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者   作者:鄙人上官铁蛋   作品简介:   内容偏怪,文笔生涩,慎入(请先看楔子-入世之秋篇)   CP:王玖鏐(攻)*段淇琛(受,茅绪寿)   王玖鏐那被话本传了十多年,写了二十六话救民伏尸的三叔曾在驾鹤前与他交待,多年后会有一人拿着自己不在身旁的阴玉环佩来旧宅找他,那时他会得到自己三合院的地契以及不随入土的法器,可这人足足让他等了四年!更让他感到荒唐的事这人让他发挥三叔授业为师予他的“赶脚”功夫帮着赶尸至岭南博罗镇西后,才会交付他三叔所遗嘱之物,带着一万个咒骂摸黑上路,不曾想那话本之中的前朝故事,在这翻天覆地的民国之中有了续写………   我真的是个文案废人,饶了我吧……   民国 玄幻 惊悚 民俗 虐恋 第1章 入世之秋(一)   “老鸹群飞啄人脑,生者犹恨死不早”这话置于那北平皇帝的高墙宫门外或是擦枪走火的黑土之地是极其贴合的!   一份份刺鼻油墨气味的报刊小册被谨慎地捧在一个个棉麻衣裤的稚嫩面孔手中,他们的眼睛不会望得太高,这是个功夫,要熟练地叫喊着自己不知其意的大字头版,还要眼观四方地瞧着那长衫洋服的裤袋中能否捻出四分满钱,也有茶楼烟馆的偶发慈悲让那恰好经过的见见半元小洋钞。   纸张之上嗅不出枪炮血腥,不能品鉴十里洋场的风月中歌舞皇后的莺歌艳舞,可无论是“宣统七年”还是“中华民国四年”的日子,最多的还是北地的水深火热,今日推翻了昨日的领袖,明日哪位先生要予同胞慷慨激昂,后日番鬼落荒而散的新生活,最终还不是洋枪一响,不了了之。   可是南北不是一片天,哪怕一枪出膛一弹落地都能有个死伤无恙,无论是宣统万岁还是民国换天,这岭南中部的博罗县都是世道之变的附和看客,茶楼街铺、食馆烟楼中认识那油墨味纸上“黑蚂蚁”的西服长袍和立领对襟也仅仅是片刻的长吁短叹。桌上一掷或是随手一搁,照样戏楼上座《洛水仙缘》拍手叫座,叹茶闲侃,毕竟那趟栊门一关,方寸屋舍便万夫莫开!   “爷爷落,鬼出窝,赶上细佬跑毋脱,唔用估,唔用算,宣统两年半冧咗!”   稚嫩的拍子从三四双有些污渍的小手中阵阵而出,小平头和羊角辫前后追赶地穿人过车。五步哼词十步哄笑,一腿脚稍慢的小姑娘不小心磕上了茶摊的档桌脚,吓得茶摊老板娘阿珠嫂险些滑了手里三叠的茶碗,可她仅仅眉头一皱,随后朝着阿珠嫂抿嘴一笑,兴冲冲地又继续追赶同伴的背影,被娘亲精心束在辫上的小铃留下一串清脆。   “小心点!”   阿珠嫂不放心地朝着那粉蓝的背影嘱咐一句,随后拈起布巾,刚沸腾的香片茶在揭盖那瞬间便茶香窜到了街口铺前,惹得在那书馆门侧里的执笔先生都搁下了代写的书信,他正了正自己长袍的衣摆,跨了门槛大步迈去了阿珠嫂的摊子。   “正好了,最后一碗你赶得上!”   阿珠嫂两手端起四碗茶,三碗给了从米行放工的伙计,另一碗给了坐在摊子棚沿下,双髻大眼,一身藏青衲服的苍白少女   “小道长,你的。”   少女生涩地抿唇颔首,阿珠嫂瞧着这女孩生得灵气,还开了蒸锅送了她两块自己起早做的赤糖发糕。少女先是瞪圆了眼睛瞧瞧这两块热气扑腾,阵阵糯米甜香的切方,随后赶忙就要去摸索钱袋补齐铜板。   “不用,不用!我儿时常会触到些不干净的霉头,好几次都能遇上你们降星观的道长下山,被我阿爹阿妈拽进家里收惊的都有好几位!这些年你们也没少帮衬我这小买卖,这两块可是我的供养哦!”   小女道迟疑地松下了已经捻上铜板的手,一声“福生无量”道了谢,她有些心虚地抿着碗里的茶水,就连香甜的发糕也嚼出了一丝苦涩。   又将新茶提壶上了炉子,阿珠嫂揩了把额前的细汗,瞧了瞧眼下客满嘈杂,便又走到了小道士独坐的小桌,与她。对坐   “味道可好?”小女道先是如捣药般猛地点头,随后又抓起一个,边嚼得两腮鼓起,边回馈给她一笑,不得不说阿珠嫂是真心喜欢这个眼生的小道士。   降星观就在县城郊外五里地的罗浮山前山,平日里逢神明宝诞前夕或是节令科仪前中能瞧见这模样的藏蓝衲服三五成伴,老少皆有的在县城中吃喝采买。   十几日前便还有她这年纪的三个小道士光临过她的茶摊,也有一年纪甚轻,瘦高的女道,可那姑娘似乎对她这小本买卖颇为不入眼,先是在摊前苦脸阻拦师兄弟饮茶,落座之后也是满脸嫌弃。阿珠嫂是个耿直性子,端茶上桌时对着那三个少年还有恭敬笑脸,到了这大户小姐模样的女道面前便冷下了眉眼随手一搁,从身后少年们极力压低的声音可知,她估摸着还得了这位细眉长眼,颇有仙骨的小姑娘一计白眼。   跟过路的街坊打了声招呼,她再回头瞧这约莫十四五的小姑娘,柔眉大眼,眼里的流光好似年初时降星观庙会大醮里替她丈夫,那个在罗浮镇和西关十三行间往返贩茶叶的茶贩请回的紫辰砂珠那样星星点点,这双眼睛怕是吸了苍穹北斗的灵气让人越看越是喜欢,差点没伸出手往那粉白软糯的脸蛋捏上一把,买茶人的叫唤从身后而来,冲着小女道笑了笑,便又回了茶炉跟前。   “可是真少见陈伯你下午空闲饮茶呀?”   瞧得出又是街坊,那陈伯却一声苦叹,满脸愁容。   “这几日黑压压的天你也都看见了,到底我这船出还是不出实在把握不了啊!出了船按这云能把我那船掀翻三回!不出船,这下半月还拿什么下锅哦!”   陈伯站在茶炉前三两口灌了个精光,那边的小女道却听得仔细,原本还因赤糖发糕挂上的笑容散了去,又抬头看了看棚脚外的天,眉头紧锁地瞧着那陈伯混入了街市众人。   阿珠嫂一回身准备去收拾刚离座客人的茶碗,怎知被身后那瓷尊娃娃模样的小女道吓了个正着,小姑娘眼带疑惑地瞧着她,轻声细语地问道   “这天气……已经几日了?”阿珠嫂又无奈一笑,绕过她边擦桌收碗边答道   “四日了!怎么?罗浮山上没落雨?听你这么问我还以为只是这片天憋着,山里已经得了个痛快呢。”   小女道摇了摇头,谢过了她的发糕,将茶钱的铜板搁到了茶炉边沿,阿珠嫂望着那单薄的背影也没进了人群,心想当真是一种米养百种人,怎么一处修行还能出两个脾性相差如此大的人。   “我招雷那日……巧合?”   小女道咬唇低声自言,她满眼冷漠地瞧了瞧弥漫在人群之中的阵阵阴煞气,有的成团凝脂一处,有的如蛇游动,时而还能瞧见边角暗处里低头残缺或是瞧见她这身道门衣着龇牙咧嘴的孤魂。可她面不改色地走着自己的路,偶尔与其中一二对上了眼,也是视而不见地偏过,搞得那些游魂又恼又怒,却也不敢妄动。   天色黯沉,那云朵好似贫苦人家重新缝补了陈年泛潮的被褥,灰黑发硬的棉絮被棉匠的弓弦弹得稍微松软后再掺入些散絮的新棉,浓浓淡淡的混沌被无序铺开,挂在博罗县的头顶摇摇欲坠。   彩雕琉璃神仙塑,朱红高墙青灰脊,粗壮的雕龙柱稳重地将门楣高悬五丈,如此气派辉煌的院堂不是衙门既是观庙,三只赤眼黑毛的鸟停在枯朽无一叶一芽的枝头上,歪头瞧瞧门楣上匾额赤金的“城隍庙”三字,又回身俯视过往的人流。   “大家利事!大家利事!”   一推着杂货轮车的小贩撞了一双殷红如血的眼睛,他肩头一耸,赶忙垂下脑袋匆匆离开,走过城隍庙前空地好一段,才又扯开嗓子吆喝买卖。   浑身乌黑的鸟依旧没移了眼睛,偏了偏头,乌黑的鸟羽泛出一丝青蓝的光,可还未等它思索出那人为何见它如此畏惧,只听同伴粗粝一声哑鸣,便随着高飞离开,在那仰天的一汪深水上,留下几道影。   “这黑鸟……”小女道眉头更紧,今日城隍庙来往的人并不算多,因而庙前的成缕成卷的浓重黑絮连同一个个面容可怖,身有缺损的亡魂们更为让人脊背发凉。   她自以为胆大无比,但突然瞧见如此多刺眼的东西还是心头一紧,一手不自觉地捏了捏袖口,掐诀启唇给自己一道护身法咒。   她与一粗布厚衣的男子擦肩而过,男子在二人还有几步距离时摘下了头上的瓜皮帽,他眉头挤出川字,大力揉搓眼角穴匆匆而过。   斜眼一瞥给那骑在男子头上,下颚缺损浑身是血渍的女人,那女人并没有放过此人的意思,只是暂且收敛,二人离开一段距离后,那女人尖长的指甲继续从男子的眼角穴扎入,她双眼突兀如同惨死的牲畜,血丝可怖。   城隍庙前的宝鼎龙柱香炉之中散出阵阵轻烟,哪怕离了二三十步远而过也能嗅到浓郁的焚香。可眼下仅靠这些烟熏火燎的荡涤无疑杯水车薪,无主孤魂在庙前游走停歇,弥漫满城或浓或淡的阴邪瘴气,小女道不禁心里有些发憷,连神明眼下都不得清净,这些冤魂因何聚集又从何而来,真叫人不得其解!   她将气息压得极低,时而有好奇的游魂在她身上投来目光,有些仅仅好奇,有些则已经用枯槁的手将自己的眼球或是上身的肉毫不怜惜地抠挖而下企图恐吓,但她看完走过毫无波澜,反倒是这些个不知好歹的被她压襟的小木令牌给震荡了气息,咬牙切齿地后退躲远。   就在离庙门还有三五步时,她瞥到这庙东偏门前的金桂之下站着两个浑身湿漉的游魂。那姑娘芳龄二十出头的模样,二人皆是极其精巧样式的西洋衣裙,可惜多有破损不说还因湿透紧贴于身,满头黑亮也吸足了水正贴着前额脖颈不断冒着水珠,她多瞧两眼。   想起十月十三时她同降星观的同辈师兄弟们来县城采买,其中载着他们进城的车夫曾提出请求,粗人小民能识得自己姓甚名谁已是可贵,能读文看报的那都是有些家底或是先生贵人们的本事。那人将一张有些皱褶的报纸递到了自己同年师兄李漹手中,希望他们这一路可费些口舌给他念念,而那报纸的头版便是这博罗县中商从仁和行的商贾陈绪祥家去英吉利念洋学堂的二千金陈美兰在归国的途中遇了死劫,那艘满载人货的洋渡轮受了水师同洋人交战的牵连而沉了海!   一声慨叹,她带着一丝怜惜踏完了阶梯,不光是为陈小姐主仆二人,博罗县城中无一不是邪瘴弥漫,游魂遍地,一路而来瞧来像陈小姐这般只是因海水泡了个破囊灰白的已是最好,更多的是穷苦人家中采矿遇了山难、难产的妇人、饥荒而亡还遭了牲畜野狗啃食的逃难者、遭了死劫的小童同被战火殃及肢体残缺的庸碌布衣,无一不是曝骨履肠,屠肠决肺!   城隍庙里的香客瞧见道人都颔首行礼,这女孩年纪不大却甚是从容,她逐一回礼后才在置香台上请了香火,燃香时将这大殿环视一周,虽说其中神尊都被年月败了颜色,可绣披珠冠,装扮荣华,纵使是没有得了如此优厚添置的,也无一不是香火不断,台贡新鲜,可见庙祝连同庙中侍奉皆是心细虔诚之人。   “到底如何?”   她心中自言,虔诚三叩于城隍爷前后立了香,随后又回到了神尊之前屏气凝神,掐上请神诀,城隍诀细声出口。   “殿中虔诚,请降来临,释疑解惑,分剖芸芸,本县城隍,速速来临……”   片刻后那城隍庙顶上的阴云卷起浪朵,城隍庙毗邻的香火铺掌柜们瞧着稀奇,纷纷都从铺前遮阳避雨的篷子下出到了空地之上,一道微弱的金光似乎从那阴云拨开的云洞之中有一柱微弱的金光从中而下,庙顶那些泛着黯沉的青灰瓦也泛出了些光亮,选香的信众与几家掌柜都惊慌了手脚,纷纷双手合十燃起清香,朝着城隍庙方向虔诚而拜。   小女道感到眉头乱跳,闭上眼后一道不算刺眼的金光直横眼前,随后一声痰嗽,金光之中缓缓而来一拄着纹路精美,满是雕花的老朽杖,身穿鹅黄长袍系着混玉纹绣腰带,鹤发童颜头戴小冠的弓背老者,刚想开口恭敬,那老者却先一步传音入耳。   “何人唤吾?所为何事?”小女道拱手行礼   “南传茅山弟子,罗浮山降星观段沅恭迎城城隍爷!”   她抬眼瞧见城隍爷拄杖而立,眉目之中虽无喜悲却散出慈祥严肃。   “弟子疑惑,博罗县繁忙兴盛,此处既是闹市又得城隍庙庇佑,可为何邪瘴之气弥漫更甚,死相惨烈的孤野游魂也纷纷聚来?弟子一路看来,这些往生者之中有本县内的,有些则不似本县居民?”   城隍爷摇了摇头,慈悲眉中显出无奈   “老朽所察,这些冤主亡魂乃是被某个阴邪非常之物所染,物以类聚才被招引于此城中!”   段沅点了点头,此刻的她意识连同城隍,庙中的人听不见瞧不着,庙务瞧见她紧闭着眼立得笔直,又忽地点了点头便知殿中神明降驾而来,赶忙从殿后取来定魂香焚起,谨慎地摆到了段沅面前的供桌之上。   “那您为何置之不理呢?!弟子一路而来瞧见城中之人或多或少都受了邪瘴的感染,纵使亡魂不主动伤人,可如此下去亡魂被蒙了理智,生者被伤了元神也是迟早之事!”   人鬼殊途,两方皆为不能共存之物而今被迫挤在一寸地上,平日里某处宅院有一鬼一魂都能闹出不小动静,更何况眼下城中三步一鬼,五步一魂。   “非吾不予理会,而是这些游魂并未伤及生者,早在邪瘴初现之时吾就已谴出殿中兵卒查看,可只要是吾庙中人而出,众魂便逃散而去,吾也曾传音城中若是有冤便在庙前伸冤,可直至今日,既未见何人伸冤,亦无阴状告予殿前!”   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城隍爷未得法旨不能轻易巡城,而如此多的鬼魂抛开那些魂魄残损不能自己的去,像是陈家小姐这样入殓出现纰漏之外的,又怎会到了庙门之前不为自己讨个说法?! 第2章 入世之秋(二)   城隍爷的脊背更放低了些,他连叹两声,挥了挥手,身后的金光好似被撕下一道,猝不及防地打到了段沅身上,她本能地想躲闪,可那金光机灵地往她眉心一触,麻痒间打散碎裂,洒满了段沅的周身,感到一股热流从眉心淌开,筋骨之中都泛起细微温热   “您这是……”城隍爷捋着胡须道   “此招引的邪祟逗留于方圆无里之内,吾坐殿已有三甲子却也未能感知其具体所在,老朽也自觉有愧弟子万民,怕是你派尊者葛沁、茅皱、陶无惧联手修为再请得天地诸神之力才有除此妖邪晦秽之机!”   听了城隍爷话至此处,她不禁心里冒出了更多杂乱的疑惑,头一条便是虽说而今战乱不堪,但岭南之地却还算太平,纵使真有洋枪大炮的火药味,有道是天塌了个儿高的顶着,也轮不到博罗县这块地界,如此一来,眼下到底……   城隍爷怎会不知晓她的心思,雕花杖一点,段沅头脑中的思绪便被搅了个稀烂,耳畔嗡鸣   “吾劝汝莫好奇过多,若真想出世行善,眼下城中状况已近六日,吾方才赐了你行使之令,不如先驱赶了眼前,早些出城罢!”   说罢还未等段沅再开口,城隍爷便背过身去,金光霎时变幻成灰白的烟雾四下散开,她的眼前再无物象光影,长睫扑朔几下睁开了眼,随后撇嘴朝着城隍神尊嘀咕道   “您老人家这是把不想理会的推了我这?”叹气一声正要离了大殿,怎知身后几步远一中年男人赶忙迎上   “小师傅慈悲”男人温和地给段沅行礼,她赶忙还礼,此人便是这城隍庙的庙祝,她曾在城隍爷圣诞等许多科仪之中随着她的师父下山入城,庙祝姓何,待人温和恭敬,诸事心细得了一众观庙不少口碑   “上月随着师兄弟们进城路过城隍爷庙府,从外便瞧见修缮后的气派,何壇主辛劳!”那何庙祝笑得客气,段沅却是心中波澜故作镇定,何庙祝客气问道   “不知我记性是否牢靠,您可是元寿道长的徒弟?”   “您过目不忘!家师正是元寿道长”何庙祝原本笑意满满的脸上顷刻凝重,一声叹息   “您节哀,元寿道长驾鹤已有一月有余,近期科仪繁忙,自打灵堂之后我便没能再抽身上山给元寿道长再上香,还望降星观一切安好”段沅听到这话眉目舒展,答复山上一切安好,何庙祝却还没有让她走了的意思,让她原地等待,自己快步从后殿之中拿出个不大不小的布包裹,匆匆去又匆匆回到段沅面前   “那日上山实在匆忙,元寿道长在九月底时曾来过城隍庙,赠了我些山上的土产和药茶,却把自己的包裹漏下了,他曾传信下山说段小师傅您此月会下山前来,今日我也算忠人之事了!”   段沅有些迟疑地接过那裹得工整的包袱,心中又起波澜,向何庙祝道谢告辞,将布包裹放入随身布挎之内,穿堂跨槛,又来到满眼狼藉的城隍庙外   “干正事!”她心中对自己一令,边平复自己的心绪边从布挎之中掏出一系着符箓青黑油亮,满是术咒八卦的铜铃   三声摇铃,不清不混,不洪不哑,在过路行人听来仅仅是三声小儿长命锁上细小的清响,但在一众游魂冤鬼的耳中却是三声震天响彻,一些本还踩着生者脚的游魂听到,脚步胶住,头疼脑裂,原本连自己都不知道走向哪要寻谁的亡者纷纷有了些意识,眼前浮出生前种种   段沅手诀灵活而变三四,最终右手剑指,左手摇铃,步步从容地走向城隍庙前空地中央,那原本蒙天黑地的邪瘴气分岔开来,游魂也随着邪瘴分散开来,段沅眼顾四周,依旧对着那一双双眼睛没好脸色   “祖师敕令,超汝亡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令众魂,速速超生,敕令众魂,速速超生……”   鬓角的细汗被傍晚的秋风一刮消散,原本在自己铺中不断揉着自己颈后的香火铺掌柜忽地感到一丝轻松,他睁开眼,瞧见城隍庙前一衲服双髻的小女道正往自己的布挎之中收拾东西,片刻后起脚而去,他走出铺中,顿时觉得秋高气爽,胸膛舒坦,还向着临铺掌柜问上一句   “今日可有科仪?”   灰黑的旧制领口长袍上布满了污斑和破损的小口,袍外的大褂的摆角更是残破得稀碎,穷苦人家没几件衣裳,可纵使天寒了要层层叠在身上,也大多会寻来些碎布缝补严实,鞋匠边捶打着主顾送来修缮的鞋底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眼下中秋已过,虽说岭南之地也就是个厚里穿薄的天气,但像窄巷枯井边站着那瘦高个的穿着,夜晚的冷风也能让你四肢僵麻不可!捶打完了鞋底,他取出粗线和锥子开始紧接着的活儿,嘴角不禁微扬,自己是个穷苦的手艺人,可瞧见这人的模样不禁有些心中生喜,至少自己费些力气还能吃上顿带着肉末的粗饭,有件暖和的厚衣,那边那人也不晓得是不是北方逃荒来的,残破带霉的斗笠遮去了脸,但从单薄的身子和宽袖中露出的污秽长甲便可看出,身中带疾,命苦不已,炮打火轰的年月,还能净头净面的,那便是神明保佑,菩萨慈悲了!   “娘亲,那边那人衣服好脏,可是行乞的?”   按着鞋匠许诺的时间来拿修补的鞋的妇人一手提着沉甸的菜篮,另一手中紧捏着一双粉嫩的小手,他们二人从那窄巷抄近路来的这条街,女人瞧见那戴着斗笠,垂头丧气的男人心里发慌,拉着孩子快步而过,但小男孩却毫无畏惧,这会儿还回头望向窄巷之中   “我巳时到这儿开摊他就已经在这儿了!本以为是寻人的或者等谁的,但这大半日过去了,不吃不喝甚至连挪都没挪一下!可真有些吓人呢!”鞋匠将修补好的靛色布鞋交回女人手中,女人检查一番,不禁夸赞起他的手艺   他后背挨着酱料铺的墙伸了伸筋骨,恰巧此间掌柜吐着烟圈出了门槛,他懒散地偏了偏头,随后从自己身侧拿过那张为主顾等待准备的小马凳,掌柜坐下,将手中的另一桶水烟递给了他   “唉,那边那人是不是没动过?”鞋匠听到又一个注意到那长袍怪人的不禁噗嗤一笑,一口烟险些呛了自己,抬了抬下巴向着窄巷方向   “你觉得呢?跟你早上开铺有变化吗?”酱料掌柜摇了摇头,撇着嘴又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人,瞧见那人压根没往这边看来,还身长了脖子想瞧瞧仔细   “你过去瞧瞧不就得了!你一大男人怕他?!”酱料掌柜又摇了摇头,吐了个烟圈   “你瞧他像不像棺材里爬出来的?光绪老儿那时候葬下去都算那会儿埋的都算晚的!这样式的衣服我上次见客还是我爷爷穿不说,你瞧他后脑,还蓄着发呢!”   鞋匠倒是没注意到这么多,他也伸了脖子瞧了瞧,果真瞧见了那躬塌的后背上有一条如同前朝老者一般灰白稀松,散乱编起的续发   “瞧得我怎么觉得后背发凉啊!还是天更凉了些?”鞋匠裹紧了些夹棉的褂子,酱料掌柜似乎想起什么,一拍大腿,用手中撞了撞他的胳膊   “说得我都忘了!我屋里那个让你收摊了来后院吃饭!今日我制的新酱开缸了,蒸上豆腐同五花肉,神仙都站不稳哦!”   鞋匠听着来劲,抬头看了看檐上更是昏暗的天色,赶忙将自己手艺的工具往木箱里塞,掌柜先一步进了门,酱料铺没多久后闭上了铺门,在窄巷枯井旁的人微微一颤,微弱的黄绿混光从被枯白的前额里缓缓而出……   暮色晦暝,沉甸的黑棉絮压得更近瓦顶高檐,仅有几颗平日里璀璨非凡的星辰还能在黑絮较薄里见缝插针地投出些光彩,可地上人人匆匆躲暗燃灯,谁也没抬头观上一眼,星辰心中受挫,渐渐地也退进了浓厚中去,天上暗暗,地上堂堂,博罗镇里的大小笼灯绵延十里,暖黄的灯火映得城中繁荣,县民安乐,将近日的报刊垫了锅底做了火引,那山外山,楼外楼之处诸大帅兵马南下,脱袁逃北的文报,就成了今日饭桌上不如菜钱几分的谈资   今晚荔隆楼有城中商贾相聚,掌柜三日前就收下了三个锃光发亮的袁大头,段沅独自在小桌瞧着穿着得体伙计从厨房中稳当地端出盘盘佳肴去往楼上,一到该供奉五脏庙的时刻这汝好楼便都是人声喧闹,但凡离楼面近些,就没有不被那混着茶清菜浓的烟火气息给勾得个垂涎三尺的   水滚茶靓,点心笼皆是主顾落座后即点即蒸,瞧着叉烧包、陈皮牛丸,猪润烧麦这些可爱喷香的小笼陆续而来,那双辰砂黑亮的眼睛更放光泽,段沅本提起了筷子,转念一想自己下山的缘由,又将手中放下,顾不得蒸汽腾腾抓起了手边笼中的冬菇滑鸡大包,边吃边露出了甜糯的笑意   啜了口茶水,她重重地吐了口气,又将筷子提起,推开手边碗勺托着小笼开始享受陈皮牛丸,边吃心中边埋怨道   “今日庙前城中的丑东西太多了,前后八遍净渡才让他们滚了蛋,简直比后山练法时还饿还累!”   三两下一笼牛丸进了肚子,这会儿给她送茯苓煲鸡的伙计还没将汤盅落桌,她赶忙自己截下,满嘴含糊地道了句谢   段沅坐下后又开始大快朵颐,过了一会儿依旧两腮鼓鼓地叹了口气   “城隍爷估摸着是瞧透了我的心思,他先把那道法旨打到了我身上,可这功德要得辛苦,纵使开坛的法事也得二三法师,这城中的居民左右也看不到摸不着,即使是被那邪瘴搅得个头疼脑热,也就医馆一副药的事!况且我就一人,不开坛做醮也就能浓转淡,还得趁早找出那罪魁祸首才是”   她自己边吃边琢磨,殊不知自己已经招了周遭几桌食客和路过伙计的注目,满桌的茶点这会儿一笼不剩,但还觉不饱,叫卖茶点的伙计靠近立马被她拦下,没等伙计动手,她自己又挑了三笼点心   坐下后又往嘴里塞起豆沙麻团,另一手在自己的布挎中摸索,从深处摸出一缎绣的束口荷包,她左右一瞥,将荷包的束绳松散开,荷包中几张金色的纸张被卷得整齐,她略略一眼又束紧了口袋将荷包放回,开始边抿着茶水边想   “师父遭难之前曾提及去寻那二人,还给了个先后,也交代过如若有时机就去句容的总坛行香,那会儿有人解答我些疑惑,可……虽说眼下有弟子被驱逐下山的消息未到博罗县城中,连我提及我是降星观的弟子城隍爷都并未多言,那句容可时祖师爷名正言顺的总坛,就连以往的南派大会都不是哪宫哪观一视同仁的面孔,我这南传旁支的弟子还被逐出了师门,不有个震天动地的拜山礼,怕是上山的阶梯都踩不得!”   她又望了望布挎,轻轻拍了拍桌子下了决心   “能搅得城中如此不安的东西定然不是等闲之辈!就你了!葛师伯……”她忽然撇嘴摇头   “葛元白那死老道平日里徒弟练雷招风都把山中小村村民的房子烧塌过,他也就罚了闭门七日洒扫半年,自己还赔钱赔粮的!我偷他十银元和三张金符,这才叫受了他当着各辈弟子尊长的面赶了我还骂了师父各种不堪的有来有往!有金符在,有那个,什么妖魔鬼怪不在话下!句容的见面礼就你了!”   筷子声响放下,桌上蒸笼汤盅乃至茶壶皆是空空如也,她起身把一块小洋纸塞到了一目瞪口呆的伙计手中,拎起布挎毫无修行人的拘谨,大摇大摆出了荔隆楼   那拿着钱的伙计还未缓过神,僵硬地扭头向收拾桌子的那个问道   “那罗浮山上的道观香火向来不差吧?!这位吃的……山上遭了灾还是绝了粮可是?” 第3章 入世之秋(三)   段沅当然吃得肚皮堵到了喉咙,她走回暂宿的满秋楼,掌柜那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儿正在前堂的八仙桌上借着油灯看满是油墨印画的图本,看到她回来笑出了一口糯白的牙,蹦跳着起身闪到她面前   “道长姐姐可有逛逛街市,平日里见着你们观中的师傅们下山在我家门前路过不少,可你们似乎都是只待上不到两个时辰就得出城”   段沅有些不知所措地摇摇头,她扑闪着浓睫先是嘟嘴,但随后又笑靥如花   “不紧要!”她忽然抓上了段沅的一只手腕,段沅惊愣局促   “你不是付了我们家五日的房钱吗,还有时间,你可以好好转转……”   算完了今日账目这才能抬头看向台前,近期受了北方分权和本地产物不在时令的影响住宿不算繁荣,他们满秋楼算是博罗镇排行二三的宿馆,格局清雅,干净规整,加之掌柜夫妇细致热心得了不少好口碑,今日快及不到正午段沅入店他颇为吃惊,年纪不大的小女道地一声“住店”   掌柜迎上,笑脸谦言地给段沅介绍起六十满钱的四人房   “眼下城中不是宾客分至的月份,这小合间也没有女客,小师傅可安心……”段沅低头从布挎之中摸出一个银元,掌柜的嘴戛然而止,段沅冷静如水地又说一声   “要个中房,五日”掌柜不好多问,满是点头,恰巧自己女儿下楼来给他送茶水,便让着女儿把段沅领去了楼上中房……   “我明日去瞧瞧!”恰巧掌柜出了账台,礼貌地让女儿别再托着段沅,段沅摇头表示没事,随后快脚上了楼,或许是太久没被人如此笑脸热情,她开了窗吹了吹还搀着未散尽邪瘴的秋风,忽然自顾笑了笑,又将窗合上   屏息眼观耳听后,蹲在了那油亮的雕花架床前,脸贴在绾色的软垫上将胳膊伸进床板下的暗处,不久一阵器皿磨地的声响徐徐而来,段沅单手拖出一青蓝牡丹万寿八宝团的小瓷坛,她面色缓和,宝贝般地抱着这坟葬三五年后迁地盛碎骨的捡骨瓮宝贝一般地坐到了屋中的八仙桌前   启开捡骨瓮,离瓮口最近的是卷得整齐的红蓝银票各一卷,下面则是被满满的银元和几张杂乱插入的小洋纸,她发了几秒愣,又将瓮封盖严实放到暗处,刚要摊开何庙祝那布包,怎知敲门声而起,随后响起了掌柜女儿的声音   “道长姐姐,请开开门”段沅将那布包往整齐的被褥之下一塞起身开门,女孩依旧笑意盈盈,手中一不大不小的豆青包裹在怀中抱得严实   “有事?”段沅也笑了笑让她进屋说话,女孩踏进房中   “房间可还舒适?如若有什么缺的跟我说也是”段沅摇摇头,女孩松开了些那布裹的四方之物,靠近她   “一月之前来了一位道长,听我爹说他曾经也是我们家的主顾,他将这个留下说自己需要出远门不便携带,一月左右他的徒弟会来替他取回,我爹说,大概就是您了!”段沅心中一震,详细问了问那道人前来的时间和体貌特征,随后强忍着眼中湿热接过那虽小却颇有分量的包裹,女孩向她道了安后也没久留,段沅听着脚步声远了赶忙在桌前摊开了那四方包裹,那是一一寸二大小的木匣,木料杏黄朴实无华,她打开后却更是震惊,五条锃亮金黄的金条有些杂乱地趟在木匣之中,其中还有一雕着符箓的黑木令牌,她赶忙将令牌拿起在油灯下仔细察看,随后仅仅地握住贴在胸前,这才瞧向那几条“小黄鱼”   她本就压制的翻腾有些倾泻,鼻头发酸眼中湿热,两颗晶莹落到漆木的八仙桌上,她一手抹去,一手拈起木匣底部铺得整齐的小笺,翻过来一看,是那熟悉的字迹   “再寻茅绪寿”她看得迷惑,将那小笺放了火上炙,结印念了诀,可依旧是这五字静静躺在笺上,她又瞧了瞧那壶茶水,最终还是心中不舍这恩师养父的遗留而作罢了心思,被那城隍庙中得来的包裹晃了眼,赶忙摊开,相同的小笺置于最上:   “碎金薄银可安身,修行与否在个人,心有疑惑往句容,心决入世探亲人”这小笺倒是写得丰富,段沅恍悟,这木匣之中的小笺是这布裹之中的延续!   在她牵起那双细伤三五的大手来了岭南后,她的耳旁便时常会有师父段元寿的一句无用苛责“等你学会了保命护身的本事,你想下山入世我绝不拦你!”   她与他怄过气,出过走,也在深夜之中哭湿过枕头,但也倔强地就不答一句如何,而今耳根彻底清净,自己倒想开坛做蘸,求满天星君神官,让她再能听几句那些唠叨,烦一烦那些被严苛学法的日子!   就在段元寿横死丰润的噩耗传回降星观之后,代观主葛元白连同观中的尊长几乎都明里暗里地问她讨要过段元寿的法器,段沅起先自然歇斯底里没让进了他们师徒所居的云七院,挨了不少同辈和师叔伯的苛责,后来段沅自己也急急忙忙翻箱倒柜,发现段元寿平日里携身的,尽心而炼的那些个都没了踪迹,这才满面冷漠地开了院门让那些个进了院   她一眼没回头看这些人把院中坛上,书阁屋内的东西毫不客气,自己穿戴整齐,带齐穿戴用度往了观中大殿去,她晓得一顿轮训和不知几日的禁闭在等她去受,但她心意已决,此番领过罚,段元寿过了七七,无论降星观是否容得下她,她都不会再留!   她抚上布裹之中段元寿留下的张张符箓,黑、黄、红、金皆有七张,再往下便也是其亲笔所绘的一些施法的男女纸片替身,最后是一纸封,她激动地以为能再得些安慰,怎知那封上却墨香浓郁地工整着“茅绪寿亲启”几字!   “这到底是何人?!”段沅仔仔细细地在自己脑中搜寻,她万分确定自己以往从未听段元寿提及过这个名字,她瞧着纸封一撇嘴,埋怨地把纸封扔到了床上,更声由远及近,已是子时,她赶忙灌下一杯快要凉透的茶水平复,将布挎之中所有倾倒在床上,开始又挑又选地准备起自己所需……   秋风簌簌,子时过半,更声掺杂着犬吠被拉扯得有些凄厉,打更人探头望了望黑云遮月,连暮色之时那几颗惨淡的星辰也没了踪影   见怪不怪地继续向前,反倒是行至城隍庙附近的街口惊得手上一颤,敲更的梆子落地法响,他赶忙蹲下去拾,只见檐脚上原本血色眸子的黑鸟扑翅而起,几声喑哑的长鸣对上犬吠,随后连那嚣张的护院英雄也怯了胆,他赶忙站起吐纳气息,随后又声声更起,走街串巷   段沅最终舍弃了布挎,她将所需之物塞满了外袍小袄的口袋,用段元寿那黑木令牌做了压襟,拿上一不大的束口布袋,再次启开屋中的窗户,顿时被略带腥气的冷风直面扑上,她一声闷叹看向满眼猖獗的阴戾气,手脚灵活地上了窗台,脚下敏捷一跳攀上床边的墙柱,随后三下五除二往下到了地面,活动了下筋骨,往了城隍庙方向去   她本还庆幸只是阴戾气卷土重来,怎知走到临近城隍庙的街口一瞧,原本驱散了的惨死游魂又聚集在庙前的空地,甚至比白日里还多!她眉头霎起,被这些游魂的怨气而牵连得头疼,她咬牙又到了广场中央,只见原本低头呆滞,混沌无神的游魂们面目狰狞齐齐而向   她心中暗叹,这真是“鬼头攒动”“鬼山鬼海”啊,三个五个她心不慌,面无色,可这与庙会的人群有过之无不及的阵仗,换了谁也不能说出完全不怕!   头疼越发剧烈,从衣袋中扯出符纸连同那青黑铜铃准备再次先驱散游魂,怎知刚掐上手诀,顿时身侧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她本能一闪,符纸三裂落在原地,一高大干瘦,头戴斗笠身着破布衣衫的人站到了她原本的位置,她寒毛而立,脊背发凉,这人并没有游魂身上那不断散出的阴戾气,却也给她一种不愿多看,只想拔腿就逃之感   “你是何人?”   她压着惊恐大声质问,那人没答,段沅上下打量,看到了那低垂枯槁的手上锋利长尖的黑色指甲后更是大惊,而对方似乎也知道自己快要遭到攻击,又是脚尖一点,快速扑去,她赶忙再是一闪,一个寒颤地向城隍庙阶梯上而去,她赶忙结印双雷手诀   “遇见妖邪雷击死,碰见鬼怪化为灰,凶神遇雷命不在,恶鬼逢雷魂魄没,阴雷敕令,诸般鬼怪一切废命,急急如律令!”   口诀极快,她不断闪着身形同那行动极快的斗笠人周旋,就在她快要处于不利时,黑云低压的天上割裂出一道青绿的雷,游魂们仰头一瞧,赶忙要向四面八方的去路逃命   可就在口诀落下之时,她极快地再掏出三五符纸甩向斗笠人,雷电跟随符纸落下,打在斗笠人身上的两张燃起青绿的火焰符破雷散,反倒是打到了游魂身上的其余将那几个连同身旁的一霹成灰,还散出了几股更浓重的腐臭   “怎……怎么会!”她不禁脱口而出   随符而降下的雷电也仅仅让这人的斗笠衣衫更破烂了些,她的腿脚开始更是发软,没敢再多看,刚跑出两步身后便有了窜动的声音,她一咬牙回了头,怎知恰巧那人倾身扑来,她赶忙仰面放低身形,那人也不知是脚下不稳还是错估了距离,万幸二人没能触及,擦着衣角惊险闪过   段沅趁着对方爬起的空隙已经先一步踉跄起身再移到了庙前中央,喘息之中打着寒颤,她在荔隆楼时还不屑地猜想,虽说城隍爷将这带来鬼祟的东西说得如此厉害,可吴非就是有些年头吃了亡魂的山精畜怪,或是怨气颇重的旱魃鬼修之类,可这东西的能力能将自己原本猜想的甩后十里地还多,她心中清楚,自己能到眼下还没中他一招一式或是见了血光,纯属神明毕佑,自身厚福了!   那人面朝黄土地扑到在地后顿了片刻,随后更是让段沅目瞪口呆,因为他并没有如同常人那般屈膝手撑地爬起,而是笔直地霎时弹起,段沅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竟已转过身来,依旧垂头不见五官容貌,只是身上散出浅薄地一层灰绿浑浊的邪瘴   段沅正对着不知何人何物的怪异后退,她极快一瞥,发觉那人原本就发黑的指甲竟然比方才长出了几分,不禁在干燥打颤的口舌之中生涩地咽下一口唾沫在衣袋里摸索,她本以为自己小题大做今晚是用不到金符纸的,谁知道这仅仅带出的一张,眼下可能可以救她一命!   没功夫犹豫,她雷诀再起,只是与刚刚那降鬼捉怪的阴雷诀不同,她结印而出阳雷诀,这是遇上了不可度化驱散,怨厉凶残的鬼怪替天行道而用   她眼疾手快,金符纸一掷出伴随起天上三道刺眼带金的雷电,就在符纸与那人的胸膛距离咫尺之时,那低垂的斗笠猛地抬起,一双呆滞瞳孔,眼眶深陷的眼睛放出两道绿灰的光,随后极快抬手,雷电率先触及那人抬起的手臂,怎知这道法招来的天雷凶狠劈上那人动作也仅仅让其迟钝了片刻,那人不退不缩,狠狠地将那金符一把拍下,段沅震惊一声,那金符散出几丝微弱的雷电后碎裂倒地,伴着绿焰化为灰烬   “金符!怎会……”那毫无生气的人瞧了瞧自己的内肘,金符纸无论于道家的哪门哪派都是符箓至高,葛元白近了五十年的道行所绘制的金雷符,可谓是万鬼亡形,精怪丧命!   对面那毫无生气的人抬起手臂望了望内腕处被这金符霹出的窟窿面无波澜,段沅脸色惨白,在这秋风寒凉的季节却渗出满额大汗,一股浓黑的烟从那枯木的手臂上散出,随后不知怎么那些邪瘴的颜色也愈发深了起来,黑影从城隍庙前的七街口攒动靠近,段沅恐慌至极,被金符的雷劈到的一些想看热闹的游魂满地灰烬,那些游魂却没有半分惧怕,他们不同之前那副呆滞无神的模样,有眼珠子的,没眼珠子的各个眼中泛起灰绿的弱光,他们踩过那些灰烬齐齐涌了过来,怨气冲天,面目狰狞 第4章 入世之秋(四)   段沅明白这些原本废物一样的东西是受了这斗笠人那涌出的尸瘴所染而激起了生前的痴怨心魔给激了出来,因此下一部……自己不仅要对付这百岁之上的硬骨头,还得抵住这不知多少的游魂扑上,这怎是自己这点浅薄的道行能做到的,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何才能支撑到眼下的!   “真的……要用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膝盖处擦破的裤子还有些未凝的血,再抬头瞧见那双黑长指甲的手已张牙舞爪地耸肩抬起   一双双灰绿的眼睛在那尸瘴下显得更让人绝望,她不是没想过不会遇上走尸,可原本以为也就是走夜路时撞上个哪个赶脚的道人疏忽跑出的买卖货,山林荒路上最坏便是又惊天破地世间再多一飞僵,可这东西绝对超出了她的知晓范围,到底是何物,不是她眼下的头脑能想得到的!粉拳一握,咬紧牙关   “总比死在这好!”她狠狠一句,随后又稳了稳身形,颤抖地勾出个嘴角,眼神也没了方才的慌张恐惧,而是直面起那双斗笠下的狰狞   “杂碎!”她一声嘶哑的叫喊,随后手中已经开始结印   “知道小爷为何被逐出师门匆忙下山吗?”那便没有回应,但显然对面的听得懂她的言语   口中碎碎,手指又灵活地变化了两个印结   “偷师盗法,我与你并无差别都是了孤魂野鬼了!”头顶黑云翻滚,阴风狠戾,那斗笠人也没再观望,手指有些生硬地驱了驱,不仅那尸瘴瞬间高涨了数十倍   那些游魂也彻底没了心智,本就残缺可怖的嘴脸更加扭曲,随便摘出一个给个八尺大汉瞧了都能破胆昏厥,但段沅的眼睛不敢从那斗笠之下挪偏半寸,她眉头成川,口中掷地有声   那斗笠人岂会没些动作,那乌黑的指甲泛起与其眼瞳相同的灰绿光泽,他先行俯身冲向段沅,十几受那尸瘴牵连颇深的游魂也动了身形,段沅紧闭双目,可感受到了阵阵凶狠的杀气直刺皮肉,她不敢松懈半分,依旧变换手诀变换,口诀不停,就在那一只硕大枯槁的手与其命门尽在咫尺时,段沅脚下竟金光骤起,那只手也不知是那金光烫热至极还是其中有利刃千刀,斗笠人竟然如同遭到重击弹出半丈,而那些全无神志向前冲的游魂则在触及金光之时倒是恢复了些神智   可为时已晚被那金光胶住了脚下,散做齑粉,段沅似乎也收到了些力量的冲击脚下颠簸,好在最终站稳,她睁开双眼,瞳仁之中映出脚下的金光符箓   斗笠人身上的尸瘴更涨,整个人如同裹于黑纱之中,他张开那干瘪的紫黑嘴唇一声哑吼,随后口中涌出滚滚尸瘴,二人身环一明一暗皆是直冲云霄,段沅咬牙,稳住身形,其实她此时体内翻涌,骨中发疼   “天上日月三奇星,通天透地鬼神惊,诸神见吾低头拜,恶煞逢吾走不停……”   随着又一长串口诀而出,那快要压上顶檐的黑云竟然被那金光生生吞下去,随后晴朗之上游过几条金光雷电,穿云破天,可也让那尸瘴得了便宜,它们也嚣张而上追逐起那些如同游龙的雷电,斗笠人再次扑向裹于金光之中的段沅,段沅剑诀向前,直指那斗笠人的一眼吼道   “九动天雷降临来,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   顷刻间雷声轰鸣,天光大亮,三道天雷齐齐而下直扑那斗笠人,打上了斗笠人的脊背将其弹上半空,段沅的剑指依旧紧跟,就在这时原本的金光之中竟也冒出了一丝黑烟,随后愈发浓重,段沅也从未遇过此状,她彻底乱了阵脚,就在这分神的片刻又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并未再打在那已经被天雷捆绑于半空的斗笠人,而是径直逼下,狠狠地劈向了段沅   段沅赶忙结印念诀想给自己来个护身,可这天雷乃是神明法术所降,其速迅驰,这会就将她一劈道地,段沅感到眼前发黑,浑身痛麻,却依旧挣扎起身,她只觉头重如铅,天旋地转,仰天的双眼瞧见高空上,雷电之中那天雷缠身还未落下的斗笠人在刺眼的光亮之中身形晦暗模糊,可就在模糊之中又散出了一丝幽绿   雷法无论于哪门哪派都非寻常的术法,而这天雷九动更是高阶法术之中响亮的一部,段沅虽不用同大部分弟子那样住着将星观三五人同间的寮房,可轮值的洒扫免不了,她也不知为何从四月起葛元白那天一斋归了她与另两个弟子轮值,她气不打一处来   葛元白在弟子们中是出了名的“睡房成患,书阁成灾”一个穿衣整齐却其余一塌糊涂的老道!也正是因为这个契机,她无意中瞧见了那如同烽火焦土一般狼藉的书案之中那卷本该锁于高阁的高阶雷部法术,一天两日的假装不屑,到了第三日便一目十行,头天就瞧了五页多,三五天没合眼地独自琢磨   时过半年,她已在罗浮山旁一给弟子长老们练手的无名山上有了点新德,可不知怎的那日午后代观主葛元白、高功师黄元佳和陈元义都携着亲近弟子来了山顶亲授,刚至山脚就已察觉山上波动极大,云卷风涌,雷电藏云,一行人赶忙上山,撞了段沅个正着……   不够修为之人纵使瞧了那高阶的密要,可真正上了手可不是件容易事,段沅抱着“死要自主”的念想用了这九动天雷术法,自己还能喘气知疼连她自己都意外不已,本以为那斗笠人身中的幽绿是自己雷劈眼花的错觉,可那幽绿随金光涨衰越发清晰,她定睛一瞧竟然清醒了头脑,浑身绞肉敲骨的疼痛也被淡化了几分,踉跄起了半身,用手臂颤抖撑着身形双目瞪大,满面的难以置信   那幽绿乃是斗笠人身内的胸腔骨发出,根根分明,靠心口的胸腔骨幽绿清晰,纵使他处的衣裳皮肉都残破不堪,那靠近左胸腔骨处从里到外却只是破了衣物这等无关紧要的东西,枯木紫黑的干瘪皮肉从里到外都没个损伤!   “怎……怎可能!他……不化骨!”   段沅虽说依旧站立艰难,但她不敢耽误咬牙起身,手中掐诀,启唇发颤着口诀,随后大喊一声“疾”大风骤起,脚下迈开随风霎时没了身影,借这巽诀的风逃到了城隍庙后二里地外的城隍庙旧址后门,她虚弱再度倒地,原本就已遍体鳞伤的身上又多了几道擦伤   段沅一副苟延残喘地在地上趴了一阵才再颤颤巍巍爬到了这旧庙的门旁倚门坐下,头脑体内皆是胀痛,连喘气的起伏也愈发缓慢,闭眼缓和了好一阵,露出个惨淡的笑   “自损八百,却保下了性命,没用明日千人瞧,万人议地暴尸街头,赚了!”   她心中叹道,眼角渗出几颗混着血污的温热,她又想起那幽绿的胸腔骨和那副没有活气、紫黑枯槁的狰狞面孔又本能地一寒颤   “定是记住我了!会……再有麻烦的!”她模糊呢喃道,就在这时,一阵入耳便有心绞之感,尖锐喑哑的声响缓缓靠近,她奋力睁了眼,那声响有序有律,逐渐靠近后掺杂了个镇定平稳的脚步声,她敢忙挪到了墙角处,谨慎探头瞧见了深巷那边两个黯淡而来,一前一后的身影   “此处非魂安身处,亡人亡人请上路;枉死他乡伤悲绝,亡人亡人莫彷徨;家有生者翘首盼,亡人亡人随我走……”   嗓音平稳清澈绝非年长,段沅被阴风和那刺耳的声声清醒了不少头脑,她察觉到原本还如同对骂一般的狗吠不知为何哑了声,定是这人沿路施了哑狗功!再因为行走的前者那草底鞋,青布长袄和腰间系的黑被空隙间的月光映了若隐若现,她明白了此人的来路   “这人的镇魂铃怎那么刺耳,况且这赶尸匠真是大胆,不绕着城外旁路走,这般大摇大摆的进城行大道,你是多高的功也不能如此人形啊!”出其不意,那人竟然用功法给她传来了秘音   “晚辈赶脚过路,道名王玖镠,方才瞧见城中天雷下界,不知是哪位前辈真人展的威灵?”段沅顶着头昏脑涨迅速思索,握了握拳   “赶脚的,姓王……祝由王家?!”那一人一尸没一会儿便到了这城隍旧庙的后门处,青布帽之下棱角尖削的下巴仰了仰,一行还带着些未干透星点的血迹从门至自己脚下,四下环视,不见其人!   “这伤得……是那招雷的?”   赶脚匠自言一句,随后身后那带着符咒斗笠的喜神开始颤抖断了他的思绪,他赶忙从腰间布包抽出符纸燃起在其胸口做了安抚,瞧着喜神转身的方向他又摇起镇魂铃往了城隍庙去,越靠近城隍庙,一股子焦糊混杂腐烂气息越发刺鼻,他咬了咬下唇叹声闷气,在城隍庙前的空地转悠一圈,在一摊还有血腥气的斑驳之中,察觉到了个一分为二的黑褐小物件……   【正文】 第5章 同行人   余辉洒金,星辰初亮,渡口旁那三五或新或旧的渡船被一阵秋风带出了起伏,排数中间的一船中钻出个络腮胡须,哈欠连连的船家   他先应了那正在收摊的岸上小贩的招呼,随后头转一旁,瞧了瞧被这后劲不足的秋风搅乱的河面之上,那盘坠入水中,随波晃荡的初升元月,他想了想今日已是十七,依旧圆月当空的夜,想必定是顺风顺水,一路顺遂   前方的两艘一艘载满了秋收的农物土货随着那外地发个稀缺财的贩子往了苏杭方向去,另一艘与他道别,互祝路上吉祥后载了一家五口要先进大流入了赣水,随后去往洪湖之地   他赶忙收了拴与渡口固船的绳索,将船挪到了渡口上客卸货处,他摸了摸自己腰后硬鼓的束口袋,本以为能再抽上袋烟丝,怎知几道黑影爬上了甲板,抬头一瞧,五个补丁粗布短袄,鞋上泥泞的黝黑壮汉   船家毫无忌讳地眼珠左右在这五人身上来回一轮,几人都身背猎户布袋于身,手脸之上大小伤痂,他心中有了数,虽说船客三教九流的常年迎来送往,可见着做脏活儿的不惊波澜,那定是骗人的!   “几位爷要往哪儿去?今日已有熟客付了定,如若不是直入闽江往岭南去,恐怕……”   他本以为也就是费些口水还能再安静吃烟,谁知话还没完,其中两个猛地一声叫好,自己差点没被那如同浑身是锈的开山刀上了磨石那般粗粝刺耳的怪嗓给震得翻入河中   “我们正是要去岭南!五人二银元一洋纸,你偏偏让爷几个进去!”   身形最高的莽夫没给船家再开口的机会,越过最前面那个,如同一堵小山高墙一般将自己的黑影压了船上这络腮胡的小老头个严实,随后从短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硬一软率先踏上那窄不下他两脚的船头,在船家两声迟疑中鲁莽地将钱塞到了小老头手里,随后那几人也先后擦着船家而过,将船惹得一阵晃荡   “几位……”小老头一脸勉为其难地将钱收进,船舱里五张眉目张狂的脸齐齐向他,他赶忙意识自己脸上不该,挤出个惨淡的笑再问   “几位去岭南何地?莫不是去十三行?”最近船头那稍微还有两分人样的摇了摇头,他好似想了想才答   “您要把人送去哪?”   “那两位是去梅茂县的私埠”其中两人听到竟是两人很是惊讶,眼珠转悠一圈,又是一脸不悦   “竟然两个,你这船就算坐得下,指不定还没入闽江就给咱们泡上澡了吧?!”还没等船家辨说,那最高个的往他胳膊上一撞   “你这没出过门的颗呆!这船可是文旦木的!都不用成船,哪怕砍下一段抛河里,咱们五个抓了个紧都能游去岭南!”船家听到乐了,原来这几人并不是头壳空的,还夸了句那人识货,随后那还有人样的思索出了结果,一拍大腿   “劳驾,我们海丰县的私埠就下船”其余几人都点了头,心想也就他识字认路,说哪就哪呗,就是与他挨着的那个一脸五官紧缩,有些无奈地说道   “老咸,你这手劲可不像个提笔的呀!你怎么不拍自己的腿上!”那被叫老咸的低眼一看,自己那手还搭在那条土色粗布裤子的大腿之上,随后毫无歉意地将手收回,牙缝里挤出句“借一个又不掉你块肉”   晚霞终究沉了下去,星空点点却也不敢超了那月华的清辉,船家给自己塞了的小撮烟丝恰好最后一口,他瞧见码头那边两个前后而来的身影,等人走到了渡口牌坊的高灯下他定下了心,赶忙将烟斗往船沿一磕起身,开始去解那固船的绳索,还催促一声   “快些,得赶上风”船里那几人原本还有些闲聊着犯困,这一瞧快要出发,都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瞥向那越发靠近的脚步声,没一会儿便有一闽地口音的清亮的年轻音色   “可没差分毫,我跟你约定的就是这会儿”   随后率先踏上甲板,几人只瞧见一灰蓝的素色外披袍草底布鞋,还没能心中叹一声怎的这么不搭,就瞧见一张长细眉毛桃花眼,秀气高鼻棱角起伏得极其妥帖的脸低垂入了舱,身形坐正后两手往宽袖口中一揣,对着对面五人颔首微笑,几人不知该如何应答,如若不是随后进来的那人太过古怪,怕是这几人也不能从这个高瘦的男子身上挪开眼睛   后脚的人动作僵硬缓慢,挪步到了舱口后也是顿了顿才缓缓低头下身,随后一戴着采蜂匠人那般的黑纱草编帷帽,那清俊男子似乎也看不下去这磨蹭的速度,赶忙从宽袖里抽出了手,助他一臂之力坐下   船家一声吆喝后船便随水而荡,行到水中央后稳如平地,那最高个的莽夫来回打量两人,心里丈量着这露脸的白面男子与自己身形竟然不相上下,不禁摸了摸那刺手的下巴,心道为何一条河里喝水,一块地上吃喝拉撒怎的人家长得如此精雕玉琢,自己还有这几个兄弟却奇形怪状,那白面男子察觉有人在自己身上扎了钉子后偏了偏头,他赶忙问道   “这位兄弟……都这时辰了,你怎的还不摘了这个!”几人心想一致,虽说眼睛都被这灰蓝外披的勾了去,可这后来者行动缓慢僵硬并不是毫无察觉   此人身着褐色长袍同一夹棉的苍黄大褂,身形与船夫相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那帷帽挡去了面容不知样貌,可他那如同冻结的油脂一般蜡黄的双手跟旁边一比,五人心中都对着两人生起好奇   “是呀,瞧你方才走的这么谨慎,不就是手一提的事情嘛!”那高髻白皙的男子嘴角一扬,又把手揣进了宽袖之中,他闲适地往舱壁一靠,对着身旁的人说   “你摘下罢!否则有些失礼呢!”那人又是愣了片刻才缓缓摇头,不做声响,白皙男子皱了皱眉,将手掏出手抱歉对着对面无人一声叹气   “失礼了各位,我这表兄自打染了恶疾之后终日消沉不语,也因一病年半而面容变化颇大,他戴着黑纱帷是因怕自己样貌吓着沿路旁人,还望诸位海涵!”   这话一出那边都面露惊色,眼下世道洋枪土火地三五日便横尸遍野,而因战乱所滋生的疫病瘟疾也不少,很多人明明身坐家中也不出城,可家里有那么些个在死人堆里讨生活的触了霉头惹上了催命玩意,也都是全家殃及,无一不染上的命数   那声音粗粝的大汉眉头一起,目瞪如同被惹恼的公牛般凸起,再加上粗眉上挑,好似两簇黑乱的短蒿,在昏黄摇晃的油灯之下看,真有几分夜叉魍魉的凶相   “一群胆不如蛋大的!显然不是你们想的那种瘟病,不然人能坐着不咳嗽?!何况旁边这兄弟也浑身没生脓疱没个疮的,都要去岭南挖……”   一阵沙哑凶悍磨得舱外船家都直掏耳朵,那大汉意识到自己有些言语不妥顿了下来,几人也就没再管那帷帽之人是否摘下,寂静了一阵后,方才那被借用了大腿,脸上坑洼的三角眼发问   “你们表兄弟二人去岭南是投亲?还是瞧大夫?”那眉眼低垂的白皙男子把眼睛往他身上偏了偏   “瞧大夫!听闻岭南博罗县中有一圣手百病皆除,且尤擅古怪杂症,家中人都各有忙碌,只有我这帮不上什么手的能与表哥出门”   这几人都非良善人家,其中那粗粝汉子同他身旁额上有疤的秃脑门曾上山为匪过好些年月,而其余三人虽不至于凶横,可也都是市井之中游手好闲,手脚不净的,虽说此番去岭南那粗粝汉子让其余人不要惹是生非,可听了这人所言,难免有些心痒,一个有疾在身,一个个头虽高于一般人却清瘦得很,实在是一拳重击两人皆能倒下的势头……   其中三人自认为隐晦地对着那粗粝汉子使眼色,粗粝汉子自然也有所动,可是考虑到如此一来那船家想必也得是刀上一抹红的,他们都不会驾船也不知水路怎走,便一手搭上膝盖,手指一阵起伏为暗号表示不可,而那白皙男子低眼于他从衣袋之中掏出的一卷黄皮书卷,装作不知晓他们的动作   夜深秋露重,除了水流之声在这漆黑一片之中还被掺杂了不少沿岸密林之中兽吼鸟鸣   纵使他们的船已行至大流之中,那些如同呜咽鬼嚎的声响在这隔了颇远的水中依旧清晰无比,那最靠舱外的打了两个寒颤,其余的起初不惊不怕,可多来几声,越发难听涨跌后也故作镇定地挠了挠后脑,紧了紧外衣,偷瞥对面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二人,倒还是一个悠哉看书,一个坐得镇定笔直   被夹在最中那癞头汉子身上补丁最花哨,他一个哈欠连着一个惹得两旁很是嫌弃,他倒起了脾气,伸手往最靠舱外那个肩上一拍   “老咸,你爹不是在茶馆里说江湖的嘛!你这跟他吃一锅饭的怎么的也能说上两三段罢!”这话提醒了其余人,实在是这一路不宁静,纵使谁能凑合闭眼打个盹,被岸上那些再叫唤几声也能吓醒,这倒不如来点消遣   “说点啥?”老咸倒也没推脱   “你会啥就说啥!最好是些提神的,有趣的!”   “满足如此的,不是男女床笫的香艳秘辛,便是妖魔鬼怪的奇闻异事了”那灰蓝外披的也将手中书本一合掺和一嘴,老咸瞧着那张脸倒有一丝心里发毛,虽说此人五官俊美,可眼下深夜又顶着这奄奄一息的油灯下摇摇晃晃,还真如同那些异事诡谈里命绝有冤的鬼魅!   “对了!咱们就说说十几年前最叫座的那本!说说那《败西传》吧!”这次的一掌他倒往了自己腿上拍,不得不说其余两人有些许失望,被对面那人一点拨还以为能来个听着香艳的本子名,倒是他身旁的同那癞头汉子却兴奋得很,老咸朝那边仰了仰下巴   “小兄弟可听过这名字?”白皙男子点头,还一手刮上鼻头满脸思索随后点头   “可是那光绪二十七年时,南北正道旁门的道家高功们在那败西村里与那百年不遇的飞僵那段?”老咸笑出一口黄牙点头   白皙男子将那书卷收到了布挎之中   “黄口之时与家中长辈在茶肆听过零碎,今日可能让我查漏补缺,也算圆了个念想”所有人都整了整坐姿,老咸与那癞头汉子换了座位,清了清嗓子,再一拍腿代替醒目   “光绪二十七年,在那安徽庐江之地一块风水尚地被一人之死而彻底败落,此人乃是三朝在堂的老臣子,在光绪帝之时更是高居水师提督之位,此话还得从光绪二十二年,皇帝为平息朝中,谴派抚恤队伍去往此位殉国的贵人家中祖上所在的庐江县败西村而起,一路有皇天之令自然一帆风,可世道分阴阳,人鬼划一边,就在进了庐江县后,这抚恤队伍便人人感到毛骨悚然,夜夜梦魇!而靠近了那败西村更是古怪至极,暑热之月却寒气逼人,败西村乃是白雾缭绕,任凭叫喊也不见一人……” 第6章 一满楼   几缕发于清晨河面的雾霭钻进了船舱之中在那白皙男子的眼中流过,他轻微侧头,瞧见舱顶之外的灰蓝正在褪去,几朵云彩染了旭日的红霞先一步登了高出,将那秋夜的萧疏给打散大半   那些呜咽的兽吼已不得猖獗,鸟雀的鸣叫声声唤起那赤色的圆盘从山头缓缓而升   可其余之人都无甚察觉,因为这老咸舌灿莲花地正说到了光绪二十三年,云游散修毛诡在听闻清廷抚恤队进了庐江县败西村后有去无回,其家眷还时常梦魇那日所去之人骇人惨烈的面容后来了兴趣,在村口遇上了同样想探个究竟的庐州水元观高功孙三康同其友人祝由王家旁支的修行者王添金,三位高道无惧而入,随后遇上了精怪魍魉,冤魂厉鬼,各显神通,一步一战!   就在日头刚挂上穹顶之时,这载着七人的柚木舫在海丰县那已喧闹繁忙的私埠稳了身,那五人先后下船,白皙男子亦是出舱礼貌道别,几人转身几步之后,船家一抚心口,重重地吐了口积压一路的气,擦了擦两鬓额前的细汗   “哎哟喂,可受大罪了!这几人不是我能板张脸打发的,我这一路都不敢喘口大气,就怕你小子的功夫没能镇住这位,那可……”   他回头瞧了瞧那坐得笔直的黑纱帷帽人,只见那白皙男子打一哈欠,伸展了一番筋骨懒音答道   “那您说,我这功夫练得如何?”船夫自然是四指一屈大指朝上地佩服一番,那男子爽朗一笑,眉宇舒畅的面庞迎上了清晨的朝霞,随后脚下灵活地一脚踏上了渡口,往了那几摊叫卖蒸笼茶点的小摊而去   “喂!要去也我去啊!要是他动了怎么办!”船家吓得在他身后大喊,好在渡口喧闹无人在意,他脚下又有些不稳,不一会儿那男子端着个斑驳的托盘返回,船家赶忙接过,二人就这么坐在船头吃起早点   “头次自己赶脚,紧张不?”船夫啜着热腾清香的香片茶问道,那人放下快要入口的烧麦撇了嘴,挑眉问道   “你不也跟王骞如他们一张嘴数落我是鬼王肉身,翻天覆地的冤家吗!”船家笑了,再瞧了眼那船舱之中   “他泉下有知该有多高兴啊!你说你小子成天一副上房揭瓦捅漏天的顽劣样,也罢!倒是那几人说道走尸之时那振振有词的我差点没憋住笑,倘若知道身边就坐了一个,别看那膀大腰圆的凶悍样,裤裆一湿,两眼一黑的窝囊样!”   一缕鬓角的碎发,那双黑亮眸子里的光也聚到了船舱之中,随后又抄起个玉米面的福卷   “原本你可省些力气不载那几人,只是这位残缺得实在厉害,我又缝又补连着做法起尸真的是省不下一分”   船家摆手一笑表示无碍,二人闲聊片刻后又船行水中往了梅茂县而去,只是船舱两侧被布帘围了个严实,舱内一尸一人除了水漾桨划再无其他声响,白皙男子先是将那坐得笔直的亡人帷帽纱帘掀开,借着黯淡的光一张黄纸辰砂的符纸贴于眉心,亡人脖颈同左额之上皆是鱼线缝合的针脚,他没有丝毫畏惧,两眼之后便躺在了原本那五人所坐一侧合眼就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已能听到舱外船家在忙活的声响,那是将船稳在岸旁树干之上捆绳而带起的枝叶簌簌   男子睡眼惺忪地扛着那塞满的布挎出了舱,掏出符纸在舱门和上岸的地面各燃一张,随后又掏出一黑亮的摇铃,铃声一出,船家立马感到寒毛霎起,脊背发凉,船舱内反应也快,一阵有人起身的声响这就传来,那亡人依旧僵硬地屈身而出,随后踩着符纸的灰烬上了案,站定之后竟没了一路那种稳重,脚立于地却上身摇晃起来   船家不禁惊出一声,那男子却噗嗤一笑,将布挎摘下递给船家,手中稳当地依旧摇着那声响如同刮木磨铁一般入耳成刺的黑铃,左手成诀口中碎念行走功口诀,那亡人摇晃得越发剧烈,却也迈开了脚,像个酩酊大醉的酒鬼一般迈开了脚,铃声依旧,口诀未停,这一人一尸你进我退   船家牙关咬紧紧张至极,生怕这亡人下一步就脚下一顿倒向对面人,但没想到走出七步,这亡人越发稳当,再往前便与常人无异,船家赶忙再松口气,只瞧那男子让亡人站定,走向船家   “他这是……”船家也上前两步,先从那布挎之中摸出顶半旧不新的青灰布帽,男子不紧不慢地将那高束的发髻散下,一袭墨黑的柔亮倾泻而下   “毕竟近了罗浮县,难免有些激动”他边说边将那满头柔亮一手绞起,随后将黑铃放进布挎,一手拈过青布帽戴上,原本出众的容颜被遮掩大半   船家点点头,替他将布挎上了身,但那男子却伸手一挡,随后解下那灰蓝的外披,一手拎过布挎,另一手将那外披塞到了船家手中   “归你了!