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   作者:海鸥叫嘎嘎   简介:   沈晏清凭着一张脸,从人间富贵花混成了修仙界万人迷。   他从前有一白月光,是他凡界的奴仆,后来他死了。   看谁都像他。   比如昆仑剑宗那个乖戾凶狠的爱他爱得发疯的凌霄真人,太墟天宫那个光风霁月非他不可的明鸿君……   怎么看都是当替身的好苗子。   然后报应来了。   作为找了两个大佬当替身的渣受,沈晏清死了。   他重生成一只小鸟妖!   两个替身大佬在他死后彼此一碰头,已经发现自己是替身的真相,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   沈晏清:溜了溜了。   ……   天无绝人之路,沈晏清得知当年死了的小奴仆竟一跃变成凶名在外武力值第一的剑尊!   小鸟儿一头扎进剑尊怀里。   剑尊面无表情捧着他。   小鸟儿软软发问:“剑尊哥哥,您对上昆仑剑宗的凌霄真人,太墟天宫的明鸿君能有几成胜算?”   剑尊:“十成。”   小鸟儿窃喜,忙说:“那我以后就跟着您了!”   剑尊慢吞吞补充:“他们都是我的分魂。”   沈晏清:“……”   !!!   【我把大佬当替身后又抱上了大佬本体的金大腿,请问我要怎么才能不让他发现我的身份并让他们自相残杀?!】   1.双初恋,只有彼此,不拆不逆!   2.切片精分攻。 第001章   暴雨。   倾盆似的大雨瓢泼着淋湿整片山谷,夜色如同一团浓稠的、化不开的墨。   昆仑剑宗的万华峰顶,一个穿着道袍的小童左手提灯,右手撑伞,小步走向供贵客居住的竹节苑。往来侍从同样奔走穿梭在这雨幕之下,手中提着的烛火,远远望去如同这条通往峰顶的小道上散落着一条黯淡的星河。   如此忙碌自然是有缘由的,再过上几日,就是凌霄真人的结契大典了,昆仑剑宗上上下下都极其的重视这件事,早为此事奔波忙碌了好几日无歇。   谁都知道凌霄真人不过百岁便碎金丹凝元婴,半步化神,一手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如今乃是昆仑剑宗近百年里最有天资能突破化神的天才,就连掌门对上他,都得毕恭毕敬的。   如今结契大典的消息早就传遍天下,人人皆知这位天资卓绝的真人即将成婚。   现下,另一位当事人就住在这峰顶的竹节苑里头。   此人同样名声斐然,不过这名声倒是个坏名声。几年前凡人界的王朝更迭,新朝推翻旧朝,旧朝的王公贵族也跟着改头换面,太墟天宫明鸿君刻意拨动乱世扶持明君上位,他历世而回,荣耀满身,与此同时他还在凡人界带回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此人便是这场结契大典的另一个当事人,姓沈,名晏清,字雪霁。   听说他曾是旧朝某个王爷的嫡子,可惜凡人界的荣耀与修仙界无半分关系,更别提他还只是个旧朝的小王爷。沈晏清跟着明鸿君进了太墟天宫后,行为举止勉强能算作是谨小慎微的,可惜他长了一张不能安分守己的脸。   如今坊间流传最广的传言,乃是三年前太墟天宫的龙车驶过昆仑剑宗的车队,骑着白马的凌霄真人瞥见孤身坐于龙车中的沈晏清,红纱翩飞,美人如画,心神摇曳,一见钟情。   半月前,明鸿君前脚于不落崖下闭了生死关,至今生死不明。这才过去了半个月,这沈晏清便要梅开二度,要进了昆仑剑宗要与凌霄真人结契,任哪个家世清白些、行为端正点的修士不念着沈晏清的名字骂他一声水性杨花。   这些不晓缘由的修士自然是骂他居多的,可作为昆仑剑宗的人,自然比这些人云亦云靠着些小道消息的人要知道的更多些。这沈晏清,可不是他自愿要与凌霄真人结契的,是凌霄真人打上太墟天宫强娶回来的。   “沈晏清……”他究竟长着什么样的模样,才能让两位真人为他神魂颠倒呢。这小童念叨着他的名字,脚踩着淋过雨的石阶,心情愈发忐忑起来。   他是修仙界人人皆知的大美人,懦弱无能的性格,比常人更弱一些的体质,与无人能及的美貌,是只怀璧其罪的可怜虫。   能让凌霄真人不顾世人诧异的眼光,抛弃纲常伦理,与他结契,显然不是手段一般的人物,宗门里没有人敢小瞧他。   提着灯的小童来自昆仑剑宗的长春峰,他师父是位金丹期的炼丹大师,叫他来竹节苑送新婚的贺礼。这还是他头一次遇上这样的大人物,因此紧张极了。等靠近了峰顶的那座竹苑,他越走,脚步愈发缓慢。   走到了院前,那些忙着准备大典事宜的侍从反而变得少了些。他放缓因为奔跑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小心翼翼地站在竹节苑的门口,冲里头的厢房里高喊了一句:“沈公子——”   道童:“我是长春峰长平真人门下的弟子,前来送礼,庆贺新婚。”   没人回应,他突然涌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可怎么会呢,这里可是昆仑剑宗。   于是,他再度喊了一声:“公子——”   雨下得更大了些,狂风卷着雨水自背后袭来,叫这小童差点站不稳身子,他往后一望,身后、门口的树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鸦青道袍的男子,高鼻薄唇,眼睛如墨般漆黑,因此眉眼间带着一种疏离的锋利,明明是英俊的外表,却让人一点儿也生不起想要接近的亲切,桀骜不驯的气质几乎将他的整个人填满,瞧上去疏离而冷漠。   回想起这位真人以弑杀证道的过往,这道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凌霄真人并未撑伞,可他身上是干的,阔步走来,他一把推开候在门口的道童:“雪霁!”这是沈公子的字号。   与方才一样,没有人回应。   凌霄真人推开房门,厅堂正中央点着红烛,正中央的位置贴着两个喜字,是新婚的喜庆景象,可心却沉了下去。里面没人。   屋里的窗户开着,临窗的书桌上用镇纸压着一叠厚厚的信纸。   昆仑剑宗内无人敢作祟放肆,更何况这位可是凌霄真人的爱人,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名道童惴惴不安的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难不成这位沈公子逃婚了?亦或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恶徒竟敢抢婚?   浓厚的乌云在天边旋转着,屋外的狂风席卷而来,桌上一卷已经收好的卷轴被风吹得打落到桌下,滚动着展开一幅画像,画上美人含娇带怯,正是沈晏清。   一道雷挨着边劈落下来,白光照亮了整个院子。   在这惨白的雷光下,昆仑剑宗这位大名鼎鼎的、无人能敌的凌霄真人脸色很是难看。   要变天了。 第002章   ……   “百年前,凌霄真人结契大典道侣离奇失踪一案至今未破,这沈晏清下落不明。可现当下,不落崖的明鸿君竟成功突破结婴,如今也是化神修为,能与凌霄真人平起平坐了,过几日就是万宗会,两人可要如何自处啊。”   “明鸿君出关后性情大变,不是从前那位侠义君子了。”   “……我听闻,明鸿君才出关便回了太墟天宫寻沈晏清,知晓了曾经的往事,一怒之下将当年做主将沈晏清送去太墟天宫的七人全部打杀了。为这沈晏清,当真不值得。”   “沈晏清若是突破不了筑基期,他的寿元不过两百年。整整百年,难道要他孤零零的等明鸿君出关?这明鸿君可真是霸道。”   “若不是明鸿君,他早就性命不保,等上百年又怎么了?”   “你说这沈晏清究竟去了哪儿呢?”   “昆仑剑宗岂是他一个小小筑基修为的人能进出自如的。”说话的这人脸上带了些许不怀好意的笑容:“定是他勾引的新情夫,带他逃了的罢,要想那凌霄真人是何等的喜怒无常,可没明鸿君那般好说话。他一个旧朝的小王爷,若不是明鸿君将他带来修仙界,早就在战乱中被处死了也不一定,竟然还勾引凌霄真人,实在是不知好歹。”   “一个男子,还这样与男人纠纠缠缠,实在是不知羞耻。”   酒馆中的说书先生今日告假不来,但人堆的地方少不了谈话的声音。凌霄真人结契一事乃是百年前的旧案,如今会翻出重提,只因为这件事中另外的一个当事人竟然突破了瓶颈。这对性情高傲的明鸿君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这几日修仙界的人上至元婴老祖,下至炼气小卒,都等着看两位化神尊者的热闹。   八日后,便是百年一度的万宗会,这些风言风语也由此愈演愈烈。   一段高声打断了这些人的议论:“当年也就是万宗会,凌霄真人对着沈晏清一见钟情,这才做下了强娶的糊涂事,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说话的此人像是喝醉了酒,两颊浮着两坨醉红,说的话也愈发狂妄放肆了些:“要我说他这个地位的男人要什么美人没有,何必拘泥于一个……”   他话还没说完,同行的男子便出言呵斥道:“白衡!你喝醉了。”   这个名叫白衡的男子被呵斥后,不见得有半分收敛。此人穿着一身绛红色锦衣,胸口处有用金丝银线绣着的钱纹,眉目疏朗清俊,举手抬足气度非凡,说话的时候口气傲慢,旁人只消一看,就能明白这必然是世家出身的小公子,他扬了扬下巴:“这凌霄真人就是做了糊涂事,为美色所误,不是英雄所为。”   听了这话,满堂震静,再无人敢说第二句话。方才酒馆里的人议论纷纷,可说的都以沈晏清居多,纵使他们明白沈晏清是个被人强取豪夺的可怜人,也不敢对两位尊者多说些什么。但竟然敢说凌霄真人……不少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白衡,这可是真的不怕死啊。   这些人看了白衡,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哦,原来是天清门白家的小公子,难怪了。这儿是白家的地盘,白小公子想说什么是什么。   见此情此景,白衡身侧的江研恨不得一头撞死,他与白衡师出同门,比白衡大上不少。两人都是天清门南山一脉的内门弟子,今天大着胆子和师弟下山本想采买些东西,这次的万宗会还是两人头次参见,都想提前看看天下万宗来参加万宗会的豪杰,算是长长见识。   现在白衡喝醉了酒,对昆仑剑宗的尊者出言不逊,这消息要是传到白大长老的耳朵里,白衡自己少不了顿打也就算了,可能还要问责他看管不力的罪名,这江研可就苦恼了。   两人三大坛桂花酿没喝完,江研黑着脸匆匆的拉着喝醉的白衡往宗门里赶。   回程的路上,遇见魔域尊者的车队,浩浩荡荡的一长串。天上飞的是东海鲲鲸,地上跑的是六脚四眼银光马,魔域的魔修或多或少有着和常人生得不一样的地方,或是露着肚皮头戴面纱的三眼魔女,或是六臂四足的武士,换作是十年前这些魔修绝不敢如此上街露脸,只能龟缩在魔域的位置。如今魔域掌权的魔尊是七年前从血海尸山中杀出来的,手腕十分了得。   白衡两手空空的站在人堆里,大少爷姿态十足,对着车队自傲的说:“比不上我们天清门,不过胜在新奇有趣。”   江研捂脸:“师弟你快别说了。”   天清门给魔域安排的落脚地在城外的行宫中,魔域前头的车队走了七七八八后,围观的人也就散了大半。   看够了热闹,白衡负着手与江研一块儿往回走:“师兄,我今日可是实话实说,为美人所误,却是算不得英雄所为……”   两人说话的功夫,远远看见一辆失控的马车疾驰而来,控车的马夫满脸惊恐:“快、快、快让开!!!”   竟是要直直的撞上白衡与江研两人,白衡不躲不闪,似乎方才的醉意还未散退,纵身一跃跳到了失控的马上,他一把夺过马夫手中的缰绳,一脚踩在失控的马背上,马停住了,身后的车厢却止不住的往前撞。   白衡听见后头传来惊呼,这才突然意识到后面的车厢里还有人。他转过身,身后的车厢两扇前门早就在疯马的疾驰中敞开。   里头只坐着个人,一身素净的蓝衫,鸦羽般的头发用发冠很工整的束着,下颚、肩颈的弧度是很清瘦的青年模样,腰肢不过盈盈一握,肤色如白瓷般的细腻。他脸上挂着一条白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对黑溜溜的眼睛,因为受惊的缘故,很可怜的瞪大了眼睛。   白衡看到了这青年的眼睛,目中所有便再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他如同被电击般的回想起自己方才在酒馆中所说的话,回忆起凌霄真人与万宗会的车队上因为瞥见沈晏清坐于龙车中的惊鸿一面而犯下的糊涂事,可这些事情全都匆匆而过,白衡的眼前只能剩下他面前的这个青年。   马车停下了,白衡看见这青年捂住胸口松了口气。   白衡站在马车的横木上,看着他的样子,他不知为何,竟也学着他的模样用手捂住胸口,“噗通”、“噗通”,白衡的心在跳,可他是第一次发现他的心跳动得这样快。 第003章   疯马安静下来后,方才神经紧绷到了极点的马夫也猝然松懈瘫坐了下来:“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了,这马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疯了。”   听到外人的声音,白衡如梦初醒般的移开眼,眼见着那马夫缓过神来后,他警惕的看了白衡一眼,先去关上了马车的门。   从始至终,除却方才的一声惊呼,车内的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马夫冲白衡抱拳道谢:“多谢公子了,今日若不是公子拦下马车,出了事,我蒋某恐怕便是死路一条了。”   马夫穿的是一身短打的麻布衣服,他从腰间的小囊中取出两个贝壳样的东西递给白衡,这马夫看不透白衡的修为,可他一看白衡的衣着便明白这人必定是南陵城富贵人家的子弟:“区区灵石恐怕公子还瞧不上,这千里贝乃是我们东海独有的稀罕物件,我区区一个炼气修士再拿不出更好的东西了,公子定要收下此物。”   白衡不收马夫的东西,他的长相是最风流肆意的模样,即使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他负着手,觑着眼,看着方才被马夫紧闭起来的门,他刻意道:“俗物我才不要,只要这马车里的人,亲自出来道谢我便够了。”   马车里的人还是不说话,马夫倒是“嘿嘿”地笑了:“公子你别往心里去,这里头的人是个妖奴,被下过禁令的,他说不出话来。”   白衡微微一愣,他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马夫刻意回避此事,他轻轻地揭过:“区区妖奴哪儿来的名字。”   “妖奴?”白衡咬着这两个字,他突然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马夫脸颊处的鳞片与他较常人更尖些的耳朵。白衡问:“谁家的妖奴?”   马夫尴尬的笑了两声:“想来公子鲜少看天下谈的报刊。”   白衡还想继续问下去的,江研打断了他的话。   此事发生的突然,马车疾驰而来的时候,江研没想管这事,不过是侧了侧身子避开了马车而已,见马车停下,他站在路边冲傻站在横木上像个呆瓜样的白衡道:“我说大少爷啊,你装英雄的风头出够没,快下来,我们得回去了。今天城里来了不少人,晚上兴许天宫有宴,你要是迟到了乱了礼仪,白长老定会责罚你,到时候可不要想些不成样的借口狡辩。”   白衡说不上来自己的酒是醒了,还是酒气愈发上头了。   他垂下眼睫跳下马车,准备目送着马车朝着原定的路线离去。马夫安抚了马儿,他掐了个咒,那匹疯马鼻孔出气,小声的哼了哼,竟然真被马夫哄好,小踏步地再度跑起来。   白衡是不想要他们走的,可他没什么理由,耍小孩心性般的嗤笑了一声,只有站在他身侧的江研能听到他刻薄的说:“等会可别再发了疯。”马车已经走了,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江研觉得发疯的是白衡:“你今天疯够了吧,跟我回去。”   江研正憋着一肚子的话:“瞧你问的什么话,跟着魔域的车队来的,还是个修为低下的妖奴。要不是魔域大人物的姬妾,要么就是魔域准备送人的美人,你也不动动自己的脚趾头想想,这还需要问?”   白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眼睛里沉着一层霜,走得又快又急。江研怕他走丢,急急地跟上去:“……诶呦,师弟你又怎么了?”   ……   这一切都与马车上的人无关,那马夫驾着马车往城外驶去,他们来的迟,恐怕已经没了好的房间。   这不关马夫的事情,他把马车停到了行宫的后侧。除却他们这一辆马车,前头还排着几十辆,这长长的一条望过去,距离轮到他们恐怕也还需要些时间。   马夫从晌午一直等到了傍晚,太阳西下,车轴慢悠悠地转动,这才轮到他们这一车。   偏门里站着的是几位身穿黑袍蒙着脸的魔人,魔化的程度都不高,修为也不过筑基上下。但这对与炼气修为的马夫来说,已经足够是想要他毕恭毕敬讨好的对象了,他点头哈腰:“神使大人。”   来这里并不是个秘密,几月前魔域搜集美人,说是要送与昆仑剑宗的尊者,讨他欢心。随即贴出了一张画像,这画像就是美人的标准。   几个魔人神色介是不以为然,这几日他们收了不少妖奴,来的人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说得是那沈晏清第二,可细看,也不过尔尔。   马夫见这几个魔人的态度,就知道他们没有放在心上,他露出讨好的神色,谄媚的说:“魔使大人,您就看看吧,里面这人是我的弟弟,他与那画上的人物有十成十的相像,您就看一眼吧。要不是近来收成不好,我们一家人都要饿死了,我也不会要带着他来这里。”   其实马夫在说谎,马车里那人与他没有半分钱关系。这倒霉蛋是他闺女几月前在河边割猪草,捡来的。当时这小妖已经命悬一线,他闺女三十多了还没嫁人,本想等治好了这小妖的病就叫他入赘娶他闺女。   结果看到了魔域贴出来的画像,发现这小妖与那画像上的人物长得惊人的相似,便打上了别的主意,凑钱买了一辆车,带着人千里迢迢的从东海赶到这城里。他闺女也来了,只是还在城里的客栈等他领了赏钱回来。   听了他的这番话,为首的魔人戏谑的看着这马夫:“鲮鱼?”竟是一眼看穿了这马夫的本体。   马夫连忙点头:“对,我是鲮鱼族的,可车里的不是。”   “呵,这种资质低俗的小妖这辈子都入不了几位尊上的法眼。”其中一位魔使犀利点评道。   见魔使大人不吃这套,马夫连忙打开车门,他解释着:“我弟弟不一样,他不是亲生的,而且从小就长得好看。”   门开了,一位魔使上前,取下了车里那人的面纱。   男子抬起眼,微微一笑。   与他对视的那位魔使呼吸一窒,像,真的太像了。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要像,甚至比画像上的还要更美。就连他鼻梁右侧上那颗不细瞧就会被人忽视的红褐色淡痣也一模一样,显得这张漂亮到近乎无暇、又天然带着些许稚气天真的脸蛋有一丝|诱|人的性|感。   ——这不废话。   因为他就是沈晏清。   这帮草包中大奖了,抓替身抓到了白月光头上。 第004章   沈晏清本来没有想要出现的打算,可他在不久前得知了一个消息,他昔日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好像没死。有人看见他了。   这个消息让失踪了百年的沈晏清不得不再次出现——   不过不能以“沈晏清”的身份。   因为他知道自己倘若用了从前的身份,必定必死无疑。当初明鸿君要他来修仙界,明面上两人情投意合,暗地里是看似光风霁月的明鸿君实则阴翳狠毒,他拿捏了沈晏清俗世界的家人要挟他,强迫沈晏清与他欢好,逼他泪光涟涟、无助求饶。   当然,其实背地里还有一层,那就是实际上,沈晏清自小被养在宫里,周朝王都破灭的那一天,与他亲近的几位老人家就走了,他对剩下那些素未谋面的亲戚实在没什么亲情可言,之所以假装软弱善良,答应明鸿君那些不合理的凶狠请求,只不过因为——   这明鸿君长得与沈晏清短命已死的白月光有几分相似罢了。   可惜进了太墟天宫,与明鸿君相处的时间越久,沈晏清就越发明悟明鸿君是明鸿君,白月光是白月光,他俩不过是两个仅在长相上有几分相似的陌生人。两人的性格、脾性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   早在遇见凌霄真人以前,沈晏清就有些厌烦了。   然后他遇见了凌霄真人,一个与白月光长相虽无共通之处,性格却像极了的人。凌霄真人在上一次的万宗会上对着龙车里的沈晏清一见钟情,逼迫沈晏清离开明鸿君嫁给他,其实这正中他的下怀。   唯一的小插曲就在于,凌霄真人是拿明鸿君的性命和前途为逼迫沈晏清屈服于他,而明鸿君知道沈晏清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是被他强制来的爱人。该说不说这两人对自己爱而不得的人采取的手段竟如出一辙,也算有些相似。   若是凌霄真人与明鸿君一碰面,就能知道沈晏清是在戏耍他们。这件事在明鸿君出关后将周朝旧王族一干人等全部灭族,也可见一二。唯一让沈晏清有些诧异的是,这两人现在还没把沈晏清挂上通缉榜。   可能是觉得有些丢人,也可能是觉得他已经死了。   不过这些事情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换个身份就好了。从前的沈晏清是人,现在的沈晏清是妖,只要有合理的来历与身份,即使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谁又能联想到一块儿去。   几个魔使见到沈晏清的第一瞬间先是震惊,等随后反应过来后,则是狂喜。他们几个相互对视了一眼,里头那个摘下沈晏清面纱的那人往后头退了一步,合上了马车的门。   马夫还有些惶惶不安,他见几位魔使大人不说话,还以为是不满意,顿时有些急了:“大人再看看吧,是真的很像。”   他的声音让几个魔使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个人杵在这里,靠近马夫的魔使问:“他真是你弟弟?是自愿来的吧?”   马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问话的魔使嗤笑了一声,却没有再多问下去。说实话,两人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不提长相,连周身的气度都不一样,况且明眼人只消一瞧就知道车里的人被下了咒。但先前马夫说过两人不是亲生的兄弟,再加上有这样的容貌,无论这人的身世如何、是否自愿,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为首的魔使声音淡淡:“人我们带走了。”说着,后头上来一个人牵着前面拉车的马,往行宫里去了。   “大人,那赏钱——”马夫连忙追问道。   其中一位魔使说:“我带你去领。”   说着,他抬起脚往行宫外走去。马夫脸上带笑,他没有细想,连忙追上前面的人。   这是一处很偏僻的地方,不说城外的行宫,这处地方就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日暮西山,天色已晚。   那位尊贵的魔使转过身,他左顾右盼的看了下。马夫有些好奇:“魔使大人在看什么呢?”很快,他就不好奇了。魔使抽出他别在腰间的刀,将马夫自腰间砍去劈成了两半。马夫想不明白,他也没有办法想明白了。掉在地上的是两节银白色的鲮鱼,这位魔使随意的用脚尖踹了揣地上的死鱼,兴趣缺缺的感慨了一句:“原来还真的是条鱼啊。”   倒不是他不想给这几块灵石的赏钱,怪就怪他的“弟弟”和那沈晏清实在太像了。魔域送出去给昆仑剑宗尊者的美人,必须得出身贵族,知书达礼。否则岂不是跌了魔域的面子。   东海的乡下妖哪里配得上美人的这张得天独厚的脸,等进了魔域自会有人给这位必定会飞黄腾踏的美人安排一个清白的家世,好体体面面的送去昆仑剑宗。这不能让这些穷亲戚给耽误了,还是一了百了的好。   魔使施了个诀,地面上的尸体燃起了火苗,很快变成大火,等烧完尸体后,这场火又熄灭了。他很谨慎的一直等到火熄灭,还用脚碾了碾地上的死灰,这才放心的离开。   回到行宫的外围,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排成长队的马车依旧在,只是已经没有看下去的必要了。这位魔使的身形矮小,他绕过马车,几个还在检查资质的魔使依旧在,有人问他:“办妥了?”南陵城内不许滥杀无辜,尤其是他们是魔域的人,身份敏感,若是被人发现滥杀妖仆,虽说这些风波不痛不痒,但对名声来说还是有些损失,还是少惹事为妙。   他“嗯”了一声:“过几日再差人去这鲮鱼的东海老家一趟,封了口。”   他问:“那画中人一样的人物……已经送进去了?”   其中一人告诉了他回答:“张哥送进去的,江妈妈亲自出来接的人,说是要等明日送去上堂问过后,才能下定论。如此相像实在罕见,恐怕上堂的执事要高兴坏了。想来这次送去昆仑剑宗的人选里,必定会有他。”   这几个在前头当差的魔使是这样想的,江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唯一不这样想的反而是沈晏清本人。   他被那鲮鱼下了咒,下马车时都是被人搀扶着下来的。这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会让人昏沉欲睡、说不出话来罢了,马夫怕沈晏清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在来之前就给他下了咒。其实马夫的担心从一开始就是多余的,沈晏清急需一个和从前无关的身份,和一个能够证明这个身份的证人,又怎么会揭穿他这个“善意”的谎言呢。   因为这咒的缘故,沈晏清两只眼睛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他看不清自己见过什么人,被人扶着走了一段路。江妈妈把他安置在后阁二楼的小房内,所有选出来的美人都安置在此处,可沈晏清又比上那些人还要再特殊了些,于是江妈妈做主,让沈晏清去了要更加舒适些的二楼。里面临窗摆着一张美人椅,开了窗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景色,靠墙的床铺铺着厚厚的被褥,质地软和舒适的被子。   江妈妈扶着沈晏清坐到床边,沈晏清虽然口不能言,但好歹能听见江妈妈说了些什么。江妈妈说:“你身上的妖咒已解,但你身子骨实在弱了些,怕是一时半会还好不了,今日就好好修养下。等到明日,我带你去见上头管事的。”   “你是个有福气的,有你的这张脸啊,保准下辈子吃喝无忧,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你。”   沈晏清闭着眼睛,听了江妈妈的这句话,他琢磨着自己现在该露出一张软弱无助而悲伤的神情,这样才能与从前的沈晏清相比像又不像。   于是,他翻了个身想要将自己的脸埋起来,江妈妈阻止了沈晏清的这个行为,她轻轻地把沈晏清翻过来,看见他那两条细细的眉毛已经皱起,脸上是一片湿热的潮红,他好像哭了,又好像没哭。   这种惹人怜惜的神情,怎能让人不心疼,江妈妈以为自己知道沈晏清在难过什么,她说:“你这孩子,你家里人把你卖了,别再想他们了。是他们没这个福分,不懂得珍惜你。”   沈晏清听得出江妈妈声音里的真挚,他仍旧是将脸侧向一边,眼尾处的一滴泪回了个转,从眼角处顺着他鼻梁上那颗红褐色的小痣流下。   活色生香的美色浮于沈晏清的脸上,可他的心底却在冷酷的想,原先即使他现在是妖,可他是一只凭空冒出来的妖,以明鸿君多疑的性格,仔细勘察下去,也终究发现的了些许蛛丝马迹。   而现在有魔域的人帮他作假,即使说不上天衣无缝,也够洗清“他是沈晏清”的嫌疑。   身世的这关,他算是过了。 第005章   江妈妈好生安慰了一通,说是等到明日晌午之前,上堂的执事就会来这里看他,要沈晏清好好休息休息,等执事大人来了,可不能再哭着鼻子两只眼睛红通通的了。   沈晏清还说不出话来,但他点了点头,江妈妈这才满意。她帮沈晏清掖好了被子,起身正打算走,突然想起她还没来得及问沈晏清的名字:“你叫什么?”   沈晏清在江妈妈的手心写下两个字,这名字他一早就想好了:“雪青。”   江妈妈笑了:“是个好名字。”她说完后就走了。   沈晏清一直等门合上,才吐出一口气止住眼泪。眼前的一切还是裹着层灰蒙蒙的雾,他躺在床上,慢悠悠的梳理思路。   有这魔域编排的新身份还是不够,李煦那样厌恶讨厌他,想必看到他的脸就会退避三舍,这样可不行。   当初周朝还没破灭,沈晏清打听来的消息里,说的是李煦修行了剑道。天底下的剑修都仰慕昆仑剑宗的凌霄真人,若有凌霄真人引荐,兴许李煦就不那么的讨厌他了。   ……不够、但这些都还不够。   沈晏清昏昏沉沉的想着,他的新身体终归是弱了些。   百年前婚礼大典的前夕,沈晏清确实有过想要逃婚的念头,但突然失踪并非他的本意,当时的他应该是真的死了。   那天沈晏清正坐在书桌前,外面倾盆雨下,有个不认识的道士送来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盒子,说是送与他和凌霄真人的新婚贺礼。   这盒子拎起来空空的,他好奇便拆开看看,还没来得及看清盒子里装得是什么,沈晏清眼前一黑,随即彻骨的巨痛席卷全身。   等再度醒来时,他卧在一枚鸟蛋中,待到破壳而出,便是新生。   沈晏清至今不知道这道士究竟是何人,兴许是凌霄真人的仇敌。沈晏清记得他的脸,可惜那人已是金丹修为,并不是沈晏清能对付得了。   自重生来的几十年里,他虽然日夜修行,但也只是做到了洗髓化形,依目前的进度来看,就连摸到筑基的门槛恐怕也要再过上十几年。这对于他如今这具身体的资质来说,属实不易。   死而复生乃是奇迹,沈晏清知足但并不满足,他还有很多想要的东西,他想要复仇、想要高高在上,他还想要李煦爱他。   想着想着,沈晏清慢慢的睡着了。   他坠入了一个梦境。   先是漆黑幽深的,紧接着,沈晏清看到了一道朱红色的大门,他站在这道门的里面,身处在这高深幽禁的院子中。   沈晏清意识到这是个梦了,但他还是没有脱离这个梦境。   他耐着心把这个梦继续做下去。   “咚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是谁呢?   沈晏清越想越觉得好奇,他想去打开这扇门。手还没抬起来,沈晏清猛地一睁眼,他醒了。   屋子里的窗户开着,阳光扫进房间里。沈晏清揉揉眼睛,应该是法咒解开了的缘故,他现在能看清屋子里的东西了。   他睡着的拔步床除却走出去的   正对着床头的床尾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春季桃花漫山的景象,一片烂漫的盛景。   作画者下笔坚定,画中千千万万朵桃花,令人如同身处春深夏初万籁唯风声奏鸣的美景之中。落款的地方盖着一处印章,上刻砚青二字。   沈晏清盯着画缓了口气。   江妈妈推门走了进来,这是沈晏清第一次看见江妈妈的长相,这是个估摸着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一条浅蓝襦裙,粉色丝带扎在腰间,衬得身形妖娆凹凸有致。她看不出魔化的样子,只耳朵稍尖,用粉抹过的脸蛋清丽又带着成熟女人的意韵。   她嘴里说着:“我正想叫你起来,上堂的执事大人到了,是位从别的地方调过来的执事,他叫你去前院的厅堂里候着,有事要问问你。”   沈晏清脸颊浮起薄红,露出惶恐无措的表情,将一个从未见过大人物的普通小妖的神情刻画得淋漓尽致:“执事大人会问些什么?”   江妈妈以为他有些紧张,笑了一声:“再过上五日,你是要送去昆仑剑宗的人,他不会怎么为难你的。他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就好。”   江妈妈留了时间,叫沈晏清梳洗下,取了套云白色的锦袍叫沈晏清换上。   在去前堂的路上,沈晏清琢磨万宗会五日后就开始了,时间如此短暂,他的修为不过炼气中期,恐怕这次魔域的人不会送他出手。   总得再过上几个月,用丹药将他推到筑基中期的修为,这才算不浪费他这张脸,和从前的沈晏清“一模一样”。   到了前堂,入目是一处屏风,屏风前摆着几个蒲团和低矮的食案,案上有两个杯子里头呈着金黄的茶汤,一个装着几个酥饼小盘。   江妈妈跪在了蒲团上,沈晏清有样学样的照着江妈妈的样子跪下。   他好奇的看了看屏风,玉白的屏风透亮,见着不像是后头有人的样子。江妈妈低声呵斥道:“不要乱看。”   沈晏清连忙低下头。   两人从辰时跪到了未时,也未见到有人来。沈晏清又累又饿,他心里明悟是这执事在给他下马威。   从小娇惯着,长得也未曾吃过一点苦的沈晏清气急了,在心里暗自发誓,他定要这不知好歹的执事好看。   又过去了一柱香的时间,后头的门开了。沈晏清好奇,他回头看了一眼,可惜这人走得太快,他回头时这人已经站到了沈晏清的面前。   这人的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笑意:“抬起头来让我瞧瞧,这传闻中能迷倒两大尊者的美人究竟是何等样貌。”   闻言,沈晏清抬起头,他瞧见的这人身穿一身乌金锦衣,腰间一条鸦青镶玉带子,发冠梳得工整。鼻梁高挺,五官深刻,嘴角含笑,肤色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阴冷的苍白,目若点漆,正戏谑着看着沈晏清:“也不过尔尔。”   沈晏清最自傲的便是自己的长相,听了这话一面告诫自己要忍不能露出破绽,一面觑着眼睛瞧着这位自己迟到了还大放阙词的执事,神态是压不下去的不服。   江妈妈跪着转了个身,把沈晏清不服的脑袋摁下去:“执事莫怪,他昨天才进行宫,还不怎么懂规矩。”   江妈妈说:“他叫……”   话未说完,这执事打断了她的话:“叫什么不重要,既然他和那沈晏清长得如此相像,他今后就叫沈晏清。当替身,自然要有替身的样子,否则多不像话啊,当个玩物都当不好。”   江妈妈诺诺点头说:“是。”   沈晏清听得出这执事在讥讽他,再次抬头,两只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圆,可爱的像是一只适合抱在怀里的小宠,这样看就和画上美人有些不同了,生气的模样俏丽而富有生机,可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画能比拟的。   执事含笑道:“还是不懂规矩,掌嘴吧。”   江妈妈有些愣神,沈晏清也愣住了,这还是头次有人对着他的这张脸如此毫不留情。江妈妈面带犹豫:“五日后就是万宗会,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这执事说:“他不去。”   “啊?”江妈妈惊呼:“为什么,他比院子里那些姑娘小子都好看,比那些人都更像些。”   执事:“正是因为像,所以不去。”   他笑着,脸上不见阴险,说出来的话却让沈晏清害怕极了。执事说:“要多学点规矩才好。”   “二十下,打完再回去休息。”   执事慢条斯理的说:“我听闻那沈晏清可是旧朝的小王爷,想必知礼节知进退,最是懂规矩的才对。”   他俯下身,将沈晏清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你若是不懂规矩,岂不是就不像了?” 第006章   沈晏清是跪着的,可这执事靠得他太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他瞧。他还是忍不住了,向后倾了倾身体,执事见沈晏清退后,直起身子,说话的调子不缓不急:“怎么,江妈妈要我来动手?”   江妈妈这才如同如梦初醒般的转过去看沈晏清,她一开始下的手是很轻的,沈晏清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声音,还是那个讨厌的声音:“如今春江院都是这样调|教人的吗,难怪挑不出拔尖的苗子,一代不如一代。”   江妈妈咬牙,狠狠的给了沈晏清一个耳光。   这耳光打得沈晏清耳朵嗡嗡作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究竟是怎么敢的!还来不及在贫瘠的词汇中找到一个狠毒的骂人词句来咒骂着可恶的执事,又是一个耳光落了下来,江妈妈数到:“三!”   沈晏清直接懵了,他意识到这个执事所说的掌嘴,并不是吓唬他的。   江妈妈不敢违背执事的命令,是实打实的完成了这二十下。   结束的时候,沈晏清背冒虚汗,双眼迷离,两侧嘴角都已经开裂,艳红的鲜血沾满下巴,沾着江妈妈的手,于是就连沈晏清的两侧红肿的脸颊上都有血迹斑斑的手印。   沈晏清恨着执事恨到无可复加,就连他曾经被人害死不得不重生,他都未曾这样的恨过一个人。   江妈妈的手也红肿难忍,这惩罚也是对江妈妈的,她不由心生了怨气,一早她就让沈晏清守些规矩的,怎么还是冲撞了执事大人,连带着她也吃力不讨好。果然是偏远小地方来的小妖,不知好歹,就算长了张清丽绝伦的脸,也走不远。   她这样想着,看见才结束了惩罚的沈晏清身子一斜,像是撑不住了,要倒下来。   站在另一侧的执事接住了沈晏清,但沈晏清并没有倒在了他的怀里,落入他怀里的不是一个成年男子,沈晏清的身形越来越小,最后是一个东西掉到了他的手上,这是一只很小的、很小的小鸟。   不过成年人一个手掌那么大,可是它好圆,像个小小的球。颜色明丽亮眼,是最透彻的天青色,肚皮花白。软软的,又很热。羽毛摸起来很柔软,像颗被太阳晒过的棉花团子。   它鸟喙的地方似乎有出血,正可怜地在他最讨厌的执事大人手心上蜷缩成一团。   见沈晏清这样可怜的模样,江妈妈才积起的怨气散了大半,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位站在一侧阴晴不定、喜怒不显的执事似乎没有料到沈晏清变回了原型,而且是一只这么小的鸟。瞧着就知道这是一只很脆弱的小动物,似乎只要用点力气,就会收敛起骄傲的神情,恐惧地呻|吟起来,冲他哀求、求饶。   执事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他将手里的鸟往江妈妈的方向一递,说道:“送回去吧,等学好了规矩,懂了如何学做人的道理,再送来让我瞧瞧。”   江妈妈连忙点头说好,把小小的沈晏清捧在手里,揣着送去了他这几日的住处。   得益于沈晏清的原型是个没什么用的小鹦鹉,第二天醒来时,沈晏清的嘴巴还是疼着,倒是脸上的红肿消了下去。   他发现自己显了原型,慌张得不得了。   沈晏清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的原型,颜色寡淡不说,还是一副死蠢的模样,平日里掩盖的好好的,旁人问起他的妖身,他都只管说自己是只鸟。   任凭他们去想象去猜测他的原型该是一只如何美丽的孔雀、或是沾了点玄雀血脉的大猛禽,好满足他那点骄傲的虚荣心。   现在被人看了原型,这可太丢面子了。   江妈妈中午的时候,抽空来看了一趟这只娇气的小东西,带了一瓶伤药:“擦着吧,放外头卖,可得十块灵石。有些妖奴的一条命都没这多。”   沈晏清嘴巴疼,醒来时喉咙也又痒又疼,说出来的声音难听,他就干脆不说了,用手指沾着茶水写了“谢谢”两个字。   江妈妈说:“你也别和我说谢,因为你呀,连累我在砚青执事面前受了罚,这砚青执事可是我们魔域这几年来风头正盛的人物,等他突破金丹成了元婴是要调去做长老的。下次再敢这样的不守规矩,小心性命不保。”   听到“砚青”二字,沈晏清心头一动。现在这人已经超越了曾经害死他的金丹修士,成了他心尖上的头号大仇人。   不过有件事更要紧些,沈晏清又要沾水写字,“昨”字才写了一半,江妈妈又说:“你可别再写了,我容你修养一天,再多的可就没有了。等到了明天啊,就去和院子里的姑娘公子一起学规矩,学学琴棋书画什么的,免得等砚青执事想起你来,你又捅出不敬的大篓子。”   说完后,江妈妈便走了。   徒留正准备眼巴巴的问“昨天是谁把我送回房间”、“那个可恶的执事有没有看到我的原型他不会在心底里嘲笑我吧”、“有多少人一路上看着我被送回房间”……可惜因为手速太慢写不快老是被江妈妈打断的的沈晏清遗憾又落寞的看着房门关上。   他盘算着等自己嗓子好了,他立马就要问这几个问题。 第007章   次日天微亮,沈晏清记着江妈妈昨日与他说,要他和院子里的姑娘公子们一起学点东西的。他连累了江妈妈与他一起受罚,因此也要努力些为她争点光。   他起了个大早,出了房间门,发现外头连成排的屋子间间都正亮着灯。   江妈妈没有和他提过要他去哪儿上课,沈晏清想了一会儿,去了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这间屋子也亮着灯,他一敲,门就开了。   出来的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子,身形纤弱,一张脸尤其苍白,只有两瓣嘴唇有些颜色。修为看不出深浅,但应当比沈晏清厉害些。   这男子看着沈晏清,但不说话。沈晏清双手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雪青,就在你隔壁住着。”   虽说那执事说他原本叫什么并不重要以后就要叫他沈晏清,虽然沈晏清本来就是沈晏清,但沈晏清就要说自己叫雪青,他才不听那个变态的话。   沈晏清:“昨日江妈妈与我说,要我和你们一道学习,可她没说要我去哪儿学,我怕误了时辰,想着大家都一同在这里住着,应当是学一样的东西才对。所以想来问问。”   那男子右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原来如此,想必你就是那位江妈妈新得来等调教好后要送与尊者的美人,进来说话吧。”   他房间的格局与沈晏清的房间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太一样些。沈晏清的房间很干净,除却吃饭喝茶的小桌,一张床,临窗的一把美人椅,还有一副挂画便再无其他。   进来这男子的房间,入目的是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色的书册,与一些细软的红纱,这些红纱就挂在房梁上,有风的时候就会随风舞动。茶案上燃着香,闻起来却是水果的甜香,整个房间便多了些温软的靡糜。   男子走在沈晏清的前头,他指了指桌旁的圆凳:“坐。”   他道:“我名唤江晗,小字冬鱼。”   沈晏清忙道:“江晗兄好。”   他注意到这面前的江晗姓江,这几日待他不错的江妈妈也姓江,正想着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听到江晗说:“我们春江院顾名思义便都是江姓的,即便原本不姓江,进来后也要改成这个名字。你的名字现在还没有改动过,但也快了,等上了学堂,过上几日,上堂的人就会赐下新名。这新名可要记好了,日后的妖奴谱上,写的就是这新名。”   江晗面容平静,沈晏清和他说过来意,他便一丝不苟的讲下去:“春江院的学堂与翠湖苑的混一起上,就在院外的南侧。翠湖苑的人倒和春江院里头这些要被送出去,豢养在院子里的人不一样些。翠湖苑的人都是资质不错的,但出生低微的贫民,对长相倒没什么要求,等年岁到了,就送到前院去当些达官贵人的小厮家奴。”   “春江院的人,每日上午是休息的时候,去学堂的时间从未时到戌时。基本上都要入了夜才回得来。”   沈晏清问:“那基本上学些什么呢?”   他听江妈妈说是学些规矩与琴棋书画,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从前他还是小王爷的时候,就是看着书就要睡觉的,功课作业向来是往天上一丢,全都神气地叫李煦给他做。   江晗:“当代的尊者喜欢画,学堂的人便投其所好,教出来的美人也个个擅画。”   沈晏清听了有些糊涂,他依稀记得,江妈妈提起过,不只是他,春江院的这批美人也都是要在百宗会上送去昆仑剑宗给凌霄真人的。   可他记得凌霄这呆瓜最不爱的就是这些附庸风雅的风花雪月,唯一喜欢的能与美字挂钩的便是他沈晏清。剑修哪能知情识趣,怎么百年不见,凌霄也干起了明明看不懂听不懂非要说自己明白的冤大头事。   沈晏清问:“尊者说的可是昆仑剑宗的尊者?”   江晗:“自然不是。”   沈晏清面带尴尬,想起自己身处魔域,江晗所指自然就是魔域的尊者才是。   果然,江晗道:“我听说你前日见到了才调转来的执事,他就是擅画的高手。学堂有时会有执事去任教,检查一下成果,算算日子,再过几天应该就是他来教了。”   “擅画?他?”这执事勉强算是沈晏清关心的,他因为那二十个耳光的缘故恨这执事恨得牙痒痒,今天他喉咙还有点痛呢。   江晗点头,眼里竟然流露出向往与倾慕的目光:“砚青执事是一众金丹执事中最擅画的人,他最擅长画的便是风景,尤其是山野烂漫的花。”   江晗说:“听说他也擅画美人,但极少画,说是都是些胭脂俗粉,或是空有美貌内心丑陋,不值得他下笔。”   听了这话,沈晏清有些不屑的撇撇嘴,这样的讨厌的话,确实是那个执事说得出口的,他不由得脱口而出:“既然很少画,那也是画过的。既然说是不值得他下笔的人都是胭脂俗粉,这岂不是得罪了许多人了。”   江晗轻声说:“那又怎样,他不在乎的。”   “哼,现在当然不在乎。”沈晏清是见过男人为心爱之人拈酸吃醋,甚至大打出手最后闹得颜面无存的,就算是尊者也一样,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金丹执事:“等他有心爱之人,别说是徒有其表的花瓶,就连生得如同罗刹恶鬼般的人,都能满腹欢喜的画下去。”   沈晏清越说越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惜灵光一闪得太快,他没想到点子上。   江晗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神态:“那也是他有了心爱之人以后的事情了。”   “你若好奇砚青的画……我记得当初行宫建成,后行宫的管事曾向砚青执事讨了一幅桃花春宴图,那管事与江妈妈交好,知道江妈妈也喜好这样盛大的美景,就把画送给了江妈妈。”   江晗说:“江妈妈本想挂在自己房里的,她觉得屋里摆设陈旧,不及画上桃花艳丽,衬托得她屋子里单调,便随手放置搁着了。我前几日想要讨来看看的,江妈妈说她当日想收起来的,但是又觉得收起辜负了这画,便找了空房间挂着了。她忘了挂在哪间屋子里。”   “江妈妈说是得了空要找找的,也不知道到她找到了没……”江晗遗憾的想,他恐怕是见不到这画了。   此话一出,沈晏清突然想起挂在他床对面的那副画,上印的签章正是“砚青”。   不是“燕钦”,是“砚青”。   原来这执事的名字是“砚青”,原来他就是那个画的作者。   沈晏清这时候全然忘却了自己头一次看到这画,赞不绝口的样子,心里想着,等会回去了,他就要把画收起来,难怪如此倒霉,原来是因为他屋子里有这么个晦气东西。   这边江晗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说自己乏了,想休息会儿。   既然他这样说,沈晏清也已经了解全了大概,便也告辞,说要回自己屋里修整一番。等会到房间,他就关上门,冲到挂画前,一顿指桑骂槐。   他本来是想说这画粗鄙难看的,但看画上清丽绝伦、漫山遍野的桃花,还是没忍住说出口,便说砚青如此蛮横霸道,动不动就是罚人要扇人耳光,这才是真的不懂规矩。   还提起砚青说他长相不过尔尔之事,沈晏清更是怒火中烧,阴阳怪气的说这砚青才是不过尔尔,就知道仗着身份比他高、修为比他高,欺负他一只小鸟。   骂着骂着,沈晏清又没了声,一个是因为沈晏清受了罚嗓子的伤还没好彻底,他觉得嗓子疼。还有一个就是,他找不到什么词来骂了。于是,就在画前一圈一圈焦急的踱步。   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必定要一报还一报的还给这砚青。   可是要怎么做呢?   沈晏清这一琢磨,就琢磨到了午时。几个侍从从外头带来饭菜,等沈晏清吃完又收走了盘子。   他心里想着事,但也不耽误他睡午觉。合着衣服上了床,打算小憩一会儿。睡着睡着,他又忘了江晗说要什么时候去学堂上课,于是就在梦里拼命的回忆,江晗说的到底是什么时辰呢?   沈晏清没想起来江晗说的时辰,只是他自己说的那句“等他有心爱之人,别说是徒有其表的花瓶,就连生得如同罗刹恶鬼般的人,都能满腹欢喜的画下去”不断的在他的梦境中重复播放,这次沈晏清总算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既然这砚青说他的长相不过尔尔,既然他说胭脂俗粉与徒有其表的花瓶不值得他下笔,那他沈晏清就非要这砚青哭着跪在脚边说他错了,要他为自己画千千万万幅画,却看也不看一眼的全部丢掉。   这才算得上了报砚青叫人扇他耳光的仇,这才勉强能解气。   沈晏清要这砚青爱上他,无数次辗转反侧的在梦里后悔,却永远也得不到他。因为他是不会喜欢上他的,他有自己的白月光,他要去找李煦。   沈晏清越想越兴奋,嘴角翘到天上去,眼睛亮晶晶的醒来。只是,江晗到底说的是什么时辰上课呢?   哦,未时。   原来是未时啊。   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沈晏清下了床,他推开门往外一看,太阳都要落山了。   他蹿回屋里穿上出门的鞋子,拔腿就跑。 第008章   沈晏清觉得自己拼尽了全力,但他依照江晗所说的方向,找到学堂的时候,太阳西斜,恐怕已经到了申时。   迟到已是注定,沈晏清在即将冲进学堂前,顿住了。   学堂也是一座平矮的院子,门前栽着几棵叶子稀疏的大树,里头应该是隔开的几栋独房。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人。   反正挨骂已是注定的结局,不如维护下形象。于是沈晏清在迟到了两个时辰的情况下,还在门口理了理头发衣服,等调整好了呼吸的节奏后,才缓步朝着学堂的门走去。   毕竟沈晏清这个人不管是前世今生都相当的要面子,这应当是他自重生后头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也不知道待会儿会有多少人看着他。   想到这点,沈晏清又不免有些踌躇紧张起来,开始琢磨待会自己要如何出场才够威风。   想不出来。   沈晏清明明走到了学堂门口,他又倒回走到学堂门口外那颗歪脖子杨树底下,双手叉腰上半身拼命往后仰,然后大阔步往前走。   他走了两步,便觉得有些不妥。   沈晏清又倒回去重走。   他一连走了三四次才满意,悠哉从容的去敲学堂的门。也不用敲,那门本来就是开着的,他轻轻地一推就开了。   沈晏清推开一条小缝,像个笨头笨脑的小贼一样,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看。里头果然都是都是独栋的小楼,这他可就犯了难,因为当时江晗没有和他说过春江院的人要进哪栋楼学习。   正犹豫着是回去歇着等着江妈妈来了再问,还是回去歇着再静观其变,大门左侧连着围墙的一栋二层小阁楼下来了几个人,都是穿黑袍蒙脸的江洋大盗形象。   魔域内血统纯正的魔使为了彰显自己的血统,都是这副造型,生怕自己看上去不像是个坏到透顶的坏人。   这几个魔使一字排开,最中间那人微微弯腰,冲沈晏清鞠了个躬,右手摆了个“请”的姿势,手指指向身后幽深的楼道:“沈公子,执事有请。”   沈晏清的目光顺着这楼道往上移,这间两层的小楼要比学堂的围墙高些,眺望出去正好能看见门口的那棵大歪脖子杨树。   二楼阁楼的窗正开着,里头倚窗坐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疏朗清俊,正是那个可恶到了极点的砚青。砚青似乎还在眺望门口的那棵歪脖子杨树,察觉到沈晏清的目光,低下头看了楼下的沈晏清一眼。   虽然神情淡淡,但不管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子不怀好意的阴险劲。   魔使再请了一次:“沈公子别让小的们为难啊。”   反正碰上砚青这个坏胚准没好事,沈晏清还想再挣扎一下,他开始狡辩:“我不姓沈,不是沈公子。现在很迟了,我要上课去了。”   二楼的砚青:“上来。”   沈晏清:“……”这就没办法了,他只能硬着头皮上楼。   这间阁楼的看上去小,内里却别有洞天,像是酒肆茶馆,又有私家的清雅。进门上了阶梯,摆着一盆兰花,再转个弯,木制镂空的架子上摆着各色稀奇古怪的石头。   绕过这架子,是个一长条的长桌,桌上摆着一副空白的画笺,上面什么都没画,一旁的毛笔上已经沾了墨却被随意的搁置在一旁。   为了避免这砚青又说他不守规矩的狗屁话,沈晏清率先下跪请安:“执事大人安。”   砚青不说话,就靠在窗边上,黄昏时分澄黄的光就笼罩在砚青的脸上,那双桃花眼微垂,流露出一种让人心碎的迷茫。他望着窗外,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看什么。   也不知道那几棵光秃秃连叶子都长不齐的树有什么好看的,沈晏清是这样想的,他正在心底腹议,现在就恨不得把自己挨的打还回去,比方说有朝一日砚青跪在他脚边一巴掌一巴掌的扇自己说是他做错了。   这梦下午的时候沈晏清就做过一次了,但白日梦不嫌多,他现在还跪在砚青跟前,这边脑子里又想上了。差点“嚯嚯嚯”地笑出来。   隔了一会儿,毫不知情他跟前这个小东西正做着什么美梦的砚青缓缓开口:“天井堂的越湖真人即将大寿,他是山海域少有的水精得道。我本打算今天画幅青山常在、流水不改的画赠他当作贺礼,可惜还未落笔,便觉得心思郁结,难以疏通。”   沈晏清心想:该的。   砚青说:“好不容易能沾了墨,又觉得怎么画都不对。放了笔,本想看着这处行宫处处美景,新鲜有趣的事情不少,兴许能找到些许灵感才对。”   沈晏清琢磨,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估计是这砚青吃饱了撑得慌,可以自己扇自己巴掌解闷。   砚青:“果然,才坐到这窗前,就瞧见了有趣的东西。”   沈晏清困惑,什么有趣的东西?这学堂门口的草皮薄得搓两下就能看见土,丢只兔子在这儿都得饿死,能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砚青说:“我刚刚看到有人在外头那个杨树底下跳舞。”   沈晏清觉得青天白日的,他大白天见鬼了,刚刚就他一个站在杨树底下学大公鸡走路好让他觉得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哪有人跳舞。   砚青这边神经还没发完,他对沈晏清说:“再跳一遍给我瞧瞧吧。”   沈晏清一张唇红齿白的小脸上血色净褪,乌漆漆的眼睛再一次瞪圆了,左右东张西望了一下:“它已经在跳了吗?”   砚青:“……”   砚青含笑:“美色与聪慧不可兼得。”   砚青说:“我叫你再跳一回呢。” 第009章   跳舞是不可能的。   沈晏清又左右四顾看了看,显然是不死心,想看看这里是不是还藏着个什么人。   没有。   如果没有鬼的话,这里应该只有他和砚青两个。   沈晏清才突然意识到,砚青说的“在杨树底下跳舞的人”指的可能就是他。   他看看砚青,砚青看着他,很无奈的再次强调了一遍:“你。”   “啊?”沈晏清闹了个红脸,整张脸都晕出透红,眼睛眨了又眨,声音细若蚊鸣。砚青竟然全都看到了,还以为他在跳舞,这太丢脸了,沈晏清死不承认:“不是我吧,我刚刚只是那走过。”   砚青起身,他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像这样反应迟钝又不太聪明的笨蛋,应该是很难再找得到第二个了。可偏偏他又长着一张美丽到极点的脸……   砚青瞧着沈晏清的脸,突然说:“你变个原型给我瞧瞧?”   沈晏清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警惕起来了,毕竟这是他一生之痛:“你看我原型做什么?”   砚青掐住沈晏清的脸,又仔细的瞧了瞧:“我听说是越小的鸟,气性越大。”   听他这样说,沈晏清是知道之前他昏过去,砚青见过他的原型了,原先闪躲的眼睛又直愣愣的盯着砚青看,像是恨不得从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   “今天就不扇你巴掌了——”见沈晏清眼眶都要红了慌忙低头,砚青莞尔一笑:“不愿意就算了,回去吧,江妈妈要找你了。”   这人着实喜怒无常,沈晏清看不明白他,但得了释令,自然是无比欢喜。磕了个头行过一个不成样的大礼后,蹦蹦跳跳的走了。   砚青又是叹气,今天叹的气比得上他平日里一年有余的次数。   他盘算着,像沈晏清这样没头没脑的人恐怕是很难能调|教得好的了,即使和那百年前叫凌霄与明鸿从此决裂断交的沈晏清长得再相似,也不能叫凌霄与明鸿为这替身再次闹得人仰马翻不顾体面。   可若是砸在手里,又实在可惜,是放过了命运给予他难得的机遇。   要不然剥了他的皮,给个聪明点的换上?那干脆画张更美的人皮也无妨,又何必执拗于这小妖的皮。   他洗了笔,沾了新的墨,下笔一气呵成。   沈晏清下楼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想知道砚青要画什么送给那位少见的越湖真人。他揣摩着估计是要画些老套丑陋的松柏什么的,可就是这么一回头,沈晏清看见了砚青桌前已经跃然纸上的一株牡丹。   那画牡丹的墨浓得出奇,明明是黑的墨,可映在沈晏清的眼里,他就觉得这该是红的。那种最浓、最艳的红。只印在画卷上是不够的,活该印在这浩荡宽阔的天地之间。   可下一秒,砚青又丢开了笔。他不满意,将画卷撕烂,丢到了一边。   沈晏清的心“怦怦”直跳,心想砚青这么烂的人,还有这样好的画技,实在是老天不公。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也不是什么爱画惜画的人,满脑子就想着快跑。   他早就把要上课学东西学规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下了楼,撒丫子就往春江院跑,等溜回自己的房间,就把鞋子脱下,像只兔子一样蹿回窝里。打算等江妈妈来找他,就装病。   等到了晚上,江妈妈果然来了。   春江院的人晚上是不吃饭的,但江妈妈带了一盒小酥饼,山楂馅的。她才把山楂酥拿出来,闻着香的沈晏清就下了床。   江妈妈说:“我今日忙,都忘了与你说,要你去学堂上课。你明天再去吧,我晚上和学堂的王管事说了的,叫你明天去学跳舞。”   跳舞,怎么又是跳舞。   沈晏清想不明白:“我听隔壁的江晗公子说,因为魔尊爱画,因此进了学堂首先要学的是作画,怎么是轮到我,是教我学跳舞?”   江妈妈捂嘴笑了一声:“晚上的时候,我去给砚青执事请安,他说见到你了,还见到你在树底下跳舞,觉得你很有天分,所以呀,才差我去给你说的。”   江妈妈没有察觉到沈晏清脸色的僵硬,她以为沈晏清高兴坏了,捻起一块山楂酥递给沈晏清:“前几天执事还说你像个花瓶,想不到你今日就让执事刮目相看,他还夸你了,当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明天也跳个给我看看。”   沈晏清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要在哪找个地洞钻下去,江妈妈见沈晏清接过山楂酥却不吃,便催着他吃:“吃啊,怎么不吃了?多吃点,这可是用上供的灵果做的。”   沈晏清吃不下。   这不离大谱。   砚青真以为他在树底下跳舞呢?   江妈妈没有待很久,她来看过沈晏清后,提上带来的盒子,说是要回去了。   走之前江妈妈站在门口又和沈晏清说了两句,这件事被她颠来倒去的说个没完,沈晏清听得耳朵起茧,江妈妈说:“明个儿执事大人兴许回来看看你,他今天的模样瞧上去挺兴趣盎然的。”   沈晏清:“……”   砚青不是看上去感兴趣,他是真的挺有兴趣的,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   江妈妈突然神态有些暧昧,她抓住沈晏清的手,凑到沈晏清的耳朵边上,几乎是咬着耳朵的小声说:“你可要把握住机会了,等回了魔域再想见到砚青可就见不着了。他这几日像是对你挺感兴趣的,别看头天他说你不过尔尔,指不定是心痒得厉害,又不好意思罢了。”   他们现在住着的是天清门南陵城外的小行宫,也就是因为小,就算在行宫的小角落里,可偶尔还能搭着话去套套近乎。   若换作是在魔域里头,春江苑偏居一偶,哪有机会见到这位大人。   沈晏清当即眼睛一亮,能不用再见到砚青,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江妈妈见沈晏清面露喜色,觉得这只小鸟不成器得很,真是目光短浅,她动手去揪沈晏清的耳朵:“和你说话呢,听见没?砚青突破金丹有望,还是魔尊跟前的大红人,搭上这位,可比你去昆仑剑宗当个这辈子都可能碰不上凌霄真人的替身要好。”   江妈妈小声说:“送出去的人再没有转手第二次的道理,原先那些送出去但是被退回的人,都是会被处死的。”   听了这话,沈晏清心惊了一阵,听见江妈妈继续说:“好在凌霄真人到底是正道的尊者,那些送去的美人,他从不临幸,但也不会把他们送回来送死。都是找了个下界的宗门安排着他们修行去了,但这些个把维护容貌重视远胜于修为的绣花枕头哪有独自修行的能力,因为凌霄真人的缘故,就连再找人攀附挡株菟丝花都不行,不过几十年便香消玉殒了。”   这确实是凌霄的秉性。   沈晏清想要的就是这个,光明正大的去见李煦。   试想连天下无敌的凌霄真人都已经断定他不是从前那个骄横的沈晏清后,区区李煦一个小小剑修自然也会觉得从前的沈晏清已死,然后死心塌地的爱上他,继续给他当牛做马,像从前在皇宫里一起长大那样,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哼,再区区一点的砚青连伺候他都不配,滚一边去吧。   想到这,沈晏清才记起今日下午,他打算让砚青爱上他再狠狠抛弃他的这件事。   下午见着砚青,被吓懵了,都给忘了。   可恶。   江妈妈见沈晏清不说话,知道这种事要好好考虑考虑,拍拍沈晏清的手:“不过就凭这副相貌,也保不准凌霄真人见了后就爱屋及乌,将你当成那真正的沈晏清好好爱护着了。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   江妈妈叮嘱道:“今晚记得好好休息。”   沈晏清也确实要休息了。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觉得有些麻木。   他洗漱了一番,刚躺下,即使躺在床上,沈晏清也能看见墙上的那副挂画,风一吹,画纸随风而动,画上漫山的桃林仿佛还在簌簌地落花。   沈晏清想起他见到的那副被砚青画了一半撕毁的牡丹。   难怪他的名字是砚青,可他姓什么呢?   魔域的人都是精怪出生,又或是走火入魔的修士,可砚青永远脸上带笑,一副风轻云淡、不急不缓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入魔的样子。   不对!哪里不像走火入魔了,分明是疯魔得过头了。   哼,走火入魔的魔修除非破解了心魔,这辈子都别想突破化神,最好今晚就暴毙而亡。沈晏清将被子盖过头顶,缩成一团,他才不要看见那幅画。   虽然勾引砚青叫他死心塌地的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沈晏清已经在被窝里谋划上要怎么狠狠地伤他的心了。 第010章   沈晏清向来入睡得极快,这一觉本该安稳得一直到早上醒来为止,但夜半时分,外头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响,像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沈晏清琢磨着不关他的事情,倒头继续睡,因为嫌吵,他还用两只手捂着耳朵。   江晗推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房间里没有人,只有一只小鸟躺在枕头上,它把两个翅膀盖在头上。   这只才成人巴掌大的漂亮小鹦鹉睡得正香甜。   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沈晏清一个激灵,他从枕头上滚进被窝里,再钻出来的就是个漂亮的小美人,眼睛漆黑明亮,鼻子挺翘,嘴唇稍厚一些颜色却很浅,圆润粉嫩,很适合被人搂着腰再亲得脸颊通红喘不过气来。   他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露着一张小脸在外头。   沈晏清睡得迷糊,以为江晗进来时,自己就是现在的这副样子,还以为江晗没有看到过他的原型:“怎么了?”   江晗也根本不在乎这些,他面沉如水:“有人跳楼了。”   沈晏清自己是只小鸟,当然觉得没什么了,不过他羽毛重,圆滚滚的一只,自然飞不太高,沈晏清还没试着从楼上跳下来飞过:“好玩吗?”   见江晗脸色愈发不对,沈晏清才反应过来:“他没事吧?”   江晗说:“摔断了一条腿,还在吐血。得亏他修为到了炼气中期,不然从五楼那么高的阁楼上跳下来,必死无疑。”   “五楼?”春江院内没有这么高的楼,沈晏清面露困惑。   江晗解释道:“他在学堂跳的,没几天就要被送走了,他不想去昆仑剑宗。”   沈晏清“哦”了一声,睡前江妈妈还和他讲过这件事,动动脚趾就能明白这人为什么跳了,恐怕是资质并不出众,若是没人帮着修行,怕是和凡人无异,这辈子就看到头了,不如搏一把。   但是恐怕希望渺茫,魔域花精力培养他们,可不是为了养着闲人的。   不过这件事说到底应该和沈晏清、和江晗都没有半点关系,江晗来找他做什么。   沈晏清心里奇怪,却没有问出口,他问起:“那他现在怎么样了,请大夫来看过了吗?”   这算是问到江晗的点子上去了:“他不肯大夫来帮他看,他想见执事大人。”   “谁?”沈晏清以为自己耳朵前几天被打坏了:“你是说砚青?他又不会治病,找他干什么?”   江晗看着沈晏清那张茫然天真的脸,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的,只道:“可能是想求执事大人怜惜,多留他在这行宫里几月。”   江晗觉得沈晏清看着天真,沈晏清觉得江晗和这个跳楼的人才是真的天真,砚青哪是好说话的人,疯了才去找砚青,到时候被羞辱一顿回来,面子里子都丢得一干二净。   他震惊的看着江晗,琢磨着江晗是不是没和砚青接触过。   江晗并未被沈晏清的眼神干扰,他病弱的咳嗽了两声:“我们也去看看吗?我看院子里好多人都去了。”   沈晏清本来是不想去的,他想睡觉来着的,但是听江晗这样说,觉得砚青房间门口现在站着这么多的人一定很热闹,一定有意思死了。   想看看热闹,沈晏清想了想:“等我一会儿吧,我穿件外衣。”   听沈晏清这样说,江晗是知道他要与自己一起去了,江晗脸上浮出一丝笑:“我在门口等你。”   等江晗出去后,沈晏清下了床,被子底下就穿了条亵裤与中衣。   沈晏清穿里头的中衣很薄,隔着白纱质地的衣服,隐隐还能看见他裹在最里面、束在腰上的梅子色汗巾子,毕竟只是大晚上出去看看热闹而已,沈晏清随意挑了件白袍子,往外一套,再穿了条束脚的长裤,方便行走,就出了门。   外头又是灯火通明,还有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和自己交好的人说闲话。   刚刚还催着沈晏清去看热闹的江晗紧闭着门,沈晏清有些奇怪,他去敲门,江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要不然你先去吧,就在学堂里靠着墙的那栋小楼,一连几日执事都歇在哪儿,今晚应该也在那里。人都往那边去了的。”   江晗说:“我刚刚咳疾犯了,要煎点药,恐怕要点时间,一会儿就来。”   沈晏清想着,这边过去也不远,既然江晗答应了会过来,就肯定会过来,而且去迟了可能就看不到热闹了,便道:“那你可一定要来啊。”   说着,沈晏清也找了个灯笼点上,顺着白天的记忆往学堂走。   砚青暂住的小楼,沈晏清白天来过,去得驾车熟路的。可他走到了学堂门口,发现有些不对劲。   门口并没有像江晗说得那样来很多人呀。   沈晏清提着灯笼躲在歪脖子杨树的后头,他只能看到穿黑衣的魔使正把守着学堂的门。   地上躺着个人,深色的衣服,估计就是江晗说的那个因为不想去昆仑剑宗寻死以求让砚青再多留他几月的那个人。   这人的旁边还跪着个穿绛紫色衣服的女人,头上挽着发簪,灯笼就放在脚边,像是在说什么求饶的话。   砚青穿着没见过的白衣站在门口,那张英俊的脸上笑容更盛,看得沈晏清也觉得有些慎得慌。   江妈妈也在,低着头站在砚青的旁边。   沈晏清寻思着那些来看热闹的人是不是找了个别的地方看去了,他垫脚伸脖子,想看看哪儿还能藏人,结果因为站不稳一脚踩在了碎石头上扭到了脚。   灯笼因为拿不稳掉到了地上,灯灭了,扭到脚的巨痛叫沈晏清忍不住跌坐到了地上,还“呱呱”的短促地叫了一声。   砚青看也不看,随意的召了召手,临近沈晏清方向的魔使便领命,去把这只小鹦鹉逮过来。   江妈妈忍不住掩脸叹息,蠢,真的蠢。   蠢也就算了,还笨手笨脚的。   沈晏清一过来,她就注意到了。   她以为沈晏清是听了她的那番话,开了窍,半夜辗转反侧到现在都没睡,直到现在才算想明白琢磨透里面的利害关系。   大晚上不睡觉,穿件薄薄的外袍子,提着灯笼就来了这里。   沈晏清乌鬓凌乱,站在乌漆麻黑的夜幕中,提着盏小灯,所谓是灯下看美人,更何况是沈晏清这张得天独厚的脸。他站在那儿就如着月色凝霜,自个儿就透着光。   看上去像是没怎么修整过,可像她这样经验丰富老道的人一瞧就明白,这股随意又带点清纯的刻意的劲才是最勾引人的——也是来爬床的吧?   也算他有点天分,可惜来得真不是时候。   早不开窍晚不开窍,偏偏这个时候才想明白,算他倒霉了。   沈晏清咬着牙不肯在大庭广众下变回原型,被魔使搀着到了砚青的面前,才松了手,沈晏清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沈晏清扭头看到了跪在一旁的女子,和躺在地上的那人。   他这会能看清了,跪着的女子衣衫不整,躺在地上的那人半死不活。躺着的那人原本穿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深色衣服,这该是一件和他现在穿着的一样的白色外袍,只不过上被血染成了深色,血腥味冲天。   沈晏清心里直打哆嗦,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砚青这变态哪有那么好说话,本来没死的人,现在不死都要脱层皮。   沈晏清低着头,因为脚踝扭伤现在还有点疼,他声音都有些抖:“执事大人晚上安。”   砚青的声音懒洋洋地落下来:“你来做什么?”   沈晏清回头又四处张望了下,他盘算着时间江晗该喝了药一起来和他看热闹了呀。   可是他身后没人,再远点的地方也没有人,学堂门口这空荡荡的一片,再没有别的人了。   沈晏清还没有被人设计的惊恐,他以为江晗是还没有来。   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砚青的。   一旁的魔使提起灯,隔着笼布,朦胧的光轻飘飘地落在沈晏清的身上。   从上往下的角度看,只能看到沈晏清卷翘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他的脸颊有一点点肉,所以掐起来的手感才极好。这是从正面瞧看不出来的。   砚青:“哑巴了?”   抬起头,沈晏清的脸上带着拘谨和羞涩,这张漂亮脸蛋晃得人眼晕。   沈晏清咬了咬嘴唇,哀求着说:“能等等再告诉您吗?”   ——今天要是挨打了都是江晗的错,等江晗来了,叫江晗和砚青解释去。   要挨打就打江晗,千万别打他。 第011章   砚青脸上的神色不变,因着夜幕厚重,跪在地上的沈晏清看不清他的神色。   砚青说:“好。”   他答应得这样干脆,叫沈晏清惴惴不安地琢磨起这人是不是又在起什么坏心思。   地上躺着的那人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他挣扎着想要说话,可惜一张嘴血就涌了出来。   沈晏清有些不忍,他悄悄的把头转向背对着这人的方向,心想明明江晗与他说的是这人只是断了条腿而已,可他瞧着这人的模样,就算是炼气中期,可要是再不找医术精明的医修看看,恐怕就真要没命了,怎么还耽误在这里。   正想着,砚青语气温柔,他说话一直是这个样子,即使脸上不笑,声音里也带着三分笑意:“我听说南疆的九寨子里有个很有趣的风俗,因为那里剧毒的虫蛇多到数不胜数,常有人一时不甚就中了剧毒,可那里的人中了毒,并不会立即医治,寨子里的人会把中毒的人放置在一个空荡荡的洞穴中让他单独待在里头。等过去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去瞧,要是这人还活着,才会着手准备医治。说明这是蛊神的意志,要这人活就是活,要他死就是死。”   砚青声音淡淡:“把他丢去行宫的后山吧,活着是魔尊的意志,死了也是魔尊的意志。”   几个魔使领命,拖着不知死活的人就往外走。   沈晏清很诧异,这无疑是要他死,还来不及抬起身说几句,江妈妈见他神色不对,也跪到了沈晏清的边上。她掐了沈晏清的手臂一下,示意他先看看情况,别乱说话。   江妈妈求情道:“还未入夏,晚上天气冷,丢到后山无疑是死路一条,今天棉棉只是一时想不开,还望大人留他一命吧。”   砚青笑道:“他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我留他一命?”   听上去像是有松动的意思,江妈妈连忙说:“棉棉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今天的事情肯定是有人教唆的,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人。”   另一侧跪着的那位衣衫不整的女子也跪着爬过来:“对、对,是有人和我们说的,大人,你就饶了我们两个吧。”   这女子说:“今日午膳,棉棉的门缝下被人塞了张纸条,他看了觉得很害怕,来学堂的时候偷偷和我说的。这纸条应该还在他房间里,大人你再给我和棉棉一个机会,我去找回来给您看!”她说得很急,眼泪一串串的掉。   砚青嗤笑了一声:“你不出声,我倒是把你给忘了。”   “胆子倒是挺大。”他持住这女子的脸,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脸上原本精心画着的妆掉了个七七八八,脏兮兮的沾在脸上——这样美丽却肮脏的脸。砚青声音轻轻的:“拖出去打死吧。”   砚青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耳朵不太好的沈晏清甚至没有这么听清,可他看见那面朝他的女人脸上的惊恐越来越大,魔使拽着她的手往外走,她的两条腿在地面上拖曳,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   江妈妈有些急了,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大人,你瞧,棉棉和晶晶才十七岁的时候就养在院里了,他俩又没什么见识,晶晶说了,她说是有人中午故意把这件事告诉给棉棉的……”   砚青叹息了一声:“我不在乎的。”   砚青怜悯的说:“否则,你说你现在还有命在吗。”   仅这一句话,就让刚刚还在想要为这两人解释留下一命的江妈妈闭口结舌,她知道棉棉和晶晶看来是保不住了。   她咬牙,那至少要把沈晏清给须尾俱全的带回去。   砚青处理了两人,现在跪着的除了江妈妈,就剩下蒙头蒙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沈晏清了。   砚青问:“现在能说了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晏清想说,但是他不敢说话了。   毕竟他是来看热闹。   这话说出去,保不准砚青又说他不守规矩,要打他嘴巴。   可江晗怎么还不来,他想转过去瞧瞧,江晗来了没,江晗可别远远看见他跪在地上转身跑掉了吧?这样他就再也不要和江晗做朋友了。   怕沈晏清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江妈妈抢先开口道:“哦,他来这里是因为晚上我去了他那一趟,我和他说今天大人看见他在跳舞,觉得他有天赋,要叫他明天去学堂好好的学上一学。”   江妈妈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也怪我多嘴,我说明天大人可能回去学堂看他,他心急了……想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所以大晚上就来这里练舞了。”   多么完美的解释,多么碰巧的巧合。   岔子又出在沈晏清自己身上。   他拼命的摇着脑袋,生怕砚青一时兴起,要叫他当场来一段。   江妈妈看见沈晏清摇头,觉得沈晏清这鸟真的有点意思,活着挺难找死倒是简单。   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却看不清现在的形势。   有台阶下,沈晏清这蠢蛋竟然还敢摇头?他要是胆敢说自己是来勾引砚青的,保准和刚刚被拖出去的江晶晶一个下场。   江妈妈怕沈晏清当真脑子发昏,背后的手抓住沈晏清的手心,一笔一划的写字:不准说自己是来爬床的。   沈晏清呆住。   他有口难言,想要和江妈妈当场自证清白,他是只不走歪门邪道、清清白白的好鸟,但江妈妈已经把手抽回去了。   江妈妈磕了个头,她拉着沈晏清也磕头,急忙说:“当真是如此,他害羞才摇头的。”   砚青一手抱胸,右手托着腮,歪着头看着沈晏清:“江萱,我不要你说,我要他自己说。”   也就到了这个时候,沈晏清的目光与砚青的目光对视着,他算是明白江晗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出现了。   这也就是说,这顿打恐怕注定落在沈晏清的身上。   砚青看着沈晏清的神色变得惊恐起来,那双明亮的、乌黑的眼睛突然泛起粼粼的波光,像是夏天深夜里有人在长满荷花的湖泊用一杆长篙划出的波澜。   沈晏清结结巴巴的说:“我白天的时候,看到大人把那副牡丹画撕了,觉得很可惜,想要、想要偷偷捡回来。”   砚青没有说话,江妈妈狠狠地打在了沈晏清的背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偷东西!”   江妈妈又在坚硬的碎石地上狠狠地磕了个头,磕得额头红肿:“大人,他手脚不干净,我把他带回去关一顿禁闭,好好的惩罚他一顿。您让我把他带回去吧。”   沈晏清有些委屈,那画砚青都不要了,他捡回去又不会怎么样,这已经算是他找到的听上去应该最不会挨打的借口了,结果还要回去关禁闭。   果然大晚上就该闷在被子里睡觉的,下次无论谁半夜再来找他,他都不要起来了。要不是江晗,他现在应该还正睡着,做着大美梦呢。   大晚上出来找打,他这算是什么品种的冤大头啊。   气氛有一些的凝结,月色照在砚青的身上,竟然显得他有些愉快。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砚青又是莞尔一笑,露出一个让沈晏清觉得有些胆颤的笑容:“你真的想要那副画?”   他这样就让沈晏清有些后悔了,但沈晏清骑虎难下,他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砚青若有所思:“好啊,你跟我上楼吧,找得到就给你。” 第012章   江妈妈的表情在砚青说“好啊”的时候,变得有些许微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沈晏清也没空管她究竟会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他没想到砚青会答应把那副撕掉了的画给他。   在江妈妈诧异外加震惊的目光中,沈晏清跟着砚青上了楼。   这间两层的小阁楼和白天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角落里摆了几盏地灯,里面的也不知道点着什么烛,散发的是一种白莹莹的光,照得屋内如同白昼般明亮。   砚青慢悠悠的走在前面,沈晏清亦步亦趋地跟着砚青。走到白天来过的小厅,绕过那些摆满了各种奇怪石头的架子,原本摆着的长桌还在,只是桌上的画具已经被收起来了。   屋子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是沈晏清记不得了。砚青继续往里走,这便是白天沈晏清没有来过的地方了。   再里头一些,是一间静室。   桌上照旧摆好了很齐全的笔墨纸砚,和调好色的颜料,只是画笺上仍旧是空白的,似乎是他还是没有想好究竟要画些什么东西。   见沈晏清的视线在画笺上停留,砚青似乎真的心情不错,他像是在和沈晏清解释,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轻笑着说:“画好的东西已经收起来了。”   这下点醒了沈晏清,他现在在砚青的贼窝里,收回视线不敢乱看了。   砚青站到了桌前,他把桌子底下一个厚重的木箱子踢到了沈晏清的脚边上:“今天下午的废稿应该都在这里了,你就在这里找吧。”   沈晏清先警惕的行了个礼说了声谢过执事大人,他见砚青没什么反应,才敢打开木箱子。   如砚青所说,里头都是废掉的画稿,基本上都只画了寥寥几笔,就随意的丢掉了,沈晏清看不出他究竟想画什么,不过这也不是沈晏清要关心的东西。   他想着砚青是下午画的那副牡丹,现在才过去了大半天,应该很好找才对,等找到了就能回去睡大觉了。   越是这样想,沈晏清就越困,他就越恨砚青。   可这样巨大的一个木箱子,叠着的画纸因为未干的墨迹粘合在一块儿,沈晏清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眼睛都有些看花了,恨不得抱着画纸变回小鹦鹉一头栽进箱子里倒头就睡。   翻了足有半个时辰,也才翻了一小叠。   也就是这一会儿,沈晏清的笨蛋脑瓜子突然又灵光一闪,他怀疑之前楼下,砚青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爽快,就是知道这个。   明明没说要罚他的,现在又在罚他!真是坏到透顶了!   想到这点,沈晏清怒气冲冲的抬起头,谁料到砚青不仅还没走,他坐在桌前,紧盯着桌上的画笺,他手里握着沾着红颜料的毛笔举在空中,不知道他的这个动作是要落笔还是要放下。   砚青脸上的神情也很淡,淡到头一次,他好像没有在笑。周身笼罩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与狠戾。   砚青察觉的沈晏清的动作,他连眼神都不必施舍给沈晏清:“怎么了,找到了吗?”   沈晏清的怒火一下子就熄了,他想起被拖出去的江棉棉和江晶晶,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顶撞砚青的好。   沈晏清怏怏地摇摇头。   心里想着,砚青说谎,不是说他画完了吗,他现在拿着笔做什么呢?   就在这时,砚青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你学过剑吗?”   这问题问的就有点怪了,但沈晏清很诚实的摇了摇头,他是真的没有学过。   以前当小王爷的时候,他是不用学这些侍卫要做的事情的,等被明鸿带进了修仙界,他也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即使有过国破人亡等的风风雨雨,沈晏清也没有遇上什么挫折,是真的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沈晏清这辈子目前遇到最大的挫折,现在在问他话。   挫折说:“你该学一点的。”   “沈晏清出生凡界贵族世家,自然诗书皆通,射骑剑术略懂一二。”砚青说:“我这里有本昆仑剑宗的心法与剑招,你明天不用去练舞了,去练剑吧。”   沈晏清:“……”   他突然就对自己感到陌生了,这都是些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   沈晏清不想练剑,他小时候看过李煦练剑,得在腿上绑沙包,或是举着一把半人高的长剑,烈阳下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于是,他没有应砚青说的话,低着头,闷声不响的找画。   砚青:“怎么不说话?”   沈晏清抿着嘴巴,乖乖巧巧的应道:“好。”   心里想着等他找到了画,就立马逃跑。   终于,沈晏清瞧见了一张似乎是画着花的画,他急切的把这张画抽出,然后展开。   很可惜并不是他要找的那副牡丹,这画少见的画着一个人,似乎是个女人,大胆甚至有些暴|露地穿着薄到能看到里衫的诃子裙,有片花要落到他的脸上了,他垂着脸,神态娇羞。   这幅画也只画了一半,画中人的脸是空白的,砚青没画。可即使没有脸,那种怦然的心动已经跃然纸上,无关容貌,只是神态。   沈晏清有些愣住,他觉得砚青画得好看极了,可即使如此,砚青也只还是画了一半。   他觉得砚青这个人很奇怪,为什么都不画完呢?   虽然沈晏清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不敢去问,反正砚青也不会回答他的。   沈晏清存了点私心,他把这张画抽出来放在了最上层,完全没了刚刚自己要挨打挨罚的恐惧,还挑三拣四的琢磨起那副牡丹好像没有这张好看,反正都没画完,要不然把这张带回去也可以。   “过来。”一片寂静中,砚青突然说。   吓得沈晏清跳脚,他自己做贼心虚,把手背到后头去,那张画还被他攥在手心里:“我没有要偷东西。”   “嗯。”砚青说:“我叫你过来。”   沈晏清见他好像没有分眼神给他,才小心翼翼的把画纸放回箱子里。   他揣着手试探着朝着砚青走去,嘴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话:“我已经找得很快了,是里面的画太多了。”   ——沈晏清才看到砚青桌上的画。   砚青已经画完了,这应该不是要送给别人的贺礼。   因为上面是一株牡丹,只有一株,映在白色的画纸上,两朵已经完全盛放的牡丹簇映着一朵颤巍巍还未盛放的花苞。这次的画是用有颜色的颜料画上去的,比起之前明明是用黑墨却艳得离奇,多了几分清丽。   就算是同一个画者,也不会画出两朵一模一样的画。   砚青说:“已经很迟了,你拿走吧。”   沈晏清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给我?”   因为砚青对他太坏了,沈晏清还是难以置信,他再问了一遍:“是给我的?”   砚青似笑非笑的看着沈晏清:“不然呢?那你继续找下去吧。”   说完后,砚青起身,像是要休息了一样,他没有理会还待在静室的沈晏清,往屋外走了。在方才走进来小厅的另一侧,还有个房间,这几日砚青都是当作卧室用的。   砚青走掉后,沈晏清还有些愣神,这竟然真的是画给他的?   静室的门开着,带着寒意的风吹得桌上挂着的笔架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沈晏清才回过神,真的、真的是给他的,砚青是给他画的。   他突然觉得砚青好像也没有那么的坏了,取下压着画的镇纸,沈晏清举着这幅画蹦蹦跳跳地绕着长桌走了一圈又一圈。   因为兴奋,沈晏清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两颊通红,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全然忘却了又是谁带给他这样的痛苦。   等画纸上的墨干透,沈晏清才收起,正准备回去继续睡觉的时候,他走过放废稿的木箱子。   那张画着人却没有画脸的美人图还放在第一页的位置上,沈晏清蹲在地上,他看了又看,拿起又放下,后来想着做人不能太贪心,沈晏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抱着砚青给他新画的那副牡丹图走掉了。   才画了一半的东西,他才不要。   下了楼,沈晏清看到楼道旁还点着一盏小灯笼,等走进了,才发现是提着灯的江妈妈。   一股温暖的热流涌上心头,还没等沈晏清用肺腑之言对江妈妈表达感谢,江妈妈的脸上再次出现了之前看到沈晏清跟着砚青上楼时的那种困惑神情:“你怎么下来了。”   啊?   原来不是在这里等他的。   沈晏清小嘴一瘪。 第013章   江妈妈提着的灯笼往上移,照过沈晏清光洁细腻的脸,她嘀嘀咕咕的说:“竟然舍得让你下来?”   她刚刚瞧见沈晏清下楼时走得一瘸一拐,知道沈晏清是被宠幸过了。   这腰肢、啧,这身段、啧,果然,啧。   江妈妈对沈晏清说:“好了,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一手,之前说你笨着实是冤枉你了。我今晚上还有事,就不陪你回去了,回去后好好歇息着吧。”   听了前一句,沈晏清以为江妈妈是在夸他,骄傲的仰起头,至于后半句,江妈妈这应该是为了江棉棉和江晶晶的事情。   方才他们说话的时候,沈晏清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并不是很懂,但他勉强也知道了一点。   江晶晶与江棉棉二人闯下大祸,而且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沈晏清很好奇,这件事和砚青脱不开关系,但绝不可能江晗一开始和他说的那个缘由。   毕竟要是江棉棉只是因为不想去昆仑剑宗所以跳楼,另一个江晶晶是不会因为这个缘故被拖出去打死的。   还没等沈晏清真的张嘴问出声,江妈妈已经知道沈晏清想说什么话了,她点了点沈晏清的脑袋:“不该知道的东西就别想着乱打听,你有九条命都不够霍霍的,快回去吧,你今天可要好好休息着,我明天下午再来找你。”   沈晏清一步三回头,见江妈妈没有挽留的意思,一瘸一拐的抱着画回去了。   他今天也不算太亏,虽然没有见着热闹,可从砚青那儿得来了一幅画。   想到这里,沈晏清又有些生气了,江晗明明和他说春江院里许多人都去看这个热闹了,还说等会就来,可现在一夜已经过去了大半,再等上几个时辰恐怕天都要亮了,就算沈晏清再蠢,他也明白了是江晗在骗他的。   况且他与江晗只见过一面,当时他都已经睡下了,为什么这次出了事,江晗不找别人要来找他呢?   沈晏清满腹疑惑,让他更加想不明白的是,如果不是他灵机一动说自己想要下午砚青撕掉的那幅牡丹,棉棉和晶晶的下场还历历在目,恐怕他能不能自己回去都是个问题。   他与江晗往日无仇素日无怨,江晗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害他?   沈晏清的脚踝还痛着,他走得有些吃力。   走到春江院,因为夜已经很深的缘故,院里一片静悄悄的。   唯独江晗的房间还亮着灯,沈晏清抱着画站在楼下沉思了一会儿,他猜江晗可能是想知道那两人的下场,又不敢去,这才想着唆使他去给他打探消息,现在恐怕还在楼上等着他呢。   沈晏清自作聪明的想着,与其等着江晗来问,不如还是装笨,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要好。   一来是在江晗这儿打听下江棉棉和江晶晶触怒砚青的真正死因,二来是看看江晗究竟是觉得他蠢笨可欺才挑了他这个软柿子,还是别有目的,本来就想要一箭双雕弄死他。   他倒要看看,这江晗到底想做什么。   等想好了要与江晗说的话,沈晏清才上楼。   敲了敲江晗的门,沈晏清的嘴巴紧抿着,露出一副恼怒生气的神情:“江晗——”   门开了,一脸倦容的江晗出现在沈晏清的面前,他看上去糟糕极了,脸颊苍白如纸,右手手里攥着张手帕,开门的时候还咳嗽了两声。沈晏清皱了皱鼻子,江晗的屋子里端了个小炉,有药的苦味和涩味。   兴许他是真的病了,是因为在吃药的缘故,才去不了的,可沈晏清不信。   这种小手段他也会耍,骗太后奶奶说自己去上课了,其实是指挥着李煦给他做功课,等太傅老师找上门来,再哭着鼻子说自己生病了的事情,沈晏清从十岁一直干到十六岁,等到沈晏清再怎么喊好哥哥,李煦都不肯帮他做功课了为止才罢手。   沈晏清心中不屑,甚至还有一种还是他技高一筹的小骄傲,但他不表露出来,脸上的神情有所缓和,像是被屋子里的药味有所触动。   见沈晏清不说话,江晗先说了,他侧了侧身子,露出笑容,叫沈晏清先进来说话:“你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那人现在怎么样?”   沈晏清手里的画还没有放下,走到桌前,随便找了个圆凳坐下。   上来要说的话,沈晏清一早就想好了。在学堂门口的不止他一人,还有几个魔使和江妈妈,若是明天有消息传出来,江晗就知道沈晏清骗他了,在这上面不好撒谎。   沈晏清摇摇头,刻意避重就轻的说:“恐怕不太好了,我瞧见执事大人叫魔使把他拖走了。在那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不知道做了什么,也被魔使拖走了,我看见她哭得很可怜。”   沈晏清的声音一顿,他像是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指责着江晗,气愤的说:“你不是说有很多人都在那里吗?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去了,你也没来。我还被砚青抓住了。”   提起这件事,沈晏清把自己束脚的外裤往上提了提,露出了光洁瘦弱的脚踝,他的右脚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但是现在还是红肿的:“我还崴了一下,疼死了。”   “我也是听说的,我听消息来的时候,他们确实都说要去看看的,兴许是觉得夜深了,不太方便出去了吧。我明天再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江晗面露微笑,他先去架子上翻找了一会儿,拿着一个红色的药瓶放在了桌上,他坐在沈晏清的对面,为沈晏清倒了一杯茶:“红花油,你拿去擦擦,明天应该就能好了。”   沈晏清脸上还是不情愿的样子,没有接江晗的红花油,有些狐疑的问:“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有人出事的?”   江晗说:“魔使来叫江妈妈过来认的人,他们来了好多人,闹得很大,我那会儿还没睡,听见了魔使和江妈妈的话。我入院只比你多了三个月,也不认识什么人,只好来找你。”   这话挑不出什么破绽,沈晏清垂着脸,像是还在生气江晗刚刚不来的事情。   江晗想再问问江棉棉和江晶晶的事情,可他先看到了沈晏清怀里抱着的画卷:“这是什么?”   提到这个,沈晏清一扫消沉,还有些得瑟。于是将画卷打开,举起来,故意展示给江晗看:“砚青送我的,好看吧?画了很久呢。”   为了面子,沈晏清暂且不提砚青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找画找了太久耽误他休息了才随便敷衍画了一副幅的可能。   江晗死死地盯着画上栩栩如生的牡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怎么会,他怎么会……”   沈晏清从画卷旁探出头,他仔细观察江晗的表情,歪着脑袋刻意问:“怎么了?”   江晗噤了声,隔了一会儿才恍惚的问:“执事大人怎么好端端的会送你幅画?”   沈晏清得意极了:“他自己要给我画的。”   给江晗看过后,沈晏清就自己收好了画,像刚坐下那会儿抱着画卷。打算等回去后,他要挂起来。   江晗端起茶杯掩饰了一下刚刚的失言,他的视线扫过沈晏清的脸。   他仍旧想不明白,砚青怎么会、他怎么会对有着这样一张脸的人……   “不好意思,我想瞧瞧执事大人的画作很久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所以有些失态。”江晗笑了一声:“听说他很少赠人,你可要收好,他画的风景花鸟乃是一绝。”   沈晏清注意着江晗的表情,发觉江晗格外的关注砚青,想起他瞧见的那张废稿,便顺着提起道:“他画人兴许会更好看些。”   想起来沈晏清也仍旧有些惋惜,即使没有画完,可画中人的情|色也非俗物能比拟,不过没画完,就是没画完。   江晗神色微动:“你见过?”   沈晏清不知道他今天看见的那张废稿算不算,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他没画完。”   江晗美目流转,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冲沈晏清召了召手,示意他附耳凑过来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应该没什么人知道的秘密。”   沈晏清见他搞得神神秘秘的,起了兴趣,拖着椅子往江晗的方向靠近。灵光一闪间,想到江棉棉和江晶晶好像也是因为一个秘密死于非命的。   江晗已经凑在沈晏清的耳边,他小声的说:“砚青确实善于描摹美人的神态样貌,你可知道沈晏清?”   沈晏清“啊”了一声,江晗继续说:“原先可是没有沈晏清的画像的,从前魔域也时常送些美人,不过和天清门,太墟天宫,昆仑剑宗送与我们尊者的美人是一样的,尽管是去找些够美的即可了。”   “自沈晏清失踪后,除却当时还在闭死关的明鸿君,与昆仑剑宗的凌霄真人,本该再无人知晓沈晏清的样貌长相。”   沈晏清又“啊”了一声,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魔域的人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的长相的呢?   江晗:“也就是这位来了以后……我听说是他画了一幅给尊者,从那以后,底下的人才去找些与画像上相像的人带回春江院的。沈晏清最初的那幅画像是砚青所画。”   沈晏清心中的好奇更甚,可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见过砚青,更是对他毫无印象,砚青又为何知道他的模样。   而且瞧着这人的态度,如此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更不像是对他痴恋已久的样子,沈晏清踌躇了一会儿,斟酌了词句后,才问:“既然如此,砚青是怎么知道那沈晏清是长这副模样的?”   江晗说:“除了凌霄真人与明鸿君,又有谁知道沈晏清到底长什么样呢?”   沈晏清:“……”他确实就长这样。   江晗摊了摊手:“只要他画得够美,能让魔尊大人信服画上人确实能够迷倒两大尊者便够了。”   沈晏清一面假装江晗说得对,一面心不在焉的想,倘若他从前确实没有见过砚青,砚青到底是如何得知他的长相的呢?   沈晏清想到一件事:“我进了春江院后,江妈妈与我说过好几次,说我与沈晏清长得相像,确实有那么像吗?我是说画像上的人与我很像吗?”   若是仅有几分相似,说不准砚青也是从哪儿听说来的。   江晗含笑点头:“以假乱真。”   沈晏清耸起肩,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这在江晗眼里,就是喜悦。   江妈妈说的半点不错,光凭这张脸,面前的这人就可安枕无忧在众人的宠爱中众星拱月。   沈晏清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既然画像与他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那想来兴许百年前砚青真的与他见过面吧,只是他不记得了。   他想着今天晚上这来回的几次折腾,天都要亮了,该回去睡觉了。他在江晗这里什么都没问出来,心里愤愤的想这小狐狸尾巴藏得还挺深的,他才不信真有那么巧合。   临走前,沈晏清想起自己几次三番闹出认错尊者当成凌霄的笑话,便多嘴问了一句:“因着我来自东海,与魔域隔着千山万水,来之前也未曾有人和我说过如今魔域当世的尊者,请教这尊者到底是谁?”   江晗不敢说出他的名讳,于是用手指沾了沾茶汤,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谢璟。   没见过,不认识。   沈晏清伸手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睡觉了。 第014章   临走前,江晗非要将那瓶红花油塞进沈晏清的怀里,说是沈晏清今日崴脚都是他的不好,叫沈晏清记得回去擦。   沈晏清推脱了一番,还是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等沈晏清走后,江晗凝望着沈晏清离去的背影,见到沈晏清进了房间,他才关上了门。   江晗的咳疾来得厉害,那边小炉里的药已经沸腾了许久,江晗等药汁收得只留下半碗的量,才倒出。   江晗盯着黑黝黝的药汁,上面能看见他一脸病容的倒影。   可这些都是值得的,江晗这样想着,捏着鼻子喝下了苦得能叫人反胃的药汁。   比这更苦的东西,他都吃过,又怎么害怕这点苦呢。   他掂量着江棉棉和江晶晶恐怕是活不了了,砚青心狠手辣,这两人知道了他的秘密,定然再活不下去。   任谁都不会想到,一个靠着画技出众才在魔域中有点名气的小小金丹修士,会在十年内将天下搅得天翻地覆。   江晗原是山湖郡一尾兴许这辈子都开不了神志的鲤鱼,他小的时候有过一场奇遇。   山湖郡郡主与凌霄真人打斗,被凌霄真人灭了神魂,元婴被斩,金丹与尸首跌落进了山湖郡内。   江晗机缘巧合下吞下了山湖郡郡主的金丹觉醒了神志,甚至还因为这枚金丹,他习得了一门很神奇的法术,只要他用自己的神魂与体魄催动,就能在法术造成的幻境中看见未来的某个片段。   若是在幻境中,看到的是临近快要发生的事情,那么江晗顶多是发热头痛一场,睡一觉就好。但若是看到了几个月甚至几年后的事情,江晗就会生一场大病。   他靠着这门功法避开不少危险,在危机重重的山湖郡内修成人形,又跋山涉水的从山湖郡千里迢迢的来到魔域。   只因为他在某一日的预言中,看见砚青成了魔尊。然后这个心魔缠身的魔尊,因为自己的心魔,自刎而死。   而一切的第一步——   是从沈晏清杀了凌霄真人开始。   江晗无所谓砚青是如何成为魔尊的,又是因为什么缘故自刎,可他难以接受凌霄真人被沈晏清杀死。他开神志是因为凌霄真人,他能活到现在也是因为凌霄真人,凌霄是他此生的恩人。   原本这件事事关重大,江晗再信任预言,也不免有些将信将疑,可预言发生的事情一件件的如实发生,再到江晗进了春江院,他看到了沈晏清那张幻境中出现过的一模一样的脸。   江晗彻底的信了,于是他在中午就展开了行动,写了一张纸条给江棉棉。   纸条上本来也没写什么,只是写了砚青压着修为进入魔域是别有所图的这件事而已,按照他施展的预言术中显示的幻境,这件事原本最初就是江棉棉发现的。江晗怕随意改动未来的轨迹会遭受反噬,为了在害死沈晏清让他没法杀死凌霄的基础上尽量不改变原本轨迹,江晗特地选了江棉棉。   在原本的预言中,发现了这件事的江棉棉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江晶晶,两人自以为抓住了砚青的把柄,想要从砚青这里得到好处,没想到被砚青直接随便找了个借口处死。   现在看来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丝毫的改变。   叫沈晏清去看,也是因为江晗想让砚青觉得沈晏清也是知道这个秘密的其中一人,想借砚青的手处死沈晏清,可他没想到砚青竟然让沈晏清活着回来了。   这不可能,预言中砚青明明那样的讨厌沈晏清。   “雪青、雪青、雪青……”江晗一遍遍的叨念这沈晏清现在的名字,在记忆中搜索快要发生的预言,现在他还能怎么做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害死沈晏清呢?在他进入昆仑剑宗以前,在沈晏清杀死凌霄真人之前。   想着想着,江晗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预言彻底掏空了江晗的身子,如今的他已经命悬一线,神魂空得如同一张轻薄脆弱的纸片。   不过还有一次机会,只要他那天……江晗想得出神,天际已经泛起红光,他一个人独自坐在桌前想了一整夜。   “砰!”身后传来了破门的声,几个一身黑衣的魔使闯进来。   两个魔使径直将江晗按倒在桌上,江晗还未来得及问为什么,这几个魔使让出一条道,砚青慢悠悠的外头走进来,他的神情悠然平静,眼睛里却又有些困惑。   江晗看到和预言中一模一样的脸,肝胆俱裂,恐惧使得他发抖打颤。   砚青走过桌前,拿过江晗放在桌上的药碗闻了闻,他摇了摇头,笑道说:“全则必缺,极则必反。你用药不对,不出半年必定暴毙而亡。”   江晗牙齿止不住打着颤,他颤抖着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魔头……”   砚青将手里的碗丢回桌上,他寻了把椅子坐下,像是并不怎么在意江晗的评价,他漫不经心的说:“讲讲吧,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再说说你是都是从哪儿得知的?”显然是已经知道江晗就是那个给江棉棉写小纸条的人。这太好查了,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   唯一奇怪的就是江晗到底是从哪儿知道的。   江晗咬紧牙关,不肯说。   砚青给自己找了个没用过的空茶杯,借着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说出的话却阴狠毒辣:“不说话就拔掉他的手指,手指拔光了,再砍他的脚趾头……总是会和我说实话的。”   才听了这一句,江晗已经开始瑟瑟发抖,站在他右侧的魔使已经上手捏断了他右手的小指。钻心的痛苦一下子蹿上背脊,江晗的第一声惨叫甚至都叫不出来,他嘴唇泛白额角冒汗,想要滚到地上打滚都做不到,被身旁的魔使死死地按在桌上。   他还未从断指的痛苦缓和过来,第二下、第三下,江晗哭得涕泗横流,他哑声说:“我、我说、我说。”魔使却没有停下手。   砚青喝了口茶的功夫,江晗的第四根手指也断了,砚青才说:“停下。”   江晗得了放松,趴在桌上粗粗地喘了口气,这才缓了些,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透。他知道砚青绝对是故意的,他心里恨极,想要歇得再久些,听到砚青带着笑意说:“看来不是真的想说,继续吧。”   江晗连忙大声喊:“我说、我,我之前在行宫里遇上的一个看不出修为、修为高深的老头告诉我的。”   砚青叹了口气:“说谎,继续。”   江晗右手的五根手指全断了,他痛到想要晕厥却怎么也昏不过去,左边的魔使捏断了他左手的小拇指。江晗的眼前被汗水糊得一片模糊,他有些神志不清了,浑身开始发冷,可冷到极点,他又觉得自己身上好热。   他会死,他真的会死。   江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的声音小到要被自己粗重的喘|息给盖过去,有些语序颠倒的说:“我、我自开神志以来,受山湖郡主的恩泽,会一门能预见未来的法术。”   砚青示意江晗两侧站着的魔使放开抓着江晗的手,他知道这次江晗在说真话。   江晗继续气息奄奄的说:“走火入魔的魔修有道此生难破的瓶颈,此生止步于化神再难前进一步,你为了突破此道瓶颈,杀了千万人,惹得天怒人怨,会不得好死、你会不得好死……你有心魔、你害怕……”他没有全盘托出自己的预言,怕砚青知道了全部,反而会立刻杀死他。   听江晗这样说,砚青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竟然轻笑起来。   江晗愈发恐惧了,他哭起来:“你饶我一命吧,我能预见未来,我能帮您。”   砚青道:“你的下场不好,山湖郡主被凌霄一剑斩得魂飞魄散,下场更是不好,就算能预见未来又怎么样。”   “真是没什么意思。”   或者说是没有砚青想象中的有意思,砚青说:“凭着一门漏洞百出的心法,在别人房里塞张纸条这样蠢事,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我不喜欢自以为聪明的蠢货。”   “拔掉他的舌头,再打死丢到春江院的院子中央去以儆效尤。”   江晗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不敢相信,自己这样好用的能力,砚青竟然丝毫的不心动。   看见江晗的神色,砚青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情,在魔使把人拖出去之前,他凑近江晗的耳朵,指间缠绕上一丝纯正无比的灵气,他输进江晗的灵脉中,小声的说:“感觉到了吗?”   江晗再度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砚青输给他的灵力不带丝毫的魔气,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但凡魔修,无论再怎么修炼,无论再特殊的功法,他们的灵脉总是充斥着难以剔除的魔气,这些魔气会渐渐堵塞灵脉断绝魔修踏出最后一步的灵窍,这也就是永远没有魔修能踏出最后一步,终身只能止步化神的根本原因。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魔修,自修行以来也从未有过什么心魔,你的预言……”   砚青语气轻快地说:“错啦。” 第015章   沈晏清回到房间,他将江晗送他的这瓶红花油随手丢到了桌上,然后将砚青送他的牡丹挂到了床头。   至于还肿着的脚踝,时间久了沈晏清倒觉得不疼了,他记得砚青叫他明天要去练剑的事情,他不想去,打算装病,并不打算擦江晗给他的红花油。   这事沈晏清干得信手拈来,正好这借口也是现成的,也不用他费心思想了。   闭上眼,沈晏清就昏睡过去,直到他有些迷糊的想起一件事。既然江晗说魔域里第一幅他的画像是砚青画的这是个少有人知道的秘密,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江晗一个区区的春江院被豢养着要送出去以色侍人的男宠,又是怎么能知道金丹修士的秘密?   想到这点的时候,沈晏清猛地睁开眼,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屋外人影憧憧,沈晏清不清楚是怎么了,他掀开被子,找了件外袍披上,还没出门,有人敲门叫他出去:“执事大人叫春江院里的姑娘公子都出去瞧瞧。”   沈晏清问:“怎么了?”   门外的人讪笑了一声:“有人犯了事,说是要以儆效尤,叫人都出去看看。”   这人说完话以后,就走了,像是正在一户户地敲门叫人都出来看。   沈晏清睡了一晚,没有护理过的脚踝肿得有些狰狞,他一瘸一拐地开了门。   他住的是二楼,房间外就是一道长长的连廊。沈晏清走出房门,听见外面有敲打的声音,和低泣。对面屋住着的人出来得比他早,门前各站着一名蒙着脸的魔使,已经两两抱成了一团,哭泣的声音正是从他们这里传出来的。   沈晏清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往外再走了几步,越过用青竹制成的长栏,他看清了院子中央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这甚至已经不能称作是人了,这就是一团在青石板上凝固的血肉。   他没有变回原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说明这人现在明明还活着的。   春江院里静悄悄的,除了低泣的声音,再没别的声音了。   沈晏清在看到院子里的人的那一瞬,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紧紧地贴着墙,才慢慢地跌坐下来。   他闭上眼,但仍旧被吓得全身都在抖,掉头想要躲回房间里,最好变回一只小鸟藏进被窝里。可沈晏清没有力气,站不起来,仿佛感同身受的痛苦像藤蔓般从脚趾头开始攀附。   隔壁江晗房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正是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身形修长,乌金的锦袍,他腰间挂着一块玉佩和一个锦袋,袋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行走间和玉佩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沈晏清僵硬地把视线移到砚青的身上,砚青嘴角带笑,英俊的脸上是风轻云淡的肆意。   这天,江妈妈没有来找沈晏清叫他去练剑或是练舞。   江晗死了。   沈晏清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很长,是一片黑黢黢的丛林。   沈晏清在这片丛林中奔跑。   他必须跑,必须拼命的奔跑。   在他的身后跟着如影随形的怪物,那怪物也是黑黢黢的,它有着猩红的眼睛,张开嘴里是一层一层长得密密麻麻细细的牙齿,利爪长而尖利,几乎快要攀上沈晏清的背脊,剥开他的皮。   沈晏清越跑越累,渐渐的他没了力气,地上错综的树根横出来半截树枝,他被绊倒,狼狈地摔进泥地里。   他倒在地上,回头一瞧——   那根本不是怪物,是提着剑的砚青。   他高举着剑,正要狠狠地刺入沈晏清的心脏。   ——沈晏清醒了。   里衣和缠在腰上的汗巾因为做梦时冒出的冷汗,粘腻的沾在身上。爱干净的沈晏清本该这个时候出门去打些水来,给自己洗个澡,可他怕、他不敢起来。   和江晗之死相比,初见时砚青叫江妈妈打他的那二十个耳光实在是轻得不能再轻得惩罚了。   沈晏清瑟瑟发抖地缩在被子里,闭上眼江晗那团血肉模糊的尸体仍时不时就浮现在他的面前,他抬起眼,白天跌跌撞撞地回到屋子里后,沈晏清才缓过神就把墙上挂着的两幅画收起来了。   砚青不是凌霄,也不是明鸿。   他比这两人危险,更可怕得多了。 第016章   他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没几天下来,沈晏清瘦了许多。   春江院少了不少的人,这些少掉的人作为魔尊的恩赐被送出去了。   这些暂时和沈晏清没什么关系,万宗会一结束,行宫里的人都要收拾东西回魔域去。   等回到了魔域,春江院就会有自己的行宫。   江妈妈曾和沈晏清说过,在他被送去昆仑剑宗之前,会给他安排一间大宅子,再配给他两个伺候他起居的小奴。   但这安慰不了沈晏清,他被那天江晗的死状吓住,脸色一直苍白着,状态也憔悴了许多。   最重要的是,等回了魔域后,若是不出意外,沈晏清就可以再也不用见到砚青了。   一想到这个,沈晏清才会安心下来,并且数着手指头计算着离开行宫的日子。他再没有了之前天真的想法,觉得自己还能让砚青爱上他再狠狠的教训他,现在的沈晏清只想要离砚青越远越好。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并不是沈晏清从前玩玩闹闹的那种,一旦不小心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是真的会丢命。   沈晏清也不敢再卖乖撒娇,想着装病就能不去练剑,不听砚青的吩咐。   他乖乖的养好了脚踝的扭伤后,就很听话的去找了江妈妈,说是砚青叫他去学剑。虽然学得不怎么成样子,但勉强也算听话的去学了。   几天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天清门所在的南陵城离着魔域间隔千山万水,万宗会结束的消息才从上堂传下来,江妈妈就吩咐着沈晏清早做准备,让他收拾了东西,要回魔域去了。   沈晏清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他有两幅挂画,和几件衣裳,塞进木箱子锁起来,再搬到马车上,他的准备就做完了。   江妈妈说,春江院的行宫是在魔域的九江城里,比旁的几院要更远些,路途遥远奔波,要沈晏清早点休息。可因为噩梦的缘故,到了夜晚,沈晏清是根本睡不着的。   等到了启程回魔域的那天,沈晏清睁着眼睛过了一夜,等到江妈妈来叫他上车,他脸上才终于露出一抹笑。   马车是他单独一人的,他上了车,感受到车轴开始滚动,就锁起马车上的门和窗,从箱子里翻出一个软乎乎的枕头。   沈晏清变回原型,同样软乎乎的小鹦鹉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听着马车外人与人交流的嘈杂的声音,他才觉得安心睡着。   春江院剩下的七辆马车慢悠悠地到了行宫外,才和别的几苑合在一起。   这些养在后宅的美人仅占这次魔域来万宗会的人里的极小一部分,更多的是前堂魔域里年纪轻轻就修为出色、小有名气的魔修与妖修们。   和魔域的车队汇合后,说话的声音就不免大了起来。这些修士不用马车,多是骑着妖兽或是长着两角的六脚鳞马,他们对这次的万宗会仍有些意犹未尽。   提起这次的万宗会,就必然会有人提起这次万宗会的魁首——   “天清门白家白衡当真是了不得……”一个长着四只眼睛,面相狰狞的魔修感慨道:“他恐怕是要突破了,当属元婴之下第一人。”   另一妖修回道:“结元婴哪是那么好结的,当他是凌霄第二?”   也有人说的不是万宗会上的事情:“太墟天宫的月华仙子,才是绝色,不知道天底下哪位英雄豪杰才能配得上这样的美人。”   “有啊,不就是刚刚聊起的白衡吗。归焕秘境,白衡英雄救美,月华仙子芳心暗许,此事天下皆知啊。”   “你还不知道?就在三日前的晚宫宴上,太墟天宫有意向提起联姻一事,那白衡竟一点面子都不给一口回绝了,说是已有心上人,他只要这一个人。”   “谁啊?”   “这我怎么知道。”   这些人聊得热闹,从早上说到下午都不曾停歇,也不嫌自己口干舌燥。   魔域的车队走了大半日的脚程,南陵城里飞驰跑出来一匹骏马,马背上驮着一个身穿天青锦衣的男子,此人腰间别着一把剑,发冠梳得工整,眉目疏朗清俊,眼下生着一颗小痣,是最多情风流的长相。   他横穿过魔域的车队,惊得仆从马车不得不纷纷逃窜让路,几个还在高谈阔论的修士正要呵斥怒骂上一两句,待看清了他的长相,才发现这人就是他们方才谈论得最多的天清门白衡。纷纷闭嘴不语,看着白衡纵马远去。   过了片刻,南陵城方向又来个穿着天清门道袍的年轻男子,他像是在追逐前面的白衡,脸色铁青到了要发红的地步。   “已经疯了这么久,还没疯够吗?现在又出来找死!”江研暗自骂了一声,双腿夹紧胯|下的枣红马,挥鞭催着马跑得再快些,可他怎么也追不上白衡,心里懊恼又痛苦。   窝在马车上的沈晏清还睡着,他又做了一场梦。   是老一套噩梦的开头,等睡醒,沈晏清还在噩梦的余韵中瑟瑟发抖,连江妈妈叫他下车来吃饭都不是很乐意。   白衡骑着马与沈晏清的马车错身而过。   用了几个时辰,白衡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江研立刻冲上去拦下,他挡住白衡,看见再过去些那辆奢华无比的龙车,鎏金的挂铃随风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奢靡而令人心生胆寒,江研这才明白白衡停下的原因。   江研咬着牙低声道:“你真是不要命了吗,那可是永乐魔尊谢璟!”   江研:“你看见他的龙车了,还敢到这里来?你在魔域的车队里纵马捣乱车队行程,莫说你,就算是大长老来了,也不一定能保住命!”   白衡骑着马转了个圈,他不说话,江研一把拽过白衡的缰绳,他跳下马,牵着手里的两匹马,往外走。   让了路,等着魔域的车队从他身侧驶过。   等走远到看不见魔域车队的地方,白衡又夺过缰绳,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扬鞭转身回了天清门。   江研也跳上马,追上去,他问:“疯够没?”   白衡骑着马,闷声说:“不够。” 第017章   回到魔域的路途遥远,车队被拉得很长。修为高深的修士日行千里,不过是次日,车队中的人,就只剩下了杂役、仆从和负责看管杂役的魔使。   沈晏清听见江妈妈与他说砚青已经走了,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江妈妈见沈晏清愁云密布的脸上总算展露了笑容,也觉得有趣:“以前我可没见你那么怕他,他说你长得一般,你都敢瞪他,前几天不是还敢去和他讨画吗,现在这么怕成这个样子。”   沈晏清拼命摇头:“我以前哪里知道他真的有这么坏。”   说完他还觉得有点心虚,撩起马车的窗,探出去瞧了又瞧,确定砚青是真的走了,是不会突然冒出来说他听见沈晏清说他坏话然后要罚他的了。沈晏清说:“真吓人。”   这两天,沈晏清做噩梦的次数已经降低了不少,江晗血肉模糊的尸体已经很少出现在他的记忆中了,倒是砚青那令人心惊胆战的笑容还会时不时出现。   江妈妈竖起自己的食指放在嘴边,提醒道:“就算他不在,你也还是少说的好,谨言慎行。”   今天江妈妈来沈晏清的马车上是有别的事要交代的:“那剑谱你练得如何?”   沈晏清眨巴眼睛装无辜。   那自然是练得不咋地,他摇摇头。   “行车路上,你也看着点,最好是记熟了。等到了,你再去练剑,会得也快些。”江妈妈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册子是靛蓝的封皮,上面并未着墨写什么名称。   江妈妈说:“我要来的舞谱,你最好也看着点,都是要学的。免得哪天大人记起你来,你又什么也不会,到时候又要哭着挨打。”   沈晏清嘴上应下,手里接过江妈妈递过来的册子。实际上等江妈妈一走,他就把手上的舞谱丢到一边去了。   砚青都走了,他还怕什么。   他抱着这样单纯又欣喜的想法,到了魔域。从南陵城到魔域,差不多白耗了半月的时间,原先还是初春的时节,魔域要比南陵城热些,满街春花灿烂,连头上顶着的太阳都变得毒辣了不少,一片春深景象。   春江院在魔域九江城,城外纵横错过三条大江,其中一条名为九江,临近的城镇也就因此得名九江城。当然,这九江城也因为内藏春江院,有一别称为春江城。   七辆马车在一处红墙金瓦的宫殿处缓缓停下,正门紧闭着,右侧半敞着一道小门,走出来几个身穿襦裙的女子,其中一个穿着绿衫蓝裙的女子走到了沈晏清所在的马车前,扶着沈晏清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这宫殿的正大门上挂着一个大牌匾,龙飞凤舞的写着两个字“春江”。这就是春江宫所在的地方了。   江妈妈也下了马车,她看见站在沈晏清身侧的绿衫蓝裙女子,问道:“你叫什么?”   这女子长相仅能算作清秀,炼气前期的修为,低眉顺眼的模样,看上去很乖巧。这女子跪道:“回江妈妈话,奴婢暖烟。”   江妈妈记得之前答应过沈晏清等回到宫里会给他住个大宅子,再派给他两个伺候他起居的小奴,在人堆里又指了一个穿着仆从衣服的小厮:“你也站过去,叫什么?”   被江妈妈指到的这个小厮先回话:“奴婢多宝。”他面貌普通,也是炼气前期的修为。   江妈妈说:“以后你们两个不用做杂役的活了,就跟着雪青吧。”虽然砚青没有问过沈晏清的名字,但私底下江妈妈还是记得沈晏清现在的名字的,一直管他叫现在的名字“雪青”。   多宝和暖烟连忙应“是”,多宝上了马车,把沈晏清装了全身家当的木箱子搬下来。   江妈妈一早就已经传书回过春江宫,安排过事宜,如今沈晏清被安排住在春江宫西南侧角落里的暖香楼,她吩咐着暖烟和多宝领着沈晏清回去歇息。   她见沈晏清步履轻快,看上去心情极好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就没把再过一月九江城百花宴席砚青可能会来的消息说出口。   让这漂亮笨蛋再高兴几天算了。   江妈妈领着从另外六辆马车上下来的六位美人,去了春江宫前堂的戏楼,为这百花宴席,这六人另有妙用。   漂亮笨蛋沈晏清果真是高高兴兴的过了一个月,他在这春江宫里的日子,过得比他死而复生那会儿活在山林深处潜心修炼时过得还要快活。是他重生以来,最快乐高兴的一段日子了。   .   江妈妈给他的剑谱和舞谱本子,早不知道被沈晏清丢到哪儿去了。   他惦记着自己会被送去昆仑剑宗,可昆仑剑宗的茶点菜肴他早就尝过了,都没有春江宫里的好吃。而等他找到了李煦,离开昆仑剑宗,想李煦一个修为不高的小剑修,到时候沈晏清要是和李煦去过穷日子去了,再想吃到现在这样好的东西,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人形瞧上去还是清瘦昳丽的模样,可变回了原型,任谁见了都要忍不住上手捏一把这只圆滚滚的小鸟。   每每午夜梦回偶有愧疚感,沈晏清只消用翅膀蒙住脑袋,倒头睡去,第二天醒来保准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一点儿都不愧疚难过了。   又这样的过去了几天,春江宫终于来了一位贵客。   江妈妈早就接到了消息,从昨夜起,就一直和春江宫的几位管事,提前候在春江宫的正大门。春江宫几大金丹修为的管事站在最前头,江妈妈修为不过筑基,自然是站在角落些的位置。   等到黄昏时分,这些人才远远见到一辆“普通”的马车向着春江宫的方向驶来。   这个普通不过是远远看上去觉得普通罢了,离得近些,待看清才能发现拉着车的马是五匹镀银独角的犀马,这是魔域独有的妖兽,成年可达元婴修为,瞧着犀马头顶已经成型高高耸立的独角,就能知晓这五匹犀马皆是成年形态。   独角犀马缩地成寸的神通用得出神入化,不过几息,就近在眼前。   用这样的妖兽来拉车,恐怕这来的该是——   站在最前头的管事心一凛,已然两腿发抖,膝盖一颤便倒在地上:“尊者……”   坐在马车里的砚青掀开马车上的门帘,露出一张丰姿英俊的脸,他坏心思的眯着眼睛,不怀好意的说:“你叫我什么?”   他今日难得的穿了一身鸦青道袍,砚青原是极少穿这样暗沉沉颜色的衣服,将他周身张扬的气质压了下去,多了肃杀与冷酷。   才跪下的管事又站起来,砚青是魔尊跟前的大红人,他不敢对砚青甩脸色,又觉得自己那副被吓破胆的模样实在丢脸,心头不快,但脸上还是温和的,只道:“怎么是你?”   砚青下了车,阔步往前走:“怎么,消息没传下来?尊者心情不好。”   “——我还以为是尊上来了。”管事跟上去,他和砚青同属金丹修为,真细究起来,也是同级,说话间少了几分拘谨:“可把我吓坏了。”   砚青回头,笑着问:“你很怕?” 第018章   这怎么能说“怕”字,管事没有回答。砚青不以为然地继续往前走,这个沉默的回答就是怕的意思。   春江宫上去几个筑基修为的魔使,拉过犀马的缰绳,先去安抚魔尊的车骑。   另一位管事站在砚青的左前侧,他为砚青引路:“都安排好了,今晚您住在立雪楼。”   立雪楼是春江宫的最中央,也是最高的地方,待到初冬落雪,肃杀的北风一吹,在立雪楼顶,就能看到满城风光。   砚青嗤笑一声:“你让我住立雪楼?”   这管事微微一愣,想到砚青反问的缘由,若是让砚青住进立雪楼,等到魔尊来此,他们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来安排,魔尊必然震怒,这可是稍有不慎就必死无疑的死罪。   他微微低头退下:“我叫人去重新整理。”   负责处理事务的管事也跟上来,他道:“之前送去昆仑剑宗的人,照旧是被昆仑剑宗的人下放到了探月谷修行去了,太墟天宫的那些人也没动,就暂时搁置在天宫的听雨亭。”   “都够凑个新的宗门了。”砚青笑着摇头,但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这几十年下来,长长久久的一直如此,要是有变动才会让他感到惊讶:“随便吧。”   反正这些宗门送来魔域的美人,他也从来一个都没碰。   提起昆仑剑宗,砚青不由想到了一个人。他顿住脚步,目光落到江妈妈的身上,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那……鹦鹉,如今怎么样了?”   砚青记不得沈晏清的名字,只记得他有点意思,因为他那张酷似沈晏清的脸,因为他胆小又有些娇憨的性格。   江妈妈正落在队伍的后面,这种场合她向来插不上什么话,也最怕被人提及。见砚青有事要问,她身侧几人纷纷让出条路,让江妈妈上去回话。   见砚青提起,江妈妈就知道沈晏清又要倒大霉了。她答道:“这些日子他有在学剑法和舞谱。”   砚青勉强满意:“明天未时,让他来见见我。”   先前那位说是要给砚青重新整理住处的管事回来了:“新理的地方,在听雨亭。”听雨亭被一片湖泊包围着,湖里年年栽种近能连天碧的菡萏,等到盛夏暴雨,雨滴打在荷叶上,才算有了听雨的诗意。   说着这管事引着砚青去了另一个方向。   见砚青要走,江妈妈犹豫了下,行了个礼,打算先行告退去找沈晏清。这些人不怎么在意江妈妈一个筑基修士的去留,并没有放在心上。   江妈妈到沈晏清这几日住着的暖香楼。   这只好吃懒做的小鹦鹉才歇下,暖烟和多宝两个奴婢还在修炼,沈晏清已经准备睡觉了。江妈妈把这只鹦鹉从窝里掏出来,并且告诉了他这个不幸的消息:“明日未时,大人要见你。”   沈晏清睡眼惺忪,因为困顿眼睛里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哪位大人?”   江妈妈怜悯的看着沈晏清,但并不说话。沈晏清突然就明白了江妈妈眼神里的怜悯,他打了个寒颤,把盖在身上的被子再往上提了提。   沈晏清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想让江妈妈否认他:“不会是砚青吧?”   江妈妈默认了,说:“明天未时,你别记错了时辰,惹大人生气。”   “晚上若是得空,记得再练练,免得出丑,我可是和大人说你学得很勤奋。”江妈妈的意思很明显,她这个点来,就是想让沈晏清再练练的。   还没有睡清醒的沈晏清结结巴巴的问:“练、练什么?”   江妈妈怀疑的目光扫过沈晏清,沈晏清立刻就想起来那两本已经被他不知道丢到哪儿去的谱子了,他沉重的说:“那自然是好好练过的。”   “那就好。”江妈妈吩咐完,也打算回去了:“你没去过听雨亭,明天早半个时辰,我会来找你,免得你迷路误了时辰。”   说完后,她就走了,在暖香楼待的时间还不到一柱香。   沈晏清等江妈妈走后,他还没彻底的从砚青要来的这个消息中回过神,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砚青现在已经来了,觉得这是他做噩梦。   真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又做和砚青有关的噩梦了,真讨厌。   沈晏清缩回床上,试图再次入睡。   没有办法,他睡不着。   这也让沈晏清醒悟,原来刚刚江妈妈来找他说砚青来了的这件事不是做梦啊。   他对这件事仍旧没什么实感,处在一种不敢相信的状态。   但沈晏清还是起床,在书桌前一顿翻找,终于找到了江妈妈之前给他的那本剑谱和舞谱。   这舞谱至今还没被沈晏清完整的翻过一遍,新得不能再新了,就是那本剑谱有些旧,可这本也不是沈晏清翻旧的,它拿过来时就是旧的。   江妈妈说是砚青转交给她,让她带给沈晏清去学的。   重新翻开这本剑谱,第一页用瘦金体写着一行小字:“师承长春峰长平真人。”   该是原主留下的字样,沈晏清并不意外,毕竟昆仑剑宗的传承会落到砚青的手上,恐怕是他杀人越货得来的。这样的事情在修仙界并不少见,尤其这人是砚青,可能性就更大了些。   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沈晏清没记多少剑招,趴在桌上倒头又昏昏睡去。   沈晏清做了一个很混乱离奇的梦,这次是真的梦。   估计是因为江妈妈提到砚青的缘故,沈晏清又梦到砚青了,还是那个漆黑的丛林。   只是从前每当这场梦境做到砚青提着剑要刺入他心脏的那一瞬,这场梦就这样的结束了,但这次,当砚青的剑要刺入沈晏清的胸口时,沈晏清正要哭着求饶,砚青却丢掉了他手里的剑,他在黑暗中低笑:“骗你的。”   这个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沈晏清用手背抹掉脸上的眼泪,他摸索着从地上撑起身子,借着一簇从丛林间隙中透进来的月光,他看清了砚青的脸。   咦,奇怪,确实是是砚青。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铃铛随风而动的声音,沈晏清还在惊疑未定,他转头去看,不过是一刹,黑色的树林就变成了一间书房,他趴在桌上。   这是一间熟悉的屋子,里面摆着两张对着的书桌,全都临窗摆放着,在另一侧是红楠木做成的书架,里面摆满了沈晏清看不懂的书。   原来他在书坊上睡着了,沈晏清的手臂下垫着一叠没有写完的功课。   沈晏清抬起头,对面坐着一个人,清贵英俊的长相,却是最温柔的性格。   李煦。   沈晏清在心底念他的名字,像是一股婉转的气息,绵长地绕过他周身的血管,让一株即将枯萎凋零的花焕发出死而复生的生机。   他是淮京首富之子,其父亲惹怒皇帝下狱,原是要被满门抄家,他因三元及第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被太后送去给沈晏清做伴读这才饶下一命。   沈晏清从前很喜欢强调这一点,李煦是因为他才能活着的。   沈晏清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了,因为这个梦境是从前发生过的事情。   正是春风正暖的季节,木窗上钉了一个风铃铛,有风吹过时就会叮叮当当的响。刚才沈晏清听到的那串声音兴许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李煦正在看着他,见沈晏清抬起头,李煦移开了目光。   沈晏清说:“你看我干什么?”   李煦否认:“我没有。” 第019章   ——什么没有,明明就是有。   沈晏清从梦中醒来还记着这件事,他的这个梦很短暂,明明好像做了很久很长。   醒来时,天际依然是暗的,桌上点着的蜡烛都灭了。   沈晏清提起劲,让自己别再去想从前的事情,他重新点燃了烛火,把手上的舞谱也看了一遍。   即使他只是看,并没有完全的记进脑子里,可等到看完的时候,也快要到了卯时。   等到未时之前,江妈妈说到做到,果真提前了半个时辰来到他这儿。沈晏清用过午膳,看见江妈妈的那一瞬,顿时有种“该来的还是来了”的痛苦油然而生。   他揣着两本谱子,跟在江妈妈后面。绕过一道长而曲折的长廊,看到了那片横在春江宫侧中央的湖泊。   如今的季节,荷叶尚未完全舒展,蜷曲着立在湖上。   岸边停着小舟,还有条窄而狭长的木桥长路,蜿蜒地指向湖泊中心、宛若一座孤岛般的二层阁楼。   砚青就在那里。   一楼的门口守着几个穿着黑袍的魔使,江妈妈原想叫魔使上去通传一声她带着沈晏清来了的消息,有一位魔使告诉江妈妈,砚青正在和春江宫的几位管事在楼上谈话,他怕自己上去了会惹得砚青怪罪,不敢上楼,只能叫沈晏清和江妈妈先等着。   听见魔使这样说,本就不是很想待在这里的沈晏清,开始谋划自己等会能不能直接跳进湖里逃跑。   但这到底只是空想,要是等会惹得砚青不快,他估计是没有逃跑的机会的。   因为这样想着,沈晏清还站在外头的木桥上,听雨亭的二楼正敞着窗,他就抬起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打算在心里暗搓搓的诅咒砚青谈话不顺利,最好一整天都在谈事情,然后把他忘了,等到明天也别想起来。   沈晏清怎么也没想到,二楼的砚青正靠着窗,在往下望,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东张西望的沈晏清。这只小东西一双明亮乌黑的圆眼睛,正打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坏主意。   这一幕怎么看都有些似曾相识,沈晏清赶紧缩回目光,再低下头,假装自己没有看到砚青。   迟了。   砚青已经看到他了:“上来。”   沈晏清还试图假装自己没听到,又是慌张的左右观望了一下。真蠢,砚青单手托腮靠在窗上:“我叫你上来。”   几个还在和砚青商讨七日后百花宴事宜的管事面面相觑:“什么上来?”   他们离着砚青有近五六米的距离,因此看不见窗下的沈晏清,只能看见砚青嘴角那抹和煦的笑意加深,变得有些玩味。   砚青回头,他本来就对百花宴上的事情兴致不高,便委婉的回绝他们的提议:“宴会的事情,你们商量就行了,我都是没什么意见的。”   一位管事问:“尊者当真对美色毫无偏好?”   春江宫还养着几位从魔域精挑细选出来,等着百花宴上惊煞众人再献给永乐魔尊的美人。   今日他们几人前来询问砚青,也正是想要探探砚青的口风。若是砚青觉得可以,他们就按照计划行事。   砚青想了想:“不喜欢蠢的。”   还没等这几位管事琢磨出砚青话里更深沉的意思,江妈妈已经带着垂头丧气的沈晏清上了二楼。   这几位管事没有一个从前见过沈晏清,看到沈晏清的脸后纷纷直了眼:“这不是、这不是……”但凡见过那幅画像的人,看到这张面容就会忍不住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沈晏清。   砚青颔首,在回答他们的问题:“对。”   这已经是沈晏清这月来重复经历的事情了,几乎每一个看到过他脸的人,都会感慨他和沈晏清竟然长得如此相似,但事实上沈晏清就是沈晏清。沈晏清在这种时候,就只要微微低头,再露出娇羞害怕的神情就好。   有位管事忍不住看着沈晏清的脸感慨:“这实在是太像了。”   砚青道:“不是像。”   “等到十二月二十九日,他就是沈晏清。”   “今年凌霄真人生辰,他是送上的贺礼之一。”砚青刻意强调了一句:“这是尊者已经钦点下的。”   最后这句强调的话,足以让在场的几位管事肃然起敬,接下来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怕耽误尊者吩咐给砚青的要紧事,他们纷纷告退。   沈晏清觉得很羡慕,他也想走,但他不敢。尤其是砚清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江妈妈问:“已经定下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了吗?”凌霄真人的生辰礼,向来是偶尔办,偶尔不办的,就连是哪一天,都要看凌霄真人的心情。江妈妈见砚青已经确定了时间,便再度确认一遍。   “嗯。”   砚青伸手掐住沈晏清的脸,让沈晏清不得不抬起头。   他好像闻到沈晏清的身上有股很浅淡的茉莉芳香,但细闻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沈晏清这副艳若繁花的外貌带来的错觉。   砚青松开手,笑着说:“六个半月的时间,别浪费上天赐给他的这张脸,要将昆仑剑宗搅得越乱越好。”   沈晏清在心底撇撇嘴,他才不要听砚青的话。   砚青转身,从木桌的抽屉里抽出两柄木剑,他将一把丢给沈晏清:“长风诀二十四招,你练到哪一式了?”   沈晏清还想着要怎么阳奉阴违砚青的话,连剑都接得有些手忙脚乱。   听见砚青问他,更有了小时候上学堂,被太傅点着名叫起来背文章的慌张,这次他再不能装听不见了,小声答:“第五招,飞鹤腾云。”   砚青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情:“和我对剑试试。”   砚青说:“我启蒙时,学的便是昆仑剑宗的长风诀,也不知道这一百年过去了,到底手生了没。”他没说自己学会长风诀用了一天,练熟用了一天,等到能行云流水的与人对决也只用了一天。   他十一岁时,只三天内,就学透了这门简单的剑诀。   “就在这儿吗?”已经被砚青认定是个笨蛋的沈晏清怯怯地问。   砚青点头。   这是听雨亭的二楼。   沈晏清还是怕砚青,怕他不讲理、不留情面的惩罚。   可比起不够听话的惩罚,沈晏清更怕他因为学得太烂,到时候砚青要更坏的对他,所以还是蒙头锲而不舍的继续找借口:“不太好吧,我怕碰坏了东西。”   砚青的脸上重新出现似有似无的笑,像是早就看穿了沈晏清的小把戏后被他逗笑的:“我不怕,坏了就坏了。”   沈晏清只好哭丧着脸提起剑,江妈妈往后退,见两人缠斗起来。   其实根本算不上缠斗,因为沈晏清出招的速度很慢,明摆着在回忆自己用了一晚上才死记硬背记上的东西。   而砚青像是逗小孩似的,在哄着沈晏清出招。沈晏清有多慢,砚青就让得有多慢。   即使如此,还没过几招,砚青的木剑,打在沈晏清的剑上,尽管没用多少力,可沈晏清还是握不住。   剑掉到了地上。   沈晏清眼眶红红的,他瘪着嘴,这是最坏的结果了。   夜深时砚青提着剑要杀他的噩梦再度浮上心头,还有行宫里青石板上江晗那团血肉模糊的尸体、砚青嘴角讥讽的笑。如果砚青要杀他的话,依旧是和砚青轻描淡写地叫魔使打死江晗一样轻松简单的事情。   沈晏清试探着抬起头,偷偷地瞥了砚青一眼,他发现砚青也正在看他。   视线相触的那一瞬,沈晏清哭起来:“你别杀我,我会好好练剑的。”   砚青很无奈的叹息:“我不杀你。” 第020章   沈晏清听见砚青这样说,耳朵就竖起来了。   他歪着脑袋,迷蒙的泪眼睁开一条缝,里面泪光依旧,瞥着瞧面前站着的砚青:“你发誓。”   就连砚青也是不会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就突然惹哭了沈晏清的,他啼笑皆非的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沈晏清心想,他怎么知道砚青突然就要杀人了,反正他这人就一直是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但这样的话要是说出来,肯定会被说是不合规矩,沈晏清就干脆不说了。   江妈妈在一旁看得头大,也不知道沈晏清是不是真的怕砚青,要是不怕,他现在不会这样哭。可若是怕,沈晏清哪来的胆子敢这样和砚青说话。   她上前两步,怕沈晏清哭得脑子不太灵清,惹怒了砚青。   沈晏清哭个没停,怎么也止不住,江妈妈拉住沈晏清的手,正要警告沈晏清,让他别哭了。   砚青阻止了江妈妈的打算,他笑着说:“你刚刚没听我说的话吗?你被魔尊钦定,要送去昆仑剑宗,我怎么敢违背魔尊的命令。”   “是这样吗?”沈晏清仰着头,看和他只有一步距离的砚青。   估计是真的,换作是以前,恐怕砚青已经叫江妈妈打他嘴巴了。沈晏清已经信了砚青的话,把心放回肚子里,自觉自己找到了新的靠山,这次终于挺直腰板,敢执拗的说:“我不管,你发誓。”   江妈妈看得心惊胆战,见到沈晏清竟然还敢继续问:“那我会挨打吗?”   砚青说:“看情况。”   沈晏清盯着砚青等他的回答。   砚青面无表情的答应沈晏清:“不会。”   砚青说:“算了,你回去吧,等练会了剑招再来吧。”   沈晏清以为是砚青拿他没有办法了,心想,那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来这里了,正要欢天喜地的和江妈妈一起走掉,听见砚青说:“我明天去看你练得怎么样。”   沈晏清背在背后的手指缠在一块,纠结的说:“明天?”   “这时间也太短了。”沈晏清说:“我练不会的。”   沈晏清开始讨价还价:“我能不学剑了吗?”跳舞他也不想学。   砚青又有了那种啼笑皆非的感觉:“那你想学什么?总要会些什么的,一无是处的话,没人会喜欢你的。”   沈晏清想了想:“那我不学剑,也不跳舞,我想学画画。”   他打了个好主意,毕竟自己就算学了剑学了舞也不会怎么样,可江晗告诉他魔尊喜欢画,他要是为了魔尊去学画画,这消息传到魔尊耳朵里,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妖,可以讨好他现在的大靠山。   再加上画画只要待在屋子里动动手腕就好了,不用像练剑那样要晒太阳,也不用像跳舞那样要动个不停。他就算偷懒,也可以名正言顺。   沈晏清已经不哭了,他那双眼睛里依旧波光粼粼,倒是没了刚刚那股可怜劲,有些狡黠,实在是娇憨可爱。   思来想去,沈晏清这只小妖活了几十年,至今还只有炼气修为的缘由是找到了。   砚青觉得好笑:“为什么?”   沈晏清说:“因为有人和我说魔尊喜欢画。”   “你从哪儿听来的?”砚青皱眉:“魔尊不喜欢画,他最讨厌这个了。”   沈晏清觉得砚青在撒谎,江晗已经用生命证明了他说的都是对的,要不然砚青也不会下令打死他。一定是砚青想偷偷留一手,自己去讨好魔尊。   沈晏清坚定的说:“没事,他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是我自己想学。”他谋划着等出了听雨亭,就央着江妈妈给他找个最好说话的画师老师。   “好啊。”砚青挑眉。   看到砚青的这副神态,沈晏清本能的心头一跳,觉得有点大事不妙。   砚青转头对江妈妈道:“不用去给他找新的老师,整个魔域再挑不出第二个比我画得还要好的人,他我亲自教。”   沈晏清:“……”   不止是沈晏清拉跨着一张小脸,江妈妈也觉得有些不妙:“如此麻烦大人,恐怕不太好吧。”   砚青说:“无妨。”   他对沈晏清说:“我明天再来找你。”   沈晏清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跳下去,心情还能好到哪里去,今天还没过完,已经开始想明天要怎么应付砚青了。   江妈妈倒是肉眼可见的开心着,在回去的路上数落着沈晏清:“让你自作聪明,该来的怎么也逃不掉。”   沈晏清觉得砚青是故意的,可他这样说又怎么也挑不出错来。   虽然沈晏清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他还没有见过那位大名鼎鼎的永乐魔尊,这位魔尊就已经钦点要将他送去昆仑剑宗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又再次觉得自己是个可造之材,魔尊等见了他就会对他另眼相看,他能抓着砚青的把柄,要挟砚青了。   哼,区区砚青不过是个小小金丹修士,哪里比得上化神尊者,肯定还是他沈晏清有价值得多了,魔尊一定帮他。   沈晏清气哼哼的想,这几日,他要好好谋划着写个小本子,等到百花宴上魔尊来了,再一笔一笔的参砚青一本,他要去告状。   江妈妈不知道沈晏清在想些什么,可她看都走到暖香楼前,沈晏清还低着头往前走,就知道沈晏清正在琢磨些别人想不明白的笨蛋主意,她警告道:“你别给我自作聪明想些蠢东西,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让全宫的人看你的笑话。”   沈晏清绷着脸说自己没有,江妈妈将信将疑,叫来多宝和暖烟,让他俩看着沈晏清点,还叮嘱了明天砚青要来的消息,叫他们早点逮沈晏清起床。 第021章   第二天天还不怎么亮,沈晏清就被多宝和暖烟叫醒,他坐在书桌前浑身难受,结果一直等到下午,砚青才来。   ——故意的。   砚青肯定是故意的。   沈晏清想不明白,为什么砚青这样性格恶劣的人,没有被人早早打死,还让他活到现在来折磨他这只可怜小鸟。   砚青来的时候,折下了一支暖烟楼前栽种的茉莉,今天他教沈晏清要画的就是这个。   步入暖烟楼,因为天气转暖变得有几分炎热的缘故,多宝一早就去捧了两盆大冰放在屋里,其中一盆就放在沈晏清的书桌边上。   沈晏清握着一把圆扇,他既怕冷又畏热,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该入夏才穿的凉服,比白纱要厚点,衣服的颜色却比他的肤色要黯些。   坐在下午太阳照过的光斑里,露在外头的皮肤像是会发光。沈晏清正捧着本闲书,坐着嗑瓜子。   砚青走过去,他瞧见沈晏清手里捧着的书册的封皮上娟秀的写着五个字:《春深入夜迟》。这是百年前曾流传坊间的一则传奇故事,讲的是许多年前的一个籍籍无名的修士。   当时正是战火纷飞的年岁,此人在颠沛流离的乱世中渡过得极端的坎坷曲折。   可是命运又是戏剧有趣的,那时正是人才辈出的时代,那些天之骄子们竟挨个落寞死去,反倒是这位名声不显的修士不仅笑到了最后,还一念顿悟,踏出了最后一步,成了再也无人能及的仙尊。   这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没有人说得清。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假的,只当这是某一个落魄修士做的美梦。   沈晏清看得认真,还为故事里主人公波折却坚韧的命运掉过不少眼泪。   这个故事他上辈子的时候还没看到结局就死了,没想到暖烟楼里有这故事的下一册。   砚青抽出沈晏清手里的书,毫不例外的得到了沈晏清怒目直视。   这小东西以为自己有魔尊的保护还真的有恃无恐起来,想上手抢回来:“我还没看完呢,你还我。”   砚青把书册高举,慢条斯理又恶劣故意的说:“别看了,结局是他死了。却邪仙尊妄图逆转天道,修改他曾经人生的所有遗憾。他最终被他的一生经历的所有反噬,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这下沈晏清的不高兴简直是到了极点:“你胡说,我不信,怎么可能呢!”   他站起身,想要再努力下,砚青不给。沈晏清气呼呼的说:“不给就不给,我让多宝再去给我买一本回来。”   沈晏清叫道:“多宝!”   多宝就在门口站着,他面露尴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听见砚青说:“不用。”   砚青说:“等今天的课上完,我就还你的。”   那支折下的茉莉放在了桌上,砚青说:“先照着画一遍给我瞧瞧吧。”   提及画画的事情,沈晏清心虚的安静下来了,他眼巴巴的看着砚青。老实说,一百年过去,他连怎么提笔都忘得差不多了。   砚青拖长了声音,似笑非笑的看着沈晏清:“你不会连如何提笔都要我从头教过吧?”   沈晏清撇过头,说:“不用。”   他笨拙的回忆从前李煦写字的样子,可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那讨厌的砚青站在了他的背后。正凑近了看他落笔。看见画纸上两个斗大墨点,砚青讥讽:“啧啧。”   沈晏清冲他扬扬手:“去去去,别站我后面。难怪我画不好看,都怪你。”   见沈晏清起笔的姿态,砚青不再对这个蠢货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俯下身握住沈晏清的手,去蘸墨。   沈晏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扎。   可他挣脱不开。   砚青环拥住了沈晏清,他的手要比沈晏清的手大上许多,骨节分明,手心有细细的茧像是因为常年握着武器才练就的,与沈晏清细软柔弱的手完全两种模样。   沈晏清到底是喜欢男人的,砚青……靠得这样近,他多少觉得有些尴尬,努力使自己板住脸,不好叫自己在砚青的面前露怯。   他在心中嘀咕,砚青怎么不能先画好了再来,非得抱着他画。   就是故意看他不会画,才要叫他先画幅丑的,好对比着来捉弄他。   想着想着,沈晏清又游神了。他抬起头能仰望着看见砚青的侧脸,从这样的角度去看砚青,他嘴角噙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就有了不一样的观感,看上去冷酷而阴郁。   砚青说:“别看我,看画。”   “哦。”沈晏清低下头,画纸上横出一支生长着的茉莉,宛若被人赋予了新的生机。这家伙还算有两把刷子。   对沈晏清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的砚青松开手说:“会临摹吗?先照着临吧。”   要面子的沈晏清必然点头说自己会,他一面笨手笨脚的将砚青画好的放到一边,给自己换上新的画纸,还不忘试图给自己挽回点尊严:“我是在山林里长大的,不会很正常的。”   虽然这辈子是这样的,上辈子不是。说着说着,沈晏清还理直气壮起来:“当然,就是我不会才要你教嘛,我可聪明了,过几天一定能画得比你还好。”   砚青斜斜地靠在窗边的书架上,听见沈晏清梗着脖子非要嘴硬的话,他又是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以为这种安慰的话该是从别人的嘴里出来的。”   落笔画出的细线不如沈晏清想象中的那样直,完全就是扭曲着野蛮生长的杂草。   沈晏清不肯换画纸,执拗的继续往下画花瓣的弧度。   被砚青这样一刺激,他就没了一开始说想学这个只是为了把消息传出去讨好魔尊的幼稚想法。现在他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做好,然后再狠狠的刺激砚青了,就要在敌人的长处上战胜他,才能狠狠地挫败砚青的锐气。   一幅大作完成,干枯丑陋的枝条上盛放的花朵像是被人硬生生的捻上去的,即使是临摹的,两张画纸放在一起,也有天差地别。沈晏清赶紧趁着砚青看过来之前,将画纸揉碎丢到一边。   与此同时,沈晏清起了好奇,他问砚青:“你的第一副画,画得是什么?”   估计也是花鸟虫鱼吧,沈晏清见砚青画得最多的就是这些,相比之下,他更想知道砚青所画的第一幅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好看的还是难看的?   就算是老天追着喂饭吃的天赋,第一幅画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的。   砚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猜猜。” 第022章   没过片刻,窗外飞进来一只纸蝶,落到了砚青的手上,便化成了一张信纸。背面映着云水纹,应当是魔域传过来的消息。   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砚青看过后,脸色未变,仍旧是淡淡的表情。他夹着这张纸放到沈晏清桌上的烛火上引燃,顺便凑过去瞧了瞧桌上沈晏清新画的画得不成样子的大作。   沈晏清察觉到砚青的目光,生怕他要说出什么讥讽的话来,也不顾未干的墨迹会不会弄脏他的衣服,趴在桌上,挡住砚青的视线。砚青挑眉:“我又不会笑你。”   沈晏清嘀嘀咕咕,已经很了解砚青了:“谁知道呢。”   砚青移开视线,侧头笑道:“行吧,那你先练着,我有事出去一趟。可能等会回来,也可能今天不回来了。”   沈晏清心里想着快滚,嘴上说:“嗯嗯,我很乖的。”   实际上,等砚青走了没多久,他就画腻了茉莉花,开始趴在桌上乱涂乱画。   等到太阳西斜,沈晏清以为砚青不会回来了,他用手托着腮,还是止不住头一点一点的往下垂,熬不住就干脆趴在桌上睡着了。   暖香楼,里头静悄悄的。   暖烟从后厨那儿拿了一篮子的糖果蜜饯,春江宫没有用晚餐的习惯,这是拿去给沈晏清半夜饿肚子叫唤的时候给他充饥的。   沈晏清很好说话,这一篮子有半盘或许会赏给她和多宝。   这样想着,暖烟心情愉悦的绕过暖香楼前头的花丛。等她看见那位不好说话的执事,篮子差点掉到地上,跪在地上请安:“大人。”   砚青伸手,示意暖烟把手上的篮子给他:“我拿进去吧。”   她跟在砚青的身后一同走进暖烟楼,沈晏清的房间在二楼,因为扩进了一间茶室与书房,而显得很宽敞。脚边铁瓷做成的盆里,早上多宝盛来的冰早就化成了水,沈晏清枕着自己的手,睡得眉目舒展。   砚青已经有些哭笑不得了,暖烟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把沈晏清叫醒,砚青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他将手上提着的篮子放到一侧,先抽出沈晏清身下的宣纸。   上头那株茉莉仍旧有些刻板生硬,较为引人注意的是右下侧画着的一个猪头倒是活灵活现,沈晏清还不怕死的在这个猪头旁边注明:“这是砚青。”   砚青忍不住嗤笑出声。   暖烟看得害怕极了,又再度跪下,正要说两句替自己求饶也替她的主子求饶。   砚青却没生气,他拿着这张画着“砚青是猪头”,提起被沈晏清丢到旁边的笔,在沈晏清挺翘的鼻尖上画了个猪鼻子。   他觉得还不够,又在沈晏清右边侧脸上写了两个字:笨蛋。   沈晏清睡得很沉,连眼皮都没眨下,倒是因为笔迹干涸后,觉得有点难受,所以皱了皱鼻子。   砚青勾了勾手指,跪在地上的暖烟爬过去,他在暖烟的耳边低语了两句,见暖烟脸色崩溃一副天塌地陷的神情,他毫不在意。砚青看上去却一点儿都不生气,反倒是笑吟吟的拿着那张表明“砚青是猪头”的画纸出了门。   沈晏清睡醒已经是第二日上午了,他因为在桌上趴了一夜,睡得腰酸背痛。   他才醒来,暖烟拿着一条被热过的湿毛巾候在一侧,她神色复杂的说,一早上江妈妈叫人来过一趟,说是再过几日便是百花宴,要沈晏清去西楼的前堂讲些接下去的事宜,春江宫的人都要去的。暖烟道:“现在快过了辰时,要快些去。不然怕是要迟到了。”   沈晏清不疑有他,接过暖烟手里的热毛巾随便擦了两下,用柳条沾了盐水仔细的漱过口,换了一身素蓝的锦袍,穿上鞋就跑去了西楼。   一路上偶尔有人侧目,沈晏清根本没放在心上,权当是别人见了他的好相貌才多看他的这两眼,还有些洋洋得意,他今天又要惊艳全场了——   直到他到了西楼。   江妈妈就站在门口,今早的讲事不是她负责的,一切由春江宫另一位金丹管事做主。她远远见到了沈晏清,眼睛都瞪圆了,沈晏清举起手冲她打了个招呼:“江妈妈好。”   江妈妈差点没反应过来,见沈晏清往里继续走,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她叫道:“你昨晚上做什么去了?”   沈晏清迷茫的眨眼,被墨晕开的花脸上,他那双格外黑白分明的眼睛圆圆的。   江妈妈翻手一面水镜凝结于她的手上,她照给沈晏清看:“你自己瞧瞧。”   沈晏清看到镜子里的小花脸,还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摸了摸才确定水镜里映的就是他的脸。他立刻用自己特地换上的新衣裳衣袖糊住自己的脸,拼命地擦,可这作画的墨极好,不沾水是洗不掉的。   想起一路过来路人诧异的目光,沈晏清的虚荣与骄傲化成一口气蹿进气管,抽上来却吐不出来,气得他想要原地跳脚。   这事跟在沈晏清身后的多宝和暖烟都是知道的,两人立刻跪下,哭起来:“是昨天砚青执事说的,他要我们两个别告诉主子,不然就把我们两个拖出去打死。”这事砚青完全做得出来,想来倒不是多宝和暖烟说假话。   江妈妈对沈晏清说:“你去后堂擦干净了脸再来,至于——”   “——至于这两个欺主的奴仆,你们两个原地互扇两百个耳光,再去刑司堂领二十个板子,滚出春江宫。”江妈妈此话一出,多宝和暖烟的脸色都变了。   沈晏清觉得有些不忍,道:“算了,继续留着他俩吧,我先去后堂把脸擦干净。”   他心里还带着气没消,却看见暖烟哭得更可怜了,她哭着说:“不能,就算这事是别人告诉的小主子,可要是执事大人看到小主子今天是白白净净的来了这里,他也不会让我和多宝活着出去的。”   多宝对江妈妈说:“执事大人这次是铁了心要小主子出丑的,要是被他知道,这事是被您提醒的……”   江妈妈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起来,她顿了顿,也迟疑地看着沈晏清:“……该说不说,你这样也挺可爱的。”   沈晏清已经早就知晓砚青这副谪仙外表下恶毒的心肠,不愿江妈妈和暖烟多宝三人因为他丢掉性命,心底的恨意再次到了顶点。他愤愤地跺脚,却不再徒劳的擦脸了,拂袖进了西楼的前堂。   多宝和暖烟在他身后哭天抢地的高呼谢主子饶命,沈晏清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还不赶紧跟上来!”   沈晏清进了前堂,就在找了处角落里窝着,偶尔有人瞧见他忍不住侧目,他只好当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头一次恨不得自己变回小鹦鹉随便找个人把他揣在兜里带回去得了。   全然没心思听这次百花宴席,春江宫做了什么,又要在宴席上表演什么。以他的等级,根本轮不上他坐在宾客位看表演,也不能上台表演给魔尊看。   好不容易捱到快结束,最、最最过分的是——   砚青没来。   又是这样!   故意的、故意的!   他早知道多宝和暖烟为了保命不敢把脸上有墨汁的事情告诉自己,也知道只要多宝和暖烟与旁人说这事是他砚青做的,也没人敢让他擦自己的脸。沈晏清双手握拳,打定主意他一定要告状,等见了魔尊就要告状,说砚青仗着自己修为高,肆意妄为的欺负他!   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的管事说完了安排,正要走人,外面冲进来一个人,也是金丹修为,看上去慌张无比,他是对台上的管事说的:“我有事与你说。”   那管事下来,和这刚刚冲进来的人去了门外,因为沈晏清就站在靠门角落的缘故,隔着门,他听到那人压低了声音与管事说:“昨日下午,北浔着关押的那群魔人暴动,那群魔人被尊者狠狠敲打过一顿,已经十几年没动静了,结果昨天突然起义,该是有人故意挑拨,纠集了浩浩荡荡的人马想要北上逃去中域。上宗的人见势不妙,怕抵挡不住真给他们逃了,传了一张信给了尊上。”   管事说:“还有这事,这群魔人他们疯了?”   与管事说话的这人道:“一道剑气纵穿万里,横跨四洲,竟生生将北浔的高山夷为平地,波澜崖裂开高谷,大雨已经从昨夜下到今日,将北浔淹没,怕是将成一片全新的湖泊。死伤惨烈到无人敢去记数,遍地浮殍死尸。”   “那些魔人死得干净彻底也就算了,还连累了不少无辜。”   管事踌躇片刻:“上宗的人疯了,这点小事竟然还要劳烦尊者出手。”   “对。”这人说:“上宗三百金丹修士,七十八元婴大能,如今都在上宗等着魔尊问罚。这几天你可千万别再提百花宴的事情了,到时候马屁拍在马腿上,我们春江宫就完了。”   “好好好,我不提了我不提了,百花宴明年还有,不急、不急于一时。”与此同时,管事想起一人:“难怪今日砚青不在,他该是这三百金丹修士中的一人,现在怕是还在上宗。”   砚青确实在上宗。   只是空旷辽远的宫殿之内,明明魔域所有有名有姓的魔修精怪妖修济济一堂,却满堂寂静,连呼吸声都屏得很紧,唯恐自己发出半点声响惊动高台上坐着的永乐魔尊。   连头都不敢抬起,更莫提胆敢直视这位大名鼎鼎、手段血腥残忍的魔尊。   谢璟用手撑着头,欣赏着高台之下人人自危的恐惧表情。   真无聊啊,他想。 第023章   沈晏清听见两位金丹修士的对话,以为砚青在上宗挨训,心情舒畅了不少。   一回到暖香楼,暖烟和多宝就赶忙帮沈晏清脸上的墨汁洗掉。他照着镜子左看右看,想起今早出丑的事情,还是悲愤不已。   沈晏清从书架上找出一个空白的玉简,心道都是砚青自己作的孽。   提笔写道:六月初三,砚青仗势欺人……沈晏清还没见识过永乐魔尊的可怖,以为天底下的化神尊者都是和他那两位老情人一样,会哄着他。   写完第一条弹劾的罪状,沈晏清就撑着头开始想入非非,琢磨着砚青会说些什么服软的话,他才不会信的。   砚青一去上宗,就去了两天没回来,沈晏清又重回了以前松快的惬意生活,甚至每日都会抽出空来,双手合十的祈祷砚青最好还是别回来了。   听那天管事的意思百花宴兴许不开了,到时候砚青也不会再有要来春江宫的理由。   可惜最后沈晏清的如意算盘还是落了空。   第四天早晨,沈晏清闭着眼睛趴在床上死赖着不肯起,他肚子饿了想吃点沾了荤腥的早点,譬如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沈晏清拖长了声音:“暖烟——”   没有动静,沈晏清睁开眼睛。余光瞥见他的书桌前立着一个人,身姿欣长,该是个格外高大的男子,不像是多宝的。   沈晏清侧头去看这位不速之客。   两天不见的砚青转过身,他晃了晃手里拿着的玉简。   沈晏清定睛一看,玉简贴着横条,上书四个歪七扭八的大字:上诉砚青。   他“噗通”一声裹着薄被从床上滚下来,同时还不忘气急败坏的倒打一耙:“你怎么随便翻别人的东西。”   砚青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沈晏清干了坏事被人抓包也不见得有半分羞愧,他知道这话茬不能接,否则会被砚青牵着鼻子走,于是理直气壮的转移话题:“执事大人,我衣服还没换呢,里面什么都没穿,现在要换衣服了。”   砚青嗤笑了一声:“你怕什么,我不喜欢男人。”   虽然是这样说的,但他握着玉简背过身:“好了再叫我便是了。”   沈晏清不动,傲气的说:“出去。”   砚青有些诧异,在意识到正在颐指气使的人是沈晏清后,他脸上的笑意愈深,原本还是有着君子“非礼勿视”之礼的砚青径直的转过身:“你叫我做什么?”   沈晏清扬起下巴,他以为砚青没听清,好脾气的再说了一遍:“我说我要穿衣服,你出去,玉简放桌上。”他的小算盘打得响亮,计划里他要磨磨蹭蹭的换衣服,再把桌上的玉简藏起来,等砚青再问起来,他就说是砚青看错了,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砚青神色淡淡:“我不听你的,就这样换吧。”   这次轮到沈晏清微微一愣,他已经忘记自己提起要换衣服是为了转移话题的这件事了,被砚青坦然的态度激怒:“你怎么这样,好无耻。”   两人对视了一瞬,先退却的人是沈晏清,他安慰自己要先忍忍,折中选了刚刚砚青做的事:“那你转过去。”   砚青嗤笑了一声,他侧了侧头,一瞬不瞬地瞧着沈晏清看。   这算是赤|裸|裸的羞辱了,若是沈晏清是原型,他浑身的小鸟毛都要炸起来。他被气到语结,待坐了半晌。   等到砚青催他:“不换了?”   沈晏清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算是想明白了。   瞧着砚青一直以来对他毫不留情的这副态度,想来他说得半点不错,是既不喜欢男色,也不喜欢他的。也算是砚青够狠,看这幅阵势,像是真的要看他穿衣裳似的。   沈晏清觉得砚青对他确实没什么兴趣,可他是喜欢男人的,做不出真的当着砚青的面坦荡的换衣服。   因此掀开被子,背过身去,于是入眼的是一片光洁的白腻。   是十一月的新雪,万籁俱寂茫茫深夜中的月色。   沈晏清撩起因为睡觉被别到胸前的长发,如瀑的黑发就遮盖住了他的后背。因为刚刚被砚青吓到滚下床的缘故,他还要直起上半身,探进床里,去翻找要穿的衣服。   等沈晏清穿戴整齐,恐怕一柱香的时间都用不完。所以等沈晏清回头,砚青已经坐在书桌前,正在逐字逐句的看沈晏清写得那封漏洞百出的上诉信。那封信很短,一目扫过就可以看得七七八八,天知道砚青为什么要看得这样认真。   砚青不看他是正常的,可他怎么打开玉简看了?   好个砚青,翻他桌子就算了,还要看他的东西。   沈晏清走过去,他想抢过砚青手上的玉简,没想到砚青不给。   玉简在砚青的手上转了个圈,举到了沈晏清够不到的地方。   沈晏清怒气冲冲:“你怎么打开了?”   砚青看了内容后,他抬起眼,看向沈晏清,眼里有些不确定的难以置信:“……你打算和谁告状,告谁的状?”   沈晏清被当事人抓包了还嘴硬,半点没有在背后偷偷嘴碎说人坏话的心虚:“没有,不是你。”   砚青打开玉简,摊在桌上,指着第一句中“砚青仗势欺人”的“砚青”二字,问沈晏清:“这是谁?”   沈晏清嘀嘀咕咕:“谁叫你欺负我,在我的脸上蘸墨,害我出丑的。这得怪你。”   砚青:“你不好好临摹我的画,在纸上骂我是猪头,这事怎么说?”   沈晏清红着脸硬着头皮想要扳回一城:“你今天偷看我换衣服。”   其实根本不算是偷看,毕竟砚青看上去本来并不是很想看的样子。   但砚青突然的不说话了,像是在沉思,过了会儿,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收起玉简说:“我今天就不怪你不敬之罪了,以后不准再写了。”   沈晏清瞅着砚青手里的玉简,脸上的表情看着就很不服。   魔尊钦定他去昆仑剑宗这事已经成了他的不死金牌,现在所有人里除却几位同是金丹修为的修士,就只有沈晏清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怕砚青。   砚青轻笑道:“再有下次,被我发现了,我就叫江妈妈来打你的手板子。”   沈晏清想扯魔尊的大旗,砚青看透他心中所想,似笑非笑的说:“你对执事不敬,以下犯上,还想叫尊者来给你主持公道?我罚你,他不会说什么的。”   沈晏清难以置信:“你说过不打我的!”   砚青笑着说:“男人的话不可信,看来你经历的事情不够多,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沈晏清早就知道砚青不是什么好人了,可这还是他头次直面砚青的出尔反尔,想到砚青可能要打他的手,就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随即,他又想到了砚青刚刚那番话里不对劲的地方。   沈晏清歪着脑袋说:“不对。”   瞧他的这副神态,就能让人联想到得意洋洋站在春天抽芽的细枝上和毛团似抖毛的小鹦鹉。   沈晏清也确实得意洋洋的,他露出一个俏皮而自信的笑:“我不信,你舍不得的。” 第024章   “哦?”砚青反问他。   先前的事情被连起,沈晏清说:“魔域送去昆仑剑宗的人一直被搁置在外围,连这位剑尊都见不上一面,更不要说是入凌霄真人的心,这事在魔域里都不是什么秘密。你一个金丹修士光凭着出神入化的画技,讨得魔尊的欢心也不过是外物之道罢了。魔尊大人都未曾见过我,却钦点了要我去昆仑剑宗,这事,江妈妈身份低微是面见不了圣上的,只能是你做的。”   “——若是我一入昆仑剑宗,便得凌霄真人的盛宠,这功劳最后会算在你的头上。”沈晏清摇头晃脑的说:“所以你催着我练剑、催着我学舞,甚至现在还要亲手教我作画。”   沈晏清耀武扬威的说:“你要是再欺负我,我就恨你。”   这是他能想出来能威胁得到砚青最严重的后果了:“到时候,你要我去做什么,我就偏不去做什么。”   砚青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沈晏清追问:“你笑是什么意思,我说错了吗?”   “没错。”砚青将手里的玉简还给沈晏清,他依旧是那副从容的表情:“还给你。”   沈晏清这下更得意了,他站在砚青的对侧,意识到自己能拿捏着砚青的软肋后,他底气更足了:“我今天不想画画了。”   砚青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沈晏清记得他早上醒来是因为什么:“我想吃肉包子,你去给我拿过来。”   砚青挑眉,沈晏清觉得他是想要吩咐别人,于是补充道:“不准叫多宝和暖烟,我要你亲自去拿。等膳食堂的人问起,你得说是我差你来拿的。”   如此才抵得上六月初三那日,砚青要他花着脸去西楼出洋相的耻辱。   砚青又低笑了一声:“好。”说罢竟然当真起身走了。   沈晏清故作镇定,脸上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等砚青走了,抱着玉简站到门口一顿张望。他叫来多宝:“你跟上去,看看他到底去了膳食堂没。”   沈晏清以己度人:“他别偷偷在我的肉包子里下毒。”   剧毒不大可能,但是让沈晏清头痛脑热不得不躺床上哀嚎个几天几夜的小毒,以砚青这样恶毒的性格是很有可能的。   多宝眨了下眼睛,意识到沈晏清是要他去跟踪砚青后,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他差点跪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你真笨。”沈晏清恨铁不成钢的指点道:“你别一直跟着他啊,算算时间,从暖香楼到膳食堂差不多要走一柱香的时间,平常早点的时候各宫都差人去领餐。”   “你就等过了半柱香后,去膳食堂,和砚青说一个包子不够我吃的,我要吃三个包子。到时候再一起回来,盯着他守住我的包子就是了。你要是办得好,我吃一个,剩下两个包子你和暖烟去分。”   沈晏清提点道:“到时候砚青要是不肯说他是被差来的,你就替他说,我非得落他面子一次。”   这计划天衣无缝,沈晏清越想越满意,他看着眼前呆住的多宝,心想多宝这么蠢又不够机灵,可别破坏了他的计划。   心一狠,决定亲自出马:“算了,你别去了,我自己去。”   他回屋先洗漱了一番,再喝了口茶,换上一身绯红水云纹锦袍,腰间一条镶玉黑腰带。沈晏清格外认真的还在自己的额头中点了一点朱砂,好让自己看上去宝相庄严、明丽非常。   算了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沈晏清这才大摇大摆的走去膳食堂,膳食堂在春江宫的西北侧,是间双层的小院,一楼供各宫院的仆从来取当日的口粮,而二楼是留给各位执事管事用餐的地方若是他们想的话。膳食堂的前院里种了一棵梨花树,因此还有个别名叫做小梨院。   沈晏清在一楼转悠了一圈,虽有不少仆从向他请安,但没见着砚青。正琢磨着砚青是不是消极怠工偷懒去了,他才想到膳食堂还有个二楼。   ——沈晏清不敢上去。   沈晏清本质上仍旧是欺软怕硬的范本,他敢对着砚青颐指气使纯粹只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抓住了砚青的把柄,至于另外几位没有见过的管事执事,他还没那个胆子见。到时候要是没在楼上找到砚青,岂不是更尴尬。   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探头探脑地张望下,砚青已经从楼上下来了。身后跟着几个点头哈腰的膳食堂师傅,他看到站在梨树下纠结着要不要上楼的沈晏清也是微微一愣。   随即,他笑着问:“你来做什么?”   砚青很无奈的说:“不是已经给你来拿包子了吗,还想吃什么?”   砚青的这一声问,来往穿梭在膳食堂的宫人皆是脚步一顿,甚至还有一两个要去他身后小院的宫人不得不向他请安。   “我……”沈晏清紧张地东张西望了一下。   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说得出自己早上一个肉包子都不够吃要吃三个这种的事情。消息传出去,说他是只大胃鸟,以后沈晏清在春江宫就真得低着头走了。   见沈晏清支支吾吾,砚青吩咐身后的做菜的师傅:“等到了暖香楼,把宫里有的样式全都做一遍……看看我挑食的小主子到底想吃哪一个。” 第025章   跟在砚青后头的几位师傅齐齐应“是”,带着食材先去了暖香楼,砚青和沈晏清走在后头。   春江宫在沿途的小道两侧栽种了桃树,因为过两日就是百花宴的缘故,即使是现在的时节了,树上压枝的桃花依旧常开不败。   砚青笑着轻声问:“满意了吗?”   沈晏清隔了好久才别扭的说:“勉勉强强吧。”   两人漫步在小道上,沈晏清又有些觉得砚青好像不是很坏了。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也好哄得离谱,才一会儿就忘记了早上他恨死砚青的记忆了。   想起早上的事情,沈晏清又有些好奇,毕竟砚青这样好的对他,不过是因为砚青觉得凌霄真人会喜欢他。   可这件事就连沈晏清本人也不一定确定,他知道他的这两辈子几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但当初凌霄真人突然的爱上他,对沈晏清来说也算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他自认自己和凌霄真人相处得不多,不敢百分百的打包票,觉得凌霄真人会真的至死不渝的爱着他。   方才在暖香楼里,沈晏清之所以说得如此言之凿凿,不过是为了让他看上去很有价值然后威胁砚青不要打他罢了,可砚青像是被他吃得死死的样子,同样让沈晏清感到困惑——砚青好像是真的确信凌霄真人会爱上他。   在好奇的驱使下,沈晏清问砚青:“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凌霄真人会爱我?”   砚青比沈晏清还要高出许多,沈晏清望过去时,正好平视着砚青勾起的嘴角。   砚青:“对心思坚定的人来说,他的人生只会有一次真爱。”   沈晏清并不能懂他的意思,砚青笑着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爱在无能无力时,会留下许多的遗憾。”   沈晏清在心里嘀咕,他并不同意砚青的看法。不过以砚青这样的性格,倘若真爱只有一次的话,估计早就已经错过了。   这不关他的事,最好是错过了才好。   这样他才能看砚青的热闹,与旁人说砚青的笑话。   回去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暖香楼一层的后厨处已经开始忙活了。   暖香楼的花坛前站着一个身穿天水碧杭绸襦裙的女子,她身后跟着两位仆从,应当也是住在宫里的美人。   她听见身后沈晏清的脚步声,这才转过身,脸上露出诧异的惊喜,她举起手冲沈晏清挥了挥手。然后像是才看到站在沈晏清前面一些的砚青,她行了个礼给砚青请安,声音脆生生的:“执事大人安。”   这人明眸皓齿,一双灵动的眼睛生得格外大,头上别着一株牡丹样式的金簪。此人名叫江棠,就住在暖香楼附近的翠微苑,因此常来串门闲聊。   她来得比沈晏清早上三年,根据某天和沈晏清闲聊起来的内容可以得知她应当是春江宫内某位管事的庶女,因为她格外美丽的样貌,主动请缨进了春江宫。   沈晏清原以为江棠也是要去昆仑剑宗或是太墟天宫的,这样一来,无疑是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后来才得知,春江宫这样大的宫殿里,魔域养着的美人并不是只为了这两位化神修士。   往近了点说,永乐魔尊后宫空虚,至今还未纳娶一人。若是得了魔尊的宠爱,在魔域中才算是真正的无上荣光。   看到江棠,沈晏清也有些高兴:“你前几日不是说你父亲从九江里钓了一条浑身银白的梭鱼送你吗,怎么滋味如何?”   沈晏清:“今天膳食堂的师傅来了暖香楼给我做餐,你可算是有口福了。”   “这样。”江棠站在花坛边上,脸上带着含羞的犹豫,有些想要走到沈晏清的边上,又畏惧着砚青。   她的这一瞥,提醒了沈晏清,他“哦”了一声,接着道:“你不用怕,当他不在就好了。”   这怎么可能呢。   恰巧此时,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个浑身通黑衣裳的魔使,跪到了砚青的脚边,递给他一本册子。这样子不用猜就知道应该又是什么“上宗”传来的消息,依照经验来看,估计砚青又有好几日不待在春江宫,得去上宗挨训。   果然,如沈晏清猜的那样,砚青看过册子后,就合拢收起,但他倒是没像上次一样和沈晏清说了两句后就走了,他不慌不忙的看着沈晏清。   这回是沈晏清急着赶砚青了:“你不是有事吗?快走快走,反正我今天不想学画画了。”   砚青含笑道:“好。”   像是原先就在等着沈晏清的首肯才能走,他一走,跟着他的魔使也走了。   沈晏清舒心了不少,江棠凑过来,她问:“这位可就是那位砚青大人,你的关系怎么和他这样好?”   江棠说:“砚青来历相当的神秘,就连我爹爹也只是知道他是尊者的得力助手罢了,至于别的,一概不知。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物一样。”   沈晏清眉头一皱,沈晏清不感兴趣。   沈晏清:“别老是提他,多扫兴啊。”   食物的香味都已经飘到门口了,沈晏清折腾了个来来回回,还只喝了一口茶,早就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江棠还想继续说的,沈晏清已经揣着手,像是魂都被勾走了似的,游进暖阳楼。   一楼待客的厅堂上摆了一张沈晏清没见过的大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早点,算算时间也临近正午了,这顿已经不能称作是早餐了,恐怕吃到结束,到了晚上都不会饿。   沈晏清帮江棠拉开椅子:“你也坐,尝尝?”   暖烟候在一旁,手疾眼快地帮江棠布上碗筷。江棠推脱不得,也一起坐了下来。   沈晏清给自己夹了一个大虾饺和两个用油炸过春卷。   江棠今天来找沈晏清自然是有事要来找他的:“再过一天可就是百花宴了,这事你可知道?”   沈晏清咬了一口虾饺,才咽下去,听见江棠说明天要办百花宴,除了诧异还是诧异:“这事管事不是说不办了吗?”   那时他就站在门边,可是听了拿管事反复叨念了好几遍“今年就不办了”,以免触魔尊的霉头。   “你听谁说的?”江棠不以为然的说:“怎么可能会不办呢,以往几次春江宫向尊者提过九江城百花宴的习俗,可他没有一次来过的。”   “但是昨日上宗还传来消息问这百花宴办得如何,那些人一向傲气非常,看不上春江宫的,能这样问,若不是尊者要来,也是有头有脸的元婴修士要来。如此一来,我们春江宫必要办这场百花宴,还得办得漂亮风光。”   ——原来如此。   沈晏清心道,难怪,原来是上宗的人来问了。   他是对这百花宴没什么兴趣的,这类宴席凡界也有,而且多不胜数。不过是一群人饮酒作对,再看美人跳舞唱戏的戏码。   一代又一代,永远都是老掉牙的这一套,没人能做到推陈出新,无聊透顶,沈晏清早就厌了。   但江棠既然提起,说明她还是有兴趣的,沈晏清也不会扫她兴,捧场的问:“既然明天就是这百花宴了,今年管事们策划了些什么呢?”   江棠用手拖住腮,她神神秘秘的说:“我也只是听说的、听我爹爹说,因为上宗来问这百花宴一事,有不少人猜测恐怕这次的百花宴魔尊大人要来。”   “有位不认识的元婴大能送了我们宫一道神奇的丹方,炼成后放进纸袋子里,以火为引子,点燃后,会如同一簇向天而生的细枝——直到到了天际,再炸开五颜六色的火花,形如春花,烂漫无比。”   “此丹方因此得名,称作烟花。既契合了百花宴席的,又是一大从前少有人见过的奇景,不止让这百花宴落入俗套。”   她的描述让沈晏清也终于有了兴致,不过很快他又有些可惜的说:“以我们两人地位和身份,如此美景恐怕是看不了的。”   江棠摇头:“不。”   江棠:“你想啊,这烟火是在天上绽放的,以天为幕,这花该有多大一朵啊。”   “而且我听爹爹说,因为这魔尊的缘故,他们连日连夜的炼制此丹方,为求着百花的‘百’一字。如此一来,到了百花宴那日的夜晚,整个春江宫必然会被漫天的烟花包围。”   “就算我们在外边,也能一窥如此美景。”   江棠说:“到时候,我们若是要看,可是要得挑个好位子才行。”   “天地虽是一处,可若是被高楼挡住,就看不全了。”   江棠说得有几分道理,尤其是沈晏清被她形容得很是心动,便也跟着思考起来,连手里端着的剩着半块卤排骨的饭碗都放下了:“西楼那儿连着晒墙的高楼,不如我们去找江妈妈,求她给我们一把晒墙的钥匙,到时候,我们坐在墙头看。”   “不行。”江棠说:“我们坐在墙头上多显眼呀,虽说这不算什么,可谁知道哪位路过的大人物会觉得仪态不佳。到时候罪责下去,发现是江妈妈把钥匙给我们的,扣上一个保管钥匙不当的罪名,不仅我们要受罚,还会连累江妈妈的,不妥。”   虽然沈晏清觉得没有哪一个修为高深的修士,会像砚青那样无所事事又爱管闲事。   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奇怪的人,万一真的有位大修士路过看到,又突发奇想的觉得他俩这样坐在晒墙上实在不太好看、仪态不够端庄,一怒之下真的要扣下几个罪名下来,可就完了。   沈晏清只好暂时放弃他的打算。   江棠又说:“整个春江宫最适合看这场烟花的地方,应该就是宫中最高的立雪楼了。”   见沈晏清明亮透彻的眼睛里涌出好奇,江棠继续侃侃而谈:“立雪楼是为了冬季下过雪后看雪用的,前一任的几位管事觉得这雪景就是要站在高处看的才好,这才能有高处不胜寒的心境,因此把立雪楼筑得最高。”   “不过立雪楼没人住着,因为这心境,春江宫内是没有一个人能有资格住在这里的。”   沈晏清有些茫然,既然是最高的楼:“我怎么没见过。”   江棠笑着给沈晏清夹了一筷子糯米丸子:“你怎么会没见过,这立雪楼就在湖泊旁,那湖泊中心的阁楼就是听雨亭。方才和你一起来的那位砚青执事,不就暂时住在那听雨亭吗。”   她这样说,沈晏清勉强有了点记忆,他跟着江妈妈去听雨亭找砚青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   依稀记得确实有座如同高塔般矗立在湖边的高楼,不过他当时心情忐忑紧张,具体在哪儿已经早就忘记了。   江棠说着说着,她眼睛一亮:“不如我们就去立雪楼?”   江棠:“立雪楼已经久久没人住了,除了每年要去修缮的奴仆,再没什么人会去那里的。到时候我们爬到最高一层的阁楼上,不仅能瞧见漫天的烟花,还能眺望栖夜湖。”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原本栖夜湖里的荷花都是要等到八月再开的,也是为这百花宴,几位金丹管事今夜要施法让栖夜湖的荷花一夜盛放。等明日过后,它们就会一夜枯萎。就算不为了天上的烟花,我们去看看这满池的荷花,也是值得的。” 第026章   因为惦记着江棠说的看烟花的事情,沈晏清早早的就睡了。   次日起了个大早,又在衣柜里翻出一身之前没穿过的藕荷色衣袍。他穿这种娇俏的颜色也不显得庸俗,只会叫人觉得他这副模样俊秀风流。   等到了约定好的时辰,已经到了黄昏。   这样的季节,到了这个时候,连天边都染了一层雾般的红霞。   毕竟是要偷偷摸摸的去立雪楼,沈晏清随便吃了点,他用油纸包好,在兜里揣上几块山楂糕,想着要到晚上看烟花的时候吃。   等做好了这一切,沈晏清先吩咐着让多宝和暖烟去忙活他们自己的事情。他鬼鬼祟祟的出了门,江棠竟然已经站在花坛边等着他了。   巧合的是,江棠竟然今天也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   她脸上挂着笑,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笑得格外清甜。   沈晏清有些意外:“你怎么也穿这个颜色的衣服,真巧。”   不过细看两件衣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江棠不光光是一身藕荷色的锦衣,她衣角裙摆皆用昂贵的银线绣着细密的菡萏,暗处瞧去流光浮动、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准备了很久的。   反看沈晏清的这一身,他现在所有的衣服都是春江宫按照身量做了后发下来的,虽说用料也好,但还是比不上自己去定做的合心意。   江棠转了个身绕了一圈,展示给沈晏清瞧:“好看吧,我三年前就做下的,一直舍不得穿,这料子可贵了。”   沈晏清有些艳羡的看了一会儿,觉得漂亮的不是在江棠这身衣裳的用料昂贵,而是在于衣服上的设计,藕荷色的底色与银色的菡萏照相辉映,若是绣了别的花、用别的丝线绣的花、亦或是不用如此的颜色为衣裳的底色,都会显得杂乱,恐怕都不会有如此的神韵。   沈晏清和江棠就这样一路说笑着走去栖夜湖的小路。   因为传闻魔尊要来的缘故,果真满宫百花盛放,就连沿途那些不知名的野草也伸出一支细细的花苞,藏在翠绿中。   听说等到远山的第一声钟响,百花宴才正式开始。   不过,做宴席的地方已经轮番开始了歌舞的演奏与表演,烹制好的美食一轮接着一轮地摆上。   江棠神往的想着永乐魔尊该是何等威武英俊:“你说尊者大人来了没有?”   沈晏清:“……不知道。”   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他俩关心,沈晏清也不关心这个,他只觉得走得有点累,踮着脚看了一眼。   立雪楼隔着一层一层的园林木,好像还是很远的样子,沈晏清恨不得能拍着翅膀飞过去。   江棠又开始想入非非:“其实砚青执事他的模样也不错,哎,真是可惜,我心有所属了。”   沈晏清好奇:“心有所属何人?”   江棠脸上浮起红晕,她将脸撇开,像是不愿意说。   她不说,沈晏清也猜的到,恐怕就是这位永乐魔尊了。他听江棠说起过,进春江宫是她自愿的。   江棠有位金丹修为的爹,家世必定不俗,可就算是春江宫最出色的美人都不一定能得见魔尊,她要是得不到魔尊的临幸,怕是这辈子就废了,也算为爱孤注一掷了。   说话的功夫,这才走到了栖夜湖旁,这片湖泊有它自己的名字。   如今荷叶连天,已有荷花含苞待放得立在湖面上,色泽暗红近紫,有些立在湖面之上藏在荷叶后面,还有些比那些荷叶还要高出不少,孤独清傲地立着。   江棠胸有成竹的说:“等到了今夜深夜,这里的荷花就会在法咒的作用下瞬间绽放。”   沈晏清觉得有些遗憾:“不过到时候人们估计都会去看天上的烟花,或是摆在宴上那些罕见美艳的花儿,恐怕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这方湖泊里的荷花了。”   江棠摇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不会,绝对不会。我爹说到时候,宴席上的管事们会请尊者到这里看荷花。”   “更何况,即使尊者不来,至少我们两个见过的,所以它们的盛放不可惜。”   他俩绕着栖夜湖走了小半圈,到了立雪楼前,天黑得彻底。   立雪楼如江棠说得那样,如同一座高高矗立的高塔,足有十层楼那么高。   大门敞开着,依稀可见一楼的厅堂里头并没有摆放什么桌椅书架等的家具,地面也并不平整,反而是松软的土地,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两侧栽种着无数沈晏清没有见过的植物,它们一直生长着延续到了藏在黑暗中的楼梯处。   这些植物或多或少都在枝头长着花骨朵,因为百花宴的缘故,也要争奇斗艳一番。   沈晏清见状问:“这些植物是因为立雪楼年久失修自己长出来的,还是原本就是这样的?”   江棠终于有些不确定了:“这我就不知道了,先上去看看吧。春江宫每年会花一大笔钱修缮各处无人居住的阁楼,兴许这里也是其中一处,所以才荒芜得这样有规律又好看。”   这样一想也对,毕竟谁会住在像丛林旷野一般的阁楼中。   因为天已经黑了的缘故,江棠已经取出了两个火折子,进了立雪楼,才发现这其实没有什么必要,因为里面存在着能发光的植物,生长在墙壁的两侧,像是盏幽幽的灯。   有了光源,沈晏清才发现青石板小路的两侧那些植物就这样一直长到了楼梯处。   向上蜿蜒看不见尽头的楼梯墙壁两侧也并不是空白一片的,有不同的植物从墙壁里面长出来,它们不像是有根系扎在墙壁中,更像是突然出现的依附于这栋楼的生机而生长出来的。   沈晏清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可立雪楼里看上去确实如江棠说的那样什么人都没有,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毕竟就算是再冷僻的楼里,这样大的一栋,也该有伺候的人的。   沈晏清心慌慌:“要不然我们走掉吧,去别的地方看也一样,我来的时候看到栖夜湖边上停着小舟的,可以划船,躺在湖里看。”   江棠不太乐意:“来都来了,我也在这里,难道还会害你不成?天塌下来我顶着,你要是怕,你就在楼下等着我算了。”   沈晏清觉得她说得稍微有些道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在江棠面前流露出害怕的模样,不然太丢人了。他狡辩道:“我没有怕。”   江棠说:“你既然不怕,就和我一起上去。”   于是,两人从阁楼后往上爬,不论是看荷花还是看烟花,最佳的地址都是最高层处。因为想要为自己挣回颜面,沈晏清特地要走得比江棠快一些,走在她的前面。   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前五层楼的厅堂中都是望不见尽头的植物。   立雪楼的里面远远要比外面要大得多,因为沈晏清死要面子装着自己不怕,其实自己怕得不行的缘故,他都不敢仔细的看那些在幽暗的灯光下看起来长得黑漆漆又密密麻麻的植物,生怕里面有些爱吃小鸟的野兽。   等到了第六层,就是一间一间紧闭着门的房间,第七层、第八层、第九层也是如此。   直到第十层,沈晏清才气喘吁吁的踩上这层楼,鞋子踏上去的脚感很奇怪,是柔软、有弹性的皮毛,他低头一看,确实是皮毛,而且是他认不出的皮毛,毛上有充沛的魔气,甚至因为这些魔气凝成了狰狞的魔纹。能生成魔纹的魔物,至少也是元婴级别的。而这样凶兽的皮毛,竟然随手铺在地上充当地毯?   还来不及震撼,沈晏清意识到,最不对劲的地方——   这处阁楼最顶上的阁楼里,点了烛火,这烛火有股清甜的香味,从前沈晏清在凌霄洞府里早就闻惯了这味道,是传说中杀了烛龙熬油炼制出的“烛”。   这里有人!   这里竟然有人!   能有如此布置,想必必然是位修为不低于元婴的大能,不、元婴期的大能也不能这样的奢侈。   阁楼四面是窗,窗户开着,挂在窗边的红色细纱,因为夜晚的阵阵晚风而随风飘动。屋子的中央是一张床,用白色的玉屏挡着,但依旧影影绰绰的能看到玉屏后躺着一个人。   沈晏清头皮发麻,转身就想跑。 第027章   江棠拽住想要逃跑的沈晏清,站在他前面,明明他俩是偷偷进来的,可江棠似乎一点儿都不慌张,反而厉声问:“你是谁?”   那玉屏后的人物似乎也有些慌张。   投在玉屏上影子晃动,她从玉屏后起身,从玉屏后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脸,垂着眼,肤白胜雪,裹着一条比白雾还轻薄的细纱,站在昏暗的烛光下,仿佛会发光。   隔着那层白色的细纱衣裙,她的锁骨上娟秀得纹着一株待放的昙花,娇滴滴的说:“奴家玉昙楼云琼。”   云琼见到沈晏清与江棠才意识到,来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位。   她皱起眉,声音仍旧是柔若无骨的:“你们两个是谁,也是管事吩咐来的?”   云琼的视线在沈晏清的脸蛋上停留了很久,有些气恼的嘀咕:“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有我的花期最近,才能来立雪楼吗?”   她问沈晏清:“你是什么花?”   听这个说自己叫云琼的女子说她是管事吩咐来的,沈晏清突然意识到即将大事不妙,他和江棠是以为立雪楼里没人,这才来这里看烟花的,可现在外表荒芜萧索的立雪楼顶楼内布置得如此奢靡繁华,还留了一位如此绝色的美人,必定是留给一位大人物休憩的住所。   他和江棠偷偷进了留给大人物的住所,以魔域等级森严、处罚严厉的情况来看,这要是被发现了,必定要被狠狠处罚一顿。   甚至要是惹恼了这位大人物,可能还会丢掉性命。   云琼见沈晏清脸色大变,也发觉了不对的地方,她向沈晏清逼近,怀疑的问:“你们不是管事派来的?”   自然不是,沈晏清刚要说话,看见江棠抄起桌上一个花瓶,绕到云琼的背后,狠狠地往她的后脑勺砸下,“砰”地一声,花瓶碎了,云琼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也多亏云琼的修为不过筑基初期比不上江棠的筑基中期,这才发现不了她的动作。   沈晏清瞪大了眼睛,冲江棠说:“你、你怎么了,你疯了是不是?”   云琼已经看到了他和江棠的脸,现在打晕了云琼……沈晏清急忙道:“我们已经擅自进入了立雪楼,等她醒来告发,就是罪加一等!”   江棠拾起一片地上的花瓶碎片,跪在地上果决地扎进了昏迷着的云棠的脖子:“只要她醒不过来就行了。”   鲜红色的血喷涌而出,江棠事先已经在身上贴了隔水的符咒,这些血避开她在地上流淌,沾湿了沈晏清的鞋子。   云琼不知死活地躺在地上。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恐怕是沈晏清第一次真正的认识面前的这个江棠。   江棠仍旧是跪在地上的动作,她没有抬头,只是抬眼直勾勾的看向沈晏清,地上鲜红色的血迹让她那张本该美丽的脸显得无比恐怖:“我想当魔尊夫人。”   这才是她今天来到这里最根本的原因。   江棠阴恻恻的说:“如果你不想死,就来帮我。”   沈晏清被吓地一个后退,他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一直等到撞到墙,才停下来,额头被磕破。   疯了、江棠疯了。   他连回头都不敢,连滚带爬地往下跑。   疯子江棠在沈晏清的身后,凝视着他狼狈逃跑的身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勾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连滚带爬的沈晏清才跑到第七层,不知道触发了什么,他先是在死寂中听到风的声音,接着是门扉被推动的“吱呀”声,然后他看到——   原本楼层里紧闭着的门从十楼开始依次往下,慢慢的打开了。   就像是一座灯塔在入夜后,旋转着自上而下的亮起了灯,那些绮丽的灯光,将一切都编织得像是一场色彩鲜明的噩梦。   七楼打开的门扉后,一只狗头人身的精怪咧着长满细密牙齿的嘴,舌头长而粗,透明带着腥气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沈晏清瞧。   沈晏清不敢对视,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下退。   就在他为自己即将逃离七层,感到有些欣喜时,那只原本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的狗头人身的怪物猛地冲了上来。   沈晏清惊恐的短促叫了一声,他害怕到了极点,这一个时辰内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让他觉得有些怀疑自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他疯了似的往下快步逃跑,几乎要看不清自己脚下的台阶。沾了血迹的鞋子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可六楼、五楼同样关押着不能细看的狰狞怪物,沈晏清不敢回头,连哭泣的冲动都在紧张到了极点的情况下,丝毫也哭不出来。   沈晏清甚至都想不到谁能救他,江妈妈不可以、多宝和暖烟不可以,砚青更不可以。砚青是个见风使舵,只会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对他好的坏蛋。   他快步的跑过这几层关着门的楼层,到了下五层,那些被随意放置的植物,也像是触及到了什么指令似的,正在疯狂地生长,它们的身上有着幽暗的光,那些弯曲的藤蔓朝着沈晏清的方向快速生长。   有根藤蔓延生到了楼梯的位置,将沈晏清绊倒。   他的膝盖也破皮流了血,两只鞋子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沈晏清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跑下楼。   一楼那些长相优美的植物,暂时还没什么恐怖的异变,楼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怪物似乎也没有要追下来的动静。   沈晏清勉强松了一口气,他看到立雪楼外漆黑的天幕,知道夜深了。   这个时辰,百花宴应该已经开始了。   就在沈晏清拼命逃跑的时候,江棠按照她父亲打听来的消息,果真在床边的柜子中找到一个用于传令的令牌。   她沾了点玉琼的血迹,解开了令牌的禁令,向那位和玉琼联络的管事传信息,她传念道:方才立雪楼里闯进了一个炼气修为男子,他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被我吓跑,正在往楼下逃,不知道是不是上宗或者别的下宗的人要来破坏我们的好事。   这次送美人的安排,春江宫的几位管事都有参与,他们策划了许久,才挑选了玉琼,她的模样瞧着就冰雪聪明又如此貌美,是不折不扣的昙花美人,应当够得上做尊者嫔妃侍妾的资格。   到了这个时辰,几位元婴修士都来了,可主位还是空着的。   春江宫的几位管事一直格外注意着藏在桌下用于传讯的令牌,见它突然亮起白光,打开一瞧,说是有人闯入了立雪楼。   为首的那位管事皱着眉,脸色难看了起来,吩咐宫里在立雪楼附近的奴仆去捉拿这位不速之客。临近的人安慰管事道:“没事,尊者还没来,就算他上得去,也下不来。”   因为上宗说永乐魔尊要来的缘故,魔域中别的下宗也送来了不少奇珍异宝,如今都锁在立雪楼中。   区区的门板是挡不住它们的,压着它们的是每一层中,上宗来人留下的法咒,可这法咒只能让它们陷入沉睡或是不能离开他们所在的楼层,只要一点声响,就会活过来,将入侵者生吞活剥。   这位管事摇头:“还是谨慎点的好,一个区区炼气,既然他上得去也难保他下得来,叫些宫人去守着,若是他下来了,就把他抓来。”   两者传讯不过只用了几个呼吸,立雪楼巡视的宫人已经提着灯笼开始寻找这位入侵的贼人。   沈晏清已经惊慌失措的跑出了立雪楼,他听见人的脚步声,就躲进了立雪楼外一圈的花坛里。   如果这时有人走过来,拨开这层层肆意生长的雏菊,就会在这些花蕊嫩黄、长着白色花瓣的花朵后,找到蜷缩着的可怜沈晏清。   他的额角磕破,丢掉鞋子的双脚紧张得直哆嗦,沈晏清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他好怕,脑子也浑浑噩噩的一片,沈晏清想不明白为什么江棠突然杀人,更想不明白为什么江棠要骗他来危机重重的立雪楼。   正是神经紧绷到了极点的时候,突然,沈晏清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   察觉到异样的砚青在花坛前站定,他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带着你那本“上诉砚青”的告状书,来找谢璟告状?”   沈晏清听到是砚青的声音,也没有松气,他还是怕到不行的状态,不吭声也不搭话。   砚青笑了一声,他知道沈晏清躲在哪里,伸手就要把这只只会窝里横的鹦鹉抱出来。   沈晏清怕砚青知道他犯了事以后,就果断的把他交出去捞好处,他死死地扒在地上,怎么也不肯松手。   砚青没怎么用力的抓了一次,知道沈晏清不肯和他出来,就笑着拨开花坛,走了进去。   借着花朵间隙里洒下来,皎洁如雪的月光,砚青看到了狼狈到了极点的沈晏清。他自己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坚强得很,一滴眼泪都没掉。   可因为委屈而无知觉流下的眼泪,已经浸湿了沈晏清的那张漂亮脸蛋。   衣服已经在逃跑的几次摔倒中,变得松松垮垮,露在外面的肌肤在阴暗的角落中犹如会莹莹发光的明珠,瘦得形状分明的锁骨隐藏在里衣暧昧的阴影里。   砚青心一凛:“你怎么了,躲在这里干什么?”   沈晏清不敢说,他直摇头:“你会把我交出去的。”立雪楼的布置一看就知道是给大人物留的,和未来虚无缥缈的利益相比,还是眼前的好处实在。   砚青不会保他的,不会的。   砚青说:“我不会,我发誓。”   沈晏清哭着说:“你说话不算数的,我不信。”   他被砚青骗了太多回、也被欺负了太多回,他才不信砚青的鬼话。   沈晏清这样说得砚青微微一愣,就算是砚青也找不到什么借口来反驳,因为他确实对沈晏清很坏。   就在这时,沈晏清用手心抹掉眼泪,他仰着脸,可怜到一种哀求的语气说:“你用你的把柄和我换,你把你的把柄告诉我,我、我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求求你了。”   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看着砚青,可能是因为眼睛的颜色实在过于清澈,砚青几乎能在里面看到倒映着的自己。   春季开得最烂漫的雏菊,都比不上沈晏清现在的这张脸。   不、不止是雏菊,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全部美好的事物,都比不上现在。   就像一张画,一张就算不用下笔,也能永远铭记于心的画。   砚青没有沈晏清要的把柄。   但这全都没关系。   砚青单膝跪下,他俯身向沈晏清逼近。   他这样的眼神让沈晏清觉得有些害怕,沈晏清撑着手往后推,花坛里那些碎小的石子划破他的手掌。   等到无处可退快要掉落花坛的时候,砚青温热而干燥的嘴唇吻了上来,堵住了沈晏清害怕的眼泪。   唇齿相触的最开始,是轻柔的。可很快他就带上了点狠,砚青的犬牙咬在沈晏清柔软的嘴唇上,他用力的吮|吸沈晏清的舌头,恨不得将他吞下肚子里,仿佛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得到了这个娇气又要面子的小东西。   ——这就是砚青送给沈晏清的、他的把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可能是只是一会儿,终于有宫人要搜到这里了。   沈晏清很怕,他怕到双脚发软,手心沁满虚汗,可他还是怎么也推不开砚青。泛浅粉色的手指紧绷着,像是在紧张、也可能是害怕。   可沈晏清挣扎的力度就像是小猫收着爪子在调情似的,没什么攻击力。   砚青、砚青他是怎么敢的?!   不提他今天犯了事,恐怕要死,现在外面那些宫人都是在追查他的,砚青还敢在这个时候亲他?他可是被魔尊钦点过要送去昆仑剑宗的人,被人看到他被砚青揽着怀里亲,他们两个都要死!   砚青好像丝毫不怕,他一手揽着沈晏清腰肢,另一只手死死地摁着沈晏清的脑袋,让他逃不掉也躲不开。   那脚步声终于越来越近了,沈晏清又开始掉眼泪,他已经透不过气来了。   砚青还在亲他,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沈晏清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那双迷离、泛着泪光的眼睛隐隐看到了灯笼的光,那双手即将要拨开层层重重的花坛,看到正在抵死纠缠地沈晏清与砚青。   “砰!”一簇烟花在天际炸开。   提着灯笼的宫人回头,转身看向天际。   “砰!”、“砰!”、“砰!”又是连着好几声的烟火。   这些盛大璀璨的烟火占据了大半的夜空,将落寞阴沉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甚至是更绚烂。   这宫人看了一阵,他回头,拨开花坛,花坛后空无一人。 第028章   沈晏清坠入了栖夜池中,水波游动,他快要窒息了,可好像又没有到这个地步。池子深不见底,满池的荷花和荷叶,将湖面遮盖得严严实实,一点儿光都看不见。   烟花盛放的声音轰隆隆的,像雷鸣、如电闪,好可怕。   这样漆黑又幽深的环境总是会让人产生一些奇怪的幻觉,沈晏清觉得自己好像又死了一回,可他紧紧地攥着砚青的手。砚青的手心有温度,像是一盏看不见的灯,这样一来,沈晏清又觉得自己好像活着了。   等外头的烟火彻底平静,砚青才拉着沈晏清上岸。   衣服湿漉漉地紧贴着身体,发着抖的沈晏清趴在立雪楼前的草地上不停地咳嗽起来。突如其来的惊吓、落水,这夜晚的所有经历都让沈晏清觉得懊恼生气。   他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如海藻般的头发湿漉漉地沾在他的脸上,像是条美丽的迫不得已被人从大海里打捞起来的鱼,如此脆弱、又如此的剔透。   砚青也湿透了,他丝毫不在意,平静的注视着沈晏清。   清亮的月光照在沈晏清的脸上,砚青将自己的眼神从沈晏清那双杏仁般天真的眼睛上移开,他的目光下落,又被沈晏清鼻梁右侧那颗红褐色的小痣所吸引。   砚青俯身伸出手,着了魔似的去摸沈晏清脸上的那颗痣。   沈晏清拍开砚青的手,他站起来,用手背狠狠地擦了擦嘴,恨声道:“你等着,你亲、轻薄我,我要去告发你!”说完,他一脸气呼呼地后退了几步,准备从这里离开。瞧这个阵势,像是真的打算去告状。   只是,他去找谁告状呢?   砚青像是才从这场魔障中回过神,他的声音带着笑意:“那你去?”   沈晏清听到砚青的话,他才走出几步路,猛地回头,被砚青气得气结,指着砚青说了个“你”字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拿砚青没有一点办法,这件事被人知道了兴许还会惹祸上身。   于是,恼羞成怒的沈晏清,回过去恶狠狠地推了砚青一把:“你去死吧,我不会放过你的!”   砚青停在原地不动,胆小的沈晏清又一次逃跑了。   过了一会儿,立雪楼旁、栖夜池畔,只独留砚青一人,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栖夜池满池盛放的荷花,想起的场景却是几日前,沈晏清换衣服时,一晃而过看见的光|裸|后背。   即使闭上眼睛、即使收起外放的神识,可他依旧能听到衣物燥热的摩挲声。   不、这与听觉无关,就算他当即变成了一个聋子、瞎子,那些声音、这些画面也会像是春天里的柳絮、角落里的蛛丝,在不经意间突然洋洋洒洒地印满思绪的全部。   砚青看着栖夜池夜幕之下漆黑的池水,立于湖面之上深红色的荷花,就仿佛看见了裹着薄纱的沈晏清拨开池水,背对着他,在荷花的簇拥掩映下,慢慢地深入,他消失在这池水、这深夜中。   远处的高山上再度传来钟响,与此同时,百花宴上步入尾声,宴上宾客满席,但唯有主位的位置是空的。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这些人的心情就愈发焦急起来。   春江宫的人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后半夜,魔尊谢璟才出现。   他湿透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敢问。   所有人的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脸,只能看见谢璟的衣服湿透了。   就像是外面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而这位心高气傲自觉无人能敌的尊者傲慢的任由这场大雨落在他的身上。这是一场只落在他身上的大雨。   谢璟问:“结束了?”   春江宫管事连头也不敢抬:“尊者未来,还有一半的烟火没有放。”   “哦。”谢璟说:“我已经看见了。”   在栖夜池旁,沈晏清那张怒气冲冲的脸重现在他的眼前。   下方的另一人小心翼翼的问:“尊者觉得如何?”   谢璟轻声笑道:“春色无双。” 第029章   在立雪楼的顶楼,江棠已经清理完了血迹,她将云琼的尸体抱上床,再用被子将尸体裹住。   她安静地坐在床上等待,甜美的脸上微微笑着,棕色瞳仁里是挡不住的野心勃勃。   她在等待着谢璟的一见钟情。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早就借着父亲留给她消息,知道这里是留下备给永乐魔尊下榻的地方。也知道春江宫的人准备了一位绝色美人,要献给这位尊者。   当江棠知道春江宫的管事们没有选中她的当天,她便狠狠地发了一场疯。   凭什么不是她,为什么不是她?   她这样的貌美,又年轻,有什么比不上云琼这个草包?这些趋炎附势的蠢才,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人总要为自己拼一把,豁出去也好,机会总是自己争取来的。   江棠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人。   早在半月前,她就做足了准备。就连立雪楼下看门的守卫侍女,也是她叫婢女用请茶的名义支走的。若不是这样,就光凭她和沈晏清两人又怎么能这么简单的上来。   她想了有一会儿美梦,想到笨手笨脚到被她吓到滚下楼梯的沈晏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总得有一个“杀了”云琼的替死鬼啊,而她不一样,她是因为过于善良才留下来。   她要留下来照顾被沈晏清杀死的云琼,为尊者说明情况。   这一招虽然惊险,但她相信会让自己给魔尊留下深刻的印象。江棠温柔的抚摸着云琼已经冰凉的脸庞,脸上的笑愈发毛骨悚然。   只是可惜了沈晏清。   恐怕会因为下手歹毒而被乱棍打死。   过了一会儿,江棠又觉得这样太过于残忍,开始犹豫等到明天,等到明天她成了永乐魔尊心尖上的人后,要不要帮帮沈晏清,如果他当时还没有被春江宫的管事下令处死的话……她想了很多东西,如魔障般的想到了很多可能。   因为兴奋,江棠起身,在烛火下翩翩起舞。   在烛火的照映下,她的影子弯曲曲折,似一头择人而噬的妖兽。   远方钟响,寓意刚过了子夜,现在又是一天新的开始。   可江棠却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冷。   好冷、真的好冷。   她的手臂上已经被冻出了鸡皮疙瘩,她施法给自己驱寒,却没有丝毫的用处,反而因为法力的流失变得越来越冷。   终于,在初夏六七月的季节里,江棠发觉自己呼出的气都变成了冷气时,她才算意识到了不对劲。   ——一切都没有她原本设想的那么简单。   留给魔尊休憩的地方,怎么可能会这样的简单!   江棠意识到法力无用后,就蓄积起法力,开始拼命揉搓自己的手臂。   正当她已经被冻到瑟瑟发抖时,江棠又突然的觉得炎热。   这股热,就像是从她的意识里识海燃起了一把大火。   这把大火从她的识海附到她的骨头上,烧得她浑身发痒,抓心挠肺的痒,而这个时候,她体表的冷还在让她冷到觉得发抖。   在巨大的痛苦之下,她茫然的环顾四周,终于意识到以春江宫的规格,他们就算举全宫之力,也用不了如此奢靡的东西,这些应该都是上宗的人送来的。   换而言之,这些都是给谢璟的东西。   那些生灵残存的怨气对永乐魔尊来说,或许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可这已经够要了江棠的命了。   江棠又哭又笑起来,她竟然功亏一篑,她竟然功亏一篑在这种地方上。   她不甘心。   为什么之前沈晏清还在的时候就好好的?她想起了已经死了的云琼,明明云琼的修为比她还低才对,为什么在她和沈晏清上来以前,云琼还能活这么久?   想到这点,江棠疯了一般,她将云琼从床上拖出来。   她看见已经死去的云琼身上那件流转着月华的薄纱,江棠宛若看到了生机,她拼命想要把这件薄纱扯下来穿到自己的身上,可已经来不及了。   云琼的薄纱,一入手就滑脱,正如同海上月色,触摸不得。   而已经燃烧到江棠骨头上的燥热,已经从内到外,吞噬了江棠的内脏,开始如同细小的蚂蚁啃食她的肌肤一样,江棠的皮肉也开始掉落。   鼻尖萦绕着一股驱散不掉的血腥味,江棠低头一瞧,“咕咚”一声,她的头掉到了地上。 第030章   沈晏清两只鞋子早就已经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他一个脚印深一个脚印浅的走回暖香楼,浑身滴着水,狼狈又可怜。   他觉得自己是个最冤的冤大头了。   今天这样好的天气,他为什么不在暖香楼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为什么要听信江棠的话去立雪楼、又为什么慌不择路的躲进花坛遇见砚青?   沈晏清一路走来,已经后悔了无数次,肠子都悔青了。   唯一幸运的可能就是他回来的时候,没有遇上盘问的宫人,否则就他现在的这副样子,想说他不可疑都难。   走到暖香楼附近,沈晏清躲在门口的矮树前东张西望了一阵。见暖香楼里一片漆黑,以为多宝和暖烟已经歇下了,他才舒了一口气。   今天发生的丢脸事情他不想再让第二个人知道了。   沈晏清蹑手蹑脚的走进暖香楼,却没想到多宝和暖烟早就已经知道他今天晚上偷溜出去了。一楼的厅堂中央点着一盏油灯,多宝打着瞌睡靠在柱子上在等着逮沈晏清回来,倒是暖烟还没困,听见脚步声,就从地上爬起。   暖烟看见沈晏清,见他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却是……这副样子,她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一脚踹醒了多宝。从前堂取下一块大披风,急急地盖在沈晏清的身上,暖烟道:“你、你怎么……”   沈晏清不说话,只眼眶通红的,暖烟噤了声,就不问了。   多宝去后院烧了热水,又搬到楼上浇进浴桶里。暖烟扶着被披风裹着的沈晏清上楼,这两人走后,沈晏清才用热水沐浴洗漱了一番。   等穿上干净的里衣躺在床上,沈晏清那颗紧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了些。他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有什么没做,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他那颗小脑瓜子才终于得空能细想刚刚过去发生的一切。   沈晏清第一个想起来的是要吻上来的砚青。   当然,他最不乐意的就是想砚青了,于是甩甩脑袋,把刚想起来的砚青丢出去。   沈晏清记起的第二个画面,是跪在血泊里抬眼,看着他说要成为魔尊夫人的江棠。   那个疯女人。   在沈晏清的记忆里,这一个月以来与他相处下来的江棠是个善解人意又有些好奇的美丽女人,和在立雪楼里杀人不眨眼的江棠搭不上一点儿边。就算她再怎么迫切的想要得到魔尊的宠爱,也不会这样做的。   ——立雪楼的江棠就像是被人离奇夺舍了似的。   可就算是夺舍的恶鬼也要一定的时间,才能重新适应活人的身体。   沈晏清和江棠是一起进的立雪楼,绝不会有恶鬼能如此短暂的控制住江棠的神智。倘若立雪楼的江棠就是本来的江棠,既然她有杀人的底气,想来应该也有一定的把握。   说不准等到明天天亮,这则喜讯就会传遍春江宫,甚至是传遍魔域。   也就是可怜了那位云琼姑娘,莫名丢了性命,这场荣宠说不准是给她的。   沈晏清总是会把许多事情想得天真而简单,他自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就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许是因为入夜后经历了太多,沈晏清睡得很沉,临近天亮的时候,还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叶仅能容纳两人的小乌篷船,沈晏清躺在船上。   小船晃晃悠悠,睡在船上的沈晏清也晃晃悠悠,他穿了一身白金色的锦袍,因为正是最热的盛夏,又是盛夏里最热的午后,沈晏清早已脱了外袍丢到一边。   梦里的沈晏清才睡过午觉醒来,因为炎热,他的发梢凌乱,汗腻的鬓角贴着额角,有一层微光笼罩在他的脸上。   小船穿过生得茂密的层层荷叶,沈晏清见到湖里有鱼,就靠在船边将手伸进水里。   那些鱼不知道这是什么,纷纷的靠近去亲吻他的手,等到游进他的手心,正是最调皮年纪的沈晏清又收拢手掌,看那些鱼惊慌失措的游开。   他觉得这很有意思,把手上的水甩干净,靠在船上哈哈大笑起来。   可这到底只是一艘很小、很小的乌篷船,因为沈晏清的大笑,它不受控制的晃动起来。于是,沈晏清很不耐的回头:“撑好你的船。”   站在船尾的李煦从沈晏清的身上别开目光:“不是我的错。”   夏日的光影显得李煦的脸很朦胧,他低声说:“是你笑得太大声了。” 第031章   沈晏清有很久没有梦到过李煦了。   见到李煦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是个梦。   可惜梦总是短暂的,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那张记忆中的脸,沈晏清就醒了。   多宝慌慌张张的从屋外冲进来,他连门都没敲,就跪在了沈晏清的面前,暖烟也慌慌张张的走进来:“翠微苑的江棠小姐死了!”   还没睡醒的沈晏清微微一愣。   多宝继续说:“昨夜里出了大事,玉昙楼的云琼姑娘也死了,这可是要送去上宗献给魔尊的贵人啊。”   江棠死了?   她不是自信满满觉得自己一定会获得魔尊的宠爱吗?   沈晏清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   睡醒以后,他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昨天晚上走之前,沈晏清忘记警告砚青别把在立雪楼前看到他的这一件事告诉别人。   即使没照镜子,沈晏清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应该很难看。   他以为江棠会如愿的,到时候等江棠如愿了,凭借他俩还算不错的关系,既然云琼也如江棠想的那样再也开不了口了,江棠会把他也进了立雪楼的这件事压下去的。   可现在江棠死了?   暖烟还沉浸在害怕里:“那两具尸体都在立雪楼,被几位管事抬下来了,听说、听说江棠小姐的头还不见了,像是被什么鬼兽吃了似的。”   “现在宫里的人都在说这件事,说是昨天晚上还有一个男子夜闯立雪楼,这消息是云琼姑娘死前用令牌传到何管事手上的,这男子现在都还没抓到。”   “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江棠小姐与云琼姑娘在立雪楼上自相残杀的,也有说是那个夜闯立雪楼的男子杀了江棠小姐与云琼姑娘……江棠小姐的爹爹气极了,说要为女儿报仇。”   说着说着,暖烟抬头瞥了一眼沈晏清。   昨晚上沈晏清回来的样子实在是令人觉得可怜,可现在又让人觉得有些可疑。   要知道出事的前一天,江棠小姐还来暖香楼约沈晏清昨天晚上一起去看烟花的。   江棠的两位仆从的证词也很一致,说昨天晚上江棠走时,就是去了暖香楼。   听暖烟这样说一个早上宫里就传遍了的消息,沈晏清那种要完蛋的念头也愈发强烈起来。他已经没有心情和精力去想江棠是怎么死的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洗清他的嫌疑。多宝和暖烟恐怕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沈晏清想要镇定些,可撒谎时的神态还是很僵硬:“我昨天晚上是在湖边遇到砚青执事了。”他将现实和梦境揉杂在了一起:“湖边有船,他、他和我一起游船,船翻了。所以我才那样狼狈的回来的,我没见过江棠,也没见过玉昙楼的云琼。”   暖烟和多宝对视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沈晏清以为他俩不信,梗着脖子,外强中干的说:“不信,你们就去问砚青。昨天晚上我见过他的。”   多宝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沈晏清,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昨晚上百花宴上,上宗来了人,说是根本就没有砚青这位执事。几位管事去了听雨亭,那里人去楼空。江妈妈挨了一千鞭,现在还生死未卜,说不准就没命了。”   沈晏清一下子瘫坐回床上。   暖烟赶紧道:“小主子您放心,你救过我们两个奴婢一命。昨晚上的事情,我们两个绝对守口如瓶,不告诉别人。”   哪有这么简单。   沈晏清的嘴唇煞白,他不知道江棠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砚青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既然江妈妈已经挨了一千鞭,既然江棠的仆从说当时江棠走时是来找他的,那么几位管事找上暖香楼也是早晚的事情。   日子在沈晏清的提心吊胆中一天天过去,江妈妈受了责罚重伤难愈,开始闭门不见客。江棠和云琼的案子也高悬台中,一直没什么线索,闹得春江宫上上下下人人自危。   终于,在第七天的正午,沈晏清才用过午膳,他这几日惦记着自己的生死,食欲不振,常常是吃了几口就倒掉的。   多宝从外面领进来几人,为首的那人穿着一身紫衣服,两道弯弯细细的眉毛,双眼皮的褶皱深而宽,偏棕正常的肤色。算不上漂亮的长相,但也算清秀。他眯着眼睛仔细的打量沈晏清的全身,视线挑剔的从沈晏清的脸上掠过。   这让沈晏清很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脚,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只看见这人瞧过他后,对他身旁的两位魔使轻描淡写地说道:“带走吧。”   沈晏清心里咯噔一响,他想自己完了。   一定是他也去过立雪楼的事情败露了。   沈晏清往前一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想到自己也要挨鞭子,甚至是死,他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大人,江棠不是我杀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天、那天我真的和砚青在栖夜湖边。”   “江棠?”紫衣服的这人皱起眉,他摇了摇头。   沈晏清因为砚青失踪失去了可以造假的人证的这件事,已经惶恐了好几日了。   他甚至把砚青第一日教他画画时的那幅茉莉,折起来藏在袖子里。   看紫衣服的这人摇头,沈晏清以为他不信,于是笨手笨脚的把这幅茉莉递给这紫衣服的人:“大人,真的、真的有砚青这个人,这是他教我画的。”   紫衣服的这人没有接过画,侧头看着沈晏清:“我姓尹,单字一个澜,叫我什么无所谓,只不要叫我大人就好。”   尹澜面无表情的说:“你说的什么江棠、砚青,我听不懂。不过你要记住,等到了尊者面前,可别提什么画。他最讨厌的就是画,尤其是与你这张脸有关的画。”   “他不喜欢。” 第032章   他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沈晏清有满腹的疑惑,可是江晗告诉沈晏清,魔尊喜欢画,砚青因此得宠。   跪在地上的沈晏清直起身子,他正要说话,突然想起砚青失踪的事情。   他和砚青认识也算有好几个月了,可他不了解砚青,一点儿也不。不知道砚青的来历,也不知道砚青做什么。   砚青是上宗派下来的执事这事是江妈妈说的,江妈妈被春江宫的管事罚现在还闭门不肯见客。   砚青因为画技出众被魔尊赏识,这件事是江晗说的,可江晗已经死了。   沈晏清僵在原地。   这个名为尹澜的执事显然没怎么在意沈晏清,他转身走了,像是只过来看沈晏清一眼的模样。   尹澜走以前,人堆的后面走上来一位沈晏清见过的春江宫管事,尹澜问他:“那只怨灵在哪?带我去瞧瞧,一并带走罢。”   暖香楼留下几位魔使,催促着多宝和暖烟收拾东西,说是要一并带走。   楼下已经停好了马车,拉车是妖兽是沈晏清没见过的长毛马狮,他站在二楼的长廊上看了一阵,还是没想明白。   照尹澜的意思,这次离开春江宫,许是永乐魔尊的意思,可砚青、上宗不是没有砚青这个人吗,难道是春江宫的管事去说的?   理好了东西,沈晏清见几个魔使把装了东西的箱子往车上装,他也往车上钻。   没有钻进去,因为他的衣领被人拽住了。   那位紫衣服的尹澜执事站在沈晏清的身后,很困惑的看着他:“这是拉货的马车,你上去做什么?”   “啊?”沈晏清赶紧下来。   他又想起砚青,下意识的行了个礼:“执事见怪。”   尹澜说:“不怪。”   尹澜瞧了沈晏清一眼:“既然你收拾好了,就走吧。”   沈晏清正要问要走到哪儿去,尹澜问他:“会骑马吗?”   见沈晏清点头,尹澜说:“那就好。”   说着,天地间突然不止从哪儿涌出一片雾,这雾气浓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只巨大无比的独角犀马缓缓从雾气弥漫中走出,在他的身上流转着银亮的光泽。   尹澜要沈晏清坐到他身上来,犀马冲沈晏清扬了扬下巴。   倒是沈晏清看见自己面前的大犀马,有些害怕的往后退缩了几步,别说这是尹澜当着他的面变成的,就算是别的人随手牵过来的,这么大一只,他也不敢骑。   尹澜有些困惑:“天黑之前,我得带你回上宗。”   上宗和春江宫隔着的也算是千山万水,单凭沈晏清,骑马赶去日夜不休整整七日,说不准也到不了,绝对误了时辰。   沈晏清纠结道:“可这是冒犯了执事。”   倒是尹澜很平静:“没事,我哥说我是一匹马,生下来就是要被人骑的。”   沈晏清绕着尹澜走了一圈,听他这样说,有些好奇的问:“你哥也是一匹犀马?”   “不是,是个烂人。”尹澜说。   