仅是借诛魔之威。   众人听得甚是惊奇,崔玄蝉笑道:“好小子,不想你后来竟然有此奇遇。我听你这两次经历一一道来,虽都不是对着魔族,但确有大智大勇,又兼仁爱之心,难怪诛魔会承认你,只是这样听来,需得到紧要关头,激发众人潜力,方才有可能一握诛魔剑。这倒奇了……”   众修士也奇道:“奇什么?”   “和天钧这人从不打这花架子。”崔玄蝉皱眉道,“神兵虽好,但要是不能用,那跟废铁也没差别。”   未闻锋忍不住狠狠瞪了崔玄蝉一眼,哪知崔玄蝉似早有预料,直接偏开脸看也不看他,反倒问向千雪浪道:“小雪人,你说是不是?”   千雪浪淡淡“嗯”了一声。   这时却又有人发声道:“任道友既两次均能举起诛魔剑,说明仁爱之心已被认可,为何事情结束之后,诛魔剑又再拒绝了任道友,这倒是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任逸绝微微一笑,缓声解释:“除去诛魔剑拒绝之外,还有一点,任某修为浅薄,无法掌控诛魔剑太久。”   他将诛魔吞噬自己修为一事又再说明,众修士均感惊异,这才总算明白过来任逸绝所调侃的剑主二字是何意思。   不少人心中暗暗嘀咕:吞吃剑主的灵力,这怎会是一柄神兵,根本就是一柄魔兵才是。   只是人人敬畏大铸师的威严,谁也不敢出言放肆,却也有修士另辟蹊径,思索道:“如今能够使用诛魔剑的仅有任道友一人,时间紧迫,一时间只怕难寻他人,不如就请任道友暂代诛魔剑主一职。至于修为,我等可请大铸师赶铸一样法宝,将灵力汇聚其中,暂供任道友使用,如此一来他虽修为不足,但集众人之力,也许可延长使用诛魔剑的时间。”   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   九方策目光微微一暗,已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他转头看向妻子,只见她神色沉着,并无焦急异常之色,便也不做什么表态。   “这主意很好,只怕对我不成。”于无数修士面前,任逸绝镇定一笑,他将手落在了诛魔剑上,“因为……”   他已不必说下去,在一阵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寂静之中,任逸绝的身影随着释放光芒的诛魔而逐渐高大起来,他的身形背着光,笼罩在阴影之中。   “因为,我是半魔之身。”任逸绝淡淡道。   这话说的虽是淡然,但众修士却尽数惊呼出声,方才百无禁尝试之时,众人看在眼中,胆战心惊之余,也不免暗暗感到一阵庆幸,要是诛魔剑挑选一名半魔做剑主,岂不是笑掉世人的大牙。   任逸绝乃剑尊任苍冥之子,又是寄云君游萍生的徒弟,出身正派,他被诛魔剑选中,人人心中讶异不假,可因百无禁的缘故,比起艳羡不服,更多是倍感骄傲。   全场寂静片刻,崔玄蝉环顾四周,将神色各异的众人尽收眼底,看着任逸绝忽然嘿地一笑:“半魔又怎样,你体内流淌着人族血脉,就是我们人族的好汉子,诛魔凭什么只瞧你那半边魔血。”   他这话一说,众人实在忍俊不禁,有人暗自摇头,心道:“崔老爷子修行虽深,人却难抗老迈,昏了头了,这神兵哪里听得懂人话。”   有人笑过之后,却是若有所思,明白崔玄蝉是借着诛魔剑在说众修士心中偏见,一时间皆沉默不语。   九方策道:“总有难题。灵力好说,大铸师在此,打造什么法器都不难,不过任道友的魔身确是难处。纵他再心怀正义,与诛魔天生相克,要他久持诛魔,与燃命无异。”   九方策向来脸皮极厚,说到这句话时也忍不住小小心虚了一下。   众人见九方策竟也站出来为任逸绝说话,不由得讶异非常,这话说得不算直白,可已足够明显,九方一族对任逸绝颇有善意。   “如果他有心。”未闻锋忽然道,“我倒是真有个东西可以让他用上。” 第195章 庸人自扰   众修士没有想象的那么清闲,这次聚会也无非是为了诛魔剑,既已择定人选,很快就各自散开,继续忙碌流烟渚的魔气一事。   不过诛魔剑足以成为一段时间内的谈资了。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百无禁对自己错过了半魔任逸绝大展雄风的场景甚是不满,不管任逸绝如何强调根本没有他所幻想的那种场景,百无禁仍旧沉浸在自己的遗憾之中,并且决定看看未闻锋的本事。   未闻锋懒得理他,只是带头往前走去。   九方策本无兴趣,不过水无尘连日来忙得连轴转,这会儿才终于与千雪浪见面,因此起身跟了上去,于是他也只好随着妻子一同前往。   崔玄蝉资历老,辈分高,算是半个见证人,加上爱凑热闹,这事儿无论如何都甩不开他了。   至于游萍生,他一向担忧任逸绝的安危,既与魔身有关,当然要亲身前来一看。   由于这样那样的理由,这支队伍最终看起来战力高的像是要去挑战天魔,一些不明情况的弟子在路过众人时接连露出惊恐迷惑的神色,不知是为这么多前辈高人,还是为了模样凄惨的百无禁跟魔人任逸绝。   未闻锋已没有心情去管,他这几日算不上痛不欲生,比过去六十年要好得多,只不过是千雪浪抛掉他一些沉甸甸的重担后又给他压上了新的重担。   庸人自扰。   他这一生怕是怎么也摆脱不了这四字,这习惯有时候好,有时候坏,在不遇到和天钧的时候往往是好得多,就比如现在。   “当时雪浪难得带他的朋友来。”   未闻锋带着众人来到自己的住所后,一边翻找箱柜,一边简单解释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朋友不多,我又因偏见闹了个不快,更何况任逸绝还是故人之子,我心里多多少少想补偿一二。”   “什么意思?”崔玄蝉怪叫一声,看向任逸绝,“你小子肯把身世告诉未闻锋,却不肯告诉我?我比未闻锋差在哪里?还是未闻锋看起来哪里比我更靠谱了?哎,你不会是看小雪人跟他更亲近点儿吧……”   他倒自己猜上了。   任逸绝苦笑了一声,还没回答,千雪浪先出声道:“未闻锋铸出了诛魔,迫使他显露身份。”   “原来如此。”崔玄蝉悻悻,“这才差不多。”   未闻锋不为所动,很快拿出了一个叫千雪浪感到眼熟的东西,是之前他进入营帐时未闻锋在擦拭的物品。   这个像手镯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个铁青色的臂箍。   这种饰品算不上少见,在风气开放时,女子常在夏季露出双臂,丰腴修长的手臂上常常坠着金银打造的臂钏,那种精美秀气的饰品在乱世里还会成为方便携带的财物,让不少女子在劫掠下失去自己的胳膊。   而未闻锋拿出的东西,虽也精美,但显然并不适应女性,它被打造得更像男性的饰品。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事。   千雪浪坐在了未闻锋的对面,他凝视着神色疲惫的大铸师,淡淡道:“即便我们当时不欢而散?”   未闻锋笑了笑:“对,即便我们当时不欢而散,我还是打造了它,想着过段时间再见面的时候,能给你的小朋友道个歉。”   “敢问大铸师,此物有何用处?”若在平时,游萍生倒是很愿意闲聊两句,然而他现在只想搞清楚这件东西的来龙去脉,“你为何会说能够派上用场?”   未闻锋神色淡然:“我这辈子杀过不少魔奴,也杀过不少半魔,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我还帮过一些半魔,想来大多人是不知道的。”   “还有这事儿?”崔玄蝉来了兴致,一道坐了下来。   水无尘也拉着九方策欣然入座。   未闻锋神色变化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去:“很多年前,我听说有个叫春城的地方会出产一种叫做月白石的矿物,能够隔绝魔气,觉得甚是有趣,就慕名前去。当我抵达时,当地有一名半魔正被人欺侮,我颇感好奇,就询问当地人发生了什么事。”   “当地人告诉我,这些时日来,总是有人一醒来就变成了这样的怪物,村长认为是邪祟降临,本打算烧死他们,可村人相处融洽,不忍杀害,就将这些怪物赶出村子,可是他们常常思念亲人,又会偷偷跑回来。村人怕他们会将邪祟传染他人,就只好用棍棒驱赶。”   水无尘听到此处,已经明白来龙去脉,叹息道:“这些人必定是祖上有过魔血,只是血脉稀薄,这才一直以人形生活,不知是因什么缘故突然觉醒魔血,才变成了半魔。”   “不错。”未闻锋淡淡道,“那些人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一觉睡醒,就换了个面貌,从此受人鄙夷,遭人指点,再无法与亲人团聚,因为这件事……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会遇到和天钧。”   千雪浪思索一番,平静道:“我想,也许与那些隔绝魔气的月白石有关?”   “不错,确实是那些矿石有关。”未闻锋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小村庄本就是魔族后代,他们居住在石山之中,常会开采出月白石,魔气天生被克制,误以为月白石能够镇定人心,因此常常开采打磨作为首饰,加上月白石矿脉的影响,始终以为自己是凡人。然而山穷水尽,矿脉也终有枯竭之时……”   水无尘轻轻叹息:“月白石的功效一出,必有人去大量开采,骤然加速了矿脉的枯竭,这些村民失去月白石的庇佑,魔血顿时不受控制……”   “不错。”未闻锋点点头,“我虽想告诉他们事情真相,但是他们却无法明白,只想回到旧日生活,与亲人团聚。我无奈之下,只好为他们打造了这种臂箍,当时和天钧亦觉有趣,因此特意帮我雕刻咒纹,让这臂箍阻断魔气之余,能够吸收村民体内的魔气,令他们危难之时有一次机会自保。不过,这些村民魔血本就稀薄,这东西至多传承几代,想必就用不上了。”   百无禁听得津津有味,奇道:“那你干嘛非要打个臂箍?