这愈发风凉,你难免有在船上打盹的时候”船家一愣,并无欣喜反而埋怨上来   “你小子取笑我哦!我与你这高低错落相差颇多!我这一上身,等于披了条盖被,还过脚的!”   “就是给你做盖被的呀!”   船家一听当即给那笑得欢快的家伙背后一掌,二人片刻之后分别,他们并未船行至梅茂县私埠,而是选在了私埠之外六里地的一处上山路旁岸停下,人前尸后,摇铃声再起,船家望着逐渐入了山林的背影,等那声声引魂的口诀浸入了兽鸣鸟叫后不禁独自感慨   “你现在定然欢喜得很吧,添金?!”   夜黑无月,才戌时末却因那浓雾和那声声怪戾的鸟鸣给添了不少诡谲,今日哪怕是晚市的摊子铺子都偷了懒,大路之上快脚返家的人稀疏,小路巷弄之中更是死寂,谁也说不出心慌于何,但就是觉着今夜不宜外出,不可夜游!   博罗镇的西城门是落闸最晚的一处城门,在入城之后二里地才能看到些骑楼人家或是矮房铺子,买卖之处有讲究,但凡有一纸罩灯高悬于梁上的,便是可随时叩门唤人的,譬如医馆、客栈;如若所悬罩灯在有心之人眼中不同于其余昏黄而为坟地异闻中那幽冥鬼火的青绿,那则是一种买卖人的落脚地,为那些引魂赶尸的赶脚匠人歇息的容身处——喜神客栈!   一阵拍门声响使得在光怪陆离之中的黄美兰惊醒,她头脑有些昏沉地从厅堂的八仙桌上坐直,顾不得缓和便起身到了门后,趟栊门未关,她将门开出一缝隙,瞧见了一双草底布鞋,随后眼睛爬上许多,青布衫中系黑带,最终停在了那惨白清瘦的下颚上   “住店”这声音是个青年人,黄美兰心中有些惊讶,但还是先一阵忙活挪开了门槛,随后开门,她心中暗叹此人真是高挑,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她头顶只及这青布衫人的肩头平齐   眼下还不是打量人的时候,她又将门关紧,随后从账房一侧的墙脚搬起一笨重的黑漆木板,这便是有喜神入店后防止尸变逃出的门槛,但因她这一满楼并非只做一家买卖,世道多艰,糊口辛苦,而今许多喜神客栈几乎都与她这一般,有赶脚来时收尸匠亡人,平日里也是个寻常落脚住宿之处   黄美兰忽然感到手中一轻,她便熟练地松了手,平日里有赶脚匠来宿店也会出手帮忙,如若哪个当真岿然不动的,那她的脾气怕是得将人哄出去!   “面生,瞧着小哥你年纪不大呀,几岁了?”   她拎起厅堂中那炭火煨茶的铜壶,酥骨带媚的声音在这忙活着的男人身后问道,男人没马上答她,她有些不悦,瞧了瞧已经立在墙角的那亡人,顿时花容失色   “你……你怎的没点灯啊!”   倘若被赶脚还乡的亡人入了喜神客栈,那么赶脚匠让其站定之后便要掏出一瓷瓮的小油灯燃上,这是让在亡人身中的魂魄安定的法子,而喜神客栈的掌柜或是专门接待这等买卖的便会有一人在白日里替赶脚匠守灯,赶脚匠睡觉修整,夜色浓重后便会再上路,今日这人来的比寻常的赶脚人早了些已有古怪,这再没点上灯,她不由得一个寒颤,脊背发凉   “无碍!”那人固好了两尺半的门槛后转身,黄美兰脚下有些想挪动,但自己好歹已经替夫担下了这喜神客栈的祖业也就牙关咬紧,一摆曼妙的腰肢双臂抱胸,嘴角带笑地再打量起这人   “你这么大能耐?”青布帽之下也勾起了嘴角,他摘下帽子,一袭墨色青丝当即散下,一张棱角精致,五官俊美的白皙面庞在灯火的映辉之下清晰地映入了黄美兰的眼中,她直接慌愣了神,只感胸口一股气流窜上,随后心口擂鼓,耳中震震   “晚一刻不打紧,我功夫不足挂齿,但让他等着一时半会的能耐,您瞧瞧!”随后端起了黄美兰方才倒满的茶盏,大口饮尽   黄美兰回过神,蔻汁艳红的玉指将鬓角的碎发捋顺耳后,心中暗怨自己今日怎不穿着再精致些许,虽然她每日晨起都会精挑细选自己的花裙绣袄,纵使客栈哪日清闲,她也是这三五条街内日日都绝对体面的妇人,也因此时常有些闲言碎语在身后如同苍蝇乱飞!   “我这就去点灯”   男子将自己的布挎搁上了八仙桌,怎知手还没伸进去,一只带着细银镯子,指间鲜艳的手便压上了自己的手背,黄美兰一瞥那只手,上面爬了些细小的口子,赶脚匠的手不仅有些这伤那损的不足为其,可一般都粗大厚实还布满老茧,这男人的手除了小伤带损却没一项符合   “你不是说有让他一时半会等着的能耐吗?那咱们便先聊聊,让我好好瞧瞧你的能耐!”   黄美兰没放开那被压在自己手下的人,她绕桌贴近到这俊美男子的身前,毫无避讳地盯着那双夜里还晶亮明净的眸子,果不其然这人先一步败退,没与她对视太久便垂下了长睫,一抿薄唇   黄美兰欢喜得噗嗤笑出声来,她松开了桌上那手,又往男子胸前轻拍一下,这才转过身往账房里去,如风拂柳絮,这是生于骨子里的媚态 第7章 降天雷   米黄瓷瓮的油灯置于掌心,燃灯置于那墙角笔直的亡人脚前,结印念诀,账房之中的黄美兰瞧着那错落有致的侧脸有些晃神   她想起了另一人,一个多年未曾再来过的故人,他们口音相似,又都是这模样比身后惨死的喜神半斤八两的赶脚匠极其不同的,她心中暗定,自己还问不出个人的来历!   黄美兰瞧见对方忙活完了,便对着那边招手让其过来,自己将一本厚重的簿子放到了账房的台面上,一手托着下巴满眼柔情,指了指同在台面上的笔墨   “我这一满楼是先待客后入账,我不识几个大字,而今来客只能自行登记”男子走到账房前纤指握笔,字迹端正地写上了入店时日   “我妇人家嘴多,小哥贵姓可否告知一声,这进出里外的我也好招待”男子替她把笔墨摆正   “不贵,姓王,王玖镠”这话音还未落,一声闷响震忽起,门窗灯火连同着那亡人又有些晃动,黄美兰惊吓,那支着下巴的手不仅打滑落下,随后感到一阵温热,王玖镠的手心搭上了她的手背,轻拍两下以示安抚   原本柔和的长眉紧蹙起来,他转身去往前堂的窗户,极其谨慎地开出一道缝隙,只见风声飒飒地从窗中窜进,黄美兰感到仅仅是这缝隙之中而来的风便让整个门堂阴冷下来,王玖镠将窗闭实,瞧了瞧还未晃定的灯火,再瞧了瞧那还未完全定下的亡人   王玖镠若有所思地来到八仙桌前,黄美兰也搓着双手从账房而出,这边给她斟了盏茶递过,若有所思地问道   “近日城中可有何古怪?或是城外那山上有何事发?”黄美兰仔细回想   “山上之事我不晓得,至于城中,虽说我这已是临城郊,可近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说近几日里好些人都心慌胸闷夜里梦魇,越靠城中越感觉身上不痛快,有人取医馆瞧了也没个不对,再其余……我就没留心了!”   王玖镠听罢挑了挑眉,看来他是这些古怪发生一来头一个到城中的赶脚匠,否则前面有人不可能不问他相同的问题   打从靠近博罗县城门他便感到眼角穴有些隐隐鼓动,回头瞧瞧跟着的这位,虽说依旧行如常人不会有人怀疑,但他是施法之人自然看得出,城门里那些透着阴戾的瘴气跟他身后这位有了共鸣,只好在城门外先找了处遮掩,给这亡人再施法稳住才敢进城!   “你还没答我呢!”就在这时他肩头被轻柔一拍,黄美兰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娇声责怪,王玖镠低眼一笑转过身去,二人贴得仅有半寸,黄美兰心中沸腾,抬眼迎上这人的眼睛   “兰姐姐不是问我的姓吗,我可答了呀!”黄美兰从这人叩门起已被惊了太多回,这人对自己的称呼又让她意外至极   “你……识得我?”男子浅笑点头,黄美兰成了难为情的那个,她退后半步,王玖镠却移出身侧的椅子,请她坐下,随后从那布挎之中摸出个油纸的包裹   “受我三叔遗托,将这他坛上的灵香炉灰交予兰姐姐,这香灰我按着他留下的书信入了法也添了药,一部分请添置亡人牌位之前,另一部分撒于阴宅之上,可让逝者早日入酆都!”   黄美兰感到鼻头一丝酸痒,她拿过那油纸包裹,咽下险些而出的那酸楚心绪   “你三叔?遗托?你……当真与那王添金王师傅有关系?”王玖镠点头,门窗又招了一阵阴风扑打,撇眼瞧见那亡人站得老实也就没多理会,起身去到这前堂转弯的拐角落自己燃香三拜,眼前龛上三牌位,其中一块木料漆色皆新料,镌刻着:先夫陈公府君尚乙位正灵位   “你怎知龛位在此?”黄美兰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笨拙,那王添金在她看来是位神通广大的高人,这人是他侄子,定也不会差劲!   “快跟我说说你三叔怎的大好的年纪就去了?!”二人又回到前堂,王玖镠的眼中也有些怅然   “毕竟当年那非寻常邪物,他其实已经受了多年的余毒煎熬,光绪三十一年的立夏过后出了趟门回来后便起不了身,躺了一月,就去了!”黄美兰也是叹息,两颗晶莹摔到了手背之上,随后咬唇将其抹去又露了笑   “我去给你弄些吃的!一路辛劳该是饿极了,也该休息了!”王玖镠听到这个眼中又光闪明亮,笑意上脸如同星辉   “以前常听他说起,博罗县的一满楼能吃上一碗番薯细元,那可是再陡的路都值得来!”黄美兰又恢复了方才那娇媚的模样,往他肩头一指推搡   “包你吃了忘不了”正要转身去了后厨,怎知脚下一个踉跄,忽然地动樑摇耳畔轰鸣   她没个准备摔倒在地,身子触及了地面更感受到此番地动愈发强烈,一股力道搀上自己的手臂,将她扶起之后揽在怀中往账房里挪动,二人刚入账房,地动厉声戛然而止!   黄美兰惊魂未定那揽着的臂膀却已松开,王玖镠下了门栓推开半扇,一阵风吹得黄美兰一个寒颤,她手脚还有些颤抖,在账房之中扶着台子瞧见王玖镠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她抚了抚胸口定神,这是才注意到这吹进的风中带着一丝古怪的气味,一种有些相似于腐肉死鼠般的腥气   王玖镠好一会儿才缩回身子,他并没再上门栓,面色凝重,还被黄美兰的一声惊叫给吓得肩头一耸   “那……那油灯……”王玖镠看去,估计是刚才那震动将油灯摇晃倒了地,他自己也感到好险,好险自己这些年不敢倦怠的练出了些能耐,那亡人有定身功和眉心的符纸镇住,才没至于立马失性,只是眼下摇晃起来,他赶忙再忙活一番,却在要再燃油灯之时停下了手   “辛苦姐姐替我开门,我们得出去瞧瞧!”   黄美兰没能明白他的话,就看王玖镠从布挎之中摸出了个黑亮的摇铃,随后一阵也没比刚才的轰鸣好受到哪的声响又在耳边而起,那亡人闻声而走动起来,起先两步僵硬,三五步行至门旁时已如常人   “你去哪?为何要带着他?!”赶尸匠手劲都不会小,他三两下就已挪开了那高槛,只留下句   “有高人招了天雷,想必城中定有大事!”随后再度摇铃,将门合上后两行脚步渐渐弱去   他其实也觉着携着这亡人有些不妥,可眼下城中戾瘴环绕,凭着一己之力很难判断这招雷之人所在方位,但这封住了二魂六魄的亡人却不同,他能受与那招雷人对上的邪祟鬼魅影响,王玖镠只好走个险将他带出,从雷过那风中的气息而见和他所听到的雷响几声判断,此人功夫还未到家,定会遭到反噬!   王玖镠并非只是想看个热闹,这满城的阴戾瘴气定不是寻常鬼煞能聚在一处的,怕是得如同话本里那般七八高功齐心协力才有破解之法,何况自己并不是赚个赶脚钱财来岭南,岭南又怎会那么蹊跷地阴瘴满城,他那股求个明白的心绪越发强烈   身后的亡人走得稳当,那腐臭的腥气也还没浓重只好继续向前,期间他瞧见不少见人而瑟瑟躲藏的游魂,本就死相惨烈现而今面露惧色更是不能直视,王玖镠胃中一阵翻腾,赶忙直视前路   走出五六里后先是身后亡人有些许动静,随后从那腐臭之中掺杂进了焦糊,他赶忙从亡人晃动的身形中找到了大致方向,腰间小包掏出符纸火折,燃符掐诀,用燃着的符纸凭空再画符箓随后一扔,一声“敕”脱口而出后清了清嗓子,这是给自己做了道障,如此一来沿路人家便听不着自己的声响,如若能听到,那不是同行便是道友!   他将念起祝由赶尸的法咒故意高声念出,目的便是想让那招来天雷的人能听到有所回应,可焦糊气味越浓,亡人也摇摆得厉害到他不得不再吃稳住,却没丝毫风声之外的响动!   就在他疑惑不解时,发现这前路不远处是个陈旧庙堂的屋顶,而空气之中也飘散出了些许血腥,他嗅得真切,这就是人的血腥气!   他故意抱出名号希望有人现身,可最终在庙堂之后扑了个空,他仔细查看了这旧庙后潮湿的血渍,而后随着蛛丝马迹又来到城隍庙的新殿之前,却发现自己已至庙前空地中心,自己身后原本只相隔两步的那位却停了下来,任凭他摇铃催令也不再走动,屏息闭目口中念诀   原本黑暗的视线之中闪过煞白的雷电,他恍然大悟般再次睁眼,从腰间掏出半截粗短的白烛燃起,没多久便在地上发现了一劈裂两分的漆黑之物,拾起之后一股混着焦糊的木料气味扑鼻发呛,瞧了几眼后将此物收入袋中,但想起还有那位,便只好又忙活了一番将其至于贴身处挡住气息,这才让那躁动的亡人平缓下来,一人一尸地离了此地   段沅睁眼,粗陋雕花的床梁支起了张素净鹅黄的帐,她心中惊愕身上一抽,可酸痛无力之感顿时蔓上浑身,气息紊乱带起了喉痒咳嗽。   她于无数的鬼煞冤魂和年幼之时那些已有些生了苔藓的往事之中受了一重又一重的梦魇心魔,咳得痛苦之时听到一女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随后一阵脚步开关门,再有人靠近时她两眼昏沉地被抬起,发麻的鼻头刮过一丝女子的香膏气息,而后一阵湿润浸到唇上   她顾不得看身旁是谁,大口大口地将嘴边这温热的清水灌下,缓和一阵后抬眼看了看,这是个媚眼巧鼻,打扮艳丽的妇人,妇人熟练地将枕头立起,缓缓地让她靠坐床上,偏开了身子后她瞧见屋中桌旁还坐一人,顺着苍青色长袍爬上,最终在瞧见那张面孔后游离的眼神聚住了神,还未开口身旁那美艳妇人娇笑大起,几步摇到到了那俊美男子身旁搭上肩膀   “瞧瞧!你都能当了个药用了!”随后又一步三摇地出了这整洁通亮却陈设朴素的陌生房间 第8章 救命人   墨色的青丝松软地散落在那白净的额前和肩头那抹苍青之间,虽是剑眉却没有刚厉的锋芒,瘦长地挂于那双黑耀如晶石的眸子之上,眼下桃花睑沟壑深邃,那张色彩有些寡淡的唇微微抿着,一手托腮眼中涟漪有些迷离,段沅却没了那股子昏沉的恍惚,愣愣地盯着这有棱有角,颀长英俊的男子   二人就这么你盯我我瞪着你地寂静了好一会儿,直到黄美兰携着一堂倌端着满满托盘的粥点茶水进了屋,那男子才揉了揉眼睛,边打哈欠边问段沅   “那日是你招的九天玄雷啊?!命真大!”段沅刚要答话,黄美兰却伸手以示截停,随后又坐到床前仔细瞧了瞧她问道   “能自己动动不?如若能我扶着你坐去桌前吃”   段沅点了点头,咬牙忍着那入骨的疼痛,黄美兰扶得谨慎,可现在的段沅但凡是有人拂过皮肤也能刺痛火辣,王玖镠挑眉瞧着段沅坐到了自己对面,向黄美兰道了谢后端起那碗煮的精细的瑶柱粥大口开动,另一手也没闲着地一抓过那香气扑鼻的三鲜蒸包就往嘴里塞   虽说如此使劲浑身疼痛得已泛出泪水,可她自打睁眼便胃里翻腾滚烫,再见不着吃的估摸着就得扑上王玖镠咬下块肉去!   “哎哟!”黄美兰瞧着那眼角涌泉的眼睛不禁叹到,还把王玖镠面前的蒸点春卷往段沅那边挪了挪   “这降星观香火可鼎盛得很,莫不是最近遭了大变故,否则怎能饿成这样!”王玖镠一听,被那口嘴里的粥呛得咳了几声,边咳边笑地向黄美兰摆了摆手   “躺了五日,怎么不饿!纵使是个身强体壮的油盐不进也能脱了象,再不见动静,就算天雷没要了她的命也能活活饿死!”黄美兰刚一伸手王玖镠立马截下,他一副埋怨模样将自己附近的蒸笼盘子拦得更近   “姐姐偏心得很啊!来了个小丫头就连口吃的也刮了我的去!”黄美兰刚要开口辩解,只见段沅干涩带虚的声音响起   “你们怎知我是降星观的?我又是如何来的这里?”黄美兰与王玖镠对视一眼,随后从屋中的柜子中拿出了几样东西   段沅看着险些摔了勺子,这些正是自己的所有行头,外出的布挎、下山带出日用衣物法器的木箱,还有便是那装着银票银元的捡骨瓮和装黄鱼的小木匣   她想起身去检查,怎知现在的身子骨可急不得,猛地起身便透骨震疼,脚下一软摔回了椅子上,原本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来,黄美兰叹了一声,替她又满了盏茶   “没拿你的也没瞧!这里还是博罗县城!我家是个收小满小票的宿脚店,也是个喜神脚店!”   段沅听到喜神二字先是一愣,随后心中叹到不曾想博罗镇中还有喜神店,虽说这赶脚还乡从来都是有人问的买卖,可眼下虽战乱却也不同于了从前,民国换了天后不少人也信了那破旧的鼓吹,何况赶脚艰辛习法也难,逐渐地无论是寻赶脚匠还是喜神客栈都比从前寻得辛苦起来,这是喜神客栈,那么眼前这有些耳熟的外地口音人莫不是……   “我是赶脚来的,我估摸着你想问这个!”王玖镠依旧一副懒散模样披头散发两腮鼓鼓地吃着说话,还把头偏了偏向黄美兰   “你知晓她为何流泪吗?疼的!定是从骨中透出的那种疼!等你吃饱了我给你瞧瞧,虽说我也从未用过解雷的法子,可总比没有好!”段沅有些迟疑地又拿起了勺子,她眼下实在自身难保,腹中空空,就算这两人心怀叵测或者贪了她的票子银子也只能缓下处理,王玖镠向黄美兰使了个眼色,黄美兰便出门下了楼,段沅又直勾勾地盯上了王玖镠,只是不同于方才,满是疑惑和防备   王玖镠瞥了她一眼本打算吃完再议,可被这么双眼睛瞪着实在有些不适,放下筷子往椅背上一靠,挠着后脑怨道   “都说了你那些没却没少!我还是救你命的恩公呢!你这模样是要恩将仇报啊!”段沅也往后一靠,手里还握着个黄面玉兰卷   “多谢先生搭救!敢问恩公姓名,又是何种高术能知晓我身处险境的”   段沅只记得自己刚到了城隍旧庙的后门缓了口气,怎知道忽然来了个祝由的赶脚匠,她不知此人何意只好再咬牙起身,凭借着最后一点力气回了万莱楼,往床上一头栽了,便没了往后!   王玖镠从自己衣袋之中摸出那都被揣热了的两截黑木符箓小牌,段沅瞧见后又激动地想起身,王玖镠赶忙拦下,自己起身了将那牌子放到了她跟前的桌沿,在她身旁的椅子再度坐下   “我刚入城中不久便瞧见你招阴阳雷,就知道城里定有术士与大煞大邪,本也没打算管闲事,可而后你竟然动用了九动天雷的术法,我就好奇了得是哪位高功在此,又是何等妖邪,再然后就是你躲了我,我在城隍庙前的空地寻到了这个”   这么一说道院便明白了,这人定是借着这小牌上自己的气息施法追溯,可这就更是奇怪,这不该是祝由该会的法术才对!   “我是祝由王家的没错,可是旁通门系的,我家咸丰年间都已迁至闽地丰州”说罢毫不客气地拿起她面前盘中的杏仁奶酥又往嘴里塞   段沅若有所思地垂眼思索,这么一来就不难解释此人会由物追魂,旁通门系的意思便是正传法门的旁系,几乎南北各派都有这些旁通,就连自己的师门南传茅山都所属于此   如若说道赶脚一科,旁通与祝由正派极大的不同就在于正派之人遵守“三赶,三不赶”不贪财不违德,而旁通的赶脚则是无论哪门何法,都是来者开价,百无禁忌!就在这时自己右边上臂被王玖镠轻轻一撞却生疼得牙缝倒吸气,王玖镠却毫无歉意,挑眉问她   “你呢?道友姓甚名谁?道名法号是何?又是为何下山遇上了个怎样难啃的硬货?你的年纪也不该得那等高功法术的传承啊?”   段沅被这人一连串咄咄逼人得更加头疼,还没等她开口答,这人又从衣袋里摸出个两分之物,黄灿灿地两段往桌上一掷,正是那小木匣之中的其中一条小黄鱼   段沅瞥眼,看看小黄鱼又看向这人,只见这人拈起一段嘲讽笑道   “真有你的!藏身打魂打到了这东西上!不过也得亏你如此别致,黄金至阳至坚和那令牌一齐保住了你的命,也就是因为我进屋之后觉得你定是有备而去,搜了魂才想得你这小金库藏了哪!”段沅眼中忽然放出光亮,她嘴里还没咽下就急切问道   “你知道那令牌的来历?!”王玖镠听她这问得奇怪,反问回去她,段沅摇头,王玖镠不禁眉头紧绷   “你是降星观谁门下的弟子?姓名道名又是如何?段元寿段高功门下又有几个弟子?”段沅转向他,也颇为严肃起来   “姓名段沅,我就是段元寿的弟子,他只有一个弟子!我是师父从一家人手里买回的,为师为父,道名既本名!”王玖镠点了点头,心中思绪混乱想了一阵后勾起嘴角缓和了这你瞪我,我盯你的处境   “我也是,道名既本名,很巧很巧!”他惊讶段元寿的弟子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段沅没放过他,这就追问起那段元寿随身多年的小护身令牌来历,王玖镠又想了想,终于开口   “你昨夜里见的……莫不是个三界不理的大东西?”段沅点头,虽说头昏脑涨骨头疼,但王玖镠这句让她有所串联,自己拿起板块令牌,还能感知到这令牌之中残留的天雷和其本身装藏入的法术   “这与他有关?!”王玖镠起身没答,段沅刚要问话他却伸手截下,随后出了房门   过了一会再进门已用一根束带将自己那头美如女子的长发胡乱低束起,怀中抱着个布挎,他先将布挎放下,摊开了一个捏揣的拳头,段沅咽了咽口水伸手去拿,那是一块与段元寿留下这块相同色泽和符箓,仅仅其上木纹不同的令牌   “你也有!”她看着那令牌自言自语   “姓王,祝由的,你是王添金王师傅的弟子?!”王玖镠正专心在布挎里翻找东西,笑了笑   “是侄子!王添金是我三叔,虽然我自己家里也说不清楚他跟我家到底是旁了多少支”   段沅对于与段元寿当年一齐在那话本之中的被称为“高功七圣”的几人仅仅见过本门那一月里只三五日能爬得起床降星观观主葛沁,他便是因为当年在飞僵尸王的老巢所受的伤无法医治而苟延残喘至今!其余人她曾见过段元寿出门访友,可却从未见过这几位还在世的来访过自家门院,更别提他们有没有弟子,弟子姓甚名谁了   她回过神来,瞧见王玖镠已经掏出了好几样东西搁在本就拥挤的桌上,随后他瞧了瞧段沅,淡淡一声“坐好”随后就来到了段沅身后,一手按上她肩膀,一手按上她头顶,段沅知道他这是要施法,便只觉地闭上了眼,调整自己的气息   只听身后的人口中阵阵,随后松开了按在自己头上的手,王玖镠一手成诀,一手捻着符纸在那煨茶水的炉火之上沾上火苗,换了口诀,随后将符纸在段沅头上以火画圈,随后一口气吹散了最后在手的那点,段沅头上落上符纸灰,他一声“敕”出口后又走动起来,段沅睁眼,只瞧见他拿起茶壶,将茶水倒入一个略显黯淡的银制水盂,又是一张符纸,掐上手诀凭空在水盂之上书写符箓   “大地既判,五雷初分,三元优劣,八卦成形……七星随吾,邪患技穷,速消远愈,顷刻通灵,急急如律令!”   随后灌注于指间指向盂中之水,叩齿三声,另一手又燃符纸丢入水中,往段沅面前一搁,命令般地一声“喝了”   段沅一脸为难地咽了咽唾沫,一咬牙端起水盂闭眼眼下符水,口中一阵焦糊灰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刚要再送下两口干净茶水,怎知王玖镠把茶壶抢去   “等你面色有所变化才可再饮再食!”段沅委屈地缩回手,眼下走动不便,只好接着与这人闲聊,二人就这么互相问答地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段沅感到原本发麻发凉还疼痛不已的身子起了暖流,再过了一阵便疼痛放缓,耳鸣消散   王玖镠看着也松了口气,起身伸了伸筋骨,黄美兰也上来问二人是否吃完,段沅客气地请求她替自己烧些洗澡水,黄美兰欣然应下后与小厮收拾完毕还不忘给靠着门柱的王玖镠一个媚眼,王玖镠也收拾起自己那些,还不忘抱怨   “就是因为你醒了我被大清早吵醒忙活至今,我一个赶脚的,白日睡夜里走的,可真折寿!”段沅虽然面上平静,但心里嘀咕“这人生得好看,可脾性讨嫌得很!”   她看到王玖镠这就要推门出去,赶忙再问,不得不说王玖镠这一番折腾后不仅疼痛减轻,就连声音也比起原来洪亮不少   “喂!你还没说这符箓牌什么路数呢!”王玖镠没有停下,只听门外传来个拖拉的声音   “你遇上那东西的棺椁板子!” 第9章 闯门客   早在段沅那阵电闪雷鸣的第二日,这博罗县城便已经一改多日的阴霾晦气,原本那些心胸发闷,头脑昏沉的都在一觉噩梦之后忽然神清气爽   推窗开门,被从高悬之上投下的赤色金光刺了眼睛,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到了午后起了些微风,段沅换了黄美兰给她找来的一身杏黄的衣裤下了楼,恰好一阵风入了堂,她细细一嗅,没了自己下山那日的阴戾气息   再跨出了一满楼的门槛,虽说这已经是临近城门处,可黄昏之时城门处与清晨的繁忙有过之无不及,满载欲归的临县人,空了板车满了钱袋的外乡贩,还有许多亲人远送,走亲访友的男女老少和不少城郊附近的农户匠人,人间喧闹,纵使是惯于山门之中的修行人在经历了如此死里逃生之后,也觉得瞧着这般百态可爱至极,鼻头泛起酸痒   她瞧着眼前愣愣地晒了会儿夕照,忽然两人晃到了眼前,她一看这两人的着装都有些熟悉,又有一股浓郁的菜肴香飘到了鼻头,低眼一看,两人手里皆是两个二层的食盒,而食盒之上皆用红漆写上“荔隆”二字   “小姐您好,请问是店里哪位叫的菜?”其中一伙计客气地对着段沅问道,段沅刚要开口,身后一阵愉快的声音伴着快步而来,擦过她肩迎上二人,王玖镠虽说还是那条带子低束着头发,可比起早上见人时整齐了许多,而且他身上传来了比自己还要浓重的花露水气味,一个没得防备的喷嚏,抬头时王玖镠已经是领着人进门这又要往外送,瞧见她揉着鼻子还一副长辈嘴脸责怪道   “你这身子虚挂着伤的还不多穿一件,要是再惹上个风寒,那我今日出的力气岂不是白费了!”   段沅不知为何听着这人说话就心中冒火,一撇嘴进了门,只见一满楼除去黄美兰外的一个老堂倌和厨娘正帮着端出食盒中的菜肴添置碗筷,段沅一看到那一盘盘色泽鲜亮,秀色可餐的翠玉鱼球、红烧乳鸽、卤水牛八宝和冬瓜海味盅等等顿时口中生津,腹中不安   “哎哟!那荔隆楼咱们也就是走过路过的,可从没想过有一日能摆上自己家桌!”黄美兰从楼上下来,瞧着这一桌丰盛佳肴也是满眼欣喜,王玖镠招呼众人坐下,自己拱手而向一满楼三人,在段沅看来,这可谓是他今日里说的最像人话的一番   “这些日子多有叨扰,先不说兰姐姐一妇人家独自撑起这门买卖就已是不易,替宿客守灯值夜更是让我心中白感!又因家人挚友的弟子身陷劫难而给你们添上更多,今日人醒无恙才让我才抽出头脑想起该是亲自给三位斟茶倒酒聊表感激的时候!”   三人都从未受过如此重谢,正在支支吾吾谁也嚼不出几个像样的字时段沅也起了身,王玖镠想着这小丫头脑袋还不算木讷,搭上把手替她一块给三人斟茶,随后段沅深鞠一躬,更是吓得三人在椅子上没坐稳   “救命之恩该行大礼,如若没有诸位这几日的照料,怕是我气绝人凉了也不是一两日能被察觉,无论如何,大恩难言谢……”她眼中湿润还未说完,那厨娘一声截下,连声让她坐下   “小道长这可是折我老两口的寿哦!我们虽不知您遭了怎样的苦头,可就算是个百姓人家的姑娘遭灾遇劫碰上了,旁人伸不伸手我老婆子不晓得,可我定不会置之不理!,我也是年节一心奉香神明的人,见死不救这等事,干不出来!”   她性子直爽,话到最后还一拍上桌,几人一笑,开始动起筷子,期间黄美兰关切地问起段沅下山的缘由和可是打算出远门,段沅眼睛转悠一阵,随后只答师父驾鹤自己心绪郁结,打算出门行香并回自己家看看   “哟,你是哪的人啊?”她笑了笑,迟了一会儿才再答就是附近不远,随后又说自己家在云浮县附近,终于没人再问,也多亏了王玖镠忽然插进来问了些他三叔之前来岭南在一满楼中的事,她心里泛起苦涩,自己家中哪处,她是真说不清的!   她依稀记得自己的父亲是个走街串巷,偶尔在家中那不过五六步大小的窄院里做买卖的剃头匠,她母亲是个大眼圆脸,总是在家中忙前忙后的女人,至于兄弟姐妹,她有个弟弟,只是实在记不清模样!   在自己五岁那天生日不久,她美滋滋地吃完了一大碗母亲为她坐的粉果后被换上了件嫩绿的小袄,随后出到院子处便瞧见两个与父母年纪相仿的大人,她好奇地打量,又有些怯生地抓着母亲衣角藏在身后   “爹娘要出去很远的地方一些日子,你跟着吴叔他们走,到了日子我便去接你!”随后她便被母亲推到了那吴叔身旁的妇人身边,妇人瞧了瞧她点了头,她没有哭闹也无任何表情,就这么被这二人牵着出了院门,走远了些,她好像还听到了自家院中传来嚎啕的哭声,但还是远了些,她不肯定那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一顿丰盛的菜肴她却没了早上那恨不得吞下盘子的劲头,她刚拿起小炉上的铜壶想要为众人盛了饭后的茶水,就在这时忽然一人摔进一满楼的门中,几人皆是肩头一耸,随后望向门槛处,那草灰色薄袄,黑色粗布裤子的瘦小男子满面痛苦地从地上爬起,他裤脚和鞋皆是尘土的痕迹,看来匆忙并非方才那一会儿   “细永,你怎的来了?!还没吃晚饭吧……”厨娘和老堂倌夫妇看清来来人后面露惊喜,可话还未说完,那被叫细永的瘦黄少年激动叫喊道   “大伯,我爹他中了伏招了阴了!快……快要过去了!”二人面色起伏极大,黄美兰赶忙先让人坐下,倒了两盏茶水都被这人一口干尽,厨娘急切地问是怎的回事,这少年依旧激动,这会儿眼里就能涌出泪来   “就是前日,不!大前日!我爹那日去了码头同僚的梁叔家吃添丁酒,因为奶奶今日伤寒我娘就没跟着,谁知那晚他都没回来,天刚亮时村里人便敲了家里门,是早起的看到他倒在离家一里外的水井旁,本以为就是喝醉了醒了便好,可人就没醒过来!而且自从回家之后他的面色逐渐发青,发黑!到了那天子时好不容易有些动静,本以为人醒了,谁知道就是在床上闭眼叫唤,叫唤完之后,还眼角嘴角开始渗血,到了鸡叫才止住!”   一满楼三人听了皆是倒吸一口气,接着问便得知这细永的父亲这几日皆是这种情况,他家就在王玖镠赶尸下船的那梅茂县中的梅菉镇,他们家已经把自己镇和临镇的大夫和术士全请进了家,可人不是摇头就是皱眉直言自己无能为力   来的那三个术士唯一一个在他家床前忙了一阵,虽说当即他父亲的面色有所缓和,但谁知昨晚情况更是不好,人已经五官耳中都渗出了血,人的眉心中央还出现了个黄豆大小凹陷的洞!   “这是惹了横死的鬼,要先泄了自己的愤,再把这倒霉的阳人替他做鬼去呢!”一直没声响的王玖镠开了口,几人皆是眼瞪如牛地望向这极其冷静的两人,段沅一眼扫过三人点了头   “现已过了将近五日,想必每一日那洞都更深陷一些吧?!再过两日,人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去往那鬼丧命之处替他做冤魂游鬼!”这两人一人一番话后细永眼里那股热流再拦不住,片刻就成了泪人,厨娘一边安抚一边陪着流泪,也没多久这一老一小便是脸上一般狼狈   那细永捏着拳头垂着自己的腿,颤抖含糊地叫喊着   “我……我本来是来罗浮山请降星观的道长,可……可降星观闭门……闭门了!我……我实在又饿又累,就只好先……”黄美兰让他先别说话,自己眉头紧锁地往了后厨去,过了一会儿便香飘入前堂,一碗菜色丰富的汤面被端到了细永面前,察觉少了些什么,四周一望,不见了段沅和王玖镠的身影   “两位小道长问了医馆和卖辰州砂的画斋出门去了,说是让细永吃饱了,我就去城门下赁车马,我们连夜回梅菉镇!”   老堂倌的面色也晦暗得很,但说起这两人乐意出手便稍有缓和,黄美兰眉头却还是如此   “他们定是去长月巷和圆月巷了,可咱们这离大街市可不近,他们怕是还没走到这些个铺头都收了啊!”细永两腮鼓鼓摇了摇头,厨娘扶着他后脑替他答道   “恰巧美娘你进后厨时有一刚刚落空返回的车马,那王小道长直接一吊小满砸了那车夫的肩上,随后二人就上了车,该是能赶上的!”   黄美兰这才抚了抚胸口,还从账房支了些钱塞到老堂倌手中,安慰夫妇俩家中定能逢凶化吉   再说往城中大街市去的那二人,这四方的小车段沅坐着倒是没个挑剔,可王玖镠的个头就有些头顶可危,他只好躬着身子双手支起下巴立于腿上,二人用法功密音入耳交谈   “瞧你饭桌上那些搪塞话,你这次下山是没打算回去了罢!”段沅也没欺瞒点了点头,王玖镠得意一笑   “我是因……”   “是因偷师盗法吧!你若那夜不招雷我还得猜会儿,何况如若不是打算远走高飞,你会连那宝贝坛子一齐带出?!那我问你,你往后真实的打算是如何?”段沅垂眼想了想   “我……其实也还没个定数,一路往句容走罢,去那再拜师修行,虽然也不知道我这等旁门功法的人家看不看得上……”   “定然看不上!”王玖镠无情地截下她的话,段沅有些埋怨地撇了撇嘴 第10章 悬济堂   “那些三茅祖师坐正位的纵使平日里对着南北茅旁系的门派嘴里有点客气,可背地里哪个不是被他们暗中数落过千百回的,你真想法天真了,纵使你是段元寿的弟子他们也不会垂怜!更何况……这些个正派的哪个不是成天叫嚣当年自己对上那飞僵定能如何大显神通的嘛!”   段沅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她往句容去也真的只打算行个运试试,眼下这番大实话虽然刺耳,可也来得及时   “你有时日再想,因为你得跟我回去丰州一趟!其一你身上反噬的雷我只是驱散了皮毛,从明日起你日日都得一杯符水下肚,待到回了丰州得开坛拔除,求个谨慎;其二,我救了你命,我是遵了三叔遗嘱来的岭南,接过你们降星观封了个严实让我连段师傅坟头都没能望上一眼,你就当报偿,跟我回去奉个香罢!”   这两条哪一条都是段沅拒绝不得的,她自然答应,她想了一会儿问道   “当年的七高功你还见过哪位?”王玖镠摇头,有些埋怨的神色   “他们似乎从那地方回来以后就多为书信往来,纵使见面也似乎瞒着咱们这些弟子,不然也不会咱们谁也不识得谁!你倒还好,你们观主和自己师父就占了两个,我就靠着那话本写成怎样就听成个怎样!”   段沅很是惊讶,她本以为就是自己没见过七高功,没想到王家的这个也是,那么其他家的呢?   聊了一段后车外越发喧闹,二人在长月巷的牌坊下下了车,长月巷乃是这博罗县城中最为热闹的百货铺,吃穿用度无一不有,段沅去了画斋寻辰州砂,王玖镠则转了个身从旁支路去圆月巷,这条巷依旧是铺头林立,可多为手工作坊和医馆油坊,在一众的医馆当中只有悬济堂开到了六扇门的宽敞   这悬济堂的掌柜兼坐馆大大夫吴亥乃是方圆百里内最通晓岐黄的圣手,因此悬济堂的大门总比其余家闭得晚,进进出出很是热闹,王玖镠在巷口就瞧见这门面气派的医堂,自然也没找别的,直奔而去   他进门之后直奔了药柜,两个银元拿出买下了悬济堂铺中的半夏、竹茹、炙甘草、当归等好些分量的药材,本就是一手银钱一手拿货转身该走,可那边问诊台动静太大,本能地偏了偏眼,瞧见一瘦黄不高,络腮胡上架着副西洋眼镜的邋遢中年人一脸怒气,胡子都飞起了好些   “方姨,我同你两家住得不远,你为何不信我呢!我给你的方子要吃满十四日才能痊愈,可你……怎能信了那种歪门邪道,谋财害命的假术士呢!”   这人说得激动,一掌掌拍在那有些岁月斑驳的书案上,一些医馆中清闲的不禁都抬了眼,停了脚,想瞧瞧这吴大夫为何如此愤怒,王玖镠本没什么兴趣,可听到假术士几字便也想了看个热闹   这个被叫方姨的妇人有些胆怯地带着哭腔给吴亥认错,吴亥却气急败坏还没骂够   “如若那些香灰符纸能救命当药,那这满街的医馆改了庙堂岂不更能救人!三跪九叩就能免去三病五灾的,那吴某还日夜苦读千万卷,终日不敢懈怠做何!眼下没了皇帝推新破旧,那些个泥塑的迂腐也该改改了!”   他刚要坐下再给那方姨诊断,怎知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多少岐黄之术乃从道门所出,多少医理亦是道门的法则本章,你认同了那些个才来没几年的新玩意,就如此对自己也揣着捧着的骂得一无是处,这样的医者可不同那些假术士一般,只不过一个拖着病痛,一个没了根基!”   吴亥抬眼一瞧,一面色惨白颀长,眉眼非凡的男子抱着一大堆草绳系着的油纸包裹立在了方姨身后,他将手中狼毫笔一拍,怒目再起身   “你是何人?”王玖镠懒散模样地一手挠了挠后脑   “路过,听着老伯你说话刺耳,没忍住就往这边挪了身子!”   方姨瞧见身后不少人眼盯这边,赶忙想在这二人之中劝说,怎知刚抬起一手,便被王玖镠老老实实地握住了手腕,她更是惊吓,再瞧着这青年人面貌翩翩,还不由得生出些羞涩   “你作何!”吴亥这就要掰开王玖镠的手,怎知就在他触上的前一刻松开了,方姨抿嘴垂下了脸,王玖镠向吴亥挑了挑眉,将那些药材往那桌案上一搁,随后对那方姨笑得灿烂   “姐姐的脉象短而细虚,时促时弱,眼中沉色血线直向瞳仁且眉心浊气极重,可是在夜里去了不干净的地方或是开了哪扇陈旧的房门?”那方姨拼命点头   “我公婆相继过身三年多,原本二老住的那处小宅就空闲出来,因为是土瓦的房子不算结实便一直闲置,我前几日想收拾出两间搁置些家里陈旧的家私,就是那日之后难以入睡,中能听到两耳间有不少人在围着闲聊一般,还是不是感到家里有别人!”   “那就是你不得好眠,血虚散神!”吴亥两手一背冲着王玖镠一斜眼,王玖镠没往他那边瞧,随后示意方姨坐正闭眼,而自己手中灵活结出个印口中也念念起来   “你……你竟敢在我这医馆行歪门邪道!给我滚出去!”那吴亥又叫唤起来,他是一个常年辛劳瘦弱的书生模样,这下就连骂人都中气不足   王玖镠丝毫不理,随后又从布挎之中掏出一黝黑之中泛出青黄光泽,刻着八卦阴阳的物件往那方姨的后脑一拍,大斥一声“退”,医馆之中看热闹的众人皆是一惊,吴亥还险些脚下不稳扶住了椅子,随后一张符纸借了桌案上的灯火燃起,在方姨头上绕了三圈后往她肩头轻拍,方姨睁开眼睛,静默片刻后一皱眉   “我不耳鸣了?好像也不头昏了?!”身后窃窃私语起来,吴亥连声喊“怎的可能”,王玖镠把他那些个药材抱起,一眼轻蔑地回应了吴亥   “开个定神方子,见着新的废了旧的,跟那些个改良之士空有莽夫之力有何区别!”随后大摇大摆地出了医馆,一路再到长月巷口与段沅汇合,上车回一满楼时他还将医馆这等事说了她   “其实我有一疑惑,你这番出门怎的没背上几副收惊的药,也没携着些糯米,外一买卖货出了岔子怎么办?”王玖镠依旧那副有些憋屈的坐姿蜷着,一撇嘴道   “收惊的还好说,糯米这些,不用!小爷做人不行但这功夫可比那些个用祝由蛊的能耐大!我所驱的喜神不仅更如常人般行动,而且能久站久坐不出岔子!收惊药我倒是研磨了三副,来的路上赠了有难人了!”   他将自己带出的那三副入了法的收惊稳魂的药粉赠给那五人时连船家都诧异不止,二人吃早点时他还被打趣了一番   “向来不算慈悲的小王掌柜怎的今日心软了?”王玖镠摇了摇头,一杯香片下肚后又抄起块白糖发糕   “我这也只能把该活的人命保下,该死的,救不来!”船家自然得问哪个该死哪个逃生,却被王玖镠反问道   “你可记得你表姑过身的前几日是怎么个模样?”船家心想这四六不搭的什么个话,可自己头脑回忆片刻后,猛地一惊,手中那没来得及入口的烧麦还滚落到了水中,那付钱的粗粝汉子的嗓子,与他表姑最后几日几乎无异,粗粝磨耳,吐字不清……   段沅心想虽说这姓王的有些相处费劲,可不得不说也挺有趣,回想起降星观中的师兄弟,她也不知到底是自己脾性古怪还是自己不招众人待见,至少她入门以来仅有自己和段元寿住在云七院,这些弟子都是从想送儿入门之中挑选过的,高功们的亲传弟子更是选了再选,而她是被段元寿领回后直接成了独一的亲传弟子,自然也惹得诸多不满!   “丫头我问你,我三叔还给我留了那么个莫名其妙的遗嘱,段师傅就没给下留下些什么古怪的?”   这把段沅问着了,她一个从未出世的自然出了降星观谁也不识,不跟王玖镠说还真不知道往哪去问   “你可知一个叫茅绪寿的人?!师父留下封信在我原先的宿店,让我先安顿自己随后送信予他”王玖镠仔细回想一番,随后摇了头   “姓茅的?莫不是毛诡前辈的后人?”段沅挑眉撇嘴,满脸说着“怎的可能”,他自己一想也皱了眉   “也是!那毛前辈的三缺是孤缺,或许是想窄了,根本也不跟其余前辈有关”随后又转向段沅再问   “你呢?拿了哪个?”   “孤,那你呢?”王玖镠笑了笑,眉眼中透着股顽劣气息说道   “你猜?”段沅面色一沉,极其嫌弃地偏了偏身子没再理他,他却笑声洒了一路,回到一满楼时,老堂倌已经准备妥当,就连雇的车马也已经停在了门前,二人赶忙再收拾一番,随后在黄美兰和厨娘的相送下往了城门去   老堂倌这弟弟是在相邻城镇之间码头短雇的力夫,平日里也有收工晚了夜路而回或是穿山过林的情况,也从未碰上过这回的事,王玖镠听后笑了,边啃着黄美兰给他们携上车的冬蓉饼边问那赶车的细永   “一般来说码头谋生之人都脾性直爽,言语不忌,你爹也是如此?”细永背对着三人点头   眼下已是夜黑风高,单凭着车前摇晃的走马灯辨路,他好不容易搬到了救兵更是不敢分神   “王道长,这是怎的回事?”王玖镠也不敢多做五断,段沅帮着劝二人宽心,随后发觉王玖镠看着自己   “我就想,咱们是否想到一处去了?”段沅点头   “多半是那夜里有段路靠了树木茂盛且多为阴木的密林,且那密林之中定有曝尸的横死之人”老堂倌听完一拍大腿   “对的!对的!那路在镇外向西南一里多,曾经镇上觉得那有山有水的也有不少人家葬下坟,可这不是番鬼越多世道越乱嘛,我们镇里去番鬼霸了的私埠作坊讨生活的都年纪轻轻地因为各种原因丢了命,你们也知而今洋大人大过皇上,所以贫苦的人家只好草席一卷把人丢上了山,也就是有了这事之后,那片就逐渐邪乎起来,随后就连原本葬在那的人家也要么迁坟,要么去祭拜都不敢逗留到未时后段!”二人点头 第11章 路旁阵   夜里行路,除去马蹄达达和山风兽鸣就再无他声,几人也就刚出城还说上几嘴后便也各自沉默养神,就在路程过半的时,王玖镠忽地感受到布挎之中那镇魂铃一响,他撑起车窗望去,漆黑之中一闪而过微弱的灯火,他好似看到了个惨白的男子,而那人也好似望了他一眼……   临近梅菉县时原本闭目养神的段沅忽然开了眼,细永困惑地按她的要求停下了马车,随后王玖镠从自己布挎中掏出一与那喜神脚下所点一般大小的黝黑铜油灯,示意老堂倌与细永车上等着,二人伸长了脖子看着这二人往路旁而去,就在中途王玖镠燃起了那小铜灯,别看那灯掌心大小,可燃起那刻纵使五步之外的两人都被晃了眼,赤色大亮,原本阴森晦暗的氛围被这暖黄驱散不少   段沅刚走进路旁的密林两步便停下,她脚踩在一堆极新的阴司纸灰烬之上,脚边还有被林中活物啃食过的白烛和一些祭拜的吃食   “不年不节地拜过路亡魂,看来这附近坟地有亡者冥诞啊!”   王玖镠走前几步,果然在林中发现了几个坟圈子,其中一处便有着与地上同样的白烛和灰烬,王玖镠一手持灯,一手从布挎之中掏出一撮线香,用灯火燃香之后给瞧得见的每一处都插上一柱   “诸位兄弟姐妹,长辈叔伯,我们路过此地多有叨扰,以香为敬,相安无事”说罢便转身往后回到段沅那处   此时段沅已经用红绳缠上了路旁的两棵相邻的树脚,随后也从自己的布挎之中掏出了符纸,王玖镠赶忙递过灯火,段沅燃起符纸,一手成诀,一手用符纸在两线之间画圈   “天地自然,秽气消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符纸落地烧尽那刻,原本围绕身旁的薄雾瞬间褪去   段沅瞧见净化过此地之后,那些附近坟包的坟鬼游魂与一些黄绿杨净的山精魍魉都围在十步之外瞧着二人,人形的鬼魂们倒是图个好奇,可畜灵山精就有有些张牙舞爪。她从布挎之中拿出个符箓封着,辰砂浸染的麻绳绑吊着的小陶坛后也僵住了表情,随后再退一步,有些不甘   “我问你们,是否四日之前有个男人在这被你们的朋友瞧上了”那边那二人瞪大了眼看,随后四目相觑,怎么看这二人都是在同树木坟头说话,一会儿之后往回走来,王玖镠将小油灯吹灭   几人再上路,到了梅菉镇细永家时,刚下车便听到这斑驳的朽木门后男人的痛苦低银同女子的焦急哭唤,老堂倌最先焦急跑入院中里屋,见到那已经不成人样的小弟,顿时脚下不稳哭倒在床边,段沅二人随细永进屋,屋中三个满脸泪痕老少皆有的女子看到这二人皆僵住了表情,上下打量一番,那与段沅相仿年纪的小姑娘还羞怯地低下了头   “你来还是我上?”段沅先一步上前瞧了瞧那已经魂魄有损的人,王玖镠想了想   “你年纪小,我怕你手下没个轻重再把人损多了,你门外拦着便是!”段沅懒得跟他计较,翻着白眼出了门,那细永的母亲终于找到机会问上一句   “阿永,大哥,这两位是?”王玖镠便从布挎之中掏东西边对着细永家人礼貌问候,随后又回身向着那半死不活的人   “还请女眷都先退下,这屋中人多怕那东西又起歹心”三女眷退出门外,段沅又让她们都进到另一间房中,自己给那屋的窗户门户都贴上符纸,又掏出金纸燃起凭空画符给那屋子做出辟邪的结界,随后向着王玖镠那屋一声告知,又站到了院中   王玖镠先燃起九柱香火凭空在那躺着的人身上画起符箓,随后掐诀结印口中念念,那香火符箓刚到脚底时那原本痛苦低银的人便声响戛然,王玖镠那口诀刚出两句人忽地一个抽动,把细永和老堂倌都吓了一跳   王玖镠镇定地接着手中变换口中未停,那原本紧闭双眼的人又忽地睁开了眼睛,瞪大如牛,还流出了不少原本在眼中的血水,随后腰板僵直地坐立起来,细永被吓得腿软瘫倒在地   王玖镠见后一声冷笑,那双血水横流的眼睛瞧见后好似非常愤怒,开口便是粗粝地尖叫,那尖叫声十分刺耳,听着让人头昏脑涨,将刚刚调配的辰砂符水沾上手指,极快地闪到那人跟前,以沾着符水那指往眉心用力按下,那人又是猛地一抽伸手就往王玖镠身上要抓,王玖镠将那辰砂符水抄起就从此人头顶淋下,那人的手刚触上他的手臂,便又弹走,捂着脑袋在床上嚎叫翻滚,王玖镠抓起此人手腕捏住脉处,表情变得凶愤阴沉,忽地大吼一声   “还不快滚!”一声呵斥出口,尤其在那“滚”字之上他使出的力气最大,随后抄起符纸用房中灯火燃起往这被抽搐嚎叫的人身上一掷,片刻之后先是僵住,随后这人又闭上了眼好似昏厥过去   老堂倌感到一阵极快的风从面前刮过,随后就听到院中段沅一声有力地“敕”,随后火光映上她那张还病容满满的脸,细永家里人只能瞧见段沅脚边是一道辰砂铺出的线上不知怎的燃起了火,但在段沅与王玖镠的眼中,那是三个身冒火苗,面目可怖的鬼魂   段沅一手捏紧那封着符纸的瓷瓮,一边对着这眼中恨不得将她这拦路人生吞活剥的鬼魂冷笑   “他言语粗鲁你们给个教训就是,纵使要了那条命,三个怎么分啊?!”   那三鬼魂嘶叫鬼吼,连看不着的几人都能隐约听见,段沅瞧见这三鬼态度丝毫没有软下,便将那瓷瓮符纸连盖一掀,一手道指念念有词,随后那三鬼大惊失色,可受困于辰砂符箓的结界没法往前,刚要往后跑时却被那瓷瓮之中原本一股黑烟却逐渐成形壮大,最后足有两丈余高,如山石的糙皮之上还有不少血淋淋的口子暴露出血红的腐肉,面目模糊   黄眼怒目的鬼魂伸出长臂大掌将这三鬼魂一把抓起,随后咧嘴笑得尖锐地将这惶恐不已的三鬼逐一塞进了口中,咀嚼两口后咽下,咽下一鬼身上的口子便更加绽开一些,腐肉之中隐约而出一张张不及一掌大小的鬼脸   屋中的女人只觉得院中的火苗先是化成了一股带风的风卷火,而后逐渐黯淡熄灭,就在火灭之时段沅大呵一声   “滚回来!”片刻之后便又盖上了瓷瓮的盖子,又一掌符纸贴上,还从地上的布挎拽出了一捆满是符箓的布条,就在布条捆那瓷瓮之时王玖镠瞧见她逐渐虚汗上额,咬紧牙关,心头一紧赶忙向前,于此同时段沅感到天旋地转,无法支撑地两眼一黑就要倒下,手中的瓷瓮也没捏紧这就滑下   就在瓷甕快要沾地的前一刻,王玖镠的手垫下接住,摇晃两下另一手也抱稳了昏厥过去的段沅,实在好险!   段沅再醒之时依旧感觉头疼欲裂,耳鸣之中还传来阵阵马蹄轮碾逐渐慢下,她勉强睁了眼,恰好马车停下,王玖镠相当急切地这就已经半个身子探出了车,随后在老堂倌的疑惑之中脚步渐远,她奋力支起身子,瞧见自己身上一袭苍青素缎的厚外袍,她小心地没让袍子落地,也往车外挪去   “小道长您醒了呀!”老堂倌声音喜悦,段沅勉强一笑,发觉并未回到博罗县城,这还是两阵之间的山野密林路,王玖镠正一深一浅地往林中走去,那束着的长发已经有些松散,里面那身牙白盘扣长褂在不算明亮的旭日透光下却极其显眼   “小王师傅忽然叫停车,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瞧着挺寻常的……”他话还没完,只见段沅也下了车,吃力地往了王玖镠那边去,王玖镠听到身后声响也停下了脚步等着   “昨夜路过便察觉到些不同,咱们不久就能回到,这时辰可扰人,不如瞧瞧!”   随后二人一齐再走出不到二十步,越是接近一股腥腻腐臭的味道愈发浓郁,最后各自捂起了口鼻!忽然停下,段沅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清醒了不少,在一处不宽的空地横七竖八地躺着七个死相惨烈,衣衫破烂的人,而这些人附近还散落了些像是被猛兽撕咬,缺肉露骨的家禽和死狗,而地上已用辰砂糯米将这七人圈在其中,还有不烧符纸烧下的灰烬   王玖镠掏出香火火折燃起,随后凭空画符再将香火插到了石缝之中,段沅也燃了几张符纸往这些死尸中掷去,随后二人谨慎地踱步察看,只见其中四人面色青黑,虎牙已尖锐出口,而手上的指甲也黝黑尖长,后脖处隐约可见绿色的细毛   “炼的东西?!怎会在这里?!”   再察看没有利牙的那几人,那股人死多日的腐臭便是从他们身上而出,细瞧发现他们衣衫原本就残破,这再被咬掉了几块肉更是让人毛骨悚然,好在这是荒郊野岭,否则让打柴的赶路的看到,非能再吓死几个!   “歹毒啊!”王玖镠在一声冷哼,段沅皱眉不已,她看得懂那些家禽死狗是喂养绿毛僵的,可这几人是如何回事,看他们的着装打扮,多半是花子乞儿或是贫寒人家   “那些是喂炼尸的,这几人……”王玖镠踢了踢离他脚下最近的那人的手臂,面色凝得难看   “也是喂他们的!选取苟延残喘,差一口断气的,不能死透,不能太活!”段沅听后脊背发凉,艰难地咽下口唾沫之后在脑海在搜索是何门何派有如此歹毒的阴邪,随后有些为难地转过脸去问道   “莫不是……毛诡前辈?”王玖镠点了点头,他更多地是在想,昨夜那仓促一眼的人会是谁?   炼尸的丧心病狂之徒不少,可如若算起有名有号的,便换了谁都第一个想到那伏尸败北之后性情大变,行踪诡异再没几人见过的七圣高功之一的阴法师毛诡! 第12章 他人言   云卷湛蓝,秋冬的太阳没了暑热之时的那种直白,扯了片云彩遮掩半面,犹如厅堂之上初见生客的闺阁千金,俏丽鲜亮,羞涩地瞧着晨起的人间百态,市井繁忙   黄美兰精致着一身下了那紧闭的门栓,宿店买卖的樾龙门鲜有落闸的时候,因为来客没准日子不定时辰,更何况喜神客栈本就是黑夜如白,与四邻打过招呼,赏了那些个路过道她是个“丢人现眼的寡妇”的嘴碎妇人一计白眼,她端出水桶扫帚打扫,却瞧见老堂倌驾着车越发靠近   她欣喜迎上,但瞧见车中两人的面色之后表情僵住,王玖镠机灵地挤出了个笑谎称两人都只是太累,黄美兰松下口气,赶忙招呼三人进屋吃早点,二人却敷衍得不似昨日的大快朵颐,匆匆塞了几口遍上楼闭了门,直到午后才各自揉着睡眼换衣再出   “那人真的会去销了那些?”段沅自打回来后就眉头不舒   二人坐在门外檐下的竹椅叹茶,不管年芳几何的女子路过门前无一不多瞧王玖镠两眼,而这人似乎毫不在乎,遇上芳华正茂的还不羞不臊地给人家一个轻浮的眼色   “咱们又没背着遇见僵尸的料,纵使现在备齐了回去又是何必!那人既然已经做法压煞将他们圈在其中想必不是个歹毒心,你死里逃生已然不易,多管一桩,可不聪明!”   段沅眼中复杂地看向他,但王玖镠似乎真的不想多理,明知她的心事在哪却选择避开,这就起了身进屋找点心吃去,段沅无奈叹气,望着车水马龙发起了愣   他们仔细察看了那些给用来投喂炼尸的死人,王玖镠不经意地从一人的裤袋之中发现了半截跑的出两张粘连的黄色纸张,小心地将其挑出,那是个人的生辰八字,但“光绪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四酉时一刻”而这八字上面便是连粘着与赶尸所用相似的符箓内容的符纸,怎么看也不像眼前这个少说四十好几的男人!   段沅瞧见后却面色更加惨白,她浑身发颤地盯了那字条片刻,随后开始在其他两具翻找,果不其然找出了相同的字条!   “十四年前的一人八字,莫不是……你的?”   王玖镠只是荒唐一猜怎知段沅真的点了头,没心没肺的自己也不禁心头发毛,他很可能明白了为何博罗镇会凭白无故起瘴气,又是为何会引得来那个东西,神色低沉地扯着段沅赶快离开   “赶脚匠在上路之前,无论哪门哪派几乎都有这么一工序,那便是问来亡人的生辰八字随后符纸写在其上,再在八字之上镇上本派的安魂符藏于自己的衣袋之中,随后才是其余的封蹊跷,祝由蛊或是造畜,做祭起尸!若是给起尸的东西或是炼化过的那些咬中了带着活人生辰的牲畜……那这些东西便可替主受累,找到八字的主人并杀害吞食!”   再起一个寒颤,她慌张地将那盖碗茶盏握到了手心之中,试图用那一星半点的烫热给自己些定心,她其实睡了个连连梦魇的觉,梦到自己没了修为没了法器,就单薄衣衫地在一条尘土碎石的路上跑,而身后则是方才归途中的七具僵尸,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甚至超越了自己心底的那些幼年往事,她无助地喊了声“师父”在一个磕绊和漫上鼻尖的血腥中醒来,瞧见王玖镠没精打采地一手托腮在自己屋里的桌旁坐着   她感到心中烹油一般,自打段元寿忽然死于非命后她原本的生活便翻天覆地,在一众门人“罪有应得”的咒骂之中葬下恩师,随后那些往日里顾及威严的师叔伯连同门下弟子也没了最后的那点平和客气,更加还有葛元白一声令下让人来云七院堂而皇之地分拿东西,自己被因偷师盗法逐出降星观……   她猜想这些可会是段元寿的仇人所为,可纵使当年伏尸败北段元寿难逃责怪,那便只有与那反目的孙三康兄弟情义非凡的王添金可以如此记恨,但如此一来王玖镠又干嘛救她一命?   她感到从眉尾向上的经络阵阵抽痛,随后蔓延全头全身,就在两眼逐渐色彩黯淡之时,忽然一口湿润焦糊的味道入了喉,一双手没给她反胃的机会粗鲁地抬了下颚,她极其难受地将其咽下,随后那抽搐感慢慢减缓,恢复了平静   一旁的黄美兰瞧着眉眼挤作一团,责怪了王玖镠粗鲁   “长得面皮白净,翩翩公子的,可手脚那么重,若是要去说媒,怕人家姑娘家的不答应哟!”王玖镠起身,看了看自己那还带着些符纸灰的水盂,特委屈地道   “姐姐该是知道的,做赶脚的哪个不是断子绝孙的命!何况力气大可是入门的硬性,您若真是心疼,不如就收了我在你这儿,多个扛米扛面的都不是坏事不是?”黄美兰又羞又喜地朝他胸口一计粉拳,随后摇着腰肢进了店,留下一声   段沅就这么鬼斧神差地被王玖镠拉着走上了去镇中街市的路,好长一段二人皆是一语不发,并肩而走,一偷着瞥我一眼,我躲着窥你一下,但又都是心里憋不得事的脾气,忽地同时转头共同开了口   “我先!你……你这次来博罗镇到底是干嘛!”王玖镠两手一负,松动着脖子   “我说了呀!我三叔遗托给我东西的那人恰好家中有亲眷克死外乡,我只好慈悲一回替他送人回家了!顺便打算来拜访下当年七圣的两位叔伯”但他余光瞥到段沅眉头紧锁一脸不信,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疑惑为何,但是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何况……我一路而来都未听到段师傅驾鹤的消息,还是靠近了博罗镇瞧见人们有提及降星观闭了门,而后又遇上了你才知道!”段沅闷叹一声,思索片刻后说   “明日恰逢洞天药市开市,我去一趟便跟你去丰州”王玖镠一听来了谨慎   “好巧好巧!我自己的目的便是这个!虽然我庸医一个狗屁不通,但也想去领略一番岭南四市的繁华!”   二人走到半路口干舌燥,加上段沅午间心事过重没吃两口,这就随意踏进了一家茶楼,叫了壶香片和三四笼蒸点,座里的几桌闲暇饮茶的太太们瞧见王玖镠可是热闹,帕子根本掩不住那些窃窃私语,就这么被他们乃至半个茶楼听了个清楚,而让他们更没想到的是,这还没开始去探寻那“茅绪寿”是谁,这就有了消息送到了耳旁!   