说话的时候,沈晏清已经鼓足勇气,是大着胆子攀着尹澜的背想要爬上去。听尹澜这样说他的哥哥,沈晏清脚下一滑,差点掉下来。好在他稳住脚,一点点的爬到犀马的背部。   因为怕掉下来,沈晏清俯低着身体,尽量的贴在犀马的背部。尹澜说:“你最好紧紧的抓住我的耳朵,不然会掉下去。”   沈晏清刚想说他爬上尹澜的背被驮去上宗,这已经够麻烦执事了,怎么好再抓着执事的耳朵呢——托砚青的福,他自己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这多不体面,多不合规矩。会挨手板子和巴掌的。   还没来得及说,尹澜不管沈晏清到底坐稳了没,他是纵身一跃,趴在他背上的沈晏清是觉得自己纵身了好几跃,四周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光影。   这个时候沈晏清就顾不上什么规矩体面了,尹澜的皮毛光滑水润,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   倒是尹澜两对长长的大耳朵因为风的缘故,像两面三角旗招招摇摇地在风里柔软的飘来飘去。   沈晏清往前一抓,拽住的就是尹澜的耳朵,他拽着往前一点点的爬。这种时候,时间就流逝得好像特别的慢。   好不容易稳住了,尹澜缓缓的停下脚步:“到了。”   沈晏清攥着尹澜的耳朵,一个控制不住,差点被甩出去。   见状,尹澜只好先变回了人形,抱着沈晏清在空中打了个转,他的体态轻盈,脚尖点地,再稳稳的落到地面上。   沈晏清的手里还捏着尹澜的耳朵,尹澜平静的看着沈晏清的眼睛,透亮的眼睛里是动物生来的懵懂无知:“还要捏吗?”   ——当然不要了。   “对不起。”沈晏清脸都红了,他急忙松手。   尹澜也松手,把沈晏清放在地上。沈晏清还在红着脸道歉,尹澜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沈晏清赶紧跟上。   这是一处如群山般连绵的高楼,远远从城下向上望去,几处角楼用连廊连接在一起。   想必等到夜晚,连廊上挂上灯笼,角楼里点上烛火,便是魔域中最明亮的不夜之城。这里便是沈晏清早有耳闻的魔域上宗玄都。   尹澜走在前面些的位置,带着沈晏清走到城门的楼下,那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一身黑衣黑袍带着面具的魔使。   说实话沈晏清至今还不明白魔域中这些魔使和普通人的区别,只知道这些魔使都会遮盖着面容。尹澜走过去,就有魔使冲他弯腰行礼,沈晏清跟着也混了不少注目礼。   进了楼门,就是通向各个角楼的阶梯与长廊。   玄都不像春江宫一般都是独门独院的小楼,像一座宏大的迷宫。尹澜这时才对沈晏清说:“你留在春江宫的那些东西,恐怕要等上个十天半月才能到,会有人安排着给你送来新东西。”   尹澜给沈晏清在玄都的中层找了一处房间,这房间看上去不过是玄都中随便的一间,走进去才能知道内里乾坤,比起沈晏清在暖香楼里的都要大上许多。   里面的东西也齐全妥帖,有个筑基修为的侍女正候在门前,门侧挂着一张小牌,上写:丙二十八。   “我还有事。”尹澜思索了一会儿后道:“估计明天会再来见你的,不过具体什么时候见,要看到时。你今日好好休息便是了。”说完后,他就走了。   今日见到尹澜后发生的全部事情,都让沈晏清觉得困惑,一直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明白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倘若真的是魔尊要见他,那到底是谁引荐的呢?   砚青……沈晏清又想起他了。   沈晏清想起百花宴晚上,砚青那个令他牙痒痒的吻。   早知道、早知道,砚青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当时躲在花坛里的时候,他就不去哀求砚青了,赔了夫人又折兵。说出去,沈晏清都要嫌弃自己丢人。   记起这件事,沈晏清还是有些气恼。   他得意洋洋的想他应该这辈子都见不到砚青这个骗子了。   倘若还有下次,就是砚青的人头落地的时候。   他还是恨着砚青的。   次日,又是临近黄昏的时候,尹澜才来找沈晏清。   纵横交错的楼梯长廊似乎看不到尽头,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沈晏清只觉得自己在跟着尹澜不停的往上爬。昨天伺候沈晏清的侍女这样告诉沈晏清,越往上的角楼在玄都就意味着地位越高、修为越强。   沈晏清克制了很久,心也怦怦的跳起来,他终于忍不住问:“是谁要见我啊?”   尹澜面无表情的说:“魔域至高无上的主人,修仙界少有人能与之匹敌的最强者。”   终于,他俩走到了玄都的一处角楼顶楼。   沈晏清往下望,深不见底,就算他是只鸟兽,掉下去,也不见得能逃得一命。   这深深的、不断回转曲折的楼梯像一个危险的捕兽陷阱。 第033章   尹澜停在门口就不再往里走了,沈晏清眨巴眨巴了下眼睛,他也自然而然的停下了脚步。   角楼前的大门涂着朱红色的漆,红得吓人。   尹澜想了想:“听说北浔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尊者应当还在十一楼,短时间还回不来,要你等他一会儿了。你先进去吧。”   沈晏清不敢,就眼巴巴的看着尹澜。   没想到尹澜把人带到后,干净利落的就走了,背影看上去还有些急切。   沈晏清站在门口,他斜着瞥这道大门,就像是里面有什么要吃他的猛兽。   生平学的、背的那点书上的东西,在肚子里颠来倒去的回忆了一遍,琢磨了大半天,等会见到了魔尊该说什么话、要行什么礼。   最后拖无可拖,沈晏清只好先进去待着。   他先拘谨地敲了敲门,回应自然是没有的,这道门已经开了一条小缝。沈晏清就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跨过高高的门槛,是一段笼罩在黑暗里的阴影。   再往里走,顶楼开了一扇天窗,在临近黄昏的日暮景象中,还有敞亮的光从天窗往下撒。   远远看去,天窗下摆着一张矮桌和一把高椅,桌上放着一盏点好的蜡烛,像是这片黑幕中有一个极亮的小点。   角楼里安静极了,唯一能听到的便只有沈晏清自己发出的声音,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脚步。就像是黑暗中正沉睡着一头比山还要辽远的恶龙,只要发出了一丁点的声响,就会从梦境中醒来,将他生吞活剥地咽下。   沈晏清小心翼翼的往那边走。   他看见桌上用镇纸压着什么东西,于是有了些好奇。   可当走近,沈晏清又有些害怕,似乎是心底有个声音正在警告他:不要看。   镇纸压着一张薄如蝉翼般的宣纸,剔透的纸面用工笔隽永地画了一丛花,那是一整片的雏菊,在雏菊的正中央,卧着一位美人。   就像是从前砚青笔下的每一个即使没有明确的画下面容,但依旧使人心动的绝色美人,画中人微微俯下身,他像是一只从容的野猫要去轻嗅沾着露珠的叶子,也像是一只有着绮丽羽翅的蝴蝶要去多情的亲吻一朵雏菊。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个画中人被画上了脸。   含羞带怯的眼睛,微红的脸颊,这张本该因为漂亮纯洁而显得娇纵得理所应当的脸上,多了好似刻意勾|引的诱惑。   这是沈晏清的脸,可这不是他。   沈晏清震惊地往后退,他瘫坐在了地上,这是谁画的?   如此熟悉的笔触,让沈晏清只能想到砚青。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沈晏清拿起桌上的蜡烛,他借着蜡烛上的火光向着角楼的阴影里走去。   墙上挂满了画,它们藏在这些阴影里、这些黑暗中。   每一张、每一幅,都是沈晏清。   含笑的他,落泪的他……不,这些都不是他,更像是别人臆想中的他,反正绝不可能是他。   沈晏清越看越觉得恐惧。   突然,他听见身后,乒呤乓啷地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像是凡人夜晚街头偶尔才会出来卖艺的手艺人在表演的皮影戏前发出叫卖吸引的吆喝声。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沈晏清浑身一颤。   他缓慢地转过身,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角落的深处,距离那扇开着的天窗很远了。   在沈晏清的身后,放着一扇白色的幕布,幕布下已经亮起了烛光。   一个纸做的彩色小人被抵在幕布,他看上去还像是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孩子,提着灯行走在雨夜的山路上。   不知道哪儿来的声音,掐着嗓子,像是只吊着嗓子快死的公鸡:“百年前凌霄真人结契大典前夕。”   随着声音的响起,白色幕布上的小人也开始动起来,即使是百年前的事情,也依旧栩栩如生:   “长平真人的道童携贺礼前去祝贺,哪知推门一看,房里空空如也,沈晏清不翼而飞,唯有书桌上滚落了一卷不知从何而来的美人画像。”   “长平真人为撇清关系,证明沈晏清失踪一案与自己毫无干系,将这道童逐出昆仑剑宗。”   画面上仅剩那青衣道童一人,他的衣服开始变得褴褛,身量也一点点变得高瘦起来。   “几年过去,他在凡界蹉跎,仍久久难以忘却厅堂上被风吹滚落在地而打开的那幅美人画像,觉得自己被赶出昆仑剑宗是受沈晏清所害,于是恨他入骨。”   幕布上的纸人在烛火的影子下挣扎痛苦。   “嗜酒成性,一蹶不振。甚至流落街头,甚至奄奄一息。”   “他在街头差点饿死,一家新开的书坊开恩布施,他浑浑噩噩的混入其中,看见书坊请来的画师正在为一位名誉天下的美人作画。他喝醉了酒,和画师起了争执。”布上两个小人滑稽可笑的打斗起来。   “从此他又开始痴迷作画,荒废剑道,玩物丧志到了极点。”沈晏清已经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某年冬日,因打翻了油灯,他挂了满墙的画纸被火舌吞噬,整片庭院皆被烧为灰烬,昆仑剑宗的人以为他已在大火中死去。”   “不料他在火中疯魔,没人能知道他在此途上的天赋远胜于修道,不过几年就斩杀了魔尊,成了魔域新的尊者。”   沈晏清以为皮影上演的人该是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砚青,却听到说话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的名字:“此人正是谢璟。”   “他崭露头角之时,已是化神修为,此事震惊修仙界,追溯往事才挖出这番曲折的渊源。”   “昆仑剑宗的长平道人悔不当初,恨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这谢璟,可惜为时已晚。”   举着蜡烛的沈晏清冲到幕布的后头,布后的几张纸人轻飘飘的落在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角楼的大门开了。   一身青色道袍的谢璟踏步从屋外走来。他的脸上没有笑,就像他生来就不会笑。 第034章   沈晏清看向来人,见到那张与砚青一模一样的脸。   谢璟也同样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沈晏清歪着头看着谢璟,有些犹豫:“是砚青吗?”   谢璟忽然的笑了,他走到沈晏清的边上。   两人靠得很近,就像是沈晏清第一次遇见砚青时的那样,谢璟把他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他的声音低而慢:“不,你才是。”   沈晏清微微瞪圆了眼睛,他看向谢璟,想到另一种可能,沈晏清心里害怕极了,解释道:“我不是沈晏清。”   和笨蛋交流起来是一种很麻烦的事情,谢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知道。”   他叹息:“倘若你就是那沈晏清,我因为你这一个蠢货嗔恨了半生,岂不是很不值?”   听谢璟这样说,沈晏清先是因为谢璟骂他是个蠢货感到恼怒,随即他还有些得意洋洋起来。因为他就是沈晏清。   沈晏清的嘴巴都差点翘起来,好在他也没有太得意忘形,他问谢璟:“可我和他长得这么像,你分得清他和我吗?”   沈晏清自言自语着:“难怪你一见面就找借口要打我的嘴巴,真可恨。”   谢璟在沈晏清还没反应过来的之前,取过沈晏清手里的烛台,他阴恻恻的说:“我其实不用找借口也能打你的。”   听他这样阴险的说话,沈晏清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谢璟已经握着烛台,走回了天窗之下。   他将烛台放回了它本来的位置:“元婴修士碧继翁收下的义子砚青,身份尊贵,年纪轻轻不过百岁修成金丹,护送本次玄都送给凌霄真人的生辰礼去到昆仑剑宗。等到那个时候,你就是这个砚青,江萱会陪你一起去的。”   这下沈晏清才听懂了些谢璟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他本来就是要去昆仑剑宗的,可谢璟这样说,又让他变得慌乱无措起来:“这、这是什么意思,可我不是金丹修士。”   而且相差得有些过头了。   算他日夜不休再堆上数不清的灵丹妙药,以沈晏清的资质想在一百年内突破金丹,恐怕还有点玄乎。   谢璟轻笑着说话:“有我在,你怕什么。”   他将桌上的画纸取下,在画纸的底下,有一个镶嵌的凹槽,里面放着的是个盒子。   打开盒子,再取出藏在盒子里的东西。这是一颗看上去极其普通的形如心脏般的石头,比成人的拳头大上一圈,还在微微颤动着。   谢璟将这颗石心递给沈晏清:“北浔从前的山脉崩塌,我派人从里头挖出来的。你自己找个合适的时候,敲开,喝掉里面的石髓,再好好的睡上一觉,等你醒来就是金丹修士了。”   石心是山脉至宝,用来稳固地势,埋在地下可保几千年风调雨顺,是做开派立宗的绝佳地基阵眼,用来提升修为还是这么一丁点修为,实属暴遣天物。   传说中,石心的石髓还可以洗髓换骨,不过仅用于此的话,实在是大材小用,没人会真的这样做。   沈晏清有些畏惧的看着谢璟,不敢接。   谢璟觉得沈晏清更有意思了,他旧事重提:“百花宴那晚不是还说不会放过我,要我去死吗?”   ——还写了一玉简的告状书,打算和谢璟本人告谢璟的状。   想起这件事,沈晏清羞得脸都要红了。   他强装镇定的岔开话题:“我要做什么?”   谢璟这样坏的人,根本不会有任何道理会无缘无故的帮他提升修为的。   当然,沈晏清也没有任何可能可以拒绝谢璟的要求,但凡他表现出一点让谢璟厌恶讨厌的样子,沈晏清毫不怀疑谢璟会立刻杀了他。   谢璟慢条斯理的说:“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你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好。”   沈晏清不信,谢璟看出他眼睛里的怀疑,也不解释。   谢璟问起上次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在花坛里。”   沈晏清心想,谢璟不是也没告诉他他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亲他呢,他不是不喜欢男人吗,亲他不会觉得恶心吗。   但沈晏清哪敢这样对魔尊说话,不过谢璟既然要把石心给他,想必不会因为江棠和云琼之死的事情,刁难处罚他。   沈晏清乖巧的说:“我被江棠骗去了立雪楼看烟花,她和我说立雪楼里没有人的,没想到云琼姑娘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江棠突然就杀了云琼,我吓坏了,赶紧跑下楼,发现立雪楼里都是怪物,出了楼还有宫人要抓我。”   即使只是复述了一遍那天发生过的事情,沈晏清还是觉得后怕不已,躲在花坛里的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谢璟想起了上一次,跪在南陵城行宫里春江院学堂门口,莫名搅和进去的沈晏清,也是这样迷糊又好骗的。   几个月过去,半点长进也没有。是日子过得太松快了,才让他一点教训都吃不到嘴里,也不知道学得聪明点。   谢璟挑眉:“那个叫做江晗的人,也是这样把你骗去学堂门口的?”   沈晏清很惊讶,他看着谢璟:“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告诉过别人啊。”   这还不简单。   因为江萱说她走时你已经准备睡下了,你们对门的人说,看到江晗进过你的房间,没过一会儿你个呆瓜就屁颠屁颠的被骗出来了。   连法术搜魂都用不上,更何况谢璟觉得以沈晏清的艺术造诣,还做不到让他大晚上不睡觉跑来学堂只为求白天见过的画。   谢璟有好多话想说,可他低头看了一眼一脸懵懂好奇的沈晏清,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焦躁极了,这样突如其来的烦躁近期发生得很频繁。   谢璟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笑道:“等你下次得到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就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了。” 第035章   沈晏清撇撇嘴,他才不想要被教训,还是宁愿不知道谢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好,反正他才不在乎谢璟在想什么。   谢璟把石心装回盒子里,再递给沈晏清,这下他才接过。   得了宝物,沈晏清还不怎么满足,满心期待着还有没有别的,睁着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谢璟:“我还没有趁手的武器呢。”   谢璟斩钉截铁,颇为冷酷的说:“没有。连剑都拿不稳,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哼,没有就没有。”   小气鬼。   沈晏清在心里想,等以后他就拿得稳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谢璟后悔的时候。   但不管怎么说,和原先预想自己要丢掉小命的结局比起来,今天实在是大起大落再大起得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了。   看沈晏清小心翼翼地揣着盒子,踮着脚开心地回去,谢璟的心情更是微妙得有些一言难喻。   沈晏清走后,过了没多久,尹澜请见。   这两日来,尹澜请见了好几次,谢璟没怎么理会他,但这次谢璟让他进来了。   尹澜端着一个盒子,这是他去春江宫带来的意外收获,他开门见山:“立雪楼里死了人,死得很蹊跷,房间里的怨气很重,春江宫里的管事说他们找不到死者的头,央求我去看的。”   “我看过后,找到了人头,果然发现了蹊跷的地方。”   和春江宫的几位金丹修为的管事关注的地方不一样,尹澜觉得蹊跷的地方,并不在于浓重的怨气。   他掀开盒子上的冰藏符,打开盒子。   盒子呈着一个沾满血迹的人头,在沾着血块的头发下,依稀可见这个人头曾经娇美的脸庞。   倘若沈晏清还在,他恐怕会大吃一惊,因为这颗人头是江棠的。   江棠的人头眼眶撑到了极限,到了两只眼珠子要掉出来的地步,它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的小声叨念着听不清的呓语。   怨气是绝不会伤害自己的,江棠确实是死在了怨念的手上。   这颗头是她的,怨念是她的,她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蹊跷的地方就在这里,尹澜的脸上神态困惑:“这件事实在离奇,我回来后本不想来麻烦尊者的,但是生怕里面涉及到一些偏门的功法,最后酿成大错,这才多番请见。”   装着人头的盒子,就放在尹澜的身前,他看着这颗人头悬浮上移。   浮在半空的时候,它呓语的声音骤然变大了,这才让人听见她到底在说些什么,那声音不像是从嘴巴里发出来的,因为只是一颗人头的它早就没有了喉咙。   它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头骨,来自脑髓的深处:“为什么他可以!为什么他可以!为……”它的声音一滞,这颗人头像个落地被砸碎的碗,突然四分五裂地碎在了地面。   尹澜以为谢璟震怒,慌忙地低下头,却听见谢璟轻笑着说:“这就是原因。”   在摔碎的人头中,是一只食指那么长的透明甲虫,无数剔透的鲜红血管纵横在它的背部,像一颗花纹特殊的宝石。它正在脑浆和血液的混合物中挣扎。   所有的一切豁然开朗,尹澜的声音激动到颤动:“所以、这才是。”   食髓虫,东域的妖物。虫卵小到几乎肉眼难辨,成虫混在食物中,仅需一日就会在体内孵化,再顺着血管爬到宿主脑中。成虫完全寄生宿主体内,会神不知鬼不觉的代替宿主思考,最后逐渐膨大,取代大脑。成为宿主本身。   因此这种虫在东域还有一个别名为脑中主,以执念和怨恨为食物,因为繁殖的条件极其苛刻,几乎早已灭绝。   谢璟淡淡的说:“寄生了太久,早就已经不能活了。”   他指的便是那位可怜的死者。   谢璟记得自己见到过江棠,这样的异常本该在见到的第一面时就发觉,但谢璟却并不觉得离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兴许就是隔着辽远天地外另一位尊者的手笔呢。   尹澜看到这只半透明的甲虫腾空而起,脱离死亡宿主的脑袋后,它像只被强行褪下海螺壳的寄居蟹,几只触爪无力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困住它的束缚。   它的腹部上有一个黯淡的日月图腾。   谢璟已经心中有数,他见过这个图腾。   第一次见到是在凌霄真人的房内,在那幅他唯一见过的沈晏清的画像上,落款的便是这个日月图腾。   这样看来那日百花宴,沈晏清就是因为这个玩意儿才狼狈到了极点的躲在花坛里的。   食髓虫一生仅能寄生一位宿主,脱离了脑浆和血液后,就会很快死去。不过几息,它便悄悄没了生息。   控制着江棠的是食髓虫,而驱使着食髓虫的又是什么呢?   意识到这点的尹澜正是胆战心惊、汗毛竖直之际,一道恐怖到难以言表的怨气与妒念自江棠破碎的肉|体上升腾而起。符文般的锁链层层自地面穿梭而起,封锁住冤魂的四面八方,叫它无可在逃。真正的江棠早已死去多时,控制驱使食髓虫的是一道怨念的集合体。   尹澜抬着头,看了一眼还在挣扎嘶吼的妒念,忍不住道:“尊者,这妖物要现在灭杀了吗?”   “不,那多可惜。”   谢璟微笑着,让尹澜控制住这道妒念,吩咐道:“等洗干净了后,送到丙二十八房就是了,他要是再千方百计、拐弯抹角的讨要东西,拿这个去堵他的嘴吧,不要说是我给的。”   丙二十八房正是现在沈晏清居住着的屋子。   洗净的工序相当的复杂,尤其是要在器皿上下一道禁制,才能将这道怨魂为物所用。   尹澜领了命后,将这道妒念收拢进一个崭新的宝瓶内,打算等会送去炼炉重铸。   没有任何关联,谢璟突然的说:“砚青、喝下石髓后,会昏睡上整整六月。”   如今就是六月,再算上这六月,那便已经是十二月了,这就是谢璟方才没有告诉沈晏清的东西之一。   谢璟想了想:“以他的性格,得了这样的宝贝,等不到第二日,或许今晚就会用了。”   说完这句后,谢璟又不说话了。   他的性情一向古怪,有时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也会让人觉得不奇怪。   尹澜不知道谢璟说的那位砚青到底是谁,更是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   那只来历诡异的鬼物被困在宝瓶内,它还在叫喊,发出的声音如风啸般尖利,于是,如宫殿般宏伟宽阔的角楼便陷入了死寂。   过了片刻,谢璟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他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算了。”   挥挥手让尹澜走了。   尹澜握着宝瓶,他临走前关上角楼的门,看见谢璟一动不动地坐在高台上,似乎是在冥想。   到了这个境界,简单的修行已是无用功,若要更进一步,必须是人世的修行。   化神修士已是绝世英才都永远难以触及的高度,谢璟还需要怎样的修行呢?   尹澜想不明白像谢璟这般如此强大的尊者还会有什么烦恼的,他转身先去了一趟炼炉。   等到这个宝瓶重新炼制好了,已经到了半夜。   尹澜带着装在盒子里的宝瓶,到了沈晏清住着的丙二十八房时,沈晏清还没睡。   他正在纠结着什么时候喝下石髓,能够成为金丹修士的喜悦,让他的两只眼睛都盛着莹莹的光。   金丹修为,一定会比李煦现在的修为还要高的吧,活得时间也会变得很长,沈晏清死过一次,他再不想要死第二回了。   见尹澜还给他带了个法器,沈晏清更是高兴,打算让尹澜留下来喝口茶。   尹澜觉得自己还有事,推脱了一番就走了。   尹澜走后,沈晏清打开盒子看了看,盒子里装的是个白色的宝瓶。   瓶身上映着个人影,照着月色,瓶身上的人影似乎还在随着月色的光影婀娜起舞。   有低语的声音从瓶口传来,沈晏清凑到瓶口的边上,他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歌声婉转哀愁: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沈晏清琢磨了一会儿,听不懂。他将瓶子放回盒子里,转头又拿起那颗微微颤动的石心。   思绪斗争了没几秒,向来没什么耐心的沈晏清,从书架上找到一把小锤子,打算轻轻地敲开这颗石心。   石皮之下,乳白色发着微光的液体如同一颗颗会滚动的小圆珠,沈晏清才凑近,心底就仿佛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地怂恿着他喝下这些东西。   他没忍住。   刚入口时觉得醇香清爽,有股淡淡的酒香味,几口就囫囵吞枣的咽下了。   一开始是觉得有点热,等一阵头晕目眩结束后。   “啪嗒”一声,沈晏清醉倒,趴在了桌上。   第二日天不亮,丙二十八房的侍女见到了醉得脸颊浮着一片嫣红的沈晏清,他睡得很香甜,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好的梦。   她早已得到了吩咐,于是将沈晏清抱到床上。   一日、两日……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晏清始终没有要醒来的打算,身边的人也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等到沈晏清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六月后。   他靠在晃荡震动的马车车厢上,听见外面有吵闹的声音。沈晏清觉得自己头痛欲裂,正要扶额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微凉的手指已经先他一步的替他揉上了。   沈晏清抬眼一瞧,发现是好几天没见的江妈妈,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江妈妈,这是哪儿,你的伤已经好了?”   江萱:“都过去了六个月,这点儿鞭伤自然是已经好了。”   “六个月?”沈晏清愣住,他内视一瞧,看见了卧在自己识海中那颗银亮色的金丹。   “玄都原先请了礼仪老师,想在启程前教你一教,可你怎么都叫不醒,只好作罢。真是时也命也。”江萱说:“从玄都到昆仑剑宗的太华山脉,足有好几个月的脚程,若要快,转瞬即到,可这到底是凌霄真人的生辰礼,就得老老实实的走,少一天都是轻视的意思。玄都和中域难得几年太平,还是不要再起争端的好。”   沈晏清被江妈妈这样一说,一下子就将自己怎么昏睡了六个月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开始纳闷起凌霄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么大的排场了。 第036章   一下子从初夏横跨到了冬天,沈晏清自然该觉得冷,可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马车的门上挂着厚而重的门帘,一点儿风都透不进来。这样不好,沈晏清急切地想要见到风,好迎面地吹吹,让他冷静点。   想到自己已成了金丹修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尝试下那些他曾经做不出来的法术,好好地抖抖毛,得瑟一下。   江萱拦住了正要起身的沈晏清:“你要去做什么?”   沈晏清仰着脸,骄傲的说:“出去瞧瞧。”   江萱说:“不行,我来时见过了魔尊大人,他吩咐过我,让你在见到了凌霄真人前,不能见外人。”   沈晏清说:“魔域的队伍里,怎么会有外人?”   “那也不行。”江萱提起:“我们已经越过了南陵城,天清门的队伍已与我们同行,人多眼杂,你别一时任性坏了事情,到时候你没什么,我就必死无疑了。”   江萱安慰道:“你金丹才凝成,是最不稳固的,也没有天雷捶打。现在安心修炼才是要紧事,等到了昆仑剑宗,有的是时间让你耍威风。”   江妈妈一语戳破沈晏清的虚荣心,让沈晏清也有些羞恼,不出去就不去了,量也没几日就能到昆仑剑宗了。   闲着没事,亢奋的沈晏清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辆马车可比他先前从南陵城外的行宫到春江宫的那辆马车宽敞得多了,他先前睡着的便是铺在木制车板上的软和被褥,两条横着的长椅似的木头摆在两侧,江妈妈坐在其中右侧的那条上。   马车的正中间,放着一个长而狭的箱子。   箱子的材质似木非木,上刻着符文又用朱砂抹平再涂了一遍。一看就知道珍贵非凡。   不消江妈妈细说,沈晏清也明白,这应该是送给凌霄真人的生辰礼之一。   他好久没有见到过凌霄真人这位老情人了。   凌霄真人与明鸿君相比,他的脾气其实最是简单通透,说一便是一,说二便是二,答应了沈晏清的事情,就绝对会做到。   倘若不是他那张和李煦长得完全不一样的脸,沈晏清偶尔会有一种这就是李煦的错觉,但李煦就是李煦,凌霄就是凌霄,沈晏清知道这是两个人。   中域别名便是中原,但它的地形也不见得特别的平坦。   除却人类居住的城镇村庄,更多的地方,还是被树木藤草掩盖的密林荒地,在这里没有道路,最多的便是数不清的毒虫野兽。   若是毒虫野兽,根本不值一提,但偶尔也会有神智不开的凶兽出没。   这就是值得警惕的地方了,尤其是在临近的冬季,部分凶兽会出现反常的迁徙活动。因为这个缘故,队伍里通常会有至少金丹的修士坐镇,免得出现队伍被凶兽潮冲垮的丢脸事情。   但少有结伴同行的景象,尤其是这里同行的有臭名昭著的魔域玄都。   江萱剥了个橘子,分给沈晏清一半:“这次同行,竟然是天清门提的。这样难得的便宜,我替你应下了。”   “因为这次送生辰礼的队伍里,名义上坐镇的金丹修士就是你,大家也心知肚明,真遇上事,你派不上用场。”江萱说:“天清门算是送上门来的。”   沈晏清有些好奇:“天清门,他们这么会要和我们一起同行呢?”   要知道魔域精怪魔修的恶名传遍千里,人人退避三舍,放在从前说是人人喊打也不为过,如今景象好转,也不过是因为仗着魔域那位永乐魔尊的强势罢了。   江萱声音放低:“天清门的那位金丹修士想要找一个人,据说是我们魔域的。”   沈晏清好奇的问:“谁?”   江萱摇头:“知道是谁,不早就找到了吗。头天他就来问过我,说是找一个男的,穿着蓝衣服,还是个哑巴。”   “说成这样,他找到天荒地老去,把全天下、全魔域的哑巴挨个找出来,都找不到他想找的那人。”   “我随口敷衍了一句,说是会帮他找的,他就走了。”   江萱形容起天清门的这位金丹修士:“年纪轻轻、又长相如此出众,该是天清门前途无量的人物,分来做这次护送生辰礼的领队,听说是被贬来打磨性子的。看上去挺聪明的,不过就看聊的这几句,发现确实好像脑子不太好使。”   “哦。”沈晏清琢磨着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因为他的话向来最多,和哑巴根本挨不上边。 第037章   车轮滚滚向前,在淋过雨的泥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轴印子。   天气只有一天比一天更冷的,越是这样就越要提高警惕,队伍末尾的几个筑基修士施展着法诀将留有痕迹的道路抹平,又消除了气息,但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   他们即将穿越中域的玉绥山,说是山,其实这同样是一整片的山脉。   玉绥山一直以来有成群结队的野狼,狼多了,总会有一两只脱凡的凶兽。   在下雪之前,这些恶狼会拼命地囤积食物,狼崽子的鼻子比狗还灵,总有一只两只会嗅到人的气息。   若是伤人留了血迹,那些因为寒冷而找不到食物饥肠辘辘的凶兽也会蜂拥而至。   也因此玉绥山一直是一处危险地带,天清门和魔域的人几次三番的想要避开这里,但他们来的时机很不凑巧。   玉绥山被两处湖泊包围,以往这个时候,湖泊上早就结了冰,从前的人都是从湖面上过的。   但今年较往年的天气稍暖,连大雪都没下过,更别提在湖面上结出厚厚的冰层。   天清门几个修士早早先去了能绕路的玉绥湖一趟,几番犹豫,怕耽误生辰礼的时辰,最后纵马回来,咬牙还是要从玉绥山走。   这些和躲在车厢里的沈晏清基本上没什么关系,他老老实实的听话,一次车厢都没出过。天清门几位修士不服气得很,觉得魔域的这位金丹修士好会偷懒,把活都推给他们。   每次当他们试图指桑骂槐时,沈晏清就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这招很好使,等到据江妈妈所说天清门那位脑子不太好使的金丹修士回来,他还会教训这些人一顿。   隔着厚厚的门帘,江妈妈告诉沈晏清:“天清门这次领队的金丹修士,我听人说起,说他在天清门里还怪有名气的,上次的万宗会,竟是他夺得魁首。”   ——万宗会魁首,自然是白衡无疑了。   沈晏清也听说过。   白衡从玉绥湖回来时,天还没黑,但走夜路风险会增大不少,他不敢托大。   因此谨慎地吩咐后面的车队原地驻扎,将马喂饱,也不准人点明火,只准那些还未辟谷的奴仆吃点干粮。   头天夜里相安无事,等到第二天白天天还未亮,才再度启程。   按这样的进度,在玉绥山里至少要走上六日,但迫于白衡的威信,队伍里没人敢有一丁点的异议。   自进了玉绥山后,白衡的剑气所化、该回天清门报信的白鸽就再无回传音信。   剑鸽一只一只地飞出去,却再没有回来,使得白衡不得不疑心是不是中途折在了哪只凶兽的嘴下。   但这不应当,因为剑气化成的剑鸽只会刺嘴巴,一点都不好吃。   等到了第五日,白衡才终于忍不住,想提前出去看看这些剑鸽究竟飞去了哪儿,或是看看到底是哪只凶兽这样执着的要吃他的剑鸽。   白衡挑了傍晚该休息的时间,叫车队早半个时辰驻扎,离去前多番叮嘱要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他做完这些后,白衡以为所有人都会听他的话,这才自以为妥帖地骑着马走了。   他算过时间的,走一个来回也不过五个时辰,回来应该不过半夜,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殊不知年轻在白衡身上最大的不足,就是对人心的认识浅薄。   白衡走后半个时辰左右,沈晏清听见马车外头传来了欢呼的声音,他好奇极了,想要凑头出去瞧瞧。   沈晏清央求了江萱很久:“我太闷了,我不出去的,就让我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吧。”   挨不住沈晏清的哀求,江妈妈从储物袋里翻出一个丑陋怪异的红色山神面具,带在沈晏清的脸上,才准他从马车的车窗上掀起帘子的一角,让他看看外面。   魔域的几个沈晏清没见过的筑基修士在队伍的中央竟大胆地升起了篝火,他们在玉绥山里的这几日逮住过几只野鸡野兔,现在剥了皮架在火上烤,滋滋的肉香勾引得所有闻到的人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还有人带了酒,把酒灌进竹筒,埋进火堆下的土里温酒。   江萱下去劝过的,但同是筑基修为,没人听她的。   天清门的几个修士原先还在坚持的,勉强算是记得白衡走之前说过的话,但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他们看这些大吃大喝的魔修也没有一点儿事,四周寂静,和从前四个在玉绥山里渡过的夜晚没有任何的区别。   两支队伍本就道途不同,处世为人的观念也是天差地别,早早埋下了不少恩怨。天清门的修士不满魔域的人很久了,见他们现在过得快活,更是愤懑到了极点。   有人说:“白师叔说的也不一定对,不然他的家世那样高贵,他怎么会被贬来做这次的领队。”   也有人说:“我们这里这么多的人,再说了魔域不是还有个玄都的金丹修士吗,就算白师叔不在,区区几只畜牲也奈何不得我们的。”   仅一个对话的来回,和一个时辰的试探,他们也学着那些魔修,燃起了自己的篝火。   橘黄色的火焰在火堆上跳跃,不久就冒出了淡灰色的烟,像夏天诡谲的风,旋转着往天上飘去。   掀着窗帘一角的沈晏清抬头往天上望,天上灰蒙蒙的一片,连月亮也看不见。   异变突生就在一刹那,红着眼睛露着獠牙的野狼缓步逼近的时候,已经很迟了。   最先发现的是天清门的一个弟子,他喝了点酒站在人堆的外头,看到第一只狼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抽出别在腰间的剑一斩,就将这头比半人还高的野狼一刀两断。   杀了这头狼,他再抬眼一瞧,在篝火照不到的外围,黑暗中猩红色的眼睛一双双、一对对,数也数不清。   他抖着腿往后退,还在吃肉喝酒的人们浑然不觉,直到他高喊了一句:“有狼!”   这声高呼,仿佛是狼群的号角。   一只饥肠辘辘的凶兽,猛地往前扑,一口就咬断了他的喉咙,将这人的半截身子囫囵吞下。   血喷涌了满地。   人群毫无纪律与理智可言得四散开来,拉车的马车不过是尚未开神志的炼气妖兽,被血腥气和恶狼的气息吓得原地歪嘴嘶吼起来,撅着蹄子想要跑出狼群的包围。   江萱也算有些经验和理智,这算是最危险的时候了,天清门的金丹修士不在,车里的沈晏清又是个好看的绣花枕头。   粗略瞧了一眼,这些凶兽甚至可能会有金丹境界的,这远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   玄都的几个人知道这辆马车上才有金丹修士,急急得往里钻想要求得庇护:“大人快救救我们!”   江萱提着剑,气急败坏地将这些人砍下车,怒吼道:“滚!我劝过的,你们活该,大人才不救你们!!!”   说是如此,可根本是因为沈晏清的境界没什么用,他倒是想救的,可惜有心无力。沈晏清的本体是最温顺的鹦鹉,自己都已经因为突生的变故,靠在车厢上惊恐地大喘气了。   他的两辈子加起来,从前见过最血腥的画面,恐怕就是江晗被谢璟活活打死的场景了。   有凶兽早就注意到了这里,利爪扎进车厢的顶部,试图撬开这个呈着香甜肉的“匣子”。   听着爪子摩擦的声音,沈晏清更是觉得头皮发麻。   江萱知道这样下去早晚不行,她提着剑要下车,临走前,她在因为马受惊将东西颠簸得东倒西歪的行礼被褥里一阵翻墙倒柜的寻找,找到一个令牌和一瓶丹药。   她咬破食指,用血虚空在令牌上画上一个复杂的符咒,马车上朱砂涂过的痕迹亮起,将趴在车顶的凶兽狠狠地弹开:“这符咒激活了后,两个时辰内只出不进,你死死的扒在门上,决不能出去。”   “切记切记,决不能出去,就算我被这些牲畜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你听见了我的惨叫,也决不能出去!”   这次的事情传出去,天清门和玄都恐怕都成了天下人的笑柄,要是还弄丢了生辰礼的贺礼,恐怕就真的要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了。   江萱说:“我去找白衡。”   只有白衡能杀的了这些凶兽。   说着江萱将瓶子里的丹药全部吞下,开了车门,从还在疾驰的车上跳下。   追上来的凶兽有,而且不少,沈晏清很害怕,他想看一眼江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又被外面还在怒吼的凶兽吓住。   马车颠簸,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匹马也终于在拼命的逃跑中,被一只扒上来如狼似狈般的恶兽咬开了皮肉。   车厢少了马的支撑,整个甩出去,砸在一棵巨木上,又是轰隆地一声震耳巨响。   沈晏清瘫坐在车板上,紧紧地搂抱着另一个作为贺礼的长匣子。   车厢外传来野兽咀嚼的声音,似乎是在啃食那匹马。   马车上的防护两个时辰内只进不出,可是两个时辰、那是多久?   早晚会轮到他的。   沈晏清不想死。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白衡了吗?   江妈妈找到白衡了吗?   沈晏清在想。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摸到江妈妈叫他戴上的面具。发现明明到了这样的绝境,可自己这次没哭。   沈晏清内视了一眼自己的金丹,想起的人却是明鸿君。   凡人界初见之时明鸿君也只不过是金丹罢了,可他坐于高台之上,说是呼风唤雨翻云覆雨也丝毫不为过,将天下搅和得天翻地覆,人人畏惧他三分。   明鸿君可以的,为什么他不可以。   ·   沈晏清打开这个长匣子,里面放着一把长剑。   剑上放着一张纸,谢璟的字迹:   惊鸿赠予砚青。 第038章   这把卧于匣中的剑约三尺有余。   开过刃的剑锋在昏暗无光的车厢内,一闪而过的浮光犹如剔透的月色。   叫做惊鸿,当真是最确切不过的名字了。   沈晏清握住剑柄,将这把剑从匣子里抽出来。   到这个时候,他难免有些遗憾,后悔当初谢璟要他学昆仑剑宗的剑诀,可他因为学得不是很认真,以至于到现在还不能连贯的使出来。   他的心怦怦作响,跳得极快。   双手紧紧地握住剑柄,紧到握得有些颤抖,沈晏清不知道江妈妈的两个时辰到底过去了多久,但是他知道要是一直躲在里面,那些凶兽早晚会冲进来将他撕成碎片。   犹豫了几息,沈晏清用剑尖挑开了车帘。   在幽暗漆黑的深夜里,沈晏清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隐约看到这些凶兽泛着绿光的眼睛,想象得出当听见声响,它们会喘着粗气向他看过来。   那匹拉车的马,也恐怕已经被啃食得不成样子了。   作为弱小生物的本能,沈晏清的心不由自主地在嗓子眼附近狂跳,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提起剑,向前冲去。   就算看不清,金丹期的修为让他的听力和触觉好了很多。   剑一开始是颤抖的,但破入凶兽的躯体后,它又变得坚定起来。   一把无往不利的神剑不会有斩不断的对手。   识海内的那颗金丹缓缓地转动,体内的法力充盈稳固,沈晏清这下才是真正的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金丹修士了,他能做到许多他从前做不到的事情,这是与从前不一样的一个新世界。   凶兽看上去尖利的牙齿咬不破他的皮,但沈晏清手里的剑却削铁如泥。   一只野狼模样的凶兽跳跃着迎面朝着沈晏清扑来,被沈晏清一剑剖开了肚皮,腥气的血淋了他满头,一个劲地往下流,糊住了面具的孔。   可因为看不清,沈晏清出剑得更加果决。   等他回过神,沈晏清能察觉到地上横积了不少已经死透的凶兽尸体,至于还剩下的几只,它们围成了一个圈,将沈晏清包围着,却离着沈晏清很远。   再不开神志的恶狼,也知道沈晏清并不是一块闻上去香甜可口极的肉了。   泛着绿光的眼睛里早已没了嗜血的冲动,只剩下对凶神的恐惧,当沈晏清朝着它们走进,就畏惧地往后退。   见它们从原先的嚣张,变得夹着尾巴呜咽着逃跑,听见这些半刻钟前还耀武扬威地嘶吼着的野兽变成这样害怕狼狈的模样。   沈晏清觉得似乎有点有趣,吓唬着玩了几次,才丧失了兴趣。   曾因为害怕而跳得不受控制的心脏,因为兴奋跳动得更快。   沈晏清想抹掉面具上的血,让他能看到这样有趣的一幕,但血越抹越多,沈晏清反而更加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他就干脆仍由这些鲜血流淌,反正鹦鹉的夜间视力本来就不好,常常到了夜晚,就会看不清东西,更何况在玉绥山这样茂密见不到月光的密林里。   金丹修士的敏锐和神识已经足够他如履平地的行走在这夜色中了。   原来对付这些凶兽是那么简单轻松的事情,沈晏清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这样,他想回去逞威风当大英雄。   他收起剑,打算顺着车轴的痕迹回到原先驻守的营地。一回头,察觉到不远处曲折的、有半人高的杂草堆里影影绰绰的好像站着个人。   这个人在观察他。   几乎是瞬间,沈晏清就有这样的直觉。   沈晏清透过面具上被血糊住的孔洞,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穿着什么衣服。   神识和嗅觉带来的触感告诉沈晏清来人的身材高挑,应该是天清门的人。   沈晏清想把面具摘下来好让他看清来人的脸,白衡出声制止了:“别摘,玉绥狼的血里有毒,没有特定的药物,就算是元婴修士也得修养几日。你的头发里都是血,摘了面具会流进你的眼睛里。”   白衡顿了顿,问道:“可是玄都砚青?”   这假名字沈晏清还用得不是很习惯,但他听了白衡的话还是听话的没有摘掉面具,停留在原地。   他应道:“正是。”   听见沈晏清的声音,白衡又是一愣,但他很快恢复过来拨开这些半人高的杂草,向着沈晏清走近,他的脸色肃穆:“你的侍女江萱来找过我,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   听到“江萱”,沈晏清有些急了:“江妈妈还好吗?”   白衡觉得玄都的这位金丹修士称呼他的侍女为“江妈妈”是件很古怪的事情,但他向来不多管闲事,因此没有多问,只道:“我已经带她去了玉绥山外的凡人城镇里,她求我来救你。”   江萱来找他时,白衡骑着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他先去了一趟几只剑鸽丢掉讯息的地方,却什么也发现,绕了很大的一圈,越想觉得越不对劲,当机立断地回来了,可还是迟了。   营地里一片狼藉,仅有几人活下来。   更准确的讲,这几人全部都是天清门的弟子,玄都的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白衡本来怀疑是玄都的人在暗地使坏,可这样看,他们没事杀自己人做什么,又不太像是玄都的阴谋。   这事白衡还没有再次上报。   剑鸽离奇失踪这事本就反常,天清门和玄都的人不听从他的命令另谈,被吸引来营地的凶兽数量远超正常的情况才是真正超乎常理的地方。   其中关窍细节还得他带着人回天清门细细推敲。   见到了沈晏清后,白衡算是结束了在玉绥山的最后一件事。   这次天清门的生辰礼早就在凶兽的攻势下丢损,要另外补齐,传出去已成天下笑柄,也就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他明天就带着人直接回天清门。   白衡转身就走,他和沈晏清也没什么话好说的。   而沈晏清本来以为凭着神识,自己跟着白衡走,也出不了什么差错,没想到玉绥山满地石子,野蛮生长的杂草更是猖狂,沈晏清一脚绊一次。再加上惊鸿剑有些重,为了不让它拖在地上,沈晏清也得分心去提着它。   走得踉跄而且艰辛。   他对神识的掌握还并不熟练,白衡也看得出来,以为沈晏清才突破没多久。   走了没一会儿,白衡忍不住抓住了沈晏清的手,他的声音很冷淡:“我牵着你走。”   白衡的手掌要比沈晏清大上许多,是一双善于使用兵器的手,他这一下几乎完全的握住了沈晏清。微凉的指尖、温热的掌心,这种感觉,让沈晏清无措又熟悉。   如果是李煦的话,握着他的手时,应该也是这种感觉。   想到李煦,沈晏清就开始胡思乱想,他幻想出很多种可能,比如刚刚那样英勇,要是李煦在就好了,该给李煦看看的。   李煦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沈晏清握着白衡的手想,他是不是还在线人说的那个小镇上?   最好是吧,这样他就不用很辛苦的去找他了。   想着想着,两人已经顺着车轴的印迹走出去了不少的路,沈晏清忆起一件事,突然的问白衡:“对了,你是天清门的道长,我曾经有个认识的故交,应当也是天清门的弟子,你认识他吗?”   当年李煦去修仙,就是一位天清门穿白袍子的道士带走他的,说他的天赋好能当他的弟子。   然后一去不复返,整整六年再无音讯。   一同被带走的人告诉沈晏清,说李煦被魔修杀了,这才让沈晏清心如死灰,才让沈晏清移情到与李煦长得极相似的明鸿君身上。   可现在又有人用隐晦的手段传消息给旧朝旧部的皇族,突然说当年的李煦还没死,可以去投奔他……   李煦既然活了一百多年,想来应该也是个筑基修士了,就算不是小有名气,也该有点痕迹声响。   沈晏清迫不及待想要得知李煦现在的消息,不止是他没死的消息。   白衡:“名字。”   沈晏清期待的说:“李煦,你认识他吗?”   没听过,白衡敷衍道:“不认识。”   本来沈晏清只有小小的期待的,可他的期待被白衡这样敷衍的打破,他就说得更详细些了:“他也是天清门的,当初是天清门的道长带他走的,还说他天赋好呢。”   还没人敢在白衡的面前自称天赋不错,但白衡没有这样说,他想了想:“或许有,但我没留意。”   沈晏清聊起李煦就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好像自己也骄傲起来:“他念书可好了,字画双绝,功课从来都是第一,比几个皇子的都要好。从前是个状元,那可是三元及第进的宫。”   “没印象。”白衡说。   沈晏清不免有些失望,听他这样说,白衡倒也想起一个人:“李煦……若单单只是这个名字,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沈晏清面具后的眼睛眨巴眨巴:“谁?”他心底涌起一丝期待。   白衡道:“却邪仙尊。字画双绝,天资无双,又是凡人界来的,我只知晓这么一个人。不过我想,你要找的人应该不是他。”   “当然不是他。”怎么还聊起话本里的人了,沈晏清连忙摆手说:“却邪仙尊是假的,李煦是真的,当然不是他,我说的是李煦。”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笼罩在玉绥山上灰霭霭的雾还在,可温度却变得冷了。   也许要下雪,可能已经下了雪,可沈晏清看不见,他被冻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白衡的声音隔着风,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不过依旧是那个冷淡的声音:“不是假的。”   白衡说:“不是假的,真的有这么个人,不过已经死了。” 第039章   沈晏清愣住:“真的?”   “嗯。”白衡说:“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过这事不光彩,并不值得说,也就没有人会去提。   时间一点点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像是传奇故事般只剩下书册上记载的死板记忆,叫人难以区分真假。   白衡:“剑窑只得过两次剑主,最近的一次,就是五百年前的凌霄真人了,而第一次的剑主就是这位却邪仙尊。”   沈晏清不知道什么是剑窑,他上辈子被困居在太墟天宫内,如今死而复生后,也对这个修仙界没什么常识。   他对却邪仙尊也拘泥于话本上的认识,说要好奇只能算是一点点。   就算这是真的人,就算那些话本上发生的故事都曾经的发生过,对沈晏清来说,那都是与他无关、很遥远的事情。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草皮摩挲过靴子,发出“沙沙”地声响。沈晏清猜是下雪了,因为他能感觉,和白衡牵着的手背上落下一点冰凉的东西,很快就化成了水。   白衡打破了沉默,他看得出沈晏清是真的很想要找到这个名叫“李煦”的人。   这种心情他也有,因此感同身受:“我回去后会帮你问问的。”   “天清门门下弟子众多,可都一一归列了档案,既然你确定他是天清门的人,我就有法子找到他。”   得了这个承诺,沈晏清有些雀跃。   他想起江妈妈和他提起过白衡也在找一个人,就礼尚往来的说:“我听人说你也在找一个人,我也会帮你留意的。”   这算是客套话了,可白衡做事极为认真,他摊开手掌,剑气显示变化成了一团雾气的模样,借着凝结,成了一只比手掌要小上不少的小鸟,他将这只小鸟放到沈晏清与他牵在一起的手上:“这是我的剑鸽,你给我一缕的法力,让它记得你,从此不论天涯海角都会找到你。”   白衡:“等我找到李煦,就传讯给你。”   “你若找到我要找到的那人,在剑鸽的翅膀上写下字,我会来找你的。”这话白衡不知道已经和多少人说过了,可惜几个月下来杳无音讯。茫茫人海,要在其中寻找一个人的概率何其的渺茫。   但他不想错过,怦然心动的感觉。   沈晏清揉了揉手里的肉鸽子,法力顺着相触的地方慢慢的输送。等剑鸽记住沈晏清的气息,他松开手,这只鸽子形状的剑气如一缕烟,消失在了风里。   既然白衡如此认真,沈晏清也认真的问白衡:“他是什么模样的,他叫什么?”   白衡简单的说:“蓝衣服,不会说话。他的名字我不知道。”   沈晏清心想,难怪江妈妈要说白衡找到天荒地老去都找不到想找的那个人,他提醒道:“这样是找不到人的,难道随便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哑巴,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白衡犹豫了一会儿,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简单的描述,恐怕很难找到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可他不说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描述。   没听见白衡说话的声音,沈晏清就当白衡不想说。   他俩慢慢的走,回到了一开始出事的营地里。雪越下越大了。   白衡的马就停在这里,他先将看不见东西的沈晏清抱上马,沈晏清的剑绑在马鞍边上。   这一下发生得很突然,上马的时候,沈晏清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因为他的这一声,白衡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片漆黑中,他不带一点儿狎昵地越过沈晏清摁着他的手带着他去摸马鞍上的把手:“你抓住这里,不要松开。”   他俩因此凑得很近,沈晏清闻到白衡的身上有一种仿若乌木的苦香,这种气味也让沈晏清觉得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闻到的。他耸动下鼻尖,想要将气息记住。   身下的马已经在白衡的驾驭下,穿梭在漆密的丛林里。   风的声音很大,但白衡将沈晏清护得很好,一点儿风都透不进来。   白衡的声音平静:“出玉绥山不过两三个时辰,等到到了凡人的城镇,那里的药坊里有专门用来对付玉绥狼的药粉,你让你的侍女打一盆热水,混进药粉,先将头上的血洗干净了,再取下面具,用干净的毛巾将面具边上的血迹也擦干净了,才能睁开眼。”   他说得极其详净,说完后就不说话了,呼呼的风声倒是响个不停。   沈晏清觉得白衡像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他问道:“还有吗?”   隔了很久,久到沈晏清将要以为白衡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白衡有些迷茫的开口道:“他的脸上带着一层面纱,我看不清他的样子。眉毛细而弯,一对眼睛黑而惘。”   白衡的回忆长时间的停留在那双眼睛里,他也仅能回忆起那双眼睛。   当时白衡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这双眼睛上:“别的已经不记得了。”   刚开始沈晏清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随即他意识到白衡在描述那个他想找到的人——   老实说,这样的描述同样笼统,难度与大海捞针依旧不相上下。   有些勉强的体会到了江妈妈的无奈,沈晏清说:“好吧,如果我遇到的话。”   沈晏清好奇道:“你为什么要找他?他是得罪了你,还是怎么了?”   这问题许多人问过了,白衡忽然一笑:“我不知道。”   沈晏清皱眉:“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白衡扬起眉毛,他在最少年肆意风流的年纪:“人生世事若是都要寻个回答就没有意义了,我修行的是天上地下的随心所欲,既然我想,那我便要去做。”   没过一会儿,马的脚步慢慢变缓。   沈晏清听到有脚步声,神识的探知体现出有一两个人在向他靠近。   白衡说:“到了。”   江萱很焦急,她看到坐在马上的沈晏清几乎窝在白衡的怀里,更是有些警惕。   她把手伸过来,扶着沈晏清下马,等沈晏清站稳,她看见沈晏清还牢牢的带着面具,这才转身向白衡道谢:“多谢白道长。”   白衡冷淡的说:“不用。”   他抽出别在马上沈晏清的剑,丢回给沈晏清。   白衡一拉缰绳,调转了方向,是要回天清门了。   听见江妈妈的声音,沈晏清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抱着剑,撒娇般的说话:“我带着面具好难受,白衡说玉绥狼的血里有毒,不能流进眼睛里,叫我不要摘了面具,现在面具上都是血,我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沈晏清把白衡与他说得那些注意的点一字不漏的告诉江妈妈,上了客栈后,等江妈妈买来药粉打来水。沈晏清怀里还抱着那把谢璟送他的剑,他很喜欢,就仰躺在美人倚上,江萱在给他用药粉泡过的水洗头发,洗了整整有三次。   江萱说:“营地出事的事情,我已经传了消息回玄都,等会就有大人要来。”   玄都的大人物沈晏清除了尹澜,就只认识谢璟,但这样的小事情,谢璟是不会来的。   江萱取下沈晏清脸上戴着的面具,这下沈晏清才算是终于能看清东西了,他抬眼看到江妈妈手上拿着的那个面具,干涸的血块已经堵住了那两个眼睛的位置,也难怪他刚才什么也看不到。   沈晏清大笑起来,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让他觉得快意有趣。   江萱皱眉,她还在用毛巾擦沈晏清的脸,上面也有几滴不知道怎么溅上去的血珠:“别动。”   于是,沈晏清只好乖乖听话的仰起脸,卷翘的睫毛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鼻尖上那颗红褐色的痣显得生涩却又情|色。   这个时候,沈晏清觉得自己又好像闻到了白衡身上那股很淡如乌木般的苦涩气味了。   之所以是好像,是因为他现在其实并没有闻到这股味道,他只是想起来了,想起他从前在什么地方闻到的——   沈晏清去过李煦的房间,在他的房里。   这是药味,一味很罕见的药。 第040章   那时他们还没见过几面,沈晏清早就知道李煦是太后新派来伺候他的人。   他知道李煦和从前对他言听计从的那些太监伴读都没什么差别,就算是李煦年纪轻轻写出过许多文采盎然传遍天下的名篇那又怎么样。   只要沈晏清想,就算他要李煦趴在地上像小马一样驮着他带他去学堂,李煦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因为沈晏清小时候养的小狗老死了,李煦是赔给他的新的一只小狗。   沈晏清并不看向李煦,骄恣的在李煦几件简单的行李上随意扫视了一眼,问比他大五岁的李煦:“你的房间里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这是什么?”   李煦垂着眼却并不说话,他明明是跪在地上、将额头几乎贴在地面的姿势,却依旧背脊挺直。   半月前,他还是连中三元,人人艳羡敬佩的状元,不过几日接连遭遇了锒铛入狱、至亲被斩而他侥幸存活的人生大变,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胸口存着一口气,上不去咽不下罢了。   跟着沈晏清的太监踹了李煦一脚:“懂不懂规矩!小淮王在问你话呢!”   沈晏清往前走了几步,他的目光停留在李煦的桌上,上面压着一张的新纸,才写好没几日。   是内正司新做好的奴籍,这本来该是李煦送到沈晏清的房里让他过目的,可现在沈晏清自己来了。   纸上签名的字样工整隽永,端正的写着“李煦”二字,沈晏清却看得很不顺眼,他抓起笔打算给李煦改一个名字。   跪在地上的李煦顿了顿,他回答之前沈晏清的问题:“这是阴沉木的味道,阴沉木磨成粉掺进药汤中当作药引的气味。”   还没下笔的沈晏清回头:“药引?”   他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你得了什么病,要喝药?我不喜欢病怏怏的药罐子。”   李煦说:“没病。”   李煦平静的说:“不过是小的时候,有一个道士从我家门口经过,说我是天生早夭的命理,要我喝这药汤续命。这事本就信不得,是家中长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谨慎的叫我听从这番话,因此长年累月的延续了下来。”   沈晏清已经趴在了李煦的桌上,他握笔的姿势很难看,像是在抓着笔画画:“那你还要继续喝吗?”   李煦说:“不用了。”   “那就好。”沈晏清很满意他的这个回答,更满意他为李煦奴籍上写的名字。   他年纪还小,认识的字并不多,故意忘记写上“煦”字下面的四点,就当这是他新造出的字。   不会有人说什么,也没人敢说什么。   旁边的太监很会看人脸色,机灵的打开了桌上一盒新的印泥。   沈晏清将自己右手的拇指在红色的印泥里蹭了蹭,然后摁在了李煦的奴籍上,吩咐旁边跟着的仆从:“送去内正司吧。”   “他是我的。”   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即使过去了那么久,当沈晏清回忆起来时,他仿佛还能看到当时跪在地上的李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额角因为忍耐的怒气而暴起的青筋,和他攥紧的拳头。   李煦的指甲几乎都要抠进皮肉里。   沈晏清自然是看到了,他笑嘻嘻的问:“怎么,你恨我了?”   李煦低着头:“我没有。”   十四岁的沈晏清才不管他到底有没有,他不在乎。   天底下爱他的、恨他的,他都不在乎,反正他自己过得舒心畅快就好。   回忆暂且停在这里,因为在给沈晏清擦脸的江萱看出他神态不对,她转身一边在热水里洗毛巾,一边问:“想什么呢?”   沈晏清茫然的眨了眨眼,他想着有些心虚,这件事他本来早就已经想不起来了,可偏偏又想起来了,还记得那么细——   于是,沈晏清用手托着腮撑在卧椅的另一侧,开始不断纠结的回忆当时李煦的神态。   有些患得患失的想,李煦到底恨不恨他。   不喜欢李煦的沈晏清是不在乎李煦恨不恨他,可他后来喜欢了,就在乎了。   这怎么能怪他呢,对吧。   沈晏清想,即使李煦当时是恨的,那后来呢?   不会还恨着他吧?   还没想明白,江萱见沈晏清魂还没回来,声音大了一些:“和你说话呢。”   沈晏清回过神,他知道自己不能和江妈妈说李煦的事情。   他能和白衡说,是因为白衡是天清门的人,白衡以为他是个金丹修士砚青。金丹修士在漫长的修炼途中认识一个叫李煦的天清门小剑修,是再正常、不会让人起疑的事情了。   但是江妈妈不一样,江妈妈知道他不久前还只是个东海来的炼气小妖怪,他的身份还是由江妈妈经的手。被她知道,恐怕会起疑心。   沈晏清撒了一个不算谎的小谎:“我刚刚在白衡的马上,闻到他身上有股药的味道,但是想不起是什么药的味道了,所以一直在想。”   “哦。”江萱说:“你想这些做什么,白衡是天清门的世家公子,身上的药味要么是什么天材,要么就是什么地宝,少想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还是好好想想,等会玄都的大人来了,我们要怎么交代的好。”   玄都过去的人死了个精光,这事不好交代。   江萱已经急死了。   她一个晚上就干着急的在房间里踱步,外面下了一整夜的雪,亮得离奇,太阳才出来一点,就比以往灰蒙蒙的早上都要亮得多。   江萱喃喃自语:“这场雪要是早些下就好了。”   若是早些下,玉绥湖上结了厚厚的冰层,他们从冰上过,也就不会再发生被野兽围堵的惨案。   江萱本想和沈晏清感慨几句,一回头,才发现,沈晏清早就抱着剑睡着了。   她想着经历了那么多,沈晏清确实累了,想睡会儿就让他睡会儿。   卯时时分,沈晏清和江萱暂住的那间客栈门被人敲了三下。   还来不及叫醒沈晏清,江萱形色仓皇地扑过去正准备打开门,门已经自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个穿着一身红衣的男子,腰间没有别着剑,倒是挂着一把折扇,风姿飒爽,一副正气的英武模样。   江萱知道这应当就是玄都派来处理这件事的大人物了,她跪下行了大礼,见来人就站在门口不动,知道他在等着沈晏清。   她想解释一二:“昨日事发突然,砚青累了,撑了一夜,刚闭上眼歇下,我这就叫他过来给大人请安。”   沈晏清其实已经醒了,他做了半宿的梦,心中惆怅而惘然,想再次见到李煦的心情怎么也抑制不住,以至于如今醒来还有些恍惚。 第041章   玄都派来的这人名叫尹玄,他笑着回应江萱的话:“这倒不必,我与砚青同属玄都的金丹修士,没有他要来拜见我的道理。”   他早就在尹澜口中了解了些事情的真相,此次领了任务前来,只因为他好奇这“砚青”的长相是否真的如同传闻中的那样与沈晏清一模一样。   往前走,绕过屋内的玉屏风,他首先看到的是沈晏清怀里的剑。   这把三尺有余的长剑通体莹白,看不出品阶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注意到尹玄的目光,沈晏清理直气壮有带点洋洋得意的炫耀:“这把剑,谢璟已经送我了。”   白纸黑字写的:惊鸿赠予砚青。   一点儿都不能抵赖收回。   尹玄有些惊讶:“你竟然已经打开了。”   视线在沈晏清的脸上游离了一阵,他饶有趣味道:“果真是如画像般一模一样。”   说话间,他抽出他别在腰间的那把折扇,再缓缓的展开,尹玄将自己的手伸进这把折扇中,缓慢地抽出一个长而狭的匣子。   与先前放在沈晏清马车中央、装着剑的匣子是一模一样的。   尹玄说:“尊者的吩咐,等我来了以后,如果发现先前的匣子还是完好无损,那凌霄真人的生辰礼就是你手里的这把剑——”   “如果这个匣子已经打开了,就将这个生辰礼换成我手里这个新的。”   这件事先前沈晏清没有细想过,他现在有些困惑:“谢璟怎么知道我会打开匣子的?”   如果不是凶兽围攻,沈晏清绝没有那个胆子敢打开要送给凌霄真人的生辰礼,他距离自己获得新身份去找李煦的梦想仅差最后一步,依他现在胆小怕事的性子是最不敢多生事端的。   ——而且匣子里放着谢璟亲手写下的字条。   说明他肯定沈晏清会打开的。   尹玄没有回答沈晏清这个问题,只是微妙的默认:“只要他想,没有做不到达不成的。”   “化神尊者的威能,不是你我能妄加推测的。”   沈晏清或许没有明白,但是一旁的江萱几乎是瞬间想起了玄都队伍里那些已经被凶兽吞噬干净的魔修。   魔修的修行与山灵精怪的修行很类似,所以玄都向来都是妖修与魔修混居的,有些魔修修行的功法更是与一些妖修触类旁通,对一些靠吞噬同类来获得修为的精进的凶兽来说,这些魔修都是十全的补品。   他们或许自己不知道这一点,因为这些功法上少有提及这些弊端,他们也不会在意。因为这是极端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事件,谁能想到会有一队伍修行这类功法的人聚集在一起呢?   现在这些魔修已经被凶兽群吞吃下肚,再也找不到证据了。   就算白衡没有离开,这些人安分守己的驻守在营地中,也依旧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白衡离开了更好,有他在,这些凶兽成不了大气候,沈晏清也不会落入需要自保的绝境。   “天清门的白衡会认下所有的罪责。”尹玄慢悠悠的说:“接下去的路上再不会生出事端来了。我与你们一道去,等生辰礼开始,你们二人留下,我中途返还回玄都。”一切都会按照计划进行。   窗外的雪还在下。   天地一片茫茫,亮得出奇。   等出了玉绥山,果然没几天脚程就能到得了太华山。   太华山脚就是远近闻名的修仙城镇,昆仑剑宗的人早早候在那里等着接应。   昆仑剑宗的人多是道袍锦衣的穿着,却不如天清门的道士正统,他们腰间人人配着一柄剑,是以剑道闻名天下的大宗。   江萱给沈晏清戴上了一个新的蓝色鬼神面具,他俩下了车,跟在昆仑剑宗的人后头往山上去。   太华山脉由三座主峰,都极其的陡峭,又极高。   这里洞府楼阁并不像玄都那样由一座错综复杂的角楼聚集在一起,而是分布得极其散乱。谁也不会知道在云雾缭绕、青山密林的深处,是不是居住着一位曾经纵横天下的剑修大能。   太华山脉是剑修的修行圣地,越往山峰上走,越是会觉得举步艰苦,修为和法力也会使不上劲,这些缺心眼的剑修管这个叫磨砺心性。   从前沈晏清没少在这上面吃苦,现在凭着客人的身份,和金丹的修为,倒是少了这一层拷问,走得健步如飞。   凌霄真人的生辰宴礼在十二月的二十八日傍晚开始,照以往的习俗,该是在太华山脉的主峰乌霞山上举行,如今远远看去,已经见到主峰上来往匆忙的仆从弟子正在积极的筹备着这件事。   沈晏清现在爬的这座山名叫问心山,远道而来的客人都居住在这座山峰上。   他们要在问心山上住上个小半月,这场为凌霄真人庆生的生辰宴礼才会开始。将人带到后,领路的剑修就要走了。安置沈晏清的住处是一座竹苑,用竹子编成的小阁楼,主屋外有两间小耳室,是留给江萱和尹玄住下的。   重游故地,沈晏清心里感触万分,可他站在问心山峰四处寻觅,却好像没有看到自己曾经居住过的万华峰。他记得这两座峰离得不远,该是能看到万华峰的才对。   沈晏清本不想多嘴去问昆仑剑宗的修士的,是昆仑剑宗的道士一个筑基修为的剑修,他正要走,见沈晏清正在探头寻觅,知道许多客人依旧对这宗香|艳往事的兴趣盎然,他对沈晏清解释道:“一百多年前的那场大典出了事,从此万华峰被移走了,不在此处。你见不到的。”   被谁移走的,答案不言而喻。   沈晏清从山峰往下望,看到了茫茫的大雾。 第042章   沈晏清觉得凌霄真人应该没有那么的喜欢他,毕竟只是一见钟情的惊鸿一瞥,他们的感情也谈不上有多深厚,一个见色起意,另一个只把凌霄当替身看。   若有人说凌霄真人对他痴心不改百年之久,别人信不信暂且不提,沈晏清自己就头一个不信。   更何况——   他死的那天,因为事发突然,桌上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收拾。   现在,那些不该给凌霄看到的东西,想必早就已经被翻了个遍。   别看凌霄表面上这样的怀念想他,闹得整个修仙界都知道昆仑剑宗的剑尊是个痴情种。   若是他得知戏弄了他的沈晏清还活着,第一个会杀了他的恐怕就是凌霄。   沈晏清低头看着深山的弥天大雾,觉得凌霄移走万华山应该还有更深层的意味。   昆仑剑宗的小剑修先行告退,留下沈晏清等人留在山上等待着生辰礼的开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中途天清门传来消息,如尹玄猜测的那样换了人来昆仑剑宗。   天清门的宾客离着他们不远,沈晏清远远的见过领队的金丹修士一面,与白衡不同,是个胡子有些花白、中年男子的模样。   白衡挨了罚,因为此次他擅离职守,被贬去了寒窟磨砺心智。沈晏清觉得白衡有些可怜,尹玄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道:“是该磨一磨。”   在江妈妈的口中,沈晏清才知道尹玄如此不喜欢的白衡的原因。万宗会上尹玄被白衡狠狠压了一头,他不恨才怪,尹玄牙痒痒的说:“若不是元婴之下难以上擂台,尹澜来了,看还有他什么事。”   沈晏清不理会他,专心致志的祈祷尹玄什么时候能滚蛋,凌霄什么时候会让他出去自力更生,他再什么时候能用他的新身份去找他的李煦。   每天夜里,沈晏清都会想他该如何与李煦相见,他想自己会见到李煦错愕的表情,到时候他要再软声软气的和李煦解释他不是沈晏清。   沈晏清想了五六七八个开头,不过每一个都不是很如意,入睡的速度倒是很快。   半月时间眨眼即逝,等到凌霄真人生辰礼的这天,山林里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红霞漫天,如此美景一点都不辜负乌霞山的盛名。问心峰与乌霞山间没有桥梁,也不能御剑而飞,若要过去,只能重头再来,先下山,再从山脚老老实实地爬到乌霞峰顶。   这样繁琐且无用只为追求意义的事情,也只有这帮剑修干得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尹玄仍旧执拗的叫他戴上面具,不过将他的那个蓝色山神面具,换成了一个黑色、有些狰狞的山鬼面具。本来沈晏清不肯带的,但尹玄说这是永乐魔尊的安排,这才只好戴上。   毕竟是顶着玄都的身份代表着永乐魔尊的威名,昆仑剑宗的人将沈晏清安排在了靠近主位的位置,但离着最主位的位置还有些距离。   瞧见主位,沈晏清久违的有些慌乱,表面上是气定神闲地坐下,其实心怦怦直跳。   江萱只有筑基修为是没有资格上宴席的,尹玄坐在沈晏清的左侧,知道他心慌也不与他搭话。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尹玄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沈晏清不要说话。   在煎熬的等待中。   吉时到了,两侧的玄钟无风自动,发出悠久的长鸣。   宴席两侧身穿长袖轻薄粉红舞衣的侍女鱼贯而入,为宴席上的贵宾呈上太华山脉独有的珍馐美馔,随后又在殿堂的中央起舞。一舞方毕,这些人还未退下,丝竹管弦便悠扬地响起。   一轮接着一轮。   主位始终是空着的。   沈晏清终于明白,凌霄真人是不会来的。   这也很常见,他向来随心所欲,不来也很正常。   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只是因为带着面具的缘故,什么也吃不到嘴里。金丹的修为倒是让他不觉得饿,就是嘴巴馋得紧。   听见玄钟再度奏鸣,已是二十九日了,这些乏味的歌舞演奏与美味佳肴终于结束。   接下去才是这场宴席的重头戏。   各门各派要一样样地呈上他们献上的生辰礼。   比起先前的歌舞,沈晏清还是比较好奇这些人会准备什么礼物。于是,支起身子,探出头去看。可惜呈上来的都是一个个黑木样子的大箱子,也没有人像拍卖会那样挨个报。   沈晏清倒了胃口,重新慵懒地坐回去。   就在这时,太墟天宫送的礼物呈上来了。   因为明鸿君出关的缘故,太墟天宫与昆仑剑宗的人闹得很不愉快,已经是到了几乎势同水火的地步。这次凌霄真人的生辰礼更是没有派出一个人前来祝寿,这也能够理解。   沈晏清还以为太墟天宫不会送礼了,没想到到了最后一刻,他们还是把东西送了过来。   被十匹骏马拉着的是一个被巨大红色幕布罩着的车架,谁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马车拉进来的时候,幕布下的东西很安静。   以沈晏清对明鸿君的了解,他知道明鸿君焉儿坏,凌霄真人生辰,他不来搞些破坏来报夺妻之仇,已经算他宽宏大量了,想必送来的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赶车来的太墟天宫道士还没走。   他站在马车的另一侧,冲空空的主位上鞠了一躬,脸朝着主位,话是对昆仑剑宗的剑修说的:“车里的是活物,可要提醒你家剑尊看了,免得饿死。”   ——饿死?   这算什么话。   送给凌霄真人的活物,少也是金丹修为的妖兽,还会怕饿死?   昆仑剑宗的人坐在左排,往下数,离主位最近的便是昆仑剑宗乌霞峰峰主的关门弟子越安仙子,昆仑剑宗的主峰是乌霞峰,所以这人的地位更是不简单。方才太墟天宫的那人便是与她在说话。   越安仙子不满他的态度,她绕着这辆马车走了三圈,可惜罩着马车的红色幕布会吞噬人的神识,她无法探测到这里面究竟放了什么东西。越安仙子略带焦躁道:“里面到底什么,莫不是什么暗器要来伤害我家剑尊大人?”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若是凌霄尊者不过如此,他的化神修为必然名不属实。”   “你!”越安仙子怒气冲冲:“若是不说个明白,这礼我们昆仑剑宗是不会收的,你们拿回去吧。”   太墟天宫的道士不以为然:“我家尊者只说将礼物送到便好,其余的事情任由你们做主。”   越安仙子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她挑起这块大红色的幕布然后握着手里,用力地往下拉——   这是个巨大的、璀璨的、金色笼子。   像个鸟笼,却又比鸟笼大得多。   里面害怕的蜷缩着一个披着白袍的人,乌黑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细长的脖颈,露在外面的肌肤吹弹可破,瘦得有些尖的下巴。   就算看不见他的脸,也能想象得出这该是个如何的美人。   越安仙子见到笼子里的人,她舒了一口气,讥讽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不过一个区区美人,还亏得他们搞得如此神秘。   太墟天宫的人正了正神色,他笑道:“不如您再仔细看看?”   越安仙子原是不以为然的,可听到太墟天宫这人的声音,笼子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这一动,让越安仙子整个愣住。她走过去,如魔障般隔着笼子撩开笼中人的头发,看见他光洁的额头,浅色的嘴唇,眉间的朱砂。   ——坐在位子上的沈晏清也同样愣住。   这是他的脸。   太墟天宫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座玉傀为凌霄真人所做,名为映心人。专程送于凌霄真人,以慰籍他的相思之苦,庆贺他的生辰。” 第043章   在听到太墟天宫的人说这不过是一座玉傀时,越安仙子变得有些癫狂的神色瞬间平息了下来:“我当是谁,以为你们找到了那妖孽,还舍得送来。”   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越安仙子抬眼看向太墟天宫的那人,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似的吩咐下人:“送去四灵楼好了。”   四灵楼,这是一个沈晏清没听过的地名。   应当是他不在的这百年里,昆仑剑宗新筑的地方。   知道沈晏清不懂,尹玄传音与沈晏清道:“往年来玄都送与给凌霄真人的也常常会安置到四灵楼。”   ——然后几个月过去,昆仑剑宗的人就会把这些人丢到下属的宗门里去,任他们自生自灭去。   也算是昆仑剑宗一贯以来的传统了。   戴着面具的沈晏清用手撑着脑袋,歪着看瘫坐在金笼里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应该是个人,太墟天宫的人说他会饿死、可又说他是个玉傀。   这样像人的玉傀,已经和人没有差别了。   沈晏清猜测,这个玉傀应该是不会再被昆仑剑宗的人丢到下属的宗门里去了。因为他与他的这张脸如此相似,而凌霄真人爱着他的这张脸,也应该会如出一辙的爱上这个玉傀。   如果是明鸿君亲自出手,他不会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   只是这样,谢璟原本的设想和计划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打破了……   好事啊。   现在还是满堂震静的大场面,怕惹上事,沈晏清强压着自己想要笑出声的幸灾乐祸。   或许是知道沈晏清在想什么,坐在他身旁的尹玄轻声的说:“不用急。”   听见越安仙子的这番话,太墟天宫来的那人扬起眉毛,他倒是很自信:“你们最好说到做到就是了。”   说完后,这人一拂袖,就走了。   越安仙子重新回到了她的位置上,几个筑基修士进来,牵过马车的缰绳,将这辆车往殿后走。   沈晏清有些好奇那殿后是什么,伸长了脖子观望了一眼。   殿后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回过头却对上了对面越安仙子的视线,隔着远远的距离,沈晏清看见她涂着口脂的嘴唇动了动,口型的意思是:“好奇吗?”   他连忙摇头,这位越安仙子已将脸偏到了另一侧去。   这场生辰宴礼,尽管主位上的凌霄真人未曾路过一面,但仍要大办个七天七夜。   这七天七夜让沈晏清过得困极累极,等到宣布结束的钟声响起,回到竹楼,沈晏清倒头就睡。   等他睡醒,找了一圈,尹玄已经不在了。   江妈妈对沈晏清说是尹玄这次来,就是为了送凌霄真人的生辰礼物,防止再出什么纰漏,等到生辰宴礼结束,他自然就回去了。   沈晏清眼巴巴的问江萱:“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宴会都结束了,没理由客人还死赖着留着的。   江萱发现沈晏清原来还不知道,这才耐心的解释:“一月后,等下过了能覆盖全山的大雪,太华山脉的雪地里会长出一种名为灵宵的灵草,是入药的灵药,也是太华山脉的一处盛景。”   “听说这灵植与凌霄真人有些许关联。”   还要再留一月?   他才不要在昆仑剑宗里浪费时间。   沈晏清撇嘴:“什么美景,我不要看,让我走吧。”   江萱皱起眉:“谁叫你去看了,这不过是个由头,昆仑剑宗大明峰建平真人留你在问心峰小住的由头。”   沈晏清劝起江萱起来:“留着也不会有什么意思了,我实话与你说吧,太墟天宫给凌霄真人送了一个玉傀,他比我还漂亮,比画像上的人更像沈晏清,凌霄不会再爱上我了。谢璟失算,叫他自己反思去。”   江萱思索了一会儿,告诉沈晏清一件事:“告诉你也无妨。”   “几十年前被人挖出一株尝情花,这种花,神异非常,很是罕见稀有,灌注了不少琼浆玉液天地灵香,才养它到开花结果。这果实被送到玄都去,转头也送来了昆仑剑宗。”   “尝情草,名为尝情,就是以情为食的灵草,等它的果实落地,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会化成那人喜欢的人的模样。再捕捉那人的情思果腹。”   “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江萱似是有些惋惜:“那株尝情草结出的果实送来昆仑剑宗,不过半月,有消息传回玄都,说是仅仅数十日,就枯萎而死,连主株也坏死,再不能活了。”   一听这话,那还了得!   深知自己已经不得凌霄真人喜欢的沈晏清急了:“这说明凌霄没了所爱之人!他爱的人不是沈晏清了,我这张脸没用了。”   指不定还恨着他呢,现在瞧见他的脸,不得要气得摁死他?   “不是。”江萱压低了声音,信誓旦旦地说:“因为凌霄真人知道这是从灵物里生出来的东西,不是他心中所爱,尝情草这才骗不到他的情思。”   狗屁。   胡言乱语。怎么还要不知死活地往上凑呢。   沈晏清气结,顿了顿没想到自己要怎么劝服江萱。他一愣,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不会从一开始谢璟就想要我装作是沈晏清吧?”   他原以为从前谢璟每每提起要他做第二个沈晏清,是要他做替身的意思,可他没想到谢璟要他直接假装自己就是沈晏清。   虽然某种意义上这是真的,但也实在离谱。   要是谢璟真是这样打算的,不说沈晏清想要去找到李煦与他双宿双飞的美梦告破,他小命还能不能保得住都会是个问题。   江萱看着沈晏清:“我是这样想的,但是尊者是如何想的,我区区一个筑基修士是无从得知的。”   沈晏清不想和江妈妈吵架,他在房间里踱步转了两圈,回过头一摊双手:“凌霄真人神出鬼没,我来了昆仑剑宗半月过去,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想必接下去不管再过几个月,也依旧是这个结果。”   江萱抬眼,她看向沈晏清道:“尹玄走之前与我说,只要凌霄真人在这半月内,打开了玄都送他的那份贺礼,他就一定会来见你。”   ——事实上,在来之前,永乐魔尊曾宣见过她一面。   教她用过一块令牌,这一路上屡屡遭遇艰辛曲难,都能靠此逢凶化吉。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凌霄真人没有来,也有别的办法可使。 第044章   沈晏清劝不过江萱,知道再劝下去也没什么用。   他自我安慰的想,江萱让他骗凌霄,可凌霄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他又不笨。   而且沈晏清如今的本体可是妖,就算凌霄会被他的这张脸迷惑那么一下,但想必也会很快反应过来。   但昆仑剑宗绝不是能久待的地方,天地间能人异士何其之多,保不准就在昆仑剑宗里撞上了,还是早些点走的好。沈晏清已经盘算着要见势不妙就赶紧开溜。   而这个能够开溜的打算,沈晏清一等又是大半个月过去。   来时已是十二月的月末,可天气还是越来越冷,不见得有转暖的迹象。   若是人间,这个时节该是凡人准备过新年的喜庆日子,可修行中人的岁月如梭,也就不在乎这样的小年,昆仑剑宗里依旧冷冷清清。   等下过一场大雪以后,就变得越发冷清。   先前江萱和沈晏清提到过这次他们能在昆仑剑宗多留一月的缘由,就是大明峰的建平真人要邀他们去看太华山雪后一夜盛放的灵宵花。   大雪过后两日,建平真人的请柬就借着一只灰色的草鸮叼着送到了沈晏清的手上。   请柬上用灵力注明了地址,邀请沈晏清去大明峰。大明峰在三座主峰之外,离得远些也偏些,路途略有些遥远,再加上昆仑剑宗内有磨砺心神意志的禁制在,江萱的修为不足以让她在昆仑剑宗里自由的行走,也撑不住这样的长途。   拿着这份请柬,沈晏清一个人下山。   他走到半途,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借口迷了路,趁机离开太华山脉。   这可不正是他苦苦寻觅的机会吗?   以他现在金丹的修为,就算不如那些正正经经抗过天劫的金丹修士,也不会太弱,天下之大,哪儿不能去呢?   沈晏清收起这份请柬,他百年前可是常住在昆仑剑宗的,自然是知道要往哪儿走,才能走出这片连绵的山脉,到达另一个临近些的城池。   穿过主峰的乌霞山,再越过与大明峰相对的东白山,有一座名为归犀城的修仙城池,去归犀城买一匹灵马,半月左右就能到了天清门下的南陵城。   沈晏清以为自己打算做的妥帖完美,掉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走了小半日,才忽然意识到百年过去,斗转星移,连万华峰都被凌霄说移走就移走,这些山峰地形的位置变换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等到第三次重复的看到两道同样几乎要被山林灌木掩盖的岔路时,沈晏清再次深刻的意识到太华山脉,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太华山脉了。   沈晏清有些慌神,他想了想,想上山问问山上的剑修,这里到底是哪一座峰。   这里远离了最中央的乌霞山,已经变得僻静幽远,光线也越来越黯淡,那些未消融的山雪像是一面看不见尽头的镜子,让光的来源变得散乱迷乱。   山上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鸟儿的啁啾与山涧击落在石头上清脆的水声。   上山的路狭窄,只留了一人同行的宽度,越往上就越狭窄越陡峭,像是个倒扣的石瓶。   两侧的山脉挤压着这处通道,沈晏清爬着爬着,也更觉得心惊,到了后来干脆抽出他腰间的惊鸿剑,拙劣地念起御剑飞行的法诀,抓着剑柄往上飞。   他飞出这处山峰,发现在山顶筑着一处雕龙画栋的宫殿,这处宫殿一改昆仑剑宗简朴的作风,用料极其奢华。   这是哪儿?   沈晏清觉得有些奇怪。   他收起剑,想进宫殿里找个人问问路。   可当他走近,沈晏清才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宽敞豪华,却依旧高耸得吓人。   密密麻麻的房间像是棺材被垒在一起。   每一处的房间都没有门,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   沈晏清从上方进,落到这处宫殿的中心,这又是一处他曾经没有来过的地方。   与外面的看上去小得可怕的房间相较,里面的又要大上一些,可又好像没有很大。沈晏清试探着喊:“有人吗?”   他心里打着鼓,想着问过三声后,要是没有人应答,就离开这个看上去诡异又恐怖的地方。   沈晏清往里走,光滑的地板随着他的脚步,会发出沉闷的声音。在黑暗的深处,他好像看见一簇光,这簇光在抖动,有个人影坐在这簇光的旁边。不、不是一个人,一个、两个、三个……这应该是好几个人。他们聚在一起不知道正在做些什么。   但他们的修为看上去应该并不是很高,沈晏清松了一口气,他离得越近,借着那簇火光,他看见在这些人的侧边停着一个被红布盖着的巨大的东西。   想到昆仑剑宗或许有人见过他的这张脸,沈晏清摸了摸,有些庆幸的发现自己还戴着面具。他轻咳了一声:“这里是哪……”   沈晏清话还没说完,那几个坐在光源边上取暖的人齐齐地转过来看向沈晏清。   这实在是太暗了,沈晏清费了点劲,才看清他们的脸。   他们的嘴巴上、下巴上共同地被蹭上了一大块看不清颜色的污渍,就像是刚刚进食过什么沾满酱汁的食物。   沈晏清惊慌的发现——   这些人、他们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   “咕噜咕噜”   是什么东西在滚来滚去?   沈晏清定睛去看,这是一颗人头。   一颗同样长着他的脸的狰狞痛苦的人头。   沈晏清迟疑地抬起头,这次他看清这些人嘴上污渍的颜色了。   ——那是血!是血!!!   一个长得与沈晏清一模一样的怪物勾着嘴角,讥讽地笑道:“又来一个。”   !!!   沈晏清被吓得毛骨悚然、紧绷到极致地那根弦终于“怦”地一声断裂,面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不会重复做的噩梦。   这些到底是什么?   这些人是妖怪还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吃人的鬼魂?   昆仑剑宗明明是名震天下的正道门派,为什么在这座偏僻的山林会有这样诡异的生物?这些剑修都是干什么吃的,还是说他误入了一处囚禁妖魔的牢笼?沈晏清的困惑得不到解答。   惊鸿剑别在腰间,被他抽出,挡在胸前。   倘若没有经历玉绥山的那次凶兽围堵,他恐怕还没有勇气握着这把剑,只敢转身逃跑。金丹的修为在他惊恐的意识下催发到了极致,他仍看不出面前的这些生物到底是什么。   那些“人”起身,向着他走近,他们的影子被抖动的火光拉长。   沈晏清想大声的说,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们。   但他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利刃比他胆怯的意识更先一步的割破□□的防御。   火光颤抖。   这些影子因为沈晏清同样颤抖的剑而变得支离破碎。   “嘀嗒、嘀嗒、嘀嗒……”   有傍晚穿堂的风,从狭隘的窗户里一缕一缕、断断续续地吹进来,打着转上升着离开这处压抑的、窒息的宫殿。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冰凉的风好像有一瞬间变得那样温热、像火焰那样滚烫,很快又变得冰凉。   沈晏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这些怪物都杀干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想逃跑离开昆仑剑宗,却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又莫名其妙的遇上这些怪物。他只有一个念头“别怪我”。   地上被堆着的火堆还没有熄灭,沈晏清从火堆里随便挑出一块,作为火把点明着用。   握着火把,沈晏清去照这些地上的尸体。   他一愣,发现除了一开始站在最前面那个的那个人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后面的那些人长得又和他有着细微的区别了,不、不止是细微的区别,他们仅有一点点的相似。只是因为这里太暗什么也看不清而已。   嘴上也没有什么血水,那是油漆,红色的漆,用来装饰的漆。   ——最开始那个咕噜咕噜滚出的人头呢?   沈晏清举着火把跑回他原先站着的位置,在被尸体压着的底部,被血水泡软的纸人软趴趴地卧在血水之中。   这样的纸人应该还有好几个。   沈晏清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已经站在了那个一开始他看不清的被红布盖着的巨大的东西前,沈晏清撩开这块幕布,如他所料。   幕布下是一个金笼,一个在最底下嵌了车轮的金笼子。   这里就是他曾好奇过的四灵楼。   这些人,这些还留着凡人记忆的人,这些只因为和他长得相似被困在昆仑剑宗的可怜人,他们正在因为一月的第一场大雪,在渡过他们的新年。   现在他们死了。   因为沈晏清。   因为沈晏清的胆小、心虚、懦弱,和他本来不该具有的强大。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的愚蠢。 第045章   沈晏清把火把随手丢到地上,因为地上的血,火把滚了几圈很快的熄灭了。他走回火堆的边上,随便坐在一具尸体上。他用脚尖去拨弄火,让它烧得更旺些。   要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呢?   他杀人了。   沈晏清的心跳得很快,和刚才那种害怕的心跳,这是另一种心情。   后悔、内疚、还有些许的恐惧。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沈晏清习惯性的想要摸摸自己的额头,或者掐自己一把,来确定是不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但当他的手摸上额头,他先摸到的是自己脸上的面具。   这太可笑了。   沈晏清摘下面具放入怀里,突然地笑起来。他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带着喑哑的笑声回响。   他的双手拧住面具,负罪感让他想要摧毁点什么。最后沈晏清泪流满面地将这个面具撕碎,丢进火堆里。   情绪在两种极端中摇摆回旋,也正如同在这座空旷的高楼里穿堂而过然后回旋上升的风。   这不能怪他的,这怎么能怪他。   这不怪他。   想到最后,沈晏清终于安慰好了自己,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坚定下来。   沈晏清重新站起身,看着那团还在燃烧的火堆,他没有很多时间在这里停留。   大明峰的建平真人见他久久不来,或许会找回到问心峰,江萱也会很快知道他失踪的事情,在昆仑剑宗搜寻他的踪迹。   沈晏清在放火烧楼毁尸灭迹和灭火现在逃跑的两个选择中犹豫了片刻,权衡利弊后,他让这里的火堆继续燃烧,转身就走。   他来时是从这座宫殿似的高楼的中央御剑飞行进来的,走时沈晏清低着头准备从正门离开。   沈晏清想要走出这里看看这里究竟是哪儿,好确定一下方位,让他知道自己该往哪逃跑。可惜天色已黑,浓稠如墨的夜色将一切都掩盖的严严实实。   在四灵楼的另一侧,几个拎着食盒的杂役才从山脚下上来。   他们走得很累,没走几步就要歇会儿喘口气,这些个杂役的工作就是站在四灵楼外将食盒放在侧门上的小窗上,将这些食物递送给被暂时困居在楼里的美人们。   见已经远远的望见了四灵楼被灰色烟云掩盖的高耸尖顶,知道还有几步路就能走到,一路缄默的几个杂役在寂然过后,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也忍不住交涉谈天起来。   他们知道住在那座高楼里的人,隔着高高的楼墙,取走食盒的人,该有着旁人甚至难以看上一眼、活色生香的美貌。   ——也知道这些美人是昆仑剑宗豢养起来送给凌霄真人的禁脔,没有他的释令,这里的人决不能离开四灵楼一步。   于是,当有一个人看到那条本不该有人走下来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穿着黛蓝云纹锦衣的青年男子从山上疾驰地跑下来时,这个杂役下意识地叫着了这个陌生的男子:“你是谁!”   能上四灵楼的路只有现在这一条,这人是怎么上去的?   另外几个还在歇息,打算等会一口气爬到山顶的杂役也纷纷愣住,抬头去看这人。   看见这个身穿黛蓝云纹锦衣的青年男子的脸,他同样侧过脸缓缓的看过来,一双微翘、圆而浓黑的眼睛透着冰凉的冷意,玉瓷般白净的脸上露出些许困惑。   他就站在原地,似乎在思量什么。   这些杂役离他太远,看不到他脸上的戒备,只看到他比月色还要皎洁。   这些人朝沈晏清走近。   率先叫住他的杂役,越是向他靠近,就越是紧张。像是眼前有一层又一层朦胧的雾拢住了他的眼睛,让他如坠云端、如在梦中,连说话也结巴起来。   他颤声问:“你、你是谁?是不是、是四灵楼里逃、逃出来的?”   沈晏清在短短的几个刹那,就已经想明白了。   他的脚尖转向这群穿着灰色剑服的杂役,说话的声音像是隔着虚无缥缈的烟云雾气,他很平静:“你们要上山去。”   这些人尚且处在茫然不知的状态下,甚至还在为沈晏清如山涧兰花般的美貌而惊叹的时候,一道银光在他们的面前乍现。   “噗通”地连声两下,几颗人头落地。   沈晏清想得很简单,这些人既然要上山去,那就会知道四灵楼的人都被他误杀了。   这可不行。   收起剑的沈晏清深深地凝望了地上的几具尸体一眼。   第一次是误杀,第二次就不是了。   但这是一步错步步错的必然结果,他无法选择,无路可退。 第046章   杀人的报应很快就来了。   沈晏清下了山,还未走出百米。因为寒冷的缘故,天上下起了棉絮般一缕一缕大片的大雪花。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的预感向来很准确。   沈晏清在心底算过时间,他被困在这方天地里有段时间了。   说得更准确些,在他被上山以前、在他杀了那些人之前,他就已经被困在这里。   这是沈晏清第五次重复的看到这两道被山林灌木掩盖的岔路。   要知道他下山时已经换了路,本不该再路过这里的,可他再次来到了这个岔路。   在第四次再度经过这里时,沈晏清顾不得被人发现他来过这里的痕迹,他在路口的矮灌木上折下一枝树枝。   当时沈晏清捏着这根树枝,立刻掉头走向另一个方向。   而现在,沈晏清借着雪光月色,将这根捏着手里的树枝放在那根被折掉一半的灌木上,完全吻合地对上了,这就是被他折下树枝的那棵树。   兜兜转转,他从未离开过这里。   沈晏清的神情变得极其肃穆,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杀了人,已被昆仑剑宗的修士察觉,设下了结界阵法,正在设局要杀他。   但这没有理由也说不通,一是他的修为在昆仑剑宗里也算不上高,想抓他还不需要如此费劲,二是沈晏清猜测在他还没杀人以前,他就已经被困在了这里。   倘若不是刻意针对着他而来,也不会是因为他杀了人的缘故。   雪下得越来越大,沈晏清越想越不对劲。   除了上山,他没有走出第二条路的可能,也就意味着是这个困住他的人想要他上山。   沈晏清想通以后,返回往山上走。   行走路过半途,那些杂役的尸体已经被大雪掩埋了一半,暗红的血映在雪上宛若点点红梅。   到了山巅的位置,再度站在四灵楼前,沈晏清更觉得扑面而来的压抑。   这栋楼是那样的高大宏伟,可墙上开得窗户却又狭小无比,这些窗子宛若漆黑夜晚中无数双的眼睛。   如果从墙上密密麻麻的窗口涌入的风足够得多,做成环形的院子中间由于格局的缘故,这些风会在院中盘旋成一股旋转上升宛若狂龙的风波,足以将这座高楼彻底得摧毁。   在这样时风时雨的山巅,建立一座这样模样的高楼,显然是不适宜的。   沈晏清撞开被风吹得关上的大门,他的眼睛已经很适应黑暗了,即使不需要亮光,也能看到垒在地上的尸体,一具、两具、三具……数到第七具尸体时,沈晏清顿住,这里已经不是一开始的四灵楼了。   他杀的人没有那么多。   沈晏清抬起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火光,“呲”地一声,火光爆开的声音,那堆本该已经因为寒冷烧干了木柴就自动熄灭的火堆,重新亮起。   影子摇晃,火光同样摇曳。   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在火堆的一旁,坐着个人。   他低着头,似在喃喃的低语什么听不清的话语。   沈晏清提着剑小心翼翼的向他走近,才听见这人正低声如兽吼般呢喃着:“杀,不杀,杀,不杀……”   当沈晏清想要后退的时候,已经迟了。   这人已经缓缓的转过头,看向了他。   在视线相对的瞬间,沈晏清看到了一双混浊的眼珠子,血丝布满这人的眼白。暗红色的肉与黏糊糊的血迹覆盖了他的浑身,分辨不出面目与来历,就像是从刀山火海里爬上来的厉鬼,这几乎已经不是人了,更像是一个被剥了皮的怪物。   这还是个疯到神志不清的疯子。   他嘴里的自言自语也停在了“杀”字,声音骤然变得嘹亮高亢起来:“杀!”   疯子的双手扑进火堆中,抽出火堆底下的一把断刃。   修仙界的身法难以捉摸,他以鬼魅般的身法冲着沈晏清扑来,沈晏清翻手挡下他的攻击,已经心中有数,他走不出这个岔路的缘由该是这个疯子的缘故,但他看不破这疯子的修为,于是猜测疯子的修为要比他高。   四灵楼的格局与铸造都如此离奇,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疯子的缘故。   它的本身便是一座四灵阴阳阵,沈晏清杀了人,便是破了阴阳平衡的道法,于是这个疯子被放了出来。   只是为什么是他,那些杂役日常出入为四灵楼里住着的人送食物,四灵楼内本身就有人存在,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挑他。   疯子的断刃速度越来越快,沈晏清躲避格挡得吃力起来,这到底不是野狼凶兽和那些修为比他低的人好对付。他被这疯子出招的速度压得透不过气,知道与疯子说话是没有道理的,也不敢转身将脆弱的后背让这疯子攻击,却见到这疯子突然停下。   他像是仔细地看清了沈晏清的脸,惊喜的说:“你竟还活着?”   仿佛那个刻意设阵困住沈晏清不让他走出这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晏清有些困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随即,这疯子癫狂地笑起来:“好!好啊!你没死可就太好了!你不死,他就要死喽!!!”   笑过后,疯子似乎恢复了些神志,他嗓音沙哑:“今夕何年?”   沈晏清警惕地看着他:“永平二十八年。”   疯子一愣:“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我躲在这里已经有几百年了吗?”   他手里的断刃缓缓放下,他茫然的环顾四周:“这是哪儿,是昆仑山吗,外头还下雪吗?”   “不是昆仑山,这里是太华山。”沈晏清回答道。   这疯子来历诡异,又是在这昆仑剑宗内,恐怕这事不简单。昆仑剑宗虽是正道门派,但私底下的龌龊事恐怕也不会少。沈晏清无心掺和这些破事,但这疯子不让他走,他也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和这疯子搭话。   疯子又问沈晏清:“你是哪一派的弟子,是掌门叫你来这找我的吗,他是不是相信我的话了?我能出去了吗?”   见这疯子似乎能说上话,沈晏清试探着问道:“前辈为何要躲在这?”   这个问题不知道哪儿触及到了疯子的禁忌,他猛地看向沈晏清,那双混浊的眼睛迅速赤红起来,他眼中流露出肉眼可见的惊恐。   疯子冲沈晏清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沈晏清虽有些迟疑,但还是向前挪动了两步,这疯子凑到沈晏清的耳边,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腐臭血腥味,他屏住呼吸,这疯子却在耳边惊声尖叫起来:“——因为昆仑山里有妖怪!!!”   地上的火堆猝然爆出一阵火光,他手中的断刃变长化成一道完整的长剑,狠狠地往下压,一剑斩进沈晏清左侧的臂膀:“妖怪,有妖怪!师妹、师弟,死了,都死了!!!”   这疯子根本没法交流。   顿时沈晏清左臂鲜血如注,他不敢游神,只能趁着这个机会,用自己右手握着的惊鸿剑狠狠地冲这疯子砍去。   这疯子并不躲闪,直挺挺地受下了沈晏清的这一剑,半个身子都被折腰砍断,他松开手倒在地上,可他的上半身还在哈哈大笑。   这并不是真实还活着的人,这是一道嗔念,一个恶鬼的嗔念。   苟延残喘的一道嗔念。   从这疯子的疯言疯语里,并不难推测出,他应该是生前就这副模样的被关进了四灵楼里。只是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晏清深觉自己莫名倒了大霉,冤枉的被卷进昆仑剑宗的破事里。   迟来的巨痛让他眼前一片花白,他跪倒在地上,拔掉肩膀上的断刃,那道恶鬼的嗔念已经消散,留一张轻飘飘的纸飘在空中,然后落在地上。   沈晏清左侧肩膀上的血流不止,在地上流出一个小血泊,那张纸的一角就这样落在这个血泊里,晕开的血迹将这张纸上的部分字迹染得模糊。   他没有这个功夫待着看这张纸上的东西,知道自己该趁早离开四灵楼。   沈晏清因为这个恶灵的缘故,在四灵楼里耽误了不少时间,恐怕江萱已经开始找他了。   若是杀了人的事情再披露出来,恐怕是真的会没命。   沈晏清将这张纸拾起,胡乱塞进怀里,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他越往外走,意识就越是模糊到了极点,最后走出四灵楼时已经失去了力气倒在地上。他还想往外爬一点,最好是滚进什么草堆里,好让那些来收拾残局的人,不要那么快的发现他。   可惜他的那点力气只是让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   大雪覆盖了他的身体,他呼吸的速度越来越慢,心跳得越来越慢。   沈晏清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觉。   雪。   沈晏清睁着眼睛,看从天空飘落下来的茫茫大雪。在濒死的幻觉中,漫天的雪与皎洁的月色糅杂在一起,叫人几乎分不开天地的界限,依稀只能见到在矮矮的天幕下,是一轮泛着银亮光泽的月亮。   在凛冽呼啸的风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此起彼伏的嚎叫。   沈晏清仰起头,彻骨的寒冷顺着他被雪浸湿的衣衫往里钻。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飘散落下的雪花突然一窒。接着是一道亮彻天地的光,从远处飞来的一道剑光。   高楼也好、大雪也罢,灰蒙蒙的黑夜,冰冷的月光,都在这浩然的剑影中付之一炬。   这是一位从远方踏月而来的剑客,他手上拿着什么,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被冻得即将濒死的沈晏清,只是进了四灵楼。   片刻后,他又走了出来。   这是谁?   沈晏清歪着头倒在即将全然淹没他的雪堆中,迷迷瞪瞪地眯着眼睛瞧这位剑修的背影。   可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看见剑客素白道袍衣角的血和他脚上那双烟墨色的靴子。这人没有发现他,要走了。   一片硕大的雪花盖在沈晏清纤长的眼睫上,盖住了他视线的最后一线光亮,沈晏清闭上眼。   好冷。   冷到沈晏清觉得比起直接被冻死,他宁愿被人发现然后关押起来等着秋后问斩,这样至少还能再多活几天。   在求生的本能下,沈晏清挣扎着呜咽了一声,像极了一只在倾盆大雨后被冻到僵硬的幼崽垂死时的哭叫。可什么也没发生。   就在沈晏清的意识即将混沌地陷入黑暗前,他恍然觉得自己身上好似一轻,正当沈晏清以为这是灵魂出窍的错觉,温热的指腹抚去沈晏清脸上的积雪。   沈晏清吃力地挣开眼睛。   那名剑修去而折返,正半跪在地上看他。   剑修握住沈晏清的手,搂抱着他,与他一同陷在雪堆里。他们的视线久久地交缠在一起,靠得也越来越近,鼻尖相碰。   沈晏清的目光迷离,看见这名剑修右侧的眼尾下,长着一颗很小、棕红色的痣。李煦的眼睛下面也有一颗小痣的,是李煦吗?   是李煦的话就好了,沈晏清乖乖的张开嘴,任由他的呼吸被人随心所欲的掌握着。   漫天的大雪还在继续下。   像是清亮通明的月色,轻轻地落在剑修的肩上,覆盖在沈晏清的头发丝上。   几十步外,附在江萱身上来找失踪沈晏清的谢璟听见了落雪的声音,那绒毛似的雪似乎落在他的心上,他如遭雷劈般地止住脚步,那片茫茫的雪后有什么呢?   谢璟不敢去想。   他的脚步从未如此沉重过,就好像不是他自己想要停住,而是别的什么、是地上的雪黏住了他的脚,让他一步也抬不起来,一点儿距离都走不动。   明明、明明他已经这么近了,凌霄为什么不停,凌霄为什么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还是凌霄已经知道了他在附近,却不想停? 第047章   无论是哪个原因,全都无所谓了。   沈晏清肩膀上的肩上被冰雪冻住,已经不那么疼了,他被冷得蜷缩在凌霄真人的怀里,脸颊上浮起一层薄红,无意识地迫切想要与凌霄靠得更近些。   他幻想这是李煦,让他有一种安全感。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沈晏清还是十几岁的年纪,他在半夜下过大雪的宫殿里玩雪,看这些雪花在他掌心里化成水,把他的手冻得红通通的。   是李煦一脸愠怒的带着灌了热水的汤婆子,撑着伞来找他来了。沈晏清心满意足的昏睡去。   谢璟总算是挪动他的脚步往前走了,凌霄正跪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谢璟寻觅的沈晏清正靠在凌霄的身上。   谢璟面无表情:“他不是沈晏清,我想你应该知道的。”   说出这句,就连他自己也惊讶了一番,因为这不是他最初的打算。   原先的计划被打破,现在他想把这只小鸟带回去。   凌霄不做答,他站起身,沈晏清栽倒在雪地中。   交锋已经开始了。   只一瞬便分出了胜负,江萱腰间挂着的令牌碎裂开来,她的意识瞬间苏醒,整个人跪倒在雪地里,茫然地睁开眼。   这几日,连一面都没见上的凌霄真人就在她眼前,他站着,因为俯视的角度瞧不清他的神色:“你要找的那人在四灵楼内,恐怕已经死了。”   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这位剑尊已经如雾般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与此同时,隔着千里的玄都中,谢璟的意识回笼。距离太遥远,太华山脉也并非他的主场,再加上江萱不过筑基的修为,会输给凌霄很正常。   他此刻正在思索另一件事。   凌霄真人一早就察觉到谢璟站在哪儿了,他故意的。   他故意的。   这个想法蹿入谢璟的脑海,看到凌霄真人并未露出错愕的神情时,他就知道凌霄真人是故意的了。   谢璟睁开眼。   角楼上的窗户开着,正是夜深,玄都四季如春,醉人的晚风里有桃花并不浓郁的沁香。   看到凌霄真人环抱着沈晏清,看到凌霄真人与沈晏清亲吻,甚至、甚至是……他该觉得高兴的才对,这是他的计划,这是他送给凌霄画像的原因。   他本来该觉得高兴的才对!   可是、谢璟犹豫了。   就在刚刚,他下意识的想要将沈晏清带回玄都。   大雪覆盖了全部的痕迹,看不到的东西却仍能想象。   那些簌簌的、落雪的声音,宛若无数细小的刀正在用一种刺痛的触感残忍地抓挠谢璟的骨头,这远比真实见到的更让人煎熬痛苦。   谢璟合上眼,就好像自己已经鼓起勇气,绕过去,看见了雪地的另一面。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他没有看到的东西。   凌霄真人一手按着沈晏清的后脑勺,另一手持着他的腰,细碎的吻一路向下亲至他的后颈。谢璟仿佛看着沈晏清脸色越发因为害羞而透出娇嫩的粉红,他闭上眼,手也逐渐从抗拒变成小心翼翼地拽住男子的前襟。   谢璟是那个多出来的人。   即使在幻想中,他依旧呆愣地站在原地,格格不入的站在他们的另一侧,看着这对宛若恋人般的两人缠绵。他也一同刚才,几乎是哑声地在心底呐喊,快停下来。   与现实不一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最先发现谢璟的并不是凌霄,而是沈晏清。   那个由谢璟幻想出来的沈晏清突然的睁开眼,对上正紧紧盯着他的谢璟,他们对视着。沈晏清突然的笑了,他的笑容不见以往的拘谨与清丽,而是说不出的诱人。   像是赤|裸|裸的勾引。   因为这个笑,忽然间,他们的距离忽远忽近,一下子仿若近在咫尺,又一下子地拉开了很遥远的距离。   距离也好、时间也好,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凌霄真人也好,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本该消失的东西。   最好只留下他和沈宴清就好。   只要留下他们两人就好。   这是谢璟的幻想,所有的一切自然如他所愿。   于是那些烦人的、恼人的东西,又瞬间消失了。   于是、一切只留下了他与沈晏清两人,除了他们两人外,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沈晏清闭着眼睛,脸上有笑,他微微的张开着嘴,像是等待着谢璟去做些什么。   谢璟难得有些欢喜,他与沈晏清靠得很近,好似贴在一起。可就在他即将吻上去的时候,谢璟又顿住了。   他想,这不对。   这不是“沈晏清”。   周围的所有一瞬间开始闪烁起耀眼的奇光,它忽暗忽明,预警着这都是虚假的幻想。   这是骗人的陷阱、裹着蜜糖的毒药。   谢璟睁开眼,他从这个幻想中抽身。   抬起头,他看到“沈晏清”坐在他的桌上,他像是从水里湿漉漉爬出来的妖精。   因为天气转冷的缘故,他被冻得嘴唇发白,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他看着谢璟,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一点的声音,可谢璟知道他在说什么。   “沈晏清”说:“你爱我。”   谢璟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冰冷得可怕:“我没有。”   “沈晏清”就不再反驳嘴硬的谢璟了,他没有穿鞋子,就这样坐在桌上,晃荡自己光|裸的脚。光洁的小腿比藕节要更白皙,比玉石更细腻,脚趾和几处关节的肌肤是透亮的粉色。   身上的水就这样顺着他紧绷着的脚趾,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地面上。他好像在夏天最炎热的午后,在一片蔚蓝的湖泊中嬉戏。   “沈晏清”低着头,仿佛在唱歌似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谢璟说:“别唱了。”   “沈晏清”才不理会他,他知道谢璟拿他没办法的。   谢璟额角暴起青筋:“我让你别唱了!”   “沈晏清”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有些得意谢璟被他惹得生气,他冰凉而苍白的手指抚摸上谢璟的脸颊,轻轻地问:“我是谁,你爱的是谁?”   谢璟避开他的视线:“你是画中人。”   “沈晏清”笑起来,他捧着脸,眉目舒展,说出了谢璟心底的秘密:“我不是。”   “画中人勾引你,但你不爱他,你爱我。”   “沈晏清”笑着扬起下巴,脸上是谢璟十分熟悉的神情,那只自作聪明的小妖怪总会这样摇头晃脑的说话:“我知道的,你见我的第一面,就爱上我了——   我穿着云白色的锦袍跪在地上,抬眼瞧你,那时候你的心跳了,对不对?”   他趴到谢璟的胸口:“就像现在,你的心跳得好快。”   “沈晏清”抬眼看他,哂笑着:“还说你不爱我。”   “我没有!”谢璟否认着,他的心底有个声音正在声嘶力竭的嘶吼:我没有!   ——他怎么会爱上这张脸、这个人!   “沈晏清”喟叹道:“为什么你总要否认呢?”   “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将所有的欲|望克制又克制。   牡丹是为我画的,你不承认;百花宴是你为我来的,你不承认;我换衣服那日你偷看了,你又说你没有;立雪楼那天我躲在花坛里,你其实很早、很早就想亲我了,可是你不敢,你不敢承认自己的欲|望,又从来都羞于表达自己的爱意,所以你骗我——好在我是真的好骗,所以我都信了。   可是啊谢璟,但爱是克制不了的,你明白吗?   你其实早就知道你爱我了,明明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可你始终不敢承认,于是最后一步步地沦落到现在这样可悲可笑的局面。”   “沈晏清”的额头抵在谢璟的额头上,他们的鼻尖贴在一块儿,久久地对视着:“你知道我到底是谁吗?”   谢璟答不上来,他只能强装着镇定的闭上眼睛。   这个源于他内心而生的“沈晏清”也不会知道答案。   被谢璟送去昆仑剑宗的“砚青”本不叫“砚青”这个名字,他本该有自己真正的名字,这只小妖怪并不是生来就要做沈晏清的替身的,谢璟没有问过他的来历,甚至还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字。   就像是一阵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风,他伸手一捞,什么也没抓到,这阵风便这样的离开了。   这便是一向以来,谢璟总是回避的关键。   谢璟睁开眼,他的面前空无一物。   他仍旧是之前的神态,不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   江萱求救似的找他来找失踪的沈晏清以前,谢璟正在作画。这是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在被废了修为赶出太华山以后,才留下的习惯。   一开始是因为强烈的恨,可到了后来,就不仅仅只是因为恨了。   与他而言,也就成了修行潜心的一部分。   可如今,他好像爱上了一个人,但因为他那张与沈晏清一模一样的脸,谢璟觉得自己不应该爱他。   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他怎么能恨一个人,又同时爱着他呢?   玄都正对着一片桃园,满山种着桃花,若是有一阵狂风袭来,满山桃花也会随风摇曳。那是人间少有的盛景,也是从前谢璟笔下的常客,可现在却让谢璟觉得焦躁难忍。   谢璟识海翻涌,翻天覆地间,他的心头生出了一簇魔气。堕魔便堕魔吧,他一点儿也不去理会,只是在静静的想。   从窗户上吹进来的风,吹得桌上被镇纸压着的宣纸一阵抖动。那张画纸招摇的一边鼓起,又重新躺回桌上。   纸上画着一幅画。   谢璟已经画完了。   墨迹早已干透的宣纸上画着一个人,那是漆黑深夜里一片长满了荷花荷叶的湖泊。   画中美人赤|裸着光洁的背脊,深入了盛夏幽暗的莲花池中。   栖夜湖的荷花自百花宴那天后,从此常开不谢。   这便是谢璟的心魔。   他如今骤然生出的、难以匹敌的心魔。   因为心魔的缘故,这是谢璟第无数次的想,他在关于荷花、关于沈晏清的无数次梦境中怀疑自己,他已经分不清梦与现实了。   沈晏清当时的一推到底有没有将他推回到池水中?   若是有,他为什么不拉着沈晏清一起坠进这场温柔的梦境中。   可若是没有,他为何会这样独自沉溺在初夏绮丽的池水中久久醒不过来。   一夜过去。   天要亮了。 第048章   沈晏清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冷,一会儿他又会觉得自己很热。   他在一片漆黑的漩涡中行走,被他杀死几个四灵楼人的尸体在地上、还有雪地里被他害死的几个杂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他的面前闪过。   最后停留在了四灵楼最后出现的那个疯子的脸上。   那个疯子拧着眉,露出一个阴森狰狞的笑容。   沈晏清想要后退,但实际上的他大胆无比,还敢提起剑一阵乱砍。疯子的尸体像两节被砍断的木头,重重地落在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溅在了沈晏清的衣服上。   可他伸手一摸,衣服是干的。   在光影的变换中,沈晏清意识到这只是自己在做梦。   太好了。   沈晏清舒了一口气,他摊坐回地上,地上却不止为何多了很多雪。沈晏清往后一坐,就整个人栽进了雪堆中。   ——就像是真的一样。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的时候,头顶传来了一个愠怒的声音:“今早戏耍太傅说你身体抱恙,又骗太医绕路去长寿宫,你就是为了来这里玩?”   沈晏清抬起头,李煦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   李煦撑着伞,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锦衣,簌簌的雪在他的伞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李煦平静的看着他,沈晏清觉得他的眼神比这场大雪里裹着的北风还要冷冽。   他可真绝情。   沈晏清想。   他有些着迷的看着那张记忆中清俊完美的脸,沈晏清以为自己过去那么久、没有见到李煦那么漫长的时间,他会不记得李煦的长相,甚至是将他与和他长得极度相似的明鸿君混淆。   可是当他的记忆浮现,沈晏清看到在他记忆中鲜活的李煦时,他就会知道他不会弄混,因为他们是如此的不同。   再麻痹自己一百次、一万次,也不可能。   沈晏清不说话,李煦也与他静静的凝望,两人在雪地中对峙。   过了会,沈晏清先撇开头,露出一副不想和李煦说话的样子。   最后还是李煦忍不住,他皱起眉,伸手要把沈晏清从雪堆里拉起来:“你真想让太医来看你?”   沈晏清不要他拉,自己站了起来。   李煦带了黑狐裘,毛质柔软,厚厚的一层,他想要给沈晏清穿上。   可沈晏清就是偏不穿,他挣开李煦,却也不和李煦说话,抖掉身上的雪,扬着下巴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走。   但他也不是真的不想李煦和他不说话,沈晏清在心底默念,一、二、三,数到第三下,他果然又听到了李煦的声音。   李煦说:“对不起。”   李煦说:“我不去修仙了,我留下陪你。”   沈晏清脸上绷着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了,要是有尾巴,他的尾巴都已经翘到了天上去。   他想镇定地走掉,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关心这件事,最好假装他这几天都不理李煦不是为了这件事。   可是天真又好骗的沈晏清哪里忍得住这样的高兴。   他才走出去两步路,就已经压不住脸上的笑了,沈晏清满脸想笑又想不让自己笑的别扭,他回头:“真的?”   李煦答应他:“真的。”   沈晏清是信的,他觉得李煦不会骗他。   可沈晏清还是重复的又问了一遍:“真的,你不会骗我吧?”   李煦很无奈的说:“真的,我不骗你。”   沈晏清摇头晃脑的摆上谱:“你和我说这个干嘛,我又不关心这些。”   “好。”李煦说:“可你要过来把衣服穿上。”   沈晏清哼了一声,先是慢慢的走过去的,可是就差两步的时候,他猛地往前一扑,隔着黑色的狐裘,将李煦扑倒在雪地中。   李煦倒在地上,他怕沈晏清磕到哪里,连伞都丢在了地上。隔着那层狐裘,李煦能感受到自己的怀里,沈晏清似乎是在他的怀里蹭了一下。   在李煦用手肘撑着起来以前,沈晏清这个没什么良心的小坏蛋已经快速的爬起来了。   沈晏清抓着那张狐裘,将黑色的狐裘抓着两端披在后背,他在雪地里跑得很快,展开的狐裘猎猎生风,就像一只小鸟振翅的声音。   甚至,沈晏清在逃跑之前还不忘冲李煦丢下一句:“你活该,我今天不理你,明天也不理你。你自己着急去吧。” 第049章   沈晏清先是奔跑着的,他的鞋子踩在雪地里,会有嘎吱嘎吱般清脆的声响。他跑着绕过御花园曲折的小路,见到不远处他寝宫翘起的屋檐,沈晏清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李煦没有追上来。   沈晏清又要生气了,他气恼地踹了一脚被扫好的雪堆,把手里抓着的狐裘就这样丢到地上。   他不要了。   沈晏清带着自己衣服外兜里满兜的雪,往寝宫走。   雪已经停了,那些沾在他发丝、脸上的雪融化后,顺着他的脸往下滴,衣服兜里的雪也开始融化。   几个太监看到沈晏清,慌忙地迎上来:“小王爷啊,你去哪儿了啊?”   他们看到沈晏清湿漉漉的头发,和因为雪融化沾满水迹的外袍,脸色都变了,吩咐人去拿东西来:“快去拿汤婆子和干净的毛巾外衣来!”   这些人忙前忙后地给沈晏清换外衫,擦头发,沈晏清就抱着自己的汤婆子,窝在软椅上看摆在桌上的书。   看着看着,沈晏清又出神的在想,李煦为什么不来找他。   明明他们都在御花园里见过面了,李煦又去做什么?   沈晏清想,若是当时李煦追上来再好好的道歉认个错,他是说不准会原谅他的。   可李煦就这样像看傻子一样的,看他在御花园里跑来跑去,显得沈晏清很没有面子,就算李煦说对不起和他道歉,他也不要原谅李煦了。   外面的天黑了,几个宫女进书房给沈晏清的房间里放进碳盆,又替他点上油灯。   等到人都退得差不多了,沈晏清又看了一会儿的书册子,月上枝头,他打着哈欠准备去睡觉的时候。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   沈晏清问:“谁?”   屋外的人不说话,沈晏清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沈晏清觉得这种时候该有个下人替他说话的,这样才能凸现出他的生气,可是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事就不能再叫旁人转达了。   走到门边,隔着纸窗,沈晏清说:“你有事就在外面等着吧,我不让你进来。”   门外的人果然是李煦,他顿了顿。   虽说不明白沈晏清又在生什么气,但这对沈晏清来说是和吃饭喝水一样家常便饭般的常事,李煦从不奇怪沈晏清为什么又生气了。   李煦平静的就像是今天下午的时候,没遇到把他推进雪堆里任性的沈晏清,他说:“太傅说所有人里你的功课做得最不好,叫我拿了你的作业来找你,要你改对了为止,明天再去学堂。”   还真是有事才来找他的,还是这种坏事。   通常太傅会半夜叫李煦来找他,必定是批阅后觉得沈晏清的作业做得糟糕透顶,到时候少不了要让他将课本罚抄个几十遍。要是沈晏清耍性子不听话,这老头还会去找皇帝太后告状。   沈晏清有些慌了,急忙转身就想往床上钻:“可我要睡了。”   李煦趁他转身往里走的时候,推开门,一把就拽住了沈晏清的衣领。把手里拿着的书册子放在沈晏清的面前晃了晃,那练习册上明晃晃就写着沈晏清的名字。   沈晏清已经把自己一个时辰前才发誓过不要理李煦的事情忘记了,他有些拘谨的回头,眨巴着眼睛看着李煦。   每次想撒娇卖乖时,沈晏清就总是这副姿态,他还以为自己挺不卑不屈:“我能不能不改了。”   沈晏清试图让李煦帮他一起作假:“你、你就和先生说,你来得太迟,我已经睡了吧。”   李煦说:“不行。”   他松开抓着沈晏清的手,往书桌的位置走去:“太后要我看着你读书,你要是学得不好,我也不能和她交代。”   这就是随着年岁的一点点增大,有时小恶霸沈晏清还得听李煦的话的原因。   李煦站在刚才沈晏清坐过位置的边上,不过他身量向来挺直,像一柄锐利的剑,气质却是温润如水般的。   他将沈晏清的书本放在桌上,又研磨起墨。   沈晏清不服得很,脚尖转了个方向,还想躲到床上去。   李煦也不催促他,桌上的灯点着,他就静静的把墨磨好,等着沈晏清过来。   这种心理上的博弈也是时常会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沈晏清了解李煦一样,李煦也同样了解沈晏清的全部。   几息后,坐在床边上发够脾气的沈晏清就乖乖的过来了。   沈晏清揣着手,坐回位置上,仰着头问李煦:“你能不能帮我写一些?”   李煦摇头,淡淡的说:“太傅会认出来的。”   沈晏清在心里怒骂李煦铁石心肠,认命的开始罚抄。   他的字写得大些,写着也就更累。李煦就站在沈晏清桌子另一侧的边上一直陪着他,偶尔给油灯里添些油。偶尔沈晏清写了几个错别字,还要他专心点抄书。   已是深夜,皎洁的明月高悬半空。   花园里堆积着厚厚一层的雪,可屋子里还是暖暖的。月光从沈晏清身后的窗户里照进来,油灯里橘黄色的火光远没有这月色清澈明亮。   沈晏清写着写着,他不经意地瞧见了被灯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在写字,李煦也坐着,两个人明明没有一点儿的接触,可墙上的影子却缠绵的、几乎要靠在一起,就像李煦想要去在亲吻他的额头、或是他的嘴唇。   沈晏清只看了一眼就触电般的收回了视线,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地要作这副做贼心虚的姿态,紧张地低着头,继续抄书上的句子。   片刻后,他又忍不住偷偷去瞥墙上纠缠在一块儿的影子。   桌边的炭盆被烧得爆裂着发出细微的声响,沈晏清的余光顺着烛火的光影瞥见李煦的侧脸,窗外的雪被风呼啦啦地吹着,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李煦好像也没有那么的可恶。在这个暖洋洋的夜晚,这里一切都显得很美好。   于是,沈晏清在心中悄悄的许愿,要是时光能长长久久的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第050章   抄书抄到半夜,沈晏清还是忍不住,眼睛一闭,低着脑袋趴在桌上就这样睡去。一开始他还是清醒着的,就想着要试探一下李煦的底线,可是他实在太困,闭上眼睛,就这样昏昏沉沉的睡去。   没开的窗户好像飘进来一片冰凉的雪。   它悄然地融化在沈晏清薄薄的眼皮上,被风一吹就消失了。   沈晏清想睁眼的,可他睡着了,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还是趴在桌上,抄了一夜的书却不见了。   沈晏清想着该去学堂了,不然可能又要挨骂。   他换了一身新的衣服,几个太监抬着步辇,他坐在步辇上,靠着软枕。   外面的路上扫出一条小道,步辇抬过昨天沈晏清踹过一脚的雪堆,他突然的想起那件被他随手丢掉的狐裘。   沈晏清想问被雪掩盖过的地方有没有一件衣服,可他不想直接的问,便问跟着他的一个小太监:“那堆雪下有什么?”   因为他的发话,步辇停了下来,两个小太监推开雪,底下什么也没有。   沈晏清说:“算了。”   看上去如此名贵的狐裘,被什么人捡走,也说不定。   步辇继续抬着往学堂的方向走,到了学堂,一个偌大的书房仅放着两张相对的桌子,沈晏清坐下,可对面的李煦却没来。   沈晏清觉得有些奇怪,趁太傅还未来,他问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李煦呢?”   小太监恭恭敬敬的说:“您还不知道吗?天清门的道长算过天地之法,循着灵脉一路找来我们皇宫,说李煦的根骨惊奇,是修行的天纵奇才,是这方天地要他修行。昨晚上天不亮,他收拾了东西就跟着这位道长去了天清门。”   一直低着头说话的小太监没有看到沈晏清变得青白的难看脸色:“你再说一遍?你说李煦去哪儿了?”   小太监被这下沈晏清的震怒吓到,往后小步的退了一步,跪在地上:“奴才该死。”   沈晏清拽住他的衣领,几乎要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怒气忍耐到再也压不住,咬着牙:“你说他去哪儿了?”   小太监惶恐的结结巴巴道:“昨儿、昨天晚上跟着天清门的几位道长出了城门,相传这些陆地神仙一日千里,恐怕已到了传说中的仙境。”   沈晏清松开手,他的脑子一片乱。精神恍惚着,还礼貌地伸手抚平了小太监胸口被他抓得皱起的衣领。   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什么都不想去想。   他机械地转过身,沈晏清握住笔,李煦修仙就修仙去吧,修行之路艰难险阻,李煦会回来的,就算他不回来也一定会给他写信。   如果李煦给他写信,他就要把信撕掉。   就算李煦回来了,他也不要见他。   李煦、李煦为什么骗他。   明明昨天说了不走的,明明昨天晚上,他们还坐在一起,李煦与他靠得很近,近到要挨上的距离。   十几岁的沈晏清翻开摆在桌上的书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而在他的对面,在本该是李煦的位置上,坐着一百多年后,死去活来,重生为精怪的沈晏清。   那个时候,尚且不明白他对李煦是哪种感情的沈晏清尚且哭得如此委屈,更何况现在的沈晏清。   他坐在李煦的位子上,哭得比当年要更加难看,也更加无措。   因为沈晏清知道接下去会发生的事情。   第一年,李煦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寄信。   随后的第二年如此,第三年也依旧如此……   等到第一年沈晏清没有收到天清门的来信,他就明白李煦不喜欢他了。   可为什么李煦不喜欢又对他这么又对他这么好。   一年过去,已经发觉自己原来喜欢李煦的沈晏清,还在庆幸自己还好没有告诉他,不然一定要被李煦耻笑。而接下去的事情,更加用力的在他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   然后,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从期待到遗憾、接着是憎恨。   沈晏清意识到他再也不会见到李煦了。   隔着遥远到此生相见再无可能的距离。   单薄的恨、浓郁的爱都被密封在厚重的、没有人能打得开的罐子里,随着时间的发酵,变成一株靠吸食沈晏清血肉灵魂而生长的荆棘。   如果沈晏清一天比一天的恨着李煦,他就不能否认自己正在一天比一天的更爱他。   为什么!   为什么!!!   既然李煦还活着,为什么不来见他!   沈晏清哭到哽咽,他的意识已经脱离了这场有关回忆的梦境,被卷进崩溃的情绪化作的漩涡里。   他想要变得更小点,最好是躲起来、藏在谁都不知道的角落里。   几个围着沈晏清的侍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该不该去擦掉他的眼泪,还是仍由他就这样在睡梦中哭泣。 第051章   沈晏清哭着哭着,他就醒了。醒来时他还在因为啜泣的后劲打颤。   方一张开眼睛,几个陌生的侍女,立即神色焦急地围了上来。   沈晏清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在雪中揽着凌霄的脖子去索吻的记忆,仅隐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累的梦,清醒时的记忆则是停留在自己被大雪覆没的恐惧与绝望里。   见他睁开眼,附近的女人便团团地围了过来,一声一声地传递出去:“诶呀,他醒了!四灵楼外,剑尊捡回来的那个漂亮小子醒了!”   凌霄?   沈晏清愣愣地看过去,看见说话最大声的是个容颜姣好的女剑修。   昆仑剑宗里最多的就是剑修,这本不值得稀奇,但别在她腰上的竟然是两柄缠腰软剑,沈晏清一眼便认出此人修行的该是由抚水仙子传下来的清心剑诀,他不喜读书,抚水仙子是沈晏清少有认识的昆仑剑修,他留心多看了此女子两眼。   是凌霄救了他……吗?   宝珠以为沈晏清有话想和她说,凑上来担忧地问:“你刚刚一直在哭,怎么了,是被吓到了吗?”   当下的处境并不难猜测。   沈晏清面无表情的回忆,想要寻找脱身的办法。他杀了人,许多的人,被他杀死的人里还有一个无皮的疯子。   不知道凌霄有没有发现是他杀了四灵楼里的人,沈晏清猜是没有。   因为凌霄真人向来嫉恶如仇。   此生唯一的污点怕就是当年强逼太墟天宫交出沈晏清,要与他结契成婚的这件事。   ……若是凌霄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恐怕在雪地里就不会让他活着醒来。   ……江妈妈呢,她知道他在这里,怎么不来这里找他。   若是江妈妈在,即使昆仑剑宗的人发现他杀了人,也不会让凌霄杀了他的……不,她不会,谢璟之所以送他来昆仑剑宗对他好,就是为了让凌霄爱上他,要是凌霄想杀他,谢璟不会拦,还会在下面添油加火,就算江妈妈想救也救不了他。   可他也受了伤,他是代表玄都来的昆仑剑宗,一时半会昆仑的人分不清到底谁是杀人的凶手,暂时不能定他的罪。   到底是谁杀的人呢,推给那疯子吧。   要不是这疯子,他早就趁机离开昆仑剑宗了。   既然是这疯子的错,帮他顶罪也是应该的。   沈晏清假装自己是刚醒来意识模糊地张望了一下,他回望刚刚和他搭话的那名女子,微微笑道:“做了一个噩梦。”   宝珠听沈晏清说他哭泣是因为做噩梦,就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了四灵楼的惨案。   她满脸气愤:“果然,魔域玄都来的魔修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过完生辰礼就该将他们全部逐出去,又不是他们永乐魔尊来了,何必对这些魔修客气。”   沈晏清听了宝珠的这番话,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魔修?”   宝珠道:“对啊,已叫玄都的人来将问心峰上的人都请走了,他们的人在问心峰上肆意杀戮,死都是白白便宜了他了。”   “死了?”沈晏清觉得昆仑剑宗的人似乎误会了什么:“他已经死了?”   他一开始以为宝珠说的是那个无皮的疯子怪物,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也免得想办法撒谎。可那疯子和玄都是没关系的,宝珠为什么会说是玄都的魔修在问心峰上杀人?   站在宝珠旁的一个人先宝珠一步,抢着说:“死了,他们玄都的人自己认的,就那个筑基修为的女人。本来正难办着,她突然跪下,指着一个蓝色面具下的尸体,说那就是他们一起来的人,哭得天昏地暗,拉都拉不开,一起送回玄都了。”   这个筑基修为的女人应该就是江妈妈了。   沈晏清一愣,在还没彻底想清其中关卡时,狂喜已经涌上了他的心头。是江妈妈认错了尸体,他不仅能活了,还能去找李煦。   难怪凌霄把他捡回来,又没逮着他关起来。   凌霄也认错了人,他把自己认成了四灵楼里的人。   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走运。   只是这种喜悦,不能被别人发觉,他赶忙低下头。   宝珠又问他:“你是不是被吓坏了。”   沈晏清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   宝珠说:“问心峰问真心,他自己心怀不轨,被困在了问心峰里,本来破除心魔就能走出问心峰的,可惜他竟直接走火入魔的杀了峰顶里四灵楼里的人和几个送饭的杂役。被心魔所克,死了活该,呸。”   问心峰?   沈晏清这才意识到,原来自他下山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未下过山,可是、可是,他赶忙继续问:“我在四灵楼看到了一个头发潦草凌乱的疯子,所是被凌霄真人镇压的,要找他复仇,这又是谁?”   宝珠迟疑的说:“哪有疯子,我们真人出手只对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也就从来不留活口。镇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只有千刀万剐的死法,没有安逸享乐的镇压。”   宝珠道:“要不是你看错了,就是这疯子就是杀了四灵楼的魔修。这些魔修心魔丛生,本不该待在问心峰的。”   被宝珠和昆仑剑宗的几个外门弟子这样坚定的说,本就有些软弱摇摆的沈晏清也开始怀疑那个疯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正这样想着,沈晏清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胸口垫着一张纸。   这是他杀了那疯子的魂体后,疯子的嗔念所化。   不是心魔的幻想,真的、绝对是真的。   正在谋划着找个借口避开这些人,偷偷瞧一眼纸上到底是什么。宝珠又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太墟天宫的人将你送来时,说你是个……玉傀?”   几个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沈晏清:“玉傀是什么?所有的玉傀都像你一样长得好看吗?”   太墟天宫的玉傀,沈晏清几乎是第一瞬间想到了生辰宴礼上,太墟天宫的人拉进来的那辆马车,以及蜷缩在马车里的那个人。   原来,昆仑剑宗的人把他的身份认成了他。   这也难怪,因为他们确实长得一模一样。   再加上由于被四灵楼的那个疯子重创的缘故,沈晏清的身体也虚弱到了极点,和筑基期的玉傀确实瞧不出什么差别。   这样想着,沈晏清又再次微微的低下头,流露出谨慎而害怕的神态,他怎么会知道这玉傀叫什么呢,但要混过去并不是很难,只要装可怜就行了,这件事他从小干到大。   沈晏清小声的说:“我的名字已经被收回去了,我现在没有名字。” 第052章   没有名字的原因,很显而易见。   毕竟罪魁祸首算是自家宗门,围着沈晏清的几个人不再说话了,过了片刻,宝珠讪讪的开口:“你既然醒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沈晏清坐在床上,他原是低着头的,但他先是睁开眼睛往上看,再慢慢的抬头,这样俯视的角度会让他那张漂亮的脸蛋流露出破碎的美感。沈晏清问:“我还要回到四灵楼吗?”   宝珠缓缓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再过上两月,等到天气回暖,你兴许就要去下宗了,至于哪个下宗还不知道。”   宝珠想了想又说:“也说不准,以往是这个时间的,可这次死了那么多人,剑宗见过那位沈晏清的人都说你和他长得像,兴许剑尊见了你,就不想让你走了。”   天底下的剑修没有不敬仰剑尊凌霄的,这在宝珠眼里是件天大的好事:“等他见了你,说不准就让你留在昆仑剑宗了。”   沈晏清眼睛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心思全都放在自己胸口放着的那张薄纸上,宝珠还以为他也在想该如何留在昆仑剑宗,和另外几个人外门弟子一同退下了。   等这些人离开关上门后,沈晏清先是狂笑起来,死里逃生的刺激远胜于往日的所有,等笑累了,他才取出那张揣在怀里的纸。   这张纸应该很久了,毕竟那疯子说被凌霄镇压了几千年,可沈晏清打开它,却发现这张纸依旧很新,纸上近半被血迹晕染地看不出字迹了,上面写的也是很久以前的古文字,沈晏清不认识的那种古文字。   这张纸上大部分的古文字都被写得很难看。而沈晏清猜他只认得一个字,这个字如同一个拼接的日月,这张纸上,只有这个字写得具体而好看,从前沈晏清就是这样写李煦的名字。倘若他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这个字。   沈晏清看不懂,但并不妨碍他觉得这应该是个宝贝,他打算先收着,等到出了太华山脉,去座大点的修仙城池找个懂点古文字的修士给他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的。本能让沈晏清觉得四灵楼里的那个疯子不简单。   躺在床上慵懒的过了一个早上,沈晏清还觉得高兴,没什么能比山穷水尽之时突然柳暗花明来得惊喜。   他看过自己识海内的金丹,因为被疯子重创的缘故,金丹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缝,这也是这些外门弟子分不出他真实修为的重要原因,由于金丹碎了,他发挥不出金丹的修为,自然也就认不出。   但这并不全是坏事,沈晏清知道自己的金丹正在缓慢的恢复着,他的金丹不是自己修为上去的,而是靠着异宝石心演化成的,经过一次捶打反而会如同渡雷劫般使得他的金丹更稳固。   沈晏清现在住着的地方已经被搬离了问心峰,在太华山脉的外围,他又修养了好几天。肩膀上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这段日子,除了宝珠几个外门弟子,沈晏清再没见到过别人。   这也使他彻底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刚醒来那会儿,看到的凌霄是不是因为他的害怕而生出的幻想。   沈晏清的肩膀还没彻底好,太华山的地境里又下了一场雪。   他见过的那只草鸮再次叼着一封请柬落到了沈晏清的手里,再次见到这份信的时候,沈晏清立即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建平真人的灵兽。   只是他名义上的身份已死,为什么建平真人还回找过来?   沈晏清还在犹豫该不该接,那只草鸮已经张开嘴,把请柬往桌上一丢,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没办法,沈晏清只好打开看,他做贼心虚,看谁都怕被人发觉他的秘密。   打开信才发现,这位建平真人在向玉傀道歉,这看上去像是他的错,毕竟若不是他要留“砚青”看灵宵花,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案。   建平真人在这封信上提到,后天正午他会来“玉傀”现在的地方,亲自登门道歉,同时再给些补偿聊表歉意。   沈晏清挑了挑眉毛,觉得这位建平真人有些意思。   昆仑剑宗的金丹修士给一个筑基还是来自太墟天宫的玉傀道歉?   看上去像是当真不在乎名声,态度诚恳。   这封信不需要回信,不过是通知沈晏清一声罢了。既然是补偿,对沈晏清来说算是捡了个便宜,他记下时间,想着等到后天留点空给这位建平真人就行。   等到下午,沈晏清一个人被蒙在房间里也觉得有些闷,就想好了要出去走走。   二月近三月的天气,太华山脉依旧被冰雪覆盖着,冰冷而凄寒。   沈晏清从他住着的地方往山上走,越往上,就会觉得越冷,雪层也就越厚,泛着红光的夕阳,宛若会流动般的轻轻盖在这些雪上。   山峰的位置有个练武场,这还是宝珠前几次来找他的时候和他说的,不过因为这处山峰地处荒僻,因此荒废了很久。   谢璟送沈晏清的那把惊鸿剑已经被江妈妈带走了,沈晏清从练武场旁开得正盛的红梅上折下一枝,持着这枝红梅,照着记忆力谢璟给他的那本基础剑谱的招式,一招一招地练起来。   沈晏清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可他练着练着,见此处山峰空无人烟,唯有茫茫大雪相伴,他的心思也豁然放荡了起来。   没有人能永远的保护着他,只有自己的修为才最靠得住。死而复生又濒死过一回,沈晏清终于深刻的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在这练武场里待了很久,夕阳早已落山,又是一轮月圆。   沈晏清的招式越来越流畅,可练着练着,他的气血翻涌,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猩红,挡住了他的视线,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皮贴着他的脸爬在他眼前,是那只真正被他一剑砍成两端的玉傀。   已经杀过一次的人沈晏清怎么会怕,他以红梅为剑,继续将它劈成两半。接着是匍匐在记忆里被他一剑杀死的几个杂役,他们来找沈晏清寻仇了?   是这样吗,还是幻觉?   无所谓了,沈晏清想。   几日又几日,一个多月过去,沈晏清早就不对这件事感到忏悔,就算是他做错了又怎么样。   死了的人就是死了。   他杀了四灵楼的人是不错,可那是因为他被吓到了,沈晏清觉得自己被吓到还害怕着呢,怎么能怪他?   他是杀了那些杂役不错,可如果他不杀,这些杂役就会上山,发现四灵楼的人都被他杀了,他不杀这些杂役,沈晏清就会被昆仑剑宗的剑修追杀,和别人的命比起来,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怎么能怪他呢?   若不是他这样做,人首分离的人就是他了,那还有现在练剑想着下山后过快活日子的沈晏清。   这样想着沈晏清又有些得意,他的剑不知道指到了何处,他手中的红梅的被挡住。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你练得不对,剑歪了。”   这声音像是从某个沈晏清幻觉的杂役身上发出来的,于是沈晏清就抓着手里的树枝朝着这杂役刺去,他寻声听位的能力似乎是自己作为妖兽的本能之一,找得很准。   那原本坐在雪地里的杂役从地上站起身,从容地躲开沈晏清的攻击。   三下两下后将沈晏清彻底激怒,区区手下败将,他双手都抓着这根树枝,猛地往前冲,然后被这像泥鳅一样滑不溜秋的“杂役”一脚绊倒,而且这“杂役”还故意站在练武台的边上,就等着被糊了眼睛的沈晏清一脚踩空,咕噜咕噜地滚下去。   这下沈晏清就清醒了,他哪还不能明白,有个坏胚一早躲起来偷偷看他练剑,还故意挑着时间跳出来挑衅他。   这坏胚走到沈晏清边上,“啧啧”两声:“过骄过躁,做什么都会做不好。”   沈晏清从雪里抬起头,正要骂上两句,他可是金丹修士,就算放在昆仑剑宗也该大小是个峰主了。   这里地处偏僻,来这处已经荒芜的练武场的,只要不是什么闲出屁的大人物,估计也不过是个外门弟子。   前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说……   所以说,哼,哼哼,区区外门弟子,等他恢复了,就要这人好看!   沈晏清想得一气呵成,正要回头记住这外门弟子的脸,等他恢复修为再报仇。   受伤的左肩被冻了一夜已经有些隐隐作痛,沈晏清用自己的右手将自己从雪地里翻过身。   他定睛一看——   站在他边上的不是什么他臆想中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   这位闲出屁的大人物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位老情人凌霄真人。   沈晏清与凌霄对视着。   一瞬、两瞬……沈晏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哆嗦着喘了口气,小脸被吓得惨白。他在凌霄的注视下,缓慢地把自己翻过去,将脸埋进雪地里。   凌霄:“……”   凌霄挑眉:“有个问题,你自己觉得来得及吗。” 第053章   ……当然是来不及的。   意识到这点以后,沈晏清整张脸都滚烫起来。   他又干蠢事了。   想要解决这个丢脸局面的办法很简单。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呼吸。   他在心中默数三二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掉头就跑。   如果凌霄喊他,他就假装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凌霄又不知道他就是沈晏清。   太墟天宫的玉傀不要脸点又怎么样,丢脸的该是明鸿君了。   凌霄在他身后喊他:“你跑什么……”   沈晏清视他为饿虎猛兽,一声不吭地从山顶跑回自己临时安置的小楼。   他在门口紧张地张望了一阵,见凌霄没有跟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咬牙切齿的怒道:“这个可恶的杀千刀!”   恐怕从他一开始练剑的时候,凌霄就躲在旁边偷看了。   明明是昆仑剑宗的无上剑尊,做出这幅平易近人的模样,假装自己是宗门里的小弟子。   我呸!   凌霄心里打什么注意,沈晏清动动自己小爪子都能想明白凌霄在打什么算盘呢。   还故意在旁边绊他一脚,看他的热闹。   可恶!   江妈妈说这凌霄真人相思难渡,与他讲什么尝情草十日枯萎的故事。这样看来,统统都是人云亦云的谣言罢了。   同一个坑,凌霄不是栽了一回又一回吗。   ——反正都是这张漂亮脸蛋,“沈晏清”死了就死了,爱谁不是爱呢?   这样一想,沈晏清洋洋得意中,又有些惆怅。   这可不行。   如此一来,他更要早些离开昆仑剑宗,不然就麻烦了。   决不能让凌霄爱上他。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人,沈晏清这样想着,人已经悠然地躺在了床上。   老实说,不管怎样,凌霄还是要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谢璟要好得多的。   毕竟不论再说什么不合规矩的话,沈晏清好像从没看到过凌霄生他的气。而凌霄也从不会找些莫名其妙的由头,要来打他的手板子或者耳光。   倒是沈晏清从前仗着凌霄的宠爱,总喜欢当着他的面故意说起明鸿君,看他怒不可遏的吃醋,再拍手大笑,这是沈晏清没在李煦身上见过的神态。   这样做没什么问题,毕竟凌霄以为他爱着明鸿君。   现在肯定是不行了。   ……其实也不是不行。   沈晏清仔细想想,太墟天宫的玉傀是在工坊中做出来的灵物,它应当见过明鸿君,听过明鸿君的威名,并且情不自禁的爱上明鸿君,来到昆仑剑宗,只因为这是明鸿的下达的命令……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这样一想,沈晏清兴奋了起来。   这实在是有趣极了。   这个故事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因为他可以拿这个借口绝望又无助地拒绝凌霄接下来有可能的追求,仓皇的逃离这个令他害怕的土地。他回不去太墟天宫,因为他知道明鸿君不会爱他,于是流浪到了天清门所在的领地,重蹈覆辙地爱上与明鸿君长相相似的李煦。   在爱的拉扯与成长中,他逐渐真正的爱上了李煦。   多么完美的逻辑,如此一来他长得与沈晏清几乎一模一样的原因也有了。   毕竟他本来就是作为沈晏清的替代品而拥有的神志,远比他自己天生就是这幅长相而更让人相信,他不是沈晏清。   再加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玉傀成了他的替死鬼,远在玄都的谢璟再怎么生气好了,也不会再找上他来。   真是太好了。   这简直是最完美的解释和结局。   正想着自己也算是报了半个仇,突然,沈晏清在练武场那种气血翻涌的感觉再次涌上来。   他猛地坐起身,用放在枕头下的手帕捂住嘴,喘不过气般的咳嗽了一阵,沈晏清在手帕上呕出一股血气。   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沈晏清再度内视了一眼自己的金丹,却发现本该朝着稳固方向渐渐愈合裂缝的金丹,不仅停止了愈合,那道裂缝还在变得更深,呈现出灰白的颓态。   怎么回事?   沈晏清惊疑未定。   想要独自查明金丹情形恶化的原因,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昆仑剑宗的藏书阁,翻看一些情况相似的案例。   可惜他如今的身份是太墟天宫送给凌霄真人的宠物,自然是没资格看昆仑剑宗里的藏书的。   他也不能去找别人,因为现在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筑基修为的玉傀,要是被人知道他体内还有颗金丹,无疑是露了馅。   这是个进退两难的困局。   这件事拖延了两日,沈晏清束手无策,不过他发现了些许规律:   平日里这金丹和往常无异,只有在灵力修复金丹过后,金丹有了些许粘合的迹象时,就会出现一道灰白色的怨气阻止金丹恢复。   先前沈晏清重伤,体内的灵力都在恢复他的伤势,顾不上他的金丹。如今他的伤大好,也就有了余力去温养金丹,这才让金丹上的怨气显露出来历。   至于这道怨气的来历,他有两个怀疑。   其一,与四灵楼的疯子有关。   其二,这是谢璟在他身上留下的暗手。毕竟这金丹是谢璟赐下的,沈晏清没办好他吩咐的事情,谢璟在罚他。   沈晏清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第054章   要说是谢璟的手段,他倒觉得可能性不大。   若真是谢璟留下的暗手,现在早该有人来与他联系,以此为要挟,吩咐他去做事了。   金丹上的裂缝与莫名出现的怨气,十有八九便是与那死灵楼中被增压的疯子脱不开关系。   沈晏清正束手无措地想着该如何解决目前的困境,两日前说是要来赔罪的建平真人照着旧约来了。   来人时,沈晏清正趴在桌上借茶消愁。   他一上午泡了三壶茶,绞尽脑汁的想了又想,可惜因为脑瓜子里是在没什么东西,越想越觉得脑子空白一片。   房门被人有礼貌的敲了三下,说话的是个孩童脆生生的声音:“太墟天宫的小友可在?我家真人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了。”   沈晏清回过神:“我在,您进来就好了。”   道童开了门,两侧侍女鱼贯而入,正中央走近的才是这位道号建平的真人。   此人也不算毫无名气,不过不论是修为还是在剑术上,同是孤影剑客门下的建平真人远比不上如今已是昆仑剑宗掌门的师兄,有珠玉在前,又有凌霄这一才情绝绝的后辈,因此声名泛泛。   沈晏清知道,能成就金丹,在修行一途上也算小有天赋,必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他回过头,只这一眼,他手里的茶盏就握不住了,颤抖着摔在桌上。   茶盏落在桌上,茶沫却丝毫没有洒落散在外面,像个光亮的面团依旧莹莹地卧在茶盏中。   这茶盏自己立正。   临近沈晏清的道童,见状“啊”了一声。   他忙将桌上的茶盏递给沈晏清,笑意盈盈道:“你怎么拿不稳,下次可要抓住了。”   沈晏清已经回过神,他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平静地应下,将视线往下,用卷翘的睫毛压着眼睛里的恨。   整个人紧绷到了极点。   沈晏清的颤抖不是因为别的——   这世上若有人的样貌是沈晏清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李煦自然排第一位。   而这第二位,恐怕就是这位建平真人了。   这位建平真人,三十好几近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模样,嘴上两撇细胡子,看上去温润无害的气质。   但沈晏清绝不会忘的。   因为百年前结契大典的前夕,他正是因为接过了这位建平真人的礼物,带回房间。   他在好奇的驱使下打开了这份礼物。   随后便是瞬间席卷全身的巨痛,在一片漆黑中,他像是被融化了般,像是被火烧般,无比痛苦折磨仅回忆都足够让沈晏清喘不上气。   重生后,他便一直暗暗记在心中,只等着自己有了实力后,再去寻觅害死他的凶手。   没想到此人就是昆仑剑宗的建平!而且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沈晏清的指甲狠狠地扣进掌心。   建平真人盯着沈晏清的这张脸,徐徐开口:“我听说太墟天宫此次送来的贺礼,与百年前的沈晏清长得几近一模一样,原先还有些不信的,可今天见了这张脸,却是不得不信了。”   “可见明鸿君多年来也是相思不减,才能有如此的雕工,想来为了刻出一张如此栩栩如生、如此相像的面容,就算是明鸿君也要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心血才制作得出来。”   建平真人侧了侧他的身子,似乎在与他身后的人说话:“你不是一直想见见那位“沈晏清”究竟是如何的长相吗?那些成型的画像都被凌霄真人收拢在万华峰,倒是他,果真是……简直像是同一个人。不愧是出自明鸿君手下的玉傀。”   “金玉开,这也算是了却你心事一桩了吧哈哈。”建平真人笑道。   自建平真人身后走出一人,此人一身青衫,通生未曾佩戴什么名贵玉佩金簪,收拾得却很干净,清秀白净的脸上风轻云淡。瞧上去年纪像是很小,通身的气派贵不可言。   金玉开上前了几步,先建平真人进了房门,他隔着五步的距离,细细地端详了沈晏清的脸蛋。   沈晏清搞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些什么,听得名叫金玉开的这人,轻轻道:“美则美矣,也算不上绝色。”   “若是凭此,迷倒了两大尊者,我还是不信的。”   建平真人叹了口气:“赝品与真迹,纵使一般无二,也总有差距。不过你只想见见“沈晏清”的长相,这也算是达成了一二吧?”   金玉开点头道:“如此一来,我确实不再好奇了,多谢道友。我只见过一面就好,还是你们谈事吧,我回大明峰不再打扰你们了。”   他也冲沈晏清作揖:“也多谢太墟天宫的这位小友,圆我心事一桩。”   这金玉开转身便走,也无人拦他。建平真人在桌边的圆凳坐下,他嘱咐侍女先退下,让道童关上门。   兴许是沈晏清掩盖得很好,建平真人并没有发现沈晏清的异样:“这位金玉开道友,乃是东海无定山的秘境之主,我周游东海时与他结识,此次生辰礼也邀请了他来做客。他听说太墟天宫送来玉傀与那“沈晏清”一模一样时,起了好奇心,因此他与我一同来,小友不会介意吧?”   沈晏清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已经平复了心情,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要自己别再去想。   他勉强勾起嘴角,慢慢的说:“我没有见过那位沈晏清。”   建平真人笑了:“你如果能见到他,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听到建平真人的这句话,知道他就是罪魁祸首的沈晏清恨不得能攥紧拳头一拳砸断他的鼻梁。   但这不理智,不可以。   沈晏清腼腆的一笑:“我知道的。”   建平真人又问:“对了,你见到那砚青了没,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狂吗?”   沈晏清听到“砚青”二字,先想到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谢璟。他先是一僵,再迟疑的摇头。   这次建平真人好像察觉到了沈晏清的停顿,他问:“怎么了?”   不等沈晏清作答,他猝不及防地压低了身子,凑近些,抬头去看沈晏清的神态。   ——由于刚才沈晏清一直是低着头的模样,建平真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建平真人:“怎么了……”   才对上沈晏清的视线,也真是巧,沈晏清脸上压抑着憎恨的恼怒还未消退,他看见建平真人故意来观察他的神态,在视线相对的那一刹,沈晏清缓慢地眨了一下他的眼睛。   两行眼泪就适时的落了下来,就好像沈晏清已经哭得有一会儿了,因为他的眼窝微红、连鼻尖和脸颊也是红的,这实在是最楚楚可怜的神色,不会有人怀疑的。   被沈晏清的眼泪一砸,建平真人忙退后一步,他从位子上站起,也不再去问沈晏清有关四灵楼和砚青的事情了。   建平真人道:“算了,是我不好,提你伤心事。我不问了。”   沈晏清到底只是带着眼泪的假哭,他怕露馅,不敢说话,摇了摇头。   建平真人见他哭得可怜,思索了片刻:“这次四灵楼之祸,起因到底还是因为我留那位魔道贼子几日的缘故,连累你无辜受罪。我原想着赠你一件法器赔罪,但送你的法器兴许不合你的意,不若你说说,缺些什么,或是想要什么?”   沈晏清目前最想要的自然是想要优先解决掉自己金丹的困境。   既然已经知道建平真人便是上辈子害死他的罪魁祸首,他绝不会放过他的,只是不切实际。既然建平真人送上门来,他也不客气。   思量了会儿,沈晏清道:“您是金丹修士,威能远超我这般的小修士,我也不与您客套多言,我确实因为一件事很困扰。”   “近日来我时常梦魇缠身,梦见四灵楼里被砚青杀死的人,那些死相狰狞的尸体,叫我夜难入眠。”   “宗门里虽然给我安排了治病的药师,为我开了安神的丹药,但我终究还是畏惧害怕这些恶灵鬼怪。”   沈晏清说得很委婉。   建平真人明白他的意思:“大明峰典藏虽比不上宗门的万书阁,也远比外头的书阁更齐全。你就要这个?”   沈晏清忍着恶意,斟酌着字词道:“此次四灵楼的祸乱,与您本来没有关系的,您还愿意安抚我,来与我亲自赔罪,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   建平真人笑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第055章   建平真人答应给沈晏清有关鬼怪的秘籍法术,一直等到了下午,才由一位身着大明峰道服的杂役送来。   沈晏清送过这杂役,便迫不及待的回到床上,盘膝坐下,将这道大明峰送来的玉简置在额前。   昆仑剑宗乃是中域三大正道门派之一,其名传天下的剑法都是驱鬼辟邪的利器。   大明峰是昆仑剑宗门下的一脉,相关的藏书多如牛毛,恰巧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神识扫过玉简中的内容,沈晏清不由得面露喜色。   这道玉简不仅描述了诸多从前沈晏清并未听说过的鬼灵异怪,还记载了极少量的能用来针对怨气鬼魂的法术。   其中有道名为锁怨咒的法诀,威力比不上一些用来斩妖除魔的法术剑招,却是少有能用来针对怨气的法诀。   锁怨咒施展过后能锁住怨气,暂时镇压住怨气带来的伤害,不过锁怨锁怨,按照玉简上的描述,这道法诀无法根治他金丹上的怨气。   对金丹修士都有一定伤害的怨气,至少来自怨气鬼怪中被划分为地怨的怨灵。   筑基期的手段根本对付不了。   建平真人只给了他筑基期能用得上的法诀与相关知识,有关金丹与元婴的东西,全是一笔带过。   沈晏清不由得冷哼一声,倒也能理解。   在修仙界,筑基与金丹之间便隔着一道天堑,某种意义上跨过这道天堑,才是真正的修仙之途,在它之下的都不过只是摸索在求道路上的浮萍。   筑基以上的相关知识在市面上流通得很少,无论在何处,都是需要封锁的机密。   锁怨咒学习起来并不难,比起谢璟要他学的剑招来说已经简单多了。   沈晏清用了五日,掌握了这道锁怨咒的要领。   一共施展了三次,才在第三次结束时,勉强地将他金丹上的这道怨气压下封印住。   他算了算日子,锁怨咒勉强能镇压住这道怨气三月左右的时日。   等到三月后,如果再找不到解决它的办法,恐怕等怨气真正地爆发起来,并不是他能承受得住的。   届时金丹一碎,他就小命不保了。   沈晏清忧心忡忡地将玉简翻来覆去地再度查看了一遍,要想彻底地根治,玉简上只提到三个办法。   渡劫的劫雷能粉碎一切仇怨鬼怪,即使是地怨,甚至是天仇,也不能抵抗。   但沈晏清受伤的就是他的金丹,即使他有那个运气,谢璟再送他一场能直接突破金丹后期的机缘,他也没有那个勇气去碎丹。一旦金丹破碎,怨气席卷全身,莫说应对劫雷,借劫雷来消磨这道怨气,恐怕他会当场暴毙而亡。   其二的办法是,太墟天宫的镇宫之宝——销魂盏。   想也知道明鸿君乃是如今的天宫之主,这销魂盏必定就在明鸿君的手上。但沈晏清不敢去见他,更别提是向他借这销魂盏一用。   因为就算他编的谎话再好听,只消这销魂灯一照,明鸿君就会知道,他就是沈晏清。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个办法。   其实这根本算不得办法,因为玉简上只有一句话,看运气。   四海之内天地辽阔,多得是人们没有发现过的天材地宝,说不定这其中就有个一两件能消除怨气的灵植。   只是这样的机缘少有,几乎等同于无。   当然,玉简上没提到的法子,应该也是有的。   这到底只是大明峰的藏书,兴许在擅长炼丹或者专门修行魂魄一途的宗门中,有着更详细简单的办法也说不定。   事情的进展再度陷入了困局。   “北域的一处秘境开启。”   宝珠来找他,提起一个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的消息。   “移山魔君深入东海,偷了三花岛花鸟仙子的宝贝,一路追去了北域。扶风真人与那移山魔君在北域大打出手,天地震荡,遇到了在寒窟受罚的白衡,三人机缘巧合下竟开启了一处无人发现过的秘境。”   “两位元婴修士进去,发现这秘境相当的诡谲。”   “这事传到我们中域来,听内门的几个前辈说,我们昆仑剑宗此次也会派不少人去这秘境里一探究竟。”   昆仑剑宗的实力不俗,门下的大小秘境多到数不胜数,甚至沈晏清前世时,就听说昆仑剑宗还掌握着一处小灵界,用以专门生产灵植来供给弟子的修行资源。   能让昆仑剑宗专门派人去北域……   沈晏清笑着问:“难不成这是一处大型秘境?”   宝珠摇头:“不知道。”   “他们三人只在外围转悠了一圈,便退出来了,不肯说里面有什么。”   宝珠神秘了起来:“我听说是和突破传说中的最后一步有关。”   众所周知的化神尊者只有寥寥几人,但似乎无人能突破这最后的瓶颈,古往今来数不清的英雄豪杰都卡在这里,再难踏出最后一步。   沈晏清意外道:“你说得可是当真?”   “我听来的。”宝珠冲沈晏清挤眉弄眼:“就连玄都都派了人去,就算与尊者们没什么关系,里头也定然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机缘。”   沈晏清问:“你想去?”   宝珠有些犹豫:“算了,那可是北域。”   “听说北域境内极端的寒冷,即使没有妖兽陷阱,就能把人活活冻死。”她撇撇嘴:“我可不去冒这个险,反正以我的资质,老老实实的修行个一年半载,也能纳入内门。何必这样去拼死拼活的。”   宝珠说:“倒是你,再过上一月,等太华山脉的雪化得差不多,伤势也好些了后,宗门兴许会把你下放去九黎城。”   “这九黎城内有一处据点,一直以来便都是用来供给剑宗的修士出入北域时休息用的。北域凄寒苦清,也没什么人会去这北域,这处的据点就这样的荒废掉了。”   “不过由着此次北域秘境出世的缘故,宗门里发布了不少有关九黎城的任务,像是要在城内增添人手。”   “你虽是从太墟天宫来的,但如今的名义上已是我们昆仑剑宗的人了。那些从别的地方送进来的人,最后多数也是这般分配到这些下级的宗门内。”   “说不定,你就随着这些要去北域秘境的弟子们一同前去,最后被安置在了九黎城内修行。” 第056章   宝珠这乌鸦嘴。   好的不灵坏的灵。   才过去四日有余,安置的命令就传到了沈晏清的手上。   马车与传令的人是一同来的,被带下来的沈晏清两袖空空,只穿了一身稠蓝上绣水云纹杭绸做的锦衣,戴了一顶黑紫色的裘皮小帽,乌发多数被收拢在帽子下。   他鼻尖被冻得有些红了,乌发白肤,一副可怜又乖巧的模样。   随行的杂役多看了他两眼,才撩开马车上的帘子。   顿时热浪扑来,马车内有一口用银火碳烧着的炉子,里面很暖和。   沈晏清弯腰进了马车,出来时宝珠好是哭了一顿,让他到了九黎记得给她写信。   马车的车轴深深地碾进半湿的泥土中,却行得稳而平。   这座峰上也有想去北域闯一闯的外门弟子,这四五人就跟在马车的边上,等着马车驶去了主路,就与主路的人汇合。   沈晏清打开马车上的窗户,正巧对上这几个外门弟子好奇的目光。   山上的雪正在融化,他的眼睛就像是含了一汪清澈的春水。   最靠近马车的是个瞧上去还不到十七岁的少年,脚一滑,差点倒栽进雪堆里。和他一同的四个弟子连忙将他扶起来,沈晏清趴在窗上咯咯咯的笑。   昆仑剑宗的弟子走在雪地上还会摔倒,看来实力也不过如此。   沈晏清一面幸灾乐祸的想,一面笑意盈盈的问:“从这儿到北域恐怕比去太墟天宫的路都长,我们要这样一路的走过去吗?”   到达北域最快的办法该是用传送阵,从太华山脉传送去中域最繁华的天水郡,再从天水郡中转到达中域的最北端松鸣城。   松鸣城旁,便是九黎城。   这样最短只用三天就能横跨万里,到达大陆最北侧的北域。   这是沈晏清知道的办法,但他不确定会不会这样做。   因为看上去此次去北域的人有不少,如果都用传送阵,耗费的灵石物力,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使家大业大的昆仑剑宗,也不会把这一大笔钱,白白的浪费在这里。   但这足有万里的距离,也不能让所有人徒步走过去。   这几个外门弟子摇头,先前摔在雪地里的少年憋红了一张脸,声音细若蚊鸣:“我师兄说是要坐日行千里的飞船去,剑尊会来的。”   沈晏清一愣。   这些日子里,怨气的事情一直没有头绪,他甚至有了去求凌霄的心思,不过迟迟下不了决定。   他怕与凌霄纠葛太多,到时候凌霄不肯放他走。   没想到他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又要见到凌霄了。   这也能理解……难怪昆仑剑宗要他一同去北域的九黎城。   毕竟他如今的身份原本就是太墟天宫送来的礼物,虽说凌霄见不见他都无所谓,但也该给他这个机会。因为沈晏清的这张脸。   宽阔的山道上,渐渐的看到了人烟的影子。   华丽而奢靡的翠凤羽毛做成的旗子悬在空中,随着冷风飘荡,旗子的正中央便是“昆仑”二字。说来也有些奇怪,昆仑剑宗明明叫做昆仑,昆仑山却不在此处,而是在天清门。   这些人三五成团的聚在一块,没什么队列可言,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原先待在马车附近的几个外门弟子,已经跑到了人堆里不见身影。   等到暮色将近,问心山下已经人头济济。   远处的天际涌现一道翻滚的云层,这片云层迅速地遮盖了夕阳,瞬间笼罩了这片土地。   云层之上,一头如海鲸般庞大,却在两翅上长满灰色羽毛的怪鸟慢慢的显露身形。   “鹏鸟!”“是传说中的鹏鸟!”“来了来了,总算来了。”   这些弟子激动起来。   几条闪着雷光的细链深深地扎在这只怪鸟的皮肉中,随着它的不断游动,一条古铜色的巨船缓缓地出现。   在它的身下,这片翻涌的云,都变成了小小的细流。   天空顿时陷入了灰暗。   沈晏清支着脑袋正看得新奇,这是他上辈子没有见过的鸟怪。   从问心山上下来三人,除却中间一位看上去面貌普通的中年人,另外两人便是沈晏清曾经见过的越安仙子与建平真人。   这三人以越安仙子为主,待这几人露面,原先还激动万分的弟子们立即安静了下来。   越安仙子的传音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待登云梯放下来,各个峰的弟子不可争抢。”   不消片刻,果然船上垂下来许多木条梯。   这些弟子瞧瞧越安仙子的脸色,见她微微点头,才不紧不慢地往上爬。   建平真人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座如高山般庞大可怖的巨船:“剑尊当真要与我们一同前去北域?区区秘境怎么能惊动得了他,让他离开万华山。”   越安仙子不耐:“这我怎么会知道。”   见山道上的人越来越少。   沈晏清皱着眉头想了想,他捋起袖子,下了马车。   他以为自己也要爬梯子的。   才下马车,不远处的越安仙子只一眼就看见了他:“这玉傀也要送去北域?”   一直没有说过话的中年男子道:“是掌门核批的,到底是太墟天宫送来的人。”   越安仙子向着沈晏清走了几步,几息的瞬间,当即出现在了沈晏清的面前。   她离得很近,几乎要挨上:“这张脸,真是越看越觉得像。”   越安仙子一手掐住了沈晏清的脸,恶狠狠道:“那场万宗会,就不该让凌霄去,现在就不是这个结果。”   沈晏清被掐得有些疼了,他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往后退了一小步,实则在心底不断回忆自己从前是不是得罪了她——按理来说没有啊。   在一旁另外两人,见她想要动手,连忙围上来:“你不要意气用事,他又不是那沈晏清,总会找到办法的。”   “办法?还有办法吗?”   好在越安仙子似乎已经平复了心情,她瞥着一脸惊恐的沈晏清:“你和我一同上去。”   沈晏清想摇头,越安仙子嗤笑道:“你以为你有得选?”   一拂袖一条桃红披帛从她袖口飞出,将沈晏清困了个结结实实。   爬着登天梯的弟子已不剩下几人了,越安仙子径直往上飞,飞跃了那只被称作“鹏鸟”的大怪鸟,停留在了这艘古朴飞船的甲板上。   到了巨船之上,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与其说是船,倒更像是一座空中楼阁,甲板之上是一栋架空的三层小竹楼,有数人穿梭在这小竹楼中。   船头插着一面旗帜,旗帜上的字迹相当张狂。   从下头爬上来的弟子们不会到甲板上,下面的船舱开了一道舱门,他们是从舱门直接进入的船舱内部。   见到越安仙子,甲板上立刻来了人。   她倒是看也不看,拽着沈晏清往竹楼的方向走。   上了竹楼的二层,里头早有安排给越安仙子的房间。   青铜鎏金的三足暖炉,墙上挂着的是名家作的仕女图,角落的白瓷花瓶插着这个季节早就见不到的荷花……用的都是最顶级的器具。   越安仙子在太师椅上坐下,沈晏清身上绑着的披帛早就在进了竹楼后就被她解开了,此刻他正拘谨的跪在地上。   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红毯子,倒是不硌人。   见沈晏清跪得这样歪歪扭扭,越安仙子挑眉道:“明鸿没教过你规矩吗?”   不等回答,她自言自语般笑道:“明鸿那个疯子哪里懂什么规矩,看来是我多嘴了。”   越安仙子问:“叫什么名字?”   沈晏清哪里说得上来,他怕自己说错话,惹越安仙子怀疑,迟迟不肯开口。   越安仙子也懒得等:“等剑尊问起来,你便说自己叫做玉衡。”   在她看来面前的玉傀本就是灵玉所化,叫这个名字很贴切。   沈晏清有些疑惑。   毕竟从态度上看,越安对他很是讨厌。或者说是越安仙子很讨厌“沈晏清”,于是连带着也讨厌和“沈晏清”长得一模一样的他。   沈晏清原先以为越安仙子绑了他上船,是打算狠狠教训他一顿的,可现在看好像并不是一回事。   桌上原本就沏着白茶,越安仙子端着茶,慢悠悠道:   “此次北域秘境一事,剑尊会一同前去,路途遥遥,你可要把握着机会。”   沈晏清听懂越安仙子的话后,更加惶恐了:“在下没有这个非分之想,更何况、更何况剑尊大人也不一定会让我有这个机会啊。”   他没想到越安与他讲的事情竟然是这个,虽然下山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要见到凌霄的心理准备。   但来吩咐他这样去做的人竟然是一向以来,极其不喜欢他的越安仙子,这和她一贯以来对“沈晏清”的状态很不一样,有点像在唬他的样子。   更关键的是,如果说谢璟要他去接近凌霄,那肯定是这坏胚在暗戳戳地试图做些小动作。   可越安仙子要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呢?   沈晏清:“我听闻每年与我……与那沈晏清相似的人都有很多,可剑尊大人一个都不喜欢,甚至见都没见过,我又怎么能说……”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在害羞:“我又怎么能说我可以把握住这个机会呢。”   越安仙子冷哼一声:“比起沈晏清,你倒还算是有一个优点的。”   “这事由不得你,我叫你去做,你就得给我去做。不然我就拆了你的皮,扒了你的玉骨!”   “会有人领你去底下挑间船舱住下,等剑尊大人来了,我就来找你。”   越安仙子用手背抚摸了下沈晏清的脸:“不要辜负了这张脸,让我失望啊。” 第057章   以越安仙子的身份和实力来说,她自然是没必要来哄骗沈晏清一个区区“筑基期”的玉傀。   只是她如此就让沈晏清有些琢磨不透,越安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瞧她这幅光明正大的模样,应该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难道是凌霄得罪她了,她也想施个计谋害他一把?   说不过去。   要知道凌霄可是昆仑剑宗的剑尊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还内斗呢。   沈晏清想了半天,想不太明白。   他已在这艘巨船的船舱中,相较那位越安仙子,他的房间不仅小上了许多,布置与器具也寒酸不少。   房间的侧面开了一扇小窗,能向外打开,正巧能看见云下的世界。   云雾缭绕,漆黑的夜空因此仿若微微泛着白光。   这艘船乃是昆仑剑宗的法器,日行万里不再话下,即使要到北域去,也只消七八天左右的功夫。   建平真人给他的玉简上记着几道有些意思的小法术,在昆仑剑宗内的时候他也有练过些时日,用得还不算很熟练。   他的双手间飘动着一只小小的火凤,正在上下翩飞。   这勉强只能算作是一个小把戏,但练得多了,能锻炼对灵力的控制力。沈晏清如今的金丹被封着,练这个正正好。   如此潜心修行着渡过了一天的时日。   天黑沉了下去,沈晏清正打算合衣睡下,他突然听见了一阵轻而缓的敲门声。   “叩叩”地两下。   沈晏清警惕道:“谁?”   门未开,船上服侍的杂役回话道:“越安仙子请公子上去一聚。”   沈晏清一惊,他以为是越安仙子要叫他去做坏事了,散了手里的法术,慢吞吞地下床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杂役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一身灰色袍子,脸上生着细小的皱纹,她行了个礼道:“今夜会过了归犀城,天上的云城里长满了和花朵般晶莹的云精,是天底下都相当罕见的景象。”   “船上的弟子们,现在都在甲板上等着看那云精的模样。越安仙子想您往常都是被关在太墟天宫的玉阁楼里,恐怕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神迹,因此特地嘱咐奴婢来邀您上去一聚。”   云精是天上的云气所化,姿态可谓是千变万化。   有些云精形如海鱼,有些云精似山林野兽……种种形态不一一而论,甚至是同一只云精,在他人眼中看来也有不同的模样。   甚至有传闻,这云精并非自然所化,而是某位修行天地诀的得道修士坐化前,以天幕为纸,以云为迹,留下了他一身道统,这云精便是他传承所化。   云精罕有,有些修士修行终身也不一定能有这个缘分见上一次,确实是值得一观的奇景。   沈晏清犹豫了片刻:“那许我换一身袍子便来。”   这老嬷嬷在门口候着,说话滴水不漏:“小竹楼里备着要给您换下的衣物。”   沈晏清一愣,他当日是被越安仙子裹挟着上了船,若非要紧的东西都贴身放着,恐怕都要留在了那辆马车上。   他说要换衣服的说辞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   越安这女人可不好糊弄,待在一块的时间长了,她发现端倪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毕竟沈晏清可是活生生的妖,而不是真的玉傀。   这事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发觉,也算是沈晏清的幸事之一。越安虽说修为不算出众,但身为乌霞峰峰主的关门弟子,想必见多识广。   没想到越安仙子连这点时间都不留于他。   沈晏清微微一笑:“仙子当真是妥贴,我正在想要换什么衣服,才算得体。”   老嬷嬷点点头,她走在前些的位置引路,沈晏清跟着她穿过如长廊般的走廊。   走廊两侧排列着一间间的房间,船上用木板堆砌垒做的墙壁与楼梯,长着略有腐朽的青斑,有历史的厚重感。   上了船以后,沈晏清渐渐回忆起,这船应当是昆仑剑宗的元婴阶法宝——   万里风。   百年前,这艘古船还是太墟天宫之物。   乃是太墟天宫上一任宫主呕心沥血打造,相传是化神之下速度第一的法宝。   作为体型如此庞大的法宝,进可攻、退可守,“万里风”唯一的弊端,就是若想催动起来所需法力庞大,至少需要十位金丹修士或是两位元婴修士坐镇。   这也就说是,明面上看起来,万里风中只有包括越安仙子在内的三位金丹修士,但暗地里潜伏着的修士绝不是少数。   再加上要奴役驾驭同为元婴阶的鹏鸟,说不准这万里风中,还有一位元婴修士。   此等利器法宝,若不是当年太墟天宫万法道人与凌霄真人斗法,一败涂地,将这万里风输给了凌霄真人,最后也不会落到昆仑剑宗的手里。   那场斗法过后,太墟天宫不仅仅是丢了一件元婴期的法宝,更是丢了试图称霸中原的妄想,万法道人重伤而败,战后不过半月就因陨落了。   失去了门派里的化神修士,太墟天宫不得不缩小势力范围,直到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明鸿君,才算挣回点颜面。   跨一大境界还重伤了一位化神期的老前辈,自此战起彻彻底底地奠定了凌霄真人“剑尊”的赫赫威名,让人不敢小觑。   一开始沈晏清没有想起来,因为这到底不是他亲身经历。   这事早在他一脚踏进修仙界之前就已发生,太墟天宫内人人对这位大名鼎鼎又行事嚣张乖戾的剑尊噤若寒蝉。   沈晏清对凌霄真人最初的印象,就是这位剑尊才是传说中真正“乘风万里,无可匹敌”。   这个故事还是明鸿君讲与他听的,合上书页,彼时的明鸿君用手背轻轻地抚过沈晏清的脸颊,似笑非笑道:“百年之内,恐怕除了凌霄这老贼外,再无人敢自言天下第一。”   为什么?自然是怕这个好战的疯子找上门去。   明鸿君轻柔地撩起沈晏清耳边的细发,从他的耳后抚摸到他的后颈,感受着沈晏清害怕的战栗,却用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揽进怀里。   另一只原本掐在沈晏清细瘦腰上的手上移,最后又搭在沈晏清的脸上。   这是一种无比珍视的姿态。   明鸿君捧着沈晏清的脸,侵略性十足的盯着沈晏清的眼睛,叫他不得不有些畏惧的移开视线。   明鸿君道:“这可不是凡人间的小打小闹,你若是招惹上了他,我可就不一定能护得住你了。”   沈晏清连忙摇头。   在听到这个传说时,他也未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万宗会一面之缘,与这位剑尊有后来的纠葛缠绵。毕竟他只不过是个小人物而已。   不过没想到明鸿君的乌鸦嘴这样灵验,最后当真一语成谶就是了。   思索间,沈晏清走过木梯。   船外的夜幕繁星点点,星河好似流淌着般的缓缓移动着。船上不少穿着弟子服饰的年轻人四散在宽阔的甲板上,似乎正在眺望远方即将出现的什么东西。   沈晏清扫过一眼,那为他引路的老嬷嬷似在警告般道:“越安仙子还在等着您呢。” 第058章   与甲板上的热闹相比,小竹楼里寂静幽深,两者之间好似隔着一层无形的隔阂,几乎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小竹楼中,暂住的便是此次昆仑剑宗里去往北域的人里,修为在金丹期甚至之上的修士了。这些金丹修士是昆仑剑宗中的中坚力量,像越安仙子的房间就被安置在二层。   若是凌霄真人已在船上了,那么他的房间必定在顶层。   沈晏清原以为自己要先去见越安仙子,没想到先是被人带去了小竹楼二层的浴堂洗浴。   推门进去,里头是玉石砌做的浴池,桢楠木做成的衣架……   还有一面嵌在墙里的橱柜,走近一闻能闻到扑鼻的花草清香,这是一面香料柜。   四周的门窗合拢,窗上的白纱叫外头的月光蒙蒙地透进来。房里点了三两盏烛,外头罩着桐油烫过的纸罩,屋里亮堂极了。   浴堂中刻着能控制温度的法阵,在还有些冷的初春里,池子里的水还在冒着热气。   给沈晏清换洗的衣服,放在浴池旁的小木匣子里。   服侍的奴婢杂役早已退下,沈晏清打开这匣子一瞧,当即便笑了。   匣子里放着的是一套湖蓝色山水浮印的宽袖锦袍,内里一件素白的衬衣亵裤,绣着银丝云纹的腰带放在一侧。   当年沈晏清正是穿着这一身湖蓝的锦袍,他明明乖巧地端坐在红纱翩飞的龙车中,却叫这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剑尊一见钟情。   真想不到,越安仙子竟然能弄来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看来确实是早有准备了。   能对当年的细节都如此的了解,想必这些东西,并不只是越安仙子一人的主意。很可能与她的师尊乌霞峰峰主脱不开关系。   毕竟即使她在昆仑剑宗的地位再怎么的高,可但凡是涉及到凌霄真人的事情,绝对是她一个金丹修士无法触及、更无法拿捏的机密。   但为什么昆仑剑宗的人,要帮助太墟天宫的人获得凌霄真人的宠爱呢?   而且这样的细节,就算当年贴身服侍沈晏清的人都少有知道得如此清楚的,越安仙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背后必定隐藏着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浴池里放了特制的乳白色的灵液,水面上看不出品类的粉白花瓣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沈晏清褪去衣物,将自己缓缓地浸入温热的水中。   他想,如此兴师动众其实大可不必,他先前与凌霄在山上见过一面。   事实证明,凌霄真人对于“沈晏清”并没有什么执念,他爱的只是“沈晏清”这张脸。   换句话说,对凌霄真人而言,他不算是什么不可替代的。当年,凌霄真人图他的这张漂亮脸蛋,而沈晏清图凌霄的性格像极了李煦。   再细的,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沈晏清的笨蛋脑袋想不明白,怕自己因此陷入这些大人物暗地里的尔虞我诈中。   到底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但他却仍旧不明白建平真人杀他的原因。   不过他知道自己该离这些危险人物远点,他想去找李煦。   沈晏清磨磨蹭蹭地在这浴堂里待了近有半个时辰,才换上匣子里的衣服。在匣子的最下面,还放着一枚铜镜,供他整理仪容用。   这身衬衣倒是服帖合体,唯有湖蓝色的丝帛外袍偏长偏大。   衣摆垂直落在地上,有一截贴着地面,行走间不太方便。要沈晏清微微提着,才不至于弄脏。   他稍作回忆,就想起了缘由——   因为那个时候,他穿的是明鸿君的外袍。 第059章   沈晏清走出浴堂,一直以来都为他引路的老嬷嬷还在门口等着。   她的视线上下一扫,饶是眼中有惊艳之色,也不曾惊呼出声,福身行了个礼:“方才越安仙子传话,要您下楼去甲板上看云精就是了,不必去见她请安。”   “这里离归犀城已是很近,若是再耽误了时间,您恐怕就见不到这般奇景了。”   听老嬷嬷这样说,沈晏清愈发不明白越安仙子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以为越安仙子今天叫他来的目的,便是要他去见凌霄的,可现在看来,又好像只是单纯的让他瞧瞧自己从前没见过的东西。   难不成是他多心了?   魂不守舍的下了小竹楼,沈晏清听见船舶的边缘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又迅速的安静下来。   想必是越过归犀城能看见传说中天上云精的消息,早就在这些还算年轻的弟子中传遍。比起沈晏清来时,甲板上愈发热闹。   这些弟子三五成群,坐在船舶的边缘,却不是沈晏清想象中伸长着脖子往外探的模样,而是个个端坐在地上。   见沈晏清面露困惑似有不解,嬷嬷道:“云精是生灵所化,最是胆小,若是靠在船舶的栏杆上,探出身子去,恐怕会吓跑它们。唯有这样静坐着,才能让它们放松警惕。”   沈晏清问:“你们……昆仑剑宗的人不把它们捉走吗?”   云精好歹也是天地自然结成的灵物之一,更是天生的灵药,总该是有些价值的。   老嬷嬷摇头:“如此魔道行径,竭泽而渔,万不可取,我们一观即可。船只会穿过云层,你随意寻个地方坐下就好。”   “哦。”   沈晏清应着,他好奇的看着那些人。   最开始显然并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因为这里的人有那么多。   可当他靠近,总会有人借着月光,在清亮的月色下,偷偷的瞥他几眼。   沈晏清对此习以为常。   他站着朝着南面的船舶边缘走,打算找个安静偏僻的地方坐下。   若要说是来时,他确实对着这等奇物略有好奇,但经历了沐浴换衣的一番波折,沈晏清惴惴不安起来,只盼望着完成越安仙子的吩咐后,就能尽快回房。   正四处张望着,沈晏清突兀的瞧见了一个熟人。   当日与建平真人一同来见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金玉开也在这儿。   这倒是有些稀罕,依建平真人所言,此人乃是无定山的秘境之主。按理来说,他不是昆仑剑宗的人,外人怎么能上万里风,还与这些弟子关系这般融洽的?   金玉开正同几个弟子盘坐着,六七人围成一个大圈,在圈的中央,放着一盏皎星灯。   这灯的光辉很小,也不亮,灯光也是朦朦胧胧的。因为靠近金玉开的缘故,才让沈晏清一眼就认出了他。   沈晏清在十步外听见金玉开轻笑着的声音:“北域里只有三样东西。”   “吹不尽的风,化不开的雪。”   “长在峭壁下的花。”   这些年轻的修士一片哗然:   “思远公子您莫不是在唬我们的。”   “北域那样的冷,怎么会开得出花儿来。”   “什么花能长在北域的冰原上?”   金玉开依旧是微微笑道:“等你们到了北域,见过北域的风雪,自然能看到长在北域里的花。北域中唯有三样东西,你们想见不到都难……”   他说着说着,突然地一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转过头来,金玉开看见了站在甲板上,明明身处夜色之下,却莹莹生辉的沈晏清。他的身形纤弱,宽袖的袍子被冷厉的风吹得翻滚起舞。   沈晏清的表情同样很冷淡,眉宇间拢着哀愁,仿佛一缕快要被人抓在手里但怎么也抓不住的轻烟。   两人的视线一经对上,沈晏清率先地移开了。   他当然没有上去打个招呼这种多此一举的打算,当作自己没有看到金玉开,沈晏清在角落里寻了个靠着木制围栏的位置坐下。   万里风在鹏鸟的拖拽下,平稳地向前驶了几里。   云层变得多了起来,最直观的就是那些向船上涌过来的云雾,宛若宽阔海面上一道道四散又聚合的浪花。   在这样的情景下,沈晏清仰头,看见了生长在云丛中如冰晶般剔透的花蕾,硕大的花瓣几乎能将人包裹进去。   它们在深灰色的夜幕里,是海里会发光、四处漂浮着的水母。   紧接着,是由一种透明鱼组成的鱼群,在船只的上空飞快地略过。它们的数量庞大到几乎一眼看不到尽头,仿佛众人都在它们的包围中。这里不是万里高空,而是一处失落的海底。   到了这种时刻,船上反倒是变得格外的安静。   生怕发出点声音,惊动了这些怪异似真的云精。   但这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在这样诡谲的情景下,这些修士身下的这艘安静的巨船也成了一座沉入深海的遗迹,这些幻化成鱼的云精绕着船游动,并试图再靠得近些。   尽管云精不过是低级灵物,但如此庞大的数量,还是会让人为之心惊。   沈晏清原以为这方云层中的云精,不过寥寥几只,未曾想过,这几乎已经是一个种族的规模了。若是自然养成的,显然不大可能,大概率是归犀城中的修士特意放养在天上的。   怕这些云精攻进来,已有些按耐不住好战情绪的剑修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剑。   正在这时,深邃的寂静中,“呲”地一声,在船只的中央蹿出一簇明黄的火焰。   三息的功夫,这簇火焰,像是以吞噬黑暗为生般的壮大起来。随即绕船舶一圈的栏杆上,也燃起了火焰。   透明的云精鱼齐齐张着嘴,似乎是被这团火焰吓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它们四窜,朝着“万里风”行驶方向的反方向逃离,兴许是和它们的呼啸有些关系,船只的下方涌动起一阵狂风,化作助力让万里风行驶得更快。   一切,发生在不到十息的时间内。   快得令人张目结舌。   这才是让人大开眼界的地方,因为一切都在昆仑剑宗的掌握之内。   “这是哪位长老出手了?”   “用的火系法术,难道是越安长老?”   等万里风驶出那些云精的聚集地,在甲板上见过世面的弟子们才纷纷议论起来。   而沈晏清两手空空,一直平静的端坐着。   比月色更暖和更明亮的火光下,他的心情慢慢平缓下来。   这些云精确实壮观,但也仅此而已。   看上去接下去不会有什么事了,沈晏清打算下去回到船舱的房间里。   他抬起头,才发现因为甲板上骤然出现的火焰,船上亮堂如白昼。那些本来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张张面容都变得清晰起来。   叫沈晏清为之一愣的人就坐在他五步不到的正对面。   凌霄支着腿,一手托腮,似乎看了他很久。   沈晏清一颤,还来不及震惊凌霄怎么会在这里,他已经本能而迅速的低下了头。   卷翘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呼吸间吐出的白雾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赶紧回去。   可四周中,只有凌霄这面的位置能容许人通过。别的地方都坐着满满当当的人,而这些弟子看上去好像还不想那么早的回去。   犹豫了片刻,沈晏清下定了决心,假装自己没有发现凌霄。   等看到有三两个附近的修士,起身修整仪容时。他站起身,也装模作样地拍拍衣袖,若无其事的朝着舱口走。   走过凌霄的身旁,他觉得松了一口气,准备慌忙地往舱口的位置跑。   两人擦肩而过,一直没什么大动作叫沈晏清放松了警惕的凌霄,却像是恶作剧般地挪动了脚尖,突然踩住了沈晏清拖在地上的袍子。   沈晏清迟钝地转过身,他看着凌霄。   那双乌漆漆的眼里很是迷茫,就连目光都在幽暗的深夜里变得暧昧而迷离。   踩住他袍子的人还是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   凌霄挑眉:“你是不是见过我?” 第060章   被逮住的瞬间,沈晏清脑袋一片空白。   他看着凌霄那张英俊到有些锋利的脸,似乎是能感觉到凌霄是在说话的,可他就像是突然聋了般的什么也听不见。   ——凌霄发现他了?还是说凌霄发现他金丹上的异常了?   沈晏清的身上有许多他心知肚明,却无法更改的破绽。   这些破绽使他像一只被踩住尾巴又自己率先心虚了的小狗,除了慌张地摇头什么也做不了。   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迟了。   凌霄忽然地一笑:“你骗人。”   那些喧闹的声音重新回到沈晏清的耳朵里。   凌霄慢条斯理道:“我们见过的,在下过雪的练武场。”   沈晏清下意识想要否认,正要说话,他的肩头搭上了一只纤弱却有力到能拧碎他肩胛骨的手。   身穿紫色绮裙的越安仙子从沈晏清的身后向前走,笑着说:“原来师叔见过玉衡。”   凌霄真人拜在重光老祖的门下,是重光老祖门下年纪最小的弟子,而乌霞山峰主乃是重光老祖的大弟子。按辈分来说,越安仙子确实能管凌霄真人叫师叔。   重光老祖已仙逝好几百年,昆仑剑宗的人少会提起这事,即使是乌霞山峰主也不敢在凌霄面前托大,只叫他剑尊。越安仙子这样称呼凌霄,是为了拉近与凌霄的关系。   越安仙子:“我正要发愁,要如何和您介绍他呢。”   发现是越安,沈晏清默默的把话咽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往后躲了躲,希望这两人聊起来后能别注意到他。   凌霄问:“他叫玉衡?”   越安仙子含笑点头,她将偷偷摸摸往后躲的沈晏清推到面前:“太墟天宫送来的映心人,不过我问过他,他说自己没有名字,就为他起了玉衡的名字。”   “想不到太墟天宫的技艺已如此精巧,我原先只在书上看到过玉傀,听说它们与常人无异,是千年灵玉温养雕刻所化。”   书上所提仅寥寥几笔,更何况千年灵玉乃是世所罕见的至宝,比起地宝而言罕见更甚。灵玉用处却不大,是收藏价值远胜于实际价值的珍宝。   “就连我也未曾看出他这一尊玉傀与常人有什么差异,身上还有内敛的妖气,除却胆子小了些,神态灵动,仿佛当真是活物。”   越安仙子说着,沈晏清心中一紧。   他低着脑袋,竖起耳朵听得很认真,怕凌霄发现了他身份的奥秘。   凌霄似乎看透了沈晏清的紧张,低笑了一声:“这是自然的,玉傀修成后,到底只是死物,要用精魄入体才有神志。既有精魄,自然与活物无异。”   越安仙子道:“如此看来,应当是妖魄了。”   这两人谈论起这事,一点儿也没有避讳沈晏清。   听到这话,沈晏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难怪当时昆仑剑宗的人会把他当成玉傀。他盘算着这两人还要聊多久,视线乱飘到了船桅上的帆布——   他也能飞,只是飞不到这么高。   不远处的几个弟子认不出凌霄,但认得越安仙子,这些人想要上前又不敢打扰。   过了归犀城,甲板上有一段时间没有这般的奇景可以看了。不过刚刚的那一幕,已够这些年轻的弟子骄傲吹嘘的了,即使去了北域的秘境得不到什么收获,也不枉此行。   沈晏清又看到了金玉开,这人靠在船舶的边缘,眺望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城市与连绵田野,空气中弥漫着火焰燃烧过后硝烟的气味,风把他的头发衣衫都吹乱了。   金玉开察觉到沈晏清的视线,勾起唇角冲他一笑。   沈晏清赶忙回过头,越安仙子与凌霄一通寒暄完毕,越安仙子提起之前玄都送来给凌霄的贺礼:“此次永乐魔尊送来的画卷,您还没打开看过,都堆放在四灵楼里。”   正是沈晏清千里迢迢送来的东西。   凌霄似笑非笑道:“倒是难得,画的什么,对我的诅咒吗?”   “没有打开过。”越安仙子忙道:“这是哪里的话,师叔定会渡过此劫,万代千秋,永垂不朽。”   凌霄微微笑道:“这倒不必了,活那么久也没有意思。”   “你提起此事,定然有你的用意,你带来了吧。”   凌霄道:“有话直说便好,不用学人拐弯抹角的。”   越安仙子诚惶诚恐:“不敢揣测剑尊的心思。”   “只是听说,这几个月来永乐魔尊似乎发了疯,在魔域中搞什么动作,查人查到了东海去,也就是先前生辰礼后的变故。我与东海的红绫龙女有故,承了她一个人情,她怕永乐魔尊意图染指东海,因此求我问问您。”   凌霄没有接越安的话,他叹息一声:“在哪儿呢?”   与凌霄真人的寥寥几句对话,足以使越安仙子紧张得头皮发麻,她知道凌霄说的是永乐魔尊送来的生辰礼:“就在我房里,我领您去看。”   尊者之间的赠礼向来奇妙无比,越安不敢托大放进储物袋中,都是放在外头的。   见这两人要走,沈晏清寻思着应当没自己什么事情了。   他也打算慢慢的退下。   走到入舱口的时候,将沈晏清领来甲板上看云精的老嬷嬷在门口守着。   她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越安仙子有吩咐,等您看过了天上云城里的云精,就要带您去小竹楼的第三层,她有别的事情安排给您做。”   听她这样说,沈晏清心知肚明,这一遭自己估计是怎么都逃不过去了。   今日甲板上种种,都是越安或者是越安仙子背后的人安排好的。   这凌霄真不争气,怎么被人牵着鼻子走呢!   他破罐子破摔地应了一个“好”。   气呼呼的跟在这老嬷嬷的背后,重新上了小竹楼的三楼。   这第三层是小竹楼的顶层,里头的东西布置得反而还没二层越安仙子的房间豪华舒适。   用细竹编织的竹床硬邦邦的,只铺了很薄的一层被褥。床头的小木柜子上点了一盏红烛灯,没什么烟味,照得人影幢幢。   沈晏清盯着灯芯发了一会儿的呆,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人陪着他,也不知道凌霄什么时候能回来,不消片刻就困了。   他本想靠在柜子上闭眼休息会儿,但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才闭上眼睛,他就昏睡过去。   双手合十垫在脑袋下,甜甜地进入梦乡。   凌霄并未在越安仙子的房内待很长的时间。   但当他回去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坐着等他了。   他走到床边,玉枕上蜷缩着个很漂亮的小玩意儿。   像个很毛绒、又有些花里胡哨的糯米糍,盖在肚子上湖蓝色的羽翼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   打开床头的小柜子,在它的第一层,放着一把瞧着就很锋利的银亮剪刀。   凌霄拿着这把剪刀,站在床前。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考虑要怎样剪掉这只小雀长长的飞羽,叫他再也不敢乱飞,也让他再也飞不起来。 第061章   沈晏清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瞧见凌霄在剪灯芯。   昏黄的灯光,照在凌霄的脸上,居然显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温柔缱绻。   平心而论,这位剑尊大人长得相当的不俗,属于即使不提那些令他名声赫赫的战绩,也足够能让天底下的少男少女们对他一见倾心。   反倒是让人知道他是谁后,才会对他退而远之,不敢生出什么亵渎之心。   沈晏清不好意思道:“我睡着了。”   他寻思着,只不过小睡了一会儿,自己应当没有变回原型,不然不好解释。   “无妨。”凌霄将那把剪刀搁在桌上。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明明在甲板上的时候,越安仙子已经说过一回了。   大人物的记性现在都这样的不大好吗。   算了,沈晏清体谅他,正要复述一遍。   凌霄道:“越安的三个弟子,一个叫摇光,一个叫天玑,还有一个叫开阳。都是拜入她门下后,改换的名字。”   “她初入道时,是自东海而来的散修,有缘见过东海的桃花醉翁。这位桃花醉翁最擅卜卦,直言她命中有一场天大的机缘是天上星辰给予她的。这场机缘迟迟不来,成了她的执念。”   “玉衡……这样风格的名字很少见。”   凌霄慢慢悠悠的问话:“你本来不叫这个,是她替你取的名字,对吗?”   他的视线落在沈晏清的脸上、身上。似乎不过是随口一问,却叫沈晏清心中一紧,给他一种倘若没有答好会十分不妙的糟糕预感。   沈晏清这个时候,才算明白为什么方才在甲板上越安仙子会露出那样慌张的神情。   他咬了咬嘴唇,摇头:“没有,尊上,我本来就叫这个名字。”   停顿了片时,沈晏清听见凌霄一笑:“好。”   他说:“既然如此,说不准那桃花醉翁说越安命中的机缘,就是你给的。这是她的运气。”   沈晏清偷偷瞥凌霄,凌霄虽然是笑了,他的脸上也确实有笑,可沈晏清总觉得心慌慌的。   窗户关着,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但不管怎么想,总是该轮到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这一刀落下来的时候了。   沈晏清有些许无措的羞意,他想了想,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   脱掉外衫后,他跪在床上,再磨磨蹭蹭地在床尾把这件袍子叠得方方正正的。   这拖延不了多久,叠好衣服,当沈晏清瞥见自己视线角落里凌霄烟青色道袍的一角时,他才彻底地意识到等会可能确实是会发生什么。   沈晏清的脑袋恨不得就这样直接埋进这件锦袍里,他的整张脸透出薄红,踌躇的看着自己腰上的衣带,攥着衣带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在犹豫这要他自己脱,还是让凌霄来解开。   换作是从前,等不及他脱掉外衫,凌霄就早已搂着腰将他揽过去了。   可现在他低着头,羞到根本不敢去看凌霄的脸色。   自重逢后,他总共也没和凌霄说上几句话,现在还要他来做这种羞人的事情……   沈晏清不太机灵的问:“里面的衣服也要我脱掉吗?”   半响没有什么动静,凌霄没有回答他的话。   难道已经走了?   沈晏清诧异地抬起头,他脸上的红霞还没有褪去。   事实上凌霄并没有走,他开了窗户。   窗户的下面是一张茶案,和用细竹做的筵。他就坐在筵上,风从窗口涌进来。   与天际线齐平的地方隐隐有一道红光,天幕透出点白,但绝大部分的地方还沉寂在黑暗中。也正是因为天色还黑着,沈晏清刚才没有发现凌霄开了窗。   万里风极速的在天边驰骋,从小竹楼的角度望出去,似乎还能看到那只怪模怪样的鹏鸟。   天边的这道破晓的红光并没有唤醒大部分沉睡着的生灵,被初春不带温度的冷风一吹,沈晏清脸上的热度消退了下去。   他看出凌霄委婉的拒绝意味。   也就不自讨苦吃的继续问,要不要他把里面的衣服脱掉的这种蠢事了。   沈晏清紧张道:“我、我不打扰您休息了,我回去了……”   凌霄:“天色还很早,你可以靠在我的枕头上再睡会。”   尽管沈晏清在刚刚脱掉外衫的时候,他确实觉得羞涩和害怕,但凌霄现在这幅不为美色所动的模样,也让他觉得有些挫败。   沈晏清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很贪睡,他撇过头别扭道:“我不困。”   因为时间产生的距离感被他心里那点不甘心的劲冲淡了一些。   能到结契成婚这一步的恋人,如果没有李煦,他们应该也算爱过。   这样一想好像凌霄变得不那么的可怕吓人了。   沈晏清立即又问:“我能回去了吗?”   凌霄顿了顿:“等天亮吧。”   黎明的风里好像有花的香气,和沈晏清沐浴时池水里浸泡着的花瓣是一个味道的。 第062章   沈晏清坐在床上,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该是先穿上外衫,还是照凌霄说的那样乖乖的躺进被子里再睡一会儿。   他先前已经暂时睡过一小会儿了,也不是很困。   原先以为遇到凌霄后,会很难挨的……   没想到凌霄似乎是不太喜欢现在的他。   这样正好。   沈晏清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一定要等到天亮吗?”   他问话的时候,窗口的位置飞进来一只浑身雪白的斑鸠。   这鸟儿扑闪着翅膀,落到茶案上就变成了一封灰白的书信,封皮上空白一片。   凌霄像是没听到沈晏清他话似的,既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朝着沈晏清落下目光。他摊开这封书信扫过一眼,就折起来,放到烛火上烧掉。   火舌舔舐上纸张,几息的功夫,凌霄松开手,灰烬迎着风像只蝴蝶扇着翅膀,就这样消逝了。   见凌霄不理他,沈晏清以为是他没听到,于是再问了第二遍:“一定要等到天亮才能走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沈晏清追着问的缘故,他分明听到凌霄似乎是笑了一声的,这一声很短暂,稍纵即逝。   凌霄瞥了一眼窗外,黎明的光依旧微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他淡淡道:“随你。”   “与越安道一声,是红绫龙女多虑了。叫她这几日也睡得安稳些。”   这话说完后,凌霄起身突然靠近了沈晏清。   那条薄被还有一角盖在沈晏清的腿上,凌霄脱掉鞋子坐上来的时候,把沈晏清吓得够呛,以为凌霄突然改变了主意。   沈晏清支着手肘往后推,床头那团橘黄色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令他的羞涩与畏惧都在一瞬之间变得无所遁形。   这大概是重逢后,两人靠得最近的一次,凌霄抿起的薄唇、凌霄高挺的鼻梁,烛台的光将凌霄无比清晰的照进沈晏清的眼睛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晏清什么念头都没升起来。   灯光流转在凌霄的脸上,百年未见的时光没有在凌霄身上留下一丁点的痕迹。   沈晏清脑海中突兀的想起对他而言,见到凌霄的第一面。   当时,万宗会各门各派都暂时的散居在天清门安排的南陵城中,昆仑剑宗与太墟天宫有着旧怨,因此分别在南陵城两端的南与北。   沈晏清被困居在行宫中,明鸿君虽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但也不是他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所谓的万宗会对他一个修为低微的筑基修士来说,只是一个很接近但没有意义的概念。   即使到了夏天,他的夜晚依旧漫长。平常的日子,靠着看话本,斗蛐蛐渡过,闲下来就安静的看着屋檐拢着的窗纱变换的光影。   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沈晏清从昏睡中醒来,才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充沛的水汽将整个院落洗刷得焕然一新。几个侍女去膳食堂取下午的点心,房间里空荡荡的。   在寂静中,他先是听见了“扑棱”、“扑棱”的声音,比树叶摩擦的声音更响。   接着是“刷啦”地一声,这声音越来越响。   直到它从开着的窗户,一头栽到在窗户下。   沈晏清走过去,才发现这是一只负了伤的灰毛鸽子。   一支金色箭头的箭狠狠地穿过了它左侧的翅膀,羽毛上有深红色的血液。这支箭的翎羽上用朱砂写着昆仑二字。   它的眼睛是白色的,尾巴上闪着亮晶晶的光,像是穿了一件会发光的纱衣,瞧上去很不凡的模样。好漂亮。   这只鸽子倒在用灵虎皮做的毯子上,发出“啾叽”哀嚎的声音。   听从前王宫里专门养鸽子的太监说过,飞出去的鸽子会认得路再飞回来,有趣极了。沈晏清的日子太没意思了些,他好想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做。   他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要是被明鸿君发现了,这只鸟恐怕就留不下来了。   可明鸿君又每天夜里都会来。   正在纠结是把它偷偷藏下来,还是叫几个侍女带去宫里的医馆草草疗伤后放掉它。楼下传来了一阵喧闹,接着是几声踩着楼梯快步向他房间奔来的声音。   沈晏清心虚之下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用脚尖一点,铺在地上做毯子使的灵虎皮对折,将受伤的鸽子遮住——要是被他的侍女们知道,她们也会立刻告诉明鸿君的。   但这只鸽子好漂亮,他想养。   房间的门被敲了敲,随后在沈晏清的默许下,很快就被打开了。   他以为是来叫他去吃点心的,正要叫她们拿着点心下楼去吃。   先进门的是一贯来伺候他的侍女方岚。   方岚原是服侍明鸿君的,被明鸿君点了名转来服侍保护沈晏清。   她已有金丹中期的修为,比沈晏清高上不止一星半点,又是本就在太墟天宫修行的弟子,太墟天宫的一些人比起沈晏清要更听她的话些。   沈晏清正要冲她笑,瞧见跟在方岚身后一同走进来几个没见过的金丹修士,腰上的玉牌是太墟天宫的标识。   侍女方岚立刻问沈晏清:“沈公子,方才有没有什么东西飞进您的阁楼?”   沈晏清立即想起藏在灵虎皮下的那只漂亮鸽子,他迟疑着摇头:“我才醒来,不知道。”   他怕方岚领着人搜他的房间,躲闪着眼神,这只鸽子也很聪明,没有发出一点的声响,他顺利的撒谎道:“没有,我没有看到。”   好在方岚没有注意到,她觉得沈晏清是不敢骗她的,脸上已出现了恼怒的神色:“果然是这些个昆仑剑宗的贱崽子在撒谎!擅闯我太墟天宫的行宫,还敢搬出凌霄的名号,大言不惭的叫我们放人!”   沈晏清小心翼翼的问:“这是怎么了吗?”   方岚身旁的一个金丹修士偷偷的瞥了沈晏清的脸,解释道:“巡护的执事发现有七个行迹奇怪的剑修潜进了行宫,被路过的方岚仙子一举拿下,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昆仑剑宗的弟子。”   “这几个昆仑弟子说是正在追赶一只幻虚灵鸟,幻虚灵鸟的翅膀上中了箭,从天上落到南陵城里,他们一路追到了我们的行宫,却在附近丢了这只幻虚灵鸟的踪迹……”   这金丹修士话未说完,方岚已经气哄哄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幻虚灵鸟!天底下谁不知道这幻虚灵鸟乃是重光老祖的幻虚山中独有的灵兽,可不是一个金丹修士领着六个筑基弟子就能追得上的普通妖兽。”   方岚冷哼一声,恶狠狠道:“‘用箭射中了幻虚灵鸟的翅膀’?也真敢说,要真有这个本事,我敬他昆仑剑宗又出了一个凌霄真人!”   “附近的十五楼二十八殿都派人去问过了,都没见到他们口中的幻虚灵鸟,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另一修士附和道:“这次可是昆仑剑宗的弟子越界,要是给不出交代,哼哼,别想走。”   这下沈晏清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谎话似乎给他惹来了大麻烦。   那只漂亮鸽子的来历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他看着方岚怒气冲冲的脸,和她身后这乌压压的一群人,又不敢说是自己撒谎了。   方岚对沈晏清道:“沈公子,下午的点心我叫江心明月陪你先吃着。我要去姻华殿处理些这几个胆大包天的昆仑弟子。若是东西不合胃口了,你尽管叫她们两人去换,让厨房的人重做就好,你是明鸿君的人,伺候好你是她们该做的,你不必害羞的。”   说完,方岚就要带着人走。   沈晏清心中恐惧,他知道自己怕是闯了祸,可事已至此,他看方岚和这几个金丹修士不愿善罢甘休的模样,就更加不敢说出真相。   事情全须全尾的到了明鸿君的耳朵里,他一听就会知道沈晏清动过想要瞒着他偷偷养小鸟的念头。   夜里定会凶狠地罚他……   柜子里那些收好的玉|势和那些千奇百怪的器具,即使没在他身上用过,即使明鸿君每每拿来吓唬过他以后还会舍不得的安慰好久,但只要想到房间里备着这些东西,就够让沈晏清在床上怕得掉眼泪了。 第063章   方岚做事干净利落,与沈晏清道过一声,转身下了楼。   沈晏清追到窗户的边上,看着方岚的背影。这事到底是他做得不对,胸膛里的心因慌张而跳得紊乱。   照方岚的意思,恐怕这几个昆仑弟子的下场不会太好。   他咬了咬牙,追下了楼。   ——若是这七人最后没事被放回去了,他就假装自己没撒谎,没有看到这只受伤的鸽子。   要是太墟天宫的金丹修士惩戒这几人,届时他再承认是自己撒了谎,告诉方岚那只所谓的“幻虚灵鸟”在他房里。   总之,跟过去看看再说。   沈晏清离着方岚不远,下楼的这点动静瞒不住她。   她微微侧了半个身子,回头看向沈晏清:“沈公子何事?”   沈晏清:“我、我没有见过幻虚灵鸟,想看看。能跟过去看看吗?”   方岚笑道:“那幻虚灵鸟是这几个昆仑弟子的幌子,谁知道他们是想进来做什么坏事,没有幻虚灵鸟给你看的。”   “你既然想跟过来看看也是可以。”   方岚道:“不过你可不要被吓到了,到时候明鸿君问起来,我可就要倒霉了。”   沈晏清摇头:“怎么会,我没有这样胆小。”   他小步跑到方岚的身侧,跟着她穿过曲径通幽的小道。   此处行宫虽只是暂住,也费了不少工匠能人的心思。姻华殿内绿木茂盛,内有两个院落,是太墟天宫内原本就有的姻华殿的翻版。   昆仑剑宗来犯的这七个弟子就是在姻华殿被方岚抓住的,因此被关在姻华殿的耳殿中。   还没进门,三个杂役模样的仆从慌慌张张地从姻华殿跑出来。见到方岚后,脸上的神情才定了定,这三人行过礼,跪在地上:“昆仑剑宗来了人,也在姻华殿里,绿摇仙子正差人要去和您说呢。”   方岚勃然大怒:“昆仑剑宗还敢来人?哪儿来的狂妄之徒!”   她自小生活在太墟天宫,对宗门的归属感最深。万法道人落败在凌霄真人手下,此事传遍修仙界,太墟天宫因此一蹶不振,她也恨透了昆仑剑宗的剑修。   她眯起眼睛,怒气过后又冷静下来:“看来这其中果然蹊跷。”   否则昆仑剑宗的人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几人越过跪在地上的仆从,进了门。   原先被鎏金仙索结结实实地绑着的七个剑修已被人解了绑,七人跪在地上。   为首的金丹修士正在情绪激动地解释:“师叔,幻虚灵鸟就是在这附近失去踪迹的,一定是这些太墟天宫的人偷偷藏起来了。”   被方岚安排着盯着这几人的绿摇仙子,见到是方岚带着人回来了,迎了上来:“这些个昆仑弟子口中振振有词的幻虚灵鸟找到了吗?”   昆仑剑宗的那七人朝向殿里的青瓷铜花瓶跪着,这半人高的花瓶里插了两株玉生富贵花。   方岚盯着耳殿站立在花瓶旁的人,轻声道:“没有。”   沈晏清顺着方岚的目光看过去。   这是个穿着素金云水纹缎绣戎服的年轻男子,双目深沉漆黑,面容俊美,生出令人不容直视的锐利感,他的手上握着一柄做工精良的长弓。   即使来时,沈晏清见方岚和几位金丹修士再怎么生气,听这几人说要怎么将昆仑剑宗的人如何千刀万剐。   可当看见了这人,所有人的气焰都一瞬的熄灭了。   方岚再如何的不情不愿,也还是冲这人行礼:“一件小事罢了,怎么能惊动凌霄真人您呢?”她刻意在“您”字上加重了语气,力图增加些阴阳怪气的味道。   ——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凌霄。   沈晏清这样好奇的想,瞧了他一眼。   也不是三头六臂的人,明明和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看上去没什么差别。   凌霄并未理会方岚,跪在地上的七人倒是掉头冲方岚嚷嚷起来:“怎么可能没有,我分明看到灵鸟掉到你们的地界上来。”   方岚作势要和他们吵起来。   “够了。”凌霄面无表情:“此次确实是昆仑剑宗的人越界,走吧。”   听凌霄真人开口,这七人相继站起来,弹了弹衣裤上的灰。   方岚不愿意:“您这是什么意思,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想要拦下凌霄真人,太墟天宫内的几位元婴修士去了天清门做客,虽然已经叫人去请了,但还不是那么快能回来的。要是让凌霄真人带着人从她眼皮子底下走掉,被几位宫主问起来,就是她的不是了。   原先的打算是先扣着人,等宫主们回来再做打算。可谁也没料到昆仑剑宗的人会来的这样快,来的还是这位凌霄真人。   凌霄嗤笑一声:“想拦我?你可不够格。”   “我给你们一些薄面,但想得寸进尺,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再做打算吧。”   “你!”方岚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凌霄笑道:“滚吧。”   此事怎么看都是昆仑剑宗的人不占理才对,这人怎么这样霸道。   沈晏清低眉顺眼的藏在方岚的身后,可见凌霄的这幅作态,又是忍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被凌霄逮个正着。   两人的视线极其突然地撞上,沈晏清的眼神里有茫然与好奇。   意识到被凌霄逮住自己在偷看后,沈晏清飞快地低下头,他的脸颊上已经沁出粉。   旁人也就算了,引起此次纷争的幻虚灵鸟可就在沈晏清的房里,这叫他怎能不心虚。   而方岚自知拦不住凌霄,冷哼一声,她心中怨恨至极,却只能看着凌霄带着这七人往外走。队列末尾被她亲手用鎏金仙索抓起来的两个筑基修士还冲她做了个鬼脸,瞧口型的意思是:下次来我们昆仑剑宗。   站在她身侧的绿摇仙子,见方岚又要生气,急忙想要转移话题,使方岚情绪活泼些。   她瞧见跟在方岚身后的沈晏清,眼前一亮:“对了,还没问你呢,这位是?”   方岚道:“明鸿君房里的那位,你听说过的,他历世而回从凡人界带来的。”   “漂亮吧?”方岚得意道。说得沈晏清又要害羞了。   “他就是沈晏清?”绿摇仙子点点头:“原来是他,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昆仑剑宗的人还未走远。   凌霄真人转过身,他咬字道:“沈晏清?”   听凌霄这样念他的名字,沈晏清心头一跳,以为是自己藏了小鸟的事情被凌霄发现了,仰着脸求助于方岚。   方岚当即护住沈晏清反问凌霄:“又有何事?”   凌霄问他:“记得我吗?”   沈晏清慌忙的摇头。   凌霄竟笑着说了一声:“无事。”   听他这样说,沈晏清松了一口气。   回到房间里,那只被他藏在灵虎皮下的漂亮鸽子却不见了。他苦恼地翻找了一番,最后气馁地心想这样也好,毕竟他还没想好要怎么瞒过明鸿君呢。   到了夜里,去往天清门的几位宫主还未回来。   谁料,一则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剑纵九洲、无一敌手的凌霄真人在万宗会来时的车队中,对明鸿君的男宠一见钟情。   