女的倒也罢了,男的岂不尴尬。”   “那群半魔生于湿热之地,衣着开放,常与山野之间狩猎,寻常饰物容易丢失。”未闻锋淡淡道,“和天钧就说臂箍也许适合,那些人也都喜欢,因此我没想过太多。”   百无禁哼哼两声,不知是不是玩味和天钧的提议,还是在玩味未闻锋的选择。   倒是游萍生对臂箍功效格外关心:“此物当真能够阻断魔气?”   “说实话,修为越高越困难,否则早在天魔那会儿我就拿着月白石砸在他的脑门上了。”未闻锋耸了耸肩,“好在任逸绝的修为不高,不过若他来用,我想至多数月就得更换,是传承不到子嗣了。”   任逸绝:“……”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好像被骂了。   游萍生又问:“不会损害身体?”   未闻锋耐着性子道:“压抑天性,说是完全无害,只怕你自己也不信,不过就如你在他体内封印魔气一样,人总要做一个选择。更何况真要有你所担忧的那种严重害处,那些村民也撑不到我来了。”   这叫游萍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大铸师,是我担忧过度。”   未闻锋没说什么,只是任由千雪浪将臂箍拿了过去。   千雪浪观察了一会儿臂箍上的痕迹,那是和天钧曾经留给未闻锋的过往,这让他觉得很奇妙。   这些咒纹其实非常简单,大概用不了师父多久的时间,它不但是一段汲取魔气的咒术,同样代表了一段回忆。   师父曾经留在那个村落之中,和未闻锋一起,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半魔后半生的福祉,一笔一划地写下这段咒纹,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人的时间,原来会永恒地停留在这样的痕迹上,即便他已逝去,这些记忆仍然存在。   于是千雪浪站起来,让任逸绝伸出手臂,魔身的胳膊实在粗壮,好在臂箍似有感知,能够随心变化,他慢慢推了上去。   任逸绝低头看着他,忽然一笑:“玉人喜欢吗?”   “难道不该问你喜欢吗?”千雪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任逸绝笑了笑:“不是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也差不了多少,我很喜欢,所以想知道玉人喜不喜欢?”   千雪浪淡淡道:“我很喜欢,不过衣服放下来后也就瞧不见了,既然看不见,那就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了。”   这时候百无禁猛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且慢!我不管其他人想不想听下去,有没有觉得尴尬,总之我是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们打算怎么看得见,怎么脱衣服之类的事。”   千雪浪皱眉:“没有人说到脱衣服。”   不过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百无禁更大的咳嗽声里:“总之我现在很好,现在情况也很好,那咱们就各自回去休息,养足精神,静候天魔了!” 第196章 不生不灭   情况比所预想的要更糟,流烟渚的魔气外泄的程度越发严重,很快修为较低的弟子就不得不一退再退。   无常集在短短数日里已变得不适宜人久居,然而天魔至今仍未现身。   各仙门虽有预料,但实在没想到情况会骤然加速到这种程度,更不要说中途因内乱的缘故走了不少主力。   天魔一反常态,下手迅速,着实叫人有些措手不及,千雪浪旁听不语,心中却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魔母。   夙无痕的不受控,天魔自身的衰亡,不恰当的时机,都无疑是天魔数十年来销声匿迹的主因。   可魔母即将死去,天魔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又一次商议之后,千雪浪沉思片刻,趁着众人尚未离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与任逸绝一同入内,寻找天魔尸身,消灭魔母的半魂。”   突然被决定了行动的任逸绝并未做声。   这话一出,人人皆惊,各自面面相觑,一时间神色复杂,倒是不少年轻弟子纷纷站起身来对师长请命,要随千雪浪一同入内。   崔玄蝉若有所思,他抚过长须,若有所思道:“流烟渚内魔障深重,寻常修为入内与送死无疑……更何况天魔还未现身,外面也少不得有人守关,均离不开人手。”   他话说到此处,许多年轻弟子被按了下去,不少修为较深的真人道君则齐齐看向崔玄蝉,面色略有矜持之意,显然在等崔玄蝉发话。   “你们这边我管不着,也懒得管,流烟渚里头没人比我熟。”百无禁活动了一下肩膀,漫不经心道,“算我一个。”   崔玄蝉的目光在众人里转过一圈,忽然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也算老夫一个。”   这叫崔景纯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想唤“爷爷”,又硬生生克制住了,绷着脸坐在原位上,一言不发。   人选既定,之后的事已与千雪浪无关,他很快走出去,等待启程,百无禁身无牵挂,走得比他还要快上两步,甚至比划了一下,笑道:“我在前面等你们。”   千雪浪刚想开口,就感到身后有动静,紧接着水无尘走到了他的身边来,两人一同看着近在眼前的浓郁魔气。   “雪大哥。”水无尘忽道,“你说,天魔就以这样的方式活了上万年吗?”   千雪浪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只是站在原地轻轻笑了一声,恍若未觉:“雪大哥,我与策郎会在外围维持阵法,你一切都放心,我一定会盯着策郎,不叫他偷懒的。”   过了好半晌,千雪浪才道:“好。”   水无尘看了看他,很快回去了,她回去时,正好与未闻锋擦身而过,千雪浪看了一眼未闻锋,忽又想起回忆之中未闻锋撕心裂肺的那句质问。   剑尊,我拯救了苍生,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心爱的人。   他并不是未闻锋的子嗣,也绝非未闻锋的寄托,对未闻锋没有任何责任。   纵然如此,千雪浪还是问道:“未闻锋,你来劝我吗?”   他也好,任逸绝也好,做出这个决定时,都将自己从至亲至爱之人身边剥夺而去。   “想得倒美。”未闻锋挥了挥手,“各司其职,你做你的事,我也去做我的事,你都已经跑到这儿来了,我还劝你做什么,更何况还指不准是你在里面遇到麻烦,还是我们在外头撞上天魔。说实话,你这样选择,其实我心里很高兴。”   “高兴?”千雪浪有些疑惑。   未闻锋叹息一声:“是啊,和天钧也不是每件事都料得中,他不想我掺和进来,也不想你掺和起来,可这世道毕竟不是什么事儿都顺遂他的意愿。想到这一点,就叫我觉得很高兴。”   千雪浪神色平静:“你何必还与师父较劲。”   “要是没个较劲的人,那多没意思,更何况这大概是我跟他较最后一次劲了。”未闻锋道,“我的本事不在这里,要是天魔真出现在这儿,我自然会上前拼杀,可这儿还有人比你更需要我,我在这儿才能发挥更多的长处,所以我不会跟你去。”   千雪浪道:“我知道。”   未闻锋没有笑:“你是知道,也许有时候你不该知道,也许你该对生死更敬畏些,该懂得如何躲在大人的羽翼下,该知道蝼蚁尚且偷生,许多事并不是非你不可。”   “那这件事非你不可吗?”千雪浪又看了一眼未闻锋,“你又为何非要蹚这趟浑水?总不见得是为了报复师父?”   未闻锋的神情之中不知该说是欣慰多一些,还是痛苦多一些,最终他轻轻地说道:“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跟和天钧有关。”   千雪浪道:“我知道。”   多年以来,他的声音第一次称得上温柔:“正因如此,师父才注定失策,他未必不知道结果,可仍想尝试一次。”   未闻锋看着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摇摇头道:“还好你没去做一个会撒谎的凡人,雪浪,你真是太可怕了。”   “若我真是一个会撒谎的凡人,也许就没有这么可怕了。”   “也是。”未闻锋又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着摸了摸千雪浪的头,“去吧。”   千雪浪与百无禁等了片刻,待到任逸绝与崔玄蝉各自道别后,才一同前往流烟渚内。   流烟渚内的魔气绵延数百里,深入其中,浊气沉压于地,刺激得口鼻具感辛辣,若非修为高深,只怕今时今日连五重烟也难入内。   任逸绝修为虽是不如其余三人那般深厚,但有诛魔护身,一时倒也没有大碍。   魔雾浊云之中,纵然熟悉流烟渚如百无禁也难以辨别方向,他奇道:“不是吧,我这辈子没怕过死,难不成老天爷觉得这样刁难不住我,打算把我困在迷路上?”   “不必焦急。”任逸绝忍俊不禁,“魔君,诛魔比你更想找到天魔。”   百无禁悻悻道:“让一把剑指引我们?你当真?”   很显然,除了他之外的三人都当真,百无禁也双拳难敌六手,只能服从众人的意愿,跟随诛魔前进在茫茫魔雾之中。   不知走过多久,在这片寂静里,时间似乎都失去了概念,随着魔气越来越浓,前进的阻碍越来越大,崔玄蝉忽然说道:“任小友,你害怕吗?”   任逸绝沉吟道:“这……您老到底是担心我会未战先怯呢,还是随口一问?”   