洞天药市乃是岭南“四大名市”之一,早在段沅与那不化骨生死一悬的第二日起就有不少等着开市的药商从岭南各地而来,近几日更是家家宿店都夜夜燃起了各房的灯火,自然吃饭饮茶的铺子也不会冷清,虽说你不识得我,我也不知你为何人,但一些形只影单的散客在这种时候难免要拼凑一桌,既然有这么个缘分,便也谁都乐意说说几句趣闻异事,一来是你来我往,二来,纵使只是编的扯的也得了个热闹,离座后江湖路远的,也就碰不上了!   这王段两人来得巧,刚坐下便听到了个猛的,不仅他们的耳朵被东南角那拼凑的五人桌拉了去,临近的几桌也逐渐停下了原本的话题,被那发髻稍乱,脸挂赶路风尘的淡眉中年人给拉去了注意,因为此人提及了一个道家门第,而此门第皆让二人心头一荡   此人虽穿着寻常的袍子褂子,可那发髻的簪子和时不时拈起的指间都瞧得出是一方修行的道人,他眼珠子一环拼桌的四人,咧嘴一笑在蜡黄的脸上挤出了干涩的纹,随后故作姿态地清了清嗓子道   “在下乃是庐州人,方才说提及的道门弟子出了败坏师门风气,银心起向自家师兄的便是本城之中的水元观所出!”   其余人听得认真不禁点头,其中一人啜了口茶,忽然瞪眼而问   “敢问先生,这水元观可是光绪年间那走火入魔的大魔头孙三康的修行处?”男子点头   不得不说那败西村的话本可谓是广为流传,许多人听到这个都没了方才那点偷着听的仪态,这就端着自己的茶盏或是椒盐花生炒果的站到了那桌人身后,男子没见怪,这就开始有模有样地说了起来   “这水元观打从出了孙魔头之后便名声香火皆有败落,之后也出过几个走了偏门炼尸修阴的,但都以走火入魔而自作孽横死!但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好不容易平静了些年月,前些日子又一弟子被逐出了水元观,现观主刘濑吟不怕水元观的名声再蒙非议,将此人为何被逐的缘由如实昭告,此人名叫茅绪寿,是先一辈老观主龙元一的弟子,可就在收下这年差将近四十的小弟子没多久便驾鹤去了,随后此人便成了水元观中吃百家饭的一名门修,但其心有不甘,为人不正,不知何时起与那修上了阴邪之法的毛诡勾结,拜了二师学了炼尸拘魂,炼鬼用煞这些个旁门歪道,还打算用双修之法提上自己的修为,而被他打上主意的还不是哪家女修,而是自己的师兄,观主刘观主的大弟子吴绪涎!据鄙人所知,当时这茅绪寿已因被去后山打理高功长老们闭观的洞府时发现了茅绪寿同那毛诡二人后关去了暗室,刘观主原本打算第二日召集观中上下,要将这拜二师走旁门的给行规逐出师门,怎料去押人的发现那暗室的门锁竟被撬开,观里乱成一锅之时,观主的二弟子发觉自己师兄从早到眼下都未见人便去小院寻人,可敲了好几次门都无人应答,冒昧推门一入,哎哟喂,那可是又辣眼睛又香艳的场面哦!两个大男人衣物散落满地,床上坦诚相见,那茅绪寿还脸贴着他那被他折腾到昏厥的师兄胸膛之上,春梦正酣呢!”   此话一出,茶肆之中一阵哗然,王玖镠则噗嗤一声险些茶水呛着,再看对座的段沅,目瞪口呆,脸上扭曲,像极了胆小走了夜路的人撞了鬼遇了煞那般! 第13章 破落客   自古以来兔爷陪席进屋,男倌胡同宽衣暖被乃至达官贵人好龙阳,深院之中有嬉戏都不是新鲜事,虽说一部分人不甚理解,但听得市井街巷的说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今洋人遍地,洋枪四起,与其成日听了这被哪位军座占了去,那划给了不列颠或是法兰西唉声叹气,倒不如听听这些贵人老爷夫人们的秘辛野传,一来长长自己只留在三餐桌面上的眼界,二来还能用那些个老祖宗的东西呵斥几声骂上几句,得个片刻舒坦。今日之事奇便奇在事起那出了个孙魔头的水元观,而且又是这等香艳荒谬之事,心头不痒不想听个始末的,恐怕满大街也找不到几个!   那男人丝毫没有捋捋自己拈在脸颊上的发丝的意思,喝着自己那盏茶却没歇着那双三白眼来回转悠,瞧见一座的和围观的面色各有精彩,甚是满意,故作姿态地磕了下茶盏,接着说道   “那姓茅的狂徒能有这副德行也并非偶然,听闻此人男生女相,白玉面庞柳叶眉,桃花杏眼胭脂唇,活生生地戏子柔骨纤腰,烟花馆里卖笑狐媚的模样,您别怀疑,他还就是你我这般裤裆之中多块肉的,不缺不少的男儿郎!”   众人又一哗然,随后或垂眼或托腮地遐想连篇,段沅一副受了大罪的模样闭了闭眼,艰难地咽下口茶水,这才注意到王玖镠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瞧着她,不禁自己心中冒出个猜想“眼前这个就已然男子之中出类拔萃,纵使跟她那被人夸赞天仙的黎师姐站一块也难说谁更胜一筹,而今听着这闲话所叙,那姓茅的家伙听着这人的夸岂不要不这姓王的并驾齐驱甚至还更胜一筹?   “你那眼神是要把我吞了还是打算给你养的那位吞了?”王玖镠一挑眉,段沅赶忙回了神,面色难看地叹了一声   “这人到底是不是师父让我寻的那个?!这么荒谬个不正之徒,是怎的交情才能还专程遗托一封?”   王玖镠点点头表示自己也不理解,而他更困惑的还有听着此人年纪应该与自己相仿,这么个青年人又是有何本是得了段元寿段高功的青眼,段沅那封亲启信之上了还封了术法,擅自启来轻则手脚溃烂重则不知如何,做到这般,也证明了不会仅仅是句问候家常的书信,眼下实在混乱,这人是否会知晓那不化骨又是如何回归这块徒弟还找上了曾经伏尸之人的后裔门徒呢?!   二人一桌隔着两重天,王玖镠对着随后那不知什么野山来的老道添油加醋地说着那茅绪寿的桃色之事,一会儿窃窃而笑,一会儿随着那些眉飞色舞的看客笑声而呼,段沅看着心里更烦,这就赶忙往嘴里塞完了那几笼点心,生拉硬拽地将王玖镠这不正经的要走,就在门口时还险些撞上一人,那人的毡帽压得极底却灵活地片开了身子,随后擦肩而过,二人一前一后地回头瞧去,瞧见了个墨发近腰,束发的带子绑得精巧,颀长纤瘦的草灰绿背影融进了喧闹,随后相互一觑,走出几步后又同时开口   “这革新改良不老是说那西洋注重女子地位,要女辈优先嘛,咱们今日也新式一回,段小姐先请”段沅对这称呼浑身不适,但心里却泛起一丝愉悦,磕巴开口   “我好像……闻到了鬼王的味道……”王玖镠确实诧异,他倒没闻出个什么,但是段沅如此一说倒让他心里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又翻了起来   “这个我不懂,但你如此一说,莫不是这人和你师出一派?”   段沅怎么敢肯定,越往城隍庙那边靠这街市就越发摩肩接踵,比起下山那日的乌云遮日,人们神色恹恹,这等喧嚣繁忙对于她这么个险些上了黄泉的人而言体悟起来,心头泛起了另一番滋味,王玖镠没注意她的神色,当瞧见不对劲时自己那不合时宜的问题已经出了口   “我其实想问你,你炼的那鬼王虽说火候还欠,可已经能实形吞鬼,想必定是不可多得的怨气吧”   南派茅山派系诸多,但凡修法的术士有一定修为的皆有自己收来的鬼兵阴将,如若多了些数目便需要个管事的分担,而人鬼殊途各怀诡计,今日我听你令我受你差遣是近日你强我弱,但人运有涨跌三衰,如若哪日人不在运,法不如前那定会被反噬,因此这最好的将领需与其为同类,对自己怨恨至极不会远离的阴人鬼怪,鬼王,便是由术士选出炼化,怨深戾重的阴将领!   段沅听到后脚步有所放慢,心有些犯怯地瞥了王玖镠一眼,王玖镠正为自己心直口快犯难呢,瞧见了赶忙顺藤摸瓜,装出了副大方模样   “不想说也罢!我就是好奇,你这么小的年纪却已能炼兵遣将了!了不起了不起!”   “他……是我养父!”段沅声音冷漠,此话一出王玖镠感到身旁的嘈杂化为一声尖利而长的耳鸣,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虽说鬼王是自己的亲眷仇家自古以来不足为其,但现而今与自己并肩眼下,确实是在人世二十多年头一次!可眼下确实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段沅叹了口气,学着他的表情问   “你呢?那人在你这又是哪路神仙哪路鬼?”   王玖镠本想如实说这人好似那晚赶夜路时所一晃而过的有些相似,可自己确实么看得清那夜那人长相如何身高几许,便还是打算咽下,对了还好,如若出了错,他这脾性和面皮可挂不住,眼珠转了转机灵想到   “首先,他定是个有修行的,我虽鼻子没你灵光但那与你我相同的气感可盖不住,且此人定也是个旁通之门的;其二,他是刚刚进城的,想必也是个来凑药市热闹的!”段沅先点头又摇头,王玖镠抬起那弧线精巧的下颚颇为得意的模样一手搭上了段沅的肩膀   “你只瞧了他上半身没往下挪眼睛,他长袍摆沿和鞋面皆有泥尘的痕迹,这就证明此人并非仅在城中行走,但那尘泥的痕迹又不如脚力全程的狼狈模样,那么定是有走有车马或是水路而来”   段沅的确不知晓这些,王玖镠得意地又卖弄了好几个自己的观人伎俩给这未出过远门的小姑娘,夕阳洒金映侧颜,二人在人群之中往了长月巷去,没进了人海……   人生地不熟的迷路失向不算稀奇事,那毡帽瘦高略带风尘的人还没得喝上口热茶,就因擦肩而过的两人而转身又出,他不敢跟着太近,就在十步之内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地谨慎跟着,怎知这博罗县城人多路杂,几番拥挤后晃了个神竟然跟丢了   他有些自恼地在街中站了片刻,忽然腹中传来几声细微的抗议,他把原本在布挎之中已经掐诀的手松下,一声闷叹地转身而走,混乱地窜到了一家宿店门口,抬头一瞧牌额,毫不犹豫地进了门   万莱楼的掌柜刚将一位宿客笑脸迎上了楼,一转眼瞧了个满眼草灰绿,他赶忙迎上,丝毫没有好奇此人的长相,王玖镠那点小伎俩也确实不足为奇,掌柜一瞥也大概知晓了此人是个外来的脚程客,客气笑道   “先生宿店几日,需要个怎样的房间?本店小间尚余,二三人的住得也包您满意,正巧眼下铺床房仅住一位……”   那人偏了偏身子,在八仙桌上放下了自己的布挎,片刻之后翻找出了一银元一小洋纸,毡帽之下传来了年轻的外地口音   “一间中房,先至下月初,随后……我可能再续上”掌柜自然有些震惊,本以为这是个素衣草鞋的小商,赶忙应下,在账房忙活片刻后亲自带人上了楼   这人少话,怕是挑剔清净,他便将人安排到了段沅住过的那间,就在进门之后听到了两声不算激烈的腹鸣,还没等客开口,这就吩咐了路过的伙计先上茶点,并告知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吃上刚出锅的热饭菜,那人几声感谢后将他送出门,他揩了把汗,莫名心虚生畏,挠着后脑下了楼   夕照染了窗,老板的女儿依旧一条乌黑整齐的长辫一身白粉花布的衣衫,她客气带笑地给几房客人送去了食盒,随后又撞见刚到台阶口的堂倌手上还有一盒,这才晓得乙三间又住进了客人   “这个我去送,阿铃你不知道,那屋来的人……有点怪!”那堂倌压低了些声音,这阿铃却小嘴一瞥,好奇问了缘由,随后桃颜之上流出自信,一把抢过那食盒   “我去瞧瞧,不就是进门没给你们看清脸嘛!还能长得如何,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嘛!青天白日的还能有青面獠牙的鬼不成!”   说罢轻盈着步子往乙三间而去,三声叩门,甜美客气地告知晚食送到,只听屋中椅子挪动,脚步渐进,房门一开,淡淡香气先上了鼻头,随后眼睛被那张白净如玉,眉如墨,高鼻薄唇略带女气的俊美面庞给瞧晃了神,这人瞧了瞧她手中,自己才有所反应,磕磕巴巴地开口递过了食盒,她感到面颊忽地窜上了一阵烫热,左胸膛也砰砰震响   抿唇轻笑,那人却自在地接过了食盒,低眉之时更是有那画中墨彩点睛描眉的精细美人之影,可没等片刻,房门生硬合上,她随门一震回了神,有些发窘地咬了咬唇快步离开,到了台阶口扶上了墙角,平抚了下胸口,心中暗叹   “不是恶鬼,是个神仙啊!” 第14章 晦气来   想必明日会是个阴沉的日子,万莱楼掌柜拨弄完了算珠在账簿之上落下最后一笔后瞧了瞧临近后院那窗户外窄角一处的天色,阴云缠上了大半的月,原本清朗多日的天色不知何时又沉下了脸,星光黯淡,这会儿已瞧不见后庭小院中那些花草,只觉得它们都被泼上了墨,只剩下了沉色的轮廓   再瞧瞧正对账房的墙上那块自己从洋货商行花了大价钱买回的西洋挂钟,再过两刻便及子时,他不由得打上了个哈欠,开始收拾略有杂乱的桌面   今日有四人入住,想必明日午后定还会有不少因药市而来的商人外客,他细心想着是否需要再备多几把油伞,这样外一明日秋雨纷纷,住客也好有个借处,将账簿落好,他感到眼角有闪动,先是瞧了瞧台阶并无人走动,随后刚开了账房中的斗柜门,却意外地瞧见后庭院中似乎站有一人,心中一颤,再定睛瞧了瞧,确是一人!   那赶忙将东西胡乱先塞入柜中,随后来到那窗前仔细瞧,那人身行不高,隐约看出耷拉着脑袋,可自己敲打了两下窗框却没得到回应,瞥了瞥在后庭悬挂的纸罩灯,才发现当夜的堂倌竟然没点,自己只好拿过一盏往了后庭去   “先生您是哪房客人?可是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他边说边像那人走进,但越发觉得古怪不已,灯火似乎照不亮自己之外的其余他物,那人也依旧没个抬头的意思   他莫名心中堵闷还起了寒毛,不禁有些慢下了脚步,忽地一股腥臭的气息上了鼻头惹得一个喷嚏,这让原本就有些不稳的脚下更有颠簸,他向前一踉跄,险些就撞上了那人,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双满是污泥血渍的方头鞋在灯火下照了个清楚,先是一愣,随后大叫一声后退出两步,晃荡的灯火下,一个蓬头乱发垂头挺立,一身脏乱墨绿八宝纹衣衫的人,正在用一双发灰空洞的眼睛生硬地打在他身上   这不是住店的客人!也不是他见过或是认识的任何一人!   他感到脚下似乎被一双手死死拽住,四肢开始发麻发软,自己无法闭眼也无法说话,只能在阵阵麻痛之中与那双眼睛两两相望,毫无生气的瞳仁和那浑浊发灰的眼白,更像被手起刀落,身首异处瞪着持刀者的被宰杀的鸡鸭!万掌柜使出了扛米袋搬油桶的力气才挪动了眼球,瞧见那两只垂在两腿侧,肤色青黑带紫,指甲浑浊且长的手,又不自觉地再瞧一眼那双鞋,那是人闭眼西去之后的寿材,是一双归西鞋。   万掌柜已因麻软嗅不到方才的那股腐臭,这不知怎的入院的“人”也开始不甘就这么生愣地四目相对,他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脖子发出几声如同断裂的声响,看到之后连最后一丝发声的力气也被一股生自心上的恐慌而吞噬了去   那人的手指也开始生硬地屈了屈,随后就这么歪头迈步,步子沉重地逼近万掌柜,他不知自己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中衣,没有力气喊叫也根本迈不开一步,就只能这么看着这“人”接近贴上自己,再迈两步二人便可鼻尖相贴   万掌柜绝望至极,两眼一闭刚要认命,怎知脚下一软向后瘫下,他感到尾椎的疼痛开始借着脊梁骨爬上,赫然睁眼,看到被自己脚下拦截着的这僵硬的“人”还欲往前,但脚下有阻被绊正要倒下,万掌柜大叫一声滚向一边,那亡人闷声倒下,前额磕地!   万掌柜浑身颤抖地瘫坐瞧着,正欲起身,怎知那亡人先了一步,竟然借着脚尖之力就这么笔直而起,原本就灰黑狰狞的脸现下又添上了额前一凹陷的窟窿,更是不堪入目   他那浑浊的眼珠子一通乱转,随后忽地转向万掌柜,万掌柜原本撑地的手再次瘫下,发出悲怆的一声,眼角溢出两行温热,慌乱地用手挪动往后爬行,那亡人似乎也有了恼怒,生硬地咧开嘴露出带血污秽的牙齿,其中上牙还带着左右对称两颗如同虎豹那样的利齿   一进一退,你追我躲,可惜没过多久便后背撞了墙,就在那亡人想向前一扑时,忽地身后散出一铅白的影子,随后那亡人竟然胶住在了一半,倾斜着身子,脸上扭曲地定在了原地   眼中发昏的万掌柜用所剩无几的力气使劲去看,昏暗之中一副白面观音的好皮相男子正立在那亡人身后,他手中道指抵上亡人的后脑,铅白长褂的袖口还粗缝了一块颜色接近的补丁,万掌柜眼下一口唾沫脑中空白,这人又是从哪来的,也是个面生得很啊!   这男子面色冷漠如同寒水,两唇微颤似乎在碎念些什么,片刻之后另一手抽出一张明黄的符纸,将抵着的那手一松,极快地又闪身到了这亡人身前,粗鲁地将那符纸往正要倒下的亡人额前一拍,那亡人先是站正,随后浑身颤抖口中还发出刺耳的细碎声,两眼一闭,又重重地向后倒下,没再起身   男子转向已经面如死灰的万掌柜迈步而向,随后俯下身子将一臂横在万掌柜面前   “你搭着我起身!别碰手”   这声音倒是颇为熟悉,万掌柜想起了下午那毡帽压低,穿着清贫的住客,但眼下不是多想的时候,赶忙按着对方所说搭着此人的胳膊起了身   此人虽然清瘦如同个不禁敲打的书生,可力气却大的惊人,他起身之后又顺势环上他的手臂,就这么搀扶起了双腿发软的他毫不费力地往了万莱楼中前堂而去,刚在堂中八仙桌坐下,恰巧奇怪万掌柜怎的还未上楼的万夫人下楼寻人,正到阶梯一半时,瞧见面色灰白,狼狈不堪的万掌柜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但意识到自己会扰着楼上的住客后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口,快步而下,来到桌前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万掌柜依旧开口难言,铅白长褂的男子替了他将情况略略一讲,随后自己在万掌柜身上一通察看,在右臂腕后一寸处找到了一道细细的口子,想必是方才在他未赶到之时这一尸一人纠缠之中划到的,不得不说,一个毫无修行也无拳脚之习的普通人能仅仅只挨了一道细痕,简直就是老天毕佑!   “敢问夫人,厨中可有糯米?”万夫人赶忙点头,此人点了点头,先倒了杯桌上的茶水,借着灯火燃了一道符纸浸入水中让万掌柜喝下,这才转向万夫人继续吩咐道   “劳烦夫人这就去后厨煮上一碗糯米粥,不需调味,不能中途揭开锅盖,只需符水没过生米一寸,大火熬煮两刻钟即可!”随后开了那茶壶的盖,又一张符纸燃起浸入,万夫人哪敢耽误,这就提着瓷壶向后厨而去,万掌柜也面色稍显出些血色,吐出几口粗气后忽地起身,铅白长褂的男子也是一愣,只见万掌柜作揖躬身,行了个大礼音色虚弱而道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万禧心中感激至极,可今日午后店中繁忙忘了请问先生姓名,还望先生告知,让万某人能不失礼于恩公!”   男子本欲扶正万掌柜,可想起了自己也碰过那污秽的东西不由得柔眉紧蹙,柔声而道几句客气话后让万掌柜坐好等候,自己先是上楼回房取了好几样东西,随后又向也被东家吓得不轻的值夜堂倌要来两小盆沸水,自己拆开两个不大的纸包将七片各有不同的干叶倒入水中,不一会儿水便变出了淡茶的颜色   他自己先在其中一盆之中净了手,随后又将另一盆端去给了万掌柜,万掌柜被那沸水蒸腾而上的热流蒸得脸上发烫,有些为难地瞧了瞧救命恩人,谁知这人没说一字,就一副漠然的模样给自顾自地从新上的瓷壶之中倒水喝起   万掌柜瞧了瞧那双骨节分明纤长白净的手,一咬牙,闭眼将自己的手放入了盆中,片刻之后愕然睁眼,分明是刚滚开不足一刻的水,却温暖恰好,毫无那蒸腾而上的烫热   万夫人端着糯米粥而来,男子看到她竟然给自己也做上了一碗有些许哭笑不得,简短问了几句万掌柜那东西如何来的,却惹得了万夫人和堂倌又惊又疑   “老爷,你说那可是个人啊!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进到了咱们后院还有得说,可你说自己又叫喊又摔地的,为何我们么一人听着?!何况我上楼之前曾在后院给花木施过水,当时也未见异常的呀!”   男子还未开口,万掌柜赶忙问起后院纸罩灯为何不点,堂倌脸色更是难看地往那窗户望了望,难以置信地双手打颤急切道   “我申时中的时候就已经点上了!这……怎么灭了?!”夫人也赶忙作证,自己到后院时是酉时末,且如若没有点灯,天色昏暗她根本也没法料理那些花草   男子低垂沉默的眉眼这才抬起,柔和不急地解释道   “院中被施下了术法,这走尸是有一人为目的而来,因此只有被*控走尸的法师先给这院中下了哑声的术法安插给走尸引路的诱尸之物,再将写着目的之人的八字塞入走尸嘴中,那么那夜怕就是那人的死期了!”这话一出那边那三人皆是面色难看,寒毛而起,万夫人颤抖地扶上了万掌柜的手臂,声带哭腔   “老爷,咱们是怎么惹上了如此狠毒的冤家啊!我们……我们可都是本分做的生意,老实做的人……”万掌柜压着满腔怒火先行安抚夫人,对座的男子面色更沉,他的眼神在万家夫妇的脸上徘徊,随后起身,吩咐明日将万掌柜今日的这身衣裳全部烧去,今夜别再出屋,自己这就转身再去后院   他先将院中纸罩灯全部燃起,本应灯火明亮,草木花香的小院之中生硬地趟上了具污秽骇人的陌生尸身,不用说女子孩童,就算一胆量不小的男子看到,都未必不会拔腿就跑,可这瘦高男子却一副赏花模样迈着不快的步子,对着这边的金桂瞧瞧,又俯下身品一品盆景杜鹃,就这么围着尸身绕了半院,好似根本没那么个晦气存在 第15章 聚一处   他越发眉头簇起,终于在东南角那两棵瘦弱的风铃木遮挡的暗处嗅到了与亡人身上不同的一星半点腥腐气味,他取下一盏纸罩灯照像那个毫不起眼的窄角,树干入土处被一个斜插的物件倚着,在裤袋之中翻找片刻,这就又掏出了一张与衣料一般泛着些老旧的布帕将那斜插之物拔出,一股霉腐带腥的气息直冲鼻头,那是一段类似兽骨的断骨,上面还缠着血迹泛黑的符箓布条   将这断骨粗略几眼后回头,就见那原本躺得安静的亡人开始微微颤动,眼中光亮黯淡泛起了寒,越将这断骨往亡人那边靠去,那亡人动静越大   男子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瞧着这如同条离水挣扎的鱼一般的走尸挣扎好一会儿,才再掏出一张符纸掐诀念咒,将符纸拍到了其心口位置,随后粗鲁地将亡人的两条裤腿一掀,看到了左腿处一道粗粝潦草的鱼线缝痕,随后冷笑一声起了身   “你是冲着谁来的呀?”他自言轻喃,   取了亡人的一截腿股而出塞入术法的用料,随后招魂至肉身之中让其体会术士炼化之物的百鬼撕咬和缺失腿骨之苦,再将取出的腿骨做法捆上符箓之物作为靶向标记让亡人起尸去寻,那么断骨所在之处气运低迷的人便会入局入阵成了这走尸的仇家,只可惜这人修行过于皮毛,如若下的功夫足够,怕是万掌柜这会儿也就是具被咬下了几块肉的死人去了!   男子叹了口闷气,原本以为只是买卖人结仇遭了心肠歹毒的同行阴手,可如此看来这走尸只是寻骨并非找人,而被安插了这么个东西来到万莱楼,他心中泛起愧疚,这怕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到这里,他将手中的断骨往地上一摔转身进了楼门,再出来时已扎上了整齐的发髻露出柔美的前额,身上挂着个同样缝补了补丁的布挎   他先掏出了一张紫色黑字的符纸燃起扔到了亡人身上,随后一通手诀变化口中念叨   “冤有头,债有主,伸冤之处非在此,何人结怨去何处……敕!”   随着他句句出口,那地上的亡人动静越发剧烈,如同一头受伤在地的野兽一般抽搐挣扎,而后又忽地直立而起,睁开了那浑浊的双眼,转向东北角方向,竟然快步灵敏地拔腿而起,三两步蹬上了那出墙的玉兰树干,就连常年上树摘果的好手都不一定能毫不攀扶,可这亡人这次再起就与之前毫不相同,不禁手脚灵敏还听起了男子的号令   “等着!”男子见再起尸的亡人翻出了墙后不慌不忙地冷声一句,随后自己下了后院门的栓而出,这走尸当真站得笔直地在墙角之下   这人没迈开腿,也丝毫没有再动的意思,男子从布挎之中掏出了个铜绿斑驳的摇铃,一步一摇,发出喑哑刺耳的铃声,七步走到走尸面前,他瞧着那张足以吓死任何夜路人的青灰面容没有丝毫波澜,薄唇一动,一声“带路”,那走尸便转身向前,如同常人一般地走了起来   夜深无人,所过之处原本的狗吠也忽地哑声,半丈之后,二人转入了一漆黑巷中,更夫则从另一处后脚而过,丝毫不知方才此处刚才有何,一个哈欠出口,伴着铜锣声背向而过   手中的摇铃七步一响,走尸脚如常人地带着身后之人穿着小巷偏街往着城中西南方向而行,男子瞧了瞧,这些路过之处要么就是民宅后堆放杂物的缝隙窄路,遇上了能有铺子的,也都是木朽漆落的些手工作坊或是陈旧的酒馆食铺,可以看得出这片是城中不算宽裕人家的聚集处,藏身在这种地方也算是阴术士最不足为奇的,毕竟一个还有饱腹之粮或是家中齐全的谁会去动这等年头!   这走尸没有再哪一处停下的意思,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接着东拐西拐,左右穿行,男人抬头瞥了眼浓云之后的弯月,忽地停下脚步晃铃三下,而后前面的走尸也规矩站直,目光呆滞地直视前方,丝毫不知身后的人正阴沉着脸死死打在自己身上   那双秋波柔水的眼中渐渐起了寒凉,静静地盯着那耸肩僵直的走尸,随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非得我先开口?!技不如人我让你了个体面,凭你想绕我入局,再练个五年十年吧!”   这番话语气满是轻蔑,那走尸依旧安静,也懒得再瞧转身要走,终于在转身迈步那刻有了动静,再转回身,只见走尸也已歪着脑袋回身向他,随后张口露出黑黄的残破尖牙,发出了个沙哑模糊的声音   “别想找到我!”随后走尸忽地两手平直举起,双脚并拢地跳向面向之人,男子无奈闭眼屏气抵挡住那股难闻的腐臭,就在那双手与自己心房处还差毫存之时,男子手中极快地向那张黝黑的嘴里撒去一撮粉末,随后走尸定住身形,就在他后退之时走尸也同时倒向一边发出古怪嘶哑的响声,抽搐在地时口中还冒出了缕绿色的火苗   他腰背靠在了身后的梁柱上,依旧一副淡然模样看着这鬼嚎抽搐的走尸,还再拿出了那带铜绿的摇铃摇上了几下,每一声响,那走尸的嚎叫便更加痛苦,随风而去,原本远处三层小楼外点起的纸罩灯也被灭去   更声从远处而起,男子才停下了手,三两步走上前竟然一手将走尸拎起,随后将其拽到了一处夹缝之中燃起一张紫色符纸,口中呢喃一通之后将符纸最后一点火苗再塞入走尸口中,走尸的嚎叫戛然而止,随后一点幽绿的火星从走尸口中而出却被男子眼疾手快地捏在了手中   “别走呀!来都来了!”随后将那火星又塞回,另一手拿出了那截断骨塞堵住那黑洞一般的嘴,走尸抽搐了几下,重重地垂下了头   更夫从夹缝之外擦着墙边而过,丝毫未察觉这里面的动静,待人走出一段距离,他再度摇起摇铃,一前一后地出了夹缝继续向南,最终在走出了一丈半地约莫的一处破门缺瓦的小院门前停下,男子继续摇铃,那走尸摇晃好久才颤颤巍巍地用身子撞开了松垮的院门,随后在院中猛地倒地,一条裤腿被拉扯而起,露出长出了白毛的尸斑和那条粗粝蜿蜒的鱼线,他却没有再理,绕过了走尸推开了那扇两开的破旧房门!   这空旷破败的房中央,一块穷苦人家卷尸的草席平铺地上,两根白烛被发黑的米粒插在了草席的头脚各一,而草席跟前则是一不大的老旧香炉和两支正在袅袅生烟的线香,香炉之下则是一张殷红的符箓布和同样在那之上的三颗黑黄的牙齿   “三个?!这不才一个吗?!”   男子面露惊讶,就在这时身后一与自己摇铃截然不同的刺耳摇铃声由远及近,转身出门瞧见到黑夜之中两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也进了院,随后在被脚下的走尸绊倒之后也一蹶不起,而被这二人遮挡在身后的一男一女对于还有一人一尸也惊讶不已   三人心中皆惊呼“下午的人!”   三人互相立在院中默声对视,王玖镠心中不悦,夜黑风高的这人还戴着那顶毡帽不说,这换了身衣服比白日时还要破烂,如此昏暗都能瞧见好几处针脚补贴   “道友夜深路暗的,何不摘下帽子,如此遮挡怕是耽误了眼前是人是鬼呢!”   他首先开口却是一副阴阳怪气,那对面的人毫无抬手的意思,他隐约感觉出那人在观察自己的镇魂铃,不禁又摇了两下,挑了挑眉再调侃道   “你过来,我借你瞧瞧!”段沅瞧着他满眼嫌弃,心想这人怎么如此松懈轻浮,自己晃了晃手中拘魂链上的银铃,那原本倒下的其中一走尸颤动而起,口中发出粗粝喑哑的声响   “不知这位道友因何深夜在此,我们这方有礼,可您这不声不响的,可是有些失礼呀!”她声音冰冷满是防备,不想那人却有了反应,开口一股清冽之声,与王玖镠年纪该是相仿   “本该是个深秋好眠夜,只是有客上门送信,便赴约于此,不敢怠慢!二位瞧着,也是收了邀客帖的”   他脸往段沅那边偏了偏,可那毡帽压得太低实在看不出太多,只是这人肤色也是淡色得不似男子,还有手中那铜绿斑驳的摇铃又是哪门之物?莫不也是个赶尸匠?!   而男子也仅仅是瞧了她一眼便转向了这二人携来的两具走尸,这二人的肤色蜡黄尸斑也不算浓重,想必是刚去不久,新土盖棺的新亡人,但这两具的阴戾比找上他这个来得重,想必死时多有折磨痛苦   而同样反术在亡人身上的两人想必也非修的清净之道,自己当真不想同人交谈过多,真就想着如何脱身,但刚迈出一步,段沅驱起的那位和相对着自己的王玖镠都前进一步,那张原本一脸轻浮的脸上也蔓上了沉色,收去了手中的镇魂铃,翻出了一把两寸长的铜响师刀   这刀纵使没上诀发令也透出了一股阴邪的炁,段王二人瞧刀一眼后皆是寒毛而起,连那原本威武的走尸也退后了一步,只能靠着那把嗓子呈威风,他轻声闷叹松了口   “道友何须如此,有话好言,我还想请教二位可对这兴师动众地把我与二位引来此处的术士知晓一二……”   话音未落,他头上慌张散发戴上的毡帽被对面那人一个不妨地快手撤下,随后两人皆是面色惊愕,心中一股怒火直冲入喉,他厉声呵斥无礼,但那人却没了机灵,就这么愣在原地,任由他夺回了毡帽   “鼻若悬梁,唇如薄瓣春桃,面如白玉观音,眼似星辰春水,有女子的柔情精巧,又有男子的倜傥棱角,当真是世间难见,画骨难成……”   他下午之时还对那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的茶楼道人翻去了好几个白眼,心想当真有如此皮相的人怎可能是个出世之人不说,纵使有,怎会各门各派没点风言风语,也就当个吃茶的闲话趣事听了去,可这毡帽之下的面容,让他一头一震耳畔鸣响,随后头脑之中又真切地回想起那番轻浮闲话   段沅也是大惊,心想王玖镠已是人中秀色可此人也不相上下,此人眉眼还让自己有种莫名地心头翻腾,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脱口问出一句   “你是茅绪寿?” 第16章 未可知   这夜里一路而来都静得人心慌,眼下风声又好似兽鸣鬼哭让人心头发颤   王玖镠仰头一瞥,果不其然那苟延残喘的细弯月眉能抵住浓云的碾压彻底没了踪迹,借着风声的响亮那阴暗处的雷也蠢蠢欲动起来,随后隐约能听着些闷得严实的响动,三人依旧对立在院里,任由这一连串天上地下的响动唱着大戏。   段沅心里翻腾得很,她虽不知自己怎么就毫无缘由地问出了这么个问,可对这人的应答也是期待无比,无论是否,都比这么不做声来的好!   可那人让她失望了,依旧只是淡淡一瞥,随后猛地倾身夺回了那被无礼抢去的毡帽,快步张扬地出了院门,段王二人刚对上一眼,只见段沅驱起的那具走尸没了牵引重重倒下,而那被另一具压在身下的却猛地大力起身   二人赶忙戒备,怎知这走尸连看都未看着两个活人,灵活转身快步翻出了这荒院的矮墙,匆匆向了一方向跑去,但雷电无常,跑出约莫一丈出头之时,那闷在云中的雷忽地将云割开了口子,一道闪亮从天而降直直打在了那匆忙的走尸身上,随后焦腐味弥漫开来,一人形在其中倒下   “都是高人哦!”王玖镠瞧着远处那模糊而起发,泛着青绿的烟尘从那倒下的走尸身上升起,双手抱胸感慨而道,段沅也靠了过来一声闷叹   “今夜就已经够古怪的了,没想到还遇了个更古怪的人!我原本还想他可是跟那驱尸来暗算咱们的是一伙的,可方才又借着这具要去反咬开坛人,我……不懂了!”   夜里她下楼想劝老堂倌不必值夜,自己想为这群为她繁忙多日的人做些事,便打算替了守夜的客栈人去看守今夜里赶尸匠带来的喜神   可就在二人客气之时,那原本安静的喜神忽地摇晃起来,还猛地用自己的后脑撞上了倚着的墙,老堂倌被吓倒在地,段沅将人扶起后刚想出手处理,只见楼上王玖镠一声敕令一道符纸飞下,不偏不倚地打到了那不安分亡人的胸口,而那原本已经褪衣大半的赶尸匠顾不得衣衫不整赶忙下楼将倒下的油灯再燃,随后用极不友善的眼色与王玖镠擦肩而过,将房门重重摔上   “你说这老泼皮怎的这么无礼,头些时候我刚让他莫行歹事等同于救他一回,这会儿又再次出手,他竟然不感激……”他这还没抱怨完嘴,而那原本合得严实的通往后院的门后传来两声蛮横的震响   二人后脊发凉,又是两声,随后那两扇单薄的门板向前倒下,两个衣着带着黑泥血污,面色青灰双眼木楞的人唐突立在这后门处,王玖镠瞧见后心中起毛,因为这是两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正是他从丰州而来的船上同行的其中两人……   段沅手持那拘魂链谨慎地入了方才那人走出的房间,透过那两盏昏黄的白烛光察看起这简陋的法坛,这些物件和符箓都告知了他们此处并非起尸之地也非用术之人的藏身之地,而是那人先将走尸带到了此处安置,然后再在时机适宜之时让他们各去其处,从符箓和亡人的牙齿以及碟中腐肉猪心可知,此人也是南茅某派的,只是不知她见闻过的犯愁之内   “与梅州那边的小坛门派的东西相似,只是这人也学过些炼尸驱阴的法术,想必并非是个好知晓的家伙!而且……学艺不精!”王玖镠带着嘲讽也蹲下琢磨了片刻,随后抓起一把那插着白烛碗中的陈旧糯米起身再出,来到那两具横七倒八的走尸跟前各撒一半,随后从布挎之中也掏出把铜响师刀上下摇晃,三声铜片铿铿后将刀插到地上,结印掐诀好几变化,口中念道   “既生覆灭,既灭复生,转转不悟,世世堕落,身为一类,透灵他壳……傍道轮回,永无解脱!祖师敕令,伏妖灭魔!敕!”   而后那撒在走尸身上的米粒竟然燃起了绿色的火焰,火苗如同幽冥而来的恶鬼一般在两具尸身上迅速爬开,随后王玖镠从自己的布挎里掏出块木纹诡怪的巴掌棺木置于地上   段沅帮着端出两个插着白烛的碗放下手背顿时感到那小棺的阴寒之气触及自己,一只陈旧小巧的招魂铃来回晃响,随后两张印着阴力车夫的甲马纸和两张召请本地阴差的疏文连同段沅那借来的一捆银纸被齐齐扔入火中,一个仓促的开坛施法就此圆满   段沅站在一旁半边面颊映上忽明忽暗的幽绿,这乃是赶尸人处理起毛成尸不可控制的喜神的法子,走尸乃是三界不容之物,不鬼,不魔亦不是精怪魂魄,因此只能将其焚毁打散残存的精魄,王玖镠却加以阴力车马要送上他们一程去闯闯看黄泉之路,想必是讲了个那夜同舟的缘分!但段沅不知这段,瞧着火开始由旺转弱了开口便问   “你说那怪人不答我的问是因为心虚还是瞧不起我?!”王玖镠撅着嘴装出一副思考模样,一咋嘴调侃道   “我觉得是后者!”触不及防地自己手臂上挨了一计粉拳,他笑得轻松,瞧了瞧那已是一摊灰烬的两具尸身又掏出随身的一小坛盐米三次洒尽后二人离开,路上风平浪静,除了狗吠鸟鸣之外再无其他   这荒院靠近北城门郊的一处乱坟附近,来时要跟上走尸的引路也没太在意,而今行路细看,倒真是个四面环山带水树高草盛,阴气不出,阳气难发之地,这夜里歹毒之人怕是早就在此有所布置,或者……他也是博罗县中之人?   她重重地打了个哈欠,此刻已是后背酸痛头脑昏沉,今夜好在还有一人同行,否则凭着自己眼下这得养上个一年半载才能恢复的身子,追到北城郊已然极限,如若真的撞上了驱尸之人,怕也是凶多吉少   “等明日药市开了我去寻些好药材粗炼些丸药路上备着,如若再遇上这种情况也好有个应对!”段沅揉了揉眼睛满脸困倦,忽然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   “我要瞧瞧你那养阴棺”王玖镠轻轻地朝着那仅有自己掌心大小的手掌打了下手心压下,高抬了那如玉凝脂的下巴拒绝道   “你现在这副模样怕是刚上手不久就能再昏睡个两三天,不是个活的我还能引着走,但我不想抬着个半大的姑娘上路,我这没娶亲成家的,可受不得这等风言风语!”段沅被这话气得清醒了,刚要开口骂,却见王玖镠用两三张甲马纸将那小棺包起递来   她谨慎地看了看,发乌的黑棕木料之上爬着殷红的纹路,眨眼之间还能感觉到那些纹路如同活物一般有些动静,绝对是个正道不容,修阴之人却如虎添翼,梦寐以求的好法器   “是你这个厉害还是你我都有的那小牌料好?”她将小棺归还王玖镠,王玖镠没答,反而问她   “你怎么想到问那人是不是茅绪寿?可是看出了些什么?”这话问得段沅脸上发窘,有些断续地说道   “我就是不知怎么的,你扯下那人帽子后我瞧着他的脸就想起了今天茶楼里那不正经老道的轻浮话,然后又不知怎么……就问了!”   王玖镠是真的希望她有些眉目,但听她这么说倒是解了心里那点不知所起的尴尬,也不知是那茶楼里的老道口条出彩,还是今夜仅仅巧合得离奇,很快两人为了节约力气都话少下去,晃动的昏黄小灯映着两个拉扯的身影在夜里从一处有破损的墙角进了城中   红灯高挂,粉帘三尺,虽说夜已深到连不久前那阵鬼哭似的风都歇下了,可总有几处门院处还立着个大褂整齐的中年人,只是夜深之时没了刚入夜时那挂着不下的笑脸,倚着门边嘴里吞云吐雾,有小袋的烟丝也有洋卷子,偶尔会匆忙停下扶上一把从院里摇晃而出的人,随后跟着脂粉浓艳的“妈妈”或是“姐姐”聊上两句,紧接着又打发起长夜   就在兰荟楼的夜岗刚美滋滋地用洋火燃上自己的烟袋后还没享受两口,就被不经意地在院中二层瞥去的那眼吓得把烟圈吞进了肚中,他赶忙捂嘴将咳嗽的声响压低,揩了把眼泪走到一处窗沿下,放出了些声音喊道   “先生,大爷!您这是……您当心,花姐儿没陪好吗?”   那原本两眼直愣的男人低了低眼,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人面容削瘦灰白,像极了那种久病耗命闭不上眼的病死鬼,加上他身上那墨绿泛黑的缎子,连妓馆的红灯漫天都映不出温热一般,可人家实实在在是个人,是恩客主顾,咬了牙也没脸上失态,赶忙入院   不久后一水蓝绣花衣裙的浓艳妇人叩门而入,瞧着床上那衣不遮体,披头散发的倌人就火冒三丈,清了清嗓子娇声问道   “胡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呀!瞧我这管教的花梅的死德行,您消消气,想怎样跟我说啊,何必苦着自己受冷风吹呢!”说罢还娇嗔地朝着男人心口一挫,却惹来了个冷脸   “你这倌人少了些趣,换个罢,换个能唱曲的来!”老鸨连声应下,边拾起茶几地上的女子衣裙,边骂骂咧咧地将床上的倌人拽起,一声响亮的耳光上脸,二人畏畏缩缩地出了屋   男子左右松动着脖子又望向窗外的天,自己呢喃道   “真麻烦,还得忙一日!”   随后拨了拨左手拇指上黑亮的扳指,一道深紫的烟雾从中而出,遇上那在院中石榴树后忽明忽暗的三五点黄绿光点极快地聚成一颗带着人面的光球,几声细小的呜咽后那些黄绿光点便没了踪迹 第17章 药市行   铅白长褂的男子又戴上了那定蒙旧的毡帽,他原本藏身在荒院附近的树丛等着这不知何等来头的男女术士走后再将走尸驱上进城的路去找那开坛之人   可自己算盘没打准,就在让走尸跑出藏身之时天降雷电,随后便是荒院之中的那两人看到的情景,封在尸身中的一魂一魄得以解脱而出。他只好匆匆跟上那零星的黄绿光点而去,走了好些多余的路才被引进了城,随后那些光点朝着一处岔进的小路里去,那是一处深夜之中也敞开院门,有人迎门的明亮地方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远远看了几眼后凭着不算清楚的记忆往万莱楼方向返回,仔细记下了几处沿街铺子的名称,心想即便那人没了踪影,那红灯悬梁的院府也不会一无所获!   临近那万莱楼后院时已能闻见淡淡花香,他手中动诀,随后原本门上的符纸飘落在地,一声吱呀的两扇院门开出道一指宽的缝隙,推门而入   这小院还是花草簇密的雅致,不曾想一个时辰之前还在这躺过具来路不明的走尸,他轻手轻脚地入室上楼,却在推开房门那刻险些吓得脚步不稳,屋中小桌前掌柜的女儿一手托腮打着瞌睡,身旁还有一汤盅正在烧着小块炭火的手炉上煨着   男子眉头紧锁地叹了口气,入屋后将肩上布挎放好,不大的声响让女孩睁了眼,她半边脸颊被那手炉的余热烤得生出粉红,揉了揉眼睛起身,笑脸迎上男子   “先生您可回来了!我……我娘让我给您送盅汤水,今夜我爹的事您是恩人,肯定费神!”   男子赶忙客气谢过,并表示让她先回,女孩抿嘴点头后揉捏着衣角慢吞吞地向房门挪去,在门边忽然问道   “敢问先生姓名,那个……您救了我爹一遭,总不能连您姓甚名谁都不得而知吧!”男子面色生硬,声音之中透着些疲倦   “家姓茅,名绪寿”女孩脸上漾起桃花春水,兴奋问道   “茅先生,我可否叫你哥哥?”男子闪过一丝波动,随后垂下眉眼扶上房门   “今夜事发突然,多谢小姐的汤水,还请早些休息!还有就是,我年纪大你许多……”   随后便合上了房门,茅绪寿将束发的带子撤下挠了挠后脑,一番洗漱之后刚要灭灯去睡,刚合眼却听到了今日第一声鸡鸣,辗转片刻后忽地坐起,穿鞋下床重新点灯,打开了那飘香勾人的汤盅盖……   北宋有书叙“粤中有四市,珠、香、花、药名扬四海”而其中“药”乃是博罗县所在   洞天药市开在夏秋两季,以罗浮山向左东北一里外的一处天然洞穴—罗星洞为会场,洞内外皆有岭南之中的药农药贩沿路摆卖,久而久之又多了句流传话“洞外百草有得寻,洞中神药皆奇效”如此得知能入洞占上一席之地的都并非医馆草堂里的货色,至于都有些何等神药,那便看你钱袋什么斤两,命贵值上多少金银了!   进过洞中的人不愿多叙,没进过的也猜不出头绪,因此还吸引了不少番鬼洋人也凑齐了热闹,自打民国旗挂上后,洞天药市更是名声远扬,甚至也有了几户异色眼珠皮囊的贩子身影,无论是看个热闹还是暌违已久,但凡四市之一开市那么方圆二十里都必定不会冷清!   老堂倌在离星罗洞外市还有一里多的地方将王玖镠放下,实在是车水马龙,除非你能飞檐走壁或是显赫贵命,否则想从没有请帖的这条路上脚不沾地地到达外市门前绝不可能   王玖镠揉了揉还带着些困倦的眼睛融入了星罗洞去向的人流,这边是人挤人,脚踩脚跟,而那有着穿黑蓝衣着的彪形大汉把守的验帖道上,却是车马稀疏,这边挪个十步的功夫,那边洋车好马的,早就进洞奉茶了,当真是同人不同命,金银生歧路。他不禁联想到从好些年前就开始大张旗鼓喊着的那些“平等”、“自由”、“革新废旧”,可紫禁城中那位都去了满洲四年了也未见改天换日在哪里,依旧是穷人衣短,富人裤宽,连走的路也是各自一方   “听说哦,那洞里今次有特别大的买卖,连那身子骨不行的大掌柜关六爷都进洞候客了!”   王玖镠听着自己踩脚跟的那位同身旁熟络的人闲话半路,也不知怎么的这人就聊上了这句,但这关六爷一出,回头的,往这边挤来的就不下十人,自己都被从这人身后挤到了两人之隔,听了听这人前面天花乱坠的关六爷两年未亲自开市是因为前些年吞掉了药市操办的其他掌柜而遭来的报应怪病缠身   他讲得邪乎其邪,王玖镠一直憋着笑心想这人的嘴巴比那茶楼里的散人还厉害,但很快那笑容被提及的一个东西打碎,他面色沉下望着那摇头晃脑左右兼顾的背影,仔细地听着接下来的每一字   “传闻这回真被他寻到了好东西,不是那些洋鬼子的什么糖丸糖水,而是咱们三十三重天上那下来的,听闻是玉皇上帝垂怜有大功德的凡民的恩典—仙丹‘万魂归’”   身旁一片哗然,但人人脸色都露出疑色   这东西想必不会有太多市井中人听过,纵使是些修清净出世之人也可能闻所未闻,它的具体出处太过久远,可这是茅山旁支所出之物,因为怕被供奉正派之人灭门,因此给它杜撰了个凌霄宝殿中的来历,其实这是种高功之人所炼制的丸药,抛开所需功法密咒不说,单单所需的药材引子都是阴毒至极之物,王玖镠也知晓不全,但单单需要一年十二月中的阴时阴日所横死之人的尸身作为养料播种而生出玄天煞这一种药草,就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条件,比起这位药市之主要买下这阴毒玩意,他更好奇是何人将这东西的名字撒了出来,还敢如此大胆地叫价而卖   往着星罗洞这条路挪动得艰难,到了洞外市时王玖镠感到后背已是一层汗浸,本就被又挤又推了一路搞得头脑昏胀,再看到这外市人山人海,喧闹嘈杂的,甚至生出了拔腿回去的想法   可自古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一咬牙,凭借着高人一头的优势厚着脸皮往里挤,如同一条细长的鸦青色的游鱼在拥挤之中看这摊瞧那摊,到底是祝由家的人,那分辨好次的功夫识破了好几个心术不正的药材贩子,遇上了坐地起价的,他手一叉腰,就没有十句话之内没被两个银元以内买下来的好料   不过一会儿,外市中的人便窃窃私语起来,还有几人默默地跟随其后,他到哪摊去买,那几个便随着后脚抬头挺胸地也要这那价钱买下些,越往星罗洞中走这样身后的队伍越发壮大,原本在摊前挑选的也先起了身,看看他的动作再决定是否掏这个钱,一些赚惯了国难财,乱世价的小人怎能容忍,身后多出了些脏话大骂的声音,但王玖镠毫不在意,随身带来装药材的布袋越来越沉,他便到了市中的一处茶摊坐下,扔下铜板要了三碗不同的茶水,一下灌去两碗,就在第三碗刚抿上嘴后忽地被人一拍后脑,呛了个咳嗽   “王小子,你来药市干嘛不叫上我!”段沅梳着整齐的长辫发尾系了一条带着小铃的丝带   王玖镠放声地咳着,一副要把心肺咳出来的架势,段沅白了一眼没理会,打开了他那放满了药材的布束口袋看了一番,就在这时一身着好料的臃肿男子在他们对面坐下,先瞥一眼段沅随后冷眼盯上王玖镠,满脸横肉,面大如盆却鼠眼厚唇,一副土匪恶霸的模样   “小兄弟是个行家啊,这一路点了这么多家的货好货次,不知是谁得罪的冤家要让咱们这外市的都不好做买卖呢?”   段沅一头雾水,但一路追来偶尔在路过一些摊子时听到有些贩子咬牙切齿地骂着一个断人财路的衰人,这么看,该不会是这姓王的惹出了什么事吧?!   王玖镠再端起那剩下大半碗的茶抿上,抬眼一瞥那来者不善的,那人轻轻一冷哼,心道就这么个骨瘦如柴,眉眼女相的粉面小子能有什么好怕,这就一掌拍上桌面,扯着嗓子大喊   “问你话呢!这么无礼是爹妈死绝了没人教养吗!”   这话惹来了不少侧目回头,还有些本就站着喝茶的也往这边聚了聚,带着或怜惜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瞧向这桌,段沅刚要开口与其理论,怎知王玖镠一手极快地抓住她一臂,慢吞吞地将那喝尽了的茶碗放下,正眼对上那不善之人,笑了笑   “那你没瞧见吗,我吃着茶呢!行家不敢当,我兄妹二人是为家中分担来岭南采买草堂所需的药材,远道而来,自然得挑好的,碰巧瞧见些心眼不净的想坑人的便举手之劳帮了一把,毕竟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您说可是?”   那人恼怒起身,指着王玖镠怒目而对   “那你也该知道,断人财路等于杀其父母这句罢!既然不是本地的就该夹着些尾巴,年纪轻可别有命来没命回啊!”   说罢一声吆喝,身后出来了几个衣着相同,手拿棍棒的男人,其中一人瞧见段沅眼神古怪地向她挑了挑眉,段沅感到胃中一阵翻腾,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讨价还价,愿买愿卖,这位哥哥是要替谁出口气我不知道,但既然做不起我的买卖,又何必让我拿走东西呢?!”   男子挥了挥手,那向着段沅挑眉的和另一人来到二人身后极快地搭上了两人肩膀,段沅感到那人力道极大,自己这被天雷劈过的皮肉痛原本靠着王玖镠的药吊着日渐转好,被这一拿捏,立刻又是感到钻骨的疼痛 第18章 起事端   “我只是个接了家里买卖的门外人,看着小兄弟你那么识货想学习一番,何况刚刚吃了你嘴下亏的那些个每月交了平安钱给我,你说,我该不该替他们做点事情呢?”王玖镠点了点头   “那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能理解”男子满脸得意,这就想把人带走,怎知王玖镠一句不走又掏出满钱打算继续吃茶,那男子恼火地夺了那几枚钱,拽起他的领口举手就要一耳光上脸,可自己这一掌到了这粉面小子的面颊附近忽然被一股力量截住,几个随从模样的人齐齐望向他,他面带尴尬地继续发力,使了浑身力气也没能将手打下去   段沅低头嘴里呢喃一句,随后这人忽然悬着的手好似被一大力士扳倒一般,歪了身子摔倒在地,还险些把王玖镠也给拽下   王玖镠噗嗤一声笑,原本在那人身后的赶紧将人扶起,那人瞧见一双双摊贩药客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难堪不已,再拽起王玖镠的领口这就要将人往外拖拽,可没走出两步脚下一软,直直跪下,王玖镠没能躲过这次的牵连跟着倒下压在那人背上,随后赶忙挣开那人的手,眼带不满地转向段沅   “妹妹,你这没轻没重的把我也弄疼了呢!”那原本手在段沅肩上的人脸上一惊看向段沅,恰巧撞上段沅低沉带笑,斜转向他的眼神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到那捏在这小女孩身上的手如同被什么东西打开一样忽地自己甩开落下,随后痛麻得不得动弹,段沅的表情又再变得惊慌无助地转向王玖镠,一副小女孩气急时杏目圆瞪,柳眉倒竖地委屈喊道   “哥!他……他摸我身子!”随后跑过拽住王玖镠一臂,王玖镠微微挑眉顺势接话,面色阴沉地走向那人   “光天化日对着没嫁人的女子手上不干不净,你看看这一笔咱们怎么算?”男子原本附着嚣张的嘴脸眼下变成了惶恐,但依旧咬牙对着王玖镠破口大骂说他来搅乱药市,起哄拨乱   也就仅仅有两句威风之后又变了嘴脸,他不知为何看着王玖镠的眼神越来越惶恐,最后浑身颤抖脚下发软地摊在地上,那好不容易被拽起来的鼠眼大脸一口唾沫啐地,冲着那好似见了鬼一样的大骂怂货饭桶,还命令他赶快起来,但这人似乎听不到他的话,反而随着王玖镠轻轻地一声滚手脚并用地仓惶起身,丝毫不理身后同伴的叫骂就逃出茶摊棚子钻进了人群   王玖镠将布挎口袋再上肩,其中一人上前阻拦,谁知与他对上一眼后也如同刚刚那个一样,脚软摔地随后落荒而逃,鼠眼男子看着咬牙切齿却也怕再挨摆上一道,两人也没再理他们,这就擦肩而过往外走去   “我们不想闹事,还请这位先生好自为之,举头三尺有神明,多行不义必自毙!”围观在外的人群纷纷避让出一条路让二人离去,而那人还是嘴上逞强,一巴掌甩到剩余那随从的脸上大喊   “去!进洞去报给我姑父去!兔爷嘴脸的小子你给大爷站住,我姑父可是六爷亲表姐的二叔的女儿的堂弟!乱了外市的买卖还打了我的人,别想那么容易走出去!”   段沅听后那原本就憋了许久的笑彻底崩开,踮起脚尖搭上王玖镠的肩膀   “我救你一个,算还你一半人情了!”王玖镠皱眉撇嘴看向他,摇着头表示这不能作数   沿路被王玖镠压了价的摊贩原本还在叫骂,但很快被从看了热闹的那些人嘴里得知那管着外市的吃了亏,也就只好怒目而对,如同被锁链锁住的恶犬那般只能原地龇牙咧嘴地摆出副没人低眼瞧来的凶恶相   但没走出多远身后便传来了一声不大的崩裂,二人连同外市众人齐齐回头望向星罗洞方向,人群之中嘈杂地议论而道,那是火枪的声音,随后便远远瞧见原本洞门之前悬着的药市旗帜被降下,一个垂头的人被捆上旗杆升起,顿时阵阵尖叫在外市中此起彼伏,那人一身灰蓝带绣法衣,束发高髻,此时毫无挣扎,脚下还不断有液体低落,二人开始往回挤去,不久耳边便传来了这人是被关六爷亲自叩枪穿膛的!   外市的人几乎都往星罗洞口前原本被守卫把守的那块空地挤去,王段二人费了好大劲也仅仅靠近到了半丈之外,天朗气清之下那悬捆在旗杆上的人还有些晃动,隐隐约约瞧清那人的面容,二人相视摇头,看不清这道人的来历,各种猜测交耳络绎不绝   没过多久好几个绸缎长褂,富贵逼人的中年人被一群黑衣立领,笔挺统一的随从拥护而出,人群中那些你猜想,我看见的流言也被逐一统一传来一个说法:这人拿着假仙药诓骗了关六爷,六爷发怒便抽了随从保卫腰间的左轮送他去做了鬼   王玖镠听到这里心中原本紧绷的那口气倒是由此松下,这外魂归在百姓常人那听着新鲜,但凡是个修道者听了无一不是笑脸变沉,沉脸更黑的,这东西别说道家正派不容它存在,哪怕是他们这些旁通小门修习阴法的也觉得残忍得不该存世,他既好奇什么人能明目张胆地说自己持有,更想瞧瞧那什么关六爷是害了个什么怪病要用到这个!   可眼前出来的要么是年轻魁梧,衣着统一一看就是给贵人们使唤的青年人,中间那几个也都是面色红润,挺胸抬头不愁吃喝不愁钱的模样,跟本没谁是有病的模样   他还在胡乱琢磨时段沅瞧见人潮的另一边有所骚乱,其中不断有两三人的声音不断哭喊,一原本在那方向把守的人小跑至那四个被一水黑立领围在其中的中年人汇报,随后其中一带着西洋黑墨眼镜,带着西洋帽的瘦高男人一番指点,几个立领人便随着那守卫而去   他们在人群之中呵斥众人,给那几个哭喊的避出了条路,只见一束发灰绿衲服的边嘴里大喊师兄边甩下身后那俩俗家打扮的直奔旗杆之下,而后跪倒哭喊,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   其余两人先是抬头瞧了眼清楚的,随后面色灰蒙地快步走向那道人身旁,但那道人见到这二人之后忽然怒发冲冠地一蹦起身,先将自己右边的那褐色长褂的推搡一把,而后又朝着左边那一身洋服,用着洋人发油的极快一巴掌上脸,耳光响亮,那被拦在外围的看客们一声哗然,而那四个从洞中出来的也就仅仅互相一觑,没走动也没说话   “你们玄黄堂安的什么歹心!让我师兄进去,而今那只半死不活的老怪物拿了我们北邑宫出气,你们……”   他啜泣气急到了失声,那一身洋服约莫而立模样的冷哼一声,随后也毫不客气地朝着这道人响亮一耳光过去,这人脚下不稳,踉跄撞上了那褐色长褂,样本整齐的发髻也散乱下了些许额前鬓角的杂乱,那人咬牙而起还欲还手,但身后传来一声呵斥,三人的肩头皆被一立领黑衣人搭上,那道人本欲挣扎,谁知一支左轮手枪抵上了他左边的眼角穴,一湖蓝绸褂的中年人挑了挑眉,一声冷哼   “玄黄堂骗了六爷不是个东西,可你们太瀛观……刚刚这黄老道进洞时可说那是货真价实的万魂归半成品哦,可六爷请的高人一眼便认了假,你说,你们俩谁更不是东西呀?!”   其余三人哄然而笑,反倒是原本嘈杂无比的围栏后的人群齐齐静默,所有人都屏息瞧着这洞前的人,好似庙会之时那场最大的戏正到精彩处,眨一眼出一声都可能错过   那道人咬牙切齿地就想往那笑得猖狂的持枪人身上扑,怎知那立领黑衣人手劲极大将他按住,那湖蓝绸褂的也不是个好脾气,将原本抵在他眼角穴的手枪口向天一指,随后一声走火在那道人耳旁炸开,他面色由红变白再变蜡黄,浑身颤抖地还在嘴里挤出“无耻,卑鄙”   那原本挨了一巴掌的洋服人也不对这四人有所好脸,这就上前一步站直身形说道   “常先生,买卖不成仁义在!可六爷这先拿了我们一条人命又在这拔枪打人的可真没半分掌事人的气魄风度不说,你说我们三家的东西是假,那么是否该还回我们手中?