这男宠的名字,就叫沈晏清。 第064章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又经历了一次的生死,沈晏清能够回忆起来的东西其实很少。   不过此时此刻,他与凌霄对视着,仿佛时光倒转,再次回到了那个夏日的午后。   明明这次他没有偷藏什么东西,可依旧觉得有些心慌。   沈晏清张了张嘴,这次可没有什么叫做方岚的金丹修士能让他求助的。   他面色苍白,乌漆漆的眼里仿佛浸过冰,卷翘若鸦羽般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倒是形状姣好因为有些厚度而令整张脸都显得娇憨的嘴唇是淡红色的色泽。   因为这一点红,可惜了他本该清丽脱俗的长相,透出了活色生香的艳丽。   要是将他揽入怀中,尽情索取,一亲芳泽。料想他怎么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素白的里衣薄如细纱,越是靠近,似乎能嗅到沈晏清身上如花如草般的清香,是沐浴过后的香味。想也知道,在来之前,他就应该已经把自己的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了。   凌霄逼得太近,两人仿佛要贴到一块儿去了。   沈晏清低下头。   他正胡乱的想,还好自己没把外衫穿回去,否则又要脱掉了。   却听见方才紧紧盯着他的凌霄轻哼了一声。   凌霄偏开头,不去看沈晏清:“不是想回去,还不走吗?”   沈晏清如梦初醒,从回忆里挣脱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支着手肘往后退,因为没留意床的宽度,这样从床的另一面滚落了。   “咚”地一声,先落地的是屁股,沈晏清当即就要疼得要掉眼泪了。   凌霄皱着眉头,他伸出手,像是打算拉沈晏清一把的样子,嘴上没有好话:“怎么这么笨。”   沈晏清心中恼怒,不自觉的流露出本性,恶狠狠地瞪了凌霄一眼,逗得凌霄勾起嘴角:“脾气倒是挺大。”   摔了一跤就要掉眼泪的小娇气包。   这一摔,疼痛主要聚集在尾椎骨的位置,动两下就疼得厉害,简直像条上了岸以后,被人一刀背敲碎了骨头的鱼。   沈晏清坐在地上,速度极其缓慢地挨过这阵疼,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正寻思着自己怕是要疼上一天半载的了。   凌霄:“上来我给你看看。”   才问出口,凌霄觉得有些不妥,当作自己刚才没说过话:“去找越安要些膏药擦擦,回去吧。”   沈晏清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赤|裸的脚踩在木制的地板上,衬得他一双细瘦的脚如玉瓷细腻。   穿不穿鞋倒无所谓,万里风上上下下干净得一尘不染,倒也不是很在乎这一双鞋。   他的视线飘在另一侧的床头,那件湖蓝色的外衫还工工整整的叠着。   小竹楼里少有人来往,但甲板上的修士就多了。   叫只穿了里衣的他如何能下楼。   沈晏清这样的爱面子,莫说只穿了里衣,叫他穿件难看到了极点的亮绿袍子,被人多看上两眼,都够叫他难受上好几天了。   凌霄看透了沈晏清的想法,他笑笑,这次嘴上没再说什么话讥笑沈晏清的娇气了。他解开腰带,脱下身上鸦青色的云雷纹缎绣道袍,丢给沈晏清。   “穿这件。”   沈晏清倒是不介意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只是凌霄的衣服也比他大了一截,还少了一条腰带。   他又眼巴巴地去瞅凌霄,凌霄当作没看见。还当着沈晏清的面,把越安给沈晏清的那件昂贵奢靡的湖蓝色外衫丢下了床。   腰带是没有了。   沈晏清攥着衣袍出门的时候,还在诧异凌霄什么时候转了性子,连他送上门来都不要了。   这样看来,那些传得天下皆知的“凌霄真人痴心不改”的谣言,也不算空穴来风。   ——真的假的,难道是练功出了岔子?   沈晏清才不信凌霄当真有那么喜欢他,否则当初也不会毫无芥蒂的将凌霄当作世界上另一个李煦。   骗人的吧。   胡乱想了一通,他往楼下走了几步。   楼梯的拐角处就是越安仙子的房间,越安仙子的房门开着,像是等了他有段时间了。 第065章   沈晏清站在楼梯口犹豫了一会儿,等了片刻,先前见过的那位老嬷嬷从这扇半掩的门后走了出来。   老嬷嬷道:“越安仙子一直在等着您。”   沈晏清没有应,跟着她走进房间。   越安仙子坐在太师椅上,视线在沈晏清新的外袍上一顿,饶有兴趣道:“有点本事。”   沈晏清自然看懂她脸上的戏谑,他头皮发麻地解释着:“没有,剑尊只是让我换了外衫,就让我出来了,不是您想的那样。”   越安仙子道:“能在他房里待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使了个眼色,身侧侍立着的侍女端着盘子递到沈晏清的面前。越安仙子:“做的不错,挑一个吧。”   盖着红布的银盘掀开,里面放着一排皆是温润灵玉制成的法器。   如果在越安仙子面前的沈晏清只是个真的玉傀,应当激动不已了,对玉傀来说同为灵玉制造的法器不仅仅只是个法器,还能反哺的温养他的灵体。   灵玉难求,这一排的法器看上去寒酸稀少,其实极其的难得。   也正是如此,沈晏清突然意识到,凌霄为什么要他待到天亮以后再出来。   恐怕凌霄就是料到了此刻的景象。   难不成如果等他天亮后再出来,凌霄会有别的话要嘱咐?   沈晏清低头盯着衣袍上的云雷纹想得出神。   越安仙子面无表情:“你若是能让剑尊动情,莫说这些东西,天上地下尽唾手可得。”   沈晏清当然知道她说的是真的,面上唯唯否否的应下,随手指了一个银盘上放着的玉指环。   侍从将这玉指环带到他的手上,灵力输入法器,一股信息流入他的脑海,顷刻之间,关于如何使用这个法器的相关信息顿时了然于胸了。这是个防御的法器,输入灵力后,会变大形成一个护盾将主人笼罩在内,能阻挡一些伤害。   越安仙子又道:“剑尊可与你提起过什么?”   她这样问,沈晏清想起了凌霄与他提过一句的“是红绫龙女多虑了”。   他的心思转悠了一圈,否认道:“没有。”   沈晏清有个坏心眼,既然越安仙子要他翻来覆去的想着凌霄的事情忧心忡忡,那他故意假装忘了凌霄与他说的话,让越安也睡不着个一两日,也勉强算得上一报还一报了。   他以为越安仙子得不到回答,自会再去问凌霄的。届时问起,大不了就说自己忘了。   越安仙子听到沈晏清的回答,她沉吟片刻:“好了,今日暂且无事了,你回去吧。”   沈晏清等她的这一句话很久,终是得了释令,他如释重负的下了楼。   外界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压在山上,柔和的光从天边溢出。入舱口站着几个穿着灰色道衣的筑基修士,正在张贴布告。   沈晏清凑过去看了一眼,布告上通知着船上的弟子们,准备好四日后下船。   四日一晃而过,立于中域最北端的松鸣城遥遥在望。   松鸣城在高原的最顶端,被一棵棵不长叶子的黑色柏木包围着,这座城市人迹罕见而凄寒阴冷,仿若一座孤城。   由于离着寒冷的北域很接近,即使日子一天天过去,即便是按着日子算已经步入了初春的时节,也冻得当地的居民不得不裹起厚厚的皮袄。   多年前这个城市曾有个很出名的传说:   松鸣城的崖峭底下,有一块巨大的冰魄,这块冰魄看不到尽头,也不能被天底下的火焰融化。   在冰魄的中央,冰封着一个如这片冰魄般剔透的美人,他失去了生命,因此沉睡在这片冰魄中。   如果有人能在北域最寒冷的地界,找到名叫寒妖的怪物,让寒妖留下眼泪,就能用这温热的眼泪,融化冰魄,叫这位因为美貌令天地嫉妒叫他早夭的美人死而复生。   当他复活,他会爱上他见到的第一个人。   这个传说被口口相传,无数人言辞凿凿。   沈晏清上辈子还待在太墟天宫中的时候,听说过这个传说,明鸿君却说这是假的。   因为他真的潜入松鸣城的地底去瞧过。   松鸣城的地底是一片偌大的蓝色湖泊,没有冰魄,更没有什么被封印的美人。   这打破了沈晏清浪漫的幻想,他觉得明鸿君相当的扫兴。   由于鹏鸟畏寒,无法抵御北域的寒风,万里风需要停在松鸣城外。   严寒确实是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好在松鸣城外有足够的黑松林,只要采集到足够的黑松油脂,即使是低级弟子,也能抵御朔风。 第066章   黑松是松鸣城的一种特有树种,也是这座城市名字的由来。   划开黑松的树皮,树上的针叶会振动起来,伴随风声如阵阵哀鸣,在这哀鸣声响中,树皮上会流出如琥珀般的树脂,便是黑松油脂。   黑松振动的幅度越大,伴随哀鸣声越密,流出的树脂就越是上品。   北域特有的朔风夹杂着灵力,吹到人的身上会产生如针扎般细密的刺痛感。用灵力覆盖全身,虽能抵御片时,但对修为不算高的人来说,实在难以坚持。   生活在此处地界的人,经过多番尝试,意外发现在不怎么消耗法力的情况下,使用由黑松产出的黑松油脂竟对抵御北域的严寒有着意想不到的奇效。   松鸣城内的居民大多以收集黑松油脂谋生,三大宗门因为有着进入北域的需求,在城外专门圈了一整块黑松林专门用来采集黑松油脂。   只是黑松油脂过了时效,抵御朔风的能力会大幅的降低。   许多不得不进入北域的中下阶修士,通常会在松鸣城内购买大量的黑松油脂使用。   万里风在距离松鸣城十里外的高原上迫降,船上的人按照房间的顺序依次下了船。   时隔多日再度踏在松软的草地上,沈晏清差点觉得自己要站不稳,船上虽然如履平地,但和真实的陆地相比,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的。   他乖乖的站在队伍的末尾,越安派了原先吩咐指点他的嬷嬷,安排他暂且先住进了松鸣城中心一座坐北朝南、高耸的大宅子里。   高院粉墙黛瓦,长得倒是很漂亮。   沈晏清是只贯会享福的鸟,生来就没吃过什么苦,左瞧右瞧还嫌这宅子不够气派。   正门紧闭着,倒是侧门开着半扇门。   马车停在门前,来了个小厮打扮的人出来和嬷嬷交涉,沈晏清竖着耳朵偷听了一会儿,听不出什么所以然。见嬷嬷和那小厮似乎是达成了共识,要他从侧门进去。   沈晏清不乐意:“凭什么,我就要从正门进。”   他这般硬气是有理由的,一来是他不久前才见了昆仑剑宗的大人物,还穿着凌霄的衣服出来,仗着越安明显有求于他,任性妄为些也正常。   二来是他向来最擅长恃宠而骄,就算凌霄只宠他三分,他也敢狐假虎威的把自己的骄狂涨至十分。   至于等被戳破挨罚挨骂,他猜想凌霄是拉不下脸做的。   嬷嬷和小厮的段位显然没到这么高深的层面,把他的要求当耳旁风。老嬷嬷是伺候越安的老人了,指着门,冷笑说:“你以为你是谁,就从这进。沈晏清来了,也得从这个门进去。”   好吧。   被说中了,那他确实是沈晏清。   于是他跟着嬷嬷和小厮,再从侧门进去。   侧门的背后是一条笔直的小道,两侧摆了一些黄瓷的大罐,罐子里种了譬如玉兰、芍药的名贵花种,在这北风萧瑟的季节里不按时节的开得正艳。   左面是一面漆红的照壁,绕过这面影壁,后头又是一处小院。院落中别有洞天的藏着一处水碧透彻的湖。另有一众假山,和裁修过的林木点缀。   沈晏清表面上能屈能伸的忍了,心里不知道骂过多少个百转千回。   这会儿他久违地惦记起唯一会吃他这套的“研青”一小会儿,转念不妙地想起那家伙其实是吃人不吐骨头、又坏又恶毒的魔尊谢璟。   他再难得动动脑子往深处想了下,也就是说表面上“研青”被他用魔尊看重他这招架住了,实际上根本没有,所以谢璟那坏蛋其实是在看他的热闹和笑话!   沈晏清一抹脸,迅速地把这件事挥之脑后。   他在谢璟面前出的丑多着呢,不差这点。   厢房的屋檐往外修筑了上翘的瓦檐,底下摆了一张摇椅,几日未见的越安仙子就躺在这张摇椅上,她右手侧的边上一个昆仑弟子模样的小道士搬了一张板凳。   此人长相不过中上,较旁人清秀些,不过两只眼睛躲闪,也不敢直视人,便显得温柔腼腆,他正在极其认真地念书给越安仙子听。   这本书的封皮上娟秀的写着五个字《春深入夜迟》,竟然是沈晏清曾经看过的那本话本子。   见到有人来,他停下念书,偷偷的去瞥,看见王管事领回来极其漂亮的男人。   应该是个男人,这本不该有值得质疑的地方,因为他的轮廓与面容上有男子的英气,可是他的眼睛、那双瞳仁黑得有些彻底了,于是透出些天真的稚气,鼻侧的红痣又娇憨得有些可爱。   闭着眼睛的越安道:“怎么不继续念了?”   小道士支支吾吾说:“有人来了。”   这事越安当然已经知道了,她睁开眼道:“你下去吧。”   沈晏清以为说的是他,转身就要速速离去。   越安嗔道:“不是你。”   沈晏清略显木讷地又转回来,他的机灵劲只会在不恰到好处的时机派上用场。   三五个侍从打扮的丫鬟在他身前放了几个蒲团。   越安捡了点能和沈晏清说的消息:“明日我师兄端英真人会来这里。他也带了个人,具体我没见过,但他写信和我说此人和沈晏清——也就是和你同样长得很相似,不过你的五官样貌皆是玉石雕琢而成,像是应当的。可他却是天生天长。明日你见到他,可不要吓坏了。”   沈晏清点点头,心里其实不大高兴。   又不好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他说。劝自己这样也好,凌霄要是喜欢上别人了,就少来惦记他,他要和李煦远走高飞。   说完话,越安再忍不住瞧瞧他的脸,见他黑发如瀑,肤白若雪,红润的嘴唇似点睛一笔,着实冷艳照人,想到就是这张脸祸害了昆仑剑宗,她越看越生气,赶紧让人把他带走。   嬷嬷领了吩咐继续带着沈晏清往外走,通过一条幽静的小道,那里是另外的一间院子。   走过用青砖垒砌挑高的垂花门,入眼的正房两侧各是两间耳房,东西两个厢房对得很整齐,中庭摆了一口大缸,里头栽着一棵与屋顶齐高的玉兰。   冬春亭亭立在枝头的玉兰开得素雅清淡,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   在院子里栽种些牡丹、月季,倒不觉得稀奇,用缸种玉兰的,就少见了。   老嬷嬷道:“你住的是东厢房,明早端英带来的那人要住你对面。”   沈晏清想了想,聪明的没有去问正房里住着谁。如若不是凌霄,也会是昆仑剑宗里与乌霞山一脉亲近的修士。   嬷嬷和越安提起过两次的端英,是越安的师兄。实力不俗,甚至有着“元婴之下第一人”的称呼,歪门邪道见了他掉头就跑。   性格软懦、天生欺软怕硬的沈晏清与他见过几次,别的人他都怕,倒是不怎么怕这端英。   毕竟当初他与凌霄头回见的时候,端英甚至还没有道号,不过是个才筑了基的小道士。被方岚结结实实地捆了丢在地上,攥着拳头,狼狈地红着脸。半点瞧不出后来不苟言笑的正道魁首模样。   送走嬷嬷后,沈晏清进了安排给他的东厢房。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两把高脚木椅,三脚凤头铜炉里已经烧好了炭火。进门向右,床前放了一张屏风,这屏风倒有些奇妙,摸上去的材质似玉似竹,屏风上用工笔画了一轮月亮以及月下的一棵腊梅。   而向着左侧的位置,开了一扇窗,窗边放了一把看上去很舒适的软椅,还有一个书架,只是上面没什么书,空荡荡的。   屋里明堂干净,连清洁咒都不需要沈晏清施展,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尘不染。   他换了衣服躺到床上,明明早上天才露光的那一会儿,还困的不行,现在合着眼睛沈晏清却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第067章   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沈晏清还在胡思乱想下一次见到凌霄会是什么时候,意识终于开始昏昏沉沉坠入梦境。   像是被困在一个匣子里,有人低语般的在他的耳畔小声的说话。   那声音很耳熟,应当是他曾经认识的人:“等公子回来,你再叫他给你也不迟。”   “好吧。”沈晏清听见自己的声音,他低着脑袋数日子,嘴硬道:“一年、两年……两,我最多再等他三年,他再不回来,我就要自己飞离这个鬼地方。”   但在他的心底却泛起一个很怪异的念头,觉得三年似乎并不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兴许他还能继续这样等下去。   梦境里的色彩都很暗淡,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个声音又说:“他回来了。”   沈晏清就像是在混沌中突然的清醒了,尽管他还在梦里,但他的意识无比的清楚。这句话使他兴奋。   于是,他在梦境中奔跑起来,这座白雾笼罩着的城镇一点点的清晰起来。   在视线的尽头,沈晏清看见了一道门。   涂了红漆的门,与连绵的、仿佛没有边际的城墙。他似乎是被困在这道门后,也有可能他正站在这道门的前面。   那个声音开始催促:“他回来了,你快去见他。”   不知怎的,沈晏清反而有些惶恐,他定在原地,心尖打颤般的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门后的可能不是他一直期待着的人,而是一场足以将他毁灭的灾难。   心跳得很快,快得叫他有些心疼。   有一阵莫大的空虚向他袭来,他不知所措。转身,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沈晏清猛地睁开眼。   窗外仿佛正要下雨,偶尔还有一闪而过却显得十分狰狞可怖的雷光。   雨点却迟迟不肯落下。   因为这个梦境真实得有些过分,即使梦醒了,沈晏清还仿佛置身在那个诡谲的梦中,他狠狠地喘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   因为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脱掉外衣,只穿着亵裤坐在桌边,身材清瘦,露在外头的一双藕臂肤白胜雪,指尖、手肘几处关节的位置又透着娇嫩的粉。   桌上放凉的茶水是他睡前烧好的,沈晏清给自己倒了一杯,屋内虽然不冷,但茶水冰得像是被冻过又化开的冰水。   他整整喝下一杯后,才仿佛从那个梦境中脱离。   自重生以来,沈晏清其实时常会梦见那扇门,但再没有刚刚的梦境那样真实。   他想知道这个梦境的来源,只是这样颜色样式的门实在是很常见,并非是特殊的。沈晏清记不起来曾在哪儿见过它,又好像常常能见到它。   这场冗长的梦境叫他一觉从早上又睡到了次日夜里。   沈晏清披上外衣站在门边瞧了瞧,院子寂静一片,乌漆漆的藏着。也不知道端英和端英带来的人来了没有。   因为出了一身汗,他独自施法烧了水,擦了擦身子,重新躺回到床上。   金丹上的裂缝依旧是一筹莫展,沈晏清睡过一觉后,脑子清醒了不少,他在心底里打定了主意:若是等到了九黎他还是找不到解决金丹上怨气的办法,那就只能去找凌霄了。   沈晏清咬着嘴唇想,要真被凌霄认出,凌霄要强逼他,或者是惩罚他,他也没办法。不管怎样说,和明鸿仙君比起来,凌霄可要好说话得多,也没有那么坏。   总是要活下去的,他不想死了。   东厢房可比万里风的船舱房宽敞了不少,趁着天还没亮,又怎么也睡不着,沈晏清在房里练了练剑招。   修行了一宿,约是卯时。   他刚放下从院子里捡来当作剑使的树杈子,两个筑基的昆仑弟子给他送来了吃食。   篮子里的食盒中摆放了一些蟹酥、花糕,用过餐后,先前的老嬷嬷又来了一次,不过这次她倒不是来找沈晏清的。   屋外乒呤乓啷地一阵响,院子里来了不少的人。 第068章   沈晏清坐在窗边往外看,见到了不少杂役打扮的仆人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进了西厢房。   由于背对着的缘故,他虽然好奇,但见不着这少年的长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打个招呼什么的。   宋嬷嬷站在中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进进出出,正巧对上沈晏清正准备收回去的视线。   视线对了一瞬,沈晏清尴尬地笑了笑。   宋嬷嬷已经朝着他的窗边走来了,看见沈晏清手边咬了一口的蟹酥和茶盏,感慨了一句:“你倒是悠闲。”   “哈哈,确实没什么事。”   沈晏清明知故问:“这是谁,昨日说过的端英真人带来的人吗?”   宋嬷嬷应道:“是。”   沈晏清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躲闪:“真好,越安仙子能得偿所愿了,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毕竟凌霄爱的就是他这张脸。   沈晏清始终觉得,当初万宗会龙车内红纱翩飞的惊鸿一瞥,倘若出现的不是他,凌霄也沉醉在那一幕中。   这样的爱实在算不上万中无一的独宠,甚至都算不上爱。   若有人复刻了他的容貌,凌霄移情别恋也该是早晚的事情。   尤其是上一回他见到凌霄时,凌霄对他的态度实在是令人有些捉摸不透,兴许他早就换了口味,说不定已不再喜欢他的美貌了。   宋嬷嬷道:“听说连身世也像,是端英大人从拍卖会上买下来的奴隶。”   沈晏清一愣:“啊?”   “你听了也觉得巧,是不是?”宋嬷嬷道:“好在端英大人是见过那沈晏清的,一眼就觉得像,于是把人带了回来。还没吃过什么苦头,连沈晏清那娇惯的性格也一模一样。”   ——他哪有很娇惯。   沈晏清不服,为自己辩驳道:“我从前在太墟天宫里的时候……听说那沈晏清也不是很娇纵的人。”   宋嬷嬷冷哼了一声:“呵呵,太墟天宫里的人都是这幅无法无天的纨绔做派,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明鸿仙君这样的主子,沈晏清在他们那儿自然是算不上什么了。”   沈晏清还想再顶两句,为自己正言,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这些日子还要仰仗宋嬷嬷给他安排每日的吃穿用度,只好屈服现实,左耳进右耳出的当做没听见,埋头把手上的蟹酥吃完。   而且宋嬷嬷有些话是对的,明鸿仙君确实是个歪脖子上梁。   听别人骂明鸿,他在心里偷笑。   两人聊了一会儿,宋嬷嬷透露了一个消息:“你从房间里出来后不久,昆仑剑宗用速剑传递消息,剑尊看过消息,当晚跳下了万里风,夜行千里,回剑宗去了。”   难怪到了松鸣城已有两天,越安却不催着他去见凌霄。   沈晏清茫然的“啊”了一声:“凌霄不来了吗?”   宋嬷嬷说:“他要来的。”   沈晏清不至于去问凌霄什么时候会来的傻话,暗想这样正好。   宋嬷嬷见他实在无聊,道:“在进入北域以前,我们会在松鸣城待上半月有余。既然剑尊这些日子都不会来,你要真是闲着无事可做,修行闷了,就让红钗带你去珍味楼逛逛吧。”   红钗是常年跟随宋嬷嬷的一个小丫鬟,长相清秀可人。说话间,笑吟吟地看向沈晏清。   沈晏清问:“珍味楼?”   听着像是个吃饭的地方,他嘴巴馋,好几道爱吃的菜名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美滋滋的心想宋嬷嬷原来真是个天大的好人,怕他无聊还叫人带他去下馆子。   正要告谢,宋嬷嬷见他眉眼弯弯,一副高兴的不得了的样子,便知道这头脑空空的傻瓜是误会了:“珍味楼前两百年确实是吃饭的地方,但七十年前,有人大闹了珍味楼,打死了松鸣城的城主。从此让酒楼改做了擂台。现在确实也能吃饭,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宋嬷嬷眼神指点,红钗笑着继续说:“这几天热闹,五域当中不少人都赶着去北域里头一瞧究竟。可北域凶险又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有胆识去的多半也有本事,而有本事的人多半又脾气大。”   “此次前往北域,天清门、太墟天宫,和我昆仑剑宗,都派了许多人出来。他们不敢在城内闹事,就去珍味楼打擂台。他们打起来好生精彩,左右都是死斗,剑法招式,都是从前在宗门里看不到的。”   原来宋嬷嬷叫红钗带他去珍味楼不是带他去下馆子的,是让他去看别人打架的。那沈晏清就没什么兴趣了。   他不喜欢看见血腥腥的东西,什么死斗、什么擂台,一听就很恐怖,要是瞧见别人的什么残肢断手,他保准当场就能吐出来。   沈晏清婉拒了:“哈哈,那算了,我、我就在这儿待着。不闷,一点都不闷的。”   见他这个畏缩、害怕的样子,宋嬷嬷反而不高兴:“你大小也是修士,怎么没有一点上进心。不去修行,不去钻研招式,光等着老天爷赏饭吃吗。真是暴遣天物。你现在是看别人死斗,可有朝一日,要是有人欺负到你的头上,你还是这样袖手等着,别人来欺负你吗。”   她有半句话因为实在难听,所以说不出。太墟天宫的人是怎么教养人的,竟真把天生地养的灵玉磨化成这副毫无棱角、逆来顺受的模样,只叫他做个天生的玩物。   没有血性,算什么修士,如何修行?这辈子真是到头了。   她不忍心,这下非要红钗带沈晏清去那珍味楼看别人打斗了。   沈晏清出门本想见见那位据说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结果人没见到,被红钗压着再从侧门出去,上了马车,去松鸣城的最中心,去看看那珍味楼。   这座名为珍味楼的酒楼足有九层,每一层上翘的红瓦尽头,都用木雕了的饕餮和貔貅,外头再涂一层朱红色的红漆。   外头瞧着冷冷清清的模样,进了门里头别有洞天。   第一层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三张巨大的擂台,这原先应该是唱戏说曲的地方,后来被改成了打斗的擂台。擂台的地面同样用红颜料涂过一遍,叫人分不清是原本就有的颜色,还是用人血涂上去的。   靠近擂台的地方,零散的摆着几张桌子。   擂台上还有人正在打斗,附近挤满了人。气氛狂热压抑,沈晏清不敢往那擂台上看,红钗在他耳侧说:“我们往二楼去。”   珍味楼上楼的楼梯有两条,分立在入口的左右两侧,护栏上挂着红蓝两色的绸缎。沈晏清随红钗上去。 第069章   上了二层,视线开阔了许多。   红钗驾车熟路找了一处能一眼望见整个一层的位置,先让沈晏坐下,再找店小二沏了两大碗白菊甜茶,上了两盘子糖渍山楂和盐炒瓜子。   红钗先和沈晏清讲珍味楼里的门道:“我们在的二层是最普通的茶层,筑基修士上来了也就上来了,再往上一层是金丹修士的地方,哪儿不仅能喝茶,就还能吃饭了。再上上的几层长年累月的封着,倒没人知道是做什么的。”   她再一指底下一层的主擂。   擂台上,有两人正在厮杀缠斗。   一人手里拿着的是两柄弯刀,刀身前宽后窄,形比新月。另一人手持长鞭,鞭子尾端如牛尾根根开叉,鞭身长满细刺。   拿弯刀的步步逼近,拿长鞭的挥鞭躲避。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在擂台边缘绕着圈追逐。两人步法轻功皆是上乘,旁人看去,只能看见道道残影,却不见真身。   主擂旁的两个小擂台空着,一层围观的人层层围着主擂,手上各自拿着纸票样的东西。   红钗道:“珍味楼里的擂台很两类,一是生死擂,一是切磋擂。生死擂不见生死,不下擂台,而切磋擂则是分出胜负、点到为止。”   沈晏清想了想,想来那主擂就是切磋擂了。修行之人最是惜命,好端端的打什么生死擂,危险。   再看台上,擂斗进入尾声。   挥长鞭的打掉了对手的一柄弯刀,脸上一喜,却见弯刀男子不退反进,双手共持住一刀,在这流露破绽的眨眼刹那,长鞭男子脸上笑意未散,似弯月的长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登时鲜血喷洒,直冲而上。   僵持半个时辰的比武,在这蓄谋已久的挥刀中草草结束。沈晏清瞥见一眼,刚叼进嘴里的山楂球掉下,作势欲呕,仿佛那弯刀砍的是他的脑袋,被吓得钻进桌子底。   耳朵听见底下一阵摇山震海的欢呼,和满是污言秽语的怒骂。   两者交织,吵得人要聋了。   红钗把沈晏清揪出来,娇笑道:“你怕什么。”   沈晏清惊魂未定:“死人了,你没看到吗,刚刚死了人!”   在这众目睽睽之中,在这煌煌天日之下。   再细听,众人说话的声音响且亮,却没人是为死者惋惜悲痛的。   红钗适时说:“不死人怎么分得出胜负。”   沈晏清一愣。   台下尸体都还没清理干净,有一金丹修为的男子翻身跳上了擂台。   这壮汉身高约莫九尺,浓眉黑眼,浑身肌肉壮硕,手里拿着的是一柄长枪。他高叫:“金玉开!爷爷来取你的狗命了!”   此声一出,四处哗然。   “疯了。他叫的是谁?”“金玉开?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他来了吗?”“兴许是有真才实学的勇士。”“真是不要命了,谁给他的胆子!”   听着被压低的一片窃窃私语声,沈晏清同样想找金玉开的身影。这人在这儿吗?   虽然他觉得金玉开既是建平真人的好友,那么也不算是什么好东西,但好歹这是他见过面的人。脑海中便情不自禁浮现出,金玉开依靠着船的栏杆,朝他望过来的那一眼。   左右转头看了一下,没找到人。   四周不知不觉的静了下来。   沈晏清再想问红钗,金玉开人在哪儿,肩上搭过来一只手。一个轻且低的声音说:“你在找我?”   沈晏清猛地回头,慢了一拍,搭他肩上的那只手空了。   往前看,金玉开已经一跃而下。   他人至半空,腰间的剑先出鞘,极其亮眼的银光一晃,剑势如迎面疾风下劈。   此招凶险,有人惊呼、有人起身,更有滚滚气浪卷帘似地荡开。   待看清,是那壮汉稍慢一筹,吃力地用长枪接下金玉开的剑。   足下硬石支撑不住,寸寸开裂。   金玉开再一笑,手上的剑由劈改削,逼的人不得不为躲他而连连后退,不等壮汉无处可退,他剑势再变,朝前刺去,三个动作简单至极又一气呵成,若不是苦心磨练百年,绝练不出这样的游刃有余。   红钗目不转睛,脚踩凳子,双手撑着护栏,恨不得能将上半身探出去看。   沈晏清看不出有什么名堂,见过血他现在吃不下山楂球了,想磕点瓜子都觉得牙酸,喝了菊花茶又嫌没加糖有点苦。   他去叫红钗,想有人陪他说说话。   谁料红钗这丫头只顾着看金玉开,压根儿不理他。他来了气,顾不上怕见血,挤开人,也趴到了栏杆上去,心想这金玉开究竟是什么人物,能叫整栋楼里上下近五百人,都鸦雀无声地盯着他一个人与人斗剑。   沈晏清于是问红钗:“你认识他?”   凑得近了,红钗搭理他两句:“东域无定山金玉开,久闻大名,谁能不知道。”   沈晏清是知道金玉开无定山之主身份的,但他并不能理解这座山代表的含义。他问:“很厉害吗?”   红钗说:“你瞧着,看不出来吗?何止是厉害,简直妖邪。听闻他自星宿海而出,夺了无定山,再从南域重峰山上了官道,一路杀人,杀得人闻风丧胆,杀得寸草不生,好恐怖的大魔头。这人不在中域,怎么跑松鸣城来了?”   沈晏清心想原来红钗不知道金玉开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如实说:“他是建平真人的好友,和我们一同乘万里风来的。”   此话一出,红钗没心情再看擂上,惊呼道:“怎么可能!”   在船上见过金玉开一事,可不是他眼花。沈晏清道:“不信你自个儿去问建平真人。”   红钗转过脸来,脸上已有温怒之色:“此事绝无可能。五年前建平真人的二弟子、七弟子,携门徒三十二人,去往回春山绞杀一头作恶的蛟龙。杀了恶龙回程,他的七弟子年轻气盛在酒肆吹嘘昆仑剑宗乃是天下第一宗,被这狂徒听见,冷笑:‘练成这样还敢出来吹嘘?’两名弟子门徒皆是勃然大怒,问他师从何门,修行几何。他不作答,先将大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拔剑将酒肆里的人杀个干干净净。酒肆外一拥散人仓皇外逃,只余一门徒始终站门外未进入,才乘乱逃出。”   “那门徒不眠不休夜奔千里,到太华山已经气息将绝。脑袋磕在石子路上,当场死了。”   “建平真人含泪脱下他的衣服,见他背上不知何时已被剑痕入骨字字溢血,其上赫然六个大字——杀人者金玉开。”   如此深仇大恨,怎么会结缘。   昆仑剑宗上下皆知晓此事,视金玉开为头号死敌。更不可能邀他上万里风同行。   红钗虽极其仰慕此人的天赋和强大,但提起时仍厌恶痛恨,最好是金玉开死在这珍味楼里,以报血海深仇。   沈晏清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但他知道再说下去,红钗必然不信,可能还要骂他。于是,闭上了嘴巴。   红钗再凝目看了一会儿,低语道:“听说金玉开之所以这般强大,是修行了一门邪功。”   彼时珍味楼内人声鼎沸,沈晏清听不真切,就在心里反复想红钗姑娘说的到底是什么话。   擂台上寒光快如闪影,眨眼的片刻,金玉开拆招上千。那人远不是金玉开的对手,等沈晏清看去时,他的长枪已被斩断,眼见要亡于金玉开的剑下。   惊呼声乍响,“住手!”   有数十道暗箭齐射,还未落地,金玉开竟轻描淡写地收起剑。   他微微笑:“我原以为你是有什么独到之处,才敢与我比斗,原来不过如此,真是自寻死路。”   又有数十人从楼下纵出,要想阻拦,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眼下乌青,双眼红肿,怒吼着:“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杀我全家满门!我要你血债血偿!”   金玉开忖量片刻,竟是半点想不起和此人有何过节,一展宽袖,暗箭滞空一瞬,再疾速如雨反而倾射来处。   挑擂的金丹修士被数道长箭贯穿,直接死于台上,其余人等也是重伤将死。   金玉开看也不看,眨眼便杀数十人,他仍容色淡淡。他在这珍味楼住了半月,一点滋味也无,便要北上,再去那穷凶极恶之地。   沈晏清刚想通红钗的话,战局瞬息万变,他想得出神,注意力并不在金玉开身上,不知全楼上下皆在屏息凝神等金玉开这凶神速走。   他问红钗:“你说金玉开练了邪功,什么邪功,又是个什么邪法?”   红钗想去捂住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金玉开脚出珍味楼半步,听见沈晏清愚蠢稚气的问题,回过头来。见是一个陌生貌美的男子,一身杭绸直绣浮花蓝素衣,肤色尤为白嫩,双目清澈,颜色浅淡却不显泛白的嘴唇。分明一张清丽显纯的脸蛋,色|欲却如霜凝于他的眉目唇鼻。像是没吃过什么苦,又绝舍不得自己去吃苦的人。   金玉开杀的人多,见得人也多。   先是出言挑衅再跪倒求饶的鼠辈他见过,宁死不屈的英雄豪杰他见过,比此人更貌美的女子男人也见过。但他第一次被人当面问,他修行的是什么邪功,是怎么个邪法。   沈晏清见着气氛凛然,浑身冷飕飕的,已知自己犯下大错。他心想自己好歹名义上是送于凌霄真人的,这邪妄的家伙看着凌霄的面子上,恐怕也拿他没辙。   腰板还没挺直,有巨力狂风袭来,他身体轻飘飘地浮起,沈晏清尖叫着,被风卷似得扑进金玉开的怀里。   金玉开英俊的脸上有沉静、潜伏的暴虐,他笑吟吟道:“怎么个邪法,你不懂?我教你试试如何。”   珍味楼外,有马蹄踏步的嘚嘚声,金玉开就这么抓着沈晏清上了马去。 第070章   沈晏清被金玉开一挥携带了去,红钗心知这番要完,急匆匆跑回去找宋嬷嬷。   宋嬷嬷正在西厢房,端英真人、与他带来更形似沈晏清的男子也在那,红钗急急忙忙地奔进楼来,先慌张地将珍味楼里遇见金玉开一事说了个仔仔细细。   宋嬷嬷看似奴仆,实是越安仙子的心腹。较之常人更深知一些难知的隐秘事情,心念转动间想,金玉开和那太墟天宫送来的玉傀之间,谁更重要一看便知。   更何况那金玉开早在东域就跨大境界杀过不少元婴修士,现在昆仑剑宗根本拿他没办法。   她让红钗将沈晏清带去珍味楼,原是想激一激他的血性,谁料几个时辰之间,一句话说错,他犯下大错,被那魔头掳走。想来救是绝救不回来了。那玉傀性格可爱有趣,如此境地是她绝对不想的,但现在已全无办法。   挥手道:“知道了,仙子昨日去了九黎城,后日才回来,到时候我与她说。”   “后日?”红钗喃喃自语,“等仙子回来,恐怕那玉傀脑袋都不知道掉到了哪儿去了。”   她再一转头,入门正对着一张主位的太师椅,左右两侧各放着一把高椅。   见堂上坐着的男子内穿青色的锦袍,外披一张黑狐裘做成的披风,一张白皙小巧的小脸埋在貂皮做成的高衣领里。就连他头上带着的帽套都攒着红珠,何止“矜贵”二字。   眼睛生得大而灵动,上嘴唇薄而下嘴唇厚,显出一种很少见清纯无害的圆钝感,十分娇憨漂亮,仿佛再趾高气扬的神情,在这张脸上显露出来,都不会叫人觉得生气。   这就是端英真人带来的人了。   红钗惊叫:“真是一模一样。”   宋阳秋侧脸问:“什么一模一样?”没人和他说过有个玉傀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他听不懂刚刚这姑娘和嬷嬷都在说些什么。   端英说:“你无需理会。”   他从堂下的另一侧走来,刚刚被黑暗的阴影遮挡,走出来是个同样英俊的男子。红钗见过金玉开,不为端英的俊秀震惊,反倒觉得与那金玉开相较,似乎谁人都少了那抹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狂气。她正想完,不由得觉得自己好笑,怎的在这儿肆意评价起人来了。   宋阳秋说:“你们在说的有我,怎么能不去理会了?”   端英道:“他落到金玉开的手上,想必死路一条,既是死人,那就不用去理会了。”   自端英得到宋阳秋此人后,就将重宝压在了他的身上。至于那沈晏清?被金玉开掳去就掳去吧。   倒不是怕了那无恶不作的魔头,只是不值当罢了。   话回正题,端英和宋阳秋话说到一半,他不再理会红钗带来的这个小插曲。接着说下去:“金虎堂的事情,一时半刻得不到解决,明日下午你我先去九黎城找越安,倘若这次在九黎城里等不到剑尊,你再随我一同前往昆仑。”   宋阳秋觉得奇怪:“回昆仑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端英笑了一声:“是去北域的昆仑。”   端英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奇怪过吗,昆仑剑宗身在太华山巅,却为什么要叫做昆仑剑宗?”   “如今昆仑剑宗的地界在中域的太华山脉里,可从前,它就在昆仑山巅。北域大雪封疆,天灾之下死了千千万万的人,昆仑剑宗被迫南迁,差点断了传承,这次的秘境就在昆仑山脉中。当然,就算没有这次的秘境,我们本来就要走此一遭。等你见了剑尊——”   说着说着,他静了静,像是正在回忆一个人。   要想讨得凌霄的欢心,沈晏清是个绕不开的人物。   于是,话题突兀的转到了沈晏清的身上。   良久,端英道:“沈晏清活着的前半生喜欢穿艳丽些的衣服,进了太墟天宫后穿的衣服却多是素色的白衣、浅色的蓝衣,不吃辣,不吃羊肉,不吃猪肉,不吃一丁点带油腻的肥肉,字写得很烂,画画更加稀松平常,史书、诗经、论著一概不看。平日学堂的功课,全靠指使旁人帮他抄书才渡得过去。”   “二十一岁前听人说是挺爱笑的,过了二十一岁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笑得很少。勉强勤学了一段时日,可惜到了二十三岁后,生了一场重病。是心疾,郁郁寡欢到了近死的地步。送进姑苏的大明寺养了半年,认识了在凡间装神弄鬼的明鸿仙君才好些……”   ——但大明寺相遇,不过是明鸿仙君居心叵测的阴谋罢了。   端英面无表情的说:“明鸿仙君靠着沈晏清一跃成了京城的贵人,不过半年的时间就搅动了天下的风云,颠覆旧朝扶持新朝,明鸿仙君历世而回,不仅突破了金丹期,更是掌握了太墟天宫的镇宫之宝销魂灯,坐上宫主之位。”   “再后来的万宗会相逢,不用我多说了吧?”   端英道:“你有两条出路,一来是用你这张得天独厚的脸去模仿他,或是完完全全地与他相反。这两个选择都有它的道理,学他的,万一凌霄就喜欢他这样的呢?不过,自沈晏清下落不明后,学他的人如过江之鲫,可成功的案例,你们也看到了,一个都没有。”   “至于不学他的,那就更像是盲人过河般的没有头绪了。”   “不过要我说,如果真的要选,自然是要不学他的好。你和沈晏清长得太像,就连我,每当看到这张脸,也只会想到他。遇见和看见的次数越多,他留给我的记忆反而变得愈发清晰。”   端英道:“尽管我让你来做沈晏清的替身,叫你想尽办法要使凌霄移情别恋,但我从始至终就不觉得世界上会有替身一词,因为有些人不是用一张相似的面容就能顶替得了的。”   宋阳秋迷茫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让凌霄真人移情别恋呢?”就让他如此深爱着沈晏清不好吗。   端英张了张嘴,这个问题他也想过,最后咧嘴笑道:“人人都有可能有心病,有些治得好,有些治不好。”   “有的人治不好这块心病日子一天天的依旧照着过,有的人治不好心病从此郁郁寡欢一病不起某天某夜就这样撒手人寰了也说不定,不过这些都不过是个人的私事罢了。”   “但当这个得了心病治不好的人,还位高权重到能决定天上地下的一切,就不是个人的私事,而是天下的公事了。”   天下间有且仅有凌霄能做到如此地步。   面对端英的叹息,宋阳秋懵懂以对。   同一张脸,沈晏清就没有那么走运了,他落到了金玉开的手里。   一眨眼,那马飞跃纵出百里,松鸣城远到瞧不见。   早从红钗口中知晓这金玉开不是什么好人,沈晏清懊悔得不行,可偏生事已至此。见这金玉开和他在昆仑剑宗里见过的金玉开截然不同,他揣测肯定是建平真人有鬼,但现在不是他刨根问题寻求真相的时候,还得是脱身为上。   沈晏清想过一通,先低声下气地求饶:“你放我走吧,刚刚是我说错话了,我和你无冤无仇的,你再不放我,我就回不去城啦。我回不去……红钗姑娘就没法和老嬷嬷交代了。”   金玉开道:“不错,是无冤无仇的。可你没听说吗,我是个非常小肚鸡肠的歹人。你当着我的面诋毁我说我修行邪术,我觉得很丢脸,实在心头不快,不好好折磨你,难以解恨,你受着吧。”   更何况他金玉开出手,莫说随便折磨羞辱了谁,就连杀人满门也是不用理由的。   至于沈晏清没回去,伺候他的姑子婆子交代不上来,关他何事,最好是一并死了干净。   看金玉开是不打算放他了,沈晏清恼羞成怒又换了一副嘴脸。   先狂骂金玉开是个没有肚量的小气鬼,再说自己是太墟天宫送给昆仑剑宗凌霄真人的,要是惹到了他就是惹到了两大宗门,威胁金玉开,说他这下要吃不了兜着走。   谁料金玉开却觉得真是妙极,他此番一路从东域打穿中域,再到了北域,是为了求证一事。   现在正愁所到之处皆是闻风丧胆,他无架可打。   一听沈晏清如此来历,心下盘算此招妙极。   他原打算抓了沈晏清再在路上挑断此人的手筋脚筋,径直丢在这漫天飞雪中叫他被活活冻死。竟没想过此人还有这样的作用,现在是一时半会杀不了他,还得叫太墟天宫和昆仑剑宗的人都知晓此人在自己手里,才好让麻烦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   沈晏清骂得自己口干舌燥,凝目四望,瞧见皑皑一片大雪。他原先打横架在马鞍上,一路上想方设法的想让自己“滚落”,金玉开干脆就叫他坐在自己怀里,两人靠得很近,暗含恶意的朔风都被这魔头挡在护体真气之外,但见那朔风凄凄嚎叫,他在万里风上久闻北域朔风的厉害之处,当即忘了方才狂骂魔头的豪气万丈,贴上金玉开以求庇佑。   金玉开从沈晏清口中得知他是凌霄真人的男宠,料想两人已经成过事,一掌推开他,冷冷道:“脏。” 第071章   “脏?”   沈晏清又好气又好笑,且不提他是非常爱干净的小鸟,“你既然嫌弃我,那就放我走!”   金玉开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   沈晏清正要一喜,听得金玉开的下半句话:“你想我扒光你的衣服,用马拖着你走,还是斩断你的双腿,用铁链穿过你的琵琶骨,将你当人鸢一样放着飞?选一个。”   以上两者金玉开全部做过。   前者是个倒霉的小宗掌门,只因一面之间说他黄口小儿大放厥词,便被他一掌打碎识海碾碎元婴,用马拖着绕城一趟。待他过城关,下马去看时,这掌门血肉模糊不用多提,竟是羞愤交加咬舌自尽的。   后者是他血亲兄弟,金玉开血脉不纯,乃是人龙混血,自小无法与同族一并修行本体,龙族天生的凌空之术更是毫无天赋,成长过程受尽鄙夷嘲笑。他来了中域,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临死前个个不忘诅咒他的亲族十八代,任谁都想不到,他的祖宗十八代早就被他自己提前动手灭得一干二净。这些天赋不俗的海龙拔了飞鳞,其实和普通的地蛇并无区别。金玉开没折磨他们太久,算是报了养育之恩。   沈晏清这下对金玉开的穷凶恶极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金玉开原以为沈晏清会恐惧会害怕,但沈晏清嗫嚅片刻,说出的话竟是:“不要,我都不要,你去给我寻一辆马车来。你不抱着我,就会冷,那马车上还需得刻了能抵御朔风的法阵。”   金玉开颇觉惊奇,伸手掐住沈晏清的下巴,再将人整个翻转过来正对着他,左右上下地看这胆大包天的家伙。   “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沈晏清道:“你不是嫌我脏吗?你既然想叫我离你远些,你就得去找辆马车来,要不就放我回松鸣城。”   金玉开奇道:“我给你能选择的选项里,可没有这两个。”   沈晏清理直气壮:“我不选,我怕疼,你说的东西,我选了立刻就会死,我不想死。”   不想死是人之常情,但金玉开不能容忍他的人之常情,“你想没有用,须得我想。”   金玉开道:“譬如此时此刻,你不想死,但我想你死,那你就必须得去死了。”   说话间,那快马不停,不知到了何处,雪封雾锁,看不见远处一点东西。金玉开心想杀了沈晏清同样能和凌霄真人结仇,倒不必真的留此人一命。尤其是沈晏清竟敢如此和他说话,而不露半分胆怯,实在叫他抓心挠肺的难受。这世上怎能有不怕他的人。   他要杀沈晏清连剑都不必抽,只需手化利爪,便能穿过人的胸膛一击毙命。   沈晏清道:“好吧,你要杀我就杀我吧。”   金玉开怪道:“你刚刚不是说你不想死吗,现在怎么又不怕了?”   不想和不怕是两码事。   说不想是真的不想,说不怕是假的不怕。他又没得选。倘若金玉开要扒了他的衣服,将他一路拖行,又或者斩断他的双腿,将他当作乐子看,沈晏清宁愿现在就被一掌拍死。   他虽然胆小怕事、贪生怕死,可又是一等一的要脸面,和无穷无尽的折磨相比,两眼一闭的死亡显得划算许多:“你要想羞辱折磨我,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呢。”他又不是没死过。兴许死了更好,反正金丹上那来历不明的怨气早就致使他无多时日好活了。   金玉开想道,他若真的直接杀了沈晏清,那就是如了他的怨。他这样的恶人魔头怎么能叫他人如愿,不妥。那就绑了人用马拖着他跑。同样不妥,他从没见过这样弱小的人,离开他兴许活不到一柱香也就死了,这算什么折磨羞辱,还是让他如愿了,不妥。   可挥掌说“脏”要人离他远点的是他自己,他从来言出法随,这次岂不是自扇耳光?   要真是听这无耻无脸与男人苟合的男宠的话,还给他找马车当车夫,他金玉开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金玉开恼火到了极点,双掌下移便掐住了沈晏清细瘦白腻的脖子,入手的肌肤软滑温热。   沈晏清心想,被掐死也好,总比上一回被火烧死般火融滚烫的感觉更好,几息不到,两眼一翻登时就能去转世投胎了。他心中有恨,一是恨现在要杀死他的金玉开,二恨与他有二十个耳光之仇的谢璟,三恨将他当作玩物的明鸿仙君、凌霄真人两人,四恨绝情绝义不来见他的李煦。以上四仇,今生难报,等到了阴曹地府喝过孟婆汤下辈子也没法报了。   他这样一想,潸然泪下,长睫扑簌簌地挂着泪珠,转瞬被寒冷冻做白霜。这一幕实在好美。呼啸风声如海浪涛涛,再转瞬化为虚无。   金玉开忽然问:“你想要我吻你吗。”   他突兀的问,因窒息沈晏清说不上话。金玉开道:“我当你不想。”   握着沈晏清脖颈的双手上移,他捧住沈晏清的脸,凑嘴吻了上去。   凶名在外的金玉开吻技极差,鼻尖撞到一起去不说,胡乱地贴着吻着,像吃、像咬。没人教过他,却无师自通地一只手按着沈晏清的脑袋,再一只手用力地钳着他的腰开,用贪婪的本能将吻得人喘不上气。   这对沈晏清来说,似乎和掐死他无异。   金玉开吻过一边还不够,松开手,见沈晏清仰躺马背,脸颊生红,小口小口喘不上气般地呼吸,握住他的脸扭头又想吻上去。   沈晏清一惊,束缚他双手的咒不知何时解开,他慌忙手软脚软地去推——他原想着金玉开在珍味楼里大开杀戒的模样,这一推恐怕不成,哪想真被他推开了。   他被吻得头昏脑胀,一见推开,甚至顾不上这金玉开到底什么人,就一个耳光甩过去。   气急下,他掌上有法力覆着,竟真的伤到了金玉开。   瞧金玉开垂脸侧向一边,挨打过的那一侧红|肿出一个清晰的掌印。珍味楼里几十号人一齐攻上来,无人伤他分毫,可沈晏清这轻飘飘、软绵绵的一个耳光,居然打到了他的脸上。说出去谁会信。   沈晏清用手背抹了两下,急道:“你疯了!”   金玉开一静,双目沉沉,似恨无喜。   他同样惊奇的想,为什么要吻。可他已经吻了,甚至还想吻。顾不上想他吻的原因,他只在想吻下一回的借口。   可他金玉开做事何时需要理由?那就不用去想了。   沈晏清还当是自己的一记耳光叫金玉开清醒了,没想才松一口气,金玉开不为所动,再度吻了上来。   直吻到沈晏清舌根发麻,那马顺着官道一路疾驰,一座比松鸣城还要高上三四倍的城墙在云雾之中展露一角。远处的云、山、雪,白得连成一片,连风都因为寒冷好似雾化成了一片白色。   等金玉开吻够,他脸上的巴掌印是消了,沈晏清的嘴却肿了。迫于实力所限,他后来几番挣扎都被金玉开摁下,再意乱情迷时有无主动搂抱住金玉开纠缠亲近,连他自己都记不清。   唇齿分别,沈晏清头脑清醒了些。   这回他没敢扇耳光,质问道:“为什么吻我?”前面还在威胁要杀了他,可眨眼又吻上来,真是阴晴不定的可怕男人。   也不知道这金玉开和谢璟是什么怪毛病,莫名其妙的就来吻他了。还是两次。   金玉开松开沈晏清后,径直不声不响地下了马。   他牵着缰绳往前走,全当无事发生。   这破局之法他想了一会儿,尽管叫他大跌身份,但他刚刚才亲过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没面子就没面子吧,面子和他的终身大事比起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正在想自己是因为成了断袖才亲他的,还是因为中邪了才亲他的。   至于说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那金玉开就打死不能承认了。他是东域碧青龙,此生双宿双栖只一人,若要承认自己爱上了他,那他不光好端端地变成了断袖,还得要和他成亲。可他不要和这么个废物成亲,也绝不要自己爱上他。   听沈晏清问他,金玉开反问:“我是谁?”   沈晏清不解,试探道:“金……玉开?”   但金玉开是金玉开这件事和金玉开无缘故的亲他有什么关系。   金玉开道:“你不明白?”   沈晏清点头。金玉开说:“好吧,你低头。”   沈晏清料想金玉开虽然杀人如麻,但应该不至于骗他,就低头凑到金玉开边上,想听听金玉开要和他说什么。   金玉开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再亲了他一次。   这是第三次了。不过这一回金玉开吻得很浅,他凝目笑看沈晏清惊慌失措的眼睛。   沈晏清没想到金玉开骗他,再一次大骂金玉开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尤其是金玉开亲他这一件事。   “不要脸!”沈晏清叫起来,“你怎么又亲我!”   金玉开道:“你都说我是魔头了,我当然想做什么做什么。不过我不准你说,你再骂一次,我就再吻你一次堵你的嘴。”这是合理的,他想通了吻沈晏清的理由,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想要教训。   沈晏清暴跳如雷:“你好生霸道,凭什么不准我说?”   金玉开含笑看他:“就是这样霸道。”   沈晏清拿他没辙,想骂,金玉开摁着他脑袋的手没松,又贴着他的唇吻上来。   “你尽管骂,只是我听了不高兴就吻你,吻到你再也不敢说,吻到你听见“霸道”二字就要想到我。” 第072章   等两人再吻分别,沈晏清吃过教训成长好多,知道自己管不住金玉开,当务之急是捂自己的嘴。见状,金玉开心中冷笑:真拿自己当什么稀罕的东西了,多此一举。他牵马涉雪过城门。沈晏清惊魂未定,暂且得片刻平静。   九黎城门宽阔,东南西北各有四门,一共十六扇巨门,辰时启申时闭,四季困于冬末,昼短夜长不用多提,等大雪一扬,久久见不得天日。再往北去,积雪数人高,举步艰难,这里是人迹所能达到的最北端。   他们自西南面来,进了外城门,城墙厚高,里面还有一条长而阔的行道。两侧贴满各大宗门派发的通缉令,其下写有此人所犯恶行。   这倒也罢了,沈晏清识字不多,正在马上左右张望,远远瞧见一张通缉令。旁的普通通缉令其下罪行至多不过三五六行,那张榜文格外冗长,似有七八页,近了再瞧,附近连着几十张竟也是相连的。   边上正有一年轻男子还在张贴,一人见到牵马步行而来的金玉开,脸色大变,角落里不知又窜出哪来的三五人,齐齐去撕墙上的东西。金玉开看也不看,只是无论他走到哪,皆是一片哗然,人群四散逃开。   可见这家伙做恶人做得小有名气。   时不时还能听见有人在压低了声音问:“……马上那人是谁?”   想来是这恶人多当屠夫,少当马夫,才叫人诧异了。“没见过这凶神和人一道,怕是此人身怀异宝,舍不得杀留了一命劫掠来的。”“胡说,你看他双手抓着马鞍,身上没绑着绳,不像是俘虏,依我看恐怕是他的姘夫。”   金玉开恶名远扬,断袖的癖好按他身上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反而叫人人信服。   这魔头不去整日杀人放火,偶尔还喜欢男人,真是邪恶得别出心裁。   金玉开似在沉思,流言蜚语一概未曾入耳。   反倒是沈晏清听得要捶胸顿足,可他不敢叫金玉开,生怕金玉开再来吻他,做实姘头的污名。   两人骑马行路已有一日余多,此刻天色已晚,进城不久,在一家酒楼歇下。这里素来冷清,因为北域秘境一事,诸多豪杰纷至沓来,竟已住满只余留一间中房,两间下房。   沈晏清和金玉开同时心想:我怎么能住下房。   要解决此事倒也好办,金玉开正欲上楼去,拖一上房的房客出来杀了,却听见背后沈晏清趁他上楼,指着他对掌柜道:“给他下房,我要住中房。”   这娇生惯养的俘虏动起歪脑筋也显得不大聪明,说话时不像阶下囚,骄纵得十分理所应当。   掌柜一早认出金玉开,哪敢应,心想:你不要命也就算了,我还要命呢!   他正要拒绝,顺便说上几句用来阿谀奉承金玉开的话,但转念一想,自己并不认识沈晏清,这人和金玉开一同并肩进来,关系不错,看着漂亮俊美,可万一是个比金玉开还要穷凶极恶的小魔头怎么办。   这下答也不是,不答更不是。心中悔恨,早知道今日遭逢此难,他还不如从昨天起装病不起,叫别人顶班。   踌躇片时,掌柜打定主意,等会求爷爷告奶奶地下跪,豁出脸皮,也得腾出两间上房,抬起头还没想好措辞。金玉开听了沈晏清的话气极反笑,咬牙切齿地折回来,一把拽住沈晏清的衣领。他这一手迅速非常,沈晏清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腾空拎起,再天旋地转,被金玉开扛在了肩上。   沈晏清脸朝下背朝上,活觉自己像只被掐住壳的大乌龟,想尖叫又抽不上气,狂拍了金玉开的背几下,脚也乱瞪,没半点用。   金玉开冷道:“你以为你是谁,落到我手里你还想有得挑?”   他一路扛行,上了楼,身后跟了一串掌柜小二,走到上房的位置,踹门就进。这房内原住着一男两女,夜已渐深,三人正在窗下谈天,见到金玉开行事如此乖戾霸道地闯进来,怎肯罢休,执剑便要与他作对:“哪里来的野小子,我乌剑门在此岂容你大胆放肆!”   金玉开心想:可不能让他们死在房里了,不然还得换一间。毫不客气的说:“滚出去。”   对面三人勃然大怒,非要给金玉开些许颜色瞧瞧。   这三人本是同门,一身法力剑法同根同源,默契十足地结成剑阵。   沈晏清转不过身去,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背上一凉,剑光冷冷从身侧擦过,正心惊肉跳。金玉开双手不便,懒得抽剑,抬脚一踢,踢中男子的腹部,一脚将他连翻带滚踢出三丈远,剑阵不攻自破。   两女子喊着:“师兄!”“师弟!”奔过去瞧,男子“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五脏六腑皆被金玉开的这一脚震碎,手一垂,瞬间没了呼吸。   死了人,打架斗殴升级成了血海深仇。   金玉开觉得晦气,没想到此人这么不经踢,等人来收拾,得耗费不少时间,他转身要再换一间房。两女子跪坐地上,明知自身实力远不如人,愣愣看他走远。   第二次的房主有眼见力得多,认出金玉开,不等他说话,就逃也似的跑了。金玉开将沈晏清丢到地上,这会儿沈晏清已经把自己刚刚大声密谋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记恨着金玉开将他扛上楼让他好没面子,人一落地,眼红脸也红地打掉金玉开的手:“你别碰我!”   真是反了天了。金玉开笑了:“你再说一遍?”   沈晏清懒得理他,头一扭开始张望起屋子里的陈设。   此地到底地处偏僻,上房也没什么好东西,隔开厅卧的布屏风后有一张黄粱木雕八仙床,再是一整套红木圆桌、五张圆凳,插着花的花瓶共三个,分别插着玉兰、梅花、梨花,都是素得像雪一样的颜色。   临窗的位置摆了一张矮茶几,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他还要再看,金玉开掰他的脸转过来:“看什么,我让你看了吗?”   沈晏清现在很讨厌金玉开这个家伙,生着气再拂掉他的手,冷笑道:“怎么,我偏看,现在你又想要把我的眼睛挖出来了吗?”   金玉开左右端详他的脸:“刚刚没想过。”   隔了片刻,金玉开又说:“再哭一次给我看。”   沈晏清冷哼:“你当你是谁。”   他置之不理,脱了鞋和外衣想要裹着被子去睡觉,倒不担心金玉开突然发起狂来把他拖出去杀了,只担心半夜金玉开会来狂吻他。   这样一想,沈晏清瞥金玉开一眼,双手交叠,有些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他不给亲。   金玉开看了觉得好笑极了:拦得住我吗,多此一举。   九黎城的夜深得快,入城时不过下午,进楼正巧明月西挂,到了沈晏清入睡,月亮正悬当空。沈晏清没想过他睡了床,金玉开要去哪儿睡。这无恶不作的魔头再抢一间房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酣睡一夜,清晨转醒,枕头在脸上,被子在身下,早忘了要捂自己的嘴巴,金玉开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以为金玉开离开了,三日来头一次情不自禁地展露笑脸。从金玉开手中逃得一命,怎么算都是算他沈晏清神通广大,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金玉开惹了众怒,被什么人一掌打死后,他就趁机吹牛到处去外面说金玉开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幻想时间还没结束,金玉开推门进来,将两个包子一碗稀粥丢桌上,都辰时了,他料想沈晏清这个点也该醒了,果真看见这傻瓜坐床上傻乐。   沈晏清一见金玉开回来,真是又羞又恼。   但看金玉开还给他带了两个包子,再加上他打不过这坏蛋,默默忍气吞声的坐过去,取了个包子吃。   修士结成了金丹才会辟谷,沈晏清封印了他的金丹,根本发挥不出完全的效用,只能如凡人般正常的饮食。   先前在昆仑剑宗里,每七日领一次的辟谷丹,都是宝珠替他拿来的,后来被越安绑上了船,老嬷嬷隔几日来他房间送口粮。被金玉开掳走后,上一次吃饭还是在珍味楼里吃的一些瓜子和山楂球,沈晏清早饿了。   金玉开拿来的包子和稀粥应该都是他们住着的这间酒楼准备的,包子用黄油纸包了,稀粥上浮了几块腌萝卜和腌白菜。品相一般,比不上从前的锦衣玉食,他饿极,想着等吃完再跟金玉开挑三拣四,先啃了一口包子,再尖叫了一声:“这什么肉。”   他的胃口是非常普通的小鸟胃口,爱吃甜甜的饼饵,和细碎的坚果。肉包也能吃,但膻的、油的,一口也吃不下。沈晏清刚刚吃的那一口膻冲得冲鼻,他不要吃,就把包子放回桌上,金玉开看着他伸手再去拿另一个包子也不提醒,结果,另一个包子也是同一个味。   沈晏清大叫起来:“我不吃了,不好吃。我要吃别的包子,不吃这个。”   金玉开看沈晏清蹙着眉,很不高兴的样子,心情很好似的拿过被沈晏清咬过的包子,从被他咬过的地方吃起。“你以为我给你吃的什么,人肉包子?你当我们在哪,掌柜说每年极昼极夜,大雪封境,九黎城能找到活畜已经很不容易,这头公羊宰杀了已有半月,这是最后一点肉料,分你两个包子吃,还嫌东嫌西的。喝你的稀粥去。”   沈晏清于是去喝稀粥,稀粥淡的像米汤和水,他这下觉得羊膻味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想去看看包子。   金玉开此人极其缺德,两个包子各咬一口,盖过他咬的地方,放回原位。见沈晏清望去,不怀好意的问:“想吃?”   沈晏清怒道:“不想!” 第073章   沈晏清三口灌下稀粥,一抹嘴,肚子空得和没吃过一样,他越想越气,两辈子加起来,除了自己当小鸟觅食那段时间,他就没过过苦日子。   他怒瞪金玉开:“你到底要绑我多久?”   金玉开道:“无须多久,等凌霄来救你,我就会放了你了。”   沈晏清觉得古怪:“原来你是想见凌霄?”   他暗叫糟糕,原来金玉开是因为他最开始胡言乱语说的话,才一直抓着他不肯放的。可他现在不是从前的沈晏清,凌霄根本没认出他,怎么会为了他和金玉开作对。死局,这次是真的要死在金玉开手上了。   金玉开道:“我不想见他,我想杀他。”   “为什么?”沈晏清问,“你和他有仇?”   很正常,他早就怀疑金玉开脑子有病了,一个脑子有病惹尽天下的人,和同样嚣张狂妄的凌霄有仇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沈晏清幸灾乐祸:“什么仇?”   金玉开淡淡一笑:“没有仇,只是有人和我说我的死劫在一百年后,在此之前,无人能杀的了我,我听说凌霄是五域的最强者,想试试他杀不杀得了我。”   就为了这么个理由?   沈晏清惊了:“可他要是真的杀了你呢。”   金玉开笑道:“那他们算的不准。”   沈晏清心想这人算的真准,金玉开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既然凌霄不会为了他来找金玉开的麻烦,那么金玉开就不会和凌霄对上。两人不对上,以金玉开的实力,说不准还真能让他潇洒一百年再碰上硬茬子去死。   他想了一会儿,不再去关心金玉开和凌霄的恩怨。毕竟不管怎样,反正他是没多少时间好活了。   想到这儿,沈晏清稍动脑筋,想到了一个坏主意。   要是直白的告诉金玉开,凌霄并不爱他不会来找他,被金玉开发觉他没什么用后恼羞成怒一剑杀了事小,可金玉开要是嘲笑他生了癔症幻想别人爱他如疯,好面子的沈晏清可忍不了。他又没说慌,凌霄曾经是很爱他的。   沈晏清说:“有我在,你想凌霄来找你并不难。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我生病了,恐怕命不久矣。此次前往北域,就是为了治病,你既然掳走了我,昆仑剑宗的人料想你治不好我,等时间一到,他们猜测我已经死了,凌霄不会空跑一趟,你的打算要落空了。”   他的这个谎撒得真是完美无比。一来解释了凌霄为什么不会来找他,而不是说自己只是个小啰啰没从前他说得那么有地位,维护了自己的面子,二来解释了金丹上的怨气。   沉默了大约是一柱香的时间,金玉开看出他身上的毛病:“你被厉鬼缠过?”   倘若四灵楼的疯子是厉鬼的话,金玉开说得不错。   能为非作歹这么久,这小子还算有两把刷子。沈晏清点头:“它要杀我。”   金玉开自言自语:“你的金丹根基不稳,是强行提升上来的,否则不会因为一道怨念阴毒入体、心魔缠身。”   沈晏清说:“是。”   金玉开又再次上下打量沈晏清,像在比较救沈晏清划不划算。沈晏清身上缠着的怨气其实并不浓重,那厉鬼下怨时恐怕早就将死未死了。   之所以看上去会如此严重甚至危及他的性命,只是因为沈晏清太弱小了,若他根基稳固,这道怨气本该维持不了几天就被自然化解。   让金玉开留意的是,沈晏清的身上缠着一道他看不明白的因果。   沈晏清坦荡地任他打量,不像是在面对自己的生死。   金玉开忖量片刻,说:“其实要想解决你身上的怨气并不难。你要想破这些虚妄鬼怪,就须得用的世间至刚至阳之物。”   沈晏清初时听得认真,听完却是满脸通红。指着金玉开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我绝不会和你上|床的。你不准想!想都不准想!”   不怪他误会,昨天金玉开还亲他,吃他的口水,他觉得金玉开正在诓骗他与他做那事,实属一个呆瓜的正常逻辑。沈晏清又羞又恼的想,他又不是傻子。   金玉开先是一愣,随即纵声大笑起来:“我说的至刚至阳之物是太墟天宫的销魂灯、天清门的镇山火、玄都的地河火、东域海底森火,龙族的心头血,你以为我说的至刚至阳之物是什么?”   沈晏清自知误会了,怎么好意思说出口。都怪金玉开。他恼羞成怒的继续骂道:“你说的哪一个是我能得到的!”   唯一扯得上边的,就是太墟天宫了,可他哪敢去见明鸿仙君,还不如死了算了。   金玉开微微一笑:“我还没说完呢,相传北域冰雪覆盖之处,有一种神奇生物,由悲魄凝,为天地不容。他的身体覆盖着雪霜,眼泪异于常人,落下后会如同冰晶凝结。将他的眼泪吃下,能消除心魔怨念,化解因果宿怨。”   沈晏清眼前一亮,怨气某种意义上就是因果未结夙愿未成的遗憾,既然能化解因果宿怨,岂不是也能解决他身上的怨气?   若是能得到这怪物的冰泪,他金丹上的怨气能轻松解决了。   沈晏清期待的问:“能向他们要一些来吗?”   他以为怪物的眼泪到底只是眼泪,像他自己,哭泣的时候数都数不清,要是有人向他要一些眼泪去保命,沈晏清也不会吝啬。   金玉开久久的凝望着沈晏清:“他一生只悲恸一次,哭过后就会失去天地钟爱的灵气,降下死劫,从此不复成人形。要么死在雷劫之下,要么染上心疾,郁郁寡欢,化作北域的一座冰雕。他终生可能都不会动情,即使真的落泪了,也不会随便给你的。”   “啊。”沈晏清遗憾的叹了口气。这样关系到人命的东西,不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那我必死无疑,你也见不到凌霄了。”   金玉开道:“我既然说解决你身上的怨气不难,那就是我有解决的办法。你只要活到见到凌霄的那一日,我自有帮你破局的办法。”   沈晏清想,也对,这里就是北域,好奇的问:“难不成你要去抓一头这种悲魄凝成的怪物,来治我身上的怨气吗。”   “是也不是,你不要乱猜了。”金玉开自信满满的说,“凌霄既然会强行提升你的修为,显然他确实爱你,不管你最后是死是活,他一定会来的。”   沈晏清心虚,他没有说真话,为他提升修为的人其实是谢璟,而他这么做也不是爱他,而是为了让他这份玩物看上去更体面些。不过他的算盘完全落空,他最后阴差阳错顶替了明鸿仙君的礼物。   说到这,金玉开的脸色突兀的变得难看:“你说你是从太墟天宫送到昆仑剑宗的,可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你。”   很奇怪的问法。   沈晏清再蹙起眉,以为金玉开只是在说他没见过自己。提起这一茬,他原先以为金玉开不提是因为不想认他:“你真奇怪,我们见过的。在昆仑剑宗的时候,建平真人领你来见过我的,你忘了吗?”   “红钗还说你和建平真人有血海深仇……我也不喜欢他,可当时、我记得,分明是他领你来见我的。那不是你吗?”   金玉开说:“哦,是我。那你见过我了,是我没见过你。”   沈晏清觉得金玉开在耍他,但这家伙疯疯癫癫的,耍他而已,这恶作剧在金玉开对他做下的种种恶行中,根本不值一提。   金玉开说:“我原先打算今日下午就离开九黎城去北域的深处,既然你生了病,看来是不成了。”   他像个大爷似的往后一仰,理所当然的说,“你恐怕要跟我好几月,这样普通的身手实在丢我的脸。这样吧,从今日起,你跟着我一起练剑。要是有人找我寻仇,你就拿着我的剑鞘,我每杀一人,你就叫一声好。于是他们恨我的时候,就一起恨你。”   说到这,金玉开不说了,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沈晏清,像是在说:到你说第一声好的时候了。 第074章   沈晏清才不说好。   他不喜欢修行,不喜欢练剑,更不想要和金玉开朝夕相对好几个月。他打定主意,等下一回金玉开再杀人,金玉开等着他说好,他就要说不好。   沈晏清得意洋洋的想了一圈,自以为这就能报复金玉开了。   装模作样地听金玉开的话练了一会儿剑,总归是惨不忍睹。他的剑招都是学的谢璟给的剑谱,同样的剑法,他舞得像在跳舞。   金玉开坐一旁,看了一会儿连连摇头,说自己实在看不下去。建议沈晏清下次遇到敌人也这么舞上一段,到时候歹徒看他天资可怜,笑得岔气,他转身就跑,跑得快点,指不定能真的逃得一命。   还说当时珍味楼,要是沈晏清也来舞这么一段白痴剑,抓他都觉得丢脸。   这把沈晏清气坏了。   他决定这两天先最恨金玉开。   金玉开知道他在生气,也不怕他跑了,就此出门去了。   没想到金玉开会出门,等金玉开一走,沈晏清又开始全新的计划,打算现在就立刻溜之大吉。   鬼鬼祟祟的一路辛苦涉雪,到了城门,那守城门的人认出他是和金玉开是一同来的,说:“连着半月断断续续的下雪,雪层深有一人高了,松鸣城在二十公里外,您要是没个坐骑,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沈晏清不信,他被掳掠来的时候,雪明明才到马的小蹄高。他换了个城门再问,进来的人能进来,却还是不让他出去。   他只好折返回酒楼,正算巧,因为大雪封路,酒楼住满了人,掌柜和老板搭了个戏台,请了城里有名的戏班子唱戏。   这里人唱的戏本他都没听过,这又是第一出,沈晏清一听就着了迷,上午看完,中午吃了饭,下午又去看。   等晚上,金玉开回来检查他一天的练习成果时,他既不说自己在看戏根本没练,也不撒谎说自己练了,就说自己的功法都是家传的东西,是不能练给外人看的,说金玉开是打着坏想法,想偷学他的招式。   金玉开又气又好笑的心想: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谁要偷学,几斤几两心里也没数。   不过他觉得沈晏清说的话有部分道理,以他从来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还是别看这漂亮蠢货舞剑的好,看多了,对敌的时候想起来,拉低他的水平不说,笑出来就糟糕了。   也因此连着五六日,金玉开没发现沈晏清每天都在偷懒。   最开始的那出戏演完了,酒楼请了新的人来说书。   修仙者的年龄都是很难从外表来推断的,但这个说书的老婆婆很明显年纪很大,皮肤皱巴巴地覆在骨头上,头上梳着修仙界如今已经不流行的飞仙髻,鬓边斜斜地插了一支金步摇。腐朽衰败的气息,使人一瞧便她知无多少时日能活。   底下围了一圈人,沈晏清坐二楼的雅座,边嗑瓜子边看她说书。   老妪坐在红木椅上,声音倒没有她的外表看起来的那样老迈:“北域本不该称作是是北域,而叫做淮京,城内有一条天下至清的河,因此得名,叫做清江。四季如春,水路昌达,是繁荣的商贾之城。”   她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茶水,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印在了人的意识中,沈晏清仿佛当真在眼前看到了一条名为天下至清的河道,以此为上游,润泽天下。   “当时城内有一富足之家,这家的主人翁年轻时游行四方行商,一次险境中,他以自己子孙后代的机缘性命换自己逃脱生路的机会。自那次后此人返回淮京不再外出,可法咒禁制依旧灵验。后来果真如此,后宅出生的孩子明明健康活泼,到了最后将要足岁的几日,便会离奇暴毙。”   “有一道人游历行乞,到了他家门口,这家的主人送了他一碗水、一碗粥。这道人坐在他家的门口喝下了水,吃了粥,丫鬟门童见他吃饱喝足要赶人。却听得这道人长叹一声:七情六欲少一感,三魂六魄缺一脉,可惜可惜。”   她说得极慢,那道人形容枯槁的模样,与婴儿富有生机而嘹亮的啼哭仿若一生一死的轮回。   “这道人叹息音落,院子里婴儿呱呱坠地,嚎啕大哭。”   “这家略懂些仙道法术的管事连忙迎了出来,问这道人所说之人可是院内才出生的孩子,又问他如何能破解这死咒。”   “道人推开门前堵着的人,径直走进去。院里栽着一棵槐树,他折下一枝,用枝叶拂过新生孩童的脸颊,良久后,道:我开一则药方,需得让他日日服用。以药香掩生气,或许能瞒天过海,只是往后年月,切记不可大喜,亦不可大悲,才避得开此祸事。”   “随即,他哈哈大笑,又道:避开终究不是长久之道,总有一日这灾祸还是会找上门来的。等这一户人家回过神,这道人已经无影无踪。”   “为保住这孩子的性命,这一家人依照这道人的吩咐去做,竟然真避开了这法咒,让这孩子活过了足岁。”   “等这孩子到了五岁,某日冬日仆人施粥,又遇到了这个穷困潦倒的道人。一家感激涕零,恳请他再去看看这孩子。看了许久,道人说:若想要他活得再久一些,最好是养些短命的小物件,等看过了生死,能接受得了人事的无常,也就不畏惧自己的生死了。”   “道人要走,这家人追着去问,可还有要注意的地方。道人笑答:还是那句话,此生不可大喜大悲,更不可落泪。   ‘死劫无解,必死无疑。’” 第075章   这故事才起了个头,沈晏清忽然右眼皮狂跳,他往楼下一看,大厅寂静无声。   风雪将门吹开,金玉开浑身是血的走进来,他手里拽拖着一条长长的、明明是白色,却被阳光反射出色彩斑斓的尾巴。   他再往前走,露出全貌,被他拖行的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雪虎鹰。   那血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雪虎鹰的血。   这是北域独有的霸主,尚未成年时体型会随着时间而成长,最多长成一栋房屋那样庞大,而成年后,体型却会越来越小。神似山鹰,只是颜色洁白如雪,长长的尾羽像老虎的尾巴不生羽毛而生绒毛。   难怪这些日子金玉开常常出去,又深夜都不见他回来。原来他是去围杀这头雪虎鹰去了。   瞧着雪虎鹰的体型,恐怕已有元婴的修为。   围观的人连连心底惊叹,金玉开以金丹修为越级斩杀一头雪虎鹰实在天资过人,纵使他是个声名远扬的恶徒,可这样的实力实在叫人敬佩。   沈晏清一见是金玉开,从不反思自己,只觉得金玉开今天真坏,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心里骂了好几声,再探头探脑地看了下,做贼似的半蹲半爬,想偷偷的顺着楼梯回去。   要知道昨天金玉开问他修行得如何,他还夸夸其谈地吹了好久的牛。   可不能让金玉开知道他根本没练剑。   但他不动还好,一动起来,金玉开一眼就留意到他了。这完全在金玉开的预料之中,他先将抓来的雪虎鹰交于酒楼的厨子,再一撩前袍,带着滚滚浓郁的血气上了楼。   沈晏清刚鬼鬼祟祟地回到屋里,他不知道自己被金玉开看见了,一进屋,先拿着把剑装模作样地举了半天。做模做样也是很累的一门功课,好在他是行家,不用练习。   金玉开回来,他立刻把剑放下,假装自己练了很久的样子,喘了几口气:“好累、好累。练剑可真累啊,我要当大侠了。”   他说着,嫌弃地不准金玉开进屋,“你身上好臭,我不喜欢,不准你靠近我。”   沈晏清阻挠总是没有用的,金玉开不揭穿他伪装的笑话,微微一笑,阴恻恻地威胁:“再啰嗦我就亲你抱你,让你一身讨厌的臭味,洗都没法洗。”   这招吓唬很管用,小鸟惊叫一声,跳到离金玉开十步远,再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得意洋洋的想,这下就算金玉开要来亲他,也没法像之前那样轻松简单!   金玉开不理会他,“撕拉”一声脱了沾满血的外衣。   他身上大部分的血都来自雪虎鹰,但这毕竟是一只元婴中期的强大妖兽,他身上并不是毫无伤口。   金玉开白而高瘦,体态匀称,富有力量感却不显夸张的薄肌在他身上恰到好处得体现出敏捷与强大的爆发力,他面无表情地简单处理了下身上被无数利羽刮破的细小刀伤,这些伤口正在肉眼可见的缓慢愈合。   处理完毕后,金玉开将外衣随手丢到一边,打算换新的衣服,突然他留意到沈晏清看他的目光。   沈晏清心想,金玉开这样好斗而偏激的人,身材倒是挺好。   很适合……   是的。很适合给他敲椰栗。   不管多硬的椰栗,一定一砸就开了。   沈晏清一想到椰栗,就要流口水。   椰栗是东域沿海的岛上常见的木植,果实硕大,外壳坚硬,内里有充沛的清甜汁水。不过他当小鸟的时候,凭他自己是砸不开椰栗的,多半只能期待和祈祷一个合适的时机有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掠过,然后让树上的椰栗掉下来,好让他一饱口福。   这几天他被关在九黎城里连吃了好几天的稀粥,嘴里没有一点滋味,砸吧嘴两下,感觉悔不当初,宁愿回东域的热带雨林去当野鸟。歹毒的金玉开。   他这边在自顾自的嘴馋,金玉开还当是沈晏清在馋他,很难得觉得恼火地转过身去披了件外袍再转回来。他想起沈晏清曾给凌霄做过男宠的往事,因此觉得心烦意乱、糟糕透顶,这好色的断袖。真恶心。   金玉开的恼怒中,有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并根本不能在他身上出现的羞。   毕竟羞是因为怕,而他金玉开怎么会怕?他没有觉得自己的避让是因为羞,只觉得是因为恼。   他穿好衣服转回来,沈晏清还在望着他想椰栗吃。   沈晏清堂而皇之的目光让金玉开又想:难道他爱上我了。   嗯,一个好色、懒惰的男同性恋爱上他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金玉开故作轻松地轻佻问道:“看什么,很喜欢?”   如果指的是椰栗的话,沈晏清确实是很喜欢。   但他觉得奇怪,他刚刚没说话,金玉开怎么知道他在想喝椰栗汁。   见他不答,金玉开瞬间又拉下脸,冷道:“少做梦。我看不上你。”   这下沈晏清不在想吃椰栗了,他鄙夷的心想,这么厚的脸皮,难怪金玉开从来不怕冷。 第076章   厚脸皮的金玉开沉着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下楼去了。   沈晏清才不管这家伙为什么突然一副被气到了的样子,今日装模作样的那一小会儿已将他累到,想着天色近黑,沈晏清便脱了外衣上床。   许有两三个时辰那么久,他睡得半昏,晚上没吃过东西,早就饥肠辘辘。   楼下飘上来香浓的肉香味,酒楼的厨子将金玉开从北域深处猎杀带回的那头雪虎鹰去头拔毛,炖做了一锅肉汤。   金玉开端着砂锅上楼的时候,沈晏清正半梦半醒地揉眼睛。   夜色渐浓,窗外冷雪飘摇,酒楼的招子在瑟瑟的寒风里鼓动。这时候,这锅热气腾腾的鸡汤就成了绝顶的美味。   沈晏清咽了咽口水,披着袍子下床,凑到金玉开的边上去要吃的:“这是什么东西?我没见过,好吃吗?”   金玉开似笑非笑:“什么东西,一只愚蠢而可笑的扁毛畜生罢了。”   听金玉开自大地嘲笑“扁毛畜生”,沈晏清略有不适,毕竟他也是一只扁毛畜生。他心中琢磨,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使金玉开狠狠地栽一个跟头,让他再也不能说这样的话。   金玉开并不知道沈晏清其实是一只小鸟,他讲起今日猎杀雪虎鹰的经历:“雪虎鹰生能抵御北域的寒风,振翅横飞眨眼百里,我本不想杀它也杀不了它。我深入它的巢穴后,才发现它竟已孵卵育崽。雪虎鹰生便雌强雄弱,北域凄寒,缺乏食物。雌鸟抱崽后,会咬死雄鸟喂食给幼鸟。等到幼鸟生出羽绒,再外出捕食。”   “它巢穴中的幼鸟已生出稀薄羽毛,可见雄鸟早被雌鸟咬死。我猜想到它并无帮手,就在雪山深巢中等它捕食归来。它回来后见我在此,果然勃然大怒,冲上来与我争斗。它攻我几百个来回,奈我不得,就想弃巢而逃。”   对于简述自己打斗时如何威风,金玉开毫无心理负担,他生是恶魂恶魄,是无良知良识的天生恶人,注定要做为害一方的魔头。   金玉开微微笑道:“我见它要逃,于是一脚踩死一只它的幼崽,它听见幼崽惨叫,不敢再逃,视死如归再向我攻来,可惜关心则乱,再百招,死在我的手上。”   为什么金玉开觉得这鸟蠢笨。   他一路拖行雪虎鹰的尸体时,金玉开心想,随周期产下的幼崽不过是自然弱肉强食的一环,这只死在他刀下的大妖已是元婴期,子嗣要多少能有多少,本能跳出这轮回的痛苦,却被亲情束缚,死在他的刀下,真是愚蠢而且活该。   换做他弱小时,见敌不过,不管被人挟持了什么,总之没有自己性命重要,必定是先逃命再说,等来日强盛,再来一雪前耻。   不过若不是这鸟如此蠢笨,凭雪虎鹰能在北域来去纵横的飞行能力,他也杀不了它。   现在想来,金玉开仍为自己的歹毒和阴狠感到满意。他从来无拘无束,也从不觉得自己会被束缚,觉得沈晏清也该为这点感到崇拜。   金玉开说话时,沈晏清掀开锅盖,将汤盛了半碗。   听完了金玉开的话,他手里的碗搁在桌上一口没吃,嘴唇张合几下,似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口。   原先在珍味楼时,金玉开虽然也杀了很多人,但那几个大汉瞧着不像是什么好人,金玉开杀的干净利落,沈晏清并无实感。   可现在、可现在——   他这时忽然对金玉开的弑杀和残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那雪虎鹰一家和金玉开无冤无仇,身在九黎城中,虽无酒肉食用,但到底吃穿不愁,金玉开何必灭它全家,还是以幼子为挟。   鸟类一窝多产好几枚,金玉开回来时只拖了一只大妖,他心存侥幸,心想金玉开或许饶他们一命了。   沈晏清问:“那、它别的幼崽呢?”   金玉开理所当然道:“全杀了啊。我又没承诺它杀了它,就不杀它的孩子。”   沈晏清后退一步,:“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残忍……”   “我怎么能这样?”金玉开冷道:“我赐他们个痛快,母子团聚,早日投胎,他们该来谢我。”   沈晏清重重地将碗放回桌上,他实际上也属禽族,不过原型是没什么能力又格外聒噪胆小的鹦鹉,比不上雪虎鹰这样天生神通的巨禽。   他兔死狐悲,再看金玉开这罪魁祸首,原本的愤恨,再填几分悲伤的恐惧。反复说:“你怎么这样。”这碗肉汤再香,他都吃不下了。   金玉开看他盛了汤却迟迟不动,既不像刚刚那样小心翼翼又可怜巴巴地来讨东西吃,也不来谢他,乌黑的眉毛一沉,眸光阴冷:“你吃不吃了?” 第077章   沈晏清说:“不吃了。”   这和金玉开想的完全不一样,时间未到他为什么要孤身深入北域,他为什么要杀雪虎鹰,他从不想缘由,只当是自己随心所欲。可此时此刻,他听到沈晏清这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吃”,无比恼火的竟也开始追问自己: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早就辟谷无须吃喝,对着珍馐美食少有口腹之欲,这头雪虎鹰境界虽高于他,却对他的修行无益。为了围杀它,浪费了金玉开近五日光景,为什么。   金玉开阴沉道:“你想不吃就不吃了,你当你是被我请来这里做客的不是?”   他说着去拉沈晏清的手,想将碗塞回沈晏清的手里。错手之间,沈晏清没接住,那碗摔碎在了地上,油汪汪的随着碎片溅了一地。   沈晏清被吓住了,金玉开再浅笑,只是勾唇的弧度极小,显得阴翳湿冷:“你吃是不吃?”   沈晏清猜想今天没好结果了,梗着脖子,倔强道:“不吃。”   “好。”   金玉开再说一声:“好。”   他一手攀附而上掐住沈晏清的脸颊,另一手轻轻端起汤锅怼到沈晏清的嘴边。金玉开的手劲极大,信手捏穿他人头骨都不成问题,他虽勃然大怒,也控制了气力,在不伤着沈晏清的情况下,迫使他张开牙关。   可要原本紧闭齿关的人不得已张嘴,那是何等的疼。沈晏清委屈得无可附加,热汤沿喉口灌下,吞咽不了的就顺着他的脸颊浸透他的领口衣衫,他觉得难受,喘不上气的窒息感,迫使他用力地去推打金玉开的手臂,纹丝不动,怎么也逃不开。   大半锅汤水倾倒而下,沈晏清实际上没喝几口,他被呛得厉害,金玉开一松手,他就身子瘫软地倒下去趴在了长凳上。   金玉开很满意:“瞧,吃了。”   没有人能不害怕他,没有人能不恐惧他。   这一句话使得泪眼涟涟的沈晏清回头,他恨意灼灼地看金玉开一眼,再一眼,他偏不能叫金玉开如意,两指并作一势狠决地伸入嘴中去扣自己的喉咙,将自己喝下的汤吐了一干二净。   沈晏清站不稳似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再用手背抹嘴,他是恐惧的,因不安而心跳如擂,但他学着金玉开的语气说话:“瞧,没吃。”   他脸上的眼泪还在汹涌的流淌,泪痕像温热的风高高地吹落一面五彩的幡旗,于是,金玉开的心像一张没有着落的丝巾开始空洞的飘荡。   金玉开看着沈晏清因流泪而发抖发颤,他惊讶的想,他在发抖,原来我这么可怕。他又不解的想,可为什么他不害怕。   沈晏清皮薄,没几息,他被金玉开用力掐过的两处就青紫起来,他哭得太狠,眼皮也肿起来。衣服都被汤汁弄脏,他没换洗的衣服,反正都哭成丑八怪了,金玉开也看不上他,干脆自暴自弃地全部脱光,温水擦过两回,就直接躲进被子里睡觉了。   金玉开沉默好久,他静静站着。等月光垂落,星光点点,他恍惚听见沈晏清说梦话。着魔般地朝着床走去。   金玉开站在床头,借月色看沈晏清的脸,看这张因为哭泣和掐痕而不复美丽的脸。   他再转头,床头的侧面摆了一张梳妆柜,柜子上是一面光洁的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金玉开竟也感到了迷惑——   那镜子里怎么有一个陌生奇怪的自己。   沈晏清被梦魇住的呓语将金玉开的注意力引回,他尝过肉味再全部吐出,现在饿到胸腹如灼烧般的疼痛,他好恨。梦里迷迷糊糊的喊饿,想吃松鸣城的蟹粉酥。   金玉开心中嘲笑,好没用的人,连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只能靠做梦实现。换作是他,现在便要不惜一切代价。   这样没用的人怎么能和他作对,怎么能和他逞强。   怎么还能让他感到无力,让他无法控制。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无措。   前半夜晴朗,后半夜的天气却飘起雪花子。那雪大片,如庙宇焚烧经文随风而起没有烧透的灰烬。金玉开趁夜纵马百里,他想刚刚那场不算,他没输更没错。等此次返回松鸣城,抢了沈晏清要吃的蟹粉酥,这没用的男人就非得向他低头认输不可了。   没有沈晏清这个累赘,他的速度更快。原先一日半的路程,天未亮,就到了松鸣城的城门前。   此时宵禁未解,守门的五个金丹修士见是金玉开,竟无人敢拦,又见金玉开怒气冲冲,觉得不妙,差人速去了城主府、几大宗门留驻的府邸,想要搬救兵来阻挠这杀神。 第078章   没人知道金玉开千里迢迢的来,如此气势汹汹却只是为了取一盒蟹粉酥。即使知道了,他们大抵也不会相信。   领了差事的杂役自觉身负重任地匆匆赶去,正是清晨,街上深雪未扫,户户门扉紧闭。于是先敲门,再通传,等通传到上级,又是新的通传,层层相递,一下便闹得人尽皆知。   金玉开早知这一场打斗无法避开,他下马静等片刻,有数金丹修士围杀上来,为首的正是昆仑剑宗的端英真人。   看见昆仑剑宗的标志,金玉开又想起沈晏清,他好像从未停止想起他。   金玉开侧脸微笑:“前几日我从珍味楼掳走了你宗门里的人,怎么没人来救他。”   金玉开没有那么好骗,昆仑剑宗迟迟没有动作,其实他早就知道沈晏清对昆仑剑宗的人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了。自觉自己这一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因着凌霄真人迟迟不来北域,越安仙子紧随端英真人,也正在当场。   她前几日从老嬷嬷的口中得知,沈晏清被金玉开这恶徒掳走一事。她想的和端英等人并无分别,对此事并不在意。有宋阳秋在,这个人工雕刻的玉傀纯粹不过一个次等的替代品,被抢走就抢走了。她看金玉开是一个人回的松鸣城,已猜到玉傀恐怕遭遇不测,落到金玉开手上,干净利落的死算是最好的结局,真是无辜可怜。   只是现在金玉开问起,她还是得说上两句,免得让人觉得昆仑剑宗是怕了这魔头:“你将他怎么样了?”   金玉开说:“不怎么样,他以后回不去了。”   谈话间,天清门两个金丹修士一人出掌,一人持剑,两面夹击,果断地朝着金玉开迎上去。   金玉开一同出剑对敌,此次对敌的两位金丹修士在修仙界颇有薄名,他这次倒也不托大,一经出手,便是剑走偏锋,或虚或实,既狂且雅,剑影成片,如观音千手,叫人眼花缭乱。   这是端英头回对上这魔头,他在一旁围观片时,见战况急且凶险,越安低声问:“师兄可看出这魔头的跟脚?”   端英摇头:“看不太出来。”   金玉开所学所出的招式狂杂极其,又精进深刻,死在他手上的人,死相百状,丝毫看不出他师承何道。武学一途,身上的罩门弱点都是不传之秘,常人修行,罩门往往也就是膻中穴、心俞穴、至阳穴等一瞧便知的地方,但修行到他们现在的境界,这罩门的位置早就练到了极难推测的程度。   既然瞧不出金玉开的跟脚,便更难推测他的弱点究竟是什么。   松鸣城派出的三位金丹修士,本能地想来帮衬一二,金玉开瞧见他们的动作,阴阳怪气道:“倒不如一齐上了,我留你们个全尸。”   他侧身躲避,再反脚一踢,扑上来刺杀他的剑尖直直捅入另一人的胸口,金玉开举剑横劈,当即两人毙命,被他拦腰砍做两截。   天清门以掌进攻的金丹修士见救人已来不及,趁金玉开杀人无法收剑,悍然出掌,叫这一掌使金玉开硬生生地受住了,哪知金玉开胸口金鳞浮动,消力相抵,竟毫发无损。一时错愕:“你到底是什么人!”金玉开不理会,微微一笑,五指并作一势,穿胸而过。又一毙命。   剩余的两位也想逃,金玉开持剑拖行,身影时有时无,一会儿功夫手里提着个人头回来,再朝着另一人逃窜的方向追去。   一时间兵荒马乱。   人群四散而逃。   端英和金玉开拆招十来下,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既然他敌不过,他师妹造诣并不如他,是也敌不过。想着还是暂避锋芒的好,主持公道不在一时半刻。一早趁乱护着越安退走了。   两人一路退回府邸,心知松鸣城内是没人能奈何得了这魔头的了,愤愤想着这次就饶这邪魔一命。还等过几日凌霄剑尊来了,再上禀,击杀这魔头也不迟。   哪知还没消停一会儿,守门的侍卫再通传,战战兢兢地说:“金玉开前来拜见。”   接着,一众奴仆神色慌张地逃进来,惊呼大叫着:“在珍味楼连杀二十三人的大魔头金玉开来了!”“怎么办,要去哪儿逃?”“主子有办法的,昆仑剑宗名震五域,这金玉开岂敢放肆!”“主子有办法,是保他们自己的命,谁能保住我们的命。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越安怒极,这宅子里的仆从虽不是昆仑剑宗的弟子门徒,但好歹也算是在宗门内耳濡目染,怎个个都这样的没骨气。   她当是金玉开在城门连杀五名金丹修士的传开了,想昆仑剑宗和金玉开是单方面的深仇大恨,在这魔头心里恐怕算不上什么,应该不会来此地。呵斥道:“早就知道了,慌什么!”   她声音清亮,内蕴法力,震得堂内一瞬寂静下来,乌泱泱乱匆匆的婆子婢女们低下头,不由自主地分立两侧,一条亮堂堂的光路从门照到越安的脸上。   “早知道什么。”金玉开撩开门帘,一脚跨入门内,脸上有笑吟吟,气息如冰含霜,“原来你早知道我要来,是在城门迎我。看来是我的过错,跟不上你们了。”   越安还当他是来赶尽杀绝的,惊怒道:“你来干什么!”   金玉开道:“去取一盒蟹粉酥来,我当还了不杀你们的恩情。”他的逻辑通情达理,仿佛天经地义。   端英不信金玉开追来这里,就为了一盒蟹粉酥:“你要这个做什么。”   金玉开彻夜不眠来松鸣城原是咽不下一口气,为了给沈晏清取一盒蟹粉酥吃的,可这话说出去多好笑,被人知道了何止丢脸,他不说:“你管的着?”   越安将信将疑,担心金玉开是在寻个由头,等会拿了东西就要寻衅滋事:“就要这个?”   金玉开说:“还有别的点心就一起拿来吧。”   谁知道沈晏清今天想吃蟹粉酥,明天会不会要吃什么四宝圆子了。给他打点野味吃,又要可怜人家。难道要他天天骑着马,来松鸣城打劫不成。   越安叫了个奴婢去厨房取,红钗随着去了。到了厨房,厨子做了一上午,将几十份糕点清点完毕,再将名录给红钗瞧——好在来这松鸣城后,只有那太墟天宫的玉傀吃过金玉开指名要的蟹粉酥,因此食材充足。   她先感到庆幸,接着是一个很突然没有根据的古怪念头升起:金玉开如此大费周章的一通忙活,不会是为了那玉傀吧。   红钗很快觉得好笑。怎么可能。 第079章   金玉开拿了东西后就走了,简直是出乎了越安的意料。她疑心其中有什么阴谋,但不得章法,想不到什么线索。才发觉宋阳秋躲在门梁的柱子后偷看了好久,她觉得好笑:“你在看什么?”   宋阳秋原是听说端英回来时好似负了伤,这才匆匆赶来。   端英真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他初入修仙界唯一能抓在手里的浮萍,他生怕出了点差错,来了厅堂后,又被逃命来的奴仆堵在房里出不去,看了全程。   他不曾听过金玉开的凶名,见他气度不俗,容貌俊美,当是和端英真人一样的青年才俊,又看越安和端英都好像很惧怕他,想来身份非同小可,心底悄悄起了仰慕之心。只是他躲得偏僻,金玉开未曾看过他一眼,无法用这副标致的外貌来引起他的注意,实在略有遗憾。   宋阳秋说:“没看什么。”   越安就当他是被金玉开吓住了,嘱咐几个婢子带他回房间休息去。   金玉开取了点心,再到门前上马,启程返回九黎城的时辰将近晌午。他一路顺利,就开始有些得意。但这份得意和他以往杀人放火,战无不胜时的略有不同。他没觉得有多少畅快,反而有些恐惧。   这份陌生的情绪,他一开始并没察觉到是恐惧。因为他的心跳得并不快,只是颤抖得厉害,仿佛本能的预示。   路途上,雪停了好久。可是积雪深厚,风一吹,浮在最上层的雪,就纷纷扬扬地开始飘扬。   等到雪劈头盖脸得罩着金玉开一阵飞舞,他忽然猛地察觉,自己在做什么呢!就因为沈晏清不吃他烧的汤,所以像个傻子一样赶到松鸣城来,还美曰其名的骗自己是不想输。他是疯了不成!   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从一开始他将沈晏清抓上马开始就错了。   他顶嘴的时候为什么要吻他,而不是拔掉他的舌头;他耍小心思的时候,为什么要纵容他,而不是一掌拍碎他的脑袋;指责他血腥残忍不要喝他做的东西时,为什么不捏碎他的下颚,撕裂他的喉咙,将汤水灌进去。   错了,全都错了。   他怎么会做出这么多不理智的事情。   金玉开一惊,他勒马在风雪中站立,忽然头晕目眩,仿佛高烧生病。他疑心自己被下了什么咒或者蛊,可一摸额头,却安然无恙。   怎么会这样,他苦恼得很。马在雪地里踱步,金玉开有些不想回九黎城了,他担心沈晏清问这蟹粉酥是哪里来的,他不知道要怎么和沈晏清解释自己在松鸣城的所作所为。   他想先找个神医治自己的糊涂病,他的脑子不聪明了。   金玉开迟疑、犹豫。   当他抬起头,有十来人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朝他靠近,各自衣衫褴褛,手持各式兵器,风雪冻得他们很冷。   这些人原先都是穷凶极恶的通缉犯,仗着实力出众,在北域横行霸道,以北域特有马种和狼种代步,遇见商队便劫掠,将男人全部杀光,女人圈养做奴隶,玩腻就绑着送去松鸣城的人牙子手上卖掉。   现在这般狼狈,是因为他们刚刚想要打劫埋伏一支瞧起来尤其富裕的队伍,没想到碰到了个硬茬子。   本以为全都要命丧当场,但带队的修士是个愚蠢的傻子,他们一跪下哭说生活艰难,不得不行此行当,那叫白衡的金丹修士面露不忍,便把他们都放了。只扣下了他们狼和马。   一行人死里逃生,奋步前行,他们大部分的家底和奴隶都留在松鸣城,想要东山再起不是难事。   当金玉开看见他们时,他们也瞧见了这一马一人。   能独来独往在这北域来去自如的,要么蠢得要死,要么自持实力强大,无可阻挡。   领队的劫匪头子对着白衡还心有余悸,低声下令:“别节外生枝了,绕了他走吧。”   平原一片皑皑大雪,即使绕道也绕不到哪儿去。   金玉开心情很差,见这些人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又一次想起沈晏清,想起他的眼泪:“我很可怕?”   他声音不大不小,这一列人听得清清楚楚,面面相觑着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他们在这偏僻地方作威作福惯了,没认出金玉开,但想着他也不过是个金丹修士,还不至于叫他们所有人卑躬屈膝。领队道:“不可怕。”   哪想金玉开瞬间暴起,身躯扩伸千丈,一爪将数人捏拍成血泥尘雾。   怨孽滚滚直压云天间,龙首狰狞扭曲,周生黑金龙鳞如雷闪乌云。好一头血孽满身的恶龙。金玉开暴怒非常,这一下又不是他惦记着沈晏清因恐惧而流泪的时候,他心想:你们不怕我,难怪他不怕我。   吐息眨眼时,剩余侥幸活着的人还来不及庆幸和细想身边人是如何死的,又是一爪拍下。现在死的干干净净了。   在因掌风而四扬的血雾和雪花里,沈晏清在长久的噩梦中流泪,他梦见了一个本该极少梦到的人。   飒飒的风声在他的梦中化作千万骑兵踏破城门的呐喊,一张张带血的人脸、一具具了无声息的尸体,沈晏清跪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浑身颤抖着,害怕到了极点。   不知是明鸿还是李煦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抹去他温热的眼泪,轻轻地说:“这世上的幸福是有限的,当你享用着幸运时,就有人正替你承受着不幸的代价。”   沈晏清哭着从梦中醒来,发现时间已到了中午。   金玉开早就不见踪影,不知道去哪儿作恶去了。   这一回沈晏清说什么都要迅速地逃跑,他之前穿的衣服脏了,便去翻了金玉开的衣柜,找到了几件压箱底的衣服。   金玉开虽身量稍高于他,但将衣服翻折一下,到底能穿。材质韧极,摸上去是很光滑的质感,却又不冰冷,反而触|手生暖。他穿上过了一会儿,竟然发现这个衣服开始慢慢变小,很合他的身。   估计又是金玉开不知道从哪抢来的宝贝。   他换好衣服,准备下楼去酒楼的马厩里偷一匹马。店小二带着掌柜,领着一帮子男男女女上楼将他团团围住了。   这一帮男男女女身上服饰皆是青白二色,腰间挂一块令牌,别一把乌剑。金玉开带着沈晏清刚入住酒楼时,曾因为楼上客满,为强逼人让房,一脚踢死了一个乌剑门的弟子。现在他们带着人来寻仇了。   店小二指着他说:“就是他。金玉开昨夜里已经跑了,就留下了他。” 第080章   其实金玉开到底是逃了还是有事出去,酒楼的小二和掌柜哪里分得清。   现在刀架在脖子上,性命要紧,自然是朝着有刀的那一面倒下去了。   乌剑门不管沈晏清如何解释,认定他和金玉开是一伙的。   寻了根碗口粗的麻绳,将人一绑,要把他抓去城郊的荒庙,当引金玉开来送死的诱饵。   酒楼的掌柜和店小二自以为逃出生天。   掌柜谄媚道:“那魔头几日前从北域猎杀了一头雪虎鹰,昨天烧了小半只,还剩下大半只,几位大爷娘子可看得上眼,我们这边去给您拿来带着路上?”   他问的是个金丹后期的中年男人,四肢奇瘦,肚子凸出得吓人,背负着一柄重剑,一张马脸,两眉细细弯弯。   不是很好看的长相,也能说是难看的丑人。   这就是被金玉开一脚踹死的倒霉蛋的师傅,乌剑门的三长老。这位三长老眯眯眼,笑得丑态可掬,下巴冲店小二,“那你去拿来。”   店小二连着点了七八下头,转过身,含胸低腰地走出包围,忽听得“噗嗤”的闷响,回头一看,掌柜的脑袋被一剑砍下。   那人头骨碌地滚到脚下,三长老一脚踩碎,脑浆与血稀烂地混在一块。   乌剑门的三长老喜怒无常,刚刚还在笑,现在却怒极也恨极的说:“我好徒儿都死了,你怎么不也去死一死,那魔头来杀我徒弟的你为什么不拦着。金玉开这魔头固然可怕,我们乌剑门难道是什么善茬。”   眼瞅着对自己疼爱如父的掌柜惨死,店小二惨叫一声,魂不守舍地朝着尸首连滚打爬,他哭得泣不成声:“这这这,你、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店小二的这通诅咒犯了大忌,走来一个女弟子,冷笑一声,抽出剑就将他砍作了七八块。尸块片刻凉去,血流到木阶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周遭几位乌剑门的弟子非但不觉得血腥可怖,纷纷赞扬起来:“师姐的修为精进不少。”“我宗的乌剑气脉三十二绝,用在师姐手上真是不同凡响。”   这女子是乌剑门的大师姐,一通马屁拍过,女子翘起嘴角,精致姣好的脸上显出几分自得的满意。   沈晏清迫不得已时也杀过人,自诩不再是个存粹的好人了,可他看着眼前的一幕仍是心惊肉跳:“你们……他们好声好气的和你说话,也没犯什么错,怎么就把他们杀了,他们哪里惹到你们了。”   三长老看向他,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他的脸上:“你在这儿说什么话。轮得到你说三道四?要不是你还有点用,早把你一块儿杀了,再多嘴,割了你的舌头!”   沈晏清躲闪不及,这耳光扇得他头晕目眩。晕乎着想:死在金玉开手上是倒霉,但好歹说出去是死在赫赫有名的人物手上的。   等哪天金玉开伏法,被人害死了,别人给自己死在金玉开手上的祖宗立衣冠冢时,指不定能顺势捎上他。   但要是死在这群人手上可就太冤枉了。   死了也是白死。   不如等金玉开找来,再气这大魔头一回。   沈晏清安慰自己一通,劝自己忍气吞声,总之好汉不吃眼前亏。   乌剑门绑他的几个弟子以为他是被三长老一耳光给打老实了,连拖带拽地带他下楼。   荒庙废弃多时,彩雕的佛像风化得颜色斑驳,连屋顶盖的瓦片都不密集,光好似穿过渔网的水,从间隙里漏进去。   一行人沉默寡言,走得出奇的快。   进了庙内,里面还有另外十余人在等着,同样男女皆有,身穿乌剑门的青白剑袍。   此次仙尊传承出世的消息传遍五域,乌剑门的这一行人都是为了此而来的。   他们本没有如此倾巢出动,最先派来北域的仅有十人,这一批的人去过北域深处,无功而返的折回后,本就该到此为止了。   但这部分连门槛都没摸着的乌剑门弟子传回了两个消息。   原来不是他们不行,而是这道仙尊传承极其讲究福缘二字。   它所选传承者不看家世、根骨、悟性,只讲求“缘”和“运”。   可这虚无缥缈的要求,却又是最苛刻严格的。   千百年来,五域天骄多如过江之鲫,到头来能成就尊者称霸一方的,仅寥寥几人,凭得什么,不就是“缘”和“运”。   小缘与大缘,小运和大运,相差的鸿沟是几辈子都填不上的。但总有人心存侥幸的想,万一呢。   如此还不止。原本仙尊传承就已经值得全天下的人疯狂了,这十个率先前往北域探路的乌剑门还有传回的第二个消息,原来这道仙尊传承乃是万年前太虚宗的遗藏,中藏了跨越化神境的最终奥秘。   这个消息就算毫无根据,也值得天下沸腾。   化神后的境界,是未曾有人抵达过的秘密花园。   乌剑门掌门大限将至,这使得他怦然心动,他们当机立断,密而不发,悄悄举宗来到北域。以为靠着人数就能填过福缘随机的参差,抢先在三大宗门前进入传承。   来北域半月有余,乌剑门一无所获。   并无一人能获得进入传承的机会,反而在朔风中挨冻忍饥。更有不少弟子,打着寻找福缘的旗号,绕道回了松鸣城、九黎城补给自己。   被金玉开打死的弟子也是其中之一。   普通弟子死倒也罢了,事关秘境传承,这种时候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了。但他身份特殊,不仅是三长老的弟子更是他的独子。   他死后,和他一同的两名女弟子拖了尸体回来,三长老听过前因后果,不由分说,一怒之下打死无辜两人,忍泪就要冲回九黎城杀了金玉开为他的独子报仇。   乌剑门掌门听说此事,急命人安抚三长老,称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一来是金玉开凶名在外,连着元婴大能也有不少死在他手上,三长老要是冲动行事,怕是要随自个儿子一同共赴黄泉了。   二来事关北域传承。   传承要求的福缘标准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也无法猜。   现今唯一一个明明白白进入过传承的只有天清门的白衡,和因缘巧合,随白衡一同进入传承的移山魔君、扶风真人两人。   如若将福缘的标准与白衡相比——那白衡是谁啊,万宗会的魁首,天清门千年难出一个的仙尊种子。   普通的化神尊者是称不了仙尊,需得是化神境界中,再无人匹敌的正道尊者,才能称之为仙尊。   细细想,这条思路倒不无道理。   可要是只有才姿成就仙尊的,才算得上是福缘深厚,那么乌剑门一干人等都打道回府算了。   天底下哪找得到第二个白衡。   就算真找得到,又哪会将传承拱手让出。   正心灰意冷之际,三长老的独子死在金玉开手上的消息被乌剑门掌门得知——金玉开可不就是和白衡同等级的天骄吗。   乌剑门此去酒楼,虽没寻得金玉开,绑来了沈晏清,是意外之喜。   三长老不信酒楼掌柜所说金玉开因为惧怕他们所以跑了的假话,一指沈晏清道:“那小贼不在,抓来了他的同伙。等他回来,剁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子一根手指寄回,到时候不愁金玉开不听话。”   沈晏清手腕被麻绳磨出一圈血泡,心里叫苦连天,很受不了了。   一听这伙贼人还要剪他的手指去威胁金玉开,气得要死。   他一生最得意的是自己的漂亮脸蛋,第二得意的是自己一双玉肌无暇的手,要是真被剁了一指,痛是一码事,心理上的打击更是毁灭性,惨叫道:“要杀就杀,你要敢剪我的手指头,我就一头撞死,让你们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晏清这一喊话,所有人都去看他了。   掌门瞅他两眼:“这谁?”   并没听过金玉开一路来,身边有什么同伴。掌门看出他虽是金丹修为,可周生气势低迷,能发挥出的实力恐怕不过筑基期,心中觉得古怪。   三长老道:“不认识。但他住在金玉开的房里,和他同吃同住,应该是没抓错人。”   几人对话如常,根本没把沈晏清当回事。   交谈中,沈晏清偷听了一耳朵,但听不见什么关键信息,以为乌剑门抓他只为了杀金玉开。   他难得的想金玉开,想这坏蛋什么时候能来救他。   隔了一会儿,他想到乌剑门这帮人为了杀金玉开布下了天罗地网,金玉开要是真来了,恐怕就得死了。   哼,金玉开死不死的,关他什么事。   沈晏清这样想着,忽然又觉得金玉开还是不来比较好。为什么?因为金玉开死了,他自然也必死无疑,可金玉开不来,金玉开活着,乌剑门投鼠忌器,他也能多活一阵。哈哈,是这样的。手腕疼着就疼着吧,这点苦他又不是吃不起。 第081章   松鸣城到九黎城的几十里,中夹曲折小道无数,再风雪滚滚,朔风飒飒。金玉开牵着马,偏不想那么快的回去,他身上拢着阴冷血腥的寒气,连头发丝上都好像凝着一层冰丝。   不知走了多久,他抬头瞧见格外冷淡的太阳,才察觉时间流逝的痕迹。他在这茫茫的天地中,几乎迷失自己,等到过城门回到酒楼,近乎夜中。   酒楼前挂了一具无头尸,一张竖起的木板上定住几块面目全非的尸块,上面结了一层极其薄的冰,另有血书几个大字:“城南,那伽寺。”   金玉开一见便知是来找自己寻仇的,正在心底讥笑不自量力,忽想起什么,心一揪,丢了马绳,先走的,再是快步地奔跑起来。   房间空着。   沈晏清花了一上午给自己理好的逃跑包袱掉在地上,他手艺不好,绳结一掉就开了,里面装了的三个甜饼,正大咧咧的敞着,饼渣掉得很狼狈。   金玉开眼前忽然能浮现出沈晏清手忙脚乱的样子,他该感觉好笑的,这蠢货。但他一下都没停。   城南的那伽寺有着很悠久的历史。只这历史,对着动辄千百年的修行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沈晏清被绑着站了一天,乌剑门怕他跑了,因此将麻绳捆得很紧。他动弹不得,深觉还不如被金玉开绑着。好歹金玉开绑他的时候有马坐,入夜了还有床睡,现在搞得他落差好大。   对侧的门柱上刻着佛经的真言,乃是达摩祖师《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观》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从缘,心无增减。”   沈晏清实在无聊,他识字不多,认了好久,没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心想:凭什么缘尽还无。既然有缘,那就要长久,纵有缘尽,他亦强求。   他自小不爱看书念字,瞧上一会儿,就觉得脑子里有绳子打结了,眼前一阵发昏。两眼一闭,小小的昏睡了片刻。   再醒来时,那伽寺里吵得厉害。   乌剑门的掌门铁青着脸,抽过绑着他的麻绳,再一个飞纵,跃出寺外。可怜沈晏清不知道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被摔得鼻青脸肿。   三长老冷笑一指:“金玉开你看这是谁!”   嘈杂瞬止。   沈晏清挣扎爬起,那伽寺的地势稍高一节,顺着台阶俯视下看。场景尤其夸张,七八个乌剑门弟子如临大敌地围住半个圈,虽显人多势众,却远不及几丈外的一个金玉开吓人。   金玉开张嘴无声,定定地看着沈晏清,他其实不应该来的,至少不该这么快,这样急。   隔了一会儿,似呓语般低声说:“我既然来了,怎么会不知道。”   沈晏清觉得金玉开这时看着有些奇怪,想问问他知道什么,可惜不是时候。   金玉开道:“这呆子杀头鸟都要与我置气,杀人就更不用说了,你我恩怨,说破天和他牵扯不上一点关系,把他放了吧。”   金玉开又问:“他脸怎么了,你们打他了?”   三长老不理会,既有人质在手,脸上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打又怎么了,我不止要打他,我还要剁掉他的小指头!”说着,他作势去抽刀。   他这一出的说法,来之前并未和掌门商量过,乌剑门掌门却也未喊停。他奇怪金玉开和沈晏清的关系,更想知道三长老要是真的这样做了,金玉开会有什么反应,他同样想试一试金玉开会为了沈晏清做到何种地步,这决定了他接下来要如何要挟金玉开。   沈晏清没想过金玉开来了,这群人还要砍他的手,于是惊慌失措地躲。他被困得结实,躲不快,一见那柄雪亮的刀,被吓得闭眼睛。   金玉开看着他,想起几天前他拖着雪虎鹰在雪地里行走的心理活动。   那妖固然是愚蠢的,可他怎么也会这么愚蠢。他从没这么愚蠢过,更从没如此不能理解自己过。   这些乌合之众算什么东西,被他们挟持的人算什么东西,怎么也敢拿来命令我?   可说出的话不受控制,金玉开听见自己平静的说:“你既然恨我,砍掉我的吧,不要砍他。”   这下不仅三长老愣住,乌剑门掌门同样愣住:“真的?”   元婴出窍成就化神的要窍,就在于身体圆满,识海充沛。天底下能使人断肢重生的灵芝妙药少之又少,即使重生,也远远不如自己原来的,金玉开若缺一指,差不多是断了自己的仙途。   乌剑门掌门怕金玉开不懂,说道:“躯体无全,你可就没成尊的机会了。”   金玉开说:“那就不成尊了。”   乌剑门掌门大笑起来,既然金玉开愿意为了沈晏清放弃成尊,等开了仙尊传承,自然是只能拱手相让他了:“光说无用!”   惨白月光下,沈晏清睁着一双含泪的眼睛也看向他。   金玉开说:“好。”   他杀别人时,从来招招致命,可任谁都想不到他对自己下手也毫不留情。众人只见他起掌劈下,左手小指当即断落,一时血涌不止。   乌剑门掌门自以为能完全地掌控金玉开了,上前拍拍三长老的肩,传音安抚道:“等传承得手,就杀了他给你儿子报仇。”脸上扬起笑,抓着沈晏清向金玉开靠近:“本真人大费周章地请你们二位来,是有要事相求啊。”   剧痛之中,金玉开仍面无表情:“既然求我,为什么打他。”   这一幕骇人的可怕。怎么会有人在自己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反而追着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乌剑门掌门一个晃神,再有所觉时,猛地意识到自己不该离金玉开太近,可为时已晚,已经天旋地转,人头落地。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金玉开那只断了指的左手,在他还来不及用沈晏清再做要挟时,就一下捏碎了他的喉咙。   金玉开抽出剑,他杀了掌门尤嫌不够,连着那横行霸道的三长老一同再连杀了数十人。   这好像噩梦,血肉横飞中,沈晏清被吓得瘫软在地。   等金玉开将这那伽寺的人杀得一干二净,他蹲到沈晏清的面前。   金玉开不像疯了,可他平静的像是疯了。还说了完全不相关的话:“碧青海域的海渊上有一座天山门,每一年所有人尚未行过成年礼的幼龙都要去这座天山门。只有能跃过天山门的海龙可以得到血脉传承的馈赠。”   “天山门在云天之间。”   “有的人能跃过去,有的不行。那海渊深有万丈。飞跃失败的海龙,有他们的长族等着,等他们掉下来,驮去海渊的彼岸,再等明年来。一来我没有长族,没有试错的机会。二来我没有飞鳞,于是只能在水里看着,看了一年又一年。”   “那年我实在等不及了,自创了一门御水术,这是我当时能力的极限,就想去试一试。结果也是那一年,是反复无常的夏天,飓风席卷一整个碧青海域,没有人敢把自己的孩子再带去云天之间跃天山门,因为就算是再强大的龙族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在那样极端的天气下游过暗涌无数的海渊,至于那些孩子就更不用说了。可我不知道。我在岛上生活,到了那一天,我去了。”   金玉开在回忆:“黑色的天,黑色的水,海面上有黑色的雨。连浪花翻涌的颜色也是黑色的,电光是更深一些的黑色。”   “我以为我要死了,一直往前游着,游到再无边际,才恍然发现因着飓风,碧青海域水天一体,自己早就过了天山门。”   “暴雨一直在下,隆隆的声音响的很近,狂风让我分不清那隆隆的声音究竟是我的心跳还是雷鸣。那时的我心跳得好快。”   金玉开问:“为什么我的心跳得那样快,你知道吗?”   这是什么傻瓜的问题。沈晏清说:“因为害怕吧。”听描述,那时的金玉开好像年纪不大,也并不如现在这样刀枪不入的强大,孩子会害怕实在正常不过。   金玉开奇道:“我也会害怕吗。”   沈晏清觉得金玉开好不要脸:“你又没有三头六臂,就算有三头六臂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凡人,既然是凡人就有七情六欲,当然也就会害怕啦。”   他往下一瞥,瞧见金玉开的左掌还在血流不止。   要知道金玉开的小指是为了他断的,沈晏清心有愧疚,换作是他,别人要他用自己的手指来换金玉开的手指,他是必然不会同意的,可金玉开却给他换了。   但他没别的办法来弥补金玉开。   沈晏清手忙脚乱地抱住金玉开哭:“怎么办,你的手指断了,你要死掉了。”   死倒不至于。金玉开偏过头,再次说些和现在的局面完全不相干的古怪话,他突然发现:“你怎么……穿了我的这件衣服。”   “这衣服怎么了。”   沈晏清眨了眨泪眼,鼻音浓浓的说:“我不能穿?”   没怎么。能的。   只是这件衣服是用他第一次蜕下来的龙皮,他亲手缝做的,按理来说只有他的心上人意中人能恰好合身的穿上。   为什么沈晏清会穿上,还如此的合身。   无法形容此刻命运的玄妙,像是他的直觉比他更早一步的承认事实。   金玉开忽然地笑出声。   沈晏清急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的手还在流血,你以后就少了一个手指!”   金玉开看沈晏清掉眼泪了,安抚说:“大成若缺,人忌全盛,正所谓人无完人,有缺憾亦未尝不可。”   沈晏清怒说:“你以为我傻,人无完人不是这样用的,你个文盲!”   金玉开说:“好吧。”   沈晏清大叫起来:“好什么好!”   金玉开微微叹息:“好吧,我爱你。”   沈晏清一愣,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此时云过遮月,四下寂静漆黑一片,好似那个反复无常的夏天,金玉开揽过他的腰,轻轻地吻他。再说了一遍:“好吧,我爱你。” 第082章   沈晏清没想到金玉开竟然会突然说爱他。   金玉开吻他并不稀奇,反正金玉开常常吻他。可金玉开怎么能说爱他,此前,没人对他说过爱。这好吓人。   借着月色,金玉开细细地看沈晏清无措的表情。带血的手情不自禁地印在沈晏清的脸上,等愈合,他的手上会有一道疤,皮肤生长时的隐隐作痛会时时刻刻地提醒金玉开,警示金玉开,这份爱的重量和代价。   但他不在乎,他现在只想吻他,地久天长也不够,他要永远。   有道是:“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为了保持这份永远的心情,金玉开甚至想要殉情。   倘若现在他的面前,有一座永远够不到底的悬崖,他会毫不犹豫地拉着沈晏清一起跳下去。但即便没有,金玉开也在这唇齿纠缠间,清晰的感受到了这种无止境般下坠的失重,他忽然明白,这份使他坠落的爱就是他永无尽头的深渊。   于是他愈吻愈深。仿若绝境。   沈晏清挣扎不过,被压到地上,他的手不小心拍到金玉开的脸上,手心滚烫一片。他顾不上去拢自己的衣服,惊叫起来:“好烫,金玉开你生病了,你发烧了。”   ……(略)   后半夜的雪一下,将所有痕迹掩盖。   那伽寺的后房,红烛亮了一整夜,沈晏清躺在床上,他其实没有睡着,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才竖着耳朵闭眼睛装睡。   因为他睫毛抖个不停,金玉开早知道他没睡,端了一盆热水来收拾他。   等金玉开吹熄了蜡烛,和他躺到一块,沈晏清才悄悄地睁眼。他很懊恼,又有点想不明白。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金玉开的也稀里糊涂的。这下完蛋了,世界上最稀里糊涂的夫妻就在今夜诞生了。   他看金玉开两眼,本来想抽走被子,冻死这坏男人,自己独自睡觉的。   可这里比不上酒楼,太冷。   他尝试了一会儿,忍不住再钻到金玉开的怀里睡觉。没一会儿,意志力薄弱的睡着了。他睡得太沉,谁都没有梦到。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亲了下他的眼皮,他觉得吃亏,心里嘱咐自己明早记得亲回来。但很快自己先忘了这码事。   ·   窗外还在下雪,几辆马车上挂着昆仑剑宗的旗帜,车辙碾过积雪,向着九黎城驶来。   宋阳秋在马车里撩起挂在马车上挡风的帘子,看这座大城。越安骑着马,与他的马车平行:“和你说的,都记着没?”   宋阳秋说:“记住的。”无非是一些关于凌霄真人的事情,这几天他已经背熟了。   越安很满意。   到了九黎城,昆仑剑宗的据点在一处深山的洞穴中,几个长老一同打开嵌在山体上的圆形青铜门。里头是一条向下蜿蜒的窄楼梯,楼梯两侧的墙壁上有会自然发光的苔藓。   顺着圆形青铜门里的窄楼梯下了足有三百台阶,出现了一个巨型的广场,石板制成的柜子顶着最顶上的天板,涂了红棕色油漆的抽屉同样窄而狭,密密麻麻地嵌在石墙里。   除了嵌了抽屉的石墙以外,还有几十条向黑暗深处延伸出去的通道。部分外门弟子,在一层中领了自己的房间离去了。   领队的昆仑长老并不在这个广场上停留,继续沿着窄台阶向下走六百台阶,又是一处巨型广场。   而本该继续向下的台阶,则是分出了两条道路,选择朝右面的那条路,走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再向下走三百的台阶,又是一处巨型广场。又有部分弟子离去。   如此在地下通道中,转弯又下行地走了数次,最后只剩下了越安、端英、宋阳秋以及伺候他们的仆从。   再往下还有数条通向未知的黑暗通道。端英道:“师妹,我就不下去了。”   越安点头:“我带他去见师叔。”   这番话使宋阳秋有些无措,他其实没有做好去见凌霄真人的准备,觉得那可能是个年纪颇大的干瘦老人——修行得道的高人似乎都是这个长相的。要他去勾|引,他实在做不来。   可事已至此。他已经是被架住的鸭子了,不能说半句退缩的话,只脸上显出踌躇的犹豫。   越安没有注意到他神色有变,将他带到一面石墙前,这石墙前摆了一个在北域里少见的木柜子,足有八尺八寸。   叫人站在同一平面上,即使垫了脚,也瞧不见柜子后的人。   高木柜后是一把同样极高的凳子,一个佝偻、骨瘦如柴的老头趴在柜子上,他像一个被晒过的蛹,浑身的皮肤都有些皱。   越安正在与他说话:“三雷真人,此事事关重大,想必掌门已经传了消息过来。”   老人一动未动。   越安笑道:“既然如此,我先带他下去了。”   良久,这个老人从腹部传出一个气若游丝的“嗯”。   越安大喜,冲这老人鞠躬道谢。这老人依旧是不回应的状态,石墙上的两排抽屉间却打开了一道门,越安朝着这道门走去。   尽管这名叫三雷真人的老头眼皮耷拉一下未抬,宋阳秋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好像被盯着观察了好久,叫他有种心底发毛的阴寒。   走过石墙上的门后,两排的抽屉立刻的合拢了,好在通道里还长着那种会散发着淡淡光晕的苔藓,叫人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走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这处通道又变得敞开来。   地面变得很是光滑,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硫磺味,甚至极其罕见的能肉眼见到飘散着的、散发着闪动红光的火灵力。   到了这里,宋阳秋甚至觉得热了,想要脱掉身上裹着的毯子。   通道的尽头又是一扇青铜门,不过扇青铜门上斑驳的油漆还未褪色,那些五颜六色的漆雕画了许许多多羽毛绮丽的鸟。   越安这时转过身对宋阳秋道:“我今早上得到的消息,说是剑尊已经先与我们来到了九黎,因此带你来见他。”   宋阳秋一颗心又紧张地开始“砰砰”乱跳:“可是这样贸然来见,会不会冒犯剑尊?”   越安笑道:“不会,三雷道人是剑宗的叔父,此事经过了他的同意,想必剑尊已经知晓了。”   “来时我和端英师兄和你说过的事情,记在心上就好,剑尊大人没有那么可怕。”说到这,越安又道:“不过我还是要与你说一件事,知道外头那些墙上的抽屉是做什么的吗?”   “死在北域的人通常不会留下尸骨,因此宗门里的人就在这儿为他们立下衣冠冢与牌位。自有九黎城以来,三雷道人已经在这儿守墓了近千年的时间,他寿元将近,宗门已经在筹谋寻觅能接替他位置驻守在九黎的人了。”   这威胁宋阳秋怎么会听不懂,照越安今日的意思,要是他一计未成,恐怕他的下半辈子就得一直困守在这座阴暗深沉的地下城中。   ——刚刚三雷道人审视的眼神,似乎也能理解了。   宋阳秋无话可说,乖巧地应了声。 第083章   铜门紧闭着,在门前不知道等了多久,宋阳秋猜三柱香的时间应该是有的,他很奇怪越安为什么不去敲门,但这不是他能问的。   又是一柱香的时间,铜门开了一道缝。   越安行了个礼:“乌霞山越安,来向剑尊请安。”   铜门开得缝更大了些,越安撩起裙摆,阔步走进了门里,宋阳秋紧随其后。   里面和他来时想的一点都不像,是光秃秃的地板,石板做成的案牍,墙上挂了三四盏煤油灯,这处洞府甚至比外面还要更冷些。   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火灵力像是遭到了重大的打击,与铜门后的冷空气一相遇,就彻底熄灭了化作了霭霭的灰烬。   身着鸦青色道袍的凌霄就随意的曲着腿坐在地上,他的手上拿着一卷玉简,沉着眉眼,细密的睫毛下垂,看得很认真。宋阳秋一惊,先以为这个年轻男人是凌霄真人的弟子。   越安又行了个礼:“剑尊。”   ——原来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凌霄真人。宋阳秋不敢置信,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竟然如此的年轻英俊。   凌霄看过手上的玉简,放到一边去,换了一卷新的,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   见状,越安开始摸不准凌霄的想法,她在旁候了一个时辰,终于忍不住暗自鼓起勇气,冲凌霄喊了一声:“师叔。”   凌霄抬起眼,望过来。   他的双眸黑得离奇,脸上的表情很平淡,叫人完全无法琢磨出他的想法。   凌霄道:“有话就说,不要遮遮掩掩。”   话是如此,但越安哪敢直说,先与凌霄关乎昆仑剑宗的大小事情议论进言一番,再说自己近期在修行上的不解,请凌霄指教。   直到最后,将话题引到宋阳秋的身上。   要说这是昆仑剑宗四下找到和沈晏清长得最相似的人,要用他来替凌霄的情劫,和凌霄欢好恩爱,好让剑尊不再沉溺旧情人,这话就太难听,说出来也显得一干高层脸上无关。   越安有早就准备好的借口:“这是端英师兄前些日子收下的徒弟,按照宗门里的规矩,要先请师叔过目。”   宋阳秋上前半步,他垂着眼睛,察觉到凌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敢抬头,耳朵已经通红一片。   凌霄忽地开口:“只有他?”   越安心头一跳:“是的。”   凌霄问:“还有一个呢。”   不妙的预感排山倒海似的席卷而来,越安抽动嘴角,勉强笑道:“不知道师叔指的是谁?”   凌霄说:“你在明知故问。”   越安突然好后悔,早知道那玉傀会给凌霄留下印象,当初金玉开将人掳走时,她说什么都要救他回来。这是这么多年,凌霄来头一次主动问。   她不敢说真话,要知道那玉傀可能已经死了。撒谎道:“九黎城太冷,他、他生病了,来不了。”   凌霄冷笑一声,显然是不信。   越安被吓得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她认错:“师叔,我错了,其实——”   她没说完,凌霄了然笑说:“我就知道。”   这一句话使得越安又开始百转千回的揣测,师叔已经知道了?既然他知道那玉傀被金玉开掳走,是否说明他同样知道金玉开在松鸣城连杀数人,而她和师兄节节败退逃走一事?刚刚师叔之所以问起玉傀,难道不是想知道他的下落,而是单纯对她和师兄两人敌不过金玉开一人而感到不满?   一时间,思绪纷纷。   凌霄说:“你一说他不在,又替他遮掩说他生病了,我就知道,他其实根本没病,不过是嫌弃这地方太冷,他恃宠拿乔,不肯来而已。”   越安内心更惊,凌霄话中的亲昵她如何听不出。她恐惧能使凌霄走出心结的希望葬送在自己手里,于是更不敢说出真话,唯唯诺诺的顺势点头:“是这样的。”   凌霄先想他怎么这样娇气,再想在他手上再怎么娇气些似乎也无关系,说:“等忙完了手上的事情,我会去见他的,北域来与不来并无所谓。你们两个回去吧。”   越安惊魂未定的与宋阳秋一同出去。上到见过三雷真人的广场,端英正在等他们两个。见越安的脸色并不好看,端英叹气:“没有用吗。”   越安说:“不。”   隔了一会儿,她自己拿不准主意:“我们回昆仑——我有事情要请师傅定夺。”   今日的会面不算噩耗,还是有好消息的:“师叔的伤势或许有逆转的可能。”   宋阳秋心中奇怪,他们千里迢迢的来,历尽多少波折,怎么才到九黎见过剑尊就要回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包含在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期待回去。   端英问了:“阳秋和我们一同回去吗。”   越安走出来的时候,就在想,反正宋阳秋和沈晏清长得一模一样,和那玉傀长得也一模一样,替谁不是替。   倘若那玉傀真的早死在金玉开手上了,就让宋阳秋撒谎,说自己就是那个玉傀。   反正这玉傀统共也只和师叔见过一面,师叔认不出来的。   越安说:“我们一起回去。”   宋阳秋欲言又止地看了又看,忍不住问道:“你刚刚说剑尊受伤了……这伤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天底下还有人能伤得了他吗。”   这问题他很早就想问了,但始终没有这个机会。   他等了又等见越安和端英迟迟不开口,假装畏缩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不过这要是是什么我不能得知的秘密,就当我多嘴,不用告诉我了。”   端英笑道:“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三宗十派、玄都东海的上层,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宋阳秋猜测:“我听说明鸿仙君与剑尊有旧仇,去年明鸿仙君出生死关,如今也是化神修为,难道是明鸿仙君伤得剑尊?”   端英摇头:“怎么可能——”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两者间也有些关系。”   宋阳秋说:“若是两位尊者相斗,早已闹得举世皆知,可我怎么从未听过这回事?”   端英道:“到了化神的修为,若非攸关生死的死斗,最为顶级的修士绝不会出手。更何况天底下,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说到这儿,其实已算得上一点即破了。   端英觉得自己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倒不如再说得明显一些:“七十年前师叔渡劫,天雷滚滚,西域绿洲方圆万里化作灰烬。”这便是当年凌霄成尊的天劫。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这应当只是一场普通的渡劫。   “人生九九八十一道坎坷就是整整八十一场的天劫,问题出在最后一道天劫上,当时到了第八十场天灾时,早已是万籁俱灭的景象。可第八十一场的天劫却迟迟落不下来,僵持在西域足足有三年。天上的劫云迟迟不散,乃至蔓延到了中域的天空。” 第084章   “不少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毕竟当时的凌霄剑尊还是太年轻了。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活着从天劫之下回来了。又有人猜这是假的,可天上的景象蔓延一域,大家明明都看到了。两相矛盾,谁都不明所以。”   “此后师叔一路高歌直前,昆仑剑宗借此机会稳坐了天下第一修仙门派的位子,收拢了不少的修行资源,欣欣向荣,似乎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   “几年前,师叔气息突然的衰败下来,药王谷一指神医使尽浑身解数也找不出缘由,几位长老以死相逼,他才勉强说出真话。”   众所周知的事情,天劫绝不会消失,如果命定该有九九八十一道天劫降下,那么无论过去了多久,它始终存在着。   高脚柜子后面一直静静听着的三雷道人,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对, 第八十一道天劫,第八十一道天劫就在他的心里。他的心结!”   三雷道人似哭似笑般的说:“怎么会呢,他居然会败在一个区区凡人手上,一个除去一张漂亮脸蛋,再无半点优点的凡人手上。”   凌霄的伤势并非身体上的伤害,而是心伤。   是最不可理喻,也最难治愈的心伤。   宋阳秋忽然想起松鸣城时,端英说的那一番话:“但当这个得了心病治不好的人,还位高权重到能决定天上地下的一切,就不是个人的私事,而是天下的公事了。”   这也就不奇怪,越安明明极端的厌恶以色侍人的沈晏清,却又在想法设法的寻找他的下落。为的无非就是解开凌霄的心结。   三人沉默地走出这座地下城。   时间已经到了晌午。   沈晏清一觉睡到天亮,人是已经醒了,但不情愿起来,于是待在床上发呆。他睡累了,这么一歇,猛地想起金玉开,手用力地往旁边打去。   金玉开眼也不睁,接掌得极其迅速,再反握住。   沈晏清一抽手,抽不掉,大叫起来:“什么人!”   金玉开:“我。”   沈晏清说:“哦。”   再过会儿,讪讪道:“我当你走了呢。”   金玉开说:“呵呵,我当你想试试这一掌杀不杀得了我。”   金玉开猜得好准,沈晏清哈哈一笑:“哪有的事。”   再一静。   往日里,都是沈晏清在聒噪的叽叽咕咕,金玉开偶尔附和偶尔讥讽,总之只要两人呆在一块儿,总是吵闹无比的。现在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沈晏清一想起昨晚,整个人能从脸红到脚尖。他想一个人静静,要是能逃跑就更好了,倒打一耙:“你没有事情做吗,怎么还不起来?”   金玉开说:“你枕着我,我不敢动。”   沈晏清“啊”地一声,他坐起身,这下整个人转过去,一眼就和金玉开对视上了。金玉开再想来吻吻他的头顶或者嘴唇,沈晏清不让,红着脸,“咻”地一个跃身,再钻进被窝。   他钻的姿势不恰当,脸是藏进去了,露了一小截光洁的背脊。   金玉开伸手去摸,沈晏清心里好恨,敏|感地抖了两下,鼓起的被包挪着到了床位去。   声音被被子一闷,显得很郁闷:“你怎么不早说。”金玉开怎么不直接把手抽走,反正他从来睡得很沉,现在两个人一起光光的睡到早上,害得他连厚着脸皮装作无事发生都不行了。   金玉开说:“我不想说,我喜欢这样做。”   嗨呀这蠢东西,这下沈晏清没话说了,他怕自己不管说什么,金玉开都要再对他说爱。   好讨厌的爱,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捕获在这儿了。   这并不是说他如果能在这张床上挖出个地洞,摆脱了金玉开,就能挣脱这张网的,因为这张无形的网会横跨时间,不管过去多久,只要他想起金玉开,就不得不想起金玉开爱他了。这分明是金玉开的阴谋。   沈晏清非要粉碎这阴谋不可,阴阳怪气的说:“我管你喜欢什么。”   他当自己这句必然猛戳金玉开的痛脚,正在得意,哪知金玉开趁他躲在被子里看不着,一掀他的乌龟壳,将把他抱出来亲。   有两下金玉开亲在他的别处,沈晏清的嘴巴一得空,气得再度哇哇大叫起来:“我昨天晚上是可怜你,我不准你再亲了!”   可怜虫金玉开心想,日久天长,总是不急于一时的。等他晚上再和这傻瓜算什么是可怜,什么是爱怜的糊涂账。   他刚放下沈晏清,沈晏清却一脸奇怪的问他:“你怎么不亲我了?”   金玉开说:“你不是不让我亲你吗?”   沈晏清道:“我不让你亲,你就真的不亲我了?”   金玉开说:“嗯。”   沈晏清这下心花怒放,觉得自己实在了不起,能让恶名远扬、无恶不作的金玉开都听自己的话。他开始享受这份爱情的妙用了,扬起下巴,十分得意道:“那我要是叫你再来亲我一下呢?”   金玉开依旧是先笑说好,再来吻他。这一回,他便拖拖拉拉,先从额头,吻过耳侧,沈晏清很是不耐,心想,金玉开真是呆子,要亲当然是要亲嘴啦。于是,双手揽住金玉开的肩膀,贴着吻了上去。   这一吻叫沈晏清芥蒂全消,他先想,金玉开也不过如此,以为全然都在自己掌握。一扭头,欢快地去寻衣服穿。   不管金玉开怎样看他,或者几番犹豫后闭眼不看他,沈晏清穿戴得体,他开门出去。   外面茫茫一片,只是不再下雪。   沈晏清跑出去,将地上踩出一大块的脚印。一个没留神,整个人仰面摔在了地上。   金玉开从后面追上来:“怎么摔了?”   这混账。   哪只眼睛看到他摔了,沈晏清怒说:“我没摔,只是天气好,想躺在这里看看天、看看云,再吹吹风。他们公子小姐、文人雅客,都是这样的,我不能吗?”   金玉开当然不能说不能,他坐到沈晏清的边上。一人躺着,一人坐着。   既然沈晏清说是自己想躺着的,那就不能现在立刻坐起了。   雪地里好冷,他被冻得哆嗦。   金玉开说:“你冷吗?”   沈晏清死要面子,冻得发抖说:“不冷。”   那便不冷吧。沈晏清问金玉开:“接下去我们要做什么?”   他从来是没什么目的的,原来想着去找李煦,于是大费周章的做了一堆蠢事,把自己栽到了天寒地冻的北域来。   现在他落到了金玉开的手上,前半截的打算自然是破灭了,找李煦是没办法咯。   说到这,沈晏清想起金玉开抓他时说自己要试试凌霄能不能杀了他的一事,犹豫道:“你不会要去找凌霄吧。”   他可不要和一个短命鬼做自己男人。   沈晏清是非常薄情寡义的小鸟,金玉开要是被凌霄打死了,那他还去天清门寻李煦,才不给大魔头守寡。   金玉开微微笑道:“我要去北域的深处抓一头妖怪,用他的心换我的自由。等我自由,我们再去东海,我带你去我生长的海域,我们在那成亲,我要告诉所有人我爱你。”   “我有答应你和你成亲吗?”沈晏清听得脸颊一热,他嘟囔着:“两个男人成亲像什么话”,“那谁穿花袍”,“我不穿的话”。   沈晏清偏开视线,假装去看远方的山,不愿意和金玉开对视。心想,好奇怪,我怎么不敢看金玉开的眼睛。   他躺在雪地里,几簇雪落在他的发间,粘在他的脸上。   初时,沈晏清忙着装作自己一点都不怕冷,没有抹掉,现在这些雪被他的体温融化,变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金玉开说:“你脸上的雪融化了。”   沈晏清用袖口擦脸,他背对着金玉开一骨碌地爬起。再转过来时,脸上干干净净,一点水痕也无。   他若无其事的转移话题说:“你要抓什么妖怪,干嘛非得抓他——还有自由,这都是什么奇怪的话,金玉开你给我说清楚!”   金玉开道:“你不是怨念缠身,要用他的眼泪?”   沈晏清略作回想,想起先前金玉开好像确实说过这么个事情,说北域有一种悲魄凝集的妖怪,用它的眼泪能使自己身上的怨气消除。他慢吞吞的说,好似有些不好意思:“可你不是说,说他不能哭,一哭,他就没命了吗。”   金玉开笑问:“我俩的命,和他一个的命,你觉得谁的比较重要。”   二比一大,那么是他俩的命比较重要了。   沈晏清心想,自己这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成了个虚伪的妖怪。他问:“那我们要去哪抓它?它长什么样子?”   金玉开说:“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传闻说这种寒妖会剥人皮,吃人心,再伪装成人的样子,混迹人群中。他伪装的技术十分高明,常人难以辨别。只有被换走心的人,能看透他的本质。但不会有人相信的。”   两人说着,慢慢走出荒庙,向着九黎城的城门走去。   沈晏清原以为寒妖是什么灵智未开的妖兽,可听金玉开这样说,现在觉得这大妖怪真是恐怖万状。   他有些害怕了:“要不然这样吧,金玉开,你去抓这个大妖怪,我就不去了,我在城里等你——城里好冷,我呆不住,你要不然先送我回中域吧,我在中域等你。”   非常标准的得寸进尺,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能被宠得没边。   金玉开很为难:“可我的仇家太多。”   有乌剑门的前车之鉴,后半生沈晏清恐怕都离不开金玉开半步。他幻想自己回中域享福,金玉开在北域当牛做马的给他抓寒妖的美梦就这么的破灭了。可恶的金玉开。 第085章   那么这下,沈晏清必须跟着金玉开去北域逮妖怪了。不过去逮寒妖,金玉开也不全然是为了沈晏清。   只是若他一人孤身前往,纵横来回,都难有敌手。   可要再算上一个沈晏清的话,人数上勉强是占了优势的,但综合实力却就大大的不如了。   沈晏清出城门前,还在想他才不要坐马,他要坐大马车。指着马廊的大马,眼睛亮晶晶的对金玉开说:“我要骑这个。”   金玉开吊儿郎当的站边上,嗤笑一声:“白费什么功夫,你骑我算了。”   骑马哪有骑他威风,有道是龙腾万里。骑普通的龙已经是一等威风的事情了,骑他金玉开更是绝顶的威风。   沈晏清:“……”   售马的老板、来往的散客,马廊人来人往,他早知和金玉开厮混,名声是无法好的,但还是一时难以接受。这下马不要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听到金玉开的疯话,脸蛋爆红的拉着金玉开速速走掉。   走出去两里地,金玉开不理解,“真骑我?”   沈晏清恼羞成怒的去拧金玉开的手臂:“你再乱讲话!”   金玉开觉得沈晏清有好多他根本无法可想的小动作,这一拧对他来说一点不疼,好像沈晏清正朝他撒娇卖痴,任由他拧。   沈晏清的鼻尖被冻得通红,微微蹙着眉,嗔道:“谁骑你了,不是我。”   难怪金玉开会觉得沈晏清在撒娇,在这点上,沈晏清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沈晏清的注意力转移的很快,不再想这个插曲,他想到那可怕的大妖怪,心想,要是那寒妖突然出现,把自己伪装成金玉开的样子,那他要怎么办。   他忧心忡忡,牵了金玉开的手。   哪知迟钝的金玉开终于反应过来,手一下变得吓人的滚烫。沈晏清一惊一乍地再去摸金玉开的脸,叫起来:“你身上好烫,你又病了?”   金玉开心想,这什么白痴。他再怎么混账,也不至于天天说荤话,是沈晏清误会了他,可他偏不解释。上下打量沈晏清被冻得通红的脸,等沈晏清被看久了,恶狠狠地瞪他,再嬉笑着去吻沈晏清的脸颊。   一路走来的脚印很快被吹落的雪覆盖。   越安和端英到了昆仑剑宗,两人见过掌门,将北域一行发生的事情细细地与师傅说过,终于下了决定。   越安写信用飞剑相寄,告诉凌霄,那玉傀前几日就告病,被送回了剑宗内。信中语焉不详,并不写清玉傀生了什么病。   另一头,再差人安排了飞船,将宋阳秋送回剑宗内。   北域闭塞,地下城门几日开启一次,凌霄看到信中消息,已是好几日后。   以那玉傀耍娇的性格,他猜想说不定是那玉傀用装病来引起他的注意。   更何况身在昆仑剑宗,再怎样疑难杂症的病都有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去治,不管怎样是不会有事的。   理智告诉他,北域秘境与他息息相关,将一切都处理妥帖再回去好了,可感性总将小事都夸大其词,他实在放心不下。暂将手上的东西,转交给三雷真人处理,说自己回去一趟。   御剑千里再千里,等赶到昆仑剑宗时,太华山脉正是冰消雪融、万物复苏的春季,太华山上夜放千花,沿途栽种满各色春花,全宗上下不说张灯结彩,人人面上喜气洋洋。仿佛有什么喜事将近。   凌霄收剑降在乌霞峰上,他一身鸦青道袍,收敛了气息,瞧上去和一个普通的内门弟子并无差别。   正巧有两名乌霞峰弟子与他擦肩而过,凌霄拦住人问:“近日宗门发生了什么喜事?”   弟子虽认不出他,仍规规矩矩道:“听说是剑尊或是喜事将近。”   因为这句话,凌霄忽觉得自己仿佛被时间抽离了一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再快步地奔向万华峰。那里是一切的起点。   万华峰被沉默的黑暗笼罩着,凌霄走得很快,一直到山腰的小苑,终于放缓了脚步。那门上被时间腐朽的喜帖褪色很久,此刻张贴上了新的字帖。   他直到推门进去时,仍有一种恍若梦中的迟疑。   屋内陈设百年未变,却片尘不染。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看桌上的画卷,凌霄走去,他分得清现实和幻境,伸手将这人转过来。   这是一张和画卷上一模一样的脸。   相似的年纪,相似的衣着,是相似的夜晚。   宋阳秋有些无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越安仙子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倘若不知自己如何作答,或者是剑尊问了什么他不能回答的问题,只管沉默就是了。   凌霄静看宋阳秋的脸,一息、两息、三息,不是他幻想的答案,心中难以言说的火热顿时如水浇般凉透,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宋阳秋紧记着越安的嘱咐,不敢多言,他慌忙地摇头,眼中似有泪花闪烁。   这么一张楚楚可怜的脸,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惜的,凌霄却不,他兀自冷笑着:“时间过了太久,看来你们真忘了我是什么。”   见大事不妙,宋阳秋除了恐惧,还有微妙的不甘心。   凭什么沈晏清可以、玉傀可以,而他不行。   凌霄转身要走,宋阳秋快步追上,他鼓起勇气绕到凌霄的面前,哭着问:“为什么,我和他们长得一样。”   凌霄微微一愣,口中道:“难怪。”   “难怪什么?”宋阳秋问。   凌霄说:“难怪他敢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你敢说这样的话。”   他说话的声音明明轻而淡,语气却刻薄冷漠,宋阳秋被刺得立在当场,待他回过神来,面前的凌霄已经不见。   宋阳秋擦擦眼泪,追下山去,内心惶恐不安。害怕此事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成,越安和端英会把他赶下山去。   他一路没找到凌霄的踪迹,再慌慌张张地去乌霞峰找越安仙子。   半路遇见上山来找他的端英真人,宋阳秋猜测此事完全的不能成了,脸上泪痕未干,跪下哭求端英真人:“您别把我赶下山去。”   端英叹了口气:“山上的事情越安和师傅已经知道了。你不用担忧,我既然将你带到昆仑剑宗来,就不会因为你毫无用处了就把你一脚踹开。你不是已经拜我为师了吗,明天修行小长春决,跟着我的大弟子祝鸿云,一同练剑吧。”   端英又问:“你刚刚看到天上的剑意了吗。”   宋阳秋摇头,他刚刚忙着哭,对外界的情形一无所知。   端英笑:“你和那沈晏清可真像,他也总是哭。我见他第一面时在太墟天宫的行宫,为了追一只幻虚灵鸟,和几个师兄弟一起被太墟天宫的人抓住。那鸟原来飞进了他的阁楼,太墟天宫的人请他来,我跪在地上看他。看他眼眶通红,不知是才睡醒还是大哭过一场。可惜我跪得太低,无论如何高声讥讽,他的目光总落不到我的身上。师叔一来,他就去看师叔了。”   宋阳秋听端英说完,瞬间明悟端英话里无法捕捉的遗憾,他心中失落,无话可说,开始有点怨怼的想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沈晏清,埋怨他靠着这张脸带走了全部福气。   走到山脚,宋阳秋说:“真人,我想我可能和那沈晏清长得也没有那么的像。剑尊一看到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认出我不是他了。我和他不一样的。”   一阵沉默后,端英说:“没有,不怪你。”   原来方才凌霄去过乌霞山一趟,他从越安口中得知,那玉傀被金玉开掳走多日,现在生死未知。   端英从未见过凌霄如此生气,空明剑意一瞬铺开占据一整条太华山脉,震慑得所有人瑟瑟发抖。   乌霞峰峰主想去阻止,剑势之下被打成重伤。   凌霄半只脚跨出长宫,要去北域找金玉开算账。   越安早知宋阳秋不敢告诉凌霄真话,抱着师傅还想狡辩:“都是替身,有差别吗?他俩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凌霄回头,“不一样。我从始至终,看到的是灵魂的颜色。”   常人怎么能看到灵魂的颜色呢,可凌霄偏偏不是常人。听着宋阳秋的话,端英自嘲的想,此局无解,昆仑剑宗将要盛极而衰了。   “以后宗门不会再找和沈晏清相似的人了,以我们的认知,是找不到的。永远找不到。” 第086章   沈晏清打了个喷嚏。   他初步怀疑是因为北域的风太冷,将他吹风寒了,再怀疑是因为自己偷懒,强要金玉开背着自己走,这坏男人在心里偷偷骂他。   后者骂就骂了,沈晏清在心里狠狠地骂回来了。前者的问题比较严重,这里太冷,也找不到人来治他,要是生病了可就麻烦了。   他趴在金玉开的背上,叽叽咕咕的小声问:“那大妖怪怎么抓呀,他在哪儿?”   北域天黑得很快,现在日渐西斜,夜晚的北域十分危险,金玉开带着沈晏清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狂妄。在太阳落山前,他们需得找个地方落脚。   他们这次走得很深,四周都有高高垒堆的雪,如同凡间河道滩涂上经常会生长着的芦苇丛,风里也飘着大片成团的芦苇花。   好在北域虽然人迹罕见,但总有星零的客栈、无人的庙塔。   金玉开说:“你大声点叫唤他,他听见你在找他,说不定就来找我们了。”   不是什么好话。沈晏清觉得金玉开在嘲笑他,毫不客气地去咬他的耳朵。   ——有些咬不动。   沈晏清再不气馁地咬着试了试,心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他把自己的牙磨尖了,就将金玉开咬得鲜血淋漓,撕下一块肉来。   金玉开不知道他打着什么坏主意,觉得沈晏清又在撒娇。他的新婚妻子好娇气。   这毕竟是金玉开头一次来北域,走了一半,他担心自己被风雪迷了方向,取出几块妖兽皮。   几块妖兽皮拼在一起,显出一张线条简陋的地图。   沈晏清伸长了脑袋,跟着一起看。不过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再看大雪茫茫,雪白一片,完全对照不上。缩回脑袋,双手揽住金玉开的脖子,在金玉开身上不好意思的蹭了蹭。   金玉开早知道沈晏清看不懂,指着图上的一处地方说:“我们在这儿。”   他再指向另一处标记:“我们要去这里。”   金玉开指着的地方用小字标注了“沁州”二字。   沈晏清疑惑的问:“大妖怪住在这里吗?”   金玉开说:“不知道。这里曾经是北域最繁华的地方,后来天罚冰封,沁州的居民全都搬迁到了中域去。”   “天清门的人在这里发现秘境,等秘境因为时光流转的倒影重现北域,他一定会进去,他在秘境中会变得脆弱。我们随同一块,就能在秘境中将他抓住。”   今日的时间不多了,金玉开收起地图,背着沈晏清东转西转,找到了一处地势略高的塔。   这类塔从前沈晏清在别的地方都没见过,造型特殊,有个很尖很尖的塔顶,像针,底下再慢慢的变得圆宽。   雪落在上面积不足,一下就滑溜到了地上。针塔大都由九黎城、松鸣城的匠人铸造,是特意为了要前去北域的修士留铸的。   金玉开在塔前把沈晏清放下。   沈晏清穿了厚厚的狐裘,一看自己能进暖和的塔里的,和金玉开撒谎说疼的腿一下子就利索起来,脚步轻快地溜进去。   金玉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笑。   塔内篆刻了法阵,比不上中域日暖和煦,但和外头的天寒地冻相比,简直是天堂。针塔内仅用一根高柱支撑,地面则是用最普通的黑松木削片钉平,赶工的匠人没什么耐心,留了很多木刺。   沈晏清蹲在高柱边上,等身子暖和些了,他脱了狐裘铺在地上,坐到狐裘上。   金玉开则去另一边生火,取出两个肉饼来烤。不过片时,饼皮被烤得酥脆,肉香满屋。他将肉饼拿去和沈晏清一起吃,一同坐在狐裘上。   对面的高柱上被人写了字,是句诗,金玉开轻声念:“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是向子湮的相见欢。右下再三条波浪并作的川字。只是这“川”字格外小,用劲更深。   笔锋坚韧,气势磅礴,又有肝肠寸断的悲愁。留字者修为不俗。瞧柱上痕迹,字形百年不散,金玉开生性好强,不要屈居人下,与此人隔空交手,散去柱上剑意,却不抹其上字迹。   玩笑道:“我们也写一个,就用元好问的散曲骤雨打新荷,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你去写。”   沈晏清瞥他一眼:“我不写。”   一来是他是个文盲,二来他写字难看,写上去金玉开笑话他怎么办。再者,刻这个干嘛,后来人来来往往,都来看他的丑字了,他不要。   金玉开说:“好,不写就不写。”   既然如此,他再在字上覆上自己的杀意,叫后来人不能以为这字是想写就能写得了。   做过此事后,金玉开当是棋逢对手,起了惜才之心,想知道留字者谁,以那“川”字揣测:“莫非此人名中带川?”   “什么川。”沈晏清也看那字,笑起来:“川字哪有这样写的,这分明是“清”。”   金玉开回头看他,问:“为什么?”   沈晏清说:“你看这三条波浪像不像一条河流,左右空荡,是那河流里空无一物,碧彻澄清——是清的意思啊。”   这逻辑只有沈晏清能懂,金玉开左瞧右瞧,觉得好像搭得上边,又好像胡言乱语。   沈晏清胡言乱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非说这个就是“清”字,歪着脑袋质问金玉开:“你说是不是?”   金玉开只能无奈说是了。   沈晏清高兴起来,金玉开看他表情生动可爱,实在很好满足,享受起这份缓慢流动的时光。   因他看得太久,沈晏清觉得害羞,闭上了眼睛,人却凑过去和金玉开接吻。   金玉开忽然问:“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呢?”   好不公平,金玉开想,沈晏清知道他是东海的龙族,知道他的姓和名,能从别人的只字片语听到他的过往,可为什么他连沈晏清的名字都不知道。   沈晏清左顾而言他,“我是太墟天宫的玉傀,没有名字,你爱叫我什么叫我什么。”沈晏清这三个字背后关联了太多可怕的大人物,他不想让金玉开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想撒谎骗人。   金玉开说:“你不是太墟天宫的玉傀。”   沈晏清心想,连凌霄见过他都能被瞒过去,金玉开怎么能这样肯定呢。理直气壮的说:“没见识,我就是玉傀啊。”   金玉开说:“玉浮楼的玉傀我都见过,他们不是你这样的,他们不会笑,也不会哭,可你会,你总是笑,也总是哭。”   沈晏清遇到自己回答不了的问题了,头一扭,恨恨地心想,早知道就不给金玉开亲了,亲了就亲了,还要问这么多怪话。他不要理金玉开了。   他吃饱有一会了,塔内没有别的东西,他又不爱钻研功法,往常吃饱了到头就睡去了,今天躺下后翻来覆去,合着眼怎么也睡不着。   睁开眼,看见金玉开还在脉脉无言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像一尊风化的雕塑,海边一座固执不化的礁石。   沈晏清骤然觉得有一股无名火上涌:“金玉开,你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你这样能逼迫我了是不是?不想告诉你,就是不想告诉你。”沈晏清从来没有这样强硬地和别人说过话,或许是爱给予他的底气吧,他怒气冲冲的说:“为什么,原因就是不想。我不想告诉你我的一切。为什么不想,因为我不爱你!现在是你一厢情愿的爱我,但世上没有一条规定只要你爱我我就需要爱你的,你明白了吧,你还要再问吗!”   沈晏清怒气过后,就感到了空虚,但这无关后悔,他一点不后悔这样说。态度仍旧强硬,他坐着,仰脸看着金玉开,嘴边带着冷笑,似乎在警告金玉开,倘若他再说出一些不自量力的话,那么他也能说出一些更让人心碎的话。   金玉开似乎在想沈晏清的话,这些话在他的脑子里走过一圈。   金玉开笑:“你说谎,你爱的。”   于是那愤怒的火焰如滚滚海浪,一波稍平更有后浪来推,沈晏清愤然地否认:“你凭什么说我爱你。”   金玉开手腕一翻,手里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他不言语,脸上面无表情,右手持刀,眨眼时,已毫不留情地要刺向自己的左掌。   沈晏清惊叫不及,想也不想,用自己的手掌去捂。   刀锋悬在他的手背,沈晏清战战兢兢:“你干什么?”   金玉开说:“还说不爱我。”   沈晏清嘴硬:“不爱,我一时情急慌张,下意识的,没动过脑子。”   他紧接着狡辩,“我不忍心你受伤,于是以身相护,你真不要脸,不来谢我,还说什么我爱你,你自己想想,这有道理吗?”   金玉开道:“那你松开手。我的事不用你管。”   沈晏清不愿意:“你要做什么?”   金玉开不回答,刀锋愈发逼近,沈晏清眼睁睁地看着匕首压住他的手背,直至感知到刺痛,也仍固执地不松开手。   沈晏清觉得害怕。这份恐惧倒不是因为他害怕金玉开对他做什么,而是他害怕金玉开对自己做什么。   他每想起乌剑门的那个可怖夜晚,和金玉开鲜血淋漓的手,心就要再破碎一次。   这成了一个无法自圆的悖论。沈晏清蓦然意识到,金玉开抓住他软肋了。他怎么不爱。他甚至爱金玉开胜过爱惜自己,不然他不会这样做。他惊恐地大叫起来:“你要做什么!”   金玉开说:“不做什么,我只想让你知道,你爱我。”   沈晏清愣怔而呆,眼见着金玉开手中的匕首方位变换,像是准备自刎,他何尝不知道有金玉开正在吓唬他而已的可能,可金玉开有削掉自己手指的前车之鉴,谁能知道这个疯子的虚虚实实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不假思索地再扑上去,匕首划破他的肩膀,但泪比血更先涌出。   “我爱你。”沈晏清终于不得不承认和明白:“够了、是的,我爱你。”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几遍,哭得发抖,几欲作呕,甚至不知道身在何处,仿佛被高高地吊在悬崖上。正摇摇欲坠地等待判处死刑。   金玉开丢掉匕首,从他泪流的痕迹开始,着迷地去吻他的唇,吻他刺痛着的伤痕。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重叠,肉|体的欢愉再交织精神的满足。怎么办呢,毫无办法,这是相爱所得的报酬和代价,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第087章   手背上的创伤被金玉开舔舐过,一会儿功夫就愈合了,可这伤痛是永恒存在的记忆。沈晏清意识昏沉,情|欲却比以往更高涨。   他再不能否认自己不爱金玉开,在这份爱愈显清晰的时刻,它愈显出它难以掌控的份量。   沈晏清已经忘了自己和金玉开是因为什么而吵架的了,在他不得不对着金玉开、对着自己承认后,他清晰的认识到,和他曾经单方面爱着李煦不一样,他和金玉开的爱是一道可怕的枷锁。总有一天,会毁灭他,击溃他。   为什么。因为这如同天堑般的差距。   这爱是一条单向的索道,他被这份爱控制,却绑不住金玉开。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不爱能变成一条细瘦的麻绳,拴在金玉开的脚上,让这条飞龙像风筝似的再不能离开他。   尽管他自欺欺人的以为这一挣就开的束缚会很牢靠,可现在他连着这份自欺欺人也一同失去了。   从今往后,他再不能强势的要求金玉开用爱他,来换取他的爱,只能卑微的祈祷金玉开爱他。   等到金玉开不爱他的那一天,他就完了。   想到这儿,沈晏清越想越恐慌,他尖叫起来:“我不能爱你,我不能爱你!”   金玉开吻他,一遍又一遍,说:“好,我爱你,我爱你就够了。”   在这热切的相拥中,沈晏清昏昏睡去。   第二天醒来,他说什么也不肯理金玉开了。   一个人生了很久的闷气,总想着要扳回一城来,可要想到金玉开断了一指的手掌,他又很不忍心。仿佛金玉开爱他太多,而他很吝啬似的。   沈晏清想启程后,他让金玉开再背他时,他趁着风雪翻涌迷眼的间隙,去吻金玉开的脸颊。   倘若金玉开发现他在吻他,他就说这是一片冰冷的雪花贴过,可要是金玉开没有发现,那么一切就都是金玉开的错了。   他的计划稍显雏形,金玉开从针塔外再拾了些木材回来:“又下雪了,今天的雪很古怪,你受不住,我们不出去,等雪停了再出去。”   金玉开曾想过变换原型,一路飞驰,驮着沈晏清到终点的沁州去。但北域的风太大,他伴侣的力气又太小,他害怕沈晏清抓不住他的龙角被风雪吹滚埋进雪地中,这事他只设想过一次,一想到有可能出现的可怕结果,便无法接受的搁浅了。   沈晏清心想今天无法偷亲金玉开的脸颊了,很不高兴:“我不爱你了。”   金玉开正在生火,并不觉得沈晏清的出尔反尔是真心话,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大椰瓢。今天暂时不爱金玉开了的沈晏清馋得连滚带爬,挨着金玉开坐下,故作惊喜的问:“这是什么,能吃的吗?”   这下幻想成真,他早说过金玉开很适合给他敲椰栗了。   金玉开敲开椰瓢放在火堆边上烘烤,再斜瞥他两眼,沈晏清无法,只好道:“有大椰瓢吃的我最喜欢金玉开。”   短短的一句话金玉开能抓出沈晏清的不少马脚,因为实在太多,他甚至觉得有些无从下手,含笑问:“需得有大椰瓢吃,你才能爱我啊?”   沈晏清觉得这句话确实有点不对:“哦。我收回了。”   说出去的话还能收回的,金玉开很豁达的同意了,想看看沈晏清会说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   沈晏清稍作思考,最后严肃的说:“今天有大椰瓢吃的我,最喜欢的人是金玉开。”   金玉开问:“明天呢?”   沈晏清的小鸟尾巴一翘,骄傲的说:“你这都不懂,我是很善变的人,明天的事情我怎么能现在告诉你。”   “啊。”金玉开说:“可我是很急躁的人,我好想知道我怎样才能让你明天也爱我。”   沈晏清歪着脑袋看他,像是质问:“有多想。”   太高深的词语和比喻,是沈晏清无法理解的,金玉开说:“想到像日月光辉一样,能照耀天地。”   好无边无际的想念啊。   那么确实是很想了。沈晏清有些为难,他凑到金玉开的耳边,小声说:“好吧,我告诉你,我明天也爱你。你不要再想了。”   金玉开问:“那么后天呢?”   沈晏清生气了:“你在得寸进尺。”   金玉开也凑他耳边,悄悄话似的说:“可你告诉了我明天,我自然而然会开始想念后天,然后以此类推,永无止境。这不怪我,要怪天气,谁让它在这时候下了一场大雪。”   沈晏清没有被金玉开的诡辩迷惑,他很不浪漫的心想这哪里怪得了天气,明明就怪金玉开,可恶的金玉开,那么轻易就爱上他的金玉开,又那么轻易使他爱上的金玉开。   他的心中所想不能被金玉开知道,又想听金玉开说情话,沈晏清从来宽于律己严对他人,他不捂自己的耳朵,就去捂金玉开的嘴,恨恨的说:“妖言惑众,我堵你的嘴巴。”   金玉开见沈晏清面红耳赤,眼中水光似波,哪肯半途而废。   他按住沈晏清因为害羞而微微发抖、湿润柔软的手,还想再多数两句。   沈晏清见自己的手被按住,一时无法挣脱,想也不想长腿一伸,坐到了金玉开的腿上,再用自己的嘴去堵金玉开。   金玉开登时如石化僵硬,他震惊之下一动不敢动。像是怕惊吓到一只忽然降临的蝴蝶。   沈晏清吻得很轻,触及便分,再隔着三指的距离,眼睛扑闪,他明知故问:“金玉开,你怎么不说了,你现在又要怪谁。”   金玉开看着沈晏清久久凝视,他轻笑:“谁也不怪。”他双手捧着沈晏清的脸,再加深这个吻。   等着大雪停歇,已是三日过去。   金玉开估算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是时候带沈晏清出去,再北上寻找被大雪掩埋的沁州了。   只是他提议的时间不巧,沈晏清的美梦正做到紧要关头,才不乐意。   金玉开嗡嗡地凑到他耳边吵了两回,他一字不听,将金玉开推开,充当被子的狐裘往上一拉,盖住脑袋再呼呼睡去。   这一套的动作行云流水,比他练了很久的蹩脚剑法都要熟练。   金玉开拿他没办法,叹气一声,两手空空地出去,回来时拖了一头野鹿。他要剥了鹿皮给沈晏清做一双手套,用鹿骨和肉炖汤,再用小火烘出几块磨牙的肉干,带在路上做干粮。   他准备齐全,刚进到针塔内,立即心神一凛,已察觉到地上软床中失去了沈晏清的踪迹,狐裘底下倒是传来几声小鸟梦深时撒娇的叽叽叫声。   金玉开一愣,他早知道沈晏清根本不是什么玉傀,想过他身上有很淡的妖气应该是个学艺不精的小妖怪,但没想过沈晏清原来是只小鸟。   金玉开觉得有些荒谬的想笑,这就是沈晏清一直想要掩盖的身份真相——   一只傻瓜小鸟。   一只原型小到连张狐裘都能彻头彻尾遮住,恐怕还没他拳头大,嘴上对自己的身份严加防范,事实上睡懵了,就露尾巴的笨蛋小鸟。   他深知现在若是上前去,掀了沈晏清身上那张狐裘,就能将他身上最后一层摇摇欲坠的面具也一同撕开了。   这实在是个好时机,毕竟这下他证据在手,沈晏清百口莫辩只好从实招来。   可金玉开又想,那毫无意义。   他才不想从被子底下把沈晏清的真身揪出来,再用威逼利诱和恐吓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答案,那毫无意义。   金玉开既不屑这样做,更不愿意这样做。   他俩既然心意相通,只需用时间等待沈晏清对他坦诚的时候就是了。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分别?   等那一日,沈晏清告诉他一切时,他再将今日的小事一同和盘托出,想必沈晏清一定会感动得落泪吧!   金玉开自觉自己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丈夫,他设法想要替沈晏清遮掩一二,假装自己不知情,于是再出门去,重新进门。   沈晏清睡得很不警觉,如此大动作都没有惊醒他,就更不要说金玉开在门口故作小心敲门的声音了。   金玉开无法,只能将门拍得震天响。   这把胆小的沈晏清大吓一跳,以为金玉开的仇家又找上门来了。   他原本两爪朝上,翻着肚皮睡得正香,这一下被吓得原地翻身一跳,拍着翅膀在针塔内羽毛纷飞地乱飞一通,走投无路时才想起得先钻进狐裘里。他原型普通,可别被不识货的人逮住吃掉了。   再过片刻,黑狐裘堆里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沈晏清变回人形,左顾右盼,等不来金玉开,又怕歹徒破门而入,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这里没有来过金玉开。”   大歹徒金玉开气极反笑:“要的就是这里没有来过金玉开。” 第088章   金玉开真是没见过这种白痴傻瓜,他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   听里面乒呤乓啷地响个不停,眼睛看不见,只凭想象沈晏清正在笨手笨脚地做什么傻事,就能被逗乐。   听见沈晏清这句话,彻底按耐不住地推门进去。   沈晏清认出是金玉开的声音,正在冲金玉开怒目圆视,他反咬一口道:“你吓唬我!”   金玉开不多说废话,含笑承认:“好吧。我罪大恶极。”   那也没有很罪大恶极。   沈晏清在心里替金玉开反驳,当然这话他没法说出口。   吓唬沈晏清本不是金玉开原意,但既然事实如此,金玉开须得承认。   可他没打算将此事轻轻揭过,   金玉开一想起刚刚沈晏清小心翼翼说“金玉开没来过这里”,就又气又好笑,遇上事就要将他撇到一边去,一点不讲究伉俪情深,真是大难临头鸟自飞。   他再问沈晏清:“我是谁?”   金玉开向来狡猾,心中已经想好了沈晏清的下场。   无非只有两种答案,说他是金玉开,或者聪明点记着刚刚自己说了什么,这下只能答他不是金玉开。   无论哪种,总之沈晏清今日是没有好下场了,非得哭着喊着叫他相公不可。   听金玉开又问这种没头没脑的话,沈晏清下意识警觉,先不想去回答金玉开的问题,反倒是认真的思考起自己该捂嘴巴还是捂屁股。   经过一番亲身体验的统计,沈晏清猜想是亲他的概率比较大,比较放心伸手招呼金玉开过来,将一边脸凑过去:“好了,你亲吧。”   金玉开:“……”   好险。   沈晏清没想到自己答出了意料之外的第三种答案,挨过亲后,他美滋滋地换了衣服,理直气壮的当了老大,指挥金玉开给他煮鹿肉汤喝。   金玉开被他迷得大脑宕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个早上就此忙碌过去,沈晏清还以为是这个吻换的值当,全然没想过是吻的时间值当。   三天没出来走动,出塔后,沈晏清下地活动活动了筋骨,与金玉开并肩走在雪地里。   “这雪怎么下得好像没有痕迹。”沈晏清踩着雪,脚印一深一浅,但觉得连下三天的大雪这雪层该厚出不少的,可对比了一番,感觉好像没什么变化,他很怀疑到底有没有下雪了,还是金玉开只想找个由头和他在塔里消磨时光。   他才说出口,脚下踏空踩到了松垮的软雪,滑似地溜钻进半截身体。   金玉开在边上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没有痕迹,那这是什么?”   沈晏清恼怒,抓了一团雪捏做球,就往金玉开的脸上丢。金玉开是何等的身手,自然一下不中,沈晏清心中更气,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对着金玉开连追喊打。   金玉开时躲时不躲,躲多了怕沈晏清生气,不躲又怕沈晏清看不出他是故意的,反而倒打一耙嫌弃他实力差。   两人你追我赶,本该北行,不知不觉中乱了方向,竟向着西边去了。   沈晏清一路来就靠着金玉开认路,金玉开说往哪走,他就听话往哪去,纵使是刀山火海也一路如此的来了。   他对金玉开极其的信任,全然没想过金玉开其实也根本不认路的可能。   而金玉开早分不清方向了,但他不肯在沈晏清面前出丑,于是提都没提。   两个迷路的人偏离方向,过了平原,再看见一片山地。   眼见天黑,寻了个山洞暂且落脚。   那山洞中本栖息着一头正在沉睡的巨掌黑熊,额前胸口皆生有狭长白纹。很是威风凛凛。它在这山洞内盘踞多年,已生出神智妖力,洞内人骨累堆,凶煞冲天。自诩无人敢来招惹,哪想得才因胸腹剧痛从梦中惊醒,便被金玉开一掌打烂了脑袋,横死当场。   等这大妖怪死了,沈晏清才哆哆嗦嗦地进来。鹦鹉的视力到了晚上就不太行,他进来后又后悔,掉头想跑。看到黑熊如小山般的躯体,他更是惊慌得不行,反复问:“它等下会不会再活过来。”   他不敢在这洞里过夜了:“它晚上要是活过来,把我一口吞了怎么办。”   金玉开说:“不大可能。”   一来死而复生的奇迹实在罕见,降临不到它的头上,再者,这黑熊的脑袋已碎,张不了口。   沈晏清咬文嚼字,心想不大可能就是有可能。心思一转,自己将自己吓得魂飞天外。   金玉开只好再说:“绝无可能。”   将沈晏清哄住后,他去生火烤肉。   这火不生倒好,沈晏清看不清洞里的东西,哪想这头黑熊残忍异常,它在洞上悬挂了一排半截人身,全都是拦腰啃食,再放血风干的。晃眼看去,血痕如瀑,内脏涂壁,可怖万状。   金玉开深知野兽习性,不以为奇,正在剥熊皮,想给沈晏清换身衣裳。专心致志时,听见沈晏清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再转头,看见沈晏清脸色发白,腿一软,眼睛一闭,即将晕去。   熊皮是一时半会没法剥了。   金玉开抱着沈晏清,全无经验,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下手狠毒,没见过别人怎么救治同伴,一时间束手无策无从下手。   抬起手就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沈晏清一下惊醒:“谁打我?”   金玉开顿时欣喜若狂:“没人打你,我打我自己。”   沈晏清怒了:“你打你自己干什么!”   金玉开说:“我看你一下晕倒,又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想让自己清醒清醒。”   沈晏清迷迷蒙蒙,十分困惑:“什么?我晕了吗?”   他再转头四望,又见墙上林立着数不清的半截躯体,气一抽,再闭着眼睛晕过去。   一来二去,等沈晏清缓过神再醒来时,一柱香时间过去了。   金玉开还抱着他。   沈晏清晕头转向的问:“我们在哪了啊?”   金玉开怕前事重演,先用手遮住这个胆小鬼的眼睛:“不知道。”   待沈晏清缓过神,金玉开忧心忡忡地松开手。沈晏清晕了两次还是害怕:“咱们出去吧。”   两厢对比,觉得就算睡雪地里也比呆着这里好。   金玉开说:“好。”抱着沈晏清就要出去。   忽然一阵腥风自山洞深处涌上来,沈晏清竖着耳朵,依稀好像听到了夹在风中有女人微弱的声音。他屏着呼吸,拍了拍金玉开的手臂:“你有没有听见人的声音。好像有女人在哭。”   金玉开干脆答:“没有。”   沈晏清不敢抬头,靠着金玉开的胸口,再细听,确确实实听到了有别人呜咽喘气的声音。他再看地上那头死熊,想到洞外被风雪掩盖,活物罕见,这黑熊或许在洞深处的囚禁了活人充当储备。   “不对,你聋了。”沈晏清揪住金玉开的耳朵:“你掉头。洞里有人还活着。”   金玉开说:“哈哈。”   一见金玉开情态如此,沈晏清就明白金玉开早就知道里面还有人活着了。他气恼:“你怎么见死不救?”   金玉开肃然起敬:“现在救,立刻救。”   想到里面还有人,沈晏清就不愿意被金玉开再抱着了,他落了地,紧紧抓着金玉开的手,两人再往里去,洞穴分出两条岔路来。   金玉开侧脸看沈晏清,沈晏清也侧脸看金玉开。   沈晏清当是金玉开因为刚刚他说他耳聋所以有意刁难要测他听声辩位的能力,伸出一根手指,使劲地戳在金玉开腰上:“往哪走?”   金玉开想到既然刚刚沈晏清说要救女人,那就救女人:“往左走。”   这山洞原是黑熊妖徒手于山体中挖出的洞道,左右两侧皆是他储藏食物的囚室。走到这条山洞尽头,呻|吟痛苦的声音愈发清晰。沈晏清看不清有什么东西,只感觉到金玉开停下了脚步,问:“走到头了吗,有什么?”   金玉开说:“一间石室,满地人血,和一个断了腿快死的女人。”   那倒在地上的,是个昆仑剑宗的女弟子。那黑熊妖吃她时先从她的腿部开始啃食,满足了口腹之欲后,想要将她分做两餐食用,令她活到了现在。   她听见人说话的声音,一开始以为是那头大黑熊又抓来了什么人,可细听两人谈话气定神闲,不像危在旦夕。   沈晏清听金玉开说石室里是个断了腿的女人,惊叫地“啊”了一声,想起金玉开的断指,一颗心坠着,有些感同身受的惋惜:“这怎么办?”   金玉开说:“没办法。”   以她的资质,即使侥幸止血存活,也无法活太久,等几日后就会因为失温被冻死洞中。没救的。他先前不提一来本就觉得此人必死无疑,无关紧要,再者是怕沈晏清善心发作,届时救不活又要难受好几日。   金玉开道:“给她个痛快,杀了算了。”   沈晏清不忍心:“我不要。她只是断了腿,又不是……又不是没了心肺五脏,能活的,为什么不救?”   金玉开说:“非亲非故的,干嘛救她,徒增负担。”   只是嘴上如此说,知道沈晏清非要救人不可,出手点中那女子腰上穴道,为她先止血后,再取出一枚养神丹塞入她嘴中。   金玉开道:“好了,一时半会她无法死了,等过几日她缓过来,说不准在洞内修行几个春夏日夜,修为大涨,能自个回去了。我们救她了,走吧。”   沈晏清信以为真,就要和金玉开离开。   陈芳婷吃了金玉开的养神丹,神智恢复,她知道金玉开说她暂时无法死是真的,但也知道金玉开说她过几日就能自己回去的是假话。   她没了腿,在这北域寸步难行。   尤其是黑熊妖死后,山洞成了无主之物,等这两人再走,不到半日,就会有新的霸主入驻。届时等不到失温,她就会再度亡于妖兽的口中,她大仇未报,怎么甘心。   陈芳婷一个翻身,从石桌上滚落,她爬过去:“不要走,救救我。”   她一动作,尤其说这样不知好歹的话,金玉开杀心顿起,翻手就要一招毙她性命,却不想沈晏清朝她走一步,担忧的问:“你怎么样了。”   沈晏清看不清楚,天真的说:“我们喂你吃过药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就能离开这洞里了。”   陈芳婷爬到沈晏清的脚下,哀求道:“你们要走,能不能带上我?”   金玉开冷道:“凭什么?”   沈晏清料想她是苦命人,轻推金玉开:“你别为难她,带就带上吧。”   他以为金玉开不愿意带人是觉得麻烦,想起该女子没了双腿,确实行走不便,说:“你要是不愿意,我抱着她好了。先将她送去有人的地方。”   “什么!”金玉开大叫起来:“你抱着她?!”   金玉开无法理解。一路来沈晏清自己都撒娇要他抱,现在怎么会下定了决心,要抱着这女人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原本的十个不情愿,现在成了一百个一千个不情愿。再次悔恨,早知道刚一照面,就一掌打死这女人。 第089章   金玉开当机立断,对陈芳婷说:“我现在教你一门掌法,要你在一个时辰内练熟,做得到你便以掌代步,跟着我俩。做不到你就死在这儿吧。”   沈晏清觉得苛刻了,想说点什么,好在他敏锐的直觉提醒他现在最好少招惹愤怒的金玉开,他闭上了嘴巴。心里想,还是等一个小时过去再说话好了。   金玉开将运气口诀说过一遍,再教陈芳婷运掌诀窍,这门掌法是金玉开当下草创,并不完善,但要只用来以代行路,确实是不难。   一个时辰转瞬既过,她虽用得不熟,但磕磕绊绊,不再挣扎爬行,倒立用掌时,速度勉强能追上常人慢行。   金玉开想,等见到人就把此女子托付过去,应该不至于累赘太久,心情变好不少,再说:“你虽然是昆仑剑宗的弟子,但如今失了双腿,没了腿上功夫,曾经修行研习的剑法可以说都废了。既然如此,我再教你一门暗器功法,免得你毫无攻击法门。”   他再念口诀,却不讲使法。这门暗器功法的别名叫做一砚梨花雨,乃是传承筑基期至金丹期的上乘功法,是极其罕见的由难至简,入门针法极其繁琐复杂,堪称千变万化,学到深处却是大道至简,一针见血的绝招。   金玉开不管陈芳婷究竟学会记住没有,念过一遍就当教过,拉着沈晏清就要速走。   沈晏清看她跟得吃力,强拉着金玉开放缓脚步。   出了洞,天际昏黑,再要去找别的山洞很是勉强,再加之北域的山洞多半都被妖兽占据,到时候又要沦落成和这个黑熊洞一样的情景。金玉开怕沈晏清再被吓晕过去,用爪在山体上硬生生凿出个洞体出来,暂做休息。   往常两人一入夜便要耳鬓厮磨的抱在一起入睡,今天多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沈晏清面皮薄,再不肯和金玉开坐一块儿了,让金玉开愈发恨得咬牙切齿,想早早摆脱了这累赘。   陈芳婷死里逃生,简直宛若梦中。一直等坐在新成的洞中,心神才渐渐松懈,想到自己经历巨变,身子都被妖兽吃掉半截,今后命运坎坷,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沈晏清想她可怜,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指挥金玉开:“你去捡些树枝,给她做副拐杖来。”   金玉开怒道:“她学了我的掌法还要什么拐杖这等外物,你干脆打断我的腿,给我做副拐杖!”但非常听话的骂骂咧咧的出去了。   一会儿功夫回来,手上拿了两个长短相差无几的木棍。   陈芳婷哭过片刻,擦擦眼泪,终于心绪宁定。   沈晏清想问问陈芳婷怎会被那大黑熊妖抓住,又怕说到别人的伤心事,他不敢问,金玉开却敢得很:“昆仑剑宗金丹以下弟子出行常常是十人一队,你修为不过筑基,怎么敢独自在北域穿行。”   金玉开再道:“那黑熊妖喜欢将吃过的骸骨挂起,它近期吃过的人里,除你之外没有昆仑剑宗的人。”   陈芳婷心情平复许多,不像沈晏清想得那样脆弱,她答道:“不错。原本确实是十人。”   她性命是此二人所救,本就想投桃报李,来偿还恩情,于是不再隐瞒:“北域的仙尊传承一出事,宗门内部将有希望夺得传承的弟子分做三批种子依次前往。”   陈芳婷资质不算出众,但她心性稳固,被选在备选名单上。   “我们九人连同内门师兄一同共十人,在北域所待已有两月,前期一直一无所获,道听途说了一些消息。连那传闻中沁州的所在都没有得到,更是在风雪中迷路,失去了和宗门联络的方式。”   “后来我们迷路的时间太长,队内开始有人死去。”   说到这里,陈芳婷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他们的死法很奇怪,我的三师弟死前嚼烂了自己的舌头,告诉我他正在吃师傅给他的如意卷。小娇忽然脱掉了身上的防护玉佩,一下被冻成冰块,碎掉了……”   她语无伦次的说:“他们死得很突然,没有一点预兆。萧师兄更是一下子拔剑砍死了两个同门,我趁乱离开了队伍逃走了。”   “一开始还好,可突然、也是突然,我的脑子转的特别快,一下子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一下子又开始幻想以后的事情,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可我再细听时又没法感觉——甚至感觉本来就是我在自言自语。”   “察觉到这点以后,我太害怕了。我以为我疯了,每次只要发现自己再胡思乱想,我就往自己的手上划一横。”   说着,她撩开袖子,给沈晏清和金玉开看,她的两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结了疤的血痕。   “后来我在胡乱走的时候,很幸运的遇到了天清门的队伍。原来是天清门弟子来过北域,最后迷失在这里,领队的那人——我猜是白衡,我虽然之前没有见过他,但能对北域这个秘境如此了解的,只有他了。据说白衡本要在冰窟领罚,现在不得不在北域四处解救人。”   “算我走运,我和他说了我的遭遇。他先问我有没有看到过一条河,我说我看到过,那条河像丝带般,长长的、弯弯曲曲的。他就说我已经和几位同门一起到过沁州了。”   “白衡说,那条河就是沁州的象征,当年北域天罚冰封,所有的诅咒就来自这条河。整个北域的风雪也来自这条河。”   “北域的雪会把一切标记和地形掩埋,而唯一不变的只有这条河,再低的温度、再多的雪花,都无法使这条长河冻结。雪里附带了心魔,会诱导人崩溃、痛苦,最后死亡。离得它越近,就越容易死在自己的手上。” 第090章   陈芳婷说到这儿,自己也不确定的说:“我赶忙问他有没有办法解决,他说没有,让我快点离开。给我指了一个方向,说我从这里一直走,就能反方向的来到东域,等到了东域,再想办法回到宗门吧。”   “我求他带我一起,他不愿意,冷笑道:求要是有用,今时今日北域就不是这个样子。”   陈芳婷对白衡的感官很差劲:“唉,我听说白衡是天清门的第一天骄,为人谦虚诚恳,可和他相处一番,总觉得他很冷漠傲慢。但他确实也没说错。”   “不过经他指点,那心魔的困扰确实小了,我因此独自走到了这里。”   “然后再撞上了那头妖兽——”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就是陈芳婷被黑熊妖攻击抓去洞中,先被吃了双腿,后来因为失血过多晕厥,好在她运气不错,即使这样也撑到了沈晏清和金玉开救下她。   沈晏清有些害怕,他以为只有金玉开抓那头寒妖时,或许会遇上什么麻烦事情,但他没想到北域本身就如此的危险。   他再看向金玉开,想金玉开做些好的决定出来。   金玉开忽然问:“你是什么时候遇上白衡的。”   陈芳婷迷茫的想了下,“没几天。五六天前吧。”   金玉开沉默了片刻,他再复杂的说:“七日前,我俩从九黎城启程进入北域,在那天之前的晚上,天清门的白衡正在返回中域的路上。”   陈芳婷微微一愣,她脸上的迷茫神色更浓。   沈晏清不明白:“那她遇上的是谁?”   还能是谁。是幻觉,是心魔。   陈芳婷终于反应过来,她原本坐在一块光洁的磐石上,此刻因为震惊而后仰滚下,她脑中空白一片,几乎想不起用刚刚学过的掌法来支撑自己。   那空白的思绪顷刻被黑暗的恐惧渲染,陈芳婷仰躺看着被火焰晕出红黄两色的山壁,混沌想自己或许根本没有遇到什么“白衡”、“黑熊”……虚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就连此刻被救都是虚假的幻想,自己早就迷失在北域的无边雪中。   这样想着,陈芳婷心如死灰,已有死志。   什么回宗门去,就算活着回去又如何,她没了双腿,下半辈子已经是个废人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一时间思绪纷纷,她随手翻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就要往脑袋上砸。   金玉开一眼瞧出她所思所想,手上气劲一发,将她手势打歪。   金玉开冷道:“白衡或许是假的,但那黑熊巨妖、此时此刻不是假的。为了救你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你当下自裁岂不是让我全做了无用功?”   他这番话说完,陈芳婷缓过劲,度过了方才被魔障的一瞬,求生欲战胜死欲,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没了双腿她也能修行,将来说不定有痊愈的希望,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顿时冷汗透心,后怕不已。她刚刚怎么会想死。   金玉开虽一击救下陈芳婷性命,可他却只是不想见陈芳婷自杀枉费他的时间,他自己来做这件事倒是可以的。   沈晏清看出他在想什么,忙走过去按住他的手:“不要。”   金玉开郁闷的问:“不要什么?”   沈晏清轻轻启唇,将脸转到一边去:“不要杀她,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金玉开心头大恨。心中立誓,决不能熬过一夜,今天就要把这女人安置掉。   他到门口画下法阵,要沈晏清在这里等着他回来,让陈芳婷先随他回九黎城去。   沈晏清想了想,不同意:“你要是带她出去杀了,再回来告诉我已经将她送回去了,我也不知道。”   金玉开确实是这样想的,但被沈晏清识破,就不能再这样做了。   他又想了个法子,冷着脸说:“我找人来送她回九黎城,这总行了吧。”   沈晏清看了一眼正靠在石上休息的陈芳婷。   陈芳婷很犹豫,北域如此凶险,她看出这两人中当以金玉开的实力最强,甚至应该超过了原本领队的同门师兄,与这两人待在一起,生存下去的概率会大很多。   可她也看出这男人原本一开始就根本不想救她,完全只是因为另外一人几次三番的心软求情。   再待下去,非但讨不到好处,说不定哪天惹恼了金玉开,沈晏清来不及搭救,就要横死当场了。   她一番较量,心中有了定夺,先道谢:“救命之恩本无以为报,怎敢再劳烦两位大人,本来我熊口逃生,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若有机缘,能和旁人一同活命回去,此后我若不幸身故,也只能说是我命如此了。”   见陈芳婷同意,沈晏清不再说什么。他其实也清楚,他和金玉开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陌生人,来回奔波地护送她回九黎城。   金玉开既然敢提,自然有把握做到,他拂袖出去。   一个时辰后,果真领了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人,跟他身后过来。   这些人原是和陈芳婷命运相似被那黑熊妖囚做了储备粮的,只陈芳婷算是吃了一半的“食材”,被关在左边,而这几人被关在右边的岔路上。   他们被关起来的时间没有太久,本身也没有陈芳婷的奇遇深入到沁州过,因此神智清明,修为皆在筑基上下,仅两人是金丹修为。有三人是有通缉在身的魔修,四人是为求仙尊传承甘愿冒险的散修。   金玉开道:“我已在他们身上下了毒咒,这毒咒七日发作一次,每次痛苦无比,一次比一次强烈,以七为周数,等到第七次再无人替他们解咒就会立刻暴毙而亡。”   他说这话时,另外那七人皆面上流露恐惧,显然是已经体验过这咒的恐怖。   金玉开侧过脸,对陈芳婷说:“解咒的办法我已经教过你了,等你练到第三重时有一招叫做若有似无情丝绵的技法,教你用法化银针点人穴道,用这个技法解咒即可,前六次发咒不论多么痛苦,总是死不了的,而到第七次时,你修行此法已有足足四十二日,再蠢的人都会了,皆时是你给他们解咒放他们自由,或者再用此法趁解法时下新咒,将他们收做奴仆,一切由你。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陈芳婷原本没了双腿,纵使有缘能和返程的队伍一同回去,也免不了被歧视,但金玉开这样一做,相当于就有了七个性命掌握在她手上,对她言听计从的奴隶。   她连忙点头:“清楚、清楚。”   陈芳婷认真道:“我虽资质平庸,但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将来若有机缘,今日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敢问两位恩公姓名,好叫小女子铭记在心。”   金玉开嗤笑一声,一指沈晏清:“我就不必了,你去问那个呆子,是他非要救你。”   有外人在,沈晏清不和金玉开吵架,心想谁才是呆子。嘴上说:“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若是有缘必会再见的。”   他没想过要陈芳婷报什么恩,也不觉得这算什么恩情。   陈芳婷低声念:“那便有缘再见。”   金玉开解决此事,迫不及待就要送客,要这几人连同着陈芳婷一起回黑熊妖的山洞。他和沈晏清则是等天亮后,就要速速离开此地,不做片刻停留。他再不想遇到别人了,打定主意此后遇到人就得远远绕开,免得沈晏清再大发善心。   沈晏清短时间内经历许多,还晕厥两次,早就累坏。等人走光,铺平软垫,躺上去一合眼就昏昏睡去。   金玉开就跪在那软垫上,凑近了看沈晏清。   他仍是纳闷,想不明白,普普通通的沈晏清怎么就能控制住他了。   只是他一看着沈晏清,注意力就无法集中,一会儿飘着去数沈晏清的眼睫毛,一会儿又发愣地盯着沈晏清的嘴唇看。   金玉开愤恨的想,这是沈晏清的魔力。专门用来控制他的魔力,就像沈晏清生来就有这份魔力一样,他生来就要被这份魔力控制。无法挣脱、无法可想。   金玉开被这份魔力控制住,不由自己的抱住睡着了的沈晏清。他一夜没睡,等到天际乍亮,金玉开轻轻拍醒沈晏清:“走了。”   沈晏清深眠一夜,什么梦都没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跟着金玉开出去。   再梦游似地走了一段路,才清醒过来。   沈晏清皱眉,不解的问:“我们俩怎么和做贼似的要偷偷的走。”   两码事,金玉开道:“不是做贼,是怕贼惦记。你走快点,免得被人偷偷追上,又不准我杀人。”   沈晏清说:“不走。”   他指边上的小山,说:“金玉开,我想从上面滑下来玩。”   金玉开哼哼冷笑:“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你既然懂什么叫有缘相逢,昨天怎么不唱这个词。”   沈晏清是个文盲,他听不懂:“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金玉开一把将沈晏清抱起说:“我说我带你去山上滑下来玩。”   金玉开轻功了得,三四步一跃就纵跳而上,沈晏清搂着他的肩膀小小的惊呼,毕竟他自己拍翅膀飞是飞不了这么高的。   这时沈晏清忽然开窍:“你昨晚上想这想了一晚上?”   金玉开脚一晃,两个人直往下掉,好久才稳住。他赤红着脸,矢口否认:“没有。刚刚想起的。”   沈晏清哈哈大笑,他去趴在金玉开的胸口,听金玉开的心跳,因为失重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心脏共鸣的声音很响亮,沈晏清听他自己的,也听金玉开的。微微笑说:“啊,两心同。” 第091章   好一个两心同。   金玉开这时别无他想了,他原本环抱着沈晏清,现在他将人放下,又情不自禁地凑近去听沈晏清的心跳,想感受这份仅有他们两人能体会的两心同。   一会儿后,金玉开问:“我能吻你吗?”   沈晏清心想,不是才亲过。他委婉拒绝:“不要。”   金玉开像是没有要重新把他抱起来的打算,只是牵着他的手慢慢的走。   沈晏清有点后悔了,他后悔自己说那句话了。至少该在金玉开带他玩过后,再说这句话的。要是金玉开不把他抱到山顶去,而是想要和他徒步爬上山,那他就不想从山顶滑下来玩了。   他正在懊恼,金玉开又问:“我能亲你吗?”   不知道和刚刚问的那句哪里有区别。   沈晏清摇头。   金玉开说:“好吧。”   再走了一段路,当了好一会儿哑巴的金玉开突然开腔:“那你能吻我吗?”   沈晏清被问得烦了,他反问:“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我能亲你吗?”   金玉开难得腼腆:“可以。”   沈晏清:……   大骇之下,他拔腿就跑。   金玉开恼羞成怒,逮着沈晏清的衣领将人拽回来:“跑什么!不是你问我能不能亲我吗!”   沈晏清活了这大半辈子,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对着别人的脸皮自愧不如的,睁目结舌了好一会儿说不上来话:“谁问你了!”   问虽然确实是他问的,可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是金玉开不怀好意地曲解他!   不过亲金玉开一下亦或者被金玉开亲一下,根本算不得什么损失。   沈晏清一扭脸,示意金玉开亲他的脸颊,嗔怒道:“亲吧,亲吧,要么亲死我算了。”   狠话他最会放,但是放完就要后悔。   让金玉开亲了没一会儿,就撒腿跑了。生怕自己真被亲死。   越过山,日渐东升,到了晌午。   前几日烤好的鹿肉干正合适现在拿出来吃,金玉开取了一口锅,将肉干削成小块,煮做浓汤,再分了一碗给沈晏清吃。   沈晏清饿肚子时净想着吃,填饱了肚子就开始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陈芳婷被黑熊吃掉的腿,一会儿再想那个山洞里被悬挂着的一截截人干。   喝碗肉汤,静坐片刻,金玉开看他脸上愁云密布,随口问:“想什么呢,我现在又没压着你亲了。怎么还这么不高兴。”   沈晏清道:“现在是没有什么烦心事了,但以后怎么说得准。”   经过陈芳婷一遭,金玉开知晓自己走岔了路,他生怕沈晏清发觉,让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形象崩塌,不露声色地引回原路。好在沈晏清傻瓜得名副其实,一点都没发觉。怪天怪地,独独没怪过金玉开。   但北域平坦开阔,丘陵山林稀少,走到夜中没再见到什么针塔山洞。沈晏清趴在金玉开的背上睡着。   他昏睡半个钟,迷迷糊糊的做了个梦,感觉好像有人在拍他。   沈晏清一瞧竟然梦见自己在碧青海域的某个岛上。这岛也真是古怪,并非漂浮海上,而是凌空高悬天际。   拍他的人长得很金玉开极为俏似,姿容俊美,说是面若好女也不过,可惜双目似喜似怒,总一副似笑非笑的轻蔑姿态,加之戾气太盛,杀气蓬勃,于是彰显出鬼气森森的阴翳。   这人像是金玉开,可瞧上去却像是比金玉开小了一圈,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   沈晏清一脸迷茫:“金玉开,你怎么变小了。”   小孩金玉开说:“爹爹认错了,我不是父亲。”   “啊?”沈晏清更是迷茫:“什么,你是金玉开的小孩?”要知道男人是生不了小孩的,他当即勃然大怒:“你是金玉开的儿子,叫我什么爹,他什么意思,他找了别的女人是不是?我要找他算账,把他那根作孽的坏东西切掉!”   他气没撒完,房门推开,再跑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金玉开,手里拿着几本剑招,嘴里大呼小叫着:“爹爹,爹爹!这掌法剑诀我都会了,我要学新的!”   这小孩后再跟了一串小孩。两个小孩左右拽着彼此的头,已经打得鼻青脸肿但仍不放手,一跑进来就往沈晏清的身上撞。   “砰”一声。右侧的窗开了,一颗木球打进来。   十七八岁模样的金玉开一跃而入,口中道:“爹,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去天门山玩儿吧。我抓了两条鲨鱼,我们骑着鱼去。你要是不跟着我一起去,我就杀光重海城里的所有人。”   沈晏清目光偏移,看见那窗后门后,还有好多金玉开,他看着面前大大小小四处打闹的金玉开,打了个寒颤,忽觉头昏眼花。   刚见到小孩金玉开的时候,他还有余力思考。   现在震撼过大,反而大脑空白,什么主意都想不到了。   最先拍醒沈晏清的小金玉开,举起一副画来问沈晏清:“爹,我画好了,你教教我题什么字?”   沈晏清眼神呆滞:“金玉开呢,他留了个什么烂摊子给我?”   小金玉开道:“爹,你忘啦,前年你和父亲在混乱海域玩儿,遇见一只九爪海章,父亲一剑下去,触须落地仍动,海章仍由未死,催动法术,竟将地上触须也生出脑袋身体来,你在一旁惊呼神奇,父亲听了气得要死。”   “晚上回到不定山,他寻出一柄金刀,一怒之下将自己砍作两截。两截不够,再分做四段、十六段……躯体落地又长变成新人,总之现在已经数不胜数了。”   小金玉开斜眼看沈晏清,忽然用金玉开本尊的口吻道:“夫人,现在你说是那九爪海章厉害,还是我厉害?”   沈晏清一惊之下,猛地睁开眼。   金玉开离得他极近,沈晏清噩梦初醒,一时分不清现实梦境,一个耳光甩到金玉开的脸上。   如此轻慢的一个耳光,金玉开怎么避不开,他偏不躲,让沈晏清结结实实的打上去。一来他不明所以,奇怪沈晏清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打他,二来他偶尔挨个耳光倒也无事,打就打了。   金玉开不问为什么,只是想今天有无错事。他心念电转,想过一通,还有些得意。凑上去亲沈晏清的脸:“让我再亲亲你。”   沈晏清推开他,怒气冲冲地指着金玉开骂:“谁让把自己分成这么多段的,好吓人,我不准,你快点变成一个你!”   他这样颠来倒去的话,除了金玉开没人能知道他在叫骂什么。   金玉开略作沉思,想通关卡,猜到沈晏清是做了噩梦。他原本夜奔而行,但见沈晏清睡不安稳,找了棵树,再用兽皮做吊床,此刻正抱着沈晏清睡在吊床上。   沈晏清还在叫嚷着他那个没有逻辑的梦的前因后果:“谁会和大章鱼斗法,谁会把自己剁成怎么多截,你都成大蚯蚓了……你这个可恶的大蚯蚓龙。我还要养小孩,我没有养过小孩,你自己小时候有多讨厌你自己知道吗,一下子撞进来两个你,还在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我说话你又不听,你太不负责了,让我一个人养这么多讨厌鬼。”   这下金玉开不得不为沈晏清这个可怕的噩梦负责了,他觉得很好笑,但见沈晏清被这个梦气得要掉眼泪,只好先郑重其事地为这个梦道歉,再发誓这一切绝不会发生。 第092章   沈晏清掉过眼泪后,才分清什么是现实和梦境,但这梦好真,让他不得不提心吊胆:“你发誓,不和什么大章鱼比试。”   金玉开说:“好。我发誓。”   沈晏清擦擦泪,再说:“你还要发誓,不会用什么大金刀,把自己砍成好多好多你,让我带小孩。我不要带小孩,大的也不要带,我怎么忙得过来。”   金玉开莞尔一笑:“不会的。”   他见沈晏清眉头一皱,笑着改口,再说了一遍:“我发誓。”   如此两遍,沈晏清勉强安心,他躺在金玉开的怀里。   北域看似平原辽阔,实则地势甚高,空气稀薄。夜里无云无风,漫天繁星点点缀缀。   沈晏清忽然问:“倘若不是你自己用刀砍自己,是别人来砍你——像那黑熊捕食一样咬住了你,你会死吗?”   他看着辽远的夜空,终于一瞬明白自己白天里隐隐担忧的究竟是什么。他见了别人的死状,害怕金玉开终有一天会同样被人杀死,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   话刚出口,沈晏清自言自语道:“肯定会死了,哪有人被人砍成两截了还不死的,你又不是真的蚯蚓龙,你会死的,倘若我如此,我也会死。”   金玉开接口道:“是啊。”   沈晏清再说:“那我不要你这样。”他的语气尽管仍有天真的稚气,却又格外的坚定果决。   金玉开正想说:人之生死如何决定,要是真有人一刀斩下来,要他一刀两断,从此生死两隔,所谓‘命运无常’,又怎么能凭沈晏清一念转移。可他想到,沈晏清才哭过一场,怎么能再惹哭他,于是不提,微笑说:“好。”   天亮再走,两人在这北域中待了足有半月。   凌霄自太华山脉一路不分昼夜重到九黎城,金玉开一夜怒杀乌剑门满门一事正在九黎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那城南的荒庙少有人去,一直等到了七八日后,才有了发觉,扫雪过后,满庙彩塑尽褪的佛陀在上,被冰化成雕的死者怒目圆睁在下,何其诡异,何其可怖,又何其的血腥。足以见得,金玉开此人心狠手辣。   凌霄听闻此事,去过那伽寺,那冰化的尸首冻在地砖上,再加之杀人者金玉开,曝尸十余日,竟也无人敢收尸。他见过这些尸体中没有沈晏清,稍觉安心,但见尸体惨状,又微微心惊。   那伽寺另有三两人在旁,其中一人正是九黎城的城主,他垂泪恨道:“乌剑门门主长臂神君邬东如,与我交情甚好,他为人算不上什么良善,可和这金玉开比起来,能比作十全十美的好人了。要是别人,可能是无意之中招惹了、或是曾结下了旧梁子,才致使如今的灭门惨案。可这凶手要是金玉开、哼哼,他无缘无故杀的人还少吗!”   凌霄道:“他为人如此,想必树敌众多,怎么没人杀他。”   九黎城城主叹息一声:“想杀他的人多,能杀他的人少。”   凌霄不接话,一撩前襟,跨步走去时,场景瞬息变化。乾坤挪移用到这个份上,堪称出神入化,再进不能。   沈晏清被金玉开一路被绑进九黎城一事,被许多人亲眼目睹,沈晏清四肢具全的在酒楼里悠哉听戏半个月亦有不少人见证。但至少金玉开大闹松鸣城打死三个金丹修士的那天,白天曾去看过戏的沈晏清是还活着的。   那么金玉开急匆匆地赶回九黎城的行为,似乎有了更清晰的行为动机。   凌霄走在北域的风雪中,身上衣袖皆被冻硬成冰,地上的雪、天上的云,一切都被风搅动着,呼啸着朝他涌动。   但他面无表情地行走着,仿佛身上没有丝毫的热气。   他在北域寻找多日,是缘分和实力的必然,终于远远看见雪山之上两道人影。一道不认识,一道很熟悉。   沈晏清正吃力地跟在金玉开后头爬过雪坡,忽然听见有人仿佛耳后般,极轻极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累得神魂溃散,注意力不专注,忘了自己现在不能叫做沈晏清的,一扭头,见到凌霄形如鬼魅地站在几十步外的雪丘上,尽管发眼乌黑,却脸色苍白,仿佛雪塑将化,五官模糊,美极冷极。   他当是自己的幻觉,凌霄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怏怏转回身。   倏忽之间,凌霄比幻觉更像幻觉地闪至了沈晏清身前,他一言不发,一掌攻向金玉开面首。出得是掌,使得却是剑招,一瞬之间风雪起舞,将雪化作刀锋片片,随掌风齐齐向着金玉开攻去。   金玉开先心想:你原来你叫沈晏清。再意识到:原来你是沈晏清。再多的话,他一时之间想不到,起手先以刀法对上凌霄。   两人交手即分,迅速后退再击,再是刀对剑、剑对刀,剑非剑、刀非刀,用的是掌,隐隐确有金戈之响,杀戮之音。   沈晏清一个眨眼,两人已经拆招百下,打到了远处。   沈晏清心跳得飞快,脑子里闪过一串没有头理的思绪,这和平地一道惊雷砸他头上没什么分别。   他刚刚看的不甚清晰,只是迷迷糊糊的觉得这人好像凌霄,等凌霄和金玉开打起来了,两人交手动作太快,他就更看不清了。   凌霄怎么会在这儿,凌霄为什么要和金玉开打架?   想到这儿,沈晏清忧思不绝,他不往自己这处想,总觉得自己是小人物,不至于惹来什么大灾难。便想那松鸣城、九黎城贴墙上几十页都贴不满的通缉令,想金玉开惹下的血仇。   他陡然心惊,向着两人跑去。   金玉开和凌霄接招再拆招,两人造诣非凡,往往能看着眼前的,推敲预想到接下来对方的攻势变化。这直觉的预感,是两人一贯以来战无不胜的秘诀,此时此刻却全然失效。   每每出招后换位思考对敌之策,悚然想到便立刻被对方用出,一交一错,仿佛对方若是自己,自己若是对方,今日结局一般无二,并无区别。如此百招下来,心头震惊之余,出招更是凶猛,招招不留余地。   由此看来,若论境界高低,凌霄高出金玉开一大截,可单看造诣多少,两人却是相差无几。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单凭这境界高低,沈晏清的担心并无道理,凌霄要想杀金玉开是早晚的事。   沈晏清生怕凌霄打死了金玉开,匆匆跑来。   他一心只想着金玉开,对周遭事物浑然无感,一脚踏空,便从雪丘上一路滚下。   要这雪丘平平,沈晏清滚这一遭也就稍显狼狈,可这雪丘连绵,他越往下滚,冲劲越大,滚下了坡又滚上去,再滚下去。雪地绵软,他抓都抓不住。一时无法止住,身后雪如奔涌,再往下看,竟然在山脚看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 第093章   早在沈晏清滚下来时,金玉开就已察觉,他无心恋战,和凌霄再打不下去了。两人不约而同地于空中转身,只是两人目的分别,金玉开想救沈晏清,凌霄却要阻拦,两者一来一去,耽误了时间。   沈晏清就这么咕咚一声,掉进了传说中北域诅咒的源头。像雪融般地被这条清澈的河水吞没。   金玉开想追,紧随其后,凌霄与他一同跃入清江之中。   这处河道乃是一处支流,河床浅薄,三息之后,金玉开浑身湿透地爬出河面,凌霄和沈晏清却不见了踪影。   多讽刺,北域的秘境竟然就在这儿。   金玉开进不去,原因他自己知晓。   他站在河面,看这银装素裹封锁千万里的北域,这条永不冰封的清江仿若千年间静静流淌的时光,宁静而美丽,波光粼粼的河面映着的也仿佛不是这座死寂的冰原,而是千年前繁华未曾衰败的过去,那里温暖、富庶。   时间像这条河流般没有边际地蔓延,像在往下流动,也像在向上蜿蜒。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金玉开一掌悍然打在对面冰壁上,听得一声迸裂巨响,山崩地裂。他盛怒到了极点,一掌先发,一掌又至,足足打了十八下,地动山摇雪崩如涌之时,却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沿着河道往上走。   沈晏清见到雪坡下的小河时,并未将它和陈芳婷口中的清江联系起来,只当是今天不免要当一回落汤鸡了。心中预设了自己将要被淋湿浇透,别的还没想过,人跌进了河里,骤冷寒颤,手忙脚乱时也容不得他多想。   清江看着平静如镜,河底湍急非常,他双脚触不到底,直直往下坠。再往下,冻冷的水就变得像疾风的中心一般,开始旋转。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秘境,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眼睛睁不开,能拧碎人骨头的风一刻不停。忍着剧痛,他在狂风的中心翻滚,高度的眩晕让他分不清现实还是幻觉,伸手去摸,触及到的雪因为体温瞬间融化成水。   他心头一惊,河里怎么会有雪。   但他很快没法思考了,极度的寒冷中,他反而开始觉得炽热,几乎要透不过气来,让产生了一种炎热到要被融化的错觉。   沈晏清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死在大魔头金玉开的手上,竟然因为一时脚滑,命丧北域,他真是要哭笑不得。   看来人生向来如此有迹可循,即使重来一回,也不见得能过得好一些。   正当沈晏清以为自己要在这无止境的坠落和温感失常的错觉中死去时,他触到了底。   他先是触及到了雪山的高坡,这里同样堆积了很厚很厚一层的雪,沈晏清从最顶上滚落,玉簪子早就丢了,大朵如棉絮般的雪粘在他的衣袖、发丝间,他也是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还有的救,情急之下,顾不得想自己明明掉进了河里,怎么又会出现在山上,急忙在手上汇集灵力,试图黏住什么使自己停止滑落。   但他失败了,体内的灵力相当的滞缓,像是有什么法则压制了他使用灵力。   来不及思考,再一块坠落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腿上。   这阵剧痛比之先前他在半空体会到的狂风更要强烈,沈晏清本能地蜷缩起来,滑落的雪裹挟着他滚进了一处凹陷的坑穴,随即更多的雪掉进了这处坑穴中。   因为有雪垫着的缘故,在滚进坑里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腿疼,随他一同滚落的大雪覆盖在沈晏清的身上。   沈晏清叫痛地张开嘴,吃到了一嘴的雪,疼得直掉眼泪。   远处有踩着雪的脚步声在靠近,沈晏清正疼得蜷缩在雪地里打颤,像只被捕兽夹夹住脚可怜兮兮的雪狐,他缓慢的转过头,凌霄走过来拨开覆在沈晏清身上的雪。   凌霄觉得这个场景、这样的事情,似乎在他的生命中已经重复过许多次了。   但就像总有人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的那样,他尽职地抚去沈晏清身上的雪。沈晏清眼眶红红的,连眼睫毛上都压着雪,呼吸间吐出的湿热雾气带点甜滋滋的沁香,把他的眉眼都拢上一层白纱般的朦胧。   见沈晏清寒颤未止,凌霄问:“冷吗?”   问完,凌霄哑然失笑,久别重逢第一句,他怎么问了这么个没有用的问题。冷,自然是冷的。凌霄说:“当我没有问吧,我知道你冷。”   凌霄又问:“为什么跟着金玉开走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其实沈晏清从始至终没有听清凌霄的话。   雪蒙住了他的耳朵,他断了一条腿,剧痛麻痹的当下,浑身都提不起劲。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像被霜雪冻哑了喉咙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凌霄蹲着瞧他,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瞧不出心疼。   被雪冻住了那么一会儿,木木呆呆的沈晏清睁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   凌霄道:“好吧,我不问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我带你去暖和的地方,只是这一次我不准你再逃了。”说着,他微略弯腰抓着沈晏清的手,绕过他的脖颈揽住沈晏清,将人拦腰从雪地里抱起。   一路上沈晏清都安静得不像他自己,山路走到一半,凌霄低头一看,才发现沈晏清靠在他胸口,因着才哭过的缘故,湿成一缕一缕的睫毛垂着,在因为寒冷凝了一层微微的白霜,鼻子、脸颊上都透着湿热的潮红,已经累得睡着了。   过了山腰,再往下的路好走了许多。   沁洲虽一如既往的被大雪覆盖着,但城内并非荒无人烟。绕过两座雪丘,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林立着一两座高楼。   最高的楼被称作“远客来”,牌匾上的朱砂鲜艳,想来才换上没多久。   进了高耸的酒楼,屋内暖和许多。   壁炉里烧了火,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身上落的雪化得很快,酒柜后有个掌柜正在噼啪地打着算盘。   紧闭的木门一开一合,风夹着雪吹进楼里,掌柜坐直身子,看见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抱着人进了门。他眯着眼睛,想看清怀里那人是什么模样,但凌霄将沈晏清捂得很严实,只能看到几缕乌黑的长发被雪水粘湿贴在衣物上。   “啊,凌霄道长,你竟然还活着呢。这么多年,你上昆仑剑宗学艺拜师,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掌柜瞧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算自己的账簿:“只剩下一间房了。”   “嗯。”凌霄道:“就这间。”   掌柜指着沈晏清问:“是他住?”   凌霄纠正道:“我俩住。”   说着,掌柜抱怨起来:“最近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了不少外乡人,他们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住在我这里。”   掌柜絮絮叨叨的说:“最近来的外乡人都很奇怪,你可要小心点,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怪得很。就说昨天的外乡人吧,夜里咋咋呼呼的跑进我房里,说有怪物,有白色的鬼影子缠着他掐着他的脖子,他呼吸不了要死了。”   “我打着灯上楼一瞧,他房里空荡荡的,哪里有鬼。”   “结果到了早上那帮外乡人又闹开了,说昨天撞鬼那外乡人竟自己拿腰带绑在房梁上,嘿,吊死了。死也别死在我房里啊,真是晦气。”   “雪应该夜里就能停了。”掌柜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凌霄。   凌霄接过钥匙,却没先走,问道:“最近城里多了什么规矩吗?”   “没啊,和从前一样。”掌柜说:“哪来那么多的规矩。”   凌霄说:“好。”   掌柜给他的钥匙上写了房间的号码,地字五号房,照掌柜的意思,恐怕就是昨天夜里吊死的那个倒霉鬼住过的房间。这是好事。   上楼的阶梯就在掌柜的酒柜后。   凌霄才走过楼梯的一半,掌柜叫住了凌霄:“不过要说的话,倒是有一点要说。送饭的小二见了尸,那小子没见过自杀的死人,手忙脚乱的跑出来,一时脚滑,从楼上摔下来,成了一滩肉泥,也死了。晚上记得下来吃饭,错过了时间,就要饿肚子了。”   凌霄淡淡地应了一声。带着人上了楼。他将沈晏清先平放到了床上,撩了沈晏清的裤腿去看,见到他左腿处果然一大块瘀血乌黑,两块骨头错开,小腿软榻。   他若不及时救治,将来寻了能改骨复脉的灵丹妙药倒也治得好,只是这些日子沈晏清免不了要吃苦了。   凌霄怎么舍得沈晏清吃苦,他先错骨按正,再用药油活血化瘀,寻了两根树枝削平绑在沈晏清的腿上,想着没有灵力,恐怕要过上好几个月沈晏清才能行走如常了。   但这总会好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凌霄救治过后,坐到了床榻边上,他的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少,显得很静。   此刻他静静地看着沈晏清,瞧这张让他魂牵梦萦、发狂难止的脸,仿佛和一百年前的并无差别,心中惋惜感叹,想得是:真是不公平,你什么都没变,我却想你想得变老了。   沈晏清冷得在床上发抖,尽管已经身在温暖的地方,他的魂魄却好像还被困在冰河底部。   四周灰蒙蒙地一片,手和脚都似乎被冰块冻住了,怎么也动不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在哪,也回忆不出自己在做什么。   过了很久,沈晏清才隐隐看到些光。   这样的光仍旧是微弱的,耳边似乎有声音正在低语,随着耳边声音的逐步清晰,于是微弱的光像是被唤醒般的开始明亮起来。   沈晏清的四肢回暖,这才再度有了生的感觉。他似乎是趴在书桌上,枕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耳边恍惚有李煦诵读诗文的声音: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听到李煦的声音,沈晏清终于看清了一切,他瞥见李煦的侧脸。微光笼罩在他的脸上,五官显得很模糊。   李煦合上手中的书,唤醒他的声音停止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   沈晏清看着他的嘴唇在动,似乎有话要与他说,可随着念诗的停止,沈晏清的听觉都好像被剥夺。他只能凭借李煦的口型,判断李煦似乎在与他说——   李煦对他说:“醒过来,不要睡。”   沈晏清突然意识到自己自陷入黑暗后,从未睁开自己眼睛。   他猛地睁开眼,彻底地清醒过来。   一睁眼,便对上了距离他仅有三寸距离的凌霄。   吓得沈晏清下意识地要逃,他撑着手肘往后退。 第094章   可退一寸,凌霄就进一寸。   沈晏清退一尺,凌霄就再进一尺。   直到无路可退、更无路可逃,背都抵在床头的木雕上。   凌霄几乎要覆上来:“你逃什么?”   记忆在沈晏清的脑子飞快地捋过一回,停留在自己从雪山上滚落摔断了腿,被凌霄捡走的画面。   凌霄和金玉开打斗起来的时候发生得太快,再加之沈晏清还来不及细想就一路滚落掉进清江中,他现在都有些迟疑,当初雪丘之上他听见有人叫他“沈晏清”诱他回头的,是不是他自己的幻觉。   沈晏清提心吊胆,生怕凌霄发现端倪,逮他回昆仑剑宗折磨,打起精神,大气不敢喘地别过头,细声细气的说:“没有逃,您靠得太近,我害怕。”   凌霄听了这句生疏客气的话,知道沈晏清还想假装,掐住沈晏清的下巴,逼迫要沈晏清不得不看着他。   两双眼睛沉默的对视着,都清晰地倒映着彼此。宛若冰川相撞,干柴遇火,总要有一个被毁灭殆尽,才算得出胜负。   沈晏清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露怯,凌霄就会像头闻到腥味的狼,把他身上这层皮给狠狠地扒下来。   这种预感早在第一次遇见凌霄时就有,当时虽然糊弄得很敷衍,但好在有越安为他证实他来自太墟天宫。到底沈晏清狠狠得罪过明鸿仙君,若是真的沈晏清,明鸿仙君绝不会再让他到昆仑剑宗的。   或许该找个机会显露下真身,等凌霄确认了他的面前真的是一只极其幸运的花肚皮鹦鹉,只不过与他的旧情人长得相似了些,他应该就不会总是怀疑了。   胡思乱想了一通,久到沈晏清心中打鼓,甚至想现在就显出原型,撑住凌霄的眼睛,让他仔细瞧瞧,自己可不是什么凡人沈晏清。   凌霄一笑,松开手往后退。   他翻身抱着胸坐在床边:“真是没意思,昆仑剑宗里见到你的时候,不是颐指气使得挺厉害的吗。”   沈晏清深知不能被凌霄牵着话走,否则非得被他耍得团团转不可。便装作没听见,问:“我们在哪?”   说到这,他神念回转,“啊”地一下想到金玉开,他是先掉进河里的,没瞧见金玉开和凌霄有没有继续打下去,一时之间,心慌得可怕:“金玉开怎么了,他有没有受伤,他在哪?”   凌霄见沈晏清心焦如焚,再想两人自松鸣城相识一路为伴,以金玉开嗜杀成性的威名,却能容忍沈晏清一贯来的娇纵,而沈晏清却也将金玉开放在心上,一时之间连自己腿伤都顾不得,只想着问金玉开如今的下落,当即妒心烈烈,不想提此人。   他转移话题地玩笑道:“灵泽山上空无一人,若不是遇上我,你今夜下不了山,迟早得被冻死在雪里。我救了你的命,以身相许不过分吧?”   沈晏清道:“一仇还一仇,一报还一报,救命之恩当以救命之恩相还,岂能随意混作一团。你要是后悔救了我,现在再把我丢到外面去冻死好了,不过你得先告诉金玉开怎么样了。”   他警铃大作,想凌霄剑尊化神期纵横无敌的修为,金玉开无论如何都是敌不过的。更何况,要是金玉开还活着,哪里轮得到凌霄来救他。   沈晏清越想越难过,生怕在凌霄口中听到金玉开已被他一掌打死的消息,但又忍不住惴惴不安地去想。他刚刚和凌霄说的也不是气话,要是金玉开真被凌霄打死了,总归之他也没法活了,便让凌霄把他丢出去,被冻死就冻死。   凌霄愣怔片刻,最后冷笑问:“怎么,他要是死了,你要给他殉情不成?”   沈晏清道:“算不上殉情,不过是形势逼人,他技不如人死在你手上,你要想杀我,不过是动个手指头的事情。等到了地下,我会和他好好解释的,想来他也明白我无技无能,替他报不了仇。”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凌霄神色平静,甚至还微微笑着,口中道:“他现在是没有死的,但既然如此,等你我出去,我想他是要非死不可了。”   现在轮到沈晏清愣住:“什么出去,我们被困在哪儿了?”凌霄没必要骗他,说金玉开没死就是没死。他原以为只是自己落了单,被凌霄抓回了昆仑剑宗。可听凌霄现在的意思,又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奇怪的心想:天底下怎么还有地方能困住凌霄。   凌霄一时不回答,脑海中却浮现百年前沈晏清送到万华山时的画面。   彼时帷幕重重,红纱如霞,沈晏清一袭紫袍裹住赤|裸的身体,抱膝坐在床头。他撩开床帐,而沈晏清抬起脸,乌发垂肩,春花含露:“人世随波,强求不得。”   那时凌霄心间茫然,似有双手在他心弦拨弄,只觉得这并非他想要的结果。   现在时过境迁,凌霄再想时,心中却坚定许多,唯有一念:那我非要强求呢。   沈晏清知晓金玉开没事,安心许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无关系。自顾自地掀了被子,脱了袜子看自己左脚的小腿肚,凌霄虽然为他接骨揉血,上面仍是横着一片青紫,看上去狰狞可怖。   这时他下意识要用灵力为自己恢复伤势,可一用之下和先前遭石头砸断小腿时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他察觉到体感到自己现在外放不了神识,内看不了金丹脉络,浑身法力滞缓,与凡人无异。   再迟钝也都反应过来了。沈晏清再问了一遍:“我们在哪?”   凌霄正要回答,楼下传来一阵敲锣声,一个人吊着嗓子喊:“酉时到!”   凌霄看着房间的门:“先下楼,别错过了时间。”   雪停了有段时间了,风依旧很大,门窗紧闭着。   木梯的两侧每隔十阶就挂着一个大红灯笼,酒楼里安静地可怕。   在楼上听见喊他们下楼的那道声音时,沈晏清是不愿意下楼的。   他脚上有伤,行动不方便,两手一摊,正想着能不能厚着脸皮求凌霄替他将饭菜拿上来吃。   既然得知金玉开无事,沈晏清自然也想好好活着,等着金玉开来救他。他还没琢磨好该怎么说话,才能名正言顺地使唤这位脾气大的剑尊。   凌霄站立一侧,上下地看了他一眼,抓过沈晏清的手往后绕,就把人往楼下背。   “等等!”凌霄又发什么疯呢。   沈晏清手忙脚乱地环抱住凌霄的肩膀,尚且能动弹的腿本能地夹住凌霄的腰,他喊道:“你带我去哪?我不要下楼。”   他断了一条腿,衣服还是原来在雪地里打过滚的那身,下去丢人现眼什么?   凌霄强硬蛮横,不理会沈晏清的抱怨:“我与你解释起来要费不少的劲,由你自己去想,说不准反而会理解得更深透些。”   沈晏清心中气恼,但知道自己拧不过凌霄的意愿,就不挣扎了。   黑洞洞的梯道窄而高。   两个脑袋挨得很近,沈晏清趴在凌霄的肩上,恶念一动,凑到凌霄的耳边,装作自己无意,故意恶作剧似地冲凌霄的耳朵吐气。他和金玉开一块儿在雪地里走时,常常这样干,金玉开总拿他没办法。   凌霄顿住脚步,他又不傻,余光一扫就能看到沈晏清得意洋洋翘着的嘴角。   他松开勾着沈晏清大腿的右手,不给沈晏清卖无辜的机会,拽着他的手,将姿势从背改为扛。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沈晏清惊恐地叫起来:“放我下去,要、要掉下去了!”   变换好姿势的凌霄面无表情的继续往楼下走:“你听话就不会。”   沈晏清:“……”   下到一楼,本该在高柜后打算盘的掌柜不在,再往后看圆桌上按着位子点了七支红蜡烛,白瓷碗里盛着不知道用什么动物做成的肉汤。   半人高的圆桌已经围坐了一圈的人,只留有一个空位还没人坐。   沈晏清在心中嘟囔,早就说过他不用下来的,凌霄非得让他这个伤员下楼。   见到是两人,圆桌旁坐着的一个女修有些惊讶:“掌柜不是说只剩下一间房了吗。”   凌霄先将沈晏清在椅子上安置好,才给自己在厅堂里寻了一张板凳,搬过来坐下:“我与他住同一屋,掌柜说得没错。”   坐在沈晏清对面的男修,此人双目炯炯,蓄了一圈的络腮胡子,体格不凡。他微微叹气道:“想来你们二位初来乍到,对着秘境里的一切都不了解,看来我们还得和你俩解释一番。” 第095章   此人道:“在下天清门刘平,与师弟顾毅于三日前机缘巧合进入此幻境中。”   沈晏清好奇道:“那你的师弟呢?”   听沈晏清提及,刘平流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悲痛的神色。坐他右侧的一位中年男修忍不住道:“你如今坐着的位置原本就是他师弟的。”此人肤色偏黄,一道从左耳到右侧嘴角的伤疤横在他的脸上,无端显出一丝狠戾的阴险。   “我们连着两日毫无进展,他师弟要挟了送菜的小二,想要从店小二的口中逼问出破解此幻境的线索,谁料到,竟然失手将店小二从楼上推了下去。”   “顾毅总是说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我们只当安慰他,幻境中的人都不是真的人,不会有事的。可是当天晚上,顾毅还是自杀了。”   刘平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我师弟绝不可能自杀的,勒死他的腰带是顾毅已故去的妹妹亲手做的,他一直很珍惜,即使当真承受不住杀人的压力,他也绝不会用这条腰带葬送自己的性命!是这幻境中有恶鬼!”   说着刘平呜呜地哭起来:“我与我师弟这些年来患难与共,也斩杀过不少妖魔,他绝不会心理脆弱到误杀了一个凡人就会去自杀的地步。一定是这幻境中,有别的什么东西在捣鬼。”   刘平右侧的男修见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冲沈晏清道:“此幻境中确有古怪。”   他双手抱拳微微低头:“鄙人张久夏,我在这里待了足有半月,知道的也比刘平要更多些。这些事情我每回有新人进入,便总要再讲上一遍。”   张久夏道:“我进入此幻境中时,这酒楼里的修士除我外还有六人,再没有比我们七人更早来到此幻境的人了。”   “要想到先前北域有仙尊传承一事传遍天下,但除却白衡和另外两位仙君一同进入过,再无别的消息传出。现在能进入这秘境里的人,大多是机缘巧合中、不小心的跌进清江中的,人人都以为清江作为诅咒发源的永不冻结之河,必然十分危险,没人想过,这就是传承开启的钥匙。”   “最开始时,所有人都很高兴,自以为离密藏更近了一步,都觉得自己是能接下这场机缘的幸运儿。”   “这份欣喜并未维持太久,到了夜里,就出了事。”   “当时我们七人中,有一对夫妻。他俩的房间只隔着一堵墙,半夜里丈夫说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敲墙的声音,以为是妻子寻他有事,就出去看看,与出来找他的妻子正巧撞了个满怀。妻子的说辞也是一样的,说是听见了隔壁屋里敲墙的声音。”   “有了这一出,他俩晚上便不愿意回到自己原本的房间,说要住在同一处。”   “因为这是我们进入幻境的第一夜,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直到次日的上午,我们打算趁着雪停了,去外面看看——”   “敲了很久的门,但他俩的门始终没有开。我们找人撞开了门,地上、墙上都是血,地上铺了一张被完整撕开的人皮,妻子皮下的肉和骨头不翼而飞,而丈夫则是躺在床上,从肚子里撑出来的骨碴破开了他的肠肚。他的指甲缝里缠满了肉丝。”   张久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晏清意识到这起惨案的背后,应该是这名丈夫生吃了他的妻子。   张久夏缓缓的吐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我们剩下的五人才意识,这场试炼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到底是……他留下的传承,也难怪天清门的白衡不入秘境……唉,我们明白得太迟了。”   “酒楼里的掌柜安排了几个人打扫了房间,我想出去看看,掌柜和干杂活的小工把我们拦下来了。说是外乡人不能离开酒楼,否则他们会倒霉。我问,那我们怎样才能离开这里,总不能把我们五个人一直困这里吧。”   “掌柜说,外乡人要想出去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得到了‘寒妖’的认可,被‘寒妖’认可的人就不再会有外乡的概念了。第二个办法,就是熬到年后,镇长会给外乡人做法,被净化后的外乡人就不会再是外乡人了。”   听到寒妖二字,沈晏清眼前一亮,金玉开和他一路寻找北域的传承,为的就是在传承中抓到这只寒妖。   对他来说,他需要用寒妖的眼泪来解除身上的怨念,而对金玉开来说,沈晏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需要寒妖的心脏,但想来他一定有自己的要用之处。   