崔玄蝉笑骂道:“你小子花花心思真多,总要琢磨出点背后的深意来,我就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那你呢?”千雪浪忽然道,“崔玄蝉,你的询问是想通过他人来坚定自己的信念,还是为了汲取安慰。”   崔玄蝉沉默了一会儿,魔雾之中只听见百无禁叹了口气:“千雪浪这人其实话不多,可是我总是特别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任逸绝没忍住笑了出来。   就在说话之中,魔雾之中突变忽起,一阵怪异的声音窸窸窣窣地蔓延而来,琴声幽幽,送入众人的耳中。   四人放眼望去,只见着魔雾之中骤然走出数十名奇形怪状的魔奴,他们均已被魔化侵染彻底,身上覆着一层怪异无比的血肉,不知是他们在吞吃这血肉,还是这血肉在吞噬着他们,随着每一次呼吸,血肉也不断鼓动着,看上去分外恶心。   在一名身形格外巨大的魔奴身上,正坐着一个娇小的魔女,她的容貌已然变化,声调却仍熟悉至极:“别来无恙啊,百无禁。”   百无禁微微动容:“你是……你……是花含烟。”   花含烟行动比起之前已略有些迟缓,形如傀儡一般僵硬而动,不断弹奏陌生至极的琴曲,这琴曲与安魂的作用截然相反,反倒催化着她足边魔奴的凶性。   “是我,是我呀。”花含烟咯咯直笑,琴曲之中却满怀憎怨恨意。   只听得一声弦响,数十名魔奴忽然向着四人狂奔而来,就连花含烟也一同跃入战场之中,四人避无可避,只能各自迎上。   这些魔奴水平不济,可依附身躯之上的血肉却蔓延着可怖的庞大魔气,让他们即便被刺穿胸膛,也仍如不腐不烂的行尸一般一次次再站起来。   千雪浪割下数名魔人的头颅,那些头颅竟仍有生机,不断咀嚼血肉,攀爬回自身,甚至有些头颅依附在身躯上贪婪地啃食着。   他微微皱眉:“这些尸体上的血肉有异,众人留神。”   百无禁虽是受伤,但越战越猛,甚是兴奋,崔玄蝉却是高悬于空中,无数璀璨星砂环绕身侧,随他心意而舞。   星砂闪耀如辰光,崔玄蝉不紧不慢,任由星砂如雨,瞬息坠入人间,十余名魔人瞬间被星砂击穿,化为齑粉一捧,飘洒空中。   侥幸逃过一劫的魔人就地一滚,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啃食起身上的血肉来,崔玄蝉扬手一挥,护在任逸绝身前,肃然道:“任小友且退,诛魔仰赖于你,不可在此处耗费精神。”   其实魔人本就忌惮诛魔,特意避开任逸绝,不过任逸绝也不觉得自己能擅自卷入这场乱战,因此闻言从容退后。   打得兴起的百无禁跳出星砂范围,大喊道:“老爷子!你别是想趁机暗算我。”   崔玄蝉连瞪他的功夫都没有,星砂迅速飞舞环绕,将剩余魔人与花含烟赶入星砂圈之中。   往日花含烟见着这般阵仗,早该跪地求饶或直接倒戈了,今日她竟似浑然不惧,只是不断欢畅笑着,乐声越发刺耳,魔人们啖食自己身上的血肉不足,居然就此在四人面前开始互相啃食彼此。   四人瞧得悚然,却听花含烟又咯咯笑出声来,她软得好似没有骨头一般,在那巨大魔奴身上摇摆如一根杨柳,神色怨毒:“吃啊……吃啊……将天魔的肉都吃下肚去,吃呀……多吃一些……好孩子,为了活下去,咱们只能什么都吃啦。”   她将月琴高高举起,鲜血般的红唇当真流淌出血来,目光赤红。   “铮——”   那哀婉凄然的曲调此刻已爬满邪恶的怨憎之情,叫人听之毛骨悚然,花含烟幽幽道:“百无禁,百无禁,我们是这样久的老朋友,我真舍不得叫你受苦呀,不如你跟我走吧,不老不死,不生不灭,还有许多许多……吃也吃不完呢。”   她又再咯咯笑出声来,四肢僵硬得好似他人的躯体一般。   百无禁这才反应过来,瞠目结舌道:“你……花含烟,你也吃了天魔!”   “是他要杀我。”花含烟忽然癫狂起来,“是他要杀我!我要活下去!”   音律骤然激烈起来,无形的音波撞击在每一颗起伏的星砂之上,犹如另一重截然不同的演奏,令原本严密万分的星砂不断出现细密的缺口,许多魔人觑见缺口,便扑抓上去,将星砂撕扯开来。   星砂流散又再重聚,崔玄蝉神色却渐凝重起来。 第197章 血肉囚笼   星砂声势浩大,三人不敢贸然行动,百无禁见崔玄蝉神色有异,不由心中一紧。   “老爷子,你行不行?别人老心不老,不可能服输,那要吃大苦头的。”   他们各有风格,互相之间并不熟悉,擅自闯入战局只会平添麻烦,因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崔玄蝉闭目不言,星砂自周身翻飞旋转,只见半空之中光芒璀璨,尽是星辰光点闪耀,刺目至此,逼得百无禁不得不侧过身体,痛苦道:“说你两句倒是别不爱听啊,跟我们闹什么脾气。”   比起百无禁,千雪浪要严肃许多,他隐隐感觉到远处似乎有什么存在往这个方向而来。   刺目的星光之下,无数星砂分散开来,没入不断复生的魔奴躯体,自里向外猛然爆开,无数血肉宛如漫天花雨,于半空之中飘飘洒洒。   花含烟从那名巨大的魔奴身上一跃而起,旋身而来,身形却倏然凝滞片刻,面露疑惑地与千雪浪看向同一处。   琴声余韵未止,星光闪闪烁烁,血雨淅淅沥沥,在这奇诡的画面之中,黑裙的女子自暗处显现。   这时众人才明白过来崔玄蝉神色为何变化,百无禁脱口而出:“魔母!你怎么在这儿!”   崔玄蝉眉头紧皱:“魔母?你们不是说魔母如同凡人吗?”   接下去的话不必崔玄蝉细说,三人也觉得不可思议,当初在魔宫之中出现的魔母的确衰弱如凡人,可她现在却强到可怕。   “他们没有撒谎。”谢焕微微一笑,“只不过,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魔主啊。”   众人一时间还未来得及明白其中深意,只见谢焕看向转身欲逃的花含烟,忽笑了起来:“其实我倒是很欣赏她,可惜魔主不喜欢,真叫人遗憾。”   谢焕扬起手来,黑雾之中倏然蔓延出无数鲜红色的藤条状血肉,将花含烟牢牢囚入困笼之中,血肉笼网越织越密,正在此时,百无禁忽猛然掷出长戟,一时间魔气溃散,长戟犹如白虹贯日,正中血肉囚笼未曾闭合的中心,穿透花含烟的胸膛。   强大的冲击力带着花含烟瞬间破笼而出,钉入地面,她魔化的面容上似错愕,似解脱,又似不甘心,最终挣扎片刻死去了。   百无禁从花含烟的尸体上取回自己的长戟,脸色彻底冷了下来:“虽然没搞懂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很确定,我不喜欢你做的事。”   他目光一厉,猛然冲向谢焕,长戟力沉,如今没了魔宫的限制,挥舞起来更是惊人,他迅疾如风飘,力沉似岳倾,转眼已至谢焕面前。   “真温柔,给她这样一个解脱。”   谢焕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血肉囚笼瞬间化为围墙,绵软地挡住这惊天一击,强攻之下,只见烟尘飞荡,魔气崩散,魔母却是安然无恙。   她边打边退,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你们是敌人?现世的半魔倒是多情。”   “她是,可不代表她就该变成你们的玩具。”百无禁脸上寒意更盛,他一跃而起,语声虽慢,攻击却急,瞬息间已与魔母往来数十个回合,“我自会杀她,不劳你操心。”   谢焕微微一笑:“我并未阻拦啊,何必这样生气。”   “你只是蔑视,蔑视比阻拦更加可恶。”百无禁冷笑了一声,“在你跟天魔的眼里,苍生不过是你们俩的玩具,无数人的生命任你们摆布,花含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你跟天魔压根连东西都算不上!”   谢焕左手一拨,数条血藤冲天而起,缠住长戟攻势,她游刃有余地轻轻一退,侧身回避开来,长发翩然,柔声道:“多谢夸奖啦,你若夸我是个东西,那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百无禁气得差点倒栽葱,谢焕又道:“不过有一句你说错了,我可没将那姑娘当做自己的玩具,魔主也没有。她做事太有自己的想法,魔主不太喜欢,仅此而已。”   “什么……”百无禁皱眉。   “她做自己做得太久,忘记如何做魔奴了。”谢焕缓声道,“魔主很不高兴她的擅作主张,就将她与其他不听话的人都丢来流烟渚了。许多人乖乖死了,不过她不怎么肯坐以待毙,于是又出了一个新主意。”   千雪浪上前一步,沉声道:“新主意?”   百无禁厉声道:“说清楚点!”   “不错,新主意,既然流烟渚内魔气强盛,那就加速自己的魔化。”谢焕莞尔一笑,“你们已经知道魔主的身体就在流烟渚内,应不至于在这一点装傻充愣吧。”   百无禁面色苍白:“你的意思是……花含烟她……她是自己……”   “魔主是世间唯一存留的天魔了,还有什么比他更精纯?吞噬他人血肉,增强自身,这些事从古至今一直有凡人在做,敲骨吸髓,从不曾罕见,何必这样惊讶呢。还是说,有形之物远比无形之物看起来更叫人难以接受?凡人的道德有时候衡量起来总是叫人觉得滑稽。”   百无禁错愕不已:“他不是你的丈夫吗?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   “唉,那你以为我刚刚在做什么?”谢焕奇妙地看着他,“难道不是你在阻拦我吗?因为你不喜欢我在做的事,所以你杀了她,这对我来讲也可以,也许万年前我还会在意是不是自己亲手复仇,而如今我已不那么在乎这种事了。”   百无禁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崔玄蝉心情复杂:“没想到来了个比天魔还难缠的,我开始庆幸天魔没那么爱说话了。我们这儿有没有比她能说的,现在可以站出来主动请缨了,老人家不会跟你抢这个风头的。”   要说四人里头谁算得上能说会道,除任逸绝外不做二想,他苦笑一声,只是摇头道:“昔日崔少城主曾为此事所苦,我没想到今日这件事居然会一样发生在天魔身上。