道人也改口与其同一口径,这会儿就叫嚣着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谁知那黑墨眼镜的也上前来,打量了一番那一身洋装的瞥了瞥嘴,冷哼一声   “给回你们?再去骗了别人吗?还是你们这些个有眼无珠的封建东西还拿回去你们那坛上继续吃香沾灰,我到是觉得,六爷将这些揽了去是个废旧破昏的善事呢!”   其余三人附和大笑,那洋服油头的男人也气急败坏地不顾模样想上手打人,谁知被身后的立领人动手钳住挣扎不成,段沅瞧到这扯了扯王玖镠的袖口,二人小声接耳   “我没听懂他们这是唱了个什么荒腔走板的戏,我没听错吧,万魂归?!有人拿了万魂归要卖给俗家财主?”王玖镠点点头,把自己路上听到的略略跟她一说,段沅还是满头雾水   “可除了这吊着的和那个抖得腿软的,另两个……也是道人?”王玖镠也意外,可听那灰绿衲服的说来,这洋服的还与“伏尸七圣”之一的闾山派高功陈闯所在的玄黄堂有关系,那么他会是谁?还是个能拿得出玄黄堂供上之物的,竟然连同在闽地的他也没个耳闻!   其中缘由不敢细想,这玄黄堂怕是出了些什么分家散伙的乱子才有了今日这局面   那陈家人正了正衣领,朝着那同样被人钳制的道人嘲讽道   “听到没,在这群人眼里咱们谁拿来的都是假的,我可是被你师兄到陈家白吃白喝,各种软磨硬泡才同意走这一趟的,可眼下倒好,他那点算盘打翻了搭了命,你想跟着这些个贪命的老东西一起反咬,可人家也没把你们太瀛观当个人看哦!”   这话一出那张本就龇牙咧嘴的脸更加赤红,那道人如同只被铁链拴着的恶犬一般极力挣扎往那洋服的陈家人身上扑,一直不言不语的那褐色旧布长褂的作揖朝向那洞中出来的四人,一副胆怯模样,与他那浓眉牛眼,一副门神夜叉凶相的长相毫不贴合,开口北音浓重   “各位爷,各位爷!六爷看不上我们这些寒门小派的东西还请高抬贵手别同我们这些常年闭门于山的计较!我替他们二人向六爷赔不是!但我们的东西……”其中一同他一般凶相,戴着顶镶玉瓜皮帽的魁梧男人咂嘴挑眉,斜眼而向那褐色长褂   “我分不清你们谁是个谁,但自打那天听说六爷准备亲自见几个山沟里的道士就觉得荒唐!果不其然今天就是在浪费时间不说,都到这时候了还嘴硬成这样不认假,你们是觉得,那位先生所鉴有错可以反对,既然皆是修道的,那咱们不妨搭个台子你们上台斗法,给咱们何六爷瞧个热闹?!”   四人又是哄笑而起,随后声声叫好,那三人的表情如同被撞煞了的人一般青灰扭曲 第19章 仗义者   褐色长褂的被气得语塞,那黑墨洋眼镜的一摆手刚要打发人将这三人丢出去,这时又有几人匆忙从洞中跑出将正要干活的立领人截住,其中两人向那四人耳边轻言,那四人便绕过这三人转到洞口,不久之后又有六个黑衣立领人簇拥三人而出,一人身着短褂宽裤,膀大腰圆身长十尺,围观人压声惊叹   一顶西洋圆帽遮了他大半的脸,他手中推着一漆木镶金的轮椅,轮椅之上是一骨瘦如柴,一身如意八宝绣绸祖母绿长褂,天气尚未太凉却已经穿上了秋黄夹棉马甲,身上挂玉戴金,在王玖镠眼里这简直就是一副刚入土便被挖出的棺中人,唯一的区别在于他还面带些血色,只是一看就是被病熬得生不如死,这应该就是那位六爷了罢!   他又放低了些身子问道段沅   “你可知道太瀛观?”段沅摇头,随后又点头   “我只知道那是在合肥的一处奉三茅正祖的观庙,所以更加不解他们怎么跟万魂归扯上了关系,而且听着这些人的话,他们还拿来了假的万魂归?”王玖镠笑了笑   “这太瀛观可是闻持诵孩童时出世的地方哦!他是被太瀛观逐出后才被孙三康接去了水元观收为弟子的!”   段沅大惊,这倒是段元寿从来没跟她提过的,听闻这闻持诵最后没有跟着师父孙三康上船远渡南阳投奔鬼王宗,但也没有任何出了伏尸地的消息,话本之中写他同滇南蛊师陶芝玉一同坠入山谷丧命,可连段元寿都说不清的事又怎么能信了此人就这么死了!   “你说,太瀛观这万魂归哪来的?”王玖镠摇头,又看了看那褐色长褂   “你觉得他又会是哪的人?”段沅的眼睛其实一直没往那人身上瞧过,这下仔细打量一番,只觉得此人空生了个魁梧身子却一脸鼠胆模样,那两人仔细感受还能感知出些许有修行的炁流微动,这个人,怎么看都是普通人一个!王玖镠却摇头否认,刮了刮下巴揣测道   “他是个钻地鼠!而且该是个与阴术士有所勾结的钻地鼠!既然这两人是来卖药市之主仙药的,那么他也定是拿了东西来,打算搭上个肩膀发笔财!”   段沅确实对于这类人仅仅只是有所耳闻,钻地鼠就是打洞下斗掏墓,开棺搜宝的窃贼,而有些钻地鼠跟阴术士有所勾结,大部分都是各取所需,高功真人们难免陪葬些法器或是定魂珠之类,这些东西纵使有人开价但都不是一个普通人有命发财的,钻地鼠们进墓后按着术士的法子将东西取出,术士则给予他们法器或是护身保命的物件让他们全身而退,二者皆利,因此两方都极少有不愿合作的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这段,那被钳制住的两人嘴里也没停过,冲着那轮椅之上的人怒目相对,口中谩骂,那褐色长褂的依旧是赔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怎知那轮椅之上的人毫不带怒,真的笑脸相迎,一支手臂支在轮椅扶靠上掏起耳朵   “老头子我打小就知晓这玄黄堂和太瀛观虽是旁门小派,可也是传了几代出过豪杰大能的响亮招牌,我顽疾缠身自然求药心切,方才冲昏了头让太瀛观挂了白自己也愧疚不已,可这位道长你有些强词夺理了,你们带来的东西经过这位古真人的鉴定确实不是你所言的万魂归半成之材,你可以说我这洞天药市里有人哄高了价或是以次充好,可再怎么也没有一个假字在我这出现过,而今三位招来了这么多人看着瞧着,你让老头子我怎么做才好?!”   “关常禧,我们看你也是个能撑起片天地的人物就尊你声六爷,你自己这身子是怎么成了这样你自己清楚!今天是我们蒙了心瞎了眼才信了次你的鬼话,你既然对我们存疑,那怎么不对着不知哪来的妖人留上个心眼,他的话你就信,那他怎的没给你想法子治了你呢!”   与那服侍推车的十尺大汉并肩而立的是一矮他半头,也十分高挑的男子,胖瘦均匀,窄脸细长勾眼,一根蟹壳青的带子系着过肩的掺了些花灰的发丝,一身苍黑衣裤腰系环佩,纵使隔得远的王段二人也瞧得出那是块极品的好玉,碧色通透,自带光泽   “此人很是年轻,却已经头带了银丝,可是哪种不常见的怪疾?”段沅身量问题没法在一群黑色林立的遮挡下看清那人,往左挡了脸,往右遮了半,王玖镠却没答他,眼朝一处嘴角带笑,段沅不禁拿手臂撞了下王玖镠,这才换了他抬了抬下巴朝着那挡着大半的人   “你仔细看看”段沅一个白眼低下了头,王玖镠不解,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所见并非这只有他胸膛之量的小姑娘能看见的,而就在这时那被苍黑一身衬得毫无血色的古先生上前几步,正对而向那太瀛观的道人,嗓音尖锐,如同男旦般粘稠   “既然道长不认这假,那不如照着方才熊掌爷所说的,咱们切磋一番,如若我技不如人自然替着三位与六爷讨回你们的药材;如若你们败了,今日是秋市开市的第一日,我们耽误了洞里洞外诸位太多的买卖时辰,还请三位快些离了星罗洞这边,只不过按着道家斗法的规矩,我会改日去到各位堂上讨要一件法器!”   那熊爷第一个叫起了好,而那褐色长褂的更是懦弱脸色地直摆手,三人之中只有那太瀛观的道人抬起了头,口中应下   那男人没多理会太瀛观的道人,而是擦过他身边走向那一身洋服的,那人面色更加黯沉,瞧见他走进后眼中怨气满满,却没了刚刚破口大骂的威风   “陈先生……陈先生乃是陈高功的公子,虽说我也有耳闻自打陈高功当年从败西村回了闽地之后就每况愈下乃至堂中离心,看陈先生这身打扮该是也信了改良信了洋人,定是更有心得与自家派做了结合,能让古某这等山里的乡巴佬见识见识,实属福气!”那陈家人依旧不吭声,但耳旁嘲笑激将的声音扰乱心烦,还是咬牙抬头开口问道   “你是哪路野修歪道?”段沅立马抬起了头,这便是她最想听到的,也因移动了身位她勉强看清了这人的侧颜,王玖镠的白皙是透着血色精气神的,那夜那人也不似男子的黑黄,可这人的白如同病死或是被放干了血的那种,看得人略泛寒意,再瞧那细眉钩眼高鼻的,让她不禁想到了一种被奉为仙家的精怪   “狐狸”王玖镠的声音从耳旁幽幽而过,他神情变得有些发沉,长睫低垂遮去了一些能看到的心思,但无疑此时他的眼睛是打在那古先生身上的,段沅瞧见他原本毫无动作的手指开始偶尔挠一下掌心,似乎有些焦灼的忧心   六爷一副闲情模样倚着轮椅转着眼睛,一下瞧着药市四管家讥笑这三人的嘴脸,一下又飘向那古先生和这空有名声的陈家人,围栏之外的人也有些按捺不住地窃窃私语起来,不一会儿有人带头起哄,那要看斗法的声音便逐渐壮大起来,陈家男子被所有人搞得下不来台面,终于一跺脚,发狠地应下了这位古先生   “好!好!好!能得三位赐教乃是古某岭南之行最大的惊喜!”他笑起来透着一股癫狂的邪气,得了陈家人这句之后兴奋地转向六爷的方向,提高了嗓子请求道   “万魂归不是俗物,兴许这三位也辨不得自家到底当宝贝的真假,今日为了不让自家堂口扫地,也不让六爷蒙上错信古某的闲话三位掌事人乐意切磋,还请六爷给个脸面腾出块地方,再给我四人备齐各自所需,定让您瞧得精彩!”   六爷自然点头,那太瀛观的道人又激动地一口唾沫想往古先生身上啐,终于没忍住骂了污秽造了个口业   “你个不知哪个山沟缝里修歪门邪道的苟杂种!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和你对阵你自己配不配自己有数,倒头来还成了你赏我们的脸了!看道爷我不打得你屁滚尿流!”那镶玉瓜皮帽的斜着眼睛刚要开口骂回,六爷却抬手截下,依旧笑脸模样柔声而道   “我久病不出难得见到这种场面,需要什么还请几位尽管提,定给各位周全!”那太瀛观的道人叫喊着要先把他师兄的尸身放下,六爷便吩咐了立领人照做,随后自己率先开口提了高粱酒、白米、盐巴、金银纸以及白烛三牲,这倒都是些道家做坛的常见,六爷便吩咐备上四份,随后他被松开,活动了下筋骨后便又要求率先对阵   “道长威风,只是术法无眼难免误伤,我来时瞧见东北向的矮山是块好地方,我们去那不仅能大展手脚,六爷和诸位也无需挪动,就在这便能瞧得清楚,我这就先一步去准备,只是其余两位谁要第二个呢?”其实他的眼睛直接飘向了那陈家人,而那陈家人则看向了一脸绝望的褐色长褂,但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从那堆有些哄乱的围观众人中穿透而出,惹得围栏内的齐齐而向   随后只见一方人群骚动起来,一路避让出的狭窄走道里钻出了个身背布挎,一身青灰旧衣洗旧发白毡帽的男子到了守卫跟前。不仅是那洞前诸人,那些在他身边挤着的人也皱眉瘪嘴,虽说此人身长出众,脊梁笔挺,可毡帽遮了脸瞧不出更多,单单这么瞧着,怎么也不像个有能耐带本事的   “贫道想替玄黄堂陈先生出阵”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不仅陈家人和古先生意外,另一边的段王二人也瞪大了眼睛,是昨夜那人!   那墨黑眼镜的下令让守卫将人放进来,被松开的陈家人也顾不得此人是何居心,来自哪里,便快步而道救星跟前行了个西洋礼   “感激先生相助!还想请问您姓名”那男子拱手回礼单单一声“无名之辈”便绕过了那陈家人,与那古先生面对而立,古先生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在他身上仔细打量,那人也稍稍抬起了头,露出不同于古先生那般煞白的脂玉下颚,二人面上风平浪静,但台下的王玖镠却感到暗流涌动…… 第20章 报家门   这一身旧衣毡帽遮面的男人修为如何尚未可知,可也不知怎么的原本还对他各种嘴里细碎的围观人乃至那洞前对谁都不齐平而视的药市四管事都渐渐没了声响,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在了这对立的两人身上   这二人倒也没半分不适和紧张的样子,眼里似乎只剩下了对方的存在,却也谁也没打算开口,还是那陈家人实在看着焦急,鲁莽地冲到两人之间催促道   “两位看穿了也是你证不得你的本事,他也显不出自己是否吹嘘,咱们不如换个地方,别耽误了诸位掌柜摊主的生意!”那太瀛观的也忙搭嘴,这二人才各自动了动身子   这两个来路不明的不怕人看,但这陈家的却恨不得赶快离开这几百双眼睛不留余地的地方!   他虽说洋装在身,念了几年法兰西的学堂,可而今北洋混战,中华之地被外来者分得七零八碎,无论是求学东洋的还是去西洋寻那所谓“救国之道”的皆不算好过,一来异国他乡你生得模样不同,二来这些地方早就被革新派们变了个翻天覆地,不论你门第几高,只论家中金库几间,自然是你若是带足了黄金白银的去了还能捞几张好脸,玄黄堂纵是香火鼎盛之时也只能算本土小富,送个人去留洋只能说是掏了老底,拿尽余粮,可这些也没能让这陈闯的公子在那异国他乡得尊声“先生”或是“公子”,几年后直到家中离心分溃他只能挤了张船票再回故里,靠那几身洋装和几句洋文得个威风   在刚刚被那也买洋货的墨黑眼镜轻蔑一通自己那清高气怎会忍得,更难受的便是这姓古的在家业上一通羞辱要当众给你难堪,他更是心中愤怒到了极点,因此来了那么个要帮手的,也顾不得真假好坏了!   古先生面色温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向这瞧不清面容的人,那人却先绕过他,毫不客气地环顾了一圈这洞前人,没有跟陈家人和古先生那种爱答不理的模样,毕竟眼下人家人多势大,再大本事只怕自己招雷唤鬼的法诀还没念完,这些个黑衣立领的十拳百拳都已经揍得自己昏天黑地,不省人事了!   “贫道想问诸位先生借一袋烟丝,不知哪位能行个方便”管事之中两人着就噗嗤一笑,心想这道士还贪这口,都上生死台了还不忘享受一口   那镶玉瓜皮帽的慷慨地解下了自己腰上的烟丝袋如同打发乞儿那样甩手一掷,本打算羞辱一番这不给看脸的,怎知这人接了个稳当,躬身对这位道了声谢便转身先行要往那矮山去,那镶玉瓜皮帽的有些不悦,指着这人的背影问道   “古先生,这么个听着年岁不大却目中无人的东西你可得帮着好好教训教训!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啊,先是拿着假货敢进洞的假老道,这又来了个不报名不说姓的穷酸野人,爷我那可是袋软黄金!”   没要这烟丝之前那古先生还有些心中轻蔑,以为这就是个掂不清自己斤两就想拔刀相助的小术士,可懂门路的都心里有数,这人并非三天的修为,而是修习旁门阴法还有所成就,打算今日借鬼怪阴人之力的阴术士啊!   一行要斗法切磋的随着被派去布置会场的去往了矮山,而那星罗洞前则是搬来了雕花太师椅若干和一桌的茶果点心,六爷为首坐在最前,药市管事人两两在侧,再往身后的便是洞中二十三家大掌柜们,虽说洞里洞外都该照常迎客,可经过刚刚那翻许多人都分了心思不在药材生意上,三步一侧脸,五步一转头地往那边矮山伸头望   王玖镠和段沅则随着一群本来就是来药市逛热闹的闲人一齐到了那矮山脚下附近,按着古先生的吩咐在上山处也来了不少人把守不让向前,但这二人没有跟着那群人凑在一撮,而是绕到了另一处也能到山上人的坡地上,各显身手地爬上了树,大枝干上一坐,还能挡着些山风   “我本以为你再怎么也是小丫头一个,虽说脾气不柔但再怎么也不会跟男孩一般能上树翻墙,这么看来,我是该叫你声弟弟比较合适!”   段沅刚倚上树干坐稳,这就被旁边这番话惹得火冒三丈,随手折了一截细岔枝,从自己布挎之中拿出符箓结印念诀,而后细岔枝在她腿上先是微微一震,随后直直地冲向右边的王玖镠,王玖镠一声惊愕,赶忙也掐诀,凭空画符口中念念,那一声“退”出口还算及时,就在树杈眼看就要戳上自己胸膛之时忽然停住,随后摔落在他腿上滚落摔地,眼神带怨,撇嘴埋怨   “我这不是夸你胆量非凡,女中豪杰嘛,还夸出不是来了!”段沅刚要回口骂他赶忙伸手截住   “咱们是来观战的,你倒先动起手了,这么灵动下去山上的人肯定察觉啊!你刚才听着哪个像脾气好的,要是随后往咱们这边扔一个甩一个的,不想对上都不行,哎哟喂,亏啊!咱们干嘛掺和!”段沅也不想跟她闹腾,这就咽下话去注意着矮山那边,这会儿帮着布坛的已经开始撤下山去,太瀛观那道人与古先生各站在一张四方桌前相隔两丈之远,那从一开始就歇斯底里的道人眼下终于冷静,焚香之后拱手礼向   “合肥太瀛观弟子郑祈年!请阁下赐教!”那古先生负手而立,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地也回了个礼   “盛京满生堂清风仙弟子,古应龙”   仅仅讲清了自己的姓名,连多一句客气话都没有,那郑祈年倒是没在意,他满心都是对着姓古的歪道之徒,这就结印起诀,口中念念,用那六爷给准备好的黄纸辰砂笔走游龙,画起符箓,那毡帽低垂的茅绪寿抬起了头,而古先生虽说依旧站得笔直,但满脸的憋笑完全不掩,那远远围观的王玖镠倒毫不客气地已经笑出声来   “看来这位当真是来发财的,什么都没准备,连道符都得用着别人的笔墨!”   郑祈年倒不磨蹭,也没功夫多看这些人表情,笔落符成,在燃起的红烛焰上烧化,脚踏天罡步,手中挥舞着燃起另一道符纸念道   “灵符烧化江河海,豪光显现照天开,灵符在手定乾坤,千妖万怪不敢进坛门……”随着他动作越发激烈,口中越来越快,那原本还有些阴沉遮日的头顶天竟然刮起一阵劲道不小的风,随后浓云打散,日光普照,那古先生散去了笑意起了眉头,从衣袋里掏出了一道白纸黑字的符纸也在自己桌前燃起的白烛上烧化,又摸出一串黑亮的晶石手串,随后起调几声哼唱,也念念有词起来   “清风本是短命鬼,死后下世到阴间,阎君见他有仙缘,送去阴山苦修炼,得了阴山老祖法……”   这念词从他口中而出就如同鬼哭呜咽,那褐色长褂的感到自己头顶发麻,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但这二人你唱你的,他跳他的怎会察觉,古应龙倒是站着的,只是边唱着边一手拈起碗中白米这边一撒,那边一掷,就在这时那天色又起了变化   只见山中草木大树再起声响,这回的一切都蒙上了层诡异,且先不说那刮过耳旁的风里似乎带着好几十人的哭喊声,那本来拨云见日的天也又再返了阴,黑云如同海浪一般奔腾地碾压过原本阳光所照之处,这不到一刻就变了两重天,山脚下的人感到身上裹得多严实都透着凉,恨不得马上裹上冬衣,但这寒凉不仅仅因风而起,更多的是因为所有人都听得真切,从树丛深处不断地传来阵阵脚步声,几十人,甚至更多都说得去   段沅和王玖镠都望着自己随身带的法器上伸了伸手以备不时之需,再瞧瞧那手脚齐用的郑祈年脸上显出吃力,依旧卖力召唤,口诀也更加大声;再看看对面的古应龙,面色好像更白了些,可人家却还是哼哼唧唧,仅仅动手,段沅不解地问道   “这姓古的到底是个什么妖魔?他这唱的什么滥调子,而且招来的跟咱们那些五鬼兵马也好像是一路数,不像是狐狸啊!”   王玖镠点点头,他们都想错了,斜眼瞧了瞧那些从深林之处而来的脚步声正是附近几里之内的无主孤魂,岭南虽说相比北边太平不少,可这北洋乱世岂有真正的太平,这座山被军座们抛过尸,那座山上开过炮火的都不意外,而这些人绝大部分因为阳寿不该尽或是无人做法引导去寻阴差或是自行前往城隍处则会在丧命之地游荡,这古应龙则是用自己的“清风仙”将这些带着怨恨阴戾的游魂们召集起来,为己所用!   “是我们都想错了!我原本以为他的嘴脸是因为被什么歪道野修的狐狸选了弟子才造成的,谁知他就长这样!这清风鬼是鬼仙堂来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孤魂野鬼,他这身子骨和精气神,怕本来也不是清风鬼选中的,是通过了某些法子才与鬼结了契,因为自己根骨不佳外带人鬼殊途,长期受阴戾所致,他能力上不得台面,但这位清风却是个大鬼!”   就在这时那郑祈年忽然一声敕令,随后掏出一柄如同匕首大小的短剑向着古应龙一指,一道青白的微弱光亮如同小蛇一般飞出   古应龙终于停下了手中撒米,闻声睁眼,自己掐诀而对那道青白,随后狂风大起,一声沙哑的鬼吼响彻山间,青白的光在离身还有两寸处忽然熄去,随后古应龙将黑色的手串一拍上桌,那把尖锐的嗓子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发出阴沉的声音   “找死!”这二字一处郑祈年坛上的红烛便离奇熄掉,他慌张地赶忙再掐诀,却没来得及躲过几只化作疾风的厉鬼迅速,这就被风带起脚下离地,狠狠地撞上了身后半丈远的一棵树干,一声哀嚎口中而出,人刚落地又被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扯拽而起,随后又扑向那临时搭起的法坛桌角,落地之时他已被额前撞出一流血窟窿,浑身发颤   对面那位清风没停手意思再次将人拽起,可忽然一道赤色的光亮从旁边打了他个猝不及防,古应龙脚下不稳险些摔倒,随后表情狰狞地望向已经将郑祈年扶住的毡帽人 第21章 茅绪寿   阴风鬼吼依旧放肆,那毡帽人垂头而立,一手便将郑祈年拦腰拖住,面对那低沉的鬼吼发问,只是淡然地指责了一句   “只是说打架比划一场,可没说要在这要了谁的命啊!”那清风再吼一声又甩出一道阴风扑向他,那人却抬头挺胸地正面迎上   这阵风将那毡帽掀去,那张如同玉面观音般的脸被揭露与那眼中泛幽绿的古应龙对上,长发飘起,还刮上了郑祈年的额前粘上了几丝血腥,一双本该桃花带水的柔情眼睛显出寒凉的光   他出口冰冷地让那已经两腿发颤的陈家人把郑祈年带下,随后自己来到已经开坛的四方桌前拔取两根红烛,自己从布挎之中掏出一对白烛点燃插上,不紧不慢地再与对面的横死鬼主对上   “第二接坛,无观无坛,云游散修茅绪寿请阁下赐教!”远处用自己内力听着动静的二人皆是心中一震,相互一望,不禁同时开口“果然是他!”   段沅此刻心中翻腾,恨不得马上冲去茅绪寿面前把自己一肚子疑问问个透彻,王玖镠怎会看不出她这急切,赶紧各种把她劝住   “你我最大的疑问不就是他是何许人也,能耐多大吗!这么好个机会你去掺和干嘛!还打算自己去跟他斗一场吗”段沅心想这话在理,也就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虽说眼下被古应龙那招阴术搅得天色阴暗,鬼影重重,可再怎么也是白天,昨夜这人的路数没能瞧清就溜了号,只见茅绪寿从衣袋中抽出条丝带将那一头乌黑束了个整齐,古应龙又负手立起,只是身后那阵鬼哭声没有丝毫停歇,王玖镠瞥了眼山脚那群闲人都已经是互相搀扶,耸肩颤抖了,茅绪寿一脸从容地从布挎里掏出了九支黑褐的线香借着白烛的火燃起,树上的二人伸头细看,可实在远了些,瞧不清那香火的来路   “哟!好东西,聚阴香,持着这东西的可不会是什么正人君子,对付清风这种能开堂口呼风唤雨的大鬼,就得以邪压邪,以恶治恶!”   古应龙也瞧出了这线香是何物,瞪眼挑眉,赶忙又持起那黑晶石手串,又摸出了一掌心大小的斑驳铜香薰小炉,对面茅绪寿拾起几沓关六爷那叫人准备的爻金,一共五沓竖在桌面上,随后掏出了红、白、黄、绿、紫五只纸人一沓爻金插上一只,古应龙看到后露出了笑   “养了五鬼,这般年轻有些能耐,我就喜跟有本事的人玩!”嗓音嘶哑,因为此时的古应龙只是个躯壳宿主,此时无论是举手投足还是开口所言皆是来自那位他结契的清风鬼仙,对面人忙活得差不多了,也抬头再迎上古应龙   “贫道也很是荣幸能与清风先生有个一来二往!”随后又从布挎中掏出一漆黑的细长竹筒,上面还用灰白的蘸料写上了符箓,茅绪寿打开竹筒的盖子扯出一面卷得仔细的黑令旗,随之而出的还有一阵哐当清亮的铃声   茅绪寿没再耽误,左手成诀,右手挥起招阴旗,脚踏魁罡二字,忽然白烛火焰窜高,招阴香也发了炉,原本从古应龙一处而起的风向眼下出现了变化,两股邪风互相较劲,只见参天数目矮处草都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地乱颤狂摇,那陈家人扔下了原本还搭着肩膀的郑祈年躲到了一棵粗木之后   “阴魂阴魂,唤你姓名,授汝五鬼,到吾坛庭,顺吾者吉,逆吾者凶,辅吾之道,匡吾之身……”古应龙也没闲着也是哼哼唧唧地唱起兵诀,招阴旗携着旗柄上的小银铃发出一高一沉地声响,那四方案桌开始微微颤动,随后越来越大动静   再后来,那褐色长褂和陈家人都瞪大了眼睛,那五只插在爻金上的五只五鬼纸人竟然自己燃烧起来,连带着爻金变成了五团火球,火光映在茅绪寿那白净的脸上如同添光增彩更显棱角,白玉添上了暖光更显通透,纵使远远而见也有看头,王玖镠原本盯着五鬼的眼睛这就转到了那张脸色,心中暗叹   “当真貌美,连女子都能比下三分!这么个人怎么会进了这旁门左道的路呢?”平日里只有别人这么叹他,不曾想今日还有人让自己叹上了   山脚之下已经有几个感到头昏眼疼的先行往回了去,那些原本冷面高目,昂首挺胸的守山立领人有些眉头紧蹙,咬牙镇定,还有几个胆小些的已经对着围观的缓和了些神色,开始和围观的人攀谈起来   自从茅绪寿上了坛后那些鬼哭鬼喊的越发嘈杂,但凡在这三五里内的人哪个不是耳旁嗡鸣宛如二三十甚至更多的人在哭喊叫唤,树上的二人也变了那副旁观者的姿态,各自拿出自己的法器揣在手中,再看古应龙那边,虽说表情还是原本模样,可那哼唱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二人身后近身的十几棵粗杆参天木都被不断涌来的孤魂野鬼搅得如同疾风骤雨落的动静。头上的天上浓云涌动,似乎其中还有一张张扭曲痛苦的面容,那褐色大褂的钻地鼠也算是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可现在耳旁不断是男人喊冤,女人哭惨还有孩童撕心裂肺的嚎叫,他也吓得跟那陈家人躲到了一处去   段沅和王玖镠瞧着被茅绪寿那招阴旗招来的皆是红眼青蓝面,衣衫褴褛或是浑身焦黑没有人形,但他们肩并肩,脚跟脚地十分整齐,反倒是古应龙那边的“千军万马”你挤我我推你的一涌而上,可与茅绪寿那边的一撞上还没过几下手就不是被对方的撕碎得个七零八落或是咬下了好几口缺了胳膊少了腿   这坛上的两人你掐诀我结印地打开了装了那清风鬼的骨头灰小香薰炉,古应龙咬破了自己一手指腹,随后将殷红的滴珠滴入那香薰小炉,再将掺和了血珠的骨头灰一把洒向与那茅绪寿的兵马对上阵的游魂野鬼,纵使看不到这些的人也瞧见他手中一抛后那把烟灰之中闪过幽绿的淡光   也就在这时,段沅的拘魂链和王玖镠掌心的阴玉环佩都微微发颤生出凉意,二人赶忙掐诀而向自己眉心处口中念念,再各自化了张符纸护身,那吸了清风骨头灰的鬼魂先是一愣神,随后本就狰狞不已的脸上淌出了殷红的血,占着上风的茅绪寿那方还没能来得及变化策略,自己的好些鬼兵便被这些淌血的鬼魂抓起撕碎然后吞噬进肚,就连领头的那五个各有颜色的五鬼将军也受了伤开始后退,茅绪寿额前发汗,就在其中一个将军被打倒之时脚下不稳后退两步,弓背捂上胸口发出几声咳嗽   “茅先生!茅先生你……你不能输啊!否则我玄黄堂上下的脸面你怎能还得上!”   茅绪寿没理会陈家人这没良心的喊话,倒是那瘫坐在地,眼不能睁的郑祈年轻声骂了声“畜生”连同那褐色长褂的也脸黑不已,可那陈家人理直气壮,这还锤树发火地各种向着茅绪寿瞎指挥,郑祈年一咬牙挤出些力气,结印掐诀,飞出两块碎石打到了他的脖颈命门和眉心处,才让这个聒噪无良的家伙止住了声,倚着树干昏迷滑落   茅绪寿缓和片刻后赶忙掐诀结印,随后从布挎之中掏出昨夜那把师刀划破指腹,他用那破损的手指直直戳向另一败下阵来的五鬼,那五鬼前一刻还是满脸疼痛的表情,片刻之后背后升起青紫的烟雾,随后身形膨胀起来,越来越大,摇头晃脑原本殷红的眼珠变化成了浑浊的黄白,忽地脚下一弹,伸出大手拧下了一正在啃食着红眼鬼兵的鬼魂的头,一口吞下   一声凄厉的鬼吼化作阴风直击古应龙面门,茅绪寿早已从布挎之中掏出了一块殷红纹路的黝黑令牌,再化三道白底黑字的阴符箓纸抛向自己的鬼兵马,随后再挥动招阴旗口中念念   “天休休,地休休,行天罗,布地网,守阵吾身泛九州……雷兵雷将斩妖魔,凶神恶煞魑魅魍魉尽灭亡……急急如律令,敕!”随着敕令落地,浓云之中传来一声如同天宫发怒般的天雷闷响,古应龙和段王二人皆道“不好”可茅绪寿三声响亮地敲了那令牌,雷电而下,山脚下的人皆是本能地逃窜开来,段王二人也赶忙下树   “这人疯了吗!上百个鬼不一定能要人命,可在这山里招雷就是容易劈死无辜啊!”段沅边随着王玖镠跑向石缝的小洞边破口大骂,与此同时,那好似千百张鬼脸簇成的浓云被一道白光割裂开来,古应龙面露惊色,眼中幽绿忽然大亮,随后双膝跪地,一道幽绿从背后仓惶逃出   但凡鬼神退驾那作为承载的人总要头昏眼花好一阵,可眼下容不得古应龙缓和,他摇晃着昏沉的头脑颤颤巍巍扶桌而起,抬眼一瞧,一张交织成张的雷电天网从天而降,好些树木顶上的枝头都泛起了火星,刚能挪动脚,那天降的雷电已经劈至头顶,他厉声大叫,连同那些被清风招阴而来的鬼怪游魂一齐被裹入网中,随后一股腐臭的黑烟从雷电的白光中溢出,古应龙也失声倒地,黑绸的长褂后被劈出一道裂痕露出带伤的脊背,几滴寒凉从天落下,随后山间簌簌喳喳,大雨落下   那石缝洞中的二人赶忙跑出,小跑一段踩着还未被打湿的土坡到了能瞧见这斗法之地的一处,王玖镠看到那狼狈倒地的古应龙正一手撑地用力想起,不禁松了口气   “他还是有轻重的,不然也不会连着这阵雨一块招来”   古应龙如果死了可是个极大的麻烦,不仅这茅绪寿和另三人不能给关六爷那边交代脱身,那清风大鬼看到自己的弟子宿主没了去,肯定会将茅绪寿生吞活剥了,斗法能赢这一时,可赢不了日夜来袭的消磨啊!   雨水打湿了茅绪寿的头发贴在了两鬓面颊,被褪去了咳嗽泛起的微红后他面色之中显出了疲惫,脚下没动,他就这么看着那挣扎而起的古应龙,手中依旧握着那面招阴黑令旗 第22章 拦路人   古应龙感到五脏六腑撕裂烧灼,喉中一震,咳出了一滩乌黑的血   “你……你不讲规矩!”茅绪寿歪了歪头,笑得轻蔑   “你也不老实!”古应龙呛笑地又吐了口血沫,他咬牙极力想起身,可手下一滑,又来了个侧脸着地   就在此时王段二人身后传来阵阵脚步连同叫喊声,是那些原本守在山脚的立领人,他们一路小跑地赶到古应龙身旁,他被三人撑起身子,气息艰难粗粝,四肢依旧颤抖不已,茅绪寿看到有人来善后了这就转头,瞧见了身后站着昨夜城郊遇到的两人稍稍一惊,随后又转身走向那败阵的郑祈年和陈家人一边   “你们回药市找那关六爷要回东西便是,他当着真么多人的面说的话定是不会不认!”郑祈年面露愧疚,对着茅绪寿作揖躬身   “多谢茅道友出手相助,眼下我还需忙碌师兄后事怕是不能招待,请改日有契机定往合肥太瀛观上座奉茶!”   茅绪寿也礼貌回礼,随后交代这二人还是得顾上陈家人一把便要下山,怎知又被王玖镠截下   “道友,昨夜走得这么急可让那驱尸的吃苦头了?!”茅绪寿阴沉着脸盯着他看了两眼,随后抄起那顶毡帽往头上一戴,冷淡一句   “你们认错人了”绕过他这就要加快脚步,段沅赶忙再喊一声   “我是段元寿的弟子!家师有遗托传信给你!”   此时茅绪寿已走出了七八步远,忽然停下,背对而立,段沅后悔没将那信随身带出,这就要上前把人请回一满楼,可对方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再次迈开了腿,段沅有些错愕,一时不知是该追上还是如何,王玖镠也一头雾水,心道这人是什么来历什么脾气   茅绪寿脚步比原来更快,纵使身后王段二人叫喊声追着也没有丝毫再停下的意思,但刚过半山便又瞧见了三四撑着油纸大伞的黑衣立领人拥着一人而来,那人在方才洞前也是在场,是个未曾开口的蓄着花白辫,络腮胡小圆眼镜,一身八宝团纹绣的年长者,他见到茅绪寿后快脚两步向前,颔首而礼   “小师傅修为高深,六爷希望与你交个朋友,这会儿星罗洞里已备好了待客茶,还请您往洞中去避雨”   好在这山里参天高树枝繁叶茂,虽说雨水突然但也都还在枝叶抵挡的范畴内,茅绪寿仅仅湿了头发肩头,不至于狼狈得见人失礼,可他依旧没打算给这位老爷模样的一点客气,依旧一副冷淡语气回绝要走,那人刚要开口再劝,怎知身后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呼喊,回头一瞧,是刚刚在外市被王段二人教训过一番的那壮硕痞子,正带着一撑伞的随从边跑边喘地向山上来   “姑父!姑父!后面那个兔爷粉面的妖人刚刚在外市起哄压价,还打了我好几个人!姑父你可得替我做主”那老者稍稍翻了个白眼,随后极不情愿地转身问道   “你叫来报信的人刚进洞跟我说六爷那边就动了大怒,现在够乱了,你没伤没死的能不能先安静一天,我办不好差事能不能往你头上算啊!”即便挨了这骂那人依旧没罢休之意,指着已在茅绪寿身后三五步停下的王玖镠   “就他们!这对狗男女不知什么邪魔歪道,刚刚在外市扰乱规矩不说,还打人!姑父,我可是外市持牌的管事,你说你办差,那么有人扰市算不算咱们所有跟着六爷吃饭的都不能不理的!”   那老者一声冷笑,随后又转向茅绪寿,也顺带瞧了瞧王玖镠和段沅,随后负手而立,咳嗽一声下令道   “既然冯管事说这二人扰乱了外市引起有人跟价,那边请二位跟着走一趟去说明清楚!”话罢两立领人便上前一副要拿人的姿态,段沅气急败坏刚要再出手教训那胖子小人,怎知茅绪寿双手一抱胸,开口道   “这二位是与我同道的朋友,不知可是洞中贵客太多让六爷对外市中那些个以次充好,哄抬价格的自私之人有所顾及不周,虽说外市都是些铜板小纸的买卖,但最是人多嘴杂能坏事的也是此处,我这位朋友瞧见有人不规矩而出手相助,还顺带给着急寻药的人做了些指点不知有何不对,还望先生仔细想想,坏了规矩的到底是我们这几个渺渺之众,还是你们眼下中饱私囊的家里人!”   这话说得冯管事脸上难看,赶忙呵斥住对茅绪寿开口就骂的那冯管事,茅绪寿偏了偏头一句我们走,那管事结巴一阵也没能将人拦下,段沅走过那胖子身旁还掏出张符纸晃了晃,那胖子连同身旁的人皆是吓退一步,也只能龇牙咧嘴   三人沉默一阵,段沅回头发现已跟药市那些人甩开了段距离后便两三步与茅绪寿并肩   “我昨夜问你是不是茅绪寿你为何不认!”茅绪寿没答,她面露不悦接着再问   “你真是因为与自己师兄帏乱而被驱逐出水元观的?!你可是来给我师父奔丧的?”   “你们认错人了!”这一声是带着恼怒的吼出,段沅不知这人到底干嘛,王玖镠也上前,一手搭上她肩膀以示安抚,随后说道   “道友何必跟小丫头计较,她也是迫切想完成那份遗托,我算是听出来了,道友与段师傅或是降星观是否有过节,我们所住之地虽不算雅致但尚能待客,您就看在同为修行人又有缘在此遇上的份上,还望随我们回博罗城中一叙!顺带一提,这小丫头为了护住段师傅留下的东西前些日子还差点丢了命,好在那夜在下进城碰了个巧”   段沅确实不冷静,可茅绪寿刚刚那反应也是她始料未及的,想着自己险些送命于那不化骨手下,又因段元寿的死而生出了如此多古怪她实在太想从茅绪寿那得知些自己还不知晓的东西,因此恨不得将人拽回,倒是这满不正经的王玖镠这会儿说的干的倒是人事!   茅绪寿那脸就纵使紧绷死沉,可三人原地站了片刻后身后传来了一阵嘈杂,茅绪寿一声含糊的应下后默契地都快了些脚步往山脚而去,段沅欢喜地给了王玖镠一个佩服的眼色,随后又向前两步与茅绪寿并肩   “茅道友可否请问眼下毛诡前辈身在何处,家师生前时常提及,我此番下山想去拜访过当年七圣,以替他圆满些遗憾”茅绪寿却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师父现在行踪,我从水元观出来后便去了他在城中时常光顾的酒肆询问,他有委托掌柜留信予我,却只叫我来岭南一趟替他奔丧!”   听到这里段沅和王玖镠惊愕一顾,段元寿的死讯似乎极少人知,哪怕头七也没什么南派观庙前来奔丧,到了入土也仅仅匆匆而来几个临近堂口的熟人,瞧着他们的模样也都是忽然得知后匆匆而来,连王玖镠都是到了博罗县附近才听到点风声,那毛诡是如何知晓的?!   “你是哪日收到的信或是出了水元观?”茅绪寿不知这两人反应为何如此之大,这才仔细想想,距离自己被对外昭告从水元观除名又一路而来竟然已经半月有余,王玖镠眼色古怪地望得茅绪寿也起了敌意,段沅则一副完全不解的愁苦嘴脸,虽说眼前这人甚是脱俗俊美,王玖镠在听完这番话后却心里堵闷发毛,暗道莫非他真是茶馆直扑那个听心机阴险的不正之辈   “你……你又是何人?”茅绪寿斜眼一瞥那瞪着自己的王玖镠皱眉而问,王玖镠终于舒缓了眉眼,却变回了那副不正经的嘴脸   “你猜!”他一句抛向茅绪寿,茅绪寿更加不悦,一声冷哼   “昨夜趁着掀我头上的功夫给我点了血寻踪,两处失礼加起来竟然还不能让贫道知晓姓名,看来是不该信了阁下刚刚那番邀请才是,敢做不敢当,实在不算体面!”段沅倒是惊讶一声   “王玖镠,你给他点了血寻踪?怎么不和我说一声!”王玖镠撇嘴也瞥了茅绪寿一眼,拉着长音叹了口气   “学艺不精,被人家察觉了,我这么顾及脸面怎么能让你睡前听上个笑话,茅道友你何必如此,你不也留了谴魂在我俩身后吗!我就想知道如若今日不遇,我二人不请,你可会去寻我们?”段沅更加错愕,对着这两人是看了又看,难以置信   “我们还还被谴魂跟着了!我怎么没察觉!”   王玖镠噗嗤一笑,越往山下那些能遮雨挡风的树越发稀疏,茅绪寿的毡帽被打得湿透,他索性又将其拿下,与这二人一般听天由命   “都跟你说了,你这身子骨得好好养上段日子,经了两道九动天雷的打,别说你这么个半大的小姑娘,就是老虎猛兽都得是一团焦肉,知足吧!这才损了些六感!”   茅绪寿似乎对这事来了兴趣,刚要开口问,怎知这三人已经临近了山脚,那堆躲雨的围观者之中忽然冲出一人拦在他们面前,王段二人片刻后便认出,这是那日茶肆里说水元观那桃色荒唐事的道人!   那道人比前日相见更显不整,他瞪大了眼珠子盯向茅绪寿,茅绪寿也启唇欲语,怎知对方忽然大呼道   “茅绪寿!真的是你!你这修习旁通邪道还对自己同门起银心的败类!你可知现在因为你的臭名远扬,水元观在江南一带都没谁能抬头见人了!”   这话一出那些还躲着的人要么探头,要么也冒雨而出上前而看,那道人口中还在骂着各种污秽词语,其余的人也声音细碎了起来,茅绪寿一脸愕然,与方才那沉着冷静,应变不停的模样截然不同   王玖镠忽地脱下了自己外衣,粗鲁胡乱地往茅绪寿头上一罩,茅绪寿刚反应过来却又被一只手猛地将头压下,随后就感到这二人一左一右地扯着自己的胳膊开始在围堵的人群之中厉声突围,再接着就是被拽着在一路叫骂声后不停狂奔   那外衣被掀开时,眼前是一错愕不已,一身伙计打扮的长者,随后又被这二人推搡着上了量不大的马车   “快走!后面有活鬼要追上了!”   段沅冲着驾车的老堂倌喊道,老堂倌赶忙催马动车,走出好些距离后,这二人长吁一口气,各瘫一边,看上去比他这刚招雷斗法的还要累上许多! 第23章 曾同门   被人相助脱困怎能有不道谢之理,只是茅绪寿这声道谢得有些牵强磕巴,不见刚刚坛上的威风,应该说他的沉着在山脚那道人拦住去路时就已经大乱!   天色因雨更沉,许多外市里的人要么已经满了口袋背包,要么也因天公不作美没了兴致再逛,一路车外嘈杂,可就在驶出了一里地左右,外面的那些闲聊嬉笑变成了声声压低的抱怨和讽刺,三人也明显感到车子越来越慢,段沅掀开帷帐,恰巧老堂倌勒马停下,一路上都是被拦截住的人群和马车   “前面怎么了?这人多车高的也看不清啊!”老堂倌下车让几人稍等,自己挤进了人流向前,不一会儿就与靠前的人攀谈起来,段沅左看右瞧,忽然肩头一耸,一脸惊愕地缩回了车里   “可是有人追来?”茅绪寿警觉地问道,段沅摇了摇头,撇嘴而道   “是我看到降星观里的师叔和师兄姐了”但是她又起了疑,往年药市也不是每次观中都有人来,纵使来也多是负责后堂的李元强李师叔,何况降星观闭门多日,这突然药市见着几个平日里五谷不分的,实在古怪!   王玖镠坐着也闲,往前挪挪也探头而出,按着段沅所说的方位瞧见了四个挤着两把纸伞,身穿艾绿衲服的道人,其中一人瞧着不惑有余,窄脸窄眉眼两撇小须,个头不高却腰背笔挺,除去那束发插簪和一身道服,倒是更像个学堂先生!   在这位身旁身旁撑伞还一人两布挎在身的男子则与自己年岁相仿,这种情形二人多半是门下弟子,而另一把伞里的人可不只他一人在看,挨近那边的路人就没几个眼睛不往那挪的   撑伞的道人年岁不大,刻意身形在前想要为身后的女道遮挡目光,可怎奈美玉荧光,花娇夺目,虽说一身衲服朴素不已,但清瘦玲珑的身形却穿出了与其余二弟子截然不同的清高仙骨气。   这女道乌发束成高髻让面容毫无遮挡,柳叶淡眉,水杏盈盈,端鼻之下那紧闭的薄唇之上是恰好的三月春桃粉色,再淡薄了人无气色,再浓一分又带了妖娆,纵使相隔甚远,也都如同绽开的茉莉一般,微微一嗅,也有芬芳!   段沅瞧见这人探出头去后就没了声响不免料到,在他背上拍去一掌要他顺带看看老堂倌是否回来,王玖镠有些磨蹭地缩回了车中,懒散地往后一靠说人已经往回挤了,随后转向茅绪寿   “茅道友不瞧瞧,不曾想这降星观中有位如此神仙姿态的绝色佳人”   茅绪寿仅仅微微瞥他一眼又端坐正态,段沅则撇嘴抚起了自己手臂上霎起的鸡皮,他噗嗤一笑感慨道   “我曾以为自家医馆是五湖四海人,三教九流客都跨过门槛,客堂之中观千面的,可这趟出门却一路大开眼界,无论是你这胆大非凡的小丫头还是茅道友你这般年纪轻轻却已是老修行的,可真是有趣至极!”茅绪寿倒是来了些兴趣   “方才我问你是何人你未答我,你是何处的医家?又为何上了修行路?”王玖镠没答,一只胳膊搭上了茅绪寿的上臂,随后发力一掐,茅绪寿立马脸上显出痛苦颜色,王玖镠松下挑眉问道   “你说,我是哪方医家哪门修行?”   其实茅绪寿从昨夜就已对二人的身份猜出一二,只是没想到那些分散而居,赶脚不遵祖训的祝由旁通王家人能被自己碰上,可这也让他生出了更多疑惑,段元寿的弟子和旁通王家人凑到了一块,这会是个怎样的机缘?   车外传来了老堂倌的动静,他拿下斗笠时鬓角已挂了细汗,掀开车帘告知三人再过不久就能再走,说起拦路的缘由,他冷笑一声   “自打西关十三行那边开埠给了洋人番船之后咱们岭南的洋人是年年渐多,这药市近些年也多了不少,听闻是关六爷请来的洋贵人们坐腻了那冒烟的带轮棺材,说这片景色好,要骑马赏玩,于是那些被巡捕房派了差的差爷们就拦下了路,说不能让杂民闲人坏了洋贵人的兴致!”   “如若是有人生事或是官家霸路我还打算看情况去做个功德与他们理论一二,这扯上洋人的……惹不起,惹不起!”   三人听后脸上都各带讥讽也就明白了,眼下世道遇上流氓地痞你能搏命三分,遇上官家无良也能游行示威赌上把人多势大,可遇上了洋人的事,那就只有咽下憋住,趁早自认倒霉是最上之计,否则你所要面对的可并非那些高鼻蓝绿眼睛的一方欺压,不信瞧瞧,就连前朝老佛爷同在满洲的那位谁不是一副好脸相待却也未得好生相待的!   身后催促而起,老堂倌赶忙驱马慢行,段沅又掀起了车帘再望向降星观几人那边,可这一动便乱,已经寻不再到,坐回之时难免显露出些遗憾   “你可是舍不得你那仙女模样的师姐?”她猛地摇头,咬唇怨道   “我同她也就是个同门礼貌,谈不得要好!更何况她不喜我,我也与她聊不到三句!”   “哦?那是替你师姐撑伞那位?看着他也就你这年纪,再者说我怎么看另两人都不像你该挂念的模样”这下段沅点了头,叹了口气   “他叫李漹,是我观中……降星观中监度长老李元善的门下弟子,也是李师叔家中亲戚托给他照料的远房外甥,和我同岁……”   说到这处她忽然撇嘴往自己腿上一拍,眼中露出不甘,但正因这个脾性温和得有些软弱的同龄人,她在降星观之中才有了个还能嬉笑的玩伴,平日里与同辈们的冲突,李漹虽然自己遇上脾气凶悍的也抖得厉害,却也会尽上份力替她劝诫几句或是报给段元寿   就在这次云七院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也是唯一没动过拿过的那个,反而还找了个时机在段沅耳旁告知了几个可以藏物的地点,这些她都记得清晰!   “论生辰他还小了我半月呢!怎知就因为早进了两天门,我还得叫了他一声师兄!”   她为何改口茅绪寿有些听着不明,可也听出了段沅跟降星观而今的关系并非寻常,自己有些打消了原本的盘数,打算真与这两人走上一趟才是   “茅道友这下决定去我们那喝盏茶了吧!”王玖镠忽然一句,茅绪寿闪过一丝诧异,段沅却更是皱眉,看了看茅绪寿又看向王玖镠   “他不是已经应下了吗!否则怎么在我们车上!”   王玖镠撇嘴摇了摇头,随后一手撑在坐儿上把身子向茅绪寿倾了倾,茅绪寿本能地闪避向后,被这动作古怪的人用更是古怪的眼神打量了一番,随后他向段沅偏了偏眼睛   “我问你,从始至终他应答过一句跟我们走吗?”段沅仔细回想,这才察觉好似真的没有,随后又一副眼里有鬼,嘴角带笑地盯上茅绪寿   “那么茅道友你可得良心答我,你没说跟我们走,也没说不跟,是不是有打过今日已经斗了一回,不怕再多一回的心思,打算在山脚时给我们送个措手不及的大礼?”   茅绪寿倒是坦然,一声“嗯”,随后往段沅那边挪了挪,王玖镠心满意足地坐正回去,双臂抱胸   “所以说,段丫头你功法确实在这个年纪出类拔萃,可对于察言观色,明了他人心思这块,可真得历练!”段沅一脸不服气,有些带气地问茅绪寿   “你说昨夜不知我们来路你提防无甚不可,可今日我都报了家门说了缘由你还是不肯,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家师!如若是后者,那么你盘算的那一场我愿与茅道友对坛!”   她心中原本对于山脚那邋遢道人的出现叫骂不已,但眼下来看并非坏事,否则这茅绪寿再逃之夭夭怕是真的难寻了!   “我……我只是想先完成师父所托,去罗浮后山的安息地”   这话自然不能让段沅信服,但她还要再问却被王玖镠截下,示意算了,随后那张脸上轻浮退却,口吻也生硬了不少   “山脚之人乃是茅道友欠上贫道的一人情,你能跟我二人同乘一车十分感激,那么我们向你保证问了心中惑,交付了临终托的事便大家有缘再见,你大可安心”随后段沅也脸转一边,不看茅绪寿附和了一句   “你还习过窥心的门路?”王玖镠摇头,眼睛垂下好似自言   “你虽说功法修得出众,可问出这等问题可想而知平日里同那些正坛的一般是一副不行街市不见人的清高样,我没茅先生的清净条件,还得学些察言观色,混世之法”茅绪寿启唇却又咽下   车里一阵静默,任由车外的嘈杂风声灌入,好在回去的路比较通顺,进了城西门时刚是家户楼门挂灯燃烛之时,黄美兰也正将一满楼外的纸罩灯点上,瞧见马车缓缓向门前靠,不禁露出笑脸,还让过路回程的一小木匠挨上了随行妻子的一记耳光   她笑得更娇,还嚣张地回应了那怒目而对的妇人一计媚眼,随后迎上马车,向老堂倌道了声辛苦,段沅率先掀帘下车,一脸的怨态只是一声招呼便跨了门槛,黄美兰蹙眉,这就插起了腰等着随后的王玖镠   “瞧丫头那表情是受了你的气可是?那你说我该不该替她出出气你这大欺小的?”王玖镠也一脸委屈,极快地闪身躲过了黄美兰的粉拳,闪到身后两手搭上了她肩头   “姐姐可冤死我了!是有人该打,但是这个!”   黄美兰不解地瞧着他下巴抬起的车上再看,一个一身灰绿旧衣,头发束得松散的男子从车中躬身而出,比起她惊讶还有一人的更是,这人一身寒样却生了张长眉若柳,棱角清俊的脸,一时之间有些愣神,以至于茅绪寿颔首问候了片刻她才有所反映,尴尬一笑   “哎哟,下不去手了怎办?!这位先生是你朋友?还快请进门,瞧您样子今日是吃了那阵冷雨的苦头呀!”王玖镠捏着她肩头的力道大上了一分,脸上更是委屈   “姐姐这是朝三暮四啊,瞧见这个都忘了我还在你身后呢!我也淋了雨受了凉,可没得声问候”黄美兰捏上他一只手背,娇声媚态   “快进屋,让姐姐好好怜惜你!”王玖镠一声应下,还冲着满脸僵硬的茅绪寿古怪一笑,心想别看这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却一副刻板不懂人事的模样,古怪至极!如若不是段元寿留下遗托,自己或许真没打算和此人共桌吃饭,更不会谈有何交道! 第24章 信中人   落雨的秋夜是一副肮脏的抹布浸入水的颜色,岭南入秋晚,通常都需要这么一场落地八瓣的大雨来入戏深秋   那些裁好了新冬衣的人家将外袄厚衣放到床头带笑入睡,也有些这才翻箱倒柜开始摆弄针线缝补去年的旧痕,入睡之前瞧一眼天色,倒是今夜辩不得这雨得下上几日,还是白日里那些印着“黑蚂蚁”大头字的油墨纸上所说的冬月初六要改那刚写顺手的“民国”为“洪宪元年”来得更快些!   雨声虽大,但小炭火炉旁一站两手揣袖也能催着人着了瞌睡虫的道,一理了短寸,白衣黑裤的中年门堂特意往迎客的火炉边挨了挨,先望了眼楼上,又瞧了瞧门外,刚眯上了眼睛,怎知隐约感到有个影子窜过,刚要开口骂那过茶水后厨的小工别走正门,却瞧见了一个勾背压低着洋礼帽,米黄中袄黑缎褂的男人站在了门前,浑身一个哆嗦,赶忙笑脸迎上   “仙莱阁请先生上座!”   随后做了个躬身而请的姿势,男人跨进门槛,这门堂利索地将他左手那滴水如同断线珠的乌茶纸伞接过,这若是滴上了掌柜刚换两月的法兰西大毯,那可不是他两三年的工钱能赔得起的!   “先生是雅间还是贵堂?”   听到传堂音的堂倌赶忙踏着漆木雕花梯而下,男子摘下洋礼帽,是一张瘦削阴郁,眼下有淤的憔悴模样,将礼帽往那堂倌手上一搁,声音沙哑地说了句   “找古先生”随后先一步迈开了步子要往楼上去,堂倌赶忙紧随,又一声“贵客登楼”的传堂音拉长而起,堂倌一手支起那顶礼帽,一边笑脸问道   “那您是要什么的杆子,几两富贵?”那男人没答,负手等梯,堂倌明白,这是个应邀的客座,还得去了那古先生的雅间问过主家   到了楼上,堂倌领着这人到了竹君间门前,三声叩门通报有客到后那男人自行推门而入,这雅间不大却布置得极其精致,红木梨花的大炕和云纹石嵌中的八仙桌,云母贝雕的牡丹图和颇有风骨的墨宝添彩,被这富贵膏的烟雾一绕,不输广州的大馆气派!   古先生面色泛红尚未开眼,伺候的枪手斗胆地在他肩头一拍   “先生,有客来!”猛地一哆嗦,炕上的古应龙懒散开眼,瞧清来者之后从衣袋中摸出两张半块小洋纸让枪手和堂倌退下,自己满嘴哼哼地起身了身,坐正瞧着那站着不动的来客   “这就回烟馆,也不怕被这黑东西催着上路?”   那男人冷声问道,他的音色好似上了岁数的男旦,却没一点洪亮反而喑哑如同含沙在喉,这是灯火大亮下听着都能打颤,如若换到小街黑巷,能活活吓死个人!   古应龙噗嗤一笑,一手支在炕几上外头打量,从牙缝中挤出句   “半死的鬼模样,我不如你胡三洋!”胡三洋面色阴沉地冷笑一声,走到八仙桌前自行坐下,随后从裤袋之中摸出个素缎的束口袋,毫不留情地往古应龙身上砸去,古应龙胸口被那袋中硬物砸得咳嗽几声,却也发出诡异的咯咯笑声   “那这就当做给你买寿材的了!”   古应龙一手撑起歪下的身子再坐稳,先端起烟枪吞下大口,随后边吐出袅袅轻烟,边扯开那缎束口袋,倒出两条小黄鱼和若干银元,还有两捆卷起的大洋绿票,看完后他心满意足地冲着那沉脸的胡三洋道了声谢,胡三洋不甘,又讥讽了一句   “晚上吃饭时我可听了你今日被个更是左道旁门的年轻人打得屁滚尿流的精彩事,你认为,你还能收得到东家的第二笔钱吗?”   古应龙挑眉,卷起袖子瞧了瞧天雷电网留在身上的痕迹,又回想起在矮山上时那种五脏六腑的疼痛,不禁抿了抿唇,但很快又迎上胡三洋的目光   “他没怪你自然也不会怪我!一来咱们都拿到了这袋子,二来你也不是个蠢货脑袋,该知道在他眼里,我和你可没个区别!你我皆损,我看着你的似乎还大我一些!”胡三洋感到头脑发胀,加上跟古应龙说话实在费劲这就起了身,古应龙低下眉眼,又自顾地给烟枪添上富贵膏   “你只爱那女人脐下三寸之物,既然如此,夜黑雨大,好生回路!”胡三洋走到门边,手刚触上门框却又顿下   “你还是先回趟满洲养着吧,不然有命赚没命用这些钱”古应龙身后应下,还抱怨一句   “我明日就走,这小破城最好的烟杆子就是个云南货,我可想我那杆东洋来的了!”   胡三洋一个白眼翻上,没再迟疑地推门而出,他负手叹着闷气下了楼,门堂从未见过那么快就要取物的客座,但还是手脚麻利地再拿来了胡三洋的伞,给客座撑开送出门檐,胡三洋撑伞而去,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自言而道   “夜黑风高鬼哭丧,该有新鬼添灵堂!”随后在夜色之中墨隐而去   这雨约莫是酉时末开始打散街面的,就是在黄美兰将热水给这淋雨的几人各自送去屋里洗脸擦头的那会儿,他原本想说服王玖镠给自己的衣服先让茅绪寿换上,可这二人齐齐开口“不必”让氛围十分尴尬,她不好久留便溜去了段沅那屋,松散了头发的小姑娘擦净了脸后粉白素净甚是惹人爱,她主动到了段沅身后他,替她梳整起那头浓墨青丝   “那位先生是小王师傅的朋友?”   眼下这两人共处一间她不便开口问,因此就来了段沅这边挖个信,一来那么个翩翩公子样的男子让她不得不好奇,二来多知道些,待会饭桌上也少写嘴笨,但段沅当即摇头,撇嘴说   “药市遇上的冷脸鬼!跟着回来了!”黄美兰又觉好笑又是一头雾水,药市遇上个人就要请人吃往住处带,那怎么就带回了那么一个,其余药市里的人怎么没占那么个便宜!好在段沅这就放下了手里摆弄的束发的小绳,补了一句   “我师父托我带个信给人,就今日正好遇上了,所以把人带回来”   还想再问,可这时脚步声已至门外,王玖镠竟然就这么带着茅绪寿这会儿来要信,又遭了黄美兰一计拳上手臂   “你这么机灵个人怎么这会儿脑里进了浆糊!那信又飞不到哪去,我盘碗都上桌了,你们人还不下楼!纵使你说你不饿,那这位先生呢!阿沅呢!”   说罢一边手一个推搡着两人下楼,段沅则从自己枕头底下拿出了那封信随后而下,在台阶上往茅绪寿手里一塞,冷淡道   “我没负所托,在哪看,看不看便是你的事情!”   黄美兰心里叫苦,这三人真的是一停下了她又起,轮番没好脸好话地待着茅绪寿,既然如此你们还把人带回干嘛,她自然不能抱怨,一手搭上段沅肩膀,一边又对着茅绪寿满眼秋波地劝道   “既然有缘遇上,那么一盏茶一顿饭的情谊还是得交下的,先生你说可是?”   这是替着这两人留客,王玖镠其实也好奇段元寿怎么着了个如此年轻的人留下遗托,也顺水推舟留了个人,几人落座,段沅问候一声后率先抄起了筷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便是一通塞,王玖镠边瞧着茅绪寿那一手端碗一手拈菜腰背挺直的文雅模样又皱了眉   “哎哟喂,茅道友,这是喜神客栈,大家都是夜行山间的鬼,吃饭卷袖的粗人你又何必如此亏待自己,何况今日这场斗法对哪方都是大耗,你这么个顾及吃相,当心没一会儿就只剩手里那碗糙米饭咯!”   茅绪寿没答,依旧细嚼慢咽小口夹菜,王玖镠也没再多理,自己也一筷子夹上个半碗菜吃起自己的,就这么氛围更是古怪地光了盘子空了汤盆,黄美兰赶忙收拾走人,给三人留下茶水围炉躲了去   茅绪寿垂眼喝下半盏茶水,随后揣出那封写着自己名字的信,问段沅道   “他……他让你去哪给我送信?还有其余的话?”   