是以虽然早就知道寒妖会在这秘境中出现,但得到了确凿的证词后,还是稍微高兴了一下。就是不知道这寒妖是什么模样的。   他自己想过一通,问道:“这寒妖怪在哪呢,我们快快把他抓起来。”   凌霄朝他看了一眼,含笑不语。   饭桌上张久夏把手一摊:“不知道,恐怕在镇上。反正这酒楼里没有。我们试过很多办法了,但都没有用。”   “那对夫妻死了的晚上,他们住过的房间被打扫得干净,完全看不出才死过人的模样。店小二又领了两人上楼,也是外来的修士,住下了空出来的房间。”   沈晏清想起刘平的师弟顾毅,照刚刚听来的说法,顾毅是昨晚上死的,然后到了傍晚,他因为一场诡异的风被卷入这处幻境。沈晏清打了个冷颤:“你的意思是说,当一个人死后,同天的夜里,就会有另一个人从外界进入此处幻境?”   张久夏道:“恐怕是这样,我们已经经历过无数回了。”   他的目光扫过沈晏清与坐在板凳上的凌霄:“不过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一般都是七人,酒楼里的东西都是固定的,但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有八个人。”   凌霄看出张久夏的怀疑,他冷然道:“因为这次死了两个人。”   坐在刘平左侧的女修皱着眉:“哪有两个人,不就只有顾毅一人吗……”   张久夏已经明白了凌霄意思,七人中不知是谁喃喃低语了一声:“——脚滑摔下去的店小二。”   另一个女修难以置信的微微张大了嘴:“你的意思是说,即使不是原本的外来修士死了,是酒楼内的人死了,但仍会有新的外来修士进入这场幻境?”   按照这个思路,一切似乎都能理解了。   为什么新进楼里的有两人,却只有一个房间?为什么明明有八个人,桌上却只放了七双碗筷?   ——因为原本死去的店小二并不是住在“远客来”酒楼中的,他也不在这里吃。   幻境中的规则遵循这一定刻板的规则,并不会因条件的改变而产生变动。   凌霄平静道:“我只是猜。”   他的目光落在圆桌的中央。   中央是一只被烤得皮脆肉嫩的乳猪,一把被磨的锋利的骨刀搁置在乳猪的下侧,和几枚调味用的浆果放在一起。   气氛陷入了凝固,沈晏清听得茫然,不明白其余六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良久,张久夏道:“这到底是巧合、意外、还是真有定数在其中,暂时还无从得知。”   “不过这位小兄弟倒真是才思敏捷,实不相瞒,我们已经陷在这场幻境中有些时日了,实在是无从下手。没想到你们二位一来,就给我们带来了破解这场幻境的思路之一,实在是高明厉害。”   张久夏问:“敢问二位如何称呼?”   沈晏清偷偷瞥凌霄一眼,见凌霄没什么反应,才道:“昆仑剑宗,玉衡。”   凌霄风轻云淡:“叫我李三即可。”   趁此机会,剩下的四人纷纷报下自己的姓名,分别是黄俞,周雨欣,任峰,叶田田。三女一男。   刘平思索了一会儿,他还沉浸在凌霄提出的思路中:“李三兄弟说的这件事,说不准有些道理,只是这无从验证,当真是有些棘手了……”   凌霄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刘平的话:“这个简单。那儿有把刀,你把掌柜杀了,再等上半日,就能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凌霄此言一出,惊得满堂震惊。   人人皆另眼看他。   这里是北域,再如何穷凶极恶的魔修出现在这里,都不会让人觉得诧异。   但即使是魔修,也懂得混在人群中伪装自己,这样直白的将杀人摆在明面上谈论的,实在前所未有。   更何况——   凌霄虽未报自己的来历,但他是背着沈晏清下楼的,在场的六人也就自然而然的以为这两人应该是一道的。   昆仑剑宗的剑修不向来嫉恶如仇吗,怎会如此。 第096章   但几人静心再想,却觉得凌霄所言确实是一个办法。   按照凌霄的猜测,倘若杀掉酒楼中原本的人,就会增加外来修士的数量,那么原本被困在酒楼里的人就可以通过不断的杀掉这些原住民,增加外来修士的数量,以此来突破这座被原住民们把持着的酒楼“牢笼”。   只是这般阴狠毒辣的作派不像是凌霄过往的风格,沈晏清隐隐觉得凌霄像是故意这么说的。   其余的六人或许从前并没有想通这其中的关窍,但经过此番提点,心里不论如何都会埋下阴暗的种子。   等到当真无路可退的那一步时,定然会有人再度提出这个提议。   沈晏清不说话,他觉得凌霄自有他的道理。反正这是个幻境考验,这酒楼里的掌柜、小二究竟是真人还是幻想,到底两说,不能和现实中的人相比。   一直没出过声的叶田田软声细语的说:“这不大行的,若是杀了人,说不准这幻境又会起了新的变化,更何况是要杀的人是掌柜。我们自进了幻境以来,没了灵力,对付不了他。”   凌霄道:“不试试你们又怎么会知道呢,北域民风彪悍,兴许这本就是却邪仙尊留下的目的呢。”   张久夏转了转眼珠子,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李三兄弟恐怕不了解,自进了这幻境以来,每日的早晨总会至少死掉一人,死相千奇百怪,死因也是说不出来的古怪。”   “后来我们稍微总结了下经验,发现在这幻境中自有它的逻辑和秩序,只有触及到它隐藏中的规则才会死。”   “就以我遇上第一对死亡的夫妻为例,他们死得极其诡异,我们后来推测过原因,掌柜当时给的房门钥匙一人一把,他虽然没有明说要求我们必须待在自己的房间内,但他的这项举动其实本身就包含了一条规则。”   “早先顾毅的死因,我们几人也有怀疑,因为他向来乖觉,并未做过出格的事情。唯一的例外,就在于他失手将店小二推下楼。因此我们怀疑,要是杀了这幻境中原本的人物,也会给自己带来不幸。”   沈晏清听明白了一些,他紧张道:“先前的人都是做了什么才死的?”   张久夏笑而不应,只道:“先吃饭吧,这也是我们第一次下楼吃,说不准这其中就又多了条什么规则在里面,要求我们在一定的时间内把东西吃完。”   沈晏清原先还不饿的,被这样一提醒,才发觉自己胃里有种正在被灼伤的疼。他跟着金玉开跋山涉水地在雪地里徒步走了好久,掉进河里,又被风席卷进这片诡谲的幻境,也就是先前昏迷着,否则早就吞着口水喊饿了。   桌上放了七双碗筷,以及七个盛了汤的小瓷缸。   正中央的菜肴更是非常丰富,烤乳猪、清炒叶菜、白灼羊肉……只有八个人的晚餐,足有近二十道菜。   这样荒凉的北域,也不知道酒楼里的人都是从哪儿弄到的食材。   沈晏清心中觉得有些古怪,但细想这不过是一场幻境,就忽略了其中不合理的部分。   看着周围的六人捧着瓷缸小口的抿汤,他心中虽惦记着那要命的规则,但也有模有样地照着做。   沈晏清捧着碗,连着喝了好几口,才想起自己旁边还坐着个没东西吃的凌霄。   他不确定凌霄知不知道自己就是沈晏清了,也没胆子去确认,但思来想去总是他对不起凌霄的多,凌霄对不起他的少。   犹豫了几秒,把手里的碗舍不得的冲旁边的凌霄那儿推了一点:“你也饿了吧?尝尝。”   凌霄多看了沈晏清两眼,可能也是饿了的缘故,他接过瓷缸,并不推脱。   沈晏清觉得有些好笑。   毕竟进了这幻境,凌霄也该如他们一样没了灵力,他到底扛着自己忙活了好一阵,早该饿了才对,还倒霉的没有自己的餐位和食具,又死要面子的维持着自己的剑尊颜面,不愿意示弱。   也难怪他不肯报上自己的名字,硬要说自己叫什么李三。   这样想着,沈晏清有些遗憾了。   早知道他就不该给凌霄东西吃,看这家伙能嘴硬到什么时候,才来向他讨东西吃。   凌霄吃了几口肉汤,将瓷碗递回给沈晏清:“多谢。”   沈晏清笑道:“真是奇怪,这么冷的天气,这桌子菜倒是丰盛。嗯,我之前在九黎城待过,城里太冷,除了白粥和酒,什么都没有。这传承里面倒是什么都有,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雪化成的,要是这样,等结束了我们再出去,没了幻象,岂不是一肚子的水。”   凌霄尚且没有说话,坐在沈晏清左侧的任峰道:“这确实是很奇怪的一点,这幻境的时间和现实的时间不一样,好像并没有我们进入北域时的那样寒冷。”   任峰说道:“我还没进入此幻境时被朔风困在了一处洞穴里,差点被冻死,四肢僵硬到走不了路,与我一同冒险进入北域的伙伴也都被风雪击垮,被卷进洞穴里的河脉支流里。即使进不到这处幻境中,我也快要死了。这样说来,这幻境还延续了我的命哩。”   “这是自然。”张久夏将手中的瓷缸搁在桌上,他微微笑道:“我问过掌柜今夕何年,他报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年号,此处幻境若不是全然虚构的,就必定来自很遥远的从前。”   沈晏清想了想,应道:“原来如此。”   一行人用过餐后,暂时先回到了楼上。   张久夏嘱咐道:“等明天天亮了,先回到吃饭的地方,不要乱走。这里的白天都是安全的,事情只会发生在晚上。夜里无论发生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要出来看,好奇已经害死了许多人了。”   合上门,沈晏清才回头,就见到凌霄站在窗边。   窗户开着,雪光映着月色,外头看着像是比只点了一支蜡烛的屋里还要更亮堂些。   凌霄凝望着被深雪覆盖的远山道:“明日他们若是找你问起,就说不认识我,是进了北域后才机缘巧合碰上的。”   凌霄说:“这些人说的话不能全信。”   沈晏清满脸茫然的坐在床边,圆溜溜的眼睛一瞪就显出些娇憨的可爱来:“你是说他们骗人?”   “不知道。”凌霄没有把话说得太满:“你先睡吧,我等会儿来。”   沈晏清听话的曲起腿,准备去脱自己的鞋袜。宽长的外裤一层又一层,露出来的脚踝细瘦地能叫人一手握住还有余,受伤的左腿淤青的颜色变得更深了。好疼。   凌霄原本正要回头,瞥见沈晏清正在换衣服,如触电般的快速地转过身,重新面朝窗户站定。   沈晏清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歪着脑袋问:“你怎么了?”   凌霄说:“天冷,我关窗户。”   沈晏清已经很乖巧地躺在了床上,他的外衣被叠好放在床头,双手交叠的放在肚皮上,还留了一些位子给凌霄。   到了这种时候,他并不矫情,现下情况危机,他想凌霄是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凌霄过了好一会儿才熄灭了蜡烛。   房间内瞬间暗了下来,连天顶的木雕都看不清。   手边的床榻受重地下压,沈晏清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刺骨的寒冷,还有一簇说不明道不清的冷香。这股冷香像是从最冰冷的冰窟中透出来,被深不见底的江水浸泡过。   凌霄朝着沈晏清靠近,又没有特别的近,两人隔着足有三寸的距离。   沈晏清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在心底埋怨定是这家伙在窗边站了那么久的缘故。   他侧过身,背对着凌霄,忽的想起一月前他和金玉开在那伽寺的后房,金玉开着迷地看着他说爱他的场景。   想到这儿,沈晏清着急起来,他掉进河里的事情凌霄都看到了,金玉开怎么没跟着进来救他。难不成是金玉开根本没见到他掉进河里了,正在冰原上到处的找他,那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凌霄知道沈晏清没睡,问道:“在想什么呢?”   这怎么能告诉凌霄,沈晏清摇头晃脑:“才不告诉你。”   熄了灯后,四下里一片漆黑。   他正要闭上眼睡下,金丹竟隐隐作痛起来。   和金玉开待在一起的时候,每每这怨气发作,总是金玉开来替他疏导压制的,没了金玉开,这怨气便如活物般的开始作祟了。   若沈晏清再寻不得能化解怨气的法宝,且不说这颗机缘巧合下得来的金丹,连他的命都要去掉半条。   这样一想,难免有些焦躁不安。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得到金玉开口中能解世上一切因果怨念的寒妖眼泪。   这寒妖好歹也是传说中的妖怪,单凭沈晏清的这点本事,想必是抓不到手里的。   不过好在传说中的剑尊就在他身边躺着。   即使没了灵气法力,凌霄也应该还有点压箱底的本事才对。   罢了罢了,就把这个能讨好自己的机会让给凌霄吧。   沈晏清再度翻了个身,面朝着凌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暗戳戳地等凌霄来问他叹什么气。   一息、两息、三息……   安静的凌霄始终没有动静声响,呼吸声平稳,听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沈晏清急了,这样一个诉苦的大好机会,凌霄怎么能在睡觉呢。   他蹭动着自己的身体,焦急地越过原本被刻意划分出来的距离,装出懦怯胆小的模样去问:“你睡着了吗?”   凌霄不回应,他就再大了点声音,凑到凌霄的耳边又问了一遍:“你睡着了吗?”   凌霄:“……”   凌霄:“刚醒,有事吗?” 第097章   沈晏清犹豫着找了一个借口:“你刚刚不是问我正在想什么吗?”   “……”   凌霄叹气:“谢谢,但我没有一定要你回答的意思,大部分的问题都有时间的限制,等时间稍长,当时的答案就没有意义。我现在已经不好奇了。”   沈晏清长长的“哦”了一声,他不在意凌霄敷衍的态度,正想着该如何把话题往寒妖引。   听张久夏的说辞,要想走出这酒楼,目前的两个办法,一个是熬到掌柜多次提到的“年后”,另一个就是得到镇上寒妖的认可。   简而化之,按沈晏清自己的理解来看,熬到“年后”的主要体现,就是活过危机四伏的这几天。   届时这场幻境会自然而然的结束,撑到最后的人,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用死办法破解了这个幻境。   但这样做一定会有一个严重的弊端。   为什么幻境中原本的人物们要一直这样的强调时间呢?   必定是这个时间关系到了化神尊者留下的信息。   很可能到了“年”的那天,这场幻境里会发生一场大事。   如果单纯的拖时间活到最后走出这个幻境,说不定什么也得不到,平白浪费了在眼前错过的机缘。   而另一个法子,则是主动收集线索。   既然酒楼里的人会特意提到与这里几乎牛马不相及的寒妖,就说明寒妖必定是这个幻境中极其重要的一环,酒楼里一定会有能叫人找到寒妖的线索。   寻找到寒妖,兴许能获得提前破解这个幻境的办法。   北域的化神尊者之所以留下这场幻境的目的,很有可能也隐藏在其中。   凌霄也是化神期的剑尊,他会潜伏进这场幻境中,必然有他自己的原因。   说不准他就是为了这个。   沈晏清想了一通,觉得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完完全全能诱骗凌霄和他一起去抓寒妖。   有凌霄的助力,必定事半功倍。   他正沾沾自喜着准备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凌霄,屋外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这声音似乎是从楼上传来的,响的好似就掉在耳边,在寂静无声的雪夜里格外的引人注目,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极高的地方掉下来了——   若是个人,这样响的声音,该是粉身碎骨了。   沈晏清一惊,正要起身,他想起晚上在饭桌上一起吃饭的其余六人:“是谁?”   死者是因为做了什么,触及到了幻境的规则才死的?   一张张面孔在沈晏清心上闪过,虽早有准备,但当真临到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屋外静悄悄的,一扇又一扇的房门紧闭着。   楼里又恢复了寂静,刚才的那声巨响就像是未曾发生过。   沈晏清犹豫着要不要下了床,趴在门缝上偷偷的看看外面的情况,又想起张久夏说过的惨案,一颗心沉沉地下坠,未知的恐惧叫他心跳如擂。   恰逢此时,凌霄平静道:“有我在这,你还怕什么。”   他像是早已有所预料。   坐起一半的沈晏清回头看他,屋子里太暗,他看不清凌霄的脸。   只听得他埋怨道:“刚才就叫你早点睡的,你睡着了听不见声音也就不怕了。”   这下好了,沈晏清睡不着,到时候还要闹得他也睡不着。   总要做些什么转移一下沈晏清的注意力,以免他用自己不怎么聪明的脑袋瓜胡思乱想,搅得人不得安宁,凌霄想了想:“打个赌怎么样?”   沈晏清压低了声音:“赌什么?”   “赌一赌这个人是谁。”凌霄笑道:“你若是猜中了,我替你做一件事,反之亦然。”   “当真?”沈晏清一喜,这正中他的下怀。   方才的恐惧当真被冲散不少,他慢慢地滑进床里,规规矩矩的把手放在肚子上,让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自己。   入夜后终究是有些凉飕飕的冷,更何况外头好像才死了个人。沈晏清觉得自己冷,朝着凌霄的位置挪了一点,又觉得凌霄那儿好像更冷些,不敢靠得太近。   六张面孔在沈晏清的脑海里轮转显现,他没心没肺的猜测起今夜里死掉的人会是谁:“既然如此,我猜死掉的人是刘平。”   凌霄合着眼,懒散问道:“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晏清嘟囔道,老老实实的说了自己的猜测:“那当然是因为他才死了师弟,霉运会传染的,我瞧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夜里做梦梦到他师弟,从房间里追着出来,摔下了楼也是有可能的。”   “更何况我今日也就和他与张久夏说过几句话,其余人一概不熟,张久夏看着做事稳妥可靠,想来应该不是他。”   “呵。”凌霄想,怎么会有人这样的小孩心性,连这样涉及生死的思考,都透着一股稚气未脱的天真。   沈晏清不服:“你‘呵’什么,你还没说你猜是谁死了呢。总不能说只要我没猜中,就是你赢了吧?”   凌霄道:“我猜也是刘平。”   沈晏清正要高兴,随即反应过来:“我已经选了,我选过的你不准选,得换一个。”   “不然我们打着这个赌有什么用,岂不是成了我赢就是你赢,你输便是我输了?”沈晏清气恼了,心想凌霄果然是故意的,说是打赌,其实原本就想着跟他选一样的:“还是你本就不想付出代价,所以故意在话术上使小伎俩想赖账?”   小气鬼。   凌霄道:“不一样的,若是赢了,便是你替我做一件事,我替你做一件事。”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沈晏清听得脑袋发懵,今日他经历了不少的事情,早就累了,听着这让人昏昏欲睡的语调,整个人都泛起困顿。   眼睛一合,这小鸟就不知不觉地安静睡去。   凌霄未提到若是两人都输了的后果,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夜幕沉沉,狂躁的风卷着夹灰的雪。   江水滔滔,一刻不停。金玉开沿着清江一路走向它的源头,他的心思是何其的坚定,陈芳婷所说越是靠近便越是猖狂的心魔并非没有,但他置之不理,走到后来,便紧闭双目,封闭五感。   清江的源头在北域的一处高原上,那是一座巨大的湖泊,大得像一座望不见边际的海洋。湖畔有座矗立在雪地中的高楼,牌匾上的朱砂早已抹了灰,认不出文字了。   金玉开方一走近,雪地下蹿出几十只仅有皮骨的活死人,龇牙咧嘴地朝着他攻击。这些活死人多是千年之前北域的原住民,当年天灾临世,一时之间无法逃开,被北域的诅咒笼罩,代代相传,最后异化成了这副野兽模样。形如人,而不过是非人的蛮兽。   他身形不动,双目紧闭地径直走去,但听得几声“噗噗噗”的气音,便死了一地。   金玉开进到这座破败的酒楼内,红木高柜上坐着一个皮肤青黑的干瘦老头,他的双眼呈现出混浊的颜色,像是已经死了很久。看不出究竟是活死尸,还是专门修炼这一途的魔修。   这魔修见过金玉开在楼外瞬息击杀数十活死人的功夫,料想能如此轻车熟路地来到此地的,绝不是善类,气不敢喘递了房间的门牌过去。   金玉开不接,在一楼的厅内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一坐就是数日。   沈晏清一觉睡醒,身侧空荡荡,迷迷蒙蒙地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事情没做。   没想到自己就睡在床沿上,他优哉游哉的翻了个身,直到从床上滚落,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另一侧的被褥是冷的。   凌霄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家伙神出鬼没,沈晏清并不为奇,没打算细究他去了哪里,他也没这个本事过问。只是一瘸一拐地赶忙起身,换上衣服鞋子。虽然脚上的腿伤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但怎么都比昨天动弹不得的情况要好上不少,自己拖着腿也能走上几步。   他走到楼梯口,又犯了难,走几步和下楼梯是两码子事。他就干脆的坐在了楼梯口,打算守着凌霄回来——应该没规则说人不能坐在楼梯上的。   酒楼内的楼梯是旋回式的,地字五号房其实指的就是三楼的第五间房。   直通通的往下看,像一口压抑的深井。   也难怪一连两天都有人会摔死在这里了,沈晏清若有所思的想到。   再上一层住着的叶田田要往楼下去,行到三楼的时候,瞧见了靠在墙上的沈晏清,她扬起嘴角:“你怎么在这?”   沈晏清回笑道:“我想下去看看,但断了腿,不方便走。”   叶田田记着昨晚上饭桌上坐在沈晏清身侧的男人:“你朋友呢?”   剑尊身份尊贵,说是万人之上丝毫不为过,能自称是他好友的天下间五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沈晏清哪有这么脸大:“不是我朋友,我和他不熟。”   “哦。”叶田田依然心领神会:“你们是在北域遇上的吗?”   这样说也算勉强对,沈晏清点点头。   叶田田走到沈晏清的边上:“你要下楼的话,不如我扶着你?反正我也要下去的。”   沈晏清大喜过望,他不知道凌霄什么时候回来,能有人帮忙带他下去,真是再好不过了,连忙应下。   秘境之中,所有人全无灵力,而他到底是个高挑的男人,叶田田搀扶得很吃力,她撑住沈晏清的右胳膊,两人慢腾腾的往楼下挪。   沈晏清后知后觉的想起他与凌霄的赌约,问道:“对了,昨晚上从楼上摔死的那人是谁?”   “昨晚上?”叶田田笑着说:“你说错了吧,是前天白日里,店小二从楼上摔下来的。” 第098章   沈晏清一愣:“昨天晚上那样响的声音,你没有听见吗?”   叶田田茫然道:“什么声音?”   “没什么。”沈晏清皱眉。难不成是他昨夜里睡得太深,分不清现实了吗。不可能,他分明记得这一声巨响是他和凌霄一同听到的。他可能会听错,但凌霄怎么会有错。凌霄要是有错,他怎么成得了无上神功,当得了剑尊。   正心头不解。   叶田田笑眯眯的说:“不过,昨天我们一开始都以为坐你旁边的那位李三也是昆仑剑宗出来的剑修,可把我们吓坏了。”   ——不止是剑修,还是剑尊呢。   沈晏清坏心眼的笑起来,故意不去点破,还问:“怎么了吗?”   叶田田想了想:“他恐怕是个魔修,既然玉衡公子和他并不熟悉,那最好不过。我见他视人命如草芥,随口就要杀人,想必杀人如麻,这样的人还是离他远点的好。”   沈晏清摇头:“你猜错了,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故意吓唬你们而已的。你真要去杀,他反而回来拦你们的。”   凌霄虽处事霸道,但绝不是善恶不分、滥杀无辜的歹人。   这点自信沈晏清还是有的。   “我昨日晚上回去后和周姐姐聊了聊。”叶田田停住脚步,用自己空闲着的右手捂住嘴,小声道:“我们怀疑,这李三公子,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金玉开……年纪对的上,长相也对得上——见过他的人也说过,金玉开是个容貌极其俊美的男子。”   沈晏清一听,忍不住哑然失笑。这误会真是大了。   不过,叶田田一番话,叫他想起万里风上依栏吹风的金玉开,想珍味楼里金玉开剑挑数位高手,回首一笑时,再想那伽寺月光冷冷,真是少年风流,肆意张狂,嗯,确实名不虚传。   但金玉开是金玉开,凌霄是凌霄,两人一见面就打,混在一起被认成了一个人还了得。这笑话可不能说给凌霄和金玉开听。   沈晏清笑着解释:“不是的,他俩不是一个人。你们不要妄加猜疑。”   “尤其如今你我连着剩余五人都被困在这幻境内,浑身上下并无一星半点的法力,我又是个瘸子,在这危机四伏中,自当竭尽全力、摒弃前嫌,这才能攻克目前的难关。”   “要是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谣言,产生隔阂,在紧要关头还互相算计,错失良机乃至丢掉性命,岂不是可惜?”   尽管沈晏清说了那么多,叶田田还是面露迟疑:“这李三,当真不是那金玉开?”   沈晏清点头:“你若是不信,尽管去问他就是了。”   叶田田俏皮道:“这我哪敢。我听说金玉开阴晴不定,常常不知触及到他哪一点了,就要随意的取人性命。”   “我们在这幻境内都不过是凡人,你怎么还怕他。”沈晏清笑起来。   他想了想把他觉得能止小儿夜啼的三位恐怖人物放在一块儿:“太墟天宫明鸿仙君,昆仑剑宗凌霄剑尊,魔域玄都永乐尊者,和金玉开,这四人里你最怕谁?”   叶田田回答得很快速:“那自然是金玉开了。”   “明鸿仙君侠义心肠、于乱世中清明,拨乱反正,救百世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中。凌霄剑尊剑法无敌,威震天下无数宵小之辈,是正道楷模。明鸿仙君与凌霄剑尊怎么能和这两个魔道贼子放在一起比较呢。”   听见有人夸明鸿仙君,沈晏清彻底没了好心情。   他垂着眼看脚下的台阶,刚才脸上还带点的笑意收敛得彻底。说不清是难过还是郁闷,没好气的说:“谢璟修为可比金玉开要高多了,你怎么怕金玉开,不怕谢璟呢?”   叶田田理直气壮的说:“永乐魔尊哪里是我能碰得见的人,还是遇上东海疯子的概率大点,所以我自然是怕这金玉开多点。”   说得对,勉强也算有点道理。   两人下到一楼,大厅的中央盖着一块白布,几块碎骨烂肉没有被收拢进白布下,溅在了红木柜上。   凌霄正靠在红木柜上疯狂的打喷嚏,嘀咕着:“谁敢骂我。”   他看见沈晏清,皱起眉:“怎么下来了?”   沈晏清不搭理他,眼见着这块白布,心想昨晚上那声响果然没有听错,他拖着腿上前几步掀开白布,死者破碎的尸体呈现在了眼前。   叶田田也凑上去看,但一见死者面容,当即后退,跌坐在地上,她嚎哭起来:“这次死的人怎么会是刘平?”   这声响动似乎惊醒了这栋沉睡着的酒楼。   原本紧闭着的门打开,其余四人纷纷从楼上下来。   张久夏跑得最快。   他颤抖着指着尸体:“刘弟,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凌霄用手指着白布,平静的说:“顶楼的房间门敞开着,我就进去看了看,从他柜子里翻出来的,大小正合适,酒楼的人迟迟不来收拾,总不能一直让他这样躺着,就用布给他盖上了。”   张久夏怒道:“谁和你问这块破布了!”   侧立一旁的沈晏清觉着有些奇怪,每天晚上都会死一个人的这件事,明明是张久夏告诉他和凌霄的,他还说自己不清楚到底有什么规则。   那么在规则并不明确的前提下,不管是谁误触了死线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刘平和张久夏的关系甚好,此时此刻也应该只是惋惜和悲痛,张久夏怎么会如此的生气?   沈晏清仔细的观察张久夏脸上的神情,他的慌张与愤怒不似作伪。   而张久夏正越过叶田田,他铁青着一张脸:“不可能,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   凌霄抱胸而立:“杀了店小二的不是上吊死的顾毅,而是今天摔死的刘平,对吗?”   叶田田的眼里噙着一泡泪,水光粼粼地望向凌霄。   下蹲将白布全部掀开的张久夏缓缓抬起头看向凌霄:“你才来这幻境第一天,你是怎么猜中的?”   “不是猜,是你们的说辞对不上。”   凌霄道:“我本该不知道这件事的,可惜我来拿房门钥匙的时候,掌柜就已经与我说过昨日死的店小二是因为见了尸体吓着了才摔下去的。”   “而到了晚上,你们在饭桌上却与我说是顾毅将店小二推下楼,随后顾毅入夜后因触及了幻境内的规则被幻境害死——”   “两番说辞因果颠倒,有人在说谎。掌柜没理由骗人,所以撒谎的人是你们。”   听着凌霄的话,沈晏清偷偷地瞟这几人的脸色,觉得有些大事不妙,便悄悄地拖着腿往凌霄边上挪。   凌霄俯视着张久夏:“我昨日提及要杀掌柜试规则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你说自己在这幻境中被困了足有半月,住客固定为七人,也就是说你至少见过了近两轮的生死。在法力全失的情况下,你早该对逃离此幻境的办法执着到癫狂了,可在我提出这个法子后,你既没面露诧异,也没在事后来见我。说明你有把握不论发生什么,这幻境的规则拿你没办法。所以你故意想办法滞留在这幻境中,一遍遍的试最完美的破解幻境的办法,为了得到仙尊留在这幻境中的传承。”   “至于你的把握——”   “是换死,对吗?”   凌霄道:“你虽说每日夜里都要死人,可没说害死人的是这幻境。”   “发现这点关窍是因为那对夫妻。只剩下一张皮的妻子是当夜里死的,但丈夫仍苟延残喘地活了一阵,他活到了第三天甚至第四天才死。”   “于是那天夜里没有人死亡。”   “你以此发现,只要维持着每一日都有人去世的频率,这场幻境就不会再额外的带走人的性命。”   凌霄没有把话说全,但他说的这些,已够沈晏清想明白前天发生的那两起命案了。   既然要换死,那么原本要死的就不是顾毅。   杀顾毅的不会是刘平,因为他说过许多次顾毅自杀的腰带是顾毅的妹妹亲手做的,他即使自杀也绝不会用妹妹的遗物自杀。   为了掩盖杀人的事实,杀人的凶手自然是要把锅推到幻境的诡异上。   而熟知“规则”的张久夏就很可疑了。   至于为什么凌霄说刘平杀了店小二,则是从张久夏等人见到刘平尸首的反应倒推出来的。如果刘平和店小二换过死,那么今天本绝不会再有人死,尤其是已经换了死的刘平。   所以这五人下楼看到尸体,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这件事也侧面反映出,“换死”这条规则在其余六人这里应该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试想一下,如果不是已经知道昨天该死的人在早上就死了,面临生死危机的这些人又怎么会高枕无忧地入睡,连半夜里有人坠楼而亡都不知道呢。   顾毅是在前天夜里死的,店小二是昨天早上死的。   按照时间,顺着捋一下思路。   前日一直到傍晚,楼里还没有人死去,害怕幻境规则随机杀人取中自己的张久夏或是其余四人里的另外一人,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在夜里偷溜进顾毅的房间,用他的腰带将他活活勒死伪装成上吊自杀,骗过掌柜。   这事当夜里谁也都不知道。   而到了次日,与自己师弟一向交好的刘平正庆幸着自己活过了一天,要与师弟庆祝,就在房里看见了顾毅的尸体。   顾毅该是留下了什么讯息,让刘平意识到,下一个死的人是他的概率极大。   因为他和顾毅都是才进幻境的新人,想对付他要比对付别人简单得多。   为了避免这样的惨案再次发生,他必须也抢先下手。   所以他杀了上门送菜的店小二。   刘平杀了店小二后,包括张久夏、叶田田在内的五人,立即意识到刘平已经发现了幻境规则的真相。   这样也好,因为到了傍晚,就会有浑然不知的新人再度被幻境引入酒楼内,等到了第二天,再把这个新人杀了顶替上死亡名额就是了。   但这样一来,就决不能让新来的外来修士发现自相残杀的真相。   于是,他们共同撒了一个与事实因果相驳的谎。   无论是张久夏的焦灼,还是叶田田眼里的泪水,都不是为了惨死的刘平。而是因为一向刻板的规则,竟然发生了改变。   见凌霄彻底的点破,张久夏这才抱拳:“不愧是金公子。仅凭借这点儿的线索和信息,就能抽丝剥茧的还原出事件的大致脉络。看似粗犷狂放,实则粗中有细,心思缜密啊。”   张久夏笑道:“看来传闻果然不可信。”   凌霄“啧”了一声,但出奇的没有否认:“奉承的话少说,歪门邪道终究不是正途,小心引火自焚。”   原本瘫软在地上的叶田田似乎找回了点了力气,站起身她的脸色半点不见尴尬:“等掌柜先来处理了尸体再说。”   “金公子您放心。”一言不发许久的黄俞凑上来道:“接下去我们五人必定通力合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雨欣小声的说:“我和任峰哥哥去后厨给大家把早饭取来。”   早饭就没有夜里的那样丰盛了,端出来的是一盆南瓜野菜粥和几盘子腌制的咸菜,六屉小笼包的数目还是少了一屉。   这次轮不上沈晏清的分享,黄俞和叶田田一口一个甜甜的金公子,争着要把包子推到凌霄的桌上,令沈晏清不由得酸溜溜的猜测,凌霄故意装成金玉开,该不会就是为了用金玉开的威名骗吃骗喝吧?   诡计多端的馋鬼。   一张桌子上,对这仙尊传承最没兴趣的除却凌霄,就只有沈晏清了。 第099章   张久夏放下筷子,凌霄先前那番话叫他的态度有所松动。   他在这幻境中被困了有些时日了,其中虽有他刻意要找最完美破局办法的缘由,但说到底,目前为止他还是没找到能离开这处幻境的办法。   这幻境太难缠,一切的线索都被人很小心的掩盖过。   而凌霄竟仅凭寥寥几句颠倒的说辞,就推论出他在这幻境中做了十几日的苦工,着实让张久夏大开眼界。   聪明人少有,当下的关键还得是在共谋出路。   只有先破解了这幻境,才能得到仙尊的传承,否则一切的阴谋阳算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空谈。   凌霄展现出了他的实力,值得张久夏与他合作,但张久夏也不愿将自己探寻得到全部线索和盘托出。   有了昨日的教训,他也不敢再说假话,有所保留的说:“我在这儿半月不算毫无收获,先前我与掌柜交谈,他告诉我,我们现在所待着的小城出去三里,有座连绵不断的高耸山脉。”   张久夏卖了个关子:“金兄猜猜这座山叫什么?我当时听了可是大吃一惊呢。”   这事张久夏连叶田田、黄俞两人都未曾说过,现下拿出来说,正是为了向凌霄展现他的诚意。   “昆仑山。”凌霄抬眼,却是极其冷淡的瞥了沈晏清一下:“你出自魔域,自然也就不会知道几百年前,除夕风雪夜昆仑剑宗举门搬迁一事。”   张久夏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   凌霄不理会他,继续说:“那年雪夜,风雪连天,北域早已一日冷过一日,山上的雪厚得压过人的膝盖。沁州却奇异地烧起大火,大火不停从山下烧到山上,雪都化了,融入清江。”   “昆仑剑宗玉人峰一脉二十二人下山,却接连折损,离奇死在山下,尸骨无存。”   “昆仑剑宗掌门觉得事有蹊跷,几位长老联手启用宝库中玄虚灵者传下来的龟甲骨,卦象却是凶相,前所未有的大凶绝境。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玄虚灵者的道法从来便是天无绝人之路的福祸相随。唯有这一次是死境,毫无生机的绝境。”   “昆仑剑宗掌门当即下令,举门离开昆仑山,翻越万里到往了中域太华山脉。路途远又遥,即使是踏入道途的修士,一路上也有不少人死于饥饿和颠沛。”   “正当昆仑剑宗内要再起纷争,质疑掌门的决定和龟甲骨的卦象是否灵验之时,一则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沁洲的天塌了一角,冰雪封疆,此后半月不到,本就日趋寒冷的北域彻底沦为了死境。”   凌霄平静道:“此事在中域算不得什么秘辛,也算是北域彻底沦为如此模样的开端。”   坐于另一侧的任峰点头道:“我虽出自太墟天宫,但这些事情在来北域前,我特地去宗门内的藏书阁浏览过,其中正记载着这件事。不过里面没有金公子说得这样详细,上头只简单的记述了因为昆仑剑宗一脉弟子离奇死亡,昆仑剑宗察觉到会有大祸临头,这才搬迁到中域的事情。”   “第一次看到这件事,我才入道不久,与我同门细究过此事。我们的意见相同,皆认为昆仑剑宗是因为原址在这附近,才恰逢此难。沁州天塌一事,与昆仑剑宗应当没有直接的关系。”   “此次北域幻境一事,算是证实了此事。先有因才有果,昆仑剑宗移址是果,而不是因。而这因,我想就在这里。”任峰悠悠叹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先是大火,这里这么冷,又怎么会着火呢?”   沈晏清听着听着,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昆仑山,玉人峰二十二位弟子,沁洲天塌,除夕风雪夜……   沈晏清急忙问道:“沁州走火一事当时是在除夕夜发生的吗?”   叶田田看向沈晏清:“你的意思是说?”   走出酒楼的办法之一是等到过年后由镇长给外乡人作法,这点中特地强调了时间“年”。   在沈晏清先前的推测中,过了一定的时间后,幻境内应当会发生相当大的改变,不过当时沈晏清觉得这里的改变应该是指活到最后的人通过了仙尊的考验,因此显露出人们一直想要寻觅的传承。   可听了凌霄的这番话,沈晏清竖起汗毛,隐约有了不妙的猜测。   除夕夜可能只是象征这场幻境的结束,而不代表破解了这场幻境。   酒楼里的人,都在等待时间的过去,等待掌柜所说的法事,好让他们离开酒楼。但照凌霄所说,沁州的一场大火烧完了整个城镇,无人存活——   如果不在除夕夜前破解这场幻境,他们根本走不出酒楼,就会被大火一并吞并,死在这场幻境中。   张久夏面上也浮现了一丝的慌乱,他站起来:“你可不要乱说,不信你就去问掌柜,是他亲口说的,说等到年后,给我们做了法事,我就算是镇上的人了,能走出这酒楼,去镇子上生活了。”   这是当然的,因为幻境内的人又不知道自己要死了。   凌霄道:“你说到掌柜正巧,他留了张字条。”   他站起身,算盘底下压着一张红纸。   这张字条传到饭桌上,红底黑字写着话:   极夜封城,后厨有吃的,我除夕夜再来看你们。会带饺子来的,你这个放心。   张久夏一屁股坐回板凳上,再无昨日里的从容淡定。   凌霄慢条斯理的说出所有人心知肚明但不敢说出口的话:“如果是封城,掌柜也不在,那么也就意味着今晚不会有新的外来修士进入到这里了。” 第100章   他话音刚落,沈晏清立即敏感的感知到,厅堂内七人的氛围似乎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这样下去不说合力破解幻境,恐怕要不了半日,所有人就会自乱阵脚,开始自相残杀了。   沈晏清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缓解气氛,于是他安慰道:“刘平说不准是早上坠楼死的呢,今夜里不一定会死人的,我看大家也没必要这样紧张。”   他这话一出,仍没什么效用。   叶田田说:“我们不如再在酒楼里找找,说不准会有新的破局办法,仙尊没理由留下一个不会有人继承的传承,这里一定会有他的道理。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张久夏冷笑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传承一定会有人继承呢?”   他被除夕夜所有人都要被烧死的发现打击得方寸大乱。   “我原就奇怪天清门白衡为什么面对仙尊传承却退而不入,现在想来肯定是他早就知道这本就是十死无生的绝境。”   “坊间谣传却邪仙尊本就出身天清门,恐怕真正的仙尊传承一直就在天清门内,这儿不过是诱骗人上当的幌子——”   “这里就是一个死局。”张久夏崩溃道:“我在这里半个月了,不是三四天。若有发现早就发现了,怎么会等到现在。这就是死局,是报应啊!”   叶田田就坐与张久夏的边上,她靠近张久夏,见他竟呜呜的哭起来,一时之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真是一场闹剧。   凌霄转向沈晏清:“要不要我背你上楼。”   沈晏清摇了摇头:“我想在这找一找线索。”   现在要想离开这秘境,已知的唯一办法只剩下了找到寒妖。   黄俞对沈晏清说:“这栋楼我们几个人早就已经翻了个底朝天,你要想在这里找什么线索基本上是不大可能的。”   沈晏清道:“那就再翻一遍,总不能束手无策地等死吧。”   他们几人商量了片刻。   远客来共有五层楼,最顶上的一层是斜角的屋檐结构,住不了人。最底下的厅堂也住不了人,剩下的七个房间分布在三层楼里。   黄俞和张久夏去顶楼和四楼看看,叶田田和任峰、周雨欣要在二、三楼搜房寻找一下没发觉的线索,沈晏清腿脚不便,凌霄陪着他在一楼的厅堂再找找有无遗漏的东西。   沈晏清坐在位置上久久没有动静,他等其余五人上楼后,才用一幅鬼鬼祟祟的模样叫凌霄到他边上来:“昨晚上的事情你可不能抵赖。”   “嗯。”凌霄说:“我不抵赖,你说吧,想我做什么?”   沈晏清先不说话,没想到事情竟然真的这样好办。   想要板正着脸与凌霄谈公事,但他看着凌霄,就总忍不住笑。   凌霄凑到他的边上:“你笑什么?”   沈晏清想到这件大事能被解决,他好开心,极其大胆的把凌霄的脸掰过去:“别离我太近了,你有前科的,我怕你对我心怀不轨呢。”   这样的话,昆仑剑宗的小弟子玉衡是不能说的,只有凌霄真人的道侣沈晏清才能这样说并这样做做。   沈晏清没在意,将一切理所当然,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凌霄静静看他的眼神。   他的心态并不如张久夏、叶田田那般的紧张,因为他知道凌霄的真实身份。   天底下的绝境若真的要人来解决,也只有这位天下第一的剑尊能做到。   所以他始终相信凌霄能破解得了这个幻境:“不和你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既然不能等到过完年后让镇长来给我们做法事了,我们现在要想破解幻境是不是只能找到寒妖了?”   沈晏清说:“我听人说寒妖的眼泪是个好东西,我想要。反正我们要想出去,总是要得先抓一头寒妖的,再弄到他的眼泪,这对你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凌霄轻轻地“啧”了一声问:“你听谁说的?金玉开?”   “这个你别管了。”沈晏清倒没那么没眼力见,怕自己要是说了金玉开的名字,凌霄到时候一生气起来,推翻了他俩的约定,不给他抓寒妖了。   更甚至,他现在和凌霄一同在这秘境之中,凌霄要是真的生他的气不管他了,金玉开又找他不得,这传承秘境万分凶险,他独自一人肯定是没法活下来的,只能依仗凌霄这厮,更加惹他不得。   “求我做事,你怎么还这幅态度啊?”凌霄道:“你别忘了,昨晚上打的赌,我猜的也是刘平,你也得给我做一件事。”   沈晏清不以为然:“那做就做呗,我又不怕。”   做不做得到等到时候再说吧,解决了寒妖的事情,离开传承秘境,他就要和金玉开一同私奔到东域去。   偌大的昆仑剑宗有数不清的麻烦等着凌霄处理,凌霄那么忙,肯定一会儿就把他这个小插曲给忘了。   他撅起嘴:“总之你抓住那头寒妖后,要把他的眼泪给我。”   “头?”凌霄笑了,他伸手掐住了沈晏清的脸:“你以为寒妖是什么,把他说得像是畜牲似的,你好没礼貌啊。”   沈晏清皱起鼻子,乌黑的眸子上泛起雾,他瞪着凌霄:“你弄疼我了,总之你帮不帮我?”   “帮啊,你求我我怎么会不帮。”   凌霄松开手,轻笑:“可是你得告诉我,你要寒妖的眼泪做什么?”   “自古以来,寒妖都是很神秘的妖怪,他的眼泪有用的这件事知道的人屈指可数。是谁告诉你的,不会是别有用心的人,要故意诓你去对付寒妖吧?”   这个问题沈晏清想过,但以他的修为,要利用他不如金玉开亲自动手更快些,他嘀咕着:“我有什么好利用的。”   怕凌霄胡思乱想,更怕凌霄发现他身份的不对劲,沈晏清哪能告诉凌霄真相,撒谎道:“这都是我从书上翻到的。”   见凌霄一言不发的看着他,沈晏清反倒理直气壮地挺起胸:“我就是觉得寒妖的眼泪会是件宝贝,想要得到宝贝不是人之常情吗,你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哼”了一声:“你别问这么多了,反正我们不都要找到藏在酒楼里的这头寒妖吗。” 第101章   凌霄道:“你怎么就这样肯定酒楼里一定会有寒妖的线索呢,万一就像张久夏说的那样,这里本就是个死局怎么办?”   沈晏清才不信:“你可是凌霄真人,又怎么会置身绝境内呢?”   凌霄笑道:“算了,一切等我们抓到了那头寒妖再说吧,免得为了不切实际的利益分配吵起来。”   沈晏清知道凌霄没有直接的答应他的话,就是不想去做的意思,就是回绝他的意思。   这个小气鬼。   沈晏清生气了,连凌霄要来扶他都不愿意,拍开了凌霄的手。一瘸一拐的站起身,挪步着想找些有用的东西,好自己争气去逮住这头寒妖。   区区凌霄,不帮他就不帮他。   没了凌霄,还有张久夏、叶田田他们几个人呢,总能找到出路的。   凌霄见他走得辛苦,又不要他扶,去后厨里翻出一根要被当成柴劈了的结实树枝,给沈晏清削了根拐杖。   沈晏清不领情,他扭头装没看到:“谁要你的东西,剑尊的东西我受不起。”   凌霄:“呵呵。”   凌霄磨着后槽牙,见沈晏清得意洋洋的不领他的情,像只相当得意正翘着屁股晃悠尾巴的猫,将那股傲气娇纵拿捏得十分勾人。   不由得暗想,自己是该像明鸿仙君,时刻在边上养支会敲锣打鼓的乐队,好点提下沈晏清的身份,叫他不要过于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的沈晏清发觉的凌霄一直盯着他看,也权当是视而不见。凌霄不给他做事,他就不讨好凌霄了,反正现在大家都没有修为只是凡人而已,他才不怕凌霄。   将那个小气鬼从脑海里赶出去后,沈晏清静下心来仔细地翻找,自己的命自己救。   黄俞说得没错,自进入幻境以来,他们一行人已经将这里翻了个底朝天。   就连嵌在地上的每一块地砖,他们都设想过这里会不会藏着什么地道,每一块都敲过。若真有什么线索,他们早就发现过了。   时间过去三四柱香。   楼上像是传来了争吵的声音,听不真切是谁在吵,凌霄偏过头瞧瞧沈晏清,见沈晏清没什么反应,他脚步轻快的上了楼。   那根被他做好的拐杖搁置靠在长凳边上,因为没人扶着的缘故,被风一吹在地上打了个滚。   进了极夜后天气似乎变得更冷了点,厅堂只留下了沈晏清一个人,他打了个寒颤觉得有点冷,又有点害怕。   生怕哪里蹿出一只妖魔鬼怪来谋害他。可要叫他高喊凌霄的名字让凌霄来陪他,他的自尊心又实在强烈,不愿意低头。   正当沈晏清犹豫踌躇的时候,他听见身后的楼梯上似乎有人要下来。   一扭头就看见凌霄和叶田田说着话从楼上下来。   凌霄:“呵。”   沈晏清的心一紧,绷着一张小脸,这小气鬼,才不理他。   他装作没看到凌霄的样子,看向叶田田:“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叶田田一袭紫衣,笑意盈盈:“也没什么事情,任峰提议反正楼里也没有人,不如我们一起闯出去看看。张久夏要他不要轻举妄动,两人这样起了争执,打了起来罢了。”   “都是读过书修行多年的修行者,还像是凡间泼皮无赖的,打得很难看。”   叶田田道:“方才金公子上楼,制止了这两人。现在两人被关回了自己的房间,叫他们冷静冷静。”   沈晏清听着,眼前一亮,他怎么没有想到呢:“任峰说得也有些道理的。先前你们说出不去是因为楼里的人不让你们出去,可现在掌柜不在,楼里又只有我们几人,没有人拦着,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看看?”   凌霄上前两步:“不敢。”   这个时候沈晏清顾不上和凌霄怄气了,他扬眉嘲笑道:“是你不敢?”   “当然不是。”凌霄说了没两个字,叶田田开口帮腔道:“这是我们几人商议过后得出的结论,即使要出去,也得等明日中午,我们都做好准备后。”   “现在正是极夜,楼里虽有蜡烛点灯用,但外面没有。如今我们又是凡人的体质,恐怕受不了北域的寒风。这酒楼我们早就翻来覆去的搜寻过好几回了,是真的没什么线索能供给我们调查的。想要得到突破,确实只有出去这一条路。”   叶田田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久夏对于出去的反应非常的抵触,非说外面有东西,会害死我们的。”   怕两人再起争执打起来,张久夏和任峰一直被关到了下午。   期间五人再没发现什么线索,沈晏清也是上午听了叶田田的话后才反应过来,觉得很有可能掌柜不再来酒楼就是为了让他们离开酒楼。   楼里不会再有新的线索了,如果真的要探寻新的东西,要去镇上,最关键的一点——   他想要抓住的那头寒妖,应该也在镇上。   因为楼里已经明摆着没有除他们七个外来修士以外的人了。   在此之前,还有更加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等待他们处理。   谁也说不好刘平真正的死亡时间,如果他死在今天的早上,那么说明规则并未发生改变,今天晚上就不会再死人了。   如果他死在昨天晚上,那么规则已经因为极夜的到来发生了一些还没被人发现的改变,今天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死,到了晚上可能还会有人死于意外。   这件事沈晏清虽有担心,但没有担心太多。比起幻境内的规则,更为凶险可怕的是为了躲避规则提前杀人的人。   若是有人想要使计来暗杀他,与他同个房间的凌霄不会让这个鬼鬼祟祟的人好过的。 第102章   一行人在傍晚谋划好明日正午出酒楼到镇上寻觅破解幻境的办法,最后采用了任峰的提议:“我们七人分做两人一组,第一组出楼三炷香后返回,到楼里将镇上的大致情况分享给剩下的人。”   “等休息一个时辰后,六人分做三组,重新出发,剩下的一人留守在楼里,看看会不会有别的情况发生。”   这样做最危险的应该就是一开始出楼的两人,沈晏清腿脚不便,他猜想自己应该会被留在楼里看守,这是最安全的。   他暗自窃喜了一会儿,表面上板着脸压着嘴角,不让人发觉端倪。   他这些表情的变化,别人看不太出来,但叫凌霄一瞥,就能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小主意。   用过晚餐上楼,沈晏清蹲在床尾,等着和凌霄好好算账,但凌霄迟迟不来,他一抬头才发觉花雕木床的床尾,原来挂了一面照不见人影的铜镜。   他取下来,发现这铜镜的背面用精巧的工艺镌刻了花鸟虫兽,两侧蜿蜒的藤蔓簇拥着一个金色的鸟笼,笼子空空如也,里面本该被关着的鸟被人放走了。   刻着的笼子中雕了七个字:横古纵今第一人。   好张狂的话。   沈晏清举起铜镜,对着自己照了照,镜面光滑却印不出人影。他瞧不出什么所以然,但看这镜子的雕工不错,想来可能是个好东西,顺手便揣进怀里。   这时,被叶田田再拉着说了两句话的凌霄踱步着进屋里。   见他进屋,坐在床尾研究铜镜的沈晏清立即高傲地扬起下巴,打算不理会凌霄这个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的小气鬼。   早上凌霄给他做的那根拐杖,倒是诚实的代表了沈晏清的心,就架在沈晏清的手边。沈晏清用过后,觉得方便,今天就一直用着了。   凌霄的目光先落在沈晏清身上,再移到拐杖上。   他确实是不说话,但不说话比说话了还要叫沈晏清难受。   差不多两个呼吸间,向来没什么耐心的沈晏清察觉到凌霄讥笑的意图,立即忘了自己刚刚下定的决心,怒道:“谁稀罕你的东西,我拿上来给你而已。”   凌霄道:“还在生气?”   “哼。”沈晏清:“你明明昨天晚上答应过我的!”   凌霄无奈道:“可这个真的不行,你换一个吧。除了这个,什么都行,等回了昆仑剑宗,我开宝库给你取。”   ——还要等回到昆仑剑宗?   一根筋的沈晏清歪着脑袋想了下,觉得凌霄可能又在骗他。   等回了昆仑剑宗,他就无法再和金玉开一同离开了。   更何况昆仑剑宗是凌霄的天下,到时候就算凌霄不给,他也没办法找人讨回公道。   好你个凌霄。   沈晏清又被气到了,倒头用被子盖住自己,转过去背对着凌霄:“少对我使你那些花花肠子,我才不信你。”   凌霄站立在床侧,悠然道:“你还没洗漱,我把热水打上来了,你再不用就凉了。”   有热水诶。   沈晏清掀起被子,怒气冲冲地趿着鞋子,重重地、一瘸一拐地起床洗漱。   凌霄跟在他身后,他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外面的人不知道我是谁,可你知道啊。我做过什么,叫你这样的不信任我啊?”   凌霄若有所思:“是不是越安与你说过什么?”   凌霄若有所悟:“不应当,难道她恨我?”   凌霄嘀嘀咕咕地吵得沈晏清头大,觉得他越说越离奇,沈晏清怒道:“一个能收集一座四灵楼的人做替身的人,能算得上是什么好人,是什么有信誉的人吗?你怎么总是只怪罪别人,却不想想自己的问题。”   “哦——”凌霄拉长了尾音,意味深长的注视着沈晏清:“原来你还记得四灵楼,你是吃醋了。这些人可都和我没关系,你这样想我,我多冤枉啊。”   凌霄的这番话,换来了沈晏清的怒目而视。   沈晏清冷笑道:“那么多长着这样一张相同脸蛋的人,你分得清我是谁吗,要不是我自报家门,恐怕你还认不清我。你叫我怎么信你。”   他已经洗漱好了,把毛巾绞干挂回架子上,就继续生着气躺回床上。   凌霄却不依不饶地追着问他:“自报家门,你自报过什么家门?”   沈晏清一愣,忽然想起自己除了第一天在楼下吃饭时提过一嘴越安给他起的假名字,除此之外,凌霄竟从始至终没有问过他是谁。   不妙的预感叫他心跳如擂。   沈晏清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就干脆地不说话了,他想装睡,能混过一天是一天。等到明天发生了新的事情,就把今天的事情忘记掉。   凌霄隔了好一阵子才坐回来,沈晏清躺在最远离他的床沿边上。   房里的烛光黯淡,要想看清人的神情,非的凑近瞧不可。   凌霄想为自己解释下。   于是他蹲到沈晏清躺着的那一侧的床边,正好对这沈晏清的脸。   凌霄很认真的说:“我哪有认不清你,四灵楼我见了你就认出来了,演武场练剑我也认出来了,万里风小竹楼我认出来了……我哪有认不清你。是你给我的机会太少,又从来不听我说什么。”   他双目灼灼,似乎话里有话。   沈晏清能从那双眸子里看见映着的自己,这样直白热烈的对视会叫人的心颤动。甚至是升不起想要反驳、反抗的念头。   在心尖颤抖的倏忽间,沈晏清忽然怕极地伸出双手去捂凌霄的嘴。   他怕凌霄再接着说下去,会念出他真正的名字。他不想。仿佛凌霄只要念出这个名字,他就要遗忘掉金玉开、遗忘掉李煦,和凌霄再一次回到起点了。   四周黑暗寂静,除却他与凌霄两人的低声窃语,什么声响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在一个迷蒙的梦里。   凌霄扯掉按住沈晏清的手,忽然吻了上来。他咬住了沈晏清的嘴唇,他舔舐着沈晏清的舌尖,空气里冰冷的霜雪被若有若无的清甜花香淡化——   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点。   凌霄再次将沈晏清逼到退无可退。   “我知道你很想要得到寒妖的眼泪,我看得出来,原因不是你说得那样简单。”凌霄道:“这样吧,像昨天约好的那样,我替你做一件事,你替我做一件事。”   要做什么呢,不论是过程亦或是答案,看来只有一个了。   沈晏清觉得自己的头好晕,昏昏的,念头滞缓卡顿着,他提不起一点劲,心跳得倒是很快,砰砰地乱响,浑身都没有力气,似乎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任由凌霄朝着他靠近。   凌霄的吻下落在颈侧,他发着抖,心中茫然一片,像一团清晨才被人采摘来沾着露水的棉花。那露水就是他的眼泪,如今要掉不掉的挂在他的脸颊边上。   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无力摊在枕头上的左手在揉捏把玩后,被分开五指,强硬地插入另一个人交替的手指。   别碰、别碰了……   沈晏清有些慌张的张开嘴想要说些话好叫凌霄停下,可他小声的喘气,呼出的气是一团与他一样柔软的白雾,片刻就散在北域冰冷的空气中。   手虚脱无力的与人交握抓紧,想要抓住什么,又好像已经抓住了什么,十指相扣间,先是他的指尖沁出粉,随即随着他的头脑也开始发热,似乎整个人都染上了潮红的颜色,他在凌霄的怀里蜷缩着。发丝被细汗熏过,粘腻的贴在脸侧。   沈晏清像是荡漾在盛夏午后的碧波上,小舟摇摇晃晃,他被照在脸上的光斑晒得睁不开眼。荷叶的清香丝丝缕缕,远山的钟鸣敲了三下,李煦问他:“到了湖中央,我们回头吗?”   沈晏清睁开眼,这不是他想要的。   沈晏清比从前更深刻的认识到这点。   他重新闭上眼,浑身僵硬着拒绝:“我不要。”   凌霄一开始没有当回事,他的呼吸喷在沈晏清的脸侧,但是和常人不一样,凌霄的呼吸是冷的,像冷霜化冻后更冷的寒气:“你说什么呢?”   沈晏清说:“我不要了,我耍赖,这赌局作废吧,你不用替我做事了,我也不和你好。”   叫人意乱情迷的旖旎在冰冷的气温中慢慢消散。   凌霄揽着沈晏清好久不动:“你在耍我?”   沈晏清不说话。   凌霄勉强的勾起嘴角,笑道:“你这个人过于优柔寡断,若是做不到当断则断、下定决心便不回头,日后还会吃大亏。就当是我欠你的吧。”他说是这样说,但仍旧环抱着沈晏清。   直到有水珠砸在凌霄的肩膀上,他终于放弃,直起身。   到嘴边的肥肉没有吃进肚子总是有些不甘心的,凌霄猜测可能和金玉开有关,或者别的什么人,他的爱侣三心二意得可怕,只要一会儿看不住,就会痴恋上别人。只是唯独不爱他。   这让凌霄心灰意冷,又斗志昂扬。最后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埋怨:“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怕我,而且只怕我一个。”   床头就放着一盏熄灭的灯,用火折子重新点后,房间里终于有了微弱的光。   凌霄拿着点过的灯去照沈晏清的脸,他哭得有些狼狈,被眼泪粘湿的睫毛一缕一缕地垂着,鼻尖闷红一片。   察觉到凌霄在看他,沈晏清扭头,用手背胡乱地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可他紧闭着不愿意看人的眼睛,就像一汪不会干涸的湖泊。   他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凌霄侧着脸看了沈晏清一阵,见他还是哭得厉害,没有问他究竟在哭什么,最后叹了口气。   他吹灭了灯火,捂住沈晏清的耳朵,抱着他躺下:“早些睡。” 第103章   次日清晨,凌霄不提昨晚,沈晏清也不提。两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下楼去。   等上三炷香的时间,六人都坐在了一楼的厅堂上。   昨夜里死亡的是黄俞,与她同住一层楼的任峰见她迟迟不下楼,推门进去就见到她背伏在床上,背上插了一根被削尖的筷子。血淌了一床。   除任峰外的五人,见黄俞的位子空着,默契地不去多问。   张久夏开口道:“既然你们决定要出楼,那我也只能服从,出去的顺序要怎么安排?”   凌霄道:“掣签如何?”   黄俞死后,剩下的人数便是六人,没有人可以躲懒留在楼里不出去了。好在沈晏清的腿伤现在好了许多,丢开拐杖,情急之下还是能跑上几步的。   六人正巧分做三组,沈晏清自是与凌霄分成一组的,周雨欣和叶田田两个女孩子一组,任峰与和他不对付的张久夏一组。   分过组后,三组掣签决定出去的顺序。凌霄让沈晏清去抽这个签,他运气不错,抽到了第三组。   叶田田与周雨欣的这组则是第一组出酒楼的。   做好一切准备后,叶田田和周雨欣提着灯笼离开了酒楼。   她们在三炷香内就会往返,如果超过三炷香还没有回来, 第二组的人也会外出。但如果第二组的人,在三炷香后还没有回来,第三组留在楼里的人就要等到前二组的人回来再做打算。   这样也是为了防止全军覆没。   正如张久夏所说,酒楼外的极夜里说不准就隐藏着什么以凡人之身对付不了的怪物。   等待叶田田和周雨欣走后,凌霄在厅堂的桌上点上香计算时间。   沈晏清则是觉得有些困了,想回房间再睡会儿。   实话说昨晚上虽然最后什么也没做,但总让他觉得有些怪,不想和凌霄单独待在一块。   他上楼后,一个人在床上翻滚了一阵,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硬硬的,拿出来一看,发现是自己睡前揣进怀里,床尾的那面镜子。   昨夜他随手放进怀里,一直没拿出来,凌霄也没发现。他莞尔一笑,这酒楼冷清古怪,这面镜子尽管照不见人影,但细细揣摩镜子上的纹路,也能当个打发时间的玩具,玩赏片刻后,没打算放回去。一会儿后,重新放回怀里。   桌上的香已经烧了两柱,第三炷香烧了过半,屋门传来了敲门声。   张久夏起身开门,来人正是叶田田和周雨欣二人。凌霄上楼来,叫沈晏清下去。   周雨欣神色古怪:“这个镇上有古怪。等会我们最好一起去。”   任峰也迎上去:“发生了什么吗?”   “就是什么也没发生才觉得古怪。”叶田田阔步走到桌前,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一饮而尽后像是缓了一口气:“这镇子不大,我们沿着门口的路一直走,两侧都有一些被雪盖住的屋子,有些屋子里亮着灯,有些没有。”   叶田田道:“见到有人,我们本来想去敲门问问的,但是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出来理我两个。我们就换了一家问,大概换了有四五家的样子,始终没有人开门。”   周雨欣补充道:“屋子里并不是没有人的,我趴在门缝上听过,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沈晏清问:“他们说什么?”   周雨欣摇摇头:“不知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外面的风声又太大,我听不清。”   张久夏绕着桌子踱步了两圈,听到周雨欣这句话,他皱着眉:“你们两个该闯进去看看的,既然镇子上有人,该抓两个人盘问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叶田田见张久夏要怪她们两人,立即反驳回去:“你有没有搞错,我们两个可是没了修为的柔弱女子,万一屋子里坐着一屋子的人,我们怎么打得过。”   “好了,不要吵了。”任峰劝道:“不要为了这种小事吵架。”   张久夏没再多说什么,周雨欣柔柔弱弱的开口说:“正是因此,我们两人提前折返了,也正是想要大家一起出力,等会看看能不能想办法问问镇上的情况。”   沈晏清多看了周雨欣一眼。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周雨欣与叶田田是同门师姐妹,皆出自中域靠近北域的一家小门派灵雎山。这家门派的主修功法擅长药理,常有弟子下山悬壶济世、救治灾民,因此名声很好。是典型的正道门派。   周雨欣和叶田田的意思显然和张久夏不谋而合,既然要抓几个镇上的人盘问消息,想来是少不了伤亡了——他想得更远些,除了抓人时可能会出现的伤亡,等问过消息后,怕被人发现,张久夏等人应该会把被盘问的这几个人也一并处理了。   周雨欣和叶田田不可能没有想到这点。   这也当然,能够默认用提前杀死新人的办法来逃避死亡规则的人,想来也绝不可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见沈晏清神色似有不对劲的地方,一直观察着他的叶田田笑着问他:“怎么了?”   沈晏清明面上的身份是昆仑剑宗的弟子,向来以嫉恶如仇为名,如果他对这样的行事风格所有意见,或是到了要紧关头良心不安要临阵倒戈,总是会有些麻烦的。   叶田田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斟酌过话术,该如何去劝沈晏清。   没想到沈晏清只是皱了皱眉,随即舒缓开来:“没什么。”   毕竟再不解开这个幻境,到最后,要死的可能就是他了。这个道理沈晏清也明白,他又不是没有因为怕死杀过人。   一行人喝过水,从后院翻出四个新的纸糊灯笼,点上蜡烛后,一同出了楼。   这好像还是沈晏清头一回脚踩实地的走在这个被幻境虚构出来的城镇,他拄着拐杖,不急不缓地提着衣摆走在队伍的行列里,凌霄替他撑着灯。   这里似乎没有真正的北域寒冷,地上的雪化过一轮,因此有些滑脚。   也是到了外头,沈晏清才发觉原来极夜并非意味着暗不透光,天上落满了看似与人极近的星辰,悠远深邃的夜空缀着淡绿色的光。   之前走回来的脚印已经被一直落个不停的雪重新覆盖,走出去一段脚印后,周雨欣指着不远处起伏凸起的一处矮屋子道:“里面是有人。”   靠近窗户的地方有雪被拨开的痕迹,是她俩之前留下的。   张久夏立刻快步向前,抢先越过领路的两位女修,爬到了窗上。纸窗被冰冻结,因此只能透露出极其微弱的光,他尝试用手指头戳破窗户纸,但被冻硬的窗纸坚硬如铁。   叶田田无奈摊手道:“你以为我们两个没试过吗。”   “看来我们只能破门而入了。”任峰走到门口,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后挂着门栓是推不开的。   张久夏走到了任峰的边上,两人对视了一眼,便一同合力的去撞那扇紧闭着的门。   瞧着怪危险的。   沈晏清使了点小心机,偷偷往后躲。凌霄瞥他一眼,站在他前面些的位置替他挡了挡风。两人离着门还有一段距离,靠在窗户边上,并不去参与这件事。   张久夏和任峰撞门撞了好一会儿才撞开。   屋子里的人十七八岁的模样,年纪很轻,戴着野兔皮做成的帽子,裹着厚厚的灰布袄子,他正坐在桌上就着刚煮好了野菜热汤吃一个粗粮馍馍。桌上的油灯摇摇晃晃,似乎风一吹就要熄灭。   张久夏和任峰就站在门口的位置。   可他就像是没看到似的,伸手挠了挠头,把手上的菜汤放下,喃喃着:“风有这么大吗,把我的门都吹坏了。”他边说着边去关门。   这样的异样,叫张久夏察觉。他伸出五指放在这青年的脸前,可这青年还无知无觉地往前走,直到他碰到了张久夏的手——   青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叶田田从后头走上来:“这是个瞎子?”   任峰脸色阴沉:“我看不是,就算是个瞎子,也不该还是个聋子。先抓起来,免得他乱说话。”   即使这两人明晃晃的对话,青年仍像是没听见似的,还迟疑的僵在原地。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在他面前的这块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他只是撞上了一个看不见的东西。   青年试探着再往前走了半步,没了耐心的张久夏打算先把他捆起来再说,正抓着青年的手往后拗,青年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大喊起来:“是‘远客来’里那群被道长关起来的鬼影子,它们跑出来,它们跑出来了!快去李府找……”   他话未说完,叶田田手疾眼快地一掌劈晕了这青年:“先捂住他的嘴。”   听见里面的声音停了,沈晏清才拄着拐杖往里走,一眼就瞧见了地上躺着的青年。他大吃一惊:“死了?”   任峰没好气道:“死是肯定没死的,叶田田现在哪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能一掌劈死个人。”   张久夏的脸色同样很难看,任峰想到的事情,他也想到了:“现在怎么办,我们根本没法和这些人交流。难怪酒楼里的掌柜与我说,必须得等年后的法事才能出楼,原来是这样。”   “我们根本不是这里的人,镇上的这些人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的话。”   张久夏蹲在地上用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表情痛苦:“既然无法沟通,我们怎么能从他们嘴里盘问出幻境的线索?看来还是得回酒楼去,恐怕等过了时间,能自由的出入酒楼了,才能真正的开始搜集线索,破解这个传承的秘密。”   说来说去,张久夏并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尤其是从昨天开始,就莫名有些疯癫。   沈晏清觉得像他这样一味的将希望寄托在未来极小概率的变故上,反而会错过能了解这道幻境真相的真正契机。   他没多说什么,皱着眉:“可叶田田不是打晕了他吗……既然能接触到的,会有办法解决的。”   见这青年就这样倒在地上,沈晏清说:“把人绑起来吧,先想想对策再说话。”   他就站在门口的位置,扭头对凌霄和周雨欣说:“先进来,既然镇上有人,免得被人发现了。”   凌霄吹熄了手上的灯笼道:“你们进去把门关上就好,我在门口守着,要是有人来了,我隔着门缝告诉你。”   他说得勉强也有几分道理。   沈晏清点点头,带着疏离,格外拘谨的关心道:“那你注意着些。”   凌霄没回他的话。   周雨欣进来后,轻巧地将门合上。任峰从屋子里翻出几根麻绳,利索的把青年捆上,他还不忘和叶田田聊上两句:“我小时候常帮我爹娘用麻绳捆小猪崽子扛去卖,你放心,他一定挣不开。”   叶田田笑容温婉,正要说上两句,张久夏冷哼一声:“呵呵,你倒是还挺有心情的。”   任峰嗤笑道:“没有心情又能怎么呢。”   “你!”张久夏暴跳如雷的指着任峰的鼻子,作势要打人。   叶田田赶忙去拦:“好了你们两个够了,不要再吵了。昨天还没吵够吗。”   任峰嘟囔着:“这又不是我挑起来的,谁让他说话那么难听……”   两人还在争吵之际,沈晏清正在观察屋子里的摆设。   这里的东西虽破旧,但被打理得很干净。靠窗用泥巴砌了个土炕,边上的炕头放了一床被褥。   他过去摸了摸,炕是冷的,炉子里也没有火气和灰烬,应该有段时间没有烧过东西了。可桌上明明有一碗现在已经冷了的野菜汤——谁给他的?   叶田田劈的那掌用足了力气,被捆住的青年足足过去了半个钟头才慢慢转醒。 第104章   后颈被劈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这青年趴在地上,呻|吟着睁开眼,见自己像只被草绳五花大绑着的螃蟹,就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你们这些恶鬼、妖怪……不得好死啊。”   沈晏清把灯笼放在青年的头前,用裹了炕灰的木棍写字:你知道我们是什么?   他的字不大好看,又许久不写了,因此有些歪歪扭扭。   “哼。”青年怒道:“既然你们有神志,那就是从‘远客来’里跑出来的妖怪。谁还不知道你们,一逃出来就学着那帮魔修把主意打到了李老爷高价拍回来的那一批古籍上吗。”   见到他的做法,听到青年的回答,其余几人皆是眼前一亮。   站在一侧的张久夏抢过沈晏清手里的木棍,继续写到:什么古籍?   这青年见了浮现在地上的字迹后,竟是冷笑一声:“原来你们这些妖怪连必安阁里放着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就算当真能被你们进了必安阁,恐怕也没有命从里面出来。”   既然张久夏抢过了这个活,沈晏清并不吭声,他默默的往后退了一小步。张久夏的面皮上浮现出一抹狠戾:“给我打。”   任峰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张久夏就知道使唤人,但听话的一脚踹在这青年的背上。   几脚下去,青年口吐鲜血,终是忍不住了:“听说是十分了不得的功法,源自传说中玄虚灵者留下的修行札记,有人从他的修行随笔中窥探到了他修行的功法奥秘,还有几条被他随手写下的阴毒法术。”   沈晏清是个半路出家修行的半吊子,平日里也不精于学习了解这些书上才能看到的大人物。   听到“玄虚灵者”这四个字,只觉得头昏脑胀,两眼发昏。   文盲不止沈晏清一个,玄都出身的张久夏也听不懂:“这谁?没听过。”   任峰冷笑一声,特意讥讽张久夏:“真是没见识,玄虚灵者是几千上万年前的人。”   “在那个时代,世界灵力富裕,没有修仙者和凡人之分,因为人人皆可入道修仙。金丹元婴遍地走,就连现在最为尊一方的化神修士,也不是那么的少见,往往随便一方山头的掌门就是化神尊者。”   “天下群雄涿鹿,豪杰英才层出不穷,但不知从哪一天起,世界灵力储备异样的一天比一天衰败下去。这些天骄们的竞争愈发激烈残酷,玄虚灵者正值此时出世,他势如破竹,独占鳌头,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天上地下,人人让他三分。经由他完善补充后的卜算之道,曾是那个时代的主流道法,在那时,就连如今视作杀伐第一的剑道都比不上它。”   任峰感慨道:“要不是他死得仓促,和那件让他身败名裂的事情,说不准我太墟天宫现在还要每个弟子天天给他上香,求祖师爷赐福过考呢。”   ——这样厉害的人物。   沈晏清不免好奇:“那他是怎么死的?怎么会身败名裂呢。”   太墟天宫被誉为天下之宫,但凡是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人都会被天宫收录。   更何况是这位玄虚灵者,任峰回忆了一番:“因为玄虚灵者的修行到了极限,他像所有的尊者那样,再不能更进一步,像是有一扇门阻止了他的前进。”   “但他太过于追求完美了,想要知道大道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天地的边界在何处。”   “他自己做不到这点,他希望有人能做到,替他去看一看。”   “这成了他的执念,玄虚灵者发现自己再不能突破自己的瓶颈后,他开始周游五域,期待找到一个人能继承他的衣钵,替他去看大道的尽头。他没有找到,最后只能回到玉虚宗内闭关修行。”   “最终,在一次玉虚宗入宗弟子的拜师礼上,闭关多年的玄虚灵者忽受天感应,出关认下一名关门弟子,这也是他唯一的弟子。玄虚认为他的弟子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   “众人都很相信这件事,因为这是玄虚灵者的预言。为了这个预言,无数人满怀期待的等待着。”   “结果,在最后的天劫上,玄虚灵者的徒弟还是渡劫失败,辜负众望的死去。”   “这个预言是失败的预言,天地间所有的修行者都开始说,没有人能突破化神。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做到。”   “但玄虚灵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与他相伴五六千年的弟子在天劫下失踪的第二天,他就疯疯癫癫的失踪了。”   “在半月后,玄虚灵者留在宗门内的命牌破裂。因他兴起的卜算卦法,也因他的失败,极快的衰弱下去。”   任峰说完了:“现在全天下,也唯有太墟的太极宫还供奉这位灵者,修行他遗留下来的功法。”   沈晏清不解的问:“他只错了一次,这怎么能算身败名裂呢,你们就这样抹去他的一切痕迹,会不会不公平了些?”   任峰一愣,喃喃道:“修行如情|爱,何来公平一说……”   而张久夏听完哈哈笑了两声,并没有当回事。毕竟玄虚灵者结局是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预言,既然如此他留下的东西也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自己动手踹了地上的青年一脚,随即写到:你还知道什么,全都说出来。   青年说:“李老爷的儿子在天清门修行,这事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不过听一同去山上修行回来的人说他得罪了宗门里身份显赫的大人物,领了罚,过几天要被废了修为赶下山。”   “李夫人爱子心切,想尽了办法要救她儿子,倾家荡产的拍了这份东西。”   “我们每年正月十五镇上都会闹社火,往年都有昆仑剑宗和天清门的道长们下山来过节,她想等到这个时候,寻人把这份东西送到天清门大人物的手里,求人保住她儿子的命,不要赶她儿子下山。”   青年猛地咳嗽了一声:“当初拍卖得到的东西,本该是保密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走漏了风声。”   他哆哆嗦嗦的继续说:“所以最近不知怎么的,一个接着一个魔修打着外乡人的旗号,混进了镇上,现在连‘远客来’的封印都破了,连妖怪都跑出来了。等社火节,那些山上的仙长都下了山,你们就死定了……”   沈晏清正靠着窗户,隔着结冰的纸窗,外头漆黑一片,寂静寥寥,藏在黑暗中的雪色与风声融为了一体。   凌霄当真在守门吗,还是说他觉得这里的人接触不到太多的内容,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这样一想,他不免有些心痒,想再用点力戳破这个窗户纸,偷偷的往外看凌霄到底有没有老实的守门,守门是很重要的事情,凌霄可不能偷懒啊。   沈晏清把手指搭在窗上,他用了点劲,哪想张久夏和叶田田说得半点不掺水,不管用多大的劲都没用。   他来了气,就是非得看看凌霄在做什么不可,于是踮着脚去开窗。   往外推的窗户开了一半,附在窗口长了一层的细密的冰,他伸手去推,被人在窗侧一把拽住了手。   吓得沈晏清急把手往后缩,直到窗户再往外开了些,他瞥见了凌霄的侧脸。   他刚要发作,凌霄竖起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噤声:“嘘。”   见这嘴碎鸟闭上嘴,凌霄松开手:“做什么?”   这家伙竟然还敢恶人先告状!   沈晏清理直气壮的问:“你在做什么?”   凌霄没有直接回答沈晏清的话,他轻轻地笑了笑:“他们问完了?”   沈晏清往后看了一眼,那趴在地上的青年来了劲,正在大声地咒骂,而张久夏脸色铁青,正在与任峰一同往青年的嘴里塞抹布,试图堵住他的嘴。   沈晏清老实的说:“还没有。”   ——而且看上去还要一会儿的样子。   沈晏清想往外看看凌霄脸上的表情,正要探出头,侧过脸,恰好瞧见凌霄似笑非笑的眼睛。这对视一瞬之间,他还来不及细想,便是满脸通红,想也不想地将窗“砰”地一下给关上,再飞快地转回过身,靠在墙面。   叶田田听到动静,才仰起头,注意到靠在窗边的沈晏清:“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沈晏清拄着拐杖往她这边走,脸蛋不自觉地发着热,他扯着衣领散了下热,把刚才的事情丢到脑后。   怕叶田田继续问下去,沈晏清赶忙问任峰:“你们问得怎么样了?”   张久夏还在面无表情的把抹布往青年的嘴里塞。   任峰见沈晏清问,就简述了下刚刚沈晏清因为“发呆”而没听到那部分:“李府夫人每天都会在卯时和酉时这两个时辰里布施沙粥或者野菜汤,跟着灾民一同领粥,说不准就会有机会混进必安阁。”   任峰:“如今正是极夜,无论是卯时,还是酉时,都没有太大的分别了。趁着还有时间,不如我们今日酉时就去这必安阁一探究竟?”   沈晏清觉得任峰说得有道理,往青年的方向走了两步,示意张久夏先别塞抹布了,他还有话要问。   这青年刚转醒没多久时,咒他们必定有去无回的这件事,沈晏清还记着。   沈晏清取过张久夏手中的树枝,慢悠悠地写到:你为什么说我们要是进了必安阁会有去无回,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青年一脸敷衍。   站在他身后的张久夏见状立即抓住了他的头发,一脚用力地踩在他的背上,强迫他痛苦的仰头。   但即使如此,青年还是惊恐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又没进去过。” 第105章   因着头皮被拉扯的疼痛,青年一时半会顾不上保守这个镇子上的秘密了,他惴惴不安道:“不过我……小的虽然没进去过,但是、镇子上的人都知道,里面肯定放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先前有传闻魔修潜进去过,但他们出来后,没几天就死的死疯的疯了。”   “我听镇上的长老说过,是曾有一个路过的修士在必安阁下了禁制,居心不良者进过必安阁便会死于非命。”   “长老?”沈晏清心头一跳,他想的则是张久夏说过的寒妖。   比起必安阁里什么灵虚幻者留下的功法、修行札记,他更关心这头寒妖,写道:你们镇上还有长老?是传闻中的寒妖吗?   青年满眼迷茫:“寒妖?什么寒妖?我们镇上的长老,都是年纪大又有威望的嫡系子弟,被选出来的,不是什么寒妖。除了冬天会出来掠食的鬼影,我们镇上没有妖怪的。”   鬼影?   沈晏清皱着眉,再写:鬼影又是什么?   青年老实的说:“和你们这种妖怪很像,但是它们没有神志。是看不见听不着的鬼影子,只知道杀人,杀了人以后还会把人的胸膛剖开,取出心来吃。听说鬼影子就是从‘远客来’里跑出来的妖怪,它们离开‘远客来’后,不吃人的心脏,就会全身溃烂死掉。”   说到这,他忽然的意识到,他面前给他写字问问题的就是这些逃出‘远客来’的妖怪,既然它们离开了酒楼,那么吃人心也是早晚的事情。   沈晏清写字:既然鬼影子这样厉害,你们会怎么对付鬼影子?   青年紧闭着嘴,怎么也不肯说话了。   这次就算是张久夏再怎么拽他的头发,用力地踹他,他都不再说话。   张久夏道:“不如砍掉他的小指头,我看到时候他还有不少的事情瞒着我们,非得让他吃点苦头才会说真话。”   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魔修行径。   青年不肯说这个事情,沈晏清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硬逼若非用张久夏这样极端的办法,确实没办法再问下,但即使杀过人,他还是不忍心看人这样被折磨。   沈晏清冲张久夏摇了摇手,换了一个问题写:为什么你们看不到妖怪?   青年愣了:“不是你们使了妖法,让我们看不到你们吗?”   沈晏清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写到:可你们口中“远客来”的掌柜和小二都能看到我们。   青年反驳道:“什么掌柜、小二的,‘远客来’是关押妖怪的禁地,怎么会有掌柜。”   沈晏清一愣。   有这个想法的人不止沈晏清一人,任峰同样神色凝重:“这个掌柜有古怪。”   他们的对话青年听不见,他也看不到人们脸上古怪的表情:“听说很久以前我们这座镇子是个妖窟,封印着一个纵古横今的大妖怪。”   “‘远客来’是座文王风水楼,就镇压这你们这些妖魔鬼怪。也就是自从几年前,八角楼被吹塌了一个角,才叫你们逃出来。”   青年嘟囔着:“等李夫人送了东西,长老们一定会让李夫人去求仙长修好‘远客来’的顶角,到时候你们一定会被抓回去,重新封印起来。”   虽然还不清楚这个幻境,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但照凌霄的说法,这处幻境应该依附在千年前一段真实的记忆上。   除夕夜的一场大火,叫北域沦为绝境,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众说纷谈。   但青年的话让沈晏清有了新的猜测,难道是‘远客来’底下的‘妖窟’爬出来什么新的不得了的怪物?   地上没被字迹写过的地方已经很少了,沈晏清趴在地上先用布把之前写过的字擦掉,再写上去:之前从“远客来”里逃出来的怪物,也和我们一样吗?   青年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吧,我不懂。”   这个问题问完后,沈晏清就陷入了沉思。   对于破解幻境,他目前主要的猜测方向在除夕夜大火燎城上。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那本李夫人高价拍回来的“玄虚灵者的修仙札记”引来了魔修屠城,但如今照青年所说,说不准大火的真正起因是“远客来”底下的妖窟暴动。   两种可能都不小。他没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暗自思索着。   叶田田想了想,她有一个全新的思路:“自我被卷进这个幻境以来,一醒来便在酒楼中了,仙尊为什么会让我们当镇上人眼中的妖怪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他特意设置的意思?”   沈晏清则是想起自己沉入河底进入这道秘境的开端,其实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经历,他摇头道:“还有一种可能,你进入幻境后就昏迷了,你本该随机出现在小镇的任何一处地方,但你出现的很突然怪异,因此被人带去了‘远客来’。”   “他们之所以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们,或许不是幻境本身的威能。而是我们到了‘远客来’以后发生的事情。”   沈晏清思索着:“如果当初没有进入‘远客来’,而是潜伏在了镇上,恐怕我们的身份就成了镇上人口中的魔修——”   他突然意识到:“镇上的人恐怕不止我们几个,我们的身份原来是这样用的。”   但事已至此,这个猜测已经无法验证了。   现在该问的已经问得差不多,寻找必安阁的位置却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如何处理被绑起来的青年就成了一个问题。   这事情沈晏清来之前有想过,但轮到要动手,终究是觉得有些不忍。   他心中已有数,只是不说而已。   任峰用脚尖指了指青年:“那这人怎么办,就这么一直绑着?”   “绑着?”张久夏冷笑道:“说不准等会就有他的亲友上门了,到时候我们从楼里出来的事情,一柱香的时间都不用,就够他口中的长老召集了人来索命。”   “既然他们能用这‘远客来’专门困住他们口中的妖怪,那么手上必定会有能对付的办法,我们都没了法力,无疑是砧板上的鱼肉,能有什么反抗能力?别为了这点小事,反倒害死我们了。连这点狠劲都没有,怎么成得了大器。”   张久夏撇撇嘴:“杀了算了。”   他正要动手,沈晏清拦住了他,见沈晏清捻着树枝,似乎还有东西要问,张久夏倒不急着赶紧处死这青年。   沈晏清一边写着,一面仔细的观察青年脸上的神色:你若是听话,不把今日遇上我的事情和已有妖怪从‘远客来’中逃出来的事情说出去,我便饶你一命。   见地上字迹,青年感激涕零,他试图站起来过,但他的双手被捆在背后,几乎是动弹不得,他便用力地磕在坚硬的地砖上:“谢谢妖大人不杀之恩。”   沈晏清一阵无语,虽然这青年歪打正着,他确实这一行人中唯一的妖怪。   沈晏清觉得像张久夏那般使唤任峰不大好,便拿着从灶台出找到的骨刀,亲自蹲在地上,给青年削掉绳结。   这种用手搓成的麻绳坚韧结实,用骨刀磨了好一会儿,才解开一些。   张久夏傻眼:“玉衡,你不是吧,你真信他的话?”   张久夏:“这种嘴上说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实际上根本就是个墙头草的东西,你怎么能信他呢?”   “我们本就是以性命要挟,等他确认过了我们已经走了,为了让他的命继续保下去,他一定会去找长老,力求把我们全部杀死或者重新关押进酒楼里,因为只有这样才算真正解决了这次的隐患。”   “否则他把那么多消息告诉我们,要是被他们长老查到是他泄露了消息,这个镇子不大,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更何况,我们刚刚为了逼问消息,对他拳打脚踢,他心中必定对我们有恨……”   张久夏叨叨的说了一大通,嘴皮子都要说干了,看见沈晏清面不改色地继续割绳,不由得心生火气。   他火冒三丈的想,昆仑剑宗的天之骄子果然一直是这幅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死德行。这只漂亮的绣花枕头,真该是狠狠地被居心叵测的恶人狠狠伤害过一次,才能会明白多得是书本上没有写过的知识,这世上还有人心隔肚皮的道理。   放吧放吧,等放了人又出了事,就会明白他才是对的。他才是对的。   张久夏这样想着,竟然心中安定了下来:“随你算了,出了事不怪我。”   那边的任峰、周雨欣几人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同样忍不下心杀人,便默认了让沈晏清放人。   叶田田谋划着:“等会我们留一个人再这里蹲着看他到底会不会立刻去泄密,他要是真去告密了,我们再……”   “不用。”沈晏清轻轻的说。   骨刃还差最后几缕麻絮纠缠着,但已经是一个成年人能挣脱开的束缚程度。青年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但他在束缚了近两个时辰后,在面临重获自由前,他的眉毛耷拉,表情依旧不见半点喜悦。他的双目有神,嘴唇紧抿着,时时不忘向后侧瞥视。   这种神情沈晏清并不陌生。   变故突如其来。这位除了偶尔不配合,但基本上有问必答的青年,突然地暴动,他的双手似钳,直冲沈晏清手中的骨刀,似要夺刀,他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瞬间便扭动着翻过了身。   沈晏清原本就是半跪在地上的,并未靠在青年的身上。   见青年要向沈晏清攻击,任峰的那句“小心”还卡在喉咙里,就眼见着,沈晏清非但不退后,反而更近一步。   整个人自上而下重重地压了了下去,膝盖顶在青年的胸口,骨刀用尖头的为止对准了青年最容易出血的颈窝。   沈晏清顿了一下,将抵在颈窝的骨刀略微地挪了挪。   青年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还有谈判周旋的余地,紧张结巴道:“我、我……”   利刃刺破血|肉的瞬间,喷涌而出的血溅得极高,沈晏清不留余地的一刀横切砍断了他头下的脊柱骨。   连青年的哀嚎都就这样断在喉咙里,静悄悄、静悄悄。   人的骨头并不比野狼的硬多少。   周雨欣目瞪口呆指着尸体道:“他怎么会?”   “不奇怪。”沈晏清用放在腿边的拐杖,吃力地站起身:“我说要留他一命的时候,他试图站起来过,我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他的迫不及待很不合时宜。我猜想他可能在试探我有没有法力,因为真正的大妖怪都是言随法出的,显然我们这些冒牌货不是什么大妖怪。” 第106章   “用骨刀割绳子,连根麻绳都要割这么久,就更加显得我很虚弱了。”   “他虽然看上去很穷,但是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不是真的流浪者或是听天由命的邋遢村夫。炕里没有烧过火,但桌上有碗喝了几口的野菜汤——他承过李府的情,想杀头妖怪去换钱领情不奇怪。”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这个屋子里站了足有五只他口中的妖怪。这样看来镇上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些能够隐身的妖怪,都被下过禁制,没有法力与常人无异。区区一只只能发挥出常人力量的虚弱妖怪,他觉得是他能对付的。”   当然,促使这个青年想要反杀的原因还有一个——沈晏清在地上写的话,让他以为如果自己占据不了主导地位,这个看不见的妖怪随时会因为怀疑和一时念动,就动手杀了他。   这怪不了沈晏清,他就是因为真的想过要放青年一马,这才浪费时间这样百般试探。   但正如张久夏所说,他不可能将自己生命的安危寄托在对别人的信任上。   好在血没有溅到沈晏清的身上,而青年的惨叫也尽数消融在了他骨刀上,没有因为叫得太过凄厉引起别人的注意。   沉默了片刻后,周雨欣柔弱地问道:“尸体要怎么处理,我们把他抬到外面挖个坑埋起来如何?不然到时候,要是有人来找他,也会败露了线索。”   叶田田听罢,急急忙忙地靠近尸体:“我们先搬出去埋起来吧,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必安阁,不要浪费了时间。”   张久夏虽与她也不对付,但勉强的出力愿意和她、周雨欣一同搭把手,先把人扛出去。   人都已经死了,任峰本想说什么的,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唯一的出路和办法,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低下头瞧见地上写过的字,如同大释般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他走过去用干抹布去擦地上的字和血迹。   里头乱哄哄的闹作一团。   张久夏一手抬着死人,一手去推门。   门才开了条缝,他自觉自己还没怎么用上力,没想到这扇防风的木门就一下子被全部打开了。   隐隐能瞥见有个人影杵在门口,张久夏心一跳,定睛瞧仔细后,才发现原来是凌霄。   “原来是你,你方才不在屋子里在外头,我都没注意到。你还怪会偷懒的。”张久夏道:“别挡路,一边去。这人死了,我们要抬到外面挖个坑埋了,你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不能搭把手就算了,我们三个人也能做的好事。”   被抬着的青年尸体已经凉透了,暗红色的血滴滴嗒嗒地往下落滴。   凌霄的视线下移,目光在这尸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不用那么麻烦。”他转过身道,“放把火烧了吧,烧得会干净些。”   张久夏一愣:“烧了,他们不就发现这里古怪了吗。”那么大的烟雾,谁能不看到,等到时候有人赶过来,他们不就都发现了吗。   凌霄道:“不会。”大部分时候,凌霄的话都很少。   周雨欣觉得凌霄说的不全无道理,一来是这里地处寒冷,家家户户会备柴烧炭取暖,二来死人烧成了干尸,谁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几人稍作讨论,最后由张久夏一脚踢翻了油灯。   此地苦寒雪深,本不易燃烧,好在这矮房子本就是木做的,炕边还有劈过、垒好的木头,他们将这些木头都堆到尸体上,再在屋子里浇了一圈的灯油。   火苗攒动着,不过片刻,便随风长势,一口吞下了这栋木屋。   熊熊烈火,灰烟滔天。   周雨欣忧心忡忡:“烧得这样亮,要是一会儿看见了,真让他们把火救下了,发现了屋子里的尸体怎么办?我们岂不是枉做功夫,还缩短了被人发现的时间?”   沈晏清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会,火这样大了,用普通的水很难救下,至少尸体应当被烧焦了。”   更何况如今的时辰快到酉时,李府门口领布施粥的人排了长队,无论这些人会不会为了救火放弃快到到手的热粥,总之今晚上镇上越乱越好,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混进必安阁。   在意识到镇上的镇民是看不到他们的以后,沈晏清等人就不再点着灯笼明晃晃的走在路上了,不然到时候要是遇上了真的镇民就立刻的露馅了。   这样寒冷的极夜中,还会在外游荡的镇民,基本都是为了李府的布施粥出来的。他们几人在街上等待了许久,终于看见了一个提着灯笼披着厚蓑衣的老妪,她步履蹒跚,在雪地里走得很艰难。   跟随着她的灯光,六人踩在她的脚印上走,终于见到了一条由幽暗灯火组成的漫长星河。这里的人身量似乎都差不多高,因此看上去一晃眼的极其整齐。   沿着这条长队往前走,沈晏清终于有机会仔细的凑近去观察这些人脸上的神情。   这些镇民看上去与曾经他见过的凡人都没什么差别,这里的人多数年纪较大,有男有女,但唯独没有幼儿。不仅是没有幼儿,连半人高的孩童都不见一个。   这不像是沈晏清从前去赈灾时看到的画面——领来的赈灾粥,一人只有一碗,都是按人头算的。   因为怕挨饿,这种时候,即使是还抱在怀里的襁褓婴儿都会抱出来排队。   而一个城镇,不论再贫瘠,也该有孩子。   张久夏和任峰看见长队就知道尽头应该是李府,因此两人才看见队伍早就飞快的往前跑了。   周雨欣和叶田田本想等等沈晏清和凌霄,可惜沈晏清走得太慢,过了一会儿,她俩道歉说也要先去前面看看,也丢下两人走了。   唯有沈晏清拄着拐杖,慢吞吞的想这里面不合理的地方。   雪下的地砖凝过冰,一不留神便会脚底打滑,沈晏清没留神,差点歪歪扭扭的滑倒,身侧的凌霄恰逢地扶住了他,就倒在了凌霄的怀里。他抬起头,视线相触。   凌霄问他:“想什么想这么出神?我见你从房子里出来后,一直神不守舍的。”   沈晏清抬眼去瞥凌霄,他没说真话:“我杀了人啊,神不守舍才是正常的。”   凌霄说:“但你杀他之前就知道他会死,结果你已经想过了,所以你不是在为这件事出神。”   沈晏清朝他看了两眼,挣开凌霄扶在他肩膀的手,又不知不觉地往旁边去了点。   两人自重逢到现在,其实也没说过什么话。甚至还中途大吵了一架,闹了点不太愉快的事情,最后以尴尬收场,真叫沈晏清不知道该怎么和凌霄相处。 第107章   队伍走了十几分钟,才算见到了头。   两人并未像另外四人那样径直走到门前,只安静的望着这座被青瓦白墙包围着的幽深古宅。   现在的队伍还很安静,门口站立着守护的侍卫,几个年纪稍大的婆婆和侍女一同手脚麻利的在热锅里盛粥。现在并不是一个闯入的好时机。   等待了一会儿,沈晏清忽然想到一件事,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或者说是能不能问,但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他太久,于是又不得不问。   他难得的用上了敬称,说话的语速很慢,还带了点难为情:“剑尊大人,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凌霄:“问吧。”   沈晏清道:“我知道您曾有个道侣,我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您对他一见钟情……”   话说到这里,沈晏清越发觉得害羞,他庆幸起这里的极夜是如此的黑暗,以至于同样没了法力的凌霄,应该看不到他脸上的红霞。   他话说不下去了,就干脆停在了这里。   刚才他想了又想,总觉得他和凌霄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的下去了。   昨夜里的戛然而止,并非真的戛然而止,凌霄显然还没死心。有些话凌霄要是想要回避不愿意讲明白,他甘愿撕破脸来点明。   凌霄似是不明所以:“如果要问,就要把问题明白的说出来,不然我不会懂的。”   见凌霄要让他将话说得更透彻,沈晏清反而犹豫:“没,没有了。”   凌霄道:“你的迟疑告诉我,你确实有问题想问我。”   沈晏清垂下眼帘:“您觉得,沈晏清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问题应该早就有很多人问过凌霄,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说不准凌霄已经把他与沈晏清曾经相处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了。   凌霄说:“不知道,我不了解他。”   “我对他是一见钟情的,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凌霄说:“所以我其实并不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在书上看到那么多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你对他的了解不比我少,要认识他不必来问我。”   沈晏清有一个问题同样好奇了很久,这个问题他上辈子没有机会和胆量问,现在有这个机会,就蹬鼻子上脸的继续追着问了:“一见钟情是什么的感觉?”   凌霄挑眉:“秘密。这种感觉,终有一天你也会有的。”   很暧昧的回答,就像是昨夜里吻在他颈侧的吻,以己度人,他不觉得凌霄没有这样对待过第二个、第三个人。   沈晏清仰着头看了看天上荧绿的黯淡星云,天上的星星那么远,月亮又那么的高。剑尊不愧是剑尊,想必在同样的深夜里,他也曾是被别人这样仰望的一轮明月。   一见钟情可真是最敷衍的爱了,他不要,他要独一独二的爱。   凌霄问:“你在想什么?”   “近日几天,总觉得我进了幻境后,情绪似有不对,好在您多加包容。”沈晏清说:“我在想是剑尊您的脾气好呢,还是每个长得像沈晏清的人,你都会对他这样好?我还在想你百年前广为流传的万宗会迢迢一见钟情,爱的究竟是沈晏清,还只是那天那副样貌出现的那个人?”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要是爱得是百年前的沈晏清,那就继续痴恋那段回忆,而不要爱上现在的他;而凌霄要是爱的这是这张容光照人的脸,他明明有更多的选择,不用独独选择他。   凌霄怎么会听不出来,他久久的不说话。   沈晏清侧过头去看他,乌漆的眼睛似映了月色的一汪潭水,笑道:“现在轮到我问了,你在想什么?”   凌霄长长的叹息了一句,他竟低低地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停止。他不愿意说,沈晏清自然没有这个能力让他说。好在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只是想让凌霄放弃他,也不是非要知道凌霄到底在想什么。   使这段和平对话彻底结束的最终原因是远处跑来了几个光着膀子举着火把的壮汉,明亮的火焰在风里攒动:“着火了,着火了,快来几个人帮忙啊!”   由于火势太大,附近的人终于发现了着火的木屋,但他们并没有能力把这场火灭掉,所以来到这里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人帮忙。   这条沉默的队伍似乎是晃动了一下,但除了赶来呼叫的人以外,并没有多少人脱离队伍前去帮忙。这里的人依旧沉默麻木。   和沈晏清一开始预想的有些不一样,他轻轻地“啧”了一声:“就算是因为不想错过赈灾的食粮,他们难道就不担心火烧到自己的房子里吗?”   话才出口,沈晏清就自己笑了,这是自然的,镇上每一栋的木屋间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中间又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即使火烧得再大点,也连累不到别的地方。   见找不到帮手,救火的一行人又自顾自的回去了。   有古怪是肯定有古怪的,这些人的行为和逻辑,怎么也不符合沈晏清从前的认知,总觉得他们冷漠得可怕,但他不清楚其中到底发自什么原因。   排队的队伍再度陷入了缄默。   沈晏清想了想,觉得不管他如何提防着张久夏等人,无论如何他会是和凌霄一条战线的,于是把自己先前的猜测说出来:“我与那青年交谈时,我发觉这镇上应该有四波人,一类是我们这种‘妖怪’,一类是镇民,一类是山上的修仙者,还有一类是为了抢夺功法的魔修。到时候进了必安阁,我恐怕到时候还有别的对手出现,要格外的小心。”   他道:“这里的墙不高,等他们收了锅碗进门去后,能爬墙进去试试。他们瞧不见我们也是一件好事,不过我怀疑这场传承的对手应该不止我们加上任峰、叶田田、周雨欣、张久夏六人这么简单,应当还有别的人潜伏在镇上。”   沈晏清探着脑袋瞧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太黑,看不清人脸还是怎么的,并没有看见另外四人的身影:“恐怕叶田田等人已经进去了。”   他指了指围墙问凌霄:“我们也进去吗?还有那么多的人,怕是等不到时候从正门进了。”   “再等等吧,总会有机会的。”   许久没有说过话的凌霄叹息道:“你忘了你腿上有伤?墙上被绕过几圈长刺的荆棘,你翻不过去的。”   “这还不是有你吗?”沈晏清执拗道:“你背着我,以凌霄剑尊的身手,我不信你翻不过去。”   他扬起下巴,冲凌霄努努嘴,示意他别浪费时间赶紧蹲下:“麻烦你了。”   “你还真是不客气。”凌霄侧过脸难以置信的看向沈晏清。   刚才沈晏清一本正经的谢他近日多加包容的时候,他差点以为沈晏清被夺舍,结果时间没过去多久,就现在这幅理直气壮要他办事的模样了。   见凌霄还有点不情愿,沈晏清愈发理直气壮:“不然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去?没几天就是除夕夜了,我要是死在这里怎么办。”   沈晏清哄道:“别摆你的仙尊架子了,快听话。”   凌霄:“……”   凌霄道:“你要真是想进去,就拿块石头砸翻了施粥的锅,我们有机会从正门进就从正门进。”   沈晏清反驳道:“不会的,你看那边都烧起火了,这里的人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我怀疑这里的人,应该都是那位仙尊施法做的傀儡,没有神志的。”   他的推测不无道理,说不准这里并不是什么幻境,而是一处被圈起来的秘境,这里的人都不是真的人,而是施了法的傀儡。正是因为是傀儡,所以才会这样的麻木缄默。   凌霄道:“你试试就知道了,失败了也不亏,大不了我背你过围墙就是。” 第108章   试就试,沈晏清随手抓起一块脚边的石头,他虽然力气不大,但到底是个修行了不短时日的修行者,用了点巧劲,“咻”地一声,架子上盛满了热粥的铁桶便被他一下子打翻。   白花花的热粥倾倒在地上,盛粥的老婆婆还来不惊呼,几个正在排队的人便一拥而上,去用手里的碗去捞沾了泥巴的稀粥。   和刚才救火时完全不一样的景象出现了。   几乎是立刻队伍就乱了。   排在队伍后面的人像是砂砾被风席卷着挤在门口,他们的嘴里嚷嚷着:“粮食不够了!”   “倒了一盆,不够了、肯定不够了,我们怎么办。”   “开门啊,让我们进去。”   “李府里面有粮食的,去里面拿。”   ……   这样嘈杂扰乱的声音从微弱的呼喊变得越来越响,不需要凌霄说,沈晏清就知道现在是能从正门进入李府,去寻找必安阁的时机。   他扭头想要与凌霄一同进去,但饥饿的镇民如同黑色的巨浪在暗夜中朝着李府门口的方向快速涌动,毫无防备的两人立即被激动的人们冲散了。   沈晏清在人群中惊慌失措的张望,他知道这些人看不到,但能接触到他,所以更要注意着自己不要碰到这些人。   他本想喊两声,看凌霄能不能朝着他发声的方向靠拢过来,但就连他的声音也在人群中淹没。   算了,等找到必安阁,说不准就能找到凌霄了。   门口的侍卫拦不下灾民,沈晏清混迹人群中,走进了这座透出生冷阴气的古宅。   涌入的镇民闯进了府邸内,还未走出明间到门庭,已有不少侍卫得知正门镇民暴动的事情前来支援,这些侍卫拿着弓箭刀剑,毫不留情地将闯入的镇民射杀。   沈晏清仗着自己如今“妖怪”的身份,大摇大摆的从明间走到门庭。   李府内四处挂着灯笼,灯火通明,不需要费力的辨认,也能看清东西。从侧边的小门往里走,是一条立在塘上的迂回长廊。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手无寸铁的镇民怎么会是这些全副武装的侍卫的对手,地上皑皑的雪被温血浇化,几具死尸倒在地上,很快地震慑住了这些不过是一声起了贪念,妄图闯入府邸捞些好处的镇民们。   沈晏清心头萦绕着的古怪念头越来越强烈。   李府的老夫人每日分两次施粥,但镇民似乎仍旧不领情,他丢石头打翻热粥不过是个由头,是这些人早就心存不满想闯进去李府内抢走里面的粮食。   而李府内的人看似心善,但这些侍卫杀人毫不手软,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真是古怪,荒唐。   李府内,长廊的两侧每隔十步便亮着灯笼。   不过烛火不够亮,照在湖面上,仍旧是幽深漆黑的模样。尽头是圆弧形的框门,两侧用铜盆栽种了不少中域才能有的奇异珍花,在北域的季节里被冻得枝叶瑟缩。   这样大的府邸,实在是算得上是内有乾坤了。外头寒风凄凄,府内歌舞升平。尽管李夫人心善赈济镇民,但两番对比实在强烈。   沈晏清怀疑这一切的原因,可能来自李府的得财不义、为富不仁。   每个人做事都会有他的动机,但沈晏清待在这幻境中近三日,他还是不明白,北域的这位尊者施法布下如此宏大的幻境,究竟是为了什么。   必安阁没有沈晏清设想中的那么难找,他在后院里晃悠了一柱香的时间,见到林木掩映着的别院中一处三层高四角攒顶的重檐亭楼,正当中挂着块牌匾,借着石像灯笼里的烛火,依稀可见‘必安’二字。   这便是必安阁了。   三层阁楼内一片漆黑,瞧上去好像并没有人。   沈晏清想着,且不提张久夏等四人进来的比他要早,凌霄如此身手,怎么也该比他一个瘸了腿的拐子走得要快啊——总不至于这呆子倒霉透顶,被侍卫给拦下了吧。   那也不该,凌霄不是说要是从正门进不来,就翻墙来找他吗。   鬼鬼祟祟的在门口狐疑着想了半天,沈晏清打算先进去瞧瞧。   他先走到门口,觉得暗地里肯定潜伏了很多是敌非友的对手,要是正大光明的从门口进去,说不准会被人埋伏。就先躲在一旁,老套的用石头先把门砸开,看会不会有人突然的跳出来攻击。   事实上并没有人出现。   涂了红漆的木门吱吱呀呀的晃动,石头在地上滚了三滚,隐进了亭楼内被黑暗笼罩的一角。   他稍微的放心了一些,绕到阁楼的后侧,这里有几扇半人高的连窗,即使是脚上还有伤的沈晏清也能轻易的翻过去。   阁楼里有一股很浓郁的腐味,是烂掉的木头的气味。他才翻窗进来,借着屋外的烛光,勉强能看清他面前一排一排顶着房梁的书架,再往上望,所有的一切就渐渐地隐在了看不清的黑暗中。   他的眼睛一直不能很好的适应黑暗,再走进去些,就彻底陷在了黑洞洞的黑暗里。   里面和沈晏清设想的有些许出入,他没想过必安阁内会是这幅模样。   照他原先的想法,这里应该和旧王朝的宝库相似,里面会是金碧辉煌的,放了珍贵的瓷器,随便开个箱子都是金灿灿的黄金、拳头那么大的珍珠。   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往前传,却像是一粒沙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悄无声息地往下沉。   没有一丝的回响,屋内是沉寂的。   好在由于极夜的缘故,怕外面风大吹熄自己的灯笼火,在出酒楼前,沈晏清有往自己的怀里放了一个火折子。见必安阁内并没有什么人,他才拿出这个火折子,很没道德的拿了本书点了勉强的充当照明。   火光瞬间照亮了沈晏清的十米内一切,纸张燃烧的速度很快,在手上的书册被烧灭以前,他找到了钉在墙上的蜡烛。   他踮起脚掰了一段蜡烛下来,这才算重新拥有了一个能稳定发光的光源。   地上那本被烧掉大半的书册没了用处,沈晏清怕这火光太亮太热到时候烧到了别的东西,就用脚踩把火踩灭了。   它还留有半片没有被烧干净的残页,他凑去一瞧,残页上本来有一行诗,此刻被烧掉一半,剩下的半句用娟秀的行楷写着:“千年万载,我心不改。”   沈晏清微微一愣,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将这页纸撕下,揣到了怀里。   越珍贵的东西应该越放在最上层的位置,他握着蜡烛,找到了上楼的竹梯。但这竹梯对他来说很难爬,沈晏清犯了难,觉得自己该等凌霄来了背他上楼才行。 第109章   没办法,凌霄迟迟不见踪影,为了打发时间,沈晏清便在一楼处转悠。   必安阁中的一切东西都好像很旧,屋子里还有股木头发霉的难闻气味,可书架被人打扫得很干净,书背上都没有写名字,他随手取了一本看看。   书中的字迹和方才那本被沈晏清烧毁的书册是一样的,这样端正的行楷,是他练上个几年,估计都写不出来的字。   他大致的翻了翻,发现他手上的这本书讲述的似乎是原主曾炼制过一件堪称举世无双的法宝。   “炎旱历三时,天运失其道。河中飞尘起,野田无生草。”   幽州大灾,饿殍满地,大雨迟迟不降,饥荒便蔓延开来。东海蛟龙一族受人所托,前去幽州降雨,可雨水落入地面,便立刻消融在龟裂的黄土上,不留一丝踪迹。   雨下得越大,幽州反而热得更厉害。   原主觉得事有蹊跷,前往幽州探查真相,在幽州的地底发现了一条熔岩地道。   地道中满是一种明黄灼目的火焰,水浇不化,赫赫炎炎,乃是少见的奇火,便将火种收服,藏在一盏铜炳鎏金灯内。   火种被降伏后,幽州的大旱仍旧是持续了有十年之余,这才恢复了正常。   他回去后,仔细的观摩研究了这种火焰,发现这火着实奇怪,明明极其的弱小,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抵不过,可为什么却能挡天地灵雨,叫幽州大旱,连东海一族的蛟龙一族都束手无策呢。   花了几年的时间,原主发现了这种火焰的奥秘。   要直接的对付这种火焰是很轻易的,但要想发挥它全部的效用,就要祭献人的感情,仇恨、贪欲、食欲……什么都可以。   这种奇火原先潜伏在幽州的地底,幽州有大片种稻的良田,它便靠蚕食庄稼人的期许存活,等这样的期许到达一种期限,再以一种扭曲的办法达成他们的愿望——他们不想再世世辈辈永远的当背朝黄天的农民了,他们想离开幽州。   于是有了连年的大旱,四逃的灾民。   原主最后把鎏金灯与这奇火一同炼制成了一件法宝,才真正的发挥出了奇火原本的妙用。   这火种本就是天降地赐的法宝,是能叫人起死回生、甚至预见未来、逆转时光,是消除因果搅乱轮回秩序的仙器。   尽管原主炼制了这件仙器,但他尝试过几次,作为主人的他却几乎没有办法去操控它,因为一切的结果都是随机的,美好的期许会换来悲痛惨痛的结局。   他曾将这盏灯置放在宗门的至高处,每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都要跪拜朝贡这盏命灯,燃香祝愿宗门长盛不衰。他以为这样就能避免祸事,但是他错了,他只能控制人们说什么,但是不能控制他们在想什么。   百年过去,原主所在的宗门逐渐分裂。   一派名为天清门,一派叫做太墟宫。   越来越多次的结局让原主明白,付出的感情并不是使用命灯的代价,使用它造成的结果才是真正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最终他将这盏灯束之高阁了。   在书册的最后一页,原主仍旧放心不下这件仙器。   炼器、养器、用器,其中都蕴藏着数不清的学问,同一件法宝,在不同的人手中会发挥出不同的功效。没能真正的利用上这件法宝始终使他觉得可惜,他认为错不在这件法宝,而是他没有发现真正的使用办法。   他不肯放弃,最后给这盏灯算了一卦,说他未来的弟子会解决这个难题。   原主意识到上天让他炼成这件法宝不是让他得到它,而是要他将这件法宝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他欣然的接受了上天的启示。   沈晏清耐着心看完了整本书,这本书上没有写原主等待的那个答案,一切戛然而止。   他放下书册,回想起木屋里那个青年说,李府老爷为了让在天清门的儿子不要被赶出宗门,所以花大价钱拍下了玄虚灵者曾经的修行札记,他曾以为这所谓的修行札记应该只是一小本玉简,看完这本被他随手拿起的书,他才意识到——原来这整整三层的必安阁内,原来放的都是那位玄虚灵者的修行札记!   沈晏清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如果任峰说的是真的,这位世纪初始的玄虚灵者当真有这么厉害,是无所不知、卦算不尽的化神大能,那么这必安阁本身就是一道至高无上的密藏。   沈晏清的心跳得越来越来,他迫不及待的拿起下一本书想要看看里面还藏着什么奥秘。于是他照着顺序,拿起了第二本,翻开书页,里面却不是用行楷写的端正小字,而是一种沈晏清看不懂的字。玄虚灵者活了那么久,自然也会很多种语言。尤其是在这广阔的书阁里,每一本书并不是按照顺序放着的。   看不懂的东西,他也不为难自己,于是他又翻开下一本。   这次的字是认识的,但是这本书里写的都是某某下属宗门上供了什么奇珍异草、某地出现了妖兽食人、某镇数百人连通房屋建筑一同一夜不翼而飞等和修行功法根本没有关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沈晏清继续往下看。   还未来得及打开下一本,他放在脚边的蜡烛被风吹得一晃。   书阁四面窗户紧闭,连同他爬窗进来的地方也被他关好,怎么会有风?   这个念头才升起的瞬间,沈晏清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向左边滚去。与此同时,一把短刃擦着他的衣袂钉在地面。   沈晏清抬起眼,他看见双目通红的张久夏喘着粗气,从书架的另一端神态近似疯癫的向他跑来:“死啊,都死啊!!!”   沈晏清悚然一惊,还没进李府那儿会,张久夏不还好好的吗,现在怎么成了这样。   张久夏怎么突然疯了?   算算时间,他们从李府门口分别到现在,连四个时辰都不到,这四个时辰里到底发什么了,叶田田、周雨欣和任峰他们三个又到哪儿去了?   张久夏发现了原来窝在必安阁内看书的人是沈晏清,但他嘴里的疯言疯语依旧没个停:“怎么会呢,这是绝境啊,出不去了,进来的人都出不去的。顾毅,我对不起你,害你永生永世都要陷在这里,连魂魄都逃不出去。玉衡,你让我杀了你吧,死在我手上总比你发现了一切的真相然后痛苦绝望的死去要好。”   顾毅?刘平的师弟?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第110章   沈晏清愈发好奇张久夏究竟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幅癫狂的模样,他有很多困惑,但张久夏没有给沈晏清这个机会问。他一个箭步冲向了沈晏清原先坐着的位置,拔出了那把被他用力投掷钉在地板上的短刃。   他挥舞着这把短刃跑向沈晏清:“死吧,赶紧去死吧,这个秘境一定会留下一个活人继承的,你们都死了,唯一活着的我,就能笑到最后!”   沈晏清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慌张道:“张久夏,你到底发现么了什么,有什么话先坐下来慢慢谈,我和你无冤无仇——”   他到底瘸了一条腿,行动不便,张久夏很快的追上来了:“我在帮你啊,我在帮你啊。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我才有机会。”   沈晏清彻底意识到张久夏已经彻底的疯了,和疯子不管再多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书阁内一道道的书架,宛若丛林里生得浓密而高大的黑色柏树,如捕兽的陷阱般将沈晏清堵在书架的狭缝中,他原本可供逃窜的选择就不是很多,张久夏出现得过于突然,书架的尽头是一堵墙,他一直等见到这堵墙,才发现自己被困在这条死路中了。   正要回头从另一个方向逃,疯了的张久夏已用他手上的这把短刃往沈晏清的背上扎。   疼痛的感觉细细麻麻,中了刀的沈晏清当即觉得自己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失去了力气,想要瘫软倒地。   突然,他的耳边猝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的右手边应该有个白瓷花瓶。”   此刻山穷水尽,又有伤在身,他不去细想这声音的来源是什么,也没法去想是谁在说话,条件反射的听从了指示命令,顺着张久夏握着到刺他的力度,往右边地上一扑单膝跪下,果真让他靠墙的位置摸到一个半臂高的花瓶。他掀起这个花瓶往张久夏的头上砸。   张久夏应声倒地。   沈晏清没了生存危机,才松了一口气。   但一松懈下来,他又立刻被背上的伤口疼得直抽气,这把刀还没拔出来,他不敢拔,鲜血顺着刀柄往外流。   这张久夏真该死啊。   沈晏清转头就往昏死过去的张久夏脸上用力的扇了个大耳光:“竟敢来杀我。”   白瓷花瓶也丢在地上,它咕噜噜地滚了两圈,磕在书架上,裂了一道口子。   千年后早被烈火焚烧又被大雪掩埋的必安阁角落,地上的一摊花瓶碎片上被刻出一道一模一样的裂痕。   神秘的声音冰冰冷冷:“如果我是你,不会在这个时候泄愤。”   “这尊纹梅白釉瓶是必安阁内阵法的一角,你移动了它,李府很快就会派人来这里查看。他们手上有一面可使天下万物无所遁形的妖镜,专门用来对付出逃的祭品,不及时躲起来,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你。”   这次的声音沈晏清听得真真切切,绝不可能是他的幻觉。而且这声音虽然听上去耳熟,但不是凌霄的声音。   他不敢贸然相信,便扭头四顾想要到底是谁在说话:“你是谁?”   他的耳边那个声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出了大门右拐,看见一棵梨树,跑过这棵梨树,能见到一间白墙黛瓦的矮屋,里面应当没人住,你随便挑个厢房躲下。”   虽然不知道这个声音究竟是是敌是友,但若不是他最初时的提醒,沈晏清知道自己早就死在了张久夏的手上。   他决定相信这个声音一回,咬咬牙,吃力的扶着墙站起来,从正门逃出去。   弯过一处拐角,冬日里的梨树开着正艳的梨花,白簌簌地如雪压枝头。   一堵白墙上开了一道圆弧形的框,走过这道框景,他见到了几间并排着的矮屋,东厢房内没有灯笼,关上房门后,里头黑漆漆的一片。   沈晏清摸索着进了门,被背上的伤口疼得浑身冷汗,他喘了口气开了一条窗缝,借着星光与月色,吊着一颗心偷偷往外看。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屋外一片喧闹,穿着甲胄的侍卫举着火把从前院赶来:“有人闯进禁阁。”   “好大的胆子,又是那群魔修?”   “他们还想干什么?”   “有人,禁阁里真的有人,是‘远客来’里的祭品,他们怎么出来的?!”   “是内斗,这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拿花瓶砸自己的头,肯定还有残党在院子里,快搜!”   沸沸扬扬的声音从必安阁传出来,沈晏清捂住嘴心头一跳,这里离必安阁很近,如果真的要搜,恐怕一会儿就会找到这里来。   半柱香都不到的功夫,他听见铁甲的碰撞声,这些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难道他真的要命丧于此?   正当他要绝望之际,明明只差一扇门就能将他抓出来的距离,这些侍卫却仿佛看不见这三间矮房似的,在房门前径直走过。   沈晏清隐隐觉得那个声音的主人应该还在某个角落里看着他,或许这个神秘人会知道这其中的奥秘,甚至包括张久夏发疯的原因。   沈晏清趴在地上,小声的用气音问:“你到底是谁,镇上的‘魔修’?”   这个声音哑然笑道:“原来你还听不出我是谁。”   一连串的名字在沈晏清的心上闪过,可他对不上号,难不成是认错人把还待在九黎城的宋明稚认成他了?他想不起来。   总觉得要是再追问下去,这个人就要被他惹恼了。   沈晏清不敢再问这个问题,见这些侍卫走掉后,他情绪波动太大,在加上背上的血还没止住,早就要撑不下去了,眼前黑一阵闪一阵的。   他气若游丝,嘴唇惨白,脸颊上却回光返照似的浮现两坨醉红:“你躲在哪儿看我呢,我要撑不下去了,救救我,把我背上的刀拔了,我够不着它。我好疼,好疼。”   这个声音沉默了一阵:“我们之间隔得太远了,我进不去这里。”   沈晏清听不懂他的话,也没有精力再去细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因为失血,冷得哆嗦起来:“那我是不是要死了。”   耳畔的声音叹了口气:“凌霄会来救你的,他在附近找你了。”   “那你呢?”沈晏清问:“你怎么知道凌霄也在这儿,你看见他了?”   沈晏清觉得眼皮子重得他好累,这一切,幻境、伤口、北域的暴雪,一切都让他觉得好累,他咳嗽起来,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都要分不清现实了:“算了,我睡一会儿,李煦,你记得叫醒我。”   神秘声音一愣:“不行,你不能睡,这里很危险。你不在‘远客来’内,你要是睡过去了就会立刻被这个梦境同化变成府外那群要饭的镇民。”   沈晏清迷迷糊糊道:“可是李煦啊,我好困。”   “快睁开眼睛。”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既然如此,我教你一个口诀,你随我的口诀运用神识——梦境是纯粹的精神世界,动用不了法力,可还能用得了神识。”   “此口诀是一门专修神识的功法心决,为玄虚灵者为销魂灯所创,可先将人的魂魄一分为二,等魂魄养好后再合二为一,如此以来便有了两份的记忆,两份的情感,将多出的情感用以维持销魂灯,就能在主魂仍有神志的情况下控制住销魂灯,不必成为行尸走肉。”   “你将你留有痛感的魂魄分出,等你养好了伤再将这部分的魂魄归纳进体内,便能与从前一般无恙。”   “不过此法存在一个弊端,被分离过的魂魄要日日用药去养。你在魂魄归纳好前,要寻来药养你的分魂。我现在将口诀告诉你……”   沈晏清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疼得要在地上打滚但仍没有掉眼泪的沈晏清忽然泪流满面:“我不要分离。”   刚刚还在说话的声音彻底没了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要分离。”沈晏清仰起脸,泪珠子顺着脸颊滑,似盛了一层水光的盈盈山涧,他的眼睛里更有一场倾盆大雨:“我说我不要分离啊。”   屋外凌霄推门而入,沈晏清背上的血染红大片衣物。   月色照进屋内,四处都挂着白娟,正中央黑字挂着一个“祭”字,这里原来是一处灵堂。凌霄慌忙抱起沈晏清,听得他还在喃喃:“我不要、我不要。”   凌霄从沈晏清的怀里摸到一个硬物,他拿出来一瞧,见到竟是一面萦绕丝丝阴气的铜镜。   原先沈晏清怎么试都照不见人影的镜面突然浮现一个人的身影,凌霄看着镜子里熟悉而陌生的自己,抓着这面镜子恶狠狠地丢到地上,直到这镜面碎成四瓣。   ·   沈晏清醒来的时候,他正趴在床上,背上的伤口被包扎过,绑上了白色的纱布。虽然还隐隐作痛,但总比之前疼得他差点要哭爹喊娘的好。   他抬起头,熟悉的床,熟悉的房间,竟是已经回到了“远客来”中。   昨晚上从“必安阁”中出来的记忆如梦般的淡去,具体发生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只依稀记得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念,叫他不要睡过去。然而在这方面沈晏清向来我行我素,这个神秘的声音没能阻止得了他入睡。   沈晏清朝着右边侧了侧脸,瞧见了坐在床沿边上的凌霄,他吃力的翻身坐起来:“昨天晚上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凌霄打趣着反问:“不然呢?天底下除了我还有谁这么好心,不顾性命的救你。”   “真是好心。”沈晏清晃了晃自己的头,觉得有几分头重脚轻的眩晕:“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第111章   沈晏清问:“你怎么不问问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张久夏死了。”凌霄道:“我昨天带你回来包扎过伤口,又折返会去看过一眼,他被侍卫活剥了皮,尸体剁碎,埋在了必安阁外。”   沈晏清听得有些咋舌,昨天要不是他运气好跑得快,恐怕落得如此下场的还要算上他:“你怎么知道是张久夏拿刀刺的我?”   “猜的。”凌霄叹了口气:“你打翻了盛粥的铁桶后,外面乱作了一团,几个侍卫打死了好几个镇民。”   “他们四人跟着运尸的侍卫进了李府,发现在李府后头有一处专门处理尸体的碎尸坑。这些侍卫训练有素,不像是私宅养的侍卫,这些人对处理尸体有一定的要求,必须得先挖出心,再剥掉皮,将肉|体碎骨剁肉,但是要将人皮包裹着心脏埋入土中。”   “他们在这些死掉的镇民中任峰发现了好几个眼熟的人——都是曾经一起进入幻境,然后死在酒楼里的人。”   “叶田田又去扒了几个不认识的镇民外套着的灰麻衣,发现其中几个人穿着的内衫竟都绣着不同门派的标志。”   两人靠得很近,沈晏清乌黑柔软的发丝有几缕就垂在凌霄的手边,偶尔的从他手背上蹭过,蹭得他有几分心痒,又觉得自己要是手贱去拽,坏脾气又娇气的沈晏清恐怕就会和他当场翻脸。   凌霄强迫自己把手收回,继续道:“他们四人这个时候才和我说了实话,他们几人连同已死的顾毅、刘平二人在幻境外就互相认识,不是无意中被卷进这个幻境,而是早有准备。这幻境关系到沁洲天塌的真相,幻境内生存着一只寒妖,剖开这只寒妖的心脏,取出心头血,就能打开真正的沁州中的秘境。”   “不过他们并不想要找这只寒妖,因为杀了寒妖,幻境就会破碎,到时候寄托于幻境而存在的传承就会消失。”   “而这道传承对他们来说,远比没人进去过的秘境要更加重要。”   “张久夏在镇民中见到了本该死去的顾毅,当即就发了疯,掏出刀要杀离他最近的周雨欣。他以为只要杀了剩下的人,这道传承就会默认他是唯一的继承人……任峰把他拦下了,本想把他捆起来再说,不要耽误了事情,但不小心被他跑了。”   凌霄最后也还是没忍住,抓了一缕沈晏清的头发到手上细细地把玩,他似乎总能从沈晏清的身上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恨不得离他再近些:“我知道他会去找你,没想到你还真被他找到了,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倒霉。当时你没见我跟进去,就该在府外等我的,现在要遭这一场罪。”   这一大堆的破事,听得沈晏清头疼。   他自然是注意到凌霄几次三番想玩他头发这回事了。玩就玩吧,好歹只是玩他头发,不是玩他本人,只能当做没看见了。   他在心底抱怨,凌霄也不知道是刚从哪儿回来的,怎么身上一股寒气,才靠近就冻得他想打个冷颤。   沈晏清揉了揉太阳穴,避开伤口靠在软垫子,都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疲惫道:“依附在这道幻境上的传承吗——”   “我好像看到了,就在必安阁内。但我只看了几本,我看到的内容讲的是一道地火命灯,这确实是件仙器,但要控制这盏法宝极其的困难,我还没看到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后续,就被张久夏差点提刀杀了。”   “况且这件仙器可遇不可求,若是没有这盏地火命灯,这道传承就毫无用武之地。”   “他们几人知道这道传承究竟是什么吗?若是有用还算好,但现在就为了一堆废纸争得你死我活。”   沈晏清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了它惹了这么多事……”   他话没说完,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叶田田握着灯打开门,她哭丧着脸:“思远公子,你快来看看周雨欣,她,她身上长了很奇怪的东西。”   凌霄没有下床,随叶田田出去,他侧过脸去看沈晏清。   沈晏清由于失血过多,一张脸都是惨白的,再看不出从前色彩明丽的活色生香,病恹恹的像是随时都会再陷入昏迷。   叶田田随着凌霄的目光,才看到沈晏清,她有些惊讶:“玉衡,你醒了?”   凌霄道:“你叫周雨欣来这,玉衡背上有伤,我得看着他走不开。”   “不用,你过去看看。”沈晏清醒了没多久,他仍是觉得累,眼皮子眨巴眨巴地就要重新黏上,“我好想再睡会儿,让我再歇会儿吧。”   既然沈晏清这样说,凌霄跟叶田田去看看,周雨欣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合上房门前,凌霄见到沈晏清像只被人掀翻肚皮朝天的笨龟,他又要面子的不肯让别人来帮忙,所以即使困得要死,也只能慢吞吞的挪动着翻过身,重新趴回床上。   凌霄将笑意收拢进眼底,转过身,他冷淡的问道:“周雨欣怎么了?”   周雨欣的房间在二层,在下楼梯的过程中,叶田田说:“昨天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大家都心神不宁的,我昨夜一晚上没敢睡,今早上刚醒,就去找雨欣了。”   “她和我说她昨夜里也一直没睡,她觉得她背上很痒,见我来她房间,正巧能让我给她看看。”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周雨欣的房间,走进门,周雨欣披头散发,正捂着被子,坐在床上哭。   叶田田连忙扑倒床边,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思远公子来了,他是东海来的散修,必定见多识广,你不要怕。”   说着她去扯周雨欣身上的被子:“你让他看看。”   周雨欣先是不愿意的,她被垂下来的细发遮掩中的眼睛偷偷的瞥了一眼凌霄,很难形容她眼神中的情绪,但她看见神色淡然平静的凌霄后,原本还在啜泣的声音停止了。凌霄的强势与平静似乎让她找到了主心骨,她哀戚道:“我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昨天从那个碎尸坑回来以后,我明明什么也没做。但是夜里一直觉得背上很痒,很痒,像是有虫子爬,不停的在动。”   “我挠过几次,摸到似乎是长了一些东西,一用力就破了,流出血一样的水,后来又很痛,越来越疼。疼过又觉得痒,开始长东西。”   说着周雨欣忍下羞涩,她背过身去,缓缓的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松开,露出她的背部。   叶田田已经看过一回,她心中有数,因此侧过脸不敢看——   女子裸|露的背部长满了一颗颗密集重叠似被火燎过的水泡,这些水泡如有生命般随着呼吸的幅度,正在同样的张大又缩和,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仿佛正在爬藤的菟丝子正狠狠地扎根在她的肉|体中吸髓敲骨。   沈晏清在凌霄和叶田田走后,趴床上才合上眼就再度昏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伤口处有点发痒。便反过手想去挠,一双冰冷的手按住了他:“不要乱动。”   沈晏清往后瞧,看见了凌霄,凌霄的脸色很难看,他有些困惑:“你不是去看周雨欣了吗?”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才躺下没多久,凌霄怎么就回来了?   凌霄道:“看过,回来了。”   “哦。”沈晏清想着自己要不要坐起来,但现在趴着让他觉得舒服,就不想再白费这个劲了,他懒洋洋的问:“我睡了很久吗?”   凌霄道:“应该不是很久。”   沈晏清还是觉得他的背上很痒:“医师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能换我背上的纱布?我觉得很痒,又有点疼,是不是要洗一洗伤口?”   “结了血痂是会痒一些的。”凌霄笑了:“死了一个张久夏,现在酒楼里总共才我们四人,哪来的医师。你的伤口我早上才包好,包之前已经用清水给你洗过,你不用太担心。”   也对,一个争强好斗的剑修,他受过的伤必定是数不胜数的。   在这方面凌霄应该对处理伤口很有经验了。   沈晏清随口问:“对了,周雨欣她怎么样了?”   “她——”   两个时辰前的画面一闪而过,叶田田下了狠心,用被火烫过的匕首剜去了周雨欣背上长满脓肿水泡的皮肉。   沾了血的热毛巾浸在铜盆中,再将温热的血水倾倒在酒楼外的雪土上。   凌霄顿了顿:“没事,昨夜里不知道被什么虫子蛰了,她的身上长了疹子,不是什么大问题。” 第112章   那就好。   沈晏清对周雨欣的印象还不错,记得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要是能活着走出这个幻境,对所有人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他的背部隐隐作痛,又悄然似从背脊升起一种隐秘的瘙痒——   不是绒毛扫过般的细痒,而是一种实实在在、从骨子里的刺痒。   沈晏清想让自己想些别的集中下注意力,别再无用的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口上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这个棘手的幻境。   回忆起刚醒来那会儿凌霄和他说过的事情,沈晏清稍稍有了些头绪。   用最简单的办法去想。   只要不管镇上的那些镇民与怪异的李府,还有那道莫名其妙的传承,若是从张久夏等人口中的结果倒推,这个结果是破解这个幻境所能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抓住在幻境中生活的寒妖,用他的心头血能开启一个尘封千年的秘境。   如此推论,就意味着这个幻境存在的意义是让人抓住这头寒妖。   既然如此,那么只要抓住了这头寒妖,应该也就意味着依托在寒妖身上而存在的幻境,会土崩瓦解的消散。   沈晏清目前最怀疑的人就是那个他从未见面的掌柜,因为照其余几人的说辞,这个掌柜和已死的店小二是镇上唯一一个能用肉眼看到他们的人。   沈晏清问:“今天你们有什么事打算去做的吗?”   凌霄道:“过会儿后,我们会去镇上转悠个几圈,看能不能再进李府瞧瞧,说不准今天还能发现什么。你就不用去了,你受了伤,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他摸了摸沈晏清柔软的头发,像是在抚摸一块极其顺滑的绸子。受了伤的沈晏清很安静,像是一尊被摆在柜子中被人精心照料的脆弱玉像。   因为趴着的缘故,凌霄看不见沈晏清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沈晏清其实有话想说:“你有什么想要我去做的吗?”   沈晏清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凌霄后,让他去镇上转悠的时候,得优先记得找一找这位掌柜。   凌霄应下了。   他正要走,沈晏清转过来看他,用一种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渴求语气哀求道:“真的不能把我背上的纱布解开,再用清水替我洗一次吗,我觉得好难受。”   沈晏清乌黑明亮的眸子泛起一层水润的光泽,这种程度还不至于使他精神崩溃,但足以使他觉得难耐痛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他好像生了疑心病,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长:“要不你先替我看一看吧?”   凌霄似乎是愣住了。   过了会儿,他安抚似的笑道:“重新包扎很难的,况且这酒楼里什么也没有,我今早上翻找了很久才给你找到这么几块干净的纱布,得省着用才行。你的伤口是什么情况我心中有数,你忍住,不要再想了,再睡会儿吧。”   听他这样说,沈晏清略微的放下了点心,慢腾腾地挪了挪,想换个位置歇下再睡会儿,说不准等睡醒就不难受了。   他在心中暗自安慰着,他从没受过这样被利刃剖开的痛苦,所以不知道原来除去被刺时的疼痛,养伤时也如此难挨。   沈晏清躺下后,仍是左思右想的睡不着,这时他忽然想起那面被他藏在胸口的铜镜。他衣裳都被凌霄借着伤的缘故重新换过一回,现在铜镜肯定是不在他这儿的。   他正想问凌霄他藏在怀里的那面铜镜的下落,屋里已经没了人。他又想解开纱布了。   想得实在没法忍,沈晏清曲起手臂一口咬住自己的手,为什么会痒呢。是凌霄把铜镜拿走的吗,好痛啊。必安阁在这幻境中到底有什么意义,嘀嗒嘀嗒是什么声音。张久夏疯了的原因真的像凌霄说得那么简单吗,骨头好疼……   沈晏清几乎是产生了扭曲的错觉。   仿佛有人躲在他空荡荡的胸膛里,顺着他背上的伤口向外伸出一双手,这个伤口随着他的撕裂变得越来越大,宛若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在将他开膛破肚的同时得到新生。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他猛然睁开眼。   沈晏清忽然很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吃力的从床头窝着的位置,爬到床尾,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但他爬到床尾,什么都没有。   又有一个问题从沈晏清的脑子中一闪而过。   他到底睡了多久?   几乎是立刻,他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背上的伤好了很多,试着动弹了下,发觉竟不怎么疼了,便下了床。   掀开被子,他首先留意到的是自己被缠上了纱布的双手。   沈晏清开始想,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自己应该只睡了几个时辰而已。但凌霄要给他的手包上纱布呢。   总不能是他睡着后,又情不自禁的去扣自己身上结块的血痂,然后伤口重新裂开,被回来的凌霄发现。凌霄为了惩罚他,所以把他的手绑起来吧?   这样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   好他个凌霄,一声不吭就这样对他,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可自己真的有睡得这么沉吗,沈晏清郁闷的想着,打算先去楼下看看。   极夜还未过去,酒楼上上下下挂着的红灯笼里都点了蜡。   走在这一片迷乱的红光中,一不留神就好像会掉落进看不见的陷阱。   沈晏清也是下了床,才发现自己的脚伤好像也好得差不多了,可真够神奇的。   出了房门,他正要小声的喊,想起叶田田他们都是管凌霄叫金公子的。哎!不要脸的凌霄,也不反驳下,害得他也不得不在人前管凌霄叫金玉开,让他心下羞得难以启齿:“金公子?”   沈晏清从三楼喊到一楼,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人呢?   沈晏清心中难免觉得怪异,琢磨着他们几人是不是都出去了。   酒楼里静得可怕,更别提这里一日日的死人,是名副其实的鬼楼。   他在厅堂晃悠了一圈,听见后厨的小门外似乎有点动静。   走去趴在门缝上,他仔细的听。这声响微弱,窸窸窣窣的,好似成群的野狗在拱食。   沈晏清提起心,从厨房摸了一把剁骨菜刀,又粗喘了一口气,才敢小心翼翼地去推那扇小门往外瞧。   借着屋外红灯笼的光,两道熟悉的身影蹲在地上,两人背对着沈晏清,用手捧着东西,正在大快朵颐。   是周雨欣和任峰两人。   他俩怎么躲在这里偷吃?   沈晏清放下心扬起笑,他想问问凌霄去哪儿了。   现在他的腿伤好了,到时候跑路不会太拖后腿,兴许能帮上一些忙也说不定:“你们……”   听见他的声音,这两人齐齐朝着声源转过头。   沈晏清的这半句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他连呼吸都屏住。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这明明是周雨欣和任峰的背影,可转过来的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才对。   这分明是两坨腐烂了靠着骨头支着的烂肉,暗红近黑的肉膜上长着一层叠着的一层溃烂脓包,扁平的脸上除了正在进食的嘴,根本再无法辨认出别的五官。   像是两具早就死透腐烂的尸体。   沈晏清被吓得慌忙后退,后厨的小门早就因为他走出来时被随手带上,他退无可退,被面前的这一幕吓得腿脚发软的靠在门上。   才从昏迷中苏醒的他,不能理解和处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两个怪物拖动着双脚笨拙地向他靠近,沈晏清视线的余光瞥见了地上怪物吃剩下的碎肉断骨,腥臭的肠子用铜盆装着,几张被完整剥下的人皮灌了风,如旗帜般的挂在离他们最近的一棵低矮槐树上。   这一幕的冲击远比他在春江院见到江晗被活活打死的肉泥,还要更加的狰狞可怖。 第113章   要不是沈晏清曾经在北域的冰原黑熊山洞中,见识过如炼狱血腥的场景,有过这般类似的冲击,他恐怕会被吓得当场晕过去。   ——是又做噩梦了吧。   沈晏清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他反复的在心底念,是噩梦,是噩梦。   他焦急地低声对自己念,睁眼,睁眼就能醒过来了!   但这到底不是一个梦,沈晏清胡乱的摇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看错最后不小心杀了人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一次了。   说不定这次也是因为某种原因,阴差阳错的看错了呢。   可面前的一切都再真实不过。幽怨深邃的黑夜,满地腐臭的残骸,雪堆上散落着几件镇民的衣服。   他明明只是才睡了一会儿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穿着任峰衣服的怪物,用它那两颗混浊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沈晏清看了一阵,这张看不出五官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它想了想,拖动着双腿靠近了沈晏清,身上的血腥味冲得沈晏清头晕目眩。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气,北域的风里夹杂着细小的冰渣,冷得他的喉咙都被冻得生疼。   他冷静了下来。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极有可能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楼里发生了异变,导致周雨欣和任峰变成了这样的怪物、又或者是外来的怪物吃掉了他们二人换上了他们的衣服。   凌霄和叶田田不见踪影,说不准他俩在别的地方。   只是凌霄为什么不叫醒他呢,还是当时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上楼?   沈晏清屏住呼吸,由于缠了纱布的缘故,他握着刀柄的手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看着越来越靠近他的怪物,他盘算着距离,计划着等这怪物再靠近他一点点,就一刀刺伤它,躲进屋里把门反锁上。   这只怪物最后在他十步外停住,它发出了一种如金属摩擦切割般刺耳的声音:“嗞——”   沈晏清见它不再靠近,也不犹豫浪费时间,一个箭步冲上前,手里的剁骨刀直接砍向怪物脆弱的肩颈。   他原以为这怪物长得这样狰狞可怕,又吃了那么多的人,应该很难对付才对,可当他手里的刀真正的砍下去,他才发现原来这怪物只是个空荡荡的骨架子,稍一用力就倒了,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掉下去的头颅咕噜咕噜的往另一边滚去。   沈晏清赤红着双眼,转头看向另一头怪物。   见同伴死去,它发出一声悲鸣嘶吼,扭头就想往黑暗深处逃跑。   但它的速度极其的缓慢,四肢根本不协调,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来的沈晏清吓得被自己绊倒,倒在被血污染红的雪堆中。   沈晏清皱起眉,他迟疑的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刀,产生了更多的困惑。   既然这怪物对他毫无威胁,又看上去似乎还保留有神志,他不打算弄死这只怪物。   他更想知道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当他还在思考要不要找根绳子把这怪物绑起来,不远处传来拖拽东西、踩过雪的声音。   一个女人借着光,看见酒楼后门中的这一幕,她丢下手里的东西,急切地小跑过来。几乎是滑行着跪在地上,一把搂抱住了倒在雪堆中丑陋的怪物。   穿着周雨欣衣物的怪物,竟在她的怀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沈晏清看清她身上的衣物,认出她:“叶田田?”   叶田田低着头没有理会沈晏清,她将怪物抱在怀里安抚了片刻,转过身继续去拖拽她已经拖行了一路的东西。   当她再次从极夜的黑暗中走近酒楼外的烛光下,沈晏清瞪大了眼睛,她身后拖拽的是两具气息断绝的尸体。   直面着他走来的叶田田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同样面目全非的脸。这张脸同样的凹凸不平,似被人用利刃狠狠地将面皮剜去,比起另外两个怪物,她唯一完好的一点在于她的身上还没腐烂。   叶田田平静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得等我喂完雨欣,不然会不新鲜。”   说着她走过去将尸体上的绳子解开,她的腰间绑着一把尖刀,叶田田的动作异常的熟练,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她先慢慢地将尸体的人皮完整的扒下来,再用尖刀剖开尸体的胸膛。   她取出心脏,再走到“周雨欣”的身旁,将心脏喂给它吃。   怪物吃下了心,然后她披上人皮。   人皮当即服帖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先是胸口,然后是肚皮、四肢……这张完整的皮慢慢的合拢,一条细细的血线蜿蜒在人体之上,一切宛若新生。   只是这肌肤并不像是受过伤后人新生的肌肤,这些长出来的肌肤上有细细的皱纹和本不属于“周雨欣”的陈年旧疤,这是一张老迈的人皮,一张别人的皮。   沈晏清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即又惊又疑地看向了那具被叶田田取了心脏又被扒了皮的血淋淋尸体——“周雨欣”的这张人皮本属于这具尸体。   这个举动,几乎是让他瞬间想起金玉开和他描述过的传闻:   寒妖是最神秘的妖怪,它会吃掉人的心,然后扒下死者的皮制成一张最完美的面具,取代死者的身份,得到他的一切。   现在在沈晏清面前的就是这副场景,他眼睁睁的看着“周雨欣”从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慢慢有了本不属于她的人样。   叶田田几乎要喜极而泣:“有用的、有用的,这次一定会成功的。”   她眼中的喜悦尚未消退,“周雨欣”的蜕变已经要到了尽头,本该慢慢合拢直至消失不见的血线豁然裂开,如同受了潮的劣质墙皮,一寸寸地掉落。为了弥补即将掉落人皮,叶田田立即将地上剁碎了的尸体,捧着送到周雨欣的嘴边。   靠着进食尸体,“周雨欣”身上的人皮又长出了一些。但即使如此,她们做了那么多,但仍旧阻止不了人皮脱落的速度。   “周雨欣”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第114章   叶田田瘫坐在地上,抱着站在地上的“周雨欣”哭泣,说不出话的“周雨欣”抚摸了下她的头。   叶田田这次带回来的尸体共有两具,分别是一男一女,都来自处理镇民尸体的碎尸坑。   那具男的尸体她原本要留给任峰用,但任峰已被不明白事情经过、才从昏迷中醒来的沈晏清处死,而周雨欣用不了男人的皮,因此这具尸体没了用处。   沈晏清看懂了叶田田这些举动的全部意义,包括任峰和周雨欣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原来如此,难怪寒妖被誉为最神秘的妖怪,原来它根本不是什么天生天赐的妖怪,而是修行了邪法的人。”   ——难怪镇上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因为还未变成“寒妖”的妖怪,是没有皮的。   只有当他们像现在的“周雨欣”一样修行了邪法,吃了人心,披上了人的皮,这些镇民才会看见他们。   “这邪法你们从哪儿找到的?”沈晏清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样的邪法,他们三人竟然也敢修行。   叶田田道:“任峰从掌柜的身上搜出来的。”   沈晏清一惊:“你们找到掌柜了?”   叶田田说:“他根本没有离开酒楼,一直被绑在四层的房间里。张久夏死后,任峰本想去张久夏的房间里搜一搜,看张久夏有没有东西瞒着我们,结果发现了被绑在柜子里已经气息奄奄的掌柜。所以张久夏才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他本来想把掌柜抓起来,那绳子绑法不对,岂料才松绑一会儿,掌柜便气绝身亡。死前嚷嚷着,等封印破除了,所有人全部都得死。”   “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我们三个本来以为只要修行了这门功法,就能明白这场幻境的奥秘。哪里知道,这邪法最要紧的关键不是资质、不是根骨,而是找到一颗契合自己的心。”   “这邪法真正的要诀,在心。”叶田田低低地哭诉起来。   “但这世上哪会有比自己的心更契合自己的,更何况,我们本就有心,怎么能换成别人的?这功法本身就有极大的缺陷,它是残诀啊!它本就不是给人类创立的残诀,是失去身体的妖怪为了寻回自己的心和皮才创立的。”   “我们以为掌柜是修行过这门功法的寒妖,谁知道根本不是。”   “我后来从张久夏的房间里搜出来掌柜的日记,他是千年前太墟天宫派来北域寻找一件法宝的道士,他待在这镇上很多年了,这只是他从太墟天宫里带出来的残诀。日记上写着他的任务‘若他还留有神志,就用此诀偷天换日移出他的命格!’”   “这残诀本就不是给人类创立的残诀啊!”   叶田田低泣道:“来不及了啊。我还能剜掉自己脸上的皮活下来,可雨欣的皮早就因为进过必安楼坏了,她是不得已才毁掉自己的皮。”   “嗯?”沈晏清微微侧头,“你说什么,周雨欣的皮早就坏了,为什么?”   叶田田猛地抬起头,她被毁坏的五官中,唯一清澈的眼睛与沈晏清对视着。沈晏清竟在她的眼中瞧见了怜悯。   “——金玉开为什么要喂你吃昏药,又为什么要用布裹上你的双手,他为什么要打碎酒楼里的每一面镜子。”叶田田道,“你还不明白吗?”   沈晏清缓缓的低下头,他咬开手上的纱布,再缓缓地撕开粘在肉上的纱布。   他用这双脓肿溃烂的双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他的脸早不复曾经自己骄傲的那般光洁柔滑,他摸到了一道一道的疤痕,生长过、裂开过、痛苦过的肉芽覆盖了他的脸皮。他或许看上去要比面前的叶田田、周雨欣都要好一点,但也只是好那么一丁点而已。   沈晏清握着刀柄的手颤抖起来。   原来这就是那个被他杀死的镇上青年口中所说的必安阁诅咒。   所以凌霄要拿走房间里的镜子,再用纱布缠住他所有露在外面能看到的肌肤——他已经是这幅样子了。   他似是被人重创了脑袋,头脑中空荡荡的一片。   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不去想。   沈晏清自小就是个骄纵的纨绔,他作为王爷的前半生写不好字、背不好书,纵横谋略一窍不通,最后王朝崩塌,是个一败涂地的败将。后来修道,他依旧是资质平平,愚钝笨拙,不通文理。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一生所值得他人图谋,值得被爱的,唯有这珠光宝气的漂亮脸蛋。   现在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就连这张唯一引以为傲的脸都失去了……他还剩下什么呢。   生长过又愈合的脓疮是这样的丑陋可怖,他不敢细想这些疮疤在自己脸上会是什么样子。   沈晏清一遍遍反复地用左手抚摸自己脸上的细疤,他手上忽然用上了力道,狠狠地去撕自己脸上的创疤,直至鲜血如注覆盖了他的整张脸。   叶田田没上来拦,她平静的看着面前发了疯似的沈晏清。   再癫狂的画面,她也在周雨欣和任峰的身上见过了,现在他的举动根本算不了什么。   沈晏清忽然停下动作,他双眼紧紧盯着周雨欣,眼神阴冷,自言自语道:“所以张久夏拿着刀来想来杀我的时候,是周雨欣引他进必安阁的?”   叶田田叹了口气:“没想到我只说了这么一点,你就猜到了。”   沈晏清缓缓转过头,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   叶田田替不能说话的周雨欣解释道:“但不算是。张久夏一路追着她,追到了后院。正好到了必安阁附近,她躲起来了,是张久夏自己进了楼。她现在都这幅模样了,你不能怪她,她不是故意的。”   什么,她在说什么?   沈晏清盯着叶田田嘴唇的张合,这些字眼虽组成句子经过他的耳朵,但他好像根本听不懂似的,他精神崩溃到几乎不能理解别人与他说的话。   “……你冷静点,你现在已经是我们当中下场最好的了。”叶田田勉强笑道:“不过这里是幻境,如果能出得去,说不准还会有机会变回原来的模样。金玉开去了镇上,他会有办法的。”   沈晏清恍惚地看见叶田田注视着他的双眼,隐约地觉得她仿佛在笑。   她在笑什么?   他举起手里的刀,歪了歪头,茫然的问:“你在笑什么?”   是在笑话他吗?   体内金丹上封存已久的怨气猝然喷发,他眼前红色灯光流转变幻,最后聚拢化作一团篝火。   火光跳动,坐在篝火前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玉傀扬起嘴角,正对着沈晏清轻轻的笑。   “——你冷静点!”叶田田发出一声尖叫。   见沈晏清好似发了狂,她一面后退,一面急急用手挡住沈晏清的剁骨刀。   是在一旁的周雨欣见势不妙,一头撞向沈晏清才叫他稍微冷静下来。   周雨欣用了全力,叫沈晏清倒退了三步远,她忙转过身抱住叶田田,拦在她的身前。   这一下已经叫叶田田的手受了重伤,她右手的手肘流血不止,连人也痛得昏死过去。   沈晏清从魔障中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手上的刀,和沾在纱布上叶田田的血,忽然觉得自己很恐怖。他仿佛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吃人怪物,而这周遭的一切就是一个无法脱身的血腥沼泽泥潭。   沈晏清本想走上前把叶田田搀扶进酒楼,但周雨欣对发过狂的疯子都很警惕,不让他靠近。   于是他一个人浑浑噩噩的走进酒楼。   在厅堂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他把刀放在桌上,浑身还在颤抖个不停。   沈晏清想打盆水回来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但又畏惧见到此刻的自己。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气,双手撑在膝盖上戒备地看向放在桌上的刀。   要不去死吧。   这是个好主意。   反正侥幸离开这个秘境,他也绝无可能再去见金玉开了。   想到这儿,沈晏清大悲之中隐隐感到一丝的幸运,还好金玉开没有和他一起进来,还好他到死在金玉开的记忆里都是那样的美丽。   就这幅模样的去死了,即使会有后来人也绝发现不了他的身份,只会当他得了怪病,一点儿也不丢沈晏清的脸。   他现在这幅模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想着想着,沈晏清情不自禁地双手交叠掐住自己的脖子,一开始是十成十的力气。   但对着自己他始终下不了狠心,最后松开手,把脸贴在桌上,急促地不断向外喘气。   短暂的人生走马观花似的在他的眼前回旋,曾经死过一次的痛苦让他的魂魄都开始颤抖。他怕疼。   那时他那么的不想死,怎么到了现在就能轻易的去死了呢?他还这样的年轻。   凌霄呢,凌霄去哪儿了?   诅咒、区区诅咒,总会有办法化解的。他不能死,他还有好多的事情没做。   沈晏清的额头抵在桌面,求生的本能使他恢复了清醒,他陷入了沉思。   是该冷静点,他在这幻境中过了那么多的日子,一定有什么被他忽略的关键。只要能出去——   造成如今这一切的根源,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是李府后院的必安阁。   他是真的看过必安阁中玄虚灵者的传承。   如果真照任峰所说,这位玄虚灵者是千年万载前一位开山立派般的化神尊者,那么他的传承必定珍贵非常,值得让无数的人蜂拥而至。   而这样的传承,就算是在有着天下第一宫的太墟天宫,也绝对算得上是一道需要好好挑选候选人的真传。   “拍卖行是绝不可能将这样重要的东西拿出来拍卖的,而全是凡人的李府也绝无可能有这个能力买下这道传承并守住它。”   顺着这条线,他的思路畅通了许多。   沈晏清回忆起他进入必安阁后闻到的木头腐朽的气味,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   说明必安阁本就矗立在这片土地上,玄虚灵者的这道传承本就一直安静的待在这儿。   “远客来”的掌柜是太墟天宫的道士为了一件法宝潜伏在这儿多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偷天换日——他要的是不是就是必安阁传承内提到的那盏命灯?   如果是这盏命灯,那么或许能够说的通。   玄虚灵者所在的门派最后一分为二,其中一派正是太墟天宫。   太墟天宫当中应该还保留着一部分有关玄虚灵者的记载和传承。   所以从太墟天宫出来,做足了准备的掌柜身上不会带一些没有的东西,而这道会带着使人变成画皮妖怪的残诀,既然被他贴身收藏着,就说明这肯定很重要。   为什么?   ——镇上真的有能用得上这道残诀的妖怪。   但关押妖怪的禁地绝不是“远客来”,毕竟这样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毫无防守呢?   是不是在必安阁???   所以进出过必安阁的人会全身溃烂,这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诅咒,而是太过靠近一些强大而不知收敛的生物,会被它不知不觉的感染同化——   就像没有进过必安阁但修行了邪法的任峰。   他虽然没有接近过必安阁内的妖怪,但修行邪法本身就是变成妖怪的一环,只是他最后失败了。   这只妖怪和命灯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等等。   沈晏清觉得自己还忽略了什么。   ——如果这道传承一直就安静的待在这儿,那么必安阁内有玄虚灵者传承的消息是怎么被人放出去的?   既然连太墟天宫的道士都要潜伏着,不能暴露身份的待在镇上,说明这里或许被留下传承的玄虚灵者下过什么禁制也不一定。   总而言之,这在这片土地上,要么必安阁是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要么就真的被藏得严严实实的。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只有这个道士居心不良的潜伏了这么多年。   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发生变故?发生变故的缘由是什么?   魔修呢,要来破坏必安阁,把这里烧得一干二净的魔修又在哪儿?   按理来说这件事闹得这样大,昆仑剑宗玉人峰一脉整整二十二人死无全尸。以昆仑剑宗这些剑修的血性,他们就算对付不了必安阁中潜藏的妖怪,也绝不可能闷声吃下这个哑巴亏,饶了这些破坏了封印放出妖怪的魔修,而不为自己门下的弟子报仇。   除非这些魔修也早就死透了,而昆仑剑宗处理这件事的人全部知晓这件事。   这些魔修是怎么知道必安阁内的传承的?   沈晏清又想起那个镇上青年,从他知道那么多东西的情况下来看,必安阁的事情应该是镇上每个镇民都知道的事情。   但他为什么要撒谎说是李府的公子去天清门修道,得罪了人,所以李府老爷买来了这道传承,打算献给天清门呢?   ——而且他们当□□问时,本不知道什么必安阁的事情,是青年主动提起,将他们的兴趣引到必安阁上……   沈晏清猛地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他似乎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第115章   必安阁的消息是镇子上的人故意放出去,他们伪装成魔修破坏了封印,最后放出了地底的妖怪。   从此本就在天灾摧残下的北域,彻底沦为了绝境。   正是因为镇上的人本就是这个故事里的“魔修”,所以当外来的修士探索幻境失败时,就会变成镇民,最后死亡在对必安阁的攻伐中。“妖怪”身份的死亡并不是终点,用“镇民”身份死亡的时候,才是真正的死亡。   沈晏清一颗心紧张得“砰砰”跳起来。   原来、原来这道幻境的意义是不是要他们阻止镇民破坏封印、烧毁必安阁的传承?   这样想,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还不算彻底宣告失败。   他还有机会,他还有机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沈晏清重新喘过气,犹豫了几分钟,他在思考要不要等凌霄回来后与他商量下对策再去行动。   但他沉默着看了看自己发胀脓肿的双手,最后咬着纱布将手重新缠上,独自起身重新找了一盏灯笼。   他握着刀,打算再去一次必安阁。   在变回原样以前,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幽深安静的夜色里,不知不觉的下起了小雪,对这里的人来说,这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一个夜晚。雪花如絮,飘散漫天,高悬远山之上的月亮今日似乎反而额外的皎洁。   千年过去,一切物是人非,也唯有这轮明月永恒不变。   临近除夕,镇上的多数木屋前都挂上了红灯笼。只是由于寂静,不但没有过年的喜庆,艳红的灯光反而显得这样的雪景悚然可怖。   沈晏清独自冒雪前行着。   在看见李府轮廓后,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他便熄灭了手上的灯笼火,将灯笼随意的丢弃埋在附近的雪下。   与到处都挂着红灯笼的木房子不同,李府后门挂着的灯笼还是前几日他与凌霄来时挂着的那种普通白色灯笼,后门口的矮墙上还插了三柱被冻灭的回魂香。   灯光惨白,映照月色雪光,这座府邸在镇上喜迎新年的氛围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肃杀萧瑟。   后门是敞开着的。正站着一老一少的两个侍卫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今年是怎么回事,虽然近些年一年比一年要冷了,但是也从不像今年这样连下了半月的雪啊。”   “瑞雪兆丰年呢,说不准明年开春就会暖上许多,到时候田里反而会大收。等到了秋,我还得去和管事请上几日的农假,回去收田呢。”   “我看不见得,今年实在太冷了,而且怪事真是多。”   聊到最近镇上发生的怪事,这两个侍卫先是警惕的四处张望了下,正是极夜,有些话就连他们也不敢随意的说出口,但这样惊险刺激的东西,又是最让人好奇想要讨论的。   两人互相对视着看了一眼,见这后门一眼望出去空荡荡的,只留有他们俩个不会大舌头出去乱说的“自己人”,最终还是没按耐住想要谈论的欲望:   “哎,李三少爷也死得太惨了些。”   正抬头挺胸屏着气,半脚踏进门里的沈晏清听见这句话,他的脚步一顿。   在镇民口中,在天清门惹了大人物,被赶下山的李少爷竟然其实已经死了?   他不能确定这个李三少到底是不是镇民口中的那位李少爷。   于是沈晏清先跨过门,但并未走远,而是在旁边继续听起来。   另一个侍卫感慨道:“真是感觉像梦一样。要我说,当初他上山时随他师父一起来的那几位仙长我也见过,但这些人全部都没有李公子的仙风道骨。他还未修道之前,便是沁洲有名的谦谦公子,文韬武略样样齐全,十一岁时就以山河颂一词顺清江的河水名传天下。这样的人物,他上山才三年,怎么会丢了命?当初可是天清门的道长说他根骨奇佳、仙缘丰厚,求着他上山的。你说……这会不会是假的?”   “嘁,这还能有假?他那副棺材被抬下山送进府里的时候,你不是没看到啊,棺材掀开了一角,李老夫人见了,当场便晕死过去……听送下来的仙子说,李公子在秘境中被毒蛇咬了,是三步必死的奇毒,这才无辜没了性命。这太可惜了,他这样的厉害的人,怎么会死得这样草率。”   老侍卫说着,悄悄用右手的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身后这座阴冷的古宅:“要我说,这其实不关李公子的事情,是这宅子的风水有问题。”   “对了,我在这干活已经有二三十年了,你是前几年才从短工转身契成了李府的长工,所以李府内这些私房关目你恐怕都不知道。”   “在李三公子前,其实李老爷和他的几个姬妾还生下过七个孩子,两男五女,都没活过足月。怀上,但没生下来的,其实更多。”   “本来就连李三公子都不一定能生得下来,当时李夫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李老爷去城里请来好几个医馆的大夫,把过脉都说这孩子必定先天不足,即使生下来了也活不过三年。这事叫李老爷很伤心,以为自己必定会无子送终。”   “也是怪事,那年天降奇雷,劈中了正门的一棵梨树,树心着火,怎么扑水都扑不灭这树心火。三天三夜后,这梨树竟还未死透,一周后抽了新芽,随后八月又在李夫人生产当日,抽芽开了花。那日天光重影,地动水溢。”   “李老爷年轻时随内陆河经商,在中域也认识不少大人物。孩子周岁礼那日,就连中域大名鼎鼎的太墟天宫也来了位厉害的仙长,他听说了门前这棵梨树的奇事,转身冲李老爷大笑,说李公子有救了。”   “这仙长给才足岁的李公子开了一剂药方,嘱咐李夫人要日日监督李公子喝药。又叫人砍了门口的梨树,原来之前被雷劈中的树心竟有鸟做窝,还下了一枚蛋。后厨抱来一只孵蛋的母鸡,竟从这枚蛋中孵出一只花里胡哨的怪鸟。”   “这仙长说,李小公子仙运畅达,日后前途不可估量。”   “不过天道从来最信奉‘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般盛极而衰的道理,李公子的命中必有一劫,此劫乃是死劫,一旦遇上必死无疑。好在仍有一线生机可以瞒天过海,此番雷劈树心、枯木逢春的异象便是天机一窍。”   “他已经做法,将李小公子联与这怪鸟连运,混淆了天机。从此若遇上死劫,两者自小一同长大,气息交融难分彼此,这怪鸟或许能替李小公子一命。”   “李老爷大喜过望,正要跪下道谢,太墟天宫的道长便道他做这些并不是不收取报酬的,等李小公子死劫一过,他就要再来我们万福镇,带走李小公子。”   “这本没什么,李老爷正要满口应下。”   “太墟天宫的道士又道,他来带走李小公子的那一日,要叫他与李老爷、李夫人与这万福镇彻底的断绝关系。”   “李老爷听了道长的条件,当即就翻了脸,把这位道长赶出了门。”   老侍卫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当年也是他守门,那日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太墟天宫的道士被扫地出门,非但没见着他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天命。   此后的事情连只听了只言片语的沈晏清都能推断的出来——   李府与太墟天宫结了仇,李老爷绝不会把自己的儿子再送去中域,但他儿子又有仙缘,若不修道实在可惜。   正好天清门的道士上门,于是这位李小公子成年后,就被送上了天清门。再往后,就是如今棺材入府的惨事。   没想到竟然真被那太墟天宫的道士一语中的。   只是若这太墟天宫的道士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而是真有几分本事的得道高人,为什么李公子最后还是死了?   这个问题沈晏清正想着,那年轻的侍卫就问出来了:“……不是已经连了运,为什么李公子还是死了?”   老侍卫一摊双手道:“谁知道呢?那怪鸟没死,反倒是李公子死了。”   “啊?”年轻的侍卫有些惊异:“什么?”   老侍卫道:“那鸟你见过的,就养在后院,花花绿绿的,像花一样,尤其是还会说人话,这是最神奇的。就是他不说好话。不夸他,就啄你。脾气大得很。也就是李夫人看在他能帮李公子续命的份上,才这样好的养着。”   “从前李公子还未上山前,他的脾气还要大得离谱。”   “一生气就要拍着翅膀飞到外头,他又圆乎乎的,飞得不高,昂着小脑袋停在少爷书房外头的槐树上。”   “非得少爷举着他最爱吃的饵饼子,哄他从树上下来。”   “前几年下过一场大雪,也是大年三十的日子,我去老夫人那儿领过年的福包,路过少爷的书房,看到他站在树下哄:‘清清,你下来外面冷,你会冻坏的。’我仰头一看,就见到那只怪鸟在矮枝上正炸着毛叽叽喳喳地跳脚。”   年轻的侍卫一听有些咋舌:“原来是它。”   他也见过这只怪鸟:“不过最近怎么没看到它。”   “逃了吧,它可真够机灵聪明的。”老侍卫一声嗤笑:“你可不知道老夫人为了保住他儿子的命,在这只鸟上花了多少的心血,结果到头来一点用都没有,她儿子最后还是死了。”   “今年下了那么久的雪,它飞出了李府,估计早就被冻死了——就算它不飞出李府,李老爷恐怕也会叫人打死它当做陪葬品,随少爷一起下葬。” 第116章   年轻的侍卫又问:“说起来,李少爷的尸首送回沁洲已有一月多了,老爷和夫人选好下葬的日子了吗?得亏是冬日,若是夏季,恐怕再不下葬……我倒是能懂老爷夫人的晚年丧子之痛,但这样始终不是办法啊。”   老侍卫道:“早选好了啊,上月初三就是个好日子,但是那日月明湖离奇结了冰——李府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后代子孙的棺椁都要随流推进月明湖中,现在月明湖一日不化冰,就一日不能下葬。”   “他们可真够缺德的,谁不知道月明湖是清江的源头,他们还把死人葬在月明湖里,清江可是北域最长的江。也难怪李老爷的继承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死,连李三公子都没活下来。”   “上月初三?!”年轻的侍卫很惊讶:“可我记得明明是这月才降的温,上月初三我们还穿着薄袄,月明湖又是活水源,怎么会结冰被冻起来呢?”   老侍卫道:“我还能拿这个骗你不成?你回去问问你娘,她是侍奉老夫人的,肯定知道这件事,就是因为太怪了,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愿意把这件事说出去,晦气啊。”   “现在好了,以李老爷的年纪肯定是再生不出孩子了,他又没有什么兄弟子侄,看来,果然是有损阴德的事情做得多了,这次是真的要绝后了——”   说到这,从李府内慢慢走近两个提着灯笼、婢女打扮的女子。   她们拎着食盒,远远地冲这两个侍卫打招呼:“厨房给长工做了小汤圆,还是热乎的,老夫人说今夜你们要守一个晚上呢,送来给你们填填肚子。”   听到有人靠近,这两侍卫再不敢说自己主子的坏话,赶紧闭上了嘴不再谈论这件事。   趁着婢女送餐的间隙,沈晏清深深的看了这两人一眼,然后顺着两侧种满花木的小径往李府深处走了。   他记住了老侍卫的样貌,心里正在打小算盘。   要是等他从府里出来没有别的收获,就回来把这个看上去知道很多东西的老侍卫抓走严刑拷问一番。   这次他是从后门进的后院,按理来说,该要比上次从正门进能更早的到达必安阁的位置才对,但沈晏清稀里糊涂的转悠着反而迷了路——这里的建筑粗略一瞧,都是一模一样的白墙黛瓦,地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今夜下的不过是小雪,到了后半夜里,雪慢慢地停了。   有风一吹,几缕纱似的云便也散了。   借着敞亮起来的月色,沈晏清才在宽阔的地里见到那棵梨树。   原是它附近本还栽种着不少的牡丹、月季,谁料到今年的冬季如此漫长,于是被接连冻死。只留它一株,独然傲立于雪景中。   沈晏清记得清楚,他砸晕张久夏从必安阁中逃出来的那日他就是见着了这一棵梨树,然后躲进了附近的一个矮屋。   顺着这棵梨树,沈晏清果然在它的北侧瞧见了一堵墙,墙上开出一道圆弧形的框,他走过这道框,就见到了三间连在一起的矮屋。   这矮屋明明是低矮的,但最正中间的那扇大门却修得格外的高、格外的大,门槛也高高的,涂了朱红色的漆。   见到这扇门,仿佛这府邸的色彩开始浓郁起来。   因为除了夜色、瓦片的黑,月色、雪的白,进了李府后这世界都是黑白二色的,唯有这扇门是红色的。   沈晏清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变得眼熟,仿佛他在梦中见过。   或许不是梦中见过,他想着自己当初应该就是躲进了这里,所以会觉得熟悉也是正常的。只是那夜无月,他背上有伤,所以没有仔细留意。   这扇朱红色的门前摆着几个插了纸花的花圈,透过东西两间厢房的窗户,能见到屋内摆满了做工精湛的纸人,这是一处灵堂。   想起那两个侍卫的话,不难推测出这里头应该放着的就是那位李三公子还未下葬的棺椁。   沈晏清忽然升起一种想进去看看的念头,可不止为何心底同样有个声音劝他“别进去”。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拉扯着,叫他犹豫了几息。   算了。   进去也没什么好瞧的,一个死人而已。   在梨树的另一个方向,沈晏清弯过拐角,又见到了这座重檐楼台。   推门进去,依旧是一股沉木腐朽的气味,还带着些许烧过东西的气味,是他上次点过蜡烛的蜡油味。   在明白这必安阁就是一处化神传承后,沈晏清不敢再像上次一样随手拿本书烧了照明了。   他先沿着墙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到了一处烛台,将蜡烛从烛台上取下,用火折子点火,霎时之间淡淡光亮的烛火再次照亮了他现在所处的立锥之地,至于再远些的地方,就得沈晏清举着蜡烛去看了。   上一回,他已在一层内转悠过一圈,但由于腿脚缘故未上二楼、三楼看过。   他觉得在阁楼的第二层和第三层应该放着这道传承更关键的部分,进了屋后暂且不看一层的记载书籍,而是直奔楼梯上了二层。   到底是座楼台,必安阁二楼要比一楼狭小了许多,也没有了一座座顶天立地似矗在屋子里的书架。   由于常年没人的缘故,烛光照亮的空气中漂浮了许许多多细小的灰尘,这些飞扬的尘埃在烛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反射着光。   在二楼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茶案,底下两张蒲团隔着茶案对得整齐。   一层水膜如结界般包裹着这处角落,将所有的尘土都阻隔在外。仿若有人用一个很精巧的匣子,正将这里很仔细的收藏着,藏在记忆和时光的深处。   沈晏清走过去,他原以为这层水膜会将挡下,但当他将手轻轻地放在这层轻盈的水膜上时,这一层流转着淡淡光辉的水膜却十分包容的将他的双手吞入。   进入这层水膜,他坐于盘膝蒲团上。   茶案上也有一盏烛台,和一册裱装得十分精巧的书册。   手边的墨上结了一层细冰,笔似被人提起过又随手搁在一旁。   沈晏清用自己手中的蜡烛点亮茶案上的烛台,注意力停在了放在茶案正中央的书册上。和楼下被摆放得一排排的书册不同,这次的书册很薄。   封皮上照旧是什么字也没写,掀开第一页,扉页画着一池荷花。沈晏清当即皱起了眉——已经有人来过了。   这册书册中间被人撕掉了大半,只留下了最后的几页纸。   倘若这幻境当真是从千年之前就流传下来的,也不难理解已有人捷足先登的道理。   他心中不痛快,将书页靠近烛火,继续看还留存着的这部分内容。   书上行楷如行云流水,和楼下的字迹如出一辙,是同一人所写,该是玄虚灵者的真迹:   “这么多年了,我其实始终没有放弃过掌握命灯。   它是我所创,但却非我所有,实在遗憾。   颂声楼传来消息,说却邪竟然真的降伏了万灵古火。他告诉我,他为这盏藏有万灵古火的奇灯,起了一个新名字:销魂灯。   黯然销魂、神思茫然,极悲、极乐、极苦。   这名字倒是起得准确。”   看见却邪二字,沈晏清捻着书页的手一颤,却是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   原来玄虚灵者的徒弟竟然是他。   “二十年前我为命灯所创的分魂法虽能催动一二,但始终发挥不了它的真正效用,一不留神还会反噬自身,确实漏洞百出,算不得什么解决之法。   没想到我才闭关不见人数十年而已,他独自潜修进步神速,如此才情天赋,真叫我这个做师父的感到惭愧。   不管怎样,我与却邪是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我对却邪的舔犊之情、却邪对我的孺慕之情是半点也掺不了假。   我还是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解决这个困扰了我近上千年的难题的。”   字写到这一页,有了一段的空白,沈晏清将书页继续往后翻:   “我出关的书信随纸鹤才过白玉江,万灵古火极其难对付,我怕他受过伤,原是要他修养过再来,但没想到书信还未到,却邪就乘着青鸾飞来我殿前了。   十年时光弹指一挥,总觉得他似乎变了不少,细看又好像没怎么变。   他不像从前那般先与我问好,只是看着我,目光幽幽,气质阴翳不少。   我问他是怎么控住万灵古火,用什么法子才降伏销魂灯的。   他笑着对我说,是我从前走进了死胡同:“仇恨、贪欲、恐惧、傲慢……人的情|欲本就是罪恶之源,以这样深沉的欲|望为燃料烧出来的自然只会是无可避免滑向堕落的滔天欲|火。可要是用最干净的感情去燃烧,一切最终会得偿所愿。”   我不能理解这世上还有什么算得上最干净的感情,即使是最无私的亲情,也包含了父母对子女的控制。   而我对他的师徒之情中,也参杂了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就仙尊的殷切期许,我命中注定看不到大道的终点,我希望他能代替我去看一看。   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可以脱离自私。   所以我不明白。   我问他:“这是什么感情?”   他望着我,告诉我答案:“爱。”   爱?   可爱明明就包含着占有,他为什么这样说?   况且我与他相处千年有余,还从没听过他与谁交往密切。   没想到这次才十年不见,他的心中原来悄悄地藏了人,于是我起了好奇:“你对谁的爱呢?”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作为他的师父,我容许他有自己的秘密。   “好吧。”我忧心他被人欺骗:“但是千万记住一点,爱同样是很难控制的感情。既然你要用爱去控制这盏销魂灯,我只告诫你一点,不要反被这爱情之火灼伤了自己。”   他好似浑然没把我的提醒放在心上,竟低低地笑起来:“对,爱是最难控制的感情。” 第117章   坠入爱河的人似乎总会先蒙上自己的眼睛,我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我劝不了他。   却邪命格如此,我并不担心他的前途。只是他一路走来从未遇过什么挫折,若是真在这份爱上吃到苦头定是会头破血流,我会心疼的。   希望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师父,能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样他跌倒的时候不至于摔得太惨。”   沈晏清再翻过一页,在这页往后,又是大段被撕掉的空白。   他怀疑更重要的内容,应该是被上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撕掉了。   从前玄虚灵者称呼这件法宝为命灯,沈晏清没听过这个,但看到却邪仙尊将命灯取了新名字——销魂灯,他反倒醍醐灌顶。   太墟天宫的镇宫之宝,便是这件大名鼎鼎的销魂灯。   当初发现自己感染了怨气后,沈晏清动过去找明鸿仙君的念头,便是因为这盏销魂灯。   原先他在一楼看了玄虚灵者关于命灯的描述后,他其实并不明白这盏命灯到底有什么用。   沈晏清停了停,试图将这整件事情梳理一下,在玄虚灵者的描述中,命灯最基础、也是最根本的作用是祭献人们的情感来换他们愿望的实现,只是这种实现方式是不可控制的,于是每一个愿望都会无可避免的走向绝望的深渊。   这位玄虚灵者炼制了这件法宝,但他仍无法控制愿望实现的走向。   过去很久以后,他的徒弟却邪仙尊一如他从前所算卦象显示,最后成功的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炼化降伏了这盏“命灯”。   而这盏销魂灯,自古以来便是太墟天宫最至高无上权利的显化,即使它曾在一段漫长的岁月中并未安置在太墟天宫内。直至千年前,才被这群道士重新捧回太墟天宫。   回想起酒楼中潜伏多年的掌柜,沈晏清忽然的明悟了,恐怕这盏“销魂灯”才是必安阁内传承的真正精髓。   也正是因此,在这片贫瘠土壤上,将必安阁圈起的李府,拥有了几乎富可敌国的财富。这或许就曾是他家某一位先人许下的心愿。   这样一想,那位老侍卫提到过李府后人死后的尸首代代需要推棺椁入月明湖中的族规就有待考究了。   说不准这就是一种祭献的仪式,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这位却邪仙尊,只凭借无私的爱意便能将销魂灯炼化的。   而最后李府的结局也契合了玄虚灵者提到过的每一个遗憾的故事——   无法扑灭的大火是因为不切实际的愿望带来了符合实际的绝望。   这一切千年前酒楼中太墟天宫的道士全都看在眼里,他等待着能将这件圣物带回太墟天宫的这一天。   所以,他那道使人变成画皮怪物的残诀,难道是为这盏销魂灯准备的?   ——那只恐怖的妖怪便是来自销魂灯?   沈晏清继续看下去,这本书册仅剩下最后几页了:   “太墟天宫出事了。”   ……   “云华与重台的纠葛,我一早便知道,但这些小辈的爱恨情仇,向来修行道途中最无关紧要的。   可现在连同追杀云华的十七人也一同被云华毒害,此事已经没有那么简单了。   究竟是为什么云华竟会无缘无故堕魔,她与重台本没有这样深的仇怨,她为什么要杀了重台,还将她的尸体吃下连全尸都不予重台留下?”   ……   “翠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广微是他师兄,宗门月例比他多一成也是正常。   他心思歹毒,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将广微肢解杀害,我几乎不忍细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幅模样的?”   ……   “造成一切祸端的根源竟然又是那盏销魂灯。   却邪不在太墟天宫,我只能先封锁了翠微宫,叫余下的弟子不要再靠近这里。没想到销魂灯一旦离开了却邪便会失控,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凶|器。”   ……   “却邪从东海回来了,他没找到传说中的无定山,不过给我带了一只来自深海的明珠美人蚌。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蚌,它的壳便如珍珠般细腻光洁,似有流光四溢。   我的道场定在太华山脉,此生也再不能离开这里,也就无法再到东海深处,见到如此美丽的奇景。它的蚌壳上有海浪的波涛,而我知道却邪正是为此带来给我的。   却邪问我:‘要不要打开它?’   打开了它就会死,我当然是拒绝的:‘这样来自深海的美丽生物,还是让它活得更久些的要好。’   他似乎很想让我打开它:‘如果您喜欢,这种低劣的妖族要多少便有多少,我可以……’   仅为一时欢|愉屠戮生灵不是我的修行之道,这样血腥的观念也不该是未来第一仙尊的作派,我提点道:‘万物有灵,自有天命,却邪你不该这样。’   却邪看着我,他想冲我发火,我能察觉到这一点,便坦然地回望过去。   他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况且一个具备人类所有美好品质的仙尊,也该尊师重道,他不能对他的师尊做些什么。   却邪看了我很久,最后还是消了气。   我很高兴他能听我的劝。   这只漂亮的美人蚌最后养在我道场的光华池里,我时不时就会去看看它,很骄傲它是我与却邪师徒情谊的象征。”   ……   “却邪告诉我,太墟天宫之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他分了一道魂魄守着销魂灯。   这盏没什么用的破灯其实不值得他伤了自己的魂魄,但他已经这样做了。”   “我好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因为一时的贪欲,留下这盏邪灯。”   ……   “拂冬拿了一盒珍珠给我,说是却邪送我的。   我觉得不像是珍珠,因为它们黯淡无光,更像是从死鱼身上挖来的鱼目,细数了一把近有万颗。无论是杀蚌取珠,还是杀鱼取珠,我都觉得阴德有愧,怕伤了却邪的因果。   这些因果并非随取随用,能仗着修为恃强凌弱,都是要还的。   但到底是他一片心意,我不忍看他觉得挫败,便叫拂冬给却邪送话,委婉劝他心意到了即可,从前他偶尔给我作画画的花虫鸟兽我便觉得很好。”   “这些竟然都是明珠美人蚌的美人珠!   司琴告诉我这些都是美人珠!她是金须鳌鱼得道,不会认错的。   明珠美人蚌一身光辉就在它活着的时候,一旦死亡,在死亡的瞬间会爆发出极端的绮丽奇光,随即便会迅速的失色变得与鱼目无异。   之所以会称之为明珠美人蚌只因为它是东海龙族的定情之物,海渊极其的狭小,又相当的危险,只有未成年的小龙能游进海渊寻觅生长在其中的明珠美人蚌。   每一头龙在未长大之前会冒着生命危险寻觅到这只美人蚌,等他成年,寻觅到自己的心爱之人,便会把美人蚌送与心上人,与之共享这道奇光。在龙族得到越多美人珠的龙女,同时意味着她在龙族内有多么的受欢迎,是名副其实的美人。”   “却邪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么多的美人珠,他到底杀了多少蚌?   是因为我没有如他所愿开蚌,因此顶撞了他,让他心生不快所以要这样刻意送我美人珠来羞辱我?即使如此,我也不会生他的气,我只是觉得难过。   背负这些杀孽,他也不会好受的。   若心生不快与我说便是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总觉得这不该是却邪的错,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一定是那盏邪灯的缘故,它让一切都变了。是我的错,是我炼制了它又不能控制它,还不忍心去毁掉它。   都是我的错,我要去劝却邪毁掉它。”   ……   “却邪不愿意。   他为什么不愿意?这是一盏害了无数人的邪灯!   我和却邪在翠微宫吵了很久,我最后在他盯着我因布满血丝而通红的双眼中明悟了一切。   他是不是也像那些无数被销魂灯蛊惑的人一样,向销魂灯许愿了?”   ·   “为什么,他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他到底为什么求而不得,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   “却邪告诉我,说他没有。他只是在犹豫。   这太好了,我相信他。   只是我很奇怪,到底什么要他想得到到不惜动用销魂灯。如果真的有一天,他向销魂灯许愿了,我想这也是销魂灯彻底失控的时候。   一切的根源是因为爱吗?   却邪太年轻了,我早就猜过,他会在爱里摔得头破血流。   正如我一开始所想的那样,爱情的本质就是占有,越是爱,就会越想得到,得不到的爱情就会让人发狂。   我不想看到疯了的却邪,这太可怕了。   伟大的仙尊该是理智的,正如同这天下的循环轮回,不偏不倚。” 第118章   书页又被撕了一部分。   好在下面还有新的:   “销魂灯被封印了起来,因为封印时必须得让销魂灯平静着,所以我不得不连同却邪的那一抹分魂一同封印了。   他不会知道我把销魂灯封印在哪。”   ……   “他怎么能爱我,这太荒谬,我无法接受。   昨天夜里下了大雨,拂冬说他在殿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晚上。我不想见却邪,师徒相恋乃是乱|伦,他怎么敢爱我。   到了早上,我看到他还在殿外站着,他毕竟是我养大的孩子,看到他这样痛苦,我也心如刀割,还是不免心软,叫拂冬捎了句话给他:只要他再不提此事,我就当无事发生,但他如果敢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永远不要再来见我了。   他走了。   拂冬说他走之前说:但我没法当作没有发生过。”   ·   “好吧。除了叹息,我别无他法。”   ……   “细细数来,我和他已有三百年没见。   这个日子说长不长,不过我一次闭关的时间。可也不短,在我和他认识的千年里,像永远一样的漫长。有时候我时常会想,是不是其实是我的错。这个狠心的讨债鬼,怎么能真的再也不见我的面。我甚至要开始恨他了。”   ……   “我早知道这次寿宴,却邪不会来,但没想到他叫人从无定山给我送来了东西。”   “那盒子上刻了一行字:千年万载,我心不改。”   “宴席上来往无数人,人人看着我,我看着这盒子,终于掩面痛哭起来。”   ……   沈晏清不知为何自己手抖,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我终于明了,我渡过元婴时那道天劫的含义。   既然天道无私,确实不该有偏爱。   必要时,我该用自己的死亡,作为他人生最大的转折点,奠定他一生的道基。他舍不得杀我,还是让我替他去死吧。   还没有结束,预言没错,先有了结果才有了原因,销魂灯正是因此存在的。”   ·   “没想到最后向销魂灯许愿的人不是却邪,而是我。   我愿意祭献我一身的修为、我的生命、我全心全意却无私的爱,换却邪渡过最后的天劫,他会成为天尊的。   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我正是为了这个愿望而存在的,就像三千年前这片火焰应运而生,我和它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却邪会恨我吗,这份恨足以与他对我的爱两两抵消吗?   好想看到他的回答。”   ·   沈晏清看完了这本的书册,他眉头紧皱,也不知道该说玄虚灵者倒霉,还是却邪仙尊倒霉。   谁能想到却邪仙尊会爱上自己的师尊呢,更别提两人还都是男人,这样大不敬的事情说出去得惹来多少口诛笔伐。   这两人的纠葛过往距今已过去千年万载,但因为任峰已经把他们的结局告诉他了:这位却邪仙尊死在天劫之下,而他的师尊玄虚灵者下落不明,但既然连命牌都碎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所以沈晏清只是觉得遗憾。   这盏销魂灯似乎并没有书上描述的那么灵验,他很纳闷太墟天宫怎么还敢把这盏破灯当做个宝,放翠微宫里也不怕被害死。   ——除非玄虚灵者的这份爱并没有他自己所描述的那样“无私”,在他自己并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爱偏移了,这份越轨不知不觉、悄然无声。   玄虚灵者没有如愿,因为却邪仙尊不会恨他。   当万里紫电轰然下落,在这场灭顶之灾的万籁俱寂中,面临失败即将道消身死的仙尊只会在心头反常地涌上狂喜,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他一直最想要得知的答案。   往事已矣,虽然这两位化神尊者离经叛道的不伦之恋故事要是放出去,一定会惊掉一众人的下巴。   沈晏清略微的算了下这两人的年岁,觉得这两位老怪物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这样刻骨铭心的夕阳恋还挺不容易的。   他决定给自己积点阴德,打算直接把这本书册烧了。   免得有后来人看了出去乱说,坏了玄虚灵者和却邪仙尊的名声。   正巧桌上就放着点了蜡的烛台,将手中的书册放灯上一熏,不过片刻就引了火化作了红灰。就在这一瞬的同时,萦绕茶案的水膜也化水而落,它们存在的意义也只是为了这册书籍而已。   没了水膜的防护,书册的灰烬在二楼的空气中弥漫开。   这些红灰色的灰烬,最后一闪一闪地落在木板上,散了满地。   上三楼的楼梯也在附近,沈晏清做好心理建设后,就握着烛台上了楼想看看三楼还有什么。   他猜测如果必安阁没有再通往地下的通道的话,那只“寒妖”怪物,就应该在顶楼的位置。   也不知道这只妖怪是怎样产生的,来自销魂灯本身吗?   按理说不应该。   销魂灯本身就是一片只会吸收情感的混沌,所有的意识本身都是它的食物,又怎么会再产生格外的意识呢?这很奇怪。   难不成是玄虚灵者连同销魂灯一同封印的那一抹却邪仙尊的分魂?   这根本不可能,沈晏清咧嘴哑笑,被自己的这个猜测给逗笑了。   玄虚灵者和却邪仙尊在任峰的嘴里,少说是万年前的人物了。时间是冲刷一切的长河,更别说是万年这样悠长渺远的时光。   区区一抹残魂,没了主魂的温养,即使是却邪仙尊的分魂,也该早就泯灭在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寂静中,又怎么会还活着。   会不会是这李府的某一任当家或者镇上一个胆大包天偷偷溜进来的镇民、一个外来的修士?他也看过楼下的所有书籍,于是按书籍上的功法效仿,但最后连魂魄都吸附在了销魂灯上,一同被困在了这封印里。   还有一件事沈晏清想不明白。   布下这个幻境的化神尊者,绝不可能是万年已经死去的玄虚灵者或是却邪仙尊。   那么还会有谁呢?   这个人为什么会对这道传承、这个销魂灯同样有这样深的执念,甚至布下这么大的幻境叫人看到这早该消亡的一切?   三楼的楼顶只有半人高,成年人根本无法直着腰板上楼,地上更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几个脚印来回踩过。   沈晏清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到一个雕有云水纹的神龛。   他爬着进了三楼,靠近了这个神龛。   龛门闭着。   沈晏清深呼吸了一口气,在想象过自己该会看到一个长相狰狞可怕的无皮妖怪后,才伸手打开这个神龛。   里面本用银粉刻画了一座法阵,此刻这个法阵已经淋过血,深褐色的血凝固,在北域的寒冷中冰冻,再看不出本该有的模样,而且——   神龛中灯座的位置是空的,销魂灯已经被人拿走了。   台面上只有一根同样淋过血,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羽毛。没有想象中的妖怪,和本该有的销魂灯。   沈晏清用手指捻起这根羽毛,这又是为什么?   如果设下这个幻境的仙尊之所以保留这里,目的是为了阻止镇民烧毁必安阁、放出寒妖,那么在必安阁未被烧毁的时间线里,这里应该是完好无缺的。   有两种可能,真相是在必安阁被烧毁前,就有人拿走了销魂灯,把这只妖怪放跑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在这个幻境内,有人先沈晏清一步,捷足先登了。   沈晏清不敢想第一种可能,因为这意味着他原先推测这个幻境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必安阁惨案的发生建立在了错误的认知上。如果实际上是第一种可能,他的设想就得从头再来,而他不敢保证自己还有这么多的时间。   那么会是谁拿走的销魂灯?   凌霄吗。   这只妖怪现在又在哪里呢?   二三楼都已被沈晏清找过一轮,再找下去也找不到别的线索了。由于三楼高度所限,他只得爬着倒回方才进来的楼梯口下楼去。楼梯口狭隘无比,只能容纳单人不能回头的直上直下。   楼梯下到半格,沈晏清却惊异地察觉到一阵热浪扑来,他快速地往下爬,最后低头往下一看。   方才书册被烧成的红灰未散灭,已如火星子般在木地板上跳动。   这些封存了不知道的木筑遇火星既燃,早就有火苗附在地上燃烧——在沈晏清惊恐的视线下,继续野蛮生长。   这些火焰和平常的火焰还有些不一样,它的焰芒散着淡蓝色的光泽,它们滚过的地方,连碳灰都没烧出一簇。而是很干净地,就像是冰块被融化而烧化了的水痕也变成了水汽般,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的消失了。   沈晏清现在好像有些明白千年之前的沁州是怎么消亡的了。   可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无聊,顺手把这本书册烧掉呢。   火焰顺着楼梯往上攀,滚烫的火海翻涌起来,必安阁的楼台开始坍塌,沈晏清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躲回三楼,但是三楼也很快会被烧掉,三楼没有窗子,如果他真的往楼上爬,等火光烧上来,他才是真的无路可退了。   可往火海里跳?   岂不是更加自寻死路,热气似蒸炉上蹿,沈晏清看了两眼,便觉得双目灼热,他别无选择,若要多活几刻他只能爬回三楼。   火光冲天。   烧着了的必安阁在黑夜中如同一团点亮的巨大灯笼般醒目,虽无黑烟缭绕,但已够远处的人看见。   一个人远远的看见必安阁中燃起了火焰,他先是一愣——不是告诫过叶田田不要进入必安阁了吗?   随即他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想起本该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的沈晏清,凌霄立刻疯了似的往必安阁跑,他原是在月明湖畔,一路闯过李府的后门,两个守门的侍卫正要叫他拦他,被他不由分说地一脚踹远:“滚啊!” 第119章   府上的人似乎都没看见这近处的火光烛天,他们照常刻板地做着以往做过的事情,一会儿功夫这些火焰就烧穿了二楼的地板。   连同最顶上的三层也岌岌可危。   凌霄闯进必安阁,里头已似火海炼狱。   沈晏清缩在三层隔板的夹缝中摇摇欲坠,他听见声音,立即低头望去,见到了一身霜寒的凌霄。   四目相对,烈火熊熊。   沈晏清立刻扭过头,用身上的衣服罩住头。   刚才嫌热又怕被火点着,沈晏清把身上的纱布都拆了,现在他脸上挡无可挡,一定丑陋极了。   来时他就猜过,凌霄是不是因为他脸上长了脓疮暗疤嫌弃他,这才故意把他弄晕不让他醒来,为的就是不要看他现在这张脸。   “你也烧了那本日录?”凌霄浑然不见异样的仰头看向三楼角落里的沈晏清,只是满眼震惊:“——这是玄虚灵者的日录,里头藏了一缕万灵古火的火种,遇水不灭,不烧得再无物可烧便永不熄灭,若真要销毁只能用销魂灯去销。   他故意留这一手,为得就是若却邪仙尊其实未死,他见了这日录一定会恨得烧了这东西泄愤,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就能逼得却邪不得不上楼解开封印取出销魂灯——但无冤无仇的,你好端端地烧它干什么?”   沈晏清嘟囔道:“我又不知道这个。”   这玄虚灵者真是阴险小人,活该死得早,呸,坏蛋。   劈啪作响地火声压过他小声的嘟囔,凌霄什么也听不到。   现在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火愈烧愈烈。   凌霄再没了什么剑尊风度,他冲沈晏清大声吼道:“你下来,你快跳下来,我接住你!”   沈晏清很犹豫,下面烫,他不敢跳。   更何况事到如今,必安阁已毁,照他之前猜测,这幻境是再也破解不了了,他恐怕得一辈子死在这里。   日录是他自己烧的,怪不了别人,真要说的话,可能还连累了凌霄。   也不知道这次死了,还能不能重生了。他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不多事烧这东西了。   不不不,他更该后悔的还在更前面的地方。   若是知道他这张脸已经成了满街走的大众脸,他当初才重生,就该避开这些所有的人和事。现在好了,明明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重生一回,结果他这个自作聪明的蠢蛋,到头来还是一头重新扎进了这暗潮汹涌的漩涡中。   就算跳下去能活,也得顶着这个丑样子活着,他不愿意,还不如死了算了。   好歹他现在死,烧焦了的模样也比他现在满脸水泡脓疤恶心模样要好。   现在一想,他可真够可怜的,两辈子竟然都是被火烧死的。   思索了一番,沈晏清做了决定:“你走吧,我不活了!”   “你这叫什么话!”凌霄仰着头,伸出手,他平举着手:“你不要怕,你跳下来吧,我会抱住你的。”   他哄道:“清清,你从上面下来。”   烧着了的旧木头一块接着一块地往下砸。   沈晏清似有困惑,他先是愣住,再难以置信、迟缓地看向凌霄:“你叫我什么?”   原来北域雪丘上,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不是错觉。可为什么是现在。   凌霄屹然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平举着双手,目光沉稳平静,等待着沈晏清从楼上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不要怕。上面很危险。”   沈晏清似哭似笑的再问:“你叫我什么?”   两两相对,凌霄目光深沉,但最终他想说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叹息:“清清、沈晏清、雪霁,你还想让我叫你什么呢?”   重新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沈晏清的心似乎也随着正在燃烧的木头“噼啪”作响。   他向下望,凌霄向上看。   抛开间隔的百年时光,一切仿若昨日,仿佛他不在北域这场离乱错综的幻境中,他还在万华峰上,竹节苑雷声隆隆、暴雨不歇,高堂红烛彻夜长明。   这场本该拉开帷幕的盛典终止在它正式开始前,他对凌霄的心动也彻底地中止在那天的长夜。   这是重生后的这段漫长时间里,沈晏清与凌霄的第无数次对视,但却是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胸膛处似有种子在痒嗖嗖地萌发。火光映人影,这一次他没在凌霄的身上再看到李煦的影子。   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场沉默的对视中快速地复苏,连同他从前对自己的认知一起复活。   “你从上面下来,好不好?”凌霄再次用这种哄孩子似的口吻对沈晏清说。   沈晏清迟疑地再次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在摸到重新长成的血痂后,他竟直接扭头不去看凌霄。他转过身往后退,手脚并用着,想要往再深处爬。   ——虽然不知道自己又哪里露出了破绽让凌霄产生了他是沈晏清的怀疑,但不管怎么样,无需狡辩了,他慢半拍的反应彻底证实了凌霄的怀疑是对的。   既然凌霄认出他来了,他现在连能用假身份安慰自己“至少‘沈晏清’死得很漂亮”的办法也没有了。   他难以接受被凌霄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甚至是后悔,他该漂漂亮亮的死在凌霄的记忆中才对。这么一想,金玉开比凌霄走运,在金玉开的眼里,他一定一直都是很漂亮的。   沈晏清无暇多想,慌不择路地没爬几步,阁楼的地板早就被烧得满目苍夷,不过是没看仔细,将手搭在了一块烧了一半的木板上,他就整个陷了下去,十分狼狈地打着滚从楼上掉下来。   好在凌霄早就有此预感,他追着向前,及时地接住了沈晏清。   顿时沈晏清有种该逃不掉的始终逃不了的绝望,他还想要挣扎一把:“我……”   是凌霄按着沈晏清的背,将他摁回了怀里,再轻轻地放回地面。   在这一瞬之间沈晏清的脑子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比方当凌霄问起从前的时候,他该怎么装傻充愣糊弄过去。再比方说,他该怎么解释,自己和金玉开,自己为什么用“玉衡”这个假名字出现在这里。   但凌霄什么也没问,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肩头,用力地、深深地环抱着他。   沈晏清晕乎乎的想,幸好他足够笨,所以想不到什么天衣无缝的借口。   不然他要是刚想好了借口,却派不上用场,一定会很生气。   他逆来顺受的让凌霄这样抱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副好颜色的模样。   方才那是凌霄没有看清他的脸,现在凌霄迟迟不肯抬头,估计就是因为回过味来了,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神来看他了。   这也难怪,毕竟凌霄正是因为他这张脸才会这样喜欢他,以至于百年念念不忘。若是没了这张脸,想必也不会再如此温柔体贴。   哈哈,好在不管怎么样,他沈晏清还是很善解人意的。   沈晏清将搭在自己后腰上凌霄的手往下扶,他想要让凌霄松开手,然后离开必安阁。如果真的再找不到离开这个幻境的办法,他就安静的找个雪坑躺进去。   他的愿望只如愿了一半。   凌霄确实松开了手,还往后退了一小步。   看见此情此景,沈晏清说不上自己的心情该是庆幸还是难过,他小小的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个吻落在沈晏清眉间。   他没想到凌霄会亲他,沈晏清惊讶的抬起头,凌霄便顺势捧起他的脸。   于是,这个吻再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沈晏清又闻到凌霄身上那股冷冽的香,他舔舐过沈晏清柔软的嘴唇,像海面之下一个温柔的暗漩亲昵地贴近一只好奇的小鱼,让它在晕头转向的眩晕中得到刺激快|感的同时又没让这种可怕的疯狂超出它能承受的极限。   同时阴险的凌霄正克制地等着,等待着沈晏清乖乖的张开嘴,像从前无数次的那样,茫然又顺从地准许男人对他做一切的事情。   必安阁中的火越烧越旺,连空气都发烫地飘动。   在四处坍塌的大火里,凌霄深深地吻住沈晏清的嘴唇,顶楼的神龛陷落翻倒,没有烧完的日录化作片片灰烬在酷热的空气中不断漂浮上升,残页上那行“千年万载,我心不改”就这样不断的飘啊飘,飘到了真正千年万载后的至今。飘到沈晏清留下泪来。   ·   屋外有正在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带着铁皮的靴子踏在坚硬的花岩砖上,发出整齐的声响。   这惊动了沈晏清,他诧异地推开凌霄,这张不复美丽的脸上,这双乌黑的眼眸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他擦擦泪,意识到:“有人?”   凌霄侧过脸,看了一眼被火烧得没了半个轮廓的窗户,脚步声正是从那面窗后传来的。   他猜测应该是他刚闯进来时一脚踹了后门侍卫的缘故,后门的两个侍卫找来了防守的队伍,终于一路追查到了这里。   在这些镇民侍从的眼中,必安阁可能还是原来未被销毁的样子,这稍微能拖延些时间。   不管怎么样,他们该离开这里了。   凌霄拉着沈晏清的手,随便找了一堵被烧出豁口的墙往外跑。   沈晏清一开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被拽着走。   他回过头一望,看见成群结队的、穿着甲胄的侍卫提着长矛、举着火把走进了沦为火海的必安阁。   火舌舔舐上他们的棉布衣、护甲,他们麻木的脸上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火焰卷过他们的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迅速地变黑焦化。像是一具具干瘪、被烧焦的干尸,仿佛舞动的骨架上黏连着一层暗红近黑的干肉。 第120章   几息的功夫,这些侍卫从至少外表看着正常的人类,转变成了非人的怪物。   就像是他们本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是这些火焰烧掉他们的人皮,使他们不得不放弃了伪装。   见到这一幕,沈晏清头皮发麻,这又是什么怪物,现在他暂时没心情再去想寻死的事情了。   他不想落到这些怪物的手上,立马跑得比凌霄还快。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上一次同样的险境,他一躲进必安阁外的灵堂后,这些侍卫就走了。沈晏清打算故技重施,他边跑边指着门口的梨树小声地对凌霄说:“去那边的灵堂,这些人好像不会进灵堂里搜。”   他不怕凌霄不知道他说的灵堂在哪,也是上一回,他被张久夏刺伤,还是凌霄把昏迷的他带回酒楼的。   凌霄本就有这个打算,但听见沈晏清主动提,他神情古怪的问:“你知道这是灵堂了,你知道这本来是谁的灵堂吗?”   他们拉着手跑过了曲折弯曲的长廊,见到了那座连排的矮房子,红漆的大门不合实际的高、不切实际的大,门口的花圈上白色的绢布随风飘动。   沈晏清原以为凌霄只是单纯的问而已,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我听说是这府邸原在天清门学剑、但是不幸去世了的继承人,尸体本该在上月下葬,但是离奇出了意外,所以迟迟没有下葬,便一直放在这灵堂里。”   凌霄点点头,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沈晏清:“你知道就好。”   谈话间,两人已在了灵堂前,沈晏清原想像上次一样,躲进右面的东厢房,凌霄却站在正大门前,一把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   门正对着的就是一个黑字白墙的“祭”,屋内放着许多纸扎的纸人,扎着小辫的女童男童被画得笑容可掬,正中央一口黑色的棺材。   老实说,沈晏清觉得看死人很不吉利。   尤其是这幻境古古怪怪,到处都是像人又像死人的怪物。难保这位倒霉死去的李三公子不会心怀怨念突然诈尸,然后把他毒打一顿、再生吞活吃了。   但既然凌霄推了门,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供沈晏清再挑三拣四的了。   他在心里嘀咕,要是这死人真诈尸了,他就把凌霄丢出去,自己趁机逃跑。   鬼鬼祟祟地进了屋,沈晏清蹑手蹑脚地关门,他已经盘算好等会要先躲在放果盘点心的祭台下,一转身,看见胆大包天的凌霄正在开棺。   ???!!!   这是在干什么?!   凌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沈晏清最怕这种死了很久的尸体了,他本来就一心想着只要能借这里躲一阵就好,千万可别和棺材里的主人家有什么联系,凌霄怎么还去开棺?就算是冬天,死了一个月的尸体,肯定早就臭了,说不定滑滑腻腻的,多恶心。   沈晏清关上门,立马箭步冲到凌霄的边上,正要提醒他尊重死人。话还没说出口,棺钉并没有钉死,一滑盖就被凌霄打开了。   凌霄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捂住他的嘴,拽着他按进了棺材里。   以为自己要躺在死尸边上的沈晏清惊恐的闭上眼,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摸到、碰到什么湿腻的脏东西。   这口棺材里面竟然是空的。   这怎么是空的。   沈晏清一怔,紧接着,凌霄也跨进了狭小的棺材内,扶着棺材盖合上最后的空隙。   几乎是紧随其后地,灵堂的门被“咚”地一声撞开,细碎的脚步声徘徊着,沈晏清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激烈地砰砰乱跳起来。   逼狭的棺材空间内,连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沈晏清与凌霄贴得很近,像是两张并拢的纸片,不可避免地触碰在一起。   或许是凌霄也听到了他慌乱的心跳声,沈晏清似乎听见他在轻笑了,他正准备瞪过去,可里面是在太黑了,他看不清。   凌霄其实知道沈晏清正在气恼什么,他捂上沈晏清的耳朵,然后轻轻地带他往左边拢。   靠近、再靠近一点点,凌霄松开左手,让靠在他怀里沈晏清听见他的心跳。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是海浪涨落的潮汐。   听着这样的声音,即使外面有数不清、密密麻麻的可怕怪物,沈晏清也忽然觉得好安心。他随着心跳的节奏放缓呼吸,慢慢的静下心,总觉得这是很熟悉的事情。   沈晏清忍不住用脑袋蹭了蹭,不由自主地离这熟悉的心跳声靠得更近了一些。   明明叫沈晏清趴在他胸口听他心跳声的是凌霄,可见沈晏清真的被这心跳感染着,要与这颗心靠近,凌霄又不乐意了。   是很不明显的不乐意,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得到的嫉妒。   他抚在沈晏清后颈的手掌立起,指尖在沈晏清背上凹陷下去又随着脊柱骨一节节微微凸起的细肉上向下滑动,直到凌霄摸到沈晏清柔韧的腰侧。   手掌下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沈晏清向来敏|感,他不明白,有些困惑地张望了下——   凌霄又在发什么疯呢?   他其实并不觉得凌霄会对现在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凌霄会亲他,已经让沈晏清大感意外了。   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照镜子细瞧,凌霄亲他的时候,他确实心里有几分感动。   但在他的心里更有几分怀疑,怀疑是不是慈悲的正道剑尊正在怜悯一只长了丑陋羽毛的斑鸠。   能亲得下嘴是一回事,和能不能睡得下去,完全是两码事。   沈晏清不觉得现在的自己能和从前的温香软玉挂得上钩。   要是凌霄真对现在的他动手了,他会怀疑凌霄其实是个变态的。   更何况现在他和凌霄窝在狭小的、根本伸展不开的棺材里。   这又不是什么床铺,这可是一口棺材。   更、更何况,现在外面群敌环绕,凌霄怎么可能会有心情做这种事呢?   胡思乱想了一通,沈晏清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问题,估计是这里太小了,是不小心碰到的吧。   不过,稍微有些前车之鉴的沈晏清还是警惕的在凌霄的胸口写字:怎么了?   凌霄没有回答,他的疯劲还没结束。   他拖着沈晏清往上挪动,直到他能恰好将头抵在沈晏清的肩头。只要他再带着恶意、几乎恐吓般的去亲沈晏清的颈侧,就能轻而易举地吓得这只胆小的鹦鹉抖毛般的哆嗦。   沈晏清确实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他觉得凌霄突然一下子变得好怪,明明刚才还挺正常的啊。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哄自己,说这只是凌霄的无意之举了。   没有人会无意把人抱起来,又无意的去亲人的脖子的。   凌霄就是故意的,这个坏东西。   灵堂的门还没合上,疑心棺材外应该还有怪物在徘徊,怕凌霄要做更过分的事情,也怕说话声会引来怪物。   沈晏清在凌霄环抱着他的手臂上写字: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真是软绵绵的一句话,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   毕竟就算沈晏清真的生气了,又能怎样呢,他并不能拿凌霄怎么样。   但凌霄确实当真的停了手。   沈晏清看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但两人实在靠得太近,他感受得很分明,凌霄似乎是在忍笑。   好哇,还敢偷偷嘲笑他。   沈晏清正在想要说什么话,才能显得自己威严又有地位。凌霄在这时用力地揽住了沈晏清的腰,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凌霄似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再次凑在沈晏清的颈侧,这次他温柔无比的亲在沈晏清的耳垂上。   见他不闹了,沈晏清才稍稍的放下心。   他弯了弯嘴角,重新放松靠在凌霄的身上,凌霄的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冷香,闻起来怪舒服的。   被凌霄这样一闹,沈晏清有一阵子没去留意外头那些稀奇古怪的怪物们。   一直等到棺材那种如同吸附在地砖上进食般窸窣的声音退去。凌霄睁开眼,伸出手重新滑开棺材盖子。   沈晏清才似梦中惊醒般的睁开眼,方才那么点的时间里,他好像也短暂的睡过去了一觉,他太累了,甚至梦到凌霄举着灯拉着他的手划着小船离开这场幻境的画面。   吃力地跨出棺材后,沈晏清终于得了空,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棺材里没东西?”   “而且我上次从必安阁出来这些怪东西明明到了门口就不再进来了,这次怎么还会进灵堂里来看?”若是照沈晏清一开始要躲进祭台子下的打算,恐怕早就被这些怪物发现后,像他们对付张久夏那般,将人杀死后,挖心扒皮将骨肉剁成肉泥了。   凌霄平淡道:“我上回带你回去的时候,打开看过一眼。”   “哦。”沈晏清应过后,才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能与凌霄说的。   他觉得尴尬极了,不知道该和凌霄说些什么,低着头又瞧见自己脓肿肤胀的双手,眼不见心不烦地将双手背到身后去,只盯着自己脚上的飞鹤黑靴瞧。   凌霄出了棺材后,在祭台下抽出三支香,点过后冲棺材拜了三拜,再将点好的香插在香炉子里。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他转身向门走去。   沈晏清不小心火烧必安阁后,确实心慌慌了一阵,他自以为离开这诡谲幻境几乎无望,于是心如死灰,乃至求死心切。   不过受刚刚他在棺材里的那个梦境的启发,他又转念一想,发觉若离不开这幻境,凌霄必定是比他更急切的。   可现在再瞧凌霄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哪儿像是束手无策的模样。   沈晏清推测,要不是凌霄有压箱底的手段还没使出来,便是凌霄还知道能有解决这个幻境的办法——难道凌霄已经抓到那只被封印在必安阁底下的妖怪了?   沈晏清见凌霄点香,他也学着点香。   凌霄出灵堂的时候,他才刚点上香,慌慌忙忙地拜了三拜,急急忙忙地追出去跟上凌霄。   外头的天色依旧暗沉,府内灯笼彻亮,树影子随风摇摇晃晃。在树影晃荡的间隙里,隐约还能见到不远处那些侍卫手里火把的光圈。   原本沈晏清还跨着大步,跑似地追着凌霄,一见到这些“侍卫”们竟然还在游荡着寻觅外来闯入者的痕迹,立即安静像鹌鹑似地放缓脚步,踩着凌霄踩在雪地上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雪簌簌的下,凌霄的脚印要比他的稍大一圈,如烙似地印在雪地上。   走了几十步有余,沈晏清一直低着脑袋跟着脚印走,浑然没注意到凌霄走到半道,停在必安阁前那颗梨树下正等着他。因此便一头扎进了凌霄的怀里。   凌霄扶住他,当真是忍了又忍,才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亦或者有什么想问我的?”   他头上的梨花开得正盛,映月如雪,煞是好看。   借着这月色,凌霄看着沈晏清动了动嘴唇,即使他现在这张稍显丑陋的脸上,也能看出他的踌躇与纠结,至于那些一闪而过的难堪和不情愿更是不消说的事情。   沈晏清憋了半天,最后望望头顶的梨花树,讪讪的问:“我原以为梨树都是过了春至后才会开花的,没想到养在沁洲这样的的地方,大雪纷飞也能开得如此好看,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神仙法术?”   凌霄难掩失望之色,他松开了扶着沈晏清的手。   这态度叫沈晏清暗暗心惊,知道自己触了凌霄的底线。   他其实知道凌霄想知道什么,不过是凌霄向来很懂得什么叫做成年人的体面,于是从来不会叫人过于为难,也不会过于外放自己的情绪。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沈晏清知道,凌霄听他又想糊弄,现在一定是生气了。   他连忙去拉凌霄的袖子,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地开口:“我不是故意消失不见的。”   “嗯。”凌霄应道,同时继续往外走他早已预定好剩下的路:“我知道。”   沈晏清以为凌霄还生着气,这次再顾不上要踩着凌霄的脚印等有怪物要来抓他们的时候能假装这里只有凌霄一个人然后偷偷溜走的小把戏,他快走追到凌霄的身侧:“我重生后,修行了好久,这个身体的资质太差了,怎么修行都不行。”   “我在山林里被老虎追、被野狼咬,还好我拍翅膀的速度很快,才逃掉了。”沈晏清觉得自己不容易极了:“野果子好酸,谷子又太硬,那里的人也好笨,他们觉得我漂亮、长得很稀罕,都想抓我带去集市里卖掉,可他们都抓不住我的。”   他没有想到要和凌霄说自己的新身体是一只有点圆的胖鹦鹉,这实在败坏他的形象,所以他不愿意说。   像沈晏清这样的小鸟要在丛林里活下来,确实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凌霄轻轻的问:“为什么不来找我?” 