然而,若非天魔威胁花含烟自身,她又如何会出此下策,一切源头本是因为该消亡的天魔不曾消亡。”   “该消亡的天魔不曾消亡?”谢焕忍不住笑了出来,“真可笑,我居然会从一群发了疯要修仙,就为了长生不老,强大不死的修道人口中听到这句话!真是讽刺!”   “告诉我,你们若是心甘情愿消亡,又为何要修道成仙,又为何要钻研这许多功法,说到底,每个人不过是为了叫自己过得更好,更舒心,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不受他人的欺辱。”   “若真这般顺应天命,真这般通透明白,何必贪求无度,索求长生?你们便是问道长生,天魔就理应消亡,是谁来规定?”   崔玄蝉忍不住摸了摸下巴,感慨道:“她的话听起来好有道理,听得我冷汗都快下来了,天理循环讲不通,你说我们讲讲正邪是非成不成?”   “咱们虽都是逆天行事,但好赖我们没有祸害苍生……”   谢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吗?凡人心中计量,千年万年也不会更改,魔主何以每次复生都可以拥有这样多的魔奴,难道真是他武力胁迫?当中没有一人是心甘情愿?”   崔玄蝉的脸色也不觉沉了下来:“他们并非全部。”   “然而你们所保护的苍生之中,却无穷无尽这般恶人,他们永不会消亡,永不会毁灭,永不会失败,你们赴汤蹈火的牺牲不过是令这些人更加猖獗。”谢焕漫不经心道,“难道不是如此吗?”   百无禁喃喃道:“我要是觉得她说得没道理,那我一定是在撒谎,可我就是不想同意。”   “所以,你才想将这世间变为魔世?”千雪浪静静聆听片刻后问道。   谢焕淡淡一笑:“曾经想过,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千雪浪又问。   “昔日我为魔主征战,那时候确实有过这样的理想,可是魔主太感情用事了,更何况已过去万年,我想为之征战的那些存在仅仅只剩下魔主了。他们……呵,按照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已经顺应天道消亡了。”   谢焕颔首道:“因此我这一回,不过是为了陪伴魔主最后一程而已。”   她又退了两步,浑身萦绕的魔气愈发浓烈起来。   千雪浪若有所思:“所以,你是真的放下了。”   “我早已放下,在万年之前,就已放下了。”   无数血藤骤然从雾气之中挥舞而来,百无禁站位最前,最先受害,他猛然跃起,顺着血藤脉络奔跑起来,对着千雪浪大喊道:“花含烟被流放到流烟渚这事儿我搞懂了,不想死所以带着一群人吃了天魔的尸体把自己搞疯了这事儿我也搞懂了,但是什么叫站在这儿的是天魔啊!我年纪还轻,不至于老眼昏花吧!”   “臭小子说谁呢。”崔玄蝉冷哼一声,星砂漫天飞舞,将血藤彻底打得粉碎,直奔向谢焕而去。   一条血藤冲向千雪浪,千雪浪挡在任逸绝身前,刀影快至无形,顷刻间已斩断身遭无数血藤,平静道:“你别忘了,天魔的身躯里藏着的是谁的魂魄。他们夫妻二人如今说是一体,也不为过。”   百无禁猛然惊觉:“糟了!她孤身一人前来,是仰赖魂魄之便,但天魔必定已在路上,我们时间不多了,千雪浪,你跟任逸绝快去找到天魔尸身!天魔若真到此,那就看外界众人能抵挡多久了!”   外界虽无百无禁的亲朋好友,但却有其余三人的至亲至爱,若真动起手来,固然能阻碍天魔片刻,可到头来的伤亡却是难说。   然而此刻为时已晚,血藤之下,一座崭新的囚笼已重新编织而成,密不透风地将众人囚禁了起来。   不等二人反应,百无禁已下定决心,转头看向崔玄蝉,笑道:“老爷子,你没有什么迂腐的不打女人的毛病吧?”   崔玄蝉大笑:“我倒是想有点这种小毛病,可惜剑尊没给我这个机会。”   百无禁侧了侧头:“那就成了,咱们俩接下来要面对一名天魔了,好消息是她睡了万年才醒,坏消息是她脑子很好使。”   谢焕对他二人的笑语并无反应,只是看着任逸绝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绝不会让你前去的。”   任逸绝点点头:“我明白,你也应该明白,我一定会去。”   “我知道。”谢焕淡淡道,“情从来都是一件让人愚昧的东西,不管是为了想守护的人,还是为了所谓的苍生。从来如此,没有人能够免俗,也许真正无情忘我之人,才能够得到解脱吧。”   任逸绝的脸微微白了一下,不置一词,他克制着自己没有转头去看任何人。   很快,百无禁与崔玄蝉就出现在他的面前,漫天星光与挥舞的长戟仍旧牵扯住了谢焕的脚步,这密不透风的血肉囚笼最终还是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走。”   任逸绝只觉得手心一冷,千雪浪已带着他跟随起破困而出的诛魔一同冲出缺口。 第198章 寂灭无我   茫茫的荒野之中,两人跟随诛魔往未知的方向急奔而去。   尽管百无禁与崔玄蝉说得异常诙谐,仍无法遮掩话语之中浓烈的血腥气,他们二人对上能够完全使用天魔之力的魔母,胜算实在小得惊人。   他们只不过是在尽最大的能力拖延,用生命为二人拖延出片刻光阴而已。   在前进的道路上,任逸绝既感觉恍惚,又感到愤怒。   牺牲、牺牲、牺牲——   永远都在牺牲,牺牲与牺牲之间有什么差别,不是牺牲流烟渚外的人,就是牺牲流烟渚之内的人,更糟糕的是也许他们最终都会牺牲,牺牲在天魔带来的终焉之日。   “任逸绝。”   玉人的声音似从十分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既不轻柔,也不冰冷,他只是在呼唤,呼唤一个让魔者感觉到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遮天蔽日的魔气之中,似无来路,也无去处,徒留下他们两人,在这毁灭的前夕相对。   魔者倏然间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又要去做什么?   这一切又是否有其意义?   在茫茫的魔雾之中,魔者感觉到了困于此地的身躯所散发出的气息,那身躯之中的魂魄仍然存活着,她的喜怒哀乐早已湮灭在人世之中,伴随着枯荣流转消弭近无,因此并不是绝望,也绝非是痛苦,而是寂灭。   几乎消亡一切的寂灭,寂灭之中,仍有鼓噪。   在这片寂灭之中,回荡起来的声音,既像是任逸绝自己所言,又像是魔母的声音——   你的心爱之人早已选定道路,他注定得道飞升,永远不再沾染俗尘。   你的父亲做下选择的那一日就与你分道扬镳,你们一家三口再无可能聚首。   你的师父会在流烟渚外坚守到最后一刻,你的存在摧毁了他本应拥有的逍遥。   人世多艰,你所爱者,所在乎者,不为你所牵绊,你便免不了患得患失,免不了哀痛欲绝,免不了临到头来心生贪婪。纵然他们爱你之深,爱你之切,为你所停留,却会为你所牵连,为你所羁绊,步步走入深渊险境。   失未必可得,得却难免有失。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爱意,这般的痛苦,也终有一日会遗忘,终有一日会在时光之中变得微不足道,那曾锥心至极的感受会消亡尽无,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寂灭让人疲倦至极,任逸绝忽感到厌烦,在厌烦之前本该是愤怒,然而他清晰地感觉到怒火早已冷却,那象征着活力的仇恨与愤怒已成为一团团余烬,轻易地飘散在空中,最终这寂灭将她的心都吞噬了。   如今,这寂灭蔓延而来,也吞噬着任逸绝的意识与魂魄。   “逸绝。”   那声音又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次近了一些,声音似乎敲碎了些许侵蚀在意识上的寂灭,叫它破碎出几道裂缝,以至于任逸绝听得更清楚了些。   紧接着是温暖的触感,温暖到令人想要流泪,任逸绝几乎以为自己触碰到了太阳,可那不过是人的体温,是真实存在的。   它跨越了思绪的牢笼,黑雾在苍白指尖的触碰之下嗤嗤消散,化为更轻柔的烟雾,从任逸绝的脸上飘开来。   任逸绝缓缓睁开了眼睛,千雪浪正凝神注视着他,那惯来平静淡漠的容颜上似雪消冰融,显露出忧虑来:“你怎么了?”   “我……我似乎感觉到了魔母。”任逸绝艰难地说道,“如果说诛魔激发人的情感,那么魔母就是在湮灭人的七情六欲。玉人,将诛魔剑递给我。”   任逸绝再一次握住了诛魔剑,这一次他没有再被投入到质问之中,那些叫他软弱的爱恨又一次慢慢爬上心头。   “若这一切没有意义,那你又为何而来呢?”任逸绝伸手慢慢抚过诛魔剑身,“魔母,你终究不能忘情,你的恨意已平息,你的爱意却翻涌,这才是你的三毒,令你这一生都痛苦不堪的事。”   诛魔微微闪耀着光芒,任逸绝忽然一笑:“原来如此。”   千雪浪皱了皱眉:“怎么?”   “和仙君并不需要我们寻找诛魔的主人,诛魔剑的三毒不过是为了抵抗魔母的影响。”任逸绝轻声道,“它根本不需要主人,它只是需要一个敢于拿起它的人。”   千雪浪转头看向了诛魔剑,倒没有什么意料之外,他与未闻锋都曾好奇过师父为何会造出这样一把严苛之剑,如今得到解答,才明白自己想错了。   任逸绝忽道:“玉人怎样看魔母方才的话呢?”   千雪浪同他并行,这生死之际,他们二人倒似闲庭信步,然而诛魔在任逸绝之手,千雪浪不知方向,也只能随他前行。   “我……不知道。”千雪浪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任逸绝微微一笑:“玉人也终于有不知道的一天,而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吗?”   千雪浪没有作答。   