段沅没声好气地说了声没有,也如实告知了信是自己从城隍庙那得到的,茅绪寿又是沉默片刻,随后从自己裤袋之中也掏出了个被折叠过的相同样式的外封,段沅瞪大了眼睛看看信,再抬头看了看茅绪寿,王玖镠也是惊愕不已,那外封之上写着“段沅 亲启”   段沅赶忙把信拿过再三确认是段元寿的笔记,自己没开口问,茅绪寿便先答而道   “我从水元观出后去了师父在庐州城里常住的宿店,他留下了小笺让我来岭南替他奔丧,随后便是这封信,信不是他的字迹还被加了术法却没个地址,我只好先贴身放着”   王玖镠听着不对劲,这就放下茶盏问段沅   “你不是说段师傅驾鹤的消息你们观中似乎没有散出对吧?”段沅点头,随后也察觉不对,便问道   “你是哪日出的水元观?”   “十月十四,拿到信也是当日”段沅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日子她曾向万莱楼掌柜家的小姐确认过,段元寿到那儿宿店和托给他们东西的,便是十月十四! 第25章 夜里祸   王茅二人听到这个后脸色皆挂上了阴霾,茅绪寿又从自己布挎中翻找出了毛诡留下的小笺,上面所写的是自己留下了钱袋够他路费吃喝,让他先去将自己祭炼在各处的法器取出带上,而后去往岭南博罗县罗浮山奔丧,最后还交代此事之后随意走动,无论何处自己都能来汇合   “看来,段师傅知道自己此行凶多吉少,才用心良苦地做了准备”   段沅又一股酸楚上了鼻头,王玖镠一手撑着桌面托腮,片刻之后又双臂抱胸往椅上一靠   “可是……我们各为当年那事的后裔或是弟子,倘若不是阴差阳错地撞上当真是谁也没见过哪个,我是到了博罗县才得知段师傅的事,那么为何毛前辈那边人还健在就做了安排,如若是还有人向其余七圣中人告知,那么不是你这个独一的弟子送信不说,我不知道,今日玄黄堂那假洋人模样的陈家小子摆明了就是来发败家财的……”   茅绪寿原本觉得仅仅是个奔丧送信的简单事,而今被这么一说也心里起疑发毛,赶忙拿起自己那封拆开倾倒而出   一张透着墨香的笔记和一张被四折的厚纸之外再无其他,他先将那张四折纸张摊开,令人更是惊讶的是那是两张重叠的等大契据,一张是西关恩宁路的一块地契,而另一张,则是这处地上小院的房契,段沅也赶忙拆了自己那份,其中也是两张契据一张书信   二人仔细看了那房地契,皆是自己为持有人,茅绪寿的为双号路牌,段沅的则为单号   “这是一条路分隔的两处啊!”王玖镠看了眼这正在惊讶互觑的两人,忽然手下一动,将茅绪寿那还叠着的字信给划拨到了自己手中,茅绪寿反应过来赶忙抢回,但他已摊开,看到了信头四字,顿时心中一震,以那拈信的姿势愣在那里   茅绪寿并没看那封遗笔,而是又将他叠起,段沅看到他那模样自己又不能再抢,只好问王玖镠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王玖镠看了看茅绪寿那张带着怒气的脸,拿起茶盏喝干,刚要开口却被茅绪寿呵斥截下   “你生气干嘛!我师父留下的东西又由我交予,我为何不能知道!”   她也恼火起了身,王玖镠忽然一笑,摇了摇头   “早该想到的,无论是话本里那句‘人是中秋之月清朗不凡,虽出世道门却有才子倜傥’还是我三叔一提及段师傅时总是那几句捧着男子的词汇来回反复我就该想到,这么个人又没抓中孤夭,怎会没个一儿半女!”   段沅皱眉,片刻后也脑袋嗡鸣地反应过来,但茅绪寿一句“你们想错了”起身就要走,王玖镠在人绕过自己时忽地伸手拽住其一只手腕,但对方没有开口,而是以更大的力量反手想就此挣脱,王玖镠索性也起身再加力先将自己快被拆招的那手再加力而向,二人来回推搡起来   “这契据不拿,着急走什么呀!”王玖镠笑问茅绪寿道,茅绪寿显然略显吃力,先是继续试图反手倾拽地挣脱他,可王玖镠那双眼睛也没放过他,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非我之物,与我无关!”段沅看不过,这就来到两人中间一手搭上一边试图将两人分开,怎知两人齐齐看向她,又齐齐出口一句“走开”   她满脸无奈地先将自己手放下,随后转向王玖镠   “我知道你是在替我解惑,可既然他这般无礼相待还辜负家师好意,那么我觉得也没个留人的必要,我该做的也做到了……”   王玖镠出口否认,随后眼睛又带着恼怒打回茅绪寿身上,手下一挣,将那原本紧拽着的手腕松开   “我遵了三叔的遗托将那替他保管予我遗物那人的请求,把他那在北平听了些留洋的革新学者蛊惑而被巡捕房打压而走火误杀闹事学生远方亲给赶脚来了博罗县,原本以为就是送到走人的活计,怎知那家人给了我一封小笺,说是那让我而来的人要求见到他们家亡人后给我的,我还奇怪既然他自己已来过岭南,怎么不想个法子将人运回,毕竟现在世道出够了票子银元,何必用这等快要被世道喊打喊杀的老路子,怎知那小笺来自一个陌生笔记,要我上罗浮山去寻段师傅的徒弟!我怕我就这么回去那人又以此为借口说我纰漏不把东西给我,可是让我赶了巧啊……”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段沅没听他提过这段一字半句,她本以为王玖镠救她是出于医者之心,而后这些日子的照顾是出于师辈情分,没想到其中还有那么一段!   “那字迹?”王玖镠点了点头   “也是看了你给我的段师傅的亲笔后我仔细对照才敢断定,那是他的笔记!我三叔四年多前就入了土,但段师傅似乎知道是谁拿着他的遗托,我刚到城中就听说降星观闭门谢客,随后夜里又有镇观的功法九动天雷降下,便知道只要找到招雷的人,怎样都有个进降星观的法子!”   茅绪寿在这件事中虽为旁观者,却也听得一脸认真,未再往大门那边挪动步子,王玖镠却更是恼火地一掌上桌,冷厉而向他道   “昨夜见你修为不错,今日也是对你斗法上坛佩服不已,可你这副目中无人,冷脸无礼的德行我也是真的忍够了!我们一路笑脸相待还替他解围,可人家连声谢都是勉为其难的!眼下段师傅摆明了是用心良苦想为自己的后人尽其所能安排了个居身之所,他也没半分缅怀感恩之意,还甩下要走,我就是想管个闲事,替师辈友人教训教训这么个铁石心肠的东西了!”   说罢就双臂抱胸站得笔挺站到茅绪寿面前,黄美兰本觉得这前堂吵闹得很,但刚从后厢出来便看到了如此局面,叉腰呵斥一声,随后摇着腰肢往这边来   “你们怎么动了火气的我不知道,可三位,我可是个寡妇人家,这黑了天的时候两个男人在我店里这么热闹,我明天还开不开门,出不出街了!你们这几个房钱房钱的,可赔不起我的名声哟!”   这话确实让两边都软下一些,黄美兰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正要继续开口,怎知这时后院传来厨娘穿堂的一声惨叫,紧随其后一些物件摔地碎裂的不小动静,几人赶忙往了后门而去,谁知最前面的黄美兰一手刚扶上门口,一个高她两头的黑影便闪到了面前,她惊吓后倒,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   茅绪寿率先反应,布挎之中掏出一张符纸,恰巧身旁的梁柱上有一小烛台,他借着烛火燃起,口中极快成诀,随后一声敕令将符咒甩出,那原本前扑的腐臭黑影沾到了符纸的火星后发出诡异的声音,随后改了方向向后而倒,可那已跨进了门槛的一脚被自己绊住,一声闷响倒下,几人还没瞧清,却发现他的身后已站了两个衣着污秽,耸肩歪脖的“人”   黄美兰吓得大叫退下发软,段沅和王玖镠将她扶起后也是一脸惊愕,地上倒的那个也一跃而起,这几个不速之客,正是那日梅菉县回程路上,揣着段沅八字字条的其中三具有起尸迹象的亡人!   “你们两个上楼,快!”茅绪寿大声令到,段沅也没敢耽误,毕竟自己的东西都在房里不说,王玖镠那符水下肚后至少半个时辰内人胃里有些翻腾且携着些关节发疼,她拖拽着脚下无力的黄美兰往楼上跑,跌跌撞撞的二人进屋之后关门下栓,她拿出自己随身的几张符纸贴到门上,这才稍稍缓了口气,一揩额头渗出的汗   “你撑片刻,我上楼……”   “你顾自己就是!”没等王玖镠话说完茅绪寿这就双手结印,口中念诀,那三个走尸已经再度进了一满楼,王玖镠一咬牙往楼上跑去,心里对着茅绪寿的自以为是咒骂了好几十遍   茅绪寿又从布挎之掏出一把盐米撒到地上,三个僵硬的走尸脚下稍稍变缓,口中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呜咽,随后他又掏出三张符纸燃起,一手抄起一把黑亮的木雕匕首,先将符纸甩高而出,随即未燃尽的火星星星点点地落到了三具走尸身上,他一声“退”呵斥出口,手中黑木匕首凭空一划,那三具走尸脚下一顿,开始如同被人牵扯住脖子那般仰头倒退,两具重重地撞到了临近后院门的墙上,还有一具则又是脚后跟被门槛绊到,摔出门去   满头大汗,胸膛起伏地喘上几口气,他退后两步打算再战,怎知后背撞上了王玖镠的胸膛,而就在这时,被自己绊到的那个脚后着力猛然起身,浑身抽搐片刻又要上前   王玖镠眼中浮过寒光,捏着茅绪寿肩上将人粗鲁撇向一旁,自己手诀三变,口中极快   “天不容,地不容,天地不容不死鬼;天催催,地催催,要催尔等一起归……”随后掏出三枚满是铜绿的满钱朝那三具走尸投去   他投得随意,那三满钱却精准地打上了三具走尸的眉心间,走尸忽然胶住,满钱落地,却在其眉心留下了一塌陷的小坑,随后镇魂铃声而起,三重三轻,两轻一重反复两轮,王玖镠大呵一声“滚出去”那三具走尸左右猛晃,随后当真缓缓转身,到了通往后院的门槛前,王玖镠又变换了摇铃的轻重长短添上口诀,几声骨头屈张的声音响起,亡人们先二后一地竟然自己抬脚跨出,走向后院天井中央   他偏头一瞥茅绪寿,对方微微颔首后二人快步出门来到院中,就在此时古怪的夜风又狂妄而起,两人长褂皆被掀得衣摆飘曳,王玖镠那胡乱束发的带子也因这风劲滑脱而出,他那一头墨黑也随风而飘,发尾还抚上了半步身后的茅绪寿面颊之上,茅绪寿冷静地将那些发丝拨下,还顺手接住了那条就要远去的发带   段沅打开了二楼靠外的窗户,在胳膊宽窄的缝隙间瞧见天上浓云翻江倒海,好似黑水潮起就要奔涌降下,茅绪寿察觉到后吃力地逆风吼出一声“关上”她这才垂眼向下,看到院中对峙的二人三尸,却没照着茅绪寿说的做,而是两臂抱胸扬起下巴,任性叫喊道   “不能上阵还不让看看了!还是你怕输得难看我出去也传你个茶楼轶事!”她虽然也知不合时宜,但的确对于这人刚刚对待茅绪寿那份遗托的态度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消去的,王玖镠也跟着起哄,茅绪寿感到自己气息越发不平,白天同古应龙一战已经耗去过半体力,没再理会二人 第26章 阎王怒   王玖镠终于空闲出手将自己那一头散乱的头发脑后一拨,也就在此时,那邪性的风戛然而止,如若不是满地刮落的枝叶和一些东西下落的哐哐,甚至会让人怀疑刚刚并未有过那场呼啸   幽暗的光亮映在三具走尸身上,他们更加蓬头垢面,肩头还挂着落叶,只是口中又发出了如蛇兽一般的嘶叫,三人齐齐一瞥天上,浓云退散,圆月高悬   王玖镠讥笑一声准备再摇镇魂铃,可却被茅绪寿掐腕截住,他掏出了自己那满是铜绿,光泽黯淡的摇铃,随后一摇三响,段沅感到眼角穴处如同一根细针左进右出贯穿得脑中嗡嗡,随后两耳鸣响,她捏紧了自己那把不大的师刀,让黄美兰捂住两耳尽量不听   随后又是铃响,但那三具走尸站得扭曲稳当没一点动静,王玖镠有些不耐烦,这就摇起了自己的镇魂铃,怎知刚响一声,一具最是狼狈的忽地向两人扑来,段沅被惊出一声大叫,好在两人机灵各往一处侧身闪躲,虽说是你摔了地,他撞了井口,但也总比被这玩意儿伤到来的强,那走尸脚下不停地冲到了原本二人身后的一间平房的窗户,僵直齐肩的两手粗暴地贯穿而入,他被卡在那努力拔出,而屋中却传来了老堂倌夫妇的惊吓哭喊   王玖镠龇牙踉跄地站直了身子大喊让他们千万在屋里不能乱动,随后托着那被水井边沿撞得涨疼的小腿掐诀结印,口中念念   “退去退去,诸神退位,万邪莫来!”   他掏出一根洋火往井沿的石板上一擦,符纸燃起后一把投向那间平房的门和另一处没破损的窗户,可茅绪寿一句当心让他不得不又一扑摔地,原来就在他方才那番动作时,另两具走尸也各自扑向一人,好在茅绪寿反应极快,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两个东西的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身上,两走尸齐齐向他   茅绪受手持法器发出清脆的哐当和鞭打上皮肉的声响以一敌二,王玖镠这才瞧清他手里换了个什么东西,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那已经半个身子探出窗的段沅,看来并非他眼花,他手里也是一条与段沅那锁魂链一模一样的拘魂链!   茅绪寿身法灵活,可不知为何就是不能将这两具身僵堪比石头的家伙给捆入锁魂链的圈套之中,段沅看得焦急,不由得又冲着院中大喊   “你们怎么回事!不就三个被人驱起的家伙吗!难不成还是身上的东西都被削了法力不成?”   她这么一说王玖镠忽然脑中一闪,这时被窗户卡住的那具终于将自己拉扯脱了困,一转身便要向王玖镠扑来,王玖镠骂了一声后竟让跑向了与前楼挨着的那间厨房,门怎挡得住这些不知疼痛又力大无比的东西,片刻后那扇本就老旧的门散架塌下,可就在这时那走尸被一片晃眼的白扑面来不及闪躲,随后白色的颗粒滚落满地,走尸退后三五步,浑身抽搐地发出哀嚎   “早该用这个才对!你主子能耐再大,这也是你的天敌!”   王玖镠单手领着一不大的米缸回到门前,茅绪寿那边眼中一闪,又摇起自己的铜铃往那片满地糯米的地上走去,但不知是这些眼不能低的东西感受到糯米还是同伴的嚎叫让他们迟疑不前   王玖镠索性抄起米缸毫不客气地走到那嚎叫的走尸面前朝头砸去,茅绪寿一闪,黑绿的脑浆迸出,那走尸依旧嚎叫,只是被砸塌了半边脑袋膝盖屈下后仰倒地,随后他极快地掏出自己那养阴的小棺推开半截棺盖,一股从那脑浆迸裂的走尸脑袋里升起的黑色轻烟被这小棺里冒出的另一股黑烟快速拢过好似拖拽进棺,王玖镠将棺盖复原,看着茅绪寿依旧没法引得那两具走尸到糯米满地处,嘴角勾起,朝着段沅喊道   “空符纸你吹口气往我这边投来”段沅赶忙照做   随后那两具走尸竟然就在符纸挨近地面时忽然迈出了脚,随后也是浑身抽搐嚎叫企图后退,可茅绪寿拘魂链已经趁着他们疏忽那会将两具走尸缠绕起来,一声“收”出口,两走尸便被缩进的拘魂链捆绑起来,不断猛烈晃动,让持着另一端的茅绪寿略显吃力   “收紧,收紧,无处遁形!”那拘魂链得了令后开始试图将那些僵硬的皮肉挤出个皮开肉绽,茅绪寿已是满头大汗,王玖镠掏出那块阴玉,转身而向深蓝之上那轮圆盘月将其举起   一缕月光从中心圆孔穿过,打在他右眼的瞳仁,他持剑诀极快地凭空向玉上画符口中念念,而后在转身将那缕月光投到两具走尸各自的眉心处,原本挣扎鬼嚎的走尸忽地都停下了动作收住了声响,又忽地已更加尖锐的声音大叫起来,随后两缕黑中夹绿的烟雾从两张虎牙尖锐,满口污秽的走尸口中仓惶要逃,   茅绪寿当即掏出了自己方才那把黑木匕首,抛下手中拘魂链那端大步而向那两股黑绿,垫脚一跃,在这两缕中间横刀一划,随后黑烟如同滴墨入水般打散开来,忽地改了原本上升的方向,茅绪寿一手道指盯着匕首口中念念,一声“收”令落地,两股黑烟直冲冲地撞上刀刃,耳旁还隐约可听到有人哭喊的声响   忽地回归了深夜该有的静谧,茅绪寿又从布挎之中掏出一小瓷罐,用手拈出罐中的香粉将两具面朝地倒下的走尸围在香粉画出的圈中,随后又走向那被王玖镠打得脑袋开花的那具,边撒粉画圈边冷声问道   “你这鲁莽行为,可叫后续的难收拾!”王玖镠抬了抬下巴,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答了他一声   “这样快!”随后转身又向段沅喊道去他屋里拿斗柜上放着的几味药材,赶快烧制个解晦的汤药洗手   他又转向茅绪寿,只见他已拿下厨娘夫妇门前的小灯燃起那撒成圈了的九天荡魔香,火起片刻便一股奇特沉重的焚香气味入鼻环身,段沅抱着一堆药材进了后院,首先推门查看老夫妇的情况,随后引着他们闭眼入了一满楼   王玖镠本来奇怪她怎么不叫上个帮手,后来仔细一想,无论是老夫妇还是黄美兰估计看到眼下这场面都能当场昏厥,别看这是个喜神客栈,能端得起这碗饭的绝大多数都出不得岔子,纵使替尸匠守着也不过是面对了个动不得的亡人,如若有点风吹草动大不了叫醒了那睡梦里的出不得大事,可这三具是被炼化过的,专门拿来要人命的催命玩意,可就真的大有不同!   茅绪寿先是盯着这三具被围在解晦香中的尸身沉默一阵,随后忽地看向那挨着厨房门框跟段沅拌嘴的王玖镠问道   “你让她沾自己的气息上符,是因为……”王玖镠伸展了下筋骨,心想你终于问道了这个,偏了半个身子继续靠着门框,指了指厨房里面   “可不就是她的生辰嘛!否则干嘛让她躲着点!好在来的都是些蠢东西和三脚猫功夫的小人,否则就凭你我,今夜之后怕是博罗县得有一出阴森诡谲的市井传说咯!”   厨房里响起了段沅对那摆走尸阵的骂,茅绪寿的脸上却显出凝重,王玖镠假装看向厨房里却一直用余光盯他,茅绪寿忽地又掏出两张符纸,结印念诀之后沾上了奄奄一息的香火甩到了两具走尸的身上,那微弱的赤红忽地大亮起来,随后火中升起一道绿将在亡人身上蔓延开来的火都染成了幽绿的颜色,这份阴森映上那张白皙的脸,凝重的眉眼之中泛起阴森   王玖镠和瞧见绿光而出的段沅倒是目瞪口呆,段沅瞪圆了眼睛责怪道   “你们在店里打就已经够给人家添乱的了,何况不是你自己说在这不好处理的吗!你现在搞出这番,岂不是难上加难!”   茅绪寿冷声一句“我明日负责到底”王玖镠听后甚是满意,还附上了一声讥笑   “说着我鲁莽,自己拿了两人的一魂一魄喂刀,而下又一把阎王怒把人家烧去十六火山地狱,茅道友可真是毫无慈悲哦!”   茅绪寿依旧一脸冷色地瞧着那两具被绿焰吞噬的尸身,段沅却来了精神也靠近去看,市井中言,毛诡在败西村归来之后不知在哪处得来了更邪性的阴法典籍修炼,而后找到了多个曾经自己斗法败下的正派旁通之人加以报复,还买下了许多偏远之地义庄无亲善后的横死亡人身去炼尸成僵   可这炼尸也非皆能成功,那些成了废物又已经成起尸了的,则被与他修炼秘法的“禅师煞”中的禅师给直接绕过黄泉鬼门阎君之审等等而送到十八层某处地狱不得超生。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因此见过毛诡的修行人或是远望而见晦气的普通人都将其大肆宣扬,而活鬼煞散修毛诡的这一门法术,则被取了个笼统的名字代称——阎王怒   段沅的身上也映上了幽绿,她站在与茅绪寿同样距离的位置观察着团不感烫热的火焰,明明毫无热度却从中而出一股火炙的焦腐气息,定睛一瞧,其中还映出了两张辨不得男女极度扭曲的面孔,她忽然开口对着那两张脸问道   “你们主子是谁?”身后传来王玖镠的轻蔑,他走到被自己打破脑袋的那走尸身旁,踩着燃尽的香灰残余单手将那没头的人一臂拎起,不少污秽还从那残破之处成滩落地,段沅皱眉撇嘴   “你确实鲁莽了!你看就这么个情况,一满楼后院也没偏门,你要怎么把他弄去外面?!从正门走,那这一路其不得洋洋洒洒得都是!”王玖镠没答,如同扛着个醉汉那样将这残破之人那手臂搭上肩,随后看向茅绪寿   “茅道友,你虽说不慈悲可也别完全不通情理吧!今夜一满楼留你一顿饭的待客情,你帮我一把把他弄出去不算过分吧!”   茅绪寿倒是爽快点头,对着那已经矮下不少的绿焰结印掐诀,随后一声“滚”绿焰连同那烧焦的尸身忽地榻下,再看地上,除了一层薄撒成圈的焦黑再无他物,段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下细看时,只见旁边的人绕过她来到王玖镠身旁,二人避开自己沾染到那些污秽,随后齐数三个数,就这么一同发力竟然将这具尸身投掷过了平房的屋檐,几声瓦片落地之后一声闷响也传入院中,他很是满意地看向段沅   “汤药滚水了!你该去做你的事情了!”随后打开黄美兰香闺的门,深深地吸了口胭脂香粉的气息后,入屋打开了对外的那扇窗,随后挪坐着翻窗而出 第27章 流言乱   “王玖镠你个不正经的!一个大男人…这么唐突进兰姐姐的屋子!”   她在背后大喊,可王玖镠没个回应,正当她回身准备去料理那锅除晦的净水汤药时,忽然那扇王玖镠翻出的窗户被一股力猛地从外关上   她惊觉回头,这是被封禁的术法符箓封禁的动静,与院中刚执起扫帚要去清理那一地狼藉的茅绪寿对看一眼,这时一道术法放出的紫光在抛尸出院的那处窜上瓦顶,段沅忽地感到身上筋骨发疼,头昏脑胀得不能忍受,一个踉跄后倒坐地   茅绪寿赶忙丢下扫帚要去扶起段沅,但想起了自己触过走尸,只好先跑向厨房,随后又带着一身汤药的气息将她一把拽起,段沅已经面色惨白,打量他一眼,随后抛下一句“回楼里”   便往黄美兰房里冲去,两声破禁的口诀之后推开了窗户翻出,就在此时抛尸那处又传来了一阵倒塌落地的杂乱,忽然段沅感到脑中嗡鸣好似被从内敲打,脚下不稳走出几步后,两眼一模糊没了意识   茅绪寿脚刚落在院外的地上自己那被透出窗的昏黄所拉长的影子便被碾压而来的浓黑吞噬   抬头一望,浓云又遮上了月,鼻尖漂浮过一丝气味古怪的味道,刚至转角,便被一道闪过的黄绿光亮晃了眼,睁眼时只见王玖镠有些不稳地退后三步,他方才吞下了那具走尸残魂的养阴棺落地摔了个棺盖分离,棺身滚落到了茅绪寿脚下   茅绪寿一抄而起脚下的小棺掏出那黑木匕首这就要冲上前去与王玖镠败退的这一身残破得比自己还夸张上十倍的人,可王玖镠忽然横出一臂将他拦下,辛苦挤出一句   “别动,斗不过!好像是沅丫头遇上上的那个!”   茅绪寿让他攀住自己的肩膀缓和,那斗笠僵硬缓慢地抬起,一双泛着黯淡幽绿的眼睛似乎在他身上打量一圈,随后这“人”猛地扑下身子张开嘴巴,王玖镠赶忙大喊   “别让他吃到一口这走尸的肉!”茅绪寿反应神速地拘魂链一挥而上,可却被对面那一只青灰可怖,骨节嶙峋的手给接住,张开虎牙尖锐的口那“人”从走尸被敲破的口子里咬出一块腥红发黑的肉入口咽下,手中发力欲把链子那端的人拽过   王玖镠赶忙拦腰抱住茅绪寿,一尸两人就这么拉锯起来,无论遵循禁忌的尸匠还是收钱上路的旁通们,练出一身力气是成为赶尸匠的首要,一来是因为在起尸之前的一切前序准备需要尸匠自行扛搬亡人完成,再有便是如若有走尸发生了起煞失控时,你若是没力气去与比人活在世时力气大上了数十倍的走尸抗衡,那就不仅仅是自身难保如此简单了!   “你怎知他就是那个?”   茅绪寿从牙缝之中挤出一句,王玖镠一脚后退屈下扎稳身子,随后又加了些手里的劲道将怀中的人抱紧往自己身上贴,茅绪寿顺势坐到了他屈下的那条腿上,也再咬牙给拽着链子的手加力,他感到此时掌心的皮肉已被拘魂链扎破,隐约闻到了一丝血气   “我……我没给人治过……治过被天雷劈的反噬……把她带回时,引了……一道残余到自己身上……试药……”   链子那头的看到两人如此顽强也加了加手里的力气,两人更是吃力,王玖镠自己都怕把怀里这段窄腰的脊梁骨给勒断,边回答边再想法子让两人更稳,茅绪寿明白了,刚刚段沅那古怪的反应是因为天雷不仅仅打上了不化骨的身子也让她险些丢命,那么眼下的“人”必定也是大伤元气的,两者靠近,阴阳两极被九动天雷绑在了两端,王玖镠引了段沅的雷上身,自然方才施法打出的那刻自己也受到了跟段沅相似的苦   “挪不出手,就要死在这了!”茅绪寿声音开始发颤,王玖镠听到后故意用自己下巴狠狠地往他肩膀上一磕,吃力骂道   “道友!我是医道!你一个正了八紧……歪了八紧的法师问我怎么办!”茅绪寿自然心中冷哼,但眼下不是与其计较的时候,设法单手拽住链子死撑,另一手掏出一张紫底黑字的符纸,可二人无奈至极,身旁没火种,没法烧符施法   “不如我们赌上一把,你放下我用自己身上的东西给他一击,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伤!”   王玖镠一闭眼,这样是险中又险,何况他可不想跟这个不通情理惹人厌的人死在一处,可眼下没别的法子,二人齐齐低数三数,王玖镠忽地松手,顾不得身子稳当就往不化骨那冲上,不化骨眼中的幽绿映出他那把师刀,迅猛地抬起另一只黑甲锋利的手就要抓出,可在快要触及的时候被一抹黄从眼前晃过,随后那拽着链子的手被一道金光打下,发出一股焦糊味道,王玖镠险些没刹住脚下要扑上,好在机灵地身子往后一仰,才免于跟这具比十个自己还有余岁数的腐肉身子来个肌肤之亲   身后茅绪寿一句散开让他不得停下地又赶忙倒向一旁,随后五鬼兵马的动静在四周而起,王玖镠看看地上残余的金符纸,这才察觉一旁后院的瓦顶之上趴着湿发贴脸,喘着粗气的段沅   茅绪寿掏出自己的令牌结印念诀,三声落地后一道天雷如同细蛇一般扑向不化骨,配合着五鬼兵马让其分神,这道天雷将他斗笠劈焦了大半,燃起雷火   不化骨一面与扑上的兵马纠缠,一面将自己头上还在燃的斗笠拽下,露出散乱稀疏的灰白头发,他一声低吼,那些兵马受其影响有些晕眩,茅绪寿挥动黑令旗再驱,王玖镠也持诀在师刀上凭空画写符箓,随后毫不客气地将师刀投出,插到了不化骨的侧腹,不化骨抽动两下,拔出师刀往远处一掷,再度大吼一声将手中刚撕碎的两只鬼塞入口中,随后疾风之速转身就跑,翻墙上房,最终消失在暗处枝叶摩挲声中   王玖镠筋疲力尽地舒了口气,往瓦顶上望着还在张望的段沅,赶忙催促   “这风健壮的人都能吹个寒邪入体,你赶紧下去!”段沅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茅绪寿   “今日我们又替你脱困,刚刚我那张金符本也打算留来日后保命的,这些换你一张好脸色,总该够了吧”   茅绪寿没答,确是向着王段二人行了个礼,随后转身要离开,王玖镠没有再留的意思,坐在地上转头问   “你不是说院里那些你收拾的吗!”茅绪寿顿下脚步,并未回头   “我明天早些过来!”随后又迈开了步子,王玖镠想了想,站起身又冲着已有些远了点背影喊道   “我们明天戌时出城,我不肯定,但我觉得眼下我们的疑惑都可以从丰州开始找些蛛丝马迹”   茅绪寿并未再停,渐远的身影转入一左转的岔路消失在还未消散的晦雾之中,王玖镠再瞧向瓦顶,段沅竟然已经昏厥在了上面,赶忙又按着出来的法子抄个进路进院救人……   茅绪寿回到万莱楼时当真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他轻手轻脚地开了一扇留夜的旁门,本以为在值夜的会是个堂倌,可看到前堂八仙桌边坐着的哈欠连天的万家小姐颇为惊讶   “茅先生……”她看到人后猛地起身,原本带着倦怠的眼睛也不知为何来了光亮,还将自己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   “小姐为何还不睡?”他的声音沙哑干燥满是深夜里该有的疲累,万银铃听出来了赶忙去取厅中煨茶的小炉,倒上一盏清淡的茶水请他快坐下,茅绪寿没客气,他是真的又渴又累,一口便将这盏茶喝尽,一股暖流在腹中蔓延开来   “茅……茅先生,外面所言你是个被修行地逐出的人,可是真的?”茅绪寿也来了精神,她看到茶盏空了赶忙再斟,茅绪寿问了句“你听谁说”又是一口喝尽   前堂那西洋钟里的长针走满一圈后便会发出钟鸣声一响,与此时从门外而过的敲更声重叠而至,已经卯时,虽说寒天里见亮得晚,但离东方既白也差不了太远了   “今日酉时开始好像城中便传出了此些消息,饭后隔壁皮革行的刘姨来找我娘叹茶也聊起,说到了你的名字我便听了些……那他们所传你被逐出的缘由……可也是如此?”   “别人怎的说起我?”他声音透着恼怒,万银铃有些惊愕,随后将拜师品性恶劣的阴术士和那段与同门师兄被发现宽衣在床的事做了个简述,茅绪寿大叹一口气起身要上楼去   他心中翻腾,王玖镠骂他他没怒气,遇上走尸不化骨也没生恐惧,可就万银铃刚刚的三言两语,他现在感到脊背寒凉,胸中犹如喝了极苦的汤药再被扎上了千万根针一样苦不堪言,他没想到山脚下那人竟有如此能力,万银铃跑到台阶口再次追问“这些可是真事?”眼中泛起水光   “你信便是真,何来问我呢!”说罢快步而上,万银铃垂头,几颗温热摔在台阶上,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茅绪寿回到屋中后坐在桌前发愣好久,直到听到鸡鸣隐约而起才恍惚回神地揉了揉眼睛,他倒出屋里铜壶内早已炭熄发凉的水,自己还摆出辰砂画了道净符燃起投入盆中,拿起布巾他开始净面擦身,凉水刺骨但眼下不是劳烦店里的时候,更何况,他不想再看到万银铃那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跌到了身后的地上,不一会,灯火映上了白净的后背,但就在他擦拭到后腰位置时,一阵刺胀的疼痛让他本能地五官一紧,用手一触,那是轻轻划过也能泛起的疼,他转身看向盥洗台上那不大的梳洗镜,脂玉纤细的后腰上是十个指头的淤青,那是刚才王玖镠助他时留下的 第28章 予子书   淇琛吾儿:   见字如面   此书信经由吾徒予汝之手,甚是欣慰,虽唐突贸然,望念廿二载修行赋汝宅心仁厚,替为父看料义妹,汝二人安好,黄泉之上九幽中便无再求!若汝心中忿恨,为父亦无责咎,也不辩驳,幼时无父母独自于观府别地,已是吾此生懊悔至极,痛苦涕零,惟盼因果之续,来世为偿!   吾年少出世,自负不凡,幸汝随母亲和顺,若汝若此,真令吾愤愧欲死!汝于庐州得众高功教诲,又受吾友高人成方亲授,吾甚欣喜,今国家纷乱,外寇纷纭,出世之人远尘嚣而修心境,可炮火硝烟咫尺之间又不可满目为空,愿汝虑己可否直立,勿患旁人不知己,勿忘勿忘!   吾思汝兄妹日后方长,己身有三缺之贫禁忌,不可有锱铢之蓄,特购岭南西关地两处宅院,愿日后汝兄妹可有一处安宁   满腹肺腑千万言,纸短难言,愿汝二人朝夕自爱,勿令冒乎寒暑,则父之幸甚矣,别言不再叙   并候,汝师成方安否   民国四年   十月十六   父利绪正午敕   段沅一夜噩梦缠身后带着昏沉和满头的粘腻下楼,虽说一满楼的门下栓掩得严实,将门外已经喧闹的白日隔绝开来   她听着只有自己脚步的回响,没闻到本该在这时候本该从后厨窜进的香气更是失落,自己倒了账房旁的煨茶小炉给自己倒了黄美兰每日都会煮上一壶的水仙香茶,可却喝不出什么滋味   腹中传来饥饿的响动,她瞧了瞧昨夜里先去了楼上客间的老堂倌夫妇那边,喜神客栈不如其他宿店,通常规模都仅是三四间房的小院或小楼,她心里倒泛出一丝愧疚,毕竟走尸还有那险要了她命的东西才让这里遭了昨夜的劫难,他们需要好好定神静养,王玖镠定也化了安神的符水,那没个正午估计是没能问谁要来个吃的!   后背倚着账房品茶,昏沉的头顶不断打转,无论喝下多少她都感到双唇燥热,腹中翻腾,她也知自己是再倒一霉添上了高热,可在楼上看到王玖镠的房门开出一道小臂宽的缝她就有过去想求个退热的药方,怎知一眼入缝,房里空无一人,这才下楼打算自力更生,可越喝脚下越是发颤,她不得不赶快在一头栽倒之前挪动到前堂的八仙桌前,没加注意,还一掌拍上了茅绪寿昨夜留下的房地契   她精神恹恹地坐着发愣,揣摩起茅绪寿的那封信会是怎样的一封家书,自己只在多年以前极其潦草地听说过段元寿有一未下聘过门的未婚妻,可而今突如其来了个儿子就真的是闻所未闻!那么他是为何不告诉她?又是为何不将自己的血肉养育在身边而只教导了她这么个毫无干系的外姓弟子?如若不是昨夜还有灾降加之自己体弱起了高热,怕是这个疑惑也能折磨得她一夜无眠   仔细回想,王玖镠昨夜忽然怒火而起地一副要替段元寿教训其子无礼也并非坏事,茅绪寿那清高模样看着她也不悦,她也瞧出了此人不是废些嘴皮子就能说动的,那么斗一场打一顿说不定能听得到两句她所想知道却无处问的东西!   一阵推门的吱呀让那些叫卖路过的嘈杂趁机溜进了前堂,她回过神看到杏黄衣裙的黄美兰手中挎着个挺大的编篮,她梳妆得精致,就连用袖口抹去额前的细汗都小心翼翼地怕乱了额前发,但抬眼看到段沅之后不禁一惊,顾不得理一理裙摆赶忙上前   “你怎么下楼了!哎哟喂,这可算我应了别人的事情给办砸了呢!我还想着你定是醒不了早,才把给你买的吃食和今日楼里要的食材买齐了才回来”   说罢她赶忙在篮中翻找,两个已经渗出些油渍的优质包裹被粗鲁拽出,摊开一看,是还带着些许热气的玉兰卷和白嫩玲珑的包子   “你先吃!我这就去给你煮个汤水!小王师傅说今日最好都别用那后厨,可我也算见过些场面的,他担心太多了!你坐好,慢慢吃”   又拎起那沉甸甸的编篮往院后要去,段沅是真的饿极了,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地大口往嘴里塞起这甜咸不一的美味,平日里采买食材的都是厨娘,今日恐怕是老夫妇真的起不了身了她才亲自去菜摊,地上还躺着一张字迹扭曲的清单   黄美兰父亲听闻以前是书局印坊的工人,她有幸跟着父亲认了几个字,而后嫁到博罗县,又跟过懂些账房的亡夫再学了些,因此这个时候她多半不是在张房里屈指数数勾勾点点,便是在招呼因赶脚生意每况愈下而不得不在白日里寻个旁的路子维持,那便是早晨时卖滋味很好的小葱面卷和厨娘最为得意的油渣菜粥,这也是段沅今早睁眼第一个在脑中闪过的东西   就在她就着水仙茶这就将玉兰卷吃了个干净,刚抓起个包子,被掩住的门又是一声拉长的吱呀,抬眼一看,一头戴破旧草帽,一身褐黑窄袖衣裤的人背着个工匠的木箱而来,虽说有些愕然,放下包子撑着桌面起身,腹中不空还真能换回不少力气,这会儿说话声音都听着没那么病弱   “实在抱歉,今日不开张早点……”可   她看到这人那短了两寸的裤脚下一段如洗净的白藕节般的小腿和瘦长的脚踝便心生防备,这人绝不是个匠人技工,一身奔走风吹讨生活的打扮,却没个被四季辛劳折磨过的皮肉,她眉头霎起,后退一步   “你……可好些?”这声音一出她更是惊讶,茅绪寿摘下那顶破旧草帽,露出同样白净光洁的额头,段沅看到是他虽说定下了心,可也是副不欢喜的模样,又坐回了椅子,赌气似地捏起一个包子狠狠撕下一口用力咀嚼   “你哪偷的一身破烂?”她冷声冷气地问道,茅绪寿没答她,问了句黄美兰在哪便向了后厨去   段沅余光瞥过他,一声冷笑,心道:“水元观到底是怎样能教出个如此目中无人、冷情漠礼的人!”   没过多久后方便传来了黄美兰大呼小叫的声音,随后两个脚步连同女人的催促在身后响起,茅绪寿被黄美兰推搡着又回到了前堂,满嘴娇嗔苛责的语调将人按坐在了段沅对面,段沅还落了个责怪   “阿沅,你怎么就这么让茅先生刚来就去后院呢!都说了收拾这件事急不来,连口茶水都没让人喝就干活,茅先生乐意,我都过不去自己那么待救命恩人呢!”   段沅听着这话白眼翻上了顶梁,而后理直气壮地提高了声响   “那没我的金符,指不定昨晚他都自身难保呢!”黄美兰这才想起昨夜走尸到来之前这三人似乎就是剑拔弩张的,赶忙安慰了她几句并亲自给茅绪寿斟茶,段沅垂下脑袋似乎还会忽然开口,黄美兰赶忙抚着她后背说道   “我那冬瓜羹可要出锅了!保证腻一口下去就知道值不值得乖乖地等我一会儿,好阿沅,你们都是我们的恩人!”   说罢赶忙急促这碎步再往后厨去,段沅没丝毫再打算和茅绪寿说话的意思,垂眼继续塞她剩余的那个包子,随后倾身去抓在茅绪寿手边的煮茶铜壶,却也瞥到茅绪寿正一副石头神像一般的神情盯着她看,好在二人对眼不算太久,一阵让人食指大动的味道便随着脚步声入堂,随后两个粗花兰瓷的碗便端到了二人面前   碧玉般的冬瓜小丁与蛋花缠绵,搅动勺子会让那股已经让人发馋到满口生津的气息更加诱人,因为其中还需加以几块瘦多肥少却必须两者皆有的豚肉才能让这道羹汤更具灵魂,也有些人尝试过换掉豚肉改用海味或是嫩牛小丁,也是鲜美的滋味可却还是这口耳相传,无从追溯的配比最让人回味!段沅果然两眼放光露出了笑,可还是转头问了句   “兰姐姐为何不吃?还有吴叔他们呢?”黄美兰示意二人安心吃,随后自己喝下半盏水仙茶,眼色复杂地瞧了瞧茅绪寿,随后垂眼好似自言道   “我其实极少去早市的菜摊,因此今日终于得吃上了想了挂念好久的伍家坊的豆腐花,你们不知,这家豆腐摊子的豆腐是博罗县最好的,豆腐会卖到午后,可豆腐花只有早上伍大叔母亲做的一些,浇上赤糖煮沸的甜汤,别提多嫩了!”   段沅边听她说边笑出个乖巧的嘴角,黄美兰看着她既开心又心疼,不禁伸头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额前发,随后又是看向茅绪寿,客气地问上句自己手艺如何,那边倒是缓下了刚刚的冷脸,说出了几句难得的称赞   黄美兰平日里好似只有她调戏别人,别人生羞的份,现在得了这几句也满脸出了少女般的腼腆,只是她吞吞吐吐地再咽下口茶,又开口而道   “也就是今日在豆腐摊坐了坐,我听着城中好些人都在传,博罗县来了一旁门左道心狠手辣的道人,听闻年岁不大还是那《败西传》里孙魔头的同门……”   黄梅兰先是将前日两人在茶楼里听到的那些说了个相似,随后还添上了一段此人为何来岭南的缘由乃是因为他有一同为修行者的姘头相约私奔,怎料昨日在洞天药市时因他那姘头扰乱外市而使其被庐州来的知晓者认出,甚至还有二人双修合欢之法,床笫之欢的香艳片段……传言还附上句这是好心人在警醒附近的人此人凶残,定要远避莫触,否则必有灾祸!   这段听完段沅惊得手中的勺子都一个没稳咣当滑入碗中,她抬眼再看茅绪寿,对方却平静至极地对着自己那碗羹汤细嚼慢咽,黄美兰瞧瞧她又看看茅绪寿,一副欲问又止的模样,段沅忽然放下手里的碗,忍着小腿还剩余的痛麻往门外而去,黄美兰有些没能反应,还是茅绪寿跟着她出了门,可就这么个前后脚,段沅竟然就被门前的熙攘淹没得没了踪影   药市开市之时的临城门甚至繁忙过了城里多处,他感到有些人目光古怪地打量自己,赶忙缩回,黄美兰终于开口问了句   “茅先生,您是因为今日城中的闲话……才这身打扮过来的吧?”茅绪寿叹了口闷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29章 洒金帖   段沅那张本沾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这可并非少女娇羞的粉嫩,而是自己那满腹怒气无处倾泻压制的烧灼   自己后脑开始如同虫蚁爬上般麻痒刺痛,王玖镠有交代,那天雷携来的病症尚未知全貌,可术法所致的病症伤痛最忌心乱烦扰!   她没能闲住地跑到茶摊的附近站着假装等家人,或是在吃食摊子的转角隔墙听耳朵都听到了与黄美兰所言,昨日洞天药市有人企图蒙骗关六爷随后还牵扯出了一个癖好龙阳的修行者与他姘头私奔与此的长篇闲话,黄美兰的三言两语在这些人嘴里添油加醋地铺开成一段荒谬香艳的轶事,但凡有人开口道来,身旁总会聚过一群相识或是不识的听客,偶尔还有人补充几句,给这段故事比她这个临近旁观的所见还要精彩几分   心里发颤,黄美兰也不知王玖镠去了哪,两日前他们还是茶楼里听着茅绪寿的顺风话而今却也成了“口中人”这两人的样貌实在惹眼,茅绪寿既然已经逼不得已地乔装起来,那王玖镠该也是抛头露脸惹是非的,可他既没回一满楼也未听到关于形似人的流言,这么说他并未在城中走动?那又会是哪去?   就在垂头丧气地走向回路,再推开门时只见桌前的二人换成了老堂倌夫妇,二人皆是面色沉重,厨娘双臂抱胸,一副受了大气的模样   “段小师傅,你这是去了哪里?美娘附近找了你好一会儿”段沅语塞,可也不用她编出个什么说法厨娘便忽地起身,眼带水光地盯向她问   “段小师傅,你说,王小师傅与昨日来店里的那位师傅是不是好人!他们怎么会是外面那群嘴碎舌烂的传言的那种人!”   段沅一时愣神,但很快想到估计是二人在楼上听到了他们后面的谈话,老堂倌随即附和,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救自己命的恩人们会是不堪之人,段沅苦笑,她解释不了也无能为力   后门一阵脚步靠近,茅绪寿汗浸湿了额头和鬓发,领口上也渗出了水印,却没有他身上那身本该是粗活力夫的男子浑身带汗的狼狈,犹如撬蚌埠取出的合浦南珠,水色莹辉,厨娘赶忙给他和身后的黄美兰斟茶,这时段沅才知晓,老夫妇之所以没去后院帮忙的原因是,老堂倌有着眼里撞上血腥便会昏厥的毛病,段沅不禁想起了有相同病灶的李漹,从而心里添上了丝对同门和降星观的挂念   “瓦顶和院中以修补完毕,昨夜事发突然,还望诸位见谅!”   他拒绝了一满楼三人极力的挽留,又将那顶破旧草帽一扣上头,踩着不算合脚的薄底灰布鞋而去,段沅又起了困倦,昏昏沉沉地上楼回房,在合眼前自言一句:“他晚上可会去渡口?”带着困惑跌入的梦通常混沌不已……   北平的血腥马乱和云南的焦土都不是其外的岭南人眼下能嗅到的,虽说广州近郊那些外蕃蛮子们也越发失去那洋寺庙里黑衣洋僧的和蔼嘴脸,学生惨死,义士堆尸成山的哀嚎在那印着“黑蚂蚁”的油墨纸张上罄竹难书,可市井人家那一声愤慨一通眼泪终究不是那些着洋装的本邦革新者想要的   早在药市开的前一日就有随那位反对大总统称新帝的将帅南下而来的斯文人,他们总是一副西洋眼镜和单薄体格,那副嗓子只要在闹市或是学堂里一撕扯却也能引得附和,可喊过话罢,也就是识多了几个字的学生还做着翻天覆地的大梦,其余看个热闹的摸了摸裤袋,也就闷声逃开做自己该做的事去了!只是近几月这些让巡捕房头疼的膏药赖皮更难提前辨认,原本那些手中一沓醒世胡言的黑字单子没了,却学起了洋和尚那样手里揣着本册子,那册子上的人,好似叫做陈仲甫   王玖镠客气地接过药市附近几个被那关六爷的人哄赶而出的同龄人的回礼,这册子似乎是九月开始现世的,他往布挎中收好,交代了几句那几个身上有擦伤棍痕的人往后几日的注意事宜便赶忙又上了那辆他多出了一倍价钱从一小有富余的花甲男人手里夺来的车马   这被人截了胡的男子连同身旁那细眉长眼的女人咒骂着他往城门去,这样去寻医问药的他在自家堂里见得太多,吴非是死了原配或是外院里的姨奶妾室想给这家添丁,母凭子贵享荣华,天色仍是深沉撒银,可这条通往星罗洞的山路依旧没有半点冷清,与坡下个贵人们行方便的那条宽敞两两不协   他一身短马甲绸绣长褂,不知从哪也搞了顶西洋圆帽遮了大半张脸,虽说这身衣裳老气横秋,可那些守在洞口的立领人识货,恭敬问候   “大爷辛劳,进洞看帖,您辛苦!”王玖镠没抬头,不慌不忙地从布挎之中抽出个湖蓝蜡染的纸封,金墨裱字“台呈王千蔚”   一旁的长褂中年人刚要双手接过,怎知王玖镠又将纸封收回布挎,那人手中忽然胶住,甚是不解,他将自己的音色挤压得奇怪,倒是与身上的衣着很是妥帖   “倚云开亲笔邀,恐不便旁人细看!”这话一出,无论是清闲的还是待客的,乃至几个同样贵缎好料的富贵来客都将眼睛不自觉地挪到了这圆帽瘦高个身上,那手还悬空的中年人眼珠直转向那几十双眼睛,但到底是常年在洞口的,并未失礼   “贵客辛劳,那便请问是倚云开的哪位掌柜所邀,我这也好通传解家门厮不要怠慢!”   身后十余步两个刚掏出请帖的青年人窃窃私语,一个矮小的指着王玖镠那有些灰蒙带渍的布挎问另一人是否又会是与昨日万魂归一般的那种欺诈小人,怎知得了那尚有辫尾的一声哂笑,接待的那人赶忙同青年人解释,往往越是这样四六不搭还揣着请帖的,越有惹不得的能耐,更何况对方开口就是“倚云开”但凡不是个聋子,谁没听过与其买卖可并非你揣着黄金万两也未必换得口待客茶!   “自然是解袭洪解掌柜,你传吧!”   可这句一出原本安静的身旁传出了些细碎的声音,王玖镠圆帽之下微微抿唇,赶忙发了自己的内力去试图听些缘由,只听到一翡翠金环傍身的富态妇人极力忍笑,对着身旁同样穿金戴银的旗装女人道   “可真的太长时间没听见有人叫三狐狸掌柜了,要我说这人拿着的是真的,只是里面不是请帖,而是些见不得光的情意绵绵,闺阁春话哦!”那梳着低髻的旗装女子一声噗嗤,赶忙用那染得如血鲜艳的手指轻捂上唇,其余能听到一二的,大致也是对他那一声掌柜而惊愕的新鲜   王玖镠微微摇头,轻叹一声又翻找出了那纸封,做出启开的动作   “既然存疑,也不好为难,请随意查看!”可那中年人却赶忙将他的动作截下,而后道了几句歉   他心里打量那解家如今的当家人虽说名声是水性杨花,可她坐上了倚云开掌柜那把椅子也没敢往洞里带过她那些个姘头情郎,但不怕一万九怕万一,上月解家二爷还出了殡,解家连同倚云开的大小十八行当产业可不就是她的天下了!   “先生想必是远道而来,您快里面请!”王玖镠没再继续,微微颔首后昂首挺胸地抬脚往进洞的台阶上走,只听那人在背后清了清嗓子高声而唤   “倚云开持金贵客到”   而后片刻洞中便传来了一回应高和的妇人声音,王玖镠仰头瞧见在满洞环绕的金漆牌匾之中,位于三层正北的那扇沉水木门缓缓而开,一身着湘色明艳的妇人也正俯瞰进洞来客,而她头顶正是“倚云开”牌匾的大字   王玖镠还有七八步远,那夫人就已向来者行了旧时福礼,王玖并未回礼,只是将那让所有人都想扒下的圆帽摘下,学着那些新式先生们帽至胸口颔首向人礼尚往来,妇人虽说作为外门掌柜是见过各路牛鬼蛇神的,可帽下那张面孔还是让她不由得愣神片刻,原本那张毫无波澜的恭敬模样被震荡开了露出一丝柔情,如此精妙的来客,倚云开也是三年见不得一个的!   “先生安好!敢问是哪位的金帖,可用过早饭?”   王玖镠笑着摇了摇头,颔首先是一声致歉,随后将方才在洞外的那个纸封掏出,从中抽出张空白的洒金纸,夫人一看,满眼慌张   “让解掌柜受惊!我的确不是什么持金贵客,而是有事仅有倚云开能答疑解惑,可实在高门难叩,只好出此计谋!但家中人曾得一信物,还言那赠与之人许诺频此信物进倚云开的九龙啸天门,定是当家人亲待!”   说罢从布挎之中掏出了个精巧的镂雕小木箧,打开之后则是一枚光芒耀人的异域镂银上嵌一颗栩栩如生如同人眼般的蓝宝石指环   “先生……您是禅大爷的贵客?!恕我夫人目光短浅,望先生海涵,请快随我入门!”   王玖镠这副彬彬有礼,面色从容的模样如若要让段沅看到必定会疑他被什么斯文人夺了舍,他自己也别扭得很,可此行既然撞上了秋市大开,他的脾性又怎会按捺得住不来这百年誉名的消息堂口求个指点呢   熏香缭绕,不沉不腻,沁人心脾,可这门后七拐八绕的格局实在让他满眼晕眩,他只能用眼睛攀上那湘黄妇人的后背,终于在一梨花木嵌玉的面前停下,门后两名穿着考究的婢女开门迎客,虽说仆不能直视外客,可又有几人不是偷着掠一眼,但就是这一眼这两人便被妇人识破,冷声呵斥   “无礼!”随后请王玖镠落座,但待客的那盏好茶还未端上,一阵浓郁的香气便刮过鼻头,他朝着那扇汉白玉屏风一侧偏了头,一袭西洋女子的淡粉裙摆先行而出,随后向上,鹅蛋粉面之上浓妆雅容,身形不高却体态玲珑   这女子有比当下着洋装的高门贵女们多一分的沉稳而非满眼桀骜,王玖镠赶忙起身再行了个新式礼,那两个刚被训斥的也赶忙躬身问候   “当家人” 第30章 赴城郊   王玖镠抬眼与这位柳眉之下长眼流波动,似笑非笑不知用何种心境打量着自己的女子四目相对,惊叹的模样夸赞道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鄙人王玖镠,问候倚云开当家人!”   一开口便是略带轻薄的诗句,可解袭洪没有半分羞恼,而是朱唇之下皓齿现,笑得妩媚,转脸而向那外堂的管事   “是你太不近人情了,瞧见如此翩翩公子,品貌非凡的贵客你让思春年纪的丫头们都要两眼空空吗!倚云开需要听话机灵的下人,而不是呆傻不通的尼姑!何况王先生也不介意可是?”   王玖镠自然摇头,还为那两站门的婢女说了句情,那妇人面上平和地赔了个不是退下,解袭洪挥了挥手,两婢女接过已经候着的下人手里的茶盏奉上,随后屋中除去当家人和来客齐齐退下,王玖镠毫不客气地品了品那盏珐琅盏中的茶水   解袭洪则又打开了管事递进的小箧,将那枚眼珠似的蓝宝石指环在指间把玩片刻,再抬眼,又于王玖镠撞上了目光,她一捏起洋裙往身后上座的八仙过海的大榻上一坐,那姿态,足以让大多数男子心生不正,王玖镠却只是端起了那掀了盖的茶盏,赞叹道   “太平猴魁,解掌柜如此厚待我这么个持假闯门的无理之人,您又怎知在下是否值得?”解袭洪将那指环装回小箧   “我确实备下了两杯茶,另一杯是岭南的英德红,本以为能得我家大哥随身物的不是个老态龙钟的出家人也会是个老气横秋,不好言语的中年人,可今日我真是开了眼界,他竟然让这么个行新礼的俊朗之士让小妹我再见了回世面,无论先生所来何事,你这么个人加之解家大爷的面子,都应当上座来品这盏猴魁才是!”   王玖镠显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苦笑摇头   “只怕我所询之物会让倚云开赶下客座,开门哄人,解掌柜夸得在下都有些恍惚,那就请赶人的时候留分薄面!”   解袭洪挑眉而视,起身走到王玖镠身侧,俯瞰他长睫之下微垂的眼眸和那高挺秀丽的鼻梁,忽地伸出蔻丹玉指在其脸上一掠而过,王玖镠确实毫无防备地起了波澜,解袭洪却笑得得意,又回坐塌,一转身,裙摆如浪,香风扑鼻   “你如果是想问关于那万魂归的,那么的确可以立马走人,倚云开而今力薄,没这份能力!”   王玖镠也起身,没理由主人家站着自己还能坐得如此安稳的客人,何况他的年纪怎样都不会比解袭洪大,长辈都没沾着椅子,自己已经失了礼   “长生无趣,在下又没有六爷的金屋银屋要守,只是您这么提起,可否问上一句,倚云开知晓天下秘医奇书和灵丹妙药所在,那么关六爷为何信了三个小门野道,还是那就是倚云开所指出的神药所在?”怎料解袭洪脸上风云骤变,摆弄起大榻旁高几上的牡丹   “他呀,或许在我没当家的时候问过罢,总之没问过我!甚至我这么个水性杨花的货色坐进了紫荣阁里看账后,就没再进过倚云开的大门,纵使是年关星罗洞中各家送的年礼,他都各种嫌脏打发回来!”   王玖镠多少听说过些关于倚云开解家这位三小姐的流言,通房大婢得了主人家的血脉后主母接纳却不许其母正位妾室,主母家乃是前清从二品高官,解家老掌柜多少忌惮也就没再坚持   可一次主母提早从娘家回府时撞见了解袭洪母亲的贴身婢正在往给主母接风的点心里洒白粉,随后经过查验那还是西洋的毒物,解袭洪母女便被赶去了别庄居住,随后主母暗地里雇人纵火自家别院以对解袭洪母亲一直以来的积怨不满,在那之后解袭洪才得以回到解家   这主母有些心虚,看着她是解家的骨肉也就宽了几分心胸,并无加罪在她身上,她这才如同其他高门小姐一般上学堂,乃是而后的远渡西洋求学,可解袭洪从小生得媚态,豆蔻之时就常与学堂中男同窗厮混惹得解家府院三天两头有对方家中登门,甚至许多外人揣测,正是如此解家才将她送去的西洋!   王玖镠走到解袭洪身后,二人之间仅有半指间隙,解袭洪偏过半个脸仰头看向正对着自己笑意不明的美男子   “两条小鱼两千绿票,跟解掌柜买三味药材!”   解袭洪心头一惊,这人虽说身着讲究,但也仅仅是个三门院落的普通富庶人家子弟,这么个价钱纵使是岭南大富也不敢轻易而许,她不由得心中暗道:“解袭禅那个吃着白饭假慈悲的秃驴,终于知道给家里挣钱了!”   朱唇勾起,故意趁着王玖镠没个准备用肩头刮擦过他的胸膛,抬起下颚满眼秋波,娇声问道   “王先生寻的什么金贵仙药,如此手笔,倚云开若是知道定会竭尽全力!”   王玖镠也没退后的意思,可就在他含笑出口那三位药材名字后,解袭洪如同装煞见鬼一般地浑身一抖,那本能退后的一步让她后腰撞上了高几的边沿,宋青花的瓷花缸殃及着那颗牡丹一同落了地……   月有阴晴圆缺,今夜下弦,星辰也偷着懒,零散地撒在深色的天上单薄无力,懂行的船家知道,明日必定还要翻起大风,原本还在为价钱犹豫地揣着口袋的渡客一听了这句,纷纷也都掏出小票满钱细数,随后将自己那些散出药香的束口袋递给船家先行安置,也有些早就付了定的悠哉人先在茶摊叫了壶热茶驱驱深秋的寒,由几个虽然天凉却穿着不厚的力夫推着小车将药材送往船上   自打药市开市以来,博罗县的渡口几乎夜夜灯火大亮,繁忙如同白日,船家在渡口沿岸排列得有些杂乱,一些还未发船的则三五往船头一坐,听着已经上船的客座说这几日城中的事情,更何况这次实在热闹非凡,光是那关六爷被假野道诓骗又在斗法之上脸面扫地这一桩,就被绘声绘色地传出了好几个说法   闲泊的柚木乌坊的船主也嚼着烟丝盘腿在船头,听着隔壁小舫那一边啃着粗粮团子一边手舞足蹈地描绘着自己所见的男子说得精彩,可就在男子端上茶碗歇息片刻时,他听到了几声“雇叔”的叫唤,赶忙磕灭了小斗中的烟丝,一脚发力上了案,看到了一瘦高洋礼帽却身背着极不相协的布挎的人正往这边来,身后还跟着个两手满满,身后还背着束布口袋的少女,那少女面色发沉,时不时对着身前走着的这人就是一幽怨的眼色   船家自然惊愕,可还是赶忙小跑几步要去接过那少女手中的东西,怎知王玖镠忽然将礼帽一摘叩到了他头上,自己先行抢过段沅身后的大包口袋,还将她手中的塞了两袋到这雇叔手里,草草一句“这是段高功的徒弟”便先走一步往了船那边去   段沅带着腼腆跟雇叔问候,雇叔边对着王玖镠一通大骂边抢过了段沅余下的所有东西,二人来到船边时,王玖镠已经将那本就束得不整齐的长发散开,一边将头发拨得更乱,一边喝起了船家没来得及收拾的那瓷壶里的茶壶,撇嘴抱怨   “还不是被人所害,我们不这样乔装成老爷丫鬟的怕是连城都别想出了!”   雇叔不解,看看段沅又看看他,王玖镠抬了抬下巴向身后挨着的小舫,那本在说趣事的男子身旁又多聚集了两个刚上船的客座,他正绘声绘色地说道了茅绪寿掏出黑令旗那段,船家似乎明白了些东西,将他们那些大包小包放到了船尾的用绳捆牢,随后进仓坐下,压低了些声音问道   “我今日不到傍晚就在这抢了个靠前的停泊,他说这事也听了好几个人的零碎,你这趟三次改归期,我料想也是凑个洞天药市的热闹,那么这么两个人,是怎的回事,我先开船,你可得好好说!”   说罢就要起身,王玖镠赶忙将人拦下说再一刻,雇叔很是不解,段沅喝了剩下的大半茶水,也很质疑   “你觉得他会来?”王玖镠点点头,自己从布挎里掏出个油纸包捻出莲蓉酥饼一块投向段沅,另一块塞到了雇叔手里,自己嚼上两口才砸嘴出声   “已经往这边来了!”段沅嚼着酥饼眼珠直转,忽地起身抓住王玖镠那还要往嘴里递的手,一掀袖子,光洁白皙的小臂之上有一滴干涸发乌的血渍   “你又给他上了血寻踪啊!”王玖镠挑了个眉,得意笑道   “那你说,凭他的能耐能没发现吗?!既然发现了又没破除,算不算是他有心我有意呢?”   段沅听着这话很是古怪,这时船外传来一阵惊愕,是隔壁小舫开始说到了斗法的义士可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可是个癖好龙阳还修习阴邪法术的阴术士……   雇叔耳朵恨不得往船蓬上贴,那人也不知从哪听来了个更是荒谬的“完整故事”把茅绪寿水元观里如何让师兄中计又是如何跟他那岭南的姘头逃出的细致都讲得出几分,段沅听得腹中翻腾,拎起那瓷壶下船买茶,她刚走片刻,一脚踝处裸露与身上打扮极度不协的一双破旧布鞋出现在了船棚边沿的岸上   王玖镠又一把夺过雇叔头上那没来得及摘下的礼帽,往船头边沿挪了挪身子示意茅绪寿进船,茅绪寿实在高挑,躬身而入之时头上的破草帽被船篷顶上削落,雇叔瞪大了眼,心道这美男子比王玖镠还要俊朗,就是衣着打扮怎么如此寒酸,王玖镠又将礼帽塞到他手中,抬了抬下颚   “你说巧不巧,我这次不仅救了个段师傅的徒弟,还差点跟他儿子打得个你死我活!”茅绪寿没理会王玖镠,而是恭敬地问候了雇叔,随后王玖镠又一掌搭上雇叔肩膀,特别委屈地说道   “叔,我为人你是知道的!虽然不怎样,可也不是个会跟男人挨光厮混的吧!”雇叔一头雾水,但忽然把这些天听的闲言碎语一串联,再也没崩住大叫一声,连那隔壁的嘈杂都因他这突如其来给截断了去   “茅道友?不对!段道友、淇琛兄弟?