第121章   “呃。”沈晏清眨眨眼,撒谎道:“我、我被一个东海渔夫抓走,送到玄都去了。”   想起玄都,他还有些生气,摇着凌霄的手臂就开始撒娇:“玄都的谢璟可真是坏到透顶了,他还叫人来打我。二十下、整整二十下,我恨死他了。您可一定要为我报仇雪恨啊,不能让他好过。哼,区区魔尊,哼哼,区区魔道贼子。”   见沈晏清这幅没心没肺、嘀咕着要给谢璟点颜色瞧瞧的骄纵模样,凌霄不免想起四灵楼前,当他与沈晏清在雪中拥吻时,这位无法无天、向来风行草靡的魔尊替身脸上,浮现的是一幅怎样绝望心碎的表情。   再想想近日谢璟疯了似的在东海追查消息的传闻,凌霄不过稍动脑,就能转得过弯,想的明白谢璟到底为的什么。   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好嘲笑他的,凌霄十分清楚,自己和谢璟在沈晏清的心中并无差别。   也就是现在逮住他的是自己,若是逮住沈晏清的是太墟天宫的明鸿仙君,这只欺软怕硬又怕疼畏累的小鸟,就会立刻在明鸿仙君面前告他的状——比方说总是亲他,还要亲一些奇怪的地方什么的。   沈晏清不知道凌霄心中所想。   他正歪着脑袋,小鹦鹉姿态极足的问:“我在说话,凌霄你有在听吗?”   凌霄:“呵呵。”   沈晏清以为凌霄是不愿意去对付谢璟。   行吧,他撇撇嘴,是他的魅力下降了。   好面子的小鹦鹉假装自己什么话都没说过,立马给自己找好了台阶下:“这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谢璟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早就看出来了,就算不去对付他,他也早晚暴毙,我看书上这些坏蛋都是这么死的。”   沈晏清转移话题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凌霄没接话茬,反而抛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万里风上我问你的名字,你为什么要说自己叫玉衡?”   沈晏清:“……”   凌霄语速虽慢,却更显压迫:“清清,我问了你两遍。”   沈晏清:“……”   这个问题他真的答不上来。   早知道会被认出来,当时就卖个好扑上去揽着凌霄哭了,也不至于一路走来住小房间里受这么多苦。   凌霄冷笑一声:“是不是打算去太墟天宫找明鸿仙君?”   沈晏清听见“明鸿”二字就似拨浪鼓般猛摇头。   “我都忘了。”凌霄点点头,随即阴险道:“你在天清门还有个小姘头,是吧?”   沈晏清:“……”   他死前摊在桌上的信果然已经被凌霄研读过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刻跳起来倒打一耙,指责凌霄乱动他东西占据先机,凌霄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好像自从遇见沈晏清后,就总是为他叹气:“所以真的有,是吗?”   ——中圈套了。   “不是姘头。”沈晏清心虚道:“我本来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又活了,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呢。”   说着,他偷偷抬眼去瞥凌霄的脸色,见凌霄没有垮着脸只是单纯的面无表情,他用食指戳戳他的胸口:“你生气了吗?”   沈晏清大声说:“我们俩什么都没有,他怎么能算是姘头呢,你污蔑我!”   凌霄侧脸,微笑道:“还忘了一个,东域近来风头最盛的天才金玉开,他算吗。这次别想否认说不算,一路走来我看到过他牵你的手。”所以一照面就打得如此凶狠。   沈晏清尴尬一笑:“哈哈。”金玉开是老公。   凌霄又嫉又恨,也说:“哈哈。”   要不是怕胆小的沈晏清对他心生畏惧,凌霄现在就要像疯狗一样的发起狂,拖着沈晏清的双脚把他带回万华峰,再用剪子剪掉他的飞羽,让他这辈子都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从此衣不蔽体地被囚四季如春的金笼中,每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身雪肤红痕斑驳,除了在他怀里流眼泪,什么也不能做。   可惜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情也不能做。   三二一,两个人默契地跳过有关金玉开的话题。   沈晏清像是不太好意思的转过脸去,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在偷情了。   但他心里藏了好多秘密,也就是对着凌霄才敢说出口,一是凌霄看过他的信,已经知道他爱的其实是李煦了,既然凌霄没在刚认出他时,就将他打入地牢判下死刑,就说明事情确实还有回旋的余地;二是因为他忽然隐隐觉得,凌霄好像不仅仅只爱他从前的容貌。   必安阁中大火里的一吻,让沈晏清觉得自己好像除了那张天生天赐的漂亮脸蛋以外,他自身也仿佛其实是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被人爱的。   这种被爱着的感觉,使他觉得很美妙、很受用。   沈晏清忽然又情难自禁的脸红,心情愉悦得像在飞。   越过被烧毁成废墟的必安阁,沈晏清和凌霄走了不少弯弯曲曲的路才到后门。   那里本来有两个守门的护卫,但现在这里空无一人。李府内所有的侍卫,都正在寻找那个闯进来的大胆之徒。   两人顺利的从后门出去了。   离开前,沈晏清再望了一眼这座蛰伏在黑暗中的古宅,等他再回过头,问凌霄:“我们等下要去做什么?”   凌霄本来确实是还有想要做的事情的,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先离开这里吧。”   他们能离开这里了?   沈晏清听到这里,他几乎要小小的欢呼起来。   虽然他本来就猜测凌霄会有办法带他离开这里的,但听凌霄确凿的说现在就要带他逃离这篇鬼地方,他难免兴奋不已:“我、我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凌霄眸色渐深,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意味深长道:“当然,我们能离开这里。他并不是要我们以命相搏,如果我们愿意放弃探究其中的奥秘,降低本能的好奇,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这最好不过了,沈晏清笑道:“我还以为必安阁毁了后,我们就再不能离开这里了。”   凌霄没有与他解释过此处幻境的真正来历,他始终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沈晏清追着问:“那我们要去哪儿呢?”   他知道在李府的西北方位是一处很大的埋尸坑,东北处是许多镇民集聚的村落,西南处是一片黑漆漆的密林,“远客来”在沁州的东南处。   靠着辨别天上淡绿色的群星,沈晏清依稀分辨出,他们正在朝着东南方向走。   沈晏清转念一想,想起“远客来”里被他拉下的周雨欣、叶田田二人。   总不能丢下她俩不管了,他问:“要先回酒楼带上叶田田两人吗?”   “唔。”凌霄想了想说:“如果你想的话。”   远客来一如既往地矗立着,作为沁洲最标志性的建筑,像一杆旗立在雪上。沈晏清一想到自己能离开幻境,摆脱现在这副可怖恶心的模样,便雀跃不止,想要赶快将这些消息分享给同样陷在绝望谷底的周雨欣、叶田田二人。   想必同样苦受折磨的这二人,能立刻被这个好消息激励得振作起来的。   点满红灯笼的酒楼被一团赤红色的光包裹着。   由于并不打算在酒楼里久待,他们打算叫上人后立马就走,凌霄不想进去,他在门口等着沈晏清。   沈晏清开了正门,撩起帘子往里走。   没人。   一楼的厅堂内没有人,沈晏清点了厅堂中央的烛台,他连着喊了好几声:“叶田田、周雨欣?”   他猜测,这可能和他离开酒楼前砍伤了叶田田的这件事,有那么一丁点的关系。   是不是回楼上躺下养伤了?   毕竟他离开时叶田田还昏迷着,估计是周雨欣将叶田田搬上了楼。   沈晏清握着烛台往楼上走,生怕是因为自己的声音不响亮,叶田田和周雨欣两人没有听到。   凭心而论,他对叶田田稍稍的有那么些愧疚,毕竟他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并不是她害得,但他发癫的时候还砍了她一下。   流了那么多的血,换做被砍的是沈晏清,他肯定是恨死了。   周雨欣的房间在二楼,而叶田田的房间——   应该在四楼或者五楼吧?   不过五楼只有一个房间,是已经死去的任峰的,那看来叶田田的房间应该在四楼。   二楼空荡荡的,两个房间的门都敞着,窗户更似黑洞洞的眼睛,时不时有风瑟瑟地吹进来。   沈晏清继续往楼上走,这是他第一次到三楼以上的地方。   弯过拐角,在三楼到四楼的楼梯上,他举着烛台往上看,官黄的楼梯上渗了一层自上而下的干透了的红褐色血迹,因为北域的凄寒,这层血迹上浮了一层碎白的冰渣。   ——她们不会把尸体搬到楼上来吃了吧?   沈晏清皱着眉,踮着脚,他踩过没有粘到血迹的地方,成功到了第四层楼。   四楼有三个房间,正对着楼梯口的房间半掩着,随着他上楼的动静,吱吱呀呀地被风吹开了,他手中明黄色的烛火也被风吹得一晃——   一具死尸正以伏倒的姿势,跪趴在床前。他的躯干软趴趴地侧靠在床榻上,双膝并拢,一根绳索死死地绞着他的脖子,深嵌进腐肉中。   扑面而来的浓烈尸臭张牙舞爪地充斥着灰暗近黑的楼道,让人忍不住望而却步。   在这具尸体的背后有个巨大无比的创口,就像是要将人顺着脊骨的位置剖开似的,楼梯上的血迹应该正是从这儿来的。   尸体的脸浮胀僵白,是沈晏清不认识的人。   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人应该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怎么会一直就随意地丢在这?   沈晏清被这恶臭熏得睁不开眼,不想再往前了,就往后退了两步,喊了一声:“叶田田!周雨欣!”   没有人回应。   沈晏清自认倒霉。   他眯着眼睛不去看那尸体,抿起嘴捏住鼻子,继续往上走。   走到四楼紧闭着的那扇房门前,他用力一推——   房里窗边的帘子呼啦作响,空的。   他转向另一扇闭着的房门。   打开门一瞧,这房间竟然也是空的。   人都去哪儿了。   难不成他离开了那么久,这两人就一直在后门待着,哪儿都没去?   还是说,以叶田田和周雨欣现在的状态,她们已经死了?   沈晏清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凌霄还在楼下等着他呢,也不能耽误太多的时间,惹得凌霄生气,总不能在这幻境里没完没了的找这两个长了腿的人。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幻境实在危险,他是真的怀疑自己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小命不保。   沈晏清做好了打算,如果在后门处他再没看到她们两个,他就不找了,先和凌霄出去变回原样再说。 第122章   在四楼待了片刻,沈晏清对那股恶心的尸臭,勉强有了一定的抵御能力。   他不再眯着眼,而是稍微睁开了点,快速地瞥了一下地上的尸体。   住在四楼的人里,不管是叶田田,还是张久夏,他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既然会刻意将这具尸体留在四楼,说不准自有它存在的理由。   这么一瞥,还真让沈晏清发觉了一些这具尸体的异样。   死者本身穿着的是一套沁洲镇民最常见的灰麻衣,他背部的巨大创口从他靠近喉管的位置,一直延伸到他的尾椎骨,剖开他的利刃同时将他的衣服也划开了。   到目前为止这不过是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而已,最惹人注目的是死尸的双手。   这双没有任何束缚的手,在死后僵直前,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别到了背后——他的指骨好像也被人敲碎过,软绵绵地搭在他背部的创口上,手指异常地被塞进这个纤长如缝般的豁口里。就好像死者正在主动地准备向人敞开自己的内脏。   以伤口的平整程度来看,这道背脊上的伤痕很有可能是死者被绞杀后,杀死此人的凶手刻意做的。   看上去是为了暗示尸体里面有东西,要人顺着伤口打开这具尸体。   沈晏清紧锁眉头,不大乐意把手伸进死人的腹腔。   这多恶心,而且万一里面躲着老鼠臭虫,要咬他的手指头怎么办?   他盯着死尸被外力强迫塞进创口的手指,宽慰自己道:即使里面真有东西,也该早就被叶田田拿走了,又怎么轮到他来看,倒也不必他如此牺牲的。   更何况碰死人已经腐烂了不知道多久的身体,未免也太晦气了些,既然凌霄都要带他从这幻境里出去了,这里的东西他也再不要掺合的才好。   沈晏清迈步要走,下了一层楼,他才在半路忽然意识到,在北域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当人死后再过段时间,尸体就会被冻得僵直。   在这个状态下,被冻住的死人肉|体,在没有受到外力干涉下,是不会再因为肉|体的柔韧恢复原状的——   如果真的已经有人将手伸进尸体背部的伤口中,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那么现在它身上的伤口,应该保留着被人掰过的状态——至少能容纳一只手,能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而不是像这样,像个技艺不精湛的裁缝只将两侧衣服对齐却没有将它缝合起来,以至于留下了一条细而长的缝隙。   想到这种可能,沈晏清迫不及待地跑回四楼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   他从另外两间房里取了一床被子移到尸体边上,将手伸进被子里,隔着被套,他蹲在地上,屏住呼吸,去掰开伤口。   腐臭的尸水立即喷涌而出,迅速被棉制的被子吸收,有一块被油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随着尸水的流动,抵在了伤口的边缘,露出被腐水浸泡过的一角。   就是这个!   沈晏清眼前一亮,他寻了干净一边的被套,正要套着手去捡。   他的肩头突然压上来一只手。   谁啊?   这实在惊悚得有些可怕。   沈晏清呆滞住,一卡、一顿地想看看这个不速之客是谁,又不敢去看。   生怕这又是一个长得奇形怪状、青面獠牙的怪物。   这只大胆压在他身上的手往前滑,然后迅速地反手掐住了沈晏清的脸,叫他不得不抬头往上看。   凌霄微微弯下腰,几乎是只隔着两指的距离,方才的惊吓还没退去,沈晏清的眼睛对着凌霄的嘴唇,他呆呆地瞧得一瞬不瞬的。   “知道我等多久了吗,还记不记得我?”凌霄俯视着看着沈晏清,满眼无奈,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一天叹气个七八百次了:“是不是忘了我还在楼下等你?”   沈晏清:“……”忘了。   被掐着脸的沈晏清说谎眨眨眼:“没忘呢,我就是在这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才耽误了点时间。”可能也不止一“点”时间。   不过沈晏清觉得凌霄会原谅他的,和无故被卷进来的自己不一样,凌霄很明显是有备而来的,这种有备能体现在他进入这个幻境,是有必要完成的目的存在的。   现在沈晏清发现了新的奇怪线索,他觉得不管怎么样,凌霄看了都会觉得很高兴才对。   他都想好了,要是这油纸里包的东西真的是关乎这个幻境最根本的奥秘,他就要拿着这个东西,去要挟凌霄,让凌霄来帮他解决他金丹上的怨气。   凌霄松开手,看着沈晏清将手重新套上地上还算干净的一角被套,去拾取尸体里被包好的油纸。   等完全的取出来后,沈晏清有些失望。因为这包油纸很小,不过巴掌大小。   他看向凌霄,凌霄点点头,示意他打开这包油纸。   油纸内是一块玉印,和一方撕了里衣做成的血帕。   血帕上血字书八个字:销魂换命,魔头临世。   而剩下的这玉印上,印面文字繁琐复杂,是沈晏清看不懂的文字。   不过他倒看懂了玉印的侧面上用古文字刻的“昆仑”的这两个小字,想必他们的主人应该是来自昆仑剑宗的某位剑修。   从前沈晏清在昆仑剑宗待过,知道昆仑玉印是昆仑剑宗的内门弟子专有的。昆仑剑宗的外门弟子晋升后内门,宗门就会赐下这玉印当作命牌,上面有由峰主刻上去的特制古文字,每个人绝不相同。   昆仑剑宗往来的重要公书玉简,经过的每一环,都要用特制的玉印验明身份。伪造玉印在昆仑剑宗是要削骨断头的重罪。   看见这方昆仑玉印,沈晏清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凌霄。   况且他知道凌霄曾经上过四楼。   凌霄能从沈晏清脸上的表情分析出这个呆瓜正在想什么,他挑了挑眉:“你怀疑是我杀了他?”   “……”沈晏清迟疑道:“是吗?”   他确实是有过一瞬这样的猜测,但这种猜测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来,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怕凌霄是在不高兴,他立马笨拙地转移话题:“这怎么会有一具尸体呢?哈哈,这好像是昆仑剑宗的玉印,剑尊哥哥,你快来看这玉印上的古文字名字,你知道是谁吗?”   凌霄反倒笑了。   地上搁置一边的烛台上烛光晃动,似有风吹来。   酒楼中照不到光的地方都沉浸在如墨的黑暗中,这团烛光只罩在这两人的身上,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缓慢粘稠了,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凌霄越过沈晏清靠近床上那具死去很久的尸体,它死去很久了。   床上的被子被它的尸水、血液泡过,长出一片片腥臭的霉斑。因为寒冷,霉斑并未向外扩张太多。这个房间有一种生冷的潮湿。   尸臭并没有叫凌霄停住脚步,他的目光掠过尸体浮肿漂白的躯体,丰富的经验能判别出部分的结论:“至少死了半个月的样子,床上的霉斑很完整,说明尸体不是后来移动过来的,它一直在这。而七八日前,这个房间还是属于黄俞的。”   “啊?”这是什么意思?   可如果这尸体不是后来移动过来的,沈晏清设想了一下,觉得在没有法力的加持下,任何一个凡人都无法自若的在这个房间里生存下去。   更何况,这尸臭如此刺鼻,并不是一个人想瞒,关上门就能做到的。   倘若这具尸体真的十几天前就在这里了,黄俞是根本没办法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的。   只有一种可能了。   沈晏清皱着眉问:“它是这个幻境中固定要出现的一部分吗?”   如果将这具尸体想象着一件必须要出现的死物,这一切似乎就通畅了许多。很可能这具尸体要是不出现,这个幻境原本想要表达的意义就不完整了,所以它必须出现。   凌霄简单的解释了一下:“我想这是因为这片幻境本身是一个被人割弃的梦,从某种意义上并不是这里突然出现了尸体。千年前的某一日里,有人在这杀了人,并在死尸的体内藏下这方血帕。”   “梦境主人不会记录他不知道的事情,只会记载下他知道的东西。他曾在这里看到有一具尸体,但他没有记录下杀人的经过、和尸体腐败的过程。于是到了最后,这里呈现的结果,就是这里离奇的、突然的出现了一具腐烂了很久的尸体。”   说着,沈晏清看着自己手上那方被油纸包过的昆仑玉印。   这恰好能对上千年前,玉人峰一脉剑修在沁州接连折损死亡的事情。   所以这人应该是被千年前那几个死在沁洲里的昆仑剑修杀死的。   至于要杀死他的一部分原因,沈晏清的视线移到自己手中的血帕上,恐怕就是因为这血帕上写的这句话:“销魂换命,魔头临世。”   想必是留下东西的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无法将消息传出去,因此特地找了一具尸体藏物。   八字血字中,“魔头”二字,应该指的就是必安阁底下封印的那只妖怪,临世意味着这个妖怪果然已经破开了封印来到人世上。   至于“销魂换命”,这里的“销魂”应该指的是销魂灯不会有错,但“换命”二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有人用自己的生命,血祭必安阁,才叫必安阁上的封印被破。   千年前留下这两样东西的人,一定以为等他死后,昆仑剑宗还会派人再来到这里。只要他留下的这两样东西能为后来人点名迷津,他的死亡就不算毫无意义。   但令人失望的是,被给予深厚期望的昆仑剑宗最终选择了逃离。这里的一切都在千年前除夕夜的灾难中覆灭。   也不知道千年前最后有没有人发现这具尸体上被特意留下的暗号。如果没有,仍由这一片牺牲的心意在旧城市的废墟之中被辜负掩埋,未免太可惜了一些。   沈晏清总觉得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不过这些小事都无关紧要,时间将所有的结局都告诉了他。   至于那必安阁底下跑出来的妖怪——   千年过去了,它并未掀起什么风浪。   要么是找个地方安分做妖去了,要么就是出师不利,才出了封印刚要乘风作浪便被人打死了。   对沈晏清来说,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先从这幻境里出去。他重新用油纸包好这方玉印和血帕,再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料包住油纸包,塞进自己的怀里。   沈晏清忖量了片刻,对凌霄说:“我们再去后门瞧瞧叶田田和周雨欣二人,若是她们不在,就先不管她们了。” 第123章   他与这二人无亲无故,能做到这份上这份上,全是因为他先前砍伤了叶田田,稍有些心怀愧疚的缘故。不然早在必安阁出来,他就会立马哀求凌霄赶紧带他走,而不是绕了路来这里找她们两人。   到这时,沈晏清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说他不小心误杀了任峰的事情。   他见凌霄一直没问,想了想,觉得还是别说了比较好。免得这位正道剑尊等会要开始教训他了。   凌霄看着沈晏清收起东西,他似本来有话要说,但被沈晏清说去后门找人的话给打断了,他最后应到:“好,我们不急。”   酒楼后门两侧的红灯笼烛火幽幽,地上的血渍与化过再被重新冻起的雪胡乱地混在一块儿,在红色的光照映下有几分阴森恐怖。叶田田和周雨欣仍旧是不见踪迹,地上重新被覆过一层雪,再看不出先前在此处有留下过打斗的痕迹。   就连变成怪物的任峰尸体,也不见了。   地上好像没有拖拽的痕迹,它倒下的地方积了一捧软松松的雪。是被周雨欣带离了这块地方吗?   沈晏清不死心,再喊了一声:“叶田田、周雨欣!我们有法子出去了,你们别躲我,我们能出去,离开这里了!”   他俩原地等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   见这两人确实不在,沈晏清自觉自己已经仁至义尽。转头去问凌霄:“算了,我们走吧,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呢。”   从酒楼出去,继续朝着东南方向走,灰白的雾气弥漫着。被雪覆盖过后的土地平坦,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可供人同行的道路,又好像他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种一望无际的寂静,总是会让人疯狂痛苦。   沈晏清想起自己在进入北域前,从松鸣城内听过的一个传闻,比起寒冷,北域最可怕的便是这样的雪。它会让人迷失在无垠的世界中,这种绝望更让人崩溃。   这样一想,他实在是很幸运。   刚进北域的时候,是金玉开一路上带着他走,从没让他操心过。到了现在,又有凌霄带着他走出这片永远被黑暗包围着的死寂之地。   沈晏清犹豫了几息,略微快步地过去,大胆地牵住了凌霄的手。口鼻间呼出的白气风一吹就散了,他若无其事道:“好冷啊,你借我暖一暖。”   再说些别的话,就会超过沈晏清害羞的尺度了。   他猜测凌霄应该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沈晏清当小鸟的日子,比他做人的时间还长,他心知肚明鹦鹉们的小规矩,向人类主动靠近,已经是一只比较叛逆的鹦鹉所能做出的最大亲昵举动了。   至于别的,这该让饲养他的主人自己去想。   凌霄什么也没说,不过喉结微动,眼神朝着沈晏清挪了挪,又飞快地移开。他的手确实不像是凌霄本人看上去的那样冰冷,交叠的手心温热,宛若在这唯有黑白二色的冰雪天地中,突然出现了一抹最热烈滚烫的颜色。   沈晏清觉得这还不够,凌霄的反应让他觉得很不满意。   于是使着坏,他想好了,计谋着要偷偷将自己的手往回缩,再用手指挠凌霄的手心。   他要等到凌霄忍不住要来反握他的手时,立即将自己的手抽走。阴晴不定的推翻这个本该心照不宣的暧昧小游戏。   谁叫凌霄不珍惜的,因为他就是这样若即若离、忽冷忽冷的小鸟。   在用余光计算着发动计划最好的时间时,沈晏清的衣袖被风吹鼓掀起一角,他原本满腔准备捉弄人的热情被立即泼了盆冷水——与他现在的脸蛋没什么差别,他没被纱布缠紧的手腕胳膊露出一层层生长过、再凋零的挫疤。   这样一想,凌霄的行为就很可疑了。他刚才没有像从前那样趁机得寸进尺地来亲他的脸蛋,或者来摸摸他的头发。   ——这还真是人之常情。   沈晏清的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他松开握着凌霄的手。   凌霄确实不明白沈晏清一天到晚的都在胡思乱想了什么,趁着沈晏清将手抽回去的间隙,他几乎是追着去握沈晏清的手。   沈晏清绷着脸,眉目低垂,冷淡道:“不冷了,谢谢尊者。”   他盯着自己被凌霄抓住的左手,不大高兴的说:“我手上有伤,你别用力的抓着我,疼,松手。”   像是生气了。   可从前沈晏清要是生气了,是不会再和他说话的,所以好像又没有生气。   凌霄怏怏地松开了手,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了沈晏清不高兴。   是因为他在灵堂里的棺材偷偷亲沈晏清脸蛋的事情被发现了吗,能过去这么久才反应过来和他算总账,也算他三生有幸了。   两人心里揣着事,沉默着不知道走出去了多远的路,沈晏清才发现近处被大雾掩盖的是一座座高耸的雪山。   沁州所在的城镇地势非常的平坦,是被山谷夹着的一片平原,这里该是沁洲的边缘地带了,翻越连绵的雪山,山的另一面是与沁洲接壤的金州。   沈晏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困惑的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以为凌霄会带他去一个更高级点的地方,解决掉这所有的根源,而不是带他来这瞧上去冰冰冷冷、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的山野。   凌霄同样在眺望这方远山,风雾里他的声音很飘忽渺远:“梦境是有限度的,当我们远离这个梦境的根基,就能脱离这个梦境了。”   沈晏清有些难以置信,他狐疑着再问了一遍:“就这么简单?”   凌霄转头对着他,还不等他摆出自己往常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轻轻说“嗯”,沈晏清已经高兴坏了。   他兴高采烈地提着自己过长的衣摆和裤腿,准备去翻山越岭,心底涌起无尽的期盼和希望。   沈晏清无比的想要摆脱掉自己现在这幅丑陋的模样。   对他来说,这幅美貌,要远比他还能继续活下去要更加的重要。   ——只要翻过这几座山,他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幻境里,月亮是被禁锢住的。清亮的月光与淡绿色迷离的星光洒向了与高山迷雾背离的方向。越是往山的深处攀爬,视线中的四周便越是灰暗。   这样高耸的山,从前以沈晏清懒散畏难的性子,是万万不可能叫他主动一口气翻越过去的。   可现在他的心中憋着一股劲,只要翻越过这几座山他就能变回原样的信念,让他好似浑身有了用不完的气力。   攀爬着的间隙里,沈晏清正在乐观的胡思乱想,没想到他被迫卷入这处绝境的起始,是他稀里糊涂的掉进河里,再从一座雪山上滚到了山脚。而出去的办法,就是要他顺着来时的路,再翻越过这座困住他的牢笼。也不知道等出去了,他会不会还在河底。如果在河底,那可就糟糕了,他最怕冷了。   极夜中不分昼夜,被冻得枯萎的树是没有叶子的,光秃秃地插在随土壤起伏的地势上。   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朝着一个方向走,总是能出去的吧,沈晏清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茫茫的雪中行走了多久。   走得越久,他四肢冰冷,可心中却仍好似有一股攒动的火苗,正似手中提着的灯笼烛火般蓬勃地燃烧。   很快,蜡烛烧完了。   他就将手里的灯笼丢掷一旁,继续往前走。   凌霄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地跟在他的身后。   期间也不是没有想说过话,沈晏清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在想念温暖的汤婆子,似熔炉般的太阳,酸湫湫的青梅子,透亮的、能照出他从前好模样的铜镜……才不会给凌霄什么回应。   凌霄想了想,等出去吧,他也在心里想。   他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和沈晏清在一块儿的,他们会有很多无话不谈的机会,会哄好他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沈晏清都要气疲,他终于翻越了沁州最后的一座山,在山颠上看见了黑白分晓的交界线。   在这条线往西北,世界寂静在黑暗中,而过了这条线往东南,世界是色彩浓郁的。稀薄的雪下褐色的土壤,青绿色的地衣从雪下藏着,一直生长到没有雪色的地方。   顺着这层地衣蜿蜒生长地方向,他抬起头向着更远的山坡眺望,峭壁下长满了粉白花瓣的小花。拂面而过的冷风冰冰凉凉,金玉开没有骗人,原来在北域这般寒冷的地界上,会长出这般柔软的花。   没有人告诉过沈晏清,只要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他就能变回原样。从始至终,是他自己猜测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那座藏在幽深深渊中的阴暗府邸。   沈晏清快乐地向着那片朝阳的山坡奔跑,时隔多日未曾见到的阳光和煦地沐浴在他的身上。   他饱含期待、极其兴奋地去拆自己手上的纱布。   一圈、一圈。   越拆他心跳越快,他心越忐忑。   最后真相揭晓,沈晏清愣愣地望着自己双手,他的双手照旧那副仿佛被车轮碾过再长出的疤痕模样,像是冬天杂物堆久不收拾后长出的沾满灰尘的蛛网,狼狈又难堪。   没有什么蜕变,也没有什么变回原样,沁州中是什么样子,他现在还是什么样子。那副丑陋的模样。   自此,沈晏清失去了自己最最骄傲的美貌,它曾是他人生中唯一能被称作是依仗的优点。   于是,他的心也像被碾过般的破碎了。   一直以来支持着沈晏清离开沁州的气力突然地衰竭,他直挺挺地跪倒在雪上。那张并没有好转的脸蛋上,神色却是平淡的,绝望敛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   像一层一层向着岸边涌动的海浪,被压下去的海浪并不会平息,它只会蓄力掀起一场愈发凶暴的浪潮。   一无所有的痛苦再度向沈晏清席卷而来。   他不是跪在沁州冰封多年雪山上,他好似跪在百年前的殿宇中。那时城外的士兵们手推着攻城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殿内外火光冲天,四处是准备逃难的太监宫女,本该防守的侍卫腰间鼓鼓囊囊的在各个宫内流窜搜刮。同样的一无所有了,当时大厦将倾的是腐朽不堪的王朝,现在倒下的是再无反转余地的沈晏清。   他听见身后凌霄踩着雪向他走来,“嘎吱嗄吱”地踏雪声响了一阵便停了,沈晏清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他问凌霄:“我变不回去了,你要丢下我先回昆仑去吗?”   凌霄看着沈晏清的眼睛,那里面正藏着一场盛夏的暴雨。   他捧起沈晏清的脸:“这里就是昆仑山,我哪儿都不去。”   爱哭的沈晏清就这样掉下泪来。 第124章   在日出和夜晚分明的交界线上,凌霄说到做到。两个人都没有离开,他们在长满花的小坡上用枯木堆了一间平矮的小木屋。   更准确的说,是心如死灰的沈晏清看兴致勃勃的凌霄用法术将千里之外的木材调往这里。   凌霄用自己那把被万人敬仰、万人艳羡的利刃,将大小长短不一的木材统一削成四丈长的原木,再一块块垒到他打好的地基上。   剑尊这点实力还是有的,在沈晏清还在慢吞吞的想,凌霄要过多久之后就会彻底醒悟将他抛弃的时候,这栋两个开间的木屋初具雏形了。   他想不明白。   以凌霄的实力,呼风唤雨不在话下。若是他真的想要,振臂一呼,连东海龙王的水晶龙宫都能抢得过来,何必要他在这苦兮兮的搬木造房子呢?   更何况,那种能驱使天地精灵化形而立,叫它们去干活的法术也不是不行,何苦要他自己做。   沈晏清管不着他,就坐在坡上,用支在膝盖上的手托着脸,他一会儿望望云,一会儿低着头用手拨弄下脚边的小花。   时间过得很快,天很快就渐渐的黑了。拜沁洲所赐,他早已对这样的黑暗习以为常。   凌霄抓着两只已经开膛破肚的兔子从另一个方向回来,见着沈晏清,他举起手里的兔子,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沈晏清侧过脸,只当自己没看见。   烤兔子的火坑就挖在木屋外几十步外,这两只可怜的兔子被串在树枝上,被火燎得表皮焦脆。   沈晏清被香味一激,才想起自己好久没吃过东西了。从自己第一次去李府开始起,到他在李府内昏迷,到他重新醒来又前往必安阁探寻真相,一直到他翻山越岭地离开沁洲。   他偷偷咽着口水地看着凌霄熟练地翻动手里的烤兔子。   嘴馋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沈晏清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凌霄的手上移开。他试图转移注意力道:“不过这里也有点古怪,明明离沁洲这样近,但是这里没有雪,我来北域前可没听过,这里有一块没有雪也不冷的地方。”   凌霄道:“因为这里是秘密之地。”   沈晏清的视线终于从兔子上移到了凌霄的脸上,他没想到凌霄也正在盯着他看,他有些懊恼:“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凌霄说:“还好,我不这样觉得。”   沈晏清被哄得有些高兴,他的心情又愉悦了些。   这种愉悦已经是他今天少有的快乐了,他藏不住事,笑容在脸上转瞬即逝。   即使如此,也被凌霄捕捉到了。   凌霄问他:“你心里有事,在担心什么呢?”   怎么简单的事情,难道凌霄猜不到吗?   这叫沈晏清很难开口,他总不能说自己在担心自己现在变得这样难看,因为美貌才诞生的爱意,会不会在美貌不存在的时候消失。   他在担心凌霄会不会不爱他了。   如果问出口,就会像是在问凌霄,还爱不爱他。   实在自恋得有些过头了。   沈晏清不肯说的。   他一开始是不肯说的,可这里的火堆是这样的暖和,还有被抹了粗盐两面烤得滋滋作响的兔子肉。   沈晏清犹豫再三,委婉问道:“我现在这样,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好?”凌霄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问题,他重复、慢慢地念了一遍沈晏清的问题,笑意是从喉咙里荡出来似的,“你竟然来问我,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沈晏清的脸颊都在发烫,他只好低着脑袋去看自己的脚尖。   凌霄说:“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第125章   凌霄不扭捏的表达自己的爱意,温暖的火堆上火焰舞动,橘黄色的光就拢在他的眉眼,即使在明暗交错间凌霄的五官都像是被雾拂过般的模糊,但这种无法形容的温柔随着气温的攀升弥漫:“你难道感受不到我的爱吗?”   “可是,我现在不好看了。”接受和表达一样困难,更何况是这样炽热的爱。   沈晏清躲避着:“现在或许是爱的,可等过十天、半月、一年……总有一天你会厌倦我现在这张已经不好看的脸。”   “除去这张脸外,我不觉得自己再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优点了,这点我想你也清楚。”   沈晏清自作主张地猜测着原因:“你现在还放不下我,或许是因为不甘心。”   他眨着眼睛看着凌霄:“所有人都在说你有心劫放不下,暂且当我自作多情吧,如果你的心结是我,现在看着我的样子我想你已经可以放下了吧。”   放不下无非因为意难平,但现在他这幅样子,还有什么能意难平的呢?   再不平的也该平了,凌霄是该意识到将时间耗在他身上是没用的。   他不爱凌霄,他的爱也什么都不值。   根本不值得凌霄为这份得不到又无用的爱,断送自己的前程。   沈晏清脸上的温度渐渐散退,他平淡的说:“这就像是天上飘过了一缕柳絮,趴在地上的猫跳起来想抓住它。   没有抓到就百般的尝试、抓心挠肺的想,可当着一缕柳絮真的被他抓在手里了,这只本来在悠闲晒太阳的猫才会恍然大悟的想,我要一缕柳絮做什么呢,它不能吃,也不能让我过得更舒服。   这一缕偶然飘过的柳絮,打破了他本该的悠闲,并不值得他浪费自己的时间。   凌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话的时候,火光同样映在沈晏清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摔过许多回勉强拼凑起来的瓷碗。   确实是一张丑陋的脸,可只要知道他属于沈晏清,凌霄的心就会变得无比柔软起来。   “如果你用值不值得来衡量我爱你的价值,这会使我感到难过的。”凌霄认真的说:“可能是我没说清楚,也可能是你没有放在心上。”   “我对你曾经的一见钟情,不是因为你的样貌。”   他没有抓着烤兔子枝的右手先是捂住了自己的心,随即点了点他的太阳穴寓意自己的脑子,凌霄一点点地靠近沈晏清:“是这颗心、是我的意识,叫我来爱你。”   “并不是一个与你从前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太墟天宫那辆前往南陵城的龙车上,我就会爱上他的,我没有那么的肤浅。你先是你,我才会爱上你。”   “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幻虚山的灵鸟为什么会唯独落到你的屋子里,太墟天宫为什么会有一阵从西北吹向东南的冷风,恰好将一只写了信的纸鸢落在你的院子叫你对我心生好奇,总是会在子夜时分炖的正当好的暖甜粥……万华峰灯火长明。   我对你用了心,从来是势在必得,请你不要这样否定我。”   沈晏清不再说话了,他沉默了一阵子。   将头埋进自己屈在膝盖上叠在一块儿的胳膊里,他的肩头颤动着,哭声被压得很低。   凌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件事,除了沈晏清,他很少遇到有人在他面前哭,所以不清楚一个正常人怎样安慰人,他猜测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直觉让他更靠近了沈晏清一些。   沈晏清哭了一会儿才止住了泪,抬起头,他抓着凌霄的衣袖给自己擦眼泪。   凌霄问:“我又有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沈晏清说:“我很高兴。”   沈晏清一直以来,有两个难以放下的人。   一个是李煦。   重生后,他曾在天下谈流传的报刊玉简上,见到过从前凡人王朝余孽留下的信息的。他当时已经修成了人形,于是凭着从前依稀的记忆,勉强的拼出一条有关李煦的密文。   当时的欣喜若狂,沈晏清如今记起来还是偶尔会心跳如擂。就像他的现在。   炼气修为的沈晏清很想去找李煦,可东海离天清门太远,他抓着这份玉简在客栈的床上翻滚,想了很久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他想过很多次,李煦有想办法来找过他吗,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自己就这样明晃晃地等着他,李煦为什么不来见他?   治心郁的药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喝上去寡淡无味,药渣子用再细的纱布都滤不干净。   大明寺的主持劝过他一回,说得不到的东西该放弃,二十岁出头的沈晏清没听进去,下山的轿辇一摇一晃让他的思绪总来回地在“李煦”二字上打转,是永远走不出去的死循环。   现在重活过一回的沈晏清,是真的在很认真的思考,自己要不要将李煦彻底的放下。   就算他真的在天清门见到李煦了,又会怎样,又能怎样?会不一样吗,还是仍旧一样?   他劝凌霄的话,其实早就可以原模原样的再劝自己一回。   被串在树枝上的兔子烤熟了,凌霄将其中一只递给沈晏清。   烤得酥脆焦黄的表皮,和正在流汁的软烂油脂,好吃的食物在一定程度上便是美好的一部分化身。   沈晏清看了一眼,但没有接:“我不饿。”   凌霄想笑话沈晏清在强撑:“真的不饿?你很久没吃东西了。”   沈晏清的眼泪已经止住了,他平静下来,像往常一样随意地将自己的脸靠在了凌霄的肩膀,脸颊被压出柔软的幅度。他看着凌霄,就像多日之前,他看着金玉开那样。   他突然说:“你好笨。”   凌霄从未被人这样说过:“啊?”   沈晏清说:“因为现在是吻我最好的时机,我会爱你的。”   他在心里想,如果凌霄还爱他的话,就请亲吻他的嘴唇吧。   现在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只要凌霄这样做,他就会爱上他的。   “你在说什么?”凌霄不敢相信,他在脑海里反复的念叨这句话,拿出逐字逐句分析的阵仗去思考这句话里是不是还包含了别的含义。   沈晏清的目光一直落在正在燃烧的火堆上,他已经把话说得够明白了。   增生的疮疤盖住了他本该浮在脸上的羞涩,沈晏清有些恼羞成怒的说:“你还不懂吗?!”   凌霄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沈晏清答案,他抬起沈晏清的脸。   两人原本就靠得极近,再靠近一些,偏过头。   凌霄望着沈晏清的眼睛,又是一场短暂的对视。不远处的火光,同时映在他们的眼中跳动,漆黑的瞳仁里是相似的、想要相拥的欲|望。   他停顿了一秒、两秒,终于凑上去吻住沈晏清的嘴唇。   先是咬着沈晏清的唇珠,接着往下去吮他柔软的嘴唇。不过是肉贴肉地磨了一阵,沈晏清已经像从前那样,被亲晕了似的受不住般地张开了嘴。藏了宝的蚌才生涩懵懂地漏了一条缝,贪得无厌的人就准备着得寸进尺的更进一步了。   说不清这股甜滋滋般的东西究竟是因为他浸在肉里般的气味,还是他原本的滋味。   清凉甜蜜的气息充盈着,渗透着。   凌霄静静地听自己凌乱的呼吸声,有一阵同样紊乱的心跳贴着胸膛传递给他,这阵慌乱的心跳声属于沈晏清。   心跳的频率告诉凌霄,这只胆小的小妖正在害怕。   ——沈晏清会害怕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他怕的东西有很多,比如阵雨时一声高过一声的雷鸣,比如会四处留下粘|液的爬虫,再比如青面獠牙的恶鬼……   他怕得太多,不怕的太少,总是一惊一乍。   凌霄很喜欢恐吓般的戏弄沈晏清,瑟瑟抖着,又攀着他的手来求他。   现下本是个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但联想下在沈晏清要他吻过来时的前半句话——   冷静的凌霄觉得爱并不是一件能轻率决定的事情。   即使这件事最终的得利者是他自己,秉节持重的剑尊不想乘人之危。   而在欲|望的爱火中燃烧的凌霄,却迫切、渴求的希望沈晏清正如他爱着沈晏清那样的爱他。   这世上的情感森罗万象,所谓无私宏亮的爱即使纵横千年万载也是寥寥无几,凭什么就要他凌霄正直高洁?抢过来的就是他的。   别人夺不走,这辈子就是他的。   凌霄心中有一把正在摇晃的天平。   他犹豫自己该不该给沈晏清反悔的机会。   在僵持犹豫的时刻里,凌霄就这样贴着沈晏清的唇,鼻尖抵在一块儿,黏黏糊糊地看着沈晏清的眼睛。 第126章   这样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眼神使沈晏清本能便觉得有些畏惧,这只欺软怕硬的鹦鹉想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向后躲着逃。   他不习惯与人靠得这么近,总没好事。柔软的唇瓣被吮得生疼,他从心里萌生了懊悔,可偏偏索吻的就是他自己。   做人不能一直逃避。他不能再爱金开了,他想换一个人去爱试试,   沈晏清乱七八糟的想,凌霄爱他,凌霄值得被他爱着,他们该相爱。他和凌霄已经错过了一个百年,天意让他们被困在这里,就是要他弥补曾经错过的一切。   他好受了许多,沈晏清忍着羞意,无处安放的双手顺着凌霄的衣摆,慢慢地攀上他的后背。   胜利者的号角被吹响,天平的重心势不可挡的滑向一侧。   凌霄喉结微动,他死死盯着沈晏清,眼里亮起食肉动物狠戾而野蛮血腥的光:“这次会后悔吗?”   沈晏清茫然的摇头:“后悔?”   他不知道。他倒在长着稀薄地衣的土壤上,盯着天上旋转着的月亮,和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闪烁得厉害的星星,觉得自己陷入在被夜幕组成的沼泽里。他被吞没,快窒息了。   凌霄顺着沈晏清的侧脸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下吻,那并非像是孩童亲吻一朵鲜花那样的无害,而是带着十足的侵略性、仿佛进攻,他格外偏爱沈晏清凸起的喉结和敏|感的耳垂,当他含住似地去亲吻时,沈晏清总是会用带着气音般的小声低|喘予以回应。   火烧得太热了,沈晏清连脚趾都绷紧了,觉得自己浑身滚烫。   他的意识好似随天上的月亮、随一簇簇随风倾倒的野草,飘荡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时间、空间的界限在此刻模糊,在他身上流淌过的时光倒流,他隐隐有种冲动,又有点畏惧,好似正在面对一道即将席卷叫他粉身碎骨的巨浪,接下去是什么呢,是未知、是他难以掌控的命运洪流。   在这一切都要无可挽回的瞬间。沈晏清再一次忽然地想起金玉开。他想起那伽寺冰冷的夜晚。倏忽之间,他泪流得难以停止。他不可能再去见金玉开了,但他要金玉开眼中的自己永远都是最美丽的。   沈晏清气|喘得说不出一句话,他趴在凌霄的耳侧,哭着说:“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凌霄欣然想到,这种时候,无论沈晏清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他问:“什么?”   沈晏清说:“帮我杀了金玉开吧。”   凌霄一怔,没想到在这种时刻沈晏清会提起金玉开,更没想到沈晏清提起这人却是要杀他:“为什么,你恨他?”   沈晏清说:“不,我是爱他的。”他低低地哭泣着,眼泪没完没了:“但是我变成了这样,他有可能一辈子爱我,有可能会爱上别人,我不能容忍他爱上别人,我要他永永远远的爱我。”   原来是因为爱他,所以要杀他。   凌霄没有应下,如同被泼了一大盆的冷水,内心犹如冰结,他索然无味地去撩沈晏清汗湿的头发,看他通红的眼睛,轻声问:“那我呢?”   那我呢?   沈晏清没有回答,只是胡乱地吻上来。像逃避,像回应。他们接吻,再拥吻,越吻越凶,像恋人,像仇人。   ……   每到这个时候,沈晏清总想抓着点什么柔软的衣服,床单?这里没有,他揪着凌霄的腰带,最后“呜呜”地塞进嘴里,神智不清地用牙齿咬住。   有一件事沈晏清一直想不明白。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   王都近北,每年冬日屋里摆上生着火的银碳盆里,沈晏清团在裹了毛毯的椅子上,听李煦给他讲今天学堂里老太傅讲过的功课。   文书厚厚一沓,若是细讲没有一个半个时辰是说不完的。   他就趁着李煦念书的时候,闭上眼睛,偷偷打盹。   李煦会试着叫醒他,但他怕李煦会叫他背文章,只当自己没听见,一直闭着眼睛装睡,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堪称出神入化。等李煦试过好几次都叫不醒他以后,李煦就不讲文章了。   再等上半柱香,没耐性的沈晏清就会想要偷偷睁开眼睛,看看李煦走了没。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许多次,多到数不清,冬天是很漫长的季节。   每次沈晏清一睁眼,他就会同样发现坐在对面椅子上的李煦正在安静的看着他。沈晏清假装才醒来地揉揉自己的眼睛,他怕李煦骂,偷偷觑着眼去看李煦,李煦什么也不会说的,只会重新拿起书本,继续讲下去。   为什么李煦每次都能抓到他在装睡呢。   沈晏清睁开眼,凌霄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的眼里有一片混沌的无边荒野:“我一直看着你呢——在想,你闭着眼睛是不是真睡着了。”   他迫不及待地亲在沈晏清的眼皮上,薄薄的眼皮下乌黑的眸子颤动着。   凌霄和李煦实在是两个像又不像的个体,明明长得那么不一样,可无论是说的话,还是做的事,甚至是偶然的背影,都会让沈晏清萌生错觉。   沈晏清眼里的雾气氤氲,凌霄一本正经的说:“我见你闭着眼睛,就忍不住想要亲你,可我又怕你不允许。”   凌霄一寸寸摸过沈晏清柔韧的肌肤,还无耻地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清清,我能亲亲你吗?”   沈晏清的嘴里还咬着东西,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意识朦胧溃散间,凌霄皱着眉拨开被沈晏清咬着的那根腰带。   沈晏清想起一个自己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的人,那是暖香楼外的小径,花树下谢璟笑着冲他回头说:“人生只有一次真爱。”   他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泪水顺着他的两颊滚落,凌霄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到了他的小祖宗。躺在他身下的沈晏清伸手揽住他的肩,热烈地将自己迎上去。脸上泪痕未干,他贴着凌霄的耳朵,耳鬓厮磨般的承诺:“凌霄,我开始爱你了。”   漫天星光霎时熄灭,银碳盆边、书桌旁,静静望着他的李煦,一片片地碎裂着。最后只留下金玉开站在高耸的针塔边,凝神望着他,仿佛在问:你说爱我一辈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火堆的木头早就被烧完熄灭了,眯着眼只能看到灰暗的雾,淡淡拢着一团白光的远山。   ……(已略。)   凌霄侧过头瞧了一眼,沈晏清极其乖觉地已经自己团成团倒头睡去了。由于睡前生过气的缘故,沈晏清的眉头紧皱着,嘴巴抿得很紧。倘若是在做梦,这大概不会是什么好梦。   凌霄于这辽阔夜色中,静静地凝望着沈晏清,总觉得面前的一切都不似真实,而更像是自己在紫雷万劫下恍惚产生的幻觉。但如果是假的,他只会感到空虚。他从心底涌入的幸福感中,反复确认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随夜风漂泊的冷意,凌霄才恍然醒悟发觉,在沁州这样的天气中,像沈晏清这样体弱多病的小妖怪是会生病的。掐咒替沈晏清简单的清洗过一番,他从储物袋中翻出一条黛蓝的干净毯子裹在沈晏清的身上,抱着他进了新做成的木屋。   剑尊不需要睡眠,他找出刻刀,又寻觅了一截楠竹。   北域多雪、多雨、多雾,少晴,他想给沈晏清做一把伞。这对凌霄有格外的意义,因此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要怎么动刻笔。   寂寥的远山藏着说不尽的秘密,最后他想好了他要做的事。 第127章   等沈晏清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时,看见了木屋低矮的房梁。   墙上还没来得及装上纸窗的洞口依稀可见远处天外微煦的晨光,他侧过脸,见凌霄坐在门口的位置,正借着光在刻一柄长竹,不知道在做什么。   昨晚上弄得一片狼藉,但出人意料的是沈晏清觉得自己现在身上还挺很干净。   思索了下,他觉得估计是凌霄等他昏昏睡去的时候,打水帮他擦身清理干净了——不不不,他们现在都已经从沁州那个鬼地方出来了,随便掐个清水诀,就能清理干净的。倒不至于要劳烦凌霄这么折腾。   哈哈,是他的法力被禁锢得太久,以至于都要忘了自己和凌霄还是修仙者。   这木屋只做了屋顶墙壁和地板,里头的家具一间没有,显得家徒四壁十分可怜。   沈晏清裹着毛毯子四处张望了下,也没找到自己的亵衣和外套,他十分怀疑他的衣服还丢在昨天烤兔子的地方:“凌霄,我衣服呢?”   ——昨天哄他的烤兔子肉也没空吃到嘴里,一想到这,沈晏清心里的无名火蹭蹭地蹿。   坐姿端正的剑尊面无表情:“已经不能穿了。”   沈晏清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的衣服应该还丢在昨天的地方。   最后,沈晏清穿上了凌霄的衣服。他比凌霄稍矮一点,无论是亵衣还是外套,都长出了那么一小截。   穿别人的衣服总是有些怪怪的,何况还是凌霄贴身的衣服——   好似他正被凌霄的气息浸染着,说不出是哪儿怪,总之就是怪。   一想到这点,他就忍不住要羞赧脸红。   更别提他们昨晚才发生过那么紧密的关系,身上的痕迹都没褪干净。   深呼吸了一口气,沈晏清扭扭捏捏的想了老半天。   凌霄递给他穿的是一件云白的袍子,上绣红梅清月,腰带却是一条乌黑的镶玉带子。   他的脸虽然毁了,但身材还算不错,穿戴整齐后遮住脸,勉强还能算是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   穿好衣服后,沈晏清转过身,他本以为凌霄应该还在刻东西,哪想到凌霄一点不知羞的单手撑着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换衣服。   “你!”沈晏清气得满脸通红,他指着凌霄:“你怎么好意思一直看我的?”真是下流到了极点了。   凌霄坦荡的问:“这是不可以的吗?”   沈晏清觉得凌霄可能在故意耍他,可偏偏凌霄看上去又是那么的正直:“当然不可以了,你昨天都对我那样了还没看够吗?”   “不够。”凌霄诚实的摇头,顺便无耻的问:“哪样?”   沈晏清气急败坏:“我昨天、我昨天,明明只是允许你亲我的,你把坏事全做了一遭。我数过了,还不止一次,有三四次了。”   凌霄确实是故意的,他没想到沈晏清天真好骗到这个地步,不哄着亲几口也太可惜了点。忍了又忍,侧过脸再装不下去了,直接低低的笑起来。   凌霄竟然还敢笑话他!   沈晏清瞪着眼睛,气哼哼老半天说不出话来,算是对凌霄的厚脸皮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昨天晚上的账他还没和凌霄细算,昨夜的意乱情迷细究主责在他,但凌霄也不是没有问题。他又羞又恼的暗想,这都是凌霄的错。   沈晏清对处理这些事情稍微有些经验。   他知道要是自己再和凌霄去算这笔账,不管怎么算,最后肯定是要他再吃一回亏的。   况且他也说不出口,小鹦鹉决定自己独自生会闷气,走过去就将凌霄桌上的东西全部一扫而空。   他想等凌霄问他在做什么时,再理直气壮的说自己在生气。   但凌霄一直没问。   沈晏清就站在凌霄的面前,好似罚站,愈站脸愈红。   沈晏清问:“你怎么不问我在做什么?”   凌霄用手撑头,静静的看他,微笑着说:“我想,你或许是在爱我。”   沈晏清越是心虚,他的嗓门就越大,他正在恨恨地心想好不要脸的凌霄,怎么能把爱就这样挂在嘴边讲出来,他大声的说:“我不许你这样想了!”   凌霄道:“为什么。”   沈晏清瞪他一眼:“哪有怎么多为什么。你会问太阳为什么升起吗,你会问月亮为什么时有阴晴圆缺吗?我不准你揣测我正在怎样爱你,就是像天地运行的规则一样没有道理,我不准你问,也不准你想。”   凌霄说:“好吧。”   这才差不多,沈晏清把头一仰,心想自己这次大获全胜,却听得凌霄再问他:“既然如此,那你是爱——”   他话没说完。沈晏清张牙舞爪地扑进凌霄的怀里。 第128章   一天、两天……   日子平淡的过去。   直到凌霄开始做木床、木桌,椅子、矮凳子这些新的木头家具,沈晏清才无比深刻的意识到,凌霄是认真的。   他是真的想要和自己一起被困在这北域的边缘里,而不是为了哄他高兴的权宜之计。   沈晏清就坐在新做好的凳子上,晃荡着他的脚,歪着脑袋。   凌霄正在认真的干活,而他同样目不转睛地认真看凌霄干活。   他这双眼睛稍圆,乌溜溜的。当看得认真出神时,他的眼睛里就会微微的泛起光,小动物似天真懵懂的光。   这样的生活挺好的。   没有别人,惟有他们两个。   金丹上的怨气早在他们在这里住下的第二日,凌霄就替他摆平了。   只要不去照镜子,沈晏清几乎要想不起自己毁容的事情。   他不去细想,凌霄也从来不提。   比起从前的模样,凌霄似乎反而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总会是正面搂抱着他,轻轻吻在他额头上,抚摸他绸缎般顺滑的长发。   着迷时,凌霄会反复的说:“清清,我们一辈子待着这里吧。”   沈晏清哧哧的笑起来:“一辈子?”那太长了,连沈晏清也觉得太长了。   北域呼啸的寒风挡下了数不尽的烦恼琐事,就像是他们之间的所有阻碍尽被大雪掩埋了。   他也不是很虚荣的小鸟,总是要想着荣华富贵。   这里的一切都很好。   这样想过一遭,沈晏清就要凑到凌霄的边上,想要凑得更加近点。   他眼见着凌霄前两日好像做了一把伞,凌霄不给他看。他努力过好几次,但每次只要他一凑过去,凌霄就会用手将工具盖住,不让他看——   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呢。   今天凌霄就没再做了,可能是做好了。   沈晏清明知故问:“你前几天做的那把伞呢,去哪儿了,不是做给我的吗?”   凌霄从地上拿起一个长条的方盒子递给沈晏清,他的态度极其的轻描淡写:“等下雨的时候再打开看吧,现在收好它。”   沈晏清心想,一把破伞,怎么还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他收下了盒子,就随手放在床的边上。   这床也是凌霄劈了木头做的,下面叠了三个大木柜子。   床架和雕花栏需要更加精湛的木工手艺,凌霄到底只是半路出家,因此做得比较敷衍,比翼鸟刻得像是两只野鸭子。沈晏清躺在床上时咧着嘴嘲笑过这两只丑鸭子,他笑过一阵,就被凌霄从背后搂过来解了腰带剥了衣服。沈晏清笑不下去了,没一小阵就小幅度地蹬着腿抽抽噎噎的哭喘起来。   凌霄看沈晏清没把他做的伞当回事,他的眼神瞟了一下,抿着嘴又强调了一遍:“你要收好它。”   沈晏清见凌霄如此重视,心中愈发好奇起来:“这里面是不是不止一把伞。”他欢欣鼓舞的想,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凌霄故意耍小心思放进去的惊喜。   这种小手段总会哄得他很高兴:“除了伞,还有什么呢?”   凌霄说:“只有一把伞。”   沈晏清不信,他坐在床上打开了这个盒子。凌霄这点没说错,盒子里确实只有一把伞。   他将伞从盒子中拿起来,泛黄的伞面光洁,似乎涂过一层树脂油。把伞展开,竹柄被削平细心的打磨过。   外表看上去和凡人街边小巷卖的伞没什么差别。   若真要挑出点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凡间卖伞的商家们会请画工不错的穷书生画些艳丽的花当衬托,吸引喜好精致的达官贵人来购买。   但这把伞上,什么都没有。   考虑到凌霄确实不擅长这些东西,沈晏清脸上露出一个笑,他的手指滑过伞面,满意的欣赏着爱人不擅工艺、却想给他送一份礼物的窘迫。   人无完人,正常,他自己连字都写不端正呢。   都是修仙者了,像谢璟那样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大下苦功夫的奇人终究是少数。   沈晏清不听话真是常有的事情。   凌霄没有生气,他快速地走过去,拿过伞塞回盒子,将盖子合上。他将沈晏清的手摁在盖子上,叮嘱道:“你要等下雨的时候再打开。”   “哦——”   真啰嗦,他又不是笨蛋。   沈晏清长长地应了一声,他将这把伞收进了储物袋中,又仔细的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太吝啬,免得到了晚上凌霄要找借口欺负他。   于是,他眨着眼睛,很不好意思般的贴在凌霄的脸上“啾”地亲了一口。   他心里打过什么算盘,凌霄一眼就看得出来。   所有的小心思都简单明了的浮现在沈晏清的脸上,若是显出本体,恐怕这只花花绿绿的漂亮鹦鹉要开始嘚瑟地抖着毛唱难听的歌了。   凌霄原本没有这个意思,但他看沈晏清这样得意,不去捉弄下就太可惜了。   他无奈的笑着看着沈晏清。   沈晏清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在他即将说出新的蠢话以前,凌霄从他的耳侧顺着脸上如树痕般的淤疤一点点的亲到他的嘴唇,亲到他的耳朵通红,整个人水汪汪的软得瘫在凌霄的怀里,连话都说不完整。   凌霄难得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垂着眼帘,带着笑意说:“我亲回来了。”   ……   这样黏黏糊糊的过了半月有余,率先提出想去外面看看的,反而是沈晏清。   他适应了现在的自己。   沈晏清自信的想,如果他不够好,凌霄就不会为他这样的神魂颠倒了。虽然,他偶尔也会微妙的怀疑是不是凌霄的审美本就和别人不太一样。   在离开北域之前,凌霄不断地试过想要打消沈晏清的这个念头:“我们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是沈晏清觉得这不好了。   北域的风里有醉人的冷香,但凡他想要的,凌霄总能为他做到。   凌霄会和他说很多他遇到过的趣事,比方中域的倒挂山、东海的海中海……他要是说一些恐怖的乡间鬼怪,就会把沈晏清吓得变回鹦鹉,拍着翅膀躲进他的怀里。   等凌霄轻抚着他背脊柔软的羽毛,沈晏清会慢吞吞、担忧地问他,这些都是不是真的。   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处如孤岛般的绝境中,沈晏清也从不觉得这里寂寞无趣。   这里有全心全意完整的爱着他的人,他和凌霄真是天生一对,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只是沈晏清有时会担忧起昆仑剑宗来,那是一个横跨两域的庞然大物,凌霄是昆仑剑宗里最顶尖的战力。   像凌霄这样直接甩手,将一摊子事情全部抛之脑后,想也知道昆仑剑宗里的人现在恐怕已经在急得团团转了。   ——其实他是担心自己拖累了凌霄。   越安仙子不喜欢他,沈晏清能够理解。   昆仑剑宗的人一直不待见他,觉得他像一个裹了蜜糖的陷阱,叫他们的剑尊溺于声色、不务正业。   他现在还不明白凌霄中邪似的爱着他的原因,他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特殊的,也想做些事情,好叫别人对他改观,对凌霄有那么些许的帮助。   可惜他对比起凌霄来说实在没什么用,只能做些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   既然是沈晏清执意要回中域,凌霄劝说无果后,整理了下他们寥寥几样的东西上了回中域的路。   凌霄不肯多带东西,说早晚会回去的。   御剑飞行几万里,不日就到了太华山脉。越安仙子瞧见带着金面具从凌霄飞剑下来的沈晏清,笑着迎过来,她指着沈晏清问:“师叔,他是谁?”   沈晏清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真颜,也不想让别的旁人知道他沈晏清又回来了。凌霄挽起他的手说:“他是我的道侣。”   百年之前结契大殿的阴云一扫而空,再没有人敢说沈晏清的不是,他解开了困住剑尊百年的心结,便是挽救了立在风雨中已经岌岌可危的昆仑剑宗。   这一次的结契大殿,要远比之前的更加盛大。   太墟天宫的道士也送来了庆婚的贺礼,明鸿仙君却没有来,因为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说明鸿仙君死了的好消息。   午后,凌霄问沈晏清:“你要跟我回北域了吗?”   沈晏清觉得有几分奇怪:“明鸿仙君死了多好一件事,为什么我们要回北域?”   日子平淡的过去半年,中间发生过许多事,全都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玄都传来消息,说自大的魔尊死在了东海的暗漩中。金玉开呢,金玉开自然也死了。沈晏清为他难过了好久。   夜晚,沈晏清睡得正香,凌霄抚摸着他的脸颊,突然叫醒他:“你要跟我回北域了吗?”   沈晏清不明白凌霄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但即使是他也看得出来,凌霄很想和他一起回到北域。   北域中确实有他俩不少的回忆。   只是凌霄提出想回去的时机很不对,现在的他只想睡觉:“过段时间吧,你要是想……我陪你回去看看,那里还有我们好多的东西。”   他也想再回去看看,凌霄亲手刻的那两只像野鸭子的比翼鸟。   这次回北域,他们再度乘上了“万里风”。   这只怪鲸鸟没有它看上去的那么怪脾气,性情温顺地载着沈晏清和凌霄回到了松鸣城,再度前往北域的路就要自己走了。   老实说沈晏清已经不记得他和凌霄暂时住着的那间木屋到底在哪座山坡上,他只记得木屋外有一面向阳的山坡,坡下长满了粉白花瓣的花。   不过在凌霄问他还记得不记得路时,他还是嘴硬说自己记得。   北域似乎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寒冷了。   出了九黎城后,沈晏清为了向凌霄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凌霄在茫茫的雪中行走。   他记得陈芳婷教过他的办法,先找到那条永不结冰的清江,再顺着清江的江水,永不回头的向着源头走。   那里便是最开始的沁洲。   至于再剩下的,沈晏清想,凌霄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连昆仑山在哪儿都不记得了吧?该让凌霄去找了。   他这样美滋滋的想着,在北域中走了很久很久,可他始终没有找到清江。   凌霄问他:“你在找什么?”   沈晏清说:“一条很长很长的江河。”   “是这条吗?”凌霄转过身去,他指着他面前的冰原,“这好像是一条河。”   沈晏清仔细的去看,他发现在他面前的“冰原”冰面光滑,并非是因为雪的积压而形成的,这就是一条河流因为低温在河面上结出了厚厚的冰。   他高兴的点点头:“好像就是这一条。”   沈晏清心想,难怪自己怎么找都找不到这条河。   原来是清江结冰了。   他正要和凌霄说自己多年前,和金玉开一同冒着风雪,在厚厚的积雪中寻找沁州的往事:“我和金玉开在一个大的山洞里救下了一个经常出入北域的女剑修带着我走的,她告诉我——”   说着说着,沈晏清突然愣住:“清江为什么会结冰?”   “陈芳婷明明告诉过我,清江永远不会结冰。”   它顽固的躺在北域的正中央,固执而不知悔改地奔流着,清江为什么会结冰,它为什么结冰了。   想到这一点,他发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沈晏清抬起头,望向白茫茫的天与同样洁白如絮的雪。   这不是北域,北域的雪要再灰暗些,空气中总是夹杂着如同大火焚尽后的灰烬。   当发觉不对劲的念头已经出现时,往往能在这一瞬之间,发觉更多曾被人忽视的细节。   可如果这里不是北域,这又是哪里。   “万里风”没有必要带他们去别的地方,更何况,凌霄也在这,谁会有这样天大的胆子胆敢戏耍昆仑的剑尊?   除非、除非——   凌霄见沈晏清的话只说了半截,他转回身,专注的看向沈晏清不解的问:“嗯?然后呢。”   除非——   把他带来这个虚假北域的人,就是凌霄。   沈晏清僵硬地看向凌霄,怎么会呢,凌霄怎么会害他呢。   多年前在沁州发生过的往事不受控制的浮现,许多被他略过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再度出现。   沁洲的梦境必不可能是万年前已死的却邪仙尊布下的,北域的尊者为什么要布下这个梦境,这里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既然梦境不能生造记忆,沁州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布下梦境的主人亲眼看到的过去,那么谁在这里一直看着悲剧一点点的发生呢?   千年前火烧必安阁,既然封印已经被破,现在这只妖怪在哪?   ——玉人峰二十二人接连惨死,昆仑剑宗算卦,连夜搬迁逃往中域。   四灵楼里被封印着的奇怪无皮怪物,他为什么说掌门不让他离开?   他又为什么说昆仑山里有妖怪。   这些沈晏清不敢细想的过往都像是一粒粒的珠子串在了细绳上,容不得他逃避。   沈晏清愣愣的问凌霄:“我听说昆仑剑宗的每一个内门弟子都有一个玉印,凌霄,你的玉印是什么样子的,拿出来给我看看好不好。”   凌霄听见沈晏清的问题,他先是一顿,随即露出困惑的神色,轻笑出声:“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笑容淡淡,是沈晏清常在凌霄脸上看到对着他的那种宠溺神情。   沈晏清却打了个冷颤:“你拿出来,拿出来给我看看。”   当初从“远客来”三层楼的死尸体内剖出来的玉印还在他的手上,昆仑剑宗的玉印每一个内门弟子都是独一份的,绝不可伪造。   如果梦境的主人不是什么北域的尊者,而是必安阁中被封印至少千年的妖怪,它既然看到了“远客来”上的死尸,也说不准会把死尸体内的东西取出来。   它被封印了太久,没有人世的身份和来历,若是想要混进修仙界,最好的办法就是拿着这块玉印进入昆仑剑宗。   再加上它吃人心披人皮的邪法,要想装作一个人瞒天过海,就更容易了。   不过,即使这妖怪真的拿着玉印混进了昆仑剑宗,和凌霄也不会有什么关系的。凌霄可是剑尊,怎么会是一个走旁门左道用邪法的妖怪能比拟的了。   沈晏清盯着凌霄,在心中宽慰自己凌霄不会耍他骗他的。   兴许是这妖怪实在太厉害了,他们之前从沁州离开后就被他再度盯上了,因此趁着他们再回北域重新布下了这张天罗地网,要害他和凌霄。   这不是凌霄的错,他得赶紧提醒凌霄才对,但是沈晏清执拗地再向凌霄要了一遍他的玉印:“拿出来给我看看就好,我有些好奇,我没见过你的玉印。”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得极快,慌得他觉得自己好空,就像是即将要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沈晏清不由自主的加重了语气:“凌霄,你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你听见了,我是认真的。”   凌霄不说话了,他脸上的神情收敛,静静地看着沈晏清。   突然间,许多一节节一段段细碎的记忆在沈晏清脑中浮现。   雪山相逢的第一面是凌霄带他进了酒楼、凌霄身上特别的寒气,他向凌霄要寒妖的眼泪,凌霄还不愿意给他……明明没有进过必安阁,凌霄却对里面所有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远客来”后门消失的任峰尸体和叶田田、周雨欣两人。   他这段时间过得太顺利了,顺利得他不敢细想,但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吗。   沉默已经代表了回答。   在沈晏清的坚持下,凌霄低垂着头摸索了一阵。   他对沈晏清向上摊开掌心,手掌上放着一枚很小的玉印,侧面刻着“昆仑”二字,而印面的古文字繁冗复杂。   沈晏清颤抖着手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放在油纸包着的玉印,两枚玉印一模一样。   他不敢相信自己这样荒诞的猜测居然是真实的,这叫他几乎崩溃:“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玉人峰一脉二十二人,其实还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留下讯息,将自己的玉印存在死人的体内,希望昆仑剑宗能派出人解决掉必安阁里的妖怪。   他在沁洲滔天的万灵古火中侥幸存活,留了一命。他不明白,为什么昆仑剑宗没有派人来拯救这个濒临毁灭的城镇,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到了中域的太华山。   在那里,他看到了披着人皮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妖怪!   那个从必安阁的封印底下爬出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怪物!   他指着妖怪惊恐害怕地后退,冲掌门申冤:“这不是我,师兄,这不是我,这是披着我的皮的妖怪,快、快把它抓起来!”   掌门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披着人皮的妖怪,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爬过去抓着掌门的衣摆:“师兄,你相信我啊。”   掌门对他说:“凌霄,我信你。”   然后转头将他压入四灵楼中,用最阴毒的阵法将他封印在问心山中。   为什么,因为这个怪物与生俱来的天赋。   昆仑剑宗从北域搬迁来中域,一路上折损了不少的人,如今已经大不如前,可他们还想和太墟天宫、和天清门,争一争三大宗门之首的位置。   一个废人凌霄是做不到的,而一个深不可测、生来化神的剑道天才凌霄可以。   四灵楼中被封印的疯子,才是几百年前活下来真正的凌霄。   沈晏清一步步地往后退,想要离“凌霄”越远越好,他摇着头:“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凌霄”看着他,脸上流出几分悲戚:“现在不好吗?只有我们两个,你哪儿也不去,我永远陪着你。”   “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和你一起,永远一起。就算是在没有生灵没有生息的北域,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背后那条结了冰的河流,竟随着他的话语缓缓地流动起来。   有个悠长似哀鸣般的声音,在风里呓语般的叹息:“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啊——”   碎裂的冰层在河面闪着亮晶晶的光,一片片、一簇簇,连绵不绝似波涛翻涌的海,宁静中蓄力着巨大的风浪。   天上的光一瞬一瞬地黯淡下去,温柔的春风变得尖利,远处的城镇正在天崩地裂般的坍塌,那些曾与沈晏清对话过、交谈过的人,像是被泼过热水的泥人融化作一滩滩的泥点。   那些灰暗的、虚假的片段一点点重组再现。   最后成了一座生冷阴森的古宅,宅子里朱红色的门向着沈晏清敞开门,灵堂上挂着数不清的白绢布,“凌霄”站在黑色的“祭”下,神色阴翳的看着他。   “这段时间我们难道过得不开心吗。”   沈晏清捂着嘴,看着它难以置信的摇头。   一日、两日、半月、一年,他竟然从未离开过这间灵堂。   那些甜蜜深爱的过往也是虚假的吗。   必安阁的大火里,凌霄拥抱住他,从他的额头亲吻到嘴唇;棺材里的心跳声;昆仑山被火烤得酥脆的兔子肉,凌霄说过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永远爱他;刻得像野鸭子般丑丑的比翼鸟……   那把精心做好的伞,沈晏清还没机会用。   明明、明明再不会有人像凌霄这样的深爱他了。   丢开身份、地位、容貌,唯独的爱着自卑渺小的他。   沈晏清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在必安阁看见“凌霄”起,还是从他在昏迷中醒来起?又或者更早以前。   “凌霄”一步一步地朝着沈晏清靠近:“我没有杀凌霄,只是他出现得不巧。我的猎物在我的面前凭空消失了,虽然我已经吃了他的心,但销魂灯保住了他的命,竟然真的让他死而复生,太墟天宫的道士趁机带走了他。所以我不得不换了一张皮。我本来想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我怕你害怕我,这确实是我的错……”   沈晏清根本听不进“凌霄”的话,他终于再承受不住,崩溃般的尖叫起来:“怪物!你是怪物!你放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他慌忙中,随手抓起祭台上摆设用的木剑,提着这把没有开过刃的木剑,直直地向着“凌霄”砍去。   对付“凌霄”本就不需要什么天下间无坚不摧的利刃,只沈晏清此举,就能伤得他肝胆俱裂。   这把木剑穿过“凌霄”的身体,却毫无血液流出,从“凌霄”身体溢出的冰晶冻住了木剑。   多年前未曾消退的劫云再度凝结,它们等待“凌霄”道心溃散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黑气张扬,祭台上的白娟被吹得猎猎作响。   “凌霄”低头看看穿过自己身体的木剑,它叹息般的为自己默哀:“我不会伤害你的,这天底下的所有我都可以不要。”   “我爱你。你呢,你也爱过我吗?”   它的悲伤已经溢出它的身体,冻住了它的双脚。   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它类人的皮肉开始脱落,露出如冰晶般美丽剔透的内里。森森寒气犹如实质化地外漏着影响了附近整片天空。   它的肌理像一大块剔透的翡翠,像是来自北域最深处,用最彻骨的寒冷凝结而成的冰魄。   “凌霄”还是想要步履艰难地朝着沈晏清靠近:“清清,你冷静点,你听我说……”   沈晏清看着这样的“凌霄”,宛若见到了青面獠牙的狰狞凶兽。他松开握着木剑的手,发出一声惨叫。怕得要死,转过身向外逃跑。   在他的身后,才刚刚重组好的世界,又开始崩塌。   “凌霄”的身形晃了一晃,它朝着沈晏清张开的怀抱凝固在空中。   它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沈晏清就这样的离开了它,甚至是头也不回、一丁点留恋迟疑都没有的这样离开了。   沁州梦境中的日夜相处、耳鬓厮磨,都似黄粱一梦,醒了就散了。   巨大的悲伤在瞬间淹没了它。   做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   事实上它终于得到答案了,沈晏清就是不爱他。   “凌霄”想叫沈晏清不要离开它。   ——你回过头,看着我啊!   但它发不出声音,只能因为悲伤,控制不住的流下眼泪。   大朵的冰晶从它的脸颊滚下,一块一块地砸在地上。   碎冰落在寂静无声的冰原上,发出生脆绝望的清响。这是最残酷苛责的诅咒。   不可大喜、不可大悲的妖怪跪倒在废墟之中,缓缓的流下眼泪。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般。   大雪覆盖一层又一层,足以将天下任何一人粉身碎骨的雷劫一道又一道,北域沦为绝境,这方天地随朔风外厉内荏的哀鸣嘶吼。   天罚地劫、万事万物都对它无能为力,在这世上,它本可以永远无敌的。   直到记忆空白的它在必安阁中睁眼醒来,直到它本能的吃下人心学着如何做一个人,它一步一步地陷入泥泽。   或许上苍要它在迷茫中重来一世,就是要它这样于滔滔滚滚的人世中,历尽千辛万苦的重蹈覆辙。   有意义吗?   ——一定有的。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一辆龙车驶过夏日雷雨席卷过的土地,留下两道深深的、泥泞车辙。   北域上空遮天蔽日的阴云缓缓消融。   楼宇坍塌,积雪在融化,朔风渐渐的平息。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为什么。   “凌霄”也融化在了这炽热的烈阳中。   不,他融化在了这片将他消融的、他自己的爱里。   他的心结没有解开,败在不可落泪的诅咒里。   就这样融化成了一堆冰水,渗入了土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叫北域沦为绝境的罪魁祸首死了,天灾地劫尽数散去。   翠微宫高台上的销魂灯烛火一晃,随即烧得更盛。   这片沉寂在冰雪之中千年的疆域,终于迎来了它失落已久的酷暑。 第129章   沈晏清不敢回头望,出了灵堂后,脚下的青砖便扭曲似的成了厚厚的积雪,他悲凉又难过地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的走。   身侧的阴云如雾似愈发浓厚起来,几乎是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他不知道怎么辨别方向,随便寻了一个方向便蒙头地走。   雷鸣作响,天地震怒。   黑暗中弥漫着危险可怕的气息,万物同悲。   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了哪儿,他被脚下的瓦砾木块绊倒。   一骨碌地滚出去老远,摔倒在了足有半人厚的积雪中。   抬起头来,举目四望,寂寥的雪地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他独自、孤独的坐在这雪地里。   沈晏清的情绪再抑制不住,他的一颗心提在喉咙眼很久,后知后觉地用手心抹了抹脸,才发觉这上面都是热化的雪水和他的眼泪——   凌霄怎么会是那只妖怪呢?   这太可笑了。   他忽然当真觉得自己很可悲,这世上唯一一个只爱他的人竟然也是假的,那还有什么会是真的。   凌霄到底为什么要骗他,他还有什么能值得被骗的吗。   要真想将他生吞活剥地吃下肚去,只管照着来便是了,他又没有什么能反抗的能力。何苦要这样戏耍他的真心。   沈晏清不明白,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也什么都没有等到。   雷雨始终没有落下,朔风吹得极其响烈,似悲鸣般的凄厉惨叫着,沈晏清也不敢再爬继续起来走。他就坐在雪堆里,愣愣的想,这里好冷,凌霄怎么还不出来哄他。   想了一阵,他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妖怪不是凌霄。他的名字不叫凌霄。他到底叫什么?沈晏清茫然无措,脑子一片空白。   时间过去了很久,灰暗的阴云渐渐的散了,遥远的天际竟然破出一道柔和的暖光。   这里四处都是盖了一层雪的废墟,雪正在融化。   沈晏清犹豫了很久,才摸索着折回去。   刚才他太害怕了,可跑出来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又还能去哪。   他早就无家可归、没有朋友,如今连能够依靠的恋人也没有了。   沈晏清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他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被烧过许多回的老旧房楼岌岌可危,沈晏清照着记忆寻找他和“凌霄”分别的那处灵堂。不远处堆着一处破楼坍塌后的废瓦,还未彻底退散的阴云漏出条口子,和煦的光就照在这堆废瓦顶上。   在废墟的瓦砾间,有一个东西正闪闪的发着光。   这光亮吸引了沈晏清的注意力,他朝着这东西走去。   还未走到,一道身影从另一个方向出现,先他一步,拨开了掩埋着东西的废土,将这闪着光的东西取出来了。   这是一颗被冰晶包裹着、亮晶晶的心。   沈晏清看着这人,顿时心跳如雷,紧张地口干舌燥,一时顾不上好奇那废土堆里那道亮晶晶的心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就用手去蒙自己的脸,然后掉头就要走,不敢让金玉开看见现在的自己。   他甚至昏昏沉沉的想到,自己现在变得这么丑陋,金玉开或许认不出来。那可就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沈晏清宁愿自己暴死当场,也不愿意金玉开看见变成这副坏模样的他。   金玉开追了上来,他递过去一张手帕,示意沈晏清擦擦脸:“你要去哪,你的脸上有很多的泪水,为什么,方才哭过了吗?”   沈晏清看着面前的金玉开,他愣愣的想,金玉开怎么认出他了呀。想着,他有些困惑的用手指尖按着脸摸了一阵,皮肤细腻光滑,才惊觉自己出了幻境,已经不再是那副丑陋的样子了。   他告诉自己,从前的那段日子,他是被凌霄这个妖怪故意困住,要逼他无路可去的与他相爱。沁州的幻境本就是凌霄的骗局,既然被他戳破了,一切都该恢复正常。   沈晏清似哭似笑的想,既然如此,他又能和金玉开好好的相爱了。   这本是沈晏清一直以来期待的,但他现在心中没有半点喜悦。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不禁的想,那只妖怪呢,凌霄去哪儿了?   金玉开问:“你在找什么?”   沈晏清觉得他和凌霄的事情决不能告诉金玉开,便摇摇头说:“没什么。”   说着,他张开双臂,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沈晏清说:“玉开哥哥,你来抱抱我吧。我好想你抱抱我。”   金玉开侧着脸,极其古怪的看着他。   沈晏清被他看得脸红,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难为情地扭过脸:“你不愿意就算了,当我没有说。”   他在这幻境中过去好久,久到分不清人世,竟然觉得面前的金玉开很陌生。   金玉开微笑说:“怎么会不愿意。”他抱住沈晏清,却又很快松开手。   沈晏清内心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就好像他不是从一个迷综错杂的幻境中走出,而是一脚再踏入了一个新的幻境。   这时,金玉开走来亲了亲他的额头。   沈晏清当即心安了,这确实是金玉开。   他想起刚刚金玉开在雪地里拾起的东西,问:“我也没见到附近有人的尸体或是野兽的尸体,为什么这颗心会这样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它?”金玉开将这颗心放在沈晏清的面前,让他多看了两眼。   亮晶晶的冰包裹着肉红色的心脏,就像是一颗颜色尤其剔透的琥珀温柔的容纳了一只正在沉睡的蜜蜂:“这是我来到北域的目的,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来到北域是为了找一颗心。”   金玉开当着沈晏清的面,取出了一个锁灵匣,他将这颗心放了进去。右手立于胸前行了手诀,一时之间气息乍起,他的身上顿时腾升起迫人的威压。   再细看他的面目表情似金刚怒目,严肃可怖,发丝间电光闪现,有风萦绕,抬着锁灵匣的手上隐隐浮现出一道繁冗法符,几息功夫,彻底封印了这个锁灵匣。   金玉开其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好在沈晏清也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想快快的将凌霄忘的一干二净。他问:“我们接下去要去哪儿?”   先前金玉开说要带他去东域玩儿,沈晏清说:“我们要去你小时候长大的海域吗?”   沈晏清听金玉开说过好几次碧青海域,难免好奇。此时北域冰化已是酷暑,金玉开没有回答,他带着沈晏清一路向南。   到了九黎城又买了两匹快马,继续往南边去。   用了近十来天,两人终于到了中域。   到了南陵城后,金玉开不再赶路,带着沈晏清到了巷尾的一处院子里,这处院子古怪,它弯曲的回廊上挂了许多红色纸人,隔着院墙能看到高耸的看台和戏台子,这里从前是用作旧戏楼使的。   后来几经转手,到了金玉开的手上。   外边看着旧废无人,里面却一应俱全,院子里还栽种了一棵巨大的槐树。满树开着白色的、一串串的小花。   沈晏清中午吃了一碗鸡丝干贝温粥,金玉开正从院外走来。他今日穿了一身京红色的袍子,衣襟袖口用暗色的银线绣着锦绣山河,藏青色的腰带上挂着块成色极好的环璧玉佩。手里则是拿着一柄长剑。   金玉开的剑术乃是人人称赞的一绝,沈晏清兴致突来,想要金玉开舞剑给他看。   金玉开笑着应好,长剑一弹,便是剑尖颤抖如花,几道白光闪过,迅速如雷,出招似电。沈晏清看不出剑法好坏,只知道目光一寸寸地凝视着金玉开,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就在得意之际,沈晏清轻“咦”一声:“金玉开……你的手?”   金玉开停下舞剑,给沈晏清看自己的手,他的左掌本该断了一指的,此刻却完好无损。   沈晏清又惊又疑,再一眨眼,金玉开将手一翻,左掌的小指不见了。   金玉开微笑说:“障眼法而已,足有十几日了,你怎么才发现?”   沈晏清好是羞愧,想自己真是对金玉开不起。   以为自己是因为被凌霄牵挂了心神的缘故,可是又隐隐约约的想不到,金玉开为什么要做这障眼法。   两人在这院子里连住了好几天,虽然饮食衣物一应俱全,沈晏清总觉得不安心,一会儿想到凌霄浑身是血地看着他,有时候又觉得四周的环境很陌生。   他从前一贯来喜欢居住在温暖湿润的地方,可每每做梦,醒来时却怅然若失,内心不安的期待着回到从前和金玉开还在北域的日子。他好后悔和凌霄的重逢。想到这里,总要再次流泪。   一天风雨如晦,暴雨过后,天朗气清,沈晏清下了楼去,见这处院落的婢女仆从来来往往的收拾行李。   当是金玉开要带他去东域了,很高兴的跑去问金玉开:“今天晚上我们是不是就去东域玩了?”   金玉开一时没说话。这处小院里的人,很快走空。   沈晏清雀跃地要去前门看马车,他在来这里的路上买了好多漂亮的衣服,生怕漏掉几件,金玉开这时从背后抱住他,气息如霜。   两人许久没有亲近过了。   这下叫沈晏清有些束手无措,他有些紧张,仅是想到就觉得双腿绵软,浑身发麻:“不是要走了吗,你怎么、你怎么来抱着我,别被人看到了,我们等到了东域、等到了东域,我们再……”他一串话说得语无伦次,看得出来确实是紧张了。   金玉开轻轻的冷笑,声音却像粹过冰般的寒冷:“东域?谁告诉你我们去东域的,金玉开吗?”   沈晏清悚然一惊。   好熟悉的声音,他不敢想是谁。   下意识地浑身僵硬,待他迟缓害怕的回头,抱住他的人五官有一瞬的模糊,再渐渐显露出一张并不相似的脸。不是金玉开。而是沈晏清曾经最魂牵梦萦又害怕胆颤的脸。   苍白阴郁的脸,鼻梁高挺、薄唇,眼尾的位置缀着一颗棕红色的泪痣,这份英俊显露出几分咄咄逼人的锋利。   沈晏清怎么会认不出。他这下彻底浑身发软,当即想要掉头,明鸿一点不阻止,只是站立着,笑着看他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刹那之间,三步之外,出逃的大门在沈晏清的面前合上。他扑过去倒在台阶上,用手去拍这扇朱红的门。纹丝不动。   明鸿仙君再从后拥着搂住他,轻嗅着他发间还未退散的冰雪冷香,像条阴森狠毒的毒蛇贴在他的脸颊。   明鸿叹气一声:“我给过你太多次讨好我的机会了,为什么不珍惜?”   沈晏清回头去看,他的发冠在刚刚的奔跑里散落,柔韧似绸缎的黑发顿时如瀑垂下盖住大半的身躯。此刻,夏日灿烂的日光穿过槐树的树荫,一缕一缕地照在这张唇红齿白、冷艳照人的脸上,他的双目无神迷惘,美丽而苍白。   他不明白,金玉开怎么就忽然变成了他的大仇人明鸿,自己无端端地在落到了明鸿的手上。   想到那龙潭虎穴,沈晏清牙关打颤。   明鸿笑着问:“太墟天宫不好吗,你还想去哪儿?”   沈晏清忙着害怕,一时顾不上回答,顿时一记耳光就打到他的脸上。他被打得晕头转向,跟着明鸿的手又轻抚上他刚刚挨过打的脸侧。   明鸿轻声细语的问:“疼不疼?”   被这么温柔的问,沈晏清鼻子一酸,他还没做好和明鸿重逢的准备,见到了这张脸,甚至以为是李煦在问他,刚准备要委屈的掉眼泪了。   明鸿却又出掌,一下掐住了他的脖子,顺力压到他的身上,将他摁在了地上。明鸿的力气好大,就算不带丝毫的法力也不是沈晏清能挣脱的。他拼命的拍打明鸿的手臂、扭动着挣扎,但窒息的痛苦、死亡的阴影如天上的浮云,一瞬一瞬的在沈晏清的眼前闪过。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脖子要被明鸿徒手拧断的时候,明鸿松开了手,笑着亲上来,湿漉漉地舔|吻他的脖子上被掐红淤黑的伤痕:“啊,对了,两心同?好一个两心同,你我现在是不是也是两心同了?你听,你的心跳得好快,我的心也跳得好快。”   沈晏清刚得一松懈,扭过身子趴在地上大喘气,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哽咽着、抽搐着,心跳不用多说,泪眼模糊的看着面前的明鸿。   明鸿用左手捧起沈晏清的脸,之前给沈晏清看过的障眼法是真的,他的左掌也断了一指。   明鸿眼眸漆黑,此刻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晏清,却无半点高高在上,反而散发着一种阴冷潮湿的沉郁:“你喜欢这样的?我也斩掉了,就在那天晚上,你心疼我吗?你心疼我好不好?” 第130章   沈晏清嘴唇发白颤抖,他不明白,金玉开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明鸿,更不明白明鸿正在胡言乱语什么。好多他正在提起的东西,都是只有他和金玉开知道的秘密,明鸿是怎么知道的。   但这世上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太多,他不敢问。   事已至此,如果他不想个办法逃离明鸿仙君的魔掌,恐怕他再无出逃的机会了。   沈晏清想到自己还好没和金玉开说过自己的名字,玉傀的这个身份糊弄昆仑剑宗的人或许可以,但对着明鸿就万万用不了了。   好在他还有一个身份,先前与谢璟的未雨绸缪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沈晏清牙根打着颤,忍着不适,哆哆嗦嗦的装傻:“您是谁,是不是认错了人?”   明鸿脸上有笑:“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逃呢?”   沈晏清尴尬的笑了两声:“哈哈,我、我被吓到了,就是、就是,嗯,本来抱着我的是金玉开,可是我一转头——”   明鸿仙君仍旧勾着嘴角,可他眼底的笑意一瞬的阴沉下来:“原来你把我当傻子了。”   沈晏清怕他打人,眼一闭,就要滑稽的抱头鼠窜。他脸上还有刚刚因为窒息流出来的眼泪,尽管容色不减反增,但湿漉漉的好可怜。   明鸿看着他怕成这样,心就要变得柔软了,他叹气:“你总是只记得疼,别的什么都不记得。”   沈晏清试探的睁开眼,觉得好奇怪,问道:“咦,你怎么不打我?”   慌忙之中,他并没有蹿出多远,急切的想要找个办法,可他的脑子越急越糊涂,竟连这种傻话都说出口了。   明鸿虽然喜怒无常,但沈晏清上辈子和他相处好几年,倒也不是一点规律都没有总结出来的。   譬如这家话最爱说反话,要是微笑说好,那就是不好的意思。要是面无表情的骂人一通,那就万事大吉了。   明鸿反问:“你想我打你?”   “哈哈。”沈晏清心想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嘴上讨好:“不打更好。”要是能放了他,那更是好上加好,功德无量。   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在痴人做梦,既然自己死路一条了,反而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   难怪这些日子他总觉得金玉开怪怪的,只是他当是因为和金玉开分别太久,难免陌生,于是忽略了。   想到这儿,他心一紧,既然带他来这里的人不是金玉开,而是明鸿,明鸿又知道好多只有金玉开才知道的细节,那么真正的金玉开呢。   沈晏清的嘴唇动了动,想问,但又不敢。   明鸿凑到他的嘴边听:“你说什么?”   沈晏清低下了头,最后无可奈何,终于认命,瑟缩的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明鸿平淡的说:“当然是看见你的第一面。”   “可你认不出我。”明鸿似是想起了什么,这张英俊的脸一瞬间变得扭曲狰狞。他恨不得直接掐死沈晏清,可又实在舍不得。   最后抓着沈晏清的手臂,拖着就往院子中央上走。   沈晏清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但他已经料想到自己的下场。整个人拧巴着不肯起来,死死地扒着地。他的心再度紧张得砰砰跳起来,双肩与胸膛随着急促地呼吸上下起伏,那种害怕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但他的力气怎么也比不上明鸿,几乎是被半拖半提地被丢在了戏台子上:“没认错、没认错啊,是您要我错认的,我怎么认得出……是,是我错了,这次我一定听话。”   戏台上铺了玄青的平整地砖,此地从前看客往来间,穿着官黄舞服的美艳女子便在这戏台上神态妩媚地跳舞。   技艺精湛的匠人在四周涂过红漆的木栏上,再以漆雕画了颜色艳丽的飞鸟百花,做戏唱曲时,附在木栏上的飞鸟便随着戏子的歌声浮动起舞。红娟纸条招摇似幢幡。   那声音越是婉转动人,在法术作用下,鸟儿啼鸣纷飞,百花绽放,暗香浮动。被封禁之前,这里曾是南陵城一处盛景,名副其实的销魂窟。   人走空后,空荡荡的戏楼院门被人锁上。   沈晏清被丢在戏台的正中央,倒头仰望了片刻四方的天际后,他连忙茫然无措地朝着明鸿跪坐起身,一身黛蓝的衣襟凌乱半敞。   青丝披散,方才丢上来时繁冗的衣服被往上推了一截,露出一双瘦白的直腿,玉刻雕琢般的脚趾紧绷着贴在地砖上。   留意到明鸿仿佛带着刺般的目光,沈晏清笨拙地用衣服重新盖住。   他胆战心惊,但看明鸿没有再做下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他一直跪在这里认错。   于是犹豫了会儿,困惑地偷偷觑着眼去瞧明鸿的脸色。   粉白的脸上沁出冷汗,黏了几缕乌发贴在额角,他瞧不见自己现在的这副活色生香的模样,只以为自己连亵衣都是将盘扣别到最顶上的,正在规矩的认错。   “我知道错了,您绕了我吧。”别的话他也说不出,只好颠三倒四的念着这几句,妄图叫明鸿怜悯他一下。   这怎么看都是不要命的勾|引。   明鸿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冲沈晏清伸出右手,沈晏清迟疑地想了想,伸出软|嫩的舌尖,乖巧的去舔明鸿的手指缝隙。   得寸进尺的仙君分出两根手指顺着他的舌头,探进口腔,里面湿|热|柔软。骨节分明、格外修长的手指摩挲过沈晏清敏|感的上颚,往更深处的喉咙里顶。   沈晏清顿时升起想要干呕后退的冲动,但他不敢吐出来,清亮的口水沾在下巴上,不受控制地往下滴。他张着嘴,眼眶微红地看着明鸿。   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似乎再次打动了明鸿,他抽出手,冷淡的说:“玩个已经将谜底摆在明面上的游戏吧,猜猜我是谁,猜中了我今天就放过你这一次,怎么样?”   明鸿不就是明鸿吗……   这个答案看似不难想,沈晏清用袖子擦了擦嘴,整个人却陷入了惊惧的焦虑中。就像是小时候太傅说要抽书背,背不出就要打手板子,而他被点去台上,傻站着一个字都回忆不起来。   明鸿的模样显眼,要是真见到过,沈晏清的三魂七魄当场就能被吓飞一半,哪里容得下他现在才浑浑噩噩的自投罗网。   应该是换了容貌的缘故。   他换了谁?   哈哈,总不至于是金玉开吧。不可能。   越是逼自己去回忆,沈晏清越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实在不知道明鸿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平日的行为举止有什么偏向,只知道这位仙君是个变态。   阳光照在沈晏清的身上,他一点儿没觉得温暖,反而从心底觉得遍体生寒。   明鸿轻声道:“这个问题很难吗?”   沈晏清支支吾吾的摇头,可要是让他答,他又说不上来。   他怎么能说得上来。   ——一个陌生人和一个改头换面的明鸿放他面前,在明鸿发疯以前,他都有一半的概率会认错。   明鸿脸上的笑意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冰冷的扩散,渐渐带上讥讽和嘲弄:“不知道,对吗?”   巨大的压力逼迫着沈晏清。   他嗫嚅地看着明鸿面无表情的神情,恍然觉得这个性情恶劣的仙君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刁难他,好享受他的痛苦。   沈晏清越想越急,但他不敢像糊弄凌霄那样的用俏皮话来糊弄明鸿。他其实也明白凌霄之所以能容许他那些自作聪明的小把戏是因为凌霄爱他,凌霄是他的爱人。   可明鸿呢? 第131章   明鸿是一把尺,密密麻麻的规则编成小字刻在这把尺上,一旦逾越便是粉身碎骨,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与情面。   不是爱人、不是朋友、不是敌人,他和明鸿没有任何的关系。   被明鸿逮住的时候,沈晏清的下场就注定了。那些看似亲密的欢好,不过是套在他头上索命的枷锁。   今日是百年前那场结契大典的延续,沈晏清的答案已经写错过一次。   明鸿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答不上来?”   沉默某种意义上已经代表了沈晏清的回答,他又答错了一次。   明明恨到了极点,明鸿却偏偏笑起来:“我跟了你一路,清清。”   他再一次用力地掐住沈晏清的脸,恨声道:“你到底有没有把你的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哪怕一分一秒?!”   明鸿咬着字,一字一顿的说:“从四灵楼开始,问心山、万里风、那伽寺……再到北域针塔,我用金玉开的眼睛,看了你整整一路。”   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了:“你更喜欢他吗?凭什么,我们两个明明是同一个人!你凭什么更爱他,而不爱我!”   在今天之前,明鸿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吃自己的醋。   沈晏清被明鸿摁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想转过身爬出去,可明鸿掐着他的手,怎么都挣脱不得。   仰面倒着,夏日的光刺目得叫人睁不开眼。   明鸿压在他的身上,用膝盖抵着分开他的双腿,探入衣襟里的手指有几分阴寒的冰冷,在这样晒的天气里,还是冰得沈晏清忍不住颤了颤,他不敢躲,从肚子到胸口,热气蒸腾似的往脸上扑。   他看不清明鸿的脸色,只听见明鸿森森的说:“你凭什么爱他,但又恨我?!”   沈晏清满目茫然,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   明鸿就是金玉开,金玉开就是明鸿吗?   假的吧,是骗他的吧。   沈晏清的目光木讷地朝明鸿的脸上看过去,这分明是明鸿,而不是金玉开。他再看明鸿盛怒的神情,明鸿没必要骗他,这好像不像从前那些欺骗他的谎话。   为什么呢。   这世上,他不明白的事情又增加了一件。   明鸿在他再次泪流前,告诉了他答案:“你不是在凌霄的梦里看到了吗,太墟天宫的分魂术。还不明白?金玉开是我的分魂,你爱上的是年轻的我。”   ……(略)   沈晏清被明鸿的动作惊得差点咬了舌头,他不能再完整的说出话了,浑身软得不成样子,一点儿力都用不上。脸颊的红霞更艳,立马撇过头不住地低声喘息起来,双目困乏似的微微掩着,眼睫颤动着,眼睛里像是盛着泪,浮动着快要溢出。   夏日光斑、青葱的树影。整片白皙的后背瘦得肩胛骨很明显,他的背上渗着一层光亮的薄汗,黑发汗腻散乱得垂贴着。   太漂亮了。   明鸿忍不住亲了亲沈晏清红潮的脸颊。   他一手揽住沈晏清的腰,另一只手捧住沈晏清想靠在他肩上的脸。   沈晏清的眼睛已经对不住焦,正迷离散淡的飘忽着。他咬着唇,但唇齿间还是随着明鸿的动作泻出一声连着一声低低的啜泣着。   明鸿淡淡的说:“南陵城南北二十里,我只喜欢这处。”   “这里是五十七年前建成的,第一次来,我就想带你来这。”   “可惜你不在,我等了又等。东海的明珠蚌一百年能生出一颗百年珠,一千年便孕育成一颗千年珠。你我第一次见面时,太墟天宫的明珠蚌再过上二十年就是一颗千年珠。但现在又是一百年过去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明鸿别过沈晏清的脸,要他睁着眼去看这戏台上随他低吟才缓缓沿着红栏长出绽放的百花。   绿芽攀附着越长越大,粉花瓣旋转着钻出花苞,中心有着嫩白的花蕊。仿佛真的喜鹊张着翅膀在萦绕身侧啁啾着鸣叫,沈晏清伸手想拢住,那法术制成的鸟雀便飞走了。   他朝戏台四周正飞舞的鸟雀、盛开的鲜花张望,这对裹着泪的眼睛就像是被抛光过的明珠,在太阳下淡淡的闪着珠灰的色泽。   夜晚,南陵城下起了暴雨。   骤雨打落在房顶的青瓦上,雷鸣隆隆,沈晏清发了高烧。雷光随敞开的纸窗,一道道的映在他的脸上。   沈晏清倚靠卧在窗边的小塌上,身上盖了薄被。脸上不正常的酡红着,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别的缘故,他嘴唇的颜色很苍白的。屋子里的烛火光很黯淡,建平真人进来时,他的目光首先便不自觉的落在这副模样的沈晏清身上。   建平真人不敢多看,只当是自己在留意窗外的大雨,冲明鸿请罪:“西域焉耆战事将平,属下以为天君不会来南陵城了,因此耽搁了赶来的路程,还望天君恕罪。”   他嘴上说着耽误了时间,请天君恕罪。可实际上自三个时辰前接到速报起,他便一点儿都不敢怠慢地连忙上了路。   太华山脉离这儿足有五千里,能在日出前到达南陵城已是他的极限。   谁能想到明鸿为什么会突然的召见他,建平真人跪在地上,心中七上八下的思量着明鸿要见他来此的原因。   明鸿没有多说,他坐在茶案边上,曲着腿用手撑着头,舌头顶腮,似乎还在出神回味着什么。   等了片刻,他有了决定:“明天你、不,我们一同回太墟天宫。”   建平点头应是后,退出了房门。   几个时辰后,雨停了。   远处的云随时间的流逝,渐渐的散了,天际透出曦光。   沈晏清醒来后,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身上粘腻的触感虽被洗净了,可他的心还似压着块石头般的沉重。   睁开眼,他瞧见雕梁画栋的房顶,床两侧缀着如霞雾般的红纱。身上盖的是鹿蜀皮毛做成的皮被,花翎鸟的羽毛插在床头的瓶子里。沈晏清想坐起身看看,才掀开被子下床,他抬眼便看见靠门的屏风上挂着一张从一头九爪白玉龙身上剥下来的完整龙皮,龙皮上大片可怖的血纹,杀气凛然,他被吓得一瘆,腿软着坐回了床。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玉芙楼这个鬼地方。   察觉到他醒来的动静,外头两个端着金圆盘子的宫女撩了帘子进了屋,她们走过三道门槛,才到沈晏清的跟前,都是从前没见过的新面孔。   端了药的宫女道:“天君说您病了,得喝药。”   另一个盘子里放着一颗蜜饯、一双玉筷子,宫女说:“喝了药,您能吃蜜饯甜甜嘴。但也不能多吃。”   他明明没病,沈晏清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你们仙君有没有说我得了什么病?”   这两个宫女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题,没有回答他的话。   过了几息,见沈晏清没有喝药,她俩面面相觑着,木讷地将话重复了一遍:“天君说您病了,得喝药。”   沈晏清明白了,这两个宫女是聋子。   他不再多说废话,捧起药碗,打算一饮而尽,省得宫女再来催促,那面目和善的宫女却按住了他的手:“宫里的规矩,您得用勺子舀着喝。”   在药碗的边上,是一个玉汤勺。   沈晏清急道:“可药是苦的,舀着喝,我得喝到什么时候去啊。”   那宫女听不见他的话,继续重复:“您得用勺子舀着喝。”   沈晏清只好硬着头皮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药。他被苦得舌根发麻,迫不及待地就想去抓蜜饯吃,端着蜜饯的宫女瞥着他看了一眼,他只好握起金筷子,夹了一颗蜜饯丢进嘴里。   宫女道:“您该一口一口的吃。”   见沈晏清没有反应,她又说了一遍:“您该一口一口的吃。”   沈晏清不明白,这蜜饯都已经被他丢进嘴里了,还能怎么样。那宫女递给他一张帕,要他将口中嚼了一口的蜜饯吐在这白帕上。   他以为这下这两人终于该走了,这宫女重复道:“您该一口一口的吃。”   沈晏清哭丧着脸,不情愿的握着筷子,照着宫女的话,夹着这已经被他嚼过又吐出来的蜜饯,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进肚子里。   用过药,时间到了辰时,远山传来了敲钟声响。   送药的宫女端着盘子退下了,又有一行八个人如潮水般的涌进来。她们手上各自端着银盘,眼睛上蒙着布,步履走得很稳。   从左往右,她们手上的东西依次是正红色的水仙银绣靴、蓝色的宽裤、翠碧的宽袖织锦缎云纹外袍、素白的纹罗内衫……一顶玉冠和一支金簪子。她们齐齐地端着过来,要给沈晏清换衣服。   沈晏清不喜欢这件翠碧的袍子,这种过于浓绿的颜色,不是他的姿容压不住这身绿,只是他觉得这颜色太挑眼,他不想穿,于是打着商量问:“几位姑娘,能不能给我换个颜色的外袍。”   端着这件翠碧袍子的宫女回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手上东西的颜色。您快换上吧,过了时间,就没有衣服穿了。”   沈晏清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穿上这件他不喜欢的绿衣服。   因为不喜欢,他穿得很慢,磨蹭了很久。钟声再响起来的时候,他头上的发冠还没梳好,侍奉他换衣服的宫女却退下了。   沈晏清想叫住她们,可没有一个人理他。   他便披头散发地坐在铜镜前,自己一个人怄气。   新进屋的宫女提着食盒,她们衣裙曳地,妆容典雅,尤其是嘴上的口脂,艳红的像是人的血、黑暗中野兽的眼睛。   食盒里的珍馐美食铺满了桌子,足有十几道。   炖得软香入味的红油鸭子、鸡汤煨的罐焖鱼唇、四色不一放在小蒸笼里的四喜饺、荷叶膳粥、双色马蹄糕……烹饪过的食物鲜香扑鼻,都是沈晏清爱吃的。   若是换做是从前,他早就扑过去吃了,可他现在还生着气。   他的头发还没梳好,他想要有人哄他。   他不明白,金玉开怎么会是年轻的明鸿呢,他不相信。要是金玉开,他不会让他这样可怜的被人欺负。甚至就算是大恶人凌霄也不会。一定是明鸿又在骗他。   沈晏清越想越气,他心想,今天要是没人把他哄高兴了,他就绝对不吃这饭。他饿死了都不吃。   几个宫女布好菜,就捧着空食盒,规矩的站到了边上去。   她们清一色的低着头,连头都不抬一下。   沈晏清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他是个靠着外物才晋升的假金丹。虽然长久的不吃东西,并不会死,但肚子会被饿得很空,他昨晚上被明鸿一直欺负,睡得也不安稳,醒来的一切叫他觉得格外的难受不舒服。   在这玉芙楼里,他从来都是个锦衣玉食的透明人。   尽管这些饭菜闻上去很香,但是沈晏清下定决心要有些骨气。他忍着饥饿,发誓必须要有人向他道歉认错,他才肯吃东西。   一个时辰随着日照下摇摇晃晃倾斜的影子,慢悠悠的过去,太墟天宫的钟声又响了。   钟响的声音传遍整个琴川。   送菜的宫女压着脑袋,随着钟声,手脚麻利地收拾起餐桌上沈晏清一口没动的饭菜,在悠远的钟声消失之前,她们完成了手上的工作,又鱼贯着要离开玉芙楼。   好似没有一个人在意过,坐在那面禽鸟规矩纹镜前忍着眼泪不来吃饭的小公子。   沈晏清看着三道门槛外的那一排排的扇门挨个合上。   屋子里三足金龙攀鼎内燃着袅袅的香,他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掀了面前的梳妆台,砸了插着两支荷花的如意耳尊。   沈晏清哭着喊:“明鸿!明鸿!你出来,我知道错了,你出来!明鸿!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他哭着喊了大致有一个时辰,隔了老远的扇门又依次的开了,这次再进来了四五个人。   这几人沉默着扫掉了地上碎了一地的花瓶,和裂开的铜镜。   门外还站着两三人,这另外的两三人抬来了和先前一般无二的梳妆台、铜镜,和插着荷花的如意耳尊。   沈晏清就坐在地上,他愣愣的流着眼泪。   等一切都打扫干净恢复如初后,钟声响起来,这些人又要走。沈晏清扑过去抓住最后一人的衣袖,他追着问:“明鸿呢?他什么时候来见我?”   这人回头大惊:“你疯了,怎么敢直呼天君法号?” 第132章   柳兰陵被抓住袖口的时候,心跳得很厉害,他不知道玉芙楼里的贵人发了什么疯,竟敢直呼天君的法号。   他下意识的回头一瞧,见着沈晏清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心跳动得更厉害了。   沈晏清见终于有人理他,用手心抹抹泪:“天君、好,你知道天君什么时候来见我吗?”   柳兰陵摇头:“他想见你的时候就会来了。”   急着要见天君的客人他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但天底下的事情那么多,这种级别的大人物都是很忙的。   要知道即使是太墟天宫最上层身份的人,要想见天君,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柳兰陵是琴川当地修仙世家中柳氏十三房的次子,在家族里还算受宠。但离了家,在这太墟天宫中,却实在算不了什么。   屏着呼吸,他的目光在沈晏清的脸上的停留了几息。   随即落在沈晏清这身碧绿宽袖织锦缎云纹的外袍上,他晋升筑基时,曾在主家里的宝库里见过一身相似的衣服。守库的守卫指着放在最上层匣子里锦衣,骄傲的说过单单这衣服上可随月光流动浮现出的花纹,就要抽离了乌金灵鲨的血线,由万宝阁数十位至少金丹期技艺精湛的绣娘共同持着月月梭,一针一针用灵力平金铺针上去的。   光这一件,便是价值连城。   柳兰陵心思活络起来,沈晏清瞧上去面容年轻,修为也不怎么高的样子。玉芙楼尘封多年,一年前上头传下来消息,才开了被锁着的楼门。   自此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不要钱似的一件件往里送,知道点消息的人,都在好奇会是谁住进这里。   偷偷瞥着沈晏清的脸,他猜测这位说不准是太墟天宫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   柳兰陵问:“你见天君做什么?”   沈晏清正要说话,他见到已经走出门外的一个宫女折返回来,狠狠地给了柳兰陵一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敢与沈公子搭话。”   柳兰陵清秀的半张脸立即肿了大半。   宫女跪下冲沈晏清磕了个头,叫人拖着柳兰陵出去了。   远山的钟声停了,屋子里陷入了寂静。   沈晏清重新瘫软着坐回地上。   早上短短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叫他看清了如今自己的处境。   明鸿把他软禁了。   多年前他离开太墟天宫,一转头差点和凌霄成婚,恐怕是明鸿一生中最丢脸的事。   当初共同商议做出决定,将他送去昆仑剑宗的几位太墟天宫长老,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明鸿舍不得他这张脸和他这副格外合明鸿心意的身体,所以留他一命。   他坐在冰凉的地上,几个时辰过去,外面的天都黑了。   随着钟响,刻板又永远遵从命令的侍从宫女们,再次带着东西,打开扇门,跨过屋内一道一道的门槛。给桌上换了新茶。   听着周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沈晏清闭着眼睛。   待安静下来后,明鸿进了屋,他自顾自的给自己沏了茶。沈晏清这只笨鸟还傻呆呆的坐在地上,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等了一阵才说话:“没规矩,见了我你不用行礼吗?”   沈晏清睁开眼,看见明鸿坐在他不远处,慌忙地站起身。   因为坐在地上太久,他屁股都麻了,直接往前摔,跪在了地上。   明鸿挑眉,挑剔道:“不用这样大的礼,你行得也不标准。”   沈晏清急着站起来:“你关我!”   明鸿端着茶碗抿了一口,态度散漫:“我没有。”   “他们都不和我说话。”沈晏清说:“这些人都把我当空气似的看,和我说话的人还要挨打。你肯定是吩咐过他们什么的。”   明鸿说起另外一件事:“管事的尚仪说,你今天很不乖。”   “没吃过东西是吗?”他冲沈晏清招了招手:“过来,让我揉揉。”   简直就是把他当做了一只小猫、小狗而已,沈晏清被明鸿的这副态度要气得发抖:“我不过去。你让我明天出去,我才过去。”   听见他这样天真的话,明鸿笑起来,将茶杯放回桌上:“你以为我在和你商量吗?”他笑着加重了语气,“别让我把话说三遍,现在,我叫你过来。”   明鸿虽是笑着说的,沈晏清还是被吓到了,他永远是吃硬不吃软的。   若是软着态度对他,他就要得寸进尺,进一步上房揭瓦。只有强势着,这只羽绒顺滑的漂亮鹦鹉才会安静像鹌鹑似的百依百顺,再怎么欺负,都只会颤着嘴唇嚅嗫着一声不吭。   沈晏清立在原地盯着明鸿,眼眶都要红了,他知道明鸿真的没有和他在开玩笑,才僵硬着顺从的坐进明鸿的怀里。   明鸿亲了亲他的耳朵:“把衣服解了。”   沈晏清松了松腰带,但没有完全的解开,他不肯全脱了。一张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手指抖着隔着外袍解开了内衫系着的带子和亵衣的盘扣。   明鸿见到他穿在最里头裹在腰上鸦青的汗巾子,隐隐显出一截窄瘦白细的腰,他再度轻笑起来,故意道:“你的肚兜怎么是这个颜色的,昨天那条靛青的哪儿去了?”   沈晏清当真要被气得发抖:“你还来问我、你还来问我?昨天、后来,不是被你随手抽去擦、擦……那东西了吗?你难道还想让我今天继续穿着那条?”   “我拿去擦什么了?”明鸿接着问。   居然蠢到顺着男人的话接着说,他简直要怀疑沈晏清是故意的。   现在还未到戌时,原本过来时他想着再怎么也得等过了亥时,但现在明鸿有些忍不住了。   他搂着沈晏清的腰,手隔着这条丝绸制成、用玉兰香浸过的汗巾子时轻时重地揉着沈晏清的肚子。沈晏清迟迟不说话,觉得这些话难以启齿,甚至不敢相信这是明鸿问出来的。外头那些总是说明鸿仙君光风霁月、称赞他君子仁义的道士们,都该来看看明鸿现在这副不要脸的无赖模样。   明鸿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他眼神渐暗,心想鸦青色的也好看,明天再让沈晏清换条白的。   沈晏清浑身发软,手指无力地抵着按在他肚子上的明鸿的手,指尖都泛着粉。这会儿他才琢磨出点不对,要是一个劲的顺着明鸿,自己又要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的被吃干抹净了。可明鸿要是凶他,他又害怕。   明鸿嗅着他的脖子:“在想什么?”   沈晏清执拗的说:“你明天不能再关着我了,我想出玉芙楼去玩玩。”   明鸿哑然失笑:“我没有关着你。”   沈晏清显然是不信的:“那他们为什么欺负我。”   明鸿诱哄道:“这宫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极守规矩,你听话,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你觉得他们欺负你,就是因为你不听话。”   沈晏清当然是想强调下自己没有不听话的,他每一件事明明都有照着做。   明鸿想了想:“你要是听话,我许你、让你明天自己在太墟天宫里逛逛,怎么样?”   ——这大尾巴狼哪会这么好,沈晏清警惕起来了:“那什么样才叫听话?”   ……   戌时的钟声一响,玉芙楼三层的扇门又一扇扇的开了。   早在明鸿天君进玉芙楼前,管膳食的尚食就叫人备好了餐食,因为沈公子一日未曾吃过东西,等到了半夜定会犯饿。尚食拿不准什么时候去送吃的,只等着明鸿的吩咐。   方才她收到飞信,得了吩咐,因此钟声一响,就叫宫女们送进来了。   其中一个送菜的宫女中午时也来过玉芙楼,知道这玉芙楼里住着的是个格外好看的小公子,但她这次进了屋却再没看到中午见过的那位。   圆桌铺了一层厚重官红的拖地桌布,名震四海的明鸿天君坐在桌侧的椅子上。   桌布盖住他的腿,明鸿坐得很直,似出鞘利剑,锋芒毕露,叫人不敢多看。   宫女从前走在太墟天宫各宫的路上,偶尔也碰见过这位尊者。不像神出鬼没的凌霄剑尊、更不是玄都嗜杀血腥的永乐魔尊,他们的天君是很温和内敛的,即使是像她这样修为不过筑基、由弟子转为奴仆的宫女,明鸿天君也会含笑冲她点头。   ——不像现在这样,只要多看他一眼,便会觉得眼睛发酸发疼。   所有人战战兢兢,以为明鸿今日不高兴。   几个宫女掀开了食盒,提心吊胆的把菜端上来。   还未靠近桌子,明鸿天君突然低声说了一句:“继续。”   她们差点跪下,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见天君没有接着说,才颤颤巍巍的继续布菜。靠的太近,宫女隐隐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什么湿|漉的水声、紧张的吞咽,和似低泣的喘|声。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思量着白日里见到的那位沈公子去哪儿了,为什么只有明鸿天君一人用餐。   沈晏清紧张得连手心都是汗,他不明白,明鸿为什么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泰然自若的叫他继续的。他一停,明鸿就摸他的头发,一副要把他从桌子底下拽出来的架势,他自然是怕得不行,只能继续舔。   将十几道菜一一摆好,从前侍奉天君用餐时,她们都是低着头站到一边去,等着钟响后收拾了食盒回去。但今天天君的心情瞧上去不太好,为首大宫女便引着人要出门去,在扇门后等着钟响了再进来收拾,以免扫了天君的兴致。   明鸿握着玉筷子慢慢的享用着他的晚餐,这位尊者的礼仪总是无可挑剔的。   他叫住大宫女,淡淡道:“今天还没报过菜名,报一遍吧。”   从前只有承明宫的武将军喜欢吃之前听人报菜名,倒没听过翠微宫也需要报,大宫女心中虽有困惑,但还是恪尽职守的照做了。   十几道菜名报过一遍,明鸿又道:“再一遍。”   翻来覆去足有七八回,说得大宫女嘴皮子都要干了。明鸿天君才吩咐道:“下去吧,餐盒不用你们收拾了,等下不要回来。”   等人都退下后,明鸿掀起桌布的一角,沈晏清已经不知道哭过几回了,脸上都是水痕。   明鸿问:“你吞进去了?”   沈晏清张开嘴给他瞧,哭着说:“你又不肯让我吐出来。” 第133章   沈晏清一直睡到次日晌午才醒,他迷迷瞪瞪的坐起身,视线越过屏风,桌上放着一小碗乌漆麻黑的汤药,和一小碟子蜜饯。   明鸿说到做到,催着他吃药的宫女都退下了。   昨天穿过的衣服已是大半不能穿,就算没有丝毫破损,沈晏清也不想穿第二回。   床头的边上放了他今天新要穿的衣物,他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后,坐到桌前。特地撩起桌布,仔细地检查过一遍,见换过了桌布,才安下心来。   至于这东西是谁换的,为了不让自己徒增烦恼,沈晏清已经不敢再去细想。   捏着鼻子把这药都喝下,他嚼着蜜饯,开始思索明鸿为什么要给他喝这药。   要说昨天喝药,在南陵时他确实曾因明鸿做得太过分而发过一阵高烧,可今天他半点病症都没有,又为什么要给他喝药呢。   再者,这两次的苦药喝上去的苦味都如出一辙——却不是清热的退烧药。   这到底是什么药?   沈晏清一时半会没有想明白,他将药碗放下,坐回床前,将衣服换上。   既然明鸿准他能独自出去转转,他也想好好的利用这个机会。   玉芙楼坐落于翠微宫内,左侧相邻的宫殿是隶属于淑景仙子的太极宫,而出了玉芙楼,右侧,大片环绕琴川的山脉包围着这群山中寂静神秘的太墟天宫。   翠微顾名思义便是青翠巍峨的山。小小的玉芙楼不过是翠微宫的冰山一角,藏于翠微的,才是这翠微宫的真正精髓。   太墟天宫上下阶级分明、守卫森严,若想从正门正大光明的出去,至少要过十道城门关卡。沈晏清要是打算从正门逃离,除非明鸿死了,太墟天宫大乱,否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除了从城门走,还剩下的一个办法,就是从翠微宫的后山出去。   但是翠微临着的山脉乃是中域三绝凶境之一的归墟山,其中凶兽、迷泽数不胜数,就连元婴修士都不敢托大敢在其中任意出入。也唯有太墟天宫的宫主,明鸿天君,才可坐享这片绝境。   若是为逃离太墟天宫,进了归墟山,无疑是自投死路。   可要是再在玉芙楼中久待下去,沈晏清怀疑自己迟早会发疯的。   疯了的下场不比死了能好多少。   今日他能出玉芙楼喘口气,说不准明天又是听着一个时辰响一次的钟声,像个雕得精致完美的玉偶,任由摆弄。   这些全凭明鸿心情,而这位天君却最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红墙黛瓦的墙似迷宫般,一堵堵的立着。   百年过去,太墟天宫似乎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花费了些时间,近半个时辰,他走到了太极宫的侧门,再往里去些,旁边便是承明宫。   承明宫并不是某位真人仙子单独的住所,而是一处宫殿群,分做内外两宫。外宫分给了太墟天宫一些潜力出众但没有宫主接纳的弟子,对应昆仑剑宗、天清门这等常规门派的内门弟子。   内宫则是划出了地给一些晋升金丹,却因为年纪较大再突破无望的宫内主事们。承明宫的武将军武常瑞,是承明宫的宫主,沈晏清未曾见过他,只听说此人非常骁勇好斗。   太墟天宫是个很特别的宗门,它曾和天清门并为天下第一宗,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分裂后自立门户。   宫内保存着修仙界最历史悠久的古籍,万年过去,它还是天下之宫、万法之宗。   整个天宫内共设有四十九宫,各代表了历史上曾为主流道法的四十九道真传。   太墟天宫没有特别的宗门心法,但凡入宫修行,一切皆看自身福缘。若是有缘契合某一宫的道法,便会直接吸纳进去,不论修为、根骨、悟性。   它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地位的高低并非看修为,而是看天命。   例如昆仑剑宗,弟子们修行剑法,努力突破瓶颈,修为越高、天赋越强,在昆仑剑宗的地位也就越高,是名副其实的谁拳头大谁当老大。但太墟天宫不一样,即使是耄耋之年、毫无修为的老人,只要是“天命”所在,就能立即一跃而上。   沈晏清也是入道后才知道,明鸿他炼气期时,就已经是翠微宫的宫主了。翠微宫非常特殊,宫主之位悬决千年未定,最后落在当年不过炼气期、还是外来的明鸿头上,但怏怏太墟天宫上下几万人,却没有一个人有意见。这在别的地方,是绝不敢想的。   如今明鸿的成就,也恰巧证明了天命是对的。   天命二字,实在虚无缥缈。   沈晏清还是很好奇,这些神神叨叨的道士究竟是怎么算这天命的。但想也知道这关系到太墟天宫真正的根基,是绝不可能透露给外人的机密。   走到承明宫的东三门,承明宫没什么好看的,他正要走过去。   沈晏清被叫住了。   “贵人?你是玉芙楼的贵人。”   沈晏清回过头,见到了爬在承明宫墙上的柳兰陵。柳玉兰的模样不俗,他容貌清秀,兼具了少年人的英挺,今天他没去宫里做事,一身鼠背灰的道袍衬得身长如玉。   沈晏清一笑:“你怎么在墙上?”   过了一晚上,柳兰陵脸上的巴掌印消了大半,尚仪扇他的这一耳光用上了气,如今还留着红痕,令他瞧上去十分的狼狈。   柳兰陵爬下墙,跑着绕过小门,见沈晏清没走在等他,才放下些心。   他心跳得极快,柳兰陵也想装出些豁达从容,可一瞧见沈晏清,脸上还是不免显露出一丝不安的紧张局促,解释道:“承明宫有规矩,宫内不可私自用法术,我这才绕路来的。”   这点沈晏清知道,太墟天宫上下除斗武场、归墟山外,都是一律禁法的。   柳兰陵被尚仪责罚,因此罚他要在每日日头最烈的时候,去墙上擦瓦。出于微妙的小心思,他不愿意讲,于是借口道:“今日阳光好,我就在底下想着爬上来看看。”   沈晏清觉得柳兰陵是个怪人了,就是随便走走,这太阳都晒得他脸热,竟然还会有人爬上去看:“你不怕晒着吗?”   柳兰陵说不怕,这一面墙的砖瓦他擦得差不多了,再连着半月,这顿罚就要结束了。他好奇问沈晏清:“您来承明宫做什么?”   “倒也不用与我说敬称。”难得有人能和自己说上两句,就算是个怪人沈晏清也愿意搭理。不过他其实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能逃出太墟天宫的,这要是被明鸿知道了,明鸿一定又要生气把他软禁起来,他只说:“许久没回太墟天宫了,转悠转悠,逛逛而已。”   柳兰陵连忙道:“要我陪您逛逛吗?”   沈晏清推测起柳兰陵此人是明鸿派来的概率有多大,但是没有拒绝。   柳兰陵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他贴得很近,又不敢太近,隔着四五步的距离,想了想开始为沈晏清介绍起这承明宫的所有:“前几年的时候武将军与素心仙子斗过法,他们从琴川的东南开始打,一直打到西北。一不留神素心仙子的落雷掉到了承明宫,炸毁了一半的楼屋宫墙,后来差了几千的工匠,才修复大半,但是仍是有不少真迹毁了。”   听见素心二字,沈晏清忍不住笑起来:“若是素心,恐怕这就不是不留神了。”   素心便是方岚的道号,他熟知方岚的脾气,她极看不来武常瑞,这应该就是她故意的。   柳兰陵一愣:“您认识素心仙子?”   沈晏清点了点头。   柳兰陵沮丧起来:“那看来这些事情,您都能直接去问这位素心仙子了。”方岚实力强劲,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绞尽脑汁的想,要怎么才能说些沈晏清不知道的事情,好让他感兴趣。   太墟天宫大得离奇,柳兰陵最熟悉的,也就是这方他日夜出入的承明宫,与他偶尔去被派去做活时的几个宫殿。真要有什么隐秘的往事,多半也是他不能知道的。   柳兰陵想了许久,没有找到能与沈晏清说的东西,愈发垂头丧气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在您面前说,恐怕要出洋相。”   沈晏清轻轻道:“不如你与我说说你自己,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柳兰陵有些不好意思,他性格腼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嘴上这样推辞着,但他又兴奋着继续往下说:“我是柳氏家族来的,上次大考,排在弟子第三十七名的,便是我二哥。”二哥是主家的二哥,其间离着他差着十万八千里,柳兰陵故意不提这档子事。   “那你呢?”沈晏清问。   柳兰陵不好意思道:“我还未考入百名,那些东西太难背了,我记不住。”   两人沿着青砖铺做的路走了很远,沈晏清注意着天上盘旋着的鹰鸟,走到承明宫的尽头,城墙显露出一角,再往外走,就是重华宫。   到了这里,每一道、每一层的宫门都开始有金丹期为首的侍卫看守,最外层的朱雀青龙玄武白虎门更是由元婴期修士看守的。这又是太墟天宫一部分的特殊之处,凡人宫阙中越是深处便越是设置重重关卡。而太墟天宫则是外严内松,翠微宫、太极宫等内帏十座宫殿更是从不守卫。原因无他,内帏的宫主有这个自信,觉得宫内不会有人作乱。   瞧见穿着红青色外褂的守卫,沈晏清就掉头想走,柳兰陵问他:“前头是重华宫,您不是和重华宫的素心仙子相识吗,要不要去见见她?”   沈晏清谎称:“我没有通关的身份令牌,先前丢了,翠微宫的尚仪还没差人给我送来。”   柳兰陵想了想,他从储物袋中摸索了一阵,掏出块紫色雕花的小牌,道:“我还有一块,本来突破炼气后,承明宫赏下来的探亲令。我本就是琴川人,我爹娘也是太墟天宫的修士,就没用上。这到底是一道探亲令,我总觉得什么时候会有用,所以一直留着,没有拿去卖掉。” 第134章   沈晏清不是太墟天宫的弟子,不懂探亲令要怎么使,但听柳兰陵的意思,这似乎可以让他平安的通过城门侍卫的审核。   这无疑是一场能解他燃眉之急的及时雨,他想离开太墟天宫、他太想摆脱明鸿了。   他眼里闪着奇异的神采:“探亲令,这是什么,怎么用?”   沈晏清的这个问题使柳兰陵产生了一丝的警觉。   太墟天宫的低级弟子、杂役加起来足有七八万,能住进内宫的,只剩下了五千。   他也是从一干人等中厮杀出来的,再怎么听话好骗,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你不知道探亲令是什么?”   这是太墟天宫内人人都知道的答案,沈晏清瞧上去可是位金丹期的贵人,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沈晏清见柳兰陵脸色不对,知道柳兰陵在怀疑他。   这种事急不了,就算他说自己想去重华宫见方岚,等见过方岚后,他要是再想往外走,这小子一定会觉得不对劲,届时只要柳兰陵高喊一声,他就会被一拥而上的守卫压下,送回玉芙楼。更何况,他不知道明鸿到底还有没有派人跟着他。   他笑起来,没有否认自己确实不知道探亲令的事情:“我和你们不一样,这些事情从来没有人与我说过。这很重要吗?”   沈晏清坦荡的态度叫柳兰陵微微放下心来,他一直觉得沈晏清的身份不一样,心想会不会正是因为身份不同,所以没人与他说这些小事。承明宫内多得是将探亲令倒卖到外阁去的内宫弟子,沈晏清曾得到过、但是没留意,也是常有的事情。   柳兰陵道:“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只要将手指咬破滴血进去即可。到了守卫处,他们认得出这是你的令牌即可,一枚探亲令滴血后三个时辰内就会消失,若是不用它,一枚探亲令最长能保存三年。   我是前年突破炼气搬进内宫后,赏下来了,如今也不到几个月的时间了。您要是想去重华宫见素心仙子,现在用了就正好。”   他说的全是心里话,即使一枚探亲令能在外阁被那些想见家人又见不得的人炒出再怎么高的天价,在他心里都比不上能帮沈晏清的忙。   即使这个忙,非常的无关紧要——只要能得到沈晏清的垂青,多少财宝都能唾手可得。   沈晏清仰头看了看天色,他推测该是申时了:“今日不用,我们回去吧。”   能得知探亲令这样东西,也算他今日不是一无所获。   该回去好好谋算下,要怎么离开这里。   走到承明宫前的小门处,沈晏清问柳兰陵:“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   “当然。”柳兰陵脱口而出:“您明天还会来见我?”   他注视着沈晏清被太阳晒得有些透红的脸,这张脸的每一处都像是照着他梦中情人的细节长的,当他每每视线下移,就会忍不住在沈晏清白腻的脖子上停留几息。   随后和做贼似的移开,根本不敢让人知道他在幻想些什么。   柳兰陵撇过脸,觉得自己好热,懊恼起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很像为了钱财阿谀奉承的小人。   就算这是一部分的原因,他也不想沈晏清这样直白的想自己。   不过,他又纠结的想,这种能单独住在玉芙楼里的人物,还肯与他这种身份的弟子一道走这么久,绝不是那种狗眼看人低的人,于是他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沈晏清问他:“你若要来这里,还是今天的时间吗?”   柳兰陵立马说:“对对对。”   他转念一想,怕沈晏清看到他汗流浃背的在干活,又道:“明天说不准有事,你要是来找我,申时、申时我一定在这。一连半个月,我每天都会来的。”   沈晏清说了一声“好”,便走了。   绕过一个弯,他的背影消失在朱红的宫墙掩映下。宫墙外植着树,风吹叶动,连着树影也摇曳起来。   柳兰陵一直看着沈晏清离开的方向,过去了一柱香都舍不得动。   直到远山的钟声被敲响,他才恋恋不舍的回承明宫去。   柳兰陵的住所在承明宫的南七区,别名扶风苑,都是一些筑基弟子居住在这。他天资还算可以,因此分配的院子就在扶风苑的正中心。今天他回去的迟,窗子里亮了光,已有人在里面点了灯在等他回来。   推门进去,刚好王月卿将两个做好的菜端着上桌。她为了方便干活,将长发盘起了,小家碧玉的长相,被灯映着,也有几分的温柔缱绻。   她想着柳兰陵今日被去罚做活,肯定心情不是很好,因此早早的回来,费了很久的功夫才做好这么一桌子家常菜。一条煎过的红烧鱼、炒土豆丝、红烧肉,再一道鸡蛋丝瓜汤。她厨艺一般,但用心去做,滋味也是很好的。   转过身看见柳兰陵满面春风的回来,她打趣道:“不过是擦擦宫瓦,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想着你早些回来帮帮我的。”   擦宫瓦的活,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做完了。被罚做活是没有月板拿的,昨日柳兰陵与沈晏清说话是坏了规矩不假,但不算多大的错。更何况柳兰陵是弟子身份领了做杂活的任务,翠微宫的尚仪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叫弟子不顾修行一整日都在挨罚。   柳兰陵端起饭吃了几口,他也饿了。不想王月卿多管他的事情,更不想让王月卿知道自己和沈晏清说了那么多的话,敷衍道:“那老不死的嬷嬷刻意刁难我,你当我想做这么久。”   王月卿想了想:“不如我明天替你去做苦工,你留在家里修炼?”   “再过一个月就是文武比试,你想要的柳叶刀得用三千月板换,我们手头上还差两百的月板,我做这些杂活手脚快,你在家只要安心修炼就行了。我去挣来。”   月板是整个琴川中最为流通的交易货币,而月板的来源,必须是去太墟天宫中做活由太墟天宫的管事发放、亦或是与太墟天宫中的人做交易。   许多珍惜的法器、丹药、阵法盘都是只能用月板交易的。也正是因此,一些太墟天宫的一些内宫弟子也会去做杂役的活,就为了从管事手上得到月板。   有人替自己干活自然是好的,可一想到明天有机会能在看到那位玉芙楼里的美人,柳兰陵当即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有一种自己下午那会儿那些肮脏的心思已都被王月卿看穿的恐惧,他恼羞成怒的将手里的碗摔到桌上:“你还管起我了,是不是?”   王月卿连忙道歉:“相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月卿在算:“有了趁手的武器,这次比试相公你就能出头了,连武将军都会看重你也说不定。那尚仪说不准也是有亲属子弟也想着要靠这次比试出头,所以才刻意刁难你的,就想着要你荒废武艺,你可不要中她的计啊。”   “这还用你说?”柳兰陵觑着眼看她,觉得这张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衣服洗了没?”   承明宫禁法得尤其严格,就连衣服都要自己手洗。他的衣服都是王月卿洗的。   王月卿觉得柳兰陵瞧上去心情不好的样子,讨好道:“一早上就晒出去了。”   王月卿出自琴川外过山的小王家,主家的祖父是金丹修士,父母皆是筑基修为。小王家虽然比不上柳氏,但柳兰陵一个分支的次子能与她结为夫妻,若非两人青梅竹马,一路扶持,怎么算都是柳兰陵高攀。   柳兰陵挑不出王月卿的过错,心里更是恼怒到了极点,吃过饭将碗丢回桌上:“我去修炼了。”   王月卿追着问:“那明天是我去擦宫瓦吗?”   想到王月卿要他明天见不了那美人,柳兰陵怒道:“尚仪罚的是我不是你,男子汉该有自己的担当,我做错了,去接受惩罚的人就是我,如果要你替我受罚,这成什么样了。在你眼里我是这样懦弱的人吗?”   他话说得很冠冕堂皇:“你在家修炼就行,差的那两百月板我会想办法的,不用你操心。”   王月卿看着自己外表风流倜傥的相公,心里浅浅的泛起涟漪,非常的感动。 第135章   天尚未完全的暗沉下来,天际线橘色的夕阳将云染作近乎妃色。   隐逸着的群星光芒很淡,沈晏清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将自己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安抚下来,才阔步走进玉芙楼。   穿着宫裙打扮的几个宫人正举着被铁杆绑着的火折子,去点挂在房檐下的八角玲珑雕花灯。才走近,有人开了扇门请他进去:“天君有吩咐,说他酉时会来,请沈公子多等片刻。”   听见这句话,沈晏清只得垂下眼,愣愣的说了声“好”。   他坐到桌前,桌上的茶才有人来换过新茶,夏日的天气热,如今倒出来还是温热的。沈晏清给自己倒了一杯,沾了沾唇但怎么也喝不下。   坐立难安了半个时辰有余,该来的总是要来。   酉时还未到,明鸿来得要比他说得早的多。   他进屋后,越过百花玉屏风。晚间穿堂的风沿着看不见的路途,顺着外头檐下挂着的占风铎,再吹向屋内屏风后镶了宝珠的螭纹漆木壁柜上挂着的薄玉龙。   玉片碰撞间,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声响。   沈晏清低着头坐在桌侧,乌黑的头发随他的动作垂下来一半,被吓得惨白的脸蛋只露出个瘦削的下巴。   也不知道是不是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身上每一处的盘扣、带子都警惕的绑得很紧。像只躲在重重草木深处一只皮毛柔软的小兽,他时常舔舐自己的毛,把自己爱护得很好,深怕有人找借口将他剥了,再用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说是他的错。   但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呆愣愣的坐在原地,都叫人喉咙发紧。   明鸿走过去将他的头发别到耳后,抬起他的下巴,因此露出微红的鼻尖、一点红焰焰的嘴唇。   明鸿道:“怎么还不高兴,今天不是让你出去玩了吗?”   只要有一日住在这玉芙楼,沈晏清就有一日的不高兴。   但这样的实在话,只要说出去,明鸿就会掐住他的脸,将他摁在桌子上,好好的教他什么话能说、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他不犯这个蠢,也不想搭理明鸿,叫他兴致愈高。   明鸿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说:“说些让你高兴的,焉耆国的事情拖得太久,明日我要亲自去一趟。”   这事半月前方回就报了上来,凌霄一死,昆仑剑宗虽然将此事藏而不发,但其门客弟子早就隐隐听到了风声,被这件事彻底的击垮,因此节节败退。   西域已成了太墟天宫的囊中之物,事关重大,方回不敢擅作主张,只能由明鸿亲自去一趟。   沈晏清听说明鸿不在太墟天宫,当即眼睛都亮了起来:“真的?你去几日?”   “真这么高兴?”明鸿忍不住磨牙,他早就知道沈晏清是个没心肝的蠢鸟,揣怀里捂上个个把年都不一定能开窍融化,但看他这样,仍不免丧气。于是存心吓唬到:“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沈晏清以为明鸿是认真的,差点以为自己要乐极生悲,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吞吞吐吐的给自己找借口:“我可不要去西域,那里都是沙子,天气这样热,我会被晒死的……我在玉芙楼里一定听话,我就在这等你吧。”   他小声的说叫自己听了都心虚的话:“我又没想过逃跑,你干嘛看我看得这么紧。西域那么远,可不得累死我。”   且不提一路上明鸿会想些什么不要脸的手段来折磨他,就光光到时候一日十几个时辰的对着这位天君,他就度日如年,恐怕人都得瘦的脱相。   明鸿轻轻的笑:“我姑且当你说的是实话,就算不是真心话,你也最好给我记住今天你和我说过的话。”   “翠微宫没有人守着终究是不行的,我从昆仑剑宗召回了一位金丹真人,他明天会来见你。有事尽管吩咐他去做就行,不要亲自动手。这天下四海八荒五域七十二国,没有我明鸿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不在翠微宫,主事的是你,而不是他,记住这一点,不要叫奴仆逾越了你,让我丢脸。”   沈晏清这边还在琢磨到时候翠微宫里会有什么事,明鸿树敌众多,要是有人杀进翠微宫来了,他是绝不可能上去送死的。另一边,尚食敲过门,宫女们提着食盒,款款的走过来布餐。   这顿饭,他吃得既是欣喜,又是忐忑。夹了几筷子的八宝兔丁放在碗里,没吃几口沈晏清就要眨着眼睛去瞥瞥明鸿,心里古怪起明鸿什么时候有这定力,能容他吃完一餐完整的饭。   他当自己偷看的技巧很隐蔽,往嘴里塞了一口后,故意慢吞吞的嚼着。   浑然不知没什么比他这双乌漆泛着亮光的眼睛更好懂的东西了,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他的脸上。   知道他想拖延时间,明鸿阴恻恻的凑到沈晏清的耳边恐吓他:“等下一回槐江山的撞钟声传到玉芙楼,我脱了你的衣服,要是没见你的肚子鼓起来,可就要用别的东西来填了。”   沈晏清好不容易憋出点坏心思立即散得一干二净,明鸿太过分了。他的眼睛里沁出盈盈的湿光,他立即站起来端起最近的一盅墨鱼羹,捧着想要灌进肚子里。   还没咽下几口,那悠远的钟声“铛铛铛”的响了。   恐怕就是明鸿这个坏胚故意掐着点说的。   沈晏清端着碗坐回椅子上,又气又委屈的心想,早知道一下子就到酉时了,他就不该喝这羹汤。他早该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的,就算真吃饱了肚子又能怎样,他被明鸿耍的团团转。   明鸿随便说点什么吊着他,他就傻乎乎的去做了,落进陷阱里去。丢了脸不说,待会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沈晏清一副被气着了的小鹦鹉姿态,他歪着脑袋瞪明鸿,眼睛红通通的,那几滴盛着的泪珠被他忍着迟迟不掉下来。   嘴巴虽是紧紧抿着的,但他若是要说话,明鸿猜都猜得出他要说什么。无非是“你欺负我”、“你好过分”,这些软绵绵话只能叫人气焰嚣张。沈晏清勉强懂一些,才不说话。   明鸿莞尔一笑,他这张皮相本就该当属人间一绝,平常如春风和煦,不过春暖乍寒,骨子里依旧有丝丝缕缕的冰冷,此刻看来倒颇有些冰雪消融的意味。   他冲沈晏清招招手:“过来。”   “今天不做,你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见沈晏清迟疑,明鸿似笑非笑的补充了一句:“只限此时、此刻。”   话里的意思是,错过了他这会儿想温情的劲,是沈晏清自己把握不住机会,等会儿他再干出些什么事情,就别再哭着喊着的求他了。   沈晏清当机立断的扑进明鸿的怀里,他觑着眼去偷看明鸿的脸色:“我让你抱了,你不准说话不算数。”   明鸿搂着沈晏清的腰,将下巴抵在沈晏清的肩头。   他抱得很紧,正闭着眼,嗅着沈晏清发丝间气味极淡似花香般的甜香。   沈晏清原以为明鸿不会回答他的话了,过去了很久,明鸿抱了他很久,壁柜上的薄玉龙随风晃个不停。   良久以后,明鸿轻轻的“嗯”了一声。   太墟天宫蜿蜒的朱红墙道间,传来一阵极其嘈杂的脚步声,这些人越是朝着翠微宫的深处走,便越是放缓脚步,行至玉芙楼下,挺直的背脊便一寸一寸的弯下去。   上了楼,更是干脆跪在了扇门前。   骤然间一切寂静无声,连薄玉龙的玉片都凝固了。   明鸿突然的睁开眼,松开了抱着沈晏清的手。他站起身,冷着脸理了理衣服,站在门口侍奉的宫人从外向里推开扇门。   沈晏清看着明鸿的身影一点点地融进了这浓重如墨的夜色中。 第136章   很难形容当沈晏清看着明鸿离开的背影时他内心的感受,或许是因为明鸿那张与李煦几乎一般无二的脸,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以为自己见到的是李煦。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他立刻回过神,晃了晃脑袋,明鸿怎么会是李煦呢。   桌子上明鸿的碗碟没有动过,他来玉芙楼一趟,就纯粹的为了这样慢条斯理的捉弄沈晏清。   性格如此恶劣的人,除了那张脸,明鸿和李煦完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沈晏清坐回自己的位子,慢吞吞的吃过东西,明鸿不在玉芙楼后,连饭菜的滋味都变得美妙起来。   外头候着的宫人等钟声响过,才进来收拾。   他洗漱过,穿着素白的内衫,翘着腿,捧着脸趴在床上看书。   书是从床头的书架上随手拿的,整册的书是用一整块青色的蛇皮绑起来的,摸上去像是一块不会融化的冰块,冰冰凉凉。书封上没有写书名,翻进去用了掺了金粉的特殊彩墨写了东西。里面教的是一种凡人也使得出来的暗器手法,最简单的办法是将细针藏在手心,随着巧劲用力的甩出去。   再往后翻,难度便一点点的增加了,不过好在写书的人极其贴心的在旁边附了图。   沈晏清不想学什么,他只是觉得这有趣。   跟着书上的图比划了几下,体内的灵气运行过七回小周天,他的眼睛就要一眨一眨地眯起来,准备睡下了。   红木雕琢的扇门窗棂繁琐,微亮的光从那窗棂的小孔中,被分成一缕一缕的光束,照进昏暗的房间。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人还睡眼惺忪的困顿着。   沈晏清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床边站着人,他猛地睁开眼,头一天回到玉芙楼时来给他送药的那两个宫女,正端着药在等他醒。   与此同时,那总是一声一声、如最无形的束缚般的钟声再度响起了。   沈晏清见了盘子上端着的苦药,他整个人都要垮下来,眼巴巴的问:“明鸿不在,我能不能不喝这个。”   这俩宫女是聋子,听不见他的话,无视了沈晏清撒娇般的讨价还价。   他只好捏着鼻子照着规矩,一口一口的喝下了。明明昨天就没有人看着他吃药。   吃过蜜饯后,蜜饯的甜味勉强盖住了那阵泛酸的苦味,沈晏清算着时间,打算看书消磨了时光后,等到下午再去承明宫找柳兰陵,骗来他的探亲令。   现在他被困在太墟天宫内,不清楚外界的情况,不知道凌霄有没有在找他。在得知金玉开就是明鸿后,他对金玉开的爱意颠倒逆转成了恨。只能将出逃太墟天宫的希望全盘寄托到凌霄的身上。   可凌霄的杳无音信,又令他不免感到心乱。   他偶尔猜测过凌霄是不是腻歪他了,所以躲着他、不见他。也是,毕竟在北域的梦境里,他长得那样丑,两人还吵了一架。   一开始沈晏清确实是生气的,凌霄为什么不和他说真话,不把自己是妖怪的事情告诉他,还将他一直困在梦境里。难道想困住他一辈子吗。   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的气消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了悲愤。   他想找凌霄说个明白,他们之前的关系到底算什么,稀里糊涂的在一起了,又这样稀里糊涂的结束了,沈晏清不甘心。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门口的侍从进来通传说翠微宫住着的另外一位金丹修士要来玉芙楼觐见。   沈晏清这才依稀记起昨天明鸿走之前,与他提点过这件事,叫他不要露怯。   哈哈,狐假虎威明明是他的拿手好戏,沈晏清得意道:“他要是来了,你叫他进来即可。”   侍从低着头出去了。   片刻左右,几个宫人开了侧边的扇门,一个穿着正红窄身官袍的道士走了过来,两侧肥大的袖子几乎要垂到地上,夹白的头发用布扎起。嘴上两撇细胡子被修剪过,模样儒雅正直,风度翩翩。   沈晏清原本想着要端着架子,坐在玉屏风后不出来见人,可一见到这人,他立刻坐不住了。   建平进来后,先去往了侧房的茶室,未等他吩咐,几个宫人沏了一壶用水晶壶装着的胭脂相思茶送了上来。茶色如胭脂,通体血红,在茶汤上浮着几片细茶叶,随水汽洇润缓缓隐现一个面目模糊的美人模样,建平真人深呼吸一口气,将茶烟吸入鼻中。   这胭脂相思茶喝的不是茶汤的回甘清香,而是这茶烟。闻过这茶烟后,在心中勾勒自己相思之人,等到面目显露完整,就能静心养神,增长神识,对修行大有裨益。   此茶天下间唯翠微宫独有,是明鸿天君的独创。   建平闻了茶烟,正要在心中勾勒人的面目,他想不好自己有什么相思的人,一时间毫无头绪,沈晏清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   前世在万华峰杀了他的人就是建平真人,他不可能忘、也不能记错。   就是这建平送的怪贺礼,他一打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立即死了。   建平被惊动,睁开眼瞧见沈晏清,心中的茶烟消散了。   沈晏清一掌拍飞建平手里的茶盏,他的情绪向来外露,嫌恶的说:“你怎么会在这。”   上一回在问心峰遇见建平,为了隐瞒身份,他才不得不装作不认识这个杀人凶手。可现在不一样,明鸿都已经知道他了,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装的了。更况且,建平是昆仑剑宗的人,怎么会来太墟天宫,还进了翠微宫在他面前坦荡自若的喝茶。他怎么好意思喝茶的。   胭脂茶粘了袖子,湿了建平的半边衣服。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缓缓道:“天君在西域处理事端,难道你不知道吗?”接到明鸿的命令时,他也感到了诧异,不明白为什么。虽心有疑惑,但还是过来了。   “我是说——”沈晏清正要大骂,他其实更想直接杀了建平,但他忽然的在建平的风轻云淡中明白了一些从前未曾想明白的关节。   翠微宫作为如今是天君的明鸿的住所,只有太墟天宫的直系弟子、长老才可以出入,那些挂名的客卿门客绝没有这个资格。   而且一般的直系弟子还进不来这里,非得是最核心的那一部分——   建平真人本就是太墟天宫的人。   他是太墟天宫安插进昆仑剑宗的内应。   见沈晏清止住了话,建平道:“反应过来了?”   沈晏清往后退了一步。   他惊悚的想到,与他本无冤无仇的建平要杀他的原因:“那次是明鸿叫你来杀我的,是不是?”   他离开太墟天宫,委身于凌霄,还闹得天下皆知,无疑是叫太墟天宫的这位天君脸上无光。当年的那场结契大典,若是成功的办了,明鸿就要沦为天下的笑柄。   所以明鸿派人来杀他?   真正要杀他的人是明鸿。   沈晏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中又带了一丝的信服。是啊,明鸿本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狠辣阴毒的人。早在南陵城戏台重逢之前,他就怀疑过,自己要是遇上明鸿,定会被明鸿剥皮削骨的砍死。   这次明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本就叫他不安,原来是因为明鸿已经杀过一次了。   这百年里不布置通缉也正是因为明鸿叫人杀了他,所以根本不需要再去寻找他的下落。   建平的舌头抵在上颚,他迟迟不说话。   这对沈晏清来说,相当于默认。   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后怕与绝望,叫沈晏清浑身颤抖着:“就因为、就因为,我离开了他,所以他把我杀了?”   他语无伦次起来,眼泪掉的很轻易:“就算我做得再怎么不对,他怎么可以杀我。我本来就没想、我本来就不想和他在一块的,是他软禁我,把我困在这,他这样对我,我早就和他说过我不喜欢了。我和他什么关系都不是,不管怎么样,他凭什么杀我,明明错的是他。”   听到这句,建平立即抬起头看沈晏清,认真的说:“天君是不会有错的。你要死,是因为命里该死,而不是有人要害你。世间万物都有他运行的道理,你心存偏激,会活得很痛苦。”   建平指着心的位置说:“你的命格就在这里,听听自己的心声,顺应天命吧。”   这群太墟天宫的疯道士!!!   沈晏清通红着眼睛,他恨到了极点,正发抖着流泪。   见他哭得这样可怜,建平才叹了一口气:“你不该回来的。”   沈晏清是明鸿天君的情人,他在太墟天宫中的地位极为尴尬。   细究起来,他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但他服不了众。这个服不了众,并非指沈晏清的修为、气度叫人不服气。而是他的命格。   这在太墟天宫内部的长老中,并不是一个秘密。   沈晏清与明鸿,是天生相克相杀的命格,对明鸿非常不利。   这样的人,太墟天宫内知道内情的人都奇怪过明鸿为什么要将沈晏清留在身边,不如早早杀了以绝后患。   否则不管凌霄再怎么的强势,太墟天宫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怕他、怕到趁着明鸿闭关,把将沈晏清送上万华峰去。要知道这丢的可是明鸿的脸面、太墟天宫的脸面,传出去岂不是叫全天下以为他们是怕了凌霄,毁了这千年万载的声誉。   这件事在发生前,太极宫的碧霄仙子算出只要将沈晏清送去昆仑剑宗,就能化解明鸿的死局。   于是,太墟天宫上层分做了两派人。   一派认为该将沈晏清送走,送得越远越好。而另一派主张将沈晏清直接杀了。   一开始主张送走的那派人赢了,后来是想杀他的那派赢了。   建平属于后者,他从始至终,也一直觉得沈晏清该死,命格是不会有错的。   “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建平摊开手劝慰道,“再纠结过往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只要你听话的待在玉芙楼,有天君在,没人能伤得了你。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为了天君,我们也不会再想着杀你了。” 第137章   沈晏清死死地咬着牙后槽,看着建平的毫无愧疚之情,他的恨意更是攀升到了顶点。他拽住建平的衣领,一拳掀了上去。   由于建平一开始并无防备,沈晏清的这一拳确确实实的揍到了他的脸上。   但建平应该是修行过肉|身|功法,揍上去的时候,他的皮肉像是裹了棉花般的柔软,将沈晏清的拳头裹了进去,再迅速的恢复原状,几乎是毫发无损。   沈晏清愣了一下,还想再揍一拳,这次被建平躲开了。   他并没回击,仰着头往后瞧了瞧,一群侍从鱼贯而入,戒备的站在沈晏清的四周。   “真愚蠢啊,太墟天宫禁武,你难道不知道吗?”建平抓着沈晏清拽着他衣领的手,一根根的掰开沈晏清的手指,“更愚蠢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更愚蠢的是你没有直接打死我,接下去几天你会在禁闭室里渡过。哦,你还不知道禁闭室是什么,天君太宠爱你了,从没有关过你禁闭。”   当沈晏清的手指被掰开,候在一旁的几个侍从立即一拥而上地绑着了他的手,压住他的肩膀。沈晏清不服气,任抬着头,怒气冲冲的瞪着建平。   他脸上的泪痕已干,此刻只剩下了滔天的怒气。   建平道:“不过你马上应该就能知道了。我原本在想,天君此去西域少不了十天半月,你要是惹出什么事情,连累我被罚,可就遭殃了。正好,你进了禁闭室反思,应该会安分许多。”   “对了。”他讥讽道,“应该不是你不想杀我,而是你的拳头太慢太轻,你杀不了我。就算我站在原地,叫你打上几百拳,恐怕也伤不到我的一根头发。”   “你!”   建平摸着自己的胡子道:“带去禁闭室,先关十天。”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这几个侍从便要拖着沈晏清,将他拉出去。   沈晏清挣脱不得,他不想自己太没面子,愤愤的怒道:“松开我,我自己走。”   没有人理会他的。   他被压着出了玉芙楼。沈晏清骂骂咧咧了一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一个劲的重复自己才是受害者,明鸿和建平是杀人凶手。   才说出“明鸿”两个字,站在一侧的大宫女双目如刀般的剜了过来,粗糙的手当即捂住沈晏清的嘴,她警告道:“如此大不敬,再有下一次,就掌嘴。”   翠微宫内没有这所谓的禁闭室,要关得关到临近的太极宫去。   日头正好的艳阳天,沈晏清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越走越偏僻,最后走过一面宫墙。   这道宫墙的背后,远远望去林立着一栋栋白色的高楼。   这一栋栋极窄的高楼挨得很近,几乎贴着的,楼房的墙体没有窗户。就连它上头涂着的白,也与中域白墙黛瓦那般温润的白有着很大的差别。   这里的白,是一种森然、阴郁的白色。   靠近后,那绕堂穿梭的风里都似乎带着哀嚎。沈晏清被压到了一面楼前,这里很寂静,寂静得连鸟叫声、虫鸣都没有。   方才捂过沈晏清嘴巴的宫女找来了看守:“银花婆婆,给你送来了新人。”   看守是个年纪颇大的道姑,一身的衣服上下缝上了近几十处不同颜色的补丁,满头的银发,鬓边插着一支看上去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银花簪子,皮肉皱着,双眼却相当的清澈犀利。   她扫视了一眼沈晏清的脸蛋,沈晏清正抬头,看着她。他仍是不服气的。   银花婆婆笑了:“还很活泼嘛,宫里很少有这样活泼的人。真是可惜,要被送来这里。”   大宫女道:“是翠微宫的。”   她话还未说完,银花婆婆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他是谁,明鸿要心疼喽。”   大宫女认真的说:“规矩就是规矩,即使是天君也不能逾越。”   银花婆婆不问沈晏清为什么来这里,只惋惜的问:“要关上几天?”   大宫女回道:“建平真人说先关十天。”   “先关十天?”银花婆婆着重强调了“先”字,她嘿嘿的笑了两声:“那便必定不止十天,他想关到明鸿回来为止。”   “你将人放在这,我送上去。”   大宫女点头应是,叫侍从松开了绑着沈晏清的手,几人排作一队,慢慢的走了。   沈晏清揉着被掐疼了的手腕,戒备的看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   他还不明白目前的情形,以为禁闭室应该只是一间叫他去反思的房子,警惕的对银花婆婆说:“我没有错,要说有错,那就是建平先动的手,他杀过我。所以你不能关我。”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搬出明鸿来。顾忌着明鸿,这些人应该也不会为难他。   可沈晏清心中记恨着明鸿派人来杀他的事情,明鸿要远比建平更可恨,他不要承明鸿的情,本来他都不必被困在这,他是被明鸿抓进来的。   “瞧瞧这,果然还是孩子脾性。”银花婆婆笑吟吟的,“在这幽深红墙之内,是非对错并不重要,你若是执拗这一点,会吃很多的亏。”   “算了,你现在是不会明白的。”银花婆婆对着沈晏清,她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两指对着沈晏清轻轻一点,“好了,随我上去吧。”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法术,更像是一种法随言出的禁制。   银花婆婆从楼房的侧门处往上走,她鬓边的那支银花簪亮起来,这里的楼道十分矮,阶梯很高,要人走得很吃力。   这对银花婆婆来说,却好似如履平地,她正在思索要将沈晏清安排进哪间禁闭室。   她有了主意:“四楼第七格子里的小子早上死了,换成你进去,应该再好不过。”   沈晏清不要,但是他说不出话来。   从刚才起,他的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随银花婆婆的动作开始行动。   无论是上楼,还是一言不发的跟着银花婆婆,都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直到现在,他才隐隐觉得有些恐怖,想掉头跑回玉芙楼,这片白楼藏在深宫中寂静得像片墓地,阴暗、深沉,只有银花婆婆一人的自言自语。   走到了四楼,逼狭的过道两侧便是一条条囚笼似的房门,沈晏清的余光一瞥,一个骨瘦如柴形似骷髅的人猛地冲到门上,细瘦枯黄的手指扒着门。   它嚎叫着:“银花婆婆,我错了,我不该嫉妒同门,您放我出去吧。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数,已经十年过去了,您放我出去吧。”   沈晏清的心跳一顿,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   “你的心跳得很快,是知道害怕了?”银花婆婆没有理会这个人,她停下脚步问沈晏清,“是害怕吗?”   顿时,那寂静被打破,似近似远的哭喊、求饶、低泣一阵一阵地传出,那不是风声,而是很多很多不同的人的忏悔声。   “我错了,放我出去。”   “好痛苦、好痛苦,有没有人和我说说话。”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仔细一瞧,这些呓语般的声音竟就来自身侧。   沈晏清寒毛乍起,觉得毛骨悚然起来,恨不得能直接变回原型,找个安全的地方缩起来。   银花婆婆摇了摇头,她点了点一间禁闭室,那门便开了。   进了禁闭室,沈晏清才意识到外面的那些人的表现没有夸张。禁闭室说是室,其实很小,天花板很低,四周方正窄小。人进去后只能很勉强的坐下,他本来想着进了禁闭室后睡上十天来打发时间,可现在看来,人连躺都躺不了,就更别提睡觉了。   才进去调转了方向,意识到身体已经能由自主控制后,沈晏清立即想往外逃,门已经关上了。   银花婆婆悠悠道:“禁闭室虽被归纳在各宫内,但它所在的地界有单独的名字,这里叫忏悔林。四十九宫内原先有四十九座忏悔林,最高的忏悔林曾有十八层,但现在只剩下四十八座了,各种原因不是你能知道的。但在我下去之前,我且问你,现在知道错了吗,现在后悔吗?”   沈晏清站得很难受,他的脑袋顶住最顶上低矮的天花板,房间内没有窗户,里面闷热潮湿,才站一会儿,就热得出了一身的汗。   他虽然觉得这里很可怕,但并不后悔自己揍建平。   就算有后悔的,也是因为自己实在弱小,并没有对建平产生什么伤害。   沈晏清怒目而视,他的脾气很倔强,气哼哼的说:“我才不后悔,我说了我没错。”   银花婆婆笑起来:“我遇到的大多数人第一天都是这样和我说的,我三天后会再来问你的。”   银花婆婆走后,银花簪的光亮消失了,忏悔林陷入了黑暗。   这里的黑和夜晚的黑又有些细微的不同,就算夜晚多么的漆黑,但不管怎么样天际的星光、月色、远处的灯火,总是能隐隐看见些什么的。但禁闭室里却是像失明了一样,即使将手放在眼睛上,也什么都察觉不出来。   同时黑暗也不意味着寂静,那些低语的忏悔声却越来越大。   关十天就关十天。   沈晏清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委屈的想,凭什么啊。   他实在爱哭,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的掉。   但他不后悔,他没错。   ·   王月卿提了两个食盒往太极宫的忏悔林走去,忏悔林并不是指一片树林,而是一片林立的高楼。这是太墟天宫弟子最害怕进去的地方,一旦被判入忏悔林的禁闭室,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就算没死,只待了十天半月,出来也会性情大变。   也正是因此,所有与忏悔林相关的任务都会有非常高昂的报酬,就算只是给关在禁闭室里的人送些吃的,这样轻松的活计,也会有好几十的月板。   她的丈夫柳兰陵像是和擦宫墙的事情杠上了,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一直待在承明宫。柳兰陵叫她不要担心大比的事情,但她怎么能不担心,为了筹集到能换武器的月板,她才冒险接下与忏悔林相关的任务。   一路上,她想着与她关系交好的几个姐妹与她叮嘱的话:“不要和禁闭室里的人说话,一下都不要。这个任务最多只能接五回,之前就有人贪财,一直做这个任务,最后某天夜里发疯,用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喉咙,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忏悔林的管事是银花婆婆,有传闻说她该是元婴期的强者,曾是太极宫的宫主,因为她活了太久太久,她一直住在这忏悔林里,只有元婴期的强者才能抵挡忏悔林的怨气。   王月卿还未到忏悔林,她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宛转悠扬,清脆悦耳。她没有听清在唱什么,单纯觉得很好听。以为是从忏悔林传出来的,可越往里走,这似远似近的歌声就像飘渺的风,消散了。   银花婆婆坐在一堵白墙下,正在绣一面扇子。   王月卿头一次见到书上才有的大人物,手足无措地差点不知道怎么行礼。   银花婆婆抬起头瞧了她一眼,咧嘴笑得十分开心:“我刚刚听见不悔鸟唱歌了,真好,我有一百多年没有听见她唱歌了。你听得到吗?”   王月卿心想会不会是她进忏悔林前听到的那阵歌声,正要说话赞赏这歌声,明明刚才还是笑着的银花婆婆突然神情一变,疯癫的狰狞道:“你应该听不到的,她是唱给我的。”   见银花婆婆这形似癫狂的模样,王月卿不敢承认了,于是立刻摇了摇头:“我没听到。”   银花婆婆没有理她,转头竟自己唱起歌来,但她的声音喑哑难听,难以与方才的歌声媲美。她丢掉手里的东西,捂住自己的脸,老泪纵横的哭起来:“我老了,我太老了。不悔,你为什么还不悔。” 第138章   一时之间,王月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了任务换取奖励的。但银花婆婆现在的这副样子,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好在过了一会儿后,银花婆婆就恢复了正常:“你上去吧,从最上一层开始,一层层的往下送。”   任务里提到王月卿只要给一栋楼送食就行,她弯着腰爬上顶层,再从最上层,按照银花婆婆的吩咐一层层的往下送。食盒里装着的是白面的馒头,这对贫穷的凡人来说,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食物了,但对于向来锦衣玉食的修仙者来说,简直是难以下咽。   打开食盒的那一瞬间,她有些诧异,但忏悔林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就按照接下任务时玉简中写好的要求,将手里的馒头丢到禁闭室的门口。   最顶层只有一个房间,室内黑洞洞的,她不敢多看。   随身携带、用来照亮的萤火石照在自己的脚下,再往下走,房间多了一些。   越往下走,每层禁闭室的数量就越多。而里面的人就越是饥饿,几乎是迫不及待,像是饿极的野狗,还等不及她将手里的馒头丢下,就猛地扑抢过来。将王月卿吓了一跳。   要不是被拦着,她甚至怀疑,这些被关在这里被饿疯了的人会将她连同着一起撕成碎片。   “我知道我错了,你帮我再去求求银花婆婆吧。”   “再给我一个、再给我一个吧。”   “如果我当时没有掐死他,我是不是就不用在这儿了。哈哈哈我后悔啊,要是我将他的尸体埋得再远点,是不是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里的人全部疯疯癫癫的,好似没有常人的逻辑。   一栋楼十一层,她挨个将馒头放下,走出楼房时,原先似疯似癫的银花婆婆不见了。她站在楼下向外眺望,见到在忏悔林包围住的入口处,零散走进来三四个同样提着食盒的人,这几人像是已经受过了银花婆婆的提点,自顾自的走进了附近的楼房,给被困在禁闭室里的人送食物。   七天后,王月卿又收到了这个任务。   想起自己上次回去后,竟然得到了一百五十个月板,她的心摇摆起来,再做一次应该没关系的,只要再给这些人送一次吃的,就能凑齐给柳兰陵的法器,这实在太划算了。   更何况这是在宫门之内,还会出什么事情呢。   思虑了片刻,最后她还是踮着脚从分发任务的傀儡手上揭下了这条任务。   她提着从尚食局领来的食盒,再次前往了太极宫的忏悔林。琴川一入夏便是连着的艳阳天,唯独进了忏悔林,终年不化的浓雾裹挟着亡灵的怨气,仿佛永远是日暮黄昏的死气沉沉。   王月卿原想过自己要再遇上那疯疯癫癫的银花婆婆要如何是好,但她今天很是走运,到白楼下时,并没有听见银花婆婆的声音。   她按照上一回的流程,小心翼翼的爬上了最顶层,再一层一层的往下送食物。   被关在禁闭室里的人依旧是饥肠辘辘的,饿得像是这几日里都没有人来给他们送过食物。食碗里空空荡荡,被萤火石照过,上面敞亮的像是被舔过似的。   王月卿越是往下走,见到这些人的惨状,她心生可怜的同时,看着这些人诚惶诚恐的讨好,也升起了一丝扭曲的快意。   直到她走到第四层,低矮的禁闭室宛若一个个叫人窒息的牢笼。   她一个个的数过去,数到第七间,地上的食碗里上一回王月卿丢下的馒头还安然无恙的放在地上。她很确定这是自己七天前丢下的馒头,因为时间过去,这个馒头已经发黄变馊,边上有一圈四个指甲印,是她上回来没留意才印上去的。   ——这人怎么不吃?   王月卿回去后也稍微了解忏悔林内禁闭室的制度,这座白楼的禁闭室按照每个人犯下的错误大小排列,而一个人能犯下的错误和他的能力成正比。越是往上的人犯下的错误便越大,这同样意味着在白楼上层被囚禁的人实力越强。   实力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资质,更包含了他的心性、意志。   忏悔林中的怨气与哀嚎恰恰是最能摧毁人意志的磨难。   被困在禁闭室里的每一个人都精神崩溃,没理由住在这间格子屋里的人会为了所谓的骨气,不吃这对修士来说低劣的食物。   王月卿怀疑这里面的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下意识地就想往那黝黑的深处看,黑暗中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朝着她睁开来。她只看见了这双眼睛,一双懵懂、单纯的眼睛。这太像是动物的眼睛了,却没有动物的戒备,他的瞧过来,就是单纯的往这里瞧着看,而没有任何的意义。   即使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突然之下,王月卿还是被吓得连连后退,惊恐之下,她忘记了不能和禁闭室里的人说话的禁忌,情不自禁地抱怨起来:“上一回我送来的东西,你怎么不吃?”   ——总算等到人来问他这个问题了。   沈晏清恨得牙痒痒:“这怎么了,你们把我关进这里,又给我吃这种东西,不就是想饿死我吗。我偏不吃,我看你们把我饿死了,到时候怎么和明鸿交代!”   这句话他早就想好了,可银花婆婆偏偏就是不来问他这个问题,叫他越想越气。   他原本是不想提明鸿的,毕竟明鸿也不管他的死活,但威胁人的时候总要把自己说得厉害些的。   王月卿见沈晏清如此大胆的提着天君的名字,不由得好奇起来:“你是谁?是犯了什么错进来的?”   沈晏清跳脚般的暴怒起来:“我没错!”   怨不得沈晏清如此反应,这看门的银花婆婆一开始隔了三日来问他知道错了没,后来就是每隔一日、半日、乃至三个时辰的来问他一次。   随来的次数增加,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减少了。   十日之期早就过去了,建平这个阴险小人竟谎称自己被他这一拳揍得身受重伤,延长了沈晏清被关紧闭的时间。   眼巴巴等着出去的沈晏清,听到这则消息时愤怒极了:“他撒谎,我进来前他还笑我打得太轻了。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银花婆婆脸上的笑容早就没了,阴魂不散的问他:“只要你认错,我就替你改了日子,把你放出去怎么样?知道变通的人,才能在修行一途上走得更远,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啊!我才不认错,我没错!”沈晏清的小鸟脑袋很执拗,“你们等着吧,等我出去,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不就是被关在站不直、躺不下的黑屋子里,听一群疯子碎碎念吗,这里比起北域可怖惊悚的万福镇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沈晏得意洋洋的想,他曾在冰冷森寒、吐雾化雪的北域,行走上整整几个月:“区区忏悔林,还不足以叫我屈服。”   原本王月卿见还能和沈晏清对话,以为他应该还算是个正常人,但看他现在也像银花婆婆般突然的发起癫来,便不再说话了。   “区区忏悔林?”黑暗的深处,银花婆婆听见沈晏清的话后,突然的显现身形。   银花婆婆道:“你不过是在这区区四楼而已,竟然也敢说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越往上的禁闭室条件便更苛刻,考虑到沈晏清不过是打了建平而已,够不到往上的条件,才将留他在这儿。银花婆婆恨恨的想,只要将沈晏清往上送,这只细皮嫩肉的小妖怪一定会立即痛哭流涕的下跪求饶。   她再问道:“半个月过去了,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沈晏清盯着银花婆婆的脸,几息,他别过头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能拿我怎么样,我就是不认错,你有本事就和建平那坏人一起把我关到明鸿回来。”   “无可救药!”银花婆婆怒道,“真是不知好歹。”   她瞥向手足无措站着的王月卿道:“还愣着干什么,和我一起下去啊。”   王月卿连忙应是,匆匆将剩下几个馒头丢到另外几间禁闭室门口的食碗上,随银花婆婆下了三楼。   银花婆婆就缓缓走在王月卿跟前,许是被不开窍的沈晏清气到了,银花婆婆好久没说话。   一直等到分发完食物,向来神秘莫测的银花婆婆才气急般的自言自语:“蠢,真蠢,还以为我会害他不成。”   “进了忏悔林还不肯认错,销魂灯向来任性,见他这般执拗定要治治他的脾气。以为自己与明鸿那小子同床共枕的睡过,就真当自己能和他平起平坐了?”   不管是传说中的销魂灯、还是明鸿天君,王月卿听到此等隐秘大事,一时慌了神,气息都停了一瞬,乱了节奏。虽然立即调整了过来,但还是被银花婆婆察觉了,她又笑起来:“好奇?”   两人已经从白楼的楼道中走了出来。   银花婆婆仰望这片灰蒙的天,她伸出手,朝着天一抚,那缭绕的浓雾随她手掌的动作而向两边散去,盛夏的天光便坦荡的照进来。   仰着脸,热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   在这耀眼的光下,王月卿看不清银花婆婆的脸,竟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位年纪颇大的老人借着这彻亮的天光恢复了年轻。   银花婆婆放下手,分散两侧的雾气重新合拢。   “太墟天宫屹立万年,四十九宫,四十八座忏悔林,四十九个阵眼,只为了一件事。”银花婆婆看向王月卿,“你知道为的是什么?”   王月卿不明白银花婆婆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些,但她也能敏锐的察觉到,在她面前的可能是一份错过就再不会有的机缘。   她斟酌着字句,选了一个作为弟子中规中矩的回答:“为了太墟天宫万古长青。”   “你错了。”银花婆婆道,“太墟天宫的存在是为了一件事,而不是为了太墟天宫存在。”   “太墟天宫有且只有一件天下至宝,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销魂灯就放在归墟山顶的亭子中,但没有一个人、即使是盗圣,也不敢取走它。因为这盏凶名在外的销魂灯有也且只有这天宫能够控制。”   “要想万古灵火永恒不断的燃烧,就要用人类的情感作为燃料。很早以前,有人以为用爱就能控制它。于是他将自己的爱倾注进去,可纯粹的爱太少。他的爱烧尽了,自己也在痛苦的火焰中化为燃烧。”   “于是他发现如果用光了爱,还可以恨。爱是最干净的情感,而恨是最复杂的情感,这两种情感是截然不同的极端。恨比爱多,恨比爱更容易。”   “太墟天宫内的恨意源于悔,悔的是自己,恨的是旁人。越悔、恨就会越多。” 第139章   银花婆婆道:“但你要记住一件事,销魂灯要的不是悔而是恨,悔意是恨意的前提,但恨并不仅仅包含了悔。”   这一番话王月卿听得有几分胆颤心摇,她的目光忍不住瞥向这四周如林木生长的高耸白楼,恍然间觉得这是一座座形如蜡烛的白塔:“您是说,这些被关进禁闭室的弟子,都是为了用他们的悔,产生恨意?”   “他们?区区几个阵眼怎么够。”银花婆婆笑起来,她大笑起来,“忏悔林的禁闭室是有形的,正如同杀人之计无形为上,等你明白这个道理,才能看破这其中的奥秘。   四十八处忏悔林、禁闭室里的情绪不过是个引子。   要是没有这偌大的太墟天宫、见过这五域七十二国的天下,他们怎么会悔,又怎么会恨。”   她其实还有话未说出口,不知不觉的陷入沉思中,。   天底下的人心最难琢磨,升米恩、斗米仇的故事比比皆是。与爱相比,恨实在过于轻易。   见银花婆婆不再说话,王月卿再等了一会儿后,才行礼告退。   夜幕低垂。   因为老迈,银花婆婆走得摇摇晃晃,她提着茶壶,忍不住哼起歌,最后再次站到沈晏清的禁闭室前。   沈晏清早就听见她的脚步声了:“如果你是想来劝我认错的,我才不要。”   他知道嘴上认错说不准能免去此刻一部分的禁闭之苦,但他不愿意低头,他不服气。   银花婆婆看着黑暗中的沈晏清抿着嘴,沉默了片刻。   她其实也不想为难沈晏清,但她的理由和建平有一部分的类似,她同样觉得沈晏清不该再出现在太墟天宫。   “以你的命理,你与凌霄是天生一对。”银花婆婆突然的开口,“不该和明鸿多作纠缠的,你与明鸿厮混,会惹来天谴的。”   前半句话叫沈晏清心花怒花,他早就知道自己与凌霄是天生一对,早在北域那具阴森冰凉的棺材里他靠在凌霄的身上,他就明白自己该是爱凌霄的。   但银花婆婆的后半句话,叫沈晏清又气恼起来:“你来与我说有什么用,我才不想和他纠缠,是他纠缠我。真要有天谴,也该去找明鸿,怎么能来找我?这太不讲理了,呸呸呸。”   他嘀嘀咕咕起来:“只要你劝得住你们天君,我保准再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你们一个个的来找我有什么用,净知道欺负软柿子了。我能怎么办,我也想去找凌霄与他远走高飞,是明鸿不允许。”   这个道理银花婆婆其实也心知肚明:“可惜他不会听的,这些年他也没少做一些撞破南墙的蠢事。现在天宫上下皆以他马首是瞻,也没人再敢劝阻他。”   “这样吧,你的禁闭期到底还是由我决定的,建平那小子不管再怎样说怎样做,终究要看我的决定。”   她席地而坐,坐在门口端着茶壶,竟对着沈晏清喝起茶来。   “你与我聊聊如何,要是叫我高兴,我就放过你。”   沈晏清有些不信银花婆婆,明明先前将他关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又会这么好心的来与他说这些。他猜测道:“明鸿要回来了,是不是?”   银花婆婆点点头:“你猜的倒是准,最多还有三日。不过对你来说,这禁闭室阴森恐怖,到底是住得不舒服的。只要能早些出去,对你来说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的。”   沈晏清在这禁闭室坐着,即使什么都不做每天都腰酸背痛头疼,对他来说确实是只要能早出去一天都是好的。   他不会抗拒银花婆婆的条件,便没再说话,沉默着等待银花婆婆再次开口。   银花婆婆神情松快,原本要说的话她早就想过一遍,但说出来却不是她原先想说的话:“既然你说你想和凌霄一同远去,那我想你确实是爱着凌霄的。   不过,我有个问题很好奇,倘若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与凌霄长相厮守,另一个是明鸿立即死去,你会选哪一个呢?”   这两个选择都很让沈晏清心动,都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但是他有些怀疑银花婆婆故意这样问的目的,明鸿可是太墟天宫如今的主事人,要是明目张胆的说出自己希望明鸿去死,说不准银花婆婆就要当场翻脸将他杀死。   更说不准,明鸿已经回来了,这个阴暗的小人躲在这楼房的某一处,沉默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银花婆婆似是看出沈晏清正在想些什么:“明鸿不在这儿,你放心。我不过是想和你聊聊罢了,问题的答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沈晏清犹豫起来,凌霄他自然是爱的。   他想和凌霄在一块儿,可他同样也想叫明鸿死。   不单单是明鸿曾要他死去的事情,这些年他在明鸿身边品尝过屈辱也足够叫他愤怒。他嘴上没有明说,心里恨到了极点。就算是在没有重生以前,他也在玉芙楼的深处,诚心的祈祷过这样恶毒的心事。   这两件事都是他想要的,沈晏清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样假设的事情有意义吗?”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犹豫了。如果你足够的爱凌霄,或是足够的恨着明鸿,这是个根本不用思考的回答。”银花婆婆道,“说明你对凌霄的爱与对着明鸿的恨,这两种情感势均力敌着。”   “这又怎样?”沈晏清不服气:“犹豫才是人间常事,何况最后我还不是选了凌霄吗?在这两种情感里,我应该是更爱凌霄一些的,而不是更恨明鸿一点。”   银花婆婆道:“不,你还没有选。”   沈晏清怒道:“就算我确实更恨明鸿一些,又会怎样?这不能说明我不爱凌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不要问我,答案在你的心里。”银花婆婆笑着摇摇头,“倾注的感情越是浓烈,你就会越舍不得放手。恨也好,爱也罢,两只手都抓了东西,抓得更用力的那一边,才是你最在乎的。”   银花婆婆道:“我之所以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要你抉择这个问题,我想看看你会怎样选择,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答案。我暂且奉劝你一句,在往后的日子,不要将事情做得太过于绝对,希望你将来有一天不会后悔。现实要远比你想象的残酷许多、许多,是你根本不敢去细想的。”   她站起来,转过身。   沈晏清一愣,随即他反应过来这场谈话结束了:“可你还没给我开门。”   银花婆婆已经走下了楼,她的声音悠远的从狭窄的楼道传过来:“从七天前,你的门就一直是开着的。”   禁闭室的木栏似牛圈、囚牢,沈晏清光向前推,木门纹丝不动,他暗想银花婆婆是不是在糊弄他。   气急败坏的想了有一会儿,他发了脾气,狠狠地踹了那门一脚。   木门朝前猛地晃了一下,才吱吱呀呀地晃悠着向后漏了条缝——   半晌过去,沈晏清沉默着抓着木栏往后一拉,门开了。 第140章   被银花婆婆狠狠的耍了一道,沈晏清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股闷气一直等到他沐浴过后都未曾消减,天色已晚,他穿了一身单薄的素衫子坐于窗边,用手撑着脑袋重新看起自己见建平前没有看完的那本秘术册子。   油烛正在安静的燃烧,空气中飘了一股很淡的清香。   他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儿书,扇门开了,几个宫人端着盘子进来,恭敬地在他手边的小桌布上茶点。   为首的宫人叫做刘晨心,翠微宫从前不留专门的奴仆,她是从重华宫特地调来专门服饰沈晏清的。   按照以往的规矩,被调来的第一天,她就该来见沈晏清。   但沈晏清当时被扣在忏悔林禁闭,因此她先去见了翠微宫的建平真人。   她指着小桌上的几道茶点,凑到沈晏清的边上:“这几道茶点是建平真人吩咐送来的,庆贺沈公子你从禁闭室里出来。听说您在禁闭室内,没怎么吃过东西,夜深了不好吃些油腻的荤腥东西,吃些豆糕填填肚子也是好的。”   建平会这样好心?   沈晏清在心中冷笑,他猜测建平又在谋算着要怎么害他,心中虽是生气的,但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替我谢过你们真人。”   一行宫人依次上来放下东西,行过礼就站到门边候着。   唯有队伍末尾的最后一人,行色鬼祟,他低着头特地将手里的桃酥端到沈晏清的桌前。   小桌只容得下三四盘豆糕,这盘子桃酥没有地方再放,只能往上叠。   柳兰陵几次偷偷冲沈晏清使眼色,沈晏清正出神的在想建平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并未留意。   他只好装作整理餐碟,乘机打翻了茶盏。   白瓷的茶盏在地上滚了滚,茶水撒了一地。   刘晨心作为玉芙楼的管事,手底下的人做错了事情是要罚到她的头上来的,她怒道:“怎么又笨手笨脚的,真是该死。”   柳兰陵跪在地上,认错道:“是弟子粗心大意,请公子责罚。”   听见柳兰陵的声音,沈晏清蓦然回过神,他偏过头去看跪在地上的柳兰陵:“——咦。”   这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去承明宫见柳兰陵的约定。   他早就把这个人忘了,若非柳兰陵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过去很久他都不一定能记起这件事。   记得柳兰陵手中有一枚可叫人出入太墟天宫的密令,觉得说不准自己会有求于他,沈晏清冲着他伸手去扶:“无事。”   柳兰陵趁此机会,赶忙往沈晏清的袖口里偷偷塞进了一张小字条。沈晏清脸上的神情不变,暗自将柳兰陵塞进他袖子的字条收好。   站在柳兰陵身后的几位宫人并未看到他的动作,刘晨心吩咐人赶快前来打扫,随后恼怒着赶走了柳兰陵:“早就叫他不要来的,还请沈公子不要怪罪。”   方才她偷偷去看沈晏清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从前她在重华宫,若是有宫人犯了错,被拖出去打手板几十下都是有的,少像沈晏清这样随意放过。   沈晏清垂着眼睛,手上翻过一页:“我说过了,无妨的。”   刘晨心当是听不见似的,故意再试探了一遍:“叫尚仪像上回光光罚他在承明宫扫瓦,我看是远远不够的,应是再打他几板子,才能长长记性。”   听了这话,沈晏清抬起头去看刘晨心。   他刚刚明明说过两回饶过柳兰陵了,可这个刘晨心还是这样作态,摆明了是要自己主事,不把他放在眼里。   刘晨心不退缩的与沈晏清望回去,在这对视之间,沈晏清的心中闪过许多的念头,最后是他嘴唇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音。   要论身份,他在这太墟天宫什么都不是,使唤不了人。若为了这点小事要搬出明鸿来,又显得他确实不过是个只会在床上吹枕头风的玩物。   于是,他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刘晨心很满意这个结果,笑道:“不妨碍您看书了,边上的茶点您记得吃,我们先退下了。”   她心想这位沈公子当真如同建平真人说的那样软弱好欺负。   人的天性便是如此的欺软怕硬,依照沈晏清这样怯懦的性格,刘晨心以为自己能把握得了他。   一切果真如建平真人所说的一样,玉芙楼里的人物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也难怪半月前沈公子会被罚去禁闭。   看来这翠微宫内,真正做主的还是建平真人。   为了不得罪建平真人,等会出了玉芙楼,她还得再去建平真人处讨个巧,将沈公子的反应与建平真人说一遍。   刘晨心领着人出去后,沈晏清被这一插曲闹得再无心思看书。   他难得敏锐的察觉到,这位新来的管事明显是被建平指点着来试探他的。   边上送来的茶糕沈晏清一口未吃,委屈的想了一会儿,意识到明鸿不在后,自己就被接连的欺负。   好在他不争气明鸿会和他一块儿丢脸,这样一想,他又鸵鸟似的舒坦了些。等自己离开太墟天宫,就再也不用与这些人打交道了。   他想起柳兰陵,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字条。   借着烛光,字条上写着:   承明宫,子时一聚。   虽未写明地点,但沈晏清能猜到这里的“承明宫”具体地点应该指的是自己上回与柳兰陵分别的地点。   现在差不多是戌时,等到子时还有近两个时辰要等。   他不由得揣测起柳兰陵约他夜深见面的用意。这会不会是个阴谋,柳兰陵是不是要对他不利?又或者柳兰陵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他?   明鸿不在翠微宫后,玉芙楼的守卫少了许多,尤其是自建平来后,更是撤到几乎没有的地步。要出去见柳兰陵,倒也不是一件难事。   沈晏清咬着嘴唇想了许久,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去看看。   琴川的大钟“铛铛铛”地敲过两回,他才慢吞吞地穿上外套。   已近初秋,琴川四季分明,入了夜就开始降温。夜色朦胧地裹挟着悄然入睡的深宫,皎白的月光斜斜地照在朱红的宫墙上,分出一道光与暗的界限。   沈晏清远远看见柳兰陵正在承明宫的小门外四处张望,瞧见他来,柳兰陵清秀的脸上不加掩饰的扬起笑。   他不敢笑得太过,怕惹来沈晏清不喜,即使勉强压下嘴角,但还是止不住高兴。   最后他朝着沈晏清小跑了几步,十分欣喜道:“没想到您真的来见我了?”   “我看过你的字条,”沈晏清微微颔首,也笑着回应,“你特地要我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柳兰陵的两只手原先放在身前,意识到沈晏清也许会注意到后,他格外拘谨的将手背到身后,“我们半月前明明约好会在承明宫前见面的,可您一直没来,我担心您会不会出了事,几次三番的才打听到——说您被建平真人罚进了太极宫的忏悔林。”   这一下便叫沈晏清差点变了脸色,他没想到这件事已经传得连柳兰陵都知道了。   想必太墟天宫内知道这件事的人绝不在少数,更甚之他被罚禁闭的事情,就是建平这个阴险小人故意传出去的。   沈晏清勉强笑着:“怎么了吗?”   “没怎么。”柳兰陵不好意思极了,“只是我心疼您。”   “太极宫的银花婆婆早些年就疯了,据说她修行的功法乃是太极宫一门极其偏门的秘法,因为修行过的人虽战力强劲,但最后都会癫狂而毙。这门功法很早以前就废止了,她是修行这门功法的最后一个人。”   这些消息都是柳兰陵回了主家,特地求了他在太极宫任职的叔叔问来的:“这门功法具体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不过在他们太极宫内戏称其为‘二选一’,原因是每一道修行的瓶颈,修行人都会因为命运的指引,开启一道生死攸关的二选一难题。   简单点的二选一难题,譬如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爱宠,吃下了能叫自己突破的灵丹妙药,必须开腹取药……困难一些的,就像是自己面对新的境界即将临门一脚,但爱人或是父母却被敌人挟持……想要有所成就,就必须有所牺牲。   但这样牺牲较旁人,会付出更多心碎的痛苦。尤其是在做出这样的选择后,绝不能后悔。   一旦后悔,即使先前已经做出了决定,也会再来一次,否则境界不保。   银花婆婆与她同门的师妹一同修行此功法,两人情同姐妹,一路修行直到元婴后期。最后一道二选一的难题却是要她们同室操戈。她师妹在她面前高歌后自刎,魂魄化作一只自由的飞鸟,随即四散天地。   后来银花婆婆就疯了,她主动辞去太极宫的宫主之位,去了忏悔林,这件往事距今应该有千年之久。”   柳兰陵说话的时候,时刻的观察着沈晏清的神情,见他没有面露厌恶,这才松了一口气,劝道:“银花婆婆时日无多,再过上几年,说不准就要仙逝。就算在禁闭室内过得再不愉快,您也不必因为她过于动怒的。”   沈晏清其实并不在乎银花婆婆这人如何,但听了柳兰陵的话,他内心也稍有触动,忽然明白了银花婆婆在他离开禁闭室前问的那个问题的意义。   他莞尔笑起来,对柳兰陵道:“我并没有因为银花婆婆而生气。” 第141章   皎皎的月光落在沈晏清略显冷淡的脸上,柳兰陵痴迷的看着他目光所及的一切。他的心又砰砰的跳起来,像藏了一面嚣张跋扈的鼓,正迫不及待的想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心是在为谁而跳动的。   沈晏清似乎从柳兰陵痴迷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   很明显,柳兰陵在讨好他。   这种讨好里的爱慕,对沈晏清来说并不陌生。   这下他是真的觉得有些好笑了,倒不是嘲笑柳兰陵,他只是觉得有些有趣:“打听这些消息,对你来说应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柳兰陵再度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他的样貌也不俗,否则也不会叫王月卿甘愿下嫁。流露出羞涩姿态时,显得十分腼腆:“也没有为了什么,我只是想到了,然后这样去做了。”   说话时他不由自主的将背到身后的手移到胸前摆了摆,沈晏清立马留意到了异样:“你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柳兰陵立刻将手重新背过身后。   沈晏清认真道:“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柳兰陵一开始还是不愿意的,直到他听见沈晏清说:“你不愿意把手给我看,我也不会强逼你,只是你这样叫我很伤心,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我现在就回去。”   说着他作势就要走。   “不要!”   这句话算是掐中了柳兰陵的死穴,他之所以做这么多,回主家后四处求人打听消息,他得到这些有可能叫沈晏清感兴趣的消息,也就为了此刻能和沈晏清相处得久一些。   柳兰陵伸出自己因为故意打翻沈晏清的茶盏,被刘晨心派人打得通红近紫的双手。故作轻松道:“其实还好,换做是我打翻了别的贵人的茶盏,恐怕连命都要去掉半条,现在只是被打手板子而已,手也没有被废掉,我已经够幸运了。”   他猜得到下命令的不是沈晏清,而是伺候沈晏清的宫人,因为这种事是不会麻烦到沈晏清这种身份级别的贵人的。   柳兰陵仍以为沈晏清应该是太墟天宫某位高层、甚至是天君的后人,又或者沈晏清的天赋极高,是天宫内某一道特殊真传的传人。   沉默了片刻,沈晏清捧住柳兰陵的手,在柳兰陵红肿发胀的双手的对比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显得就像是玉雕般的美丽。   冰凉的指尖碰上去的瞬间,有一阵酥|麻的快|感飞速沿着柳兰陵的脊梁骨攀升,他忍不住向后小小的退了半步,喉咙里抑制不住的低吟喘一下。   沈晏清侧过脸,担忧的看着他:“很痛吗?”   柳兰陵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起来,他摇头,粗声粗气的否认:“没有,不疼,不疼的。”   沈晏清以为他在嘴硬,便问他:“有伤药吗,你自己擦恐怕不方便,我帮你吧。”   柳兰陵心中想的是不用麻烦了,但他最后低下头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伤药膏递给沈晏清,说出来口的却是:“那麻烦你了。”   沈晏清笑着拽着他的衣袖,将他领到一旁宫门的台阶上。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沈晏清借着月色将药膏抹到干净的手帕上,再将手帕细心的贴住受伤的手心,绑在柳兰陵的手上。在他做这些的时候,柳兰陵正偷偷的看着他的脸,柳兰陵看得很仔细,恨不得将沈晏清的容貌都刻进心里,好时不时拿出来回味着看一看。   一直到沈晏清绑好他手上的东西,柳兰陵仍是一副回不过神的姿态,正望着沈晏清愣愣的出神。   沈晏清只好伸着手到他的面前晃了晃,又故意的顺着柳兰陵视线的方向去看——   那里原本是他的位置,但当沈晏清再往后看,那里就只有一棵被太阳晒得叶子焦黄的小梨树。   他刻意这样做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柳兰陵意识到自己偷看还被人抓了个正着,原本就还未消退下来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整个人羞得不行,“蹭”地站起来,他想立刻逃跑,又害怕自己明天见不到沈晏清,声音被压得更低,几乎是喑哑着问:“我明天还能再见到你吗?”   “可以的。”沈晏清说,“你手上的伤恐怕一天是好不了的,明日申时你来玉芙楼找我,我替你再上一回伤药吧。”   沈晏清冷静的看着因此而欣喜若狂的柳兰陵,他猜测,再过几天,等他完全的和柳兰陵相熟,等到那时他随意寻个由头,柳兰陵应该就会听话且恭敬的将那枚探亲令给他。   趁着明鸿还在西域没有回来,说不准他真的能逃出生天。   两人在承明宫的小宫门前分别,柳兰陵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一般。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这次的受伤,是他生平受过最值得的伤。   走过一道道的宫门,远远望见扶风苑,他火热的心情如同被泼了盆冷水。   柳兰陵走进自己的小院,里头的灯仍是熄灭的,王月卿还没回来。他从中午到现在还未吃过东西,嘴唇都因为许久未喝水而干裂起皮,见过心上人的激动一消退,饥饿感就如潮水般的翻涌上来。   在厨房的壁橱中翻找了下,里头还有他上次回家带来的两坛子玉壶春。柳兰陵提上这两坛子酒,用荷叶包了半斤卤过的牛肉,兴致冲冲的又出了门。   他回来时,见到隔壁院子也还亮着灯,虽是深夜,但如今他仍是心潮澎湃,迫不及待的想要找人分享自己的好消息。隔壁院子住的乔木春与柳兰陵自小相识,是他难得的知心朋友。   乔木春原本正在修炼,他光着肌肉精壮的上半身去开门。   打开门一瞧,发现是有几日没见过面的柳兰陵。   来等不急乔木春问他来做什么,柳兰陵提着酒就往里走:“我有好事要与你说。”   “什么好事?”乔木春笑嘻嘻的问:“过几日便是承明宫的考试,你祖传的回春诀练到第几回了,我看你这样高兴,难不成已经突破了第三转?”   “不过是区区一场考试。”柳兰陵面露不屑,“即使拿了好名次,要是没被那些宫主看重收入门下,只拿着那么丁点的奖励有什么用。”   乔木春隐隐觉得柳兰陵有些不一样了,他家世不如柳兰陵,这些日子一直很认真的在准备宗门考试的事情,即使没有被选中,他也很想得到那些好名次才会有的奖励。   柳兰陵道:“这次考试我没准备过,只打算去走个过场。”   乔木春面露尴尬:“这些天我见月卿一直忙着接了很多任务,她很想给你换那把武器,为了你能考得更好些。你这样说,要是被月卿听见了,她会伤心的。”   柳兰陵开了酒,递给乔木春一坛:“我知道,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么事?”乔木春好奇的问,他猜想这件事应该与柳兰陵进来时与他说的那件好事有关。   柳兰陵神秘道:“前些日子翠微宫不是将玉芙楼清扫过,请进来了一位贵人吗?”   这件事整个太墟天宫的人都知道,乔木春点点头:“听说玉芙楼内金碧辉煌,遍地是黄金珍珠、宝石,玉砌垒做的高台上摆了一座燃了香的青铜三足鼎。”   他也想进去看看这传闻中的玉芙楼,但乔木春的身份令牌是承明宫中最低级的一类,他不如柳兰陵已是筑基的修为,至今仍是炼气,因此离不开承明宫。   这些都是他从别的弟子那里听来的。   柳兰陵轻蔑的笑了两声:“这些不过是玉芙楼内最无关紧要的东西了,重要的是住在里面的美人——”   他蠢蠢欲动的想,总有一天,他能得到的。   在鼻尖的酒香中,烛光水汽氤氲的幻想里,柳兰陵仿佛再度看到了月色下沈晏清那张冷艳而模糊的脸。   今夜见面的时间是子时,都这个点了,沈晏清还来见他,他觉得沈晏清应该对他也有好感。否则不会这样温柔的对他笑,这样体贴的帮他包扎,乃至于叫他明天再去玉芙楼里见他。   届时,连同那玉芙楼里的财宝,都会是他的。   正当柳兰陵还在想入非非,坐于他对面的乔木春喝了酒,吃了几块牛肉,打了个酒嗝。   他也被柳兰陵的话,思绪被引入巍峨的翠微宫中,那奢靡的玉楼。   “住在玉芙楼里的美人?”乔木春咯咯咯的笑起来,“应该是个皮肤特别白,胸很大、屁股很肥的女人——”在他的想象中,是琴川最大的花楼里,穿着鎏金舞服、露着肚脐,用金属面纱蒙住脸的西域美女,“一定很丰满,抱在怀里会很舒服。”   柳兰陵听见乔木春的话,他有些动怒,反驳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女人,他是个男人——我不准你说这种恶心的话侮辱他!”   乔木春被柳兰陵过激的反应闹得有些恼怒:“我连想想都不能想吗?”   “我不准你想。”柳兰陵刚倒出来的酒还没喝,他就恍然有几分醉意似的,恨不得撕烂乔木春的嘴:“我不准你这样想!”   乔木春看着发狂的柳兰陵,撇撇嘴道:“人家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随口说过两句,你和我真做了什么似的。我都听说了,你之前在玉芙楼做事,结果被翠微宫的尚仪罚,罚过后又眼巴巴的去求人,还想再进玉芙楼做事……你可别告诉我你被玉芙楼里的美女、美人迷住了魂,人家玩玩你的而已,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我告诉你,根本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柳兰陵斜斜的看着乔木春,他一心以为自己和沈晏清会是两情相悦的。   从柳兰陵的反应中,乔木春恍然大悟,他站起身,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柳兰陵:“你不要告诉我,你口中的好事是你要与那玉芙楼里的美人在一块儿了?”   柳兰陵不说话,他觉得乔木春是在嫉妒他。   乔木春恨不得能给柳兰陵一个耳光,叫他清醒清醒:“想想月卿!你给我想想月卿啊!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吗,她去了忏悔林,给那些囚徒送餐。她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就为了能给你换一把趁手的武器,而你在这里想什么得不到的美人?你对得起她吗?”   “我实话告诉你,为什么我说你和玉芙楼里的人绝不可能在一起,我没有夸大事实,我说的是真话。你回去把翠微宫的玉简翻出来——知道上一个住在那里的人是谁吗,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沈晏清!那位你口中、玉芙楼的美人,他是天君养着的禁脔!!!” 第142章   僵持了片刻,柳兰陵捻着筷子,给自己夹了块牛肉。橘黄色的烛光随风跳动了两下,照在他的脸上,光与暗在一瞬间交替,又重新恢复明亮:“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就因为沈晏清是天君的禁脔,所以就说他也是?你的推论会不会过于武断了?这太侮辱人了。我不信,他那么温柔,你没见他不会知道的。   今天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的看书,穿着一件素白的衫子,一切都正当好。”   柳兰陵道:“为什么他就不能是天君的徒弟,或是后人呢?”   乔木春暴怒着,他不敢相信柳兰陵真的有这么蠢:“别给我犯傻,我们天君还那么年轻,他找十个老婆都比收一个徒弟有可能,尤其是出关的这些年来他连一位姬妾都未曾收过。刚刚这些蠢话,你自己放心里念上几回,你会信吗?   就是因为他漂亮,玉芙楼里凭空住了一位不知姓名位分的美人,你不会觉得奇怪吗?就算一开始他不是,换做你是天君,你会不会心动?他可是两面、就两面,就把你勾得神魂颠倒了。   我告诉你,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你有这心思,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别说你自己要死,还会连累你整个家族!你娘、你爹都得死!”   柳兰陵其实已经渐渐被乔木春劝服,是啊——   为什么先前玉芙楼一直沉封着,天君一出关,就叫人收拾好了?如果只是给自己的晚辈居住,这样华侈的风气只会侵蚀晚辈修行的锐气,随便在翠微宫中收拾出几间厢房就行了,完全没必要这般的糜费,沈晏清瞧着也不像是喜好奢侈的人。以他年龄、修为,也用不起如此高档的东西。   除非沈晏清并不是以人的身份待在玉芙楼里,他对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君来说,与玉芙楼里璀璨夺目的金子、宝石,法宝、青铜鼎、玉器、瓷瓶并没有差别,他并没有在享用那些物品,而是作为物品在被享用的。他只是一个格外漂亮的“人”。   柳兰陵几乎要被自己的这个充满恶意的揣测压得喘不过气,他不愿意相信,那样清冷美丽的人,他得斟酌认真思考过才敢说话的人,甚至是对话过的每一句、每一次停顿都会被他反复回忆好久的人,在别人的眼里却只是一个漂亮的玩物。   眼看着柳兰陵脸上的表情很不对,乔木春担忧道:“柳兄,你没事吧?”   柳兰陵面目扭曲,他一掌将筷子拍在桌上,咬牙切齿着:“我不信!”   他这次兴致勃勃的来找乔木春喝酒,最后闹得很不痛快的回去了。   回到房里王月卿已经回来了,王月卿本想和他说几句,见他气冲冲的回来,脱了外衣,蒙上被子背对着她躺下,只好闭上了嘴。   柳兰陵嘴上说着我不信,可他心里其实信着乔木春的话。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际破晓,也没有丝毫的睡意。   他想起他擦宫瓦然后遇到沈晏清的那个下午,想起沈晏清数次冲他旁敲侧击询问那枚探亲令的事情。那时的他只以为沈晏清身份尊贵,所以根本没有想过沈晏清是被困在这深宫内的。   但现在细细想来,沈晏清的刻意中其实全是破绽。   柳兰陵微妙的抓住了其中的关键,他察觉到沈晏清的目的所在是他手中的那块探亲令。   他想要离开太墟天宫,为什么?   是因为失宠了吗?   柳兰陵回想起第一次在玉芙楼看见哭了一个下午的沈晏清,沈晏清哭着问他天君去哪儿了。接着就是建平真人罚他进忏悔林面壁思过的半个月。   所以是因为失宠了,才想要离开太墟天宫的吗。   那样美丽的人,也会失宠?   柳兰陵用被子闷住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粘湿枕头。他压抑住自己的哭声,直到听见王月卿起床出门的声音,才敢放肆的哭出声。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遥望着得不到的宝物,但他的魂牵梦萦、朝思暮想,在别人的眼里看来是十分滑稽可笑的。   他的哭泣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出于对沈晏清的怜惜。   柳兰陵为沈晏清感到了不值得。   这样年轻而貌美的人,不应该将自己的时间荒芜在空虚而寂寞的玉芙楼,和那位不知道活了多久、古怪荒淫的天君身上。   经过一整夜的辗转反侧,与一个黎明的静坐沉思,柳兰陵手脚发寒的想了很久,他知道自己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今天不要再去玉芙楼见沈晏清了。   但他做不到。   浑浑噩噩的挨到下午,还未到申时,他已经眼巴巴的站在了玉芙楼外。   钟响的那一刻,柳兰陵的神志曾清醒过一瞬。   他盯着那珠光宝气的楼宇,仿佛自己看见了万丈的深渊。   可惜他清醒的时间太短暂了,钟声响过后,柳兰陵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沈晏清正在练字,起因是他看见书架上有本小乘风剑诀,鉴于天宫的人不会把垃圾放进玉芙楼里碍他们天君的眼,所以他猜测这本小乘风剑诀应当属于世上少有的精品。   想起自己上回凌霄吵架的事情,沈晏清难得大气的低头了。他决定原谅凌霄一回,想要将这本小乘风剑诀誊抄一份,等他和凌霄见面,送给凌霄当做赔罪。   取了一份空白的玉简,才抄了没两个字,他的字实在太难看了,这份礼就算送出去,凌霄估计都能拿着笑他好几年。沈晏清只好捂着脸把玉简丢到边上去,吩咐人拿来笔墨纸砚,他要练字。   他练了有一会儿,门口的宫人前来通传,说是柳兰陵来了。   沈晏清搁下笔,看见一夜未睡、憔悴至极的柳兰陵,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柳兰陵快速的回答,将沈晏清才打过腹稿的话搪塞了回去。   候着的几个宫人退了出去,将扇门关上。   朝南的窗户开着,金灿灿的阳光呈方形,照在柔软的地毯上。   沈晏清道:“你过来吧,我帮你换了药重新包上。”   柳兰陵虽仍是沉默不语着的,但他听话的坐到了桌边,将手伸到桌上。   经过一夜的恢复,他的手好了许多,骨节分明的手仅有些许的红。沈晏清取了新的手帕,认真的在上头抹了药膏,正当他要盖上去包扎的时候,隔着这张月白的手帕,柳兰陵突然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在陡然之间发生的,当沈晏清反应过来时,他下意识去抽自己的手。   柳兰陵正很用力的握着,不叫他像鱼一样滑腻的溜走。   沈晏清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是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柳兰陵说。   他抬眼看向沈晏清,直白的说:“你想要离开太墟天宫是吧?”   沈晏清怀疑起这是不是建平真人的陷阱,所以不敢回答。   柳兰陵同样不说话,他安静的注视着沈晏清。   在长久的沉默中,柳兰陵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教导他如何吸纳灵气,冰冷的祠堂墙上挂了一副观音菩萨的画像,有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进来,点在画成的莲花上。七岁的柳兰陵跪在地上望着那只因为阳光的照耀而闪烁着金光的蝴蝶翅膀,一如他现在痴迷的看着沈晏清因为犹豫而颤抖的睫毛。   时间过去了很久,首先按耐不住的还是沈晏清。   他侧过脸,艰难的开口,小声的应了一个是。   “好。”柳兰陵颤抖着。   他想要搂过沈晏清,但出于羞涩,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更用力地攥紧了他握着沈晏清的那只手。他将另一只手也交叠了上来,忽然间柳兰陵有了牺牲的勇气与决心,这是他从未有过的。   柳兰陵的眼泪滴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让我带你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第143章   柳兰陵走后,沈晏清握着那块探亲令,他在阳光下仔细的摩挲着这枚探亲令上的纹路。   事情的发展完全的超出了他预料,他不明白柳兰陵突然转变的原因,但因为一切正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进展,沈晏清决定先暂且不去细究问题的根源。   再过四日是承明宫大考的日子,届时会有很多亲属家眷一同前来观摩,是四年一度少有的盛事,也是沈晏清出逃的好日子。   一旦缺考很容易引起几位讲学师父的注意,柳兰陵的计划是在他考过以后,趁着承明宫内人多眼杂,顺势带着沈晏清出逃。探亲令是给宫内弟子的家属使用的,为了证明家属身份,探亲令激活时使用时,还需有一名太墟天宫弟子陪同在侧。   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他将这枚探亲令留在了沈晏清的手上。   临走前,柳兰陵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似是希望沈晏清能亲他一下。   沈晏清熟知该怎么应付这种男人,他当做自己没看到,于是,柳兰陵失望的回去了。   四天后,其实这个时间还是很危险的,说不准明鸿已经回来了。   但沈晏清也没得选,这已经是最适合的日子了,只能期待等到时候会另有转机发生。   把玩了片刻,沈晏清才把令牌放进匣子中收好。   他提起笔,继续练字,希望能在离开太墟天宫之前,将这本小乘风剑诀誊抄好。   相安无事的过去两日,为了避嫌,期间柳兰陵没再来找过他。   沈晏清不去理会玉芙楼中刘晨心三番五次试探的琐碎小事,他认真的练着字,满心期待着自己与凌霄的重逢。   第三日清晨,两位耳聋的宫女端来沈晏清一碗熟悉的苦药。   自他从忏悔林的禁闭室里被放出来,回到玉芙楼后,这些药他照旧时一日不停的喝这。他早就疑心着药里是不是被明鸿下过毒,等毒性积累到一定的剂量,他就会当场暴毙死去。但被人看着,他就算死命拖着,最后也不得不得喝下。   刘晨心远远的从外头回来,看见沈晏清还在慢吞吞的喝药,催促着宫人替他选好新的衣服,叫他赶紧换上:“你怎么还在喝药,天君从西域回来了。”   沈晏清没想到明鸿会回来得这么快,皱起眉,厌恶溢于言表:“怎么这么快,他事情都办完了?”   “当然。”刘晨心没有察觉到沈晏清的不敬,她很是兴奋,眼里闪烁着对明鸿的崇敬:“凌霄失踪了,昆仑剑宗现在群龙无首,只听见我们天君的名字,便立即溃不成军。”   这在太墟天宫外,也是人尽皆知的消息。   昆仑剑宗在西域折损了六个元婴修士,这可是六个元婴修士,放在小些的宗门里,这无疑是灭顶之灾。   有人说剑尊与昆仑剑宗已决裂,所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没有丝毫的动静;还有人说剑尊去了收不到讯息的地方,正在闭死关,是昆仑剑宗的人不敢把消息传给他……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谣言满天飞。   刘晨心信服着更准确些的消息,这是建平真人透露给她的:“看来真人说的对,那该死的凌霄定是病重,没准要死了——说不准已经死了。否则向来行事嚣张的昆仑剑宗,不会一反常态的龟缩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一声不吭的。”   沈晏清手上的药还剩下小半碗,他一时恍惚,扶不住碗,瓷碗跌下桌,乌黑的药汁四溅了满地。   他转过头去问刘晨心,要她将话再说一遍:“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凌霄失踪了?”   沈晏清几乎是立刻回想起了他与凌霄在雪域里,那场激烈到要他俩分离的争吵。他心存侥幸的想,难道凌霄还躲在北域里吗?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凌霄还生着他的气,所以不肯从北域出来。   听见沈晏清的问题,刘晨心没有立即回答,她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狂喜。   沈晏清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他油然生出事情不受控制的焦躁,急切的再问了一遍:“你说话啊!凌霄失踪了?!”   “不是失踪。”从背后传来的低沉声音似是藏着满是恶毒的笑意,“他死了,死了有段时间了。”   刘晨心在沈晏清的面前跪下来——   更准确的说,她跪的是沈晏清背对着的、从门那边缓缓走来的明鸿:“天君万安!”   刘晨心嘹亮的声音与门口候着的几位宫人低低的请安声,此起彼伏的重叠在了一块,这种从前会让沈晏清头疼欲裂的声音没再引起他的注意。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他立刻转过身去,看向明鸿。   沈晏清的脸色在瞬间惨白:“你说什么?”   明鸿在他不远处坐下,他没说话,屋里有眼力见的几个宫人连同着狂热的刘晨心,低着头陆续的出去了。   沈晏清的脸色从未这样的难看过,就算是在半月前他得知自己上辈子竟是被明鸿下令杀死的,他的脸色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难看。苍白如纸的脸上,空洞的眼睛见不到一丝的光亮。   他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你说凌霄死了?!你骗我是不是?你又骗我是不是?!”   明鸿竟看着沈晏清笑起来:“他死的时候,你不就在他十米外吗,按理来说你应该看得比我更清楚些,你怎么反倒来问我。”   “你说什么?!”沈晏清的意识在刹那间被引回到那个生冷的灵堂。   形如冰雕的凌霄连发丝上都凝着一层彻骨的冰寒,正隔着遥远的时光,悲哀的望着他。   接着这双冰蓝的眼睛,被明鸿漆黑如渊的眼睛重新覆盖。   明鸿微微侧头对着沈晏清:“听不见吗,我说凌霄死了。”   沈晏清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明鸿在说些什么,那些字眼、那些字眼,似乎组成了他不能理解的句子,他的双拳握紧,狠狠地锤在桌上:“我不信!我不信!他那么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世上没人能杀了他!”   那木桌原是劈了极其珍贵的仙愿树做成的,他的双手锤在桌上,非但没让这桌子怎样,反倒是叫他的手血肉模糊。   沈晏清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他继续一下、一下,狠狠地砸上去:“你又在骗我是不是?”明鸿有过太多的前科,实在不值得他的相信。他不信,他不信!   “对,若是真刀真枪的与他对决,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他。他可是从万年前,死寂的坟场爬出来的恶鬼,连天地万劫都对付不了他。”明鸿感慨起来,“太可惜了,就连一道残魂,都能这样的强大,能够想象万年前真正的却邪仙尊是何等的恐怖。也难怪玄虚灵者曾预言他能越过那道限制了古往今来所有修仙者最后的天劫。”   可他最后还是死了,明鸿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可他还是死了,他终于死了。”   沈晏清胡乱摇头:“你胡说、你胡说,你刚刚还说没人能杀得了凌霄。”   明鸿低笑着:“金玉开不是在松鸣城里和你说过了吗,‘寒妖’是不能流眼泪的,一旦掉泪就会心衰而死。”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没有命格,要靠夺取别人的心,借别人的命才能重返人世;它没有肉身,要剥别人的人皮,给自己造一副皮囊。   命和皮都是别人的,唯有情感独属于它自己,一旦流露出自己的情感,本不该存于世的异类,就会被天地察觉。   原本天地也奈何不了它,可偏偏、可偏偏三魂七魄,它却是因悲凝结成冰的悲魄。   半步入神的残魂也会因为爱而不得的悲痛心碎而散。凌霄不是被人杀死的,他是自尽的啊。”   明鸿越说越觉得好笑:“本来他一百年前就好死了,可他偏偏硬撑到了现在,一直等到,看着你仓皇的逃离他的背影,他才彻底的相信。”   