任逸绝也不在意,只道:“那就让我最后为玉人解答一次吧。问吧,玉人,你不明白的是什么?”   “魔母说得并没有错,那些人永远不会有尽头,这些事也永远不会有尽头,正如我八岁那时所想到的一般,这一切往复循环,网困住凡人生生世世。”   千雪浪有些迷惘地看着任逸绝,轻声道:“可……刚刚我碰到你的时候,却不是如此。”   “不是如此吗?”任逸绝仍旧含笑看着他。   千雪浪低声道:“你是活着的,我触碰你的那一瞬间,欢喜是真实的,忧虑是真实的。我们这一路走来,那些人都是真实的,那些与我们有关,与我们无关的人,都是真实的。魔母之所以没有错,就是因为那些是真实的,恶是如此,善也是如此。我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明白。”   “可是这般的真实,为何会叫人感到虚妄呢?为何只有在我碰触到你的时候,才会让我有……有这样的感觉。”   任逸绝只是不断前行。   千雪浪轻轻问他:“任逸绝,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在云端上看人总是格外渺小,久而久之就看不见了。”任逸绝柔声道,“我绝不会去看尘埃,玉人会吗?”   千雪浪道:“脏的时候会。”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大笑起来,他道:“是啊,只有脏的时候才会,但那绝不再是小小的尘埃了。玉人已看不见他们,又如何会觉得他们真实呢?”   千雪浪若有所思。   “玉人太聪明了,聪明到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能明白,所以你便不去看他们,你所看到的是结果。”任逸绝柔声道,“可人总是有做不到的事,所以才会满足,才会憎恨,才会……才会想要贪求。”   “大道无形,玉人想要走上的那条路,不是无情,也不是仁爱,而是无我。”   “天魔覆灭是天理所定,也许来日人族覆灭同样是天理所定,凡人总想把控结局,总想赢,然而输又有什么可怕,可话说回来,若无输之可畏,又何来赢之甘美。”   任逸绝凝视着他:“往下一步便如魔母一般,陷入寂灭虚无之中,然而……”   “然而她仍有爱,爱将谢焕困入一座自设的囚笼,时至今日,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仍难以自控地陪伴着心爱之人,难得洒脱。”千雪浪淡淡道,“她说得再如何洒脱,再如何痛快,仍难逃执着,若非她太过在乎,这寂灭又如何能这般摧枯拉朽般的将她毁去。”   “是啊。”任逸绝看着他,缓缓地笑,“是啊。”   千雪浪忽然道:“我身上有与她相同的东西。”   “若得大道,玉人心中会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感觉。”任逸绝并不否认,“没有人会例外,也没有任何人特殊,正因如此,凡人才称此为无情。”   千雪浪想了想:“也会有你吗?任逸绝。”   任逸绝看着他:“会有的,玉人,会有我。”神色温和得几乎有些异常。   忽然之间,地动山摇,两人身形不稳,几乎失落,下意识互相抓住对方的手,只见天上浓云更密,魔雾愈盛,整座流烟渚的诡异之感越发浓郁起来。   “天魔……到了。”   任逸绝在此刻忽轻柔地叹了口气,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千雪浪下意识看向他:“任逸绝,你知道?”   “玉人别忘了,我也是天魔体。”任逸绝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一个从胎里就被卖给了天魔的孩子,总难免会得到一些补偿。更何况,魔母为了拖住我,做错了一件事。”   蓦然,千雪浪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也许正因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一开始甚至觉得有些新奇,好似他的魂魄完全脱离了躯壳,没有听懂任逸绝在说什么。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从未有过的快,快到他的耳朵都几乎开始疼痛。   紧接着,千雪浪听到了另一个心跳声,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后来以为是任逸绝的,再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从自己的脚下传来的。   那不是人会拥有的心跳。   “她做错了什么事?”千雪浪听见自己问道。   任逸绝看着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像是最后一次那样:“她太想影响我了,反而让我找到了天魔。”   魔雾顷刻之间消散开来,千雪浪听见任逸绝手臂上的臂环传来开裂的轻微响动,也在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在他们的眼前,是一具不断蔓延生长的活尸躯体。   天魔身形高大得惊人,他似乎是战死,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可千雪浪仍不得不抬头仰视他。   其实天魔他的身躯实际上并不怎么明显,只是隐约浮现着一层轮廓,更多的血肉从他黏连的手足与衣服蔓延开来。   他……他还在不断地生长着。   如白眉童的血肉妖花那般活着,似骨伶仃的尸傀那般死去,天魔在生死的边界之中,非生非死地存在着,最终成为一滩不断生长的烂肉,也仍这般活着,被妻子的魂魄所挽留,无法彻底地死去,也无法真正地活过来。 第199章 走入晚霞   亵渎。   生死的边界被魔母所擦去,变得混沌含糊,这一切的起因竟来自于荒诞滑稽的爱意。   这一具尸体面前,千雪浪竟恍惚觉得自己走到了最后一刻。   看,这就是人心渴求之物,求到最后,终变如此畸形扭曲之态,生不生,死不死,徘徊两界之中,苟延残喘至今。   千雪浪并不感到同情,这世间有许多人比魔母所失更值得同情,他也并不觉得怨憎,因魔母不舍心碎乃是人之常情。   她能做到,于是她就这样做了。   时至今日,她已疲惫至极,仍从长眠之中被唤醒,来赴一场最后的邀约。   任逸绝凝视千雪浪最后一眼,正要提剑刺下,千雪浪忽觉异常,他骤然拉住任逸绝回身,长袖翩然,赤红艳刀挡住一记华光,迸出金戈交错的沉响,擦出刺目火花。   时间仿佛静止于这一刻,直至千雪浪撤后一步,才又再开始流动。   千雪浪侧身回望,长袖被光华削去,碎布片片落地,露出手臂,他握着赤刀的手微微一紧,青筋浮现,凝视着飘然而现的谢焕。   片刻之间,双方已换过位置,任逸绝心有余悸,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看着现身眼前的谢焕,心中止不住下沉。   难道……百无禁与崔玄蝉已然……   谢焕守护天魔残骸之前,看起来较于之前已虚弱不少,长裙之下的双足虚浮如魂,掌心之中藤蔓如蛇般游走,她暗沉沉的眼睛凝视眼前的任逸绝,看出他心中悬挂之事,忽温温柔地一笑,带着些许气喘:“他们俩倒是缠人,可惜我没有这么多时间陪着玩闹。”   “即便你再强,也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轻易击败他们二人。”千雪浪淡淡道,“就算花费力气甩脱他们,他们也绝不会识相,想必此时一定往这里来了,有何用处呢?”   任逸绝闻言,心下稍安。   谢焕见分神之语未能见效,莞尔一笑:“这样自信吗?”   千雪浪静静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并非痴愚。”   这让谢焕收起笑容,她似一团已经干涸的泥土,被风吹得已然皲裂,待到再过上一段时日,就会化为灰烬随风而去,然而眼下这皲裂之中,仍展现着她的轮廓。   “是啊,正因为我并非痴愚,才如此痴愚。”谢焕轻声呢喃,“那些道理,难道我想不明白吗?难道我望着他时,不是一清二楚这快活绝无可能长久,难道我嫁给他时,不是心知肚明这些悲剧会再度发生,我会变得如当年一般软弱吗?我正因明白,才欲求死。”   谢焕悬浮于空,轻轻抚摸着天魔的面容,眼中仍有柔情,那万载之前的天魔对世人来讲早已成了过往,他们也不过是时间遗留的片刻光影。   他们已成这人间的噩梦,带来一场场世间的浩劫。   可是,他们仍然活着,天魔本就是如此生存的,千万年前的大地也曾满载这浓烈至极的浊气,那时凡俗间尚能够承载他们,如今却怎么不行了?   是天地不允,还是如今自诩为主人的人不允呢?   “有些生灵的活,便注定了另一些生灵的死,千万年来,难道天地不都是如此运行的吗?”   谢焕抚摸着丈夫的面容,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仙人,你若无痴愚,又为何来管这凡俗闲事呢?那些人是为求生,是为活下去,才与我们相争,可是你呢?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一腔孤勇,为了仇恨,还是说……为了所谓的正义大道?”   千雪浪想了想,道:“也许都有。”   谢焕于是微笑:“是吗?那倒也不坏,你还有情,做不成仙人,做人也很好,不是吗?”   任逸绝忽然看向了千雪浪,他的脸色很凝重,竟比要给出答案的千雪浪还更凝重一些。   其实千雪浪不那么确定好还是不好,除去师父和天钧之外,眼前的女人是他所见过的最为接近道的存在。   然而这道并非生生不息,并非滋养万物,而是一片狂热后的死寂。   