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茅绪寿听到后面两个手中捏拳,冷冷地回了句“我姓名茅绪寿” 第31章 迎祸上   段沅原本对于离开博罗县的那几分兴奋被王玖镠一句话给落石再压心上   渐远了渡口的喧嚣,柚木小舫在水天一色的昏暗里如同只羸弱火金姑要逆风远行,鸟兽此起彼伏地告知着来者此处不可嚣张,抬头望向蓬外的一角,几颗碎银撒下的光对今夜杯水车薪   她将自己生出的疑惑一口咽下,她未想过这次因茅绪寿而起的沸沸扬扬的流言,竟然也让自己身上的古怪之处被揭开——同样是被驱逐师门,为何茅绪寿被昭告了天下,而博罗县城中却丝毫未听过有人知晓降星观有弟子被逐出,进了狠毒阴师的门下和她这个偷师盗法应该是半斤八两的罪过才对!   “你仅仅是被驱逐出门?没被毁了法器?”   沉默良久的茅绪寿开口问,段沅摇头,虽说各家人都在云七院好似要抄家一般地翻找过,可是她不答,也没哪个想方设法地逼她一定要交出什么才给离开,王玖镠也终于放下了他那端了好久的粗瓷盏,上下再打量一番穿着一身破布一般的茅绪寿,茅绪寿毫不客气地与他对上眼,王玖镠一撇嘴将眼睛挪开,说了句   “就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这身换了去,我这身虽然也不好看,但不至于扎人眼睛!那日那个人,我一直没机会问你一句,山脚下那道人你见过吧,你见到他时的神情”   茅绪寿点头,一阵江风的骤变掐灭了船头的油灯,眼下船里人多货重,茅绪寿主动起身去了蓬外于雇叔一齐平稳船身,他们不得不在这前后不靠岸的江中暂歇,茅绪寿不得不提高了些声响,好让蓬中的人能听清在两岸那暴风雷雨般作响的数目摩挲声下自己所言   “我到水元观时他也是其中弟子,但并未在哪位高功门下,而是个跟随弟子们早晚课后便跟着殿主长老打理香灯供器和殿中洒扫,但两年后他因私拿了香客的供养去赌坊而被逐出水元观,在水元观前的长隐街做起了药酒摊子的营生”王段二人没开口,倒是雇叔生了疑惑问道   “水元观择徒在旁通之中那是出了名的严苛啊,而且刘观主据说识人骨相之术了得,这人如若真是秉性恶劣,恐怕得是有些什么沾亲带故才能入门修行吧”   茅绪寿点头,王玖镠看出了他对雇叔的疑惑,主动解说   “雇叔之前也是个修行人,可那坐海岛小观被歹毒之人选做养尸地,尸毒泄漏而让岛上村民受了大苦头,是我三叔听闻后不顾劝阻上岛救人,他的身子也就是那之后才不得不封坛的!雇叔无亲无故,便来了我家里帮手”茅绪寿这就要拱手行礼道友,可雇叔赶忙截下,有些羞愧地说   “我本就是渔人家,是父母为了船上少口饭吃而将我送入道观,那观主说我脾性老实也就没拒绝多口人吃饭,对于修行……我是真的没有缘分,还是在这船上跑更适合”   风来的古怪,又一阵让灯火暗下,段沅有所警觉地要去摸法器符纸,可雇叔却说这是夜里的平常,又将油灯燃好,灯火映上茅绪寿半边面颊,让那冷白之上添了暖赤的光   对面的人眉眼和谐,高鼻分隔出明暗有致,王玖镠不禁多看上两眼,心中浮起一句“妍皮不裹痴骨,外美必然慧中”他与此人仅仅相识三日左右,抛开捉摸不透的无礼脾性,他从内而外地不得不对茅绪寿有所佩服,于修为,也于容貌   “他会被逐出,是我告发的”其余三人相觑一眼,有些明了了为何那人会散播得如此积极的缘由,段沅对他的那份不喜之中也生出了点同情,但嘴上还是催促了一句“大男人说话怎的这么磨蹭”   茅绪寿没应答,只是又吞吞吐吐地向王玖镠说了声道歉,王玖镠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   “或许你能跟我回丰州一趟,咱们这笔就已经两清了”茅绪寿点头,接着说道   “那是我十一岁时跟随观中师兄弟去市集采买,他也在其中,刚到街市他便将自己被分配到的单子塞到我手里,我看他面色痛苦以为真是发了疾要去医馆就应下了,可我买完了东西去医馆寻人却没见着,遇上了两个师兄他们说这个叫做丁良的人是去了赌坊街,并跟我说我成日惹诸位长老不悦,如若能去找到此人去赌坊的证据告发观主,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说道这里他叹了口气,王玖镠挑了挑眉看向雇叔,雇叔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轻用手肘撞了下身旁人的上臂   “既然他们知道这人如此,那肯定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去赌坊,可为何他们不揭发,反而让你去?或是不和你一道?”茅绪寿苦笑一声   “我也是那之后才知道他是水元观化主的亲眷,我趁着人多混乱入了赌坊,他所在那桌人是最多的,挤到他身边不动声色地摸走裤袋里剩余的钱,也就好在自己年纪不大身形不高,否则定是别想!绝大多数香客福主的供养都是以黄红纸折成纸封写上阖家姓名或是哪处家宅的供养,他并没有拆开确认数目,而是就直接连着纸封一齐偷了下山,因此我回观一告发,毫无抵赖余地!”   雇叔点头叫好,风已经在不觉停下,他赶忙让茅绪寿坐回蓬内,再次撑桨,很快一袭行船的清风而起,夹杂着山林草木的气息让人困倦有减,王玖镠转向段沅   “你听出些不妥没有?”段沅也托着下巴思索,而后又自顾摇头,终于问道   “可是化主在清点香火供养时最是容易察觉缺少,那么既然他不是第一次如此,前几次怎的查不到他头上?除非……有人护了短!”王玖镠噗嗤一笑   “哪还用有人!摆明了就是护短!怕是你们那位化主也没得个好结果吧?因此那人才恨不得让你恶名昭彰”茅绪寿大口灌着茶水,刚要继续说三人却被雇叔叫住,他放慢了手中的动作,躬身伸着脖子往东北方吃力张望   “是我眼睛不好还是那边真的有个人在招手?这荒郊野岭的,距离下一个私埠大概还得走上个七八里才到”   段沅率先出蓬查看,果真顺着雇叔所望的河岸边有一模糊的人影正在伸长了手臂摇晃,她又环视了一圈那人身后的密林,毫无半点灯亮,也再无其他人   “当真是人?这么个前后不着村的地方有个连灯都没点的人,不会咱们今夜是贼的裤兜被贼掏了,撞上了个晦气玩意吧?!”   王玖镠此言并非无理,如若真是个孤魂野鬼的想拉人做替也不怕,就怕是个真的迷失郊野的人没寻得到救命,雇叔的方向已经往那边偏去,三人手中都谨慎地摸出了点东西在手,茅绪寿还掏出了自己一支白烛燃上,今夜实在昏暗得很,纵使这小舫上的照明不少,却也有种随时会被吞没的不寒而栗   “你迷路了可是?”在距离岸边还有一丈左右时雇叔朝着岸上的人喊出一声,那人没有应答依旧挥动着高举的右臂,几人刚觉得古怪时,却看到他手胶在空中,生硬地点了点头   “这人是饿昏了吗?答一句的力气都没有!”   段沅这话一出却惹来王玖镠的笑,茅绪寿转身问是否还要继续靠近,现在将船偏回江中这么个东西是没法子追过来的,怎知王玖镠一手扳住段沅将人拉后,嘱咐她护着雇叔后抄起了自己的布挎上身   “说不定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呢,那天没追上的人,今夜来给送行,没个回应,是咱们不礼貌了!”   茅绪寿点头,段沅惊讶自己怎么没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施法而来的走尸,因为费了这么大周折就弄来这么个摆明了不是他们对手的东西实在不知那术士的想法,何况虽说刚刚起了大风,也并无鬼魂亡人的气息,她不由得自责自己还是所见太少,猛地起身也想一同上岸,却被王茅二人齐齐驳回   二人各持法器站在雇叔身后,面色凝如秋露,果不其然就在两双鞋尖着地之时,那垂头而立的人忽地一声怪叫,张牙舞爪的青黑手指上是尖长发黑的指甲,他两手僵硬抬起就往在前一步的茅绪寿身上扑来   二人早有准备,当即符纸一燃口中“凶秽退散”他摇晃小铃将掺盐的糯米一掷,打得那走尸大退三步,口中怪叫更加尖锐,甚至呵退了不少在林中嚣张的鸟兽,走尸身上立马出现了几个焦黑的窟窿,发出难闻的腐臭   “嚯,你这一手出去的料够阴的呀!这毛僵饭是你养的还是毛前辈那你要来的?”   在开始养尸之时便将新鲜的糯米放到养尸的外棺之中垫底,随后因为养尸地的潮湿水气而导致没起尸出毛之时所流出的尸水便会渗到内椁的底板进而使得外棺所垫的糯米受染,从而形成由炼化过的毛僵阴气所养出的“毛僵饭”!   以阴打阴,一般的鬼怪邪祟见到此物多有惧怕,当然同类相同,对付因修为不够而走了煞的走尸,或是天然而成的毛僵,此物的作用更是显著,可是眼下情形哪有解说的空闲,茅绪寿见到走尸在体内的一魂一魄正欲逃出,赶忙掏出拘魂链就要钳制,可就在这时树丛之中骚动而起,忽然几声尖锐纠缠,王玖镠一把将身旁人拉扯往后,自己口中念念师刀一划而向两个冲在前头的,随后自己掏出糯米一把掷向正欲撞上同伴的后一个,三个走尸捂脸怪叫,在原地抽搐不已   茅绪寿一瞧那河岸边的已经脸朝下到底,要拘的魂魄已经逃之大吉,一咬牙,掏出自己的小玲三声而出,那三具怪叫的走尸变换了音调更是难听,随后随着这摇铃人口中念念而僵硬站直了背,磕磕绊绊地转过身去,王玖镠明白了他的用意,赶忙也掏出自己镇魂铃摇响,又给其中两个走尸身后贴上自己的符纸,将三具走尸分开之后,茅绪寿舒缓一口气,额前已都是细汗 第32章 蓄阴坑   摇铃声在密林的枝叶簌簌中透出微弱,黑夜里乏味的鸟兽听到了不一样的动静纷纷往那两点贫瘠的烛光方向聚来,两人一手摇铃,一手持着白烛,引导着走尸往林中深处走去,皆是神情严肃,不言不语   晦暗不明之中有一双双聚集成片的眼睛只敢或高或低地在不远处嚣张,利牙撕磨和呜咽鬼哭的声响在耳边此起彼伏,可山畜也不是莽夫,它们嗅出了走尸散发出的腐臭而心生畏惧,纵使两个秀色可餐的吃食就要走远了也没个胆子上前一搏,这也让二人明白,此处就是起尸地,而且极有可能背后的术士已在此施法多次,一些尖牙如兽的“人”让山中的活物受了苦头。   这林子实在深如天际一般无垠,茅绪寿抬眼一望,天已被连片的枝叶遮掩得千疮百孔,不见星辰   “虽说此处临水靠山,可风动频繁,如此并非养尸之处”   王玖镠也四处打量,身前的两具走尸依旧僵硬前行,他有些乏味,纵使多发出一处声响都有可能招来大麻烦,可他更怕麻烦没来他先困倦松下了警惕,毕竟自己是个将近两夜没合眼的人,索性偏了偏头跟并肩的茅绪寿搭话   茅绪寿先是点头,随后四顾一圈又摇头,王玖镠噗嗤一笑,打趣道   “毕竟我只送人上路,论聚阴祭炼,还得是阴术士拿手!”茅绪寿抿唇想了片刻,瞧见三具走尸并无异样才低声开口   “此处虽四面有风,看似易聚易散,可此处是岭南边界的下游地,但凡水流下处定是低处,这便让聚起的阴需要更多的风去驱散,而一路走来林中深处的脚下土也如同临江河那般松软带湿,那么此处定是时常起雾,因而也易陈曦有露,因此……”   “定有背山的低谷地!”王玖镠忽然高声截断   茅绪寿起了一丝慌张,好在只是惊起了几只叫声凄厉的鸟,他稍稍看清了最临近眼前的一只,羽翼乌黑,在那点羸弱的烛火之下泛光青蓝,眼是滴血的殷红让人心中生怖,可这鸟并非老鸹,二人皆有察觉在鸟扑哧离树之时,走尸的脚下略微放慢,不由得再度警觉,四目相觑,二人皆给手中的摇铃加了力道   这段摸黑嶙峋的路终于出现了变化,二人鼻头忽然冲上一股死物的腐臭,他们索性将手中白烛吹灭,放低气息各持起法器,茅绪寿燃起一张紫色的符纸招来自己的兵马引路,一路上左拐十步右拐二十,就这么弯弯曲曲地再走出一段,带路的兵马鬼魂忽然化作一道淡蓝的光点极快地躲藏到了茅绪寿手中的黑木匕首之中,三具走尸也逐渐缓慢最终停下,纵使摇铃驱尸也只是在原地摇摆不前   “道友,两次送礼上门却不露面,你与我二人是何仇怨也不透露半分,实在不磊落!”王玖镠提高了声响喊话四周,而他们十余步之外,便是一个宽约五丈,凹陷向下的大坑   无人应答,王玖镠心道这么个人比起茅绪寿还要没个礼貌修养,正要迈开步子去坑口查看之时,忽地一黑影砸到脚下,他不能退后,一摊发黑的腐肉在他原本所站位置摔得稀烂渗出腥臭的血,那三具走尸忽地回头,往这两个不慎衣裤被溅上了腐肉血渍的人身上又要扑来,二人齐齐撒出一把白糯,可这也只是让三具走尸口中的怪叫更加扭曲了两声,二人赶忙闪身各向一边,燃起符纸在各自的师刀匕首上悬空画起符箓口中念念,紧接着朝来势汹汹的走尸眉心刺去,可那发出疼痛嚎叫的东西纵使眉心处的窟窿已经阴气外泄,依旧不屈不挠地继续扑向两人   符纸、点上了辰砂的满钱、茅绪寿的“毛僵饭”你抛我丢,也仅仅是钳制住长短的差别,王玖镠一咬牙放出小棺中的鬼王冲入其中一个的眉心破口,茅绪寿也掏出黑令旗急急招来兵马同样从眉心而入,二人又是一通结印掐诀,这才让三具走尸跪地倒下,不一会便皮肉开绽,从中窜出暗绿的烟与黄白蠕动的尸蛆   “坑里是什么猛料!这么邪!”   王玖镠倚着树干喘着粗气,他们都没料到轻易反驱的走尸竟然得到了此地的渲染之后如此凶悍,但凡刚刚两人哪个失手半分,现在定是更加狼狈!   王玖镠掐诀唤了一声“回来!”将鬼王招回小棺,二人各持法器一步三看地往肯口挪动,汗水从鬓角坠下或顺着脖颈钻入衣领,实在太过昏暗,腐臭之中只有满眼高低起伏的黑色,他们仔细听着自己每落地一声的脚步可有异样,挪到坑口之时几粒干结的土粒滚落,听着逐渐微弱却没有停止的声响   茅绪寿轻咬下唇,又燃起了白烛,王玖镠则将自己那安稳喜神魂魄的瓷瓮小灯往脚边的一段断枯木倾倒,随后白烛火顺油燃木,茅绪寿手里极快地将这段附着灯油的枯木抛向坑中,只瞧见褐黑的凹陷之中坑壁竟有些墨绿的斑点,坠落的火把撞上了半截被插入土中的腐朽棺木,随后一个翻滚,落到了坑底层叠的尸身身上燃起了衣料,但此地聚了水气入土,那火苗没得欢腾多久便奄奄一息,可这足以让上方两人瞧清个大致全貌,相觑一眼,茅绪寿靠着白烛绕坑半圈果不其然在沿坑的土堆之中发现了些带锈的残片,这坑是被火炮炸出来的!   “此处并非背山和山中原本的低谷,因此我们才没有过多地警觉,原来是个被人搞出来的聚阴处!早知如此在沿滩处将那个解决了就走!”王玖镠走到身后一声冷哼,茅绪寿眉头紧锁站直身子,思索片刻问道   “你还有灯油吗?”王玖镠摇头,借着他的烛火也燃起自己的白烛   “我就送一个人,怎会多带,甚至连这个我都差点没打算带!”就在这时树丛之中又起动静,二人赶忙靠背而立眼观四方,贫瘠的烛火只能看清眼前不足五步,二人齐齐吹灭,随后各自掐诀口中念念   “开我法眼,阴阳分明”随后掏出符纸,各用身上利刃划开指腹点上指间血,擦过双眼再睁开   眼睛向外的王玖镠仅仅看到了些远处瑟瑟发抖的动物山灵,忽地被茅绪寿撞了撞手臂,他一回身,看到的竟是那坑中晦瘴大起,哭声欺凌,残缺不全的鬼魂正奋力地爬上坑口,他们有的身着当下百姓衣着,也有些是前清的长褂旗袄,但无一例外都缺腿损手,很是悲惨   “看来炸到了个乱葬地!”茅绪寿赶忙掏出黑令旗振臂大摇,念诀招兵马,王玖镠则是掏出了自己那袋装满了糯米的小束口袋,燃起自己最后一张净符在露口的盐米上方凭空画符,随后朝着率先上坑的鬼魂一把撒去,三个鬼魂被盐米击中面门后发出惨叫和带着焦糊的腐臭,随后而上的鬼魂没有半分帮助和同情,就攀着踩着被伤及的鬼魂继续向上   就在这时,茅绪寿的五鬼兵马携着他们寻来的孤魂野鬼从另一方向杀到,茅绪寿一把燃上的香火朝着鬼魂们甩去,那些无人供奉,早就饿极了的野鬼越过五鬼,争先恐后地在坑口跟那些身上染了香火气味鬼魂撕扯开来,虽说有些不敌,可也有不少被三五凶悍的直接上嘴,咬得更加残破,五鬼更是满眼放光,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塞着坑中的鬼魂,每咽下一个,都要发出一阵哭笑不明的粗粝声响,两方的阴煞气在坑口搅起混沌,使得周围的草木也变得更不安静   “你跟那姓古的斗的时候我就知道定是折损不少,趁着还能拖一拖咱们快些往外找雇叔!在这让人摆一道已经够倒霉了,再赔上大兵马,不值得!”   王玖镠边撒着盐米助力那些跟随五鬼的鬼魂边朝着那挥旗咬牙,试图搬来更多救兵的茅绪寿喊道   茅绪寿全神贯注地摇旗招兵,根本没能分心应答他一句,王玖镠心里后悔不已,本以为两番教训可以让那频频出手驱尸的人知难而退,谁知临走还有这么大个送别礼,于自尊心他与茅绪寿想法一致想做个了解,可他布挎站直在的小棺也开始不安分地时而一动,提醒着他此处并非逞强地,他一横下心,手在布挎之中捏上了个救命的存在后将剩余的盐米狠狠一投,将几个半身已出坑的残缺鬼,触及了盐米的鬼猛地一颤,随后好似被极大的力量推搡一般后仰再度摔落,还压上了几个倒霉随后的,而王玖镠的眼瞳之中映出这几个可怖狰狞的模样,他他有些惊讶,也顿时明白了些东西,不再犹豫地跑向脚下已有不稳趋势的茅绪寿   离人还有三五步之时,忽然一挣脱了兵马撕咬的鬼魂手下发力支撑起剩余的半截身子跃起,王玖镠脚下太快这会眼看就要被那张淌血断舌,散出腐臭的鬼魂直扑面门,他试图靠后倒来给自己造出一丝缓冲,就在此时,一道没能辨清从何方位高落的淡蓝光亮微微擦过他鼻尖,随后眼前一阵刺眼恍惚后他后坐摔地,在乎不得自己的疼痛赶忙往那道光亮所在之处望去,只见在自己不远处,一只浑身散出淡蓝光的猴灵正手脚齐用将刚刚还在眼前的那残破鬼魂撕咬咀嚼,咽下几口面露凶狠地朝着坑口方向大叫一声 第33章 遇救兵   树干遭撞击的闷响将他目光扯向另一边,茅绪寿倚着原本站立处后还距六七步的树干躬身喘气   他领口被汗浸透面色灰白,那只握着黑令旗的手打着颤,而他脚下也正有两只更大的猴灵,看着那些好不容易杀出五鬼重围的还是落入了猴灵的腹中,一些坑中的鬼魂开始慌张,就在这时二人齐齐望向东南向的一处矮崖上   只见三个被脚下笼灯映得有些渗人的男子各持法器,为首的那人身着杏黄褂褐色长衫,脸上忽明忽暗的沟壑告知了他人年纪不轻,这男人一手持法器一手持燃起的符纸在法器之上凭空画符,随后浓眉竖起,眼神凶煞地高举起手中八卦镜,一点微弱的银白镜光落入坑中,他大声呵道   “符驱无道鬼,法治不正神,四方阴魂散,八方无处遁!敕!”   随后只见山风再度怒号而起,王玖镠不得不也退后倚树已稳身形,风先是驱散了两方鬼魂那纠缠不清的阴戾,随后风中起了些白色的雷电,别看这些雷电不如天雷下降的气势,但落到了鬼魂身上无一不是引得阵阵尖锐哭嚎,还未落到坑底便已经随风碎为齑粉,茅绪寿颤颤巍巍地将身子立直,赶忙掐诀挥旗让五鬼等兵马快快撤退以免殃及,那男子瞧着他微微点头,随后左右一眼并肩的两衣着一致的青年,抬了抬下巴,二人会意,齐齐掐诀口中念念,各持起一块比男子手中小了半寸约莫的八卦镜也将镜光对准坑内,坑中的三道银白重叠合一,随后忽地膨胀大亮,在昏暗之中待久了的二人皆感到眼上刺痛不得不手掩闭起,片刻之后原本嚣张甚久的狂风戛然而止   茅绪寿率先睁眼,只瞧见几缕白烟从那坑中升起,未及树高便散得无踪,矮崖之上三人面露喜色,王玖镠赶忙作揖道谢,询问来者   那浓眉大眼的中年人提起自己那盏笼灯试图瞧清楚些这二人的模样,可怎奈今夜无月又林森茂密,身后两青年瞥着嘴互相一觑,细声同中年人说道   “师父,这两个术士衣着真是奇怪!都不像个修行人!”中年人心里颇为赞同,深山之中见术士,他不得不谨慎地向二人答道   “受香主之托进山寻人,赶巧碰上二位身陷窘境,怕是我们要找的人也在此处了,还望二位快些出山,日后若是有缘还请进往德生宫奉香谢神!”各自起手唤回猴灵,微做颔首之后匆匆消失在了矮崖的暗处   王玖镠感到一股强劲的疲累和酸痛同时上身,他顾不得坑中还有没有阴瘴继续涌上,大大地舒了口气,耳边却传来了一声触地的闷响,茅绪寿体力亏损极大已一腿屈膝跪在了地上,他拖着也被灌了铅的腿脚走去,粗鲁吃力地将人扶起一臂扛肩,垂眼瞧见其唇色都已泛白,叹气一声   “咱们腿脚快些吧,出去这路若是再遇上,可就只能托梦见亲人了!”   茅绪寿咬牙点了点头,二人同时脚下发力,互相搀扶地摸索着来时的路折返,坑口附近寂静一阵过后忽地一阵喑哑的鸟鸣,红眼黑羽的鸟先是三两停在靠近的树枝上聚集,随后一只体型肥硕的率先俯冲而下,其余的纷纷振翅都入了坑,一双双或蓝或绿黄的眼睛也开始朝这聚集,但它们离得更远些,片刻之后原本入坑的那群红眼鸟忽地嘈杂而出,没再停留,奋力冲上惹出了一地落叶   林中兽们终于有了动作,先是三两只迈着谨慎的步子出了灌丛入坑,而后又是五六,随后一拥而入,可它们不久之后便是一片呜鸣惨叫,没再上来一个……   段沅倚着船篷望着那被黑纱遮得更是黯淡的弯月,她心里忐忑,原本以为这二人没过多久就能出林,可这一去已经是船上煨茶的小炉添了两次炭火不说,刚刚远处一阵不小的骚动,先是一道黄白的光炸裂上天,随后隔上一段还是相近的位置又有群鸟涌出,前者不像二人的术法,而后者……   那鸟喑哑难听的声响让她不禁想起了下山那日的城隍庙前看到的,一口闷气探出,她捏紧了手中那把短小的师刀   “雇叔,我进去帮忙!”雇叔听到后被那口刚入口的烟丝呛了个咳嗽,连忙摆手   “大可不必!如若他们两人都不能脱险,你一人进去更是只会多一个冤死鬼!何况,那小子是个肉身魔王,纵使能耐不够命也大过旁人!咱们啊,安心等着就是!”   段沅被他哄得暂且打消了年头,可他心中又怎会风平浪静,白烟从鼻口两处齐齐而出,心中暗道“可得平安出来啊!”还有些开始后悔自己没能将两人拦下   又一小炉炭火成了恹恹的火星子,段沅实在焦躁不已刚要动身,风声从远处带过个微弱的声响,二人立马识得,那是王玖镠在叫雇叔帮忙!   段沅一通四顾,茅绪寿燃起自己那所剩无几的白烛给二人指了个方位,雇叔一声惊叫顾不上提灯就往半丈多外两个狼狈的人跑去,没过多久,段沅瞧见了两个面色憔悴还挂上了些擦伤小口,丝毫没有入林时神气的王茅二人   船再次搅乱了江中水的平静,出去水声之外两岸静得有些让人心慌,稀薄的雾气追随起船行,想必离天边吐白已不会太远,两人先是喝尽了那满铜壶的茶水,随后王玖镠在堆积的口袋之中翻找出好些药材,也不讲究是否澄净,让段沅用铜壶直接江中舀水炉上添火,不一会儿便是满船的药香   “我的少爷祖宗公子,你们是遇上了怎么样个的硬茬啊!”雇叔边掌桨边向蓬内喊道,声音中还能听出些许颤抖,于他而言现在两人的模样可比两眼见鬼还可怕   王玖镠用布巾在江中浸湿,用力地在脸上搓了一番后又重复一遍抛给茅绪寿,茅绪寿起了些眉头,王玖镠没声好气地斥责道   “你这人到这时候了还瞎讲究个什么劲哦!我是四体不勤还是浑身有染人的病啊!修习的时候谁不是睡过坟圈子搂过死人的!那都不嫌你嫌我个大活人!”   越说越上火,雇叔赶忙帮着打圆场,茅绪寿一语不发,也用那块布巾朝着脸上一顿猛搓,净过面的两人虽说憔悴,但白皙如瓷,灯火映上了些血色,让雇叔看着也安心不少,只是王玖镠没了刚刚的伶牙俐齿,恹恹地往背后的船篷一靠,二人语气缓慢地给留下的这两人把进林后的事说了个大概,王玖镠忽然踢了踢茅绪寿的鞋尖,撑起快要滑落的身子   “我问你,当时你是真打算把自己的命便宜给那两次败在你我手中的小人吗?”茅绪寿没答,起身出蓬浣起布巾,王玖镠已经没多余力气跟他计较,语气更是疲惫地说道   “我看到坑里爬出了几个东西可算是明白了,那人是被我们前两日打得恼羞成怒,换了个更下三滥的法子赌上一把,还险些被他赢了去!”雇叔更是疑惑,原本以为王玖镠挨上了流言已是倒霉,没想到第一次赶脚还结出了仇家,不由得握桨的手捏得更紧,怎奈夜黑逆风,一船一舟的力气可别想在水上称心   “我……我有一直在找阵眼或是催法的东西,可是一无所获”茅绪寿坐回舱中,他看了看自己手上已擦拭干净抹上了药粉的割伤,心神却更为烦躁,一抬眼,正巧与王玖镠那倦怠而向自己的眼神碰撞,他泛出些内疚,如若今夜不是多了个人同行,恐怕凭借自己的力气也是走不到江滩的,不由得垂下眼躲闪,至少此刻舌尖苦涩,要说出句歉意,定是词不达意的   “根本不是阵,催阴的东西就是让我们停船的那几个……”这话让所有人都来了精神,王玖镠满意地看向段沅和茅绪寿挤出个笑容,嗓音更加干涩   “我在那几只猴子到来的前一刻看到,坑口爬上了两个长褂束黑布腰,被割了喉的人,腰间还系了褐色的束口袋”   “赶尸匠……”茅绪寿幽幽而出,段沅一听瞪大了眼睛,虽说她不是此科的修行者,但也能明白一二,不由得脱口而出一句“歹毒”   “而且还还是我祝由的同门人,也不为其,祝由蛊比起茅山的驱尸灵在赶尸匠死后更容易驱使,从前两晚来的杂碎来看,那人也只配用这些见效快的!”说道这他不禁一声冷笑,一手捏拳往篷上一拳,雇叔想开口骂人,但看着二人死里逃生,也就将气咽下   尸匠赶脚多为人烟罕至的山路或是绕着村落城镇而行,其中一方面便为聚居之处阳气怎的都会比无人之地大上许多,喜神乃是听铃受驱的低等走尸,比起变煞而起的更惧阳,如若赶尸匠稳尸的修为不好,极有可能就此走煞失控使得喜神祸害周边,而埋伏之人便是劫持了赶尸匠割喉杀害,再将原本为乱葬圈之地用火炮炸出深坑   眼下各地战乱,岭南再是太平找些死于镇压反抗的死尸也不是难事,何况还催出了个贩卖无主亡人的白匪行当,三五个银元或是两张大洋便能换来一坑的死人!   “祝由蛊乃是吃肉身死物或死人而被术士炼成的毒虫活蛆,因此一旦走煞定会咬食人畜,那人本事再不济,催煞将喜神放到坑里让他们咬食死人这还是能做的,又因为原本那块就是个坟圈子,不管埋了的还是没埋的一个比一个死得冤死得惨,怕是再蓄养几天,三四个高功都能被摆上一道!”   雇叔听到这不禁一个寒颤,满嘴碎念“神明庇佑”   段沅听得不由得也捏上了拳头,此时那煮药的铜壶传来了水沸顶盖的动静,王玖镠偏了偏头示意她去熄火,段沅做完之后将同壶盖揭开,阵阵浓香的烟气从壶中涌出,与那些随船而行的水雾掺和起来,她忽地回头问道   “你们方才说猴子?还救了人?!可是梅山法门的人?!他们怎么会这个时候在山中”二人皆是摇头,再也没气力接着说下去,好不容易熬到了驱阴的汤药到了能入口的温热,各自燃符添入后饮尽,一道带着雾气的光亮斜到了雇叔脸上,终于破晓   那是一种能让枝叶间落下的斑驳光亮霎时打散的冰冷,胡三洋负手沉脸,气息低沉地来到更是狼藉的坑口,几缕光斑落在了奄奄一息的山猪眼中,它已喘不了几口大气,那只眼睛落在了上放人的眼中没讨来半分怜惜,屈指成诀,口中无情   倒霉的山猪最后一声哀嚎微弱即逝,然而他还没解气,一脚踢落了快不小的土石砸到了那双没有瞑目的眼睛   “多管闲事的蠢货!”就连离开时的步子都踩得愤怒 第34章 不知觉   王玖镠被腹中的烧灼搅得头昏眼疼,他用尽浑身气力地才撑开了眼皮,满眼天旋地转地看到了熟悉的万寿藤雕梁和其上高悬的镇煞安宅包囊,还在天旋地转,忽地一颗凑过的少年面孔挡住了大半光亮,一双丹凤长眼努力瞪大在他身上一番打转,随后发出愉悦的叫喊   “玖哥醒了!”王玖镠感到真么一声入耳之后还给他添上了耳鸣的颤动,托起如同捆铅的手臂无力地揉搓起手臂,随后几个杂乱的脚步声入门渐进,不一会儿一张白净浓眉,有着王玖镠一般桃花铜铃眼的男人和刚刚的少年一齐凑到了他床前   王玖镠感到喉中烫如吞了红炭,索性也就没开口只是挤出了个虚弱的笑,而他眼睛则看向了站在几步外的另一人,虽说被这两人挡住了脑袋,可一身青灰旧衣袍和一件补得细致针脚补丁的夹袄褂,不用想,定是茅绪寿!   “挺好,快要到家了才死过去哦”王骞如满口戏谑地掐着王玖镠的手腕,确认他只是虚弱无力后,转身换了副面孔向茅绪寿又一番道谢后便没再回头出了屋   少年使了些力气才将他扶起,将准备好的鹅羽软枕垫直了脊骨,他瞧见茅绪寿虽说一身破布烂衣,可长发低束整齐,精神也比他在船上时瞧见的好了太多,还是缺乏血色,却没让人有感官不适,他还没等到自己盯着的这人说上句什么问候,那少年又忙活地到来一盏温热的茶水,唐突地塞到他唇边   “哥你喝点水先,吃的叫人传来了!”   王玖镠皱了皱眉但也没责怪,大口地将那盏茶水喝尽,随后一个摆手示意还要,就这么喝下了个满盖碗后,他几声呛咳地活动了下自己的脖颈,又猛地抬头而向茅绪寿,发出略带喑哑的声音   “你这跟个进了客栈的货一样站着干嘛!不坐下等着我给你点个稳魂灯吗?!”少年这才意识到屋里的茅绪寿还是站着的,满口道歉地从屋里搬了把黑檀镂花太师椅,连请带扯地让茅绪寿坐到了床边,这时两个双手满满热盘的婆子入了屋,将菜和两个瓷盅放下后,也凑到了床边   “哎哟少爷呀!你是把我们吓死了啦!我说要给你做几个爱吃的,结果老爷说昏沉几日不能马上吃平常饭菜,你要是想吃,厨里都有,一定要说哦!”   这二人口音浓重,七嘴八舌地在床边聒噪了好一阵,王玖镠满口应下一堆叮嘱地下了床,脚下有些无礼,好在茅绪寿和少年早有预料地给了个支撑,他在墨纹雪花石嵌心的圆桌前坐下,汤勺舀起那盅鲜蚝芡实煨猪肚,一口过后停顿片刻,而后猛地抄起了水煎包入口大嚼,纵使喉中依旧有些干涩难咽,还是吃下了两个才勉强停手   “你把我弄回来的?”   他满口模糊地对茅绪寿挑了挑眉,茅绪寿生硬地点了点头,他端起瓷盅灌下大半汤水后,敷衍地朝着身旁人做了个抱拳礼示谢,随后用肘节朝着又端来油香带烟的蛎饼的少年腹部轻轻一撞   “他吃过没?跟他说话费力气”少年赶忙点头,王玖镠回头瞥了一眼,便专心于了满桌精细软口的美味之中,待到桌面盘底油光映上梁后,长吁一口气,又转向了那茶水还剩大半盏的茅绪寿   “真是丢人,还让你个几日大耗的麻烦,算我欠你个人情!唉……不对!”他又唤来那个少年   少年是他房中的家仆名叫“王利事”,在岁数不大的时候被王家买来本打算做医堂的学徒,可人心细却对医药之事不上学,因此才来了家院做仆,利事不一会就给他找来了一路随行的那布挎,蒙灰拈土,甚至还溅上了些不知那夜两人谁刮擦在上的血痕,他眼睛盯着茅绪寿没移开,另一手在布挎之中胡乱翻找,随后将一张折叠整齐的厚纸拍在桌面,正是被茅绪寿冷落的房地契   “替你保下了,不欠了!”茅绪寿看了看桌上的纸张又抬眼向他,一声“不要”移开了眼睛,下垂的长睫掩起了眼中的情态   “我不要”他声音坚决冷淡,王玖镠没有半分意外地点了点头,啜了口茶水   “你若有朝一日打算跟我说说缘由我定洗耳恭听,今日之后,我不再问”屋中氛围凝固了些许,好在王夫人的声音出现在了门外,利事替主母开门,率先映在眼中的是一身曙色绣银的新衣裤,发髻精致的段沅   “王……道友你醒了呀”   她自然激动不已,他们抵了丰州之时似乎比雇叔预计的快了一些时候,王家原本是派了家仆前来接人,可王玖镠在自己和茅绪寿的叫唤之下都没醒来,她推了推人,结果险些让昏沉倒下的他头直撞了船尾放置行李的木箱角,茅绪寿感到人有些起高热,才等不得王家人而来,问了个王家医馆名为熹元堂,这就将人横抱出船,雇了辆渡口待客的板车先行而去!她险些没个礼数叫了前些日子叫“王小子”这口改得生硬无比,王玖镠噗嗤一笑起身而向她身后绣袄华美的女人唤了句“娘”   王夫人搭着段沅的肩头一齐进屋,随后捧起王玖镠的脸毫不避嫌地瞧了瞧又折腾他前后转了一圈瞧个仔细才舒下口气,王玖镠乍一看与父亲王骞如相似七八分,而说他那股子颇有正派门院修行者风骨的姿态,则定是王夫人处而来!   “他们没跟你胡说罢,我就是累了些,水土不服罢了”说完这句他眼神在茅绪寿同段沅身上转了一圈,却被王夫人一计粉拳上了胸口   “何来的胡说!茅先生那日把你送回可算是整个诊堂都下坏了,你平日里没个规矩也就罢了,这下能走能吃了,还不给恩人斟茶道谢”王玖镠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满口应下后又扯出个为难的神情   “你看我现在衣冠不整的,怎么的也得换个得体衣裳才显诚心罢,不如这样,午后我们一齐去堂里,当着你和我爹的面谢过恩人才算是有规矩的不是?”   王夫人满意地露出笑颜,甚是娴雅,他还没能跟段沅说上一句,家中丫鬟便敲门来报   “夫人,段小姐喝茅先生的汤药已温好了”王玖镠赶忙吩咐送进房中,自己端起来两碗仔细嗅了又看,颇为满意,几人闲聊一阵后分别告离   王玖镠去了已是烟雾缭绕的浴室,他将自己整人蜷缩进了宽敞的浴桶,直到那口憋着的气已是极限后才眉眼挂满水珠地探头出水呼上几口大气,随后又将带着细伤的一只手伸出,发褐的细线在白皙之上是扎入皮肉的细虫,深浅不一,他愣了神,想起了一双能将《梅花三弄》拨弄的出神入化的手也总是不能摆脱掉深深浅浅的沟壑,桎梏与训*着入门时落地有声的起誓   “活着,挺好”他忽然独自低喃,闭上了眼勾勒起那张面容不被消磨太快,可没过多久一声慌乱的推门让他怒火上心,利事瞧见他眼中的杀气却不以为然,径直走向木桁抄起那已经烘烤暖和的大巾   “铄哥从诊堂传来话,说来了几个煞到的主儿很是古怪,昨天二伯爷就去了汀州出诊,让你过去帮个手”王玖镠听后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冷哼一声   “煞到了不找堂口庙观先了去,来医馆添个什么乱,后坛的符不管用?”利事这会儿倒是没了进门的焦急,在裤袋里掏出一块黑木暗红血纹的符箓牌,王玖镠果然惊讶不已,忽地起身夺过,利事机灵一躲,才没跟浴桶边沿的地上那样被溅上一片湿   “铄哥说你不来就把这个给你,是其中一人身上掉落的”随后赶忙给他披上大巾,王玖镠这会儿倒没个磨蹭,顾不得穿鞋便一路水痕地去了更衣小间,那帮忙理容的婆子已经候着,随着利事一齐替他干发更衣……   呜咽、怪叫、哭嚎在熹元堂外的路上都能听个真切   熹元堂大院之中无论是左边大门紧闭的法坛室——乾坤堂还是正中那雕梁柱上金字匾的诊堂外都各聚集了一大簇或手提药包符封,或手持着排位问诊的小红木牌的人,他们无论相识与否这会儿都低声聊得火热,各在一处的王玖铄和王骞如焦头烂额地不知解法,但那些人嘴里已经仇家怀恨、不敬祖上地下了好些个有板有眼的定论   “我没有错!别找我!别要我命!”一发髻散乱的妇人正双手死死抓住王玖铄的一臂,指如尖葱地往着身旁男人的皮肉里扎去   此时无论是迎门的管事还是三五个帮忙的药童皆是五官紧蹙,有人想帮着王玖铄将人拉开,却被他抬手阻下,手边一盏油灯三五符纸,如若女人实在闹腾厉害便烧符念诀暂时压煞,比起其他两个双眼反白抽搐的少女,这妇人瞧着实在渗人不已,而她只要一有大起扑人之象,那被王骞如带去法坛的男子也会应和出一声凄厉,如狼如兽,撕心裂肺   即便王骞如那一声声敕令惹得院外挨墙的树上枝摇叶颤,可没平静多久又无济于事,王玖铄忍着臂上入肉的疼痛瞥向院门,可围观的人实在密不透风,只好自叹一声闷气,拈紧符纸   妇人眼中二三血线如爪牙一般死抓着瞳仁,这乃是邪物入体控人的铁证,原本以为只是某家多口人沾了晦气的寻常事,可几人入院让堂中神明厅上的油灯乱颤,王家伯侄皆感到胸闷受压   王骞如先一步出到室外,看到了院中天井哭喊求救的夫妇和身后四个家仆衣裤的男女,可几张吞煞符纸加诀而出,两三次的净水封锁眉心退煞都没让这几人有所缓和,那家主模样的更是越发疯癫,面色青灰,王骞如只好先让人拿来浸过辰砂的麻绳捆着不安分的几人手脚,自己携家主和一少年家丁入了乾坤堂,并让王骞如携女眷入诊堂,有些迟疑地说道   “道祖医祖在上,妖邪不敢太过放肆!”   --------------------   端午安康!三十章王玖鏐回家了,希望各位今晚也是享受家庭时间的一天!能看到这里的朋友,请接收我的熊抱和蹭蹭,爱你们! 第35章 熹元堂   王骞如也想过派人传话回家院让王玖镠来协助,可方才那张憔悴的面容还在眼前又没忍下心去,坛门一关,已是清香禀坛上众神,熹元堂遇过的疑难杂症数不胜数,自己还能怎的个应付不来!   药童在将那哭喊的妇人带入诊堂时遭了她奋力反抗,死护怀中不大的八宝团纹绣缎口袋,一番拉扯总有人损,那口袋在拉扯中落地,几张绿色大票和三五银元扑出引得围观者哗然,但王骞如的目光被那半截露外的黑色物件给勾住,他心头一惊赶忙蹲下,扯出那黑色的小物,随后心中更毛,塞给了堂中最机灵的药童九司,让他去传二少,还不忘嘱咐一句,只能说予王利事,随后偏头瞥了瞥乾坤堂,撺拳回往医堂   他先是从神龛下的小坛取下吞煞的符纸,随后焚化念诀,好在那三个丫鬟都只是撞煞,这会儿也就安静下了不少,只是人还未转身,身后那在神龛前已经消停了不少的妇人忽地暴起,一个猛冲从后扼住了他的咽喉,药童连着几个男子皆来帮忙,围观者皆是目瞪口呆,如此纤瘦的身躯竟让好几人都面露吃力,勉强拉开,再而后便是诊堂的管事匆忙拿过缚煞绳才勉强控制局面   王玖铄的面色越发暗下,一旁的管事看着揪心这就上手要将妇人再度扳开,可王玖铄那句“不可”还是慢了半分,妇人忽地松手转向那只抓上了自己前臂的管事,紧接着一声穿堂的惨叫,堂外围观的人也皆是本能一声,后退一步,那妇人眼中血线更是殷红,如同躁狂的虎狼那般咬上了管事的手臂   王玖铄瞧着殷红在衣物上开始蔓开,踉跄地跑到神桌上抄起一把直立香炉中的一把短小的七星桃木剑就要刺去,可就在离人还有寸尖之时,一道淡绿的光忽地窜入诊堂直冲入妇人眉心,妇人停下了牙口,两眼翻白向后倒下,管事猛地坐地,依旧疼痛得满嘴哼哼   他垂下握着匕首的手,门外杂乱的人群却只有几人朝着诊堂,其余的人皆转过身去,不言不语地望向院中,他看到那三个丫鬟又开始抽搐,赶忙唤人捆紧四人,自己挤出门外,院中王玖镠在前正对着掌中敞开了的小棺念诀   此时王玖鏐身后一高一矮,一男一女正各持一截泛旧的银铃锁链困住两个目光呆滞,前额正中皆是大血窟窿的男人,他不禁一个寒颤转向乾坤堂,两扇四尺有余的桃木钟馗雕门竟已被撞得一扇有些倾斜,转回那两人身上,已是殷红大片,腥气满院!   “大伯!”王玖铄忽然回神往乾坤堂中冲去,但刚到门口便与门槛后的王骞如撞了个正着   王骞如手揣令牌,除了面色发暗满头是汗似乎并无大碍,院中三人稍稍舒缓了表情,可随后进院的王夫人则没防备地尖锐大叫,与那随着来的婆子双双向后踉跄,好在围观的病患急忙撑住,才没后倒摔地   王玖铄让人将王夫人扶去偏厅,随后平复自己恭敬地将院中无关之人暂时请离,王玖镠收回了鬼王后抄起他那被抓得发皱的袖子瞧,他叹气一声   “衷叔被咬了!”王玖镠点点头又瞧了那两个在锁魂链之下低吼,血肉模糊的人   “好在你早一步发现了这符牌,否则两边同时施法,怕是局面更难控制,这两个都算好打发的了!”   说罢径直走去诊堂,王骞如顾不得去瞧一眼妻子如何也后脚而入,王玖镠不慌不忙地从神桌之下掏出个酒坛模样,符纸封口的瓷瓮,从中掏出一把白净的糯米在香火上过炉,走向有些虚弱的严衷,掀起袖子一把覆上那几个已溢出黑血的牙印,两人努力压住,严衷才没因烫热刺痛的嚎叫一跃起身,王玖镠加大了手劲,指缝之间的糯米传来热锅烫铁的滋滋作响,几缕微弱的白烟从他指缝间逃窜而出,焦糊带腥   严衷更是虚弱,鼻腔哼哼地垂下了头,他因前几日忽冷忽热刚风寒渐好,这会儿的折腾已是头脑昏沉,王玖镠松下了手,一把焦黄的糯米落到地上,接过王玖铄手中的符纸燃起在严衷头顶打圈念诀,王骞如瞧了瞧严衷手臂上那几颗被糯米拔毒之后如同火炭烫坏了的皮肉,再瞧了瞧那捆得结实浑身三五符纸的妇人,眉上起了山丘,有些迟疑地问道   “活人化尸,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惹上的东西!”   王玖镠顿下瞧了瞧那妇人,两指掀开其中一边眼皮看到了几条好似爬动的红线,而身后王玖铄把发现了黑木符牌告知王玖镠这些说予了他,他面色更惊,又挨着门槛瞧了瞧那被茅段二人各自暂时稳住的男人,摇了摇头   “余下六家人虽然不走动多年,可我都是眼里有数的,他们不是哪一家的,怎么来的这晦气东西!”随后转向王玖铄   “你为何不跟我说上一声!这样我也就不会那么草率……”王玖镠却冷哼一声起了身,将王玖铄递回家中的符牌拿出   “你也知道这东西晦气,试问以前我们提一嘴又哪次不是挨骂挨罚!何况东西在这妇人手上,其余的人是否已经受影响也不敢笃定,可是凭着您的经验不可能瞧不出这些人身上来头不小,莫不是觉得躲着我也能克服?”   王骞如当然就是这般意思,可王玖镠自己也心存内疚,按理而言抓了三缺的术士多少都有些运势坎坷,因此无论哪路修行多半独居孤寡或是远离家人,他自然这些年因为自己的符牌也给熹元堂或是王家招了不少麻烦,可家中无一人希望他离家,为了不让他心里多忧,长辈们为这些麻烦事费了多少心思负了多少伤他不能计数,只是角年过后他也显露出与父亲同样的脾气,要强、倔强,更多的是两方都想要护着亲人而“自以为是”的言语相扛,只是这次王玖镠更加恼火,看着王骞如和哄乱的熹元堂,如若不是眼前这些人还有询问的价值,他当真想让心中的忿恨得一些宣泄   深秋总在午后深夜起风,院中的草木起了骚动,院外那几棵俯瞰这场慌乱的高树也得了个发言的契机,只是无论院里还是院外依旧不肯散去的人都静默下来,谁也料不得今日这阵风能刮得心上生凉   王骞如心上凉过又起灼热,瞥见段沅和茅绪寿已在堂中人的协助下稳下了那两脚下一滩狼藉的人,呵令一声将被捆绑的所有人拖入三合院天井中,王玖镠跟随出门,挤出个有些干涉的笑脸向段沅   “恢复不错!我原本还忧心我堂兄没见过你这么个病象给开了个不痛不痒的方子”听到这话一旁的王玖铄不由得辩驳   “你见过?!都是头一回的事……”预感着二人就要绊上嘴王骞如赶忙一声咳嗽,王玖镠却眼中闪过寒光,走向那垂头闭眼的妇人粗鲁地拇指抵上眉心成诀,口中念念   只见妇人当即猛地抽搐一下,王玖铄赶忙递上从乾坤堂中拿出的收魂符纸,只瞧王玖镠另一手拈起符纸在夫人头顶绕画,口中念道   “祖师在坛,三魂速回,敕!”   将余烬撒入药童手中的水盂,随后接过,毫不客气地朝着妇人面门泼洒去,水盂之中本是发凉的水却在触到夫人那刻升起烟雾如同滚水,妇人猛地睁开眼睛如何噩梦惊醒,王玖镠手抬起她的下巴俯瞰,虽说此番很是无礼,可那妇人却没丝毫责怪,反而唇上颤动,眼中生奇地与这俊美青年对看起来,心中暗道“他是何人”   王玖镠看到原本的红线褪去一些后将从她钱袋之中掉落的黑木符牌掏出,当即这被捏着下巴的人眉头霎起显露痛苦,他嘴角却泛出一丝笑将手松开,举起木牌在茅段二人眼前晃   “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一满楼那夜来的东西并非是因为沅丫头的八字,而是歹人知晓我们身上都挟着这东西,罪魁祸首是它!”   二人再见到一块符牌自然惊讶,瞧了瞧被自己刚刚锁得严实的男人,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这位夫人是高功亲眷,可这二人皆没有修为啊!如此重要之物怎会予手外人保管”段沅猛地点头,王玖镠早料这两个两耳少闻市井事,一心只修自家门的人不会懂其中微妙,勒令将熹元堂大门闭上,自己依旧目光在那妇人身上没有移开   “夫人,可否告知你是哪家携着情郎挨光私奔的主母吗?”这话一出也仅有段茅二人掉了下巴   熹元堂乃是术法医堂,自然而来问诊的病患也较寻常医堂缘由古怪清奇,若是在这待上个一年半载,那么你所知晓的各家秘辛和离奇轶事可比大街小巷的闲话还精彩百倍,何况大户主母寂寥挨光情郎,近水楼台受了家中大仆蛊惑窃财私奔乃是从古至今都多发的不伦事,为此被夫家出价请来术士施法下咒,追魂何地或是招降冤亲债主索命的更是数不胜数,谁能忍得了自己内院失火还损财的呢!   可妇人仅仅是他问出口那刻眼中闪过慌张,随后垂头闭紧嘴巴,没有要答的意思,王玖镠刚要抬手,却又顿下   “家主在此,我这下手没个轻重让家中蒙骂名可就罪过大了,父亲大人定夺吧”   随后负手过去,王骞如平日里是个随和之人,可看到了那符牌和方才自己妻子受惊这会儿也怨气满满,抄起身后药童手中的一小瓷瓮启开,手指刮出一点腥腻气味的油脂涂抹在妇人后颈,三换手诀,口中极快,一声敕令过后妇人开始抽动嚎叫,两眼如牛地等着王玖镠甚是痛苦,片刻便前倾倒地磕伤下颚   院中各人皆是淡然俯瞰,不做丝毫同情,被她哀嚎惊醒的丫鬟们瞧见后开始呜呜咽咽地蜷缩起来,好在王骞如有分寸,这就用爻金抹去了那后颈的油脂,妇人才缓慢地平静下来,她面如死人暗灰,颤抖地喘着气   “王先生,您这是七鬼怨吗?”段沅两眼发亮地瞧着王骞如手中的小瓷瓮,王玖铄却抢一步开口   “是九鬼!而且取的是九个生辰为阴的横死亡人的油脂祭炼,如若心术不正或是寻仇他人,只需指腹大小,不出两刻钟就可让活人的精魄魂啃食干净!”   不足为奇,王家乃是祝由旁通自然也会炼化些阴术邪物以阴制阴,术法好坏并非在于定义阴阳,而是人心向背!   妇人抽泣,两行温热在面颊上划出两道水痕   “我……我是漳州玄黄堂……陈带白堂主的续弦……”王玖镠挑了挑眉,转眼瞥向段茅二人,三人相觑,各自心道“怎的又是玄黄堂!” 第36章 陈夫人   败西村七圣伏尸战飞僵之事后几个尚有命在的高功并非当即返了各自门堂,他们在江浙一带休养生息,因此还传出过几人曾在宿过的旅店争执斗法,扰得一地百姓不得安生之事   陈带白乃是光绪二十八年的正月才返回了玄黄堂,听闻没能赶上患有喉症的发妻临终很是自责,郁郁寡欢显少打理堂口之事,也拖沓授课于门下弟子,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并没有修心养神地恢复大伤的修为,而是成日醉酒昏沉,更是在两年之后,在堂中其余法师动了异心之初忽地大发喜帖,迎娶了个与其子同年的私娼女子,这更是让堂中个人心寒,心中打起了算盘……   “玄黄堂分炉也算是闽地皆知的大事,可是为何陈高功没有半分抱怨或是振兴本堂的意思呢?”   霜冻非一日之寒,玄黄堂的分炉自然也不是一天,只是位“陈夫人”也不是太清楚自己成家之前堂中的事情,可就她所言而出众人皆有慨叹,玄黄堂自光绪二十八年后就没得安宁了,想必陈堂主与多位原本要好的道友断了联络,纵使遇上前来行香的也仅仅让堂中人表心意款待与此有分不开的缘由   王玖镠倚着问诊的桌子一副懒散模样,此时的诊堂可谓是遍地狼藉,或站或坐的一群人围着中心空地无一不狼狈的陈家人,他皱眉而向那前额的血窟窿被药粉堵得狰狞的男人,瞥回陈夫人时她正好躲闪垂下眼去,她的眼睛其实已经在堂中的个俊秀年轻人之间游走多时,只是各人多在思索,这时才被王玖镠撞上   “夫人您年纪尚轻又花容月貌的,纵使陈高功余力不足,不能杯水填海,可这位怎么瞧也不像个身强力壮,能让佳人一刻春宵许终身的模样的啊……”王骞如赶忙一掌上桌怒瞪于他,王玖镠一撇嘴,小声同身旁的表兄和茅段二人嘀咕“我又没是胡诌!”   那妇人也泛出羞愧,她抿嘴垂头向下,磕磕巴巴道来   “这是玄黄堂的化主黄禀,禀哥他……他待我好,我乐意跟他走!你们别看我能得了续弦的位置,可陈带白那老畜生娶我入门之时已不是他两年前的脾性,我还是个楼凤之时他就有光顾,当时不少巷中的娼女都对这位温良有礼的陈堂主多有心思,虽说我们乃是收人银钱的一夜夫妻,可女子又有几人能不动爱慕心思的,我呀,也是一路的心思讨巧才让他许了诺的,光绪二十九年,我可是为了那十银元的定聘而遭了花巷里一年的白眼……”   说道这处她忽地自嘲一笑,停顿片刻眼中泛出水光,问王骞如讨了杯茶水喝后继续道来   “在我入陈家门之前的两年中,陈带白一月有半月宿在他原配夫人陪嫁的一方小院之中,可越是如同夫妻的日子我开始察觉,他的脾性与刚到花巷之时变化许多,我没在意,而后我终于成了陈夫人,可当时玄黄堂之中没几人给我个好脸,纵使我礼貌恭敬,也被后背啐了满身,唯有禀哥还叫我声嫂,也时常撞见我叫唤不动堂中的弟子而替我解围,我们也曾各自回避过心思,可是陈带白越发凶暴待我,他每次从陈府堂中闭观而出后就越发像修罗恶鬼,房事之时时常打得我浑身是伤,再随后纵使不是夜深人静我也开始遭他羞辱打骂,随后堂中高功分炉另起,玄黄堂的香火越发凋敝,他曾赠我的一些首饰金银也都别典当维持科仪庙会的花销,禀哥没如其他堂中人那般寻个兴隆地,还没少打点里外,也经常托人给我去滇南问医,寻祛疤的神药……”   说道此处她已泣不成声,堂中气息凝滞,王骞如思索片刻后起身,一脸冷凝而向   “如此说来,夫人携细软出逃是逼不得已了?”妇人大声哭啼地点头,却被王骞如那一脸毫无变化的神情又畏缩地放低了声音,一旁的王玖镠活动了下筋骨,双臂抱胸变了个坐姿,语气古怪而道   “既然这位黄先生为堂中化主,那么也定能过目账簿,你们私奔窃了夫家钱财不怪,可为何好端端的账房钱不拿,要拿这么个供给阴魂恶鬼的钱袋子呢?!你可得知道,这个袋子里的钱修行人拿了都没几个有命能花,因为一旦经了外人手,那就是你应下了那符牌中鬼魂当它交替,而那钱便正好是一副上好棺木的价!”   妇人听后身子猛地一颤,随后瞪眼如牛,段沅偷偷在王玖镠别后捏了一下,王玖镠撇过头向他挑了挑眉,好似在说“我这诓人的故事编得精妙”   金银钱币满钱铜子是比那些个红黄蓝绿的大票洋纸们更为稳固的财产,眼下番鬼肆虐,洋枪火炮打得原本衙堂里的大人老爷们都成了龟孙懦夫,一些地方更是有洋人一统或是哪个将军元帅做了土皇帝,今日不认北边的银票,明日你手里那张西边的洋纸不做了数   眼下但凡有些余粮的人都将手中的纸票在还能作数之时换成金条银锭,实在没够这么个量的还有钱币这等硬货,哪日枪打门外炮轰屋顶了还能不至于在逃命的路上饿死,因而这些钱币也就南来北往,沾染了千百人手的阳气成为蓄阳之物,一些术士也会用于化煞打邪,而对于在本主身旁的符牌主来说,也是极佳的镇阴之材!   只是王玖镠想到这处忽地转向茅绪寿,他负手立得笔直,王玖镠在他那尖削的下颚处停下,自然没多久就招来了蹙眉的斜眼,他刚想细声问一句   “你可有这符牌”怎知陈夫人又刺耳地哭喊起来,涕泪模糊地躬身向地   “求求诸位道长救我和禀哥!我们身上大洋硬钱你们全看拿去,哪怕是……哪怕是要去巡捕房里挨打挨骂吃牢饭,也请将我们身上的东西送走!”说罢倾斜身子重重地往地上行了个磕得闷响的大礼,王骞如起身,语调冰冷地摇了摇头   “他们两人已是被尸毒染上了脑浸了骨头,现在就是个魂魄缺损的活死人,不知疼痛也听不到有人唤他”   陈夫人一听面露惶恐地又抬起了头,她发髻全然松散,散乱干涩的发丝将整个人凌乱得更是狼狈,王玖镠有些发闷,准确地说是被陈夫人一阵阵的哭喊扰得耳中嗡鸣,他索性拿起了诊桌上那个洋货行里买来的西洋黄晶凹凸镜摆弄,他先将这洋眼镜举到眼前,看到他的一只眼睛在这晶透之下变化成了自己拳头大小   段沅没防备地噗嗤一笑,随后极快地捂住嘴,往他肩上一计粉拳责怪,他很是满意,又挪高了眼界轻易瞧见了茅绪寿的鼻尖,和那鼻梁左侧淡褐的一颗小痣,可还没能看清这人的神情,手里便被粗莽地夺了去,只见王骞如一脸大怒,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但他也就仅仅是歇下了胡闹,不情愿地起了身   “陈夫人,想解你身上的东西得这符牌归属者的应允,因此您就算要进巡捕房也非丰州的,恰逢我也有事要叨扰陈堂主,就请您跟我们返漳州吧!”   怎知这话一出陈夫人闹得更凶,满口宁愿自断在熹元堂也不会再回漳州,这就开始挪动双膝试图往门外爬,可没两步便被自己的下裙绊倒,侧脸磕到地上的那声响看得段沅不禁微微一抖,瞧着都觉疼痛得很!   王玖镠看了看茅绪寿贴在那俩被尸毒染成活僵的人的符纸,上面的符箓叠写两层辨不得太多,往二人后脖颈捏了捏,虽说已没了人的温热却也没僵硬,王骞如让人将陈夫人扶起并拿来了外敷的伤药,瞧见这里,不禁叹到   “茅小先生真是年少有成啊!活人化僵其实发毛走煞的速度远比炼尸还要快上数倍,咱们进堂少说也已半个时辰,你震煞的功夫让这两人不闹不反已是了得,还能让活僵不硬结,真是未来可期!”   王玖镠抬眼瞥向茅绪寿,他面色淡然地颔首回礼,没有半分被夸赞的欣喜,他再往这活僵身上捏了捏,当真是没有一处硬结,王家其余人对炼尸和成僵这块的熟悉远不如他这个拜师修行的,也正因如此他心里发了个疑惑,可眼下去漳州才是正经事,也就没功夫多做思考,自己被陈夫人挣扎打翻的那伤药溅上了袖子和胸前,眼中带起怨,她依旧满口不要回漳州,还试图去撞诊堂的门柱,好在她现在并非鬼怪在身控神,两个药童将人钳制得稳当   王骞如焦头烂额,这么样一来总不能将人弄昏带回漳州吧,这去了玄黄堂不仅失礼到极致,还由此可能引得陈带白偏见,更何况不用到漳州,这么个哭闹的女人在路上,还可能给往漳州去的人带来麻烦,他重重地闷叹一声   刚想问向堂中诸人,怎知忽地感到耳旁刮过一丝细微的尖锐喊叫,随后眼角穴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上,他意识到不妙可已晚了半步,一阵眩晕上头,后倾之中感到自己抵上了一个人身子,还没看清眼前混沌两个青灰面的鬼扑向自己时眉心一阵发热,耳中听到   “方便法门开百万,苦苦妙药有千般……邪魔叩首自降来,急急如律令!”   随着一声敕令,他被一把撒到面门的香灰呛入鼻中,猛然睁眼,恰巧与陈夫人那双血线更多的眼睛对上,可她也只能龇牙咧嘴地朝着人吼叫,眉头的两根经络泛黑而起,而身后的段沅正携着锁魂链将她的脖子捆得牢实,王玖镠从身旁绕过,他持起方才王玖铄拿下过的七星木剑,剑尖直向陈夫人眉心   “真好!不用为那些狗屁礼数苦恼了!”随后偏了偏头朝着刚将王骞如安抚坐下的王玖铄抬了抬下巴,王玖铄了然,这就又持起坛上祭拜药科祖师的香炉走向那几个也双眼浑浊翻白,邪祟上身的丫鬟,毫无怜香惜玉地朝着面门就是一把扑!   王玖镠一手持剑一手手诀三换,口中念念,随后衣袋之中掏出了枚铜绿泛黑的满钱高抛向陈夫人头顶,脚踏魁罡步,口诀极快,就在满钱旋转下坠到那已更加失魂的陈夫人眉心时,他剑尖敏捷,不偏不倚地刺刀了钱币中心的方孔,抵上了陈夫人的眉心,一声极其痛苦的叫喊伴着一股常人难以察觉的黑黄烟雾仓惶窜出诊堂就要升天,可怎知茅绪寿早已站在院中,他将手中燃起的符纸投掷而去,随后结印念诀   “跟随,跟随,无危不现,告知本师,何方作孽,神兵火急如律令!”   随后只见一点微弱的黄绿光亮追随着逃窜的黑烟而去,茅绪寿闭上眼睛,两手持诀站得笔直,而诊堂之中,陈夫人忽然脱力瘫软下了身子,翻着白眼喉部蠕动,随后呕吐而出一摊黑绿腐臭的黏稠在地,昏厥过去 第37章 门外乱   王玖铄秉着气息俯身细看那滩黑绿,随后谨慎地掀起陈夫人的一边眼皮,浑浊的瞳仁呆滞在中央,从灰白之中扎入的血线没有丝毫褪去的意思,再捏上手腕的脉动,忧心地闷叹一声,唤过尚在惊愕的两个药童将人扛起,挪去后厢   王玖镠则先从诊堂的坛上挑出三五样随后又奔向乾坤堂,经过段沅身侧,将一袋诊堂中下坛前瓷瓮里匆匆用裹药的油纸抓出的腥腻黑土塞到她手中   段沅明了,仔细均匀地将这些黑中掺着少许褐黄的土在茅绪寿脚下画圈围住,完毕之后抬眼望向圈中人,黑密的长睫簇拥出一道弯曲柔美的弧线,他很是平静,不似一些追魂的术士眉头成川眼皮跳动,柳眉敛翠脊梁笔直,好似神明初入那般   “有东西就报个方位!在熹元堂里闹腾的东西可不能让主人没脾气!”   王玖镠的声响从背后而来,茅绪寿微微地点了点头,段沅瞧了瞧他从拿出了好些符纸法器稍稍安心,凝气定了神,自己也持起拘魂链紧绷起来,可是没过片刻就给王玖镠用密音传去一句   “你说,刚刚那让咱们都没察觉就功法打上陈夫人身上的人,可会是陈堂主?”王玖镠瞥了瞥被诊堂门框遮掩了大半的王骞如,回了她否定   “起初猜想定是如此,可你细想,倘若是陈堂主他何必费这周折,陈夫人身上有符牌,这人揣着有些时辰就可寻气追踪,何况这东西跟了他几十年,他追着符牌不就好了!”   段沅其实也有想到,可这陈夫人与黄化主是家仆拐了主母的不伦丑羞,定然也不会告知第三人知晓,而知晓的这些丫鬟家丁,据王玖铄的说法是因他们先起了中煞的迹象这二人才不得不停下出闽地的脚程找宫庙,怎奈没到丰州城中的哪间就已有压制不了的势头,匆忙受了指路才来的熹元堂,如此最有可能给陈堂主告密的也就没了去可能,王骞如仔细检查过那几个下人   除去受符牌沾染来的亡魂魑魅,也无有人刻意为之的痕迹!   