听着明鸿的话,沈晏清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他想起金玉开曾数次告诉过他,他前往北域就是为了夺取寒妖的心。但他从没想过,原来凌霄就是寒妖——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明鸿微微笑道,“真是迟钝。”   在这勾起嘴角的讽刺弧度里,沈晏清猛然的想起四灵楼里看着他同样低笑着、与他长相相似的玉傀。怎么会那么的巧合,让他遇上真正凌霄的怨灵,让他感染上怨气,不得不跟随金玉开同去寻找寒妖的眼泪。   沈晏清低吼起来,明明悲伤到了极点,他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的掉眼泪,愤怒控制住了他的大脑,叫他的思绪无比清晰的飞转起来:“那天、那天我从四灵楼里出不去,看到真正的凌霄,是不是也是因为你?!   我金丹上的怨气根本就不是因为真正的凌霄,千年前真正的凌霄最多也不过是个元婴修士,他的魂魄根本不能在我的金丹上刻下怨气,是你动的手脚,叫我拼命去找能解决怨气的办法,你故意引我去沁州!”   从太墟天宫的灵玉傀儡开始,明鸿就发现他的踪迹了,但狡诈的明鸿什么也没有做,而是激发了四灵楼中的阵法,将真正凌霄的魂魄释放出来。   凌霄察觉到四灵楼的阵法有异常,提前出关离开了万华峰,发现了倒在雪地里的他。   怕打草惊蛇,明鸿驱使了分魂制造出来的金玉开,并借用建平真人进入了昆仑剑宗,一路跟踪,并控制着事情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这就是为什么沈晏清遇到过两个说辞不一的金玉开的原因。   因为愤怒,沈晏清被气得发抖:“你为什么这样的恶毒,我和凌霄什么都没对你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和他!为什么!!!”   沈晏清冲明鸿嘶吼着:“你告诉我为什么啊!我和凌霄是天生一对,你为什么要来横插一脚!”   他忽然想起北域冰化后,金玉开在北域的废墟里捡到的那颗被冰晶包裹着的心脏。   沈晏清的心跳快到了极点:“那是凌霄的心,那是凌霄的心对不对?!你把那颗心还给凌霄!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听着沈晏清的话,明鸿却不知为何陷入了沉默,从沈晏清说自己与凌霄是天生一对开始。他再没说过话,只平静而悲伤的看着沈晏清。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全是空白。   这是当然的,因为明鸿的过去,全是空白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而是因为他的过去都被抹去了,连同他的记忆,都在他新生的那一刹那开始,被渐渐的淡忘,直到他现在再记不起自己从前的事情。 第144章   王月卿干完了活正要走,她看见银花婆婆正站在一座白塔的最顶端数数。银花婆婆从楼上跳下来,正好跳到她的面前。这半月来两人时常相处,已经熟络了许多。   银花婆婆对王月卿照顾有佳,连带着王月卿偶尔也会主动向这位稀奇古怪的老太婆说些话:“你刚刚在做什么?”   银花婆婆道:“我在数这四十九宫的四十八处忏悔林里,一百零八座白楼。”   听她这样说,王月卿觉得有些怪异:“四十九宫,不应该是四十八处忏悔林吗,为什么少了一处?”   ——这个问题她其实不该问。   王月卿话才说出口就后悔了,她想起来少的那处忏悔林本该在归墟山。   这是太墟天宫文书上人人皆知的往事,明鸿仙君于禁闭室中顿悟,销魂灯火光大作、似夜入流星,最高的白塔因此坍塌,从此翠微宫再没了忏悔林。   银花婆婆还记得那个久远的夜晚,琴川地动山摇,她见归墟山方向夜有红光,心跳得极快,隐约觉得有些不妙,出了太极宫朝着归墟山一路疾驰。   她到了忏悔林,白楼已经坍塌了。   废墟之中,金光在瓦砾之间闪烁。明鸿站在那白塔尖顶,喃喃着自言自语,这句话他重复了几十万次:“我不后悔。”   匆匆赶来的银花婆婆抬头瞧见他,皱起眉:“你不悔什么?”   明鸿没有说话。   归墟山顶的销魂灯忽然火星四射,一团盛大、璀璨的光团燃烧着、呼啸着,将明鸿包裹起来。   这样恐怖的高温,几乎要将人融骨化肉。   银花婆婆往后退了一步,她指着在火焰中惨叫的明鸿道:“他是谁?”   当时的明鸿不过是无名小卒,银花婆婆并不认识他。   提前赶来的碧霄也正看着那团燃烧着的火焰,她早就把这个人遗忘了,但现在、随着万古灵火的燃烧,那些被藏在深处的记忆被翻了出来。   她想起这个人了:“原来是他。”   “是春和从北域带来的人,据说原先有着极好的命理。春和一眼就相中了,这件事他早早就与我提过,说会为太极宫带来一个顶尖的苗子。   他的眼光极高,太极宫的管教老师高兴过一阵子,但是等春和把人带回来——这人却是没有命格的人。”   命格象征着人一生的行程,出生是起始、死亡是终点,没有命格也就是意味着他将没有过去和未来,无法修行,不死不灭。   像路边的石子,即使曾站在人的面前、大声的嚎叫,也不会引起丝毫的注意。   注定要被人慢慢的在时间的作用下遗忘。   银花婆婆困惑起来:“除非心不跳了,否则人的命理是不可能消失的。无命之人,他怎么能活?”   人生的一切皆有定数,怎么会有人天生没有命理呢?   更况且,就算是死人,死者的命理也绝不会彻底的消失。   “不知道,很离奇吧?”碧霄道,“这正是他的特殊之处,春和说他死过一次,但他又活了。兴许是销魂灯的妙用,有人用自己的命,换他活了下来。但在此之前他的心已经被人夺走了,连带着他命理也一同被抢走。销魂灯只不过复活了他,他的人生就这样被夺走了。”   “销魂灯?从北域带来的?”银花婆婆意识到更关键的一件事,千年间春和只出过一次天宫,“岂不是他和销魂灯一起被带来天宫的?”   “是的。”碧霄道,“这样的事情实在离奇,恐怕是春和在命理的作用下将他遗忘了。”   银花婆婆道:“可那是七百年前的事情了,这凡人怎么能活得这么久的?”   碧霄道:“没有命理的人,自然是连死亡都没有的,他同样没有丝毫修行的资格,与其说是成了无命之人,他更像是丢掉了自己的命。春和回来时与我说过这个人,我也觉得很稀奇,本想研究一下,但没想到,连我也将他遗忘了。”   银花婆婆问:“他是因为什么被关进禁闭室的?”   翠微宫的忏悔林最高耸,第十八层的禁闭室已像是一个三角模样的死地,人站在里面,挺不直背、抬不起头,坐不下、蹲不住,只能微微低着头,用肩膀抵着低矮的天顶。   永远寂静、永恒的黑暗。   这样的折磨,没有一个人能受得了。银花婆婆甚至不敢想,这没有一丁点修为的凡人是如何在最高层的禁闭室内,还坚持着本心,没有迷失在黑暗中的。   碧霄道:“承明宫也有一道能换命的残诀,这弟子是春和早在他出生时就看中的,他当年一路推算到北域,只为了有人继承他的衣钵,而非为了丢失的销魂灯。   春和便算出他命中有一道死劫,但好在这道死劫还留有一线生机,只要用亲近之人、日夜相处的生灵,由于气息相近,天道是辨别不出的,如此一来,叫他人替死换命,便可避开死劫。”   银花婆婆不过心思稍转,便想明白了。   ——七百年前的结局在如今看来都不算是什么未解的秘密。   更何况,这样的事情银花婆婆本身就曾经历过。   她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测:“死劫将近,他不愿意了是不是?”   日夜相处的亲近之人,恐怕就是至亲至爱,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为了自己的坦荡前途,要他爱的人替自己去死。   碧霄含蓄点头:“最后他想要保住命的人也没有保住命就是了。”   “那他怎么现在还活着?”银花婆婆大惊,她惊恐的看向还在火焰中重塑的明鸿:“难道是求了销魂灯?!!”   “生魄祭魂,此是大忌——”   “难怪这些年明明销魂灯归位,没了封印的阻拦,仅用天宫内的悔意却不够。等等,这样一来,他的魂魄乃是销魂灯重塑的——这、这,从古至今由销魂灯经手的愿望,即使表面上实现了,也只不过是从一个绝望滑向另外一个绝望罢了——愿望实现时,才是折磨的开始。”   碧霄摊手,无奈道:“所以你看到了,他明明活着,却丢失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命理。他被遗忘着,独自痛苦着,和死亡无异,灵魂被拘在肉|体内。”   “从一层一路到了十八层,这般心性、毅力,若非他是无命之人,前途无量。因为他不肯用春和的办法避开死劫,春和生了气,就说要将他关起来。恐怕是关起来后,春和就将他忘了,不久之后春和死于他元婴后期的第八道劫,更没有人记得他了,于是一关就是七百年。”   “——七百年,这可是整整的七百年。”   七百年的沉默比此刻灼热的火焰更能叫人崩溃沉沦,银花婆婆望着火焰中正在燃烧的明鸿。   碧霄道:“但这七百年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悔恨叫销魂灯燃烧,可要它的认可却需要不悔,再看一万次我都会为它惊叹。”   “他得到了销魂灯的认可吗?”银花婆婆诧异道。   碧霄指着明鸿,他已经能忍受这火焰的痛苦了,在他的胸口处,有一团更为明亮的火焰在燃烧。   这团火焰渐渐融入他的身体,而体表的火焰正在慢慢的黯淡。当他体表的灵火彻底熄灭时,他胸口那团跳动的火便化作一颗心脏。   他重新获得了生命,只是这份生命是销魂灯赐予他的。   碧霄道:“我能想起他,记得他,便已经说明销魂灯决定收回对他的折磨。它赐给了他一个新的心,一道全新的命理。这对于傲慢且理智的销魂灯来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   碧霄脸上浮起笑意,以她的功力,一眼就能推算出明鸿此刻的新命格,正要上前祝贺。   她才上前几步,却看见这个年轻人忽然的泪流满面:“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销魂灯就在山上,他突然向那亭子冲去。   在亭子最高处的神龛中,销魂灯永不熄灭的静静燃烧着。   在场元婴修士十七人,连忙上前阻拦。银花婆婆口中念咒,霎时地下生出几十条漆黑藤蔓枝条,捆住发狂的明鸿。藤蔓的枝头,缓缓绽开白花。   但这阻止不了他,他挣扎得浑身是血,荆棘刺破他的皮肉,深得依稀能看见骨头。银花婆婆怕坏事,不得已松开了些,明鸿便灵敏的从藤蔓的间隙中钻了出去。   最后赶来的观真道人袖口飞出一张金网,铺天盖地地将明鸿罩住。   他越是挣扎,这张网便收得越紧。   “疯了吗?”观真道人摇头不解:“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缘,就算你天生道骨、五行皆全,也绝比不上现在,你还不知足吗?”   明鸿睁着眼睛回头去看观真道人,他脸上两道未干的泪痕,整张清俊的面容都扭曲起来:“我不要这颗心、这条命,我要我原来的,我只要我自己的,还给我!还给我啊!!!”   观真道人道:“不可能了。”   看热闹的明诚仙人你一言我一语:“若是之前说不准还真有几分可能,但现在绝无可能了。你若想换回自己的心,就得先把自己现在的这颗心给挖出来,此举无异与改天换命,可人无心如何能活,就算是化神尊者也难以做到。先前你无心能活,是因为有人换了你的死,叫销魂灯吊着你的命,现在?你就认命吧。有道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明鸿被金网束缚着,似被抽没了力气似的,七百年的信念被这一颗心彻底的摧毁,连同将他一直以来全部坚持、精气一同毁灭。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跌坐在地上,低吼着。   他已经不流泪了,那双淬过冰的眼睛闪动着最为绝望的光,以至于腾升起了血气的憎恨。   这双冰凉的眼睛正对上在一旁观望的碧霄仙子,明鸿似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紧紧盯着广阔天地之上更为辽远的命运:“还给我啊!”   明鸿是说得如此的咬牙切齿、如此的恨意灼灼。   碧霄一愣。   唯有碧霄一人明悟了销魂灯选中明鸿的原因,她现在才明白,明鸿的不悔从不意味着不恨,这是彻骨的恨、痛彻心扉的恨。   银花婆婆注视着被震撼到的王月卿,缓缓的说完了这段早已无人知晓的往事。   远处的乌云酝酿了风暴,雷光彻亮后,再是隆隆的雷鸣。   “你说那颗心是凌霄的,要我还给他?”明鸿低低的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笑到额角青筋勒起,“这是我听过最荒唐滑稽的笑话。”   “那颗心原本就属于我的。年少成名的是我,剑劈四海的是我,万人敬仰的剑尊本来是我。”   玉芙楼内,薄玉龙清脆的声响随风悠扬的飘荡着,冰冷的暴雨敲击在屋檐的黑瓦上,明鸿居高临下的望着正在低泣的沈晏清,他收束了眼中锋利的凶光,此刻只剩下了悲哀:“你也本该属于我。”   “天生一对的是你和我!”   “知道凌霄为什么会爱你吗,因为,是我爱着你啊!” 第145章   明鸿平静了下来,他似乎觉得和沈晏清再说这些连他自己都已经快要忘记的往事并没有意义。   他慢条斯理的说:“杀死凌霄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不该恨我,要恨就得恨你自己,是你出现在凌霄的面前,是你无法接受妖怪的凌霄……你谁都怨不了,要怨就要怨你的愚蠢、懦弱,你只要再相信凌霄一些,凌霄就不会死,说到底是你不够爱他。而这就是凌霄死亡的原因。   所有人都知道凌霄命不久矣了。   谢璟知道一点儿凌霄的心病,但也不会太多。他以为凌霄修行的道法让他只能爱上一个人,等意识到自己爱上了第二个人就会道心溃散、道死身陨。昆仑剑宗的人同样愚蠢,以为凌霄只要爱上别的人就能摆脱死局,从万华山中走出来。   事实上哪一个都不对,万福镇的人都死了,现在这段秘密只剩下你和我知道。   凌霄等你百年,就为了等你告诉他一句,你不爱他。”   提起“万福镇”,明鸿脸上的表情似有松动,一些片段的记忆一闪而过,可惜他抓不住。从前他会执着的想要回想起过往,但如今他已经放弃了这个执念。   凌霄一死,北域的梦境就会坍塌了。   他今后再没有去北域的梦境中寻找过往蛛丝马迹的必要。   明鸿看着眼前为凌霄崩溃流泪的沈晏清,心底浮现起一个泡沫般的念头,忽然庆幸起自己还好失去了从前作为“李三公子”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只是非常恍惚的产生了。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人要朝前看了。”   明鸿给自己沏了杯茶,再看不出方才狂笑的癫狂,恢复了天君的高贵清俊,他从容道:“两天后天宫夜宴,你要与我一同去,空闲时给自己挑一挑衣服吧,我喜欢你穿靛青的衣裳。”   沈晏清的头脑正在发胀发昏,从明鸿满是恶意的告诉他,杀死凌霄的正是他沈晏清起的那一刻,他就深陷进了无比的自责与愤恨里。   明鸿是对的。   害死凌霄的,其实是他。   沈晏清含着眼泪,尽管他是站着的,但他的精力已经被完全的摧毁垮台。如果这是明鸿的目的,那么这场对弈无疑是明鸿赢了:“你赢了。”   他看着明鸿,觉得自己腿软得不像话,他根本站不直了。   沈晏清似被抽走了骨头,最后失力地跪在地上。   他想凌霄,他想北域那片向阳的山坡下长满的粉白小花,他想要时间倒转,再回到一百年前他与凌霄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受伤的小鸟撞开他的窗户,方岚喊他的名字,而穿着素金戎服的凌霄回过头。   沈晏清绝望道:“你杀了我吧。”   死而复生的奇迹,如果这世上再会发生一次死而复生的奇迹,那么凌霄、凌霄也能同样死而复生。   “杀了你?”明鸿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杀你?”   沈晏清的眼泪顺着他微侧着的脑袋,一滴滴的砸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手指还在紧紧的扣着地上铺着的毯子:“你不是已经杀过我一次了吗,再杀我一次又不会太难。”   “我杀你?原来你觉得是我杀的你?”窗外骤雨雷鸣,雷光闪光照亮玉芙楼的同时,也照亮了明鸿的脸。   明鸿道:“你没有好奇过你每天早上喝的药是什么药?”   他站起身,缓缓的向着沈晏清逼近。   “杀了龙,取角髓,一头龙只能取出两滴。”   “南疆的千幻灵芝,它的根丝抽出来不过发丝般纤细,七寸长,九百个千幻灵芝根磨成粉,才一个手指甲那么点儿。”   “麟角凤距、灵蛇的宝珠……一碗安魂汤,你知道自己的命有多么的珍贵吗?”   明鸿蹲在地上,他别过沈晏清的脸,端详着这张他曾朝思暮想、叫他忘记一切都还会在梦中惊醒时回想起来的脸:“你的重生从来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我的恩赐,是我给予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现在告诉我,要我杀了你?”   看着沈晏清泪光涟涟的样子,他用拇指抚上沈晏清鼻尖的那颗红痣。   对视了一瞬。   明鸿难掩失望,他松开手将沈晏清推回地上:“你要死就死吧,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那个愿意为他跪于销魂灯前,换他活下来的人,不该是这样的。   一千年前他宁愿自己去死,不要这光明的坦荡仙途,都不愿意他的清清替他死去。明鸿能容许沈晏清做一切对不起他的事情,但他绝不允许沈晏清会这样轻易的放弃生命,他不想清清的命看上去显得轻贱。   外头暴雨未歇,明鸿起身,他脚步未停。   踏过扇门的那一刹那,顿时雨停云散,风云皆被荡平,琴川晴空万里。   沈晏清哭得更厉害了,他站起来,将桌上的东西、他能看到的东西,全都砸到地上。玉器、瓷器,叮叮当当地碎了一地,装着探亲令的匣子,被他一同甩了出去。   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匣子被摔在门槛上,那枚探亲令一直被滑到明鸿的脚下。   明鸿只看了一眼。   是非常轻蔑的一眼。   “我以为你从蒋银花那儿学到教训了。”   明鸿神态睥睨:“从一开始,我不是就告诉过你,门从来都是开着的?”   “不过,你还能去哪?你还吃的惯那些粗鄙的吃食吗,你会穿不是云织的丝绸吗,风餐露宿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这天底下,除了玉芙楼,你还能去哪?” 第146章   沈晏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他跌坐在一片狼藉的玉芙楼里捂着脸痛哭。   外头的宫人在明鸿走后,才敢陆续的进来整理东西。她们将地上的碎片扫走,再搬来全新的器具。不过半个钟头,仿佛被狂风骤雨席卷过、一片狼藉的玉芙楼,又变回了从前富丽堂皇的模样。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除了还坐在地上哭泣的沈晏清,没有下完的暴雨依旧在他的眼睛里蔓延。他的心中茫然一片,被泪光遮掩的眼睛看不见面前的东西,天地都颠倒了,一切都是虚无的。   这时候,他想起凌霄送给他的那把伞。   沈晏清从储物袋中取出这把伞,一见到这把伞,他又泪如雨下,就好像、就好像他还在北域的梦境中,只要拿着伞回头,凌霄就会按住伞吻在他的额头。   泪水滴落在伞面上,再顺着折痕落到地面,化出的竟是浓郁的墨汁。   见到这一幕,他先是愣住,将伞全部打开。   这把伞即使打开了也和普通的伞毫无差别,不知道那墨汁是怎么从这洁白的伞面上流淌下来的。   沈晏清忽然的想起,凌霄告诉过他,要等在下雨时才能打开这把伞。   可偏偏在凌霄的控制下,北域却从不下雨。   发觉其中关窍,他暗含期待站起来拿起桌上的茶水,泼到伞面。   凌霄、凌霄一定没事的,说不定他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情况,外头说他已逝的消息都是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一杯不够就两杯、三杯,茶水遇伞滴落,脱胎成字,便渐渐在地上成了一封信:   “想必我们已经离开了北域这个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告诉你,我认为我有这个义务,告诉你关于我的来历。不过出于私心,我仍希望这一天会来的迟一些。   为了封印销魂灯,却邪仙尊不得不割裂了一部分自己的魂魄作为阵眼。   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会想到,我竟然能活下来,并且活到了万年之后的现在。而代价是我在漫长的时间中,遗忘了所有。   我曾以为我不会再有机会从封印中解脱,但命运实在玄妙。恐怕与我一同被封印着的销魂灯,也在其中发挥着作用。”   千年的光阴对长久寂静在黑暗中的凌霄来说,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瞬间。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   “翠微宫的春和真人自知难以突破,于是周游五域,他希望在自己身死道消之前,找到一个能继承衣钵的弟子。   最后他来到了万福镇。   由于却邪仙尊的封印,经过万年的衍化,万福镇早已成了一个禁法死地,就连这里出生的人,都是不具备修行资格的。春和原本并没有对万福镇抱有希望,他只想将万福镇作为一个休息的驿站,通过万福镇,前往更远的冰渊。   他到达万福镇时,李府正在镇上为他们新出生的孩子举行周岁礼,这打断了他旅途的进展。因为这个孩子命途诡谲——是春和前所未见过的命理。明明是时亨运泰的命格,其中却横着一道死劫,渡过死劫后,才会如碧海青天般的一路坦荡。”   凌霄在这里用了一个本应该不怎么恰当的词“诡谲”——   因为人死不能复生的,可这个孩子的命运却偏偏就是要他死而复生。   “春和的传承中便有这么一道能叫他人替死,以欺瞒天道,仿佛死而复生的秘法。   他以为这就是自己来到北域、来到万福镇的原因,是上天指引,要他来到这里。他决定顺应天命,留下来,将这个孩子带去翠微宫。”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在梦境中见过一轮了。   春和发现了万福镇更深处的秘密,李府的人一直在对销魂灯进行隐秘的祭祀,想要打破封印,得到这盏由上古时代传承下来的仙灯。   销魂灯在未被却邪仙尊封印前,一直是太墟观的至宝。   他发现销魂灯在万福镇后,就立刻向太墟天宫传出消息,想要叫人将销魂灯送回天宫。   这些人尝试过了无数次,但没有一次能成功。即使过去了万年,却邪仙尊留下的封印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春和选定的传人也同样出了意外,他不愿意用春和的办法去躲避死劫。李府的老爷也不愿意受控于春和真人,连同天清门,将那位李公子送上了天清门,想要找到能制衡春和真人的办法。   原定下来要替这位少爷去死的,是他饲养着的一只鹦鹉,由春和选定,点化成妖。   李公子去了天清门后,那只小妖怪逛遍了李府,发现了被封印着的必安阁。   必安阁内有封印,没人进的去,但他却奇迹般的进去了。   他的动静惊醒了我,我从黑暗中醒过来,却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看到宽阔没有边际的黑暗里,一团橘色的火光正在晃晃悠悠的颤动。   他向我祈祷,想要见到他的心上人。   我虽然看不见他,也用不了法术,但很难得有人能和我说上话,就用神识在尘土上写字——我也只能做到这里。我骗他说再过一个月,他的心上人就会回来。   他飞走了。   过了一个月,又来找我,说我的话没有成真。   我继续随意的写字,说那就再过一个月。   他竟然又信了,哦了一声,再度飞走了。   如此循环往复,有时候我都会有些愧疚,觉得骗一个笨蛋的期待是很不道德的一件事。但我很想有一个人能出现在必安阁,除却销魂灯幽幽的烛光,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还想要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直到一口棺材从天清门抬到李府。   死劫避无可避,倒霉的事情从李公子上山那天起,便接踵而至。   先是清河冰冻,至使水道封闭,北域内耕地极少,万福镇闹了饥荒。李三公子在天清门也同样频频不顺,最后一口棺材送下山。李老太太开了棺材盖,发现她的孙子还没死。这是他想到的一个办法,既然春和叫人当替死鬼的办法同样能混淆天地,那么他假死,只要人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同样能避世修行,直到自己能渡过这道死劫。   这个办法一开始是可行的。   但是有一个人不知道,那小妖怪以为这个李三公子是真的死了。   他再来到必安阁的时候,是哭着来的,大骂我是个很没有用的神仙。   要救他的心上人,也不是没有办法,销魂灯无所不能。   将这件事告诉他时,我并没有想过,他真的能解开封印。万福镇李家世世代代绵延万年的祭祀、太墟天宫来来回回数十位元婴修士,都没能叫必安阁重见天日,他一个小妖怪又能做什么呢。   但当他割破手心,拔掉尾羽,用血涂满神龛,封印却真的松动了。   他的真心叫饥饿的销魂灯火焰高涨,他献祭了自己,虔诚的、纯粹的,希望他的心上人能活下去。   从封印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为什么他能进入这里,他的灵魂太干净了,是销魂灯让他进来的。   销魂灯答应了他的愿望,随即吞没了他。   火光像太阳般的耀眼,看着火焰中面目全非的他,我感到眩晕,一直待到他被彻底的烧干净。地上飘了一根羽毛,我没有拿走。   必安阁内异样的火光惊动了春和真人,与销魂灯相处万年我十分清楚销魂灯的弊端,在暗处看着他取走了销魂灯。比起销魂灯,只有魂魄的我,更急切的需要找到一副躯壳。我本来不知道那小妖怪的心上人是谁,我只想要找一具身体、或是死尸也行,只要能让我死而复生就行。   我出了必安阁后,发现了摆满花圈的灵堂。正要借尸还魂,才发现李公子尚存气息,于是干脆杀他取心剥皮,那颗还在跳动的心才按在我的胸膛,我正要剥他的皮,才发现他竟然还活着——我才明白,原来这个躺在灵堂中的人,就是那小妖怪的心上人。   销魂灯吃下了那小妖怪的魂魄,就是答应了他的愿望。即使他的心上人原本未死,为了不使这项交易撤回,销魂灯选择将愿望的实现延续到了下一次,也就是当我取走他心的时候。   在我愣神的瞬间,赶过来的春和真人救下了这人。   春和同样错愕过,但他来到北域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了,他与我交错的瞬间,便带着人与才拿到手的销魂灯用符咒闪身千里之外。   不知道为什么,我和这颗心非常的契合,即使没有躯壳,我仍恢复了部分的实力。   由于李公子的失踪,春和真人的下落不明,李府请来了昆仑剑宗的弟子探查真相。我不得不杀了他们,这在万福镇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饥饿的镇民包围了李府。   慌乱中,李老板和李夫人逃进了解开封印的必安阁内,但这并没有叫他们逃脱,镇民们在必安阁中,将李老板和李夫人一同生吞活剥的吃了。煮食的柴火用的是必安阁内陈列着的书籍,万古灵火冲天而起,烧灭了整个城镇。”   “必安阁原本是玄虚灵者设下的天柱,必安阁坍塌后,北域的天也坍塌一角,天河的河水从破开坍塌的口子里倾泻而下。因为北域的寒冷化作冰雪,掩埋了这片土地。”   这便是凌霄原本想要告诉沈晏清,却一直没有告诉过他的真相:“明鸿便是那小妖怪的心上人,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自己失去心以前的记忆,他去过北域许多回,阴差阳错,总是不能如愿。间隔七百年,他变了很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又生出一颗心的,差点没有认出他来。   我不清楚明鸿还记得多少,但你最好不要告诉他那小妖怪换他死而复生的过程。否则,我想他是会发疯的。”   最后一句:   “我早就试想过我的结局,倘若当你发现这封信时,你我分道扬镳,又听到我已死的消息——不必怀疑,也不要多想。忘了我吧。我爱你。”   随着字迹清晰,沈晏清用手背抹了抹泪,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慢慢看清地上的字。他继续用壶里的茶水泼伞,但当最后一句显现,再从伞上淌下来的只是清亮的茶水。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嘶吼、发泄了情绪,大哭、大悲过,如今已是筋疲力尽,一会儿脑子转不过弯,即使看见了地上凌霄留下的字,一时半会儿也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沈晏清就这样呆愣愣的站着,他看了一会儿。   最后终于明白,凌霄死了就是死了,一切再无法挽回了。他睁着眼睛,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边上的宫人原本见他发疯着,也不去管他,唯独这会儿见他好似快不行了,才着了急。两个宫女架着沈晏清去床上躺着,特地叮嘱了门口的侍从得找个重华宫的医师来给他看看。   刘晨心看见地上的墨痕,皱着眉叫人提着墩地抹布进来,就当着沈晏清的面——沈晏清偏过头、扭着身子去看。他张了张嘴,又像自己从雪山坠落的那一回似的在极度的悲伤中失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候他哪还顾得上太墟天宫禁法的明令,提起气,想要将面前的人都打飞出去,但法力还未汇聚到他的拳头上,架着他的两个宫女松开手,层层的禁制如锁链将他狠狠地压在地上。   沈晏清抠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睁着眼睛流泪。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将凌霄留给他最后的字迹,那么一点一点地抹掉了。   刘晨心踱步着走到他的面前,用教训的语气道:“翠微宫禁法,没有天君的释免是用不了法力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看着沈晏清脸上的泪痕,以为他是因为摔到地上被疼哭的,鄙夷的看着他说:“真是娇气。”   刘晨心对他身侧的两个宫女吩咐:“把他先放到床上去,过一会儿禁制就会解除的,等医师过来吧。” 第147章   凝神药汤煮好,梳着飞仙鬓的宫女低着头将药送进来。   端到屏风后,转手由刘晨心接过。   床上的沈晏清睁着眼睛,他很早些的时候就不再流眼泪了,便一直这样直愣愣的躺着,看床顶金泥嵌进去雕成的一轮日与月。   玉芙楼里常常燃烛彻夜,他早就分不清外面究竟是天黑、还是天亮。   刘晨心进来,拉了床帘,要叫人扶他起来喝药。   沈晏清一动不动的躺着,像条被搁浅到海边的死鱼。气息衰弱,如腐朽老者。   他哭得太过,那双清亮的眼睛蒙上一层珠灰的阴影。   刘晨心眼尖的看见沈晏清怀里抱着把伞,当即质问起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两个宫女:“他怎么还抱着这把破伞,不是让你们拿出去丢了吗?”   两个宫女跪在地上解释:“是他自己爬起来从外面把伞捡回来的,不让他抱着,他就像个疯子一样的咬人。我们两个压不住他,这才没办法——”   “没用!”刘晨心将药先搁到一边,打算用手把伞从沈晏清的怀里拔出来,然后叫人拿去丢掉。   她的手才碰到伞边,原本一动不动的沈晏清只不过是将头缓缓的转向她,明明什么狠话都没说,他只是抬着眼睛沉默的看着她——   这个死气沉沉的青年好像在猝然间就变成了一只将要择人而噬的毒蛇,布满血丝的眼睛,阴森地瞪着她。只要刘晨心再动一下,他就立即会扑上来,像头真正的野兽那样咬断她的脖子。   刘晨心不敢再动,怏怏的松开手。   当她松开手,沈晏清又恢复那副将死的模样,迟缓地将头偏过去,继续珍惜的抱着他的伞。   他对外界的一切都不闻不问,再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刘晨心被沈晏清刚刚的那一遭吓了一跳,平复过心情后,她转身端着药,嘴上恭敬:“沈公子,您该用药了。我们是来给你送药的,不是来做别的,您刚刚不该用刚才那种眼神看我。”   沈晏清还以为是早上到了,是明鸿的人来给他送安魂汤。   他不想再碰明鸿的东西,脸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厌恶,说了他躺到床上以后的第一句话:“我不要,你拿出去倒掉吧。”   刘晨心再说了一遍:“这是我差重华宫的医师抓的凝神药,今晚上您还没吃过东西,喝几口吧。”   听到“今晚”二字,沈晏清有些恍惚:“还没到早上吗?”   刘晨心答:“还没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想起柳兰陵答应过他,等到他考试结束,就会带他离开太墟天宫。   细细算来,原本过了今晚就是第四天。   沈晏清一想到这件事,就像是抓到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根的救命稻草,他扑过去抓住刘晨心的手,差点撞翻刘晨心手里的药。   他急切的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承明宫的大考什么时候开始?”   刘晨心往后退了半步,答非所问:“您关心承明宫做什么,现在对您来说最要紧的事就是喝药。”   “喝药是吗?”沈晏清愣愣的说,“我喝过药你才会回答我的问题是吗?”   说着,他听话的端起药碗,这会儿娇气的沈晏清再不嫌弃药苦了。   一会儿功夫,他将药碗里的凝神药全部一饮而尽。   喝完药,他又像失了魂般的抓着刘晨心的手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都听话的把药喝完了,你告诉我吧,你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都听话了、我都听话了,你该告诉我了……”   他嘟囔着,执着的重复着,“现在是什么时辰?”   长久以来,明鸿只让他知道一件事,就是在他“听话”以后,他才能得到奖励。   刘晨心面不改色的将沈晏清抓着她的手一把捋下。   她没有回答沈晏清的问题,刚刚沈晏清的眼神着实吓到了她。她常在宫中做事,这种人也见过几回,经常是失心疯后没几天就死了的。   更何况今日下午天君来了没多久后,便一脸愠怒的离开了,在她看来沈晏清之所以这样失魂落魄,就是因为他在天君那儿失了宠。   说不准过几日等人病死后,就要用席子卷了尸体,丢出宫墙外去了。   出去时,她端着喝过的药碗叫一众侍奉的宫女们一起出去:“不要打扰沈公子休息了。”   沈晏清又仿佛成了玉芙楼里的一个没人看得见的鬼魂。   没有人理会他,尽管他只是很单纯的想要有人告诉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直到这个时候,刘晨心其实才从刚刚沈晏清对她的眼神震慑中回过神来,隔着门,她像是刻意说给沈晏清听的:“一把破伞,有什么好宝贝的,玉芙楼里那么多奇珍异宝看不都不看一下,全给砸了,真是没出息。”   玉芙楼寂静着,像口黑漆漆、会吞噬声音的洞,没有回音。   沈晏清继续像具死尸般的躺着,怀里抱着凌霄给他做的伞。他睁着眼睛,愣神的看着床顶雕画的花纹,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安神的凝神药每两个小时就要煎好一副,送进玉芙楼中。   刘晨心总回想起沈晏清注视着她时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她觉得心中发慌,不想再进玉芙楼,便将这个喂药的差事吩咐给了下头的宫人。   柳兰陵三日没有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心切不已,又担心自己行迹暴露,到时候还未到约定的时间离开太墟天宫就功亏一篑,这几日来,他每天都会站在玉芙楼外,看着楼里彻亮的灯火。只要灯火亮着,他知道沈晏清一切安好即可。   今夜照旧如此,他意外撞见煎药的宫女在玉芙楼外的用蒲扇扇着煤炉,煤炉上架着正在“咕噜咕噜”冒泡的药坛子。   柳兰陵与着宫女一同当差过一两回,两人平日里也说得上话。   宫女主动向他打招呼:“柳兰陵?你来玉芙楼里做什么?”   柳兰陵说起自己早就找好的借口道:“我前些日子被管教师父提点,说我修行的这门春木生最好是在月光下吐纳灵气,会有奇效。我寻遍承明宫,没找到能完整沐浴月光的地方,只有玉芙楼外这处的最好,所以每天都回来这里。”   确有其事,柳兰陵才会以此为借口。   他格外小心的说:“你可别把这件事告诉翠微宫的尚仪,不然我可就得挨罚了。”   宫女笑嘻嘻的摇头:“我才不和她说,江尚仪现在已经不管事了,玉芙楼里管事的是新来的刘姑姑。”   “刘姑姑?”柳兰陵已经不记得刘晨心了。   宫女道:“上回你不小心碰倒公子的茶盏,就是刘姑姑下令打了你二十个手板子,你这也能忘?”   “哦。”柳兰陵想起一行人中穿着姜黄宫裙、身材消瘦,由于脸颊上的肉少,致使颧骨突出看上去有些刻薄的刘晨心,他暗想,原来是她。   宫女说:“不过我看刘姑姑以后也不会再管玉芙楼里的事情了,你放心在这儿修炼吧。”   因为沈晏清的缘故,柳兰陵对这玉芙楼的一切都很好奇,仿佛自己知道得越多,就越是能靠近他的梦中情人:“为什么?”   这事关玉芙楼,宫女也不好多说,以免自己因为口无遮拦惹来祸患:“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也不要多问了。”   见她的神情躲闪,柳兰陵担心楼里的沈晏清出事,更是要追着问:“我嘴巴向来严实,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宫女抿着嘴,沉下神情,手上的蒲扇扇得飞快。刚才是她不小心嘴快,现在她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了:“你不是要修炼吗,修炼去吧。”   玉芙楼中即使是烧药的银炭,都是生不出烟的高级货,看着煤炉中被烧得通红的炭条,柳兰陵有些奇怪:“大晚上你煎药做什么?”   若是翠微宫的宫人们生病了,直接去重华宫领药回来温一温就能吃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玉芙楼外用明火给自己煎药吃。而翠微宫的主子——那都是修为通天的陆地神仙,怎么会生病?   柳兰陵想起待在玉芙楼里,身份极其特殊的沈晏清。由于天宫禁法的禁制,在他明白沈晏清的身份后,他一直以为,沈晏清的修为应当比他还稍低些。他看着宫女煎药,想到这点后,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快步朝着她迫近:“你给谁煎药?玉芙楼里的人出事了?”   宫女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就骂他:“这么激动干什么,你和那沈公子无亲无故的,他还害你被打了手板子,怎么这么关心他?”   见她几乎是默认的态度,柳兰陵提起心,担心得要死。   关心则乱,他再装不下去了,从腰囊中抽出两块中品灵石塞进宫女的手里,这原本是他想着要和沈晏清私奔而准备的盘缠。   柳兰陵急着问:“他怎么了,他生了什么病?”   宫女握着手上的灵石,古怪的看着他,不明白柳兰陵为什么要这样担心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两块中品灵石对她来说也算是巨款,拿去和人换能换到至少二十个月板抵她干七天活。   她转念一想,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看到,说不准早有人传出去了。   她和柳兰陵关系确实还算可以,见他这样忧心这件事,才吞吞吐吐的说:“不知道是什么病,下午天君来过,转头他就病怏怏的了。医师过来看过,开了这副药,说是两个时辰喝一次。刘姑姑说他要死了,觉得晦气,才叫我一个人在这儿煎药,等会送进去给他喝。”   柳兰陵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   三天前沈晏清还好好的,怎么才几天不见,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噩耗。他看着面前的宫女,手指都在哆嗦,颤着手解开腰囊,又拿了几块灵石出来递给她。   柳兰陵很勉强才挤出一个笑:“等会,你让我送药进去吧。反正刘姑姑不是说叫你送药进去吗,等药好了,不如让我送进去,怎么样?”   “也不是不行。”宫女觑着眼,看地上的药炉子,琢磨着柳兰陵和玉芙楼里的沈公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柳兰陵见她态度松动,立刻又塞了灵石到她怀里。   他这个时候才想到要找个借口遮掩一二:“我、我,你知道我的,我在承明宫一路修行到了筑基还没有别的宫主愿意收入门下。主家提供的功法又只能修行到金丹期,我要是照着这门功法继续修行,过了筑基后期,就再也换不了功法了,恐怕这辈子也就金丹到头了。   先前我得知玉芙楼的时候,就打这主意想进来讨好贵人,看能不能被赐门功法下来。既然他现在重病缠身,你让我进去试试,说不准他一高兴就赐给我了呢。”   宫女看着柳兰陵,觉得他像个异想天开的傻子,但她稍微信了些:“这倒也是,别的宫可没这么好进,要想接触这种贵人,更是难上加难的,更何况这是翠微宫里能见着天君的沈公子。”   她虽然不觉得沈晏清真的能赏赐下些什么功法宝物,她的想法与刘晨心很类似,觉得沈晏清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但看在柳兰陵是个愿意为了接近沈晏清付出灵石的蠢蛋,她也没有那么好心的把话挑明,嘴上哼唧了一声。   柳兰陵懂她的意思,又塞了一块灵石给她。   能不用整晚在这儿煎药,她也落得轻松。从前能见一下如玉人般、又好脾气的沈公子算是赏心悦目的好差事,但现在听说沈公子形如厉鬼、面目扭曲,她也不想见了:“行吧,等会你送药进去得了。我过会儿回去睡了,这机缘当我送你了,你可不能和别人说,也不能一直去缠着沈公子,要是被刘姑姑发现了,我被罚你也逃不了!”   “是是是!”柳兰陵态度讨好。   又说了不少好话,才叫宫女放下心。   他拿着蒲扇,蹲在地上,独自煎了一个时辰的药。   等到了宫女说的时辰,才将药炉子里的药倒进瓷碗里,他一站起来,头晕目眩得差点晕倒。他狠狠地给自己扇了一个耳光,才清醒过来,捧着药,奔进玉芙楼内。   白惨惨、亮堂堂的月光照进屋里。   里屋静悄悄的,仅能借着月色,看见床里坐着个模糊的人影。   柳兰陵将药碗搁在桌上,他以为沈晏清睡着了,轻声的说:“药端来了。”   隔着红纱的床帘,沈晏清没认出来的是谁,只当是普通的侍奉宫人,哭过太多次的声音沙哑难听:“放那吧。”   柳兰陵心疼不已,他“砰”地跪在坚硬的青砖上,眼泪也掉下来。   在这个时候,他说不出任何别的话,他知道沈晏清痛苦的根源来自这座辉煌的高楼、来自天宫中最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   最后柳兰陵嘴唇颤抖着,举起右手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带您离开这里的!”   一直到这个时候,沈晏清才想到,原来来给他送药的是柳兰陵。   听着柳兰陵这样言辞恳切的话,沈晏清摸了摸怀里的伞,他心想自己已经害死一个人了,不能再害死一个。   他清醒的想到,柳兰陵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叫柳兰陵带他走,无疑是叫柳兰陵去送死。   沈晏清平静的说:“算了,你回去吧,探亲令就在书阁第三排的匣子里,你拿上它回去吧,就当作从没见过我。”   他其实已经心知肚明,自己摆脱不了明鸿。   他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明鸿这个恐怖巨大的阴影,玉芙楼的门永远是敞开着的,太墟天宫的门也一直开着,困住他的何必用那一扇扇的宫门,只要“明鸿”二字就够了。   明鸿不死,他这辈子都不会释然,他这辈子都会被困在“玉芙楼”内。   柳兰陵怎么会甘愿放弃,他情绪激动起来:“我不会!我不会这样走掉!我知道你想离开这里,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柳兰陵大声的说:“我愿意为你付出我的生命,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前途起誓!我一定可以带你离开这里的,你不要怕。”   “你真的愿意,即使要付出生命?”听到柳兰陵愿意为他豁出性命,沈晏清死寂已久的眸子里终于泛起光彩。他再问了一遍:“这很可能要了你的命啊,你真的愿意?”   柳兰陵毫不犹豫:“我愿意啊!!!”   沈晏清揪紧了手里的伞柄,但没有说话。   但他在动摇,出于对明鸿的恐惧和自由的向往,以及柳兰陵为他付出的感动。   他确实动摇了。   沉默了很久。   沈晏清静静的说,带着小小的哭腔说:“好,你一定要带我出去。” 第148章   柳兰陵听见沈晏清带着颤抖的声音,他注视着床帘后的人影,心也跟着颤动着:“好!”   油然而生的莫大勇气在他的胸膛中回荡,他觉得自己有种为爱而死的伟大,这种伟大能让他去奋不顾身的做一切的事情,他愿意为沈晏清做一切。   柳兰陵在地上对沈晏清磕了个头:“你明天就在这儿等着我,等我来找你,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离开了。   沈晏清正出神的望着敞开的窗户,柳兰陵走后,他才从帘子后出来。   他坐到了桌边,面前放着柳兰陵带来给他的凝神汤药。他垂着眼睛看这碗黑漆漆的汤药,像猫一样的俯低下身体,随后伸出舌尖舔了一口。他好像恢复了味觉,又能尝得出药的苦味了。   沈晏清摩挲着怀里的伞,自言自语着:“凌霄,我信他一次好不好?”   “说不定,他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会自由呢?”   他的问题得到没有答案,只有橱柜上的薄玉龙正在叮叮当当的响动。   沈晏清忽然笑起来,像个被丝线束缚着的虫茧,他就这样抱紧着怀里的伞,从椅子上倒下去。垫在桌上的餐布也被他一同扯翻在地,他蜷曲在深红的餐布上,就像他也是一道食物。撒翻的汤药流了一地,沈晏清抱紧怀里的伞,温柔地亲了亲。   柳兰陵在回去的路上,他一想到要在明日大考过后和沈晏清私奔,就无比的激动。   他没有设想过两人在离开太墟天宫时有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也没有想过他带着沈晏清离开,会不会被人追杀。   此时此刻,柳兰陵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他能和沈晏清在一块儿了。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王月卿不知道去了哪儿,水缸里和放菜的壁橱都是空的。   柳兰陵看了一眼,但没有打算管。   因为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正要进屋休息,乔木春从隔壁的院子里冲出来:“柳兰陵!”   柳兰陵回头看清是乔木春,紧皱的眉头松开:“你来得正好。”   还没等乔木春明白柳兰陵话里的正好是什么意思,柳兰陵转身进了屋,随后领了一坛子酒出来。他将酒掷到乔木春的怀里说:“我明天要出趟远门,这酒是三十年的陈酿,送你了。”   “远门?什么远门?”乔木春困惑着:“明天可是大考,考过了策论、文才、法令这三门文试后,就是弟子比试。你上回考得不错,说自己最擅长背这些东西,这次没道理过不去——”   乔木春提起这件事,急道:“我听管教老师说,这次大考文试的状元能去见天君——这次我们承明宫的比试天君会来!像他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会来我们承明宫!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柳兰陵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更何况他明天就是要带着天君的情人出逃。这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就算沈晏清再不受宠,他也会被武将军剥了皮碎成几十截拿去向天君赔罪。   他摆摆手,没有讲话说得太明白:“再说吧。”   乔木春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你不会——难不成你还惦记着玉芙楼里的人!”   “没有。”柳兰陵没有打算对乔木春说真话,他怕乔木春去找翠微宫的尚仪揭发他,含糊道:“和这件事没关系,是我娘叫我回去一趟。”   乔木春总觉得柳兰陵还没放弃,但听柳兰陵说自己是要回家,勉强安下心来。也是,柳兰陵应该还没有这么傻。乔木春道:“原来是你家中有事,那也没办法,唉,真是可惜,这次连天君都会来承明宫,其余宫主也会一同到场,被选中的概率会很大的。如果能被天君选去翠微宫,那更是从此一步登天,一下子就成了天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宫主。”   听到这里,正要回屋去收拾行李的柳兰陵回头:“宫主们全都会到承明宫?”   乔木春点点头说:“是啊,不敢信对吧。   以前也只有和我们武将军交好的几个宫主会到场观摩文试后的武试,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也就是下午的时候,宫里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所有人都在说天君明日会来。   随后,别的宫也在说。天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武将军传下来,说此次文考第一能去见天君,而武试的第一名,将被他收入门下。”   柳兰陵心思一动:“那么岂不是所有人都会到承明宫?”   既然所有人都到了承明宫,那么他和沈晏清的出逃说不定就会更顺利了,真是天助他也。   乔木春道:“应当是,确凿要来的宫主已有四十余位了。”   柳兰陵笑道:“那太好了。”   他告别乔木春回到屋里,开始翻箱倒柜的将衣服整理进储物袋,做完这一切,屋子里已经乱得像是被盗贼侵略过了。   见过心上人的激动已经消退,望着满地的狼藉,柳兰陵又从心底涌出一阵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   明天,明天所有的宫主都会到承明宫来,确实是他带着沈晏清出逃的好机会,也同样是他出人头地的好机会。他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升起一种权衡利弊的犹豫。不知道自己丢下一切和沈晏清私奔,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不管了。   柳兰陵对自己说,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要离开这里,现在也没有给他犹豫纠结的时候。   将东西全部塞好,整理成王月卿看不出来的模样,柳兰陵怀着重重的心事躺下。他不打算将这些事情告诉王月卿,除却担心王月卿恨他,他对她也有些愧疚。   他觉得只要王月卿什么都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东窗事发,她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   待到日出鸡鸣,这次王月卿一夜未回。   柳兰陵又变了心态,他猜测说不准不止他移心别恋,这些日子他没怎么顾得上王月卿,这个女人在外头也另觅新欢了也说不定。   这个想法叫他怒火中烧,随即又悲哀的感慨了一阵他们少年夫妻,如今就要一别两散了。   他看着床边空着的半边,暗自道:既然你在外头有人了,也别怪我无情无义。   这个不带任何证据的揣测,叫柳兰陵的良心舒坦了不少。   武试可以一上场就认输放弃资格,但文试不可缺考,他喘出一口粗气,眺望了下玉芙楼的方向,终于还是决心要放弃一切和沈晏清一起远走高飞。   来到承明宫的贡院,里头早已人满为患。乔木春见到他,冲他招招手,柳兰陵却装作看不到掉头就走,害怕乔木春到时候跟着他到了玉芙楼坏了他的事。   他随着人流进入贡院,找到自己的位置。   方一坐下,抬起头就看到穿着红色官服的一众高阶修士也进了贡院。他将要去做件够他死上几十回的事情,早就心虚不已,此刻更是心跳得近要震耳欲聋,做贼心虚得连头都不敢抬。   余光瞥见高坐云上、随便哪一个都能摁死他的修士们,柳兰陵再顾不上曾经的羡慕,反倒有些后悔。他猜想自己要是不想着要和沈晏清逃离这里,今天他就能安心的考试,说不准还能被某位宫主看重,就像乔木春想象的那样从此前途无量。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答应了沈晏清了,他不想沈晏清失望。   他这样心虚的这种神态常会出现在想要作弊的考生身上,巡逻的管教老师神识扫过一遍,就将柳兰陵划上重点关注的名单。   贡院内时间的流速由如意宫的明诚仙人下过咒,贡院内三天不过外界半日。   三场文试下来,柳兰陵已经被数次从他身上扫过的神识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越是表现得镇静些,就越是不容易引起注意,但是想到和做到是完全的两码事。   坐在云台上两名承明宫的管教老师便对着柳兰陵交头接耳起来:“这次文试的题都讲过,即使写不出什么锦绣文章出来,近来临秋,怎么也不至于满头是汗,连笔都握得发抖。但见他老实的写字,也看不出是打着什么作弊的主意,难不成是生病了?”   重华宫的素心仙子方岚大马金刀地坐在席上,她耳聪目明,顺着两位管教老师的视线,立即瞧见了颤颤巍巍的柳兰陵。   她并未放在心上,嗤笑道:“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今天来的人太多了,胆子小成这样——你们承明宫内要是再多几个这副德行的弟子,恐怕等不及武常瑞的传承断绝,你们承明宫就要从四十九宫中划去名字了。”   承明宫在场的几位金丹修士全部看着方岚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记住柳兰陵这个叫承明宫在一众高层里丢尽颜面的弟子,恨不得将他逐出去。   武常瑞并未说话,他一身肃杀黑甲,五官分明如刀刻,是十分坚毅英俊的长相。大红的绒花袍看似厚重的自然垂在云下,偶尔却又会被潇洒随性的风鼓吹得飞舞起来。   文试的主考官点过名册,凑到武常瑞耳边:“承明宫七千三百八十九名弟子,其中三人前些日子受了伤、一人病重,三十七人在西域赶不回,二十八人历世磨砺心性,这些人皆是不能参加文武比试的。还有扶风苑一名弟子缺席,剩下七千三百十九人都在这儿了。”   武常瑞问:“缺席的是谁?”   主考官道:“扶风苑,王月卿。”   太极宫碧霄仙子道:“银花婆婆寿元将近,似是要传她天心择一诀。我原以为婆婆要将这门奇功带进棺材里了,她愿意松口,是我太极宫的福气。”   武常瑞知道碧霄说这话不仅是向他解释,更是在向他讨人。他向来沉默寡言,默默颔首以示回应。   碧霄仙子喜道:“多谢武将军了。”   观真道人问:“银花婆婆怎么会松口?”   “许是年纪大了,还是不忍心自己一身绝学断绝于世。”明诚仙人猜测,“她这门天心择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孤品,最为关键的心决连翠微宫的书阁都没有拓印在内,她要是死了,可就真的失传了。换我,我也不忍心就这样失传。   只是这样随意选出的传人会不会过于仓促了?要知道当年春和可是寻遍五域,用了不知道多少心力,浪费了多少年月,才挑出一个明鸿天君来。她这样随便找了一个丫头,岂不是叫明珠暗投?要真来不及了,我把我的弟子让出来给她。”   面对猜测,碧霄仙子笑而摇头:“这个弟子,不是她选的,是不悔选的。银花说她能听到不悔的歌声,虽然掩饰了,但被她察觉到了。”   “不悔——”明诚仙人一愣,才听到名字他就要露出要落泪的神情了,“好,不悔是不会错的,她从来不错,这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了。”   直至琴川钟响,三场文试终于结束。   考生桌上写满文字的朱卷张张叠叠腾空而起,宣纸雪白如浪,一时之间如逆流河水,溯洄至主考官手中的批卷匣里。   外界才过去半天,但在贡院的禁制下,这些已经连考三日的考生们各个如释重负。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人流自贡院的格子间内出来,再向着贡院的大门涌出去。   天上云台同一时间缓缓下落,方岚等不及,翻身就从高空落下。   她身姿矫健如豹,即使不动用一丝一毫的灵气法力,也能在高台上稳稳四肢着地,方岚抬起头便环顾四周:“天君呢?”   要不是天君放出消息说自己要来承明宫看弟子们的文武比试,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考试,她才不会来。她很久没有见到天君了,在宫内听说哥哥方回和天君在西域的消息时,早就心潮澎湃,恨不得在西域一口气杀了昆仑剑宗十余人的杀神是她自己。   碧霄仙子扬了扬下巴,指向贡院西南侧的垂花门。   柳兰陵听见钟响时,整个人一如同被油煎过般的焦躁不安,他的卷子根本未写多少,他一面劝慰自己反正他要离开天宫了,这名次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一面又在心底隐秘的升起自己被大人物看中的期待,如果真的这样,他到底还走不走了?留下来,说不定有一天他能出人头地,向天君将沈晏清讨来,和他正大光明的在一起呢?   现在卷子已被收走,事情已成定局。   就算他不带走沈晏清,下午的武试他也是没机会再参加了。   柳兰陵垂头丧气的出了门,远远看见云台上的几位宫主,余光瞥见从高空落下的方岚,耳边此起彼伏的传来惊呼。他差点以为某位功法奇妙的宫主是被看破了他心中的想法,要来抓他了,惶惶的恨不得夹着尾巴快走。   正惊慌失措中,柳兰陵觉得自己似乎逆着人流撞到了一个人,这个念头才升起,他便脚底打滑地摔在地上。   这是很短暂的一瞬,柳兰陵甚至未看清这人的脸。   但在感官的世界中,这一瞬间又被无比延长的放大、放慢,他感受到一股赤|裸、白森森的杀意向他袭来。像是一柄淬过冰的利刃抵在他的腰上,一条浑身漆黑的毒蛇盘踞在他的脚上,一双冰冷的双手正死死的掐着他的喉咙,让他不敢喘一口气。千百万种不同的死法,在这一瞬之间因为这森然阴郁的杀意在他脑海中闪现。   那人没有回头。   人群哗然退开,一大片空地中,只留下柳兰陵一个人。   他坐在地上不受控制的打颤起来。   柳兰陵的想法与方岚远远的高声欢呼不约而同的重合在了一起:“天君!”   不需要怀疑,他一定是天君!   刚刚发生的事情,除了柳兰陵,和故意释放了杀意的明鸿,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怕得连牙根都在“咯咯”的响,除去“快逃”的这个念头,他更加恐惧的想到了自己如果真的带着沈晏清离开了玉芙楼,恐怕他的脚还未踏出去,自己就已经如同碎尸万段的肉泥了。   他惊恐的想——   天君为什么会在这,是不是,全部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 第149章   人群中柳兰陵表现出来的异样引起了方岚的注意,她记得这个人。   看见小门处他这样张皇失色的模样,更是疑心顿起,怀疑这人会不会是昆仑剑宗派来的奸细——   柳兰陵和明鸿的交错虽然短暂,但方岚还是注意到了。   她将手背到身后,缓缓抽起别在腰上的长刀,正要跳下将这人抓来审一审。以她的速度,一来一回恐怕也不过是几瞬,甚至不用警醒底下的弟子小心。   人流中逆道而行的明鸿,抬起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方岚从这个眼神中察觉到了他的意思,她撇撇嘴,收住刀重新别回腰上。   其中这段交锋是柳兰陵所不知的,因为被明鸿的杀意所摄,他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失了魂般陷入了恐惧。   贡院内向外涌动的人海很快就要将他淹没,柳兰陵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贡院。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该去找沈晏清了。   但他不敢。   出了贡院后,他随意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坐下。坐在地上,柳兰陵终于找到了活着的实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一滴滴地从额角滑落。   在方才的震慑中,他顿悟般的明白了一件事,他之所以没有死,并非是因为天君不在乎这件事。而只是因为他还没有做这件能叫他招来杀身之祸的事——将沈晏清带出天宫。   一旦他真的做了什么,那么他刚刚感受到杀意就会霎时间的化作实质。   这是柳兰陵第一次离死亡这样的接近……直到现在,他才算明白死并没有他从前想的那样简单的,死亡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的残酷可怕。   并不是沈晏清从天君那儿失宠了,他就能带走天君的人。   他不要再去玉芙楼见沈晏清了。   柳兰陵用手捂住脸,拼命的给自己的失约找借口。   这不能怪他。   要怪就怪天君太强,要怪就怪沈晏清。一定是沈晏清贪慕虚荣,进了玉芙楼后又觉得冷宫寂寞,故意来勾引他。   头一次,他开始憎恶起沈晏清的美丽起来。   是啊,这件事原本是和他没关系的。是沈晏清一个人想要逃离太墟天宫,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区区的脔宠来趟浑水。   他原本有着光明的前途、温顺柔和的妻子,要不是因为沈晏清,他这次的大考一定能拿得到很好的名次,兴许能离开承明宫进入别的宫门得到新的传承也说不定。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   全毁了、一切都毁了。   柳兰陵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道是在哭他自己,还是在哭今后再也见不到面的沈晏清。   乔木春出来就远远的看见他在哭:“你怎么在这?”   文试的卷子都是傀儡批阅的,得有三四个时辰才能出来。而武试已经开始了,在文试放榜以前,先由承明宫内的老金丹长老们进行两两对试以此开场,再是武将军的亲传弟子入场,最后等到文试放榜,才是他们这些底层弟子真正的武试。   通常要轮到乔木春和柳兰陵,也得是明日之后。   乔木春看见柳兰陵在哭,他记得柳兰陵和他说过他不在乎这次比试的成绩,那么换而言之,柳兰陵应该不是因为文试没有考好才哭的。   作为关系交好的朋友,乔木春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慰下柳兰陵:“你哭什么,家里出事了?”毕竟昨晚上是柳兰陵自己说家里有事要出趟远门的。   “没事。”柳兰陵用手背抹抹泪,他知道自己要想保住性命,最好就当从没见过沈晏清,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乔木春道:“你瞧上去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我很少见你哭的。”   他非要逼问下去:“是不是和玉芙楼里的人有关?我早和你说过——”   “没有!”柳兰陵急忙打断他,不想听见有人在他面前说沈晏清的坏话,“和玉芙楼没关系,当初是我痴心妄想,我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见乔木春还是怀疑,他没办法,不得不说起另外一件事转移乔木春的注意力,含糊道:“昨晚上月卿一晚上没回来,今早上文试也没见到她,我怀疑她在外头背着我有人了。”   这确实也是柳兰陵的怀疑,现在一说出来便跟着大倒苦水:“这几日我没顾得上她,她竟然就背着我爱上了别人,她对得起我吗?”   乔木春自以为自己明白了柳兰陵哭泣的原因,他一面觉得王月卿不是这种人,一面劝慰道:“你看开些,说不定只是她有事耽搁了而已,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将柳兰陵从地上拉起来:“走,我带你下山玩玩去。你家中的事,等玩过再说。”   正值承明宫大考,各宫间来往频繁,看守并不严格。守宫门的侍卫验证过两人的身份,就放行让他们出去了。   乔木春侃侃而谈:“我上次去花月楼,那老鸨说最近不太平,战乱纷起,她们从人牙子手上买了不少还未经调教的貌美贫女,连别的小宗门的女修都有。今日我请客,就当是抵你昨晚上给我的那壶酒,你不要再想嫂子的事情了。”   花月楼在这片辉煌天宫下的城镇内,远远望去红粉昭昭。还未到跟前,就仿佛闻到了那股飘飘欲仙的脂粉气。   柳兰陵从前未曾出入过这样的花柳之地,他有些犹豫。   乔木春却揽过他的肩:“我老实告诉你吧,不管再怎么漂亮的人,关上灯睡起来也就那样,你就是没睡到才念念不忘。那种自持身份高高在上的人,想也知道睡起来肯定没滋没味,脱了衣服身材也干干巴巴的。今天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丰满玉莹又热情奔放,花月楼里的美人还修行了双修的法门,你就当是去修行增长修为了,回头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保准你这次去过,彻底的忘了什么玉芙楼,心中就只有这花月楼。”   柳兰陵闷声不语,到底已经走到了红楼的跟前,见着这红瓦红墙,他也有些蠢蠢欲动。   还未到夜晚,花月楼前已是人来人往。   乔木春道:“她们白日里会请戏班子来这里唱戏。”   他是常客了,有自己的相好,刚一进去就有一个穿着紫棠短襦湘妃色长裙的貌美女子缠上来。   满头的金钗响得铛铛铛,她用柔软的披帛缠住乔木春的手,声音嫩得能掐的出水:“乔官人,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乔木春并不怎么买账,将缠在他手上的披帛抽出来,丢回那女子身上:“上回不是说你们从人牙子那儿买了一批新娇奴吗,带几个来给我兄弟看看。”   女子努努嘴,一副想说话又不敢的样子,最后甩着手帕,转身上楼去了:“那得先去三楼的房间里等着,今天来得人可多,都是为了这批新人的。你先坐着,她们才买来没多久的,野得很,你要想玩,我只能去找洪妈妈去把人叫来了。”   乔木春盯着她一扭一扭上楼的姿态,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的要跟上去,正转头想和柳兰陵说说话,却发现柳兰陵正傻傻的站在原地,目光痴痴的望着戏台子上正在唱戏的人物。   顺着他的目光一瞧,台上的人正在唱的便是多年前凌霄真人万宗会与沈晏清一见钟情的那一出。穿着青碧戏服的戏子妆容精致,正在腔调婉转的哭唱,唱得几乎要叫人酥麻了半边的身子。   乔木春瞥过一眼,但没有太过上心,他知道这种唱戏的戏子无论是花旦还是小生多半都是男人扮的,因此从来不怎么感兴趣,于是催促柳兰陵:“这戏有什么好看的,上面有更好看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柳兰陵却指着那名戏子道:“我要他,今天夜里,我就要他。”   “那是男的!”乔木春说,“更何况那是唱戏的,兴许人家不卖身呢?”   柳兰陵不理会这些,他径直走去了后台。戏班子的人一开始还想拦他,但看见他腰间太墟天宫弟子的腰牌,便纷纷噤若寒蝉躲到一边儿去了。   等一方戏唱罢,前台的戏子回了后台想卸了妆换身衣服,他见着坐在戏服箱子上、藏在阴影里的柳兰陵当即被吓了一跳,他正要逃,被柳兰陵从后面强搂着抓着手臂压到地上。戏子惊慌失措的喊起来:“救、救命啊!”   柳兰陵就捂住他的嘴,边将他身上的戏服往上推,盖住他的脸,边恶狠狠地威胁:“再叫我就弄死你!”   听到这句话,戏子不出声了,只默默的流着眼泪。他身上的戏服松松垮垮,柳兰陵就喜欢这身华美的戏服,压着他弄了一会儿,爽利之后,嘴上感慨着乔木春说得没错,可他的脑中却又不断的想起昨夜里月光惨白,床帘后身影朦胧的沈晏清。   他下意识就去掀开盖在这戏子脸上的戏服,可他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躺在地上的戏子仇恨憎恶的看着柳兰陵,这样的眼神让他再度想起沈晏清,他心慌慌的揣测——我今日不去见他,他是不是要恨我了?   柳兰陵又要流泪了,这次,他恨自己。   无比的悔恨充盈着他的心魄。   在这种情绪之下,柳兰陵却面目扭曲起来,他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把匕首,然后在戏子还没反应过来以前,就一刀狠狠地扎进他的肚子,一刀、两刀……惨叫声只响了一声,就很快终止在了柳兰陵的疯狂之中。   血流了一地。   柳兰陵坐在一边的地上,再度崩溃的想,他到底要怎么办。 第150章   沈晏清安静的等待着柳兰陵来见他。   太阳东升西落的光影透过窗户,窗棂的阴影在他的脸上游移,沈晏清摸着怀里的伞,似是在安慰自己:“不要急,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玉芙楼如一滩寂静的死水。   他等待了很久,终于听到扇门处传来响动。转过头去看,进来的却不是柳兰陵,而是捧着金盘的宫女,盘子上叠着刺绣华美的锦衣。   粗略一眼就能见到绣在黛蓝的洋缎上大片缕金的彩云纹。   宫女毕恭毕敬的说:“今儿晚上天君有宴,他叫您陪同前去的,盘子上的衣服您记得换。”   这事昨天明鸿回来以前,刘晨心和他提过一次,但沈晏清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满心以为柳兰陵会带他走的。   他瞥了金盘上的衣服一眼,心想自己不能打草惊蛇坏了计划,但这衣服他决不能穿上。否则守门的侍卫一见这衣服的料子和品格,就知道他来历非同一般,即使有那块探亲令,也不敢让他出去。   沈晏清淡淡道:“放一边去吧,我今天身体不舒服,等舒服些了会换上的。”   宫女提醒道:“等入了夜,就是宴会的时辰了。”   沈晏清抬起脸,看着她认真的问:“如果我赶不上去了,天君有说过会给我什么惩罚吗?”   宫女想了想,迟疑地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的。但能和天君一同上这登仙台,是天宫、乃至全天下都没人能得到的殊荣,错过这个机会是很可惜的事情。”   “呵——”沈晏清笑起来,他实在觉得讽刺,这种殊荣他不要:“你回去告诉你们天君,我若是想去,我会去的。不用在这候着,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在她身后随同的一众宫女也同样微微屈膝行礼。   走出玉芙楼后,与沈晏清搭过话的宫女提着宫裙迈过一道道的台阶,绕过庭院的小道。这里是玉芙楼的背面,正是日落黄昏,碧波粼粼的湖面上映着翠微宫的青山。   明鸿眺望着不远处的归墟山,他的脸上总是瞧不出什么情绪的:“怎么样?”   宫女犹豫道:“沈公子说他要是想来,就会来的。”   明鸿分明看透沈晏清心中所想,哑然笑道:“这就是不会来的意思。”   一行人惶恐跪下,宫女连忙说:“且让奴婢再回去劝劝沈公子……”   明鸿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驯养过鹰吗?”   宫女道:“没有。”   明鸿微笑说:“鸟的气性向来比一般的动物要大很多,想要驯服它们很难,就算提供了再优渥不过的环境、吃食,它仍会向往自由的天空。驯服的关键不在于毒打、咒骂、囚禁。”   “它的关键在于放手。”   “当我放手后,他能沿着特定的道路越过风霜、雷雨,再回到我身边的,才属于我。”他背对着所有人径直踏入湖中,向着归墟的深处缓缓走去。   水波在明鸿的脚下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再慢慢的趋于平静。   玉芙楼中,所有人都走光后,沈晏清随手将这堆宫人送来的衣服都收进箱子里,他看也不看,继续等着柳兰陵。   等到天彻底黑了。   柳兰陵才跌跌撞撞地走进这栋巍峨的高楼,在他的面前,扇门被无限的拉长放大,出于内心的煎熬和对天君的恐惧,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痛苦。他不想让沈晏清失望,他还是来了。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想要劝说沈晏清不要想着离开天宫的话,他觉得这是唯一能保全两人性命的办法。或许多年以后,等到天君彻底的厌恶了沈晏清,将他赶出玉芙楼,他俩就能长相厮守了。   但进了楼,他看着坐在桌边回头的沈晏清,看着沈晏清苍白憔悴的面容,柳兰陵先是一愣,他刚才想好的说辞一下子被忘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终于等到柳兰陵来带他走,沈晏清还来不及高兴,听见柳兰陵的话,他顺着柳兰陵的目光抚上自己的脸颊。   沈晏清茫然的问:“我怎么了?”   他先是错愕的,因为他一开始不明白柳兰陵这样问的意思,他虽然手上没有铜镜照不见自己的脸,但他能摸到自己耳边凌乱的头发。   从昨日起,沈晏清就一直这样披头散发、形如厉鬼的枯坐着,自然是憔悴难看,好不到哪里去的。   柳兰陵实话实说:“没有从前好看了。”   但依旧是好看的,只是没有从前那样的端庄漂亮,不再像是画像上如金光照耀的菩萨。反而因为过于消瘦的尖下巴,和那双如点漆般的眼睛,显出几分阴沉的妖艳。   沈晏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的握着伞柄,他握得很紧,有一瞬几乎要喘来不上气,就像是有一双手正在摩挲他的心。   也没有什么突然的原因,只是因为当柳兰陵流露出那么一丝对于他容貌的遗憾的刹那,他不知何的就想起梦境中的那片山坡,记忆中黑蒙蒙的雾气里,有劈啪作响的木柴在燃烧,凌霄别过他的脸亲在他的嘴唇上,问他能不能爱他。   沈晏清脸上的表情僵了很久,他就这样几乎要垂泪的问柳兰陵,语无伦次的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不是现在的模样、我打个比方,比如我实际上长得很丑陋,鼻子是歪的,脸上有很多的疤,并不是很好看,你还会不会……还会不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想要拯救我离开这里?”   柳兰陵沉默了片刻。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他已经知道自己绝不会这样做了。沈晏清的问题从因果上就是错误的,柳兰陵在这沉默的短暂时间中,他想如果沈晏清长得不好看,他就不会在这富丽堂皇的玉芙楼里见到他。   在他粗浅的认知中,太墟天宫的天君、这世上最强大的剑尊是决不会爱上一个丑陋的男人的。   柳兰陵的沉默已经告诉了沈晏清答案。   挂在他眼睛里那滴要掉不掉的眼泪最终还是没有掉下来,沈晏清点着头连说了三声好,握着伞的手攥得更紧了。他再次清晰的认识到,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凌霄般毫无保留、愿意豁出性命的爱他。   沈晏清侧过脸去:“这问题答不上来就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回答。”   他站起来,朝着门走去,有些手足无措的说:“我原以为你下午就回来见我的,我们约好了不是吗,那你现在是要来带我走的吧?我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柳兰陵的双脚像是定在地上,他一动不动的对着沈晏清,眼里流露出仓皇的悲哀。他终于记起自己来玉芙楼的要紧事:“我、我们,不走了好不好。”   “你说什么?”沈晏清愣在原地,他再度不知所措地摸上自己的脸:“就因为我不好看了,所以你不想带我走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柳兰陵跪在了地上,他说着自己那蹩脚的理由,哀求起来:“我今日上午遇见天君了,他好强,他来威胁我了——对这样的人物来说,杀了我真的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从身上弹走一粒尘埃的那样简单。你别走了好不好,一定是他已经知道了我要带你走的事情,这种级别的人物,从来都是全知全能的,恐怕玉芙楼里的事情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我不想死、我还这么年轻——你只是失宠,你看看这玉芙楼,你看看这美轮美奂的玉芙楼,住在这里多好啊,你为什么想走呢……”   看着跪在地上的柳兰陵,沈晏清这样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哭了一夜的眼睛布着血丝,他彻底的心碎了,不是为了这要困住他一生的太墟天宫,更不是为了在他面前曾承诺能将他带出太墟天宫又回头来跪在地上祈求他放他一马的柳兰陵。   他是为了凌霄。   一百年过去了,凌霄等了他那么久,只等来了他的离开。那么近、就五十步的距离,他明明回头了,凌霄为什么没有看到。为什么,他害死凌霄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凌霄了。   即使凌霄没有那样的强大,如果在他面前的是凌霄,凌霄也会不顾一切的拉着他的手,带他走。沈晏清心碎的将这个念头想了一遍又一遍。   柳兰陵跪在地上,还在哀求:“您把探亲令还给我吧,这事、这事要是别人知道了,武将军一定会处死我的,我还这样年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啊。”   “好。”沈晏清笑着点点头,他轻声问:“好啊,你告诉我,当初说要把我从这玉芙楼里带出去的人是你吗,你告诉我,说喜欢我要为我去死的人是你吗,你告诉我啊?现在我真的要你去死了,你不愿意了是不是?”   沈晏清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走过去一掌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推了下去。茶杯碗碟叮叮当当地碎了一地。   柳兰陵怕沈晏清发疯,跪在地上爬过去抱住沈晏清的腿:“我又没碰过你,你干什么发这样的疯,把翠微宫的尚仪、刘晨心引来了怎么办?”   沈晏清原本被碎掉的茶杯声吸引着,听见柳兰陵的这句,他将目光移到柳兰陵的身上,他死死的盯着。   现在他是真的开始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了:“你怕死吗?”   柳兰陵道:“我当然怕死,天底下谁不怕死的。”   “原来你怕死啊。”沈晏清大笑起来:“可我不怕。”   柳兰陵听着他的笑声,觉得极其的讽刺,又想上前去,捂住沈晏清的嘴要他别笑了。   沈晏清突然止住笑,他神色一凛,用手指着柳兰陵暴怒道:“滚,你给我滚,滚出玉芙楼。”   柳兰陵被疯疯癫癫的沈晏清吓住,他和沈晏清撕破了脸,令牌要是要不回来也就算了,但他想劝沈晏清不要再想着逃离玉芙楼了。明鸿天君是这样的强大,没有人能对付得了的。这真能要了他和沈晏清的命。   两人离得本就很近,见柳兰陵还不走,正处在极端悲愤中的沈晏清突然暴起,他只用了一只手,用力地掐住柳兰陵的脖子,就这样将他一把摁在桌上。   被掐着脖子的柳兰陵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眼前发昏似的在眩晕。他的眼睛正对着沈晏清那双正对着他的漂亮眼睛。这双黑漆漆的眼睛敛住了所有的情绪,正清晰的倒映着在蹬腿挣扎的自己。   沈晏清阴恻恻道:“我给过你时间了,要我把话说第二遍吗?”   柳兰陵因为窒息,面颊通红,他用双手去拍、去挣沈晏清紧箍着他的手,但一切无济于事。他的挣扎从有力变得无力,在他彻底窒息以前,沈晏清面无表情的松开手:“滚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死里逃生的柳兰陵连滚带爬的离开了玉芙楼。   沈晏清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觉得无尽的悲凉与讽刺,觉得自己头疼得厉害。   琴川的钟声又响了。   那巨大的编钟声叫沈晏清想起大明寺,和皇宫幽深处被竹林掩映的佛堂。于是,他抱着伞走到床边的书架,踮着脚取下放在最上一层的《地藏经》。   将《地藏经》铺到桌上展开。   他很急切,自言自语着:“凌霄,你没去过大周的王宫吧,太后每天都会在佛堂里念经她说自己是为了超度那些死掉的人——”   这句话叫他想起了什么。   “不!”沈晏清惊醒似的反应过来,他将手上的经书猛地砸向书架,崩溃地尖叫:“我不超度你、我不要超度你!凌霄,你变成鬼吧,你变成鬼缠着我吧!”   他彷徨失措站在书桌前,仿佛面前的桌椅、架子,都在一瞬间拔高生长,变成了泥铁浇筑的牢笼,要将他困住,面前有一场雾蒙蒙的迷阵。   沈晏清衣襟散开,披头散发着,像是个真正的疯子,但他不在乎了。他重新拾起那本没有抄完的小乘风剑诀,眯起眼睛,笑着低语着:“不行,我要杀了建平和柳兰陵,然后要把它抄完。”   他抱着怀里的伞亲了亲,问:“凌霄,你是正道的剑尊吧。我要去犯杀孽了,你是不是该出现,然后惩罚我了?” 第151章   柳兰陵从玉芙楼里逃出来的时候,正面撞上了才回来的刘晨心。   昨天起她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沈晏清什么时候一命呜呼,在这天宫之中,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多得是前脚春风得意,而后一阵立刻暴毙而亡。更何况,沈晏清的地位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又不怎么高。   她打算等沈晏清死后,就去投奔建平真人,在建平真人的手底下找一门新的差事。   今夜来玉芙楼看看,不过是想着再做模做样的来一回,然后看看沈晏清还有多久咽气。   柳兰陵是承明宫的弟子,从前做那些杂役的活,不过是为了得到些月板去换修行的资源。   他又不是翠微宫的奴仆,根本不用对刘晨心行跪拜的大礼,只消屈膝行礼就行了。   但他被沈晏清掐过脖子,现在脑子浑浑噩噩根本转不过弯来,糊里糊涂的冲着刘晨心跪在地上:“刘姑姑好。”   刘晨心看着慌慌张张从里头跑出来的柳兰陵,眉头紧皱:“你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没叫人进去。”   说话间,她看着柳兰陵的脸,竟然还留有点印象:“我记得你,上回打翻沈公子茶盏的承明宫弟子也是你,对吗?你来玉芙楼做什么?”   一个答得不好,恐怕他的小命就要没了。   若是被人知道他和天君的男宠交往过密——即使没有成真,但只要让人产生这样的怀疑,他说不定就会在某天的夜里,被悄悄的处死。   柳兰陵咽了口口水,勉强压下自己的颤抖:“我、我在后边的亭子里修行,因为这里的月光最完整,吸收月色中的月华对我的修行很有帮助,所以我这几天都偷偷在这里修行,恕姑姑饶命。”   这事当初是柳兰陵想来玉芙楼瞧瞧沈晏清的幌子,不过这幌子被他用了许多次,旁人能作证,因此显得有些真。   刘晨心往自己身后站着的几个小宫女一瞧,上回在亭子里煎药的小宫女就走过去跪到柳兰陵的边上:“奴婢之前在后山煎药时,见过他一回,确实是这样。夜深了,怕打扰姑姑休息,便忘了与姑姑说,请刘姑姑责罚。”   她倒是机敏的没说,上回她收了柳兰陵灵石,叫柳兰陵进去送药的事情。   刘晨心将信将疑的点点头,这勉强能解释,为什么深夜里,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会从玉芙楼里出来。   在她审视的目光下,柳兰陵结结巴巴的继续说:“刚才、刚才我听到楼里的贵人惊呼,走进去瞧了一眼……没想到贵人发了疯,掐住我的脖子。差点掐死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说着他给刘晨心看他脖子上的掐痕,才过去一会儿,血淤已经沉淀。沈晏清毫不留情的用上了十分的力气,要不是因为天宫禁法,只一下,他就能直接捏碎柳兰陵的脖子。   深紫近黑的掐痕在柳兰陵细瘦的脖颈上,显得十分狰狞恐怖。   这样将要徒手杀人的姿态,在刘晨心看来,是带着几分野性未驯的野蛮的。因为天宫内的主子都很讲究仪态二字,真气极了,也只会叫人拖下去打死。   连杀个低级奴仆,都要亲自动手,这般不讲分寸,说到别的宫去,是要被笑话的。   她在心中鄙夷着,已经完全信了柳兰陵的话,毕竟现在玉芙楼里人人都知道沈公子疯了。疯子做出任何不符合逻辑的事情,都是合理的。   柳兰陵偷偷瞥见她松动的表情,明白她应该是信了。   他继续乘胜阻击的求饶,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的青砖上:“求姑姑饶过我这一回吧,我下次不来了,再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如此善心善举,今后一定青云直上,修为通天。”   其中半句是柳兰陵的心里话,见过疯癫的沈晏清,再给他十个色胆,他也不敢再碰这尊玉面罗刹。   刘晨心十分受用着柳兰陵这样哀声的求饶,她轻蔑的想,即使是承明宫中的弟子又怎么样,在这制度森严的天宫之中,还比不过她这个炼气的奴隶。她被自己手上这小小的权力簇拥着,感受到了一种骄傲的满足。   “吵死了,可别打扰了养病的贵人。”刘晨心俯视着地上的柳兰陵,难得大度的网开一面,“你去领二十个手板子,权当吃个教训,下回没我的释令再出入翠微宫,我就叫人打断你的腿。”   刘晨心将负责惩戒的宫女叫来,在玉芙楼前看着人打的完这二十个手板子。   柳兰陵将通红的手背到身后,正准备回自己的扶风苑。   刘晨心又叫住他,问:“要是有人看到你脖子上的勒痕,知道怎么说吗?”   柳兰陵低头道:“这是我与别人在山下斗法时受的伤,我今夜没来过玉芙楼。”   刘晨心满意点头:“好了,你回去吧。”   她顺势提点跟着她的小宫女们:“你们也给我记住,沈公子疯了的事情,决不能说出去。要是让我在别的宫里听见玉芙楼的风言风语,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查,将你们几个的皮一同扒了。”   刘晨心见这些个小宫女脸色惶惶,才笑起来。   上楼后,她叫人在两边推了扇门,进去看那位疯疯癫癫的沈公子。   因为柳兰陵的缘故,她在楼下耽误了不少的时间。   屋子里灭了烛,书架被沈晏清推倒。这些千金难求的书就这般的散落满地,刘晨心吩咐宫人进来打扫。   她踮着脚满地的书,找到了坐在窗边书桌前借着月光抄书的沈晏清。   他握着笔,坐得端正,皎白的月光长照在他的脸上。   进来的宫人都怕惊动他似的,一个个屏气凝神,踮着脚走路。   不管刘晨心如何万般的不喜他,此时此刻,她凝望着这片月色,看着重新冷静下来的沈晏清,也不由的感叹这张脸的得天独厚。   即使满地狼籍,即使蓬头垢面,即使歇斯底里。   这种憔悴与绝望,反倒促就了一种正在凋零般的美丽,像是青色冰裂纹瓷上如碎冰片片碎裂的细纹,在这残缺的不完美中反而有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完美。   沈晏清不曾停笔,他的声音带些许的喑哑:“叫建平来见我。”   他说话的时候,刘晨心正望着他出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晏清微微歪头:“没有听见吗?”   刘晨心这才猛地回过神。   一仆侍二主在天宫中是大忌,尤其是现在沈晏清还未死,她就迫不及待的要找新主了,要是被揭发出去,就算建平真人也不会出来保她的命。   她不知道沈晏清是不是在试探她,因此不敢回话,闷声不吭的沉默着。   沈晏清似乎看出她的顾虑,但他只是将自己的话再重复了一回:“等收拾好屋子后,就把建平叫来玉芙楼吧。我相信他会来的,因为你会有办法。”   刘晨心咬着牙,脸上的神情变了变。   以她多年的经验,怎么会听不出沈晏清话中的威胁。   不管怎样,只要沈晏清没有被赶出玉芙楼,他就仍是主子,是她手上权力的来源,她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几息后,刘晨心终于应下,退了出去。   建平真人暂住的厢房离玉芙楼不远,他见刘晨心深夜前来,以为是天君有令。   他叫刘晨心进门来,刘晨心却说不用了:“不是天君,是沈公子要见你,他神色焦急,应当是要和你说什么要紧事的。”   建平想了想,不觉得沈晏清该有事找他。   他与沈晏清有仇无恩,半月前沈晏清还揍过他一拳进了禁闭室。仅一拳的殴打惩罚不过十日,为了延长沈晏清关禁闭的时间,他自断过左臂,一直到天君回来卖过苦肉计,才去重华宫找白迢仙子重新接回去。   现在他的左臂还尚未完全恢复,他想不到沈晏清会见他的理由:“你是不是听错了?”   刘晨心说:“沈公子说了两回,我是绝对不会听错的。”   “自从天君回来后,他就发了癔症般的疯疯癫癫的,还差点掐死了一个承明宫的弟子。但我刚才去见他时,他看上去神志格外的清晰,极有可能是回光返照。说不定是真的有什么急事找你。”   刘晨心怕建平不去,到时候发了疯的沈晏清把她私底下常来见建平的事情抖落出去,这对建平来说没什么影响,建平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但对她来说可就是死罪。   她赶紧补充道:“他虽然是病恹恹的,但爬起来走路的力气还是有的。若是他去找天君,指不定天君会见他可怜,重新怜惜他呢。他如今这副病容倒别有一番滋味。要是重新复宠,定会给天君吹枕头风,教训我们两个。”   “复宠又怎样?天君已经厌弃他了,有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一次失宠就叫他没了半条命,他经得起第二次、第三次吗。”建平不以为然:“他美则美矣,只可惜毫无神韵,又蠢笨如猪。”   想到沈晏清的愚蠢,建平真人彻底的放下心。   是啊,那么蠢的人,会有什么陷阱呢?况且沈晏清的实力不济,对他也造不出什么威胁,说不定真是有什么要找他。   建平真人答应下来,跟着刘晨心去了玉芙楼。   宫人们的手脚麻利,将翻倒的书架重新整理过就退了出去。房间里唯有还在抄书的沈晏清。   沈晏清把笔搁到边上,他先瞥了一眼跟在建平真人后的刘晨心。   这下刘晨心倒是听话了,极其恭谨地向两位真人告退。   等她出去,合上扇门后,沈晏清才说话。   他先将柳兰陵给他的那枚探亲令丢到了建平真人的面前:“认得这个吗?”   建平真人拾起令牌:“这是……”   他虽身在昆仑剑宗多年,但探亲令他还是认识的:“天宫宫规森严,外人不得入内。唯有弟子突破炼气后,所在的宫门会下发探亲令,这些弟子才能邀请亲人进宫一聚。拿着探亲令,即使是外人也能自由出入天宫门禁。看花纹……是前几年承明宫发放下去的探亲令。”   建平真人很快反应过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块探亲令,而在于沈晏清是怎么得到这块探亲令的:“你的手上怎么会有承明宫的探亲令,谁给你的?”   沈晏清没有回答建平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能根据上面的花纹,推测出这块令牌原本属于谁吗?”   建平正在迅速的思考,探亲令在天宫内并不多见。沈晏清能拿到探亲令,就说明他还没放弃从天宫里逃出去,更甚之还有人在偷偷帮助他。   这说不准就是天君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发生的,这是建平的严重失职,也是向来力求绝对的建平,绝不容许发生的。   必须要在天君知道以前,解决掉这件事。   一想到这一点,建平真人的情绪激动过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直想要离开太墟天宫的沈晏清为什么会将这件事告诉他?   建平真人逼问:“这块令牌是谁给你的?它在你的手上,我想你应该能知道它用处。你一直很想离开天宫不是吗,你的愿望要达成了,用它你就能趁着天君不留神,偷偷的跑出去。   我现在好奇你将这件事告诉我的目的,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我?”   沈晏清平静的看着建平真人说:“因为他反过来想要用这件事要挟我,而我不想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我们原本要在三日后一起出逃,现在我反悔了。   这事明鸿还不知道。但你最好在他知道以前,帮我解决掉这个人。不然你和我都会很麻烦。”   砚台上的墨不够了,沈晏清拂着袖子,缓缓的推研墨锭。   说出来后,他看上去反倒有些轻松,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吗?”建平暴怒起来:“你怎么能把这么严重的事情,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这够你被万灵古火焚烧一千年!你不是很怕死吗,怎么还胆敢背着天君勾引那些低贱的人畜!你竟然又一次背叛了天君!”   建平真人气急败坏的咒骂着:“你怎么敢背叛天君的,你这个贱人!”   “我不会帮你的,你自己解决。”建平摇头,他气极之下,拂袖要走。   他的手刚搭在门上,听见沈晏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因为哭过而有些沙哑的声音透着阴冷:“知道为什么我会叫刘晨心来找你吗,因为我们两个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天君要你看管着我,结果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出了事,我固然求死不能,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建平真人停住脚步,转过身,他头一回体会到被人抓着把柄的滋味,用手指着沈晏清半天:“你!”   沈晏清的脸上露出笑:“先坐下来好好的谈谈吧,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安静的解决掉这件事。”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我。”建平真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变幻过,他咬着牙,冷笑出声,他骂道:“若没有天君,你连在这和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要资质没资质,要气运没气运的跳梁小丑!”   沈晏清不以为然:“我是不是跳梁小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听我的话,对吗?” 第152章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建平真人摔门而去。   沈晏清在这件事上说了不少的慌,从建平的反应,他看得出来盛怒中的建平真人今夜就会去杀了柳兰陵泄愤。而且建平为了不让他如意,一定会将这件事闹得很大。   但他不在乎这件事。   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建平走时拿走了那枚探亲令,并没有问他这枚令牌的原主人是谁。倘若明天柳兰陵当真死于非命,就说明确实能从令牌的花纹推测出柳兰陵的身份。   先前柳兰陵哭求他不要离开天宫时,提到过一件事:明鸿去找过他。   显然明鸿是看到飞出去的令牌,才得知有柳兰陵这个人的存在——有传言明鸿仙君过目不忘,虽然只有一眼,但他肯定记下了令牌的纹路。   具体怎么找的,明鸿是怎么和威胁柳兰陵的,这一切沈晏清都不得而知。   但结果已经很明了了,一天之内,柳兰陵就从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变成跪在地上求他饶命。   和柳兰陵揣测,天君是因为他还没有犯下大错,所以饶他一命的猜测完全不一样。   沈晏清深深的了解明鸿的为人。   阴翳狠戾的明鸿怎么会是一个觉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善人呢?   他是故意留下柳兰陵的命、留下那块探亲令牌,好时刻提醒他沈晏清不过是个笑话。他的信赖、他的真心,都是笑话。   明鸿故意安排了这出戏,狠狠的羞辱他。   为了让这出戏演得更精彩,所有人里最不想要柳兰陵死的,其实是明鸿。   建平要是杀了柳兰陵,才是真正破坏了明鸿的打算,犯下大错。   沈晏清握着笔,字写到一半,他转过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归墟山。他想,要是明鸿死了就好了,他就能爬上归墟山,得到那盏永远燃烧着的销魂灯。   千年前万福镇的明鸿既然能死而复生,千年后的凌霄为什么不可以。   一想到这,他那颗死寂的心又好像有了动力,能重新跳动起来了。   他高兴地哼唱起歌来,是很久以前他从谢璟给他的玉瓶子里听来的歌。那瓶子当初他换给了陈芳婷,词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它的调子。   沈晏清婉转的歌声被局限在方方正正的空间内,但顺着倾泄的月光,从窗子里望出去,却是一片辽远宽阔的天地。   柳兰陵已经从玉芙楼回到家中好一会儿了,王月卿仍旧不在家中,隔壁的乔木春还在花月楼中寻欢作乐。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倒在床上,不知为何觉得浑身发冷,双手也在隐隐作痛。   深夜的扶风苑是寂静的,他听着屋门口的树上呱呱惨叫的乌鸦,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半宿没有睡得着觉,在忧心自己的未来,以及该如何面对整日不回家的王月卿,好像人生已经彻底的一团糟了。   突然在这宁静中,如平地一声雷般的从屋外传来一阵吵闹。   柳兰陵换上衣服想出去看看,透过门缝,他惊恐的看到了一队身穿红色狩服的虎策军停在了他的屋门口,将他的房子团团的围住。   虎策军中分开一条道,建平真人与武常瑞并肩走出。   武常瑞问:“你确定这里住着昆仑剑宗来的奸细吗?毕竟是柳家分支的子弟,私下处决了倒也没什么,但如此大张旗鼓,深夜领军来扶风苑。要是弄错了,柳家的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会。”建平真人肯定的说,“此事由我一力承担,柳家的人不会有意见的。我帮他们处决了这样一个祸害,他们反倒该感谢我。否则,有朝一日若真被此人捅出个天大的篓子出来,他们柳家上下都要满门抄斩。”   见建平真人如此言辞凿凿,武常瑞不再说些什么,看着人一脚踹开屋子的门,将柳兰陵抓出来。   被压在地上的柳兰陵看着翠微宫的建平真人,他哪能不明白,杀身之祸终究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事到如今,他知道今日必死无疑,满脸死气沉沉的绝望。   建平真人俯视着:“做出这种事,你倒是有几分的胆量。”   柳兰陵麻木的跪在地上冲建平真人磕头,不再狡辩:“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恳请真人放过我的爹娘、妻子。”   他思量着,王月卿虽然对不住他,但他自己其实也是烂人一个,谈不上谁对不上谁。兴许月卿另有新欢还是好事一件,等他死了,不至于守太久的寡。   建平真人目光闪烁:“好,算你有点骨气。”   利剑出鞘,冰冷的寒光一闪而过。   柳兰陵觉得自己好像在飘,今晚的夜太长了,好像有他一生那么长。   在这一瞬之间,他的思绪倒转回旋,落到四天前的下午,像一粒小小的尘埃,在如金纱般拢在沈晏清身上的阳光中飘荡。有一只本不应该存在的蝴蝶煽动着翅膀,衔着他的意识飞过他人生的两百载岁月,飞过高高在上、永远辉煌的太墟天宫,飞到琴川偏僻的一角。   那是他童年生活的旧宅,因为好赌而变卖光分支家产的父亲正用鞭子狠狠的抽打尚且年幼的他,而懦弱胆小的母亲在祠堂的另个角落里用手帕擦拭着眼泪跪拜祈祷:“菩萨救救我们吧。”   蝴蝶在金色的阳光下飞舞,最后停留在祠堂高挂的画像上,琴川的百姓世世代代只会供奉道士,柳兰陵的母亲不识字,才会将眉目慈悲的玄虚灵者认作菩萨。   瘦弱的柳兰陵指着那只蝴蝶惊声道:“蝴蝶!是蝴蝶!”   柳兰陵的父亲回过头,祠堂中空无一物。他举起鞭子又是一下:“七岁了,你已经七岁了连如何吸纳灵气都还不会!主家的柳春迟已是炼气中期,兰陵!你要怎样才能比得上他,还有心思在想抓蝴蝶!”   到底有没有蝴蝶停留在画像上,柳兰陵早就不记得了。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没关系,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中,他就站在自己年幼的位置上,长久的仰望着那副画像。三柱供香飘着袅袅的烟,将他的目光模糊。   柳兰陵感到有些后悔,早知道不管怎样都要死,他就把沈晏清带出天宫了。   柳兰陵的头颅在空中高高的扬起,滚落到地上。   建平真人的剑快而稳,剑上不留一丝血迹,他收剑入鞘,转头看向记录画面的笔录官:“他的话都记下了吧?”   笔录官点头:“既然他已认下罪名,我想就算是柳家也不会有意见的。” 第153章   承明宫内有昆仑剑宗奸细的消息,在第二天的清晨被各宫间往来走动的弟子奴仆们传遍了天宫上下。   刘晨心正在翠微宫的宫女房里教训人,尚仪听说她在这里赶忙寻过来找她:“承明宫的柳兰陵,你认识吗?”   她记得柳兰陵的脸,但不记得他的名字,刘晨心摇头:“不认识。”   赵尚仪不满的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玉简,甩丢到地上,叫刘晨心自己捡起来看。   那玉简就是近一月来承明宫弟子接下翠微宫活计的记录档案,上面批红的一堆名字中,柳兰陵赫然在列。   刘晨心还是不解,困惑道:“此人怎么了?”   “这已是昨晚发生的事情了,你的消息竟然如此的不灵通。这人是昆仑剑宗的卧底,被建平真人查出后,昨晚上就处决了。他来过玉芙楼两回,你还不快去瞧瞧沈公子有没有出事?兴许沈公子近来的怪病就是被他给害的!”   赵尚仪恨铁不成钢:“我年事已高,手上的丫头里也就你稍能成点气候,你又是我南屿的同乡,原想着再过几年后翠微宫尚仪的位子就能交与你坐,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   这便是刘晨心才从别的宫里调进翠微宫,就能近身伺候沈晏清的原因。   刘晨心听得心惊肉跳,她自小就被卖进天宫中做奴隶,从最低级的杂役做起,一步一步的做到现在的位置。   她没有出去见过外面的世界,昆仑剑宗就像是一个对她来说很遥远、很残酷的符号,完全不能想象会有敌对的势力将人安插进天宫内潜伏在她的身边。   刘晨心又惊又怒的想,这里可是太墟天宫的最深处,怎么会有恶徒胆大包天的潜入翠微宫。   她一向以为翠微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想到危险曾近在身侧,她先向赵尚仪认错,承认是自己往日里对进出玉芙宫的奴仆审查不严,随后匆匆告退,说自己要去玉芙里瞧瞧沈公子。   赵尚仪叫她赶快些去。   但刘晨心出了宫女房绕过一圈后,没去玉芙楼,反而先去了建平真人暂住的厢房。   现在的时候还早,厢房门口侍立的道童正在打哈欠。   刘晨心叫他进去帮自己通传一声:“小师父,建平真人可在?”   道童瞥她一眼:“我师父不在,早上重华宫来了一位不认识的姑娘,将他叫走了。”   刘晨心见不到建平真人,只得怏怏而回,转道去了玉芙楼。   早上送药的宫女正从楼上下来,两个宫女冲刘晨心行礼:“姑姑好。”   刘晨心知道这两人是聋子,她扫过两人手上的金盘子,瞅见药碗是空的,但那两粒糖果子还在。   她觉得有些诧异,微微颔首后越过这两人继续往上走。在并排的扇门前,见到了正候在门前,等沈晏清吃过早膳进去收拾桌子的一列宫女。   沈晏清连着两日没怎么吃过东西,送进去的食物多数都是原模原样的送出来,再拿出去倒掉。   刘晨心以为今日也会如此,她进门一瞧,却看见沈晏清正端坐在桌前,脸色苍白,精神气倒比之前好了不少。替他梳头的宫女没用玉冠,仅用一支玉兰簪子简单的盘起,配着一身月白的衫子,没了昨晚的疯劲,瞧上去温文尔雅。   他正在喝一碗甜粥,听见刘晨心进来的动静,淡淡的问了她一声:“今日天宫内有发生什么事吗?”   刘晨心觉得承明宫死了人,沈晏清大病尚且未愈,大早上提这个过于晦气,撒谎道:“无事,公子你好好休息。”   沈晏清“嗯”了一声,喝了粥后,几个宫人收拾了碗碟。   他又坐回书桌前抄他的剑诀,这卷剑诀只剩下最后一节。这卷共有一百零七节的玉简上,他的字迹自行楷变作行草,渐有狂恣恢奇之意。   但越是抄录下去,沈晏清的心反倒越平静。   刘晨心见他今日好了不少,就想出去叫个人再让重华宫的医师过来给沈晏清看看,才走到门口,方岚捧着一个漆木盒子从玉芙楼下上来。   方岚一路过来,倍感怀念。   她还是金丹期时就曾被天君指派到玉芙楼侍奉沈晏清,百年前沈晏清于昆仑剑宗下落不明,天君闭关不出世,才回了重华宫。   一晃百年,她已是元婴修为,可当她细细的重看这玉芙楼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品,一切竟仍与她离开时毫无差别。   方岚在心中感慨岁月荏苒的同时,也在暗自心惊明鸿的强大——时光无法倒转,一百年就是一百年,可一百年过去,明鸿竟然还能记得这玉芙楼中的每一处,并抵御了时光的侵蚀将所有归为原位。   这是只擅长破坏而不善于修复的她所做不到的事。   侍立门口的宫人见到方岚向她行礼,刘晨心不知道方岚为何而来,客气的拦住了她:“素心仙子,沈公子病了,还得容我进去为您通传。”   方岚想了想,沈晏清体弱多病,常常每见过天君一回,就要躺床上倒好几日。   她早已见怪不怪,娴熟的问:“又病了,是什么病?近来夜里气凉,若是风寒头疼,去叫药房给他煎一碗小青龙汤,别的药都苦口,唯有小青龙汤酸甜,他勉强能喝得下。”   刘晨心尴尬道:“倒不是风寒,医师说他是心病,得宽心一段日子。”   沈晏清从前在她手上倒是没生过心病,方岚没什么经验,她将怀里的漆木盒子递到刘晨心的手中:“既然他病了,我不进去也是可以的,省得我身上的血煞气伤了他。”   方岚道:“是天君要我送来给沈公子的。”   听见是天君所送,刘晨心重视了不少,她捧着木箱子往屋里走。木箱子不重不轻,叫她好奇这里面装了些什么。   于是才走到屏风后,她就擅作主张的打开了——   那屏风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接着是漆木匣子摔在地上,和刘晨心腿软坐倒在地上的声音:“——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她惨叫着,在地毯上向后挪着臂膀爬行,恨不得离这漆木盒子越远越好。   建平真人带血的人头就这样从漆木匣子中,一路滚出屏风。沈晏清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而听见刘晨心的惨叫,方岚推开扇门阔步进来,眼见着是刘晨心自己开了盒子,还将东西摔在地上,当即暴怒不已:“把这擅作主张又欺上瞒下的贱奴拖出去打!”   方岚心疼地将盒子捡起来,再把建平真人的人头装回去,捧到沈晏清的面前。她埋怨道:“这什么奴才,叫她送个东西都送不好。给你看看,这是早上天君允我杀的人,我特地找了个最好看的盒子。”   沈晏清因此分了一些眼神到方岚手上带血的漆木盒子上,即使里面放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他还是冷静的评价道:“盒子确实不错。”   刘晨心的哀嚎从楼下一直传到楼上,木棍鞭挞皮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但沈晏清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过是余光瞥了一下江晗的尸体就会几夜连着做噩梦的自己。   负责行刑的侍从僵在门口,不敢进来问刘晨心究竟要挨几杖。   而沈晏清只是顿了一下:“但它脏了,这种脏东西你还要留着吗。”   “说的也是。”方岚随手将手上的漆木箱子丢个旁边的宫人,那宫人无所适从地发抖着僵住,方岚也不去理会,反倒是眼睛放光的看着沈晏清。   她感叹道:“时间真是了不起,我从前见你,你最不喜欢我做这种事了,要是有人惩罚宫人,你还总要扑过去帮着求情。早上天君叫我杀了建平后,将他的头颅送给你,我还问过天君,会不会吓着你,天君说不会。   你现在真是不一样了,没想到我们不过百年不见,你就有了如此大的变化,真是太了不起了。”   “你错了。”沈晏清终于抄完了手上的书,他摇头,在心中冷笑:“不是时间了不起,也不是我了不起,是你们的天君了不起。”   沈晏清取出那把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伞,用一直藏在桌中的小刀将伞骨劈裂,将伞面剃下,他认真的拆了凌霄给他做的伞,为自己做了一把折扇。   刘晨心的哀嚎慢慢衰弱,最后在凄惨的喘气中戛然而止。   沈晏清的扇子也做好了,他心满意足的揣进怀里:“素心,你去见明鸿吧,告诉他我准备好了,我想和他一起去登仙台了。”   方岚愣住:“登仙台是昨天——”   “没关系的。”沈晏清说:“你只要告诉他,我准备好了。” 第154章   方岚并不懂得沈晏清究竟准备好了什么,但她还是帮了沈晏清的这个忙,将消息带给了明鸿。   隔着玉屏风,方岚站得很远,她瞧不见天君的表情、也听不见他的回答。她原以为明鸿不会去见沈晏清,回去后将自己的猜测说与沈晏清听。   可不管她说什么,沈晏清都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建平潜伏昆仑剑宗多年,是太墟天宫的功臣。   明鸿既然能为他杀了建平,怎么会不来见他。   夜幕降临。   玉芙楼熄灭了灯,陷入一片黑暗。   沈晏清的预感要比方岚的更准确,敲过戌时的钟,明鸿撩开垂下的红纱走进房间,见到了坐在床边一身黛蓝锦袍的沈晏清。   洋缎上大片缕金的华丽彩云纹,在这昏暗中仿佛散着淡淡的荧光。   沈晏清静静地坐着,他半束着发,低眉顺眼地垂着脑袋。   像一只温驯的鹿、一只听话的羊。   他知道是明鸿来了。   屋子里太暗,他仅能看见明鸿高大的轮廓在向他靠近。   一想到这,沈晏清便紧张得要气促起来,手指紧紧地抠着衣袖上高歌的凤鸟图案。   明鸿最后在一尺外停下。   僵持凝固的空气中,明鸿久久的不说话,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审视什么呢?   审视沈晏清是不是如承诺的那样已经准备好了。   窗户关闭着连风声都透不进来,沈晏清看不清面前的东西,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盯着自己脚上那双鹿皮小靴上的花纹看,心中一幕一幕地想象着这只野鹿被人抓住杀死的惨状。鹿皮被扒下后,染红又掐了金丝缝起来,最后送到玉芙楼,穿到他的脚下。   沈晏清幻想着,他伸出手,轻飘飘地去勾明鸿的手,玉藕般白的腕上戴了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他是不抬头的,压着声音说:“镯子硌得我手疼,帮我摘下来吧。”   但等摘了镯子搁在床沿,明鸿仍闷声不语地握着沈晏清的手。   低着头的沈晏清这才抬起眼睛。   望过去的眼神带着天真的稚气,鼻侧那颗淡红、若隐若现的痣却透露着浓郁的情|色。   他笑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挠明鸿的手心,一下、再一下。   看上去确实是准备好了。   只这一眼,明鸿就捧起沈晏清的脸,激烈地吻了下来。他用力的吮|咬沈晏清的两瓣嘴唇,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揉碎了再拼好,直接生吞撕碎了。   可他又是舍不得的,最后只是含着力叼着沈晏清的嘴巴亲。   沈晏清没有闭眼睛,墨如点漆的双眸直直的看着明鸿。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再缓慢地垂下眼帘。他告诉自己,把面前的人当做是凌霄吧。   于是,在明鸿激烈的亲吻中,他慢慢地张开嘴,伸出舌头,回应般轻轻地、羞涩地舔了舔明鸿的舌头,极其生疏地纠缠了上去。   从前明鸿也总觉得沈晏清在勾引他,但他同时也清楚的明白,这大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沈晏清只是坐在那、站在那,无辜的看着他而已。   但现在不是,明鸿肯定的知道——沈晏清这次是故意勾引他的。   他扯掉沈晏清的外套,一手上移护住沈晏清的后脑勺,将怀里的人摁进柔软的床榻,另一只手开始胡乱地解沈晏清的腰带和盘扣。   仰倒在床上的沈晏清随着明鸿的动作,两颊渐渐醉晕般的浮现酡红,他整个人笨蛋似的晕乎着,刚游神地想到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踢到了床沿上的镯子,就再没精力担心什么镯子了。明鸿实在……太兴奋了。   才一会儿的功夫,沈晏清就要哆嗦起来。   他被顶压得太死,怎么蹬扭都逃不开,看上去狼狈极了。额间的细汗黏住几缕乌黑的细发,连光洁的肩膀都被揉|嘬过,红了一片。搭在床边、揪住被子的手,忍不住点划着移到明鸿的腰、背上。   他倒是想在明鸿的背上抓划点什么出来,可惜他的指甲修整得圆滑平整,再加上明鸿的肉身防御实在高深,即使他用上了劲也剜不下这混蛋一丝的皮肉。   明鸿似乎看出沈晏清想要做什么,边深入着,抓住沈晏清这双想捣乱的手:“别折了指甲,我心疼。”   他将自己的右手臂按在沈晏清的嘴边:“疼就咬我的手。”   沈晏清自然是狠狠一口下去,这差点崩了他的牙。   他心中恨得不行,用双臂遮住脸,转头咬上没被丢太远的衣服,不想叫自己再向明鸿丢脸的求饶。   喘|息声在幽暗的屋子里交织在一起。   覆了一层薄汗的脚轻轻摇晃、荡漾,勾在明鸿的腰上,不知道被碰到了哪一点,他绞紧着,随着低泣压抑的哭叫,绷紧了脚背。   用凌霄的伞拆做成的扇子放在沈晏清的枕头下。   事后已至天亮,卯时的钟声敲过两遍,但明鸿没有出来,玉芙楼里没一个人敢进去。   经历过柳兰陵的这出好戏,沈晏清也早已在明鸿的教导下明白,就算他真的能逃出天宫,没有明鸿的庇佑,空有美貌的他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的头放松地枕在明鸿的手臂上,却偷偷地摩挲着枕头下的扇子骨——不行,没有一击毙命的机会,他决不能对明鸿下手,他现在还杀不了明鸿。   沈晏清只能在心间暗想他到底要修行到什么时候,才能将这把扇子捣进明鸿的心脏。   他抽出这把折扇,举起来打开,给明鸿看空白的扇面。   明鸿自然是一早就知道沈晏清在枕头底下摸扇子,但他不知道用来制成扇子的伞是凌霄给的。   他将沈晏清揽过,又抱在怀里亲了亲:“这就是你昨天做的那把?怎么不提字?”   沈晏清说:“还没想好。”   “原来你喜欢扇子。”明鸿道,“我这里有许多扇子制成的法宝,有的用雷鸟的羽毛制成,挥之可成风雷;有的用了生长在噬灵山的魂竹,可养育神魂……你若是喜欢,我叫人从书阁里取出来送你。”   沈晏清目光迷醉的看着手上的折扇:“我只喜欢我的这一把,别的我都不要。”   谁也没提几日前大吵过一架的事情,凌霄、横死的柳兰陵、无头的建平真人……无论是沈晏清还是明鸿,都像是默契的遗忘了两人之间本该如天堑般深刻的隔阂,就好像他们本就是如外人揣测的神仙眷侣。   沈晏清小心翼翼将扇子压在枕头底下收好,才扬起脸笑嘻嘻的对明鸿说:“把方岚调回玉芙楼陪我吧。”   明鸿:“好。”   沈晏清又想了想:“从前跟在我边上管事的刘晨心被方岚叫人拖出去打死了,得再给我换一个听话的。”   明鸿低声的笑起来:“我不是都说过,这翠微宫中的大小事务你要愿意管,都能叫你来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不用来问过我,你自己将人叫来做主就行了。”   “你要想来方岚陪你也无所谓,只是方岚修行的道法过于血腥,煞气会伤她的神志。”明鸿叮嘱他,“不要事事听她的,要自己做主,有我在,你从来就有这个资格。”   沈晏清睁着眼睛,卷翘的睫毛眨动着,他不安道:“可我向来比较笨,若真的出了事,怎么办?”   “你怕什么?”明鸿半起身,用手撑着头,低下来看沈晏清的脸。   沈晏清回望回去,这张漂亮的脸蛋看一千次、一万次,看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腻:“我怕我笨,做不好。”   明鸿没有忍住,低头去啄吻沈晏清的嘴唇,点吻他鼻侧的那粒小痣,一路吻至沈晏清白腻的脖颈:“不会。”   明鸿说:“你不是笨,你只是不够狠。”   明鸿还要继续往下吻,沈晏清忽然地抓住了明鸿的手:“你能教我吗?”   “当然,我会的。”明鸿说着,交握的手变作了十指相扣,再被他用力地压在枕头上。   沈晏清的余光一瞥,地上的镯子早被碎成了四五节,分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第155章   一身素白的王月卿头绑白头绳,用法术捏做的泥人傀儡抬着柳兰陵的棺材出了天宫。   柳家弟子的墓地在柳氏祖宅的后山上,但主家在得知柳兰陵被建平真人斩杀的死因后,就将柳兰陵从名册上除去,不允许他葬在里面。   王月卿不得不在琴川另寻觅了一处偏僻的荒地。   此次出殡送行,只有她孤身一人,其余那些平日里交好的亲朋好友一个也不敢来,怕牵连上关系,一同丢了性命。   她知道这些人都在忌惮着什么,除了觉得悲哀,她没有别的想法。   王月卿始终不信柳兰陵是昆仑剑宗的奸细,她与柳兰陵自入宫后一同长大,柳兰陵是不是奸细,她最清楚了。   她相信这当中必定有阴谋误会。   等棺材入土,盖土、立碑,时间已将至午后,她一个人坐在墓前烧纸钱。   铜盆里白钱燃烧后变作了一簇簇的灰烬,随热蒸的空气上升,在自旋转中慢慢的分解。金色的阳光一照,细碎的尘埃往天上去了。   王月卿面无血色,唯有眼眶通红,密布着血丝。   她低着头,怎么都想不明白。不过是几日未见,不过这几日她修行着银花婆婆传授与她的天心抉一,因此少与日出晚归的柳兰陵见面——她以为自己获得了银花婆婆的传承,修行了天心抉一,没有后续传承功法的柳兰陵就再不用焦急的想着在文武比试上出头,能和她一起修行天心择一诀了。   不过是短暂的几日,她曾幻想过的美好生活,就泡影般的离她远去了。   银花婆婆临终前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叮嘱再度响起:“此天心抉一诀一代只能有一人修行,否则将来必要一战,决出唯一的传人。我在此事上吃尽了苦头,你不要重蹈覆辙。   你要是有这个念头也无妨,不过我丑话已经说在前头,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它的威能不是现在的你所能想象的,在没有绝对的力量以前,你反抗不了它,只能顺从它。   从修行天心择一这门功法起,你所做的事都会像正在拨弄珠盘中的一粒珠子。你以为自己不过是随意之举,只想要拨弄这一粒珠子而已,但当你下手起,珠盘中的所有珠子都会一起滚动起来,因为早在它尚未滚动前的那一刻,它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它不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它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别的珠子。而别的珠子呢,它们的存在也不是为了自己。   即使这件事你还没有做,但当你有了这个念头,命运的洪流就已经自高处倾流而下,你是河里的一粒沙砾,除了随波逐流外,什么都做不了。”   回想起银花婆婆的话,王月卿更觉得后悔,她原比看上去的更难过,因为自她回到家,她见到满地的血、遇见为了善后还未离去的虎策军,她便一直、一直绝望的揣测,除了建平真人,柳兰陵的死会不会也与她动过要将天心抉一传授给他的念头有关。   会不会她才是害死柳兰陵的真凶?   那日她先后经历了身边两人的死亡。   银花婆婆附在她的耳边,对她再次强调了天心择一的关键:“修行此法,你会比常人遇到更多极端的选择,这些极端的问题都没有能叫所有人满意的答案,唯一的答案就在你自己的心中,只要你不后悔,它就是对的。它必须是对的。   天心择一能叫你一路修行至化神也无瓶颈,甚至不需要渡过任何足以叫人神魂俱灭的雷劫,它能带来的好处与它本身存在的风险从来就是对等的,一旦你有朝一日后悔了你曾经的人生抉择,你就会魂飞魄散。”   银花婆婆说完这句后,心满意足的咽了气。   在王月卿震惊的目光中,银花婆婆的尸体双脚延伸似藤木扎根土壤,在扭转成木,双臂化作树枝生出绿叶,长出花朵,再瞬间凋谢、枯萎,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于世。   王月卿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长久的徘徊在自己的回忆中,试图从银花婆婆的遗言中找到一点能叫她不那么愧疚的记忆。   她没有成功,最后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在对柳兰陵的愧疚和爱意中,她生出了对自己的悔,对建平真人、柳氏主家的恨。   她坚定的想,自己一定要查明柳兰陵死亡的真相,决不能让夫君枉死——再有朝一日,将柳兰陵的骨灰龛抬至柳氏古宅,要那帮人,都向他磕头认罪!   正值此时,碧霄仙子出现在王月卿的身后。   碧霄仙子此半身空荡,面容模糊,显然只是一缕分魂所化。她温柔劝道:“天心择一诀从来便是我太极宫传承之一,你既在银花婆婆的教导下修行了此功法,便是我太极宫中人。我已向你们武将军讨过人,如今只看你的意愿,明日就是十五,妹妹,你可曾想清楚了?”   王月卿先转过身向碧霄仙子行礼,银花婆婆也曾是太极宫宫主,更甚至一路修行至化神前期,若按位分,还要高出碧霄仙子半阶。   作为银花婆婆的传承弟子,王月卿本就不用过于谄媚,她推拒了这个叫承明宫中人人神往的机会:“多谢碧霄仙子好意,但小女丧夫未过孝期,不便前往太极宫享这般清福。”   碧霄仙子立即猜中王月卿心中所想:“你还揪心着你夫君之死?”   王月卿道:“我了解他的为人,他什么事都和我说的,我们夫妻百年没有一丁点的秘密。我以我的人头担保,他绝不可能是昆仑剑宗的奸细,此事必有蹊跷。”   王月卿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有通天的实力,只要碧霄仙子开口,她方才所思所想一切都能化作现实。   她很想说服碧霄仙子:“我夫君真的很简单,兰陵他是十三房的次子,他大哥灵根低劣,是个不能修行的凡人,早就一抔黄土泯于人世。为了延绵子嗣,兰陵的亲娘死去后,他的父亲后来又娶了好几房的小妾,但即使侥幸生下了孩子,这些孩子资质都非常的一般。他的父亲就将他们十三房振兴的希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往日里,他一直对兰陵宠爱有加,常常会托人送家书进来——但这次,连送葬他都不来。   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来为他送葬,兰陵他只有我了。   如果我不帮他主持公道,这世上还会有谁曾记得过他。”   见王月卿言辞恳切,碧霄仙子却目光闪烁起来:“建平真人已死,此事线索全无,你要接着查下去,不仅困难重重,而且说不准就丢了命,你不害怕吗?”   王月卿斩钉截铁道:“我不怕!”   “好。”碧霄仙子悠悠道:“既然你有这个决心,想必有朝一日定会查明真相。不过,你接下去要怎么做呢?建平真人可是被素心仙子一刀毙命的,素心仙子虽向来行事妄为,但既然敢在天宫内杀人,说不准就是得了天君的命令,即使这样你还要再查下去吗?”   “查,当然查。”王月卿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眼泪,“建平真人才杀了兰陵,就立即死于非命,这其中没有点暗地里的勾当是决不可能的。”   碧霄仙子又说:“倘若你真的查出真相,却发现柳兰陵是被天宫内一个地位极高的人害死的,此人势力庞大,绝非你能凭一己之力对付得了的,你这辈子都无法给你的夫君翻案,还他清白。你又当如何做?”   王月卿恨声道:“那我就杀了他!即使翻不了案,我也要杀了他,一日杀不了就一月、一年、十年、一百年,总有一日能祭奠我夫君亡魂!”   碧霄仙子听此回答,见识到王月卿本质心性,她笑而叹气,悟到不悔选中王月卿的原因。   王月卿原本见碧霄仙子一直循循善诱,现在又听见她在叹气,在心下猜测碧霄仙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赶忙追问:“仙子有何指示?”   碧霄仙子道:“天机不可泄露。”   王月卿不信什么天机,她只信事在人为。她跪在碎石地上,冲着碧霄仙子磕头,尖利的石子划破她的额头,鲜血涓涓而下:“求仙子成全!我此生为此一愿!”   碧霄仙子笑道:“你且伸出手来。”   王月卿听话地摊着手心,举着手到碧霄仙子的这缕分魂前。碧霄仙子在她手心写下二字后,丢下一句话:“此事了,你再回我太极宫。”   这缕分魂消散天地,再于千里外太极宫聚拢,回到真正的碧霄仙子手中。   王月卿正愣神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碧霄写下二字,为“玉”、“芙”。 第156章   王月卿不明所以,玉芙楼?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柳兰陵没有告诉过她的事情多了去了,她只知道柳兰陵曾因为和玉芙楼中的贵人搭话两句,被翠微宫的赵尚仪罚去擦宫瓦。   这不过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在她眼中,柳兰陵自此事后,和玉芙楼再无瓜葛。   若要真细究,两者之间的联系唯有杀死柳兰陵的建平真人暂住在翠微宫的偏宫中,而玉芙楼也在翠微宫里。   可碧霄仙子的提示应该是不会错的。   王月卿恍恍惚惚地一路疾走回到天宫,正走在回承明宫的道上,见宫道上满是宫女打扮的杂役,这些宫女聚在一块往回走。   错身而过的瞬间,她听见有几人正嘀咕着:“怎么是素心仙子来选,能被选上才怪,难怪要从四十九宫内挑。”   “是啊,谁能入的了素心仙子的眼,我还以为能瞧见玉芙楼里那位从未在外头露过面的沈公子。”   一听见素心仙子,再是碧霄仙子提示过的“玉芙”二字,王月卿下意识地转身抓住了小宫女的衣袖,急切的问起来:“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这并不是一个秘密,告诉她也无妨。   被她抓着的小宫女道:“几日前玉芙楼管事的刘姑姑生了急病死了,翠微宫上下要为楼里的贵人再挑一个贴身管事的大宫女,说是各宫上下适龄又能力出众的人皆可去参选。   但没想到选人的竟是素心仙子,一连选了半日,没人能让她满意。”   小宫女见王月卿一身素白,面色毫无血丝,以为她是某个宫里受人欺负的奴隶,好心道:“你要是想去碰碰机会,去试试也无妨,不过素心仙子向来挑剔,别抱太大希望。”   素心仙子调往玉芙楼的事情,现在还鲜少有人知道。   王月卿知道是素心仙子杀了建平真人,这位仙子的手上说不准就有柳兰陵死亡的真相,她是一定要去问一问。   此次玉芙楼选宫女的事,确实是她查清柳兰陵死因的好机会。   王月卿思忖片刻,再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白衣,先回房换了衣服。   她换得匆忙,还来不及照镜梳妆,怕错失这次的机会,才换了一身粉俏小衣,就赶紧出了门。   趁着天色未黑,她顺着人群逆流的方向,找到了玉芙楼的方向。   此时玉芙楼外,满是四十九宫内妄想出头、又姿容秀丽、近些年没犯过错的大宫女、小丫鬟。   这些人就算自知自己选不上,也赖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看,怎么都不肯走。   再里面的一圈,玉芙楼的外侧林立着一身重铠的士兵,这群强壮的士兵将玉芙楼团团守住,不叫外人冲进去顶撞了贵人。   刘晨心才死,不少人一早就觊觎着这个空缺。   原以为这位子到时候还是由翠微宫的赵尚仪提拔了人上去坐,没想到玉芙楼却放出消息来,说四十九宫内人人可参选。   参选是可参选,不过这“选”已经选了半日有余,没人见着玉芙楼内的主事人满意。   王月卿知道这是个能见到素心仙子的好机会,但能否得到这个机会,也要靠自己争取来。   她来得太迟了,照目前的情形看,如果她只是安分的排队,就算能轮到她,也不知道是十天后还是半月后。   真等到那个时候,恐怕再挑剔的素心仙子也定然已经选好了人。   王月卿瞅瞅这里的人山人海,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去了太极宫。   她想再求碧霄仙子帮她一回,虽然她不清楚碧霄仙子帮她是不是另有目的,但既然碧霄仙子会把指向玉芙楼的线索告诉她,想来也会不吝啬地再帮她一个忙。   ·   次日清晨,方岚用过早膳,她已重新搬回翠微宫,在玉芙楼外的偏殿寻觅了一处住处住下。昨日她一连挑选了一整天,没有找到一个合心意的。想到今日还要再挑,顿时觉得头大如斗,比她与人斗法半年还要累。   她来到玉芙楼,却没见到长得能排进太极宫的队伍。   见她困惑,倒茶水的宫人解释道:“那些人一大早就在了,沈公子觉得吵,觉得仙子您先前叫所有人一起在外头排着队等选的办法不行。所以叫人刻了木制的牌子送下去,一共三十块牌子,等您看过了再叫人差请来下一位。不让人在翠微宫久待,将剩下的人都赶回去了。”   方岚惊讶道:“他起来了,何时?”   宫人回答:“卯时左右。”   方岚兴冲冲地就往楼上跑,一直跑过了扇门,才想到不妥,得敲个门先。   再退回去也来不及了,沈晏清淡淡道:“我已经看到你了。”   方岚过了屏风,瞧见沈晏清的手中拿着一卷书,桌边搁一盏清亮的茶汤。脸色虽还是苍白的,但勉强也有了些气色。正是入秋的时节,早上寒气重但并不冷,他还是在脖子上捂了一圈的黑狐裘。   方岚笑道:“你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还看书,从前不是觉得书最没意思了吗?”   沈晏清只回答了一个问题:“卯时了,不算早。”   他想了想:“早上见过三十人后,要是还挑不出一个满意的,还是让各宫的尚仪递了名单再瞧。那么多的人,要一个个看过来,太费心思,也叫你累。”   选楼内管事对沈晏清不算什么大事,他本想都丢给方岚去做,叫她随意挑一个能处理得了杂事的就行,做的不好就再换一个。   但这事丢给她两日,闹得宫内楼外尽是人也见不着结果。   想到或许是方岚对于这类绵软的事情,很难下一个准确的决定,沈晏清只好再插了手进来,提道:“下午我看书腻了,也会下楼来。”   方岚自是满口答应,她也不知道自己上来是做什么的,见过沈晏清后,就下了楼。   一早上过去,方岚没选出满意的人,要不是觉得力气不够,就是觉得来人软弱胆子小,甚至还有人想要偷偷朝她行贿,被她赶了出去。   到了午时,送食的宫女要来布餐。方岚已是元婴,即使五六百年不进食仅靠着灵力修行也不会饥饿,往日为满足口腹之欲偶尔也会吃上几口,但今日她想到要办事,便推脱了午膳,看起了别的尚仪送来的名册。   即使每位尚仪只点了四五位人,但共有四十八宫,也有一百多人要选。   离翠微宫最近的太极宫名单却不知为何被压在了最底下几份,轮到王月卿时,又是大半日过去了。   她忐忑地和太极宫另外三人一同踏进这栋她从前未曾来过的玉楼,一楼的厅堂内摆了各式的花。方岚坐于一把红木的太师椅上,头顶的牌匾上挂写着“海纳百川”四个大字,身后则是平铺着一副长轴的洛神女图。   进来前太极宫尚仪提醒过翠微宫的赵尚仪规矩众多,王月卿不敢多看,余光瞥见再往里些的一座屏风。   方岚先挨个问了年纪、修为,再捏了各人的臂膀,捏过就叫人回去了。   最后只剩下王月卿一人,捏到她的时候,方岚轻咦了一声,顺势去捏王月卿的手。摸到她手上的细茧子,才道:“我见你长相秀弱,看不出来也是善于使剑的。”   这里的“善于”只是对于各宫中只做些后宫杂活的宫女而言,要是按方岚对修行弟子的标准来看,其实是远远不够格的。   方岚得意道:“你们这些人的修为高低,我一眼便看得出。身法精妙,看脚步也判断得了。唯独在识人断诀上,因这天宫内用不了法的缘故是差了一些,得捏过才能知道善使什么兵器,会掐什么法诀。”   从方岚的反应中,王月卿知道自己要是隐瞒自己曾是承明宫弟子,说不准就能引起好斗的方岚的注意,顺势进入玉芙楼。   但这样隐瞒的行为是叫人不耻,她犹豫了片刻,诚实道:“回素心仙子,我原是承明宫的弟子,往日里确实常用剑与人对练,不过是软剑。”   “原来是承明宫的弟子。”王月卿内心的纠结是方岚所不知道的,她皱了皱眉毛:“那你这修行可就比旁人差了太多,我见过承明宫排行前些的几个弟子,同是筑基的修为,技法法诀已掐得出神入化了。你还该回去多修行修行。”   听到这,王月卿遗憾告退,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种空落落的遗憾充盈着她的心。   许是因为自己与夫君死亡的真相只差了这一步之遥?   不,她觉得应该是更深层的一些东西。   考虑到兰陵的死,或许牵扯是进了天宫高层的争斗,王月卿没敢直接问,更不敢主动向方岚透露这份关系。   出了门后,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这栋玉芙楼,与门口候着的另外三人一同返回太极宫。   而方岚在王月卿走后,她抓起桌上的茶壶,嘴对嘴的咣咣喝了两口,走到了玉屏风后,将手中的名册递给沈晏清看。   沈晏清随意翻了翻:“你很中意最后的那位……王月卿?”   太极宫的名册要比别的宫的厚上数页,除了简单的名册外,还有太极宫的尚仪额外附加在后边更详细的资料。   他原以为会是一些人生经历,太极宫尚仪对每个人的优缺批注等等,但等亲眼瞧见了,才发现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这竟是每个人的生辰八字、阴阳五行,这厚厚一撂里,甚至还有这位尚仪为这四人推衍的命理。   沈晏清忍不住莞尔一笑:“她们这太极宫也有些意思。”   方岚道:“这是自然的,太极宫的人出门都要算个卦,卦不好就掉头回去继续睡,睡到卦能叫他们出门了为止。   要是算了好卦还遇上了倒霉事,就跪在地上哭,不埋怨天不埋怨地,就埋怨自己学艺不精。也没见着他们运气有多好,进太极宫里十步能遇上三个倒在地上不走的。   我第一回随我师父进太极宫,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们腿折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没问到等会要走哪一步,得先算一算。   外人看来我们天宫的疯子够多了,那是太极宫的人少出门,否则早号召着各路人马,举着铁楸就要上山把这祸害的凶地给填了。”   沈晏清听着觉得有趣,他翻到王月卿的那一页,太极宫给出的批语却是碌碌一生,乐极生悲。   方岚道:“我特地瞧了她的手相,上头批语倒是不假的。太极宫的尚仪不像是别的宫中杂活宫女,推衍的功力极其了得,最善相术。”   她有些欲言又止:“怪就怪在这,可我看她的面相,又偏偏是蛟龙得水、极悲生乐的面相。我虽不善推衍,可怎么也不会离谱得如此南辕北辙。这般两极相对,仿若一念生、一念死,要不是她功法非凡,就是她日后有一道奇遇,总之这人不简单。”   方岚能看出来的东西,太极宫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沈晏清没有多言,玉芙楼的管事宫女不过无关紧要,哪能比得上重华宫元婴期的素心仙子。   他知道方岚意动:“你既好奇,就叫她来玉芙楼试试吧。”   方岚又纠结起来:“会不会不太好?”   “不会。”沈晏清道,“反正也没有别的心怡人选,我瞧着她诚恳踏实,还算不错。将人叫来和我聊聊吧。” 第157章   王月卿还未到太极宫,她满心沮丧着,忽然小道上朝她奔来一个小宫女,远远的叫住了她:“王月卿!王月卿!”   一行人皆驻足,等她到跟前来,小宫女对王月卿道:“素心仙子邀您再回去谈谈。”   这是此前的人都没有过的待遇,王月卿心中狂喜,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她面子上谦和,随小宫女再度到了玉芙楼。   说是素心仙子要见她,可进了屋,方岚却并不在。   沈晏清从屏风后走出,细细地端详王月卿的外貌。他俩曾于忏悔林的禁闭室中见过一面,可惜禁闭室中暗无天日,两人谁也没认出谁。王月卿的模样算不得顶尖,但别有小家碧玉的温婉,瞧上去倒是个细心的人——   他看着王月卿头顶戴着的白布,心生了好奇:“你家中死了人,正在守孝?”   王月卿进了门后以为厅堂内无人,就将注意力放在了门口。等沈晏清出声,她才留意到靠近玉屏风处的他。瞥见沈晏清一身矜贵打扮,她知道此人应当身份不凡。   她不敢直看,下意识侧过脸躲过沈晏清的目光。   沈晏清歪头:“怎么不说话?”   他在心中疑虑是不是触及到了王月卿的伤心事,却装作故意不懂的样子,没有打算收回这个问题。   王月卿终于明白这位男子,恐怕就是这几月来,住在玉芙楼中的贵人——位阶应该比素心仙子还要高上一筹。   她在天宫中修行多年,认识她的人有不少,清楚自己即使想要隐瞒,也会很快被查出。   更甚之,她猜测这位贵人就是知道了她和柳兰陵的关系,才特地来试探她的。   王月卿低着头:“前几日我家中遭逢大祸,死的是我的夫君。”   “原来如此。”沈晏清一开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问:“太极宫的尚仪算过你的命理,说你此生碌碌无为;可素心替你再算,又说你当属蛟龙得水,日后定有一番作为。两人的推衍相悖,近乎南辕北辙,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王月卿自然是知道的。   这是因为天心择一的缘故,银花婆婆将此传承给她时,便说过这件事。   天心择一的弊端在太墟天宫的高层中不算是什么秘密,只要沈晏清叫来碧霄仙子一问就能知晓。   她答道:“这是因为我修行了一门极为偏僻的功法。这门功法的一大特点便是随心,既要随心,就要彻底地断掉我命理中可外显的确定性,因此我自修行起,外显的命理就开始变得诡异难察,不能轻易判定。让我不能通过这些旁门左道,在命运的抉择上作弊。”   “它能改命?”   沈晏清忽然的来了兴趣,太墟天宫的一项共识便是人的命运无法改变。   每个人的命运蕴藏于心,是无法改变的。也正因此,吃心夺命的凌霄和由于销魂灯死而复生的明鸿,都是这世上机缘巧合下、不可能复刻的唯一。   王月卿口中的这门功法,是他见到第一门声称自己能改变命运的神奇功法。   王月卿摇头:“这并非改命,它没有改变命运的本质,只是使我的命理变得诡谲难辨,但命运的终点仍是注定的。若是有人挖出我的心来看,还是能算出来的,不过这样做我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   发现不能改命,沈晏清难免有些失望。   转念一想,他觉得也是,逆天改命哪有这么容易。要真有这样的简单,也一定是将自己的命越改越坏了,否则太墟天宫上下人人都会修行这门功法。   但这门神奇的功法对于还在缓慢了解真正太墟天宫的沈晏清来说,还是非常值得参考的。他金丹后的功法还未定下来,方岚劝他好好想一想,这几日他便一直在研究自己究竟要修行什么。   沈晏清问:“这门功法叫什么。”   王月卿说:“天心择一。”   沈晏清一愣:“这不是银花婆婆……”   银花婆婆的这门天心择一还是柳兰陵告诉他的。   王月卿道:“恩师的确乃是太极宫的银花婆婆。”   沈晏清觉得强行叫人将自己的功法传授给他是不要脸的强盗行为,但又舍不得错过这次的机遇,心想着或许作为天宫之主的明鸿天君会有留存着拓本。   正想着要不要等下次明鸿来见他时,故意地问一问。   在一旁的王月卿,看出沈晏清似乎对天心择一很感兴趣的样子,她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您若好奇,我可以写一份口诀予您。只是最好不要修行它——”   她以为沈晏清的位分比方岚的还高,就意味着沈晏清的修为要高于方岚,而众所周知,元婴期的修士是不能改修功法的。   想起柳兰陵之死或许也有自己动过贪念想将天心择一的法诀传授于他的缘故,王月卿眼中蓄泪,她还是提醒道:“恩师警告过我,此法修行后,外传修行此法的人越多,死的人也会越多。因为天心择一既是择一,也只有一代传人。”   她说着,想起柳兰陵,低着头,眼泪控制不住地一滴滴掉。   沈晏清等到王月卿止住泪,才轻轻的问:“你又想起来什么伤心事吗?”   他见王月卿实在可怜,又念及她丧夫不久,这会儿是真的有点不忍问了:“你若是不想说,不用告诉我。但你要想倾诉,与我说说也无妨。”   王月卿将这个秘密憋在心中已有好几日,自见到柳兰陵首身分离的尸体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时无刻地正忍受着痛苦的煎熬,由爱意增生的悔恨将她几乎淹没。   可她自和柳兰陵成婚以后,便和自己以前交好的手帕交渐行渐远。   这次柳兰陵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从前相识交好的朋友就更加不敢靠近她,她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她也更不敢将天心择一的秘密告诉别人。   她将这份痛苦藏在心里很久,一直到此时此刻——似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拨动她的心弦,而她在这悲戚的乐章中、在自己压抑的哭声中,对着沈晏清,将自己的秘密倾吐而出了。   王月卿捂住脸,泪水自她的手指缝中像盛了一盆的池水般漏出:“是我害死我丈夫的!要不是、要不是,我想背着银花婆婆将天心择一传给他,他说不定不会死!怎么会怎么突然……”   她低泣着,在沈晏清的面前,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说不准连阴谋诡计都是我猜的,就是因为我有了这个念头,他才会这么倒霉,说不准就是他们认错了人,误杀了他……我知道他不会!他不会的!”   沈晏清沉默了,他下意识地取下别在腰上的扇子,然后反复地摩挲着。   他注视着哭泣的王月卿,没办法对这个痛苦的女人说出“这不是你的错”这样敷衍的安慰。   想了想,沈晏清柔声说:“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   他站起身,出了厅堂。   王月卿只知道沈晏清走了,扇门在她身后合上,她想应该是自己失态,叫这位沈公子所不喜了。可她忍不住、她真的忍不住,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顾忌什么玉芙楼和太极宫,她哭到蜷缩在地上发抖,在叫自己眼前发昏、发黑的片刻眩晕中,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她彻底哭过后,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隔着纸窗,只觉得天都好像黑了。   王月卿想到自己占据了别人的厅堂哭了那么久,便十分的尴尬。   她心想这次失仪一定让沈公子对她的形象大打折扣,毕竟连情绪控制不好的奴婢是做不好事的。她这次与进入玉芙楼的机会擦肩而过,再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仅是对不起柳兰陵,还愧对了向来看好她的碧霄仙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这样的想着,可她的心中却不再压抑,反倒有些松快的轻松。   她擦擦眼泪,推了扇门准备回家——   明月高悬。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紫红珐琅花瓶,花瓶内插了两支开得正盛的木芙蓉,边上还站着一个人。   王月卿顺势借着月光看着面前的花、面前的人,只是月光清亮,她尚未看仔细容颜,不过恍恍一瞥。   她没想到沈晏清没走,惊呼出声:“您怎么还没走?”   沈晏清笑起来:“这里就是玉芙楼,我还能去哪?”   虽是唇色偏淡,面上无点睛艳红的模样,但他笑起来,只会让人觉得远比瓶中的昳丽红花更明艳动人。   沈晏清刻意不提方才王月卿号啕大哭之事,又道:“明日卯时,翠微宫的尚仪会叫你做事的,不要迟到了。”   王月卿愣愣应下,刚才哭得太过,仿佛伤了她的心智,呆呆地就朝着承明宫的方向走。   沈晏清又笑着拦住她,递给她一张丝帕,指着她额头磕出来的血印子:“不疼吗,回去擦擦吧。”   王月卿接下丝帕,如梦般的走了一刻钟。   她忽然回过神,想起今日种种,站在宫道,仰起头见远处水墨画般的高山,再是宁宁秋月,天朗气清。   王月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空白一片,谁也没想起来。   她握着手中丝帕,自然没有发现碧霄仙子让她绑在臂上的细绳不知为何寸寸断裂了,遗落在地上。 第158章   次日清晨,王月卿还未到玉芙楼,几页书页用细绳编成了册递到了沈晏清的桌上。   方岚倚着书架,指着这本小册道:“她说自己曾是承明宫的弟子,我特地找人翻了承明宫的弟子录,一项一项对着查过来的。”   “我原本还在想,她一个承明宫的弟子,是怎么去到太极宫,再通过太极宫的尚仪,要进我们玉芙楼的,查了查发现竟然还真不简单。”   “据说太极宫的银花婆婆将她这一脉的天心择一诀传给了她,天心择一诀是太极宫的顶级传承。她既然得到银花婆婆的认可,按理来说该是进太极宫的。将来若是成就元婴,说不准还能和碧霄一争高下。”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来了我们翠微宫,又想进我们的玉芙楼。”   沈晏清翻开书页,在第一面,就见到了“其夫柳兰陵”的这一行字。   他心中有几分诧异,没想到柳兰陵竟然还有一位妻子。此事他从未听柳兰陵提过,意识到柳兰陵已有家室还贪图他的美色后,更觉得嘲讽。   方岚见沈晏清脸上有笑,虽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指着书页上“柳兰陵”的名字,继续道:“此人我略有印象。”   “哦?”沈晏清觉得有趣,他眼前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正在穿起所有的珠子,将一切的来龙去脉显示在他的面前。   方岚道:“这个柳兰陵在大比的那天表现得非常反常,考题卷子写得一塌糊涂,人也慌慌张张。我原本就在猜测这人会不会是什么奸细,但手头上没什么证据,料想他一个筑基修士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没再管。没想到建平行事果决,当晚就叫来武常瑞围住弟子居,杀了此人。”   “建平上来的卷宗我后来去翻阅过,说柳兰陵供认不讳,承认了一切。柳兰陵的尸首两端,柳家怕他真是奸细,今后会在天宫受到冷遇被其牵连,便将其逐出族谱,其父连为他收拢尸身下葬也不肯。是被后来迟归的王月卿带出琴川城外埋葬的。”   这也是建平真人死前所杀的最后一人,次日建平真人就成了方岚的刀下亡魂。   明鸿要方岚杀了建平真人前并未告诉过要她杀建平的原因,方岚没敢多问,只在心中猜测,或许与建平真人多年潜伏昆仑剑宗内的事情有关。并没有将这件事与沈晏清联系在一起。   沈晏清沉思片刻,王月卿进入玉芙楼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原先还想不明白,但现在结合王月卿的身份和柳兰陵的关系,他已经彻底的明白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是想要还自己丈夫一个清白,查清害死柳兰陵的真正原因。   究竟是斩尽杀绝?   还是给她一个机会?   沈晏清纠结地想着,从王月卿昨天见他的表情来看,她应该并不清楚柳兰陵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计算了下王月卿会清楚这件事真相的可能性,建平真人已经死了,知道这件事的除却天地,只剩下他自己和明鸿。   王月卿这辈子都不会清楚,究竟是什么害死她丈夫的。   他的手指在“柳兰陵”这三个字上划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中浮现的是昨晚上王月卿梨花带雨的哭脸,还有那句——是我害死他的。   沈晏清对柳兰陵并没有愧疚,只是他在这一刻,突然地回想起了自己。   方岚见沈晏清迟迟不说话,凑过去:“嗯?”   沈晏清回神,淡淡道:“那是她夫君的事情,王月卿的半生几乎都在天宫内渡过。”   “柳兰陵若是潜伏多年,上次的文武比试也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不至于一直等到这次才露出马脚,我更倾向于他是在两次文武比试的间隙中,被昆仑剑宗的人诱导,这才动了歪念。”   “说不准,还不到一个月。”   “王月卿对此事毫不知情的可能性很大……更何况,有太极宫的碧霄仙子在,她若是真的有问题,太极宫不会保她进我玉芙楼,你觉得呢?”   方岚听出沈晏清话中的倾向:“你想给她这个进入玉芙楼的机会?”   “嗯,我昨天答应她了,总不好言而无信的。”沈晏清合上书页,抬眼看向方岚:“不要告诉明鸿。”   方岚的双眸对视着沈晏清望过来的眼睛,她整个人似发麻般的颤了颤,她像条被捞上岸的鲫鱼,弹起来翻了个身,火速退至三米外。她嚷嚷起来:“天君肯定早就知道了,你要我瞒着他,不是要我去死吗?”   沈晏清摇头:“身为柳兰陵之妻的王月卿为什么能进玉芙楼,我想这点碧霄仙子已经亲自和明鸿解释过了,我叫你不要告诉明鸿的——”   他将手中的书册对准了桌边的烛火,羊皮做的封皮燃得慢,可里头的写了字的纸张却立即在攒动的火苗中渐渐化作灰烬。   沈晏清在烧到手以前松开手:“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明鸿的,只有这一件小事,只要你假装今早上没有把王月卿和柳兰陵之间的关系告诉我就好。”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次的事情也主要是方岚自作主张去查来的,她轻松地应下了。   沈晏清和方岚的这番对话,是王月卿所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自己如愿的留在了玉芙楼,一大早,她就从自己的小院里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搬进了刘晨心从前的房间。   王月卿没有带太多的东西进玉芙楼,记得自己答应过碧霄仙子的承诺,等柳兰陵的事了,她就会继承银花婆婆一脉的位分,回到太极宫。   到了玉芙楼后,她先跟着翠微宫的赵尚仪领了玉芙楼内下人们的名册,学过认人后,再是一项项翠微宫的宫规、玉芙楼内不同等级奴仆分别领用的月例数等,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沈晏清每日的吃穿住行。   沈晏清在宫中的地位似乎极为特殊,人人都叫他公子,但谁也说不上来他的身份。   王月卿学得头昏脑胀,过去好几日,才终于理清玉芙楼中的各项明里暗里的运行规则。   赵尚仪见她勉强能做事了,才放她自己去做主。   临走时她对王月卿叮嘱:“玉芙楼从前的管事刘晨心也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我怜惜她与我同乡,资质并不高,此生仙途止步筑基再无晋升可能,才怜惜她教导她。可惜她心性高傲,冲撞了贵人,犯下大错,被素心仙子叫人拖出去打死了。”   赵尚仪看得很透彻:“刘晨心蠢,她看不懂。”   “奴仆只是奴隶,死了就死了,就算是贵为金丹期的建平真人、乃至元婴期的素心仙子,这些人其实都不算什么。太墟天宫四十九宫,既然身在翠微宫,身在玉芙楼,玉芙楼内最重要的只有一位沈公子,只有他是主人。”   王月卿将这句话诚惶诚恐地记在心中,在玉芙楼中兢兢业业地做起事来。   她知道自己想为柳兰陵申冤探查真相,就要先做两件事,一是取得沈晏清的信任,成为沈晏清的心腹,二是接近素心仙子,从她口中打听建平真人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为了做到这两件事,她时不时就会想要上楼去见见沈晏清,试图接近他。   有些时候,她上去会看到正在看书的沈晏清,而有的时候沈晏清在写字,王月卿远远瞥见过几眼,字若游龙,自有风骨。   她不敢做出出格的举动,瞄过几眼,就会慌乱地低下头,随后又忍不住还想看。她告诉自己,她做这一切是为了柳兰陵。   在玉芙楼中小半月过去,王月卿暗想过,这位沈公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人长得这样的好看,又写得一手的好字,身居高位却不倨傲自大。恐怕在一整个太墟天宫中,都找不出几个人能和他媲美风姿。   楼上的茶室改做了射箭的箭道。   下午,王月卿端了一盘桂花糕和一小壶的桂花酿,亲自送到楼上去。   敲过门进去,练箭的室内,沈晏清穿着明黄的弓衣,袖子用绳子绑着,左手上是金属制成的护臂,戴了护指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弓上。他的脸正对着靶子的方向,顺着清晰的下颚线往下看,是白腻修长的脖子,突起的喉结与再底下的肌肤都被衣襟结结实实的包裹住,沈晏清的目光中有几分迷离茫然。   见他在忙,王月卿不敢吭声。   沈晏清并不搭箭,只是空拉弦,即使如此,在他拉弦松开的那一刹那,仍有一阵看不见的气波荡开。   王月卿看不懂沈晏清在练些什么,她下意识觉得这很厉害,在心底为他欢呼雀跃。   沈晏清拉过弓弦后,他收起弓,微微侧头看向王月卿:“你上来有事吗?”   王月卿恭敬道:“尚食那边送来的桂花糕,是今年新摘的桂花做成的,要送来给您尝尝。我说桂花糕甜腻,擅作主张地给您又配了一壶桂花酿,做下午的茶点。”   沈晏清点头示意她放下即可,没再说什么。   王月卿有些失望的退下了。   等王月卿走后,沈晏清才喘了口气,重新拿起弓。   他再试了试拉弦,拿起边上的箭架在弓上。“咻”地一声,但是这支箭并未射中靶心。沈晏清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是自己心境不稳,心思并不在箭上。   他暗自瞥了一眼藏在弓柜阴影处:“人走了,你能出来了。”   话音刚落,神出鬼没的天君缓缓走出黑暗:“不用我再躲了?”   沈晏清没吭声。   明鸿上前两步,环住沈晏清窄瘦的腰身。他将头靠在沈晏清的肩上,拥着去舔|吻沈晏清小巧的耳垂,提了一个新的问题:“上次送你的那对红坠子怎么一直不戴?”   “找不到了。”沈晏清忍住想要缩脖子躲的本能,又忍不住战栗。他早不记得什么红坠子了。   明鸿斩钉截铁:“你撒谎。”   “好吧,我明天戴。”沈晏清随口敷衍了一句。   但即使他服软到了这样的地步,明鸿的威压还是没有收回去,反倒是有越来越沉的趋势。他的小腿绷紧着要发抖,对于明鸿的盛怒,却毫无办法。   沈晏清知道明鸿其实并不是为了什么红坠子在生气。   只不过是方才王月卿进来得太不合时宜,为了避开人,他一时慌张地拂掉了明鸿的手。   沈晏清试图安抚明鸿,低声道:“无缘无故的,你和我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略)   明鸿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的说:“你叫我躲起来,有些不高兴而已。”   明鸿问:“我很见不得光吗?”   “还是我不该被不能看到的人看到?”   沈晏清深知明鸿的秉性,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是明鸿想要得到的答案。他别过脸,讨饶似的去亲明鸿的嘴巴,眼神清明,缱绻温柔的问:“你在乎吗?”   “——在乎她的看法——还是在乎我?”   他像只从深海捕捞上来的海妖,冰冷、诱人地纠缠着明鸿,用言语的陷阱和冷艳的外貌试图让明鸿跌入深渊。   粘糊的深吻,唇齿交缠并不会让这两颗不同的心靠得更近。   鼻尖相抵,嘴唇分离,但眼神也像一次次的接吻,沈晏清呼吸不匀的气息吐在明鸿的脸上。明鸿不皱眉,却是面无表情,是沈晏清曾经最爱的李煦最常见的神态。   沈晏清后退,他哈哈大笑起来,看着明鸿那张与李煦一模一样的英俊脸庞,再一次仿佛笃定明鸿回答般的问:“天君,你告诉我,你在乎吗?你不在乎她,倘若也不在乎我,何必在乎我的答案?”   他从不明鸿问爱与不爱的问题,只享受明鸿此刻这迟疑的纠结。   明鸿掐住沈晏清的脸:“你明明知道我的答案,却总要试探、得到我的肯定后,再试探、一次次的试探。贪婪地汲取我的爱意生存,吝啬地付出真心,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回答。那么你呢?还要回避我,或者假装没有回避吗?”   沈晏清楚楚可怜的舔了舔唇:“我没有。”   他想了想:“既然天君对我不满意,今日下午我就领罚,去禁闭林面壁思过。”   看穿沈晏清意图并不是一件难事,更何况沈晏清如今的每一寸每一处何处不是出自明鸿手笔。   明鸿说:“你总是这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自以为能惩罚别人。为什么?你笃定所有人都会爱你,以为所有人都会爱你胜过你爱自己。”   沈晏清想要反驳,明鸿微笑:“也确实如此,我才会被你一次次的伤害。”   他捧住沈晏清的脸,继续加深了这个没有感情的吻。接着是脱衣——谁脱谁的衣服,谁都分不清了。   只记得阁楼闷热,彼此呼吸压抑低沉,难分彼此。(略)   沈晏清早已丢弃他的羞耻心,明鸿做得太过,还是不免生气。他按住明鸿想要继续作孽的手,睁圆了眼睛抬头看向罪魁祸首,怒气冲冲的眼睛挂着摇摇欲坠的眼泪。   见人要哭,明鸿凑过去道歉着哄:“好好好,我的错。”   他在心中想沈晏清一只原型才那么一丁点大的小鸟,忍耐不行能够理解,但怎么就气性这么大。   几番纠缠,情|欲勉强消退,沈晏清闭着眼睛,嘴唇被咬得丝丝见血。明鸿搂住他,渡着喂了几口桂花酿。   被明鸿嘴对嘴地喂了酒汤,冰凉清甜的酒液入喉,沈晏清浑身都发烫着才觉得勉强好受了些。他舒爽过,不想离着热源太近,一副过河拆桥的做派,推着明鸿,让明鸿从他身上下去。   明鸿不仅不肯,还贴得更近,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她喜欢你。”   “谁?”沈晏清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你说……王月卿?”   “那又怎样?”他拍开明鸿钳在他腰上且越来越用力的手,并不当作一回事,“你答应过让我自己选的,况且她不喜欢我……你别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是所有人都爱我的。”   他当这桩事已被带过,懒得再去管明鸿吃醋发疯。   只是练弓室的地板冷硬,即使垫了衣服,他还是睡不太安稳。用脑袋把明鸿拱出去后,才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明鸿问他:“不是说下午要去禁闭林领罚?”   沈晏清昏昏沉沉,困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一时竟说了实话:“骗你的,那里好黑好暗,我才不去。你也不会舍得让我去的。”   他累极,半侧着躺着,脸颊绯红,几缕湿发贴在他的脸边。   明鸿将他的黑发别过耳后,才发现沈晏清已经蜷曲在他的衣服上迷迷蒙蒙地睡过去。   他被没良心的沈晏清气得直想笑。   沈晏清越不让他靠近,他就越得凑到边上去,趁着人正睡得迷糊,亲过脸颊,点吻沈晏清的眼皮。   明鸿起身打开一直密闭的窗户。   玉芙楼远眺深山,树影婆娑,松枝摇曳,似有风动。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又会有新的一天。 第159章   王月卿从楼上下来,赵尚仪正巧送了一批入秋的棉袄布料。   这批棉袄是专供玉芙楼里的宫人用的,几个侍从扛着箱子到宫女房的小楼前叫王月卿先挑。   她不敢挑太亮眼的颜色,只选了两件蓝粉的料子。   随行侍从里有一个专记下衣服样式的宫女,拿着一本款式的画册,递到她手上。待王月卿挑过想要的花纹款式,这位宫女细致的全部记下后,才轮到别的玉芙楼宫女上来挑。   王月卿才来玉芙楼一月,她为人细心诚恳,虽然身份要比一些个小宫女们高出不少,但没什么架子,也不像是从前的刘晨心,会时不时地打压她们,寻着办法地体罚人、威胁人。   在玉芙楼中做事的宫人们都更偏向于这位新来的王姑姑,排在她后头的小宫女怕她吃亏,就小声的与她说:“王姑姑,你多挑几件。你是管事,就算挑个十件,她们也不会说什么的。这些料子都是外头买不到的好货,专供我们玉芙楼里的,穿着不热不闷,就算入冬下过雪也不会觉得冷的。”   王月卿笑着说:“我衣服用得节省,两件袄子换着穿就够了。这箱子里的料子也就这么几件,我们玉芙楼中这么多的人,我还怕有人选不上衣服穿,我选多了,你们穿什么呢?”   她这番话说得排在队伍后头生怕自己轮不上的几位宫人大为感动,对比着才死没多久的刘晨心,更是觉得王月卿实在善良体贴。   待挑过衣服后,王月卿还不能走,两个小宫女揽着她的手坐到宫女房的边上,看剩下的人挑料子。   这两个小宫女从前也跟着刘晨心做过事,没少被刘晨心责打过。现在寻着空,便和王月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这死人的坏话来。   顺着这刘晨心,不知是谁说起先前承明宫发现奸细的事情:“但凡是进过我们玉芙楼的人,都最恨这刘姑姑。她这个人尖酸刻薄,要不是她是赵尚仪的同乡,这管事的位子才轮不到她来。就连承明宫那个奸细……叫什么柳兰陵的,也被她叫人罚过。”   听到“柳兰陵”的名字,王月卿瞪大了眼睛,她立即站起,迫近了宫女的面前:“你说什么?兰陵?他当初不是被赵尚仪罚去擦宫瓦的吗,和这位刘姑姑有什么关系?”   这小宫女没想到王月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连声音都变小了:“应该是这个名字,我听郭思思说的。她说她那天跟刘姑姑想上楼去看看沈公子的病好了没,结果看到这柳兰陵从玉芙楼里出来。他说自己是为了借玉芙楼的月光修行,听见沈公子发病的声音,结果被沈公子差点掐死,刘姑姑罚了他的手板子,叫他别再来玉芙楼,就让他回去了。”   “病?”王月卿愣住:“沈公子生过病?”   沈晏清生病的时候还是刘晨心当值,勒令玉芙楼上下不准把这件事说出去。等刘晨心死了,王月卿进到玉芙楼的时候,沈晏清的心病已经好了大半,旁人看不出他生过病,王月卿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件事。   宫女答道:“是心病,那几日不知怎的连饭都吃不下,刘姑姑叫我们不准说出去。”   “说来也奇怪,自那柳兰陵死了以后,沈公子的病竟然一日日的好转起来。我们楼里那会儿都说是这柳兰陵偷偷施了什么昆仑剑宗的巫蛊法术,才叫沈公子生病的。”   “不会的!”王月卿急于帮柳兰陵自证清白:“这事应该和兰陵没关系的,他说不定真的只是为了借着月光修行呢。”   她嘴上是为柳兰陵辩解的,可心却渐渐沉下去,她从未听柳兰陵提起过这件事。   她们几人这边在说闲话,先前晚上给沈晏清煎药的小宫女听了也慢慢的靠过来,她也想巴结王月卿,只是这些日子里找不到什么机会,听到她们几个提起柳兰陵,她才有些笨拙的走过来:“王姑姑,你可是在说那个承明宫的柳兰陵?”   王月卿有些迟疑的点了点,见状,这个小宫女才赶忙说:“我也认识他,当初刘姑姑逮住他的时候,是我给他作证的。现在一想,他确实有些怪呢。”   那天柳兰陵给了她几块灵石,换了进玉芙楼的机会,后来柳兰陵和刘晨心相继去世,她就更不敢将这件事说出去。   她也不敢和王月卿说这个,只说了一些自己遇见柳兰陵时发生的事:“他那天晚上就在玉芙楼外鬼鬼祟祟的转悠,还一直问我沈公子的事情,我哪里敢多说,打发了他几句,让他走了,没想到他第二天还来。说不定那几天,沈公子的病还真和他有点关系。”   王月卿听过后,有阵子没说话。   有这么多人作证,可见柳兰陵确实是曾鬼祟地在玉芙楼附近出没过。她反复告诫自己,绝不会的,柳兰陵绝不会是昆仑剑宗的奸细,可她又总忍不住想,这些事为什么柳兰陵没有告诉她。   她这样琢磨着事情过去一天,到了早晨,天蒙蒙亮,她随着送汤药早膳的宫人一同进入玉芙楼。   沈晏清已经起来了,边上的宫女正在为他梳头。   见王月卿来了,他吩咐道:“将弓房里的东西,全部给我换一遭新的。”   王月卿心中奇怪,但立即就出去叫人做事了。   等她叫过人再回来,她瞧见沈晏清耳边还有几缕头发没梳进去,就走过去,先替他撩着头发。才稍一低头,她便不经意地瞥见了沈晏清耳后脖间星星点点的吻痕,吮|红的痕迹暧|昧深刻。   注意到她的视线,沈晏清顿了顿,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替沈晏清束发的宫人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唯有王月卿当即慌乱地退后三步,有些语无伦次的说:“这两天有些凉了,前两天万宝阁才送来两张狐裘,我拿来给您披上。”   这怎么回事,玉芙楼中出入的人她全部心中有数,什么人会这样大胆放肆的在沈公子身上留下这种痕迹。   王月卿整颗心都在混乱的跳动着,心跳声大得震耳欲聋。   “不用。”   从王月卿的反应中,沈晏清猜得出她看到了什么,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淡淡的说:“还不到用狐裘的日子。”   他想了想,转移话题道:“我记得我有一对红坠子,用一个雕了花的漆木盒子装起来的,他给我时,我随手丢到了一边去……许是在书柜边上,你替我找一找,今晚重华宫有酒宴,我要戴上。”   沈晏清的耳朵上并没有打过耳洞,他是不想戴的,可这红坠子明鸿和他提过不下十遍,为了堵上明鸿的嘴,他打算戴一次。   王月卿应过后,就在书桌边手忙脚乱地翻找。   她没找到,沈晏清说:“算了,你下去吧。”   这是王月卿头一次听到这句话,反倒觉得如释重负的。   她快步下了楼,下意识地寻了一面空白的墙靠着,没了心跳过速的感觉,她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谁?会是谁?会是这玉芙楼里的谁?难道是素心仙子?   王月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自己正在忍受一种被蚁虫噬咬的痛苦,这个问题叫她一遍一遍的想,想不出问题的答案,就在脑海里反复的涌现自己刚刚见过的画面,回想沈晏清看向她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但她阻止不了自己。   王月卿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天,重华宫的酒宴是为了庆贺方岚的哥哥方回立了大功回到太墟天宫,方岚特地请了沈晏清去的。   回来已是半夜,沈晏清的酒量平平,比不过方岚,回来时人喝得半醉。整张脸都是粉红的,脚步虚浮。   王月卿一直候在重华宫外面,见着侍女扶着沈晏清出来,就赶紧叫人扶他上步辇,将人抬到了玉芙楼下,她亲自扶着喝醉了的沈晏清上楼。   她还在想沈晏清身上的吻痕,怎么也想不明白。   早上发生的事情像梦一样,有种不真实的虚幻,她竟犹豫起早上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真是假。   上到二楼,夜晚的浓雾裹挟着凉秋的桂花香,王月卿隐约看到回廊上站着一个人。她以为是侍从,喊道:“过来搭把手,沈公子喝醉了。”   雾中的人影动了动,朝她靠近,可没了雾气的阻挡,王月卿才发现自己刚才猜错了。   这个不认识的男人衣着华丽,显然不可能是什么普通的侍从。她以为是此次西域回宫的某位长老,甚至看来人如此年轻英俊的长相,猜测他就是今晚重华宫宴席的主角方回。   于是,王月卿委婉拒绝了这男人的靠近:“沈公子今夜喝醉了,不见客。”   “方岚和我说过,我知道他喝醉了。”明鸿笑道:“我不是客。”   他从王月卿的手上揽过沈晏清,瞧见沈晏清通红的脸,明鸿忍住笑,亲密地将怀里的人腾空抱回了房。   “哎!你怎么……”王月卿正要追过去问,边上的宫女拉住了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那是天君,沈……沈公子是天君的道侣,他的夫人。”   王月卿愣住。   她愣愣地转过头,脑子一片空白,扇门在她的面前一扇扇的合上。   明鸿正抱着醉透了的沈晏清往床上去。   喝迷糊了的沈晏清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靠在明鸿的身上觉得晃、觉得热:“你放我下去,我自己走。”   他看见明鸿的脸,在醉意中模糊了现实的时间,遗忘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时光仿佛倒转,这里不该是玉芙楼,而是一座坍塌了的皇宫。抱着他的人应该是李煦,看见他偷喝酒而有些生气的李煦。   明鸿道:“那你亲我一口,你亲我一口,我就放你下去。”   沈晏清怕李煦生气,也不管明鸿说了什么,只迷迷糊糊的照做,听话得不行,第一下揽着明鸿的脖子亲到他的鼻子上。见明鸿还抱着他,他脑子转不过弯,以为是自己亲得不对,第二下又亲到明鸿的嘴巴上。   明鸿心满意足,没再逗人。   将人放到床上,沈晏清就开始解自己的扣子。   他手指使不上劲,解了半天也没把衣服脱下来,扭头眯着眼睛看见明鸿正站着嘲笑他,一下子火冒三丈,气呼呼的要明鸿滚。   见明鸿不理他,又七扭八拗地去拽明鸿的衣服,要和他打架。   明鸿就站着让他揪,看着沈晏清幼稚的和自己玩来玩去,一直等沈晏清玩累了,他脱了外衣上|床。   不经意间,明鸿的手指硌到了一个硬物,他掀起枕头一看,发现枕头下竟铺了一层漂亮的小石头、柔软的羽毛、一把折扇,他随手一翻,找到了上回他送沈晏清的红坠子。   明鸿乐坏了。   ——还真是小鸟才会做的事。   明鸿捡出这对红坠子,要借着散进屋的月光仔细的看,他的手却被按住,终于脱了亵衣,赤着上半身的沈晏清矫健地翻身跨坐到明鸿的身上。   他以为明鸿要偷他的东西。   明鸿抬起头正好对上沈晏清亮晶晶的眼睛,皎白的月光照在沈晏清充满青春活力的肉|体上。   沈晏清故意拖长了声音,他的得意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这是我的。”   明鸿喉结微动,低低地应道:“嗯。” 第160章   王月卿看着这一面面的扇门,房内的烛光透过门上镂空的花纹照在她温婉的脸上。她迷茫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切,只觉得时间都仿佛停滞了,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都正在做什么。   身侧的小宫女拉着她的袖子叫了两声:“王姑姑,你怎么了?”   王月卿抖了个激灵,才像回魂似的反应过来。   她低下头,遮掩住自己脸上的神情:“没怎么。”   几人跟在王月卿的身后,徐徐地下了楼。今夜有天君在,即使要守夜,也得退到楼下。   王月卿还在出神的想,可就连她其实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什么。   她身后的小宫女见她心事重重,随口问道:“姑姑今晚是不是还有事,可与我们一道回房去?”   王月卿心中空落落,还没想明白这宫女的意思,便下意识地否决了:“不,我今晚不回去。”   几个小宫女又窸窸窣窣的笑起来,她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才再度转向王月卿,笑着说:“姑姑是不是要突破,要躲着我们修行去了呀?”   王月卿卡在筑基前期很久,她其实要比柳兰陵更早突破炼气,但筑基期的修行她怎么也不得其法,当这不过是恭维:“还早呢。”   打发走这几个丫头,看着她们的背影,王月卿再度想起了沈晏清,她又陷入了一种怪异的眩晕中,沈公子和天君怎么会是那种关系——这又没什么。   她原本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她还是难以置信的,或者说她是不愿意相信,她宁愿这是一个被人误解的谣言。   她一路这样的想着,不知不觉的踏上了回承明宫的路。她想起这件事的次数越多,就越乐观的相信,这一定不是她想的那样。   王月卿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去了,当看到本属于她的院子时,她暂且放下了沈晏清的事情,忽然油然的生出对柳兰陵的思念。   这思念就像是当头一棒敲打在她的头上——   这些日子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明明是为了柳兰陵进入的玉芙楼,明明是为了能查清柳兰陵真正死因而去接近的沈晏清,可她现在却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玉芙楼的管事。   她怎么会做出这样本末倒置的蠢事!   王月卿瞪大了眼睛,用手拼命地揉搓自己的脸,希望能让自己清醒点。她愿意为了兰陵付出自己的生命,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快的爱上别人,还是一个已经有道侣、并不爱她的男人。   王月卿觉得是因为自己在玉芙楼中生活得太久,渐渐的遗忘了自己对柳兰陵的爱,可她并不想那么快的遗忘柳兰陵。   她自责的站在家门口,不敢进去,觉得自己愧于见到有关兰陵的一切。王月卿还在纠结着,住在隔壁院子里的乔木春却看见了她。   乔木春已经有段时日没有见到王月卿了。   柳兰陵死的那天,他还在宫外的花楼里左拥右抱着,乔木春在花柳之地流连了数日,他知道以自己的成绩怕是过不了文试的,又在几个相好的软磨硬泡中,干脆将此次的大比遗忘了个一干二净。等他回来,柳兰陵的头七都过了,嫂子王月卿又不知去向。   乔木春同样不信柳兰陵是昆仑剑宗的奸细,他一听杀死柳兰陵的人是翠微宫的建平真人,就在心中喊遭。   先前柳兰陵的不对劲他也看在眼里,他原以为只是柳兰陵的单相思,但如今柳兰陵既然搭上了自己的命,乔木春才开始怀疑这事会不会没那么简单——否则何须杀人灭口。   今日难得见到王月卿,乔木春当即按耐不住地从屋里奔出来:“月卿!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他一见到王月卿就抓住了她的手。   王月卿见到乔木春也深感意外,但她在玉芙楼多日,又被翠微宫的赵尚仪调|教过,外表瞧上去和从前一般无二,实际上已经渐渐变了许多。   她微勾唇角,先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避开乔木春的手,脸上的笑也未达眼底:“你找我有事?”   乔木春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拉着王月卿先进了屋。   等关紧了门,又做贼心虚地四处探看过,他才和王月卿说悄悄话:“柳兄可不是奸细!”   王月卿顿时激动地流下眼泪,先前她声嘶力竭的为柳兰陵哭诉申冤,可没人信她,没想到乔木春竟然会相信:“你也信的,你信他的对吧!我说他不是奸细,可没人信我,没人信我啊!”   乔木春看着王月卿,被这情绪感染,同样泪流满面:“我当然信!我和柳兄情同兄弟,他死的那天下午还和碰过面,我怎么会不信他!”   “你那天还遇到过兰陵?”王月卿这会儿再顾不上自己这几日里在玉芙楼中学的礼仪和端庄,她反倒是抓过乔木春的手,迫不及待的追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啊!”   乔木春说:“那天是文试的日子,我怎么会没见过他呢。   就在前一晚上柳兄和我说他家中出了事,要出趟远门,还送了酒给我。我真以为他是因为家里有事才要出远门的,高兴的把酒收下了……   那天考过文试,我出了贡院看到柳兄一个人坐在树下哭,想起昨晚他和我说的事情,我就问他今天还要不要出门了,他和我说今天不用再出门了。我以为是他家里出了事,带他去外面散心。”   说着乔木春抹起泪,他自小和柳兰陵一同长大的,说是情同手足并不为过。如今柳兰陵横死,他心里也很难过:“我要是早点察觉到他的反常就好了——”   “什么家里出了事,他那天本来就是想离开天宫的,兰陵知道他活不久了!可他又为什么偏偏要回去!”   王月卿急道:“什么反常?什么活不久了?”   她也在心中回忆,可惜的那几天她正跟着银花婆婆修行,根本顾不上柳兰陵,仅能回忆起柳兰陵对她极其冷淡敷衍的态度。   乔木春哭着说:“他点着要睡花楼里的戏子时我就该想到的,唱戏的可都是男人,我从前可不知道他还喜欢男人的。更别提他看的那场戏里,那戏子在戏里演的就是被困居在玉芙楼里的沈晏清!他心心念念的情人也住在玉芙楼里!”   “是我蠢,那个时候怎么不能将这两件事联想起来。我当初要是想到了,劝住他,让他赶紧逃,柳兰陵就不会杀了那戏子后,再自投罗网的回到天宫!”   “你说什么?”王月卿愣住,她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   这一连串的事情砸得她晕头转向的:“你说、你带兰陵去了花楼——他指名要睡一个演了沈晏清的戏子,他睡了人,又把人杀了?你说兰陵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是故意回到天宫里来自寻死路的?”   不是她不信乔木春,可他话里的每一件事听上去都是那么的荒谬,和她认知里的事实不符合。   王月卿不敢信,她蹙起眉,松开握着乔木春的手:“你说的这些都有证据吗?”   乔木春最怕的就是王月卿不信,他从储物袋中翻出一片残衣。这残衣上娟秀的绣了一个“兰”字,出自王月卿本人的手笔:“这是你绣的吧?戏班子将尸体拖出来的时候,我正在找兰陵,那戏子的尸体衣衫不整,我瞧了一眼,看他手里紧握着东西,叫他们等等再把人拖出去。打开他的手一看,里面就是这个东西。”   “我一看就知道是从兰陵的身上撕下来的,这种戏班子的人多是附近的散修,少有接客的。一定是他找上来后,人家不愿意,他就强迫了别人。你看到这个,现在信了没?”   乔木春还在自顾自的说,他见王月卿半天不吭声,抬起头一看,才发现王月卿已经彻底的崩溃了。   证据确凿,她当然是信了乔木春的话,正又哭又笑的喃喃自语:“兰陵,你怎么会背叛我,你怎么会做这些事啊,你为什么要杀人?”   在极度的混乱中,王月卿陷入了封闭的绝望,她扶着桌竟被恶心得干呕起来:“——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乔木春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他常年厮混在这种烟花柳巷,觉得男人寻欢作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再加上先前柳兰陵和他说过:“你不是也在外头养了小白脸,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和兰陵是夫妻,怎么能这样说他。”   王月卿头脑昏昏沉沉,听见乔木春的话,她再次难以置信的抬起头,转向了乔木春:“你说什么?这些话是谁和你说的,谁说我在外头养了小白脸?”   乔木春不说话,王月卿从他的表情中已经读懂了一切,她再哭不出来,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一生是悲哀的:“柳兰陵和你说的,对吗?”   乔木春今夜的话,就像是一枚银针,彻底的扎破了王月卿说给自己听的谎言,她与柳兰陵相敬如宾几十年的爱情是假的,她的爱情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付出。   她再次趴在桌边呕吐起来。   乔木春产生了一种自己做错事了的感觉,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他觉得自己明明是对的,他觉得柳兰陵是无辜的。   他还在心中想,那天他就说月卿是不会给兰陵兄戴绿帽子的,看来果然是兰陵误会了,可惜兰陵兄已经死了,要他还活着,兴许能解开这个误会也说不定。王月卿和柳兰陵是少年夫妻,王月卿该多体谅下兰陵兄的。   乔木春没有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他等到王月卿呕过,用手帕擦过嘴。   王月卿冷静下来了,乔木春还没说到最关键的地方:“后来呢,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说柳兰陵那天回天宫是自寻死路。”   有了前车之鉴,乔木春不敢再一骨碌的把话都说出来,他盯着王月卿的脸,小心翼翼的说:“柳兄糊涂啊,我劝他好几回了,可他就是不听我的,偏要爱上那玉芙楼里的人。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最后引火上身,还要被泼上此等的污水,说他是昆仑剑宗的奸细,连名字都从族谱里划去了!”   王月卿彻底的呆住:“你说什么?!”   王月卿彻底震惊了,她甚至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坏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乔木春理所当然的以为是王月卿震惊于柳兰陵的死因:“玉芙楼里住着的是天君的玩物,他不受宠,因此不甘寂寞的勾搭上了柳兰陵,此事败露,被建平真人知道,他就杀了柳兰陵的。”   这只是乔木春的猜测,可他无比坚定的认为这就是真相。在他看来柳兰陵长相清秀,一贯是妇女之友,这并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虽然他也清楚这件事多半是柳兰陵见色起意在前,但在王月卿面前,他也不敢在多说柳兰陵的不是:“一定是那婊|子先勾引的兰陵兄,要不是他,兰陵兄是不会做出这些事的,你是兰陵兄的妻子,难道还不清楚他的为人?”   乔木春见王月卿表情凝重、闷声不语,他知道这是大事,王月卿一开始不信也是正常的,他继续道:“我也是后来打听了才知道,原来现在玉芙楼里住着的那位也姓沈,外头都在说凌霄真人死了,我猜啊,指不定现在玉芙楼里的那位就是又被天君逮回来的沈晏清。”   “他也可真够骚的,勾引了凌霄真人后,连我们这些小兵小卒也不放过,可怜兰陵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要我看,光凭我们,想杀了他为兰陵兄报仇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要想让他死,为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件事告诉天君,天君一定容纳不了这个贱人一二再而三的背叛他!”   王月卿越听越冷静,她想起碧霄仙子在她手上写下的两个字,又忽然想起沈晏清轻轻的与她说:“人生在世,不必拘谨太过,痛快便好。”   这句话在她的脑子回旋。   和刚才不敢相信沈公子竟然是天君的道侣不一样,王月卿完全的相信乔木春的话,甚至甘愿相信沈晏清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婊|子,她宁愿相信这个——只要沈晏清没有爱着明鸿就好。   只要沈晏清没有真的爱上别人就好。   沈晏清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   王月卿的心紧张地砰砰跳起来,她注视着还在喋喋不休要将这件事告诉天君的乔木春,目光渐渐变得阴冷。   ——不过这事可不能让天君知道了。   王月卿悄悄地下定了决心,她要将这个秘密咽进肚子。   当然,得将秘密藏起来的人不光是她自己。   王月卿的手自然地下垂,摸着腰间盘着的软剑,再缓缓的起身。   乔木春回头看向她:“月卿你起来做什么——”   一瞬间,这柄软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乔木春的身体。也正是这一刹那,两人相识的情谊,还有王月卿对柳兰陵全部的爱,就此灰飞烟灭。   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再不能让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这是她与沈晏清专属的秘密。   怕一剑不够,王月卿将软剑抽出,再狠狠扎入。   一下、再一下……乔木春“扑通”倒在了地上,血迹顺着青砖蜿蜒。   在乔木春意识尚存的最后,王月卿拖着他的脚往外去,她正在自言自语:“这事再不能让旁人知道了,对沈公子的名声不好。”   小院后有两头乔木春饲养着的灵猪,王月卿冷酷的拖着乔木春的尸体去了猪圈,看着猪齿搅碎血肉骨渣,这两头猪难得吃到荤腥,“咯噔咯噔”啃食的声音像是尖利的指甲挠在石板上,惊悚可怖。   王月卿一摸地上的血迹,这人血还是热的。   她再低头看向猪圈,石槽里弹了一颗眼珠。   血溅在她的衣袖袄裙上,看着乔木春死不瞑目的眼睛,王月卿心头冰凉,却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宁静,她有这样一个念头: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在这样清晰的念头之下,她久久未动的瓶颈,竟然松动了。   气息攀升突破的同时,她情不自禁的扭头望向远处,那是月亮、那是玉芙楼,同样一片皎皎的月色照耀在王月卿的脸上。   这令她回想起那个夜晚,想起她第一次到玉芙楼痛哭了一个下午的夜晚,她推门出去,而花瓶旁秀色动人的沈晏清回过头冲她一笑。那是怦然心动的滋味。   王月卿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她不该继续这样妄想下去。可她再次无法控制自己了,温婉的脸上扭曲着生出了一丝隐隐的恨意,她觉得天君太过于自私了。   沈晏清这样美丽的人该是属于所有人的,而不该仅被一人独占。   天君凭什么一个人享有他呢?   她也想要,她凭什么不能拥有。   凤鸟哀鸣的惨叫越发的凄厉,顺着王月卿眺望的目光拨开浓白的雾气,在玉芙楼的背面,那是一座乌漆的丛林,高悬的月亮映着宫阙的一角。   归墟山上的销魂灯正静静的燃烧着。 第161章   百年一晃而过。又是一届万宗会。   南陵城车马骈阗。   十六道城门皆被围得水泄不通。   城中央,无数低矮的院落恭绕一座高高矗立的八层宝塔。   正对着这座宝塔的,有一家两层高的酒肆茶楼,老板用木板在楼外搭了个小棚。棚内有几口水缸,养了金鱼,栽种了几朵荷花。棚上是满面垂下滕丝的爬山滕,绿意盎然,凉风送爽。   这时雨过天晴不久,忽而又雷声轰隆一响,阴云滚滚,撒起豆大的雨珠。   几个修仙者正坐在这小棚中,听着雨打敲石声。   一个矮胖男子瞧着外头高耸的宝塔,来往不停的马车,感慨道:“来往英杰无数,也不知道这次万宗会谁能取得魁首。”   他年纪已过百岁,上不了抚云楼,但万宗会关息五域,说不上事不关己,总是好奇下一位青年才俊究竟是谁。   “嘿嘿,那还用猜,不是天清门的、就要是太墟天宫的弟子。”一青衫老者抚着白须道:“这两者之间,又要以天清门的胜算更大。连着三届万宗会皆在这南陵城举办了,这里占了多少的地利。”   这茶楼外的木棚不大,两人对话又无压低声量,在场皆是修仙者,几句话清晰入耳,此地在南陵城,自然有人不服。   一头戴斗笠女子冷笑:“你这话岂不是说前几次万宗会的魁首皆是得了地利便宜,算不得真才实学?”   青衫老者看向这女子,尴尬一笑:“这话老道我可没说。”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   再一人一掌拍在桌上:“他不敢说就算了,那就算我说了。”   “我就要说这百年一届的万宗会魁首,实则并无什么没有真才实学。你当要我如何了?”   众人瞧他看去,此人外貌年纪瞧着不大,嘴唇上两撇修剪得当的长须,约莫三十的模样。   但修行者最忌讳单凭外貌推论修为,他既然敢在南陵城大放厥词,想来手上应该有几分真功夫。   他冷笑道:“万宗会百年一届,每次甄选出来的天骄虽确实乃是五域之中新生代年轻人里少有的人杰。”   “可这百年一届,数万年下来,也是万万的人山人海,又有谁真正成了才的?多半是半途夭折,或是渐渐泯然众人了。”   “修仙一途讲究天资和运道,考验的是人的心性和忍得住修行寂寞的耐力,往往有厚积薄发者,从来是后来者居上,要不我们修行个什么劲?”   “你且瞧太墟天宫的明鸿天君,宝山的长眉老人,火沙的金蜥娘子……就是那昆仑剑宗失踪多年的凌霄剑尊,他们这几位尊者算得上是修仙界的泰斗巨擘了吧?又谁靠得是在当年的万宗会上扬名的。”   “他们那些年头时的万宗会魁首又是谁,还有人记得不?”   “远的不提,就说那上届的白衡——听说他是天清门白家的继承人,自小修行资源堆积如山,又是名门正派,家学渊源。”   “他既然是白阳成的嫡孙、白奉的儿子,能做魁首不叫人奇怪,可你看他这百年里做了什么?”   “哼哼。   什么都没做,还屡次犯下大错,差点被天清门除名!”   “当年他的手下败将,早就个个闯出了侠义名声,要不像那方回渡过天劫,钦定成了太墟天宫的几大宫主,修为深不可测。   像昆仑剑宗的端英、玄都的徐斡,这些人如今哪一个不是现在赫赫有名的人物?”   他说到这里,在场几人互相对视几眼,再点点头,细想确实有理。   最先说话的胖子道:“看来修行确实不到最后不见真章,这位兄台说得有理。”   “但我觉得那白衡也算不上只靠着家族荫蔽而沽名汋誉的小人,当年万宗会,身份与他相当家世比他显赫的更比比有之。”   “他既能力压群雄,也不见得就是个草包。”   斗笠女子接话道:“正是。”   说着,她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说道:“当年万宗会,我与这白衡一面之缘。他在抚云宝塔幻化出的风声草原上,一气化三剑,以金丹修为一口气斩杀了三头金丹后期的白毛雕。”   “此事我亲眼所见,半点不假。   如此剑道造诣,当然不是草包。”   青衫老者嘀咕了一句:“说不得是宝剑之利,趁了法器之危。”——更何况这抚云塔本就是天清门白家的所有物,说不得是有人偷偷操控,好叫白衡扬名立万。   后半句话牵涉暗指天清门徇私枉法,他这把老骨头得罪不起这庞然大物,心中暗想这话说不定会有人来替他说,于是闭嘴不敢提。   果不其然,长须男子说道:“你所见也未必是真的,更何况一气化三剑罢了,算什么厉害?”   “我二十年前,宗门内有一件要事要我绕道魔域,再去东海。”   “途中遇见玄都的徐斡料理叛徒,他一人独斗十余人,都是体健精壮、法力充沛的魔修。”   “他先赤手空拳与那些人缠斗拆招,我搁着好几里,瞧见他打斗的痕迹。他那些对手都相当的厉害,出手又极其的狠辣,我看他年纪轻轻,以为他必输无疑。”   “哪想到他与人混战到了三百招后,忽然长啸一声,一拳打在地上,顿时地动山摇,一下塌陷了好大一块的地皮。”   “与他相斗的十几个人,全都被他气波震撼,吐血不止,僵死当场。”   “如此实力,你说是那白衡厉害,还是这徐斡厉害?”   女子说不上话来了。   真要相较,一拳打死十几人的徐斡显然是比白衡要厉害得多了。   青衫老道听到这,问道:“兄台如此夸赞玄都的徐道友,想来关系非同小可。”   长须男子颇为洋洋得意的说:“正是。后来我和他再在东海机缘巧合相遇,我与他乃是过命交情的异姓兄弟。”   一阵沉默中,棚外雨势渐小。   忽有笑声,极其突兀的从茶楼的里处传来。   此笑声先是一声,断续一停,众人齐齐朝着笑声的来处看去。   说话的年轻男子不坐棚内,而是坐在茶楼里。他说道:“你要说那徐斡这百年里远有进展,较他自身而言,或许确实如此。可却不能说白衡荒废百年,远不如他。”   此时阴雨绵绵,室内一片昏暗,隐隐只看出此人身穿一身金白劲服,腰悬宝剑一柄。五官藏在昏黑的阴影里,不过气势逼人,好似不过瞧他两眼就会自身矮一大截,自惭形愧。   长须男子怒目瞪他:“你笑什么?”   再看这来历不明的小子桌前是一盘炸香的蚕豆、一碗爆炒的兔肉辣丁,一盏滚烫的茶,连酒都没有一坛,如此寒酸,想来不是什么成名的高手。   长须男子见他不搭话,更是怒火丛生,心想:这小子懂得什么,不过是身在南陵城听旁人吹捧了天清门的白家,就觉得谁比谁更强了,竟敢出言笑他,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今天就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长须男子森然冷笑:“好,是我哪里说得不对吗?小兄弟要不来指点指点?”   手一翻动,一柄手掌长度的短刀在他手里闪过,周围人还没来得及劝阻,咻地一声紧跟着噗的一声,这短刀暗器便直直地钉在了那人的桌前。   年轻男子仍不为所动,像是半点没有被惊到。只是淡然抬碗,他慢饮一口,说道:“我指点你有什么意思,你既不是徐斡。”   意思是说,这长须男子既不是徐斡,就算指点了他,长须男子恐怕仍不服气,觉得还是徐斡远胜白衡。既然如此,不管指点与否,都没有意义。   长须男子道:“你我各抒己见,自然是只能拳脚下见真章了。”   年轻男子想了想,他将茶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好,我来指点指点,拳脚倒是不必了。”   手中茶碗已空,他随手一掷,碗碎声脆的同时,一柄长剑出鞘,寒芒闪动,细碎小雨混在剑意掀起的微风中扑面而来。   众人齐齐觉得面前重影一晃,桌前无人,他飘然闪至长须男子的面前。   那剑如冷月高悬颅顶,实在气势磅礴。   长须男子眼至可心未至,想要抬手去挡已是慢了不知多少招。一颗心突突地抢跳个不停,一个硕大的念头无比清晰“我三刀真人纵横多年,没想到今日要命亡于此”,懊悔和恐惧之情还未油然生出。   一声金戈脆响,是年轻男子收剑回鞘,问道:“指点够了吗?”   长须男子瘫软凳上。   年轻男子又是一声问:“他强还是我强?”   长须男子生死关头神魂未定,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自然也就无法回答。   棚外哒哒的有人冒雨跑来的声音。   江研跑进棚内,目光先在外人脸上扫过一圈,最后看向这年轻男子,他立刻大呼小叫起来:“白衡!抚云塔下乱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喝茶?!”   白衡微笑道:“今日可不是我在惹是生非,我自然有心情喝茶。难道这也要管着我吗?”   这一声惊呼,不亚于天边的响雷。   江研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上去就拽了白衡往外走,嘴里零零碎碎的说:“唐师妹和一个散修兄弟打得不愉快,下了擂台转身又在台下打起来了,赵师弟去劝架,昆仑剑宗的宋师弟也在。”   “结果塔上下来了个太墟天宫的恶女人,那好看的妖女一见昆仑剑宗的宋师弟,就说要划花他的脸,剥掉他的皮。”   “几个师兄弟全都打她不过,你快去,再迟了去,今天我们天清门和昆仑剑宗的都要被这个坏女人弄得颜面扫地了……”   白衡听着江研接连变换了“恶女人”、“妖女”、“坏女人”,不掩惶惶之色的同时还被“恶女人”的美色所迷不忘添上一句好看,心下好笑。就也跟着去了。   等两人走后再走远,胖道人惊魂未定:“原来他就是白衡,原来他就是白衡!难怪、难怪,还真是——名不虚传。看来出门在外,还是得谨言慎行。”   青衫老者阴恻恻道:“可这位兄弟不算说错,他的身法确实快得无与伦比,可是和这位兄弟所说,徐斡一拳打死十余人的战绩比起来,那可就差得远了!”   “这是实话,他为什么不承认,反而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了。”   “哼,就算他堵得了你我的嘴巴,堵得了悠悠之口吗?这南陵城不待也罢,老道我走了,后会有期!”   长须男子侥幸捡回一命,但不见得心里服气,反而愈发肯定白衡有名无实。恨恨道:“要不是他突然抽剑攻来,而真刀真枪生死以斗,我也不见得一招落败!”   他故意将这一声喊得尤其响亮,甚至带上了法力,故意要走远不久的白衡听见他的这一声质问。   结果阴差阳错间,木棚晃动,一声轰隆巨响,支撑木棚的几根支柱齐齐断裂,满堂桌椅爆裂,连着四周的几个水缸也都碎成残片。那高大木棚咣当倾斜砸落,棚下几人狼狈窜逃而出。却见原地水缸中的几朵荷花仍矗立无损。   长须男子一愣:“怎么可能。”   一行人怔愣当场。   徐斡一拳以气劲震碎那十余人的心脉,自然是强劲无比、非比寻常。可白衡如何做到一剑未出,损物而不伤物,还叫在场四人毫发无损?!   实在是诡异至极、恐怖至极!   长须男子这时想起白衡最后问的那句轻飘飘的“他强还是我强?”,他心中已有答案,一时间心情难以平静。   青衫老者走得很快,长须男子虽与他素不相识,但也紧随其后一言不发的走了,瞧着模样似是也要出城去。   一会儿功夫,散得只剩下了胖道人和斗笠女子两人,斗笠女子不久后再告别,原地就只剩下了胖道人一人。他不明所以,瞧着将近正午,再进了酒楼,叫掌柜照着白衡的菜单再上了一份。   他没尝出有特别的滋味,坐到天黑,也就上楼去睡觉了。 第162章   白衡和江研走出去后不久,听见了那长须道人刻意提高音量的这句话。白衡淡然一笑,不予理会,随即楼倒人散,一会儿就将此事忘记了。   白衡随江研走去,一开始是江研前白衡后,走不得几步,慢慢就变作白衡前江研后。江研跟他不上也不说,只加快步伐,心中羞恼,暗自揣测白衡用意。   抚云宝塔共有八层,本是佛教大能铸造,寓意八识,八面塔檐皆镀鎏金,远远望去金碧辉煌。塔下人来人往,所见之人或背负长弓,或身携稀奇古怪的武器,皆是远道而来参加这万宗会的修仙者。   江研问道:“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去和师娘、师父说?我还当你还在路上呢,刚才那恶女人打得厉害,王师弟叫道:‘诶呦我们打她不过了,快去找白师兄来!’我说:‘白师弟不在。’王师弟说:‘怎么不在,我早上还见到他在城南的有福来喝酒,你快去找他。’   他这样一说,我才知道你原来早回来了,急着去了有福来一趟,但掌柜说你早走了,我想你大早上就要喝酒,现在肯定在头疼,要去喝茶醒酒,这不才找到你。   就是不知道这一通找来找去,浪费了多少时间,宋师弟的脸有没有被那坏女人划花,昆仑剑宗和天清门颜面扫地了没有,要是没有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已经颜面扫地,那坏女人早走了,只好叹息一声也无可奈何,你离家出走太久,师娘和师父想你极了,要是那坏女人已经走了,咱俩就先回去,让师娘见见你。”   江研啰哩啰嗦的说了一大通,白衡说:“就是早上到的。”   江研道:“那你可不就是一到城里就去喝酒了?嗯,我想也是。   这样一来,等解决了太墟天宫的坏女人,你须得赶快的和我回去天清门才是,可不能被师父师娘知道,你回来后反而先跑出去喝酒了。   哎,这些年你独自在外,好几年、好几年的没有你的消息,但此次看你修为真是精进不少,想来师父也该放心了。嗯,对了……”   江研着实有不少话想问问白衡,尤其是那个据说上一个百年,让白衡惊魂一瞥从此失魂落魄的心上人。   他左看右看,想到白衡这次回南陵城乃是孤身一人,想来没有什么好结果,这才心中叫遭,住嘴不问。   但这个“对了”后什么话也不接,听起来好古怪。   江研一番绞尽脑汁,想到了话题:“对了对了,据说这次万宗会很不一样,我偷听师父和师娘说话,说、说那昆仑剑宗的凌霄剑尊其实早就已死了,没了化神尊者,昆仑剑宗就没法再和我们平起平坐。嗯,他们占据的资源也太多了点,这次他们打算以万宗会的排名来划分这部分昆仑剑宗超出的资源,也不知道是会有新的宗门后来居上,还是从此三大宗门只剩下了我们和太墟天宫……”   白衡不想听太多这部分的东西,微笑指近在咫尺抚云宝塔:“到了,几位师兄弟、师姊妹在哪呢?”   “哦。”如此一打断,江研立刻松了一口气,趁机不再说这件事,他跑到白衡的前头去。   抚云宝塔远望已是高耸入云,近瞧更是抬头只见塔身笔直,却瞧不见塔尖何处。   其时万宗比武尚未正式开始,白衡与江研身在远处时,偶尔身侧走过一两人,就算素不相识,但凡自持名门正派出身,来往皆是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可走到塔下,八面四方塔门皆做敞开之势,里面却叫骂嘘声一片,围观人的里三层再外三层。   江研先行,嘴里大喊着:“天清门江研在此!诸位豪杰英雄烦请一让!”   天清门的名号自是响亮的,但“江研”这个名字就寥无人知了。更何况这宝塔内不知道几百几千的天清门徒,谁来理会他。   江研一见较之三炷香前他离去时,人群越聚越多,心知定是那太墟天宫的坏女人没走,又在塔内大放厥词。   城内本就有不少专为这万宗会而来的青年才俊,见她出言不逊,行事霸道,自然要心中愤懑,要和她打斗比试一番。如此一来一往,人人呼朋引伴,怎么能不越聚越多。   江研煞费苦工,好不容易挤到前排。   宝塔的最中间是一片宽阔空地,正横七竖八的躺了三个捂腰呼痛的伤者,这三人看服饰打扮,一人是天清门的,两人是昆仑剑宗的。这三名伤者江研正巧都认识,分别是天清门的赵元白,昆仑剑宗的倪博赡、班正阳。   刀剑横地。   一貌美女子傲立南北方位,她手持两柄银亮软剑,头上做飞仙髻,五支金步摇流苏浮动,叮当作响。当真是美艳无比。   再看这女子的对立面,昆仑剑宗的宋阳秋宋师弟跪坐地上,一脸惊慌的躲在唐平宁师妹的身后。   一个不认识的散修男子持刀护在唐平宁的身前,警惕地紧盯着对面的女子。   这太墟天宫的“恶”女人正是方岚,她笑道:“还要再打吗,早就一败涂地了,你还不快快把身后这人交出来?”   唐平宁秀眉蹙起:“这位师姐,宋师弟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非要划花他的脸?”   方岚反问:“他于你有恩,是你亲友?”   唐平宁脸一红:“这个倒不是。我与这位宋师弟从前素未谋面。”   方岚哈哈大笑:“他与你无恩,你却非要护着他,那我自然也能无仇却要伤他!更何况他如此长相,真是东施效颦,恶心至极!我今日非要划破他的脸不可,就算你天清门掌门来了,也不能阻止我,再不识好歹,我连着你的脸也一起毁掉!”   唐平宁这时不知如何是好,以她金丹初期的修为,和方岚缠斗已是很勉强,帮她的几位师兄也一起落败,可要她坐视不管,又觉得良心难安。低声道:“我不能退,我不能退。”   宋阳秋无辜遭逢此难,真是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认识方岚,但听得方岚话中一句“东施效颦”,心中模模糊糊的抓到一点缘由。   他师父端英真人十日前携门下弟子数众,去往古原月牙湾,现下还未回来,几位师兄皆被打倒,宋阳秋这次孤立无援,更不忍心唐平宁与他一同毁容。   宋阳秋向来平和温顺,他轻推唐平宁一把,叹息道:“算了,唐师妹你去吧,不要管我了。”   此事原本只是宋阳秋和方岚两人之事,就算方岚非要使得宋阳秋容貌被毁,从此不人不鬼,但宋阳秋只需留得一命,对修仙者向来是除死无大事的,说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方岚见唐平宁确有退却之意,不免愈发洋洋得意:“哼,早点把人交出来,你们也少了一顿皮肉之苦。天清门、昆仑剑宗,不过如此,怎么能和我浩荡天宫齐名千年。要我说啊,这两大宗门不如早早散了,你们几个朝我磕头几下,当场散去修为,我说不定瞧在你们苦苦哀求的份上,答应了收你们为徒,传你们天宫神功。”   这番话真是毫不客气。   在场但有天清门、昆仑剑宗两派的弟子,皆是心中气愤,脸上难堪,碍于实力有限,敌不过这妖女,又不敢说话,更不敢挺身站出。   一时间窃语四响。唐平宁不卑不亢:“现在或许是敌你不过,十年百年后,恐怕另有疑议。”   方岚勃然大怒:“要不是我看在你们掌门的份上,你们抵得过我三招?连我的头发丝都摸不到,还敢在这儿说什么十年百年!”   她手上这两柄银剑剑尖乱颤急抖,显是一经出手便是杀着。   江研见唐平宁师妹性命此刻危在旦夕,可他修行比起早躺地上的赵元白师弟还要不如许多,就算此刻义字当头,一冲而出,不出十招,就要和赵元白并排躺着捂肚哀嚎了,这点自知之明他好歹算有,于是不干这徒增笑料的傻事。   正要回头寻找白衡的踪迹,人海茫茫,他一时竟找不到白衡身在何处,高声呼喊道:“白衡!”   江研心焦,回头找不到人,就要再穿梭人群。   一只手轻飘飘地自背后搭在他的肩头一拍,轻笑声随即一同飘过:“师兄在找我?”   江研猛地一回头,抬头时却见白衡已一跃站在唐平宁的身前。   白衡缓缓转身,手上捏着一只流苏晃动的金步摇。   这时天清门弟子纷纷惊呼大喊起来:“白师兄!”“师兄!”   人人言语之间,都对白衡推崇无比,于是连带着正在谈论的自己都开始变得骄傲。就算有人另有看法,在这里如排山倒海的呼唤雀跃中,也根本插不上什么话。   方岚一见他手上的眼熟无比的步摇,惊呼一声,赶忙抬手摸头。五支步摇,现在只剩下了四支,可她不知道白衡是何时取走的。   白衡道:“你说摸不着你的头发丝,我看未必。”   方岚想也不想,脚下步法变换,纵身一跃就朝白衡扑去:“还给我!”   白衡侧身过后,反身后跃,倏忽之间人闪在数丈远外,此时再看,方岚头上的步摇又少了一支,而白衡手中的金步摇赫然又多一支。   方岚自元婴结成,从未丢过如此大的脸,她脸涨得通红,几番扑闪不成,非但没有夺回来,步摇越丢越多,气得将要哆嗦。   她方才的言论惹下众怒,再无人帮她。这次算风水轮流转使她自己体会到了一次孤立无援的苦楚,方岚眼中泪花闪闪,尖叫道:“你完了,你等着,你等着我哥来教训吧!”   白衡含笑回头,他样貌英俊,手持却是女子头饰,显得轻浮,好一个无行浪子。说道:“你这样说来,倒显得我以大欺小了。你既然不服气,就将你哥叫来吧。”   江研立即从人群中纵身而出,跟着道:“管你哥哥爸爸的,一起叫来算了,我们可不怕你,让你见识见识我天清门剑法的独到之处。”   方岚冷笑道:“好,你可不要后悔!”   白衡以暇以整,道:“哈哈,我怎么会后悔,你哥哥若是能从我手上将这五支步摇取回,我就如你所言转投你太墟天宫门下,拜你哥为师。”   几丈远外的木梯传来踢踏下楼的声音,满堂一时寂静。   白衡背对步梯,面朝方岚,并没有察觉,更何况这是很短很短的须乎之间,转瞬一个声音在白衡的身后响起。这是一道如琴瑟和鸣般优雅动人的声音。   “当真?” 第163章   这一声初听时仿佛很远,又好像近在耳后。   抚云宝塔层层之中奇珍异物不计其数,它的第一层有个雅名,叫做“纵声鸣玉香红袖”,原是塔内有一股奇异的木香,且时有时无丝竹琴响之声,但却无奏乐的乐师,或者燃香的香炉。   这都是墙上栩栩如生的彩绘造成的幻觉。   此时堂上鸦雀无声,那琴笙之音便显得异常高亢,鼓动人心。   暗香浮动中,白衡一惊,他回头去。   见到一个身穿半旧的素金雷纹绸缎修身戎服男子从楼上缓缓的下来,他的模样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最恰到好处,在俊美之中,捻/揉进了最为极致的冷艳。   当他每走一步,宝塔内便要再静上三分。   那些粗鲁、攀比的污言秽语在一瞬止住,所有人都在注视他,就像是宁静的黑夜里有一束月光照正在他的身上。   白衡见到他眉间的一点朱砂红印,双耳挂一对红玛瑙羽坠,头发半束,乌发披肩、肤如雪玉。   尤其一对点漆般乌黑的眼睛,时有秋波,又明亮非常,只叫人神魂颠倒。   方岚得意叫道:“我哥来了。”   下楼来的男子其实是沈晏清。   不过方岚既然这样说,他也就默认下来,没有否认方岚的话。而是微微笑着看着白衡,再次问道:“当真?”   一时间琴声、琵琶、笛音交错,在箜篌激昂的和鸣中,白衡想起一句诗“昆仑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只是他不明白,自己想到这句诗,是在称赞宝塔的乐声,还是只因这人间绝无的音乐,而联想到了眼前人的美貌。   沈晏清又问他:“怎么不说话?”   白衡脑子混沌空白,嗯嗯两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时何地。他将一切抛之脑后,连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   唯一能感觉到的感官只剩下了他的眼睛,和不断颤动的心脏。   他的心一下快过一下,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疼痛——真荒谬。他怎么会觉得疼痛,怎么会觉得害怕。   这熟悉的感觉,像时光倒流。白衡稀里糊涂:“你怎么会说话?”   沈晏清在楼上下来时,手中并不是空无一物的,抚云宝塔的第二层是一大片毒林,栽种着一种叫作雪三叠的毒树,通体无叶,杆上长满一朵一朵的白花,花粉含有剧毒。   他与白衡在玉绥山戴着面具遇过,早知道白衡有个哑巴心上人。现在听见白衡这一句话,暗想到:这呆子不会是看错了人,将我当成他那哑巴心上人了吧?   怒火顿生时,手一仰,花枝啪嗒两声地打在白衡的脸上。分别是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时,沈晏清脸上略带愠怒,而右一下时,他看白衡这傻子样,终究是忍不住浅笑一下。   于是那花枝上层层白花,自下而上一幕错过的瞬间,这一幕薄怒浅笑的样子就深深地映入了白衡的眼里。   按理来说,这两下以刚刚白衡戏弄方岚的轻功身法,他怎么躲不开,可他偏偏就躲不开。   因为沈晏清这犹似天人的美貌而震惊的人早就议论上了,见沈晏清亳不礼貌地用花枝抽打白衡的脸,而白衡一副完全呆傻的模样,不复刚才轻盈浪荡,更是下巴都要被惊掉。   沈晏清丢掉花,手一摊,道:“拿来。”   白衡迷迷糊糊,心想:拿什么?手却听话地伸过去。彼时他手里正拿着方岚的步摇,手一递,就将步摇交到了沈晏清的手上。   方岚一跃而至沈晏清的身侧,一把抓回,得意洋洋:“哈哈,还不快快给我哥磕三个头,拜我哥为师!”   白衡这才回神,后退三步,心中惊响:不好!   头一扭,一时之间,再不敢看沈晏清的脸。 第164章   不管是沈晏清下楼,还是他忽然抽白衡的脸,再一声“拿来”就叫白衡心甘情愿的把步摇交出,总之一切都发生得好突然。   站得远的人听不清沈晏清说了什么,而站得近的人听见这一声“拿来”,白衡就宛若中邪般真的交出去,更是不明所以。   有人大叫起来:“有妖法!”   方岚转头朝着那人看去,厉声呵斥道:“你说什么?”无人回应,哪有人敢真的站出来。   江研原本与白衡并排站着,直到白衡后退,他才反应过来。   那花枝上的剧毒已经开始发挥效用,鞭打过的伤痕黑得很快,覆面而上,变作两道横面而过交叉的大疤。   江研不认识雪三叠,大叫道:“上面有毒!”   白衡这时去摸自己的脸,感受微微刺痛的伤口。   沈晏清瞧过江研一眼,再对白衡冷道:“今日‘师父’不用你叫了,别让我再看到你。”   江研怒道:“你开什么玩笑!”他作势要扑去。   想也知道刚刚是白衡让着这陌生男子的,两人要真凭实力打起来,世上没几个元婴修士斗得过他师弟。   要是他扑去挨了打,白衡肯定要帮他报仇的,顺势就能一洗刚刚白衡猝不及防被打的“前耻”,将刚刚白衡说“要是谁能从他手上取回步摇,他就拜此人为师”的话揭过不提。   白衡却一言不发地挡在江研身前,拦住了他。   沈晏清转身走出抚云宝塔,方岚冲白衡做了个鬼脸再走。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上了马车,方岚迫不及待地绘声绘色的与王月卿说起自己如何将天清门和昆仑剑宗一众弟子都被她打得再战不能,夸赞自己是个叱咤风云的女豪,再是方才白衡被沈晏清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至于她自己输在白衡手下的事情,倒是一字不提。隔了一会儿道:“今日没能划花那小贼的脸真是生气。”   车内王月卿安静听着:“什么小贼?”   方岚愤愤不平:“他偷公子的脸。”   沈晏清也看见宋阳秋了,淡淡道:“算不上,我又没有这么霸道,自己长了就不允许别人和我长得一样了。况且阴差阳错、因缘巧合,不是人能控制得住的。”   王月卿笑着说:“是。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别去管他了。”   一行人驾驭着马车要往灵台山上的行宫去,等到灵台山下,王月卿先下车,再去扶沈晏清的手。   他一伸手,王月卿赫然看见他手心上三四道树痕的毒迹印在上面。   自然了,这雪三叠的毒花既然伤人怎么能不伤己。   王月卿双手捧住沈晏清的右手,惊叫道:“方岚,我叫你好好看着公子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受了伤。你还叫我放心,你总是这样玩心一起就将别的事情都抛到脑后了。这、这怎么来的?”   这一茬方岚自己也不知道,走过去看了看,茫然道:“我不知道。”   她没看到有什么人对沈晏清出手。   可沈晏清现在手上深色的伤痕不是假的。方岚支支吾吾道:“可能是我没看到。”   沈晏清叹了口气说:“是我心急,不怪方岚。”   至于心急什么,他不说,王月卿自然不会去问。   上山到顶,远远瞧见碧空如洗下一座恢宏行宫。沈晏清这时问:“天君呢?”   王月卿道:“昨天归墟山的消息说他将出关了。”   沈晏清微微笑道:“那我与你赌一赌。我赌他已经出关了,正在等我。”   走到堂下,果然看见来去仆从匆匆,宫殿一排颜色明黄的滴水檐断续落着先前暴雨未干的雨泽,明鸿站在堂前,再慢慢地转过身。   王月卿和方岚对视一眼,点头行礼后,便退下离开了。   明鸿等着沈晏清来和他说话,沈晏清偏生不说。   他默不作声的走去堂前,堂前挂了一副画。   四角泛黄的画卷上先显露的是一支立于湖泊之上的芙蕖,碧青的枝干在画面中向下延伸,大朵大朵的芙蕖烈烈盛开着,挤满了画卷,这该是夏日的颜色。   仅有寥寥的深青、黛蓝,画上铺了大量极艳的红,宛若有一场无法熄灭的大火时隔多年还在燃烧。是无法压抑的愤怒,是糜乱的情|欲,是一种生生不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的生机。   画者功力极为不俗,即使是如此艳丽的颜色,也有层层叠叠的花丛之感,而不是叫所有的红色都混乱的揉杂在一起。   其上题诗一首,用的乃是李商隐的一句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沈晏清道:“诗是好诗,画上的这花也有些意思。可为什么挂在这儿?”   早上他出去时,这里还没挂着这幅画,想来是明鸿得来后挂上去的。其中用意让沈晏清不得不深深揣测。   明鸿问:“哪儿有意思?”   沈晏清说:“花的颜色太深了,显得成色郁郁,想来是原本这下面还有一幅画。”   明鸿说:“嗯。”隔了片刻,他问:“想看看被他覆盖掉的画,原本是什么模样的吗?”   沈晏清深知明鸿知晓装神弄鬼的真谛,一时半会有些犹豫,最后笑道:“如何看?”   明鸿将手一挥,那画上重重叠叠的繁花竟如犹生在世般,奇异地片片凋谢掉落,那如烈火燃烧的红色也渐渐似潮水般退去。   最后——   浮现画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暗红的颜料似乎成色极其差,时隔多年正泛着暗淡的灰。   一朵朵荷花凋零掉落,而用这红色涂做的画中人醉坐池中,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沾着水。眼睛半睁,两颊轻晕着泛红,是最撩人艳丽的模样。就像他是吸取生命的精怪,在吸纳了满池荷花的生命后,作为最美丽的花盛开了。   沈晏清看着画中人,他像是照镜子般与画中的自己对视。   明鸿一眼望去,见到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尤其是连那鼻侧的小痣,也分毫不差。   沈晏清道:“画得真不错,是谁画的,我要赏他。”   明鸿看他言语真挚,似乎毫不作伪,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沈晏清反问:“我应该知道吗?”   明鸿道:“我想他既然能画得如此相像,想来画前必在心中反复打过腹稿,又是一笔成稿。猜想他应该是你很熟悉的人物,原以为你应该会知道。”   明鸿一笑:“既然你不知道他是谁,那就算了。”接着又说,“听说你今天在抚云宝塔大出风头了。”   每每有事总是这样,他自己都不清楚,却总是先传进了明鸿的耳朵里。   沈晏清微笑道:“是我大出风头吗,我看不见得。真正大出风头的,应该是那白衡。”   明鸿说:“你见过他了,如何?”   沈晏清伸出那只被雪三叠毒黑出三道疤的右手:“不如何,我赢不过他。你教教我?”   明鸿哈哈大笑,牵过沈晏清的手,将人一把揽进怀里,再整个抱起,上了阁楼。 第165章   太墟天宫的一行人走后,江研稀里糊涂,有一肚子话想问白衡:“刚刚你怎么拦着我……那步摇你说给他就给他了?”   “这事情传出去,要被人以为天清门是怕了太墟天宫的,师父师母非得把你的皮给扒了不可。”   白衡说:“扒就扒,我不怕疼。”   他脸一扭,东张西望了一下,耳朵通红,很不好意思的问:“刚刚,嗯,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江研道:“你要找他复仇?他走的时候,怎么不拽着人问。”   另一边唐平宁正扶着宋阳秋起身,她看了两眼,说道:“真是奇怪,你和那凶巴巴的恶女人的哥哥长得好像。”   宋阳秋不知如何回答“嗯”了一声,道谢说:“多谢唐姑娘仗义相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答谢得好,今晚我在城西的房六楼设宴做东,请几位喝酒吃饭,不知道各位能否赏光去一趟。”   江研心想今天白衡对着太墟天宫的人言听计从一事,传回天清门,要是被师父师娘知道他在旁边还看不住师弟,定然让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不如晚上就不回去了。   熬过一日算一日,等过几天师父气消了,再因为万宗会忙起来,说不准就忘了。连忙应道:“哈哈哈既然宋公子相邀,我们自然是去的。师弟你说呢?”   白衡的目光还定在沈晏清出去的那扇门上,仿佛只要看得够久,那人就能再回来似的。没有理会江研的话。   江研当他默认了,话锋一转,绕回刚刚的事情上:“宋师弟,你认识那恶女人吗?”   说话时,他左看右看宋阳秋的脸,心想:唐师妹说得不错,她不说,我还没发现呢,宋阳秋怎么和刚刚那个妖女的哥哥长得这么像。   只是如此相似的一张脸,气质仪态又是天差地别。   宋阳秋虽生得好看,常常被人夸赞,却也没有刚刚那男人下楼时满堂寂静风声可闻这样的夸张。真神奇,我从前只知道美在皮相骨相,却不知道美在犹在风|情姿态之中。   宋阳秋摇头:“不认识的,我今天第一次见到她。不知道从前哪里得罪了她。”   江研道:“这也不稀奇,五域辽阔,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不是你的问题。”   其实宋阳秋心中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这些年来,他得幸被端英真人收做弟子,靠得就是这张与沈晏清有九分相似的脸。   这个男人既然和他长得如此相似,岂不是说明和那沈晏清也很相似。   再想到太墟天宫的明鸿天君与沈晏清也有这么一段情,说不准,此人也是沈晏清的替身。   只是替身和替身之间也有这样大的差距,使得宋阳秋内心落差极大,嫉妒和浅浅的恨意里,还有隐隐的畅快。   就好比,你比我出色这么多又怎么样,还不是越不过这道坎?   这样扭曲的想过一遭,他脸上的笑容真情实感许多。   宋阳秋说道:“我想也是,等到我师父回来了,我再将这件事告诉他。”   一行人再结伴去到城西,房六楼名中虽带了个“六楼”,实际却只有三层,且是一艘定在江边的大船。   船上雕栏画栋,行走端茶倒水的婢女皆是极擅歌乐舞蹈的美人,且各个身怀绝技。乃是中域空蝉门的下属势力,门下弟子要修行一门叫做空蝉飞刀的暗器秘术。   房六楼中除却招待客人,酒水菜色皆是南陵城的上等外,也接些杀人放火的生意。   吃过饭,几人就歇在房六楼上。   江研请人来给白衡看他脸上被抽打留下的毒痕,医师道:“对方手下留情,没有真下什么毒,只是雪三叠上本身就有毒汁,得过三天才消得掉。”   听了这话,唐平宁笑道:“真是谢天谢地了。白师兄这张俊脸上要是留个什么疤什么痕,中域多少人要哭死。”   白衡原先对这伤没什么概念,夜里他睡不着,看过镜子,才发现那黑痕狰狞,从他的两侧横贯过鼻梁。   只是他的目光触及到镜中那两道渗过血的伤,思绪总要延伸出几枝生满白花的绿枝,接着是那人冲他轻轻浅笑的模样。   白衡躺在床上觉得燥热难当,又看窗外星河低垂印在江上,旷远寂寥,向房六楼的管事讨了一艘小舟,独自划了船。   他划船到江心,这条远天江宽阔似海,举目四望看不见两侧的对岸。   白衡仰躺看着天上明月,想到明日回去见过爹娘,要好好打听下那女人的哥哥叫什么名字,迷迷糊糊在随水流波动的舟上睡过去。   一夜过去,地平线具象化地在江面随着太阳光,映变成一道闪动着白光的长线。在那长线的正中央,一艘巨轮拨开江水,气势汹汹地驶来。   白衡在这近在咫尺的轰隆声里醒来,见到那巨轮上,插着一面玄都标志的旗帜。   没想到魔域的人,这次万宗会来得这么快。   尽管谢璟上位当了魔尊后,正魔两道的关系已不像从前那样水火不容,白衡心想自己还是得先回宗门一趟,将谢璟已到南陵一事告诉父亲母亲。   他给江研留了张纸条,就上山去了。   天清门山门所在的景阳山乃是七峰相连的一大片山脉,白家一连出过两位化神尊者,近些年来在天清门的地位超然,族内大部分成员都住在长阴峰上。   白衡到了长阴峰。   他许久不回家,有些忐忑不安。   远远瞧见白家的府邸,便没从正门走,而是兜了个圈子,自后山进入爹娘居住的院子。   此时日出不久,山林静寂,薄雾蒙蒙,万物初醒不久。起居室却点着灯,显然白衡的父亲白奉和他的母亲符明美没有睡。   白衡很意外,但想到父亲从来勤勉修行,心中大为敬佩。   心想:爹娘的实力不知道要高出我多少,修行上却还这样的努力,这百年里我有大半的时间,在外游历,在修行上却没什么进展,真是自愧不如了。   他敛气,悄悄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生怕声响惊动父母。   谢璟抵达南陵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归之不急一时,不如他在门口等着,等爹娘出来再和他们说,也好吓他们一跳。   贴着墙根走了一段路,白衡正路过窗户,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父亲的声音:“……干脆就借此机会,趁机杀了他,再等下去,我们还能杀得了他吗。” 第166章   白衡从未听父亲用这样阴沉的声线说话过。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那要怎么办,我们得想个、想个稳妥的办法,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了,白家就完了,我们决不能被人发现了。   唉,我真后悔,当初就不该被猪油蒙了心,现在骑虎难下不得不做。”   “瞧你这话说的,你要这样胆小,这件事你不用和我一起做了,再过几天我尽早将他杀了。你这副胆战心惊的样子,怎么做得了事?”   “奉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没有提及他们要杀的人究竟是谁。   直到完全的沉默,不再说话。   屋子里的烛光仅能照亮小小的方寸之地,而天地之间日光如晦。   白衡站在窗下,终身笼罩在漆黑的阴影中,仿佛自己乍然摸到了那层光鲜亮丽的皮裘背后血骨淋淋的污秽。   他觉得有些陌生,背身后退,悄悄地下了山。   一路上,日光偏移,他下了山再去到房六楼,江研还在昏睡中,他写在桌上的纸条没被动过,竟无人发觉他这一来一往地来去。   白衡就坐在江研床头的柜子上,看江面对岸停泊的那艘属于玄都的巨轮。   