她身上分明有这般蓬勃的爱意,却尽数引向了疯狂;她分明有这般令人惊诧的聪慧,却尽数化为决绝。   “是很好,可你却不想做。”千雪浪心念一动,忽然飞身而起,抬手一挥,数道光芒就斩向谢焕,“然,你有你所行之路,我亦有我所行之道。”   谢焕轻笑两声,她身后便是天魔残骸,不敢轻退,霎那间,艳色红芒围绕全身,将她的脸照得雪白轻透,似天上悬挂的残月,映照出的不是实体,而是一具轮廓。   无数血肉藤蔓再度升起,绞碎刀芒,可下一刻,千雪浪已冲至眼前,红刀上的浓烈血气几乎撞开沉郁的永夜,也欲将这轮万年前的残月一并斩落。   长刀来势汹汹,如疾风,似快雨,光华影动,似无数个千雪浪同时逼近,红鹭本就渴饮魔血而生,于魔域之中杀气更重,谢焕乃是魂体作战,更觉压逼。   谢焕神色一凛,长袖挥出,数条藤蔓阻碍不及,尽数被削为粉碎,她反应已算极快,千雪浪却比她更快,更可怖,瞬息之间便能洞察出些许缺漏破绽,随即急攻而来。   为守护天魔残骸,谢焕困于方寸,虽有源源不断的魔力填充,但千雪浪下手全无留情,且悍不畏死。   藤蔓已刺穿千雪浪躯体数回,然而他似全无所动,拼伤步步紧逼,逼得谢焕难以回防。她已渐渐拙力,加上魂体不稳,难以硬拼,不过数十招来回,就被千雪浪寻住空档,一刀穿透胸膛。   死去的人自然无法再死一次,更何况谢焕的身躯并不在此处。   可是总要付出代价。   天魔的残骸之上忽然迸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正往外流淌着浓稠的鲜血。   谢焕握住红鹭,魂体与嗜血长刀相触,发出消融般的滋滋响动,她转头回望,面容上忽显出片刻错愕与愤怒的神色,随后化作平静。   “我输了。”   谢焕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具躯体,忽释怀般地说道。   那复生的天魔无法再操控自己的身体,神与魔的时代已然过去,多可笑,他被人的魂魄所同化,获得一次新生,却再无法再负荷自己最初的躯体。   他早已不再是纯粹的魔族,而是混杂着人的魂魄成为一团遗留万年的神智。   她的丈夫,天魔从始至终都未能完全醒来,醒来的只是一部分的他而已。   然而没有关系,从当初模糊生死界限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容纳了天魔的死,天魔亦吞噬了她的生。   不错,天魔的确带走了她的一部分,她又何尝不是得到了天魔的一部分。   红鹭穿透了谢焕的胸膛,天魔的躯体之中流出鲜血。   “这样,也好。”   谢焕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千雪浪抽出红鹭,她被带得身躯一倒,倚靠着天魔的残骸,伸手轻轻抚过那些早已畸形扭曲的血肉,魂魄已然开始渐渐消散,衣裳无风而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温柔无限地依偎着丈夫,无数藤蔓再度合拢,层层缠绕在她与天魔的身躯之上。   “任逸绝!”千雪浪忽然高声喝道。   话音刚落,只见浓云之中乍然贯下惊雷一瞬,任逸绝早已飞身而起,趁着藤蔓未曾交织完成,瞬息之间没入天魔的残骸之中。   鲜血飞溅,泼洒在任逸绝的面容之上,令他俊俏的面容此时似恶鬼临世。   掌心传来灼热的刺痛,宛如枯草被火焰点燃,痛不可当,然而任逸绝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想到了死亡。   强烈的光芒将任逸绝一并纳入其中,刺目得叫千雪浪都几乎睁不开眼睛,随着天魔身躯的摧毁,早与大地连成一脉的流烟渚一并动摇起来。   千雪浪在剧烈的摇晃之中被甩飞出去,茫茫黑雾之中,他翻身落在一株血肉藤蔓之中,望着远方难以看清的刺目白光,试图在其中寻觅到任逸绝的踪影。   可那白光层层尽染,席卷而来,将整片流烟渚都笼罩其中。   恍惚之中,千雪浪似听见一声凄厉的咆哮,自远古而来,从深深的地下传来,响彻云霄。   千雪浪感觉眼睛刺痛,耳朵也疼痛,然而他仍旧注视着那片白光,直至光芒将他也彻底吞没,吞没后又延伸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他来到一条新的路上。   这条路只有一片空白,空白得让人心惊,空白得让人忌惮,似乎这片白色将什么都吞噬了,就像刚刚吞噬他的那道白光。   千雪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又觉得似乎走过千万遍,走了一会儿他才忽然明白过来。   在过去的百年里,或行或坐,他的路一直在前进。   这条路,是被他所抛弃的一切回忆与事物,还有人。   所以,千雪浪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也感觉不到他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有。   千雪浪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不知道结局会不会比这些更好,然而他毫不犹豫地为了那个未知抛弃了自己已拥有的东西。   他明白了,这条路也就到底了。   白光缓缓消散了,露出林中的晚霞、山间的溪流、城内的房屋,这时忽然下起雨来,他只好走入房屋之中,发现屋内已生了火,还有几块烤热的大饼。   千雪浪觉得有些好笑,他早已没有了口腹之欲,又怎会为这几块饼所引诱。   然而他仍落座,听见溪流潺潺的流动,听见雨声淅淅沥沥,饼已被火烤得焦黑,于是他拿起来,掰下一小块放在口中。   很干涩的滋味,时间一长,竟能咀嚼出几分甜味。   这滋味很甜蜜,千雪浪回忆人生之中,似从未有这般甜蜜的滋味,可雨停了。   他笑了笑,将饼也放下了,起身来往外走。   千雪浪走入晚霞。 第200章 渡劫成仙   晚霞将眼前的一草一木染得格外秀美。   千雪浪在霞光之中走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那些被他放下的东西已然消失,他浑身轻无一物,似将羽化而去。   也许还差一些,还有什么没被洗干净,还有什么被阻碍着,令他无法真正的释怀。   路上的年轻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都是千雪浪见过的人,崔家的子弟,照影剑门的弟子,还有九方家的那几个小子,他们的神色或坚毅,或兴奋,正絮叨着天魔已死的好消息。   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未闻锋、水无尘、崔玄蝉等人,每个人的脸上都难掩疲惫,有些还沾着鲜血,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啊,原来天魔已经死去了。   千雪浪的身体又轻了一些,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个消息一同消逝了,他觉得自己似乎要飘起来。   这种飘浮熟悉之中,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不像往日御云一般,倒像他全身都化作一团云。   可他终究没有化云。   千雪浪有些困惑地想:难道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吗?   路的尽头很快走过来一个人,在晚霞的光影之中,一开始千雪浪没有看清楚,不过等他走到的时候,那个人的面容终于显露出来,是和天钧。   他对着千雪浪笑了笑,也跟在那些弟子身后走了。   千雪浪忽然明白过来,这条路叫做红尘,那些人要回到红尘里去,师父也是,师父曾经走到了这儿,最后却又决定折返回去了。   这下他的身体变得更轻了,轻得千雪浪几乎以为自己只是一片蝉翼。   他于是继续走,发现还有一个人等着他,那是一个女人,背影很熟悉的女人。   “谢焕。”千雪浪认出来了。   女人于是回过头来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她看起来几乎透明,千雪浪才杀过她一次,可她身上蔓延的虚无与冰冷却更胜过死亡。   谢焕问他:“仙人,你既无痴愚,为何不肯成仙呢?”   千雪浪不太明白,他皱了皱眉,看见谢焕笑着转身往黑暗之中走去。   “我为何不肯成仙?”千雪浪反问,“我何曾不肯成仙。”   谢焕没有再回答,她投身入茫茫的虚无之中,那一片黑暗得叫人心慌的寂静深渊蔓延至千雪浪的足下。   于是千雪浪走了上去,他感受到了渊底吹来的风,即便是沐浴在死亡之中的风,竟也令人感觉如此清凉舒适。   千雪浪抓起地上的一捧土,看着它被风吹散,消散在自己的手中,熟悉的轻盈感却并未再度浮现,于是扪心自问:“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这个问题让千雪浪有点心烦意乱,于是他坐下来,静静地在渊边沉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千雪浪从寂静之中醒来,他望见深渊之底长满了洁白如雪的花,这儿不再有青山,也没有绿水,这些花是寄生于腐烂的尸体之上,自他人的死亡之中茂密长成的新生。   千雪浪静静地观望着那些花,那些花似能感应到他,也一路长了上来,蔓延到他的掌心边。   这片深渊忽然光亮起来,不再充满腐臭的气息,这只是一座稀松平常的山谷,等待着人攀登,亦或者坠落。   