到了丰州之后段沅却开始深夜难眠,她对能离开眼下是非混杂的岭南自然欢喜不已,可就是因为王家之中的安稳让她有了空闲的头脑去回想下山之后的总总,这些日子里见过的鬼怪走尸虽没比降星观里半年信众前来求助的多,可却个个顶往日的数十上百,还有那不化骨更是修行几十年那些满头银灰的前辈道尊都未尝得见过,她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是感到心被浸到了一副煎煮的苦药之中,烫热且泛起让人胆怯的味道   “你不必自责,或许那东西出现在博罗镇又你的关系,可随后那些,摆明了并非冲着你来,否者你也不会为你师父忽然多出了的这个儿子惊恐,那么你认为谁会晓得你师父是有儿子的呢?”   这问题确实她没想周全,王玖镠显然不知,那么其余之人呢?作为七圣之一的陈带白又是如何?她抬眼瞥了瞥依旧眉目平静的茅绪寿,再环顾一圈,安静得连本该歇息足够再次肆虐的秋风也怯怯退下地躲得没了踪影,再垂眼而下茅绪寿脚下被王玖镠插着香火的辰砂生米碗,平齐地的烟雾袅袅而缓,告知无事   反倒更是古怪了!茅绪寿微微起了眉头,王玖镠原本淡然的模样也开始谨慎四顾,不敢错过任何一个过耳的声响,可除了门外的人过车走,还有一些似乎还没散去的细碎闲侃,熹元堂里可谓是没一个人敢放肆喘气,天光大亮的午后却给了他在密林之中那种草木皆兵的错觉   段沅有些沉不住气,卸下手诀开始轻着步子查看周遭,可还未沿着那画出的圈子走过一半,便被门外唐突而来的几人叫喊给惊得险些脚下踉跄,茅绪寿这等年纪当真修行可佳,门外的哄乱和开始有人叫喊出“死人了!”都没乱神半分,只是王家其余人都又被惊得心上打颤!   王骞如脸上褪去了不少暗色,率先起身就要往堂外去,王玖镠不敢贸然地递了个颜色予段沅,段沅会意紧随其后,他持起小棺在掌,另一手则捏紧了自己的师刀,刚欲传密音问茅绪寿眼下如何,怎知帮着下门栓的药童在推门时顷刻倒下浑身抽搐,随后一股掺杂黄绿的浓黑烟雾蛮横入门,王玖镠一咬下唇三换手诀推开小棺,鬼王也做烟尘极快而出直冲那闯门的鬼魅,只瞧黑烟撞上另一股浓黑后打散四溅随后又聚起,茅绪寿猛然睁眼,顿下一把画圈的黑土就扬向两股纠缠的黑烟,随后朝着王玖镠大吼   “收回去!”王玖镠被他这举动吓得险些失魂,极度稳住心神赶忙将遭了“女儿怨”挫伤的鬼王召回,就在棺盖刚合上那刻,他被人粗蛮地一推,随后天旋地转地被压倒在地,后脊散出一阵疼痛,就在这时身后乃是段沅驱出鬼王的口诀敕令   可又是晚上一步,那黑得混杂的烟雾之中化出虚空的可怖的嘴脸,直冲而向茅绪寿的脊背,王玖镠感到身上趴到之人又发力将自己挤压得更难喘息,随后胸口湿热,一股腥腻窜上鼻头,他气息凝滞,艰难发力用双臂撑起,茅绪寿双眼渐渐沉下眼皮,口鼻之中涌出殷红,而十余步外,段沅也踉跄向前就要扑倒,术法反噬自身乃是因果之由,相衡之道,而医治此类而生的伤痛内疾无论是否祝由皆是需悉心调养不可再有大耗,如若中途再碰出极阴之物,乃是前功尽弃,原本的药方失去其效,归于创伤始初!   王骞如脚下还算赶上地截住了段沅的倒地,王玖镠也赶忙将茅绪寿挪开,厉声唤来药童帮忙将人撑起,怎知收到一阵摆弄的茅绪寿情况更是糟糕,一声呛咳,王玖镠胸膛前被溅出了一朵泼撒的花,他一手持诀,口诀极快,抽出衣袋中一张黄纸辰砂的符纸在药童递过的油灯之上燃起,   药童手上打颤,只好递过火种之后赶忙退后以防再伤,因为这阵忽然双腿发麻,面漆跪立地在茅绪寿头顶用燃起的符纸绕圈   “收斩邪鬼,讨伐恶灵,灵符法显,祖师降临,阴魂不入……百邪速退!急急如律令,退!”   随后他将手中残余发力掷到茅绪寿头顶,一手卸下茅绪寿束发的粗木筷,另一手伸张成掌,好似降捕猎物的猛兽那般攀上茅绪寿的头顶,柔软的黑亮散乱垂下,些许粘上了口鼻的腥红,他眼带狂怒,用师刀抵上茅绪寿的眉心,帮着支撑的药童赶忙变化了手上力道,这才没让那刀尖刺破了眉心的皮肉   茅绪寿忽地皱眉成川,感触到眉心的刀尖后本能地后倾,随后又是一口血沫咳出,这次溅上了王玖镠的下巴和嘴角,以及立领之下那一寸露出的脖侧   “少爷,茅先生这要扶去后厢吗?”   一药童谨慎问道,王玖镠刚启唇,那嘴角溅上的血沫与这调虎离山的阴魂一般猖獗,他感到舌上泛起一丝血气,随后瞧见茅绪寿忽然大喘一口气,打颤的眼皮缓缓启开,反而是他抬眼而见眼前的王玖镠很是心慌   “现在可以扶着去了!给茅先生拿些蜂胶三七的创药,另外干百合小棍山药各三钱,粳米糯米二八为配不可泄初沸的烟气……数数现在院中的人吧,不只要顾他了!”   药童机灵这会儿全都记下,只是二人边将还在晃神的茅绪寿拽起,怕有差池其中一人多问一句   “茅先生这样,不需要哪位化符入食,或是先去净堂歇息请铄哥吗?”   王玖镠挤出一个苦笑,他动了动还有些发麻的腿起了身,轻轻拍了拍这散发狼狈的人询问是否有事,茅绪寿眼神呆滞垂着头,微微地摇了摇头依旧没个声响   “瞧着严重,他只是因极阴入体蒙了眼……”说罢比划了下自己身上的血溅   “这是他把我当了牛鬼蛇神,咬舌尖保命的!”说到这他再也忍不住笑出声,药童不敢耽误这就把人往诊堂西北侧的后厢抬去,他松下一口气   这舌尖血乃人中至阳,可挡百煞驱万邪;修行之人配合所修门道口诀功法,于身处劣势,邪煞近身的危机之时乃是背水下策!这是无论正道旁通乃至各密宗法门皆有授其门中人的一课,虽此物并非口耳相传那般所向披靡,但当真是最后的缓命之计,流传长久,也被赋上了名——纯阳溅!   这却让王玖镠更加疑惑,凭着茅绪寿的能耐加之现在光天化日的,他怎的已经伤到了纯阳溅这一步?可转念一想,纵使他问出口,得句搪塞都得是这人看着眼下供他吃住的份儿上敷衍的礼貌!   “还有力气就出门看看外面是怎样情况!”王骞如扶着垂头不稳的段沅走过他身旁,王玖镠瞧了瞧这快赶上从一满楼睁眼那日面色的小丫头,不免有些心疼,顺嘴责怪一句   “你何必救他!他一个能与大鬼的马脚斗坛,能从聚阴的坟坑活着出来的,你这算盘打得有些折手哦!”段沅抓紧王骞如的手臂吃力抬头,她脸色暗灰,那双眼睛却未减神采   “他……他出事,师父定然难过……”   王玖镠一撇嘴,摆手一副赶人模样让她快些进诊堂,自己抄起那把短小的七星木剑往了大门去,说来也是奇怪,那东西没进门之前外面的动静简直跟番鬼贼寇持枪入城一般,可眼下却静下不少,可是人都恐慌逃了去?   但一出门他便察觉自己想得错误,门外依旧人多冗杂,只是所有人都刻意地放轻了手脚声响,熹元堂离门十多步的院墙之下围了三层密不透风,而门前对面的小摊也忙活不已,只是并非生意兴隆,更多的是住在附近的邻里两句瞥一眼,三句指指点点地跟临近的摊主打听究竟怎的回事,瞧见王家门里终于出来了人,不免都齐齐转身向着那圈围得严实人堆,王玖镠瞧了瞧街巷并无邪瘴游魂的痕迹,扯着嗓子叫喊了声“救人要紧,麻烦避让”地往那人堆而去   他寻到了人堆骚动分出一处缺口,拥挤之中目光首先被半截茶色的裤脚边散乱倒着的两个出行所用小箱引去,而后瞧见一低束过肩发跪地蹙眉,一身考究的熟面孔,不由得喜出望外   “二叔!” 第38章 客兄者   闻见熟悉的一声,王骞恒的眉头稍有舒展,先将那两眼翻白的人放平稳,怎知一抬眼险些惊到后坐在地   “靠腰!俚雷勿虾米啦!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祸事,难不成是你太白目被人寻仇了?”   王玖镠先是一愣,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打自己出到门外人们瞧他的眼色都有些古怪,低头一眼,胸口的血渍已经干出印迹,他发窘地一把抹上自己的下颚和脖子,仅仅搓下了一些不牢固的深红碎片   好在他是个面皮厚如牛背皮的,这就无所谓地钻进了人堆圈中蹲下,那个在自家门外出事的是个黑黄肤色穿着普通的男人,人僵直地两眼翻白唇色黑紫,是许多因鬼怪缠身,因心疾突发而亡的模样!   “来,你说说见解!”看到王玖镠的而来王骞恒却舒展了眉头,站直身子拍了拍长褂膝处的灰尘   王玖镠先是触上了那人颈脖侧的脉络,随后往下游走至那人的胸膛,最后才拈上那只二叔也触过的腕子,一旁的几人看着这叔侄俩动作不快倒是着急不已,低眼瞧瞧又抬眼看看,最终礼貌一句   “二位……我这邻居到底如何?听闻祝由乃有能在人刚断气之时抢魂还阳之术,我替他家跛脚的媳妇求二位一个,他可是隆兴巷出了名的老实人家!他在这忽然断了气,我……我们怎么向他家里那苦命的报丧啊!”   一旁怀抱印着熹元堂拓印药包的两老妇也附和起来,可王骞恒却毫无波澜,负手垂眼而向王玖镠,周遭的人也越聚越多,声响嘈杂之中还有些语中哽咽,好似做足了当街哭丧的准备,王玖镠四顾一圈,瞧见所有人都等他开口也没磨蹭   “祝由之中是有此种法术,可他又没做了鬼,为何要抢魂?!”   说罢起身而向那水仙开口的中年男子,这话让人堆之中质疑与惊愕掺杂混乱,七嘴八舌地说这人胸口没得动弹和他的模样就与何年何月哪地横死之人一模一样的质问齐齐而向,王骞恒噗嗤一笑,鼓掌三声赞扬道   “不错!这人若是真死熹元堂门前了,怕是咱们不真让抢回他的魂,日后也就不用开门迎客了!这人是没气息,可这是因为被极阴之物冲撞过身所致,试问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一武行练家子击中一拳伤得重,还是习过些花拳绣腿也行,知晓些护身吐纳的更糟糕?!”   人堆之中有人点起了头,但也有些更是疑惑,王骞恒与王玖镠对上一眼,又蹲下身去启开其中一小箱上的铜扣,从中取出一温润玉泽的艾青小瓷瓶,启开其上的塞子,就这么朝着那毫无气息的“死人”鼻下,有人静默下来,却也有更为放肆的,可这并没持续到王玖镠这种极度不喜嘈杂的人忍耐的极限,那原本该是发凉发硬的“死人”忽地翻出了瞳仁,随后一声如兽呜咽从喉而出笔直坐起,猝不及防的人堆尖叫震耳,还有几个外围的退后,撞上了路人和推车而过的送货人,惹出了争执   王骞恒并未将那小痴瓶就此挪走,而是让王玖镠接手,极其冷静地往那坐得僵直的人面颊之上正反手两个响亮的耳光,口中还大喝一声“回来”只见那人带着两颊的红痕摇头晃脑,忽地抽搐起来,眼珠转得飞快,随后一阵呛咳,血色终于上脸   王玖镠偏了偏身子,又把眼睛挪到了方才那位邻居男子身上,只瞧那人满脸惊愕,顿了好一会儿才上前蹲下,语调欣喜地叫唤着这死里逃生的男子名字,王骞恒收起瓷瓶,礼貌请求那几位邻里将人扶回,那男人虽说言语尚有迟钝,但已经颤巍起身,向救命恩公致谢,王玖镠上前一步,搭上那人的肩膀语调古怪   “先生可是近月里时常噩梦缠身,还有些精神恍惚,瞧见家中有黑影飞窜?”   那人一听瞪眼如牛地狠狠点头,一句三磕巴地说自己今日便是想收工之后去城中的爷公庙求个平安镇宅之物,王玖镠听后赶忙摆手   “宫庙之中法会点红过炉的符箓是为无心鬼准备的,人自身的冤亲债主上门或是有人刻意取其生辰骨血为之施术,纵使贴满了门前院后,也无济于事!”   男子疑惑,而一旁的男人开始搀上他的手臂,满嘴关怀地要带人回家,这男人虽说眼下头昏脑涨,可还是悟出了一星半点,脚下坚定地问道   “您是小王先生可是?!您刚刚所言可是我今日险些丢命与我这一月多以来家中古怪有关,而且这还是背后有人阴毒?”   身旁原本的嘈杂在顷刻间又鸦雀无声,王骞恒笑得古怪地与王玖镠对了一眼,询问他可是自打他瞧见家中出现黑影之后便也浑身发痒,后背挠出了许多疹印,男子当即挣开了邻居的手,还当场将那满是疹印的后背就这么当街掀了衣服给王家叔侄看,王玖镠转向身旁那男人说道   “不会有哪个术士糊涂到替买术的人承因果,因此你去买这破人姻缘的术法时,那位一定也要了你的生辰吧!”   那男子听到后大惊失色,脚下还后退了一步,而那还有半截后腰露着吹风的则终于听了句完全糊涂的,王骞恒却拍上他肩头,示意他去瞧瞧这位邻居的手臂   “你若不开口,我二人的注意便都在这位因为本就受着他人阴毒术法折磨的倒霉蛋身上,可是瞧见你一直在隔衣挠着自己的两臂,找这背后人的力气都能省下了!”一双双眼睛打在那男人身上让他再藏不住慌张,可即便如此他嘴上依旧否认,朝着那脸色紫红复杂的人摇头结巴   “阿山,毋使按内!毋使啊!不要听他们的说的,我做人你是清楚的,怎可能害你啊!”   他当真慌乱,这让阿山轻易地找准机会拽起了他的一边腕子,阿山虽说瘦长身形,可那双大手的力道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挣脱的,何况他被钳制后更是腿下发软险些跪地,阿山粗鲁地掀起他一边袖子,瞧见了与自己身上相同的疹痕!   恰在此时,一个急促的女声唤着阿山的名字由远及近,人堆又是一阵骚动,若非王骞恒伸出手扶上,那挤进圈中的女子想必就要摔倒阿山的脚边,阿山看到那张细汗满额,碎发贴鬓的脸很是惊讶   “翠玲!你怎么来了!”那翠玲两脚深浅不一地走到阿山面前,随后猝不及防地跪下拽着阿山的裤边哭求道   “求你!求你原谅浩哥!浩哥不是有意的!你原谅他,我好生跟你过日子,绝不二心!”   阿山被她的哭喊和拽扯得头脑嗡鸣,那被拽着腕子的钻了空隙终于挣脱,没了刚刚求饶的模样反而咬牙竖眉,勃然变色   “翠玲!你求他作何!他辱你打你时的模样你不是早就受够了吗!我之所以刚刚给他服软,也只是想找个时机看看能不能脱身去找王师傅,即便他要了去我整个钱袋或是给他当牛做马,也不让这个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头的恶鬼活过今晚!我要带你走!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一句甚至让几点飞溅的唾沫上了阿山的鼻尖下颚,阿山脸色又发暗起来,瞧了瞧眼前人,又瞧了瞧满眼哀求的翠玲,随后摇晃退后一步,忽地也来了个脾性大变,极快地抬脚揣上了翠玲的胸口,惹得身后人群一阵骚乱   “卖见效的破麻!我给你吃喝你竟然敢在我眼皮底下讨客兄!”   说罢便与那浩哥扭打起来,这下身后的人也终于得了个搅混水的时机,女人骂嘴男人出手,很快这墙角之下的一处街道便堵塞得只鸟难飞,可王家叔侄如同泥鳅一般,没多久便一人抱着一只小箱挤出重围,在门口伸得脖子发酸的利事终于安下了些心,只瞧这二人轻手快脚地这就跑进了院中,熹元堂的大门再度关上   王骞恒一入门便笑得捧腹弯腰,瞧着院中已恢复了不少平静,他接过药童递来的茶,却又遭了打趣   “哥,怎的你一来堂里总能有些家中进了客兄就此沦为笑话啊?”王玖镠不知该哭该笑,索性朝着身旁三人各伸指弹上前额,他收下极快,即便三人皆是机灵也无一能躲闪得开   “你们几个,今天这么天下大乱的还有功夫听墙角!”   王骞恒揩了把眼角渗出的水润,搭上他肩头往了后厢去,离门还有十余步便嗅到了清淡的药香刮过鼻头,这是熹元堂里安神祛晦的自家方子—尘世宁   “我的车马刚到街口便听到了前面有人叫喊,这才早了一步下车,本想着也就是今日堂中多个紧急的忙活,在人群聚过没多久便瞧见了有东西窜进门去,所以,是怎的回事?”   王玖镠没答他,只是指了指眼前偏厅的大门,两药童先一步到了门前叩门,随后将门推开,立于两侧,王骞恒明了了他为何没有言语,这屋中的伤兵败将可不是一二人那么简单,甚至险些让他惊得那刚掏出的混玉嘴的烟斗落了地   王骞恒在后厢里开始大呼小叫地问这个缠那个,而王玖镠则走过唇色发白的,衣衫与自己相同狼狈的茅绪寿身侧搭上了肩头,茅绪寿会意,二人轻手轻脚地绕到了这厢房后门外的晾晒窄院,茅绪寿倚着门柱神色恹恹,王玖镠则是从药堆之中翻找出一张拣选时用的矮凳,一语没发地搁置到他脚下   “何时动身?”茅绪寿的声音轻飘得很,但王玖镠却没一点体恤冷脸问道   “你没有当年飞僵的棺椁符牌?”茅绪寿吃力地摇了摇头,这就没再拘谨地俯身调整了矮凳的位置倚柱坐下   “今日不在身,那是我师父拜师当日予我的”王玖镠点了点头,依旧没答他的意思继续再问   “你明知脚下的‘女儿怨’是十足的好料,又何必动上纯阳溅,何况……你的兵马……”   “那般情形,总有兵损,兵马比起鬼王,还算容易”可他这句却得了王玖镠一声讥笑   “我不想欠你这么大人情!你这样,我可还怎么跟你斗坛!”茅绪寿听后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才再开口   “待眼前事情完结,随时奉陪!”王玖镠两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下,转身就要进门   “明日午后动身,晚些你和沅丫头都得收整行头,今晚不睡王家!”可茅绪寿却把他叫住,二人各偏半头余光相对   “你得与我道谢!”王玖镠有些错愕,心中闪过百个咒骂地转过身,挤出个极其难看的嘴角,挑眉而道   “段郎怎的这么生疏冷漠,我与你可是交以口沫的情分!”   他故作出来一脸委屈指着自己下颚上那还附着的干涸暗红,瓷白之上那些带着污秽的存在突兀不已,茅绪寿忽地滚烫蔓上头脑,那单薄的矮凳哐哐摔下石阶,头顶不宽敞的瓦砾之上几只停留的小雀忽地扑翅仓惶,与其一同飞窜出的还有王玖镠张狂的大笑 第39章 山中院   有道是百姓头顶灰瓦房,破衣土灶在草房乃是说尽了清贫人家居所家徒四壁的辛酸,可这句足不能形容段沅眼前所见,她手中捏着临行前王夫人塞给她的一大纸包冬瓜糖却尝不出了甜腻滋味,瞪圆了眼睛眼下一口竟还在舌根处泛起一丝苦涩!   纵使是她记忆模糊处那的那间土墙灰瓦的平矮小屋也尚能挡风遮雨,这可都比今夜王玖镠所言他岭南一行只为求得的这间王添金遗居的小院要好上十倍百倍!   她不敢显露自己满心的复杂,僵硬地偏头瞧了瞧身旁的茅绪寿,身后那车马尚在摇晃的油灯为那张带着憔悴的面容扑上的暖黄摇曳的生气,他捏着自己布挎的一侧站得笔直,虽说也是不言不语,可眼神和略微抽动的嘴角也流露出了难以置信,她将嘴里的冬瓜糖胡乱一嚼咽下,到正在车旁卸下王家给他们准备的吃喝用度的利事身侧拎过一盏油灯,低头就往这甚至没有院门的“小院”走去   “段小姐,我们这就要进去了,那里面可黑了,不是这一盏灯能瞧清的”   在她身后喊话的是王家另一个少年的下人,名唤南五,起先她见王家拨了两人还在一餐晚饭的时间里准备了大小八箱的行李时,还料想王高功的庭院是何等气派,可被九司那么提醒,本打算帮忙卸车的茅绪寿只好转念,随在段沅身后进院,恰好一阵夜风而过,还让那干瘪得摇摇欲坠的朽木门框嘎吱而响迎接客到   段沅脚步缓慢而谨慎,这院落之所以阴暗得出奇不单只因此时已近夜深,而更多的是因为这是三四个连绵小山的背山脚下,围院的石墙已泛黑发裂,这入院瞧见屋墙更是惨目忍睹,那些裂纹如藤蔓般在这黑褐之上张狂,一个个风吹日晒折磨出的千疮百孔不仅只体现在外墙,就连顶上的粗瓦也是如此,残缺斑驳,完全就是秋冬的烈风最好搜刮的猎物,只需一个劲道,便能将这里雪上加霜   身后传来一阵脆裂的碰撞,她原本已经要触上那间朝西的残破房门时被惊得一触收回,转身照去,原是茅绪寿没执灯,一脚踢上了不知为何横在院中天井下的一张竹扎矮凳,而那早已无力的扎绳终于得了解脱,率先裂开落了地,带得原本紧密的竹段随后的荒乱   茅绪寿有些不知所措,忽地一阵暖黄从身后蔓上,自己的影子投上了那些狼藉在地的陈旧竹段,王玖镠单手提着一口不小的木箱,今夜又是无星无月的阴沉,但他手里的油灯却将两人的眼中添上了星辉   “我临走前在院中晾符纸没收拾,不必在意”   随后身后的两少年也各搬着一口漆木铜锁的箱子入了院,他们毫不客气地将这股沉重压上了另两张在院中的矮凳,显然不如王玖镠轻松地揩了把汗,茅绪寿将布挎挪到后背正欲帮忙,惨遭这主仆三人齐口同声地回绝   “你是得了长生还是活得厌烦了!纵使你有想法,可我王家让一个刚被厉鬼恶灵撞过窍的人干活,这名声传出去,你让我棺材还盖不盖了!白坛还开不开了!”   两少年憋着笑领过茅绪寿的好意又转身向外,段沅将灯举过头高,吃力地望向院后那几座连山的轮廓,那是一片浓墨灌注的黑,与之对比,那毫无星月的穹顶都还混杂这些灰褐的云雾,深秋没了蝉鸣,就连此地扑翅起飞的鸟也格外谨慎不敢鸣叫,不知它们是否也与初来此地者一样心上起毛,那是种寂静阴森被山风直戳脊梁,还能嗅到些单薄的腥气而起的忐忑   “这处三合院……是遭了仇家抄家?还是王前辈过身之后就荒了?”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云七院的最后几日杂乱,本想着算不算遇上同时沦落人时,王玖镠却因她的话十分惊讶,笑着答道   “我一月之中有过半的日子住在这处”茅绪寿也露出了片刻的惊讶,但平静得更快,四周再环顾一圈确认当真是四面漏风,屋顶漏雨的破败,但眼神回正恰巧与王玖镠撞上,自己还未有反应,那人却忽然隐忍不住,这就是一连串放肆的戏谑笑声   “哎呀呀,我是装不下去了!山里向来夜风邪,都是带伤带病的,早些进去热茶糕饼的歇着才是!”利事与南五放下最后两口小箱,长吁一口气,眼下不在王家院,说话也多了几分同岁人的活泼   “哥,你这么骗段小姐,当心夫人知道了自己遭罪啊!”王玖镠面带怨气地转向段沅,还抢过她手中纸包的一粒冬瓜糖塞进自己嘴里   “可不是!不说别的,今晚那桌饭菜如若不是她就一副胃口,恐怕我们其余人多夹一筷子都得挨我娘打折了手去!好在这家里房屋是有空闲的,否则啊,她这么一来,我恐怕只有枕门槛盖旧衣的命了!”   这话让两家丁小得捧腹,他没个段沅回嘴的机会,这就领着两人往东北向的一间屋子而去,那已是斑驳发黑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嘎吱,他率先抬脚而入,燃起了门内一支满是积灰的壁上烛   虽说有了些光亮,可丝毫不能让这屋子的破旧褪去半分,二人四顾这空空如也的破屋,还惊动了几只在墙角歇息的飞蛾,这看来曾是一间伙房,一口缺损了大半的粗陶水缸,还有另一处农家模样的土窑灶台,但看到这里二人也明了了其中奥妙,只因那灶台的古怪——这灶台毫无添柴和外泄的风口,而在旁的一侧,还放着张落车所用的马凳!   段沅长吁一口气,她庆幸不用在这么个比坟山荒野还恶劣的破屋过夜,率先走过踩上马凳,看到了灶台上那本该置锅炉的窟窿之下,被灯火映出的石阶,王茅二人也随后靠近,王玖镠向她抬了抬下颚,她便开心地规正身上的布挎,稳当地率先往下   吩咐过了声两家丁当心物品更要留心自己,便也登上了马凳,却将身子偏到一侧,一只朝上的掌心递到茅绪寿身侧,还将他手里的油灯抢过   “道爷我今日慈悲,关切病号!这不是看着你被那东西撞上的,回来时看到你手边有我家的百伤灵,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东西再好,可抹上跌打损伤的五个时辰里最好不要有过多的腿脚活动,尤其不能走坡下蹲!”   茅绪寿倒没拒绝,未伤及的一脚先上马凳,随后另一手抓上王玖镠的手臂上了台,王玖镠鼻尖略过一丝草药特有的刺鼻,二人调换身位往阶梯下走,刚过半数,就在尽头那扇透出灯火与香火气味的梨木雕花门后,听到了段沅呼喊雇叔欢乐的声音,和一串夹带烟草嘶哑的爽笑   推门而入,便看到神坛前的老少二人齐齐偏头,茅绪寿被与方才还昏暗的周遭大不相同的明亮刺到了些眼睛,缓和片刻后才瞧清了这间镶金挂锦,漆红镶金的神龛   这间房足有近二十尺的长宽,方正无比,神龛之上雕梁画柱是难得的紫檀木料,三茅祖师身披金丝锦缎,色彩明艳的霞披居中庄严位居最上,其下两侧则是绽放新鲜的秋菊,中坛小神尊乃有同样装扮精心,华贵非凡的南极仙翁、保生大帝,董公真人,以及闽地无论大户小家多有虔诚香火的中坛元帅以及妈祖娘娘   供桌上三熟牲礼、时先瓜果酒茶糕饼皆是一丝不苟,既没染撒香灰,也无残缺腐变,可想而知侍奉之人的心意与德行,让人有种入了哪处繁华之地香火旺盛的小宫庙错觉,三人各自持香火,端正姿态依坛序行礼念诀,恭敬叩拜   “真估不到,这里竟然藏了这么大个秘密”   确实让人惊奇不已,单单这间神座小堂就与一路的朴实萧条截然突兀,段沅本以为王玖镠对王添金故居是存着师徒之情才爱屋及乌,现在看来,这人果然不会亏待自己!   “他定是一路没开口跟你们说这处的情况吧,你们定然以为今夜要铺草席挨冻,跟着老鼠爬虫共眠吧”雇叔理了理正香炉的香灰打趣道,王玖镠满脸得意,茅绪寿却后退一步望向门外,诧异问道   “另外两人怎的没跟上?”这小堂共有两扇与入堂大门相同木料的偏门,王玖镠推开单扇的西南角那处,只见一条不宽的走到另一头,利事与南五正一来一回地挪动着院中的他们被王家塞得满当而来的行李,二人又是惊奇,这破落草屋院的下方,竟是如此宽阔的别有洞天,甚至还不知一处入口!   “这里原本是处不知哪位富贵人给自己先筑的墓室,因此四墙厚重,若非你刻意叫喊,否则声响基本不通,我领你们走临近神座这处的缘由不用多说,平日里再来便可走那处”   雇叔率先跨了这西南门,领着几人去往花厅,地上是光泽柔和的青蓝石板,虽说这走道没过多修饰,可壁上一盏盏精巧的掐丝珐琅壁灯就已是让人能称赞一番,走廊尽头是一副《北斗九星星君》的彩绘裱画,同样在高几之上小设清坛,一对掐丝珐琅彩瓶之中鲜花初绽,一本疏文工整平放,茅绪寿没跟着几人转换方向,仔细端详了一阵那画作,忽地转向脚步已然停下的三人,王玖镠向他挑眉   “想必你是瞧出些有趣之处了!”   茅绪寿点头,段沅原本没上心,见着这二人打着哑谜索性询问画作出自哪家高人,王玖镠听到花厅里利事那一声八宝甜茶已沸炉,这就迫不及待地再迈开了脚步,甩下一句   “这画至少是光绪十年之前落的款,至于作画人……你问他!”段沅转向还在对画一步三回头的茅绪寿,疑惑道   “你还对丹青彩墨有研究?”茅绪寿摇头   “胡乱涂鸦不登台面,只是恰好识得这笔触”他眼神落上已快及门边的王玖镠那一头束得潦草的长发   “是孙三康的笔墨”王玖镠果真顿在了门槛之前,偏回半头予了个肯定 第40章 娇兰楼   渐冬的季节里日头即便每日都走得急促,临近未时半后便可瞧见天上的光亮悄声就好似急事匆匆,想必今日的缘由是明了的,因为就在那点残留的日光脚后便是一阵闷雷,好似得令的浓色滚滚覆上本就不纯净的云彩,扰得路上行人也效仿起了落日的匆匆,可这仓促之下又有几人能不发丝撒盐,肩头变潮的,细密悄声的冰冷急急坠落,让岭南各地的傍晚都有些潮湿萧条的狼藉   天色依旧晦暗,一男子手持油灯踩着稳当的碎步穿出不算宽敞的小院,门外两个衣着整齐的堂倌恰好取下了大门上的笼灯,三人一通忙活,那笼灯再回到它原本高悬的檐下时已是通亮的神气模样   松下一口气,瞧了瞧门前湿润得映出火红模糊的地面不由得心中庆幸,这雨还算有几分良心,如若今夜就是淋淋漓漓的,那烟花柳巷里就总得有些姑娘没了盒胭脂或是家中那些药不离口的亲眷少了日续命钱,来客出手并非家底厚实,总有这么些个还是欺瞒着不能在雨夜里外出寻着由头的!   已是酉时将近,本该已经有些车马迟缓的巷子今夜却有些冷清,娇兰楼这样有口皆碑的花堂之中也尚有七八桌的空余,二三鸨母龟公殷勤地与生熟来客笑脸恭敬,三言两语里能嗅出钱袋子里能再摸出几块几张的,便唤来还没门上挂牌的倌人,哪怕只再多留下一个,也总是少了分扎堆一处无所事事的难看   一门堂刚给来客的二三洋服中年人引去空桌,门槛又跨进了一双黑亮绣缎,墨线云团八宝绣长褂的男人,此等地界里谋生的怎会不识得这是北平新贵门的裁衣样式,赶忙有二三人欲上前恭敬,可终究是被一瘦高的鸨母抢先一步,一摇三摆地打量了一番这戴着西洋黑墨眼镜的来客,对他身上散出的一股蜡发的油腻同不知混了些古怪的焦糊不敢有一丝显露,娇媚横生地笑道   “先生一人?可要先听听今晚的曲子?”这人似乎对她也颇为满意,拈下那黑窟窿似的的洋玩意,露出了双三脚长眼,她不能地捏了捏那在手中杂糅一团的丝帕,心里暗道“定不是正经行当的谋生!”   胡三洋未答她话,负手自顾地往花堂里走了几步,在这桌男人怀里的倌人腰身上停了停眼睛,又对着闲在席旁倚柱的那二三个挑了挑眉,走过之时还伸手刮了刮其中一张粉嫩脸蛋却也没有翻牌的意思,又是几步之后他竟然毫无防备地停下,让身后的鸨母险些撞上   “我还是想见见玉铃小姐!”那二三个倌人一听脸上立马泄气,这就换来了鸨母的瞪眼,在客前苦脸可是首当其冲的无礼,赶忙又勉强勾起嘴角,匆匆避开   鸨母轻叹一声绕到胡三洋面前,满脸为难,那双眼睛若非有了几条沟壑,也是能让来客心头乱颤的狐媚,她希望这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老鼠眼能识趣一点,玉玲虽不为花魁,可也是娇兰楼的一块生招牌,何况今夜佛山巡捕房的吴队长已派人送来一张大绿钞票,可不是你这么个连个随从都不带着的不正口音能见着的!   “替玉玲谢过先生赏脸!今夜路滑还专程来照顾,可是你说她这福分薄不薄,过午不久就身上不痛快,这还躺着呢!我都愁死了,她是不知道她这么一歇着,得有好几个人少口饭吃……”   她话还未完,便被胡三洋如同变戏法似的晃手给拉去了眼睛,这人不知从哪掏出了三张大绿洋票,再抬眼与那已经盯上她的贼眉鼠眼撞个正着   “没带个见面礼,这就给玉玲姑娘养身子的吧,另外……”他又手快地从裤袋之中摸出了一银元,猝不及防地拍到了鸨母的心口,收手之时还发力一捏,鸨母本能地按住滑落的银元,顾不上胸口蔓上的一丝刺疼   “劳烦,我这趟归乡留不到几日,即便小姐身子不适,也望一睹芳容,了一心愿!可否替我劝说几句,哪怕仅仅是能饮上杯美人亲手斟的茶!”   话已至此,钱又出手,还有个什么不通融的道理!鸨母不顾满场的惊讶,清嗓吆喝一声“玉玲挂牌,贵客铃兰间上座!”   胡三洋就这样在一阵阵异样的打量之中抬头挺胸地踩上了楼阶那块姜黄朱纹的地毯,这是一个淘金归来的恩客赠给娇兰楼的洋货年贺礼,说法是看不得娇弱的美人们哪日不当心,被这笨拙生硬的台阶磕伤了膝盖   今夜也不知是撞了哪门子邪的如此多事,整个娇兰楼的聪明人还未想好如何在那吴队长来人之后的对策,倒是先有两个比巡捕房还要匪气蛮横的大高个踩进了门槛,二人皆是一致的洋服短发,进门之后便四下张望不理门堂的恭敬,按常理这么的来人身后总要有个后脚入门的富贵打扮,可往外张望也不见再有人人影,这次一个近门的龟公比那鸨母先了一步迎上笑脸   “二位是来找哪位先生的?”   这二人身上虽是新服,可也不是什么贵重货色,此类牛高马大的洋仆衣着,不是哪家的打手便是把门的狗,他们向来只是找人开路,可也挤不出娇兰楼一个雅座的花销,但是金主家的狗也是小半个爷,你给安排得好,也是能得两个赏钱的   “可有一个头六尺出头,贼眉鼠眼,粤音不正的生客?”   这话给那龟公问得脸上发僵,今夜生客近十,可自己没见着这么个模样的,好在那鸨母就在附近,赶忙上前   “二位可是找的胡先生?”二人木楞地点了点头,鸨母心头松下一口气,好在刚从没轻易给胡三洋半点怠慢,到底是自己把人看低了些,不曾想这么个与自己等个头的男人还有这么两个门面,赶忙将人请上楼去,可她立马后悔自己做了件大错之事,那二人还未等临近的小婢开门便自行上前粗蛮地惹出一阵砰砰,屋中散出一股比门外还浓郁的混杂熏香,随后三两声女子惊吓的叫喊惹去了楼上楼下不少双眼睛   那鸨母一时间失神发,反应过来要上前拦人已没了可能,只瞧见那二人齐步穿过小厅直奔帷幔遮掩的内室,桃粉的帷幔险些被这两双大手拽下,两人虽说面上瞧不出太多,但明显也从一脸死板之中显出几分慌乱   眼前当真香艳旖旎,胡三洋赤裸着大半身子左搂右抱,压在他腿上骑坐的女子手中还一团杂糅着他贴身那一尺裤头,仅有一人那贴身的小衣还未解带,余下的,便是与那些个书局之中不上台面的“好东西”里的活色生香一般,甚至更加挠人心肺,直冲血脉   比起那三个倌人,胡三洋的神情似乎更像见了活鬼受了大辱的贤良妇人,他颤抖着躲过其中一人手中的被褥遮掩,绕过这两个罪魁祸首的闯门者,反倒恶语相向了已是满脸求饶的鸨母与身后的小婢   “胡先生,当家的有请!”洋服壮汉其中一人冷声道,胡三洋一撇嘴不敢有怨,唯唯诺诺地应下一声好,随后二人也没再多留,转身出了这铃兰间,门外那些个闲着的多事的都是机灵人,听着脚步声渐进便赶忙散开,那二人出门之后往门旁左右一立,这才有了随主人而来的模样,可胡三洋那头蜡过的头发已杂乱不堪,他垂头还在整理着自己的裤袋衣扣   这原本出手阔绰的胡大爷在随着二人走出的模样没了上楼时的神气,反而更像保错了派别而被巡捕房拉去替死示众的那些个瘦弱文绉的新学堂书生,他心里怒火三番两次要冲破而出,怎知来到门外,瞧见了那黑亮的洋车门旁的一袭玫瑰色的长裙摆,便又咽回下去,两眼发亮地顺着层层叠叠的洋纱镂花而上,眼神贪婪地将那妩媚眼角之显露的鄙夷与厌恶一并吮吸,好在他还有两分理智,微微躬身柔和道   “是您!这可叫胡某意外不已!”   解袭洪感到胃中的烧灼已冲入喉中,但她还是将其强咽而下,一眼狠厉地投向从那娇兰楼二楼正伸长了脖子想要将她她裙摆花边样式瞧个真切的倌人,这才又冷眼转向胡三洋,实在开口不出一个好语调   “扰了胡先生的好事,该是我的冒失!可是大先生让我来佛山找你,这可耽误不得!”   胡三洋自然猜到这么个装模作样烧香敬神的俗家女人是找不到他的,自己便是连番受创才未察觉被人跟了兵马或是报信的谴魂,他眼睛依旧没从解袭洪身上挪开半分,就这么直勾勾地无礼而视,发出一声自嘲的笑点了点头   “瞒不过大先生!那么解当家可是来替大先生收拾我这个败事有余的废物?”   话到此处他耳边又响起了王茅二人声声有力的口诀以及后来那多管闲事的猴灵吼叫,自己即便毫无受损也察觉不了这“大先生”在身边动的手脚,可就这么两个根本不及自己当年相同年岁时的货色,经过了聚阴坑那夜,他是彻底恨之入骨!   解袭洪没因自己的厌恶而不顾大局,掏出随身的镀银匣子,从中掏出三支洋卷烟让随从递给胡三洋,胡三洋将洋烟抵在鼻头猛地吮吸着女子指间夹带的香气,心满意足地就着另一人递来的火享受上了   “大先生让我来给你送钱捎话,你明日去佛山的倚云居一趟,给你备下了一百银元和二百大洋,拿着这钱,去丰州一趟,船票会在接你的车子上!”   胡三洋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那已经所剩无几的烟脚随手一扔,谢过之后便由闯门那二人随后,押解一般地往自己停宿的一里外的宿店去了 第41章 夜里事   解袭洪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回到那散着皮革气味的洋车之中不断地揉搓自己的眼角穴,即便是自己最爱的那口清炖燕窝,口干舌燥地咽下一口却反胃无比,只好盖上了瓷盅的盖子,拿出纹饰华美的洋脂粉盒,用内里面嵌着的那块模糊的小镜开始对自己一脸妆容吹毛求疵,还在犹豫是否再添补之时,车已渐慢熄火,她赶忙理了理碎发捻出一块小洋给了门堂恭敬迎客的少年,腰肢摇曳地走入了明亮宽敞的大堂   一双细跟皮鞋在大理石头的地面上声声响亮地提醒着楼上的人她的到来,下人模样的黑白衣裤行礼低眼,当她踏着二楼那泊来的华美地垫来到数来为三的一处红梨木双开门时刚欲伸手叩门,怎知门内之人先行一步扭动了门锁,她满眼欣喜,闪身入门便投入了一个泛着刚洗浴完的浓香怀抱   “当真辛苦你了!”那满头像极了她此时眼中柔情的绵软的卷发得到了惺惺念念的爱抚   这女人机灵,自己俏皮地生出一计,双手抵上那不算厚实的胸膛将二人拉开些距离,细品了品眼前这张还湿发贴额,略带水气蒸腾的脸,这是她朝思暮想的面孔!未等男人开口,红唇猝不及防地就已带着口脂的芬芳贴上了一侧面颊,那男人心满意足的笑着,从脸上刮下淡薄的红色   “你可挂念我?”   解袭洪依旧不舍得离他太远,这男人身形不高,甚至眼下垫着细跟鞋的她还胜出了他半头有余,但她丝毫不介意,即便这人的容貌放在她所见过的男子之中简直就是平平无奇,可她就是钟情于此无法自拔   男人满眼带笑地拦着那段曼妙的腰肢点了点头,拉起蔻丹艳丽的玉手在这繁琐修葺,满是西洋家私的房中穿过大半,最后在翡翠绿的鹅绒软垫长座上坐下,亲自为她斟茶一盏,可解袭洪忽变脸色,偏过头去不接   男人意料之中,将茶杯在她面前放下,懒散地向后一靠,另一手还不老实地附上她的手背,轻声细语   “怪我没告诉你那是个脏地方?”解袭洪也挪动了身子向后,男人顺势将揽得美人入臂弯,受住了那一计不舍发力的粉拳   “你是知道的,你开口我定不会不去!可是你怎的不想想我也有几分身份,真是去寻个女子倒也无所谓,这可是大动干戈的在夜里从烟花床上撵下个男人……你就不怕连带着你也挨几句闲碎?”   她心中憋屈,这就又要再出一拳,可男人看穿了他的心思,噗嗤一笑将那刚捏起的拳头拽住,在娇美的额头上一个浅吻便化掉了自己这一劫数,解袭洪眼中满是柔情地松懈下来,即便他说得尽是谎言自己恐是也都被这一吻给蛊惑了心智   “你也看到,我这才刚落船不久!北平那边又要出一个皇帝,不少个家里还挤得出些金银的或是识字的书匠文人这一个多月都往南躲灾,渡口和闸口都严密得很,即便满地都是些认钱的狗,也得看你的钱他们敢不敢接!我耽误了两个时辰,才用不少东西换了靠岸!”   说罢他喝尽了自己杯子里的那杯英德红茶,这茶水比起那些西洋货船贩来的不列颠公爵红茶要粗劣许多,可他是被这壶不精致的味道洗涮着味蕾成长的,即便如今锦衣玉食,也泛起了思乡味的毛病!   解袭洪替他再斟满杯,叹下口气   “可不是,倚云开这季开市来人要的东西越发古怪,我前些日子费劲了心思才弄来一个汉中人要的还魂草,一路上还未到北平上船往南,那些日本人和沙俄那群在北地设的关卡都讹去了银元将近七百!好在有不少军官大将都随着那位蔡上将出逃向南,顺带把北平沿路不服共和的麻烦解决了好些,否则,我当真是一分钱不拿干赚个名声!”   男人将还有带潮的头发往脑后一捋,起身而向屋中堆放的一堆皮箱,看来他果真刚站定脚,这些层层叠叠的堆放有些突兀,他打开最上的那只锁扣,从中掏出了个胭脂色的素缎方盒,解袭洪已至身后,他顺势递过,享受起那双勾去了百十号人神魂的美眸之中泛出的惊喜   “启程之前一个法兰西的皇亲国戚希望我替他给自己的兄弟一些麻烦,这是他的上门礼,据说是王后的赏赐”   那是一串被碎钻簇拥得更显华美的翠绿宝石项圈,即便此时二人所处并非屋中最明亮的之处,可这项圈的光辉不输灯火,剔透晶莹之中散出道道光芒都灿如繁星,一时之间头脑中的所有词汇都难表解袭洪此刻心中的惊叹   “我也是挣扎万分才让你去这一趟,这人损废的是修为,并非脑子,我若是随便派个身边人去,那么他定会各种耍手段要来见我,但出现的是你的人和你,那么他多少还得估算一番我只是快要回来了,这样,才会少些废话拿钱早日去办事!”   话音刚落,解袭洪的红唇便猛烈而来抵在了自己的唇上,一番拥吻后二人分离的粘腻缓慢,解袭洪望了望这间屋子,这与她在西洋念书时瞧见的王公新贵们用自己闲置住宅开张的餐厅茶馆极其相似,华贵的陈列,浓郁色彩却气味腻人的油彩画都被裱上精巧细雕的画框上了墙面,在西洋诸国,红心桃木几乎是富贵者家中宅院最常见的木料,这间屋子便是如此,她其实刚进屋便是万分惊讶,这得是何等的财富与心血,才能在这处东方国度搬来一处置身异国岁月的错觉,可她也没将正事全抛脑后,这便问出了心中一直的一个疑惑   “胡三洋此番回国三番五次丢脸,你为何还让他去?!你门中人才不少,我一直不解你偏爱这么个也就比招摇撞骗的术士好上那么一点的人?”   男人垂头倚着一处酒柜低笑,二人再次回到那软垫座上,依旧是佳人倚在胸口的姿态,男人把玩着那水葱般的玉指问道   “可记得我跟你大致说过他入鬼王宗的来历?”解袭洪其实无甚兴趣听那纵使对自己眉目不正之徒的往事,但她记忆不差,点了点头   她大致记得胡三洋曾经是岭南湛江一地一处旁通门派的大弟子,民国二年初因当地爆发民众起义而一时间新变盛行到此,师门不算繁盛的小门派早在胡三洋入门不久其掌门便与同是旁通的某派高功斗坛败北而久伤难愈难料门中事务,恰逢此时民众暴乱使得政府妥协,革新的动作在湛江地带愈发大举,因此无论是否是正统道家,还是那临派的释家皆遭到不同程度的“革新者”上门声讨打砸……   “其实早在同治中期就有不少旁通门系跟随淘金客下南洋或是去了西洋,再不济也从自己指间卦盘之上瞧出了国运衰败,扔出金银票子或是另行他法过海在香港找一处清净地,你说,这凤山派都被那群翻了两页中国字改的洋文书就忘本弃祖的愚昧小辈敲了门才想着跑,是不是已定论了兴衰?”   解袭洪当然如此认为,她虽也没见过胡三洋几面,可此人满脸算计有勇无谋,并且无论在她到南洋之时还是被派回岭南办差皆惹出了一堆沾着胭脂的麻烦事,此人是一门派首徒,未免荒唐!   她其实已经赶路半日从博罗县来到佛山,虽说见着心上人甚是欢喜,但听这么个不待见之人的琐事还是会困倦上头,加之她了解这个男人的心思,或是绝大多数男人皆是如此,他若启开一个自己掌控之中的话题,眼下打断实在不聪明,便极力撑起精神,撩拨着他又垂下的几缕鬓边发问道   “那你为何会对一艘不起眼的沉船发善心呢?算我目光短浅,除我之外还能有人让你待他善良的,我可真想听个明白!”男人看到她如此温顺懂事也很是欣喜,又是一个额上的浅吻,可那原本温情的眼神逐渐褪温,泛出一些冷厉   “我怎么会拒绝,老天给我送到脚边的兵马,哪怕只是一条狗,也是条能咬死人的!”   夜风打上了窗还带来了几声狗吠,屋中却没有一丝寒凉和惧怕明日是否天气再变,因为口舌缠绵的温热已蔓延全身,情人的怀抱已让沉溺之人忘却四季……   同样是夜风肆虐之时,那三个舌尖还挂着八宝甜茶余温的修行人却不得不各负满身重量,迎风随着王玖镠往那破落小院的后山而去   山角之下已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戾,这行至半山更是能清晰听到随风携来的各种鬼哭嬉笑,魑魅精怪隐约而现的光亮,段沅四周不断来回瞧着,只见不少朴素衣着的亡魂躲在残破的石块或是那些树干扭曲的枯木后面胆怯望来,即便有几个山间畜灵感对她或茅绪寿龇牙咧嘴,可瞧见了王玖镠那漫不经心的嘴脸后就恹恹缩回,不敢轻易再有动作   “停了!”身后一个打着哈欠的声音让她险些与忽然站住的茅绪寿撞上   只见王玖镠绕过自己与最前面那人并列,二人手中的小灯合并,将西北角那处粗糙破败的小供庙照得清晰,虽说这土砌的小庙破旧,可其中的土地公神尊与供奉的简易贡品却显然是被打理过的,段沅不禁走进些细瞧,随后率先燃香一柱,以表叨扰   “你说有雇叔替你打理那地下的院子,那么这处也是他在侍奉?”王玖镠摇头,与茅绪寿各持香火禀明来意之后将香火插入了神尊前一个香灰整齐的小炉,随后燃起小庙里半截残留的红烛,这才答道   “准确地说,这是我出门去岭南之前才做蘸开坛请来此处的”   这当然引人惊讶,可有了那别有洞天的地下富贵之后,二人皆觉得这简直不足为奇,因要远行而在此处安置神坛,想必后面不是乱葬的坟地便是……她想到一处,掏出了自己的拘魂链,果不其然链条之上银铃颤颤做响,原本因土地庙安置于此而相对安静的四周也因有人携杀器而来又起了动静   “非常多,而且此处的山被来时路上更高的两处遮挡半面,因此东升的日光无法直射,即便有光照进,也都是衰弱的余辉,反而阳不胜阴,让此地所圈养之物更得日月精华!”   王玖镠合掌而鸣,随后领着二人往庙后走去,只瞧见一条扭曲人为踩出的路两侧皆是半掩或是碎裂的坟碑,其中竖着二三挂着令旗和符纸扎成的招幡,一处地方能深埋养育一件法器都极其难寻,这里竟然数出了五六处,可想而知聚阴能力远比茅绪寿刚刚那三言两语要更甚许多,只是段沅刚要开口问,王玖镠却先了一步看透他们心思,偏回一半的侧脸被那发颤的火光映得惨白阴森,如若这山间还有第四人,定会以为他是个夜晚现形,头首分离的惨死鬼   “我三叔埋的,我没那能力用,现在日子久了,倒是能镇镇这山里的东西,否则怕是没走几步就得有不知好歹的拦路了”   就在他话落之时,一阵与那博罗县中极其相似的阴戾气扑面而来,可也仅仅是茅段二人起了警觉,王玖镠依旧一副散步的轻松模样再领路了五六十步,最终在一处下陷的坑地边缘停下,转身向二人时声音还带着些欢喜   “算你们走运!如若不是我三叔留下的这座集阴山,恐怕整个闽地也找不出能一夜之间缓和咱们受损的这些法器鬼王的地方!各自动手埋自己的,明日走人时挖出来,总不至于再遇上些什么折损太惨!”   二人上前与他并排而立,各自摆弄着手中的油灯试图看清这处陷下之中为何阴戾远超沿路,可实在暗得太紧,王玖镠瞧着他们非得搞个明白终于发了慈悲,掏出一枚火花筒点燃一掷而出,火光乍现,一时的大亮使得被竖插在坑中杂乱无章的棺木,以及其上或辰砂或不知是何黑墨书写的符纸尽收眼底,茅绪寿相对平静,而段沅瞧见了那棺木之上捆绑缠绕的红绳以及插在坑口各出刻着符令的木桩不由得脱口而出   “养尸地!” 第42章 未解惑   若是有匆匆之人在人迹罕至的夜晚里行过路,便不会因为碍于大多数灯熄入梦而为自己发出的声响感到内疚,这是千百年来人所簇密聚居所成的一块规矩,而一旦远离了需要守约之地,夜晚也会一笑嘈杂最为欢愉的时刻   王玖镠在床上辗转得筋疲力尽却也挤不出半分睡意,无奈地将胸膛起落将一口浊气呼出,索性一跃而起,抄起了那件被折叠整齐的厚缎夹袄褂,丝毫没有眼下时辰几何的轻重地潇洒推开房门,先去了花厅赤脚在那块半年前才从西洋商行二十银元添置回的苏格兰地毯,沿着形似如意纹的纹案绕着圈,等到抬头瞧见美人榻后那黄玉版雕的瑶池仙乐群像一人现了三头八臂也没有坐下的意思   垂头缓和片刻,趁着那头脑的昏胀正要去寻乐周公,怎知刚出门外,另一声推门的声响与他重叠,走道一侧恰好也有一双赤足踩到了廊上的墨青地砖,那一身淡褐破旧,披头散发的惨白面孔又给了他惊吓了个清醒   “你……怎的不睡?”茅绪寿显然也惊愕不已,王玖镠低眼瞧见这人手中还攥着的那黑木匕首,不禁发了笑   “我扰了你了?”茅绪寿摇了摇头,道了声“好生休息”便又要回那堆置杂物的闲杂间,怎知那原先还愣在一处的人忽地三五步轻盈,就在那吱呀的房门快要合紧之时,一袭深雪青的布料钻到了门边抵住,屋中的人抬眼一瞧,半张略带玩兴的脸贴到了自己寸尺之间,茅绪寿眉头微蹙,果不其然听到了自己猜想的那句   “睡不着,既然你已经醒了,陪我聊聊!”他当然想一口回绝,可吃人家嘴短让他拦截在了喉咙,只好再将门推开,放低声响应下,怎知对方伸手将他挡回门内   “不是向你介绍过了吗,这里是墓室,你那轻手轻脚的大可没必要……”他忽然顿下,既然难以被杂音所扰,那么他是怎么的听到自己去了花厅的?!   茅绪寿退回闲杂间里可谓是满脸无奈,转身往那铺了被褥的几口大箱上走去   “我忧心山里的东西来找麻烦,放了报信阴童!”虽说这是自己一月之中半月吃住的地方,可王玖镠几乎一年也踏不进这闲杂室几次   所谓“三缺”之中的“贫缺”便是不可蓄财,不可着完衣好裤连同不可居于安乐之地,两个家仆与雇叔对他很是心疼,可也深知这起誓的庄严,那被褥面上的一道划痕,还是王玖镠率先动手用剪子划出的,无论是王家院落还是此处都并非贫寒小居,因此茅绪寿便从王家的仓房睡到了这处,只是没有刚到丰州时恰好王家下人之中有人的铺盖未收置妥当遭了虫蛀,王玖镠便毫不客气地在一张绣花精巧的后被上毫不心疼地划出道口子,以此残破应了这个“贫”,这也是久远以来前人投机取巧的窍门之一,衣物亦此法应誓,但茅绪寿这般今日还遵循得刻板而穿着破布旧衣的,让王玖镠一度认为这么个人不该与自己相似年岁,而是该与自己祖父同岁才是合适!   他很是新鲜地四下瞧了瞧,昏黄的烛火晃动出一些略显杂乱的各种小凳抹布,和自己完全不知何时搬来的大小储物箱,这间闲杂室其实并非犄角旮旯,之所以突兀地存在于书阁和茶室并列处,乃是因为这本是这间墓室为陪葬的牲畜预备的一块地界,王添金当时修葺此处时便发觉那不知是谁的墓主竟然已经将好些牛羊马匹活埋于此,让这处添了不少戾气,便开坛平息,随后以此为放置闲杂之处,既不困扰于人,也是物尽其用   他看着那草绿的缎面上咧开的口子被一个粗糙的针线活粗略地截住了想要喷发出的棉絮,昏黄之下就如同一条术士所炼化的五毒正在对着自己张牙舞爪,终于没抵过心里的翻腾将一路疑惑的那句问出口   “你真的抓了贫缺?”   这话把正在给用自己的那三五补丁的外褂铺垫出一处坐位的人手下胶住,可也仅仅片刻又专注与将那口沉重的大箱移挪到屋中仅存的一处空地,王玖镠却已压上了那床长出了只蜈蚣的被褥,他便坐下与他相视,淡淡一句   “可有疑问?”王玖镠用手拨弄着自己那头黑亮,歪头将眼睛盯到他身上,茅绪寿虽然没有不适,却也从这人眼里瞧出了不信和些许正在品鉴一眼瞧不出真伪的老物字画的那种歪了心思的专研感,但他始终迎着对面的眼睛,倒是王玖镠先败下阵来   “你确切的生辰我还不晓得,我是光绪十七年八月十一,你可别除了个改了姓的名字还有个假八字罢!”茅绪寿靠着石墙感到后背发凉,又在床脚扯过了自己另一件缝补满身,灰白破旧的厚褂披上   “光绪十八年十月十五,我的姓名只有一个”这句倔强让王玖镠偏头过一个极快的白眼,他心里没怀疑这人言语的真假,反倒是更燃起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你与你爹的仇怨我说了不多问,可而今咱们同行,自报家门该是头等大事罢!前段匆忙,而今你已在我家作客,我的家门你尽收了眼底,你的……我问几句你不可不答,不可诓骗!”   他其实又已经有些眼皮上的困倦,但得了那么个契机与这人“谈心”他岂能不把握,虽说这荒郊野岭的没了打更,但这墓室之中有不少他从闽地各处洋行挥霍而来的西洋摆钟   他出房门之时瞧见寅时刚过,算上刚刚一些列的折腾现在怎么着也是过半,赶尸匠中有一句流传“赶卯入义庄,行事须稳当”那是因无论是医理还是法门之中卯时过便是阴阳混沌,相互抗衡之时,天地炁混,人自然也受其影响不得爽快,喜神惧光怕鸡鸣,因此在卯时初就极易受到各种惊吓而走煞,而这又是人最迟钝之时,遇上功夫不佳的赶脚匠,自己折进去了命也不足为奇!王玖镠心道,再刚硬的人也怕卯时动用头脑,他厌烦了跟这个人设法套话,一手攥拳,一副势必如何的模样   茅绪寿自然是瞧见了他的动作,一声闷叹,晓得这人是当真没有离开的意思,也就点了点头,懒散地又往厚墙一靠   “知无不言”王玖镠瞧了瞧这人寒酸的行李,随身的布挎和一个男子单手可拎起的三尺老旧木提箱,虽说立马物品整齐,可无一不散出陈旧的味道   抓了贫的修行者大多数也因贫而四体不勤,他这么的“穷讲究”就好似有一回他随着王骞如出诊一处随着末地去满洲里发财的八旗子弟弃下的院落,当看到那煞掉的民国土兵时他并未先有医者之心,而是一处雕梁画栋的富贵地被搬空萧条,还住进了几十个灰头土脸,满嘴粗口滥言的野蛮人时,打心眼里对那一张张油墨味极重的“黑蚂蚁”纸张所宣言的改良和自由的嘲讽,他瞥见那人并未瞧他,而是目光呆滞地垂眼,企图用浓密的眼睫遮掩困意,很是满意   “我已经问了一个,那么第二个,我想瞧瞧你的棺椁符令”茅绪寿只是偏了偏头,随后用抬起的下颚指了指那口敞开的木箱   “箱底有块残损的令旗,裹着就是!”王玖镠这就俯身去翻,一块绣得精细的残片果真在拨开各种其他的箱底很是显眼,他刚瞧见便有些蹙眉,按理破损得如此程度的令旗早就是烂布一块,可却有一股淡弱的炁让他察觉,符令的那股他太过熟悉,而这箱中大部分都是日用,一触上手,自己的指腹甚至还有点麻痒,将其在掌中摊开,自己竟然猝不及防地被窜出的阴戾惊了个心慌,随后眼中更显惊讶,因为这令牌除去符箓与自己和段沅的相同,但并未有殷红的纹路,是一块木纹晦暗却表皮黑亮的符牌,那符牌所散出的炁,也相较于那两块要更接近与那不化骨身上的气息   “这该不会是……内椁的木料?!”茅绪寿点了点头,随后又拿出那黑木匕首晃了晃   “师父一直想自己炼尸顺带炼化与这符令牌气息相同的法器,这样既能应对各种毛僵也可震慑鬼魂魑魅,可他努力多次,也只是能无限靠拢,甚至连这把红毛僵炼化的法棺入了芯的鬼见愁,也不及这符令!”   王玖镠已在这黑亮之上挪不开眼睛,他带着慌张眼下口唾沫,心想在一满楼的楼上感觉到这人掏了个上等法器,也就是这鬼见愁黑匕时的确也没瞧见这符牌的惊讶,随后忽地往床位挪了挪,,手撑床沿挨近茅绪寿   “在败西村里的只是外棺,因此才有了七家的令牌,而你却拿着这个,那么你原本的令牌在哪?!这内椁的木料……毛前辈是找到了那东西真正的葬穴?!”茅绪寿点了点头   “可是他未同我说过半分!我这块是拜师行礼后他赠我的,我没什么本来的那块,你该去问问那人的徒弟!”   这话让王玖镠有些发窘,本想着对方头脑混沌自己占个上风,不料才第一问就自己先犯了糊涂,七圣各持一块,那么段元寿的可不就段沅的那块吗,他缩着脖子坐正回去,装咳嗽一声打了个机灵   “阿沅那丫头也算是你的义妹,你好像从来没开口叫过她,今日一提还是个如此生疏的称呼”茅绪寿没答,王玖镠扯出那令旗的残片问道   “这是哪来的?红底的也不是你或者谁的阴兵令旗,你这符牌比我们的都狠,这破布的炁也就是个苟延残喘,竟然能压得住你这令牌”这道让茅绪寿眼里起了光,他接过这两件,又将其裹好   “这是水元观主坛供奉了近五十年的东营令旗,因此发力超群,我没将这令牌携过身遇上那不化骨或是绿毛之上的毛僵,它没受过浊染,因此还能阴阳相衡”王玖镠更加一头雾水了,不禁又问一句为何水元观的主坛上物会落得个如此破败的下场,怎知茅绪寿一脸淡然地将这两物起身放回箱中   “我在出观之前与观中人斗兵马,打下了三营!”这话又让王玖镠恢复了十二分精神的清醒,不由得再问出口了那句   “你当真是抓了贫?!”茅绪寿站得笔直地与他难以置信的眼神相觑,随后又闪躲开来两手一摊   “该是卯时过半了,我们是否要准备报坛?”   王玖镠虽说不甘,但这闲杂间离安置那玄黄堂多人的两间下人住间不远,而他已感到那边出了动静的气息,怕是压制的术法时限已至!只好放下眼前,西北角的走道比其余地方少燃了些灯,还未靠近尽头的两间窄门房,修行之人就已被恶魂所散出的气息震得眼角穴发颤,二人一人推开一间房门,皆被三四双呆滞凶狠的眼睛扎上了身…… 第43章 谣言至   厚衣裹身的季节总不会太早见到日光,虽说已是天际吐了鱼肚白,鸡鸣没几声就起了晨风,让那些扑洒了灰蒙的云雾霸占了好些位置,摇摇欲坠,一些枝叶贫乏的枯树干如同垂死之人伫立望向这快及头顶的阴郁,不知是对此命数的绝望还是已枯槁竭力地祈求一个解脱。   路上的马夫不禁将手中的缰绳捏紧两分,即便这是他数不清的熟悉路,可抬眼望见那几座晨雾未散的山,还是会不禁寒颤而起,毕竟昨夜里村子中许多人都听到了诡谲的泣声和嬉笑,即便枕着护身符入眠,也皆是心有余悸   这山路虽说不算坎坷,可转弯去往那东郊河西侧的转弯却是考验人的,许多要去往三明、宁德方向的小舫货船会在这个分流的私埠停泊随后改行车马,因为弯曲过大的遮掩而造成的两边相撞几乎东南西北四面皆有,可他有副好耳力,总能比旁人早些听到对面的动静,比如眼下就有一细微的推拉声响入了耳,不禁腹中一阵叫唤,不知能得到口怎样热气腾腾的早饭   破败无门的院落本该死气沉沉,可那枯槁的门下竟站着一束发随意,一件下摆裁剪粗糙的灰蓝外披中年人正提着一竹编的香盛懒散而立,瞧见车马缓缓而近眉目多有舒坦,马夫将车稳定后,几声寒暄,启开上盖,看到了一大碗喷香扑鼻的海蛎肉丝面线糊和三五烧麦   “昨夜村里动静不小,少爷这是出远门去带了什么厉害东西回来?”   他满口塞着面线糊却也等不得自己对于昨夜的好奇心,那含糊的话语把雇叔逗得发了笑,一边打趣他又不是赶着上处刑台,一边答道   “哇唔栽,但是他这次险些丢去了半条命,神明保佑,否者这后山的妖魔鬼怪还有谁能理会得了”险些让马夫险些被噎着,雇叔摇着头将自己置在矮墙沿上的香片倒出一杯匀他   “他向来命里贵人多,这不就还遇上了段道长和茅道长的徒弟,昨夜里想必是他们一齐在山上施法才闹出了那么大动静,你回去的时候也告诉村里一声,不用忧心的呀!”   他眼里已转悠,随后放出兴奋的光,袖口揩去嘴边的油光,险些一口飞沫飞上雇叔的外披   “你说的段道长和毛道长,可是话本里的那两个,那两个七圣?!”   