江研醒来时迷迷蒙蒙瞧见床头有个人影,下意识抽出枕头下的长剑,拔了半道,白衡冷飕飕的说:“现在你再拔剑,喝孟婆汤都算迟了。”   江研听出是白衡的声音,尴尬地将剑弹回剑鞘,不解道:“师弟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爹娘这些年里有什么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敌人吗?”   身为人子,白衡竟也不知道白奉和符明美有什么对手,他猜想父母要杀的人或许和魔域的魔修有关,但他这些年离开天清门太久,手上没有一点线索。   他不知道自己问这个要做什么,先想人有亲疏远近,人无完人既有私心,实属正常。再想,人生一世为求“义”“正”二字,大恶与小恶并无区别,更何况是杀人性命这样的大恶。   白衡内心既是迷茫又是空洞的害怕。   “敌人?”江研没听出白衡语气中的异样,起床披了件外袍,在端起左边的凉茶对着壶嘴喝:“什么敌人,没有啊。”   江研自豪道:“师父师娘可是正道巨擘,就连那太墟天宫的什么什么天尊来了,都要看在天清门的面子上礼让他们三分的,整个中域,乃至五域之中,谁敢与他们为敌。嗐,你在瞎想什么呢,大少爷。”   白衡问:“天清门外没有,那么天清门内呢?”   江研想了想,白奉的天资其实远不如白衡出众,他虽以元婴中期的修为坐镇长阴峰一脉,可大部分实际上都不过是看着白衡爷爷白阳成的面子上。   而白阳成闭死关三百年,白衡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一面。   凌霄死后的消息传出,天清门内也有不少人质疑,白阳成或许早就死了。   白家内功心法对资质要求极高,这些年白家嫡系子弟都没几人能有资质可以修行他们自家的功法,白奉不得不接连在天清门内收徒,以望白家多些外姓家老可充撑场面。   但在新鲜血液这一块,仍旧根本比不上另外六峰,早就青黄不接、参差不齐。   除却白衡外,白家多数是筑基的普通弟子,金丹长老才三位,却占据着天清门将近七成的资源,仅靠着白奉和白衡的天骄之名,早就压不住天清门另外六峰蠢蠢欲动的豺狼了。   但这些事情内患已久,都是江研隐隐从别人的态度里推测出来的,本身并没有实质的证据,不知道该不该和白衡说。   他在这件事上打了个马虎眼:“天清门外都没有,天清门内可不就更没有了?也不知道你大清早发什么疯。”   “要我说啊,师父师娘最愁的,还是你几个叔叔伯伯还有他们的子嗣都太无能得紧,就说说你七叔的第三个儿子,当初你晋升筑基天地灵成,连筑基丹都没用,就是你七叔来找你讨了筑基丹说要去给他儿子用的那个。   对,就是那小子,他后来连着五次筑基失败,五年前好不容易筑基成功了,现在也才筑基前期,一辈子看得到头了。   你不在南陵城都不知道,这小子胆子倒是很大,他瞧上了水月洞的三公主,水月洞可是仅次于我们天清门的大型势力,他一开口,竟然有胆子叫你七叔去提亲,果不其然被人家水月洞轰出来了。”   江研幸灾乐祸道:“三公主的侍女还出来骂,她说什么你知道吗,她说‘今日来提亲的要是大名鼎鼎的白衡,我们拿白家当座上宾,就你?一头三百斤的肥猪也不过如此,不过肥猪还能宰来吃,你白永福算个什么东西也想当我们姑娘的姑爷?’”   说到这,江研又话锋一转:“这小子也真的奇怪的紧,你当初不论是炼气、筑基、凝丹、结婴,都是天地感应,一念而成,这小子跟着你不知道捡了多少的好处。他被水月洞的人轰出去,却在人家的洞门口前骂你。”   “说什么‘你们现在只看得见白衡,将来有一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我成了高高在上的大天才了,你们还会是这副嘴脸吗,你们等着瞧吧!’”   白衡听到这,微笑问:“你想暗示我什么?”   “没啊,什么暗示?”江研说:“我拿这傻子当笑话给你听呢,你说好笑不好笑,他成大天才,你成废物?哈哈,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梦,还说得这么振振有词,好像真的一样。” 第167章   江研笑了一阵,见白衡没有随他一同笑起来,怏怏地闭上了嘴巴。   白衡道:“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就算我成了废物,以他的资质也是成不了天才的。”   “你几次强调他说得振振有词,又说我爹娘愁心族中子弟资质不佳。”   “让我猜一猜,你的意思是说白家有法子能提升子弟的资质?”   江研脸一正:“这话我可没和你说过。”   “是,你是没和我说过,这是我瞎猜的。”白衡微笑道:“可这件事和先前我问你我爹娘是否有想杀的人没什么关系,资质乃是人运命理,本该无从改变。”   “倘若白家真有办法能逆天改命,一定事关重大,引人觊觎。”   “若是被人发觉,要么交出,要么变成众矢之的,即使天清门也难护得住,更何况天清门内各大势力错综复杂,兴许本就是先内患再外忧。”   “这样一来,爹娘唯恐消息外泄,杀人也是逼不得已。”   江研沉默了一会儿。   他刻意提起此事,明面上有提醒白衡的意思,但也有些许炫耀的成分。他自觉自己说得很隐蔽,只等着将来事情成后,再来笑嘻嘻地和白衡解释。   没想到他不过随口提点几句,白衡转念就全部想到了。   江研长长地叹息一声:“猜得真准、真对。从小到大,我总是输给你。”   “要不是师父缺人替他做事,我也不会知道——白家老祖在东海留了一道传承遗迹。”   “那遗迹中有一门邪门的功法,叫做血河逆练。可保后世子嗣源源不断,资质一层胜过一层。”   “当年这位白家老祖逝世后,白家接连出了三位天骄,一门三尊者,那时候多威风啊,说是威震五域也毫不为过,什么昆仑剑宗、什么太墟天宫,通通不能和天清门相提并论,根本没有三大宗这样的说法。”   “据说就是托了这一门功法的福。”   白衡在心中跟着念了一遍“血河逆练”,他自小熟读家史,却对此术全无印象,说道:“既然如此厉害,后世白家又为什么不用这道功法了?‘血河逆练’这个名字,听上去和魔域那些擅长血肉祭祀的魔人,运用的血肉术式有些相似之处。这位白家老祖是谁?”   江研说:“还能有谁,你们白家唯一一个没有当过家主的尊者,血影魔尊白不染。”   “当年他虽然姓白,却是无父无母被收养的孤儿,长大后才发现他原来竟是魔人血脉,是天生的孽根祸胎。果不其然,他成人后与魔道多有来往,几次犯上作乱乃至夜闯禁地,差点害死当时的白家家主,后又被正道通缉。白家昭告天下,将他赶出家门。”   “后来他在东海成尊,孽海滔天,血云成涛。白家不得不撤销了他的通缉令,后来又不得不重邀他入驻白家。”   “他活着的那三百年里,整个修仙界都笼罩在他滚滚的血雾中。”   “好在他乃是魔人血脉,魔人向来急功近利,偏执疯狂。他心魔缠身,成了尊反而叫他死得更快。”   “白不染死前发动了血河逆练,一边狂吐鲜血,一边泪流满面说道:‘哥,你不是说不要受我恩泽,不想和我纠缠不休吗?我看你如何一个不受之法,此后我身入轮回,再一轮生生世世,我要你永远受之有愧!’他虽然不是白家血脉,但到底精通血肉术式,也不知道这血河逆练究竟是如何运转的,总之那一代的新生儿个个资质非同小可。”   “一开始白家只当是天降恩泽。可不止是那年以后出生的新生儿,连一些资质平庸的成人,修行速度也远超相同资质的常人。”   “后来几位白家尊者追溯源头,才发现各自突破大瓶颈时,五脏六腑间竟都会滋生出一股阴阳交融的精纯内力,扶持推动瓶颈松动。大骇之下,追溯源头,才发现原来得益于这位血影魔尊。”   听江研说了这件往事,白衡基本想明白了全部的前因后果,说道:“白不染发动术式时,所有人不明所以,再加上这等恩泽后代之术,起效缓慢。”   “他一个通天彻地的大魔头,天清门和白家忍他横行霸道,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一死,就将此事封存不再提及,连带着他的传承一并销毁。”   “就算再如何强大的秘法,总归之敌不过时间的消磨。血河逆练因为血脉代代稀释而逐渐失去效用,等察觉到,白不染留下的传承早因为多年前的封存而被毁坏遗忘得差不多了,于是连补救的时机也一同失去了。”   “嗯。”白衡的推测的和事实相差无几,江研说:“不过白不染的传承倒没有毁坏,只是时隔太久,失去了进入传承的钥匙和方位。白家家主代代知道这个有这么一道秘术的存在,却不知道这道传承究竟在哪。”   “现在白家靠着你和几位家老勉强还是金玉在外的,败絮其中,倒也有识货的人能看得出来。”   江研低声道:“如今长阴峰仍是天清门第一峰,靠得是什么,也就是我们还在闭死关的祖师爷,和你有那么一丝晋升化神的可能。”   “只要我们长阴峰上能出一名化神尊者,白家就算死得只剩下一个人,也是天清门权势最大的家族。”   “要是没有,就算有几千个几万个像你七叔儿子那样废物的白家子弟又有什么用呢?”   江研说:“可要是在血河逆练的加持下,这几千个几万个废物变成小有薄名的天才,成了家族的中流砥柱,那又是另当别论了。”   “师父师娘乃至整个白家,现在都在惦记着这道传承。”   “想来你们已经有些进展了。”白衡道。   江研心想,自己都说了这么多了,再多说两句也没什么,更何况白衡是师父的儿子,将来白家的家主,知道也无非早晚的问题。得意说道:“那可不止是有些进展。”   江研道:“古原的月牙湾中有一道灵龙古墓。这是众生葬的墓地,白不染同期时白家家主死后就葬在月牙湾中。”   “这位白家家主虽只比白不染年长五岁,却比他早死五十年。棺椁在白家用千年寒冰冻了五十年,直到白不染吐血身亡,才终于落地入葬。”   “师父师娘翻过白家这千年来的记录,这位白家家主入葬时本该有大量奢靡的陪葬品,但都被白不染砸烂粉碎。随他一同葬入月牙湖的,最后除了一副能叫尸首万年不腐的棺椁,只剩下一条带血的丝巾。” 第168章   “那么你们在怀疑这位白家家主和白不染有旧情,那条写有血字的丝巾上,或许有白不染传承的线索。”白衡道:“我说的对吗?”   江研说:“正是。”   正值万宗会,白奉和符明美两人离不开南陵城,白衡道:“他们派了谁去月牙湾,传承的位置线索找到了吗?”   江研犹豫道:“此事、嗯,我不能再和你说了,等你回了长阴峰,让师父师娘和你说吧。”   白衡笑道:“看来去月牙湾的人还没回来是吗?”   “师弟!”江研羞恼至极。   真是多说多错,他不敢再说下去:“不要再猜了,这些事情你早晚会知道的,你要害我被师父骂吗。”   “好了,我心中有数了。”白衡只好也作罢。   但他隐隐的想,就算他上到长阴峰,父亲母亲也不一定会将此事与他讲。   两人这么东拉西扯地谈话后,天已彻亮。   白衡和江研一同下楼时,宋阳秋和唐平宁起得更早,正在一楼用餐。   桌上有一屉包子,两碗粥,煎过的饺子。宋阳秋和唐平宁的食量不大,吃过和没吃过一样。   江研在宋阳秋面前坐下,又叫了一碗素面来,吃过两口,才想起白衡:“师弟你吃什么?”   白衡说:“我吃过了。”   江研“哦”了一声,再去问宋阳秋:“宋师弟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同上天清门去?”   他这话其实很不妥帖。   昆仑剑宗自凌霄真人的死讯传出,渐有江河日下之势。   此次万宗会,无数宗门,乃至天清门、太墟天宫两家,都在等待着这场鲸落的福泽。   昨日天清门为了护着宋阳秋,和太虚天宫的人作对,在有心人眼中,其实就是一种暧昧的站队行为。   江研要真请了宋阳秋上山去,可就成了天清门与昆仑剑宗刻意交好的证据。江研说了话才意识到不对,嘿嘿的笑了两声,说道:“那还是等端英真人回来了再说吧。”   “宋师弟,这次万宗会你会参加吗?”江研问。   宋阳秋道:“恐怕不了,师父说我学艺不精,真上场厮杀,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瞧昨天的样子,这话倒不算刻意贬低。   “白兄呢?”宋阳秋朝着白衡看去   “他都是上届的魁首了。”江研抢先说,“再去一趟,岂不是显得我们天清门吃相难看了。”   宋阳秋尴尬说:“这是我没想到。”   江研说:“不过,他虽然不下场,但掌门师叔可能会叫他去领队。就是不知道这几次比试将以何种形式展开。”   “原来如此。”宋阳秋想了想,“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白兄有些面熟,好像在昨日之前就见过面了。”   “哈哈。”江研说:“你见过他也正常,这小子整日跑来跑去没个人影,长年累月的神出鬼没。说不准真在哪儿碰过面呢。”   宋阳秋觉得江研说得不对,他已经想不起自己见过的“白衡”是在何时何地了,但依稀感觉,这个“白衡”给他的感觉和他面前的这个白衡很不一样,就像两个人一样。   白衡没怎么注意两人的对话,直到唐平宁说:“我知道昨天刁难宋师弟的恶女人是谁了。”   “昨天出了抚云宝塔,赵师兄和我说,他认得这个恶女人,这坏女人就是太墟天宫的方岚。”   方岚虽然在太墟天宫内名气很大,但她这些年在天宫内跟随沈晏清潜修,一代又一代的人过去,这些小辈竟然都不怎么认识她了,远没有她常年在外的哥哥方回名气大。   唐平宁说:“既然这个坏女人就是方岚,她又叫后来从塔上下来的男人为哥哥,那男人应该就是太墟天宫有名的天才,方回。”   白衡原先正在出神琢磨那道“血河逆练”的传承,他总觉得这道传承没有江研和白家人想得那么简单,听到唐平宁提及昨天的事情,一瞬回神,说道:“他不是方回。”   上一届万宗会,白衡是和方回见过面的。昨天的男子绝不可能是方回。   唐平宁奇怪的说:“那方岚的哥哥还能是谁?”   江研几口吃完面,呼噜噜地喝掉面汤,一抹嘴:“你管他是谁呢,说不准她老爹生了好几个儿子,这是个私生子,之前没见过面呢。”   “对了,你还没说呢。”江研道:“为什么那男人一说‘拿来’你就真把金钗交出去了,他打你你也一动不动,他给你传音胁迫你了?”   白衡倒宁愿如此,可沈晏清什么也没对他说,只是对他笑了一笑。   过去了几个时辰,白衡原本过目不忘的记忆竟也开始因为情感而模糊,觉得当时沈晏清的脸上蒙了一层白纱。连究竟有没有对他笑,都成了一个难以求证的悖论。   白衡说:“没有。”   江研心知其中有鬼,但不好追问下去。   哈哈两声扯去了另一个话题。   用过早饭,江研和唐平宁与宋阳秋分别,宋阳秋说要留在船上等端英回来,江研招呼着白衡早点上山,白衡摇头,说:“我先不回天清门了。”   他出了房六楼的大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再去了先前住过的酒楼里喝了两日酒,午后见天气不错,乘着小舟摇摇晃晃地顺着江面漂流。   原本南陵城晴空万里,但正是盛夏,雨说下就下。   不一会儿风云突变,电闪雷鸣。   江面满是乱跳的白珠,舟身摇摇晃晃,江岸极其遥远,一眼看不到头。眼看舟要被江水反覆,白衡心想:不如就弃舟,跳入江中游过去算了。   雨水泛滥之际,隐隐看到了远处一点火光。   是一条稍大的乌篷船,船头挂着灯笼,一个身穿蓑衣的船夫技艺精湛的在驶船。   此时万宗会鱼龙混杂,这船又靠着玄都的巨轮。白衡一时分不清是敌是友,目送着那乌篷船渐往岸边去。   雨越下越大,将所有的颜色都融成一片潮湿的灰色。   远方一道突兀的闷雷砸落。   雷光在这一瞬之间照亮了整个佛堂。   木雕彩绘的高大佛像慈眉善目,两侧立着两位怒目金刚。佛堂中黄色幢幡随风飘扬,一切犹如风雨欲来的前兆。   沈晏清独自一人跪于佛前,狂风吹落了窗闩,窗户大敞着,柳树的叶子被风雨吹得飘摇。树枝几乎被吹得挤进窗户里,正在雨中野蛮生长。   佛堂中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沈晏清若有所感的睁开眼,他顺势看向窗边,看清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脸。   谢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透了,雨水粘湿了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他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这张英俊的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时光留给谢璟的痕迹很少,改变的只有他的心性,让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冷酷狠辣的魔尊,再是现在阴翳古怪的谢璟。   他紧紧地盯着沈晏清瞧。   沈晏清瞧不出谢璟正在想些什么,苍白的电光像心跳般闪动着照亮这座沉默的佛堂,雨滴冰冷地敲在屋檐乌黑的瓦片上。   这个久别重逢的夜晚似乎和许多许多年前,沈晏清第一次见到谢璟的那个午后并没有什么区别。   看似机缘巧合的初遇,实际是万无一失的必然。他们的初遇便是端倪。   他从前不明白,百花宴的夜里,谢璟为什么要在栖夜湖畔亲他。   或许谢璟有无数的理由叫他去折磨致使他的人生跌入谷底的沈晏清,但自负到极点的“砚青”没有理由亲那个与沈晏清长得极为相似的小妖怪。   直到看到明鸿挂在堂前的那幅画。   沈晏清怎么会认不出这是谢璟的手笔,他这才“啊”地一下,忽然明白了“砚青”在百花宴的那个夜晚亲他的真正用意,那个轻薄的吻中,除去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戏弄,还深深的蕴藏着连谢璟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   这一缕若有似无、朦胧迷幻的情感,就是当年沈晏清哭着向“砚青”索要的把柄。   “砚青”的的确确地给他了。   谢璟说到做到的将他的把柄递交到了沈晏清的手上,而他时隔百年,才忽然意识到——   谢璟爱他。   在谢璟尚且年轻的时候,他又爱又恨、扭曲地爱着画像上的他,而等谢璟机缘巧合的再遇了重生的他后,谢璟又不怎么幸运的再次栽进了毁了他大半人生的坑里。   人生的际遇真奇妙,细细一想,原来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总之谢璟就是爱他。这个自负又自卑的男人,要倒大霉了。想到这沈晏清真想放鞭炮。   将爱意比作一场仅有两人的战役,沈晏清无疑赢得很彻底。   这让他赫然在这暴雨的夜晚,回忆起他头一次挨过打的午后,他暖融融的躺在床上捂着受伤的脸,盯着墙上的画卷,天真且愚蠢的妄想自己有朝一日如果能让谢璟爱上他,定然要这位眼睛长到头顶上的“执事”尝尝一场爱而不得的痛苦。   现在时过境迁,沈晏清竟然还真的成功了。   在他还浑然不知的时候,用他那张谢璟看不上的脸。   沈晏清胜券在握般地回望着谢璟,沉默在寂静的雨夜蔓延,风声吹动画卷,雨丝在电光中闪动,彻亮的雷光照在他这张唇如血红,肤胜雪白的脸上。   这个场景,谢璟曾在幻境中无数次的见到过。   他再也抑制不住地朝着沈晏清靠近,尽管正是盛夏,他的身上却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仿若结冰般地冻得人都要打颤。   沈晏清仍跪坐在佛前。   谢璟蹲下来,供香的烛台将两个人都照得极其的清晰。橘黄色的光拢在谢璟的脸上,他抿起的薄唇、他高挺的鼻梁全都一览无余的映在沈晏清的眼睛里。   静了片刻,沈晏清将所谓纲常伦理在心里流转一圈,再全都不管不顾地抛到了脑后。他和谢璟鼻尖抵着,早就分不清是谁先亲的谁,难舍难分地吻到了一处去。 第169章   太墟天宫。   四十九位元婴期的宫主齐聚一堂。   高台之上,坐着首席的便是明鸿天君。   他前日自南陵城回到琴川,现在冷若冰霜的往那一坐,底下的人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负责紧盯天清门动向的重华宫传递来消息,说道:“天清门白家和昆仑剑宗乌霞峰一脉,近日来关系密切。疑似关乎血影魔尊传承一事。”   重华宫宫主方回道:“白家想要谋取白不染传承一事,天宫内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过由于血影魔尊憎恶白家人,他给白佩昭的墓地下了禁制,身有白家血脉的人一旦踏入月牙湾白佩昭的灵龙古墓中,就会身中血咒,逐渐沦为血尸,无药可救。”   “一直以来,白奉忧心这血毒的诅咒,迟迟没有动手。”   “白阳成的阳寿只剩下了半年,不论他究竟死了还是未死,总归之时日无多。天清门第四峰、第六峰,已经迫不及待要想推翻白家在天清门近千年的统治地位。”   “上月白家和洪家在仙葫芦地起过冲突,最后白家吃了个大哑巴亏。”方回笑道:“白奉恐怕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寻回血影魔尊的传承。”   他轻举双手,一副巨大的画像倾倒下来,赫然是曾和沈晏清有过一面之缘的端英真人。   方回道:“我猜白奉找到了他,以万宗会天清门会力保昆仑剑宗为交换,要端英真人去月牙湾寻找白佩昭墓地的线索。”   底下几位宫主交头接耳起来:“就这小子能找到白佩昭的墓地吗?”   “找得到找不到怎么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一切天地命理皆有定数,我看不用去管。”   “那万一天地命理就是要我们去管呢?况且这关乎白家,我看呐,别到时候兜兜转转,和我们太墟天宫也一块儿关联上。”   “这恐怕得算上一卦。”   “快算、快算!”   明鸿指节扣在桌上,“咚咚”两下,议论声瞬息止住。   碧霄仙子这时道:“白不染的传承阴毒非常,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能落到白家的手上。”   “要知道此事虽然和我们一贯来筹谋的计划并无关系,但毕竟与白家略有牵连,既然我们已经押注,现在白家关乎我天宫的万年大计,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太极宫在太墟天宫的地位仅次于翠微宫,此言一出,众人齐声附和。   太墟天宫的大计早在明鸿天君晋升化神时就筹谋已久。   天清门和太墟天宫同根同源的往事,几乎人人皆知,万年前灵力衰竭,以旧天柱迸裂为界,太墟宗自此分做两派,一派人信奉天有命、物自有运,另一派认为物必衰微、顺应天命就是自取灭亡。   这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在云阶论道斗法三千回,就此彻底分裂。   前者捧走了玄虚天君的销魂灯,改太墟宗为太墟天宫;而后者劫走了却邪仙尊的半道传承,自立门户为天清门。   翠微宫是太墟天宫内最为特殊的殿宇,不仅仅是因为翠微宫内有着归墟山,翠微宫主等同于天宫之主,更是因为天清门的前身、以此为据的却邪仙尊,也是翠微宫主。   天宫的功法只要有缘,人人皆可修行,但每一道真传最关键的部分,却只能用每一任宫主遗留下的传承醍醐灌顶继承。   这也意味着,只要这当中的某一任宫主出了差池,临死前没有留下给下一任宫主的传承,这道真传便会断绝。   但叫人遗憾的是,太墟天宫四十九宫,代表着四十九条无上道法、四十九道传承。   可偏偏最顶点的那道传承——真正在太墟天宫内的却只有半道。   这导致能继承翠微宫传承的条件极其的苛刻,需要最极端的命理才能修行这道残缺的功法。   也是春和运气好,竟然真叫他在寿元耗尽前找到了明鸿。   天宫内但凡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会变成赞成攻打天清门的极端好战者,明鸿在渡过化神后就再不能更进一步,最根本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得到的功法是残缺。   在他之前,再没有一位除他以外的翠微宫主能修行到这个境界,已经说明他是当代最契合这道功法的人了。   他如果还想再修行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天清门的手上得到剩下的半道传承。   当然,天清门的人不会给的。   他们还想用在他们手上的那半道传承,再养出一个能真正渡过最后天劫的‘却邪仙尊’,来论这场横跨万年还没争论出结果的道论,向太墟天宫的人证明他们才是对的。   可天清门的后半截传承缺失了前半部分最重要的总纲和心法,与废纸无异,要想培养出第二个‘却邪仙尊’的唯一办法,又是得到太墟天宫的前半道传承。   此事就一直僵在这里了。   直到五百年前,才总算看到了点转机。   方回道:“碧霄娘娘所言极是,你觉得此事要如何阻拦呢?”   武常瑞忽然道:“血影魔尊毕竟是魔域魔人出生,会不会是谢璟想要横插一脚?”   方回想了想,斟酌道:“我觉得不大可能,既有天君在天清门谋划已久,太极宫碧霄仙子为瞒天过海日日坐阵,本体百年来未曾移动半步。天宫上下皆守口如瓶,无人透露半点风声——”   “况且玄都距离中域足有千里,中间隔着无数毒虫密林,谢璟做了魔尊后,两界一贯来井水不犯河水,且不说谢璟到底能从哪儿得到消息。”   “谢璟插手我们天宫和天清门的恩怨,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好处。”   “一来却邪仙尊的前半道传承在我们手中,他得不到前半道传承,后半道对他形如废纸,毫无用处。”   “二来这些年来天宫和玄都逐渐交好,中域和南域两界贸易往来频繁,他没有理由为了给我们添堵来做这件事。”   “一个没有化神尊者、日渐衰败的天清门,和正如日中天的太墟天宫,他更应该明白孰轻孰重。”   听了方回的话,明鸿还未说什么,碧霄仙子的虚影先掩嘴笑道:“你要这么说,未免太小看谢璟了。他不在乎什么孰轻孰重的,对他而言,太墟天宫与天清门又有什么分别?”   “碧霄娘娘何出此言?”方回追问。   见方回不解,碧霄仙子的目光转投向明鸿桌前的沙盘,这张沙盘上树木林立,正是中域地势。   碧霄道:“知道魔修什么时候最强、谢璟什么时候最强吗。”   方回不假思索:“听说魔修因为魔气入体的缘故,魔气虽然强盛较之灵力能以一敌十,但因为魔气的破坏力太强,也会渐渐的侵蚀经脉,污染根骨。最后要么境界滑落,要么暴毙而亡。谢璟修道数十载,成魔已有百年,以我看来,他最强的时候,应该在他刚突破元婴,成就化神,稳固过修为的时候。”   “方道友才晋升元婴不久,还是年轻了些。”有人开腔,几位宫主才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   一旁的明诚真人摇头笑道:“若是寻常魔修,你说得倒大差不差。可这是谢璟。正如同再多的元婴修士也比不上一个化神修士,你拿着往常针对元婴魔修的经验来考量谢璟,无疑是会失误的。”   明诚真人向方回解释道:“想要突破元婴,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要脱俗。从最浅显的字面理解,便是褪去肉体凡胎。这正意味着叫灵修们无比珍惜的筋脉、根骨反而都成了肉体凡胎的身外之物。”   武常瑞也搭话道:“不过修行到化神境界,也并非意味着神识魂魄已经全部离体而出,而是将魂魄藏于还在跳动的心内。据我们天宫内世世代代的天君推测,要想突破化神,要的就是挣脱心的束缚,只有突破这一道关卡,才算是真正步入了神仙境。”   “现在筋脉根骨被魔气污染已不再是谢璟困扰的问题,随着欲|望的膨胀、和心孽的增长,他只会越来越强,强到他的贪欲吞噬他自己。魔道的化神尊者多半都是死在自己手上的,除了他们自己,也无人能杀得了他们。谢璟刚当上魔尊那会儿说是血海尸山、罪恶滔天也不为过,但强如凌霄也不是没拿他怎样吗。”   明诚真人和武将军的话正好解释了碧霄仙子的问题——现在就是谢璟最强的时候。强大到同为化神尊者,其他人也只能暂避风头。   方回不解:“但是谢璟强弱与否,与我天宫大计有何关联?”   任谢璟再强也好,一个魔尊,不管怎样都是要死的。   他们的强大是用前程换来的,像燃烧到生命尽头的烟火,越是盛大便越接近死亡的临界点。这种片刻的璀璨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此事,每每有魔修成尊,天宫的高层才不当回事。   熬过去就好了,熬个百来年人不就死了吗。   何必触这个霉头呢。   碧霄仙子道:“自然有关联。”   “你既然知道谢璟早晚是要死的,他又强大到无需顾及他人,就该明白不能用常人的逻辑去推测他的想法。”   碧霄仙子说:“现在天清门、太墟天宫的争斗对他来说就像是坐在戏台子下看戏,打得热闹了,他就当个乐子看。打得不如他心意了,他叫来戏班子的班主要改戏本,也没人敢不依他。天清门和太墟天宫皆有基业,在外谋生的门徒子弟更是不计其数,而谢璟呢,他只有一个人,没有软肋的强者是最危险的。” 第170章   “你说他与我们没有利益纠纷是不错,可他万一就是想看我们功亏一篑时崩溃的神情呢?”   方回一时哑语,他说不上来了,正求助似地环顾四周。   武常瑞立即说:“不如干脆就掐掉这个不安分的因素。”   “只要这血影魔尊的传承到不了白家的手上,管他这里有没有玄都的阴谋诡计,总之让他发挥不出就行了。”   此话正中众人下怀。   至于怎么让这个血影魔尊的传承到不了白家手上的办法,每位宫主都有不同的主意。   明诚真人道:“天运有灵,我们要做此等逆天之举……说不准呢,修行路上万万劫,此事恐怕就天君命中一劫。”   另有一宫主道:“若真是劫也算好事,否极泰来嘛,这劫总是要来的,落下来了总比一直挂着摇摇欲坠的强。”   青皇宫宫主道:“事既要成,就要一击就中,以免徒生波折出来。”   那么谁去做这件事的人选,就值得商榷了。方回主动请缨:“天清门白家的事情,向来是我重阳宫负责的,此事不如就让我去吧。”   端英在中域的名气不小,实力上却远不如方回。他去做此事,不说十拿九稳,也十有八九了。   碧霄仙子虽有不同的看法,但最后没有说什么。   正等着板上砸钉时,高座上,明鸿突然开口:“我去。”   以明鸿天君化神修为对付端英,实在差得太多。碧霄犹豫道:“您出手越多,最后牵连的因果也越多……”   明鸿道:“是我去,却不是你面前的这个我去。”   碧霄先是一愣,随后她想起那个人,怔道:“古原月牙湾离着南陵城不远,正是万宗会,见过他的人很多,会不会不是时候?”   明鸿道:“已经是时候了。”   见天君定下人选,此事算是暂告一段落。   散场后,方回想起之前的魔修论,忍不住问了与他并肩走出书阁的碧霄仙子一个问题:“既然化神的魔修不受筋脉、根骨的影响,那么武将军为什么说前几任的魔尊多半都是死在他们自己手上的?没有经脉逆流的风险,他们为什么还是会死?”   这些魔道贼子的死因各有各的不同,但归根结底还是有一点共通之处的。碧霄仙子解答了方回的疑惑:“他们因何入魔,就会因何而死。这怎么不算死在自己手上了。”   “堕魔的尊者注定会为他的执念而亡。”碧霄举例道:“若当年昆仑剑宗磋磨谢璟,将他削骨抽根的赶下山去是谢璟堕魔的执念,那么成魔后他必会出征昆仑剑宗,就注定他会在此途中道消身死。像逐日的夸父般,自大而不自量力地追赶着太阳,最后化作桃林。”   碧霄道:“当然昆仑剑宗对谢璟根本构不成威胁,也不会是他的执念。凌霄一死,昆仑剑宗便是树倒猢狲散,他若是想,早就去做了。”   碧霄想了想,她眼中精光闪烁:“谢璟已经做了两百年的魔尊了,算算日子,正该是他为求而不得的执念走入死胡同,暴毙而亡的时候了。”   修仙界现在的化神尊者还是多了点,谢璟一死,少了个会碍手碍脚的心头大患,是好事。   方回顿了顿,他又问:“倘若真让那谢璟执念达成,他还会死吗?”   “不会。”碧霄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执念之所以是执念,在谢璟成魔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注定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了。”   中域的另一端,谢璟看了会儿折磨了他半辈子的执念。他的执念唇红齿白,生得一副冷艳照人的好颜色模样,把谢璟被迷得神魂颠倒。   他现在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这不过是他入魔后又一个的幻境。   谢璟紧紧地攥着沈晏清的手,力气大得好像要捏碎人的手骨。沈晏清忍住疼,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怀里。他被谢璟亲得脸上热扑扑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嘴唇被吮|得通红。   窗子还开着,雨没停,裹挟着冷雨的风呼啦啦地吹,侧面的墙上正挂着谢璟未得道前用心头血画的那副荷花。   谢璟不问他是谁,沈晏清也无需告诉他一切的前因后果。   两人早已心知肚明。   万籁俱寂中,沈晏清捧住谢璟的脸,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谢璟,你帮我一次,好不好?”   帮什么呢。   谢璟想,这是他见到沈晏清后,沈晏清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和谢璟曾经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沈晏清见到他后,或许会露出委屈的神情和他哭诉自己在太墟天宫吃了怎样的苦,又或是嘴巴撅得和天一样高,一见到他就要生气地扭头跑掉。   总之越是带了点孩子气的举动,都会很像谢璟记忆里的沈晏清。   幼稚、天真、愚蠢的沈晏清。   每每让谢璟回忆起来都要扼腕叹息,自己怎么会栽在这样一个人身上的沈晏清。   见谢璟不做答,沈晏清以为是他的筹码还不够。   他想了想,凑上去用绵软的嘴唇贴住谢璟的侧脸,和亲吻不太一样,他只是这么轻轻地贴着,再迅速地挪开,像不太熟练的卖乖。   黑亮亮的眼睛里包了一汪被烛光照得摇摇晃晃的眼泪,却又怎么都不掉下来,不像是委屈的,看了让人觉得实在色|气撩人。   谢璟低声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沈晏清嘻嘻地笑起来,再去吻谢璟的嘴唇,一想到那人的名字,沈晏清就心脏狂跳得兴奋起来。他一下一下地吻着谢璟,唇齿交错的时候,呓语般的呢喃:“帮我杀一个人。”   “谁?”   沈晏清不回答,他先缓缓起身,从供奉的高台下取出一卷玉简递给谢璟:“我早听闻灵修一旦入魔,便不可逆、不能回头的定律,但这道秘法上却确切写了有太墟宗的弟子靠此自魔修转回灵修,既有先人为证,其效用你大可放心。”   他冲谢璟微笑道:“我亲自拓印的,是孤品,你可要好好的保存着。”   谢璟伸手去拿,沈晏清紧攥着没松手。   谢璟顺着玉简一寸一寸地往上看,看沈晏清握着玉简的手。   隔着方寸的距离,沈晏清安安静静地冲谢璟笑,他鼻尖那粒痣像牡丹夺睛的花蕊、毒蛇吐露的红舌。   谢璟听见雨滴落在水池里的声音,他抬起头又一次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画。是画里的池水满溢出来了,盛得即将凋谢的芙蕖正一朵一朵地生长出画框。   面前乖巧笑着的沈晏清和他的心魔重叠在了一块儿,谢璟着魔的心想,不论沈晏清要他杀谁,就算沈晏清要他今夜过后自刎而亡,他也心甘情愿。   他忍不住抓着玉简将沈晏清一把揽进怀里,从沈晏清微凸的喉结一路轻吻往下。细腻的触感像一块温热的软玉。   沈晏清仰着头,微微轻喘着。   被亲吻时,想到的却是另一人的名字。   他缓缓转过脸,失神的看着谢璟。脸上浮起笑容,有欲|望就好了。既然有人的欲求,谢璟才会不免落入俗套的为情、为欲,奋不顾身。 第171章   王月卿等了半夜,雨停了有些时候。树叶随风飒飒地响动。沈晏清湿着头发,行如鬼魅地从寺庙里出来。   走过庙前的大树上时,他脚步一顿,仰脸看去,没瞧到人。   王月卿站在马车前等他,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沈晏清笑着摇头。上了车,王月卿忍不住问:“那庙破了吗,怎么公子还被淋湿了?”   沈晏清说:“不曾,我沐浴过了。”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宽袍,黑的发、苍白的脸,一张脸上只有嘴唇有淡淡的粉色,眼睛黑得出奇,漂亮得有几分瘆人。   王月卿注意到沈晏清颈侧一时半会难以消退的红痕和齿印,静默了片刻,她心里想过很多东西,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一夜很快过去。   江研这一整晚都没有睡,他在上长阴峰的必经之路上等着白衡。   万宗会的名额有限,除却中域三大门、玄都、东海五城、西域十二国等超级势力固有自己的名额,抚云宝塔只会再放出一万个名额。   他昨天下午就得了消息,本次天清门的领队,掌门点了白衡去。   江研年纪未满五百岁,修为也未到元婴,其实是有资格再参加一回万宗会的,他得知竟是自己的师弟领队后,暗自窃喜好久。   但久等白衡始终不回天清门,这份窃喜就转变成了慌张。   直到看见浑身湿透的白衡慢悠悠地上山来,他才将不安的心落回肚子里,随即他又觉得有些古怪了,江研大叫道:“你怎么搞得?”   虽然昨天的下午和前半夜是下了大暴雨不错,但白衡又不是什么傻子,下雨了应该知道躲雨的啊。   更何况以他的修为无论是用法力烘干衣物,还是以法力隔开水汽都是轻而易举,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   白衡没说话,他的脸色阴沉,活像刚刚死去又活来了一回。   江研没得到回应,也不稀奇,他早就习惯了。   心想白衡这个疯子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正常。   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偏给了白衡最完美的资质和长相,要人人仰慕这个疯子。   他还有求于白衡,不敢惹得白衡不高兴。不再追问,而是说道:“诶呦你这样上山去,被人看到了还得了,你先去我屋里,我拿几件衣服给你。”   白衡也没拒绝,如行尸走肉般地跟着江研七拐八拐的到了江研住着的洞府。   江研虽然并不是白家弟子,但毕竟是白奉的徒弟,于是也住在长阴峰上,不过他住着的洞府在偏离长阴峰的侧峰上,有一条灵脉支流恰从这侧峰上过,他就在这条灵脉支流边上凿了个洞府住下。   江研在柜子里一阵翻找,找了一套旧衣拿去给白衡换上。   白衡还是那副阴沉的神情,不像悲伤、也不像愤怒,只是阴气沉沉的。江研递了衣服给他,“去边上的房间换吧,还是我走出去?师父昨天还在追问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白衡解了衣带。江研意识到白衡现在就要换衣,瞬间脸涨得通红,慌忙背过身去,口中胡乱道:“不是问你了,是去边上还是我出去!”   他背后没有一点声音,江研回头,桌上摆着他的旧衣服,白衡已经不见了踪影。   江研一惊,快步走出洞府,白衡没换衣服,仍旧是穿着他的那湿衣服。   “白衡,你怎么了!”江研大叫着。   这一声如惊雷,叫醒白衡。   他自己也在想,我怎么了。   白衡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就像给人狠狠地撞了一击,这一下和百年前他初见沈晏清时的心动一般无二。   只是第一次时,这心动里充斥着对未知的惶恐,和坠入爱河的胆战心惊。但那是光明正大的。而这一次,却是阴暗、无法控制,他心慌得厉害,带些恐惧,带点极端。这心情想让他发疯,或者是做一些疯狂的事情。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他愿意奔赴刀山火海,他愿意,他全都愿意。   感性和理性将他拉扯成截然不同的两半。然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自己怎么患得患失地如此厉害,那人与自己没有半点瓜葛,与谁好与谁不好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吃这没由来的醋,发这没由来的昏。真是可笑至极!   江研从洞府门口一路跑到白衡的边上,他怀疑白衡可能是在外面修行的时候伤到了脑子还是怎么的,总之感觉不太正常。   “你不换衣服就不换衣服了,我们要不先上山去?”江研用哄小孩的口吻,试探着说:“师父等了你好几天,急说着要找你呢,你先别离开天清门。”   白衡说:“好。”   江研正在想办法劝他:“不止是师父找你呢,连掌门师叔……啊?你说好?好!我们赶紧去找师父。”   他怕白衡反悔,这一次顾不上白衡的颜面了,心想白衡这疯子丢脸关我什么事情。拉着人,先去到长阴峰上的白府。   白奉和符明美前脚刚刚送走前来拜访的客人,后脚江研领着白衡从正门进,喊道:“师父,师弟回来了!”   白家的正堂广而深,里面摆放了许多外界难得一见的奇兵利器,刀刃上都开过光,杀气肃穆。这些奇兵异器如密林般竖立两侧,堂内几道红柱顶天立地,上雕玉龙金凤,正对着的门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天地浩浩”。   白奉见到白衡,脸上的笑容立即就淡了。   白衡一言不发,白奉先冷冷道:“江研说你早在三四天前就回了南陵城,为什么不回家,又去哪儿鬼混了?”   符明美先留意到白衡脸上的伤痕,他脸上被沈晏清打过的疤还在,两天过去虽已经淡了很多,但想完全恢复,恐怕还要点时间。   这两天里,白衡只要照着镜子,就会再情难自禁的地想沈晏清一次,就像是某种无法摆脱的烙印。   符明美打断白奉,心疼的问道:“衡儿,你脸上怎么了?”   这件事才发生没多久,消息就传到白奉的耳朵里过。   白奉冷笑:“嘿嘿,还能怎么,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竟不知道我儿子每一百年就要过一次关,还关关过不去。真有够出息的,你说是不是?”   白衡无可否认。横竖白奉说的是事实,有些话他难以言说,也不好意思开口。   符明美瞪白奉一眼:“你别说了。”   她过去拉住白衡的手:“怎么身上都湿了,娘先带你去把衣服给换了。”   在白家正堂后面走出去,再走过一面朱红影壁,底下摆了一排的花,几个婢仆穿红戴绿地从符明美和白衡的身后经过,白奉和江研都留在正堂没走出来。   到了主屋,符明美差两个丫鬟,去领了一身全新的绸缎衣服来。待白衡换掉一身,符明美才问:“你身上是怎么一回事?”   白衡垂垂眼:“昨天下午在江上划船,下了大雨,船翻了。”   “晚上呢?”符明美问。   白衡说:“晚上喝醉了,在酒楼外的墙根子边睡了一整夜。”   符明美叹了一口气:“你爹对你疾言厉色,其实是为了你好。这些年你不在家里,他其实很想你的。等会出去,你别和你爹怄气,现在家里出了好多事情,他心里烦闷得很。”   “出了什么事?”白衡问。   符明美说:“等过了万宗会的这几天再和你说。”   四人在别院吃过午饭,白奉仍是板着脸,符明美瞪他两眼,白奉道:“这些年你都在外面做了什么?”   白衡实话实说:“先去了魔域,沿着魔域一路到了东海。”   他这样走其实有原由,当初他毅然决然地决心下山游历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想要找到当初叫他一见钟情的人的下落。他知道那人被送去给魔域的高层,所以就先去了魔域,但在魔域找了一圈,并无半点线索。又想到那天见到的车夫是个东海的鱼妖,所以想要顺藤摸瓜,先去找到这条鱼妖再说。   “结果到了东海,我跟着商队出行,在海上迷了路。船上几百个人最后死得只剩下我一个,后来巨浪打碎了航船,我被洋流卷入了一处禁地,在那岛上被困到突破了元婴才走出来。”   提起此事,白衡显得有些懊恼,因为迷路而在一个空无一人的荒岛上被困了一百年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觉得丢脸,不想多提,将这平淡的百年苦修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白奉追问:“什么样的禁地?”   记忆因为对话而开始翻涌,是寂静、沉默的岛屿上,浪花拍打礁石、风吹过石林的声音。   接着是黄色的贝壳砂粒、深黑的礁石,浓密的丛林生长得极高且笔直,像密密匝匝堆在港口等待装货的船桅,宽阔的浓绿叶片遮天蔽日。   白衡说:“一个很古怪的岛,岛上有一个锁起来的塔,我尝试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进去。出来后我到了天武城,天武城的龙族说那岛有个别名叫做无声地,是东海的一个传说,据说那里除了浪涛的声音,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因为太过安静才有了这个别名。我能出来已经是走了大运。”   “出来后,我在天武城听说万宗会又要召开了,才发现一百年都过去了。”   江研咋舌,他没去过东海,但想他师弟强出他太多,都能阴沟里翻船,要换做是他,恐怕是死在船上的一个,心有余悸道:“这么倒霉啊,那你岂不是这一百年里什么都没做?”   “没什么倒霉的,人活着就好。”符明美说:“东海太大,海上岛屿众多,民风迥异,衡儿能潜修突破元婴期,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凡一招行差踏错,恐怕就回不来了。”   白奉教训道:“你听听你娘的话吧!你知道这一百年里你杳无音信,我和你娘有多担心你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底下不买天清门帐的高手比比皆有,更不要说你孤身在外,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怎么办?要不是你留在门内的命牌一直亮着灯,我和你娘早就要出去找你这个逆子了!”   白衡低头:“孩儿知道了。”   白奉说:“晚上你和我一起去见你掌门师叔,你现在已经是能够与我并肩的元婴修士了,就算不是白家的人,也是一峰之主,放外面是能够独挡一面的人物。后天万宗会大典,可不要让外人见了笑话。”   白衡少有得到白奉夸赞的时候,既是意外又是喜悦,心想母亲说得果然不错,爹虽然向来对他严厉,可终究是一家人,不过是嘴上严厉而已。 第172章   到了晚上,白衡随白奉一块上了景阳山见过天清门掌门王岳重。   在化神不出的五域,元婴期战力乃是修仙界最顶尖的战力。白衡若不是天清门中人,已能开山立派。   王岳重按照天清门惯例,给予了白衡一系列丰厚的奖赏。除却一万极品灵石,一些元婴期的丹药,另有些保命的符箓,几支入地化脉的灵宝,一座刻入芥子空间的灵药园……等等。   这些琐碎的东西,白奉叫了他的家仆先替白衡去百宝库领回了白家。   后两日白衡便一直在家中练剑,下午时分,景阳山上来了一群穿着青衫的弟子,白家父子随这些天清门弟子一同再上山去。   万宗会在天清门的主持下举办过好几次,每一次各大门派的万宗庆典都在景阳山上的中川殿举行。   那中川殿的正堂挨着花园,天井用一大块完整的珍惜晶壁镂空雕刻而成,远远望去中川殿犹如冰砌而成,简直鬼斧神工。   白衡到中川殿时,景阳山乌泱乌泱地一大片人,先见到白奉,再是看见白奉身后的白衡。白衡的二叔白涛、三伯白越东比他们更早一步到中川殿。   这几人一见白奉,先迎上来,等悄悄地避开了人,再指去此次天清门掌门王岳重安排的位置。   白衡记得清楚,上一次万宗会时,天清门做宗主,主位自是掌门一脉的位置,而白家作为天清门内最大的一脉,坐的是主位右一的次序。但本次白家的位置却排在右七,乃是天清门七峰最后的位置。   等晚上万宗大典正式开始,这位置的变动看似小事一桩,却实在微妙。   白家几人皆是义愤填膺:“老祖宗还在闭关,王岳重这是什么意思?我不信礼派的人真敢这么做,绝对是王岳重授意的,他当我们白家人都死光了?”   “他这是半点不把大哥放在眼里,要传出去怎么办?”   “我们去找他去,我就不信了,他要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不必给他这个掌门面子!”   正喧喧嚷嚷地大吵着。   “够了!”白奉吼了一声,脸涨得通红,“像小孩抢糖似的,就算真让我去坐那次座,他们敢请,我还不敢坐呢!脸面?我哪还有什么脸面。”   他自己其实更不好受,但见了这一群看似体壮实则孱弱的族人,满腔的怒火便转作了深深的无力。只能劝慰自己,只要拿到了白不染的传承,将期待再放到下一代。   白房乌站在自己的父亲身后,他听父亲辱骂天清门的几位长老时,正在斜眼偷偷地瞥白衡的反应。   满堂争执吵闹中,唯独白衡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等到白奉吼过,白家几人皆是战战兢兢,不敢再言,白衡微笑走去,他要去落座了,口中道:“身外物,身外事,就是万物迫我,我心无物,又如何了?” 第173章   白衡落座后,白房乌也紧随其后地坐下,阴阳怪气的说道:“是了,自身若有实力,还怕旁人说什么三道什么四。别说是坐在右次七的位置,就算是坐到了末座,旁人都要拿做上座看呢。”   他这一捧一踩的手段巧妙,白家几位长辈均觉得脸上滚烫,连带着白奉也不是滋味。   另一侧,江研慌慌张张地跑上来,附到白奉的耳边低语两句。   白奉脸露吃惊之色,说道:“真有此事?”江研连连点头。白奉道:“这贼子如此嚣张,真是可恶!”   江研问:“师父,那咱们怎么办?”白奉道:“我先看看去,此事得让师兄主持公道。”说完,他转头看向白衡:“衡儿,你坐我的位置先。”   交代吩咐完,白奉和江研一同下山。几个白家长老年纪大出白衡许多,坐在晚辈身后颇觉不自在。   其时歌舞升平,大小宗门、帮派,五域中享有盛名的人物依次登场。   一出戏从早到晚,刚唱罢,台下数百歌姬乐师如潮海分立开来。一眼望去,恰是一条长道。小吏报号道:“太墟天宫使者来了。”   人群尽头,沈晏清信步走来,乐声尚有余音绕梁,眼见他仿若步步生莲,嘴角浅笑,白衡的视线一刻不曾离开。心中想,我非得和他在一起不可,天底下的难事多不可数,有一桩算一桩,只要是为了他我都愿意做。   沈晏清身后跟着的正是先前在抚云宝塔见过的方岚,王重岳自主位站起作揖,沈晏清自重回天宫后,再未出门过,旁人少见过他长相,更何况他百年前那场结契的闹剧虽然五域皆闻,但多数人仅是耳中听闻。   王重岳瞧他身为男子却如此貌美,一个名字隐隐浮在心上,却不敢认,客气道:“久仰大名。”   方岚笑嘻嘻道:“你又久仰什么大名了,说来听听?”   沈晏清温声说:“素心,不得无礼。”   这一唱一和与方才戏曲异曲同工,叫王重岳好下不来台。他脸上难堪,再一作揖:“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请教这位天宫上客的名号。”   白衡有心想要知道沈晏清的姓名,格外留心。沈晏清微微笑道:“无名小卒,不足为道。”他说着在左次一的位置上坐下,其后先是方岚,再是数位天宫宫主。他以元婴初期的修为,坐在各位声名赫赫的宫主之前,显然要么本事过人,要么地位非同小可。王重岳不敢真将他当作无名小卒来看。   坐在沈晏清下位的,乃是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尹玄、尹澜两兄弟,徐斡坐在尹澜的身后,再数名元婴修士。以谢璟之尊,明鸿不来,他自然也是不来的。   倒是昆仑剑宗,失去了凌霄一位化神尊者,已排不上前三的位置。   越安随师门长老坐在左次七的位置,正对着对面右次七的白家。越安仙子前一个位置空出,她的师兄端英真人还没到。   往常这万宗大典,都是由元婴修士来的,越安头一次当席上客,见到沈晏清时,心中咯噔一响,想到凌霄已死,太墟天宫却依旧如日中天,她心中有恨更不敢上去相认。   只觉得古怪稀奇,死了两百年的人怎么又若无其事的出现了。   她认出沈晏清,也怕沈晏清认出她,缩了缩脑袋,左右张望了下,中川殿内云雾缭绕,数百名舞女身穿轻薄长袖舞服,婀娜起舞,她瞧见对面的白衡时“咦”了一声,以为是自己眼花。   白奉和江研出了中川殿,就往南陵城赶去。   原来江研带来的消息是端英真人已从月牙湖回来,他在月牙湖遇上一个极其棘手的敌人,带去的七名昆仑剑宗弟子、五名天清门弟子皆惨死此人手中。身受重伤才逃回一命。   端英真人关息到白不染的传承,白奉在中川殿中因为白家位置次序降低,更加迫切的想要复兴白家。听江研说端英性命垂危,忧心白不染的传承线索被端英的敌人劫走,焦急万分地赶到端英疗伤的医馆。   端英重伤初醒,气若游丝。一道巨大的剑伤自他的肩胛骨直削而下,几乎贯穿他整个身体。宋阳秋眼眶通红,显然是刚刚才哭过一场,手里端着的铜盆半挂着一块被血浸满的热毛巾正要往外走,恰好撞见白奉和江研二人。   白奉迫不及待:“贤弟,月牙湖中究竟有没有血影魔尊传承的线索——”   宋阳秋见白奉一来便关心传承,仿佛浑然未见身受重伤的端英,脸上愠怒:“你没看见我师父受了多重的伤吗?”   江研赶紧上前劝和道:“自是见到了,我师父的意思是白家传承自古以来就是白家的东西,端英真人替白家去月牙湖拿这传承线索,现在端英真人因为此事中了暗算,身受重伤,我师父非得来帮真人出气不可。”   先前宋阳秋在抚云宝塔差点被方岚划破脸,江研帮过他的忙,现在听他说白家会为端英报仇,他勉强消气。   白奉则是想到,以端英金丹圆满的修为,伤势如此之重,就算保下一条命来,今后恐怕也要留下后遗症。伤他的人恐怕要比端英高出一个大境界,这人要是元婴期的修士,白奉可不敢说能替端英报仇。   这心里话是决不能说出口的。   但要是传承线索真已被夺走,又要如何取回呢?   白奉一咬牙,心想传承线索要真被夺走,那就干脆昭告天下!   要施展血河逆练,有一个极其致命的条件,白家先祖当年正是因此才空守宝山最后却选择封存。   而现在这个致命的条件对白奉来说,却不算难事。五域之中,也只有他白家愿意舍得。   白奉道:“今夜万宗大典,万宗上下同仇敌忾,正是好机会。不仅是端英贤弟身受重伤,更有十二名无辜弟子死于非命,如此魔道行径,我要将这件事上告给掌门师兄评理,万宗同盟,第一个就拿此人开刀!贤弟你说吧,这个人到底是谁?”   端英真人先摇头,白奉窃喜一下,难道传承线索没被夺走?端英真人缓缓开口:“无用……”   白奉皱眉:“什么无用,你说清楚些。”   他言辞无礼,端英没法和他再在此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缓过一会儿,再说:“杀人者金玉开,那丝帕匣子、也是被他拿去了。”   此言一出,在场另外三人皆是愣怔。   江研最先反应过来:“是那东海的杀人魔龙金玉开?”   端英无力气再回应,沉重地点头。   宋阳秋这也是第一次听端英说是谁重伤了他,他惊讶道:“……不是说、不是说,百年前这魔龙在北域重创,夜化黑龙腾雾三万里,从此再不登岸返回中原吗?”   江研这百年来皆身在中域,不是没听过金玉开的传闻。   此人上岸后没有一日不是在杀人的,做派堪称谢璟第二,甚至比这个当代魔尊还要嗜杀恐怖。某一日他突然销声匿迹,中域流传甚广的一种说法,是此人太过嚣张高调,在北域撞上了昆仑剑宗的剑尊凌霄,这才不敢再来五域。   江研从来听风就是雨,传到耳朵里的消息基本不怀疑是假的,顺着思路思考,他不足为奇。毕竟剑尊凌霄已经死了,那么金玉开再上岸来教训教训昆仑剑宗的端英真人也正常。   白奉忖量片刻,问道:“他晋升元婴了吗。”   端英真人先点头,再有气无力道:“半步化神。”   白奉悚然道:“怎么可能。”他在房间里踱步,“半步化神,你怎么逃得出来?”他先前预想过将白不染的传承一事昭告天下,好使夺走传承此人怀璧其罪,成为众矢之的,最后不得不与他们共享传承线索。   可现在端英说的此人,实在远出他的意料:“他既然已是半步化神,听闻金玉开孤身一人,又无家族,他要这传承有何用,为何偏偏来和我白家作对?”   白奉心底有个不妙的猜测:难道是我的计划被识破,金玉开这才要抢先一步?   江研这时开口:“我听说金玉开和昆仑剑宗有旧仇,会不会是因为他听说凌霄剑尊已故,所以来中域找昆仑剑宗算账了?”   宋阳秋立刻反驳:“你胡说,什么和昆仑剑宗有仇,是我们和他有仇。他杀了那么多的人,我们又没招他惹他的。”   白奉此刻已经认定金玉开之所以夺走白不染的传承线索,乃是和他们有着本质上的冲突,他暗下狠心:既然他不仁我也不义。转头吩咐江研:“有没有仇都不重要了,他既然做得出这件事,我们也非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叫医师准备个架子,今晚我们抬着贤弟上中川殿,要天下正道为我们主持公道!” 第174章   宋阳秋原本不愿端英受这样奔波的苦:“非得要现在吗,不如等我师父伤好些了?”   白奉的态度十分强硬,那金玉开若真是半步化神,想要仅凭着自己再将传承夺回是绝无可能了,除非受万夫所指,恐怕是不会将这块到嘴的肥肉吐出来的:“机不可失,你要想替他报仇,我们必须现在就立刻上山。”   江研从来听师父的话,白奉吩咐的时候,他立刻就去医馆中搜寻到了担架,随时准备好架着端英上山去讨公道了。   宋阳秋犹豫道:“可万宗大典上人来人往,这样一来,我师父的颜面何存。”   “呵,颜面?”白奉道:“这次端英贤弟确实是在金玉开的手下逃得一命不假,可逃得过一时逃得过一辈子吗?”   “什么意思?”宋阳秋惊恐道,“那疯子难道要赶尽杀绝不成?”   江研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不好说。”   白奉道:“更何况如此一来,你们师徒二人的面子是没有了,难道我白家能独善其身保全颜面吗。端英贤弟凭元婴初期能在金玉开的手下逃得一命,已是十分的不容易,算不上什么丢脸的事情了。”   宋阳秋自己总是拿不准主意的,他去看端英。端英满脸毫无血色,惨白的脸上透出缺血的青紫。他点了点头。白奉说的不错,为了防范金玉开杀人灭口,为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利将更多的人引入这混浊的潭水中,叫金玉开无暇顾及自己,乃至——借刀杀人。   宋阳秋见端英同意去中川殿,再无阻拦的理由。医馆内三两个手脚麻利的学徒,轻手轻脚地将端英放在担架上,四人一同平平稳稳地架着往天清门去。   白奉走在最前头,接着是江研和宋阳秋两人。   端英稍作动弹,才裹好的纱布又渗出大量的血。江研在心里嘀咕,端英都伤成这样了,怎么逃出来的,难道两人其实是两败俱伤?   江研能想到的,白奉自然也想到了,他假意感慨实则套话:“唉,可想而知你们二人在月牙湖中打得有多激烈。真是不容易。”   端英闭着眼睛,他何曾不知道白奉想知道什么:“死的人太多,我躲在死尸堆中,金玉开对自己太自信,没有想过去看自己杀过的人。我是这样逃出来的。”   白奉沉默了,若是端英和金玉开是两败俱伤,他或许会松一口气。但照端英所说,金玉开半步化神的实力名副其实。而今夜过后,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必定会引起金玉开的敌视。   为了一道魔尊传承去惹怒金玉开到底有没有必要?   白奉为了这道“血河逆练”付出了太多的心思,甚至连用来承受血河逆练的代价都准备好了,要他半途而废,实在不甘心。   无声的恐惧在窸窸窣窣地脚步声中蔓延。   唯独江研是不觉得害怕的,他在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上行中,想的是等到师弟也半步化神时,一定比这个金玉开威风多了。   中川殿仙乐渺渺。   白衡饮了一夜的酒,桌前的餐点完好,基本没动几筷子。他想要多看沈晏清几眼,又怕自己看了就舍不得挪开,这太失礼,他不能这么做。   可发自内心的欲|望是如此的强烈,让他无从抵抗。   犹豫的煎熬使这场晚宴变成折磨,但一想到自己竟然能和心上人同处一片天幕下,这折磨于是就成了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上几级中,王重岳看着坐在白家首座的白衡很是迟疑。   白家次序虽然确实下跌不少,但毕竟有着仍在闭关的白阳成和白奉、白衡三位元婴修士,天清门第一的位置是坐不稳了,总不至于跌到第七去。   今夜此举是他故意为之,他想到白奉或许会在白家人的愤慨中向他质问或者发难,倒没想过白奉竟会不知所踪。   五个身穿青衣的年轻弟子自中川殿的侧门,神色匆忙地绕到王重岳的身边。其中一人附到王重岳的耳边,轻声道:“白奉长老晚宴前和他的弟子江研下了天清门,到了南陵城的医馆里,在里面待了好一会儿,现在又出来了,还叫几个人抬了个伤患,看样子是要往中川殿来。”   这人说话的声音极小,除王重岳外的人,仅能瞧见他嘴唇微动,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更是察觉不到传音的波动。是天清门的一门偏法,专门用来防范他人解传音术偷听。   王重岳有点摸不准白奉在卖什么关子。   这传话的弟子继续小声说道:“那伤患头上盖了布,瞧不出是谁,不过边上了跟着端英真人的弟子宋阳秋,那宋阳秋和……和太墟天宫的这位使者长得一模一样。”   王重岳早就心中有数沈晏清的身份,听了这个消息倒不意外,心想:当初昆仑剑宗为解凌霄心结,确实是煞费心思,可惜了,迟了一步,原来这沈晏清早在太墟天宫内被囚为禁|脔。那也难怪凌霄剑尊千方百计仍寻不到他的下落。   他想得更多,两百年前凌霄已是剑尊之姿,明鸿还只是半步化神。   而区区两百年,凌霄因心结陨落,那场无数人神往称赞的惊鸿一面成了一把温柔红尘刀。只是不知道,这场光明正大的暗杀行动中,持刀的杀手究竟是使凌霄一见倾心的沈晏清、是假意忍让运筹帷幄的明鸿天君,还是迟迟不肯放下的凌霄剑尊,亦或者是这三者共同组成的玲珑棋局。   传话的弟子见王重岳神色微动,以为他在忧心白奉要施展什么诡计,问道:“弟子猜测恐怕白家要和白奉长老里应外合的闹事,要不要派人去将白奉长老拦下了?”   “阻挠什么?”王重岳微笑道:“我从来不怕他做什么,我只怕他什么都不做。这正合我意。” 第175章   白奉一贯以来知道自己的师兄王重岳是个十足的阴险小人、极善伪装的伪君子,他重回中川殿,一路上提防着自己的师兄暗施诡计,提心吊胆了好久,直到山门前才勉强安心。   等抬着端英到了中川殿,计划成功了一半。   其时中川殿内喧喧嚷嚷,白雾飘飘,弦乐之声若隐若现。   席上美酒是中域之最的千金笑,想要化去酒力非得极高深精纯的法力不可,自首席往下,越偏离中心的地方,不少人已喝得酩酊大醉。   步入中川殿,两个走路轻飘的少男少女打闹着从雾气中穿过,差点撞到白奉的身上。   白奉冷瞪他俩一眼,便吓得人不知所措。   气波荡开殿内用以暖冰凝开的冷雾。   这股不伤人的气波中暗含了白奉一丝玄冰法力,冷不丁地将人激得从暖融融的酒意中半清醒过来。   他走在最前头,先撞上奏乐歌舞的乐队舞者。如此入殿,白奉本以为这些用以娱乐的歌伎舞女会当即四散逃去,没成想他领着人每走一步,前程的人虽有意避让,歌乐舞蹈依旧不停。   直到王重岳问道:“师弟是有要事要禀吗?”说话的声音不大,那些扰人耳目、迷人心智的歌乐之音却霎时声断弦裂,叫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话。   再加上中川殿的白雾一眨眼散得干干净净,所有人远远的见到白奉和几个医师抬着担架,那担架上的伤者一身血淋淋。   白奉想王重岳这贱人明知故问,面上不发作,说道:“正是。”   不等王重岳再说些要稍后再禀的推辞之语,白奉抢先一步去掀开盖在端英真人身上的白布。   天清门建在高逾万仞的险峰上,几个医师并非专门抬担人的脚夫,端英身上的剑伤因被剑意剖开,骨肉难合,伤势狰狞。此刻俨然进气多出气少的将死之态。   宋阳秋上山时就十分挂怀端英的伤势,但碍于白奉一直催促,他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哪想不过短短几刻钟的功夫,端英的伤势就恶化成了这样。不由得再泪光涟涟。   白衡有些摸不明白爹抬着这个不认识的伤员来中川殿是要做什么,他没见过端英,上来的一行人中只认得江研、宋阳秋两人。   他张望了一圈,收回目光时,发自内心下意识地就要往沈晏清的位置看去。   沈晏清人是端坐着的,但热闹谁不喜欢看,他很矜持地探着脑袋,也不多看,扫了两眼,刚要回眸,恰恰就对上了白衡的目光。   对视的瞬间,沈晏清一怔,脸颊微红。白衡收回视线转过了脸,不再看他。   昆仑剑宗早在见到宋阳秋时,就做好了全副武装的准备。   一见白布下的伤者,越安更是惊呼出声:“师兄!”   端英在为白家做事的事情,她隐隐有些察觉。   但总想着月牙湖就在中域和西域的边界,千百年来人来人往,没听说过有什么危险。此刻见到端英仿若性命垂危,再顾及不上自己身在何处。   昆仑剑宗掌门和越安一同出列,焦急向端英奔去。   几个离得近些的昆仑剑宗弟子抬着端英的担架护到身后,虎视眈眈地瞧着白奉,唯恐端英是白奉打伤的。   白奉冷笑道:“瞧瞧这阵仗,竟把我当成了敌人。”   昆仑剑宗一众听白奉如此说来,算是松了一口气。   现下昆仑剑宗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再经受不起这些大势力之间的碾轧,好歹和天清门是没什么关系了。   昆仑剑宗的掌门则是想,尽管白奉是这样说的,但造成这般局面,说不好到底有没有人在暗地里算计。   越安道:“你说是和师兄做了结拜的兄弟,但心里打着什么算盘谁能不知道?谁不知道师兄这次出去是给你做事了,就算师兄身上的伤不是你造成的,也是因为你!”   好伶俐的丫头。白奉也不否认:“这倒不假。”   越安更是勃然大怒:“你个老匹夫,还敢笑?”昆仑剑宗掌门当即严厉呵止:“越安!”他转头再向白奉道:“徒儿无礼,请问白道友,是谁人伤了我端英徒儿?”   王重岳走下来,也问道:“如此伤势,难道是伤在我南陵城地界……此次万宗大典,正魔两道皆有不少卧虎藏龙。”   他面露思索神色,瞧端英的苍白脸色,伤势重得离死只差一口气了。   往常这等事件通常都是丧心病狂的魔修干的,但此次玄都来了不少人,瞧在魔尊谢璟的面子上,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正道一贯其乐融融,就算私底下龌龊不断,但明着杀人也不会有。   王重岳纳闷道:“哪个宵小之辈生出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天清门脚下犯事?”   白奉道:“宵小?”他哈哈两声,“那也不是了!”   江研忙道:“我师父就为了这事才带着端英真人上山来的,十来天前,端英真人替我师父去做事,在月牙湖遇上金玉开——”   至于做什么事情,没白奉的吩咐,江研不敢说,点到为止。   一听“金玉开”的名字,席上哗然一片。百年过去,金玉开本该像很多淹没历史的人物一样,渐渐为人不识了。   可近些年来,金玉开的心狠手辣一传十十传百,可见过他的人却没几个活下来的,这神秘反叫金玉开的名声越来越大。   “那疯子怎么从东域出来了?”   “谁知道呢,有人知道他当初为什么回东域吗?”   “为什么,谁管的着?”   “嘘,我听说是有人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谁这么本事?既然这么本事怎么不直接杀了这魔头?”   “他怎么又来了?真可怕!”   “嘿,你这个胆小鬼,有什么可怕的了,这里多少的大人物?要说怕,得是金玉开怕才对。真没出息,说这种傻话。”   纵然有人不知道金玉开是谁,听他们一说,便也明白了这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   有人说:“这些人分明和他无冤无仇,一个照面,他就杀人。这等丧心病狂之徒,凭什么没有报应?”   再有人大叫道:“怎么会没有报应,天不行正义,我辈修仙人当行正义之事!”   “好!”“好!”   “那么谁去杀呢?!”   此言一出,刚刚还在大声叫好的人两两相对,面面相觑。   王重岳心想:金玉开百年前已是金丹期,百年过去到了元婴期也说不准。越是后期,修为越难分高下。要是有化神修士愿意杀这金玉开,自是万事便宜,但要是没有,这些人岂不是要把我推去除魔?这可划不来,金玉开既没杀我老娘又没杀过我儿子。我去和他做什么对头,这赔本买卖可不做。   所有人中,唯独太墟天宫和玄都的人一声不吭。前者心虚,后者自是因为身为真正的大魔头杀的人可不比金玉开的少。   沈晏清微微浅笑着看着这些人越说越气愤,俨然要把这个万宗大典变成除“魔”大会。   白衡在东海的小岛上被困近百年,从未听过金玉开的名字。   现下中川殿里唯有两件事众人毫无异议,一是金玉开此人无恶不作;二是他实力超群令所有人忌惮。   心下好奇,想见见端英身上的剑伤,好推断出金玉开的剑道水平。   他才靠近。   端英听着耳畔群雄义愤填膺,吃力睁开双眼。一下正好见到的就是白衡。他大吓一跳,整个人将从担架下跌下。   宋阳秋扑在端英身上,越安惊道:“师兄,你要做什么?”昆仑剑宗连着掌门、白奉、江研、王重岳等数十人同时侧身朝着白衡望去,一下竟成两面之势,这一幕望在沈晏清的眼中,和曾经何曾的相似。   白衡正觉莫名其妙,端英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来,指着他,惊恐无比道:“……金玉开。”   倏忽,落针可闻。   不知是谁先动,有人夺门而逃。 第176章   白衡听见端英真人管自己叫“金玉开”, 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往后看——没人。   但想到端英真人身受重伤,一时胡言乱语也是正常的。   白衡不当回事,继续想要朝着端英走进,口中说:“让我瞧瞧他的剑伤。”   越安没见过白衡,倒是见过金玉开。   时间过去太久,她本来有些记不清金玉开的长相,被端英这么一呵止当即想起,颤声道:“金、金玉开,真是金玉开!你别过来!”   白衡一摊手,皱眉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此时已有不少人悄悄溜走,江研笑道:“嘿,这是我师弟白衡,就是那个上届万宗会的魁首白衡,可不是金玉开,你们认错人了。”   白奉却默不作声。   宋阳秋“啊”的一声,想起自己曾躲在柱子后偷看金玉开的事情,这两张脸,分明是同一张脸。更何况端英又怎么会认错。   他指着白衡,同样惊叫起来:“金玉开,他就是金玉开。”   白衡有些摸不准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他被恶意指认成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魔头,已让他十分不快,解释起来又太过荒缪,叫他有一种甚至无从下手的感觉:“你们开什么玩笑。”   越安内心的荒谬感其实远胜白衡,她不能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做了恶事后,什么也不改变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受害人的面前:“我可没开玩笑!金玉开!你就是金玉开!”   江研吃了一惊:“可他就是我师弟白衡啊。”   越安冷笑道:“那么他既是白衡又是金玉开了。原来如此,难怪万宗大会后,身为魁首的白衡默默无闻百年,却出现了一个名不经传的魔头自南到北,杀穿了五域无人能敌。”   白衡道:“你这么空口白牙的指认可有证据?”   越安一指端英:“我要什么证据?我师兄现在躺在这儿就是证据,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昆仑剑宗掌门心想:越儿说得不错,那金玉开自东域上岸后,杀过无数人,五域之中不少人的亲友死在他的手上,就连天清门内也有不少弟子被他杀害,可唯独没听说白家和他结怨。这金玉开若真是白衡,今日越安和端英都得罪死了白家,难保白衡不会暗地中再次下手。   他虽然认同越安的话,却不敢得罪白衡,有心将她的话带过:“此事还是太过离奇,天清门上下门风纯正,自然是不会出金玉开这等狂魔的。但既然端英和越安都说……要解决此事倒也不难,只要将真正的金玉开抓回,自然就洗清冤屈了。”   江研说:“什么冤屈,我江研以项上人头担保,我师弟绝不可能是金玉开!”他转身,见席上层层各色的人脸,大声问道:“请问还有哪位兄台小姐见过金玉开的,能为我师弟作证的?”   没人搭话。   因为多数见过金玉开的人都成了死人。   白衡站立原地,他想了想,忽地一笑:“我知道了。”   昆仑剑宗掌门说的话不错,端英身受重伤,此番情况下,他要想指认谁是凶手都行,将他认作金玉开听上去是无稽之谈,但金玉开此人虽然名气甚大,见过他的人却很少。   就算他再怎么说干了口水解释自己根本不认识金玉开,更不可能是金玉开,都没有用。要想洗清他的冤屈,唯一的办法是将真正的金玉开抓回来。   白衡转身就走。   沈晏清看了一会儿这场指认的闹剧,站起身道:“白公子,你可不能走。”   白衡扭头看他,不悦道:“怎么,你也觉得我是那杀人如麻的金玉开?”   沈晏清说:“我没有这么说,但既然你坚称自己不是,我想你没有说谎的必要,我是相信你的。”   白衡毫无表情,觉得沈晏清突然帮腔说话没这么简单,沈晏清恐怕有后话要说。   这次他时隔百年意外相遇,是巧中之巧。端英和越安无头无脑的指认,让他无从辩解。而端英牵涉的白家传承又干涉极大。   一桩事叠着一桩事,好像有迷雾笼住了他的眼睛,他一眼望去,这个曾使他魂牵梦萦的人,仿佛成了一条艳丽的毒蛇正缓慢地往他身上攀附要吃了他。   沈晏清道:“虽然昆仑剑宗的越安姑娘、端英真人坚称你是那魔头,但要想证明你不是,那也很简单。缩地成寸、乾坤倒转这等空间秘术,都是化神期才能修得的神通。”   “毕竟一个作乱有迹可循,只要白公子有与此人身在两处的人证物证即可了。金玉开自东域上岸,先去南域,算算日子应该就是上届万宗会过去不久,当时白公子是身在中域的吧。”   白衡沉默不语。江研尴尬的哈哈两声:“当时师弟不在中域。”   “哦?”沈晏清问:“那么白衡公子去了哪里?”   白衡为了寻找使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追随南域的队伍,一同去了南域。   “呃,这个……”江研不知道怎么说。   白衡说:“南域。”   “我去了南域。”   沈晏清挑了挑眉,瞧上去并不意外:“这么巧。”他继续问,“有一时的巧合也很正常,那么金玉开一路北上,在北域作乱时,你又在哪儿呢?”   白衡因为护送凌霄剑尊的贺礼不力,致使天清门数名弟子命丧狼口,被罚北域寒窟,意外发现仙尊传承一事众所周知。   他冷冷回应:“你明知故问。”   沈晏清微微一笑:“这一百年里,你去了哪里?”   几日前,江研亲耳听白衡说过自己被困东海的一座小岛上。   尽管他知道白衡绝不可能是胡乱杀人,但白衡要是将此事说出去,昆仑剑宗的人定然更会认定白衡和金玉开是同一个人。   他急着给白衡使眼色,笑着说:“还能去了哪里,我师弟一直在宗门里潜修呢,要不然怎么一下子就渡过了元婴的天劫,你说是不是师弟?”   “你不必替我制造伪证。”白衡没管江研,道:“这一百年里我在东海。”   此时昆仑剑宗的人脸上已经写满愤慨,将白衡视作了杀人凶手。   不光是此次端英身受重伤,在此之前,金玉开就杀过好几个昆仑剑宗的剑修。   沈晏清继续问:“东海之大谁能说的清,可有人与你一同?”   “没有。”白衡说:“我乘船遭遇了海难,流落到一个无人荒岛上,一直潜修到元婴修为,能孤身横渡大洋了,才回中域来。”   “那就是说没有人证了。”沈晏清说:“那荒岛的方位,你还记得吗?”   白衡说:“不记得了,但我自那岛出来,到过龙族的天武城,天武城的人说听我的描述,那岛的名字叫做‘无声地’。”   沈晏清不再说话,但他脸上的微笑仍在。   王重岳点了一个东海散修的名字:“胡天宇道友,东海有这么个岛吗?”   胡天宇打了个冷颤,颤声道:“那龙族传说中的无声地,正是无定山啊!”有传闻金玉开一身高强武功皆自习得无定山内的上古传承。   白衡不曾知道这件事,但见人人变色,悚然一惊。   白奉咬牙切齿地怒道:“好你个孽子。诸位道友快快助我将他拿下!”   沈晏清站在白衡对面,脸上似笑非笑,他轻轻拍手,十几个善于剑阵的金丹修士联合纵出,要将白衡拿下。   要破这剑阵,原本不难。   白衡腰间长剑刚一出鞘,白奉的怒喝响起:“你还敢还手?”   他稍一犹豫,数十柄银亮长剑“唰”地架在他的脖颈、腰侧,连同双手也分别架了两柄剑。   见他动弹不得,白奉一拱手对王重岳、沈晏清道:“这孽子虽然作恶多端,但毕竟是我亲子,请让我带他回去施以惩戒、严加教育。”   方岚阴恻恻的探出个脑袋:“这恐怕不妥吧,谁知道你会不会偷偷放跑他,要知道他可是你的独子——”   沈晏清说:“先押去地牢。”   出手的金丹修士本就是太墟天宫的人,自然是最听沈晏清的话。   王重岳心知不妙,白衡要真被太墟天宫的人抓走了,太墟天宫的人绝不会轻易将人放出。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甚至有些反应不及。   白衡就算真是金玉开又如何,谁能奈何得了天清门?白衡可是仙尊种子!   这样一想,王重岳怒瞪白奉一眼,恨透这个糊涂虫了,埋怨他为何要外人来牵掣自己的儿子。他忙道:“白衡究竟是否是金玉开还两说,就算他真是金玉开,这件事也容不得太墟天宫插手!”   沈晏清不理会,一行人押着白衡往外走去了。 第177章   如此情景,沦为阶下囚的白衡怎么会不明白,沈晏清早有预谋要抓他。   但他不知道沈晏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是如何串谋端英演这场苦肉戏的。他父亲的反应也很古怪。   所有的问题一个串着一个,连接成一个巨大的迷宫。   白衡胡乱的想,太墟天宫表面上是抓了他去地牢等审判,实际上别有用心,说不准等会要押着他去砍头。   以他的资质,千年里有很大概率能冲击化神期,将来就要成为太墟天宫的心头大患。   几个人毫无依据的指责能毁掉一个天清门的天骄,实在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害。   而等将他害死后,再随便找个借口,了结此事。人都死了,无论是白家还是天清门,都不值得再为他出什么头——好精妙的计划,好险恶的嘴脸,好居心叵测的人。   白衡顿觉毛骨悚然,落到沈晏清的手上,他虽然甘之如饴,但搭上小命还是不划算的。   正琢磨着要怎么溜之大吉,沈晏清的脚步一顿,他转过身,上下端详白衡。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会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抚云宝塔的那个下午,沈晏清用有毒的花枝抽打白衡的脸时,他脸上正是这种微妙的神情。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抓住你?”   白衡点点头。   “原来你不明白?”沈晏清蓦地变了脸色,一个耳光打在白衡的脸上,恶狠狠地骂道:“蠢货。”   白衡一懵,没想到沈晏清竟然会突然的打人。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愚蠢了,下意识想躲,他往后一扬,结果身体正被人架着,几乎动弹不得,沈晏清又冷笑着扇了他一个耳光:“废物!”   白衡被扇得脸偏过一边去,纵使泥人也有三分火,他怒道:“你无缘无故打我干嘛?”   “无缘无故?如果不是我,你的小命已经保不住了,当然我也没想保住你的命。”沈晏清说:“但既然你说我无缘无故,那我更要打你了。”   边上一个衣着朴素的漂亮女人递来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一张冰帕,另一边是一条鞭子。看上去早有准备。白衡头晕目眩,心想果真是阴谋,连鞭子都准备好了,这坏男人早就想打我了!   白衡以为沈晏清还要打他,赶紧先闭上眼。   半晌没觉得疼,一张冰凉的丝帕贴在他的嘴角,是沈晏清在轻柔地擦白衡脸上被他打出来的血迹。   这是白衡未曾想到的第二件事。   他难以置信,内心狂喜,更是受宠若惊,立即将自己被沈晏清暴打了一顿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沈晏清隐约察觉到白衡的喜悦,他一顿,收回手。那张丝帕他丢回盘子:“没出息的东西。再用这么恶心的眼神看我一眼,下次用鞭子抽死你。”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最善变而忽冷忽热的男人。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众人面前,沈晏清上了马车。   白衡想要追上去,几把刀剑唰地闪在他的眼前。   先前押着他的太墟天宫修士竟然直接对他动手了。   他只得放弃追马车,闪身连忙后退两步。下意识要抽出剑来,东南、东西两点同时刺来两剑直点他的手腕。   这一招险之又险,常人稍一不小心躲的不及时,就要被削掉半只手。   白衡偏偏就不躲,差之毫厘地屈起双指反再剑上一弹,再顺势挥开另一把剑,侧腰抬脚仿佛背后身眼般的踢开从西南刺来的另一把剑。   此连招顺势而为,浑然天作,纵使身为敌对,与他交手的人也要在心中暗赞一声。   这几人所使的乃是太墟天宫的一道合击剑阵,数剑招虚实相间。凡有招必有破绽,剑阵数人相互应和,就是为了以连绵不绝的攻势来掩盖剑法中本有的破绽,前有佯攻旁有侧击,使人应接不暇。   这几位金丹修士曾凭此剑阵,联合对付过不少元婴大能。倘若白衡刚刚躲了第一下,接下去就会有他必须要躲的第二下、第三下……直到他躲无可躲,再无周旋余地。   先前他们在中川殿听沈晏清号令,恰到好处的拿下白衡,给了他们几人极大的自信。但时隔一个时辰,再次交手,人人大骇。   想到他的身份,不约而同的想,决不能让他有机会拔出他的剑。   念达及心时,已经迟了一步。白衡道:“太墟天宫的剑阵确实很有意思,但看似补足缺陷,其实增添了新的破绽。”   “什么?”   白衡侧身躲过,一点来人的手腕,稍迟半瞬,长剑从另一人的腰侧擦过,差点就要人开膛破肚。   白衡一笑,手指点着没松说:“瞧见了?”   他一松手,这人想到差点误杀了同门,手就软倒松了剑。   剩余几人心焦无比,但一招落败,再结剑阵也不是白衡的对手,只好罢手。   白衡道:“不管是什么关系,默契再足也比不上一个人自己挥剑时的随心所欲。是你们剑招不够快、不够狠,只能用人数填上虚招的窟窿。要破解倒也不难,稍一狠手,杀掉一个,其余几人就要自乱正脚、不攻自破了。”   说着,他问:“这剑阵是从剑法里拆的,谁拆的,叫什么?”   几人面露难色。一人脱口而出:“沈公子……”有人去捂嘴。   白衡心想,原来他姓沈。他微笑:“好了,你们去找你们的沈公子吧,我早晚也要去找他。”   刚才差点被杀的太墟天宫弟子感激地冲他作揖,几人一言不发地退走了。   一会儿功夫,只留下了白衡一人。   他这时突然觉得心里好空,环顾四周,没认出自己在哪。   太阳挂在天上,只些许偏移。   时间慢吞吞地才到午后。   他本来想着要先回长阴峰和爹娘解释自己不是什么作恶的金玉开——在他看来,陷害他的是太墟天宫的人不假,但以爹刚正不阿的个性,多半是真的相信了,才会气昏了头,口不择言的请别人来抓获他,将把柄送到了旁人的手里。   想着想着,白衡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不去想沈晏清。   他唾弃自己:如此狠辣恶毒的人,我怎么能喜欢他。可心里好像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令他明白,这份诡变的性格是沈晏清美丽的一部分,他没法不爱。   白衡心不在焉,先想沈晏清为什么打他,又为什么帮他擦血,为什么害了他,现在又要放他。还有他骂自己蠢,说如果不是他,自己已经丢了性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眼里,自己落在了沈晏清的手中,明明压着他去了地牢,再重重把守,废了他的修为,甚至杀了他都是可以的。   白衡不是傻子,中川殿内他被沈晏清捕获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万中无一,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能趁他心头错愕之际,轻松的抓住他了。   这几个金丹修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沈晏清为什么说着抓他去地牢,却有意放了他?   他想不明白。觉得自己要食言,他现在就想去抓住“沈公子”,拷问他究竟在想什么,打着什么主意。   白衡心想:就算他要扇耳光打死我,或者用鞭子抽死我,我都无所谓了,只要他别再这样折磨我就好。   太墟天宫的行宫在南陵城的西南方位,占地极大,极其好找。   白衡的计划很简单,就早上的情形来看,护着沈晏清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而沈晏清虽然与他同为元婴修为,但要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这就去抢掳了人走。   既然沈晏清污蔑他是恶人魔头,他就做个真恶人魔头给他看……再不济也要问出他的名字来,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   白衡越走越觉得脚步轻飘,翻过院墙。   行宫内分做四殿十二楼,小院分盘错落如围棋的棋盘。他不知道沈晏清住在哪一间房里,只好一间间房间的搜寻过去,但始终一无所获。   他找了好久。   翻到一座两层高的精巧小楼,这栋阁楼很安静。院子里除了槐树上聒噪的蝉鸣声,连侍从们来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   那种奇妙的预感再次预兆着提醒白衡,沈晏清就在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爬上二楼,站在长廊上,从半开的窗户里看进去。   这是仿若梦境般的一幕。   阳光大好的室内,沈晏清半依在一张软榻上,他的脸上盖着遮阳的半本书,正在安逸地午睡。   这是白衡第一次知道,夏季的阳光原来并不是永远那么亮那么热的,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有风。照在沈晏清身上的阳光,会一点点的变暗,再一点点变亮。在呼呼穿堂的风声里,周而复始。   白衡无法思考,甚至没办法呼吸。   他听自己越来越大声的心跳,像在感受某种来自很遥远的震颤。   白衡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一阵自下而上的脚步声惊扰了他。   他慌张地扭过头,上来的是王月卿和几个丫鬟打扮的婢女,几人先朝他行礼,低头半跪。   白衡一愣,与此同时,他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响动。   来不及细想,人抢先一步落荒而逃。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闷头跑出去十几里路了,太墟天宫的行宫远到看不见。他什么也没做,除了呆呆的看了一个下午。   昨夜万宗大典的闹剧在五域传开。   人人震惊天清门的天之骄子竟然有着杀人如麻的第二重身份。   当然也有人是质疑的。   白衡在身份没有得到澄清前,怕名声连累白家,不敢再大摇大摆的回去。乘着月色要回长阴峰和爹娘解释的时候,正巧遇见了要下山去的江研。 第178章   江研是相信白衡的,拍着胸脯声称好兄弟有难同当,要和白衡一同回去解释。   此时夜色不算深。   白家因白衡被诬认成金玉开一事牵连,大宅寂静无声,好似一个人都没有。   白衡心下愧疚,想到近几日因为万宗大典,天清门上下热闹喧哗,而白家却因为他的缘故被万人唾弃。   他暗想,今天他回到白家的事情,可不能被人知道了。否则白家在他抓到真正的金玉开前,都没有借口和他划清关系了。   白衡示意江研噤声,两人一块儿屏息敛气,悄悄地到了白父的书房外。以前这个时间点,符明美和白奉二人应该在一块儿修炼。   窗户上印着两个人的影子。   白衡认出那影子应该一个属于自己的父亲,另一个属于天清门掌门王重岳。   江研想到既然掌门在这,不如就先让白衡去他的洞府那躲上一躲,等找到机会了,再带师弟回来。以免白衡在外越久,被人发现踪迹的概率也越大。他好害怕白衡被人抓走杀掉。打了个手势,让白衡先跟他走。   白衡没瞧见,脚尖一点,人纵高数十米,一下悄无声息地上了房檐。   王重岳深夜到访白家必然有事,十有八九就是因为他白衡。他怎么可能忍住不偷听。   白衡在上到房梁后,揭了两片瓦,让里面的声音传出来。   王重岳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说你为什么要让太墟天宫的沈晏清抓走白衡。你我师兄弟数百年,什么虚情假意的话说出来都是空的,我深知以你的秉性,金玉开杀再多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杀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外人,可你儿子是我天清门的天骄,你让他被掳走,落到了太墟天宫的手上,你就是罪人!”   白衡自然是知道“沈晏清”这个人的,尤其知道他那些风流的往事。   但这人板上钉钉的死了有两百年,王重岳突如其来的将此人和万宗大典和他联系在一起,白衡一时没将名字和脸对上号。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沈晏清扇他时,鼻尖渗出的晶莹的汗珠,和被阳光照到几乎泛白的睫毛。   这时才惊讶的想到,难怪他手底下的那帮人叫他“沈公子”。原来他的名字是沈晏清,原来他就是沈晏清。   白奉道:“那太墟天宫为首的男人真是沈晏清?他死而复生了?”   王重岳说:“太墟天宫有销魂灯,再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也不奇怪。”说到这,他叹了口气:“那沈晏清是死是活和我们天清门没有一点关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下这么荒谬……白衡不可能是金玉开,这太荒谬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沈晏清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白衡听到这,先是一喜,没想到掌门师叔相信他。但紧接着他听出王重岳话中没有明说的未尽之意——爹知道他不是金玉开,可昨日大典上他为什么要替他认下?   现在外头沸沸扬扬,这件事本来是很荒谬的。   可有了白奉大义灭亲的言辞后,就有了确凿的依据。哪个父亲会害自己的孩子的?   “荒谬?”白奉冷笑了两声:“哪里荒谬了。”   白奉说:“沈晏清没有给我任何的好处,他说得不错,白衡就是金玉开!”   屋檐上的白衡一惊,差点就想跳下去向白奉解释。令他迟疑的是他听出白奉的语气很不对劲,这不是他从前父亲对着他时严厉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而是一种带着恨和嫉妒的语气。   白奉又重复了一遍:“师兄,不管你信不信,白衡就是金玉开,这二人是同一人!”   王重岳愣住,随即他大怒道:“我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总之他不是!就算他是,你也不能害他,因为他是我天清门的弟子!千年后天清门的中流砥柱!”   白奉说:“师兄,我的好师兄,你私底下一直在帮洪家针对我白家,我早就知道了,你也早就想我知道了。但我们都是天清门出身,内斗再多,总不至于外斗严重。事到如今我不瞒你。”   “白衡可以说是我亲子,也可以说不是我的孩子。”   “这是什么意思?”王重岳问。   白奉说:“我发妻在过万寒江时,被冻伤了身体,以我们的修为要生育已是千难万难。后来神医山的药圣给她诊过脉,说她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万寒江?”王重岳皱眉思索,“师妹过万寒江已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他立刻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白奉说:“是啊,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白奉说:“此事后,我决心无子嗣就无子嗣,宁愿去旁系抱个孩子或者多收弟子来继承我的衣钵。总而言之,我不会让明美再受委屈的。”   王重岳结结巴巴的说:“那、那白衡?”   “三百年前,我和明美在东域游历,意外进入了碧波海域。那片海域重重叠叠恢宏的云层上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叫天山门,没有碧青龙的血脉,我和她原本上不去的。可偏偏突然下起暴雨,风雨卷了我们上去。嘿,那天山门的尽头有什么你知道吗?”   “那是一汪黑漆漆的潭水。里面生了一株并蒂双生的兽胎嗜灵金莲。两个花苞都像人头般大,共八十一转,一色黑,一色白,莲叶却是红色的。”   “这兽胎嗜灵金莲是何等的奇物,师兄你自幼阅遍藏书阁,要比我清楚的多了吧?”   白奉嘿嘿一笑:“世人皆知,此物在天灵地宝中排行第三,有传闻这是南域魔人的血肉圣物,要杀万人做血坑,再哺育百年,源源不断地输入新血,才有可能生出一朵兽胎嗜灵金莲。”   “待到血池血气尽褪。金莲生出花蕾。以兽血和人血共滴血莲叶上,花蕾内就会孕育出新生儿。八十一转,说明这嗜灵金莲资质非同小可,孕育的孩子成年后自然而然就会慢慢晋升元婴——这也是嗜灵金莲这等妖物的极限。”   “但当时在我和明美面前的这株兽胎嗜灵金莲却是并蒂。明美当时很高兴,说‘奉哥,我虽然不能生育和你的孩子了,可上天对我们俩可真是不薄,这孩子的体内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和不是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有什么区别呢?’我同样很高兴说‘嗯,他就是我们俩的孩子了。’当时我们高兴得太早了。”   说到这,白奉的脸色一沉:“那莲叶颜色已变成红色,说明在我俩来到这天山门前,已有人抢先一步滴过血进去——但我们俩不知道,我先划破手掌挤了血进去。那血融进去了,可轮到明美时,她的血却融不进去。我和她急得团团转。”   “终于被我俩发现,在池子的另一头,有一头死去很久的碧青龙尸。她的血液先于我滴入池中,是莲叶的另一道血脉。”   “金莲绽开了。”   “白的那朵里是个哭声嗷嗷的男婴,被我和明美抱回白家,说他是我亲子确实不错。而黑的那朵,等完全打开后,我去看时却发现是空的——那头生有碧青龙血脉的幼龙早在莲花初绽时,就咬断了花茎从云谭地下偷偷的溜走了。” 第179章   被白奉抱回去的男婴恐怕就是白衡了。   至于那幼龙——   王重岳问道:“那条抢先逃走的幼龙就是金玉开?”   白奉点点头:“照我的猜测,应该是这样。端英告诉我,在灵龙古墓中夺走白不染传承线索的人长得和我的儿子白衡一模一样。此人既是金玉开,听闻金玉开出身碧波海域,年纪同样都对上,那么当初逃走的幼龙极大的可能就是他了。”   “花有并蒂,就是一胎双子。”   “白衡和金玉开生得一模一样,年龄相差无几,连着响誉五域的天骄之名都不分上下。”   “那也是兄弟,而不是同一个人。”王重岳连忙纠正,事关天清门的声誉,他不想白奉乱说话,“你只要记住,白衡是你的儿子,这事你不要再告诉别人的,天清门会摆平一切的。”   他心想,白奉真是废物。   当初若是将金玉开也一同带回天清门,如今天清门就有两位能够冲击化神境的天骄,再不济也是两位少有敌手的元婴大能。   王重岳打定主意要力保白衡,“太墟天宫那里我会去解决的,既然金玉开是白衡的兄弟,说不准能找他来一同邀入天清门中——家世血脉乃是世人偏见,你知道我在打压你们白家,我其实对着门内七大家族一视同仁。”   “如今天清门内门阀盛行,结党营私,半点没有修行大宗的气派,所有人都顾着自己的蝇头小利,想着家族的荣光,祖辈的脸面——我辈修行为的是长生大道,哪里是如此片面的利益。”   白奉打断他:“不是兄弟,是同一个人。”   白奉抬眼,盯着王重岳说:“一色白,一色黑。一善念,一恶念。善者一味忍让,虽是纯善也是愚善。恶者随性所欲,杀生如麻,不知悔改。黑白分明,却是非不分。”   王重岳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分魂术!他分的是谁的魂?!”   白奉说:“那就不得而知了。”   白奉顿了顿,“白不染的传承线索据端英所说,是被金玉开拿走的。”   “白衡不知道自己和金玉开乃是一魂双体,我猜想,金玉开说不准也不知道白衡就是另一个他。我原本想着先将白衡拿下,再放出消息让金玉开用传承线索来换,没想到被沈晏清那个贱人抢先一步。”   王重岳原本想说,血影魔尊的传承毕竟是泡影一样遥远的东西,凭借白衡的资质,白奉和白家若是好好对他,未曾不能重新恢复白家和天清门从前的气象——但他想起白衡或许根本就不是白衡,就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说道:“倘若真是分魂术,那么恐怕这事和太墟天宫脱不开干系。却邪传承的前半道乃是分魂术,而后半道在我天清门的凝魂术,两者相辅,正好是一道完整的传承。”   白奉说道:“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当年白不染入驻天清门时,这道传承实际上被他移走,下落不明。”   “说不准这纂录了凝魂术的孤本就在白不染的传承中,金玉开取走白不染的传承线索,实在是居心叵测。”   “端英此次在万宗大典上当面指出白衡的真实身份虽是巧合,其后沈晏清强行带走白衡也是巧合。巧合太多了,就不是巧合了,我怀疑这都是太墟天宫的阴谋。师兄,你必须去将白衡救回来。”   白衡出逃的消息暂时无人知晓,他被沈晏清抓走后,白奉就知道单凭自己恐怕没法将白衡救回了。   只好将这件事告诉王重岳,让王重岳替他去救。   但他要救下白衡,却不是为了白衡,而是为了白家。   见王重岳眼神闪烁,得知这件事后,王重岳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要救出白衡了。   倘若这一切都是太墟天宫的诡计,救下白衡对天清门就没有好处了。   王重岳正在心里衡量,白奉猜到他不想救了,说:“将白衡抓回天清门,才能将他的价值对天清门的利益最大化。现在那沈晏清到底想做什么,谁都不清楚,我们怎么能坐以待毙呢?”   “恰好白衡其实是那金莲孕育所化一事,天知地知,设下此局的人知道,我和明美知道,只剩下师兄你知道了。只要师兄从中周旋,我们将白衡换到手上,就是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   王重岳冷笑:“说得倒是好听,到底是为了天清门还是为了你白家,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当年白家封存白不染的‘血河逆练’是因为血河逆练的代价太大,无人能够承受。”   “可白衡不仅是你白家血脉,以他和金玉开的情况来看,他的本体必是化神尊者,恰恰满足了血河逆练最苛刻的条件——血河逆练的代价就是提前催化激发后代的资质,前期催化出的资质越好,后世子孙的资质就会越差。”   “是以白家这些年来一代不如一代,我听闻近些年白家还出了好多连修仙资质都没有的凡人。表面上花团锦簇,究其根本却是竭泽而渔。”   “白不染看似助白家一臂之力,他其实还是恨的,一直恨到死。”   “但白衡要是落到你的手上,你改动血河逆练的秘术,说不准就能将代价全部移交到白衡的身上,以抵消它残酷的代价。”   白奉没有否认,因为这个代价,就算白不染的传承寻回,也只能用在白家的身上:“天清门多出几个化神尊者、元婴修士,难道不好吗?”   王重岳沉默了片刻。   书房里传来他安静的声音:“我会想办法的。”   ……   人生一朝巨变,白衡浑浑噩噩地出了长阴峰。   江研追出来:“师弟,师弟!”   白衡充耳不闻。   江研跑到他的面前拦下他:“师弟!”   白衡的眼睛转动着,目光移到江研的脸上:“他们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月色惨白。江研有些心虚,他当然是听见了的。而且白衡为了偷听,在他身上也下了一道隐匿的法术,这才致使他在书房外听了全程也没被发现。   江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有的话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很无力。   他心想,师父要是用了血河逆练,白家和天清门都有大大的好处。可这份好处和他又没什么关系,换做他选,他要师弟。   江研没有说自己的心里话,左顾而言他的说:“这、这,我回去劝劝师父,说不定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的,我们去找师娘,她那么疼你……”但他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什么也改不了。   江研的声音越来越轻:“师弟,你出去躲一躲吧。等你、等你突破了,师父和掌门都拿你没办法了,你再回来。你回来还是我师弟。”   白衡要下山:“我不躲。”他要看看他们到底要拿他怎么办。   江研眼巴巴地看着白衡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掩映的山间小道上,喊道:“那你要给我写信。”   白衡没答应他。   他越走越快,最后开始奔跑。跑过四五座山头,到处都是生得密集的高树。夜很深了,天好像快要变亮。   白衡在树下突然地痛哭。   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他从没这么痛苦过。   假的,全都是假的。   幸福的家庭是假的,长辈的看重是假的,自己引以为傲的天赋和容貌是预订的虚假,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不属于他自己。   原本他以为自己因为猜不透沈晏清变幻莫测的心而辗转反侧的痛苦,已经是他人生的最低谷,可和现在比起来,那算什么痛苦了?   白衡痛哭着,狠狠地给了自己两耳光:“白痴!”他叫什么白衡,被人耍得团团转,改个名字叫白痴算了。   但他其实和白家除了血缘没什么关系,现在白家是他的死敌,所有人都想抓了他练秘术,那么“白痴”最好改成“黑痴”以证他和白家势同水火的决心。   不过“黑痴”这名字念出去实在难听,还得给自己起个威风凛凛的外号才行。   想到这里,白衡又扇了自己两下,都这种时候了起什么外号。   他打自己当然手下留情,这几个耳光打下来都不疼。   小小的窃喜了一下,以为自己的挨耳光神功小有所成。   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通,白衡再次痛哭流涕,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于是抽了腰带挂到树上打了个结,他号啕大哭,嗷嗷叫着:“你们都想杀我,杀就杀吧,我把自己杀了给你们看!你们谁都别想利用我!!!”   白衡把自己挂上树,荡秋千似地一挂就是小半月。   风吹过,日晒过——   他毫发无伤。 第180章   江研劝说白衡无果,他很担心白衡,可自己确实没什么办法。   尤其是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话语权,就算劝白奉不要这样做,也没人听他的。反而他一旦泄露出,自己偷听到白奉和王重岳谈话的这件事,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会性命难保。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回了长阴峰。   山上夜风凄冷,吹过树干和崖峭,风声呜呜作响。   白家大门敞开着,里头的灯全部熄灭了,一片漆黑,连守门侍从的影子都瞧不见。   江研忽然感觉不对劲,方才他和白衡来时,白家大宅虽然安静,也不是这副死寂的情景。   他再走近,一股冲天的血气扑鼻而来。   江研心头狂跳,忙跑进去,门后几个白家人横七竖八地躺倒地上,翻过身体一瞧,皆是正面中剑,血流满地,已经没了气。   “谁干的……谁好大的胆子……”他连忙起身,冲进白家。   白家大宅占据一整个长阴峰的山头,可他一路走去,两侧屋宅门窗全敞,却无半点光亮透出。借着月色,隐隐能看到里面地上也躺倒了人。   江研心底一片冰凉,预感不妙:“怎么会、我和师弟才离开了一会儿,刚刚才好好的——”   他手忙脚乱,慌忙地去摸尸体的头颈。   体温还在,凶手并未走远。   江研心想,这来白家的贼人说不准才近白家,不知道今日天清门的掌门也在白家。说不准已在书房撞上——江研没听到有刀剑对峙的声音,转变了念头,觉得是这贼人一路暗杀,还没被人发觉。自己得跑得再快点,好去提醒师父和掌门。   他直奔白奉的书房去。   果然见到书房的灯还亮着,江研心弦松弛一瞬,正要高喊。   突然,那书房的窗户开了。   推窗的是一双血手。   白奉尚在喘气只不过他身受重伤,很快就要命不久矣,另一侧的椅子上坐着胸口中剑满脸灰白的王重岳。   江研捂住自己的嘴,惊恐的眼泪流个不停。   烛灯在窗边的桌上。   “白衡”自白奉的身后信步走出。   他对江研笑了一笑,再拔出砍在白奉身上的长剑,白奉一瞬没了气。   “白衡”含笑吹熄了窗边的烛火。   风吹云过遮住月色,世界陷入黑暗。   江研原以为自己也要步师父的后尘,他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浑身战栗颤抖。   时间过得太慢,慢到他恢复了一点勇气。   江研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去到书房,“白衡”不知道是时候走了,白奉和王重岳早已死透。他再敢去另一个房间,符明美同样身上中伤,已经死去。   白衡屠杀白家满门和天清门掌门一事,不胫而走。   金玉开刚到太墟天宫设在南陵城外的行宫,一夜还未过完,沈晏清等了他好久。   房间里就他们两人。   金玉开回碧波海域后,两人已有百年没见。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等夜色静瑟,月光如水,沈晏清和金玉开同时开口,金玉开说:“你爱上凌霄了。”沈晏清说:“白家的人被你全部杀了。”   这两句不算什么好头,都没法作答。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沈晏清启唇:“你既然和明鸿一体分魂,何必要问。”说时,他偷偷瞧金玉开面无表情的脸色,觉得好懊悔。   他恼怒的想,金玉开明明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要问,现在叫他不知如何作答,真是可恶。   可恶的金玉开,可恨的金玉开。   他今日早早就和谢璟做局设下阵法,这些日子明鸿和几位宫主都回去了琴川,金玉开孤身一人自东海而来,正是杀他的大好机会。   沈晏清心知自己要想杀明鸿,就非要先杀了金玉开不可。   听金玉开提及凌霄,杀心更重。   怕金玉开再说,沈晏清转移话题,将加了毒的酒杯递给金玉开:“你从月牙湖一路赶来,又做了那么多事,口渴不渴?”   金玉开说:“不渴。”   “好吧。”沈晏清怏怏地抿嘴,琢磨要怎么骗金玉开喝酒,问道:“我听说白不染放在灵龙古墓的传承线索是一张丝帕,那丝帕什么样子,上面写了什么话?”   他嘀嘀咕咕的说:“你干什么留那端英一命,哼,他自己还以为是自己好运才留得一命的,全天底下就我一个人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想让他出去说‘杀人者金玉开’是不是?哼,你这个人太坏了——”   说到这,沈晏清噤声。他觉得自己话突然变得反常的多,可能是因为紧张,可能是因为心慌。   沈晏清见到金玉开含笑着看着他,他勃然大怒:“不准笑,你不准这样笑。”   沈晏清沉着脸,不愿意再和金玉开多说一句废话。   他将手上的酒杯一推:“这杯酒你喝了吧。”   金玉开似乎早有预料,笑问:“你加了什么?”   沈晏清被金玉开一语道破,脸上难□□露一丝不知所措的慌乱。他将那杯酒重重搁在桌上,“你还喝不喝。”   金玉开不动作,依旧是那样含笑地看着他。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沈晏清的肠子已经悔青,开始埋怨谢璟为什么不能破门而入来杀掉金玉开。用毒害死金玉开的计划已经破灭,他无法再做他想,又忍不了金玉开久久凝望他的眼神。堂而皇之的说:“既然你已经识破,我就直白的告诉你,你今晚走不出这道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金玉开说:“你想让我问什么。”   那年雪夜针塔,沈晏清答应过金玉开,要爱他一辈子。   此时他心乱如麻,被金玉开问及时,竟然胡言乱语的提起此事:“比如,嗯,问我为什么要杀你,问我为什么明明答应了要爱你一辈子却没有做到。”   其实沈晏清知道金玉开不会问这么庸俗的问题,可他想要金玉开问,这样他就能说一些话,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话的话。   金玉开终究是金玉开,他原本就知道自己必须得死了,只不过是作为恶念死在白衡的手上,还是因为情仇死在沈晏清的手上,对死者来说是没有分别的。他说:“嗯,我确实别无选择了。但是——”他先将那杯毒酒举起而后一饮而尽。   金玉开侧过脸,笑着说:“你记错了,我没有要求过你这样做,你也没有答应过我。”   他喝了酒就要走。沈晏清立马起身去阻拦,他分明记得自己对金玉开说过。   沈晏清焦急的追问:“你什么意思,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金玉开说:“都不要紧了。”   那毒与普通人来说不过寻常药材,对金玉开来说却是一饮便要肝肠寸断的剧毒。   此刻他面上微笑,眼前已是昏黑,辨别不出沈晏清的位置。   于是听声辩位,又一阵阵地头晕目眩,马上就要倒地身亡。金玉开说:“好不公平,真不甘心,你明明先爱我的。”   沈晏清眼见他双目紧闭,七窍流血,一时竟想不起是自己要杀的金玉开。   他茫然间,恍惚的无法分辨,自己都在做什么,他想不起凌霄,想不起明鸿了,天地间再茫茫一片,只剩下他怀里的金玉开。   沈晏清双手颤抖,抱住人,“我去找解药,你不说明白,我不准你死。你等等,我去给你找解药。”   谢璟在门口等候许久,他将两人对话听在耳中,如何察觉不到沈晏清的情意绵绵。金玉开今日不死,他所思所想皆要功亏一篑,他怕是再比不上金玉开,于是拉弓射箭,一箭钉在沈晏清的手侧,沈晏清看着那支箭微微一愣,他再低头,金玉开手一垂,已无声息。   谢璟推门进去,怒气冲冲:“你做什么!”   沈晏清神情木讷:“不知道。”   他正在看金玉开的尸首,看金玉开断了一指的左掌,忽然想起金玉开曾说:有缺憾亦未尝不可。   这句话想得好突然。沈晏清再也没法知道金玉开那句话的意思了,这成了一个迷。可他又很贪心的想要知道金玉开的答案,只好去翻他的尸体。   金玉开的怀里有一张写有血字的丝帕。   恐怕是白不染写的,其上八个血字,已经干透泛黄。   “千年万载,我心不改。” 第181章   谢璟最见不得沈晏清无声落泪的模样,一把将人拽起,沈晏清死死抱着金玉开的尸体,谢璟没舍得硬拽,只好松开了手:“哭什么?”   沈晏清用手心抹泪,嘴巴倒硬,矢口否认:“你胡说,我没哭。”他没察觉到自己在哭,只是觉得心里好空。   可他不能不杀金玉开。   就像他在北域时,答应和凌霄在一起的唯一条件是杀死金玉开一样——他不想金玉开爱上别人,有一丝的可能都不行,他就是这样善妒又小心眼的人。   沈晏清要杀明鸿给凌霄报仇,也必须先杀了金玉开。   金玉开不死,他舍不得杀明鸿的。   他和谢璟做下的种种计划里的一切,都建立在金玉开已死上。   况且,就算沈晏清最后回心转意,不想杀他了,金玉开同样要死。   兽胎嗜灵金莲既然并蒂两朵,能活下来的也只有一个。明鸿要当天尊,而不是魔尊,活下来的就注定不可能是恶念金玉开。   金玉开此次回到中域,本就是赴死而来。太极宫没有告诉他会怎么死,那么或许死在沈晏清的手上本就是命中注定。   沈晏清蹲坐在地上,将白不染的丝帕从金玉开的怀里移到自己的怀里。   他趁自己没注意哭了一会儿后,心情平复了很多。丝帕上的句子,他在北域的梦境里见过,这算巧合吗。   沈晏清想得出神,浑然不觉谢璟半跪地上,要来吻他。   察觉到时,谢璟已经亲上来了,沈晏清仰脸和他亲了一会儿,才将人推开,说道:“接下去的一个月,你都不要来见我了。”   谢璟沉下脸,脸上浮现薄怒:“为什么?”   毒死金玉开的毒酒谢璟是谢璟找来的,能隐瞒太墟天宫无法察觉金玉开死亡的阵法是玄都设下的,现在金玉开死了,沈晏清却叫谢璟不要来见他了,这样的所作所为像极了过河拆桥。   沈晏清薄情寡性的个性让谢璟不得不防:“我替你做完事,帮你杀了人,你就要将我一脚踹开了吗?”   “怎么会。”沈晏清说:“金玉开的死瞒得过太极宫,瞒不过明鸿,明日我就要启程返回琴川了,你非要日日夜夜的见我,难道是想跟着我一起回琴川?”   谢璟反问:“不行吗?”   沈晏清说:“当然不行。”在谢璟勃然大怒前,他微笑改口,“你若要和我待在一块儿,就得扮作小厮扮作我的婢从了,岂不是委屈了尊者。”   “我不在乎。”谢璟心想,无论做什么都好,他只想要和沈晏清长相厮守。   沈晏清说:“事与愿违,总是有很多缺憾的。太墟天宫内禁忌极多,你待在我的身边恐怕会被明鸿认出;魔域疆域辽阔,玄都有好多的事情正等着你去做呢。随性所欲是好事,你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在乎。谢璟,你不要逼我。”   谢璟不说话了。   正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晏清看着他的睫毛,情不自禁的想起他在春江宫,谢璟抱着他画画,他仰脸瞧谢璟脸上神情时的景象。   他凑过去亲了亲谢璟的脸颊,柔声说:“我会去见你的,现在还不是时候,等等我好吗。”   这一句话登时就哄好了本来该很坏脾气的谢璟。   他心想,其实沈晏清现在跟了他去,明鸿又能拿他俩怎么样呢。   沈晏清只要与他形影不离,谁能从他手上夺走他?   谢璟说:“何必怕他,他是化神尊者,难道我不是吗?我谢璟本就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小人、狠人、歹人,夺人妻、杀人子,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恶名由我来背,只要你肯和我走,全天下没一个人敢说你的不是。”   沈晏清说:“我哪里怕他,我怕他就不和你苟|合了。我是恨他,恨到要他身败名裂,要他终身悔恨。你不懂我,我不和你说了。”说着,他抱起金玉开的尸首,走到院子里。   这院子里栽了一株比楼房还高的槐树,他在槐树的树根底下刨了个大坑,将金玉开埋进去。   全程亲力亲为。   等天亮,沈晏清埋好了金玉开的尸体,他在槐树上刻字:沈晏清亡夫之墓。   等树木一日日拔高生长,这一行字结成树瘢,字迹模糊,这就成了只有沈晏清才能知道的秘密。   王月卿走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魔尊走了。”   沈晏清在树底下,静坐到日过树稍,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白衡做些什么了?”   在明鸿亲自押着他回琴川前,他才不会回去,说自己要回去见明鸿,是拿来骗谢璟的借口。   王月卿说:“不知道。昨天金玉开杀白家满门时,留下了一个活口,是白衡的师兄,他亲自作证杀人的是白衡,偏偏白衡现在下落不明,金玉开就是白衡一事已成确凿。”   “天清门的掌门王重岳一同死在白家,现在天清门和昆仑剑宗上下皆愤,誓要杀了白衡不可。万宗会是办不下去了,有人提议改办‘屠龙大会’。”   沈晏清轻笑:“好吧。我们得花些时间去找这个胆小鬼了。”   白衡在树上挂了小半月,终于明白,他要真的想要寻死,光靠在树上荡秋千是行不通的。   他这半个月来,一直挂在树上,偶尔有几辆马车驶过,他敛气隐匿的法术修行的太好,常人赶路也想不到要往头顶上看。   是以这半月来,没人发现被通缉得沸沸扬扬的白衡兼金玉开,就在南陵城外五百米不到的林子里心情沮丧地挂着。   而白衡没和人说过话,不知晓白家惨遭灭门一事。   他觉得奇怪,爹娘掌门不是说要抓他修炼秘术吗,人呢?左等右等,一个人影都没等到。   南陵城内,屠龙大会办得如火如荼。   他们先选定了盟主,再划分了区域,定下了各州的州长,胡吃海喝了一顿后,最后派出了三个小兵去白衡最不可能去的西域,探查这穷凶极恶的魔头的下落。   诸事皆宜,大事敲定。既然这次的万宗会是办不得了,大伙生怕这屠龙大会的消息真传到白衡的耳朵里,立即就一拥而散了。   这天风和日丽。   白衡还挂在树上晒太阳,一辆马车从西南方向驶向东方。车辙深深,里面载了不少东西。   在距离白衡挂着的这棵树还有三四百米的时候,几十个躲在草丛许久的大汉持刀纵出拦住了这辆马车。   白衡挂在这儿当了半月吊死鬼,头一回见到这等事,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楚点,他脚一踢树,挂在树上的腰带转了个圈,自然而然的瞧见了全景。   马车里出来一个约莫二十来岁金丹修为的年轻人,与这些大汉厮杀起来。   白衡看出此人应该来自南陵城附近的水月洞。   水月洞是附近地域仅次于天清门的大型势力,宗门的入口在一大片泥潭中,待到冬天淤泥结冰净如天镜,倒影水月,得名水月潭,潭底生有空穴,就是水月洞的由来。   水月洞的人最是擅长轻功,身法刀剑皆是滑溜至极,非常棘手。   不过水月洞人是家宗一体,若无大事,水月洞的人不会轻易出水月潭。   白衡从前没和水月洞的人交手过,见那年轻人功夫不错,饶有兴致看了一阵。   他看出这个年轻人晋升金丹不久,根基不稳,而另外几十个大汉不仅拳脚老道,对水月洞家传的功法造诣更深,知道这个年轻人落败是早晚的事情。   眼见着这人一念之差,身中数剑,口吐鲜血地退回马车内,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哭着响起:“够了,够了!三伯父,七叔,你们就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走出来,一张相较男子脸庞略显娇俏秀丽的脸上,鼻头微红,啜泣道:“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我和云哥私定了终身的,你们要想杀了他,我也不活了。”说着他左手一翻,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处。   被这年轻男子称为三伯父的是个虎脸浓眉的高壮男子,他怒道:“殷临!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喜欢男人,你爹没斥责你,反而给你办招亲,那么多大好男儿你不要,和陈飞云这个废物偷偷私奔。现在招亲大会办到一半,你爹怎么和大家伙儿交代!”   他另一个七叔说:“你今日必须和我们回去,陈飞云要真心和你在一起,就必须在今晚上的比武招亲里拔得头筹,否则我们不会认的,以他的资质,一个端茶倒水都嫌不够格的下人凭什么娶你?!”   殷临说:“我不管,我喜欢他,我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他哭起来,“我偷听我爹爹和娘说话了,今天晚上他要真去比武了,百虎门的赵暄会打死他的!”   “嘿嘿,他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三伯父说,“他本来一个孤子,被族长收留做弟子,已是走了天底下的大运,他还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敢肖想你,现在才打死他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殷临彻底寒了心:“你们要么放我们俩走,要么把我们俩的尸体带回去。”   这时陈飞云虚弱地从马车内爬出来,他的肤色偏麦色,五官刀刻分明,长得很英俊,但这份英俊略带苦气,颇有一种吃苦耐劳的听话劲。   陈飞云抓住殷临持着匕首的手:“临儿,算了,你和他们回去吧。”他垂下头,“家族里的惩罚我知道,反正我横竖是活不成了,临儿你割了我的头去向师父认错吧。”   殷临拼命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是我引诱你的,我发过誓的,要死一起死。” 第182章   殷临的七叔斜着眼瞧这对苦命鸳鸯:“你想不要就不要吗,陈飞云说得不错,你杀了他把他的头带回水月洞和你爹认错吧,否则你今日私奔之事追究起来,大哥不会饶你的!”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桩不光彩的私奔抖了一干二净。   殷临是水月洞族长的幼子,算得上极尽宠爱、身份显赫,倘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可偏偏他爱上是非常不成器的陈飞云。   陈飞云从幼时被殷家收养就是半徒半奴,后来修炼数百年都未成器,就被彻底的放弃。   直到殷临出生后,殷家正缺人手,便被水月洞的族长赐给殷临做“师兄”。说是师兄,实际上就是他的奴隶。   谁也没想到殷临会爱上陈飞云。他怎么能爱上陈飞云呢。这就像人爱上一只鸡、一只鸭、一只鸟,一样天方夜谭,一样的荒谬。   他的三伯父冷说:“你要是舍不得,我们替你做。殷临,你有大好的前程,何必浪费在他身上!今日过后,你回去向你爹认错,我们全当无事发生,你还是少族长,将来娶十七八个男宠做妻妾,全都无所谓。但你不能跟他走!”   殷临不理会别人说的话,一双含情美目一瞬不瞬只看着陈飞云。   陈飞云同样也看着他,不过他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眼睛,睫毛一抖,显得瑟缩和软弱:“阿临——”   殷临像是察觉到他想要退让的意味,轻声的同样喊陈飞云的名字:“云哥?”   陈飞云不回应。   殷临骤然地沉下脸,厉声道:“陈飞云你说话!”   陈飞云低声说:“唉,你让我说什么,我们俩是逃不出去了,我横竖要死,你、你能好好的,族长不会让你出事的——”   陈飞云一句话没说完,殷临发狠地打断:“好啊,你死我也死,谁能独活!”   他一刀子捅进自己肚子里,却半点不觉得疼,反而阴恻恻的说:“陈飞云,刚刚的话,你再说一遍?”   给陈飞云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说一遍了。   他抖着手,想找伤药给殷临止血,殷临一把推开他:“你不是死人吗,死人不在墓地里躺着,你演什么没嘴的僵尸,滚!”   过来阻止他俩私奔的水月洞族老家仆这才反应过来,像是几十只穿了花衣服的节肢动物,手脚敏捷地涌过去,尖叫声此起彼伏。“天杀的,谁干的!”他们叫嚷着,“好多血呢!”“有没有伤药!伤药呢!”   这些人中真正主事的唯有殷临的七叔和三伯父二人,这两人原本自持身份站在远处看着,先前见到这些家仆哭丧似地涌过去,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心中想着说不定能趁此机会将殷临劫持了先带回水月洞再说。   可这些下人不得人吩咐,哪里能懂,乱七八糟地闹成一团,乌泱乌泱地人又多,吵得人头疼。连马车都要被挡住了。   殷临的七叔怒喝一声:“够了!”他阔步走去,把前面挡着的家仆全部推开,走到马车前说:“殷临,你要舍不得杀了陈飞云,我帮你劝你爹。不要为了这种小事伤了父子和气。”   察觉到不对劲,三伯父抢先去拉开那马车的帘子,里面空空如也。殷临和陈飞云竟趁乱偷偷的跑了。   陈飞云跟着殷临跑出去好远,他追不上殷临,跑得有些气喘。殷临可不会等他,跑到陈飞云觉得自己几乎腿断,殷临冷着脸站在远处,他忙想去牵殷临的手。   殷临一脚踹他翻了个筋斗,阴阳怪气说:“我和你什么关系,你跟着我干什么?”   陈飞云自己浑不觉疼,见殷临衣服上鲜血淋漓,反倒心疼说:“阿临,我给你止血。”   殷临退后两步,说:“用不着。”他转身就走,陈飞云亦步亦趋地跟他在后。   此时他俩距离刚刚被围堵的地方已经跑出去了有段距离,殷临还想端着架子,但见陈飞云不敢看他的情态,一扭头冷哼了一声,偷偷摸摸去牵陈飞云的手。   这两人别扭地打情骂俏着私奔走了。   白衡在树上吊了有些时日,这些日子里有时太阳太大,他偶尔也会被晒得好像没那么想死。   一直这样吊下去,也不是个事。   反正无事可做,他决定出去开会小差,等渡过了这个夏天,再回来重新寻死觅活。   水月洞所在的水月潭一贯来是中域的避暑胜地,况且水月洞族长的幼子在比武招亲日与情郎私奔再不归家,这么大的事情,水月洞里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了!   白衡心想这热闹我非看不可。   此时殷家出来的几十个婢从家老正在满树林地找殷临和陈飞云的下落,他纵身一跃,下了树,随便找了个人和他一起在树林里晃悠了一圈。   这人没起什么疑心,只是在初时看见白衡被吓地一蹦:“什么人!”   白衡心里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大爷白衡就是了。嘴上随口道:“殷大爷指派了我跟着你们这边一块儿找。”   至于哪来的什么殷大爷鸟大爷的,白衡的随口胡诌倒也不算毫无依据,水月洞族长殷长春鼎鼎大名,那么这一行人应该也多数姓殷才对。   他跟上的这人脾气唯诺,资质平平,显然在水月洞中当不了大差,头顶有好几个殷大爷压着。   这种小事总不好一一去核,多嘴几句说不定就要招一顿打,也没时间让他去核。   果然,这人口中嘀咕两声:“我看你面生。”办事糊涂,没细问是哪位殷大爷。   两人在树林不干正事地转悠一圈,殷临和陈飞云早就跑得不知道哪儿去了。   殷临的七叔和三伯父一琢磨时间,料到这对情人恐怕已经跑远,人既然一时半会是找不回来了,最近族内大事小事接连不断,不能大张旗鼓,总得先回去交差。   招呼着一大帮子人,先往水月潭去了。   两人窃窃私语,对殷临的未来很是忧心。   “咱俩怎么和族长交代?殷临这小子做惯大少爷了,那陈飞云养活得起他吗。我看够呛。”   “大哥恐怕也正在头疼怎么和嫂子交代。不过这事不用你担忧,陈飞云要是养活不起殷临,他俩自然是只能灰溜溜地回来了。但是他俩如今有情饮水饱,我看没个几十年,是不会回来的,好在陈飞云是个男人,到时候真无处可去了,不至于抱着一窝的娃娃一起回来。”   “哎,这倒是,族长不得被气死。依我看,先托万宝阁发两张通缉令出去,写一个‘殷临活要见人,陈飞云死要见尸’。”“先这么着了吧。”   眼见不远处,一汪长满芦苇的大潭天地开阔地与日相对,围绕日月潭的都是些低矮灌木,遍地半人高的龙绳草随风伏倒。   二人开道在先,长吟口诀,手上掐算一阵。登时,眼前的日月潭上淤泥结块,再慢慢硬化通长,变作一整条的道路来。   几十人连同拖拉着殷临和陈飞云私奔时乘坐的那辆马车,一起踩上这条临时的长道,他们一往前走,后面的路就会软倒塌陷。实在有趣的紧。   虽然日月潭下有空穴,但空穴往往依附山壁,狭窄、气闷,极难施展,若要长期居住还是很难吃得消的。   水月洞的族人只有需要修炼家传秘籍或者挨了罚的时候,才会下潜道泥潭深处的空穴里去。他们大多数人,都住在潭另一侧的矮茶山上。   白衡随他们一起过了日月潭,上了矮茶山。   多出一人,这群糊涂虫竟也无人发觉。   听见岸边锣鼓声天,四处张灯结彩。   先前所说水月洞中正在大办比武招亲,确有其事。人来人往时,有不少人都十分面生。   殷临的两位长辈恰时对视一眼,暗自发愁。   七叔叹息道:“早劝了,还是不办这事的好。大哥想要棒打鸳鸯,结果将两只鸳鸯一起打没了。他自己得了个什么好呢。”   另一位三伯父眼睛骨碌一转,倒是想出个法子,说道:“办就办去了,真到了下不了台的时候,就让殷二哥的三子自称殷临,上场去将这些小子们打得落花流水,不就得了。有什么好担心?这儿是我们水月洞的地盘,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真揭我们的假!”七叔心想这倒也是。   这二人正要去宗族的祠堂面见族长,远远有人瞧见他俩,跑来一个短打装扮的年轻男子。呼喊道:“两位长老!”   等他到跟前,才把话说完:“来了客人,族长和族内家老们一块儿去了后山的仙树那儿看他们比武。族长怕你们跑空,留下了我给你们二位通传。”   说话时传话的弟子张望了一下,像是想见什么人。   七叔沉着脸:“乱看什么?有事我自会向族长交代的。”三伯父笑哈哈道:“先去仙树那瞧瞧他们打得如何了,总归之殷临和陈飞云这两小子有手有脚的,饿不死你们大少爷。”   七叔始终放心不下,支来亲信,附耳交代了一通,让他们再领了十多人,去外边打听殷临的消息。   白衡正在想着要不然趁人不备,先偷摸着开溜,但听他们说要去后山看仙树。又起了好奇心。   水月洞是个非常封闭的大型势力,封闭也往往意味着神秘。   白衡琢磨着,既然来都来了,自然得不虚此行。   再跟着他们一块儿去了后山,沿着西南方向的石阶,穿过一大片茶田,能瞧见一棵没长几片叶子的大光杆子树。   这株文仙茶树是水月洞的族中重宝,名声在中域甚大,乃是一株八品仙树。若是摘叶融入玄铁,就能得到一把无上的玄兵利器;折枝入药,则是能解天下百毒,活死人肉白骨。   这株仙树本该被重重把守牢牢看护的,可偏偏它生得极其娇贵,挪动不可,于是只能让它自由地活在阳光和充沛的水汽下。   不久前,水月洞又新晋升一名元婴修士。   这是他们今年渡过天劫的第四位元婴修士。   这事很微妙。   水月洞毗邻天清门,虽然本身潜力不小,但因为这株无法挪动的文仙茶树,被迫和超级大宗做邻居,发展的前景已被牢牢的限制。   为了避免被天清门吞并,在很多年前,水月洞投靠了太墟天宫,靠着太墟天宫为自己谋来不少的福祉。   但时光斗转星移,水月洞的势力日渐扩展,再加上太墟天宫远在琴川,对水月洞的控制能力日益下降。   在外人看来,再继续做太墟天宫的下属宗门,已经满足不了野心勃勃的水月洞人。一些适时的争斗和混乱是必要发生的。   此次太墟天宫使者前来水月洞,对水月洞来说意义重大,本不该出什么乱子。   但他们来得突然,正巧撞上了殷长春为了教训儿子招办的比武招亲。   殷长春怕节外生枝,不曾说过殷临和下人私奔的事情,只说这比武招亲办给后辈,再悄悄的让自己的兄弟出去找幼子的下落。   沈晏清站在文仙茶树下,伸出手摸了摸干韧的树皮,问道:“药神殿的本草经,说文仙茶树晋升八品,生出了七窍树心,若有人无心将死,能用这树心代替,吊住人的性命。殷族长,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殷长春哈哈一笑:“沈大人这句话还真是问倒我了。八品文仙茶树是天下少有的孤品,人无心必死无疑,那么树无树心,想来也是活不久的,谁会吃饱了空,要砍这么一颗神树,取它的树心,来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呢。”   他心想,太墟天宫的人无端端的问这个问题干什么,难不成觊觎他的宝树?   众所周知,文仙茶树一旦生根确实是不能移动的,但若是取了树心移地栽培,树心就能长成一棵新的文仙茶树。   只是一时半会长不到原来的品阶,而老茶树则是会境界大跌。   所以一贯来没人做这么得不偿失的事情。   不过倘若太墟天宫和水月洞真的撕破脸,那又另当别论。   可不能把这棵文仙茶树说得太好了,殷长春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说道:“不过要养这棵树,我们水月洞是花费了很大的精力的。”   “每一百年要取十毒十灵的五行兽血、兽骨埋土做肥料,用万年寒冰每日化开的灵泉液稀释了用春雨术浇灌……期间除虫养叶等耗时耗力的事情,不提也罢。”   “经历种种,这文仙茶树每年抽芽长叶也就十来片,其中十有八成,我们都上缴给了天宫,仅留下两成在我们族人间流转使用。”   殷长春这么说自有他的用意,一是指明文仙茶树生长缓慢,耗时耗力,二是诚恳说这文仙茶树每年产出的利益大多被天宫分去了。   这两条言外之意,就是殷长春在委婉的说:文仙茶树留在水月洞,由水月洞人花心思照料,利益一成不少又都到了天宫的手里。使者大人要是真起了移走树心自己去栽培的心思,就太蠢了点。   听到这儿,沈晏清微微一笑:“照你这么说,你们勤恳照料茶树,东西却都被我们拿走了,岂不是心里好有怨气?”   殷长春一愣,没想到沈晏清竟会这么说,面露尴尬地含糊其辞道:“怎么会,我水月洞上下效忠天宫,忠心可鉴。使者大人难道有怀疑吗?”   “很好,那就太好了。”沈晏清说,“实不相瞒,不久前我收到了告发,说有人忤逆,意图谋反脱离天宫。消息传到了天君的耳朵里,他要我来瞧瞧。可我刚刚晋升元婴没多久,手底下又没几个能干的大将。水月洞既然忠心耿耿,那么接下去围剿叛逆,是能帮上我的大忙了。”   那可未必!殷长春听沈晏清这样说,心头大喜。   这么重要的消息,沈晏清一下子就告诉他了,可见沈晏清确实身边无人可用。天宫若要围剿别的宗门去,那么一时半会顾不上水月洞,说不准反而能让水月洞在这场混乱中浑水摸鱼。   殷长春赶紧问道:“这忤逆之人是谁呢?”   沈晏清启唇,正要回答。   前去捉拿殷临和陈飞云私奔的两位殷家长老,赶到后山,顿时人多口杂,熙熙攘攘一响一片。   沈晏清瞥过一眼,不再提此事:“还不是时候。不是说有比武招亲,怎么不让我去瞧瞧?”   殷长春早知殷临离了家,两位长老要空手而归,不去多问,随沈晏清移步再去前堂搭建的擂台。   后头一大帮子人也要跟随。沈晏清走过白衡的边上,白衡从未想过会在此地重遇沈晏清,痴看了沈晏清一会儿,这时才想起来捂脸已经来不及。低着个脑袋,寻思沈晏清要是认出他要如何是好。   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就没想过沈晏清根本没有瞧见他的可能。   等到沈晏清走远了,白衡满腹打好的草稿都泡了汤。这样若无其事的态度,叫白衡不甘又郁闷。   沈晏清抽过他的脸,叫人打过他,还用丝帕擦过他脸上的血,他和沈晏清共同经历这么多,沈晏清怎么可以认不出他,与他擦肩而过?   这些话不好直接说出口,白衡忍气吞声后,愈发的不服气。   前堂比武的擂台是以多层的木架叠架上去的,一旦落败,光是摔下来就要掉一层的皮。   观武的人则是在更高的外楼上瞧。   白衡有心想要追着沈晏清跑,心想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信你眼里没有我,心里没有我。   结果跟着人走到了外楼的第五层。   沈晏清和一众太墟天宫弟子在水月洞族长家老的簇拥下,上了更高的尖塔去。 第183章   守卫纵出一把拦下白衡:“哪来的,上面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白衡心想,我要是亮出修为,说我是天清门的白衡,可不吓死你们了!还敢来拦我?   但他毕竟是偷偷溜进来的,如今的名声也被金玉开所累,不像从前那么好了,只好打消了这个害人性命的想法,说道:“我想上去瞧瞧。”   守卫冲他挥手,不耐烦的说:“想得倒美,没看见族长大人和贵客在谈事情吗。”   白衡问:“这个真没瞧见。他们在谈什么?”   守卫嗤笑一声,指了指外面垒高的擂台:“那这个你瞧见了没?”   只要不是瞎子,没瞧见都是很难的。   白衡说:“瞧是瞧见了,但我瞧见的和你瞧见的怕不是同一样的东西。这比武招亲有什么好谈的?”   守卫说:“那可大有讲究了。”   “这贵客为什么专挑今天来,听说昨夜传出要比武招亲的消息,他今日就到了水月洞,太墟天宫离这里可远得很。”   白衡说:“那他也不一定是从琴川来的,万宗会召开不久,他要是从南陵城来,这里可就近的很了。”   守卫道:“近和远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为什么要今天来。要知道今天可是我们族长的儿子比武招亲啊!”   白衡不解:“招亲怎么了,这热闹很大吗?”   他想了想,觉得这热闹好像确实是得很大的,不说别人,换作是他突发奇想要给自己比武招亲找个老公什么的,那也得是五域闻名的笑话了。   想到这儿,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要是去比武招亲,那么全天底下的人都要被他一个个地打下去,直到天底下的人都打完了,这时沈晏清跳上擂台来,他才会举起双手地投降。   守卫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这些日子里把水月洞当笑话,来看这场比武招亲的混蛋他也见得多了,怒道:“你笑什么!”   白衡正色道:“我没笑。”   守卫说:“胡说什么,你滚下去。”   好吧,这下莫名其妙的撕破了脸。   白衡既不觉得冒犯,也不觉得丢脸,转身停在这层楼,半依靠在栏杆上,看外面擂台上的人打架。   水月洞毕竟是中域的大型势力,其族长殷长春多年前渡过元婴中期的第二道天劫,如今的修为早已深不可测。   这就是一个摆在面前的鱼跃龙门的机会,为追名逐利和想象不到的荣华富贵,不少人尽管根本没见过殷临的面,也愿意为了这个位置罔顾生死、奋不顾身。   外楼挤满密密麻麻的人,有些人嘴上对这种行为不屑且诋毁,但四处张望的眼睛里同样有跃跃欲试的野心。   擂台上打得正厉害的两人,一人是鬼哭府的邪修,手里拿了一对斧钺,挥舞时黑风阵阵,另一人则是个看不出跟脚的散修。皆是金丹修为,半斤八两,打得难舍难分。   白衡原本只想着沈晏清,旁人一眼也不去看,这时一看擂台上的情景,又“嘿”一声地笑出来。   比武要招来的都是这样的贤婿,换谁都是要逃的,怪不得殷临。   不过比武招亲的规矩,白衡原是不太懂得的。但他转念想到,现在时间还未到晚上,上场的自然都是些虾兵蟹将,要紧的重头戏得放到后头去,当下不急着再看台上。   反而开始寻思刚刚那守卫话里的深意。是啊,沈晏清来这里做什么?   白衡不知道万宗会一拥而散的消息,想着比武招亲除了“招亲”有点意思,那比武可就远比不上万宗会的热闹。沈晏清又不像他白衡是个闲人,他在天宫身居高位,要来水月洞想必是有他的缘由的。   正想着,白衡听见身边有人小声议论道:“太墟天宫的贵客怎么要这个时候来水月洞,不是没到每年收叶的时候吗。听说这次来的人身份可不一般。”   “毕竟是族长的儿子比武招亲,难道是太墟天宫想要横插一脚?”   “这可不得了。”“太墟天宫要是想给少族长赐婚,族长拒绝得了吗?”   “必须得拒绝啊,天宫指不定按着什么心呢。”   这些人说来说去,总之不太对头,各说各的。   白衡听着听着,听到一人冷笑说道:“我看不止,太墟天宫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带了两千人,绝不止看个热闹这么简单。”   “他们要是想着要用赐婚的形式来吞并我水月洞,普通人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架在两大势力之间。新郎官要么是他自己,要么就是把少族长送到天宫的归墟山上。”   “我水月洞有自己的自知之明,哪里配得上天尊的姻缘。”   “等着瞧吧,这场比武招亲打到最后,这贵人会自己跳上擂台,而在场的没一个人敌得过。” 第184章   这人说的言辞凿凿,仿佛已成定局,而他自己亲眼所见:“等到了那个时候,哼哼,一切就迟了!族长就算再不愿意,这场比武招亲万人共见,少族长迫不得已只能嫁过去,太墟天宫终于就有了插手我们水月洞的理由。”   这番话音量不高不低,正正巧巧、一字不漏的传到了楼上。   沈晏清坐在一张矮脚的软椅上,几个杂役手持羽扇给他扇风,地上摆了七八个冰盆,王月卿站在他身后,本来是替他在读本次水月洞上交给天宫的明目清单。至于水月洞私底下偷偷孝敬的东西,先入了玉芙楼的宝库,现在自是不用拿出来提的。   殷长春几次三番想打听究竟是哪门哪派想要犯上作乱,沈晏清总是三言两语地轻轻揭过了,是个打官腔的好手,殷长春奈何不得他,一时半会也套不出什么话。   正一片寂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时,听见底下人竟敢当着人的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还把话传进来,殷长春登时暴怒站起斥责道:“这些混账东西!”他叫来亲信:“你去把刚刚胡言乱语的小子绑起来,割了他舌头。他要是不服,再让刑戒堂的人打他二十板。”   他同时使眼色给人,让人给沈晏清添茶。   只要沈晏清不生气,或者同样想要息事宁人的装作没有听见,这事便就糊弄过去了。   沈晏清接过茶盏,轻轻一笑,他发眼乌黑,嘴唇的颜色偏偏是粉的,抬起眼帘:“殷族长以为如何呢?”   殷长春目光所及,落到沈晏清鼻尖上的红痣上,当即避若蛇蝎般地偏过头,暗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貌之人,尴尬道:“使者大人来得匆忙,又赶巧遇上了热闹的盛事,私底下有人有所想法议论纷纷,嗯……这个嘛,很难讲,我让人传消息下去,不准他们说了。这等没有真凭实据的谣言,竟敢在这里胡乱传,惊扰使者,真是胆大包天!”   沈晏清说:“这倒无妨。让他说去罢。”他侧脸问王月卿:“方才报到哪一条明目了?”   王月卿继续一条条的说下去,报完全册,沈晏清道:“这很好了。我原想着近年来中域几经天灾,上月水患刚过,日月潭洪水大泛,恐怕交不齐今年的数目,没想到水月洞早有准备。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很好,殷长春正要自得,听得沈晏清说:“这样看来,水月洞中有五名元婴修士的事情是真的喽?”   殷长春一惊,算上前些年上报天宫说已经亡故但其实没有在天劫下毙命的元婴后期修士,水月洞确实是还有一名元婴修士作为底牌。   但这事在族内极为隐蔽,天宫的人怎么会知道?   况且能得知此事的,都是他的心腹,绝不可能外传消息。   那么此事恐怕是天宫中人心有猜测,手中却无真凭实据。   殷长春谨慎道:“我族上报天宫是四位元婴修士,那么就是四名元婴修士。不知使者是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沈晏清说:“原来是我猜错。”   殷长春气急败坏,敢怒不敢言。太墟天宫怎么会派来一个如此言行不端的草包做使者!   这时听得屋外传来一阵爆响,刚才那两个金丹修士打斗初歇,鬼哭府的鬼修胜出了,有人一跃而上跳入擂台之中。   刚才那个水月洞人浑说此次太墟天宫来人是要使者娶亲,戳中不少水月洞人心中隐秘的恐惧。   有人哑然道:“那怎么办呢?”   白衡也在心想着,那要怎么办呢。   尽管殷临私奔外逃了,但太墟天宫若真的想要用联姻的方式吞并水月洞,没了殷临也有别的殷姓子弟。   白衡这会儿已经把先前被家族背叛与世界为敌的绝望心情抛到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心想,沈晏清要真和别人成婚,他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非得把这件事搅黄不可。   他想到什么就要去做什么,心一横,翻身跳上了擂台。   鬼哭府的鬼修休整了两刻钟,见上来的是个年纪轻轻瞧不出什么修为的英俊男子,想到这男子长相不俗,要是殷家公子躲在哪里偷看他们比武,看上了这小子非要嫁给他就大大的不妙了。   需得越快越好地将这小子打下去,最好是毁了他的脸,才能万事大吉。   他挥舞着斧钺,趁着白衡落地未稳,就抢先直冲过去,狞笑道:“找死!”   白衡一点儿不挡,而是以快打快,急攻过去。   一剑斜劈先砍这鬼修的腰上,鬼修不敢托大,偏偏这对斧钺极重,想回手已经来不及,他原后跳一步想躲,可他远没有白衡快,白衡剑势一变,剑尖急颤着从他的腰侧点住他的喉咙。   白衡道:“你自己下去,还是我请你下去?” 第185章   鬼哭府的鬼修讪笑道:“我自己下去。”   刚刚白衡与他对战,一点儿法力都没用,全凭剑法周旋,显然是剑道的高手。   底下原本有不少人想等这个鬼修多对战两轮后,再上去和他对决,结果上来了个这么诡异的小子,人人惊疑不定,摸不准他的水平,观望的人顿时就变多了。   白衡在台上,仰头一望,自东南方向望过去,恰恰能瞧见外楼五层以上的光景,沈晏清坐在主台边的椅子上,也正在看他。   沈晏清见到白衡,奇道:“他怎么在这儿。”   殷长春内心满腹疑问,一来这人他不认识,二来这人怎么会认识沈晏清?   他问:“沈大人认识他么,这人是谁?”   抚云宝塔下,白衡口出狂言,要是谁能从他手上将方岚的金钗拿回去,就要拜此人为师。   要是大丈夫言出既遂,那么白衡是该叫沈晏清师父了的。   想到这儿,沈晏清微微一笑:“他是我徒弟,这场招亲我不准他比,殷族长将他请上来吧。”   殷长春见了白衡其实略微感觉有些面熟,但在万宗大典上相隔甚远,他不敢肯定。   既然沈晏清说此人是他的徒弟,那想来此人应该是太墟天宫的弟子。   他觉得奇怪,先前有人说太墟天宫想借比武招亲一事和水月洞联姻,以此达到吞并水月洞的目的,其实这个猜测,殷长春也是认可的。   擂台上的一举一动,他看得清楚,单凭这个年轻人的剑道造诣,水月洞无一人是他的敌手。   太墟天宫若要凭此,达成吞并水月洞的目的,眼下就是个绝佳的机会。   沈晏清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机会,让人请他上来?而此事太墟天宫内部难道没有商量好吗,沈晏清不准此人参与比武招亲,他自个儿怎么又上台去了?   其中满腹疑惑,殷长春这样想着,便问出了口:“这年轻人剑道造诣颇为不俗,他既然想要参与比武招亲,大人又为什么不让他比呢?”   沈晏清微笑说:“原因有许多,殷族长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白衡正抱剑站在台上,没人敢上来。   他暗自琢磨,自己上台来只是为了阻止沈晏清和水月洞联姻,倒不是真想做殷长春的贤婿。   说到底,太墟天宫想要和水月洞联姻只是猜测。   就算真要联姻,人选也不一定真是沈晏清,那么他大咧咧地站在这里破坏了沈晏清的计划,沈晏清岂不是要恨死他了。   白衡转念又想,恨就恨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晏清恨他总比不记得他要好,他情愿沈晏清恨他,那么在多年后某一个平静的午后,他想起他来,还会觉得像被针扎了似的感到一阵刺痛。这就是他留给沈晏清的痕迹了。   这时,数十个水月洞殷家家仆打扮的人,一同跃上擂台上。其中一人对白衡说道:“你师父叫我们请你上楼去。”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   白衡自幼跟在白奉门下修行,他的师父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但要是白奉在楼上,白奉又不知道他在书房外偷听了他们要杀他的事情,怎么不直说是自己在楼上,反而自称师父呢?   可除了白奉还能有谁,有资格说自己是他的师父?   白衡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想到楼上有沈晏清,他又将生死置之度外,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什么呢。尽管摸不准这是在干什么,还是跟着下了擂台。   他下了擂台,立即就有人再度翻上台去。   白衡这下跟着人从正门进去,路过先前叫他滚下去的几个守卫时,颇觉扬眉吐气。   上到顶层,里面有不少人。   水月洞殷家的人约莫有着二十来个,太墟天宫服饰的有十来人,其余七八十人都是杂役奴仆打扮。   王月卿站在沈晏清的身后,两侧各挂了两幅山水花鸟图画,三两个人手持着羽毛华丽的扇子,地上冰盆寒气飒飒,错眼望去,仿佛沈晏清坐在花团锦簇中。   沈晏清手持无字折扇,含笑道:“好徒儿,快过来。”   白衡一见沈晏清,就是失魂落魄,情难自禁。   他先是大喜,沈晏清终于认出他来了,接着想倘若是沈晏清想请他上来,为什么托人传话说的是“你师傅请你上楼去”?   他原本性格中多疑的部分是很少的,但经历过自己身份的巨变,他情不自禁就要多想。想到这时,也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世界上另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自己——金玉开。   白衡的心咯噔一跳,他踌躇问:“我是谁?”   殷长春一干人等皆在心里哄然大笑,这人年纪轻轻怎么糊涂得这么厉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沈晏清知道他在问什么。   金玉开死在他怀里,他怎么会认错。   可他偏偏瞧见白衡脸上和金玉开截然不同的可怜神态,见到这双冷漠、高高在上的眼睛里,竟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时,恶念顿起。   沈晏清说:“你得走得近些,我才能看清你。”   白衡走到沈晏清的面前,沈晏清故作思索地久久端详他的脸,抓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一个“玉”字。沈晏清微笑道:“怎么样,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如此一来,白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金玉开竟是沈晏清的徒弟。   这另一个自己的运气要比自己好上太多太多。   难怪抚云宝塔上相见,沈晏清要用带毒的花枝抽打他的脸,万宗大典上他被端英指认成金玉开,沈晏清先抓走他又无故放他。   白衡这下全明白了。   他本该立刻抽出自己的手说不是,这才是白衡应该做的事情,毕竟就像他在万宗大典那夜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不是金玉开时一样,天清门的白衡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从不杀人,诚信守约。   但他没有。他冒领了金玉开的身份。   殷长春适时的出现,说道:“阁下果真是名师出高徒,不知该如何称呼?”   金玉开鼎鼎大名,不能说与水月洞的人知道。沈晏清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姓李,单字一个煦。”   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好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久到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了自己最开始爱着的人是李煦。此刻张冠李戴,仿佛没有一点违和感。   殷长春笑吟吟道:“原来是李兄弟,太墟天宫果真是人才辈出。”   沈晏清一收折扇,移开了话题:“此次比武招亲,比武是见得多了,不知你们殷临少族长在哪儿了?”   “这个、这个——”殷长春说:“比武还未选出人选,按照老规矩还是、额这个——”   白衡在南陵城外看完了殷临和陈飞云私奔的全部过程,但此事他只能私底下悄悄的告诉沈晏清,当着殷长春的面说出来是不太好的。   沈晏清说:“新郎官确实是只能在新婚日见到新娘子的,不过一来你们少族长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招来的亲也指明要的男人,如此一来两个新郎官,还讲究什么害羞?更何况,又不是我们与他结亲,现在连见他一面都不行吗?”   说到这个地步,殷长春还有什么能瞒的。   他叹息一声,总归之不算什么大事,正打算从实招来,三伯父打了个眼色走到他边上,在殷长春耳边捂嘴遮住唇动,传音道:“大哥,使者大人没见过殷临,叫个后辈来冒充下算了。事关要紧,要是让太墟天宫的人误以为,我们是故意放跑殷临,来躲避他们的可就糟糕了。” 第186章   殷长春心念一动。   水月洞的子嗣血脉,论辈分是按当代中出生顺序排位的。这殷临的三伯父殷水虎,乃是殷长春亲父二弟的第一个儿子。   殷水虎向来胆大心细,殷长春想过片刻,觉得他说得不错。   若太墟天宫真有要联姻的打算,才特地要在比武招亲这日赶来,他们说殷临和一个下人私奔逃走了,沈晏清怎么会信?他一定会觉得是水月洞故意找了借口,藏起了殷临。   殷水虎见殷长春不说话,知道是他不方便说,于是继续捂着嘴传音道:“我已经让小荣在外候着了。”   殷荣是殷水虎的儿子。   殷水虎说:“他年纪和临儿相差不大,又是堂兄弟,长得也有几分相似。用他顶上,刚刚好。”   殷长春心想,往常太墟天宫的使者在水月洞住上十天半月已是极限,此次他们虽然是来清剿叛逆的,但太墟天宫的手下能人辈有,人人胸有成竹,想来这叛逆极好对付。   只是让殷荣假扮临儿几月,比武招亲也可以是招个假夫婿,涉及不到什么危险的事情。   他点点头,应下此事。将殷水虎轻轻推至一旁,对沈晏清说:“既然使者大人想见见犬子,见见是应当的。”他侧过脸说,“让临儿进来吧。”   不消半柱香的时间,外头领来了一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年轻男人。   白衡一眼认出此人并不是水月洞一开始在捉拿的殷临,略带古怪地看了对面的殷长春一眼。   沈晏清先瞧殷荣的脸,殷荣被他一瞧,脸登时红了个透顶。   白衡看在眼里,咬着牙在心里骂:你算什么东西,脸红个什么?!青天白日的竟也能和我白衡一块儿做上白日梦了!   沈晏清道:“原来你就是殷临。你既然要成婚,我来喝你的喜酒,两手空空总不好。”他对王月卿说:“上回芙蓉城拿来给我的玉如意,给这位殷少爷吧。”   这礼原是早就备好的。   他一说,两个丫鬟端了一个盒子走上前来,里面正是一尊足有成人小臂长的玉如意,玉色剔透。   殷长春连忙道谢,殷荣随声附和,一双眼睛仍忍不住偷偷地瞧沈晏清。   当晚,水月洞的比武招亲没出结果。   闻名而远道赶来的人,反而越来越多。这件事一拖三日,眼看没法交代,最后竟真给水月洞选了个人出来。   王月卿来请示,沈晏清说:“那就去瞧瞧。”   殷家荣盛尤胜往昔,新郎官骑一匹高头白马,一身红衣。红绸沿途扎遍,到处都是礼炮和鞭炮的声音。   一路上,白衡沉着一张俊脸,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到了殷府,殷长春忙里仍记得不能怠慢沈晏清,抽空出来相迎。   只不过这场比武招亲,要“嫁”的不是他的亲子,要“娶”的名义上已是他实打实的女婿。   这样的结果,与他最初的设想相差甚远。殷长春的脸色很难看。   沈晏清见他脸色发白,连笑容都很勉强,交谈几句,得知这次比武招亲的胜者是五行门的首徒,称赞一番,放了殷长春出去招呼别的客人。   殷长春走后,太墟天宫的人独坐首桌,来往觥筹交错,灯火烛影随人行走的风声忽明忽暗地闪动,沈晏清安静地闭目凝思着,良久,忽然睁开双目。   殷水虎端了个酒杯,走到他们这桌来向沈晏清敬酒:“使者大人远道而来,为成这一桩好事,可真是辛苦了。在下敬您一杯酒。”他将姿态放得格外低,酒杯举得很高,人好似要跪倒下去。   沈晏清不接酒,用冷冰冰地眼神瞧他。   直瞧得殷水虎心里打鼓,一身的鸡皮疙瘩都发毛得立起。他又复谄媚的说道:“这些年来水月洞蒸蒸日上,可离不开天宫的支持。想几百年前,哪里有什么水月洞,还不是都靠了天宫的鼎力相助。可以说,没有太墟天宫,就没有水月洞的今时今日。”   沈晏清忽而一笑,如沐春风般地将手里的酒杯,与殷水虎的酒杯一碰:“哪里的话。”他仅小酌一口,酒杯搁在桌上,说道:“殷大人真是谦逊,你看这日月潭的山、水,靠得难道仅仅是太墟天宫吗,我看不是,水月洞能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靠得是你们自己人。”   殷水虎当沈晏清话里有话,要来敲打他,心惊肉跳之余,态度愈发恭敬:“若无天宫庇佑,早些年,水月洞守着一棵挪不动的树,早就成了动弹不得的肉靶子,哪里还有翻身的余地。大人您这样说,岂不是要说我们忘恩负义么。”   “别——”沈晏清打断他:“这话我可一个字都没说。”他微笑道:“怎么我眼睛都没眨一下,你凭空就变出了个帽子要我戴。今天你们殷家这么大喜的日子,和我说这些没七没八的东西做什么。”   沈晏清屈指弹了弹酒杯:“敬酒我喝了,殷大人的心意我也心领了,你忙你的去了再来吧。”   殷水虎杯里的酒刚才就已经一饮而尽,他恭恭敬敬地给沈晏清行了个礼,退下去招呼了别的客人。   酒宴上一桌子的菜,说是山珍海味倒也算不上,香气扑鼻是有的。沈晏清没有一点的食欲,他去看一旁的白衡。见到白衡的边上倒了两个酒坛子,依旧是一眼也不瞧他。   沈晏清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了,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你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用正眼瞧我好了。   再坐了一个钟头,吹锣打鼓的从里屋引出来前几日见过的殷荣,同样穿着新郎官的服饰,与那位在比武招亲中拔得头筹的男子,一同拜过天地父母,再一桌桌地来敬酒了。   晚上回到岸边的院子里,沈晏清睡在里屋,白衡散掉身上的酒气,坐在外屋的堂下,数墙上挂画里的桃花。   打更的时间过了午时,白衡一惊醒,听见后门有人敲门。悄悄过去,正是晚上见过的殷水虎,还有今晚上本该和比武招亲的胜者共入洞房的殷荣二人。这两人穿了便装,外面披了黑袍,打眼一瞧,谁也认不出这两人会是谁。   白衡皱眉,他早知道沈晏清会来到日月潭是遵了太墟天宫的号令,有他要做的事情。   这三天来,白衡时常觉得煎熬,一面是觉得自己不该贸然顶替金玉开的身份,一面是觉得怪异。   他根本不认识金玉开,一点装不出金玉开的模样,当时一念之差,这三天里漏洞百出,早该被扫地出门。   但沈晏清和一众太墟天宫的人,都好像各个都成了睁眼瞎。   多体一魂共用一张脸听上去惊悚离奇,可沈晏清又不是没见过他,白衡如何猜不到,沈晏清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不知道沈晏清这么将错就错到底是要做什么,也乐得看这场戏要演到什么时候去。可今晚半夜来人,真叫他疑心乍起了:“你们两个今晚上来这里做什么?”   殷水虎道:“大人不是叫我忙好了再来吗,白日里人多眼杂的,说什么都不方便。小儿成婚确实腾不出空来,晚上荣儿灌醉了人,现在正是能再见的机会。”   这话好像是没错的,白衡想了想:“他确实说过,我进去问问,你们在外面等着吧。”   殷水虎和殷荣跪在屋外。   白衡走进里屋,屋子里的四面窗紧闭着,床头有一盏幽幽的灯。   沈晏清趴在床头,苍白的一张脸,半点没有睡过的痕迹,一双点漆般的眼睛望过来:“有人来了?”   白衡顿时明白,今晚的一切尽在沈晏清的掌握中。哑然失笑道:“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沈晏清白他一眼:“你叫他们进来。”   殷水虎和殷荣两人很快地进来了,白衡猜测沈晏清早就知道他是谁了,不愿意掺合太墟天宫的事情里,本想退到屋外去,沈晏清叫住他:“不准走。”甩手一个扇子砸到白衡的身上去,这档子耍赖卖娇的桥段,他做得浑然天成。   没有点明,但白衡想到沈晏清要他留下来做什么。   他拿着扇子,站到床沿,给沈晏清扇风。想他一个名震五域的天之骄子,在这儿做奴婢干的活,真是会叫人大跌眼镜的,偏偏这几天他已经熟手至极,好在殷水虎和殷荣两人也没认出他来。   殷水虎跪在地上道:“多谢主子指点,我和小儿思前想后,总是担心打扰了主子休息,挨到这点儿,生怕再耽误下去,坏了您的大事,这才赶紧过来了。”   沈晏清拨弄棋篓里的白子,道:“怎么,他知道你要改玉牒的事情了?”   殷水虎说:“这次荣儿和五行门的弟子成婚,荣儿用的玉牒是殷临的,但那五行门弟子用的却是宗族里的新牒。刻上去后,就难改了。殷长春当然不高兴,可他后悔已经晚了。”   “老七和我说他下午去见了老五一面,像是起了疑心,要打个主意,弄死这比武招亲来的贤婿。名义也是响当当的,这是荣儿的新郎,和他一块儿入洞房的也是殷荣而不是他儿子殷临,到时候殷临要真回来,那一切岂不是乱套到了极点。老五劝他等大人们走了再动手,殷长春却说他等不住,等到真的大局已定,殷荣就真的成了殷临,他就要追悔莫及了。您看看——”   沈晏清冷笑:“让他弄死好了,你去帮他,要越快越好。”   殷水虎道:“我和荣儿也是这么个主意,怕殷长春真的起了疑心。这也真是奇怪,前几天他还夸我主意不错,用荣儿瞒下了殷临离家出走的事情。恐怕是今天他瞧见玉牒刻盘,生怕一切将成定局,才慌了神。等这人死后,他的疑心就能打消大半了。不过此人——冯经武是五行门掌门的首徒,他要真死了,五行门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这些年来,水月洞和五行门的交易往来也有不少,此事难以善了……”他絮絮叨叨,有些啰嗦又极其详尽的说了许多。   白衡隐隐听出些门道来。恍然明悟,沈晏清早就知道真正的殷临已经和人离家出走私奔了,面前的“殷临”是假扮的殷荣。   殷水虎这些年来和太墟天宫勾结,眼下正是发挥他这枚棋子的时候。   殷荣用殷临的身份和冯经武成婚,那么不论和冯经武成婚的“殷临”是真是假,冯经武已是水月洞族长的乘龙快婿。   冯经武在五行门的地位不低,只要他认“殷临”是真的殷临,那么五行门也会认“殷临”,当日比武招亲所有亲眼见到的人,也都会认这个假殷临。   如此一来,殷荣就真的成了殷临。   再过个几十年,水月洞就到了殷荣这个少族长的手里。   殷长春无法再拨乱反正,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杀了冯经武,将这桩婚事一拖再拖下去。   殷水虎犹豫道:“只是我们千挑万选,才选出来冯经武这个身份地位都恰当的人选,平白杀了,要是选不出第二个怎么办……殷长春正在怀疑我们,他有了戒备,纵然我们这次帮他杀了冯经武,他暂时不怀疑我们了,可他若是借着这个由头,叫停了‘殷临’的婚事,我们岂不是错失了良机?就怕耽误了大人的事情。”   “不。”沈晏清说:“殷长春的疑心没有打消的一天。等冯经武死后,我会代表太墟天宫赐婚,不过我想,等不到那一天,水月洞已经大乱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殷水虎和殷荣头压得更低,不敢直视沈晏清。   这父子俩退下后,白衡要随他俩一块儿出去。沈晏清又叫住他,嗔道:“我让你出去了吗?”声音冷冰冰的。   结合着夜谈时沈晏清明摆着一副要害人害己的阵仗,白衡很难不怀疑他深更半夜地叫住自己是不是要拿他开刀发难,他左右四顾一阵,最后目光落到半坐在床上的沈晏清身上,笑起来:“你要我做什么?”   沈晏清原本想好了顺善如流的对话腹稿,但见到白衡这副油盐不进的冷淡姿态,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上不见得多好了,阴阳怪气地说:“我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去做吗?说得我好像怎么使唤你了一样。”   白衡手上的扇子刚放回床头的橱柜,他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在心底用沈晏清的声音回答自己:‘大丈夫做点小事情怎么了!很要紧吗!’想是这样的。于是不去说这个话,自讨苦吃了。   此举瞒不过沈晏清的眼睛,这下他更要大发雷霆了:“好啊,我没话要说了你走吧!”   沈晏清迅速吹熄了烛火,翻身滚进床里,就当这世上没有白衡这个人。毕竟今夜他败局已定,再说下去,不管什么话,总之他的脸是大大的丢完了。   只能寄希望于白衡快快的把这个狼狈的片段忘记掉,就算他忘不掉也没关系,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睡过一觉的沈晏清就能胡搅蛮缠的假装这段对话没有发生过。   他裹着被子,时间变得很难挨,不一会儿昏昏沉沉的困意就涌上来。   忽然一只手贴到他的脸上,白衡这时笑着问:“你让我守在这儿不准我走,怎么要自己睡去了,你还没说要我做什么事呢?”   沈晏清被白衡的突如其来吓了个激灵。   良久的沉默,百转千回的念头闪过,沈晏清忽然发觉自己几乎没有和白衡正正经经的说过什么话。   就像白衡很不解沈晏清都在想什么,沈晏清同样不解白衡都在想些什么。白衡来水月洞做什么,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会像金玉开一样爱自己吗。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好难想。   沈晏清问:“白衡,你怎么不问我要做什么?” 第187章   白衡一愣,沈晏清提及他名字意味着,此时此刻,沈晏清替他撕下了金玉开的面具。   他没有顺着沈晏清的问题问,他心想沈晏清究竟要做什么不是已经一目了然了吗,太墟天宫要吞并不听话的水月洞,这有什么好问的。他问:“见到我的第一眼时就认出来了吗?”   沈晏清不说话。没有回答。   他翻了个身,重新背对白衡。   昏暗的室内,白衡坐在青虚虚的阴影里。   殷水虎和殷荣深夜来访太墟天宫的使者,两人虽然来时做过伪装,但殷长春很是防备沈晏清等人,早在太墟天宫暂住的府邸附近埋下不少监视的眼线昼夜不分地盯着。   这事瞒不过这些眼睛们。   天未亮,殷长春一夜未眠。他咬牙切齿地恨着:殷水虎!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和外人勾结,来伤我这个哥哥的心!   他心腹杨和顺同样一夜没睡,他接到消息,就忙赶着来见殷长春了,此时见到殷长春勃然大怒,更是冷汗浸浸,试探道:“殷三爷此举乃是叛族,按照殷家的家法可是要抓起来火刑的,不如让刑戒堂的人,先抓了殷荣来,问清他们到底和太墟天宫都在密谋什么。等拿到了证词,就将殷三爷一举抓获。”   杨和顺说:“这样捉拿叛徒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打草惊蛇。今日不抓,明日抓,走漏了风声,再想如此一鼓作气地将事情给办了可就难了。他们私底下密谋过,你且看着,必然还有后招。要是不在最初出一招釜底抽薪,接下去就中了他们的套了。”   殷长春沉吟片刻:“太墟天宫的沈大人还在,这事我们与他们全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能撕破了脸。他若是问起来,要怎么办呢?”他心中已做好了决定,要采纳杨和顺的建议,话里就带了倾向。   杨和顺说:“这也好办,说殷荣病了,殷三爷闭关修行去了。太墟天宫的人自然知道殷荣不可能病了,殷三爷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闭关修行。可水月洞毕竟有水月洞的家法,您怕撕破脸难看,他做这么多不就是也想在不撕破脸的情境下,将水月洞收入囊中么?没有由头,他一个上宗门的使者,不好干涉我们过多的。掐了殷三爷和殷荣两个,太墟天宫还拿什么牵掣我们?他没了后招和先前谋划的根基,也就只能万事休矣,作罢啦!”   “好好好!”殷长春的疑虑被杨和顺的这番话抚平,他觉得杨和顺说得不错。要被人牵着鼻子走,那纵然他使出浑身解数,恐怕也难以占到上风。他赞道:“这招寻根拔树你用得甚妙!”   殷长春当即吩咐下去,叫来一队刑戒堂的人,暗不做声地先将殷荣拿下。   殷荣半夜回到殷府,他新婚的丈夫冯经武还在因为醉酒而呼呼大睡。他稍安下心,没过多久,他见外边天光大亮,换了衣服要出门去,刑戒堂见机行事,立即就将他绑了带走。   一番严刑拷打后,不到两个时辰,殷荣招了。   他将殷水虎正在和太墟天宫密谋如何吞并水月洞一事全盘托出,殷长春自然又是一阵勃然大怒,太墟天宫他动不得,为了立威和以儆效尤,他非得抓住罪魁祸首殷水虎不可。   刑戒堂抓住殷荣算得上雷厉风行,但一清早动用刑罚,一动还是两个时辰,这动静瞒不过殷族里的其他人。   殷水虎胆敢与太墟天宫背叛他的大哥,他在族中的势力不小,此事早有人通传给他。   修仙人士修为越是精进,反而越难留有子嗣。   殷荣是殷水虎的独子,殷水虎一听殷荣被抓进了刑戒堂,知道他或许难保性命,登时如一个霹雳打在他的头顶,接着是无与伦比的愤怒和仇恨。   什么计划,什么忍耐,他全都顾不上了。   殷荣一死,下一个就是他!   殷水虎暴怒着纠结族内门生弟子,和他所掌管的三房族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宗族祠堂,一路敲锣打鼓去。   他知道自己明面上并没做什么,现在太墟天宫吞并水月洞还是件没影的事情,殷长春罔顾叔侄亲情,无缘无故抓走殷荣折磨,根本占不到理。   临出发前,殷水虎叫来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到建水胡同去一趟,太墟天宫的沈大人住在那儿,你知会他们一声,就说殷族长无缘无故挑起殷家内乱,绑走殷三当家的儿子去折磨了,我殷水虎咽不下这口气,等会要他们看笑话了。”   水月洞毕竟是太墟天宫的下属宗门,他这话说得挑不出什么错。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在街上一路奔着宗族祠堂去,昨日比武招亲的热度还没推去,一众外乡人支着脑袋弹出来看热闹。   到了祠堂,殷水虎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殷家七位家族长老,十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都齐齐地换了衣服等着了。   殷长春铁青着一张脸现身。   殷水虎当即扑着打上去:“还我儿子!你把他抓去怎么样了!”   殷长春一开始只是闪避,他和杨和顺在得知此事后,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处理此事,但一时不察还是让殷水虎钻了空子。   他手上虽然已经有了殷荣的供案,承认他们三房要对水月洞不利,但这个供案他不敢拿出来用——   太墟天宫的人得知殷荣被抓,说不准就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殷水虎狗急跳墙。与殷长春原先设想悄无声息地回避太墟天宫的计划相差甚远了。   殷长春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该先擒走殷水虎!现在走漏风声、打草惊蛇,要想再将此事和气地遮掩过去就难了!   他只能说没有此事。   殷长春道:“殷水虎你胡言乱语什么,你儿子殷荣不是和人私奔走了?我今早抓去刑戒堂的是我自己的儿子殷临,我教训我自己儿子关你什么事?” 第188章   殷水虎大叫:“我放你娘的狗屁!”他双手成爪型,一把抓在殷长春的肩头。   殷长春这会儿被擒住,再顾不上什么兄长、族长的气度,头一甩,和殷水虎撕打起来。   见到两个领头人都打得这么不可开交,底下人那还了得。   先是去劝架,两边人推推搡搡,不知是谁趁乱是偷抓了一把还是踩到了谁的脚上,三言两语无法辩白,嗓门倒是越喊越大,正是天干物燥的时节,一大群人借势混乱斗在一块儿。   片刻就有人见了血,随后越打越烈。   殷水虎支去通知沈晏清的小厮一路不敢耽搁地跑到建水胡同,白衡在院子里,地上有些飞来的麻雀、斑鸠,他撒了些玉米碴。沈晏清站在滴水檐下,黑色的瓦,他一袭白衣,轻摇无字折扇。   小厮被王月卿领到沈晏清边上,他半晌不敢说话,王月卿催促道:“殷三爷吩咐你说什么了,怎么还不说给我家公子听?”   小厮磕磕绊绊的说:“我家大人说族长无缘无故绑了殷荣少爷去,他是咽不下这口气——”   白衡脚边逗留了四只斑鸠,三只麻雀,各个迈着八字步,蹦蹦跳跳地在地上琢食。   其中两只斑鸠因为一块玉米碴,互啄得厉害,一开始还在打架的,没隔一会儿竟看对了眼,其中一只要压到另一只身上去了。   白衡心道你俩要是打架我不见得不高兴,但你俩怎么胆敢在我面前亲热?不合时宜的两只破鸟。他伸脚去踢,故意没踢中,只将它们吓得叽里呱啦地飞了一片。   小厮被声响打断,朝白衡望去。他的注意力又很快被沈晏清引回。   沈晏清说:“殷水虎做了什么?”   小厮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看架势我家大人恐怕要和宗族里别的大人,一块儿去找族长大人讨说法。”   “嗯,我知道了。”沈晏清伸出手,刚才被吓得惊飞的鸟雀竟围绕在他手边飞舞。   王月卿差人送这个传消息的小厮回去。   白衡说:“殷荣要是真被殷长春抓去,多半是为了昨晚的事情——”他一句话没说完,沈晏清竖起食指立在唇边:“隔墙有耳,既有前车之鉴,你怎么学不会?”   白衡心想,事已至此,既然殷长春都已经知道殷水虎私底下和太墟天宫密谋要将水月洞吞并了,还有什么要瞒的。   他摸不准沈晏清的意思,再加上沈晏清方才打断他的话,让他好没面子,好像他是什么天真的蠢货了,白衡恼羞成怒,在沈晏清面前由于自卑而带来的不自在为他塑造了一副傲慢的假面:“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什么叫做隔墙有耳吗,你现在想到这点,昨晚上怎么没想到?殷荣被抓,殷水虎落到殷长春的手上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你的计划要破灭了,今日过后,他们两败俱伤,水月洞不复往日繁荣,太墟天宫再得到这样的水月洞有什么用?”   沈晏清合上折扇敲在自己的右手掌心,微微叹息:“你说得不错,不论谁输谁赢,都要闹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了。”   王月卿问:“咱们出去瞧瞧?”   沈晏清摇头:“你骑马去南陵城,等到亥时,将这次我们留在南陵城的人全部一起带来,我在水月洞的那棵文仙茶树下等你,等到那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王月卿默默在心中记着,沈晏清转脸对白衡道:“我们俩人出去走走,如何?”   往常沈晏清这般和颜悦色的与白衡说话的前后,总要给他点颜色,不过这一巴掌要何时何地落到他的脸上到底难说,白衡惊疑不定,揣测这坏男人又要使什么阴谋诡计。   他心中百转千回,打定主意绝不上沈晏清的当,一笑道:“好啊,你要去哪儿走?”沈晏清道:“当然是去祠堂瞧瞧他们打得如何了,死了多少人。”   白衡听出沈晏清话中对人命的轻描淡写,心一凛,有股冰凉的寒气镇住了他因为沈晏清而觉得发昏变晕的头脑:“你去救殷水虎他们?”   沈晏清从不肯定的回答,他的话语多半都是模棱两可的,只管让人揣摩他的意思:“你想救就救。”   两人说话的时候,王月卿骑马出了门,沈晏清与白衡一前一后一块地出了建水胡同。巳正是太阳渐烈的时辰,两人徒步走去,不用坐骑和法术,见到道路两侧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隐隐能感受到一两道窥视的视线,却见不到人影。 第189章   水月洞的管法是家治,于是宗族问题、家法、族法,会在某一时刻变得至高无上。   祠堂内伤者越来越多,越到这种时候,越是杀红了眼。   殷水虎和殷长春一连从祠堂内打到外边的街上,旧愁新恨加到一块儿算,这两人已经完全成了接头械斗的泼皮无赖。   沈晏清与白衡爬上了对面的屋顶,正在缠斗的两人并没有发现这对不速之客。   白衡问:“你觉得谁会赢?”他对输赢并不看重,他只是在想,沈晏清究竟在等待哪一个对他有利的结局。   “下面的人里,没有赢家。”沈晏清胸有成竹的说道,他侧脸看白衡,问:“等水月洞的归属有了定论,我要去天清门做一件事,你呢?”   “和水月洞有关的事情?”白衡身上几百条甚至几千条因为金玉开而背上的人命,这辈子都没有洗刷干净的一天,他不打算重回天清门。   更何况,沈晏清但凡用这种商量的语气与他说话,接下去就没好事了。他说:“太墟天宫的事情我来插手,不太好吧?你忙你的去,今夜过后我们分道扬镳了。”   白衡其实不太想和沈晏清分开。   明知沈晏清面若桃李、心如蛇蝎,可要一想到再见不到他了,白衡却又觉得空落落的,舍不得分手。   沈晏清没有改变他想法的意思:“好吧,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然你我分别在即,你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什么忙?”白衡问。   沈晏清嗔道:“我讨厌你总是问我为什么,一定要问个明白清楚才能做吗?”   这完全是不可理喻的倒打一耙。   但沈晏清不肯直说,白衡也猜得到。   看来这个忙有些难度,所以沈晏清才要使小手段骗他答应下来。   其实答应他又怎样了,白衡自认世上无能难倒他的事情:“你总要告诉我是什么。”   沈晏清微笑道:“那么我要你帮我的这个忙,就是一直听我的话,不要问我为什么,你能做到吗?”   白衡笑了一声,转过脸,不再看沈晏清。   此时大半天过去了,刚刚群雄皆烈的气愤随着肉|体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消散大半,面对自己血浓于水的骨肉同胞,似乎也没有非要恨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唯独殷水虎,他真正失去了,所以势必要夺回。   短暂的时间流逝不能改变他丧子的悲痛欲绝。   殷长春拥有的比殷水虎的更多,他顾虑的也更多,态度有了缓和的余地:“殷荣是你的独子,也是我的侄子,我们叔侄一场,他叫我叔叔,我怎么忍心杀他。”   谈话间,兵器争鸣的惨响中,殷水虎一顿:“这么说,荣儿没有死?”   殷长春当务之急是稳住殷水虎这个叛徒。   照眼下的情形来看,殷水虎这次理直气壮的纠结这么多的家族子弟来兴师问罪,足以见得他在殷家人缘甚广,还不到他能真正和殷水虎撕破脸的时候。   “怎么可能。”殷长春说了软话:“你说我怎么忍心?三弟回头是岸啊!”   殷水虎似乎在犹豫,他的武器是一把长刀,尤其擅长以快打快的攻法,先前他胸口憋着一股气,出招愈快愈急,死死地压着殷长春无法反击。   现在他心神震荡,招势一缓,殷长春大喜过望,以为殷水虎被他说动,得了空隙的同时,更加循循善诱道:“你和太墟天宫勾结,为的不就是权和利?可等到那个时候,你就算真正坐上了我的位置,头顶不还是有太墟天宫狠狠的压着,到那时,你就会像现在忍不了我一样,同样忍不了他们。皆时你又要去哪里寻找助力?你我血骨相连,仍有猜忌,更何况你和他们。你畏惧他们,他们何尝不怀疑你。你以为你能得到善终吗?现在还有回头的机会,回头吧!”   殷水虎似要收刀:“大哥——”   殷长春正打着另一个主意,他假意劝说殷水虎回头是岸是假,嫌隙已生,清算不过时间早晚。殷水虎若当真收起兵器,那么是他主动要束手就擒,殷长春怎会有不取用的道理。   思及此,殷长春有些得意忘形,他绞尽脑汁的思考,自己该如何劝说殷水虎放松警惕。   就这电光石火的一念之差,殷水虎伏低下身,两人原因为交手的缘故近在咫尺,他收刀的动作原是个假动作,右手收起,刀背抵着从腰间一转,刀面贴着边一下就要砍在殷长春的身上。   屋脊上,白衡说:“分出胜负了。”   “也不见得。”沈晏清道。   殷长春还如梦般的想着自己要如何拿下殷水虎,眨眼间自己性命落入殷水虎手中,他悚然失色,惊叫道:“三弟!我刚刚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殷水虎道:“就是因为听见了,这趟浑水必须要趟到底。回头,你说得倒轻巧,哼哼,怎么回头。太墟天宫容不下我,难道你就能容得下我?事到如今我只有一条道走到黑这一个选择。”   他刀尖上移,趁着殷长春不敢动弹,站到他身后,用刀架着殷长春的脖子。   两人先进了祠堂,眼见族长已到殷水虎手中,殷长春一脉的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不知是谁兵器落地,所有人纷纷鸣金收兵。   殷水虎威胁殷长春的人:“将殷荣带来,他要是有半点差池,我叫殷长春一命还一命!”   殷长春引颈受戮,此刻没有人比他更害怕死亡,他同时叫道:“去和杨和顺说,让他放了殷荣!”他的内心还在恐惧另一件事情,他既然能逼殷荣承认他和殷水虎两父子密谋与太墟天宫勾结,刑戒堂是动用过私刑的,殷荣虽然性命保住了,但保不准殷水虎会不会因此勃然大怒。   殷长春不觉得自己有错,事已至此,悔不当初都来不及了。   灼心地等待了一刻钟,来了个面生的小子,战战兢兢打着颤地先跑进祠堂,哭诉道:“三大爷,不好啦!”接着四人抬着一担盖着白布的担子进来。   殷水虎初闻噩耗,人都要昏死倒下。他不敢松开抵着殷长春的刀,但刀已经拿不稳了,刀锋颤抖着在殷长春的脖颈上滑动:“你说什么?荣儿、我的儿怎么了?”   杨和顺跟在最后走进来,跪在这担子边上磕头:“殷荣昨夜抓回刑戒堂,今早上就没了呼吸。这事刑戒堂的人不敢说,一直瞒着人,刚才发话了要找,瞒不下去了,这才实话实说,说人已经去了。”   说着他掀开白布,露出殷荣已经显得青白死气的脸:“您过目。”   殷水虎拖着殷长春朝着殷荣的尸体走了两步,直到亲眼所见,他终于确认他的独子确实死了。殷水虎难以置信,他质问殷长春:“你刚刚怎么说的?!”   殷长春这时哪敢再说话,杨和顺细细柔柔的声音再度响起:“您不仁,怎么能怪我们不义?”   殷水虎彻底暴怒,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大刀一挥,杨和顺近在咫尺,就要砍掉他的头。见殷水虎要来砍他,杨和顺不躲不闪,反而直迎过去,反手去推了殷长春一把。   杨和顺当即毙命,殷长春却死里逃生。   见与自己相伴多年的幕僚惨死当场,殷长春不能保持冷静再瞻前顾后的胡思乱想了,他实力其实要比殷水虎强出一线,但这一线微乎其乎,他又时常因为顾虑太多错失良机。   现在殷荣莫名其妙的死了,他失去了能和殷水虎周旋的人质,一旦落到殷水虎的手中,必要丧失性命。   他终于落到和殷水虎相同的局面中,只能一到条走到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两人死拼,最后殷长春胜出,用他的长刀捅穿了殷水虎的肚子。见殷水虎没了气,殷长春大笑不止,足足笑了有一柱香的时间,忽然没了声,一头栽倒,他同样腹部中刀血流不止,重伤难治,力竭便气尽了。   殷家内战一轮斗过,死伤无数,可谓是伤筋动骨。   殷荣之死存在不少谜团,说到最后,人人心知肚明,这场灾祸究竟是因何而起,是谁带来的。   殷长春这个族长死了,殷水虎这个最有权势的家族长老也死了,医馆的医师统计的最新死伤的名单只能同时呈现给殷家所有的家族长老一起看。   看过名单,殷家无人不悲痛愤慨。   “若非太墟天宫的挑拨离间,何至于落到这个田地!”   “太墟天宫这次来打着什么主意谁知道!谁也难说殷水虎是不是被人陷害的,殷荣到底是被殷长春害死的,还是被太墟天宫的人暗下毒手的,谁又能知道呢!杨和顺死了,一切都死无对证了!”   “今天的事情太墟天宫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他无缘无故插手我们水月洞的家事,天底下有没有王法了!凭什么!”   一大伙人再声势浩荡地朝着建水胡同涌去。   建水胡同里的大宅子早已经人去楼空,殷家人赶到时,院门敞开着,里头两个奴婢正在扫院子烧水。   见到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来,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奴婢早就被吓破了胆,一五一十的说院子的主人下午时分回来过一趟,听言语是要去看后山的那棵文仙茶树。   如此一来,殷家人更是怒火中烧。   今日殷家损失惨重,你个罪魁祸首还有闲情逸致去看神树?!   当真是奇耻大辱!   这伙人本来就是要来抓拿沈晏清的,听说他的下落,自然是立刻调转枪头,再去后山。   后山,文仙茶树处,本有着层层守卫把守。   但殷家内乱,哪还顾得上这么多。下午的时候,殷长春的死讯传到这里,登时大半人都被调去祠堂主持纪律了。仅留下四五人看守。这四五人怎么会是沈晏清的对手,早打晕了绑在了山下。 第190章   殷家人火急火燎地赶到时,沈晏清正在轻轻地抚摸那棵被他们视作神树的文仙茶树。从黝黑的树枝间隙中望出去,橘黄色的太阳,缓缓西沉了。   白衡抱着剑站在沈晏清的另一侧。   这一幕沉寂而诡异,在如血的光辉下,有种不切实际的梦感。   殷家人很快反应过来,沈晏清为什么会在殷家内乱的这一天出现在这里?难道太墟天宫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挖走这棵神树?   他们开始大骂:   “贱人!你要做什么?!”   “今日之事传出日月潭,天下五域人人都要知道你太墟天宫插手下属宗族的家事,不择手段地吞并资产,还会有人对你们效忠吗!”   “你引诱殷水虎、殷荣背叛殷家,背叛水月洞,害得他们二人与我无数殷家无辜弟子死于非命,你不得好死啊!”   ……   沈晏清充耳不闻。   白衡观察了一番地形,寻找能带着沈晏清全身而退的办法,他觉得目前的情况并非沈晏清的本意,万事万物本就无常。   可惜现在行迹暴露,盛怒下的殷家人听不进任何话,这话不能说给他们听。除了先离开这里,暂时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白衡决定先带走沈晏清的时候,沈晏清手中翻现一柄长剑,他手持长剑,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震惊中,一剑狠狠地劈向了文仙茶树。再一下。他的这柄长剑锋利无比,顷刻间,这棵文仙茶树就在落日的余晖中倒下。   这棵树的中心确实有一颗树心在孕育,不过短短几个呼吸,未成型的树心从中空的树心中流出,随着树心的光辉肉眼可见的熄灭,这下连最后移栽树心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仅是殷家人,连白衡都愣了一下。   文仙茶树不仅是水月洞的珍品,同样也是中域少有的仙树,眼看两人只有逃跑这一条出路,他不明白沈晏清为什么还要再次激怒殷家人,惹得一个不死不休的下场:“你做什么?”   “你没有看到吗。”沈晏清说。   白衡下意识想要解释自己要问的是沈晏清为什么要砍断这棵树,但他忽然想起下午时,沈晏清说要他帮的那个忙。   更何况树都砍了,刨根问底真正原因又有什么用,沈晏清故意回避他的问题就是不想告诉他答案,那么他问得再多都没有意义。   白衡回答道:“看到了。”   “很好。”沈晏清说:“你没有接着问我为什么。”   对话间,殷家人已经气到要发狂,经过短暂的震惊,愤怒很快席卷他们的情绪。   几个人持着武器,誓要将沈晏清这个亵|渎他们神树的恶人以死谢罪。   也有人还保持着理智,一来沈晏清毕竟身份不同凡响,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太墟天宫问责下来,水月洞难以抵挡这个庞然大物;二来沈晏清元婴期的修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第191章   沈晏清靠着半截树身盘坐下。   侧边有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直扑过来,一人攻喉,一人袭背,这两人配合默契,剑光、刀影交错而闪,招式毒辣,分明奔着要致沈晏清重伤而来。   白衡眼见沈晏清危急,想也不想地弹剑应招。   那两人抢先出招,本该占得先机,偏偏白衡后发先至,一手挑剑,一手弹刀,一个瞬息,已见招拆招。   这两人成不了什么气候,白衡一边应敌,一边思索,难道这就是沈晏清下午时说要他帮的这个忙?   再三招,白衡寻了破绽,就将这两人打下了山去。   他不敢离沈晏清太远,几百米外,殷家人面面相觑,又有一人挺身而出:“我去会会这小子,难道太墟天宫的黑心鬼就这么强吗。”他一句话里有两个不对的地方,但此人过于急躁,白衡没来得及和此人解释,就交上了手。   这次敢来和白衡单打独斗的,乃是水月洞素有天才之名的双仪真人,他惯使的兵器同样是剑。   众人听得“铛”地一声,两剑相触,白衡迅速翻剑改挡成刺,长剑急颤,一招之差,双仪真人不得不躲,白衡又顺善如流地顺刺为斩,几下以慢打快的攻法,不见得招式多么出奇古怪,也不见得如何疾速如雷,可偏偏叫人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白衡想到王月卿去南陵城搬救兵了,想要将时间拖越久越好,一直打到入夜将深,双仪真人捂着胸口退无可退地靠在一颗巨石上吐血。他大叫道:“这小子真古怪,单打独斗是打不过他的,快一块儿将他们这对黑心师徒拿下!”   殷家人围观已久,早已按耐不住。一声令下,人群狂涌而上。   白衡虽然实力出众一贯来是佼佼者,但他自幼修行道法自然,学的是匡扶正义,面对正道人士始终不敢下死手,对敌就无法显得雷厉风行。   更何况这里的敌人源源不断,他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很快显得形劫势禁,一个不留神就要下了死手,危急关头张皇回手,顷刻又见到有人向沈晏清攻去,而沈晏清却闭目坐在这刀光剑影中,毫不躲闪。   白衡大喊道:“我们走吧,我带你走!”   沈晏清不回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一丁点的回应。   白衡不明白沈晏清,他觉得自己从没理解过沈晏清正在想什么,以为沈晏清是故意要和他一块儿死在这座小小的山坡上。   这一想,他不得不自我感动了,所谓死同穴,大抵不过如此,明鸿与谢璟会和沈晏清生死与共吗?白衡精神大作。   沈晏清听声辩位,知道现在是何等的险象环生,他不解:“那日南陵城外你对我的道童说得头头是道,怎么现在一点都用不上?”   沈晏清的声音低而轻,不过白衡还是听见了:“什么?”   沈晏清道:“你说‘稍一狠手,杀掉一个,其余几人就要自乱正脚、不攻自破了’,怎么你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这会儿自个儿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了?”   “这怎么能一样。”白衡这时才明白,当日沈晏清根本没有走远。   沈晏清说:“怎么不一样,这里这么多人,你放走一个,等他们蓄足力还会再来,可你呢,你总有力竭而尽的时候。那么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们,杀一个少一个,这里没有人是你的对手,总会有全部杀完的时候。”   白衡被沈晏清说得略一分神,他以为沈晏清在说阴阳怪气的反话,哈哈笑道:“怎么能无辜伤人性命,这种魔道行径我做不来,太墟天宫的使者大人,你也不准做。”   谈话时他终究有所顾忌不到,背后呲啦地中了一剑,温热的血液浸透衣服。   他忍痛还击,听见沈晏清正在轻笑:“现在还觉得他们无辜吗?”   话音刚落,骇然听得四周扑通扑通地好几声连响,方才围着他们的殷家人忽然各个瘫软跪倒下去。   一眼望下去,黑压压地倒了一片人,仿佛万人臣服的盛况足以叫人头皮发麻。   白衡心知肚明这绝不可能是因为他自己,那么就是因为沈晏清了。难怪沈晏清刚刚不肯走。   他扭脸,觉得畅快极了,很有意思:“你这下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倒下的殷家人并没有死,只是浑身麻痹动弹不得的倒下了。   白衡稍一查看了最近的人,就发现了他们的病状,再思考后问道:“这是什么毒?”   但此事甚奇,这些日子他和沈晏清堪称同进同出,今日事发突然,沈晏清在哪儿下的毒才能致使全场这么多人一齐中毒,而事前又毫无征兆?   想到这儿,白衡心中有一丝的失落。   他说不上失落的原因,觉得沈晏清本该如此的理所当然,和自己又成被戏弄的傻子的怨念,微妙的结合在一起。   沈晏清只重复一句自己之前已经说过一遍的话:“你没有看到吗。”   白衡转身看见只剩下了半截的文仙茶树,再看一眼自从坐下后一动未动的沈晏清。   他立即明白了。   致使这些人中毒的毒物就是这棵被斩断了的文仙茶树——或者是那未成型的树心,沈晏清砍断茶树后,之所以一直闭目盘坐而一动不动,并非是他不想动,而是他动不了。   可自己怎么没事?   沈晏清看透他心中所想:“这份毒只对人和妖兽有用,你看似是人,可本质却是兽胎嗜灵金莲的一枚莲子所化,同为草木,文仙树心的毒气自然耐你不得。”   “好了,他们全都动不了了。还记得你问我,我到底要你帮我什么忙吗?”沈晏清轻描淡写道,“我要你帮我把他们都杀了。”   “你说什么?”   白衡顾不上问沈晏清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的,他原以为沈晏清要他帮的忙是刚才护着他挡下别人的攻击,可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他恍惚想起他到水月洞见到沈晏清的第一日,比武招亲的外楼上,殷长春几次三番的旁敲侧击,想要从沈晏清的口中得知,那忤逆太墟天宫要被满门抄斩的宗族到底是哪一家。   看眼下此情此景,白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如此,从始至终,你就没想过要助殷水虎争权夺位,你也没想过要拉拢水月洞,你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要将水月洞尽数歼灭而来的……”   或许是人命牵扯,白衡嘴比心快,直到将这番话说出口,他才猛然意识到沈晏清真正的恶毒,他打了个冷颤:“你、你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沈晏清轻笑:“是他们忤逆太墟天宫在先,我奉命歼灭他们,有什么不对的吗?”   白衡勃然大怒:“是他们忤逆在先吗,明明、明明是你步步引诱,逼得他们不得不反!”   沈晏清反唇相讥道:“他们若没有这个心,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稍作试探罢了,你今日不杀他们,明日他们就要高举大旗去杀别人。修行者一路夺天地造化,既要勇于征顶必有人匍匐脚下,你怜悯这个又怜悯那个,可回顾你自己,你踩着多少人的尸骨站在这里,到头来和我有什么区别?”   白衡怒道:“你这是狡辩。”   “这么说来,这个忙你不愿意帮我了?”沈晏清问。   白衡自以为自己早就知道沈晏清的本质了,这个他一见钟情的男人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以为自己早就明白了。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直面这样的恶毒和刻薄。他失望道:“这等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恕难从命!”   “好吧,我早就知道了。”沈晏清叹了口气,“我刚才听见你受了伤,我这里有一瓶药,原来不想要给你的,你拿去吃一粒。”   听到沈晏清这样说,白衡心中蓦地一软,觉得好像是自己说话语气过重。下意识想要道歉,可又觉得自己半点没有说错。   沈晏清步步为营、心机叵测,城府之深是他生平所见之最,着实恐怖。   他本来离得沈晏清不远,沈晏清口中所说的那瓶药,早被他在中毒前握在手中。   白衡不假思索,取了药就吞服入口。   片刻功夫,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伤口从火辣变得冰凉,再慢慢地没有知觉。他以为是药物的作用。   沉默片刻后,白衡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他低声道:“你既然万事俱备,想来已经准备好解毒的办法了吧?”他想着自己要是能带着中毒的沈晏清下山解毒去,这些人或许还能逃得一命。   沈晏清睁开眼,微笑道:“早就准备好了。”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白衡的眼前却开始一阵一阵的昏黑,连带着他的思绪也变得迟钝,他先想:沈晏清不是中了毒吗,怎么现在能睁开眼了,这意味着什么……啊,我真蠢,他离得文仙茶树最近,最早中毒,他早有预备,当然也是最早解毒的人。   白衡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忽然中毒的。   但无论是沈晏清说文仙茶树的毒素对他无效是谎话,还是刚刚沈晏清给他的药里有毒,无一例外的结论是,他又被沈晏清骗了。这么拙劣的戏法和骗局,可他偏偏蠢到一次次的上当。   白衡手脚发软,他站立不稳,持着剑单膝跪倒,抬起头,见到沈晏清缓缓站起身朝他靠近,向他走来。   山下有马蹄踏过碎石的达达声,王月卿带着人从南陵城赶来了。   太墟天宫来的这批人全身覆盖着金红两色的覆面盔甲,他们早早得到了命令,知道这座山上满是待宰的羔羊。他们从山脚一层一层地向上杀去,死亡的声音,是沉闷无声的,一切笼罩在巨大的漆黑夜幕里,气味却忠实地传递了此时发生的所有。   这么多人,这么多条人命,就这样草率的死在这里。   白衡面前的黑色幕布,被显眼的红色,自下而上地一点点被浸染了。被欺骗的愤怒因为死亡带来的厚重底色,而蒙上仇恨和恐惧。他不明白。   一轮明月下,沈晏清眼波流转间,他脸上微笑的神情慢慢凝固:“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正如同从始至终沈晏清就打着要完全歼灭水月洞的主意,他给白衡的也从来不是选择题。   沈晏清拿过王月卿手上的马鞭,他一鞭子抽在白衡的背上,“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又是一下。   白衡被抽翻了过去,因为中毒而麻痹的感官让他极其幸运的屏蔽了痛苦,但他隐约察觉到,这个最该得意的赢家,不见得有多高兴。 第192章   白衡的视力已经完全被毒素侵害,几乎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只能隐隐感觉到沈晏清俯视他的高瘦轮廓。   沈晏清丢掉马鞭,看着紧闭双眼似乎已经晕过去的白衡,被凝固的笑容开始松动。   他在心中如情人般缱绻地念过三遍明鸿,一想到白衡即将去往万劫不复之地,脸上浮现出森冷的笑意。   可他深深地看着皎洁月光下白衡这张与金玉开一模一样的脸,恍然仿佛有一双手将他的时间平铺在一张空白的纸片上,然后它折叠,将两个时间重叠,使他的意识回到了多年前的雪夜。   王月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走近道:“今夜我们就要去天清门吗?”   沈晏清问:“死了多少人?”   “一个没动,全部绑了。”王月卿继续追问白衡的下场:“我们要怎么处置他呢?”   沈晏清摇头道:“你去拿一副无极钉来,依次打进他的膻中穴、气海穴、肺俞穴、命门穴……最后一枚打进他的百会穴。”   无极钉乃是一种太墟天宫特有的刑具,专门用来封锁元婴修士的修为,打入穴道后不仅会丧失修为沦为凡人,且每三刻钟就要承受一次削肉剜骨般的剧痛。   王月卿一愣:“可是我们不是说好要将他送去天清门——”   沈晏清道:“不是今晚。”他轻声道:“我想看看他痛不欲绝的样子,我没能在金玉开的脸上见过,我想看看他痛起来是什么样子,我想听他说后悔。”   文仙茶树心的毒对白衡确实无效,真正有毒的是沈晏清给他吃的那瓶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才会上这么蠢的当。沈晏清想过白衡不上当的可能,但白衡就算不上当,他也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让白衡脱不开身。   白衡被毒晕后,沉入了一个深深的梦中。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碧青海域,一个阴沉的雨天。他走在无声地铺满贝壳砂的海滩,寂静中,白色的海浪无声地拍打着漆黑的礁石。   不远处,浓密的丛林生长得极高且笔直,宽阔的浓绿叶片遮天蔽日。   他穿过丛林,先是行走,再是奔跑。   无定山的正中央,密密麻麻的白色石柱,簇拥着一座巨大的青色石塔。   当他靠近,白色石塔就会变成一个个没有面目的玉人傀儡,追逐他、追赶他,要将他赶出这片无声之地。   白衡跑过树林,跑过石塔,跑过无数的白色石柱。数不清的白色人影在追赶他。   这条长长的道路没有尽头,他一直奔跑,跑得筋疲力尽。   忽然一盆冷水自头顶泼下来,白衡猛地睁开眼,从疲惫的噩梦中醒来。   他大口地喘气,脑子混沌冷硬,空气混浊,身体沉重,意识像是从云间硬被扯回拽着扔到了沾满泥土的地上。   墙壁上点了灯,丝丝缕缕的檀香在灯火的照耀下起舞。漂浮的尘埃像一粒粒的星星,在空气中游离着、漂荡着。   有那么一瞬间,白衡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看见无定山塔下那一千座、一万座的玉傀如有生命般的形如鬼魅地向他爬来,那无数张开的双手,无数哭喊狰狞却没有面目的脸。   沈晏清安静的站在这混乱扭曲的一幕梦前,他神情高傲,姿态凛然,他的美貌构成了灰暗世界唯一浓烈的色彩,像梦境的延续。   与此同时,白衡感受到了一股惨烈的剧痛,他浑身的骨骼咯咯作响,肉骨仿佛分离,无极钉深深地钉在他的各处死穴上,他提不起一丁点的法力。他躺在一张木桌上,双手双脚都扣着一副沉甸甸的镣铐,完全动弹不得。   沈晏清弯下腰,看着白衡迷茫的眼睛,和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因为疼痛汗湿额角爆起的青|筋。   “知道你接下来的命运吗,你从地牢逃出去的那天夜里,金玉开将你全家满门灭尽,连同天清门掌门一同杀了。”   “现在人人都已经认定你就是金玉开。”   “我会把你送回天清门,不日后你将被众人审判,背上数不清的骂名,最后死无葬身。这些惩罚本来就该你承受,谁让你本就是金玉开。”   “不要妄想有朝一日你会沉冤得雪,因为金玉开也死了。”   “你不奇怪为什么你明明和金玉开生得一模一样,我却能一眼认出你是白衡吗?因为金玉开死在我的手上。”   良久,他问:“后悔吗。你有那么多能够摆脱如今局面的机会,可惜一切稍纵即逝,你没抓住。”   白衡忍着痛,咬牙切齿地露出一个狰狞的笑:“你骗人,我被骗。我有什么能后悔的,是你后悔了吗,你后悔杀了金玉开?” 第193章   白衡一语中的,沈晏清被戳破心事,登时恼羞成怒,冷笑道:“不识好歹,死到临头还嘴硬!”   “你被我说中了。”白衡扭动挣扎着,失去了法力,他没能挣开这副镣铐。   幽僻的密室中,“铮铮”铁链回响的声音,惊得沈晏清一颤。   镣铐将白衡的手脚磨得鲜血淋漓,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直勾勾盯着沈晏清的脸,像是想从上面盯出两个血窟窿,在他的身上狠狠地撕咬下一块肉。   密室两侧的烛光烈烈而燃,烛光黯淡且摇忽不稳,目光所及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沈晏清看着白衡这双恨透他的眼睛,见到的是金玉开临死前嘴唇乌黑、七窍流血的面容,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半晌,沈晏清沉默不语地走出密室。他咬着嘴唇,静静地想了一阵,对明鸿的恨更入骨三分。   “金玉开”被抓一事,顿时在五域之内引起轩然大波。   反倒是水月洞改头换面没什么人过问。   东域、北域当地不少豪门望族都派了人来中域观礼,想看看这罪孽滔天的魔头毙命的下场。   王重岳死后,天清门的掌门之位旁落到了洪家的洪同光手上。   洪同光得知白衡在沈晏清的手上,三日内一连七封急信,要派人来接送走白衡。   沈晏清不予理会。一路上慢吞吞的行路,硬生生将一日就能走完的路程,拖到了七天。   白衡身中无极钉,时常半昏半醒,他日日在剜心般的剧痛中思考,渐渐忍耐了这种无边无际的痛苦。   这日,距离南陵城只留了半日的路程。   这恐怕是沈晏清能见白衡的最后一面,他再去见了白衡一次。   白衡被关在一座铁皮围着的囚车内,畏惧“金玉开”的赫赫凶名,没人敢靠近这里。   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头发乱蓬蓬的,手上脚上厚重的镣铐没有解开过,地上有许多忍痛时抓出来的血痕,十个手指指甲翻了七个,至今血流不止。   沈晏清道:“他中了无极钉,翻不出什么风浪了,将他身上的镣铐都去掉吧。”   王月卿有点担心沈晏清对着白衡旧情复燃,但听他的命令,还是叫人如实照做了。   沈晏清又问:“怎么事到如今了,你连句为什么都不问我?”   “为什么?”黑暗中,白衡慢慢地转过头,他想明白了很多东西,“你想我问,还是金玉开问?”   沈晏清一愣,借着从车门照射进来的日光,他清晰地看到白衡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疤,这道伤疤从白衡的左脸横贯过去,使他的下半张脸全是鲜红的血。   “你说你看着我的这张脸,一眼就能认出谁是我,谁是金玉开。是这样吗?我看不见得。”白衡说:“我教您个办法,好让我与他更好认一些。”   沈晏清猛地回头,质问看守的人:“他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他站在车上,顿时乌泱泱地有成片的人下跪。   负责的总管哭丧着一张长长的马脸,与手下的人跪在同一处:“不知道,奴才们不知道啊,白道长这几日一直疯疯癫癫的,可能是前天自己抓的,也可能是昨天撞到了哪里。”   钉了无极钉的人多半都会浑浑噩噩,多数的人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等死,唯有白衡是个特例,顶着剧痛都能站起来发疯。   沈晏清沉着脸,走过去一脚就将人踹得半飞出去:“连他什么时候受的伤都不知道?”   总管一点力都不敢卸,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脚,再赶快爬起跪好:“不是奴才们不上心,头一天的时候,给他安排了三个人轮番守着他,夜里有个人看他一动不动的躺着,静悄悄地没声响,走过去瞧他还活着没,手放到他鼻子上一探鼻息,他忽然睁眼一口就咬断了这人的手指。”   “另两个人赶忙过来,拉开人,白道长趁乱抽了一人腰上的刀,反手就将那人杀了,将剩下一人也打成重伤。还好有侍卫巡逻,没叫他逃出去。头一晚上就一死二重伤,这差事再没人敢接。奴才们也是怕重蹈覆辙,人越多反倒越有可趁之机,于是叫人全都远远看着,不敢再靠近。”   沈晏清听了话还没什么反应。   王月卿先勃然大怒:“你们这群蠢货,难道连个修为被封的废物都对付不了,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总管为自己辩解:“白道长被封的是修为,又不是造诣——”他瞧见沈晏清走去囚车,弯腰似要进去,大喊道:“诶呦,您别进去,那疯子伤着您了怎么办?”   “好,很好啊。”沈晏清掐住白衡的脸,“你很想逃出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说明你还不想死,可你马上就要死了,不能如愿的感觉是不是很痛苦?我没认错,白衡,你回答我!”   白衡的目光缓缓地落到沈晏清的身上,他阴郁地笑着:“究竟是谁不如愿,当下仍是未解之谜。要是我马上就能死了倒是好事一桩,可如若不是,那么接下来真正倒霉的是谁,就不一定了。”   “你的意思是接下来还会有转机吗,痴心妄想。”沈晏清紧皱眉头,“你以为会有人来救你吗?”   “是不是痴心妄想,你知道的。”   “凭什么?”   “凭你这么的恨我、恐惧我、忌惮我。”白衡异样阴鸷地盯着沈晏清,如果有面镜子,他一定难以置信这样恐怖的神情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兽胎嗜灵金莲为何分裂两朵生出我和金玉开,你为什么也会知道这件事,金玉开已经死了,那么只留下了我。所有的答案我不需要问你,一定会有人来主动告诉我真相。沈晏清,我奉劝你早作准备。早晚有一天,你会落到我的手上。”   沈晏清心一缩,因为白衡脸上那道将他和金玉开完全区分开的伤疤,幻想的面具被撕裂,他以为正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明鸿。   他倒退两步,心想决不能再拖下去了。   白衡所说的正是沈晏清担忧的,天清门一难或许无法真正的处死白衡,他这些日子故意放慢脚步,等着的就是太墟天宫派来解救白衡的人。   白衡和金玉开都是明鸿天君的分魂,这做不了假,天下间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唯有明鸿。   而他要这样做的原因有二,明鸿喜怒不定爱|欲随心,纵然有能够成就天尊的资质,可却没有天尊的心性,他没有悲悯关怀的善良,注定无缘大道的顶峰。   于是他将恶意分与金玉开,剥夺出了完全善意的白衡,要以金蝉脱壳的办法推白衡做天尊。   再者,却邪仙尊的传承遗留半道在天清门内,这道传承早在几千年前被白不染移出天清门,至今下落不明,这成了白家的疑云。   为了探寻这最后半道关键的传承,太墟天宫布下天罗地网。百年前符明美渡寒江以致再无法生育,白奉认白衡为亲子带回白家,背后就是太墟天宫在做推手。   沈晏清的骤冷忽热在白衡看来是完全的莫名其妙,可对他自己来说则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白家全族被灭,白不染的传承线索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他的手中,只要再害死白衡——太墟天宫的万年大计毁于一旦,明鸿恐怕也要道心破碎。   眼下一切顺利,太墟天宫处有方岚做眼线,说太极宫没有一点动作,白衡这次必死无疑。   沈晏清隐隐觉得不安,一种风雨欲来、他即将功亏一篑的恐惧淡淡地折磨着他。   一到达南陵城,城门戒备森严,洪同光携门下一干弟子在城门下等候多时。城墙上人头攒动,服色各异,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怕夜长梦多,“屠龙大会”“‘碎’玉观礼”就在今夜。   中川殿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人,全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沈晏清站在主次位,静静地看着数十人前呼后应地围押着白衡走上前来。另一侧,手持判官笔的判官宣读正在宣读“金玉开”的一众罪状:   “……罪人金玉开杀人如麻,树敌无数,今日宣其罪于此,尝于波阳屠数十人……最令人惧寒者手杀其族,诛其师友,一人神愤,汝何为言?”   桩桩条条陌生的罪状,听得白衡面无表情。这时他抬起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人都是我杀的?”   沈晏清说过金玉开已经死了,他无法再指望靠着抓住真正的金玉开,来为自己洗清冤屈。   但这句话他仍旧要问。   洪同光在主位上愠怒而笑:“证据?你还有脸问?叫江研上来!” 第194章   那个堪称改变白衡一生的深夜里,发生的一切情景和对话,白衡至今仍历历在目。   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为他证明清白,白衡原以为会是他的师兄江研。   知道兽胎嗜灵金莲并蒂生双莲这个秘密的人,除去死掉的白奉、王重岳、符明美等人和绝不可能为他辩解的沈晏清,白衡所知道的知情人中,只剩下了一个江研。   江研如果因为害怕而不敢为他证明,白衡会原谅他,但他死也没想到江研竟会是那个一锤定音,咬定杀人者是他的人。   江研始终低着头,低声地将这些日子里反反复复不知道背过多少遍的话,在这近万人的面前,再度陈述了一遍:“……那天晚上,万宗大典才结束不久,我相信师弟不是金玉开,想到大典上师父异常的生气,说要杀了白衡这个逆子,我就想等晚上再去长阴峰为师弟说话。”   “我到了山脚下的时候,遇见了师弟。他说自己杀了太墟天宫的看守,从地牢里掏出来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说你怎么能杀人呢。师弟说,我不杀他们我怎么逃出来,我不逃出来被杀的岂不是就是我了,你告诉我,他们的命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我答不上来。”   “师弟问我去长阴峰做什么吗,我如实的说了,说白天见师父很生气,想帮他去说说话。师弟说不用了,他自己去说,叫我回去。”   “我本来是自己回去了,可回去没多久,我想起来之前我向师弟借了一本万物图志没有还,想到他既然已经回了长阴峰,今天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应该还没有睡。就再去了一趟。”   “一进门我就吓了一跳,白家一点声响都没有,所有门户都开着。我感觉好像出了事,赶忙往师父的院子跑……”说到这儿的时候,江研油然生出了一种恐惧,他瑟瑟地抖了一下,“师父书房的窗户没关,金玉开——不,白衡就在我的眼前,一刀从背后捅死了师父,从窗户里看进去,我还看到了王掌门的尸体。”   “白衡没有看到我,他关上了窗户,我怕自己被白衡发觉,一动不敢动地在树林子里坐了一夜,等到白天才敢山上找人。”   江研不敢看白衡,连余光都不敢往白衡的身上扫一眼。   洪同光大声叫道:“白衡,你师兄江研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白衡莞然而笑,反问:“师兄,你说的是真的吗?”   江研霍然抬眼看向白衡,浑身巨颤:“师弟。”他原以为白衡会看着自己,但白衡没有。白衡看的人是站在他不远处的沈晏清。   沈晏清微笑道:“当然是真的,天清门上下万人共见,五域千万人耳闻,怎么会有假。”   江研这时又低下了头:“是真的,没有一点假。”   “既然如此,我无话辩驳。”白衡道:“那本万物图志师兄当时没有还给我,现在该还了吧。”   江研的手上并没有什么万物图志能还给白衡的。   沈晏清有。   他走到白衡的面前,将一卷玉简递交到白衡的手上:“是这本吗?我替他还。”   “是了。”白衡扫过一眼,他放入怀中,没有打开看。   既然他承认是他灭了白家满门,更是杀害了天清门前掌门王重岳,也就是他承认了自己就是金玉开。   从前金玉开杀人无数的罪孽,也就如实地按在了白衡的头上。   洪同光终于松了一口气,下令道:“明日寅时,一杯毒酒,送他上路!杀了这个杀父弑母不忠不孝不义的罪人!”   此言一出,天清门内部先是轩然大波。   几个长老面面相觑,忙想上前阻止,洪同光的护卫“唰”地亮剑,逼人退后。   江研急站起身,大喊道:“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说好什么,谁和你说好了?”洪同光五短身材,一张马脸却拉得老长,“你的意思是有人和你串供?还是你暗示这里的人,要包庇这个千古之最的罪人?!”   江研说不出话来,他扭脸去看沈晏清。   沈晏清一副尽在掌握的神态。   关于白衡的处置,天清门自万宗大典金玉开的身份被戳破起,就一直争论不休。究竟是杀还是留?前有昆仑剑宗前车之鉴,后有太墟天宫虎视眈眈。自然是留!   天清门已有快千年没有化神尊者了,这个五域第一门的位置早就岌岌可危。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白衡,再得知他的第二重身份是东域的金玉开后,他们只会更加迫切。   但作为掌门的洪同光却考虑得更多,早知白衡天资妖异恐怖,所以他恐惧和害怕。   他恐惧白衡脱离了万夫所指的局面,一旦恢复了修为,就要大开杀戒,天清门将万劫不复。   他害怕白衡终有一日声望和名望都远胜过他,将他取而代之。   于是,先前与天清门一众商议的结果,被他全盘推翻,一点生还的可能都不给白衡留。   这个结果,洪同光早写信告知过沈晏清。   沈晏清微笑道:“这是你们天清门的事情,你瞧我做什么?”   此时已近深夜,眨眼就到寅时。   江研咬牙切齿地瞪着沈晏清,一众人要将白衡领去中川殿后的偏殿喝毒酒,毕竟白衡是天清门曾经最赫赫有名的天骄,这点儿的体面是要给的。   沈晏清放心不下,担心太墟天宫的人来救他,更想要自己亲眼所见白衡毙命。悄悄跟了过去。   那偏殿束满白纱,早就被打扮成灵堂的模样。   最中央的位置是一副巨大的红木棺材,两侧摆满了花圈和颜色鲜艳的纸扎人。   沈晏清到偏殿外时,白衡喝下了毒酒,几息后没了声息,倒在了地上。   几个人一起先合力将白衡抬到棺材里,再跑到外面不停高呼道:   “白衡死了!”   “金玉开死了!”   “白衡死了!”   “金玉开死了!”   沈晏清难以置信,白衡就这样轻易的死去了。他站在偏殿外,捂着自己的脸,察觉到自己腿软得都无法站立,他坐到台阶上,看远处一轮黄澄澄的月亮。   白衡就这么死了?   没有太墟天宫的阻拦,没有明鸿的喝止,没有白衡的反抗……什么都没有。就这么轻飘飘地,像吹了一抹烟灰似的,白衡就这样死了?   和金玉开同样是喝了毒酒死的。   沈晏清激动得难以冷静,他好想写信给明鸿,好想现在就飞渡到琴川,看明鸿崩溃的脸,看他功败垂成时暴怒。   再过了一会儿,激动和兴奋渐渐褪去。沈晏清坐在朝日初升的阳光下,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痛哭起来。 第195章   洪同光似乎是真的很害怕白衡,毒死了白衡的消息传回中川殿,他当即下令,停灵七日后,立即下葬。   天清门上下对他独断杀了白衡一事十分不满。   尤其是江研,在听到白衡已死的消息后,他登时昏了过去。   沈晏清哭过一场,平复了心情。   白家上下被金玉开灭门,白衡行事孤僻,除却江研一个师兄,身边没什么亲近的人。金玉开的仇人遍布五域,本该有许多上门寻仇的人,可惜后来金玉开后来明白了斩草要除根的道理,这回来看热闹的人不少,真正恨他的没几个。天清门的人来来往往,散得极快。   白衡的灵堂很快就空了静了下来。   沈晏清推开白衡的棺材,看到他静静的躺在那儿。   因为他脸上的那道疤,这会儿沈晏清没法把他认作金玉开了。想到这点,沈晏清不禁哑然失笑:“真聪明。”   “可你又还不够聪明。”沈晏清拿起白衡怀里的那本万物图志,当时事发突然,他没想到白衡会向江研要这本虚构的书籍,下意识要强装镇定,所以随手拿出一册用法术改了书名就递给了白衡,“你该看一看里面是什么的。”   沈晏清打开这卷玉简,里面夹着一张带血字的丝帕,正是白不染写有传承线索的那张。   这些日子他曾犹豫过要不要销毁了这张丝巾,他是恨明鸿不假,可想到要使无数人的心血付诸东流,他又有些不忍心。   既然白衡真的死了,那么留着这张丝巾似乎没什么不好的。他重新将这张丝帕夹入万物图志中,放回白衡的怀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准备走了。   他料想消息传到琴川,明鸿不日就要到达南陵城,在此之前他要做好完全的准备。譬如让谢璟来带走他。   但他并不打算真的和谢璟走。   谢璟真想带走他的话,势必会和明鸿斗在一块儿,他要趁两人打斗时,去归墟山,抢走销魂灯复活凌霄。   想到这儿,沈晏清多看了白衡一眼。   这么迟去的一瞬,有人来了。沈晏清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做贼心虚的想躲,白衡死后,他一直魂不守舍地,转身竟躲进了棺材里,合上了棺材。   白衡的尸体冰冷,狭小的空间内只有沈晏清一人的呼吸声。他一愣,似乎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灵堂的门被人“吱呀”一声地推开,来人没有看见沈晏清,失魂落魄地径直跪在了堂前。   “师弟,我对不起你。”   江研痛哭着。   白衡死后,他重病一场,拖着病体来到灵堂前吊唁,已让他筋疲力尽。   沈晏清听见江研哭泣的声音,心中一个劲的冷笑。   这个蠢货,豁出去一切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能得到什么好的结果?如今的下场,不过是自作自受。   江研哭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我没想过、我真的没想过……”   “他们都说这事不能拖得太久,我想着、我想着你和金玉开既然本来就是一个人,那么就认下来吧,反正人人都说是你,太墟天宫的人说金玉开已经死了,就算说不是你也没有用。长老们都和我说,这次宗门一定会保住你的。大不了,就是让你吃了重回散,散了记忆,从头再来而已。”   灵堂空无一人,江研说着说着,空荡荡的偏殿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悠悠地回响。   他颤抖着,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一下打完又一下,终于哭着说了心里话:“白衡,我害死你了,对不起,我害死你了。”   不知道打了自己多少下,江研的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真的会死。我只是想你吃那枚重回散,你要是能将什么都忘了就好了。我就想你把什么都忘了,再重新开始。”   “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明明我们一起长大,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我知道你爱上那位沈公子了,在一百年前,你就爱上他了。那天马车在南陵城里横冲直撞,你帮车夫拦马,一回头,你看见他坐在车里,一下子就爱上了他。我真后悔,那天不该带你走那条路的。可后悔有什么用,你爱上他了,然后一切都变了。你和师父吵架,你要出去找他。”   “你失踪的一百年里,我无时不刻的在想你。”   “不公平,太不公平。我想你比你想他的要更多,我想你想到快要发疯。”江研哭着说:“你不知道我听说你回来的时候有多高兴,我来找你的时候,心都要跳出来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聪明,从小到大你从来都是第一,好多我想不明白别人也想不明白的东西,你只要笑着眼睛一转就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那么聪明的你会一次次的掉进他的陷阱里?因为你喜欢他吗?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我每时每刻的都在想,要是能让你把他忘了就好了。”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敢承认:“你的天赋比我高、家世比我好,永远地压在我的上头,别人都看不到我了,我好嫉妒你。明明我比你先修行是你的师兄,可你不听我的话,永远我行我素,你拿我当过师兄吗,还是把我当成透明人,我真讨厌你;我……”   江研泪流满脸地抬起头来,“白衡,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第196章   一番自述说完,江研泣不成声。   那瓶重回散他预备了多时,可惜再没用上的机会了。他将这瓶丹药放在祭文碑旁,踉踉跄跄地走了。   沈晏清听完一愣,他没想过白衡喜欢他。   白衡……喜欢我吗?   江研所说的百年前马车失控,白衡替他拦马一事,沈晏清全无印象,可江研说得煞有其事,叫他的思绪久久难以平静,这是真的吗?   沈晏清扭脸,棺材板没有严丝合缝地盖上,借着一线透进来的光,他看见白衡异样苍白的脸,他很没礼貌的问:“喂,白衡,你喜欢我吗?他说的是真的吗?”   尸体不会说话。   沈晏清自言自语般的又问:“你喜欢我怎么不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晏清突然好想知道白衡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的心头萦绕,他有点好奇,但他知道自己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等到夜晚,沈晏清在城外的行宫静静地等待明鸿。   如他所料,白衡的死讯已传到琴川,今晚明鸿就要乘坐九龙驾撵来到南陵城。   他问王月卿:“谢璟什么时候来?”   “也是今晚。”   一等就是五个时辰,夜里天空飘起鹅毛大雪。   沈晏清惊觉一晃四个月过去了。   他站到滴水檐下,伸了手去接天上的雪花,那雪落在他的掌心,片刻化为水珠。   沈晏清淡淡的说:“冬天到了。”   方岚从他身后的侧门走进来说道:“还有半个时辰,天君就要到了。”   沈晏清心想,那么是明鸿先来见他。   他对王月卿说:“等谢璟来了,将他拦在外面,说我有客人。到时候,将堂中挂的那幅荷花画还给他。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说罢,他走进屋里。   这几天,沈晏清心神绷得很紧,一松懈下来,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头,靠着椅背,竟就这样昏昏的睡着了。   等他察觉到时间流逝,猛地睁开眼时,明鸿就在他几步之外的椅子上坐着。   明鸿正在侧脸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神情阴郁。屋外的雪正在下大,冰凉的风吹进来,冷得人要起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沈晏清像是因为才睡醒而有些出神,他久久地看了明鸿一会儿。   明鸿轻笑一声:“怎么,还分不清我是谁。要不要我学白衡,也在脸上来这么一下?”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事已至此,沈晏清懒得和他再装下去:“你现在来学,是不是迟了点?”   明鸿哑然自笑道:“未必。”   “你什么意思?”沈晏清皱着眉。   明鸿这副游刃有余的神态,和他想象中暴怒着道心破碎的模样相差甚远。他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错。   身侧几十个倒水剪花服侍的婢从低着头,行过礼后,倒退着出去,顺势就合上了门窗。   屋内十步一灯,将屋内照的犹如白昼。   明鸿冲着沈晏清招手:“过来。”   沈晏清十分戒备的看着他。   