死亡在万年前就已注定,天魔与魔母的余音不过是一阵阵回响,千雪浪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因此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不是他们。   千雪浪知道自己离那条路只剩一点距离了,可是还有什么挡在他们之间,让他无法往前继续走下去。   他想:我是要往那儿去的。   既然走不过去,千雪浪就开始往回走,他一向是个想到什么就去做的人,因此一点儿拖泥带水也没有,很快就走了回来。   红尘是一条很漫长的路,需要人用一生去走,因此当千雪浪走回来的时候,那些熟悉的面孔还在路上。   千雪浪走过他们的身边时,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少了任逸绝。   千雪浪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他明白一直缺少的那个存在是什么了,是任逸绝,该跟他一起在屋子里吃饼的那个人,该跟他一起在路上走的那个人,该停在这条路上的那个人。   任逸绝不在这里。   他很快又想起来任逸绝在哪里,任逸绝正用诛魔剑摧毁天魔的残躯。   诛魔不允许千雪浪靠近,千雪浪已完成了他应做的事,剩下的只能靠任逸绝了,他下意识想往回走,告诉自己起码要陪任逸绝到最后。   然而心中又有一个格外冷酷的声音响起,如同镜面一般:“为何要折返呢?倘若任逸绝身死,已是命中注定,你无法挽回,若他未死,你前往亦无用处,你并非痴愚。”   “若他受伤呢?”千雪浪低喃,“若他……若他需要我呢。”   他忽然明白过来,魔母何以会说那句话:“正因并非痴愚,才会如此痴愚。”   正因想到无数个可能,正因有无数的转机,才不肯死心,才无法绝望,才绝不放手,才酿成比愚昧之人更痴迷,比痴迷之人更愚昧的苦果。   天魔的痴爱酿成万年浩劫,他亦要如此痴爱吗?   倘若他要往那上走,去那条人绝不能去的地方,就要将身上的一切重担都抛下,特别是将任逸绝抛下。   千雪浪必须要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那个熟悉到竟然忘却他是外来者的存在抛下。   一种莫名的寒意让千雪浪颤栗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将这条羁绊切断,他可以放弃许多事,可任逸绝不能够,任逸绝牵着红尘的一端,将他沉沉坠在人间,无法前往云端上去。   他与任逸绝相处的时间很短,短到对于百年光阴来讲实在不值一提。   百年修为,片刻欢愉。   本该如此的。   千雪浪往前走的时候,前尘过往倏然流转于身侧,任逸绝终于现身在这条红尘路上,可他所见的却不是千雪浪,而是过去的千雪浪。   昔日雪山初会,任逸绝神色不愉,厌烦之中又带憎意;往后东浔城中街道繁华,任逸绝眉眼柔软,神色温存;再至弃刃居中,任逸绝枕在他的膝头,乖巧甜蜜,柔情万种……   道路终有尽头,正如回忆亦有尽数。   千雪浪最后看见任逸绝,他站在路的尽头,与谢焕一模一样的位置,已沉默寡言得不复初见,魔身人心,唯有望向千雪浪的瞬间,似有情海翻涌。   “这是我与玉人最后一次说话了。”任逸绝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神色爱怜至极,似看透了千雪浪心中疑问,“玉人非我所雕,亦非人力能琢,我贪求一时,已经心满意足了,别无他求了。”   最后一次……   【“那就让我最后为玉人解答一次吧。”】   “舍下吧。”任逸绝道,“舍下这红尘之中的泥偶吧,他纵然破碎,仍可和泥再生,红尘凡俗,不外如此。”   千雪浪微微一怔,只见身旁云起,身子似也虚无缥缈起来,他本就轻如无物,此刻却似更轻,更清,宛如一朵清云,一片微风。   他不住地瞧着任逸绝的脸,任逸绝却不瞧他了,只是慢慢地往红尘里走,渐渐的,他就连任逸绝也看不见了。   千雪浪忽然说:“我不去了。”   他不知与谁说,也许是与云间隐约的雷霆说,也许是与自己说,随着这句话脱口,他的身体忽一点点沉重起来,四肢百骸犹如灌了铅一般,身旁的云托不住他,一下子坠入红尘之中。   路上已没有一个人了。   千雪浪的头发与衣服都被风吹了起来,他却没有再被吹动,那些祥云又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他这次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往回走。   于一片白光之中,千雪浪再度睁开眼睛。   苍穹处隐隐传来雷霆的巨响,震天动地,雷光与诛魔的白光互相辉映,竟将浓云顷刻间冲散,就连日月也难以与其争辉。   风雷未至,暴雨先行,淋漓的大雨之中,千雪浪看见残骸之上慢慢站起的那个身影,是任逸绝,他手中还握着染血的诛魔剑,下一刻,降落的雷光点亮了他惊骇到近乎扭曲的神态。   只是雷劫而已。   千雪浪想告诉任逸绝,没什么好惊恐的,这不过是渡劫的一部分,你现在该做的是快些离开,离开得越快越好。   然而任逸绝却似乎变得愚不可及,他竟似看不到其中危机,向着千雪浪狂奔而来。   你来又能怎样呢?   是啊,我来又能怎样呢?   千雪浪全然明白为何任逸绝为何向自己奔来,于是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去,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一道天雷已降落而下。   他倏然收回手,任逸绝便抓了个落空。   雷声之中,千雪浪的声音竟清晰无比:“带他走。”   谁?带谁走?   任逸绝还没有回神,就感觉双臂受到禁锢,瞬息间人已被带出十余里开外,他们还在不断地往前飞奔,身旁浓郁的血腥气不断往鼻腔里涌入,浑身浴血的百无禁跟崔玄蝉不知何时抵达,神色狼狈至极,一边咳血一边抱怨:“你小子疯了?雷劫都敢冲进去!”   天雷降世,雷光四下蔓延,冲散四周魔障,身处其中的千雪浪已渺小得难以看清。   任逸绝只觉得大脑空空,他紧紧握着诛魔剑,忽然问道:“玉人会怎样?”   “什么怎样?”百无禁随口回答,“要么难以承受身死道消,要么伐骨洗髓渡劫成仙,还能怎样?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说起来不知道天雷劈不劈得散天魔的残骸,我看老天爷这次都要他的命,居然正赶上千雪浪悟道。”   崔玄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捏了下任逸绝的肩膀,缓声道:“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雨水从任逸绝的脸上流下。 第201章   雷霆之威,宛如天道震怒,流烟渚魔气尽褪,天魔消弭,唯剩轰轰雷鸣不绝于耳。   三人仓惶出逃,终于在流烟渚边界遇到了前来观望情况的游萍生,他沉默扫过一行人的身影,未曾提起千雪浪。   剑光呼啸而去,四人站立虚空之中,远远看着烟尘浩荡,云霄之中紫色的雷霆令日月无光,也照亮了这蒙蔽万年之久的流烟渚。   虚空之中,只见无数剑影闪动,无数人神色惊骇,正注视着突兀而来的雷劫。   “弃绝红尘,飞升九重天之上。”游萍生不禁失神,脸上艳羡一闪而过,喃喃道,“还是在与天魔相争之刻,他竟有这般的造化。”   飞升成仙无疑是每个修道者梦寐以求的最终目标,即便游萍生心有所爱,然而真正注视这近在咫尺的雷劫时,仍不可避免地恍惚片刻。   即便雷光刺目,可众人皆抬头凝视天威,生怕错过这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成仙之劫,唯有任逸绝缓缓滑落,握着诛魔剑坐了下来。   “我们完成了。”任逸绝对着诛魔剑喃喃道。   任逸绝没有在看诛魔剑,而是将目光飘向远方,远方没有雷光,雷光在他的身后,被他抛在了身后。   也许是事情都做完了,他突然也觉得很累,累到全身上下似乎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弹的程度,就连要松开诛魔剑都仿佛要花耗掉一半的生命。   原来即便是灼烧至此的疼痛,也无法抵御疲惫。   这时候任逸绝忽然细细回想,发现自己竟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是为什么在这儿,他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来袭。   诛魔剑似也对他生出些许怜悯之情,竟令任逸绝沉沉陷入一个好眠。   长眠无梦,宛如瞬息复醒,外头天光明媚,刺痛双眼,让任逸绝想起一个甜蜜至极的清晨,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锥心之痛已然来袭,痛到他不敢深思,只能猛然惊醒过来,平复心情。   游萍生恰好走入房中,见他醒来,当即面露喜色,坐在床侧观察任逸绝的模样,见无异样,方才轻轻缓了口气,柔声道:“逸儿,你已睡了七天,终于醒来了,感觉怎么样了”   “怎么样?”任逸绝面露茫然之色,“我没怎么样啊。”   游萍生看着他,神色复杂:“那就好,我还担心天魔……”   天魔,是了,天魔。   任逸绝一怔,看着游萍生的嘴开开合合,师父似乎在说一些非常重要的话,可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宛如被水隔开一层般,师父的声音含混而迷蒙,无法听清,只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如释重负,仿佛去除了什么心头大患一般。   