明鸿不气恼,他叹息道:“你不奇怪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白衡就这样死了吗,你不是好奇白衡到底是不是喜欢你,你有这么多的问题想问,等了我那么久,难道不想问一问我?”   沈晏清不说话,隔了一会儿,他下了决定,脸上忽青忽白地,最后变成羞恼的通红,他跪在了明鸿的双腿之间。他闭上眼,眼睫毛颤得像人都在抖,一点点地贴过去。(略)   明鸿拨开热腻腻的黏在沈晏清脸侧的发丝,有股暖香的热气在涌动。他说:“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叫我什么吗?”   “李煦。”沈晏清的嘴没空,明鸿替他答了。   “分魂术并不是一次就能成功的,我在此之前失败过许多次。”   “你知道吗?”明鸿抓着沈晏清的头发将他背过身去按在地上,“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会回头吗,因为我曾有一个失败的作品,他的名字也叫李煦。”   沈晏清察觉到明鸿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了,他张了张嘴,一时间头脑空白一片,仿佛有一道惊雷劈中他,他想喊“不”,但什么声都发不出来。明鸿慢条斯理从背后解开他的衣裤,冰冷的手指从他的腰上摸上来。   “那时我没有用分善恶的办法,剔除那些不稳定的情绪,所以李煦很失败。他总是一步不差地重蹈我的覆辙。好在他后来死了。他下山,想要给一个人寄信。有个发疯的魔修为修炼魔功,屠戮了一座镇,他到镇上的时候还穿着天清门的道服,那魔修以为是天清门派来追杀的人,便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杀了。那片失败的魂魄,我后来拿到了碧青海域。”   “好了,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个我从前没有告诉过你的秘密。”明鸿不疾不徐地慢慢侵|犯着沈晏清。他贴住沈晏清的脸,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第二个秘密。”   沈晏清哀求着想转过身去,他想用手捂住明鸿的嘴,他不想听了,声音微弱:“不。”   明鸿死死地摁着他,偏要说:“那个午后,为什么你一说‘拿来’白衡就将金钗交到了你的手上;下了暴雨的夜晚,他跟着谢璟走了一路;万宗大典上他一共偷偷地瞧了你几次……这一切的一切,你难道真的没有察觉吗?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他喜欢你?”   明鸿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身下因为哭泣而止不住发抖的沈晏清:“为什么白衡会对你一见钟情呢?”   “因为李煦喜欢。”明鸿说着第三个秘密,第三个从前沈晏清不知道的秘密,“因为二十岁的李煦喜欢你啊,因为他喜欢你,才有了白衡和金玉开对你一次又一次所谓的一见钟情。”   “你杀的人不是白衡,他真正的名字叫李煦。”   明鸿似笑非笑道:“玉绥山的夜晚,你在找他,他在找你。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他,他没认出你就是你。还高兴吗,还得意吗?销魂灯我带来了,这个机会你不用求谢璟,我给你。但复活凌霄,你做得到吗?现在你告诉我,你到底爱谁,你想要复活谁?” 第197章   雪倏然地变大了。   行宫前的照影壁上挂了一溜的宫灯,今夜的雪太冷,宫灯里的蜡烛被冻成了一支支油做的冰棍。   谢璟在这场大雪中缓步地上山来,十来个人紧随围在谢璟的身侧。   这位凶名赫赫的魔尊一身白衣,几乎融在冰冷的雪中,远远瞧见他被风雪模糊的五官,只能看到他那双乌黑而忧郁的眼睛。   王月卿早知他要来,正在后门等着,背对的墙上挂了一盏长明灯,她手中握着一幅挂画。   白惨惨的烛光下,谢璟一缕幽魂似地飘近。   谢璟道:“他呢?”作势去推门。   “慢!”王月卿赶忙道:“您不能进去!”   谢璟转过头,他盯着王月卿看了两秒,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长,几乎看得王月卿浑身发麻,仿佛在问:为什么。   王月卿硬着头皮照沈晏清吩咐的说:“他、里面有客人,您不能进去。”她说着将手里的挂画递给谢璟,“这是沈公子吩咐我还给您的。”   “谁在里面,”谢璟看着王月卿笑:“他要我走,为什么?”   王月卿道:“沈公子没这么说。”   谢璟眉眼低垂,莞然而笑,阴气森森地说:“那么让我见他。”说话时,他转身推了门而进,动作看似不疾不徐,但真要想拦,早已不知道慢了他多少拍。   王月卿阻挠不及,眼睁睁地瞧见他的身影一闪而没,直奔着沈晏清所在的小阁楼去。绕过几处景观,沿着回廊赶到时,瞅见谢璟站在阁楼外的梨花树下。   明鸿来时在此地设下了禁制。   有好些日子没见的碧霄仙子手持滴水净瓶和一柄秃了一半的抚尘,正站在堂前的滴水檐下。   听见王月卿的动静,碧霄仙子抬眉冲王月卿盈盈一笑,身后跪了一溜的人,方岚正在其中。   王月卿有些摸不准这碧霄是草木替身,还是她的本体。乍一眼瞧见这个本该坐化在太极宫的人,瞳孔猛地一缩。   谢璟含笑道:“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要拦我,里面是什么我见不得的大人物?”   “您说笑了。”碧霄道:“天下五域七十二国,依我看,唯有您能和我们尊者平分秋色。谁敢拦您呢?”   到这时,谢璟的忍耐已达到了极限:“既然不敢,还不快滚!”话音刚落,便是风云突变。漫天飞雪凝固一瞬,当即冻成冰片,短暂的停歇后,这些雪片如刀、如剑杀机勃勃地齐齐急速攻上这座小楼外的结界。   谢璟双手空无一物,脸上愠怒而笑。他的身后气浪滚滚,以摧枯拉朽之势,携满城风云力压下来。   听得寸寸碎裂的声音,护住碧霄的结界泛起金色光波般的裂缝,透明的界限上,无数浮动的符文转瞬泯灭。   碧霄虽然很有自信,倒也不敢和这位正在鼎盛时期即将自取灭亡的魔尊正面对上,她在谢璟骤然变了脸色的时候,就立即同步带着人后退,退至阁楼内。   但这木石堆积的楼房能挡得住谢璟几时?   此地的巨变已引起不远处南陵城、天清门的戒备,谢璟的威压蔓延开去,足以让方圆千里的人都知晓他的愤怒:“你们挟持了他对不对,把他交出来。”   正是拔刃张弩的千钧一发之际,本该一推就倒的阁楼,反倒在这杀机四伏中屹立不倒。   “挟持?”那栋小楼上下无光,一个陌生的身影走出黑暗,风中雪片铮铮而鸣,他的声音陌生低沉,模样英俊到近乎锋利,“不如你去问问他,他是不是被我挟持的?”   陌生人的出现,使得谢璟短暂的冷静了片刻:“你是谁?”他眯起眼,上下的打量。   谢璟的目光尤其长的停留在明鸿脖子上的抓痕上,总觉得那是暧|昧过的痕迹。   谢璟惊怒中再次大声逼问:“你是谁!你刚刚做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是谁?”   “这不应当。”明鸿的语气风轻云淡,他一声轻笑:“原来他没有向你提及过吗,这可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该怎么向你介绍我呢?”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两人的身影停在原地分毫未动,其时已在云间眨眼交手数百招。不管是明鸿还是谢璟,一出手就是杀着,不管面子上看着多么的游刃有余,实际上恨不得杀对方后快。   两位尊者无故大打出手,可谓是惊天动地。   王月卿心惊肉跳,忙赶上楼,瞧见刚刚跟在碧霄身后的方岚也正在楼上观望远处的打斗,她勃然大怒:“你背叛我们!”   碧霄从方岚身后走上前来,她一手搭在王月卿的肩头,一手揽住她的腰,微笑道:“我们同是天宫中人,哪来背叛一说?”   王月卿身为银花婆婆的弟子,本比碧霄更有资格成为太极宫宫主,两人修为虽然差了一大境界,她面对碧霄却丝毫不慌:“沈公子呢?”   碧霄眼中有嘲弄之色:“你真要见他?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   王月卿猛地推开她,抢着去推回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   沈晏清呆呆地披着白色的单衣跪坐在地板上,膝盖红通通的,眼周一圈湿|红的泪痕,头发更是乱糟糟的。   他的怀里抱着一盏黄铜色的莲花灯。   那灯芯的烛光微弱,整个屋子里显得十分暗,暗到看不清沈晏清的脸,暗到只能看到捂在灯上沈晏清那双颤抖的手。   沈晏清垂下眼睫,他的眼泪一滴滴地掉在销魂灯的烛油中。   “我想要李煦醒过来,我想要白衡活过来,我想要金玉开,我想要凌霄。”   最后,他霍然地抬眼,红丝布满的眼里恨意灼灼:“我要明鸿死!” 第198章   白衡的墓地选在阳波山。   还没到下葬的时候,天清门多人早已严阵以待。   直到这天,他们还是不敢相信。一直被宗门视为骄傲的白衡怎么就成了恶贯满盈的金玉开,而那纵横无敌手的金玉开又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束手就擒,然后死去了?   人们众说纷谈。   有人说是白衡灭白家满门后就后悔了,他问心有愧,所以甘愿束手就擒。也有一种说法,是说太墟天宫手眼通天,这次抓捕白衡出动了天宫的底蕴,一个小小魔头当然无可奈何只好伏法。   不过白衡已死,谁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洪同光确实是怕极了白衡,人死了六天,见他确实是真真切切的死了,这辈子再翻身不能,无法从阴曹地府里爬上来推翻他的掌门之位,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拍手称快,摆了五百桌大宴。   前些日子的审判大会开完,尚有许多人没有离开。天清门额外大方,宴请遍中域附近的大小宗门,觥筹交错,宾客往来,先前万宗大会的装潢和贴纸还没卸干净,中川殿又是一场大热闹。   洪同光打算吃了这餐饭,等到天黑再天亮,就立即叫人欢欢喜喜地吹锣打鼓送白衡下葬。   吃到一半时,天上飘起大雪。不消片刻,天地浮白一片,积雪竟就有了半尺深。   洪同光啧啧称奇:“怎么会下雪?”   十二月飘雪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一行人继续吃喝。   江研不在席上,他再去了一趟灵堂,跪在棺材前,他垂着泪,实在百感交集。   这时,外头一阵喧哗的乱响从堂前一直传到这偏殿,江研忍不住出去看了看。   谢璟和明鸿打斗的余波,如大海潮生般一圈圈的扩开。   不远处天空裂开,扭曲虚幻的别影层层叠叠,刀光剑影与漫天飞雪皆是亮眼的白,一晃神,天崩地裂,远处山脉坍塌,河流横断。   这样惨烈的对决,整个修仙界足有千年没有过了。   以防打斗的余波波及南陵城,天清门启动了护山大阵。   见识了化神尊者的强大,外头几个长老围着洪同光大骂:“叫你杀了白衡?有朝一日太墟天宫打进来,我看你怎么办?”   “目光短浅!目观短浅呐!”   “就算他是金玉开又怎么样?孺子可教!”   “我们天清门的尊者,就这样被你的私心一举断送了啊。”   这其中最后悔的还有听信了沈晏清和洪同光的江研,他恨恨地瞪了一眼中川殿的方向,转身回了灵堂。   那灵堂与第一日并无区别。   硕大的黑字“祭”匾挂在堂中央,四处束白绸,两旁摆满花圈和纸人、纸钱。绕到半人高的石碑后面去,就摆着一口死气沉沉的棺材。   堂内格外凄冷,穿堂风夹杂着未化的冰雪,烧香的香炉里寥寥无几地插着三两支没有烧完就已经熄灭的红香。   以白衡天骄之名,若非“他”屠戮白家、杀害王重岳,再有从前“金玉开”在五域犯下的杀孽,以致人人避而远之,他的灵堂怎么会这么冷清。   一想到这,江研潸然泪下,偏殿内唯有他一人独自默默哭泣着,流泪到情动不能自己时,他好想再见白衡最后一面。当日中川殿对峙是他见到活着的白衡的最后一面,他还想再看一眼死了的白衡。   对于自己会看到怎样的场景,江研早已有心理准备,他起身,准备去推开那副巨大的黑木棺材。   他怕打扰了白衡的安宁,一开始是缓慢地掀了一角——   空的。   棺材是空的。   江研惊惧之下,猛地一推到底,棺材盖飞了出去,摔到地面轰然一声巨响。   本该好好放在里面的白衡尸体不翼而飞。   比起死而复生这样前所未有的奇迹,他更愤怒地怀疑是有人偷走了白衡的尸体。   倘若白衡的本体真是嗜灵兽胎金莲,那么无论是金玉开的龙体、还是白衡的人身,都不过是灵物的拟态。白衡的尸体本质上是一株上好的灵药。   江研勃然大怒,冲出偏殿,去质问守卫:“这些日子有谁来过灵堂,你们怎么做事的,空的、棺材里是空的,白衡去哪儿了?”   这些日子人来人往,守卫哪里记得清,被江研这么一说,一队队守卫鱼贯而入,瞧见那口空空如也的棺材,人人大骇。   天清门上下戒严,几位长老凑在一块商量,觉得此事背后必有蹊跷。   洪同光却扬扬手,当场叫停了去搜索的守卫,他乐得白衡死无葬身之地,对此毫无恻隐之心,呷一口茶道:“偷去就偷去算了,多少同道都还在山上,真封锁了一个个查过去,他们怎么看我们天清门?人死不能复生,难不成他还能活过来不成。”   “白衡作恶多端,是他活该,这种杀父弑母丧心病狂的恶徒,丢了尸体又怎么样?没瞧见明鸿和谢璟打起来了吗,马上五域大乱,现在哪里管的了这种小事?”   “好,好,好!好一个管不了!”江研怒火攻心,以他的身份和修为,白家没了后,他在天清门是说不上话的,他一怒之下,拂袖道:“你不管,我自己管!”   但六日过去,江研连白衡的尸体是哪一日失踪的都不知道。   他线索全无,绕着偏殿行走一圈,崩溃的坐在殿后的长阶上。雪停了一会儿,空中一轮橙黄的月亮。雪地里满是乱糟糟的脚印。   江研双手撑头,低声问自己:“为什么!”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一道身影出现在江研的余光中。他的心脏狂跳。   抬起头时,白衡已经走下阶梯,他的脚印盖在那些被踩得变黑的雪上。   江研结结巴巴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   白衡两声低笑:“你不用找我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江研赶紧去追。   “从哪来回哪去。”   白衡说:“不要跟着我,我听见了,我原谅你。”   江研停住脚步,他打了个激灵,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哭,也没有笑。   沈晏清向着销魂灯许愿后,那盏黯淡的灯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光,火光从他盖在灯上的双手开始,缓慢地、渐渐地将他完全地吞没。   王月卿想救,却来不及。   火焰燃烧着沈晏清的肌肤,也只燃烧着他。   先烧掉他如黑绸般柔顺靓丽的头发,再毁灭他引以为傲的美貌,焚烧他这百年来不懈修行的苦功。   时间似乎是瞬息那么的短暂,又好像有永远那么漫长。他的肉|体毁灭再重生。   无尽的痛苦中,沈晏清始终不曾松开手,直到他被这场大火重伤,昏迷不醒地倒在地上。以命换命的道理他懂。   销魂灯在地上滚了一滚,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灯芯比以往更亮。   王月卿忙扑上去:“快找人来看看啊!”   她回头,见到碧霄异常冷漠的脸:“这就是你的计划对不对,你算好了,你都算好了!你这个前所未有、开天辟地,最最冷酷冷血的坏女人!我要带他走!”   碧霄微笑着先说:“冤枉。”接着,她说,“随便你怎样想我。不过你不能带走他,否则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谁管你的目的是什么?”王月卿撑起重伤的沈晏清,她知道自己已成强弩之末,但她做不到不试一试就跪地求饶。   方岚犹豫片刻,弹剑出鞘:“回天宫吧,你逃不过的。”   王月卿惯用的武器是双手使的软剑,此时带了个拖累,行走已是勉强,没几下就节节败退,寸步难移。   不等碧霄发号施令,方岚的剑架在王月卿的脖间,几个婢从从王月卿的手上扶下沈晏清。王月卿朝着碧霄怒目圆瞪。   碧霄觉得好笑:“你以为现在的局面是我造成的吗,不,就算我不在这儿,也会有新的红霄、玄霄替我站在这里。”   “亏得天心择一落到你的手上,你竟然还看不透?命运为什么无法反抗,因为它无法改变。这是一个永远螺旋上升的圆圈,时间是它的尺度,但它不断地重复,将我们兜在这个可怕的圈里。”   “我原以为你该是最能体会这点的人。可你总是做最坏的选择题。”   王月卿冷笑:“错了就改,有什么不能改变的,今天我确实不如你,你用不着在这里说风凉话。”   “是不是风凉话,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碧霄说,“好了,我们回琴川去。”   后院停着几辆马车,他们将沈晏清放在车上,趁着夜色启程。   碧霄和沈晏清待在一处车厢内,碧霄握着这柄曾叫无数人疯狂,使无数人毁灭的销魂灯,万年的历史没有使它改变分毫。   她轻声叹气:“销魂、销魂……极乐和极悲啊。”   行路到中途,连山都还没下。   被山雪覆盖得雪白的道路,一排渐渐延伸的脚印。   一位不速之客缓缓地抽出了他的剑,他可以原谅江研,但他无法原谅沈晏清。他要做他那天给沈晏清做出的承诺——此次不死,有朝一日,你会落到我的手上。   在刀剑争鸣声中,碧霄似早有预料,马车不停,与白衡缠剑而斗。   ·   在颠倒的天地和倾翻的马车里,沈晏清兀自昏睡着,他做了一个梦。   又一年梨花盛开的春天。   沈晏清趴在桌上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李煦站在他三步之外,和曾经无数次的一样,那双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他。   一息,两息,三息。   数到三,李煦移开眼。   沈晏清却正好与之相反,他一瞬不瞬的凝望着,喃喃自语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李煦问。   沈晏清说:“我不知道你爱我。”   李煦霍然起身,又惊又怒地看向沈晏清,他结巴了:“你说、你说什么,我怎么、我怎么爱你了——”   沈晏清轻轻地笑着:“原来你也不知道。”   眼泪一瞬蓄满他的眼眶,他哭起来:“你也不知道,我爱你。我爱你。”   ·   梦境外,沈晏清躺在客栈的床上,眉头紧蹙,苍白的脸上病容憔悴得使人心碎。   白衡握住他的手,忽然,他听见沈晏清似乎在说什么话,将耳朵凑过去。   他听见沈晏清痛苦地低吟:“我爱你,我爱你。”   白衡沉默了很久,他当然知道沈晏清的这句“我爱你”不是对他说的。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这是他带走沈晏清的第五天,他的影子因为月亮的偏移而变长,手边的桌上有一瓶药。   正是江研原先想要让他吃下的那瓶元一重回散。 第199章   沈晏清重伤中醒来过一次,不过他醒得很不凑巧,醒在白衡端着水化开丹药,要往他的嘴里灌时。   喝过药,等药效起药效还要一段的时间。   白衡灌他药时,没有手下留情,是死死地掐着他的脸灌的。   沈晏清喝得很顺从,但白衡灌得太急,他不免被呛到。   等白衡松开手,他趴在床上咳嗽。   平复呼吸后,眼皮开始变沉,销魂灯的代价让他浑身疼得发抖。   沈晏清回头,撑在被子上的双手青筋凸起,他的手在抖,却又抖得没有那么厉害,叫人分不清他是激动,还是害怕。   橙黄的月光从西窗照进来,他静静地看白衡的脸,想从这张似乎有些陌生的脸上找到李煦的痕迹。   白衡脸上的疤因为死而复生淡了许多,他照过镜子,察觉到沈晏清看向他的眼神。   白衡移开脸,嘴里却不客气的冷笑:“你不奇怪?认得出我是谁?”   “不奇怪。”沈晏清低低地笑起来。   这是他求来的,怎么会奇怪。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白衡,你给我喝了什么?”那是药的味道,有点苦,可回味上来好像有带点甜,沈晏清知道白衡还在里面放了两颗糖。   听见沈晏清喊他的名字,白衡的心突地一跳,恨声道:“还能有什么,穿肠毒药,毒死你这个毫无人性、罪该万死的黑心肝毒夫。”   白衡一桩一桩地细数沈晏清的罪状。   沈晏清面带微笑的听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因为这抹淡淡的笑意而有了些许血色:“不错,你替我记得真牢。”   他毫无愧疚的态度,再次激怒了白衡。   沈晏清启唇又道:“久别重逢,你没什么话想问我的,我却有好多的问题想要问你。”   “问什么?”白衡冷哼一声,“我不会告诉你的。”他打定主意,不能让沈晏清如愿,不管沈晏清问什么,他都一概不答。   沈晏清想问,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谢璟来南陵城的那一个晚上,你真的——”   “你觉得丢脸?”白衡嗤笑着打断沈晏清的话,他的心再一次狂跳的厉害,用口不择言掩盖自己的慌张,“做得出来你还怕别人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勾引他,对吗?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你抱着他亲,你自己去脱衣服,也脱他的,发抖吗、打颤吗,你活该,你什么做不出来?他们骂你可真没有骂错的,像你——像你这样下贱、堕落的人!”   沈晏清没回话。   寂静折磨得人快要发疯。   床上的帘子一半放下,一边拉起,白衡知道沈晏清就坐在那帘子后面,他幻想沈晏清脸上的神情,这个男人或许早就看破了他的全部想法,正在似笑非笑地嘲笑他。   很可笑吗,很好笑吗。   将人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吗。   这样的幻想使白衡窒息,让他暴怒,他恼羞成怒地一把掀开帘子。不耐地逼问:“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晏清正伏低了身体,手里攥了垫在枕头上的白色枕巾,他在吐血,鲜血一股股地从他的喉头涌出,枕巾吸不住,那血就在他的指缝中一滴滴的往下滴。   白衡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你装什么,你不是前呼后拥,万人之上,今天怎么沦落到现在这个田地了?”他再将沈晏清按在床架上,“你听听外面的动静,天上的不是雷声,你怎么这么厉害,两个尊者为你生死相搏,你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你怎么会受伤?”   “我知道。”白衡说。“你和谢璟的奸情被捅破了,明鸿来抓奸了是吗?”   沈晏清闭了闭眼睛:“不假。”   白衡设想过沈晏清要如何据理力争地为自己辩解,他看上去脸皮很薄,很容易就会羞恼、生气的样子。吵架是要有来回有的对白,平心而论,白衡知道他遗留给沈晏清的把柄有很多——沈晏清知道他有多不争气,只要沈晏清戳破他的心思,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说出来——   只要沈晏清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那么不管白衡再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要输了。   白衡恐惧地等待着沈晏清说这句话,他又期待着。   可是沈晏清没说。   他承认了。   他承认自己的所有,这其中包括他和谢璟、他和明鸿。   “你说什么?!”短暂的茫然过后,白衡去掐沈晏清的脸,“这么说,你承认是你勾引他们?”   沈晏清看着白衡,一瞬,两瞬,轻轻说:“嗯。”   白衡这时真恨不得喝了那碗掺了元一重回散的人是自己,恨不得从头再来,自己从没有遇见过沈晏清。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不属于自己、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有这么强的占有欲。这很不明智,非常自取其辱。   倘若他神志清明,他就会明白这一点,并且转身离去。   白衡没有。他一手掐着沈晏清的脸,将人摁进床里,另一只手去解沈晏清的衣服。沈晏清重伤在身,确实无力反抗。尽管一声不吭,但从他颤抖的肩膀,忍痛地咬唇,这并不是一件能轻描淡写而盖过的惩罚。   “你是这样勾引他们的吗?”   ——为什么要骗我。   “你就是用这张嘴,编织甜言蜜语欺骗他们的吗?”   ——你有后悔吗。   ……   “为什么不说话。”白衡一声声地质问,他将人翻过来,才发现沈晏清呼吸微弱,脸庞烫红高温,俨然神志不清。   半边枕头是湿的,大抵是伤心欲绝地哭过一场。   哭什么。不是很喜欢么。   不。   白衡一愣。   他想用最恶毒的念头揣测沈晏清,他觉得是自己中计了,沈晏清确实是在勾引自己,现在好了,出于道德和仁义,自己再没法杀了他。这是这个男人激怒自己的目的。他故意的。一定是他故意的。   但在无数恶意揣测念头的间隙,白衡深刻地领悟到,自己和金玉开毫无差别,或许那些人对自己不明真相的喊打喊杀、沈晏清对自己的陷害,全是对的。   他的人性中保留了一种可憎的兽性,他是天生的恶人。所以他如此无耻。   莫大的愧疚、羞耻,在这个天旋地转的瞬间涌上来。白衡抬手给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   东窗的蜡烛从头烧到尾,就留了一滩蜡油。一夜过去,天亮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   白衡僵硬着,忽然,他察觉到沈晏清的睫毛动了动,侧目看去。   沈晏清记忆空白的醒来,酸重的身体,陌生的床。   脑袋重得像是刚刚挨过打。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是哪。沈晏清拼命想要记起点什么,可偏偏自己就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更加惊恐地发现床上还有一个和他紧挨着的陌生男人。他和这个陌生男人什么都没穿的贴在一起,显然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   沈晏清想后退,但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软得像是没骨头。   白衡知道是元一重回散的药效起效了,否则这个阴险狡诈的男人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他的脸色好了一点,仍戒备的说:“想问什么?这一次我回答你。”   沈晏清真有一筐子问题想问:“你是谁?我是谁?发生什么了,我们、我们两个怎么……”   白衡打断他,漠然道:“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只回答三个,你想好再问。” 第200章   沈晏清据理力争:“那不成,五个。我问五个,你说两句话又不费劲,干嘛这么小气。”   “一个。”白衡说。   沈晏清怒了:“你懂不懂规矩的,你要说两个,我再说四个,你再和我说成交的。”他觉得这个男的可能是白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和他上床。   白衡冷冷地看着他,一副很难搞定的样子。   失忆的是沈晏清,他拿白衡根本没办法,只好退让,先问了最要紧的问题。   他脸一红:“我没力气,你能不能先从、先退出去。”   白衡也脸一红。抓起被子劈头盖脸的砸在沈晏清身上,他抽身换好衣服站在床边,立即便是一个夭矫不群的衣冠禽兽。   沈晏清再迷惑又困惑地偷偷瞟了一眼白衡没消的**,不能理解这个东西为什么和怎么能放在自己的**里。   他觉得自己是偷偷看的,但事实上他是整个人倾向着探过去看的,眉毛紧紧蹙着,这个严肃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地摆在他的脸上,白衡一目了然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白衡怒道:“你干什么!”   沈晏清没傻到用这两个疑惑去占用自己宝贵的问题名额,他装傻充愣地“哦”了一声,心想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一定是自己的老公了,虽然长得不俗,可脾气真坏,真是家门不幸。   想到这,沈晏清问:“我们俩这种关系多久了?”   “什么关系?”白衡反问。   沈晏清想,还能有什么关系,你是我老公,我和你睡觉的这种关系。   他记忆全无,白衡对他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陌生人,他不好意思直接喊白衡老公,于是他含含糊糊的说:“就、我们两个这种苟合的关系。”   白衡觉得沈晏清说不准根本没失忆,不然怎么会字字句句往最能激怒他的地方说,他想大声地反驳:谁和你苟合了!   但沈晏清句句是真,他没法维持自己装出的风轻云淡假象了。   尤其是沈晏清醒来的不是时候,铁证如山,他既没法反驳又没法掩盖。狡辩说不定勉强可以一试,想必一定会漏洞百出。   白衡一静。   艰难开口道:“不是很久。”也就昨晚。   沈晏清了然:“新婚。”   “不是。”   沈晏清又了然了:“无媒苟合。”   白衡恼羞成怒:“不是!”   沈晏清懂了:“有媒苟合。”   “你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白衡被气到了。   沈晏清轻轻一笑,眼波流转,本就美得出奇的漂亮脸蛋因他飞扬的神采,笼罩上一层异样的神奇魅力。   接着,他把脸一板,理直气壮的命令道:“你装什么清高,都和我睡过一张床了,还不去把衣服给我拿过来!”他先前的衣服,虽然还破破烂烂的挂了几缕在身上,但穿出去见人是行不通的。   清高的白衡臭着脸去给沈晏清找衣服了。他一时间没弄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沈晏清体格比他稍小一些,按理来说穿他的衣服也不是不可以,但白衡就是不想沈晏清穿他的衣服,那像话吗,他俩真成无媒苟合的狗男男了。   白衡挟持走沈晏清时,碧霄不敌他,马车侧翻,除了重伤的沈晏清,马车上还有两大箱金银珠宝的首饰,这辆马车原本专载女客,白衡鬼使神差地取走了这两大箱子。当下正好用上了。   白衡取出储物袋,丢了两套样式轻|薄的罗裙小袄到床上,一件红,一件蓝:“就这两件,你爱穿不穿。”   沈晏清取了蓝色那套,顺便啐他:“死变态。”   白衡头一侧,看向窗外,假装没听见。   换过衣服,沈晏清的腰板就直了,白衡端了一碗南瓜粥上来喂他。藏过冬的老南瓜不加糖,本身就是甜滋滋的味道,加上南瓜的清香,虽然食材普通,但滋味不错。   沈晏清这时还拿捏不准自己能不能挑剔,他边吃边问:“我怎么会失忆?”   他虽然失了记忆,但瞧着白衡一脸自信的臭屁样,应该平日里过得很不错,至少是有人捧着的那种。   那么能和他搅和在一起的自己,显然也不是什么凡人。   可他是为什么会失忆呢。   尤其是他是在床上醒来的,这种睡觉模式需要一定的体力和精力,说明在完成上|床的这个动作前,他记忆应该是正常的。   他实际上应该是在上|床中逐渐失去记忆的。凶手只有一个。   想到这儿,沈晏清纳闷的问:“你是在嘴巴里偷偷□□了,还是那里涂毒了?”   白衡:“?” 第201章   白衡一字一顿地喊沈晏清的名字:“沈!晏!清!”   “这名字不错。”沈晏清赞道:“我早就知道这是我的名字了,这可不能算到三个问题里,是你自己要告诉我的。”   白衡:“……”   沈晏清说:“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哪里给我下毒的,你不好意思说的话,我先帮你排除一个选项,你只要告诉我对还是不对就行了,我猜是嘴里。哈哈,我猜的对吗?”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里面有三层含义,不管答什么,全都是圈套。   不愧是沈晏清,失了记忆还像毒蛇一样的难缠。   白衡冷笑一声:“你别来试探我,我要想杀你,你活不到看见今天的太阳。”   这是真话。   沈晏清微笑:“自然。”   白衡说:“既然你醒了——”   沈晏清从白衡的反应中暗自揣摩,导致他失忆的罪魁祸首有九成就是白衡。他遗憾的心想,白衡估计要说,既然他醒了,那么两个人就要分道扬镳了。   说不准这就是白衡要给他下毒让他失忆的原因,白衡一脸瞧不上他,很讨厌他的样子,难道是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睡了他,又不想承认?那可不行,他还有好多东西想要知道。   沈晏清心念电转,白衡说完剩下半句话:“我们明天就去东域。”   “啊?”沈晏清一愣,他刚刚想好的对策全部落了空,“去东域,为什么?”   白衡编道:“因为你被人追杀了。东域鱼龙混杂,反而适合我们逃难。”   “谁追杀我?”沈晏清留意到白衡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这意味着被追杀一事是他单独惹下的祸,“我做什么了?”   白衡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你只剩下一个问题好问,要我答哪一个?”   沈晏清想了想,他没法确定白衡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倘若是假话,他没必要听:“不,你一个也不用说了。我会知道的。”   “既然如此,也不用等到明天了。”沈晏清当机立断,“我们今天就走,现在就走。”   “好。”   白衡寻思天上那两位尊者打完了架,说不准就要来找沈晏清,可不能让这个黑心肝的毒夫知道他和明鸿、谢璟之间的瓜葛。自己阴差阳错地从两位尊者手上拐了人跑,已经是祖坟冒青烟,走了大运了。   先前他停在客栈多日,只是因为沈晏清身受重伤没法挪动,现在能走了自然是要立刻走、走得越远越好。   他们不仅要去东域。   白衡甚至早在喂沈晏清吃元一重回散前,就想好了,他们要去那座困住他上一个百年的“无声地”。他决定带着沈晏清去只有他们两人的海岛上,从此远离人迹,用他的余生永远地监视沈晏清,惩罚沈晏清,也惩罚他自己。   沈晏清将碗搁在床头,跳下床,他穿着靛青的毛绒夹袄,里面一条湖蓝色的云纹绣水罗裙,黑发如瀑,一张俏脸美得冷艳照人。   不论是谁,一眼准能瞧出他是个身材高挑清瘦的男人,可见他虽然穿着小姑娘穿的裙衫,却不会心生怪异之感。   白衡领着人下楼,想到沈晏清重伤未愈无法和他一同御剑赶路,寻思着去买两头脚力不错的妖兽,套了骡车,让沈晏清坐在车上。   走到一半,客栈鸦雀无声。   白衡抬起头,楼下食客个个目瞪口呆、睁大双眼地看着他们俩人,更准确的说是看他身后跟着的沈晏清。惊艳之色在他们的每个人眼中。   这一幕不可谓不熟悉。抚云宝塔下,沈晏清悄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一天,满堂寂静唯他光彩,也就是这样了。   白衡忽然觉得浑身不舒服,一个转身,直接将正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人整个抱起,借口道:“你走得好慢。”   沈晏清可不觉得自己走得慢。   他一下子想到原因,凑在白衡的耳边问:“爽不爽?”   “爽什么?”   沈晏清低声说:“你瞧他们看我的眼神,这世上有多少人爱我,可偏偏我昨晚上躺在你的床上。还不够你爽的吗,还不够你得意的吗?”   白衡脑子一炸,头皮发麻,晕乎到自己买了骡车、买了两匹多脚马,晕乎到沈晏清坐在骡车上,他坐在车前赶马。   沈晏清戴着个丑丑的黑面具,身上的衣服也被白衡换成了新买的灰衣。他通过面具上一对眼孔,看白衡喝醉似的干了一下午的糊涂事,不明白自己一句话怎么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琢磨天要什么时候才能变黑,他要偷偷亲一下白衡的脸颊,坏心眼的让白衡干更多的傻事。   骡车一路朝东,从南陵城横过去就是琴川。   琴川不同于南陵、太华这种主要由修仙者构成的大型城市,由太墟天宫统治的琴川占据了中域将近三分之二的肥沃土地,是有凡人城镇和凡人国度的超等势力,其中等级制度森严苛刻,民间尤其盛行祭祀、卜卦,有许多忌讳的风俗。   多脚马日行千里,在日落前,他们到了琴川一个叫做寿春的小城。   刚到酉时,几个守卫正在合力推门,将要锁城。   白衡半点不慌,骡车不疾不徐地刚在将合上前过门。他要再走,几十个士兵举着火把围了上来。   这座城正在一条官道上,常有修仙者出入通行,这些个凡人对白衡驱使的多脚马也不觉得奇怪。   举着火把的士兵分立两队半,中间一个穿着红巾盔甲的大汉走上前来,先是恭敬行礼问:“可是天宫的大人?” 第202章   “不是。”   寿春城隶属太墟天宫,底下的人有此一问,实在稀松平常,奈何白衡做贼心虚,他刻意不敢看沈晏清,“怎么了,我们不是太墟天宫的人,你们今晚就不准我们在城内留宿吗。太墟天宫有这样的规矩和道理吗?”   他话多到反常,好在寿春镇看守的小兵并不知道他根底。   沈晏清一眼就看出他在紧张了。   当着人的面,他没问白衡在紧张什么。   问话的首领再鞠躬行礼说道:“没有的事情。这寿春城您想留多久,就留多久,我们不过是多嘴一问而已。”   白衡一扬马鞭:“那就快滚。”   多脚马受了刺激,抬了蹄子就要冲过去,守卫的士兵仍不散开。   士兵首领不卑不亢的说:“在下的话没有说完,恕在下不能放阁下通行。”   白衡此时已在怀疑,是不是太墟天宫的人设了陷阱,要抓他们。   要他驱马践踏平民,他做不到,白衡勒住缰绳,不耐道:“那就快说。”   “刚刚在下之所以有此一问,并非厚此薄彼,厚待天宫的使者,而薄视过路的旅人,实在是城内现在出了乱子。”   “我们寿春城半月前上报,想要请天宫的使者来处理此事,但使者迟迟不来。”   士兵首领道,“没办法,我们请了几个过路的修仙者大人帮忙,但他们也束手无策。我瞧着二位青年才俊,想必是修仙者中的佼佼者,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两位大人帮我们看看。”   沈晏清半躺在骡车上,听到这儿,他“嘿”地一笑:“你要用什么手段请?”   士兵首领也“嘿”地一笑,他指指城门:“自从月前出了事,我们寿春的阵法就开了,现在这里只进不出。本来你们二位要是在城门等一等,我们告诉你们这件事,二位要是不想管,掉头就走,我们也拿你们没办法。但现在我们同生共死了,我不请你们,性命所迫,这个忙你们不得不帮!”   沈晏清一眼望去,城墙上果然有一层淡蓝色的光波。   一旁白衡不待多言,已弹剑出鞘,他在几十个士兵的惊呼和沈晏清追随的目光中,一跃而上,横剑劈下,一剑既出,三道剑影后发先至,齐齐斩在这阵法上。   阵法顿时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但转瞬,黑色的符文鱼似的在光波上若隐若现的爬过,蓝色光波上的裂缝像是呼吸般在张合之间愈合了。   白衡收剑入鞘,这伙人既然以阵法要挟,是不能轻易脱身了。他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不如将这些人都杀了。   这个念头没有成形,他悚然一惊,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且不说就算杀了人也不一定能解开阵法,事情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怎么能将杀人当做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呢。   这样暴戾的念头自白衡复活以来,时时刻刻又若有似无地引诱着他。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吧,什么事,我帮你。”   守卫的首领见此状,总算松了一口气。   先前也有修仙者得知此事后或者见过这件事后,当机立断就要逃走的,但他们走到城门下,见识到这道由太极宫千年前就此设下的子母同哭阵后,就不再打这个阵法的主意,而是转头想要用杀掉守卫的法子,强迫他们打开阵法。   这样做的人有不少,这半月来,在他上任前的二十八个护卫队首领都是这样被杀掉的。   虽然白衡抽剑攻击阵法的行为确实是将他吓到了,但好在这个年轻人不是个嗜杀的歹人,否则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阁下心胸宽阔真令……这个令在下佩服。”守卫的首领恭敬道:“在下姓张,单子一个宇。半月来,经过的修仙者不少,但能真正伤到这阵法的人,可真是前所未有了。您是有些真本事的,不知道怎么称呼。”   沈晏清这时也看着白衡,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狠毒到说不准在心里盘算什么时候要了他的命的老公叫什么。   白衡说:“不用称呼,随便怎么叫。”   张宇不强求,他侧目看向沈晏清,客气而自信的说:“您的同伴已经试过一回了,你要去再试一试吗?”   “这个就不用了。”沈晏清说,“我的本事可没他的大。”   纵使是太墟天宫,也不会在所有的城镇都设置这种等级的高阶阵法,寿春城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凡人城镇,底蕴应该不一般,沈晏清琢磨,能难倒寿春城以及一众过路修仙者的事情,应该更不简单。   至于是怎么个不简单的办法,他瞧这一行人,尽管面带愁容,但身上血气旺盛,并不是因为饥荒。   寿春城只进不出的阵法是他们自己激发的。   这里能体现出的内容太多,为什么,为什么要限制里面的人出去?   倘若只是城内有大事发生导致威胁城民生命,或者有魔修发狂杀人,这些人不应该一起逃得远远的吗,怎么反而要留在死路里?   除非——   城内的人一旦出去,会将什么可怕的东西扩散出去。   难道是什么可怕的瘟疫?   不,如果是疾病,他们留修仙者进来做什么,不该斥重金请大夫开药熬药吗。   更何况他们既然能有“只进不出”的觉悟,就该在城门树块牌子,上书:“这里有病,快逃!”怎么还要骗人进来。   一定是比疾病更加棘手的问题。   这么一来,寿春城上书请太墟天宫使者,却迟迟没有人来,就实在值得深思这背后的意味深长了。   沈晏清换了个思考的角度,如果他是太墟天宫的使者,他是故意不来,是为什么?   因为救这些人的代价比让这些人死亡的代价更大。   而从这些守卫并不埋怨太墟天宫的所作所为来看,连他们自己都认可这样的选择。   如果让寿春城内的人都死了,事情就能得到解决吗——   沈晏清一时忧心忡忡,搞不好他和白衡到不了东域,要先死在这寿春城内。   张宇叫了人将多脚马牵去护卫队的马房,那骡车一块带走了。   沈晏清没了骡车坐,白衡瞧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在他面前晃了两圈。沈晏清忧心寿春城的事情,白衡当他嘴巴硬,将他扛起来背着他走。   张宇领着两人走到一个客栈前,那客栈一块竖着的黄幡招牌,朱砂红的五个大字“天下第一面”,再一块横着的牌匾上写福来客留。   一眼望进堂食的一楼,里面桌椅都是用极厚的实木做的,边缘坑洼不平,刀痕一道道地在上面刻过。   已经不是饭点的时间,几个食客还呆坐在这里,个个桌前摆了一碗放冷的白面。   三人进了客栈,白衡惊讶的发现水月洞私奔的陈飞云和殷临两人竟也在这些呆坐的食客中间。   两人皆面色苍白,仿佛是受过什么惊吓,瞧不出有没有受过外伤。   他转念一想,想到陈飞云和殷临私奔或许就是从这条官道上走的,进了寿春城并不奇怪。   张宇带着他们上到客栈最顶层的第三层,再走到楼道的尽头,那是最后一间空房。   这空房不怎么大,连个歇脚的板凳都放不下,一眼瞧见一张床,一个临街的窗户,别的再也没有了。   张宇关上房门,白衡同时将背着的沈晏清放到床上,沈晏清同时用脚尖勾住白衡的小腿蹭了两下。   再同时,张宇转过身靠住门,沈晏清同时扭过脸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地对着临街的窗户吹口哨。   张宇看见刚刚还在城门口威风凛凛,一脸冷酷的白衡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满脸通红,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想到如今积雪渐融,气温升暖,他便问道:“是不是楼下的地暖烧得太热?”   沈晏清笑嘻嘻的说:“没有的事。”白衡怒瞪了沈晏清两眼,再看向张宇:“说吧,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这件事自从发生起,就在张宇的肚子里滚瓜烂熟地反覆了好几百遍,他每天白日黑夜都在想,可到了要和人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时,他又变得不善言辞,连着这件事在他记忆的本身都变得模糊了。   张宇嘴唇几番张合,最后恐惧的说道:“不知道两位大人,知不知道食髓虫?”   沈晏清本来或许知道,但他现在不知道。   白衡点头说:“知道。”   曾经一帆风顺的人生中,没有什么知识能够难倒他。   沈晏清含笑看他,白衡言简意赅地说给沈晏清听:“食髓虫,它有个别名叫做脑中主。它的卵很小,小到无法察觉,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寄生到人的身上。”   “寄生人体后,它就会控制宿主变得偏执癫狂,渐渐膨大蚕食宿主的理智,直到占据整个大脑。最成熟的完整时期,食髓虫会破体而出——取代宿主。”   “这是一种很早以前东海就已经灭绝的生物。”   张宇在这时,冷不丁的说:“不,它没有灭绝。”   白衡和沈晏清的目光落到张宇的身上,听他牙关打颤般磕巴的诉说:“前月有一支队伍从我们城里过去。那支队伍是重海城来的,一共三个男的,两个女人。三个男人里有一个是鱼妖,两个女人里有一个蚌妖。他们五个人都是东域的散修,说东域出了大事,混乱海域地震了三个月,海底出现了很多不得了的东西。他们这次来中域,是要上天宫,找天尊。”   张宇所说的重海城,是万罗群岛的最东端。   重海城是目前修仙界公认东域的最后一个文明城市,再往那无边无际的海域深入,就是和混乱海域接壤的碧青海域。近代几个赫赫有名的大魔头都出自碧青海域,因此又被称作海妖界的小魔域。   沈晏清在心里算,前月再三个月,混乱海域的地震该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四个月前,中域正在办五域闻名的万宗大会,混乱海域连着地震三个月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别人没说?   他失忆过一场,并不知道混乱海域是个多么恐怖的地方,比起曾经的北域更甚,别说是地震三个月,就算是混乱海域的人都死光了,外界也很难发觉。   白衡一听见天尊二字,下意识地去看沈晏清,生怕他想起点什么,心里酸酸地发疼发抽。   沈晏清已经不知道天尊是谁了,他好奇的问:“他们找天尊做什么?他能解决混乱海域地震而带来的问题?”   张宇说:“或许可以。但他们要解决的,不是混乱海域地震带来的问题。”   “他们是趁着地震,从混乱海域里逃出来的。” 第203章   相似的语句,表达的含义却可以有着天差地别。   张宇陷入回忆。   混乱海域地震本身或许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真正可怕的是从它里面泄露出来的东西。   那片海域与世隔绝了太久,存在了太多本该消失却没有消失的东西。   沈晏清忽然明白了张宇的意思:“你刚刚说的嗜髓虫……这五个人身上携带了嗜髓虫,是吗?”   “是寄生。”张宇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个噩梦他亲眼见过,“这五个人一到寿春城已经支撑不住,他们在暂住的客栈里上吐下泻,这本来也没什么,但他们吐出了未消化的食物,就开始吐血、吐破碎的内脏,最后是一些环状的白虫。”   张宇面无表情的说:“这些白虫一落地就飞速地蹿入附近的人身体里,我们杀了他们也不够。日子几天过去,即使没有接触过这五个人的居民,也开始出现呕吐的症状。我们不知道这些嗜髓虫是怎么寄生的。初期的症状无法分辨不出来,只能靠运气。一旦被寄生的感染者开始呕吐,一天内必死无疑。”   “城主将消息传出去,但至今为止太墟天宫的使者仍没有来过,我们只好激发了阵法,防止城内的人把嗜髓虫扩散出去。”   这样舍己为人的道德精神无疑是高尚的。   寿春城目前需要修仙者协助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不管嗜髓虫的寄生原因是什么,修仙者不仅能更多更快的杀掉这些被寄生的感染者,也更能防范嗜髓虫的寄生。   张宇口中说邀请他们明天去看看,实际上是要求他们必须去看。   沈晏清坐在床上,坐立难安了两三个钟头,他仅听张宇的描述,就觉得嗜髓虫可怕的很了。   一面想着吾命休矣,一面裹了薄被,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滚了几滚。   白衡在张宇走后没怎么说过话,一派沉默寡言的样子。   这房间太小,连张桌子都放不下,房间内自然也就没什么烛灯。   窗户敞开着,月光如水般皎洁地照进来,照在白衡的脸上,白衡闭着眼睛坐在床上,眼下有一片睫毛印下的青虚阴影。这份恰达好处的阴影,使得白衡英俊的面容多了一份空洞的鬼气。   修仙者的年龄向来很难分辨,但沈晏清猜想白衡的年纪应该不怎么大,白衡给他一种很说不上来的感觉。   察觉到沈晏清的目光,白衡侧了侧脸,睁开眼:“看什么?”   沈晏清才不会说我在看你,他避开白衡的问题,另起话头:“刚才张宇说的话你听见没?”   “听见了。”   “你听见了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沈晏清想把问题都丢给白衡,让白衡替他想,催促道:“怎么办呀,这种虫子一轮接着一轮,我们抓都抓不完,城门不开,早晚要轮到我们两个,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他看白衡脸上没什么反应,声音就大了起来:“你怎么都不急的,你就想我们死在这里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要我和你一起死在这荒郊野岭。就算我以前对不起你,我现在都失忆了,你就不能算了吗。我都没有怪你,你还来怪我了。小气鬼!到时候他们把我们一块下葬,我可告诉你,我的陪葬品要按最高规格的来,你出的起钱吗。唉我真命苦,我就知道你没有钱,到时候去了阴曹地府,我们两个身无分文的,只好去讨饭,我可不跟着你去讨饭——”   沈晏清思维滑坡得比他的道德还快,白衡瞧见他一张嘴巴叭叭叭地说个没完,说的话稀里糊涂乱七八遭的,东扯一下西扯一下,早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白衡伸出手,这房间太小,沈晏清站在白衡的面前,白衡轻而易举地捏住沈晏清的脸捧过来。   碰我干嘛。   沈晏清打算尖叫一下子吓唬白衡一跳,白衡先他一步吻住这张没完没了的嘴,他吮||住||上唇,再是贴着唇|缝|深|入,很缠绵的吻,但不至于喘不上气,沈晏清全无经验,有些头晕。他没料到白衡会亲他,太阴险了。   这只聒噪的鸟一下子安静了。   过了会儿,白衡松开他。   沈晏清眨眨眼,他想不起来自己刚刚说到哪了。   哦讨饭,是讨饭,他没有讨过饭,白衡竟然要他去讨饭,想到这,沈晏清生气了:“我和你说话呢,你无缘无故亲我干嘛。”   “这算无缘无故吗,”白衡说,“我不亲你,我说得上话吗。”   沈晏清偷偷瞥白衡一眼,过了一会儿,再瞥他一眼。显然是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他刚要张嘴,白衡说:“你还要我吻你吗?”沈晏清不太想,乖乖的把嘴给闭上了。   他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想了想,觉得恐怕是白衡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斜睨着白衡,多嘴的问了一句:“你以前也总用吻我来堵我的嘴吗。”   白衡说:“没有。”   沈晏清不信。   他心想,做得这么熟练,肯定吻过。他狐疑的说:“什么没有,反正我觉得很熟悉,你之前肯定也常常找借口这样亲我。”他嘀嘀咕咕的说,“不是你还能是谁,你说没有就没有吗,反正我失忆了,什么都不知道,随便你怎么说。”一副打心眼里觉得白衡在撒谎的姿态。   不是我还能是谁,白衡在心中冷笑,那就太多了。   他不去想那些可能会令自己心碎的细节,不和失忆的笨蛋计较。   张宇带来的消息尽管糟糕,但也比白衡设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好。   沈晏清其实被白衡吻得很害羞,他不想在白衡面前露怯,才装出一副非常无所谓的样子。   他没心情想什么寿春城、什么嗜髓虫了,裹着被子假装生气地躺回床上背对着白衡。   奔波劳碌了一整日,沈晏清身上的伤还没有好透。   他几乎要沉沉睡去时,忽然听见白衡说:“张宇说的不是嗜髓虫。”   无定山——   也就是困住白衡一百年的那座海岛,无声地。岛上有一座高塔,这座塔被一把无法解开的锁牢牢地锁着,白衡没有进去过。他出于好奇,无数次地在塔外徘徊过。那座塔下,有近千万座的无面玉傀。   他从无声地出来,重海城的人告诉他,这些无面玉傀都是嗜髓虫宿主死后石化的样子。   嗜髓虫一生只感染寄宿一个宿主,它会死在它的宿主体内。   张宇形容的不是嗜髓虫,他们认错了。   混乱海域是无序的地界,存在再怎么诡谲恐怖的生物的都正常,他们为什么会误认?张宇一定隐瞒了一部分信息没有告诉他们。   沈晏清打着哈欠:“那他说的是什么?”困意上来后,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会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在好心的附和白衡,免得他男人一个人自言自语太寂寞。   “不知道。”白衡好奇问题的答案,但他更想带着沈晏清远走高飞。   太墟天宫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会来。   沈晏清会被认出来吗,他会跟着他们走吗,白衡幻想这个场景,下意识地摩挲自己的手掌,他想象自己握着剑,右手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着,精神低迷又亢奋,似乎随时都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狭小的房间内,沈晏清的呼吸逐渐趋于绵长平稳,他在做梦了。   当他翻身时的手无意识地触到白衡的膝盖上,白衡惊醒似的从狂杀乱砍的血腥幻想中回过神,给了自己狠狠地一记耳光。他不敢信这是自己。   嗜杀狂妄的人另有其人。   这不是我。   同样情不自禁地去吻沈晏清的人也不是我。   白衡有些无法区分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了,死而复生的代价在这一刻再一次地展露它的弊病。在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绝望回响中,白衡突然又有一种迷茫的人找到出路的隐隐喜悦——   是啊。   这不是我。   沈晏清夜里迷迷糊糊有听见白衡和他说话,不过话没过耳,自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他醒来后做足了心理准备,磨磨蹭蹭拖到了将要中午,才敢叹着气准备去找张宇,对付感染了嗜髓虫的宿主。   两个人下了楼,客栈里冷冷清清。   柜台后留着山羊胡子的掌柜和账房先生正在打着算盘算账,掌柜认出这两人是昨晚上才入住的修仙者,好心地告诉他们,今天早上天没亮,天宫的使者到了,现在城内被迫留下的修仙者和守城的大人们,都在城主府听天宫的使者说话。   “哦。”沈晏清听了一愣,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昨晚上他担忧的一个都没成真,这下不用他去对付感染者了。   他没想到太墟天宫真会派使者来,但仔细想想嗜髓虫一事可大可小,拖久了指不定正要闹成大祸,太墟天宫乃是正道魁首,不来处置这事可不对。隔了一会儿,沈晏清又自言自语地“哦”了一声。想到既然天宫的使者来了,那么这件事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   现在这个点再去城主府可就迟了。   白衡说道:“你想去城主府见见天宫的使者吗?”   沈晏清不知道白衡是怎么打算的,这个点了他们两个肯定是最迟的人了,去了要闹笑话的。“干脆不去了。”沈晏清说。   毕竟关系到自己的性命,沈晏清又急切的想要知道接下去怎么办。   他想了想,“不如我们俩偷偷去城主府,等他们聊完了出来,就立刻请个人问问?”白衡似笑非笑:“请?”   沈晏清脸一红,装作没听出白衡语气里的揶揄。 第204章   请不来就抓一个问问。沈晏清是这样打算的。   从掌柜的口中问出寿春城城主府的大致位置,沈晏清和白衡蹲守了半日,见到一列人零散的从府内走出来。   沈晏清正准备通知白衡抓人,张宇走出来了。   一见是张宇,沈晏清换了个想法,他笑意盈盈地上去问:“天宫的使者大人说什么,嗜髓虫的事情要怎么解决?”   张宇恍然想到刚刚没在城主府内看到这两人,如实说道:“使者大人说这不是嗜髓虫,而是什么青脑虫。它和嗜髓虫很相似,但其实并不是一种。这种虫子会钻进人的脑子里,等把脑子吃空了,就会再换一个吃。”   那这可比嗜髓虫可怕的要多了,沈晏清心想,这寿春城是什么破地方。   张宇说:“好在青脑虫比嗜髓虫容易对付得多,使者大人说嗜髓虫一旦寄生,就会和宿主融为一体无法分离。而青脑虫则不一样,它只是寄生,却没有同化,只要在它吃空宿主的脑子前,被感染的宿主就还有的救。”   “使者大人带了能驱逐青脑虫的符水,等我们分发给城内的居民,杀灭剩余所有的青脑虫后,使者大人就会解开城内的阵法,你们能出去了。”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一桩,沈晏清从张宇口中得知,最迟明天下午,他们就能离开寿春城,差点高兴地原地跳起来。谁能想到他早上还在担忧自己的性命呢。一下子去掉了身上的重担,沈晏清高兴坏了,回客栈的一路上叽叽呱呱地说着废话。   白衡没什么反应。   沈晏清笑嘻嘻地跳到他的面前:“你怎么不高兴。”   “没有。”白衡不承认。   沈晏清说:“还说没有呢,我说了这么多的话,你都没想到要来吻我一下,看来你现在的心情坏到透顶了。”   他没有想提醒白衡吻他的意思,说完这句,就极有先见之明的绕开了白衡。   白衡确实心情不好,也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他没法解决想不到出路的问题,太墟天宫能轻而易举的解决。面对这个庞然大物,他弱小得像个蝼蚁。   一想到太墟天宫,他无法控制地想到他目前无法媲比的明鸿天尊,紧接着就会想到身边不属于他,本该同样高高在上的沈晏清。   把不属于自己的强留在身边算什么,算他在偷、算他在抢。   他的心肺像有万只蚁虫咬似的发麻发痒,让他想剖开自己的肚子瞧瞧是不是真的有虫在咬。他不是这样疯狂的人,那么这是金玉开的想法了。   白衡现在想剖开自己的脑子,把属于金玉开的那部分脑子挖出来。   客栈的门口有个衣衫褴露的乞丐,沈晏清怕自己被白衡逮着亲,快步路过那乞丐时,乞丐忽然说:“你这乞丐给我滚。”这一声如爆雷似的在耳边炸开。   吓得沈晏清连忙去看这个乞丐,发现是个已经过了炼气门槛的凡人。他再回头,发现除了几步外的白衡,这里就他一个。   他有点生气了:“你怎么说我是乞丐,我哪里像乞丐了。”   乞丐用同样的语调说:“你怎么说我是乞丐,我哪里像乞丐了。”   前门正在收盘子的跑腿小二,看沈晏清和这乞丐搭话,立马喝止:“你别和这个傻子说话。”   沈晏清扭脸:“可他学我说话。”乞丐立刻紧随其后:“可他学我说话。”   “你别理他就行了。”跑腿小二一边收拾,一边说:“这傻子乞丐前月突然出现在寿春城内的,别人说什么,他就跟着学说什么,别的什么都不会。你不管他,等下他就去别人那儿了,你要是搭理他,他就越来劲。”   “好嘛。”沈晏清撇撇嘴,当傻子真好,谁也不能和傻子计较。   沈晏清哪能吃这个亏,他打算想个主意,把气撒到白衡的头上:“你有没有看到我刚刚被人吓了一跳。”   白衡说:“我看到你被人吓了,但是没有跳。”   沈晏清:“。”   被这么一打岔,他没法往后接一句“我被人吓了,你怎么都没有反应的”。泄愤似地推了白衡一把,决定今晚上都不理白衡这个呆瓜了。   隔日,寿春城的阵法如约关闭。   白衡照旧驾驶着那辆骡车,沈晏清照旧躺在骡车的稻草上睡大觉。   宽阔大道的另一边,是一辆和这驴车形成鲜明对比的高级马车。那马车上挂了个薄玉龙,随风叮叮作响。   沈晏清羡慕非常,又不知道哪儿来的胜负欲,很想和人家比一比,偷偷摸摸要求白衡加速超过他们。   白衡假装没有听见。   连着几天这辆马车就一直或前或后地跟在他们的骡车附近,他不由得心生警惕。   白衡多疑又敏感的怀疑,这些人是太墟天宫派来监视他们的。   他有点想杀了这些人。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   好在他的杀意愈演愈烈前,骡车慢悠悠地到达了中域与东域接壤的最后一块土地。   他和沈晏清在这里登上前往万罗群岛的航船。   这是一艘巨型海船,航期共有三个月。   一旦航行开始,上下舱门的通道就会封锁,直到海船到达补给站,那么船上的人就会有半天左右的望风时间直到航程重新开始。   当然这些严苛到近乎坐牢一样的封闭条件,仅仅是针对下层的乘客的。   而上层的乘客不仅能自由在船上出入,惬意地享受海上风光,当天气很好时,他们还能乘小船在海上游玩。   上下两层的船票售价相差足有几十倍。   白衡给他和沈晏清都买了下层的船票。   倒不是因为吝啬,只是因为下层的船票不需要身份证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能出的起上层船票的人,很有可能见过沈晏清。   那辆看上去很奢华,叫沈晏清嫉妒的大马车同样在阳青港停了。   一路追随的原因没有白衡想象的那么阴暗,仅仅因为他们顺路。车上的人正是陈飞云和殷临二位。和白沈二位不一样的,他们两人买了最上等的船票。   海船在港口停留三天,下层共分七层,白衡和沈晏清被分配到下二层的床位。那是由大堂改的通铺,一张床连着一张床,并排摆着。稍高出头顶的位置,用铁架高了又置了几张床上去。粗略数数,一间房内住下了十二人,墙面砌了一盏石灯,散发着幽暗的光,没有窗户。这样的条件,对一贯享福作乐的修仙者来说,堪比无间地狱。   沈晏清原本猜想自己失忆前应该只坐过画舫的小船,没坐过这种能横跨两域的庞然大物。他的兴奋和新奇一直延续到他轻快地抢先白衡一步,走进这间房。然后沈晏清掉头就走——   有情饮水饱的道理他也懂。   但是他现在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爱了。   白衡走进房间三秒后,和沈晏清同步掉头走出。   两人十分默契地蹲在房间门口,一左一右恰恰好的一对石狮子,沈晏清对白衡说:“我们现在从海上游回去还来得及吗。”   白衡抬头看看海船入口的通道,他上一回来东域还是天清门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住的是上层的天字房,他想过下层的待遇会不太好,但是没想过会这么差。   白衡抹了把脸,沉下声,一派凝重之色:“恐怕不行。”   上船不久,这艘巨轮就要再度启航朝东去了。   下层的船舱只留了一条无法转身的狭小通道,现在还在陆陆续续地进人,摆明了只进不出,下船已经来不及。   沈晏清掰着手指头想他要在这儿待几天,最后绝望的说:“你把我打晕算了。”   白衡说:“那么谁来打晕我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上船的人陆续变多,沈晏清和白衡不得不进去蹲着了。   白衡还好,他知道自己犯了大事。   逃亡路上过得苦一点是理所当然的。   沈晏清却不这样想,他苍凉地举目四望,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怎么就这样了。   一切的不幸都要从那个早上开始。   也不知道他以前是不是也过得这么惨的。如果不是,那么他现在过得这么糟糕,都是白衡的错。如果是,那么显而易见也是白衡的错。   沈晏清用手背擦擦不存在的眼泪,正打算躺下,然后昏睡到航行结束。   “咚咚咚”的几声响,又有新的人进来了。   这间房内目前除开白衡和沈晏清,还有另外形形色色的十人,分别是七男三女,从衣着和修为上看,仅有其中的三个男人瞧上去能归为老弱病残一类,另外的四男三女都不是什么善茬,其中甚至有一个元婴前期修为的散修。   白衡格外留意了下这个元婴前期修为的散修,能有这个修为的人,是绝不可能缺钱的。   会购买下层不记名的船票去往东域,只能是因为身份。   房内的石灯太过昏暗,再加之此处鱼龙混杂,不经过同意就探查别人很不体面。   白衡除了知道这个元婴修士是个男人外,再看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沈晏清闷头睡了一阵子,船摇摇晃晃地启航了。 第205章   沈晏清本来没打算真睡的,他想要装睡,实际上偷偷修行,到时等下了船他吓白衡一跳。   但一闭上眼睛,他不知不觉地就睡了过去。   白衡拍醒他的时候,沈晏清先迷迷糊糊的一抹嘴,他还惦记着自己不能睡这件事,眼睛都没睁开,张嘴就来:“我没睡着。”   白衡一静。   大概是措辞了下,他说:“好。”   沈晏清醒了,条件反射地立即开始吹毛求疵。   好什么好,我睡觉要经过你同意吗。胡思乱想了一大遭,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劲。   天是黑的。   不对,他们在船上。那么船是黑的。   沈晏清出奇地愤怒了,他大叫:“有没有天理了,没有窗户也就算了,他们怎么把灯也给熄了!”他猜想自己失忆前也是没过过这种日子的,否则他不会这么生气,骂得不会如此水到渠成。   黑暗中,不成型的色块在移动。大概是什么人在动。   沈晏清刚刚说话是他脑子太快,这成片凝固的黑暗让他有点心慌了,他一把攥住白衡的手:“你怎么不和我一起说话。”白衡叹气:“我想说话的。”   火柴划过盒子一声轻响,船舱的房间中终于有了一点亮光。   沈晏清看过去,点蜡烛的正是这间房中叫白衡起了警惕心的那位元婴期散修。   蜡烛拿在他的手上,橘黄的光像一捧流水,从他的手上流泻地照着他的过膝斗篷。   他的上身却灰蒙蒙地融在黑暗中,头巾将他的发丝一丝不露地严实遮着,似乎年纪很大了,可瞧他挺拔高大的身姿,又好像是个年轻人。   沈晏清有点好奇这人长什么样子。   他往上看去,那人的脸上戴着一个完全贴切地罩着他的脸的银制面具。狭小的眼洞中,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沈晏清被吓了一跳,他猛地往后一缩。   白衡仍握着他的手:“怎么了?”   沈晏清不说自己偷看别人,还嫌别人长得凶恶,嘴一撇说:“我在生气,没看出来?”   白衡不是白痴,分得清沈晏清被吓到和正在生气的样子。他伸手捂住沈晏清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面具人一眼。另一只手按在剑柄上,随时能弹剑而斗。   面具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好难听,像两大块金属反复地摩挲,像被火燎烤过的砂砾:“很害怕?”   沈晏清东张西望地看来看去,他不承认自己在害怕,假装想找到面具人在问谁。   面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原本就是站着的,这时他向着外面走去。   黑暗能制造混乱,尤其是这里的黑暗和普通的天黑了格外的不一样。船舱内的黑暗是密不透风的,是封闭的,带着点压抑。   所以白衡一发觉不对劲,就立刻叫醒了沈晏清。   他不知道沈晏清的本体是妖。   作为一只鸟妖,沈晏清的夜视能力差到了极点。   如果白衡还能靠着逐渐适应黑暗后,渐渐清晰地看清沈晏清的轮廓,那么沈晏清自船舱熄灯后,就要从始至终地待在黑暗中了。   沈晏清将自己的恐惧掩盖得很好,以至于白衡只知道他在因为船舱熄灯而生气,却不知道他还在害怕。   在那面具人离开房间合上门后,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   沈晏清心中懊恼地想早知道就该让白衡抢了那面具人的蜡烛。   床架的位置传来两声响,有人敲着床架问:“怎么了。”听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她取出一支蜡烛来。   她的蜡烛将房间照得特别亮。   沈晏清又能看见了。   他一看见坐在自己身旁熟悉的白衡,就是一喜,心神一松,嘴角就要忍不住翘起来。   紧接着,他转头瞧见或远或近数张陌生的面孔,都是同期航行的旅客。   拿蜡烛出来的女修士是金丹期的修为,瓜子脸,眉毛细细弯弯,一双眼睛灵动明亮。   烛光照得颜色失去了它的本质。   沈晏清没法看清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这个女人说道:“我瞧着你们俩,是第一回坐这种船吧,海船每十天亮一次灯,其余时间里都是黑着的。”她笑眯眯的说:“是不是很不习惯?”   沈晏清心里说是,但这话不能说出来,免得别人以为他很没有城府。微笑道:“时间长了,也就会习惯了。”   话一出口,他对自己顿时肃然起敬,感觉自己真是两模两样了。   他们说话的音量并不低,周围有人向着烛光陆续围坐上来。   人一多,就要七嘴八舌地聊起天。   沈晏清天生就是话多的鸟,三言两语就将一屋子的人全部摸透了底。正要大显神威,和人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一声凄惨尖叫突然打断了他们温馨的围烛谈天,一片凝固的寂静就此恐怖的袭来。黑暗凸显出这片安静的阴森和冷漠。   这算是沈晏清今天被吓到的第三次,他也算经验多了,不像前几次那么手忙脚乱,他不慌不忙倒头就栽进白衡的怀里。   白衡无情地把他推开,下了床,去看那个尖叫的男人。   拿蜡烛的女修原是中域的散修,名字叫李勤雯。   她嫁过两次人,前两段婚姻的丈夫都死了,于是她嫁给了自己的第三个丈夫,也就是现在这个。而这个丈夫是个东域的散修,两人因此时常乘坐这条航线往返中东两域,看望自己的亲友。   李勤雯一脸怒意:“谁叫的,大惊小怪的。”   围着蜡烛借光谈天的人群散开,白衡找到刚刚尖叫过的男人:“发生了什么?”   发出惨叫的男人叫做丁水香,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他失魂落魄目光呆滞地站在一张床前,手指指着床上被一拢黑暗隐藏的人。   不是在回答白衡的问题,他只是在自言自语:“死人了、他死了——”   李勤雯用蜡烛去照床上的人,这是个男人,灰白的脸色、深紫的嘴唇,双目紧闭,她伸手去探此人的鼻息,呼吸是停了,但体温还在,应该才死了没多久。   这张陌生的脸白衡没有见过,他思及这个念头时,悚然一惊,立刻回头去数房间内的人数,烛光之下连着他自己正好是十二颗人头。   先前离开房间的面具人和这个死者,其中必有一人不是这房间的。   李勤雯掀开被子一角,死者的胸口插了一把短刀,伤口说深不深,血流了底下一被子。   李勤雯问丁水香:“你认识他不?怎么死的,你杀的?”   三个问题下来,似乎已经认定是丁水香杀的人。丁水香慌忙摇头:“不,不,不是我。”   丁水香说道:“我的床位在他的上头,刚刚我见了大家都在说话,就想来凑凑热闹,”说到这里,他脸一红,“我下床时,一不小心脚滑了踩到了他的床边上,我以为踩到他了,忙说对不起,可他没什么反应,我就凑过去瞧——”这惊魂的一瞬,足够他再心惊胆颤,丁水香说:“哪知道,他竟然已经死了。”   一边丁水香正在语无伦次的说着自己发现尸体的经过,他的状态反常得有些出人意料,能有胆量横跨中域前往东域的,哪个手上没沾点血?可丁水香就真的像是没见过死人似的。   白衡沉着脸走到沈晏清的身边,和他咬耳朵:“你数数这里有几个人。”   沈晏清数出来十个脑袋,漏了他自己的和死者的,但这并不妨碍到他意识到刚刚那个讨厌的面具人不是他们房间的。他把耳朵和白衡咬回去,悄悄的说:“是不是那坏蛋来杀的人?”   他俩躲在一边说悄悄话。   李勤雯说:“你把我们大家当傻子糊弄是不是,你一不小心地踩到他床边再一不小心地踩到他的身上?”李勤雯冷笑着哼道,“你再踩一个给我们看看?大家都是修仙者,哪一个不是风里雨里练剑做势的,我看你修为不低,这些年下过不少苦工,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他要真是你杀的,你承认不就好了,大伙儿萍水相逢互不认识,又没人要平白无故的给他出头?”她撇撇嘴,“还虚张声势地叫上这么一声吓唬人。”   丁水香一个劲的反驳:“没有,不是我!”说到最后,竟有些歇斯底里。   李勤雯并不信他,头一扭,说道:“散了吧,休息去吧。”她吹熄了蜡烛,沈晏清拉着白衡的手,原封不动地躺回自己原来的被窝。   船舱里多了个死人,任谁都心里不舒服。   尤其是这趟旅程那么漫长,三个月过去,气温逐渐升高,尸体总要腐烂的。   李勤雯和人商量着,等灯亮,就把这尸体拖去走廊,到时候船商安排的清洁员会清扫掉航行路程上因为意外死亡的尸体。   沈晏清的床位和李勤雯的床位头对头地挨着,被他听了个正着:“什么灯亮?过段时间,他们就会把灯打开吗?”   李勤雯的丈夫笑起来:“会的,但是只有三个时辰,他们就会再把灯给关上。他们十天亮一次灯。第五次亮灯,我们就能到崇石岛,运气好说不定能上岛玩玩。”   沈晏清在心中算第五次亮灯的时间,五十天后,旅程的时间正好过去了一半。   才小睡过一会儿,他此刻并没有睡意。   其实照李勤雯所说,要真是丁水香杀的人,丁水香并不会受到什么惩罚,除非死掉的那个男人身份不一般。   可要真是不一般的人怎么会住到这里?   真是丁水香做的,他没有必要不承认。   沈晏清有种直觉,人或许真的不是丁水香杀的。   那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倘若人不是丁水香杀的,当时那么暗,难道真是因为他那个蹩脚的借口才发现死者的?   思来想去,沈晏清觉得丁水香在撒谎。   他摸不准丁水香撒谎的是哪一部分,一时间想得心烦意乱,翻个身又觉得自己好笑,准备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沈晏清在床上打了个滚,大有要从床的左边滚到右边去的架势。白衡没睡在自己的床位上,他挨着沈晏清,此时已是忍无可忍,一把摁住沈晏清:“别动了。”   沈晏清忽然恍然大悟:   丁水香和那个死掉的男人认识。   他为什么不承认?   想到这点,沈晏清从床上弹起来,他大叫着想要找丁水香确认。对面床位的李勤雯和房间内的众人都被他的动静惊醒,沈晏清急忙找李勤雯:“雯姐姐,你的蜡烛借我下,我要找刚刚那个男人聊两句。”   李勤雯点了蜡烛。   那蜡烛已经燃烧了一部分,豆大的烛光像一只半眯的眼睛瞳仁,它照见的一切就是沈晏清能看见的一切。   十米外,丁水香睁大着眼睛,清秀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恐惧。   他的胸口也有一把刀。   滴答、滴答、滴答。 第206章   丁水香死了。   这完全打了个沈晏清措手不及。   甚至让他有一丝隐隐的恐惧。   上船才多久,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两个人。   李勤雯瞧过一眼,当即暴怒起来:“谁干的!”她说道:“好啊,难怪他不肯承认自己杀了人,原来他杀了人后,真有人要找他索命。”   此话一出口,沈晏清的恐惧消散大半。   一来修仙界寻仇滋事实在常见,算不得什么,二来得知凶手杀人的逻辑,这件事似乎就和自己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沈晏清心想丁水香既然已死,那么说明他确实在撒谎,他认识那个死者。   不过也同样是因为他死了,此事应该也就到此为止了。   除非这个杀了丁水香的人再跳出来。   可这和沈晏清都没有一点儿的关系,他原本想找丁水香问他是不是认识死者不过是因为好奇罢了。   李勤雯和周围的一些人对这起连环的杀人事件,秉持着同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骂过一通后并不当回事。但她现在不敢熄灭蜡烛了。   按照她的推测,丁水香能瞒过所有人杀死第一个男人,显然是用了什么妙法的,而第二个杀死丁水香的人呢?这个人如果要杀别的人呢?   她将蜡烛放在她床边的地面上。   沈晏清想回床上躺着了。   他走回去。   白衡说:“你踩到我了。”   沈晏清当然是故意的,他哼道:“我难道不知道吗。”他感觉白衡不服,得意洋洋地用脚再踩了一下。   白衡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响,反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沈晏清一贯来只记得别人招惹自己的部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才过去一会儿,就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你干什么,松手啊!”   他想站着把自己的脚从白衡的手上拉出来,但谁说这不算博弈。白衡一松一紧地与他故意拉扯,沈晏清一个不稳坐倒在了床上,他也不急着把脚抽回来了,反而怒气冲冲地一脚踹过去。   听见白衡吃疼的声音,他很好哄的被逗乐了,窃喜一下,再装模作样地爬着凑过去问:“啊,很疼啊。”   白衡说:“不疼。”   沈晏清当他在嘴硬,怎么可能不疼。   白衡突然抓住他的手按过去。他们交谈的声音很小,接着,沈晏清不轻不重地扇了白衡一下,他气得红着脸啐了白衡一口。   李勤雯放在床边的蜡烛很快熄灭了,黑暗带来寂静,先前房间里由于发生两起命案而窃窃私语的声音很快消失了。   过去几个时辰,船身始终随着浪波摇摇晃晃。   李勤雯取出一支新的蜡烛替换上原来那支,在船舱重现光明的那一瞬,她像丁水香那样的惨叫。   这一次死的是一个女人。   一身绿色的小袄裙子,头上有个玉兰簪子,美丽的脸上死白灰寂。她的胸前也有一把刀。   这次李勤雯没法再说是有人寻仇,她当即又变了脸色。   一连死了三个人。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了九个人。“他”好像不会就此收手。   下一个是谁。   李勤雯像是想揪出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又有点畏惧此人的样子。   沈晏清借着烛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暗想,这杀手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别人,当然就能同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这里的所有人。   他本来想过再也不理白衡的。但是现在他好想说话,想了想大不了是白衡说话他不理,他说话白衡是要理的。   沈晏清挨到白衡的边上,贴着白衡的脸,他的气息软软的,眼睛故意没看着白衡,飘在李勤雯手里的蜡烛上。   他猜测:“你说杀人的,会不会是那个戴面具的。”   白衡没有忘记刚刚沈晏清说的气话,含笑道:“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沈晏清立刻上当:“我才没有和你说话,我在自言自语。”   白衡说:“我觉得不是他,房间门没有动过,他出去后没有回来。”东域的修士和中域的修士修行上或许因地制宜有着不同的风格,但对大道的追求终究是殊途同归的。白衡不认为自己会比别人差太多,他无法察觉此人动手杀人的原因只有一个:“房间里有古怪。”   本来白衡耻笑他,沈晏清是觉得很丢脸的,但是后面白衡又主动和他说话了,沈晏清的心情就变好了,他故意说:“我都没有和你在说话,你说什么呢?”   白衡模仿道:“我没有和你说话,我在自言自语。”   沈晏清气坏了,他发誓有一天要让白衡流着眼泪向他道歉,而他则是冷冷的、一点都不心软的说起今天,再告诉白衡一切都已经迟了,他们两个已经完蛋了。   想到这里,沈晏清很高兴。眼前黑暗无光的船舱,似乎真的正在奔向幸福美丽的明天。   李勤雯和自己的丈夫、几个散修最后选择将几张床拼在一块儿,所有人围着蜡烛坐在一起,那三具尸体被平整的摆放在床移动后空出来的地面上。   对于这个解决办法,白衡和沈晏清都没有反对意见。   黑暗中,他们无法察觉杀人者是如何杀人的,那么在烛光下,在众目睽睽之中,会不会有新的发现呢。   沈晏清坐在烛光笼罩的范围内,他再朝着自己背后黑洞洞的阴影看了一眼,心里有个古怪的念头,仿佛那并不是平静的黑暗,而是一只巨兽张开的喉咙深处。   尽管他觉得李勤雯他们让所有人坐到一块儿,是个明智的决定,但沈晏清仍觉得这样做或许起不了什么作用。   九人隔着烛光面面相觑地互相对视。   李勤雯率先说话,微笑着把自己和沈晏清最开始见面时介绍自己的话大致的再复述了一遍,接着按照顺序是她边上的丈夫。   其余几人依样画葫芦的说,但究竟是真是假,暂时无法考究。   很快轮到白衡。   他的余光能瞧见沈晏清满脸的期待。   白衡这时想起自己和失忆的沈晏清一路来到这东域,沈晏清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停了停,将想好的假名字咽了下去。   “白衡。”白衡说,“中域,白衡。” 第207章   这个名字,不止在中域,在整个五域都是赫赫有名的。   不仅仅是白衡曾经在万宗会闯下的天骄之名,这个名字如今被金玉开绑定着,沈晏清看见周围人的目光肉眼可见的变得恐惧起来,他觉得奇怪,“白衡”这个名字还不错,没理由要被人害怕。   白衡说:“我不是天清门的白衡。”   李勤雯笑了两声:“当然了,天清门的白衡去年冬至死在太墟天宫的沈晏清手上,这已是五域人尽皆知的消息了。天下就算是修炼到最极致的化神尊者,也做不到死而复生,你当然不可能是他。”   这一句话里有白衡,也有沈晏清。   白衡面无表情,和先前没什么变化。   沈晏清知道自己的名字,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不管他是否失忆着,现在的沈晏清要想拼凑出自己的身份太简单了。   白衡不怎么后悔,黑暗中他阴暗的想法正在疯狂地扩张。   他在想如果他在沈晏清的脸上瞧见了一丁点想逃的神色,他立刻就要拔剑杀了沈晏清。   但是他并没有看沈晏清。   李勤雯的话使沈晏清心一动,他不是傻瓜,中域的白衡就是天清门的白衡,他们在天清门下的城池启程,一路逃往东域,结合寿春城时,白衡对太墟天宫微妙的敌意。   真相似乎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展露了。   他杀了白衡?   或者说,他杀过白衡?   沈晏清张了张嘴,在巨大的头脑风暴中稳定心神,问道:“白衡和沈晏清是谁?”   李勤雯说:“你不知道这两个人吗?”   沈晏清心想,我就知道我很了不得,可惜我现在确实全都忘光了,那么说不知道完全是实话实说。这种是非对错由他人评说的经历虽然世上罕有,但经历过一次已经够了。他说:“不知道,这是两个很有名的大人物吗?我完全不认识这两个人。”   沈晏清边上散修说:“沈晏清在两百年前是非常有名的,但他当时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你怎么会不认识白衡?我听说你们中域的人常常是对他闻风丧胆。”   “他怎么了?”沈晏清不忙着问自己。   两个散修交岔的说:“怎么了?金玉开一百年前自星宿海上了南域,一路杀穿五域,直至在北域受挫,中域死了多少人啊,你还问他怎么了,咸化城东至今仍有一道他劈开的深谷——”   “要不是他在北域,也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听说他从北域回来的时候,瘦得像一把骨头,走路都不稳,可气势逼人可怖,果然回到东域没多久,听说他就在不定山突破了。”   “据说他修行的是主杀的煞道,所以四处找人杀,你说这人可不可恶,恐不恐怖。”   沈晏清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听白衡,你说什么金玉开。”   白衡突然笑了两声。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李勤雯看了一眼白衡,才断续补上后半句,“这位天清门的白衡三言两语可讲不完。”   李勤雯说:“白衡就是金玉开,金玉开就是白衡。这事在去年的万宗会上闹开,金玉开在月牙湾劫杀了昆仑剑宗的人,一时不察,有一个逃出活口,那人逃到万宗会上,便指着天清门的第一天骄白衡,说他背地里还有一重身份,就是那东域作孽的魔龙金玉开。”   “白衡的父亲白奉当即大义灭亲,和太墟天宫的沈晏清连手抓住了白衡,将他压入地牢。哪知夜里被他逃了出来,白衡夜上天清门,将自己的全家连同着当时天清门的掌门一同杀得干干净净了。这事震惊五域,天清门上下勃然大怒。”   “五月后,沈晏清在日月潭抓住了出逃多日的白衡,在他身上钉了一百零八枚无极钉。后来,天清门宣读白衡的诸多罪状,沈晏清又将他逼死在中川殿。”   李勤雯说完了白衡,又开始说沈晏清。   今晚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谈谈近些年来这桩修仙界最骇人听闻的孽缘,勉强也能打发时间:“至于沈晏清,这也是个奇人。”   “好多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据说他修行天赋平平,可长了一张极美的脸。太墟天宫的明鸿天尊尚未得道前,为修行天人道秘法,在凡人界走了一遭。他一瞧见沈晏清就爱上了他,后来反覆了沈晏清的国度,带着他上了修仙界。”   “再是万宗会那年,凌霄真人骑马路过太墟天宫的车队,沈晏清坐在红纱翻飞的龙车中,昆仑剑宗的凌霄真人对他一见倾心,荒唐地闹上天宫,要与他结成道侣。”   “后来沈晏清却在和凌霄真人结契大典的当日不翼而飞,不过他既然能以太墟天宫玉芙楼楼主的身份,抓住白衡,那失踪的一百年,或许他根本没有失踪,而是被明鸿天尊藏了起来。”   讲起这桩桃色的要闻,黑暗之中却不知何时起寂静得只能听见李勤雯的声音:“据说他和南域的魔尊谢璟同样交往过密。”   沈晏清沉默了好久,他问出一个古怪的问题:“无极钉打在身上一定很疼吧。”   李勤雯回忆了片刻,才恍然大悟的想起自己刚在哪提到过的这个生僻物件。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使她发笑:“当然疼啦。”   李勤雯说:“太墟天宫的无极钉,仅一枚,就能叫一个元婴修士死去活来,从此乖乖的当太墟天宫的傀儡。沈晏清在白衡的体内足足打了一百零八枚的无极钉,白衡还能有个人样的在中川殿被逼死,足以证明他的意志之坚,那么沈晏清折磨他的办法何止一个“疼”,想必是生不如死。”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围坐着的蜡烛熄灭了。   房间内的黑暗浓郁地到了极致,仿佛不再是虚无、空虚的形容,它变作了具体的东西,像流动的水,是一面无边无际无法越过的墙。   冰冷的寂静,如雾气般蔓延。   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可要细想这是什么香味,这香气就像幻觉般的消失了。   白衡觉得有点头晕,意识混沌,觉得此刻的自己不太像自己。隐隐约约的听到李勤雯的声音渐渐扭曲成一个中性的声音,有点像丁水香的。他在和人抱怨:“这两个人为什么没反应——”   另一个男人说:“是不是时间还不够?”   “可别人都死了。唯独他们两个——”   “不要紧了,迷魂香对意志坚定的人确实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它就算没有迷走他们的魂,也会使人流露本性。自从金玉开丧心病狂地连自己的族人都杀,东域再没有碧青龙了,碧青海域危险太过,我们两个运气真好,竟然能在船上碰见一头碧青龙,将他的魂魄拘去迷魂幡做主帅,这件仙品法器终于能大功告成了!”   白衡闭着眼,冷不丁地开口插话问:“迷魂幡大功告成了是什么样子的?”他感觉到自己的腿侧趴着个正在沉沉睡着,被迷魂香迷晕了的沈晏清。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李勤雯,不,丁水香拿出蜡烛开始。   丁水香一惊:“你怎么——”   一把长剑将丁水香从胸口穿过后背,死死地钉在了船舱的墙壁上。   濒死的瞬间,他看见一对黄金颜色的竖直瞳孔,白衡无限逼近地贴着丁水香的脸。阴森、湿腻的气息冰冷地与东域万年不变的海风,共同拍打在他渐渐失温的脸上。   白衡不疾不徐地抽出手里的剑,再不疾不徐地从原来创口的位置刺回去。他冷冷的问:“我怎么?”   丁水香已经断了气。   一个船舱十二人,白衡和沈晏清运气真好,剩下的十人并不是普通的散修,而是魔域来的一窟魔修,为首的魔修手上有一枚问心镜,一眼就瞧出两人的本体,设下了这么个以藏在蜡烛里的迷魂香为引的迷魂阵。   白衡杀丁水香前席卷而起的剑风已经斩断了迷魂香,陷在迷魂阵法里的沈晏清很快就会醒。   他一经出手杀了迷魂阵的主阵人,其余九个魔修就瞧出他不是能轻易对付的。   几人对视几眼,方才和丁水香对话说要炼制迷魂幡的魔修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他见过白衡出招的速度,暗道不妙,冲白衡作揖道:“这次是兄弟看走了眼,你和你同门毫发无伤,反倒是我们这里死了一个人,我们伤亡惨重,同是去往东域的同道人,不如就看这冥冥之中的缘分,就这么算了吧。”   白衡转过身,他平静的问:“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魔修这时想起刚刚白衡没杀丁水香前问的那句,他肠子都悔青了,忙道:“不炼了不炼了。”魔修怕白衡挑刺觉得他敷衍。补了一句,“我手上没有大功告成的迷魂幡,当然也就不知道真正炼制完的迷魂幡是什么样子了。”   “好吧。你不知道。”白衡说。   白衡面无表情地一剑自此人的头颅劈落,剑光在一瞬带出火花,照明的一瞬,漆黑的屋子里已经血肉横飞。九人立毙当场,除了白衡外,再无一个站着的活口。   沈晏清已经醒了。   他的夜视能力太差,没有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察觉到白衡应该就站在自己不远的地方。他轻声的呼唤白衡的名字。没有回应。   其实白衡就蹲在他的面前,地上有一摊血,他沾了血,弹到沈晏清的脸上,他想试探下这个瞎子是不是真的瞎了,多疑地一寸寸观察沈晏清脸上的表情。   沈晏清抹掉自己脸上别人的血,睫毛抖了两下。   白衡被这细微的动作吸引,眼珠颤抖着转动,像一头准备猎食的凶兽,饥饿难耐地紧紧盯着什么都看不见的沈晏清。他想咬开沈晏清的喉管,他想要砸碎沈晏清的头颅,他要先吃掉柔软的内脏,再是韧性到弹牙的皮和肉。   沈晏清忽然猜到他就在这里看着他,他伸出手,指尖恰好地触及到白衡的脸。   沈晏清问:“那一百零八枚的无极钉是不是好疼好疼?” 第208章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沈晏清不会猜不到丁水香刚刚讲述的两个主人公和自己的联系,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白衡感到不解。   在沉默中,沈晏清的双手摩挲着白衡的脸,他再问了一遍:“是不是很疼。”   白衡的喉咙里正在生长爬行动物的横骨。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古怪得有种非人的生硬感,“有人回答过你了。”   沈晏清说:“我想听你说。”   白衡忽然产生一种虚无的迷幻感。   白衡死了。是的,白衡已经死了。   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自己,这个死而复生的白衡真的是白衡吗。   那部分痛苦的记忆很模糊,白衡说:“不记得了。”   沈晏清柔软的嘴唇贴在白衡的脸上,他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既然他做了——他贴在白衡的耳边说:“对不起。”   他温吞的呼吸声让白衡有种毛骨索然的恐惧,这是他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这种心悸到疼痛的恐惧,仿佛他马上就要下坠,坠落到永远都无法爬起的深渊里。   白衡觉得这显然并非他的本意,那么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究竟来自谁,一目了然了。   白衡想要抗拒,他要挣扎,他推开了沈晏清,语气冰冷不耐:“你发现了吧我的体内有两个我,另一个我爱你,而我不爱。”   “没发现。”沈晏清的目光在无法目视的黑暗中追寻白衡的身影,“但我知道你爱我。”   白衡讥讽的说:“这么笃定?尽管你失忆了,什么都不知道,也肯定我爱你?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失忆就是我害的,你没惹什么大祸,要被追杀的人是我。你害我身败名裂,我要报复你。什么爱,根本没有,我恨你。”   沈晏清低下头想了想,他的脖子纤细得白衡只要伸出手就能一把掐断。   “我早就知道了。”沈晏清说。   白衡心想,你知道什么了,早知道我恨你了?   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恐惧感在这一刻飙升到最顶点,他想要杀了面前的人,他要阻止沈晏清说下去。可当这个念头升起,他又惶恐地想要后退。   沈晏清不知道白衡正在想什么,他说:“我早就知道是你害我失忆的。” 第209章   沈晏清说:“我又不是傻瓜,这种事情猜也猜到了。”白衡不信:“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逃走?”   沈晏清侧了侧脸,露出一个略显狡黠的微笑:“我猜到了,原来你猜不到吗?”   “猜到什么?”白衡说,“我知道了,你不敢逃。”   这时的白衡才毫不留情地杀了数人,感受过强大带来的无往不利和败者跪地哭求的懦弱臣服,他只能想到由于血腥、暴力的代价而带来的胆怯害怕,于是他这样猜想沈晏清,全然没有想过会有另一种可能。   白衡说:“你怕逃跑后,明面上的假象戳破,我会发狂,我会杀了你,我会折磨你——你害怕——”   沈晏清打断白衡:“我不害怕。”他看不见白衡,但仍能从白衡的声音判断白衡的位置,他看着白衡,“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害怕,还有更可怕的惩罚吗?”   白衡一时没想到沈晏清竟会这样说,他沉默了有一会儿。沈晏清静静的等着他想出能使他害怕的惩罚。白衡说:“如果你逃跑了,我要剥掉你的皮,从你的嘴巴开始,先拔掉你那条总是说谎骗我的舌头,再是打断你想要逃离我的四肢。”   听上去似乎比上一次稍有长进。沈晏清说:“那好疼呢,但我没有很害怕。”别人倘若说这样大言不惭的话,白衡是不会相信的,他凝视着沈晏清,想要从他那张美丽惑人的脸上察觉到遮掩恐惧的伪装,他没有成功。沈晏清是真的不害怕。   白衡说:“你不怕痛吗?”   “怕的。”沈晏清想了想,“可我不怕你,你不会这样做。”   白衡真是又气又好笑,天底下哪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沈晏清凭什么觉得他不会这样做?他刚刚就想咬碎他的颅骨,吃掉他的身体。沈晏清凭什么能这样觉得?   他一连在心里狂问了两个凭什么,底气就兀自地生出来了,阴气森森地质问:“你凭什么这么觉得?”   沈晏清觉得白衡在自取其辱了,他理所当然的说:“凭我知道你不舍得。”语气笃定。   不管是因为恨还是别的什么,白衡大费周章的带他来到这千里迢迢的东域,总之绝不会是仅仅要将他一刀两断的那么简单。   死一样的寂静。   白衡在沈晏清这句无心的话语中体会到了另一层叫沈晏清有恃无恐,叫他胆寒恐惧的东西。   再过了有一会儿,沈晏清听见声音,白衡先是站起来,他踱步,他思考,他想要反驳,但是他没有反驳,或许是不想,或许是认命,白衡没有再说话。   白衡不说话了,沈晏清还想说,他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和白衡吵架的时候用,现在白衡闭上嘴想假装无事发生了,可没有那么容易。   “以前的事情,我害你你害我,反正我现在都被害得失忆了,想计较都没办法,权当扯平了。你还口口声声说要报复我,我当你报复过了,那么这么算起来还是你要欠我的更多。”   “怎么不问问我怎么发现你喜欢我的?这很难猜吗,我失忆后一睁眼就和你一块儿光溜溜的躺在一起,你这个人扭扭捏捏的真讨厌,你要是真的恨我,会和我睡觉吗?反正我不会。”   沈晏清自言自语般的絮絮叨叨的说话,他好像总有能说不完的话,一张嘴就叽叽喳喳的。   半晌没得到回应,沈晏清有点生气了,他怒道:“白衡!”   角落里,白衡说:“我没在听。”   沈晏清暴跳如雷:“你没在听?我说了那么多话,你没在听?你太过分了,从此以后你当聋子,我做哑巴,总之你是别想再和我说话了!”   他在心里骂了白衡一千遍一万遍,蓦然想到丁水香说他曾在白衡的身体里打入一百零八枚无极钉。   往事究竟如何,他无法去想,终究是他对白衡不起。   这个念头让沈晏清心软,他不知道白衡躲哪儿去了,但想想这家伙肯定在偷偷看他,他伸出双手,说道:“你要真的恨我,那我让你打回来,但不许让我太疼。”   沈晏清等了好久,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悄悄的张望,可还是什么都瞧不见。他也没有想真的挨打,趁机自己收回双手,掌心贴住小腹藏好免得被白衡逮出来打手板子。   白衡忽然道:“那你为什么不逃走?”他的声音冷静异常,甚至有点冰凉,却和先前神经质般的鬼气可怖完全不同,“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沈晏清不想告诉白衡了。这个可恶的、可怕的、讨厌的笨蛋。   “我不说。”   白衡没有追着问,沈晏清没想到他就真的不问了,这更要将他气倒。在他气得要跳起来大骂白衡以前,白衡这才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告诉我吗?” 第210章   “不说!”沈晏清态度很坚决。   白衡说:“那好,你让我打回来吧。”   沈晏清这会儿正在想如何叫白衡求他告诉他他为什么自愿跟他走,这本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但谁让白衡不明白呢,他不明白就要付出代价。   他想得出神,已经忘了自己刚刚说让白衡打回来消气的这件事情了,“打什么?”   话才出口,沈晏清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可他故意这样说,一面是真的心疼,还有一面是他算准了自己这么说了后白衡是不好意思打他的,谁知道他偏偏好意思,这下子弄巧成拙,他愤愤的想,白衡怎么好意思的,他都害得他失忆了,还要计较从前的事情。   白衡看出他不想挨打:“怎么你要说话不算数吗?”   不算数就不算数,沈晏清心中这样想,嘴上不好说。他尚有点骨气和硬气,丁水香都已经死了,他说自己从前害得白衡很惨应该不是假的,挨顿打还一还,说不准还是他占了便宜。   这么一想,沈晏清做好挨打的心理准备,他伸出双手。   什么都瞧不见,叫他心情愈发忐忑,忽然掌心向上的双手被人握住,沈晏清这才发现白衡既然离他这么近。   想象中本该有的疼痛没有落到身上,白衡握着他的手心,轻轻一吻:“嗯,你是对的,我舍不得。”   这时,沈晏清又想,这船舱内一片漆黑也不见得不是好事,他的脸红了。心跳声咚咚咚地大得耳朵疼,他不敢说话,怕自己结巴,但有时候有些话不得不说,他得说些话,好让白衡发现不了他脸红了,“你不打我?我话说在前头,这次可就是一笔勾销了,你真的不打啊?”   说是一笔勾销,沈晏清其实也不知道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白衡要是能告诉他更好,可他要是不愿意说,沈晏清只能假装自己从刚出生起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了。   白衡说:“一笔勾销?真的能一笔勾销吗?”   沈晏清说:“这里就你和我,你说可以,我说可以,那么当然是可以的了。”   “嗯,”白衡说,“是这么个道理,可万一是我欠你更多呢?”   沈晏清没想过这种可能,一想到有可能是自己比较吃亏,他有点不情愿了,支支吾吾的说:“这个、这个……”白衡说:“你在想如果是你吃亏得更多点,就要在这个‘一笔勾销’上动点文章,好让你吃的这点亏补回来是不是?”   是的。沈晏清做贼心虚的说:“当然不是。”他听见白衡在笑,顿时恼羞成怒,“笑什么,我不准你笑。”他直起身体,爬到白衡的身上去,想要捂住白衡的嘴。   白衡抓住他作乱的手,说道:“为什么不问我从前的事情?”   这个问题憋在白衡的心里好久,他心知肚明,沈晏清应该很好奇过往的事情才对,可沈晏清自失忆起只问过他两个有关过去的问题,这使得他无数尖酸、刻薄的幻想都没了实现的余地。   白衡说:“你还有一个可以问我的问题,为什么不问?”   沈晏清想了想:“因为那很要紧,我要留着它到你绝不会说谎的时候,听你告诉我那个最重要的回答。”   白衡凝视着沈晏清的眉目,黑暗与白日对他来说并无区别,一切清晰可闻地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看沈晏清微烫通红的脸,看着他忽闪明亮的眼睛,一点洁白晶莹的牙齿压在柔软的下唇上。   恍然间,他回到那年川流不息的大街,一匹当街疯跑的马车在他面前疾驰而过,他一把抓住了疯马的缰绳——   中川殿,人声鼎沸之中,仙雾缭绕,远处一道模模糊糊却让他不敢久看的身影——   白衡回到了那个盛夏炽热的午后,满堂风声里,沈晏清躺在长椅上小憩,流转的光阴变作阳光在他的身上如流水般的偏移。   白衡说:“我现在就不会说谎,你问吧。”   沈晏清笑了,他将这件事揭过:“我失忆了,怎么能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在撒谎?这个问题我现在可不能问。”   “倘若我非要你问呢?”白衡说。   沈晏清道:“那就告诉我,那一百零八枚的无极钉到底疼不疼吧。”   白衡说:“疼,好疼。”第一声念得重,第二声却念的轻。   沈晏清心想,那我欠你更多,还不清啦。白衡说:“但这没有你骗我时的疼。”沈晏清一愣,他心想,我从前还骗过白衡吗?   白衡说:“你一定在想你骗我什么了,不用你问,我告诉你,你骗我好多。第一次你骗我你是南域的妖怪,我去南域找你没有找到。第二次你骗我你是魔修说你从没见过我。第三次我与人争斗你从楼下来,骗我说你是那与我争斗的女子的兄长,不由分说地就用花枝抽了我三个耳光。第四次万宗会上我被人污蔑杀人无数,你将我拿押下又狠狠抽了我几个耳光。第五次日月潭中骗别人说我是你的徒弟,而后又骗我服下不能动弹的毒药将那一百零八枚无极钉打入我的体内。第六次——”   沈晏清早知道自己失忆前应该不是什么好人,但没想到自己坏得这么有始有终。他嘴唇动了几下,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白衡说:“算上让你失忆的那一晚,我们一共也只见过七次,每一次你都在骗我,你每一次都说谎。”   沈晏清终于能说上话了:“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白衡定了定,微笑道:“我相信你此刻的真心。”   沈晏清听白衡这么说,当是这关被他糊弄过去了,心下一松,白衡又道:“你不再问问丁水香说的那几个人?”   “谁?”沈晏清这时已经知道先前白衡说那句“说不准是我欠你更多”是彻头彻尾的玩笑话,正在庆幸还好自己失忆了,这笔糊涂账能稀里糊涂的混过去不准白衡计较,没想到自己欠的那么多,稍作回忆,想到丁水香说的那些陌生的风流韵事,顿时觉得一阵头大。   白衡好端端的非要提,分明就是在吃醋。   他不想听,更一点不好奇。他觉得一个人的本性没有那么容易的改变,他见到白衡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这份情感浓烈却不突然,如此深切真诚,他一定在失忆前就深深的爱着白衡。白衡害他,他都愿意跟着白衡走,他爱得不得了,这种爱绝容不下第二个人的分享。   白衡说他爱说谎,那一定是真的,他一定骗过白衡自己讨厌他,他一定骗过白衡自己恨他,这都是沈晏清直觉里和白衡描述相驳的内容,那么一定还有很多白衡自己都没有分辨出来的假话。旁的人或许都不过是用来伪装谎言的烟雾弹而已,即使真的有过什么,和白衡比起来都无关紧要,都不要紧。   沈晏清摸索着想去吻白衡的嘴,他先碰到白衡的喉结,再往上用脸蹭到白衡的下巴,嘻嘻哈哈的说:“我失忆了,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我不要问,你也不要告诉我了。”   白衡阴郁的说:“你现在不认识他们,他们倒认识你,你终有一天会再认识他们的。”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沈晏清说。   白衡自言自语般的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又会爱上他们的。”   沈晏清有点生气了,他又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那种人,凭什么白衡笃定他会爱上别人?   白衡轻轻的说,他捧住沈晏清的脸:“你不能永远这样三心二意,真爱是最爱,最爱就只能有一个。”   说到最后,他贴着沈晏清的嘴唇,齿间的声音轻得已经像是呓语。 第211章   三月后,海船在重海城的港口落地。   下船的那日沈晏清早早穿戴好了衣物,正等着亮灯放行,听见外面一阵喧闹。   船上上来了一群蓝皮肤两腮满是透明鱼鳞的半海族。   先前被白衡杀死的那些魔修,在航行中途,就被白衡拖到了门外。几十天过去,这些尸体并没腐坏,上船的半海族将这些尸体垒起来扛在肩上,挨个排成长队往回走,忙碌的像背着饭粒的工蚁。   下等船舱的票价根本不足以抵扣跨域航行的高额费用,那部分缺的,就是算上了这部分额外的收入。一些并不值得奇怪的原因,人族在东域部分海族的食谱上。在东域,人类失去了霸主地位,天生就能呼风唤雨的海族成了主宰。   几个半海族带着流里流气的笑容,故意一间房一间房地闯进去。   三月下来,能在下等船舱须尾俱全地保存自己的,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良善角色,但进去搜刮一番,指不定还有点油水可捞。这几人是这些半海族中的头目,一路从前排的房间搜刮下来,已经收获不少。   亮灯后,沈晏清坐在床沿边上照镜子,他照了好一会儿,最后慎重地决定把耳朵边的几撮头发别到耳后,他好久没见天日,自然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的。   一队海族人闯进去,一眼便瞧中了他,沈晏清当是通知他们好下船去了,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他天生长得好看,两颊红润,容色照人,笑起来时更如冰水消融、春意暖暖,他扭头:“走啦。”   白衡坐在他对面,正闭目修行。   那为首的海族人身量颇高,仅比白衡矮上一点,一身用上好的鲛人丝裁剪得当的昂贵翠绿锦衣,高鼻浓目,肤色稍黑,体格健壮。此人是重海城执政海族的家族子弟,海族是海域种族的统称,细目当属太文青眼海龙族,他姓容,单字一个适。   容适痴痴地看了沈晏清片刻,一时间觉得头晕目眩,满脑子一片空白。龙族向来有命定之人的说法,现在此时此刻,他就觉得自己是遇上命定之人了,听到沈晏清要走,下意识想要阻拦,脱口而出:“不,你不能走。”   沈晏清皱眉:“为什么?”他心想,难不成白衡杀人太多,犯了重海城的什么法不成?他顿时慌张了,明明是这些人要来杀白衡的,白衡杀了他们有什么不行的。气短心虚地解释道:“外面那些尸体是他们自己死掉的,和我们可没关系。”反正他是没有亲眼看见白衡杀人,这不算撒谎。   白衡两声低笑。   沈晏清好生气,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白衡,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大白眼狼竟然还敢笑话他。   白衡睁开双眼,走去牵住沈晏清的手。   沈晏清本来想耍下小脾气,但一旁有人,他暂且现将这笔账记着,等下白衡要是想来亲他,他也就学白衡现在这副样子冷笑。   两个人先是肩并肩、手牵着手,沈晏清往白衡边上一靠,白衡的手揽住他的腰。这完全是下意识地亲昵行为,都没有经过大脑,让人一瞧就知道他俩是什么关系。   容适虽然脸上长了两只眼睛,但睁着的时候,比没有睁着并不能好多少,他没有瞧出来。   眼见两人半点没注意到他,容适情急之下张开双臂挡在两人面前:“你叫什么,我说你叫什么,你不准走!”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没有离开过沈晏清,同样全然没有注意到边上站了个白衡。   沈晏清先回答容适:“你弄错啦,我没有叫,他也没有叫。”   他心想,自己向来是非常安分守己的小鸟,这些人不准他们走一定是白衡的问题,真不知道他这次惹了什么祸。气恼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白衡:“没礼貌,黑大人和你说话你怎么没听见。”   不由地担忧起要是重海城把白衡抓去蹲大牢,那他怎么办。 第212章   沈晏清向来乍喜乍怒,他转瞬有了主意,他不要和白衡分开,白衡要是被人抓走,他就和白衡一块儿去蹲大牢算了。   白衡并不知道沈晏清正在心情跌宕起伏的琢磨自己要怎么舒坦的蹲大牢,他像是直到容适挡到了他的面前,这才发现房间里多了这么几个人似的,将眉一扬,目光流转地在容适身上扫过:“你要拦我?”   容适心想,你谁啊,谁要拦你。冲白衡扬手一指:“没你说话的份,你走吧。”   白衡没走,他转身冲沈晏清摊手,笑道:“你瞧瞧,到底没礼貌的是谁?”   这家伙阴阳怪气的功夫与日俱增,可谓是无师自通,既和沈晏清调笑,又在暗地里骂了一句容适。   沈晏清没好话能回,说来说去都要落入下乘,便干瞪了白衡一眼。这一眼既有恼怒的羞愤,也有柔情万种的绵绵情意。   先前两人独在一屋,容适瞧不出两人关系非同小可。   两人亲昵的行为举止,也无法使容适察觉不对劲的地方。   可偏偏是沈晏清的这一眼,好似当头一棒,叫容适突然醒悟,这两名同性男子竟是一对爱侣。   海族从来野蛮无度,杀人抢掠不叫恶,而是本性。   更何况白衡和沈晏清不过二人而已,又千里迢迢的在这无根无基的重海城,感情能培养,时间长了总能忘记一些事情。干脆就杀了白衡抢了沈晏清回去再说。   一轮想通,容适不声不响地突然便抽刀冲白衡的脑袋上砍去。   他这一刀说时迟那时快,金光一闪,铛地一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利刃,他心知白衡功夫不弱,须臾间眼都不眨地接连出招数下,当当当连绵数下地刀剑相交的声音似玉珠落盘、拨琴之声,悦耳至极,宛若仙乐。   失了先手的便利,容适打了退堂鼓。   稍一交锋,他明白自己不是白衡的对手,重海城乃是他的地盘,要想图谋,徐徐便可,不必急于一时,更何况要真在沈晏清的面前杀了白衡,沈晏清要怎样想他呢。   稍一停顿,容适这才看清,原来白衡手上并无剑,他一惊,想要收刀不敌,可白衡仍在屈指弹弄他的刀——越来越快,且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他尚未出刀劈到,白衡已先招相迎,逼他越缠越紧。稍有不慎,容适自己手里的刀已将要在这场慌忙乱斗中将要一刀向自己斩去,他惊慌之下大吼一声,一步后退,与白衡拉开距离。手里的刀错手掷出,在空中打了个转,被白衡点住刀身,垂手接住。   容适一语道破:“佩服佩服,阁下这手拨玉剑法当真是出神入化。”   拨玉剑法乃是昆仑剑宗一门极高深的功法,名虽为剑法,但其实是一门以指御剑意的指法。这门拨玉剑法为的不是对敌杀人,诀窍只一个字“雅”,讲究的不是苦练,而是肆意挥洒的天资。   即使在昆仑剑宗内,实际会这门剑法的也是屈指可数,其中翘楚便是他们昆仑剑宗的剑尊凌霄。   他心有纳闷,听说昆仑剑宗青黄不接,没听过有什么年轻的人物。思来想去,只对上了一个名字,试探道:“想必阁下就是昆仑剑宗的端英真人了罢。” 第213章   白衡并不作答,只信手将接过的刀丢回容适手中。他这番做派,更叫容适认定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昆仑剑宗的端英真人。   除了端英真人,昆仑剑宗还有别的能拿得出手的青年才俊吗?没有了,容适只听过这一个名字。   容适转念再想,那么这个跟着端英,和他待在一块儿的年轻男人又是谁呢?   他原先以为这两人是中域无依无靠的散修,贫穷且没什么本事,这才不得不憋屈的待在这艘小小的海船里。   可倘若面前的这个人真是昆仑剑宗的端英真人,这两人千里迢迢的来到重海城,又刻意隐藏身份潜伏进来,究竟是有何目的。   容适不由得多留了个心眼。   两人方才一番打斗着实眼花缭乱,当真是眨眼便起、眨眼便歇了,沈晏清怕自己插手误伤,直等到容适不敌退出,他急去看白衡。   白衡冲他微微一笑,心知沈晏清想瞧瞧他有没有受伤,他当然毫发无伤,但他得让沈晏清放心。他伸出手在沈晏清的面前一晃,格外修长的手指如玉塑雕琢。   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白衡似乎没做什么,不过是沈晏清的幻想和记忆让他想到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沈晏清脸一红,他不愿自己的联想被白衡察觉,扭过脸,对容适怒喝道:“我们又没怎么样,你干嘛要拿刀砍人?”   他打定主意,要是有人问起那十来个魔修是怎么死的,他就咬定都是生了急病和白衡无关。   容适不是白衡的对手,想来一时半会没法将他俩捉进大牢。   容适正对着白衡时,眉眼微沉,一派肃穆庄重,可一瞧见沈晏清,便是眉压不住心也压不住了,轻浮道:“你们没拿我怎么样,可我不是也没拿你们怎么样吗。”   沈晏清道:“那能一样吗,我们没拿你怎么样是我们没想拿你怎么样,你没拿我们怎么样是你没法拿我们怎么样。”   他同时在想,这莫名其妙的海族人为什么要对白衡喊端英真人,这难道是白衡的道号吗。白衡的身上有好多的秘密,真叫他难以捉摸。   沈晏清到底没有学过能窥探心灵的秘法,并不知道容适突然抽刀攻击白衡只是为了用最野蛮、粗暴的方式得到他,如果被他知道,他定要愈加气愤羞恼。   白衡握住沈晏清的手,并不想沈晏清和容适多言。他俩这回再想下船去,容适忌惮“端英”,不再敢像上回那样放肆的阻拦了。目光先是贪婪地在沈晏清的身上扫过,移到白衡身上时则是化作浓浓的防备。   沈晏清生怕容适去搬救兵,但粘在他身上的目光真叫人难受,气呼呼地骂道:“你再用这么恶心的眼神看我,小心我揍你!”   容适一笑:“眼睛长在我的身上,你怎么连这也要管?”沈晏清不理他,反倒是白衡微笑道:“它长在你的身上时,确实是管不着的。”话音刚落,一声弹剑入鞘的响音,白衡已还剑束手,容适脸侧一疼,一道血痕缓缓渗血。   容适伸手去摸,龙族强盛的恢复力很快使得这道伤长全,但刻在他心上的恐惧是难以磨灭的。   白衡这一剑并不想做什么,只是在告诉容适,他要想挖出容适的眼睛,就像这轻飘飘又从容的一剑这样简单。   出了港口,沈晏清说:“你今天没杀人,很好。”这显然是他的功劳。白衡动不动就要杀人确实是个极大的弊病,他不想白衡杀人,一个与全世界为敌的人是活不太久的,他总是提心吊胆。   白衡“嗯”了一声,沈晏清心想:嗯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他刚要发怒,白衡说:“你今天没有生我的气,也很好。”   沈晏清心花怒放地凑过去,在白衡的唇边轻轻一吻。   自乘船的港口出去,是一大片散修组成的集市,客栈酒楼临街而立。这儿是重海城的一座环卫岛,岛上面积不大,有座叫做东青的小山,因此得名东青岛。   东青岛距离主城重海城横距不过几里,纵深却有足足万里。一切只因为重海城在在万里之下的海底。   容适见过沈晏清后,便对他念念不忘。可要想得到此人,当务之急须得除去他身边那个碍事的男人。他对白衡忌惮不已,回了重海城,要护卫兵带队去东青岛抓了白衡。   由头当然不能是他瞧上了人家道侣。要说白衡做了什么要对重海城不利呢,他虽有怀疑,可手上并没有把柄。   几番思来想去,他写信定稿再托人送去城主府,等有了回应,已是夜深。 第214章   下船时天色已晚,沈晏清和白衡打算在东青岛留宿一夜,次日便即刻启程。两人刚躺下入睡,这是一间分了双床的房间,一张软卧在窗下,另一张床在隔着屏风的另一头,沈晏清借着房间内的烛光,隐隐约约能瞧见白衡的轮廓和映在屏风上的影子。   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不知打更到几时,忽然听见一声大声的呼救。   他们住着的客栈底下是一排的商铺,才住进来的时候,沈晏清也和白衡进去看过,多是卖一些灵草和丹药的店面,不过两人瞧过一圈,都没什么能看得上眼的。   此时这呼叫的声音就是从对面的楼下传来的。   沈晏清一惊,他的剑就放在枕头底下,下意识就拿起剑临着窗往下看。店门完全敞开着,底下是一群蒙面的大盗,店家是个瘦弱的成年男子,修为不过筑基,而那几个蒙面的大汉则是各个体格健硕,个别几个甚至已是元婴修为,蒙着面,沈晏清瞧不出这几人是人族还是海族,只听见店家挨打后痛苦的哀嚎。   后门进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和年迈的老者,这几个大汉拿着储物袋掠劫,老人一见之下,正要张嘴,边上的劫犯一脚就将他踹翻了个筋斗。   那店家口中还在不断的呼救:“救人呐,打劫,有人打劫!”抱着孩子的女人想要上前去拉下架,反而被人团团围住,几人上下地打量她,朝她越逼越近。   沈晏清目睹这恃强凌弱的一切,内心很是愤懑,白衡比他醒得更早,显然是在这伙人才闯进去时就醒了,这时正坐在他的边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眼见着这伙人要对着柔弱的妇人和孩子下手,沈晏清拉着白衡就要下楼去主持公道,白衡没动,沈晏清急道:“没看见吗,救人啊!”那女子和店家呼疼的惨叫愈来愈急,白衡再转目道:“嗯,救人。”沈晏清从窗口跳了下去。   此时街上空无一人,门门紧闭,唯恐这伙人盯上自己,沈晏清既是从楼上跳下来的,本已是惹人注目,他方一走近,这帮人反倒朝他迎过来。数道巡视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扫过,且格外长的停留在他的脸上,这种目光粘稠阴湿,叫沈晏清好不舒服,他抽剑横立,一个呼吸,一句话也不说,便和人动起了手。   沈晏清的剑招纯熟自若,几下挑、削,将人逼得连连后退,与他对敌的正是那为首的劫匪,这人蒙面,只在错招擦肩时,能瞧见他一双漂亮的蓝眼睛,这是海族人。   他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沈晏清,一时出了神,他不还手,一个劲左右摇晃地躲避。沈晏清于是计从心来,一招将从左来,此人不假思索地去躲,沈晏清却微微一笑,左击是假,这招变得奇快,叫人躲无可躲,右掌抬起往此人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脸上的面罩被沈晏清揭下。   沈晏清收剑侧立,斜眼瞧他:“让我瞧瞧你这不要脸的小贼长什么模样。”他随手就将这面罩丢弃,像是丢什么脏东西。   面罩下是一张异常妖艳漂亮的脸。   白衡已将其余数人分筋错骨地打倒在地.   夜风飒飒,三人不经意中互相对视,明明内有数十人,可站着的仅仅他们三人而已。   在呼痛的|呻|吟|中,这间宽阔的堂店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冷落的空虚。   沈晏清怒道:“你修为不弱,干什么要抢别人的东西!”   那人说:“好问题。”却不回答沈晏清的话。   一人问道:“是他吗?”他答:“好像是。”他再看沈晏清两眼,捂住被沈晏清打中的那半边脸,忽然露出一个笑来:“昆仑剑宗的剑法,我领教了。”   这视若无人的一问一答,使得沈晏清汗毛直立。白衡一剑自后方刺去,端是快若疾雷:“我看未必。”霎时之间,白光闪动,两人缠斗一处。   被打劫的店家颤颤巍巍地起身,沈晏清觉得他们可怜,伸手扶了一把,店家反手扣住他手腕,大声道:“抓贼!抓贼!抓贼!”   难道是场面混乱,店家认错了人?沈晏清慌忙道:“你认错了,我们来帮你——”店家道:“打劫我们的就是你,不会错的。”   这声过后,突然间整一条街亮灯如昼,数百人自街道两端尽头举着火把鱼贯而入,白衡和那海族人胜负已分。白衡一脚踹中那人胸口,将人踹出数十米。身穿铠甲的卫兵拥立住此人,将他扶起,他捂着胸口“哇”地吐出一摊鲜血来,身旁人大叫道:“族长!”   此人原来是重海城城主,容怀阴。 第215章   这下不是阴谋诡计是什么,沈晏清脸色铁青,气得要发抖。一把推开抓着他的手的店家,怒气冲冲地就要再上去给容怀阴一个耳光,白衡伸手拦住了他。   容怀阴缓缓站起身,白衡明明三招内就能一掌自他的天灵盖拍下,要了他的命,可他偏偏不,而是将昆仑剑宗最负盛名的三套剑法一一演示一遍,再一脚踹伤他。   此情此举,容怀阴不得不想,这全是因为他刚刚的那句“昆仑剑宗的剑法,我领教了”,想到这,他不由一笑,好小心眼的人。   “你不是端英真人,”容怀阴说,“他没你的实力,你究竟是谁?”   白衡说:“领教了吗?”   容怀阴说:“原来是凌霄剑尊大驾光临。”   此言一出,人人哗然,容怀阴不等回应,道:“此二人在东青岛上行强盗之事,将他们抓入地牢。”   沈晏清正觉得好笑,这伙人一块儿上都不见得是他和白衡的对手,说什么将他们打入地牢。   容怀阴瞧见他翘起嘴角:“你觉得好笑?”他出掌随风,一击之下,就将身侧一人击毙,尸首倒地,说道:“这人是我的亲卫,他新婚不久,死讯传回重海城,他妻子父母恐怕都要哭死。”   沈晏清这下更加惊骇:“你杀他干什么?”   容怀阴说:“他是因为你们两个死的。大名鼎鼎的凌霄剑尊在此,小小的重海城地牢自然困不住,你们要走我更也拦不住,不过你们要走,我就将这东青岛上的人全都杀得一干二净。你们要是想杀我,嘿,那也容易。”   他冷笑道:“杀我一个是容易的,但重海城龙族千万,我上岛前已经嘱咐过,今日过后我要是回不去,他们就四散东域,再不回重海城,从此沿途拦住中域的船只,将来我东域的人族全部剥皮抽骨地炖入瓮中。当然,你们也能将重海城的海族今日之后全部杀光,可他们也有父母恋人子女朋友,你们忍心吗,你们杀得完吗?做得到,就来试试。”   容怀阴用计测出这两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平民枉死,言语毒辣至极,以此威逼两人束手就擒。   白衡皱眉道:“我不是凌霄。”   容怀阴显是不信,除了凌霄,昆仑剑宗谁还有这样的实力。   沈晏清一面恨容怀阴无故杀人,一面莫名其妙:“你抓我们干什么?”   容怀阴先一指敞开门的店内:“劫掠。”他再一指被他打死的亲卫:“伤人。”他微笑说:“还不够吗?”   沈晏清怒极气极:“你!”   容怀阴见他怒容,心中反倒甚是欢喜:容适这小子的眼光倒是很好。但美好的事物,总是人人都喜欢的。   沈晏清越想越气,容怀阴抛出的问题十分棘手,他既然逼他和白衡去重海城的地牢,想必那里一定设下了更加阴险恐怖的陷阱,可要是他们不去,东青岛上的岛民怎么办呢。   他环顾四周,那配合重海城演戏的店家听了容怀阴扬言要屠岛的话,正两股战战,满脸惶急。   沈晏清想起刚刚他救人反倒被倒打一耙,迁怒之下对着整个岛的岛民都没什么好印象,这种人救他们做什么?   怀抱孩子的妇女一声不吭,她同样心情惊恐,紧抱着孩子,怕小孩出声引人注意,她给孩子下了静声咒。一眼望去,孩子的脸蛋稚嫩天真,稚子无辜,当真不救?   两难之中,沈晏清咬了咬下唇,脸色变幻不定。倘若凡事只尽自己所能,一旦涉及到伤害自身就退而远之,便置之不理,这不过是自私自利为自己开脱的假仁假义。修行一途,修身更修心。他要白衡做个好人,难道他自己却做不到吗?   海浪涛涛,天际泛白。几个呼吸的短暂时刻中,沈晏清下定了决心:“好,那就走一趟重海城。”   容怀阴哈哈大笑两声,去看白衡,他不认为沈晏清能做的了“凌霄”的主,到底去不去重海城,要看的还当属“凌霄”的意愿:“剑尊以为呢?”   白衡当然更想一走了之,或者干脆一掌打死容怀阴,料想重海城内的太文海龙族没这个胆量与整个人族作对,不过是容怀阴夸大其词的威胁罢了。   但既然沈晏清想去重海城,他就不会拒绝。   沈晏清转过头去,担忧地扬脸看着白衡的眼睛。白衡握住了沈晏清的手,他说:“他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容城主领路吧。”   容怀阴认定白衡就是凌霄,先前说是要人压着他们去地牢的话语是谈判时半带威胁的玩笑,自然不可能真的叫人压着他们走。 第216章   海水分立两侧,露出一条渐渐隐入黑暗的长道。   这条长道极陡,宛若深渊的断层,容怀阴化作原型,乃是一条巨型青龙,他一跃而下,长长的龙尾一拍海面掀起数十米高的宽阔巨浪,轰隆一声浪花如雨急落到东青岛上。   那成瓢泼的海水正要坠落,忽在半空凝固,沈晏清和白衡二人同样向着这条长道飞下,待两人落入海平面下,这些被白衡剑意裹挟的海水才缓缓重新落入海中,一滴都没落在岛上。   长道的尽头就是重海城所在的位置,重海城有外城和内城之分,外城的边缘有一圈气囊似的结界分界线,隔绝海水灌入,这是无形的城墙。而内城与外城之间则有一道有形的城墙,城墙高有数丈,并派有重兵把守。   有传闻远在太文海龙族没有在此地建成之前,外城的气囊结界就已经存在,重海城的建立是拾取了前人的遗藏。   容怀阴在前面游动,一直到重海城前,才重新化为人形。   被他法力分出道路的海水在沈晏清的身后合拢,两人降落到和容怀阴的身后,跟随他一块入城。   沈晏清不喜欢海水,他是那种很纯正的鹦鹉,偏好和习惯都自带一股小鸟味,重海城在海底之下,重压给他一种压抑的窒息感。   白衡低声在他耳边说:“深呼吸。”沈晏清说:“你不要、不要和我说话了,我喘不上气。”   说到这儿,他极有先见之明的伸手去捂白衡的嘴巴:“我不准你来亲我,都说了喘不上气了。”   白衡轻笑。   热气呼在沈晏清的掌心,他脸一红,起了一身酥麻的鸡皮疙瘩,忙收回手,瞪了白衡一眼。   白衡问:“你在想什么?”沈晏清瓮声瓮气的说:“什么都没在想。”他眉横春色,连耳朵都是红的,漂亮脸蛋上明摆着青涩的羞意,这显然是假话。   两人对话的这点动静如何瞒不过前面的容怀阴,他有点嫉妒,更有点恨,除此之外,还有好奇。   容怀阴原先就从容适写来的信中得知两人的关系,不过当时他以为“凌霄”是端英,想过沈晏清会不会是端英真人的徒弟宋阳秋。   但既然现在此人不是端英,那么这个跟着凌霄的男人到底是谁?   “凌霄”已逝传遍五域,早就是人尽兼知的事情。容怀阴认定白衡就是凌霄,因为除了凌霄没人能有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更不会有人有这样恐怖的造诣和天赋。可凌霄既然还活得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假死?   况且凌霄身边唯一能和道侣挂的上钩的人,只有沈晏清——   容怀阴心中有一个猜测隐隐浮上心头。   过了重海城的内城墙,内城卫兵队列齐整,容适站在队列的末尾。   他穿着一身重紫的鲛织,鲛织是东域很有名的奢侈品,其间夹勾了金丝银线,衬得他好似穿了一身通体金灿的紫玛瑙。   在等待容怀阴带着沈晏清来见他的这半个寂寞的夜晚,是容适这百年里最期待,也最忐忑的夜晚。   容适和容怀阴是一对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两人自破壳后,便一同长大,龙族的天资在幼时彼此相差无几,一切的差距要从成年后拉开。容适并不怎么服气容怀阴的成就,总觉得两人好像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可这一点点的追赶,让他筋疲力尽。   在今夜之前,容适有近五年没有和容怀阴联系。陷害白衡和沈晏清的计谋是他想出来的,他知道容怀阴正在因为什么焦头烂额。   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进行。   容怀阴浑然不顾容适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微笑的指着沈晏清和白衡说:“你们见过的,还需要我多说吗?”他径直往前走,不管容适有没有跟上来,一点不在意容适的回答。   护卫的卫兵成群的簇拥着他们,走过两条街就是城主府。   容怀阴侧脸对沈白二人道:“这个时间厨房应该煨了鸡粥,我叫他们再炸点果子。”   沈晏清看出来了,容怀阴这样和声和气的说话,一定是有所求:“你到底要想做什么?”容怀阴说着:“我们边吃边聊,请。”目光不忘留意白衡,“尊者想吃些什么?”白衡似乎回了一下神,他一改东青岛上沉默寡言的作风,露出笑来:“我想吃什么?随你安排。”容怀阴顿了顿,挥手招了个人来,小声的附耳说了几句话。   三人对答谈天,完全将正在城门口迎接的容适遗忘。   容适忍受不了这种无视,内心的落差折磨得他欲喷怒火。随从问道:“大人,我们也去城主府吗?”容适抬脚就踹,将人踹出去有三米远:“滚!”正要有骨气的打道回府,想来想去,一不留意就要想起沈晏清的脸,咬着牙说:“走,我去看看。”他总要问容怀阴个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217章   容怀阴领着人,他不急着先讲出自己的意图,于是一面走,一面带着沈晏清和白衡在城内逛。   平心而论,重海城确实是沈晏清一路自中域到东域来,见过最富足的城市,城内以玉铺路,道路两旁的矮屋店铺甚至以中域能拍卖的灵材筑物。   容怀阴看出沈晏清眼中的惊叹,并不顺此吹嘘,反而道:“重海城的主体是一位冠绝古今的阵法师亲手刻画的绝笔之作,作为阵法的部分,必须以极富灵性的材料充当基底。”沈晏清想了想,点头道:“原来如此。”   在三人到城主府前,容适抢先一步地抄了近道。先在容怀阴的房内等候着他,时近辰时,容怀阴将两位贵客安置在招待的厅堂,他至今仍穿着昨夜伪装劫盗的衣服,需要回房换衣。   容适等他已经等到不耐烦,听见他招呼随从退下的声音,当即一拳随风呼到容怀阴的脸上。容怀阴偏头躲过,左手轻轻握住容适的手腕将他的力道卸下,右手劲道一点不减地只往容适的脸上呼去。   容怀阴这这两下快伦无比,一拳就将容适打到在地。他活动了下手腕,拽着容适的头发提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容适的脸:“冷静了吗,能和哥哥好好说话了吗?”   他刚才的那一下一点都没手下留情,见到容适被他打得口吐鲜血,半边脸变形,容怀阴接连对上沈晏清和白衡的憋屈终于散了点,他的实力和武道造诣并没有变低,不过是遇上的人太强了而已。   容适张嘴吐了一口血,龙族天生强大的恢复力,令他的伤势肉眼可见的正在恢复。   他拍开容怀阴的手。   容怀阴一笑。   屋子里有容适怒到极点呼哧呼哧地喘|声:“为什么!”他问道:“不是说的好好的吗,你抓了那端英,我带走他。”这个“他”意指谁再明显不过。   容怀阴转身也不避讳地脱了上衣,精壮的身上刀伤剑伤一道道纵横交错,其中最为惹眼的当属几个时辰前白衡在他腹部踹的这一脚。   容适撇过脸,再转回来时,容怀阴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抓了”,“端英”,“带走他”,容怀阴复述刚刚容适说过的话,每说一个词,就轻笑一声:“谁告诉你他是端英的?”   容适道:“他的剑法来路我难不成瞎了眼看不出来,这需要别人来告诉?”容怀阴说:“我没说他不是昆仑剑宗的。”容适说:“他不是端英还能是谁。”   说到这儿,容适急了:“我管他是谁——”容怀阴打断道:“你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想要抢走他的伴侣对吗?”没等容适应声,容怀阴说:“这事我不准你插手了,回家吧,七日之内不要让我看见你,如果让我发现你在城主府附近转悠,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容适从地上爬起来,他整理下衣冠,捂着脸正要推门出去,走了半道又折返,一拳打回容怀阴的脸上。   这一拳容怀阴本能避开,他没有避。   见状,容适心中的愤怒更甚,他自小和容怀阴一同长大,容怀阴一贯来喜欢抢他的东西,这让他不得不阴暗的猜测,是不是容怀阴去了东青岛后,也看上了沈晏清,因此出尔反尔。   容怀阴叹了一口气,抚掌将自己嘴角的血迹擦去。容适冷笑一声,走了。   两人打斗的房间在城主府的西南侧,动静并没有传出。   沈晏清警惕地靠在白衡的身上,婢仆往来送上吃食,他们一口没动,不过食物香气扑鼻,他有点嘴巴馋,在心中设想容怀阴在饭菜里下毒的概率有多大。   白衡坐在他边上,两人依偎得很近。沈晏清侧目过去,想偷看白衡在做什么,偏偏白衡正在看他,他们一言不发地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过脸去。   沈晏清心想,他干嘛老是看着我,看不够吗。倘若白衡看他的时间,比他看白衡的时间更长,就显得他亏一些,这样想着,沈晏清不愿意自己吃这个哑巴亏,他转回去非要在白衡的脸上看回来。   他刚转回去,哪知道白衡也正转回来,又一对视,两个人同时噗嗤笑了。   “你打倒那个什么族长用的是哪一招,怎么我没看过?”沈晏清说,“是金光万道,还是乌霞压山?”这两招都是昆仑剑宗素心剑法里的杀着,船上无聊时,白衡和他比划过两下,因此沈晏清瞧过一个大概,但却也不太了解。   白衡说:“不是。”   沈晏清说:“怎么不是了。”他伸手要和白衡比划,“我分明看见他这样先出掌要来打你肩头,然后你也不躲,一剑从上劈下,转削他的手,他不得不回掌防护,你抬脚就把他踹出去。”他说自己没看清,实际上哪里没有看清,分明历历在目,“你这招是从哪里劈出来的?”   白衡素来不爱说话,他微笑,两人中间是一张红木小桌,他伸手过去,想要和沈晏清在桌上以指法代剑法重演当日的情景。   沈晏清瞅了两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试探着将自己的手盖上去。   这显然是不对的,因为他听见白衡短促的笑了一声:“笑什么!”   白衡说:“没什么。”他捉住沈晏清的手,在手背上一吻,“下一回我再使一次给你看。”白衡吻过沈晏清身上好多处,但唯有吻手这一个明明和情欲丝毫无关的地方,能让沈晏清一下子就|酥|麻|软|倒。   容怀阴正从长廊处回来,他轻身功夫当属修仙界的第一流,因此来得悄无声息,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看着白衡吻过沈晏清的手。 第218章   余光瞥见门口处的容怀阴,容怀阴文气安静地冲沈晏清笑了笑。   沈晏清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白衡吻他,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没有抽回那只被白衡握着的手。   容怀阴指了指桌上的食物:“怎么不吃?”白衡说:“主人家不来,怎么好意思动筷子。”容怀阴问布菜的侍从:“怎么只有这些,我吩咐的东西呢?”   不一会儿,几个人抬着一个白色的包袱进来。这被包得十分严实的麻袋被人抬着时还在挣扎弹动,是活的。   沈晏清瞧着体型,觉得应该是头活羊、或者一条很大的鱼。   重海城的婢从将这个麻袋放到桌上,联想到前面容怀阴将这个东西视作食材,沈晏清有些不忍,打定主意如果容怀阴要活吃,他就把这个小东西救下来。   另一侧,有人用一柄小刀割开麻袋。   露出来的先是一些头发,接着是一张雪白的脸。麻袋里竟是一个通体|赤|裸|的人——因为实在貌美,沈晏清分辨不出它的性别。它的手脚被绑得很严实,不住扭动的同时正在呜呜的低吟求饶,看上去很可怜。沈晏清一惊,他直接站起。   容怀阴用桌旁的小刀指着麻袋里的生物说:“要尝尝吗?”   “你?!”沈晏清视容怀阴的举动为故意挑衅。   容怀阴手里的那把小刀一下戳中了那麻袋中的“人”。没有丝毫的液体流出,这个“人”在一瞬间从会动会挣扎的活物,玉质化成了一尊石人雕塑。容怀阴继续切割,他手里的小刀似乎是专门用来处理这种生物的。他割下这尊石人雕塑的手臂,将它放在盘子上。在玉质化的表皮下,是淡绿色的半凝固膏状物。   “很神奇吧?”容怀阴先将这个盘子放在沈晏清的面前。沈晏清干脆的说:“我不要。”他对刚才的那一幕仍心有余悸,甚至有点不明白:“你杀了他?”   容怀阴想笑:“是是是,我刚刚杀了一尊石人。”   他这么一说,沈晏清明白了这生物并不是人。但这种生物,莫说沈晏清失忆前没见过,就连修仙界的万物图册上都没有。   白衡问:“哪儿来的?”   容怀阴又切下一块肉,放在白衡的面前:“先尝一尝。”说着,他又切下一块,放在自己的盘子里,他有意要吃给白衡和沈晏清看,好让他们放下戒心。   白衡说道:“既然我们两人身在这里,就已经答允了一部分你的条件。你还在害怕什么呢?”   意外之意就是这东西不仅是沈晏清不吃,他也是不会吃的。   容怀阴无可奈何:“东域从前没有这样的生物。”他说道:“这是从混乱海域里泄露出来的。”   这一番话,沈晏清当即想到了他们路过的寿春城。   这也说的通,既然有人能从混乱海域中逃出来,那么肯定还有别的东西,也随着这场地震四散进了五域。   白衡说:“还有呢?”   容怀阴说道:“你何必明知故问,你们千里迢迢的来到东域,不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除了混乱海域,他想不到“假死”多年的凌霄真人再度出山的原因:“是嗜髓虫,还是青脑虫?”这两个词再度和寿春城对上,白衡没回话。   当前对容怀阴来说最要紧的还是岌岌可危的重海城,他摊手道:“这两个危险物种目前还算不上当务之急,那场地震改变了重海城阵法运行的轨迹,再过十年,重海城就要坍塌了。”   白衡皱眉:“没有人能改回来吗?”   容怀阴说:“这是万年前的阵法了,阵法传承几代更迭,还有谁记得?” 第219章   但既然容怀阴将他们二人用尽计谋的请到这重海城里来,白衡想容怀阴应该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你想怎么做?”   容怀阴说:“太文海龙族有一道秘法,献祭二十位元婴修士,能将重海城的阵法维持二十年不变。”   至于二十年后要怎么办,得看这二十年间有没有人能将重海城的阵法复原回原来的样子。如果没有,太文海龙族将在茫茫的大海中再次寻找新的栖息地。   白衡一笑:“你原先打算将我投进这献祭的秘法里,是吗?”他看过东青岛上容怀阴看沈晏清的眼神,和初到重海城时容适和容怀阴的对峙,知道不论是容怀阴还是容适,一定都舍不得让沈晏清去送死。   刻意陷害安插一个抢劫杀人的罪名,明显是针对他的。   容怀阴没有否认,他坦荡的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倘若重海城坍塌,此后重海城辐射的近千岛屿都将丧失源源不断的淡水资源和物资,死伤不会比杀绝了一个东青岛的小。”容怀阴的这句话立即抓住了沈晏清的软肋。   容怀阴紧接着道:“既然你们二位即将再往东去,横竖都要去往混乱海域,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容怀阴说:“重海城的阵法根源乃是一柄仙剑的剑鞘,这柄仙剑早在许多年前遗失混乱海域之中,混乱海域与世隔绝千万年,内部如何,域外是不得而知的,但仙剑附近极有可能存有安置剑鞘的阵法。”   “况且,你们二位这次来东域,是为了解决嗜髓虫一事吧?”容怀阴说:“嗜髓虫在五域灭绝多年,当年它横行之时,无人能治理这虫祸,后续都道是苍天有幸,才叫这些恶心的虫子灭绝——”   “其实不然。”   容怀阴微笑道:“龙族盘踞东域多年,嗜髓虫最初就是从东域出去的。这其实并不是一个种族,它是一种伴生物。”他指着刚刚被大卸八块的玉石人说:“就连这个、还有更加低级一等的青脑虫,这些都是它的伴生物。”   容怀阴说:“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要得到那把剑,重海城即将坍塌的危机或许可以解除,嗜髓虫、青脑虫肆虐残害人命的问题也能一并解决,更何况天下第一剑尊本就要配天下第一的仙剑。”   白衡没说话,他眉宇微沉,正在思索。   沈晏清对能吃人脑的青脑虫记忆犹新:“什么?你是说这些东西,都是那柄剑制造出来的吗?”他一想到青脑虫,就要感同身受的想到自己的脑子被寄生的虫子吃光了,这使得他很害怕。   更何况,照容怀阴的说法,混乱海域中说不定全是这些东西了,要真是去到了混乱海域里去,他们还不得和这些虫子大打交道。   容怀阴说:“不错。”他用手里的小刀剖开桌上那尊玉石人的头颅,它的脑袋里是空的,容怀阴说:“这是一只经历过三次蜕变的嗜髓虫脱壳,它先掏空了宿主的脑袋,这是第一次蜕变,接着它抛弃自我的本体将自己溶进宿主的血液,这是第二次的蜕变,最后它彻底的成为了宿主的一部分。”   嗜髓虫不是越蜕变就越强的,恰恰相反,它在第一阶段最强,而到了最后阶段,它反而正在圆满的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   这是作为伴生物最大的弊端,它们有自己的基因锁。   就算没有容怀阴刺伤它的这一刀,最多十天,少则三日,这具宿主也会慢慢玉质化,成为一尊石像。   听完这一切,沈晏清更觉得毛骨悚然了,他惊疑未定地看了看桌上的餐盘。再左右看了看容怀阴,他脸上的表情把他心底的想法展露的很明显:容怀阴是不是脑子里也有虫,所以才这么奇怪。   白衡忽然问:“为什么呢?”   “嗯?什么为什么?”容怀阴其实更想先和沈晏清解释下自己没有被寄生,脑子里也没有虫,但倘若真要进入混乱海域夺得这柄神剑,他必须依仗凌霄的力量。   白衡说:“剑是无往不利的兵器,它的伴生物为什么是这些虫子?这偏离了它的本意。”   容怀阴这时突然头一次的怀疑起“凌霄”的身份,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打消,这柄剑尽管从前在东域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的神剑,可千万年如水的时光淌过,中域的人或许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往事。   容怀阴说:“因为它的名字叫做‘映我’。”   “虫群只是它的力量外露的一种形态,它的本意是——操控没有自我的人。无论是嗜髓虫、青脑虫,还是那些因为这些虫群丧失自我的人,都是它的傀儡。   古时东域将它称作是王者之剑,因为它的剑主能拥有一支无惧无畏的恐怖军团。这则传说由来已久,甚至有人说映我剑正是为了一统天下而生的。   不过从没听映我剑有过剑主,有史以来更没人真正做到统一五域成为这天下之主。”   说到这儿,容怀阴思索后道:“映我剑遗失在混乱海域已有数万年的时光,混乱海域的法则稀奇古怪,与五域的每一处都不一样,现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很难说了。”   沈晏清在犹豫要不要趟这趟浑水,这差事显然不好做,他不清楚自己和白衡的实力属于什么范畴,但听容怀阴将混乱海域描述成龙潭虎穴,说不准一不小心就要丢掉小命。更何况重海城塌不塌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一顿思前想后,他本想安慰自己,天塌下来要先砸在高个子的头上,可他先瞧瞧容怀阴,再瞧瞧白衡。   嗯,白衡的个子要高点,这烂摊子要砸白衡脑门上了。   容怀阴正是因为解决不了这难题,才半求半要挟地将他们邀请来这重海城。他们要真是转身就走,这和东青岛上容怀阴说他们要杀光东域全部人族的威胁有什么区别。   沈晏清想,那样的决心我能下一次,当然也就能下第二次。他问:“你知道怎么进入混乱海域?”   容怀阴说:“你想要进去?”见沈晏清先白衡提出要与他们一同进入混乱海域的意愿,容怀阴反而有些不认可,一来沈晏清的实力尽管不弱,但在混乱海域中却算不上什么,二来这样的生命危险他不想沈晏清冒。   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容怀阴很快反应过来,能多一人助他就是好事,他再问白衡:“剑尊呢?”   沈晏清一笑:“他当然和我一起。”   白衡点头,随即他再次反驳:“我不是凌霄。” 第220章   这一次白衡再说自己不是凌霄,容怀阴竟有点将信将疑——可他不是凌霄还是谁呢?   沈晏清笑嘻嘻的说:“我又没说你是凌霄,你剑法造诣如此出众,怎么不是剑尊了?”白衡道:“那么你觉得我是剑尊?别人可不这么觉得。”   容怀阴有些不知所措,这句话在他听来是白衡有意说给他听的。可为什么呢,他今日中规中矩,又没惹到他。   沈晏清说:“你管别人觉得什么,纵使刚刚说到的那把映我剑,它有着通天彻地之能,可也管不住别人想什么,所以想出了个用虫子吃光人脑再来控制的笨办法。”   想到这儿,沈晏清觉得白衡可比这柄映我剑高明许多,倘若是映我剑要想控制一个人需要经历许多,先是要放出嗜髓虫,再经过孵化和蜕变,才能叫这个人完全的变成它的傀儡,可这样一来它的傀儡也只是它自己而已。   可白衡不一样,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沈晏清再如此发自内心的坚定认为。   沈晏清笑着问:“难道我的敬仰比不上别人,难道有我觉得你是剑尊还不够吗?”   白衡有一会儿没说话。沈晏清冲容怀阴使眼色,让他快走。   短暂的沉默里,容怀阴带着他的东西离开了。   白衡问:“那么如果是真的剑尊呢,你更敬仰他些,还是更爱我点?”   沈晏清真想叹气,可他又没办法,这时他开始怀念从前那部分被他遗忘的记忆,从前白衡也是这样的吗?   沈晏清说:“这没法比较的。只要我爱你一天,就没人和你放在一起比较。”他说完这句话,立即在白衡一瞬间变红的眼眶里,想到一种可能:“凌霄?我应该认识他吗?”   白衡闭了闭眼:“你们差点成婚,五域人人皆知此事,好大的阵仗呢。”   沈晏清:“哈哈。”   白衡的眼睛一直闭着。   沈晏清心想,我可不能为我不知道的事情道歉。   他伸出一只手指戳了白衡两下:“在生气?”   白衡睁开眼,咬牙切齿的说:“在嫉妒。”紧接着他自言自语般的说:“我嫉妒什么,现在该换他们嫉妒我了。”   这样带点阴鸷的自问自答模样,在外人看来是十分扭曲可怕的。   沈晏清却轻车熟路:“成婚怎么了,我和你也能结婚的,不过结婚要做什么我现在可稀里糊涂的,得你教教我。”   白衡说:“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须得三拜,先拜天地,再拜高堂,最后对拜携手。”他瞧过别人结婚都是这样的。   沈晏清微笑:“那还不简单,我们现在就去拜。”   白衡凝视着沈晏清的眼睛,这双明亮又美丽的眼睛里正静静地倒影着他自己.   他看得久了,沈晏清觉得不大好意思,卷翘的睫毛像半遮下来,他自己忍不住,又去偷偷的瞧白衡。白衡莞尔笑道:“够了,我不急于一时,你记得你答应过我就好。”   沈晏清装傻:“我答应你什么了?”白衡笑而不答,不过他俩在对视中,心中同时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便是天长地久,此心不改。   容怀阴出了门,开始着手准备进入混乱海域的事情。   尽管混乱海域和碧青海域接壤,但并不是乘着一艘船就能在两域穿梭的。   混乱海域从前并不叫混乱海域,而是叫做万流海,其因就是海面之下万道暗流涌动,就算是再高明精湛的船夫水手,都无法把控万流海上的方向。   后来一位半步天尊的化神尊者死在万流海域之中,万流海化作一座道场,任何人都无法在万流海域上空飞行,再加上万流海域海水变轻,海水无法承载住普通的船只,万流海域渐渐成了绝境,而从前就生活在万流海域的人就被彻底的困在了这庞大的海域之中。   要冒险进入万流海域活着进去是容易的,活着出来可就难了。   容怀阴敢进去,自然是有把握能让自己出来的。   太文海龙族的宝库中有一片鲲鹏的羽毛,这片羽毛长如大毯,可容纳十人御风飞行。鲲鹏是生来化神的神兽,它的羽毛上大道法则的碎片,恰恰能抗拒混乱海域的道场制约。   尽管这片羽毛能让十人共同进入混乱海域,容怀阴并不打算真的带这么多人进去。他将这个消息带去了祠堂,那里有数十位太文海龙族的长老正等着他,这几十位长老中原有二十人要作为献祭的基石。   几人共同商议敲定了剩余五个进入混乱海域的人选。这五人三男两女,都是元婴修为,名分别为:容文光、容子安、容丰明、容璧、容莹莹。   七日后,万事俱备的八人上了重海城在海面的环卫岛,再从环卫岛乘船先穿过一整片的碧青海域。   沈晏清对碧青海域没什么印象,若要有也仅仅是白衡和他提过多次,要去碧青海域的不定山共度余生,他坐在船头想那座海岛。   碧青海域初入秋,正是清晨,海面茫茫白雾一片,一条光线分开天际和碧青的海水,几只海鸟擦着海面掠过极快地再飞远处。   一过碧青海域和东域的交界线,海水的颜色由蓝渐淡为青,气氛也变得宁静,空气中有种令人不安的气味。   白衡正在修炼,沈晏清想回去陪他了,容莹莹从船舱出来正巧遇见他要回去。两人一个照面,沈晏清冲她微笑,容莹莹道:“这么好的天气,怎么不在船头多坐坐?”   沈晏清道:“海上太平静,我不习惯。”   容莹莹说:“嗯,这也没有办法。碧青龙都死光了,从前这一块很热闹的。”   沈晏清好奇的问:“他们怎么死的,是生病了吗?”他对于这个种族有个隐隐约约的印象,好像有人提到过,但他记得不深,忘了是哪儿被人提起的。   容莹莹轻描淡写的说:“被金玉开杀的。”   “哈哈。”沈晏清想起自己在哪听过这个种族了,他讪讪的说:“这人可真坏。”   容莹莹说:“他可不是人。”沈晏清有点生气了,白衡虽然确实坏,可也不能骂他不是人。容莹莹说:“金玉开也是碧青龙族的。”   这事白衡没提过,沈晏清一愣,从没想过白衡原来也是只妖。他没见过白衡的龙身,很难想像容莹莹现在说的“金玉开”就是白衡。沈晏清试探道:“是不是弄错了?”   这事在东域是个常识,眼见容莹莹露出狐疑的表情,沈晏清立刻改口:“你想啊,既然他是碧青龙族的,为什么要杀光自己的亲族呢?” 第221章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容莹莹说:“金玉开无父无母,虽然生下来是碧青龙族,可无长辈指引传承,直到七八岁都化不出人身,后来能化出人身了,又变不回龙了。当时碧青龙族都说他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嫌弃他资质不行,将他赶出了龙岛,让他去荒岛自生自灭,哪知道他做龙虽然不行,可做人的天赋却一骑绝尘。”   “后来他神功大成, 第一件事就是杀回龙岛,将龙岛上的碧青龙族杀得干干净净。”   “碧青龙一族在庞大的海龙族内都称得上异类,这个龙族分支曾是被驱逐出东域的罪族,因此碧青龙一族全族被灭竟没人帮他们出手,只当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哪知道因此酿成大祸,金玉开杀光了碧青龙族后还不肯善罢甘休……此人要不是被太墟天宫的沈晏清降伏毒杀,还不知道要再犯下多少杀孽。东域早晚要变成下一个魔域,那金玉开也迟早堕落成魔。”   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和金玉开放在一起,沈晏清再度产生了一种梦一样,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的错觉,他不禁要问:“那沈晏清和金玉开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容莹莹笑着摇摇头:“明面上是没有的。”   沈晏清“哦”了一声,接着又问:“沈晏清和凌霄是什么关系,他俩差点成婚?”这事后面白衡虽然不提了,但他想始终是个刺,拖着不去解决不好。可他又什么都不知道,想解决也无从下手。   容莹莹说:“是啊。不过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沈晏清尴尬的笑笑:“我闭关修行了好多年呢,一出来世上多了好多我不认识的角色。”他又问:“他俩后来为什么不成婚了?”   容莹莹说:“因为成婚的那晚上,沈晏清突然失踪了。”   沈晏清心头一动,惊喜的想到,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为什么失踪,他跑了是不是,他心中另有所爱?”   容莹莹笑着说:“你要说他心中另有所爱,可得去问问他自己,说不准呢,可能是吧。他结契大典前夜失踪一事,闹得一整个修仙界都沸沸扬扬,当时好多人都说他是被人杀了,因为他一失踪就是两百年。可后来他跟着明鸿天君出现了,人们才知道他当时是跟着明鸿天君走了。我猜,说不准这个另有所爱的另,就是指那明鸿天君的。”   沈晏清刚刚还在笑,听见又冒出个人名,嘴角就垮下来了,他深沉的问:“明鸿又是谁?太墟天宫的那位,怎么和他也有关系?”   容莹莹说:“你怎么也不知道。”聊起这些热闹的八卦,容莹莹有几分眉飞色舞:“真要说起来,明鸿可要在凌霄的前面。是凌霄趁着明鸿闭关,强逼沈晏清嫁给他。明鸿那时还未晋升化神,据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沈晏清才不得已假死私奔逃离了凌霄。”   沈晏清不气馁:“然后呢,明鸿也是逼他的吧?沈晏清是不是又逃走了?”他不想相信这个别人口中的事实,怎么会这样,他和白衡这么恩爱怎么会是仇敌,他又怎么会和这些素不相识的男人纠缠不清。   容莹莹说:“不,听说他和明鸿琴瑟和鸣,虽然同为男性,可恩爱和睦,从没听说他们有过不和——”   沈晏清感觉天塌了。一想到自己的老公竟然另有其人,一种荒缪的感觉油然而生。一定有哪儿是不对的。   “——不过明鸿正和谢璟打斗,据说中域天崩地裂,他们打了近两百多天还未分出胜负,倒没听人提起沈晏清现在在做什么。”容莹莹说着。   沈晏清心想,我和男小三跑了,当然没人好意思提。也难怪白衡要带着他速速跑路。   沈晏清说:“那凌霄呢,我……哈哈我说沈晏清和明鸿跑了以后,他是什么反应?”   这个问题使得容莹莹回答得有些踌躇:“这个,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哦。”沈晏清又要尴尬的笑了,难怪他私奔两百年近来才敢现身,原来凌霄已经死了。那自己真是好运气,竟然能熬死一个尊者。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好运气能熬死明鸿,这样也就省得白衡天天惦记了。   沈晏清还想再问,容怀阴从船舱里出来:“在聊什么呢?”沈晏清不问了。容莹莹对族长很恭敬,一五一十的说:“我们聊了聊碧青龙族。”   说到这儿,容莹莹起了好奇心:“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容怀阴也想知道,他打算等沈晏清流露出不愿意告知的神态时,再出来打圆场,因此没有说话。   沈晏清犹豫要不要实话实说,他倒无所谓,不过关系到白衡他不得不慎重些。正在想自己要起一个什么样的假名字,好让自己人如其名。   “沈晏清。”白衡忽然在一个拐角处走出来,不知道他偷听了多久。   沈晏清大惊失色:“你怎么在这儿。”白衡却说:“你想知道怎么不来问我。”   容莹莹过了小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沈晏清”就是刚刚正在问自己“沈晏清”往事的男人的名字,她悚然一惊,越想越觉得惊恐。容怀阴早有猜测,反而不怎么意外。   沈晏清生气的说:“你怎么躲在这里偷听?”   白衡说:“我没有偷听,我只是站着这里,是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又不是我捉住这些声音把它们塞到我的耳朵里。”   沈晏清说:“好硬的嘴巴,我从前不知道有人的嘴巴能比鸟嘴还硬的。”他眼睛一瞥白衡,见白衡冷冷的勾起嘴角。白衡的嘴唇偏薄,颜色又淡,亲上去的时候会以为是冷的,可越吻越热。沈晏清心痒了,想抓着白衡去个没人的角落偷偷亲嘴。   容莹莹自觉发现了什么惊天的大秘密,想赶快回房去和容璧分享一下。   这船正在碧青海上急速地前行。沈晏清推着白衡回房,他还记着刚刚白衡躲小角落里偷听的事情,埋怨道:“你不是在修炼吗,上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白衡移开视线,沈晏清问的其实是两个问题,第一个是白衡怎么上来了,第二个才是为什么偷听。   白衡回答了第一个:“静不下心。”   沈晏清追着问:“为什么静不下心?”   白衡抿了一下嘴:“因为想你。”   沈晏清心软了,他也想说想你。   这时容莹莹说的那些话如鬼影般,在他的脑海中回放,他愈加难以想象那是他未失忆前的过往,他有个猜测,会不会他并不是沈晏清?他将这个猜测甩出脑袋,不可能,他就是沈晏清。   白衡看见沈晏清在摇头,以为沈晏清在对他不满,阴恻恻道:“你不准我想你吗?”   沈晏清听白衡这样较真,顿时乐了,凑过去亲了亲白衡的耳朵:“好狡猾,你都把我偷出来了,还要问这样明知故问的话。”嘴硬的白衡耳朵倒是不怎么硬。   沈晏清问:“怎么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了,万一他们来追杀你怎么办?”这种可能让沈晏清担忧:“如果他们逼我离开你,要不然就杀了你怎么办?”   倘若到了那时,他和白衡同生共死反倒是最好的结局,他不想到了那时会有人独活,因为他太自私,他的独占欲不允许白衡在他死后爱上别人。   白衡冷笑着说:“那就杀了我好了。”他死过一次,甚至严格算起来不止一次,他一点儿不怕死。   “好。”沈晏清说:“真有那一日,我要为你殉情,我们一块儿死,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白衡没说话。他看着沈晏清,就像在看一个美轮美奂的泡沫。   沈晏清不高兴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白衡闷声说:“真有那一日,我不要你为我殉情,我想你好好活着。” 第222章   一连在船上又渡过了七八日,碧青海的颜色渐由青变得浓深,化作阴郁的深蓝,这样浓郁的蓝色和黑色没什么区别。船夫将船只停在一处孤岛,岛屿上仅三两棵枯树,站在一头就能看见另一头的边缘,一个浪花就能把这处孤岛淹没。   船上的几人都纷纷了下了船。   再接下去,海水会渐渐附带混乱海域的大道法则,仅海面的一个浪头就能完全地打烂他们所乘坐的灵舟。   八人中的容文光先化出龙身,他的本体原有三里长,原地砸下去都能掀起一个好大的浪,不过将近混乱海域,越是庞大的体积,承受的风浪也将越多。他为了驮人方便,仅化出了五丈的长度。其余几人都坐在它的身上。   沈晏清还没坐过龙,还没轮到他,他也不大好意思坐在别人的身上。   他站在岸边瞧了一眼威风凛凛的容文光,太文海龙族是青龙的一种,青龙也有好些分别的,转目再去看白衡。白衡心领神会,凑他耳边:“你想要坐在我的身上吗?”   沈晏清脸一红,边捂他的嘴,边往外推他,啐道:“你疯了?”   他当白衡在说笑,要知道碧青龙族灭绝已有两百余年,白衡一露真身,他的身份就要被识破。   但这对白衡来说却也不算什么。他早已想到自己要被万人追杀的下场。   白衡在一干人惊恐的目光中变回龙身,他的龙身本体要比容文光更大上一圈,一个爪摁下来就能完全地覆盖着眼下他们落脚的这座海岛。他低头,用舌头灵活地将沈晏清卷起,再用牙齿轻轻地叼住沈晏清的衣服。   沈晏清在尖叫:“白衡!白衡!白衡!”不是靠自己翅膀飞起来的失重感叫沈晏清很害怕,他觉得白衡是故意的,故意吓他一遭,好看他惊慌失措的掉眼泪。   白衡正在腾空飞起,没有嘴理他,见沈晏清扑腾地实在厉害,于是只好先将他放下。   沈晏清抓着白衡的龙须落下,这算是他第一次见到白衡的龙身。   碧青龙的鳞片和黑色的没什么区别,很难看出和碧青龙的联系,但日光照着他长而强大的躯干,便隐隐折射出似蓝似青的色泽,一晃眼这光彩又迅速地在黑暗中隐没。   怕白衡听不见,沈晏清真想揪住他的耳朵大声尖叫:“白衡你疯了是不是!”   这下子其余六人都知道白衡不是凌霄剑尊,而是那个本该已经在中川殿被处死的白衡了。   这几天沈晏清的身份私底下早不知道被反复提起揣测多少遍,容怀阴因此曾怀疑过白衡的身份其实是太墟天宫的明鸿天君。   如今得知白衡身份的真相后,容怀阴并不是那么想冒险前往混乱海域了。尽管金玉开半步化神,但终究和化神尊者隔着天堑般的差距。   现在要想打道回府倒也还来得及。   想到这一点,容怀阴不由得哑然失笑,白衡说过许多次自己不是尊者,他明面上的修为也并不是化神修为,是他自己不愿意相信同为元婴修士,竟然有人的武道造诣能强过他这么多。   他紧皱着眉转念想,此人是白衡或是金玉开,都不离奇。也只有有着这两重身份的白衡能做到半步化神,却能堪比化神尊者。   重海城能在危急关头得此两人帮助,已算得上海神庇佑,他还在患得患失什么呢。错过这一回,还能有第二个半步化神的元婴修士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他们吗。   容文光、容子安、容丰明、容璧、容莹莹等人也正犹豫不决,他们思量着同一件事,等待着容怀阴下决定。   容怀阴说道:“原来是金——”要找一个形容金玉开身份的词语很难,他稍一停顿,接上后半句:“原来是白郎君。”   白衡转头看他,巨大的龙首好像一座小山,目光冰冷阴恻,他重新化为人形,沈晏清在一旁早有准备,一个巴掌轻轻地往他脸上拍。 第223章   沈晏清虽然又怒又气,他最恨白衡在他想要停止的时候不顾他的意愿,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感觉很害怕。但一出手,他又怕真的打疼白衡,于是改扇为拍,就这么轻轻一下地打过去。   对白衡来说,这一巴掌和调|情没什么两样。   容怀阴走上前来,白衡刚挨过打,现在心情很好,他听见容怀阴叫他的那一声了,明白容怀阴等人在踌躇什么,微笑道:“发现我不是凌霄、不是明鸿,不失望么?”   金玉开凶名威震东域,容怀阴不信这样凶名在外的魔头能改邪归正,不敢像先前那样随意作答,腰间的剑歪歪斜着,随时能拔剑。   容怀阴说:“意外是有的。不过——”要说不失望料想白衡也不会相信,容怀阴边想如何拿捏这个度,边不由得佩服沈晏清怎样做到能降伏这个魔头。   他心想,既然现在白衡还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去年那场中川殿审判会不会是一场作秀,明鸿天君和谢璟的死战打斗会不会也有沈晏清的顺水推舟。为什么,沈晏清为什么要舍弃声望、权利,跟随一无所有的白衡来到东域?先前沈晏清向容莹莹打探消息的态度也很奇怪,他像是真的不知道……   一时间思绪纷纷,他说话只有半截,沈晏清不打算当着别人的面教训白衡,自以为不露痕迹的抹了抹眼角还没凝结成眼泪的水渍,问道:“不过什么,你想到什么了?”   容怀阴将“想到你”悄悄咽下,勾起唇角说道:“只是没有想到,两位势如水火,竟能携手同游东域。” 第224章   势如水火,白衡不能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如果沈晏清没有失忆,他绝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看,更甚之不会看他,而是一脸厌恶地转身就走,然后投入别人的怀抱   但幸运的是他一手促成了沈晏清的失忆。   这怎么能不算人定胜天。   沈晏清嘀嘀咕咕的回道:“既然能是势如水火,怎么就不能此情不渝了。”   此情不渝这个词是不能这样用的。   白衡忽然想到沈晏清从小学问就做不好,乱用成语也怪不得他。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天下第一宫的明鸿天君亲手调|教出来的玉芙楼楼主,怎么会有学问不好的毛病。白衡当是自己在发痴。   容怀阴说:“是、是、是。”   得知白衡的真正身份,本来就不敢和白衡离得太近的其余五人愈发不敢靠近这位凶名赫赫的大魔头。   白衡的打算成功一半,但沈晏清绝不要白衡再变回真身了。   他俩只好自己飞行。   这日海面风平浪静,天边云淡如纱,日光像金沙洒下来。   白衡生有飞鳞,乘风飞行不算难事,沈晏清乘着白衡的本命剑御剑飞行。几头龙在前面,沈晏清故意落到后面去。   他没忘白衡刚刚故意吓唬他,怒气冲冲的说:“你为什么刚刚故意吓我一下!”   白衡反问他:“好玩吗?”   沈晏清想了想,望天眨了眨眼,诚实的说:“好玩。”两个人一块儿笑。   一连飞行了数十日,海水彻底化作深渊般的浓黑,云雾铺天盖地与海面融为一体,天地的界限都被混淆,雷光在其间穿梭,轰隆的电鸣、混乱的浪潮与永远潮湿下落的雨点构成了沈晏清对混乱海域的第一印象。   前几日他从容怀阴的口中得知,混乱海域的危险主要来源未知,它的法则会随机扭曲一些固有的东西。   不管是外貌还是天赋,它能使一个高瘦的人变得矮胖,让一个天才变得平庸,或者将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   甚至是地貌上的。   这里原来是一座高山,隔日就将变成一片沙漠。   人的情感也会被它改变,暴躁易怒的人变得平和温柔,强硬的人变得软弱。   在混乱海域内待得越久,被影响的可能和范围将越广。   这才是混乱海域最危险的地方。   沈晏清听这件事时,白衡就在他的边上,他问白衡:“这是真的吗?”白衡说:“不知道。”   混乱海域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容怀阴说的是太文海龙族内代代相传的内容,在他们没有正式进入混乱海域之前,这些都暂时无法查证。   再飞跃过一块布满雷电区域,八人中已经有人受了很严重的伤,容璧的左臂被电击中,正血流不止;容文光被风刃击中过,几乎全部贯穿他的前胸。   海面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容怀阴取出一大张的像毯子一样柔软宽阔的羽毛。几人站到羽毛上,外界的风暴雷鸣皆被隔绝在了外围,容莹莹立即去给容璧治伤,容丰明和容子安围着容文光,容怀阴正在施法控制飞羽飞行。   沈晏清倒也想去帮下忙,但他对如何治疗伤势,一窍不通,和白衡坐在角落瞧他们忙活。   透过飞羽的缝隙,沈晏清心有余悸的看着似乎能轻而易举毁灭他的一切。   鲲鹏的飞羽原本能在天空中飞,但由于混乱海域海天一体,分不清哪儿是上哪儿是下,于是这片飞羽成了一叶小舟,几个浪头浇上来,他们在海里天旋地转。   容怀阴脸色凝重,不断施法,想要让飞羽上浮,但海面的浪潮无穷无尽,暗流像一条条无形的触手,拖着他们向下沉去。   容莹莹抱着受伤的容璧,她瞧见上面有几个黑点样的东西,正在飞速地坠落,惊呼一声:“那是什么?”   一会儿的功夫,这东西快要跌在眼前,能看出是个人形。   这里是靠近混乱海域的交接,怎么还有别的活人?   再近点,无数的细雨裹挟着冰冷的风迎面打上来,容怀阴眯着眼,看着那黑点被风浪卷到更远的地方,他隐隐认出那是谁,暗叫不好。   他驱使着鲲鹏飞羽朝着那黑点被卷走的深处涌去,无数的支流被打散又重新凝聚,法力急剧地消耗着,那黑点又被卷进更深处,已经不知道是死是活。   这个蠢货。   容怀阴咬牙切齿的在心里咒骂,为了试图救这个蠢货,他已经浪费了很多的时间。   海里太黑,他找不到刚刚那人的踪迹,水流的轨迹也被暗流重新覆盖,如果再往深处去,他们不一定还能再上去了。   容怀阴犹豫片刻,选择放弃,他再次施法,催促飞羽向上飞行。   就在这时,一只手拽住了飞羽,颠簸的冲击感使得每个人为之一振。   黑暗中,一张熟悉的面容显现出来,容适露了一张脸,庞大的吸力还追随着他,要将他拖入海底,他紧抓着这片飞羽,所有人都被他拖着迅速的下沉。   容丰明惊恐的尖叫着,沈晏清当机立断想要拔剑先砍掉容适抓着飞羽的手。恰是此时,飞羽在浪中一个颠倒,他差点摔倒,迟了一步,容适湿漉漉地爬上飞羽。   巨大的漩涡像龙卷风,卷着所有人都在其中翻滚。   容文光从昏迷中惊醒,容丰明怒道:“你怎么在这儿?”容莹莹和容璧警惕地抓着飞羽,不让自己被卷出去。   白衡握着沈晏清的手,他另一只手握着剑柄。   容适道:“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们要背着我去混乱海域。”以他的资质,他也当在名额上。   去混乱海域不一定就是危险。   有传言混乱海域是一位半步天尊的化神尊者的道场,里面机遇无限。混乱海域自远古封闭至今,内里不知道保存了多少如今早已灭绝的远古物种。   重海城的阵法如果至今仍在混乱海域中留有保存,那么别的已经消失的传承呢,说不定也还在。   容怀阴先言而无信,再故意将他剔除名单之外,容适怎么能不恨。他觉得容怀阴长大后,就看不起他了。   容怀阴说:“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剩下的人呢?”容适说:“不知道,可能死了。”容怀阴提起拳头想把容适打出去,鲲鹏飞羽又是头尾颠倒翻过一遭,所有人摔得不得不贴着飞羽,容适哈哈大笑起来。   这片鲲鹏飞羽在海浪中翻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而听到一声丝帛撕裂的声音,沈晏清心想这是什么声音,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见到鲲鹏飞羽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海水从那缝隙中倒灌进来。   他们不知不觉中早就穿过碧青海域的风暴屏障,到达了混乱海域。   这里的海水开始具备能腐蚀法力的法则能力,气味咸腥刺鼻。   涌入飞羽结界的这道海水就像一道分界线,将飞羽中的人分成两波,两道截然不同的力量吸引拉扯着他们向着相反的方向去。   这两股力量的交点就在沈晏清和白衡握着的双手上,他们谁也不肯松手,这两股力量交缠同样也不愿意放弃。   容怀阴心中一动,他大喊道:“松手,松手,这是混乱海域的规则力量!”就像是传承开启后筛选继承人的流程一样,这迎面的风浪与大海或许也是筛选的条件之一,混乱海域的挑战已经开始了。   沈晏清不听,他晕头转向地再伸出一只手去想抓住白衡的手。   容适在岸边时偷偷见过白衡叼住沈晏清起飞的那一幕,伸出兽化的舌头想要原模原样地学着白衡卷走他。沈晏清想也不想,当即腾手弹剑抖刃,侧目怒视瞪了容适一眼。   他这一剑出得如疾雷惊风,一剑擦过,割掉了容适的半边舌头。   沈晏清无心恋战,打退容适后,便收剑转身,借容适的力更靠近白衡一步。   这么一个眨眼般的瞬间,这两股力量交错而过,卷着两拨人向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去。   一行人算上后来加入的容适,七头太文海龙族被卷着向着一个方向,而白衡和沈晏清则是被卷着去了另一个方向。   原本沈晏清是要被卷去太文海龙族的方向的。   此时此刻,沈晏清靠在白衡的怀里,白衡不得不想,倘若这确实是混乱海域在分类筛选,沈晏清跟着他一块儿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个念头很快被白衡摒弃,天下间没有比他身边更安全的地方,除了他没有人护住沈晏清。   白衡想着想着,意识开始一阵一阵的模糊。   随着海底的暗流不断地冲刷,白衡在海中漂浮,几个日与夜过去,他被海浪冲上岸。   一群岛上的渔民发现了他。   白衡醒来时,几个衣衫褴褛的野人正抓着麻绳,要往他的脚上套,像是想把他绑起来。   他们一碰到白衡,白衡当即惊醒了,他察觉到自己体内没有丝毫的法力,对此,他仅仅惊异了一下,想到这或许是混乱海域规则的一部分,他并没有很害怕。   思考脱身计谋的同时,他下意识先去找沈晏清,但当他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   白衡心想,难道是在他昏迷时,混乱海域还是将沈晏清分去了太文海龙族的方向?   他有个更恐怖的念头,害怕沈晏清迷失在了大海里。   恐惧使他变得暴躁,白衡没心思观察这些人抓着他拖拽到底想做什么了,他反脚踢出,一脚便将其中一个野人打扮的渔夫踹出去几米远,其余几人惊骇地看着缓缓起身的白衡,口中怪叫几声,抬着被踹晕过去的人,飞快地离开了。   白衡踢掉脚上还没来得及捆紧的麻绳,他急匆匆地要去自己被冲上岸的海边寻找沈晏清。   沈晏清从他怀里钻了个鸟脑袋出来。   他有点不明白白衡怎么变得这么大了,于是歪着头,只用一边的眼睛看着白衡冒了点胡渣的下巴。   沈晏清是很标准的小鹦鹉。   成人一手就能完全的握住它,羽毛靓丽柔顺,肚子柔软温热。他藏在白衡的怀里有好一会儿了,不过白衡变成凡人后,没法一下子察觉到那么多东西,他又故意坏坏的不说话。   白衡察觉到自己衣领处钻了这么个热乎乎的小东西出来,他愣在原地,一手将沈晏清抓出来。沈晏清乖巧地抖了两下翅膀,换了个角度歪头。   这种东域鹦鹉,过了重海城就不会有的。   因为从碧青海域起,恶劣的环境就难以让这样娇贵柔弱的物种生存。   它也不会是混乱海域的物种,因为白衡是从海底被冲上岸的人,海底怎么会有鹦鹉钻进他的怀里。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白衡扑通一声跪在原地,他泪流满面,使劲的将沈晏清按在他的脸上,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在确认自己的失而复得。   他不知道沈晏清本来就是小鸟,他想到是混乱海域混乱的规则把沈晏清变成了一只鸟。   白衡又哭又笑的心想:你怎么变成一只鸟了,我的爱人怎么变成一只鸟了。   沈晏清则是有点生气了,要是白衡知道他就是这只鸟,那干嘛把眼泪擦在他身上。要是白衡不知道他就是这只鸟,那么更加罪大恶极,白衡怎么能随手抓一只不认识的鸟放在脸上擦眼泪。   他恼怒地蹬了两下爪。   可惜白衡成了一个凡人,他也成了一只普通的鸟,这两下蹬得毫无威力,白衡当他在撒娇,吻了吻他黄黄的鸟喙,将他塞回怀里。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白衡甚至想到了如果沈晏清永远也变不回去的可能。不会的,不要紧。两个念头交替闪过他的脑海。   沈晏清也看到了那几个一开始要抓走白衡的野人,白衡想要解决沈晏清身上混乱法则带来的变化,他须得破译那个死在混乱海域的半步天尊留下的道场。   岛上的泥土湿软,不久前应该才下过一场雨,白衡追随着那几人留下的脚印,往岛的深处去。   这是一座丛林岛,海岸由贝壳沙和石头组成,再往里一些是一些东域常见的椰栗树,可要再进去,则是一些本不应该在海边气候出现的水杉树。   混乱海域诡异的规则再次大放异彩,白衡留心记下这点,他继续追随脚印,到了一处低矮的灌木丛附近,脚印开始变得更多和杂乱,这里有一个人类聚集地。   此时从日光和树木的影子判别时间,大概是正午,这个小型村庄内有炊烟的痕迹。   白衡继续往里走,他路过一家简陋低矮的泥巴糊做的农舍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再走,下一家农舍里也照旧没有人的踪迹。 第225章   容适的舌头被沈晏清一剑砍伤,暂时无法收回,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洋流没有把他们带到很远的地方,他们很快上了岸。   这是一个很贫瘠的岛屿,焦黄的土地上到处是大块大块的岩石。   他们在岛上走了一会儿,每个人都面色沉沉。   容文光是因为伤势,容丰明则在想要如何处置容适,容莹莹在担忧容璧的伤势,容璧正在害怕岛上会不会出现未知恐怖的怪物。容子安的状态是五个人当中最好的,但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觉得迷茫。   容适捂着嘴,心想沈晏清为什么不跟着他走。   容怀阴在想混乱海域将他们分成两波的原因是什么,另一股未知的力量会将白衡和沈晏清带去一个怎样不同的岛屿。   等他们翻过眼前的山丘,山的背面竟是一片沙漠。   黄色的砂砾与风揉混在一起,使风舞动地有了具体的形状。天边有五个太阳,像火炉似的焦灼地烤着这片即将燃烧粉碎的土地。   容适忽然觉得自己的舌头变得剧痛,以龙族的恢复力,这样伤势原本不该对他造成很重的伤害,长着半日短则数个时辰就该愈合复原。   就在他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时,他发现自己与生俱来的法力消失了。   其余几人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他们的力气开始变小,原本能一瞬看到千里之外的眼睛变得模糊……受伤的容璧和容文光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容怀阴一直看着远方起伏不定的沙丘,那儿有一列正在移动的红色的点。这一排列的红色,在黄色为底的沙漠中显得很突兀显眼。   这是一列十六人,他们身穿着红色的神官服,头顶带着黑色的礼服帽,衣袖宽大到有些不可思议,黑色的礼服帽上乌纱垂下来遮住了他们的脸。   他们寂静的走着,偌大的沙漠没有一点的声音。他们像鬼魂一样地飘着前进。   容怀阴才瞧见他们在远处行走,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稍一眨眼,这些人就消失不见了。   “看见那些人了吗?”   容怀阴脸色铁青。   容适左右张望了下,才说:“没。什么人?”   容子安看见了:“在沙丘的另一端,我看见他们走过去。”   这片岛屿荒芜得可怕,错过了这一回,或许很长很长的时间不会遇到能沟通对话的人,容怀阴思考了一瞬,当机立断决定追上去。   容子安和容适、容丰明、容莹莹留下来照顾容文光和容璧两个伤员。太阳太大,他们要去找一个能暂时避阳的地方,五个人互相搀扶着,好运气的在另一片的沙丘背部,发现了一个凹陷的深坑。   几只沙蝎从土地中爬出去,容适一脚碾碎了这几只蝎子。   容文光的伤势比容璧更重,原先在海底时倒还好,但上了岸后,他的伤势急速的开始恶化,短短的一个时辰,他就开始在发烧说胡话了。他一开始是嘀嘀咕咕的说想喝水、觉得饿了,很快他开始低低哭泣,说自己不想死。   其余五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沙漠的温差很大,冰冷的月光照下来,迅速地带走了太阳遗留的温度,生来天骄的龙族在这时忽然感受到了自然的残忍。   重伤的容文光开始失温,但他觉得热。   回光返照让他有了点力量,他突然坐了起来。沙洞外,不再是白天沙漠的样子,平整的砂砾光滑得像一片宁静的湖泊,月光倒映在上面,亮得像雪地,让人产生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感。   容文光说自己要回大海里去,他说话的时候,面色潮红,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这里哪有大海。原本容怀阴追出去时,他们想过回到最开始上岸的地方,但岛屿的地形已经变换过了,他们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们哪里敢让容文光出去。   容莹莹连忙哄骗道:“等族长回来,我们就能回去了,文光你再忍忍,马上就不疼了。”   容文光似乎听进去了容莹莹的这句话,他慢慢地、喃喃地复述着容莹莹的这句话:“马上就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他缓缓地靠着沙洞躺下,片刻后,没了呼吸。   其余五人心中其实已经料想到这个结局,内心百感交集,一时间所有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容文光的尸体。   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像滴漏的声音。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他们的呼吸声也越来越急促。容子安第一个开口:“族长什么时候回来。”   容莹莹说:“这里的地形会变。”她话没说完,意思很明显,容怀阴不一定回得来。   “接下去我们不能再分开了。”容适说,“得找到导致我们失去法力的那条规则。”   容文光与其说是死在他来时身上的伤上,倒不如说他实际上是死在混乱海域导致的规则里。   一想到容文光,容适的脑子很乱。   紧接着,一种陌生的感觉从腹中腾空升起。他的口腔分泌了一些口水。容适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这种陌生的感觉叫做饥饿。   这种本能一样的感觉,初时是很淡的,但很快,它变得有些难以忍受了。   容适直到这时才想到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这片沙漠注定没有什么食物。   容适用受伤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月光的另一面,天上的太阳还没有彻底的下山,似乎海水不止是分别了地域的差异,连时间也是。   沈晏清生着闷气,他身上的毛还没干,这会儿正在勤劳地给自己梳毛。   他越啄越累,越累越烦,心里怨声载道,白衡这个爱哭鬼,下次他再掉眼泪,自己可得跑远点。   等他好不容易将自己身上的毛梳整齐,他抓着白衡的衣服,爬出来一看,身边的树木景象正在不停的变换,白衡走过无人的村庄,他的速度很快,像在奔跑,又好像只是在散步。   沈晏清想问我们要去哪儿呢,但是他一张嘴只是叽叽叽的叫了几声。他做鸟做得不怎么成功,至今不怎么会说人话。   白衡低头亲了亲他的脑袋:“我去找我刚刚见过的人,这里太不对劲了,你不要撒娇。”   沈晏清本来已经撅起屁股,想让白衡顺手也摸摸他漂亮的尾巴了,听白衡这么说,他又急又气地把尾巴垂下去,真是的谁在撒娇,完全没有呢,他狠狠地叨了白衡一口,再将脑袋一扭,假装自己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平整的泥地开始有越来越多的水迹,最后所有的泥水汇聚到一块儿,经过不短不长的时间的沉降,一片浅浅的湿地横在了白衡的面前。周围是大片的水杉。   此时天边晚霞呈现出无法相容的红黄两色,天要黑了。   白衡围着这片湿地的边缘行走,他试图想要找到一个除了他俩以外的活物,但很可惜,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森林很安静,恍惚的幻觉中,白衡会觉得有虫子在叫,湖里有鱼在游动,蜥蜴被厚厚的腐烂树叶盖着,但当他汇聚凝神,这林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暗自思索着想,倘若林子里没有别的能伤害到他的大型动物,他似乎也不需要睡眠。既然他曾经看到过人,那么这里一定有他们能生存的道理。   先前那个无人的村庄白衡不敢停留,因为他在一部分的农户家中发现了犁地的工具和没来得及带走已经重新发芽的果蔬。   他不觉得自己发现这处村庄是因为自己特别走运,如果这个岛上还有别的居民,他们放弃这个村庄的唯一原因,就是这里存在问题。   如今时间紧迫,他需要找一个地方了解这片奇怪的土地。   这一个晚上,白衡再没有遇到别的人。   他靠着自己以往流浪的经历,采摘了一些应该没有毒的蘑菇、水果,勉强填饱了他和沈晏清的肚子,继续在这座庞大到无边无际的森林中寻找出去的办法。   他没有回头。   更没有因为未知而恐惧的想要逃离这里。   失去法力后,白衡最引以为傲的天赋大打折扣,此时他面临着自己有史以来最最棘手的敌人——这片未知的天地。   他带着沈晏清朝着西南方再走了数日,一棵高过他头顶的树木吸引了白衡的注意。这是一棵浆果树,树上长满类似树莓般的黄色浆果。   这种树应该是混乱海域特有的树种,白衡从前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沈晏清管这种浆果树叫叽叽叽叽叽树,因为他很爱吃树上的果子,一见到就会兴奋地拍着翅膀大叫四声。   白衡之所以会停步站在这棵树前,并不仅仅是因为沈晏清正在兴奋的大叫,他在采摘果子喂给沈晏清吃的时候,留意到树上有一道很淡的划痕。   划痕大约六寸长,快愈合了。   它高出白衡许多,白衡抬手抚摸了一下。   他心中有些惊异,数十日的寻找,他已经确凿这片森林除了树木再没有别的活物了。   自然生长的植物,如果没有动物的外力,是绝不会有这样划痕的。   白衡对自己的判断力很自信,心中微微一动,他突然想到,这片寂静的森林中除了树木以外的活物还是有的——他和沈晏清。   他闭目回想上岛后的一切,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道划痕是他为了确认自己没有迷路而划下的。   白衡为了验证这个想法,立即去寻找周遭别的树。他做标记时是有规律的,如果这棵树上是他划下的,那么相邻的第四棵树上也会有相似的符号。这证明他迷路了。   他寻找了一圈,别的树上都没有。   它们笔直严肃,在冷风中簌簌地抖动泛红的树叶。   白衡再走回这棵浆果树前,他意识到更不对劲的地方,划痕的位置比他高出很多,不符合他一贯来做标记的习惯。 第226章   傍晚,白衡再度遇见一片没有人的村庄。   这是他第四次遇到这样的村落。   前三次让他不断地加固了危险的初印象,这一次他鬼使神差地像第一次那样毫不知情的走进了这片村落。   第一次听进入这样的无人村落时,白衡只觉得安静,但这一次除了寂静,他还觉得不安、压迫。   过了一会儿,白衡才明白这种无形的压迫来源于这个村落的“大”。   放大的房屋、床、桌子……他在原始森林中生活了太久,高大幽深的树木不管如何生长,都很难发现其中的差异,更何况它们变化得很少。树能不断的生长,那么这些由砖块泥石累堆的房屋也能生长吗。   但直到这一刻,白衡深深的体会到其中的怪异。   内心产生急迫感的同时,还有一种理所当然——这或许是混乱海域规则的一部分,一旦他没有及时的逃离这里,他就永远出不去了。   出去怎么样,出不去怎么样?   白衡阴沉着一张脸,这方天地成了一座困住他和沈晏清的密室。   沈晏清看出他不高兴了,左右转头地四处张望,见到这座大得吓人的村落,就连沈晏清也能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好在他是一只鹦鹉,白衡每天都在教他说话,沈晏清瓮声瓮气的说:“白衡,你变小了。”   白衡一顿:“嗯。”   今天是个艳阳天,树的影子在阳光下拉长扭曲。   变大的不是这些树木,而是他和沈晏清变小了。   这片树林在消化他们。   白衡说:“我要做一件事,你不要害怕,要紧紧地抓着我。”   沈晏清听他这样严肃的说话,严肃地用小爪紧紧地抓着白衡的衣服。   白衡走进农舍,找到了一把对他来说有些巨大的斧头。   那些树木不是固定的。   白衡刚刚想到这一点,如果这座森林里只有他和沈晏清两个人,那么他们瞧见的那棵果树上的划痕无疑是他刚进入森林时划下的,白衡举起斧头,一刀横劈砍向一棵高耸的巨木,这说明什么呢,如果只是单纯的迷路,临近的树木上必然会有相似的符号,可是没有。这些树会移动。   混乱海域的规则既然能限制他,那么也会限制别的。   纵然没有法力,白衡的力气也很大。   他一斧头下去,被他劈中的树木顿时拦腰断裂出一块巨大的裂缝,白衡和沈晏清同时听到一声无声的尖啸响在心中,白衡浑然不觉地继续顺着砍过的地方劈过去,只需要三四下,他就能彻底地砍掉这棵树。   沈晏清觉得砍树这个举动怎么也算不上危险,不明白为什么白衡要叮嘱他小心。   略微出了下神,沈晏清发现这棵树在晃了。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晃的不止是这棵树,还有临近的土地。   异变发生得太快,下一个瞬间,地面开始像湖波一样的翻动,那棵几乎要被白衡砍断的树在翻动的土地拔出了它的根,接着是别的树。   白衡发现自己的法力恢复了。   他的猜测没有错,混乱海域的规则无法改变他的本质,只是悄悄地隔绝了他和他的法力。无主的庞大法力被这一整片的森林收取,作为代价,它们不能在白衡还活着的时候使用这股力量,否则平衡就会被打破,像水必然朝着低处流动那样,力量会天然地朝向它真正的主人涌动。   天地摇晃间,白衡毫不犹豫地踩着这些树木飞舞鼓动的根|部,纵身一跃,他手里的斧头逐渐变得合适,钝斧裹挟着千万斤的气浪巨波径直劈在地面上,在这片郁郁葱葱的地面凿开一条宽阔长道。   白衡丢掉斧头,缓步走出森林。   森林的尽头是一片流沙,几个衣衫褴露的野人瞧见白衡从森林里出来,露出十分差异的表情。   活木林的禁锢效用只针对外来的修士,而对着本土的凡人——他们原本就没什么价值,消化得很缓慢,反倒让他们能自由的进出。   沈晏清隐约感觉到自己能变幻出人形了,出了活木林后,他的法力也恢复了。这是个秘密,他想晚上悄悄的告诉白衡,所以先暂时的窝在白衡的胸口。   离白衡最近的野人拾了一块石头,朝他丢过去,被白衡接住,他反丢过去,没有丢得很远,这几个野人里或许有之前被白衡踹过一脚的野人,他们流露出惊慌的神色,大声地怪叫起来,好像想用这个恐吓驱逐白衡。   白衡觉得这些人很奇怪,好像没有完整的语言系统,就算与他们对话也没什么用处,与其说野人,不如说是野兽。 第227章   随着白衡的越走越近,这些野人更加躁动,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地冲上去想要攻击白衡,对付这些好像没有完全开化的野兽,实在太简单,他有意控制了力道,击晕了几个野人,其余人立即惊慌逃离了。   白衡打量这座十分草率的野人营地。   地上散落了一些骨片磨成的匕首,几个木头架子上挂了几块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肢体做成的风干挂肉。   接着是一口大锅,走到这里时,白衡一愣,因为他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已经开膛破肚的人,内脏掏空放在一个木桶里,连放干的血都被放在一个搪瓷碗里。这具尸体被吊在一个架子上。锅里有滚烫的热水。地上有死者被扒下来的衣物,看服饰是太墟天宫的弟子。   沈晏清瞥了一眼,就感到生理不适,将头别过去,不敢再看。   白衡走过去将死者从架子上取下,他留意到他脚上的麻绳,忽然意识到自己最初被冲上岸时,遇到的正是这帮野人。他们绑人的目的是抓人去吃。   他再往里走,有十几口箱子,里面是全是不同的衣物。   昆仑剑宗、天清门、邪心观、青山派……各门各派都有,这些人无疑都是想要进入混乱海域的五域修士,由于被活木林吸走修为,被这些野人抓走吃掉。   顿时一股无名火上升,白衡一手抬起这口大锅,朝地上几个昏迷不醒的野人浇去。   滚烫的热水瞬间将人烫得皮开肉绽,剧痛使得他们惊醒,他们在热水中挣扎,化开的皮肉像融化的蜡油一样粘在地上。   白衡念了一道剑诀,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这些野人不久前刚迎来过一次“丰收”,他们还没有一个人没来得及杀,白衡走向那个被捆|绑得很严实的人。   看服饰应该是昆仑剑宗的弟子,他倒在地上,背对着白衡。   白衡将他翻过来,如瀑的黑发盖着他的脸,白衡觉得有点熟悉,他将这人的黑发拨到耳后,露出一张清纯漂亮的脸。他缓缓睁眼见到白衡,同样很诧异,惊叫道:“金玉开?”   沈晏清透过衣服的缝隙看到这人的脸,一时间有种天塌的恍惚——   这个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容莹莹和丁水香说过的话再次在沈晏清的脑中回荡。   他再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沈晏清。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那么白衡的错认是不是也就情有可原了?毕竟他失忆了,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的真假。   随着这个怀疑,他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如果他真的不是,那他要怎么办?   沈晏清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他想要遮住白衡的眼睛,惶恐的在心里尖叫,不要看了、不要看了!不要看他!   白衡仅看了一会儿,他松开手,那人的头发重新盖住他的脸。白衡说:“你认错人了,宋阳秋。”   宋阳秋冲他温柔一笑:“不见得。”   白衡将脚边的骨匕首踹过去,他无心去想这柄骨匕首的原材料是什么,问宋阳秋:“你怎么在这儿?”   当时作证白衡是金玉开的人里,宋阳秋也算有名有姓的其中一个,不过某种意义上这不算诬陷,白衡无法理直气壮的为自己反驳,自然就无法向宋阳秋兴师问罪。   宋阳秋挪了挪,几乎是爬着用手够到那把匕首。   他先慢慢磨开手上的绳子,再割开脚上的:“你死而复生的事情在中域不是秘密了,他们都在说天清门有意包庇,是故意放你走的。”   宋阳秋低着头说话,他久久没有得到白衡的回应,抬起头一看,白衡手里抓着一只不知道从哪来的鹦鹉,他一只手放在鸟的眼前,拉开一下子再拉近,幼稚得不应该是白衡做出来的举动。   那鹦鹉被白衡逗得很生气,张大着嘴巴要啄白衡的手。白衡把鸟嘴捏住了,鹦鹉就张着翅膀要扑腾,柔软的羽毛在白衡英俊的脸上拍打了两下,白衡凑过去正好亲在鸟肚子上。他一松手,鹦鹉的嘴巴得了空,立刻生气的呱呱大叫起来。   宋阳秋只好又叫了白衡一声:“白衡。”   白衡淡淡的说:“不是认得出我是谁的吗。”   他不喜欢一个问题问两遍,但答案他猜的到。   另外一具被挂着的尸体是太墟天宫的弟子,单凭宋阳秋,他进不来混乱海域,是太墟天宫的人带他进来的。   带他进来做什么?   太墟天宫想要做什么?   白衡的这句话让宋阳秋很难接,不等回应,白衡转身走了。   走过这座野人营地和活木林的交界线,再过去些是一片沙漠。   混乱海域的地势分布是很不讲道理的,白衡思考了一会儿,打算回活木林采摘一些浆果,以免沈晏清突然想吃,但是他无能的老公身在沙漠束手无措。   宋阳秋跟上来,他拦住白衡,双眼蓄满可怜的眼泪。   混乱海域的危险程度远超他的想象,他不敢乱走,保护他的人已经死了,过一会儿那些抓人去吃的野人可能就会回来,白衡算他半个熟人,他只能求助白衡:“让我和你一起走吧,我不想死在这里,你看见了吧……他死的时候一直在惨叫,我看着他的肠子流出来,我很害怕……”   白衡的脸上有无动于衷的冷漠。   沈晏清倒是觉得他很可怜,尤其是这张脸,让他有种自己在照镜子的感觉。他蹭了蹭白衡,人命是很重要的,尽管有错认的疑问还在心里游荡,他有点害怕,但还是想要白衡救他。 第228章   宋阳秋面对白衡的冷漠感到很不适。   这时他才想起白衡最开始问他的那个问题,他结结巴巴的说:“太墟天宫的人要我帮一个忙,他们要在混乱海域里找一样东西。”   “找什么?””白衡听到这句话后,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是我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咬字不轻不重,配上脸上的微笑,带点神经质的危险,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剑杀人。   这一幕几乎能与百年前宋阳秋躲在柱子后瞧见的金玉开重合,他多看了两眼,缓缓摇头说不是。   他看上去不像是在撒谎,白衡本来也没觉得他在撒谎。   宋阳秋的外貌和沈晏清很相似,乍一看足以以假乱真,除此之外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混乱海域的危险程度是未知的,他不过是一个金丹修士,太墟天宫执意要他进入混乱海域的原因,只有且只能和沈晏清有关。   白衡问:“你们来了几个人?”   宋阳秋说:“十七个,都分散了,只有我和蒋斌一块儿到了这里。”他口中的蒋斌就是那个已经被开膛破肚的太墟天宫弟子。   宋阳秋急忙道:“太极宫的人对混乱海域很熟悉,那位死在混乱海域的半步天尊本就是太墟天宫的尊者,他们有详细的地图,我偷听到了一部分。”   “哦?”白衡说:“愿闻其详。”   他的态度有些将信将疑,太墟天宫留存有混乱海域的地图很正常,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斗转星移,这份地图还有多少可参考价值?   宋阳秋像是知道白衡在怀疑什么:“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旧地图,这份地图是他们算出来的——”   “他们要找一个叫做无边境的地方,里面有一部叫做无情剑法的秘籍。”   宋阳秋说到这儿不说了。不知道是因为他只知道这么多,还是他为了保留自己的价值,故意不和白衡透露更多东西。   白衡笑了笑:“那么沈晏清呢?”   宋阳秋顿时露出惶恐的表情,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白衡一见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隐瞒了什么:“你说不说我都无所谓。”   他作势要走,宋阳秋连忙道:“是太极宫、是太极宫的人说沈晏清失踪了,能在混乱海域里找到他,所以要我一起来,说我会派上用场的。”   白衡脸上的笑容淡了,他低头瞧了一眼正乖巧站在他肩膀上的花毛鹦鹉,沈晏清一双圆亮的黑眼睛在短短的五六秒里变着法用了三四个不同的角度观察白衡。   他隐约觉得白衡好像有点不高兴,因此只好勉为其难的蹭了蹭白衡。   白衡冲他一笑。   这个时候他心想,还好这会儿自己是个鸟,要是自己是个人,不和白衡亲个嘴,白衡是不会高兴起来的。   白衡在杀不杀宋阳秋的这个抉择上踌躇了一会儿,杀了宋阳秋还有源源不断的宋阳夏、宋阳冬,白衡不得不承认宋阳秋说他了解混乱海域的这一点有打动他,他想赶快将沈晏清从这一具小小的鸟躯里解救出来。   白衡进入活木林,按照原来的打算,给沈晏清摘了一兜子的浆果。   宋阳秋浑然不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追上白衡,跟在白衡的身后。   他告诉白衡,近段时间混乱海域的地形应该大部分都是沙漠,不过沙漠当中应该会有绿洲。   混乱海域的地形是不按照常理分布的。   太墟天宫想要进入的无边境就藏在某一个绿洲中。   他们出了活木林,往广阔无垠的沙漠去。   介于有个外人在场,沈晏清一时半会儿没法告诉白衡自己已经能变成人了,但这样一来也有个好处,他能站在白衡的肩膀上,不用辛苦的在沙漠里走来走去了。   沈晏清时常观察宋阳秋,他第一次遇到和自己长得这么像的人。   沙漠中的危险似乎要比活木林中的少很多,宋阳秋很想和白衡说说话,他被太阳晒得很热,故意踩在白衡留下的脚印上:“你知道混乱海域分类规则吗,我听太极宫的人说,混乱海域的规则会将人和妖分成两类,妖在一个地方,人在一个地方,不过上岸的地方虽然不一样,可终点永远是一样的,混乱海域的半步天尊是个很固执的人。”   白衡想到最开始他和沈晏清被分到两个方向去,内心对这一点很不认同,一来他和容怀阴等人都是妖,二来沈晏清却是人,混乱海域却将沈晏清分去海龙族那儿,叫他孤身一人。 第229章   这一点没必要和宋阳秋说,白衡说:“终点一样就是固执的表现了吗,混乱海域如此多变诡谲,我以为他会是一个多情又多变的人。”   “不是啊。”宋阳秋说,“多情的人练不成无情剑。”   说到这儿,他有些迟疑,因为太极宫的人没有告诉他,这位尊者到底有没有练成无情剑。他想到结局,混乱海域的现状,那么想来这位尊者是没有练成无情剑的。   “多情必多疑,你说多情之人练不成无情剑,我看未必。”白衡淡淡的说。   他们在沙漠中徒步行走了近三日,顶着烈阳,沙漠的风里有滚烫的砂砾,吹过去的时候刮得人脸疼,太阳光金灿灿的在地面上燃烧。   白衡走在最前面,他的影子黑黝黝的又像一个冷夜那样的肃杀。   夜晚,他们在一处沙丘的背面捡了几根枯枝烧了火围坐着。   白衡像往常一样的准备将藏在袋子里的沈晏清抓出来喂饭,那袋子就挂在他的脖子上,沈晏清在里面装睡,他习惯摆个谱,需要白衡捧着他,才肯屈尊降贵的吃喝几口。   吃过东西,两人一鸟要闭上眼简单的休息了。   高空中有三个月亮,一个大两个小,沈晏清没那么想睡觉,他从袋子里钻出来,盯着月亮瞧了好久,耳朵中听见驼铃叮铃铃一长串的声音。   紧接着,远处沙丘的边缘出现了黑点一样的人,他们身穿着红色的神官衣服,头顶带着高高的黑帽子,低着头,像幽灵一样,朝着月亮的方向行走。   沈晏清无疑很好奇,他像是被吸引了一样,想去看看这些人要去做什么,他想白衡陪他一起,用翅膀轻轻地拍了拍白衡,一向很警觉的白衡没有醒过来。沈晏清歪着脑袋想了想,眼见这些人要消失不见了,他急了,决定先自己去瞧瞧。   鹦鹉是爬禽,他飞得不快,扑棱了几下,感觉好像离那些人越来越远了,沈晏清变回人形,跑着追上去。   他跑过一座座的沙丘,脚印像一串蜿蜒的水痕,一切都很安静,静态的沙漠像格外肥润的湖水,月光荡漾的映在上面。   走在前方的那一列人像幽灵一样出现,又像幽灵一样的消失了。   沈晏清想要回头,他想去找白衡,懊恼的告诉他自己的这一次无功而返。但沙漠渺无人烟,月光没有照到的地方是死寂一样的黑暗,浓郁的夜色阴冷、残忍,空气不再燥热,很淡的檀香若有似无的宛若一根细细的线,勾着沈晏清一直往前走。   他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后半夜月光开始黯淡,他能看到的东西变得更少。   沈晏清的心情无比低沉,他有点懊悔,有点害怕。   他就在这时听到舞剑破空的声音。   有人在练剑。   两侧的沙丘因为地势形成一个半圆的拱形,像一只白瓷碗,流沙缓慢地、悄悄地往下倾斜,沈晏清趴在沙丘上往下看,他觉得自己好冷,沙漠成了一片广阔无垠的雪地,月光是正在下落的大雪。   不过这夜的月光和雪又有那么点的区别,雪是晶莹的、死气沉沉的,这月色却闪着金属般的冷光,是那人手里舞动的剑影,它在沈晏清的眼中咻地闪过,又倏地来去。   隔得太远,他瞧不见那人的脸,沈晏清是懂剑的,他也会使剑,可要他将剑使得这么漂亮,他做不到。   他有心想要下去和这人说几句话,可总不忍打断,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倘若让白衡和这人去比,不知道谁胜谁负。他很难比较。   这夜就在这冷冷的剑影中度过。   沈晏清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从活木林采摘来的食物吃的差不多了,几个水囊也要吃空。白衡不吃不喝倒没什么事,可宋阳秋却不行。   在快要弹尽粮绝之际,他们幸运的遇到了一片绿洲。   这块绿洲和沙漠拼凑的很不恰当。   用农具划分出来的土地被很规整的划分出一块块方正的格子,半人高的绿稻结了厚厚的穗子。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湖泊像一只眼睛。   几个农民打扮的人正在农田中劳作。   见到这些人,白衡精神一振。   除了那几个像野兽一样只知道吃人的野人,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混乱海域本土的人,尤其是这些人身穿正常的衣物,似乎是能正常沟通的。   至于语言不通的问题,没关系他可以学。   他从沙丘上滑下去,几步跃到了那处农田。宋阳秋不敢像他一样滑下来,跟得半跑半走,很吃力。   农民们没有察觉到他的走近,直到白衡一直走到他们的面前,这七人才统一且整齐地抬起头——不同的脸,同样灰白的脸色,同样空洞的眼睛——空洞的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像石雕,像无声的植物,长在地里,枯萎在地里。   白衡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惨白的脸上黑洞洞一样的表情,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无限制的吸取了他们的精神。   宋阳秋用了点时间才跟上来,他没瞧清那几人,以为白衡在发呆,怯生生的叫了白衡的名字:“白衡。”   白衡没有回头,因为那七个站在他面前的农民用宋阳秋相似的语调,一同呼唤他的名字:“白衡——”   宋阳秋被吓了一跳:“什么怪物!”   那七人继续同步的复述宋阳秋的话:“什么怪物!”将语气和音量都学习得惟妙惟肖。   这七人是和野兽一样的人类相似的、独属于混乱海域的怪物。   白衡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宋阳秋不要再说话了,他越过这七人,再往前走。   农田后面是村庄、城镇,不过这里很寂静。   水车伴随着湖泊的流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宋阳秋和白衡走后,那几个耕地的农民若无其事的继续料理农田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也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   一路在泥巴做成的道路行走,低矮的农舍里都住有人,但这些人都和最初那几位农民一样,有序却安静无声,这就像是在很高的高空俯视一个普通的凡人城镇,声音被距离隔绝,可当天上的修士降落到了地面,才发现看似平静安宁的村庄里都是死人。 第230章   白衡的脸色很难看。   宋阳秋因为先前被这些怪物学过说话,现在已经不敢再说话,他恨不得挨着白衡走。   但越往绿洲的深处走,不祥的预感越强烈,最后宋阳秋忍不住了,他惊惧而害怕的说:“这些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他们一开始对待他们就像对待一团空气,但现在,他们会时不时的观察白衡、看着宋阳秋,甚至是不露痕迹地朝着他们走近。   宋阳秋的这句话同样被他们复述传播,宋阳秋再也忍不住了,他说道:“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这里被嗜髓虫感染了,我好怕——”他的声音被一声声的传递,句子话语的本意因为距离而被模糊,只留下宛若回音般的“怕”。   “被嗜髓虫感染的人,无法创造出新的对话和语言,只能一声声的复述别人说过的话。”   这些都是太墟天宫的人告诉宋阳秋的,映我剑和销魂灯同一等级,区别只在销魂灯是天灵器,而映我剑是地灵器。   很难说混乱海域变成现在的样子,映我剑有没有在其中出一份力。   “嗯。”白衡说:“我现在知道了。”   他没打算离开,又问:“嗜髓虫是怎样感染的?”   宋阳秋一愣:“我不知道,太极宫的人没告诉我,可能是食物……而我真的不知道。”   白衡低低地笑了两下:“那你可要千万小心。”   宋阳秋没来得及问小心什么,白衡抽出了长剑:“你不是要出去吗,跟紧我。”   他不再转头和宋阳秋说话,那些已经渐渐将他们包围的怪物露出苍白的皮肤,森森的牙齿,漆黑尖利的指甲,这些怪物一拥而上地朝着他们扑上来,要将他们撕咬成碎片。   白衡一剑横过,剑气如万道金光散在天地,他的每一招、每一势似乎轻到了极点,然而举轻若重。被嗜髓虫感染过的人还有一个特征,受了伤后,他们会迅速地开始石化,走向生命的终点。这是在重海城内,容怀阴向白衡展示过的特点。   一瞬时间,这座绿洲成了一座姿态诡谲的雕塑城,那无数双张开的手掌,无数张口欲要呐喊或者吞食的嘴唇,像地狱,像天堂。   白衡收剑,长笑而过。   宋阳秋紧紧跟在他身后,他的心无比剧烈的跳动起来,因为恐惧,还因为别的什么。   白衡去湖泊里收取了些湖水,这里的绿洲被感染了,那么下一座呢,他心事重重,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若无其事。   但他只想着前进,有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急迫的想要前进的原因是什么。   夜晚,相似的月光。   沈晏清心中有种奇妙的预感,他还会遇上昨晚上练剑的那人。   于是他像着昨夜一样在沙漠中散步。   同样相似的驼铃声,不过檀香的气味变了,转而混杂了淡淡的花香,花香让沈晏清觉得熟悉。   那个人又来练剑了,沈晏清继续看他练剑。   他看了很久,看得目不转睛,几乎能将这人练过的每一招式背下来,他练的剑法共有三道总诀,拆分又做一百零八式,每一式共有三万八千招,在这无限繁琐无限神妙的剑法中,沈晏清既觉神往又觉得古怪。   因为这人每每练到最后一道总诀时,他的速度就会变慢,而到了最后一招时,他就干脆的停了。   沈晏清从前以为是自己熬不到他练最后一招,直到最后才发觉,原来是根本没有这一招。   就这么一连的看了半个月,沈晏清不知不觉地离那沙谷越来越近。他离着这练剑的人也越来越近,终于,一个转身,他看见沈晏清,沈晏清也看清了他样子——他带着一个银色的面具,面具上满是繁琐的花纹,他手里拿着一柄薄刃的铁剑。   沈晏清一愣:“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他想不起来。   那人噗嗤一声的笑了:“这么老套的话,现在来说是不是迟了点。” 第231章   听人笑,沈晏清有点不乐意了:“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那人不说话,只将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沈晏清又说:“你练的这剑法叫什么?”   他侧了侧脸,戴着面具,眼神带了点揶揄,沈晏清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只靠想象,几乎就能想到他嘴角的弧度。   沈晏清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这会儿就该要开始理直气壮的倒打一耙了。他从前就经常这样转移话题:“你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那人又低低笑了两声。   在笑得沈晏清要脸红前,那人说:“白佩昭,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人这么有意思呢。”   “你叫我什么?”沈晏清猜想是这人认错了人吧,他见过宋阳秋,对于有人和他长得相似不怎么意外了。   “我还当你要问我我叫什么?”   沈晏清心想现在问一句也不迟:“你叫什么?”   那人不接他的话,笑吟吟的说:“哥,我们俩比比?”   “比什么?”   “这一次你不准让我。”他说:“就比我们俩谁先参悟无情剑法的最后一招。”   说着,他一剑扫过沈晏清的左肩,沈晏清侧身避开并不后退,反上前一步,右手拔出腰间长剑,“铛”地一声,他们在沙漠的寒夜里第一次交手。   剑影交错中,沈晏清看见他面具下年轻的眼睛。   像是荡漾在湖水里的一双眼睛。   白衡注视自己的倒影,与自己对视,良久,他洗了一把脸。   宋阳秋在吃东西,等他洗好脸,宋阳秋问:“接下去我们做什么?”他想得去下一座绿洲,宋阳秋是被太墟天宫的人抓来这里的,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害怕,他很想回到中域。   白衡说:“我要回去一趟,你在这里等着我。”   “你回去做什么?我会害怕的。”   白衡说:“你不是想帮重海城吗,这一整座城的人都被嗜髓虫感染了,我听容怀阴说过,嗜髓虫感染过的宿主最多十天内就会石化,感染源出现在这儿的日子不算久,这座城内或许有映我剑的线索。”   他想自己说了这句话后,宋阳秋就该一脸害怕又一脸期待的告诉他,自己也想跟过去了。   白衡不想留宋阳秋在原地,这儿太危险,世界上只有他的身边是安全的。   但宋阳秋没有。   宋阳秋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当然是想要跟着白衡的,可他又并不是很敢,他害怕那些诡异恐怖的怪物,更害怕自己跟着白衡,会让白衡带上一个碍手碍脚的累赘。   白衡读懂他的表情,他微笑道:“我反悔了,你必须跟着我。”   “可是我——”   白衡说:“没有可是。”这半句话后原本应该跟上一句“我一分一秒都不要与你分开”,但不知为何,他没有说。   宋阳秋低了低头,滚烫的风顺着他的鼻腔,充盈他的胸腔,他咬了咬唇,将脸别过一边。   他们所在的湖泊是绿洲的分支,一条河道像细绳穿过珍珠项链一样,连起这两块相隔不远的绿洲,沿着稀薄的草地走,白衡忽然想起自己从前走在南域的玉绥山,当时是冬季,被雪覆盖过、被冰冻硬的土壤却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踩在松软的野草上,他小心翼翼的牵着宋阳秋的手。   也就在此时,他想起一个人。   他和宋阳秋一前一后的停下脚步,在他们的面前是一大片如海一样广阔的湖泊,那湖泊的边上立着一块石碑。那石碑边上并非没有活人,有数十形同槁木的修士盘坐边上,正在参悟石碑上的铭文。再外围,是一圈已经坐化的白骨。   石碑上,纵横万载仍森冷凛然的剑意,刻画出“映我”二字。   而在“映我”之下,还有一个名字。白衡和宋阳秋一路走来虽然悄无声息,但身在此地的人哪一个不是曾经纵横无双的天之骄子,有人起身朝他们走来了。   白衡不急着和这人打交道,他迷茫而不解的问:“李煦是谁?”   宋阳秋复述他的话:“李煦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白衡猛地回头:“你不知道李煦是谁?”   宋阳秋有些迷茫,他看着白衡,白衡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变得前所未有的恐怖,就好像他决不能说这个答案,可不行,宋阳秋只有这个答案能说:“我应该知道他是谁吗。”   这一刻,白衡的思绪分裂成了两半。   这两半自己在对话。   一半说:宋阳秋吃过失忆的丹药,他早就不记得了,不记得也正常的。另一半问:为什么要喂他吃元一重回散——   因为他不爱自己。   又回到那一天了,白衡站在他人生的转折点,南陵城一辆失控的马车在他的面前疾驰而过,当他回头,他站在中川殿,人群里一层外一层的包围着他,地上有一个重伤的人,宋阳秋指着他:“他就是金玉开!”   白衡茫然的四顾,他的视线穿过层层阻挡,宋阳秋含笑的看着他:“当然是真的,天清门上下万人共见,五域千万人耳闻,怎么会有假。”   怎么会有两个宋阳秋?   不对不对,那个人是沈晏清。   沈晏清。   沈晏清。   沈晏清。   白衡在心里无数遍嘶吼般的尖叫,可他的思绪却仍浸在那时的场景。是天将落雪的万籁俱寂。   他站到他的面前,语气温柔而轻盈。白衡听见他说:“是吗,我替他还。”   还什么?   这一刻,白衡突然就摸到了那层盖在他的脸上、蒙住他双眼的那缕轻纱,轻轻的叹息声响在他的耳侧,他揭下那层薄纱,竟发现自己哭过一场,上面那句“千年万载,我心不改”的血字被泪水淹没模糊。   新的字迹显现出来。   是白不染取走的那半道传承,凝魂术。   宋阳秋在白衡的面前石化,变成一尊精美的美轮美奂的玉雕。但这一尊玉雕和活人受嗜髓虫感染而变成的玉雕有细微的差别,它是雕刻出来的,穿着一身美丽的羽衣,用沈晏清的羽毛编作的羽衣。 第232章   石碑边起身的人走到了白衡的面前,白衡正在看那张丝帕,无数思绪如流星飞逝般在他心头划过,白衡抬起头,先他一步开口:“这里是哪?”   尽管他们是沿着绿洲的草地返回的,但这里白衡没有来过,显然已经不是原来的地方了。   被他问到的修士说:“这里是无边境,映我剑在湖心。”   因为白衡想要拿到映我剑,所以他到达了无序的无边境。   白衡说:“它既然在湖心,你们为什么不去取?”   那修士想了想,似乎从前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白衡预料到这种结果了,他换了一种说法:“如果一直往前走,会发生什么?”   修士呆愣愣的说:“映我的本我剑意会撕毁所有,本我是欲望、是毁灭,是不受束缚的狂热、浪潮。你越靠近它,越会被它同化所有理性。肉身被撕毁,灵魂成为这无边境的一部分。”   白衡哂笑:“为什么会这样?”   答不上来的问题,那人就好像只会沉默了。   白衡又说:“它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那修士说:“有人将它从本心中带出,又将它抛弃此地不顾。东域承受不住它的重量,最后日日下沉,化作海域,地缝开裂,形成海渊。无边境也是如此,映我剑每下沉十丈,无边境就会扩大百里,至此无边境无边无际、永远下坠。”   白衡问:“你说的本心到底是什么?”   修士说:“这就是继承映心剑的条件了。”   他指着那块巨大的“映我”石碑,“这是上一个将“映我”丢弃在无边境的人随手刻下的,他的本心就是映我的本心,至于他的本心是什么,你要问他了。”   白衡再一次久久的注视石碑上那个刻做“李煦”的名字。   一瞬、两瞬,他朝着湖心走去,修士想阻拦他:“诶——”   白衡潜入了水中。   这湖泊的水像一面平滑的镜子,白衡看在湖中颠覆的天地,这里有另一个站在岸边的修士,一个石化的宋阳秋,而太阳的位置却是一柄永远燃烧的剑。   因为它恐怖的炽热,无边境成了永远的沙漠。   白衡朝着它缓缓的走去,湖面之下和湖面之上的无边境齐齐震动,剑鸣宛如长啸,千万的剑意在湖水中纠缠着袭杀向他,他忍着千刀万剐的剧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面具人收剑,侧身俯看沈晏清,“你怎么会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   沈晏清心想,你才蠢呢,你要是不蠢,早就认出我不是白佩昭了。   面具人说:“今天我们不比剑了,到东域这么久了,我们还没能出去玩过呢。”   “没什么好玩的。”沈晏清整夜在沙漠中走过,这里是他经历过最贫瘠无趣的地方,他觉得还是和面具人比剑切磋有意思。   沈晏清问:“你会弹琴吗?”   “会。”   沈晏清又问:“你会吹笛子吗?”   面具人莞尔一笑:“会。”   沈晏清有些生气了:“你怎么什么都会,你还会什么?”   “我还会骑马和射箭。”   这里又没有马和弓箭,沈晏清说:“哼,这些在沙漠里可没什么用。”可要换做是他先说自己会骑马和射箭,那可就有用得很了。   面具人说:“是没什么用。”   两个人并肩走着,影子被月光照得像依偎在一起。   沈晏清又想问那个问题了,他忽然觉得面具人并不是没有认出他不是白佩昭,而是故意回避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夜晚的沙漠是冷淡的,沙子里仿佛掺了冰碴,白日的余温一丁点都没有留下。因为惨白的月光,颜色也是模糊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刹那只剩下了灰和白两种颜色。   沈晏清一个脚印一个脚印的走,他有意让自己的脚印踩得更深点,好让自己走过的痕迹很明显。   一棵干瘦的枯树立在一个沙丘上,天上的三个月亮是三个不同方位的光源,这棵树有三个不同的影子,打眼一瞧,像个人被吊在半空不停随风晃来晃去的双脚。   离得近了,树下有一个人。   是很久没见的容怀阴。   容怀阴追寻那些红衣服的神官奔跑了很久,久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最后当容怀阴意识到,自己永远也追不上这些人时,他只好及时止损的放弃,重新回去找容适他们。沙漠那么大,他以为自己会迷路,但幸运的是他很快就找了容适他们待的那个沙洞。   “容适说我走后,陆续有人死去,那一晚的夜很漫长。死掉的人会诡异的站在洞门口问他们能不能进来。如果说不能,他们就会离开,但是过一段时间又来问,有一次那个怪物被放进来了,它进来后吃掉了容璧,它吃完走了。过去了一段时间,死掉的”容璧”站在洞口前,问她能不能进来,她很饿。”   “也不止是怪物,山洞里没有食物——”他们只能吃掉先前死人留下的尸体。   “容适说等我回来,我才知道外面原来过了那么久,等到我变老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怎么说,我说我想进去。他不愿意。说——容怀阴你已经死了,像那些怪物的前身一样。我说容适你欠我一条命,容适还是那么不要脸,他说——欠就欠着好了,我去阴曹地府再还你。”   容怀阴伸手指了指另一个沙丘,因为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他在那儿。”   沈晏清静了静,无端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他:“容适都老了,你怎么没有老。”   听到这一句,容怀阴惊异的抬起头,他的表情有点害怕又有点释然,他就在这个抬头的瞬间,迅速的老化,直至到灰飞烟灭。   沈晏清好长时间没说话,他抽了面具人的铁剑去砍树,铁剑被砍得卷刃,沈晏清也浑然不顾,他砍了树后再用火折子将树枝烧起来,坐到了火堆边上,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身体却温暖了一点。   面具人说:“为什么要告诉他?”   沈晏清还是不说话。   面具人说:“你要去见容适吗?”   “够了。”沈晏清说:“白衡在哪儿?”   沈晏清听见低笑的声音,他猛地去看面具人:“他在五千年后,我们在五千年前。跨越一万年,你就能再见到他了。”   这座沙漠是时间组成的,距离不是距离,是时间,沈晏清跟随神官走的每一步都是时间。被太阳照过的时间在往前走,被月光照耀到的时间在倒退。   沈晏清说:“我不信。”   “白衡,把你的面具摘下来。” 第233章   天上的月亮永远是那个角度,仿佛时间都凝固。   他说:“玄虚,是你不想见我。”   不是否认,面具人又提到了一个名字。   但这一次沈晏清没觉得奇怪,他看着正在燃烧的火焰,听噼啪作响燃烧的声音,好安静,他在天地的尽头。   沈晏清有点出神,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好熟悉。   不对不对,假使现在是五千年前,那么现在要比他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早。   沈晏清说:“我说我不要见你,你就这样来见我?”   李煦淡淡一笑:“我的错。”   沈晏清回头瞪他一样,又将目光收回:“知错不悔改,你这样轻描淡写的承认有什么用,向我挑衅吗?”   “好有师父的架子,那么你打我几鞭?”李煦说。   沈晏清要是下得去手,早就打了。他移开头,盯着火焰燃烧了太久,他的眼睛有些发酸发疼,那是生理性想要流泪的前兆:“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李煦说:“我知道。”   他摘下面具,别过沈晏清的脸,轻轻的吻上沈晏清的唇缝。   “现在是吻你最好的时机。” 第234章   白衡在无边境的深湖中,浑身是血的握住映我剑的剑柄,银亮光洁的薄刃上映出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他狂笑着举起长剑自刎,这便是无情剑法的最后一招。   谢璟与明鸿于中域霄暨陂死斗,至今胜负未分。   李煦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所以不管是怎样的他,他总是有着一模一样的人生轨迹。   白衡、谢璟、明鸿、金玉开、白不染,沈晏清心想或许李煦真的很好认,他人生轨迹很多节点总能巧合的重合在一起,因为这就是一个人。   沈晏清遇到的白衡与金玉开是代表年轻叛逆的李煦,凌霄是最鼎盛时期的李煦,接着是明鸿,最后是谢璟。   他总要走向毁灭变成疯子。   纠缠了这么久,沈晏清心想,他早该明白的,李煦做不成天尊。他不能也无法推一个随心所欲的疯子去做天尊,这太恐怖。   李煦问:“你在想什么?”   沈晏清一笑,脸上带了点狡黠的笑意,慢吞吞的说:“剑尊哥哥,我闯下了大祸,现在外头有好多的人要杀我,您对上昆仑剑宗的凌霄真人,太墟天宫的明鸿天尊能有几成胜算?”   “十成。”   沈晏清又笑着故意说:“啊,十成啊,是不是有些夸张了,其实还不止,还有天清门的白衡,东域的金玉开,玄都的大魔头谢璟您知道吗,还是十成的胜算吗?”   “当然。”李煦说:“他们都是我的分魂,而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