而寂静降临在任逸绝的心头,不再有任何声音,不再有师父的感慨与叮嘱,不再有万物的生发与吟唱,也不再有天地的共鸣,他聋了一般,一切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冥冥之中,任逸绝又知道师父在说什么,师父在说天魔当时来临,他们联手抵挡,中途魔母忽死,天魔发狂,难以抵挡之际忽有天雷相助。   如今各大门派已散去,处理门派之中的隐患,又一场苍生浩劫平息。   任逸绝知道师父在说什么,这些琐碎平常却关键无比的事,尘埃落定,不正是他一路追寻渴求,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为何还会感觉到空空荡荡,似乎没有被填满。   轰——   耳畔似乎又再回响起那道天雷,雪白的雷光之中,映照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轻轻触碰在他指尖的肌肤,冰冷得如一团融化的雪,任逸绝慢慢合拢着手掌,掌心仍存留着被诛魔灼痛的伤痕,至今仍未完全消弭。   雷霆的光芒一点儿也没擦到任逸绝的身躯,可他曾那样近,近到只差毫厘就触碰到那道天劫,他能感觉到其中的威力,那摧毁万物的威光,光是看就令人肝胆俱裂,更何况是承受。   不要去想。   任逸绝忽然警觉过来,他在心底警告自己。   想想天魔。   可是天魔又有什么可想,他几乎就只是一具尸体,他的神智正在外面与众人作战,而他的魂魄——他的妻子在与……   别去想。   任逸绝感觉到雷霆在身躯里游走,他的身体开始发麻,也许是沉睡得太久,每根骨头都针扎般的疼痛,于是深深呼吸起来。   摧毁一具万年的不朽尸体而已,最难的反倒是外层涌动的魔气跟纠缠不休的魔母,可这些都与任逸绝无关,他只是感受着身体里涌动的一部分。   在杀死天魔的那一瞬间,感觉一种莫名的力量顺着那具尸体,通过诛魔剑,流转到任逸绝的身躯之中,他隐约觉得那是夙无痕,可也许只是他期望的一种幻觉。   夙无痕……   肩膀忽然传来沉重的压力,任逸绝抬起头看向略有些难以启齿的游萍生,对方只是捏着他的胳膊,犹豫许久才说道:“逸儿,天魔已死,夙无痕他……”   “他也死了。”任逸绝道,“我知道。”   游萍生的神情之中浮现出愧疚来,折让任逸绝莫名感觉到一阵荒唐的好笑,并非是游萍生杀的人,更不是游萍生引诱了夙无痕,为何无辜之人反要感觉愧疚不安,他轻轻摇摇头道:“师父,你不必担心我。”   他顿了顿,又问道:“母亲知道了吗?”   游萍生点点头:“她知道了,她也……跟你一样。”   任逸绝没再说话,游萍生也有几分尴尬,他站起来又拍了拍这个晚辈的肩膀,数次欲言又止,最终没能说出什么来,只好慢慢将手收了回来。   “师父,你去忙吧。”任逸绝知他为何犹豫,心下不忍师父为难,因此反倒安慰游萍生道:“我没事的。”   游萍生轻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好吧。”   等游萍生往外走去时,任逸绝又忍不住道:“且慢。”   “嗯?”游萍生侧过脸来看他。   任逸绝却自己哑口,他踌躇了一会儿,看起来倒比刚刚的游萍生还要不知所措了,有许多话想说,想从容地问玉人的情况,想微笑着调侃可送了大礼,想状若无事地谈起……谈起天劫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他说不出口,话被死死堵在喉咙处,泪要比言语更快的行动,任逸绝克制不住痛苦。   为什么玉人能做到,能做到心不动,面不改,他却做不到。   为什么会这样疼?为什么会这样叫人难受?   他许诺时实在是太小瞧这誓言的力量了,倘若能够反悔,他宁愿做一千次一万次小人,也绝不做君子了。   “逸儿……”   等游萍生惊讶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时,任逸绝方才发现自己已泣不成声:“师父……”   游萍生没再说话,神色平静,甚至也没去瞧任逸绝的脸,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这时只听见门外有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道:“任逸绝,你为什么伤心?”   这让任逸绝忽然僵住了。   这声音是……这声音是……   他眨了眨眼,眼泪忽然就停了下来,门也很快就被推开来,那个熟悉的人影伴随着洒进来的日光一同入内。   千雪浪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很镇定。   他大概也是慌过几回的……有吗?任逸绝在心里反问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千雪浪的身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的脸大概不怎么好看,又很是粗鲁地拼命抹了一把,生怕千雪浪消失在光里,或者自己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场幻梦。   如果是幻梦的话——   任逸绝想:那就快醒过来吧。   千雪浪仍然站在那儿,不悲不喜,对他的行为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而游萍生很快就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温声道:“你怎么来了?”   任逸绝听得如在梦中,觉得自己大概是中了幻术,什么时候师父跟玉人这样要好了?   “我不放心任逸绝。”千雪浪淡淡道。   游萍生松了口气:“他这会儿正难受,我想一定想见你,你来了正好。”   千雪浪没作表态,也没有离开,只是接替游萍生坐在了任逸绝的身旁,端详了任逸绝片刻,忽然伸出手来,抚过他的脸颊,拭掉了一滴泪的余痕。   任逸绝心跳如鼓,不知该作何反应。   至于游萍生,他不知何时已不见了,甚至还带上了房门。   “玉人……”   半晌,任逸绝只说出这两个字来,鼻子又是一酸,几乎要重蹈覆辙,好在这次总算强忍住了,没在千雪浪面前露怯。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应答,不过任逸绝知道他在听,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憋了半晌才道:“玉人……玉人不走了吗?”   话才出口,任逸绝倏然后悔了,倘若千雪浪告诉自己不日就要离去,这一遭只为了最后了断尘缘,自己又能坦然接受吗?   “走?噢。”千雪浪思索片刻,才明白过来任逸绝的意思,他摇摇头,又重复了一次自己的答案呢,“我不去了。”   任逸绝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可他的嘴巴却不像眼睛反应这样快,仍支支吾吾着:“可是……玉人苦修多年,不就是为了成仙……更何况,更何况玉人,对了!玉人的雷劫!”   他忽悚然,伸手抓住了千雪浪的手。   千雪浪无动于衷,却温顺地任由任逸绝摆弄自己的手掌。   当日在雷霆之下,他也是这般无动于衷,却蔑视来自于苍穹的震怒,那威严的雷霆淬炼试图逆天而行的凡躯,犹如锻造一把上等的兵刃,若非被它毁灭,便与它同化。   千雪浪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他也不知道过去是否有人在这条路上活过,似乎古往今来所有的道理都在告诉他,要么飞升成仙,要么就死去。   按道理来讲,他应该死了才对。   心劫未灭,雷霆加身,许多人几乎都等不到天劫,已在心魔那一关道死魂消了。   又也许,只是因为一个意外。   他撑过了心魔,却几乎没撑过天雷,然而他倒下的时候,正倒在了天魔增生的躯体之中,于是雷光闪动,最后一道天雷将天魔的躯壳焚毁成灰烬,就连魔母那残破不堪的魂魄最终在雷霆之中得到安息。   最终千雪浪只是受了很重的伤,肌肤焦烂,骨头碎裂,就连红鹭都崩裂开来。   不过就像红鹭能够重铸,他也能够恢复。   他既没有破碎,也没有被同化,倒像与天雷奋战了一回。   “雷劫过了。”千雪浪简洁地讲述了事情的过程,“我没有飞升,也没有死,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不过我的修为的确折损了一些,只是小事,过几十年就能修炼回来。”   任逸绝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半晌,忽然一笑:“还是不要修的好,玉人随我去看看世间万般奇景岂不是更好,倘若再修一次,这次恐怕没办法再找一具天魔的躯体再为玉人抵挡一次。”   千雪浪的目光闪动,忽然微微一笑:“难道你不愿意为我抵挡?”   任逸绝倏然哑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什么?”   “不是吗?”千雪浪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瞰他,“那你之前为什么朝我扑来?”   任逸绝哑口无言着,在原位不断眨着眼,似乎在绞尽脑汁说出个冠冕堂皇又能理直气壮的答案来,可其实千雪浪并不需要一个答案,不过他也不准备现在就告诉任逸绝,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   这颗道心之中,正有一段为你而生的尘缘。   我如何不明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