雇叔点了点头,这马夫是前山六甲村的村民,也是熹元堂城外晾晒药材的作坊工人,从小就爱听那些个与神鬼相关稀奇古怪的故事,尤其喜爱《败西传》,初次给在这住的王添金送来日用之时激动得一夜未眠,但他也是实在之人,记下了王骞如的嘱咐不可将王添金告知其他人,因此也成了王家之外为数不多的知晓这荒院秘密的人之一   两人闲侃了几句之后,院后传来了动静,二人听到后皆有默契地停下话头,一个下车敞开车门搬出马凳,一个则入了那四面漏风的房子,不一会儿,手里忙活的两个家仆和刚从后山取回法器的三人一齐出现,马夫随意一眼却被钉在了那霞姿月韵的面孔之上   本以为王玖镠师徒已是世间少有的傅粉何郎,可与之并肩的这个少年家也是出众非凡,宛如仙人,甚至让他觉得另一侧的那个大眼的小姑娘都要逊色两分,如若不是茅绪寿察觉此人盯着自己先行颔首以示问候,他还未察觉到自己已走了神,发窘地挤出个憨厚的笑脸与三人问早,随后赶忙接过家仆手中的行李一齐忙活,不敢再看   王玖镠向揉搓一番有些酸胀的眼睛,可想起从闲杂间出来之后就一连串不干净的忙碌后只好作罢,瞧着那马夫眼下凹下的乌青,心里泛起惭愧   “昨夜定是不少人遭殃了罢?替我向村子里赔个不是!”马夫满嘴客气   “少爷这话严重了!反倒是你不委屈在这守山的话,村子里怕是已经没人有命在了,反倒是今早好几人都在说,昨晚有那么大的动静定然是你远门而归了!”   王玖镠自然知道这话是安慰他的,王家在六甲村雇了好些村民在作坊或是晒场帮工,因此多为尊敬这个赏了口饭吃的好东家!他幼时就隔三差五地闹着王骞如兄弟领着他一齐来勘工,摘花毁草,让村里的同龄的孩童帮着自己捡弹弓飞射而出的石子,滑入过溪流湿透满身,也领着三五个胆大的来到临近这破院附近上山煞过阴,害得王骞恒急忙给那几家农户赔了不是之后快车跑马地将煞到的孩童一齐带回熹元堂,即便化险为夷之后也明着暗着挨了他娘王刘氏的一月多埋怨,从此之后他便被勒令不许再随大人出城,直至一年后王添金从败西村而出,江浙往丰州来认亲……   他们三人被雇叔催干着回地下净手除晦吃早饭,就在段沅刚要从那九星星君图处转向宴厅方向时忽被他叫住   “我坛上有些雷符和招阴的,你们看着能用就拿些,这一路倒霉透顶的,都快弹尽粮绝了吧!”   听到这话那二人眼里都显露兴奋,他们其实早就因为自身炁感察觉这处宽阔深幽的墓室还有一处法坛,而这法坛便是与昨夜入门的正神坛相对立的阴坛,但出于礼节与修行差异即便是同传的术士也不主动请看自己的阴坛,一来是其中炼化祭养之物会怕生冲撞,二来就是阴术比起正道术法的禁忌少去许多,很多典籍仅是入门的参谋,各术士在习法之中也自己举一反三地感悟出适合自身能力炼化的灵体鬼魅或是法器,这就存在了他人偷着学葫芦画瓢的风险,毕竟旁通术士好斗法切磋,多一样他人不知的,有时或许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王玖镠丝毫没有遮掩地带二人去往一处需先入茶室再拐入屏风之后一处窄门的阴坛,这让两个无坛无门的野游之人连句客气话都不愿多余,有那种同为习法者的好奇,也有因曾经也是规矩地晨昏定省向所侍奉的神明进香参礼,忽然转变的不适,何况已经向那明坛的正神报过坛,那么这一处不打上招呼多是无礼!   “对了,你昨日说起那星君图是大魔头的笔墨?!他……还有这雅致的习性?”段沅对孙三康的了解是段元寿口中的那句“谦恭有礼,心魔乱志”的含糊与话本之中叹客龇牙咧嘴的狠辣,王玖镠则看向茅绪寿挑了挑眉   “水元观中之人怕是比我更详细其中故事罢”茅绪寿点了点头,却没多言,只有一句   “路上打发时光告诉你”随后转向王玖镠   “刚刚那车马,载了行李再载那几人,累人累马还误时,你这可有货板车一类,我们自行携物去埠口吧!”话落之时王玖镠已停下脚推开了一扇亮黑木雕钟馗像的厚门   “你又怎知只有那一车!放心,累不着哪个!”说罢先行一步跨槛入内,二人皆是眼前一亮而向闯入眼中的那置于地面,各下垫满了寿爻二金的神龛之中,主炉三尊香薰袅袅,皆是眉目不善的黝黑神尊,他们虽身披制作精良的披霞,却也没半分该是坛上尊者的面容和气质   左边的兽牙凸出虎豹之眼;右侧的则是铺头散发,面容枯槁好似入土多年忽然尸变的妇人,又并非全然是人之貌,因为端坐的脚边还有一处显露而出,某种肥硕虫尾;居中的倒是最有神明之相,不仅霞披之上绣纹是为天上三宝,虽说那八宝团纹团陌生诡异,可不细看倒也是吉祥模样,头戴镶玉纱冠,垂眼薄唇,却依然予人些毛骨悚然,因为他的脚下还雕琢了好些残损苦面的人   茅绪寿比段沅那瞧新鲜的惊讶嘴脸要平和得多,但王玖镠瞟到他眼中的情绪不禁生出些得意,随后给二人分了各两支燃好的线香,二人没多言,各自持香口中念念,三拜礼成插香入主炉之后又持诀向着副炉一尊烟熏均匀的祝由祖师、地藏王菩萨及其麾下增损将军有礼,随后跪拜姿态,依旧二线敬鬼神君的香火,向着另一方地上神龛的下坛无常二爷、土地爷公和面前供着新鲜鸡蛋清茶的黑虎将军以及五色五鬼小樽恭敬行礼,王玖镠比二人慢上一步,二人起身之后他才刚上香那三尊齐人半腰的神尊,从坛前取下铜碟之中画好的五雷阴阳符纸,各给了二人三道   段沅拿过瞧上一眼却有些泄气,茅绪寿察觉了那紧抿起的嘴,伸过掌心   “你是不会驱动如此偏科的符箓吧,那给我吧!”段沅顿了片刻将手里的符纸拍到他掌心后便转身而出,留下一串规律生硬的脚步往了宴厅方向去,王玖镠给下坛的几尊茅绪寿不明为何的泥塑小樽添了杯中高粱酒,随后起身埋怨道   “我很是怀疑你被水元观逐出品德与拜二师仅为其次,首要的该是你这待人无礼,有眼无珠的脾性!你这是问人讨要的态度吗?”   他真不知昨日醒来之后为何家中个人对此人的口评皆是彬彬有礼,他替段沅满腹窝火,恨不得刚刚那会儿王骞如也能在场,这么一来就能让他领教领教到底是自己一路长成缺少礼数,还是这么个口中冷漠生硬的家伙更配得上曾经自己身上挨的骂,并且这人此刻也不已未然,将符纸捋顺叠整,收入布挎   “一时半会儿也学不来,何况也用不着她出手出力!”说罢也往了门外而去,一脚跨出后又偏过半头   “贫道规律己身,他人胡诌乱言之事毫不相干!”这话语气自然满是怒气,王玖镠却忍不住发了笑,慢了两步再环顾一眼坛中上下才将门合上,冲着前面那灰绿旧衣,高髻束得整齐的瘦长背影戏谑一句   “空穴来风也得有个源头,如若不是春光外泄,怕是那位你曾经的同门也不能够说得绘声绘色,不得不说,听了他描画的情景,连我这等不好龙阳的都有些心起春波了呢!”   这话果然让前面的人脚下险些绊住,眉起怒色地偏过头来一时之间竟也语塞不知该驳回哪句   王玖镠瞧见那撇下的薄唇在细微发颤不由得脸上更是肆虐,擦肩而过之时还扬起了下颚挑眉而向,二人入厅之时却见到段沅正在双手齐用地往嘴里死命塞着面线与虾米烧麦,一旁还立着不知是否该催促二人启程时间已至的南五   “玖哥,这……”王玖镠有些忘了把握时辰,二人心照不宣地挑拣起一些能方便携上的糕饼点心,随后匆匆眼下几口面线便又往了出路而去   另一车的车夫是个肤色褐黄,为人腼腆的少年,他瞧见王茅二人将一个个要么面色灰青要么白眼上翻浑身捆绑的人逐个挪移上车吓得有些腿下发抖,好在去了私埠的路程不算远,两辆车马行出了渡口最拥挤的一段,在一处人少的地方停下   王骞如一身艾青马褂月白长衫负手而立,看见车门启开后面色忽地紧绷起来,赶忙四顾上前,与王玖镠等人一对上眼双方便不言而会,刚入埠区时那些岸上船边的闲言碎语不只他们听了个清楚,王玖镠竟然泛起些心绪地瞥了身侧之人,他也怀疑是否自己晦气,早上那句玩笑戏言就这么化作了真,那关于水元观驱徒的故事,已至闽地! 第44章 道缘由   徐徐江风将碧绿之上的大小船只吹出了高低错落,闽地即便没有那洋人要来的一纸公文让闸口大开,各小流大江也多是日日繁忙,顺江岸的渡口之上白日里纵使喧闹熙攘,得离岸了好些距离才能与那些潺潺淙淙分离开来,大船多远行,可也得在那些小舟乌蓬之中突兀地并肩一阵才会真正的顺风顺水入大流   王骞如在两间满是陈家人的小厢门口谨慎查看了一番,待到耳旁没了外来的闲碎话,这才松下些心,回到船厅之中咽下口还泛涩的茶水,瞥见了昏昏欲睡的王玖镠不免有些怜惜,一番深思熟虑后还是压低了声响转身而向坐在另一侧也是神情发恹的茅绪寿礼貌开口   “茅小先生,我很是气愤为何会有如此不堪的谣言行于眼下,你是我这逆子的恩人也是我兄弟故友的弟子,即便你觉得我是多管闲事,还请理解这是于情于理都不能听过作罢的啊!”   茅绪寿自然懂他言下之意,瞥见不远处原本赏岸边景致的段沅也侧眼而向,闷叹一声后缓缓道来   “我有幸拜入毛师门下是光绪二十八年末,那是入了水元观半年之后,起因乃是我与几个一同被谴去观后竹风山挖冬笋之后走散,误入了更远处乱葬地的山谷而被其过路相救而起的缘分,至于是如何被观中人察觉,想必是我五月之时不慎将一本毛师予我的一本所言阴坛起术做蘸若干的典籍未保管妥当遗落在了清净间,而后被大师兄拾到……可他似乎并未翻看,即便我日后千般小心谨慎还是没能逃过观主觉察,被其施术尾随至了我平日里授业的山谷”   “你所说的大师兄,可就是刘濑吟观主的弟子?”   段沅忽地从原本她发玩性而坐上的一口枣木大箱上跃下,她自打知晓茅绪寿是自己师父的亲人后代之后就对于那些流言更是心烦,眼下这“故事中人”终于开口,不免自己也紧绷起来   茅绪寿点了点头,眼睫低垂得泄气,喝尽一杯茶水后瞥见那原本昏沉的王玖镠正笔直了身子望向他来,他之所以打算详说此事并非王骞如的提问,本以为空穴来风不会长久,可眼下今日的渡口才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对尘世认知的浅薄与市井之中对这些荒谬的猎奇心之重!   若要细究更多,则是从那阴坛出来后此人无礼轻浮的玩笑,给他心里添了烦闷,即便他人不知,也得让此人听个明白,因为提了提声响   “私拜二师是我大错在先,虽说观中待我不似传言之中刻薄冷落,但我在二十九年时已抓三缺起誓,因而自告不与其余师兄弟同住而独一人住在云胡居的旧静室,多与人疏远,这都是有了许多空闲可以多习毛师所授,去年末时绪慎大师兄向观主建议将旧观未修葺的房屋翻修成课室与闲杂室,我因此只好听从安排搬往弟子们住宿的另一处静室,而我已经跟随毛师多年,自然会因自身习法缘由招来些阴魂游鬼,而那几间多住入观不足三年的同门,或多或少都有发梦魇等情况,即便我每日施法净身荡晦,也总有疏漏……”   “你的疏漏?!你受了伤?准确的说是你受了术法的内伤,因此炁与元神乃至兵马都有损伤!你原本的静室是何人在住可知晓?”   王玖镠忽地开口一连串将他话截断,其实不仅仅是他,王骞如与段沅也听出了很多古怪,凭着他这年少有成的修为不可能在这些小事上有如此漏洞,即便个人身上有病有灾不痛快,那么他出手过的这么些法器哪个不是一般鬼魂小精小怪都忌惮的,可自己周围的人成了殃及的池鱼,那么这些能在宫庙之中还放肆的东西就不会仅仅是被某些同质的气息吸引而来,有人故意为止是最好的解释!   茅绪寿木讷地点了点头,托他昨夜在自己那闲杂间里熬人到天光所赐,话至此处他已感到费力程度不比开个法坛消耗得少,王骞如虽不明这二人为何都是精神萎靡的模样,可眼下不是问的时机,关切地问了些他近半年而来的身体的情况,随后一手托腮眉头成川,面色更是阴沉   “你说你误入了一处他人祭炼阴物的阴森地,可我怎么听着更像是你是先察觉了那处荒废的宅院不太平而率先进入的,因为倘若是那地的阴人不乐意被你引渡散晦,那么他们也不会让你当时全身而退!你四月返回之后还是安然无恙的,隔月却发觉被人抢先一步开了坛炼魂,那么那人又是怎的发现的,你说的可是当地人遭过抓交替死过好几个想发偏财的侥幸之徒的地方,必定也不会还有哪个算不清命值数还是那点空口诌来的金银古玩值数的罢!”   段沅被他所言自己是如何中了其他阴术士的招数有些混沌,王骞如却与王玖镠互觑一眼,这不只是熹元堂,想必好些祝由医堂都会有过此类来人——一些修习不正法之人都需在聚阴之地入定或是放置法器鬼瓮炼化,虽说这类地方都阴森得让人不敢靠近,可天下术士千万,遇上也选上了这块地的同路人可怎办?大多数敢人不在侧将法器之类放置一处的皆是能够布阵设界的能手,有人摆阵起坛,自然也就有技不如人败下的倒霉鬼!   “那你输下之后可有告知毛前辈?”茅绪寿摇头,段沅则想询问那是哪门哪派的阵法,可茅绪寿却以自己跨入不久就因被炼化的阴魂咄咄逼人而受了创,并未瞧清太多,王玖镠却微微用茶盏掩了掩自己快要泄出的惊喜,他心里对于为何昨日茅绪寿在预感到身后不妙后就当机立断地选了纯阳溅,他身上所携法器并非不能驱动制邪,况且光天化日的,阴物即便再强大也束缚于阳胜阴衰,茅绪寿能从自己实力悬殊的古应龙手下胜出,更是不存在不够机灵这一说!他知道即便问了这人也不会承认自己身上本就带了法伤,他的确修为甚优,那么能伤及他的只会是更为卓越的歹心人   再瞥向那人时,他竟瞧见那边局促地躲开了原本在自己身上的眼睛,王骞如听到那房中有些呜咽便起身去瞧,想必是这人自己也察觉了诉出这段会让人察觉到些端倪,可也就因如此,原本还盘算着能不能在他的话语之中抓住些能呛人的缘由调侃几句,可眼下他改了主意,掩下了自己明了的神情,故作催促地问道   “好了,你方才那些更适合哪日沏茶而叙,你不如先从你怎的就变成了个亵渎师兄,癖好异人的孟浪狂徒开始说起吧!今日可比岭南时还要有板有眼,屈艳班香,即便要杜撰,也得有人给那人有个参考罢!”   说道这个茅绪寿脸上的阴沉更浓,段沅却更是焦急,双臂抱胸站直了身板一副训斥模样   “如若不是一路险情太多我早就想问你了!我可以不听他人的杂事,可你既然是他的儿子,即便……”她忽地顿下,将满腔愤懑化为下唇的一咬   “即便你不认,也未有心思去祭拜,那么作为徒弟的我得回去复命信已送达,他泉下有知想必也想听到番实情!”   茅绪寿一手在袖中撺起了拳,他冷漠地倚身靠坐却依旧没开口,王骞如不敢贸然而问,王玖镠却瞧见段沅咬唇上的颤动又有些起了脾气,可他却选了起身,故作懒散地伸着筋骨去到段沅原本坐的那处,不客气地掏起了她的布挎,摸出了那发皱的蜡染纸包裹的冬瓜糖,摊开后一塞入嘴,摊着手掌等段沅夺去   他没将王骞如责备的目光放在眼中,而是往那几口木箱上一倚,冲着段沅使了个眼色   “这是你的不对!人言可畏,众议成林,这可与败了坛遭了天雷不相上下……”段沅眉头一蹙,可王玖镠的话就戛然于此,她也不是堵塞的脑袋,这就明了了其意,将那揣得更皱的裹糖纸摊开,翠绿晶莹还蒙着糖霜沉下的冬瓜糖映在了那双乌茶之中的眸子   茅绪寿抬眼,瞧见依旧咬唇却不知所言的段沅,王骞如心里暗道自己这顽劣的儿子还有如此细致之时实属难得,这就抢了王玖镠原本盘算让茅绪寿不能再拒的那招——斟满一杯,也恭敬到身前   “不曾想茅小先生这般年纪就已经历如此多跌宕,这让鄙人更是钦佩!我这逆子最下唐突问起,你于他有恩情,也帮了我王家不少忙,还望茅小先生能予个答报的机会,让我们能知道今日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是怎的回事!”   王骞如这番话自然力道十足,茅绪寿满口“王堂主言重”地回礼接过,只是他瞧了瞧那琥珀色里摇晃得扭曲的自己,还是为难叹气   “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那日之事我是真的不知完整!我在被观中长老们商议发落去暗室之后中了人计谋,那迷香散去效力之时,就是我已在大师兄房内……”   段王二人不禁不能地相觑一眼,王骞如亦是对这番话险些惊掉下巴,用了这等下三滥的招数让两人名声有损,一时之间分不清此人是对茅绪寿有怨还是与大弟子更或者刘观主有过节   “你认为会是谁?”王玖镠露出了严肃,茅绪寿却依旧摇头很是无奈,似乎此事和盘托出之后未得预想中的舒心,段沅细品一番后低声呢喃道   “那为何谣言出后仅是对你的污蔑谩骂,你那大师兄都是一句而过,明明是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人……”   她意识到这言语之中的不妥赶忙停下,没等哪个思索出端倪,那厢房之中一声如兽发狂的尖锐将在门口泛着瞌睡的利事惊得险些不稳,王玖镠很是心烦地低声骂上一句,随后掏出镇魂铃与一暗红的小粗麻口袋往了那去,片刻之后叫喊与口诀摇铃混杂得刺耳更加,但就在一句敕令之后,那声声嘶吼渐渐化作呜咽最后停下,茅绪寿与段沅在他身后往房中望去,那黄禀两眼一翻抽搐倒下,很是狼狈   “快到了!这些个东西挨进家门怕是要越来越不老实了!”王骞如起身往窗外忘了忘,自从他掌了熹元堂的家后一年也难得出门几回,今日若非王骞恒及时赶回又因陈夫人这么个身份的人在,让王玖镠这等小辈送人实属对玄黄堂无礼至极,他怕是今日还在诊堂与乾坤堂间团团忙转   “多谢”就在王玖镠要回去找口茶水时,他耳旁传来了一句碾得模糊不清的道谢,这让他觉得极不诚恳又有些可笑,但听了这人如此凄惨的一段,还是没那么小肚鸡肠地发了慈悲装了君子道   “昨日的,不欠了!” 第45章 那名字   漳州的大部分渡口皆近在漳浦出海口,这等四通八达处即便是个私埠也不会规模太小,虽说王家包圆的王家一行人的小舫挨靠处距离真正的渡口还有些距离,沿途过往的人与货物往来接踵手车轮痕入土一寸有余都足以见得岸上繁忙   段沅率先下船,水灵可人的模样引了好些回眸,但一些迟了眼睛的瞧见了随后而出的那已是毡帽压脸,鹑衣百结的茅绪寿不由得眉头一紧,难免猜测这般如此不协的两人可是哪家苛待下人的门户,即便出门在外也没个打算予随从一套门面衣裳,随后结合起些时日里的荒谬在心中叹一句世道艰辛   王骞如提着褂摆下船之时可没多幸运,他被一张迎风而来,油墨腥臭的纸张直扑面门,王玖镠粗鲁地将那纸张揭下,还没瞧清起首的几个大字便又一三两张打上他的胸膛,满是厌恶地一手将这些捏皱接稳,这就往水里一投没有半分客气   抬眼向不远处的哄闹,那是三五草灰立领,穿着笔挺模样的青年人正在岸上高低几路的摊子小铺之间游窜,他们一步三望,唐突地将他们手中的纸张塞给行人茶客,或是抬臂一挥将一小沓抛洒至沿途的泊船,眼下这正午歇息结束刚敲了上工铃的渡口拥挤杂乱,他们还是如鱼得水地穿梭,没一会儿功夫就没进了往来之中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白狼欲着帝王衣,不闻民主铿锵声……”   段沅也伸手捏过一张,站去了临近的树下粗略念起,王玖镠一脚上岸后摇了摇头,将那手中的那张也随手一扔,成了路人踩踏的铺垫   “还有三日就是洪武登基大典,在这闹腾又有何用!”   王骞如很有感慨,北平离此天高皇帝远却也是沸沸扬扬,连熹元堂这一月以来都进了五六趟警差告诫不可收治革新造反分子;其余不知,单闽地各府就已急缴了三次商税为这“中华帝国”的喜庆日子铺路,他并非赞同帝王复辟,只是这些新学堂的少年家能否闹出片天地,想必但凡识了几个字的皆是心悬明镜!   南五叫唤来了一个载货的力夫,那体型壮实的高大个子将烟袋一磕,笑脸携着自己那两轮的拉板车而来,瞧着这些个男女皆是好衣料好模样,还生怕手脚粗笨脏了雇主的行李,弯腰拾起几张还算干净的纸张铺垫在下,这才接过利事手中的第一口木箱   “八成是府市里巡捕房来得快,他们便只好换了想法从这人来人往处碰运气,毕竟开埠以来这里洋人说话可比市长府员管用得多,巡捕房从不敢将人全部截下去搜,若是慢了哪艘洋船出海的罪过可不是他们能担的!”   王玖镠伸着筋骨满嘴懒散,他有些后悔昨夜为了那几句把眼下的自己搅得如此狼狈,即便这江风照着头打也依旧浑身发沉,可王骞如没给他去买口热茶的空闲,一手搭上肩头向那船尾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还有那两厢房的陈家人。   他们有些犯愁,谁都未料想这处会如此繁忙,怕是还得走上些距离才能雇到宽敞的车马,好一番折腾之后一行人终于分坐两车上了路,就在王家父子在往车行去的途中还有不少对那些白纸黑字读得一知半解的人对着那些纸张摇头,随意一掷或还是物尽其用地翻面擦擦手里刚掏出的秋梨,继续端起茶碗换个舒服身形倚着坐着   北平的金銮殿上又不是只有一次坐回过皇上,学生们的胡闹也在这几个年头越发不新鲜,左右不了国中大事,不如趁着有人知道详尽,赶紧听听那江浙出过大魔头的水元观又出了个断袖狂徒的荒唐艳事……   车行喧闹之中是不断的吁声伴随着“心焦身灼、白肉楚腰、银盘面上含春目,娇俏更胜女儿家……”   一连串光天化日之下羞臊难掩的银词秽语频频入耳,段沅脸犯起如酒半醺的红晕,垂眼咬唇,两手捂起耳朵又不禁瞥了瞥茅绪寿,这人手臂抱胸已是毡帽掩了整面,极其平静,似乎外面那一声声茅姓弟子并非自己;再斜眼瞥向王玖镠,这人也是双臂抱胸却倚着车壁懒散,时而挑眉颤唇,似乎很是享受这路上的吵乱,恰巧这时那被挤在车中陈夫人抽动一下,她只好丧气地放下捂耳的手,持诀而向陈夫人眉心点上七叶熬煮的净水   “前车可会也有状况?”她不禁撑起车窗一条宽缝向外探去,见着王骞如与那载着陈家丫鬟的车子平稳向前后又赶紧关闭严实,仅仅这条宽缝的功夫,那窗外各处的故事已叙到了那让门中师兄受辱的狂徒在岭南之地还有一与其同样修习偏门,玉面兽心的姘头,其被逐出后便往了岭南而去与其私会   她两眼犯昏地缩回了脑袋,却瞧见王玖镠已坐直了身子,眼神直勾勾地钉去了茅绪寿的身上,还未等疑惑问出口,与自己并肩这侧坐着的人就猛地起身,刹那之间又手中拽着那顶还带着缝补针脚的毡帽坐回   再往另一人那望去,只见茅绪寿眉头成川,眼中迸出锋刀一般的利光,几丝被顺带到了前额的碎发都顾不上理好,躬身而起夺回毡帽,怒容满面还附上了声呵斥   王玖镠那原本拽着毡帽的手胶在悬空之中,他瞥向自己虎口一侧,刚刚茅绪寿夺帽的蛮横还抓出了泛红的痕迹,垂眼咽下自己刚刚本要对揭帽那一瞬瞧见的那张如同沐雨桃花一样的绯红面颊戏谑上两句的轻浮,冷霜上脸反倒比那遭殃的人更显怒色地诘问道   “你没说实话,你被逐出的缘由想必不仅仅是拜二师修偏门这么样,我甚至有些起疑,这外面的桃色之言可真有几分为真!是否还有可能再有些更惊天破地的被遮掩了去?”   这话让茅段二人皆露惊色,茅绪寿与恰好投来的段沅相觑,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地反问回去   “你在胡说些什么!如若这里面又些真实,你又怎会成了今日的故事中人,摆明了就是歹心人的越发狠毒,想让我彻底浑身污浊……”   “那为何这些闲话越发没边际,那老道为报驱逐之仇而编纂也并非不堪到这等地步,你若不是睡了谁的媳妇,掀过何人祖上的棺材板子,又有哪个会恨到半月之内让一人彻底污浊的狠心呢?!贫道对你是心扉大敞,可茅道友此时还掩得这样严实,让贫道不得不起疑是否信错了人?!”   他语气平和,却也让人透骨发凉,就连茅绪寿原本足以燃了眼前所有的怒火都触及熄去,眼中复杂地扑坐回去   “你手里有过人的性命?或是施术于何人让他生不如死?”   茅绪寿僵硬地摆了摆头,车外的嘈杂终于驶出了些距离,车碾马蹄声似乎也想将那些不雅碾碎脚下,好让车中之人都得以舒缓,可王玖镠没这打算,他甚至一手摸进了随身的布挎,似乎茅绪寿再不言不答就有兵戎相见的意思   段沅彻底被这二人搞得满头浆糊,如若茅绪寿仅仅是个同为南茅的修行者她定信了王玖镠这番猜想,可因自己恩师后裔这个印子在他身上烙着,即便再不喜这副性子也不情愿猜想得他心肠为歹,新中叫苦不已,但还是耍个机灵试图转圜   “若是……若是我的猜测,可会是刘观主或是那位大师兄呢!毕竟你在船上也提及,你与他共在一榻是确有其事,那么这等奇耻大辱,你那大师兄应当与你不共戴天了!”   茅绪寿却急忙否定,他两眼一闭没了之前的坐态,也没打算再看王玖镠一眼地又将毡帽盖上了脸,拖沓的语气从中嗡嗡而出   “大师兄与我几乎同时被惊醒,他替我辩解还挨了观主的耳光,随后我被勒令即可不能再留水元观时,还收了他急忙写来的一处地址,让我若需帮助就书信至此”   听到这处段沅眼前一亮,当机立断地将罪魁祸首打定在了刘濑吟身上,这就开始要分析个二三,可王玖镠却没听她的意思,依旧眼神不放过被他紧逼之人再问   “那我可否赏赏而今水元观大弟子的笔记,毕竟,丹青墨宝可也是水元观名声远扬的缘由之一不是!”   茅绪寿将手伸入布挎之中胡乱抓了一通,最后将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笺掷向对面,段沅挨近一块瞧上一眼,是庐州城中一处叫北油坊巷的门牌,茅绪寿难得主动提及一句,自己在王玖镠昏睡的那些日子里有给这位大师兄去信表示自己已安稳并问好,但并未得到回复,随后车中一阵沉寂,直至车轮缓缓稳住,到达了漳州城中的宿店   王骞如先是人手一块小洋让两车车夫去吃顿好饭,进店之后掌柜恭谦地奉上笔墨在先   “贵客入店,还请先登记户帖,近期世道又起了大风浪,捕房每日会来翻查!”   众人心中明了,因为那些油墨印纸上已是好几日的大字那些个不赞成白军称帝的大将至南方闹出的动静,这是怕哪些漏网坏事的不在各地捕房的眼线之中   茅绪寿原本也跟着其余人那样去掏自己户帖,可想起一路来的沸沸扬扬,又将已拈住的松开,与掌柜说自己户帖落在了丰州,王骞如手刚落了笔,这就极快地一张绿票夹进了簿子的后页   掌柜虽说极不情愿,可那铜绿太过晃眼,轻咳一声又是笑容满面   “请问先生姓名?”茅绪寿启唇声还未出赶忙又顿下,王玖镠侧目,瞧见他犹豫的神色   “小姓段,名淇琛”掌柜点头,将笔墨册簿递予他眼前说道   “丰州的段先生,烦您登记!”落笔之后,王玖镠收起了一路严肃的嘴脸,一把搭上他肩膀忍笑而道   “淇琛兄,咱们先一步上楼可好?!” 第46章 两三言   黯沉的午后让人的心上也多少也蒙上了些阴郁焦灼,熙攘的街市之上本盘腿坐地,贩卖青菜的农妇就与不知哪个小户家院买菜的婆子因为一满子而起了争执,只见农妇忽地一跃起身,婆子虽然嘴上更是锋利却也有些畏惧地后退一步,不巧碰撞到了身后一与自己相仿身长的女孩   那女孩被厚实的唐突的后背撞掉了手中的满煎糕,婆子仅仅偏头了一眼,对女孩满眼的惊慌不以为然,又扎稳了步子满口粗言秽语直指农妇眉心,那或许是她央求了好久才换来的一块点心。瞧了瞧指上的油光与夹袄褂子那补丁上粘在的碎屑,她一股烫热模糊上眼,可这几滴为欢喜落空的泪水还未出眶,一团黑从上往下闯入眼前带起一股腥臊的风,随后那原本还口条利索的婆子一声尖叫又蛮横向后撞来,她被撞倒在地,泪花打到地上终于得了清晰   女孩被驻足的妇女搀起,瞧见婆子满口哀嚎一脚踩在了原本满煎糕掉落的油渍上,而那农妇也是满脸惶恐地抚着胸口,顺着路人眼神惧怕处望去,老旧平房的灰瓦顶上三双殷红的眼正张狂俯瞰着檐下的荒乱   “这几只老鸹怎的那么大!唊西栏啦!”   又厌其晦气的这就低头匆匆走过,女孩咽下口还残留着粗糖砾的唾沫,也惊恐满眼,因为在三只乌黑红眼,极似老鸹的鸟正在分食着自己的满煎糕,其中一只爪下,还有小撮灰白的银丝,这正是婆子头上缺失的一块发丝……   段沅推开一扇镂花老旧的窗,这宿店隔壁是一处画斋,而窗户则对到了画斋后院,一个俯瞰,满院龙飞凤舞、色彩斑斓的大字山河花草人像都尽收眼底,可她眼睛却抬过了院中那棵高过平房的树顶,因为就在进房后那口歇息的茶水还未咽下时,忽然眼角穴蹦跳胸口发闷,耳旁模糊一丝嘶哑的鸣叫刮过,她开窗得急促突然,吱呀的响动让院中晾晒画作的伙计都抬头而向,可一圈搜寻却未见到有鸟飞过,不由得闭眼吐一口浊气,质疑自己可是太过紧绷   就在自己揉着眼角穴准备关窗,却被不经意瞥见的另一扇开窗而出的冰冷面孔吓得肩头一耸,茅绪寿也启开了一处临近自己的窗户,正僵直地倚窗站着   “你……察觉到了什么?”她靠近那侧问道,可茅绪寿只是语气冰冷的一句“没有”,她犹豫片刻又开口   “你刚刚说你叫段……后面的字是哪二字?”   其实王玖镠早在一满楼时就告知过她自己所见信上姓名,但今日听到此人开口认下,她不由得有些欣慰,也有想法往玄黄堂路上与这人多叙两句,可茅绪寿的神情忽然很是不耐烦,伸手关窗依旧不是平和的语调   “要下楼了!往玄黄堂不能耽误太久!”她听后又是怒火翻腾,将窗户猛地合上,碎石沿墙滚落到了院后的窄巷,在一处堆放的破旧书簿杂物之下被绊住了脚   王骞如在宿店附近的食铺安排了一桌还算可口的饭菜打算简单吃上半碗便将人交回玄黄堂,可三人皆是悒悒不乐的模样,关切询问也没个想正面答他,筷子刚动上一圈,王玖镠更是忽然起身扔下一句“想吃猫仔粥”就完全对厉声呵斥充耳不闻地径直向外,出了门槛后倒是顿下了脚回过个身子,依旧避开了已经火冒三丈的王骞如向段沅使了个眼色   “我可知道哪家的白水贡糖最地道,还有配了清茶能让神明下降的翰林糕,你要错过?”   听到了贡糖二字的段沅这就舒展开了不少眉眼,王骞如知道这小子定是动了什么古怪脑筋,只好将还没说的咽下,嘱咐二人早些回来就目送了背影没入街市的繁忙,茅绪寿还是进门的模样,起身给王骞如满了茶杯,随后坐下细嚼慢咽地吃起那碗葱油鱼饭   午间的食铺虽不满座,可这桌焦急着的而今时局大事与那桌好友小聚的谈笑也是热闹,王茅二人夹在其中没有过多的声响,很快薄釉的瓷碗见了油光的底,机灵的堂倌换上壶烫热的茶水,笑脸而上想询问客座菜色是否满意,却也被二人的安静僵住了腮帮子,茅绪寿也并非不通人情,这就又接下茶壶称赞道饭菜可口,可那少年却觉得敷衍,虽说此人是难得的好容貌,身着破旧补丁漏洞却十分扎眼,出言时那脸上那点浅笑反而让他觉得无甚价值,有些冷淡地一句客气便凑去了其他桌热火朝天听几耳朵天南地北的新鲜事   “饭菜很好……”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而向,若说原本的氛围是泛着闷,那么此时则是更加格格不入的尴尬,王骞如先啜了口茶缓下,随后带起几分严肃问道   “茅小先生,方才登上册的便是你的本名罢?”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可眼下想知道茅绪寿这突然认下这个他避而不谈的名字的自然不只王骞如,对座垂下眼睫点了点头,随后闷声咽下大半茶水,王骞如察觉到他此时的不情愿甚至多过了刚入宿店,想必如若不是被一路那容貌已描得极细致的谣言所迫,不会出此下策   “贸然问他人家事是相当无礼,可令尊乃是名声响亮又是一派高功,鄙人实在困惑如此荣光家门之事因何让其后人闭口不谈,也因您入王家院时并未提及自己是段高功之子,还是段小姐与阿镠告知的,这些天实在混乱不堪,我这也没能问上您一句是否有招呼不周之处……”   “您言重!我为小辈您不用如此客气,这些日子在府上叨扰已然十分愧疚,我不过做些举手之劳之事,何况镠兄在岭南也救我于水火,您若想知道缘由我可告知,只是……只是眼下事关紧急,实在不合宜长叙往事,还请见谅”王骞如点头将他话截下,茅绪寿也没曾想自己躲过了王玖镠马车那翻来势汹汹,却仅被王骞如的一饭一言感到羞愧不已   王骞如自然还看出了他其余的心思,笑脸起身提起瓷壶,伸手截住表示不必,给他斟满   “眼下已是一片新天地,既然都要革新废旧,抛弃冗杂,那么我辈也该遵循道法所示,随世而变,你我皆是道门人,道家又言不可冒失出言询问年岁,那么咱们又何必苛刻了辈分,这么一来倒显得迂腐了不是?!想必你心中也定有不少关于七圣当年的疑惑,我虽说不知详尽,但也乐意与你交换,知无不言!”   茅绪寿当真就是此意,王骞如先开了口提出他自然脸上拨云见雾,恰好那出去买糖喝粥的二人没贪玩,这就有说有笑地再落座喝去了余下的半壶茶,王玖镠抿着杯口冲着这吃饱的二人瞄瞄看看,又撞上了王骞如的怒目   “爹!还是你高明!”他没有任何畏惧,反而险些一跃而起,满是兴奋,这让茅段二人实属疑惑,王骞如的眼睛没从那张得意的脸上挪开,而是起身冲着他胸口发力一拳,随后冷言一声让他早些回去启程   “你应下了他!可就真得说实话哦!这次若是再耍心眼,哪门哪派没点独门术法,让你开口的,自然也有!”   茅绪寿这才转念而过,那柔顺下的眉目又蹙紧了些,王玖镠满意地从段沅手里的纸包掏了一颗酥糖放到他面前的桌上,阴阳怪调   “茅兄弟可别生气,这酥糖可是我和段丫头差点挤掉了鞋才买来的,你尝尝消气!”随后扯起段沅就往了门外而去,茅绪寿一手捏拳上了桌,无奈闭眼平复下那股翻腾而上的火气,许是那酥糖浓厚的甜腻实在诱人,他终究没抵过那不断窜鼻的甜气,捏起后放到嘴里猛嚼几口,也离开了食铺……   “可你怎就知道你爹能让他开口的呀?”段沅这就拎上了自己的布挎,去到王玖镠那间看着他还在挑挑选选地摆弄着一些药材法器,回想他们这一路想让茅绪寿开口说几句当真是就差与他斗坛了,王骞如却仅仅一顿饭的功夫,不打不骂不动怒地就让这么块顽石软下,可是用了那种术法神药不成   王玖镠仔细清点着带出的符纸与一些小口袋里腥腐或浓重药味的粉末泥土,他是准备得万全,因为既然那施术之人能借着门外时某个被有术在身或时运沉底之人做出那日的骚乱又给了茅绪寿一计大创,那么他们越是靠近便越是身处险境,他甚至没功夫抬眼往段沅那边瞧,在房中的敞开的木箱与满是杂乱的桌面前来回忙碌   “拜托,我家是祝由医堂,哪怕是寻常医堂也有不少又想医病又缘由百种,不乐意说实话的病号,那么这边只会更多!我爹这人比别看一副老实嘴脸,若要论让人开口,可比我这只会吓唬人的高明得多!”   段沅似乎明白了不少,一番准备后三人陆续下楼,两个车夫也去了马棚牵马,王茅二人趁此空隙各开车门查看车中的陈家人,随后相觑一眼,各掏出随身的熬煮的除晦净水入车又给每人眉心掐诀点上   “奇怪,一路上那么闹腾怎的瞧着咱们走开这么久却安静了,看来我一路上吃得不安心很是多余呢!”   段沅入车后瞧见这几人还是下车入店时的姿势,这两辆车是茅段二人从渡口的车行付下翻倍的车前赁下的,否则怕是没走出几里车中的动静就足以让不知所谓的吓得腿软,王玖镠竟然不知不觉地给那二人施了赶尸所用规避生人的术法,因此那二人在赶车途中其实压根听不到任何声响,竟然也没意识到车行马走该是嘈杂!   “对啊,那人该是越靠近玄黄堂越给咱们使绊子不是?就这么安静了!”王玖镠低眼瞧着那陈夫人三人,话中还携着一丝嘲讽   段沅也再细看了看那两个已是活死人的青紫脸色,随后眼珠转悠一圈,刚要开口却被打点好了前车的茅绪寿抢先一步点道   “人家已经恭候客至了!”   本就不明朗的天色平生而出了几片铁青色的云,它们放肆地在还能透出惨淡光亮的缝隙之上攀爬,随后发出诡谲的笑声化作凉风,吐出一股浓重的水气漫散满城,给了俯瞰之下的繁忙众生突如其来的慌张 第47章 巷口铺   少年家的气运精神都在生发旺盛之时,前车的家丁丫鬟被镇得安稳,可这后车之中却在车驶出了最喧闹的那几街后开始逐渐不太平起来   陈夫人与那黄化主率先睁眼,那双混沌之上爬满张牙舞爪的殷红没了女子的娇柔,反而更像个粗眉牛眼的莽夫直直钉在了眼前的王玖镠身上,而黄化主已比原先更糟,他一双眼中不知瞳仁被何种邪祟吞去,只有灰浑的眼白,黑紫的唇启开一道细口,每发出一声呜咽,便伴随着周身一阵抽动,好在这车是钱给足了的结实与两马齐驾,否则即便能障目闭塞了车夫,也掩不住满街人的惊慌   可这不是最糟,黄化主的抽搐叫唤让那同样活人化僵的少年也睁了眼,虽说那对招子还是完好,可他生硬地偏过头来,让王茅二人瞧见已蔓延至下颚处的尸毛泛起了淡绿   “这……是他头一个碰了下僵蛊的媒物?!”   茅绪寿虽说有些惊讶,还是手中极快地持诀凭空画符于一块满是黑斑的令牌之上,随后手中发力向那少年当头一击,车外霎时而起一声闷雷与路人惊慌的声响,那少年不仅没头破血流,反而眼中更凶,但心口不一地似乎畏惧什么又发出骨头响动地底下头去,王玖镠赶忙一张点了血的符纸上了他天灵盖,让其不得动弹   活人化僵是极其高深禁忌的术法,不禁是法师修为的考验,也于化僵的法子有关联,通常可见的便是已某物为媒,祭炼施术于上涂抹了已成僵的亡人体液或是化僵过程中尸变后的头一次尸油成蛊,让触碰此媒物之人祸从口入,从而逐渐成僵   二中则是炼尸人中高功的法子,即便是阴法高功们更多的选择炼化鬼魅精怪也少有炼尸,一来是养尸之地条件苛刻,即便是还算太平的年月都是难挑一处,更别提眼下战乱不堪!有了适宜的阴煞之地,那么挑选炼化的亡人尸首也是一大难题,如若中途有差池更是重头再来的艰辛,因此炼化阴人反而比起此类更来的划算许多,能束缚收服的跑腿办事,有些修为的可当鬼将鬼王,怎的都是物尽其用!   虽说零星,但也有些个炼活僵的传闻从久远到今人耳中,可几乎是失败或法师被还未能驾驭的活僵反杀致死的半数居上,且这些只在修习类似法门之中流传,要挑个众人皆知的,那便是《败西传》七圣之一的毛诡毛术士,他曾在七圣成阵讨飞僵之时用出了自己炼化的一具活人成僵的毛僵战出了话本三话跌宕的故事,可那活人炼成的毛僵在败西村战损之后此人于光绪末年再炼一僵而成了恶名昭彰的魔道,因为此人是其同门于九龙半岛学法的同门,更有一些不知何时而起的流传,说此人会殒命也是因被其选做了活僵的人选……   “不得不说也是涨了见识!”王玖镠微微松下捏紧的师刀却也不敢收回   他将符纸用道诀加持抵上陈夫人眉心,口诀三句后将那不眨一下的眼睛合上,瞥了眼那条爬上了淡绿细毛的颈脖,又瞧了瞧对座那人手中有些干瘪的口袋,既然这活僵还没个动作,二人也都没着急再有动作,王玖镠将身后的窗支开条缝隙,随后又转向那张眉头紧锁的脸   “你也是头一次见化僵蛊?”茅绪寿点头,似乎想到什么将眼睛往他身上挪了挪,瞧见这任原本束得就不结实的头发已经有些凌乱便提醒一声,可王玖镠不以为然,摆弄着师刀往后靠坐,本想在布挎之中掏块酥糖吃,可手已沾了法器与陈夫人,便只好忍下   “你想知道祝由的控尸蛊可有对抗这个的法子?”   这话的确说道了他的心思,茅绪寿没答,却坐直了身子一副接受先生解惑的恭敬模样,王玖镠想起了熹元堂里的学徒药童们听教时的模样不禁有些发笑,目光毫不客气地又在此人身上一圈打量,心道如若他没这张白瓷秀眉玲珑眼的皮囊,眼下这等姿态该是怎样的笨拙木讷!   眼下分明紧绷得很,自己的头脑里却不禁又歪了偏了,盘算起眼下事了后可得好好整蛊一番这人,他法修再高,终究没个人情味地让人厌恶   “你不说,那罢了!”茅绪寿见他往自己身上一通古怪后又迟迟不开口,这就稍稍松懈而下,又往了那少年家身上去,王玖镠抿了抿唇,眼珠子一圈转悠后赶忙掩下险些被看到的嘴角   “我有些口渴,你也瞧见,我刚刚触了这两人,车里就你我,还请淇琛兄弟辛苦,给贫道递口茶水润喉!”   茅绪寿倒是没计较,这就拿起了车中的瓷壶杯具,倾倒出花香的袅袅热腾,那是宿店给他们准备来的香片茶,前倾着身子将茶水送到王玖镠嘴旁,却没个轻重地让这人灌了个呛喉,一阵咳嗽让那呆愣的活僵少年也跟着细微一颤,只是二人都未察觉,因为王玖镠瞧见被自己呛出的茶水溅上了下巴的对面人那复杂的神情很是得意,他并未打算眼下就整蛊这人,可是这么个插曲若不顺水推舟,他可能得悔上一夜不眠!   再伸直腰板时他眼波之中流出一丝嘲讽,心道一个衣着破旧的人会如此在乎整洁,这是他从洞天药市那起就有的疑惑,当真是神明指点,让他心中彻底断定了猜测   “看来,你从不用照顾过人!”   他没个道歉还反打一耙回去,没给茅绪寿回嘴的机会,这就支起身后的窗户探头而出,待车行过一斑驳生苔的石楼牌坊后,前车的窗户也被支起,段沅探出头向后冲他摇了摇头,王玖镠也给了个回应便各自又缩回,茅绪寿这才将自己那满脸嫌恶的模样放下,问道情形如何,王玖镠摇了摇头,随后又向着那两个活僵人仔细端详而去   “你说……陈夫人到这时还顾及脸面,只是因为自身的羞耻,还是陈堂主也于我们前一刻那样猜错了这位客兄者到底是谁?!”   茅绪寿对他这携着闽语的问句听得混乱,但王玖镠冲着他一挑眉,他的心思不知怎的就勾歪了思索的路子,或许是跟着这轻浮油滑之人一桌吃饭了多日,他竟然也冒出了与其同样的想法,斜眼在那少年家与陈夫人身上一番来回   “你是说,是他先触了那化僵的媒,并且与陈夫人有染的也是他?”王玖镠很是惊奇,看着这人对人事似乎很是木楞怎的这会儿一点就透,不禁想省些口舌,让这突然开窍的多言几句   “这是眼下最能解释得通的不是!否则为何黄化主身为化主现在僵毛还停留在昨日那样,我昨夜没睡现在头疼得紧,你说说你的想法可行?”   茅绪寿心里暗骂这没得合眼还不是你自作自受的主意,自己也喝上了几口那香片茶水,垂眼叙到   “如若陈夫人与这少年有染,那么想必陈堂主察觉起来更是困难,即便知晓妻子不忠,可也不会往年岁相差如此的人身上猜测,而之所以是这位黄化主也跟着一齐携赃出逃,大可能是本身此人也有异心,又恰巧撞了主母的私情,还极有可能就是这少年去偷窃堂中账银而被抓了现行……”他说道此处王玖镠点头一笑   “这当真是我与你相识以来头一次契合无异,那么这个蛊媒便是他们窃的那些财物其中了!咱们倒是没谁去翻他们的东西,否则眼下怕是更麻烦!可是呢,你疏漏了一处大的!”   茅绪寿自认为已经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猜了个透彻,王玖镠这么一言,让他又在头脑中编整一番,最后面色大变,就在此时,那少年家猛地一抖,一声兽吼般地怪叫张口而出   王玖镠早有准备地甩了三下手中的师刀,点着辰砂的通宝铜板碰撞作响,那活僵几声骨节响动转向他处,如若不是身上捆得结实,怕是这会就要猛扑向人,因为在他那半开的口中,二人已瞧见了黑黄突兀的尖牙,这是化僵而成,魂魄无存的标志……   天公几番三两滴的戏弄之后,终于让那偶尔三五滴躲不得的冰冷连贯而下,那点惨淡的日光随着凉风一同流窜而走,仰头之间有了已是申时过半的错觉,那厚衣裹紧在小炉旁的守铺人终于醒了瞌睡,瞧见二三匆匆的脚步与快及瓦顶的灰蒙,起身舒展一番,随后叹出一声开始收拾眼前小桌上红绿金银的纸张与香火   今日也是惨淡的一天,没有香客上门也无法乐的敲打热闹,隔壁同为香火小铺的一家也因小儿高热多日闭门两天,他今日除开了与送来午饭的妻子说上三五句外便再没开过口,看来大舅规劝自己闭了这已不能养家的与他一同打理自己在府学前街的伞铺学手艺,也都比被巷尾那早已没了风光的玄黄堂拖累得一日不见一碗糙米粥钱来的实在!   “歹命哦!”他拉着嗓子呢喃一声,声响刚落,一个黑影压上了刚清理小半的桌面,他猛地仰头,瞧见一身灰绿之上缝补着抹布一样针脚的胸膛已经一顶更是寒酸的毡帽   “劳烦,可否卖一扎降真线香与金纸给我!”   这人口音并非当地,这礼貌的清亮柔和让摊主不禁再度打量打量,最终在那已有些水痕的肩膀上停下了眼睛,满口答应地收拾出一捆线香与小银纸,另一手接过这人递来的三个满钱,这才注意到那人身后还有一辆棕毛高马的马车,忽地眉头一紧问道   “少年家,你可是要去玄黄堂进香?”那人将香火收入布挎点了点头,刚欲开口却瞧见对面的男人满脸难以置信地猛对自己摆手 第48章 催客临   “可别!可别!你若用不到这些了我将钱还你!这地方早个两年来你买我的东西我绝对还得再送你句万福,你还是去城南的顺兴堂吧,那可灵验了……”   他也觉得自己可笑,明明来了个买卖却自己狠不下心,这不是头一次,甚至上月他也这么规劝过两个外地人,还被妻子撞见,让家中不安宁了好几日   “玄黄堂可是有何古怪?”这人似乎没多惊讶,平静问出这句,这摊主瞥了眼巷尾方向,唉声叹气   “玄黄堂的堂主已经半年未见出门了,而且好些高功都已分炉而出有些年月,这些都不是新鲜事,只是最近越发邪乎的一些传闻,听说一些被这陈堂主施恩过的信众上门去进香后陆续都交了厄运,不是病重在床就是家中被什么说不清的纠缠得夜不能眠,我看你是个外地人,还是别轻易进去为好!”   于此同时,他也在心中决心而下,明日起便长久闭铺,另谋生计   “您可是也去拜过其中的神明?该是十日之前?这些日子家中多口角,也时常能在夜里被梦魇或者一入夜便能听到些男女哭闹?”   这人的话让他肩头一耸,赶忙点头,若非现在家中实在三餐都拮据得很,他早就想找个灵验的宫庙去瞧瞧自己是否也受了这等破败的晦气,因为不仅是他听到了好似八九甚至更多人的哭闹,听说隔壁摊主的小女儿也是因为如此才下不了床的   但这不见脸的古怪人还是平静得很,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不知怎的手中就多出了张黄符纸,借着他那小炭炉子燃起,只见此人手诀两换口中快念,自己便感到脊背之上有什么活物钻入了衣服在其上用嘴呼气,甚至连叫喊一声的力量都被夺取,就这么腿下一软地要往后倒,那毡帽人顾不得是否无礼,一把抓向自己的领口将人拉正,他本能地扶上了小桌的桌沿,这才算脱了后脑开花的险   “你……是担心自己遭了更大的恶劣因果才提醒我的这番?”   这瘦高个的人仰了仰头,他瞧见了一瘦削惨白的下颚,但这些都不是他眼下已经口中结巴,腿脚打颤的缘由,他所惧怕的是这人这句没前没后的话   “你身后的这些,看着衣着年岁好似都为哪处宫庙的庙工,如若不是见死不救或是应下了任家心愿不替完善,怕也不会那么记恨罢?!”   摊主听完猛地一声大呼竟然手脚齐用地钻入了桌底,茅绪寿垂眼先是瞧见被桌下人的恐惧连带颤动的桌面,随后是自己那被人拽紧,补丁大片的褂摆   “先生!先生!您可有办法救救我!我知道自己这样会有报应,可……可我就是个小买卖的普通人家,那陈少爷说了如果我不造做,他就能让我妻儿父母不得好死,我不敢不办,不敢不听他话啊!”   片刻间这人竟已经涕泪满脸得一塌糊涂,身后的车门发出吱呀,随后一不知是死是活的马夫着装男子倾倒而出,那摊主又是吓得一声大叫,头顶撞上了桌面后又爬出桌子,还险些将那炭火小炉打翻,可就在他这一连串仓惶的同时,那倾倒的人被一截湖蓝的袖子给拽住了后领拉回,茅绪寿斜眼看到随后下车的王玖镠与其并肩,一脸嘲讽地打量着这满脸涕泪还粘上了不少散乱头发的男人,一刮下巴很是疑惑地问道   “陈少爷?你说的是陈堂主的儿子?那个洋装的废物?还是他不只一个儿子?”   那摊主没有要答的意思,垂下头去望了望玄黄堂的方向,一阵细小的凉风刮过他耳旁,那已经纠缠多日的细小嘈杂又开始刺入耳中,好似多人正蹲在自己耳旁,一声声地骂他见钱眼开,心肠歹毒!   “你把他留在车里像什么话!”茅绪寿起了眉头责怪道,王玖镠却还在瞧着这惊恐狼狈的男人,勾了个嘴角故意说道   “那我让他们出来好了!反正到家咯!”他托着长音从布挎之中掏出一老旧泛黑,分不清铜铁而制的法铃,其铃柄之上还封着已褪得不黄不白的黑字符布条,茅绪寿感到一股极强的寒凉让自己浑身汗毛而起,撞上了王玖镠恰好偏眼的一个挑眉   他手腕发力,只听那黯沉的法铃之内撞出低沉尖锐的怪声,随后马匹发出惊慌的叫声,茅绪寿感到眼角穴发涨,脊背更凉   王玖镠淡然地一手摇铃,一手将那忽然爬起,想往外逃窜的摊主给一把拽住,摊主没料到此人就是个一推倒地的单薄身板,这手中力道却让自己痛到了骨头之中,还没等喊疼出口,自己便被这截他的人推回铺中,撞上了一处放置金银纸的斗柜,那小炉果然难逃被掀翻的命运,炭火碳灰泼洒了满地,有几块还滚到了地上堆叠的金银纸边,燃出了一角缺损   “催命响?!可是这个?!”茅绪寿忍着头脑的发胀问道,王玖镠点了点头,瞧了瞧自己持铃那手背之上泛起的隐约青紫斑点,叹气一声   “我也没用过!就是昨夜你们兄妹埋法器时我从绕去了养器的那口棺中拿回的,还未祛尸瘴,怕是里面的也就知道咱们的底子,估计这会儿正在醒镇坛的家伙呢!”   茅绪寿在想这人是用了什么法子能让传闻祝由尸匠翘楚王添金所持的,收纳了九九满数各类寻来祭炼的横死亡人,铃驱尸起又被铃吞魂入其中的阴法铃,话本之中更是被不知哪个精妙了一句“催命响,三声催,催得精怪不敢追;人间道,法铃催,阴魂无路往哪回!”   茅绪寿在这催命响的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在那个跌宕的故事之中多次三响退妖邪的神物竟与自己那几身破衣行头有得比较,如若不是修行之人能感觉到其中炁动,在街面上掏出怕还得被人笑话一番为何揣着个破铜烂铁当个宝,譬如这满嘴喊疼的摊主就没太把这响得难听的破铜烂铁当回事,继续高声喊疼希望能招来些附近往来的注意   可没出两声他便又顿下了,只见这两人身后的马车开始颤抖,其中还传来了比他刚刚那阵更要疼痛一般的哭喊,忽然王茅二人脚下机灵地各往一边偏过身子,那白毛已上面颊,瞳孔也蒙上了白的少年连同那睁眼不眨的黄化主齐齐用头撞破了马车一侧的窗户,大半被撞出的残破飞入了那香火小摊之中,摊主随着一声哐当落地猛地抽出,随后那瘫软的两腿之间蔓出一股暖热的湿润,他已不能言语,就连说出一个“黄”字都使出了浑身气力   茅绪寿极其不满地瞧了瞧半截身子悬空,将那车窗框挤得一丝不透的二人,少年已是成僵了八九分因此皮肉僵硬,那黄化主虽也发了毛,可却因不是第一个触碰僵蛊的人,又被了王玖镠坛上炼化的药粉压制,这会已是前额开花,满脸淌血,他毫无痛感,任由泛着黑紫的浑血肆虐地淌出并在下巴处成珠摔地,一边眼中也已血红不已,这时如若随便来个人定能被吓得损魂,可这处是不会来人了!   一来是他们一路打听到玄黄堂而今鲜少有人登门,而来二人各施让狗哑声,让这香火摊子与马车的声响也不能被巷口那边听到半点,这条街巷深长,即便往里望望,也只能看得到车马停下,有人而已!   “怎么和车行去说?”他有些责备地向王玖镠问,王玖镠却比他高了声调反而责怪道   “这种无足轻重你在这啰嗦!赶紧问问这人玄黄堂的事!再往里走怕是得打得连喘口大气的空闲都没了!”   茅绪寿一抿嘴,二人齐齐再走向那摊主,身影从那人的脚踝蔓延半身,摊主颤抖作揖,随后又顾不得那摊地湿就跪地磕头,满口的“道长救命”“高功慈悲”二人一语不发,这便是王玖镠的用意,他们刚进巷便察觉到这处香火铺之中阴戾极重,一个宫庙的门口能聚集了那么多亡魂可当是个能脸丢三代的笑话,加之那黄化主忽地一颤,是因为那仅存的一点人魂瞧见了熟悉的人而起,更准确地说,是见着了有仇有怨的人,因此二人才有了停车买香火这么个临时起意   “你话说快些,立面的人知道有客临门了,怕是你再磕巴两下我们也保不住你的命!”   那摊主又是三个响头落地,随后抬脸而起,王玖镠还有些嫌着污浊翻了翻眼   “我打两年前起就按着黄化主的吩咐给几家香火摊撒他定时夜里予我的符灰,我不懂是怎样的术法,可从此之后我周遭的摊家便各种自己添病,家人有难,又两家想着近便去玄黄堂求助,但最后都因各种缘由闭了摊,我每月能收到三银元或是两大洋的酬劳,是我贪财!我也很后悔这么猪狗不如地害了这么些邻里”   他越说声音越因痛苦模糊,王玖镠一声冷笑,心道这种在神明脚下赚黑心钱的把戏到处都有,但以自身不足却诓骗信众做法事买毫无灵力的神像符纸居多,这黄化主可真是好头脑,还能想出这么条路子,毕竟香火乃是入神祠必须之物,能坐地起价细水长流,是个又好又稳当的买卖   “可他为何找的是你?能赶人的法子多得去,又是为何动了这么狠的心思?”王玖镠很是赞同这个问题,又将那催命响做出一副摇动的姿势在那摊主眼前晃了晃   “还有,你说是黄化主找的你,那怎么又关了那陈少爷的事?!你说的陈少爷,是那个人模狗样,穿着洋装的废物吗?还是陈堂主不止一个儿子?”   摊主没敢耽误,一一答上,但这无疑让人惊讶不已,黄化主已经因为有个摊主告知了陈带白而让陈带白卧病一月多,因此他早在两年前就已被玄黄堂逐出了门,而陈带白只有一个独子也是坐实,那么这么个废物如果会点本事,星罗洞前为何那么副窝囊样子让自己家中遭人耻笑呢?   可二人没能再问,平白一阵无故而起的劲风直冲王茅二人后背,齐齐回头,却为时已晚,只好各自躲闪才没被那张牙舞爪活僵少年碰到,可那摊主就没了运气,二人站稳身形掏出拘魂链血符将其从那摊主身上扯开时,他口中还有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那是已经被咬断了颈脖经脉,腔子喷血的摊主身上的   “嫌我们进门慢了!主人家等不及了!”茅绪寿揩了把自己下颚溅上的血,对着巷尾一处琉璃精良的飞檐咬牙而道 第49章 玄黄堂   茶金瓦成琉璃顶而立众神明栩栩如生,雕梁画栋青砖墙暗八仙于上精细绝妙,抬眼向门楣,连那不被风吹日晒的金漆方字的匾额也蒙了厚灰布了霉,仅仅一眼便将玄黄堂的旺盛与萧条皆收进了眼底   王茅二人相觑一眼,王玖镠掏出符纸却发现门前本该香火袅袅不断,供养上中下三界各路高真威灵乃至阴界神君的六角炉鼎竟然已结了蛛丝,其中香灰硬结成块荒凉枯绝,这就朝着那被茅绪寿拘魂链捆得牢固的活僵以及自己法定原地的黄化主一个白眼   “你家主人这么小气,连个火都不让客座借,这等一路耍阴,处处下绊的功夫,贫道可真是佩服!”   这话乃是故意朝着门中喊去,可似乎那扇千顺将军也满是斑驳的高门将他的不满全数撞回,惹出了来路一串回声,他自己燃起了符纸醒铃,就在朝着催命响一声敕令之后,头顶又是一声闷雷而起,那活僵少年抽搐嘶叫,如同一条等人而高,已如癫狗咬疾攻心的恶犬那般就要挣脱颈脖的拘魂链往门内冲,即便茅绪寿手中力道极大,可这活僵没个疼痛感知力大无穷,他这会已经八字扎稳步子,等着王玖镠妥当   “你我前后而行,我前你后”刚朝着王玖镠挤出这句,那还算老实的黄化主也有了动静,木楞的眼中也蒙上了灰白,只是不同于少年的吼叫,他的声响从喉而出,好似一个受尽了酷刑绝望啜泣的牢中人   王玖镠眼波之中起了寒凉,讥笑摇头   “我虽也不是安分之人,但没曾想有朝一日会被逼得跟符箓咒法的行家门派直面而向!”   说罢腕子发力一声浑浊而出,只见黄化主与那被茅绪寿稍稍松动的活僵就齐齐冲向紧闭厚重的大门,几声激烈之后门前已是血肉模糊,黄化主半边脸面已落到地上成了烂肉一摊,可倒下之时依旧口中呜咽,那化僵的少年则好上血多,至少人形完整地替他们将门撞出了处缺口   二人秉着气息将门发力踹开,满面杀气地跨进了玄黄堂的高槛,虽说临行之前王骞如那碗熬煮好的祛阴散瘴的汤药能抵挡不少,可那股子腐烂咸腥的气味还是让人恨不得将半日之前吃下的都作呕而出,怕是一不留神吸多了一口,便已是败掉大半!   这玄黄堂之内也是个蒙旧了的华贵庙堂,檐下的蛛网与天井枯败的落叶都显露着主家败落的窘迫,可那正殿之中却是香炉袅袅而出,供灯盏盏不灭,其上神明亦是从容地披锦戴冠,各安其位于来者相对,二人稍微松懈了些气息,却又更觉不妙地相觑一觑,齐声而道   “香有问题!”声响未落从王玖镠那侧的法主殿中竟有鸡鸣而出,随后眼前晃过二三姜黄,王玖镠倒是脚下敏捷地闪过了这三只从中飞窜的公鸡,可茅绪寿手里还拽着拘魂链,那垂头低银的活僵却猛地抬头,浑浊无珠的眼中竟瞧出了喜色,他发力伸出黑甲尖锐的双手精准锁住了两只公鸡的脖颈,茅绪寿一己之力没能大过这不死不活的怪物   就在自己要被拉扯得脚下踉跄撞上那脊梁凸起的后背,但他的领后却传来布裂的声响,随后又是眼前晃转地被一股蛮力扯了向后,撞上了身上有着不知何种熏香淡薄的味道   二人没多言语,一人持诀而向锁魂链口中阵阵,另一人则两步向前,从裤袋之中掏出了个承装药丸的小瓷瓶,盖封一启便朝着活僵面门泼洒,随后一声喑哑粗粝的吼叫伴着炙肉的烫锅滋出油脂的声响直冲耳中,那活僵仰头向后,掐着供给的两手有所松动,王玖镠又燃起一张殷红书写的符纸,朝着那活僵手诀两换   “阴魂逃遁,留你一路,吾持血法,妖邪伏地,急急如律令,敕!”   敕令一呵,那原本已在活僵脸上滋滋作响的腥红响声更大,随后一股焦糊气味掺杂血腥在其面皮之上极速蔓开,那活僵一只眼滚落在地,随后声响渐渐变小,驱腿跪地抽搐不已,茅绪寿瞧着那张还在不断掉下烧灼腐肉的脸瞧向王玖镠   “这就用了如此猛料,万一里面有更催命的呢?”   王玖镠冲他挑了挑眉,还顺手一把糯米撒向了那三只本来在地上安静却又忽然扑起的公鸡,几声如同宰杀的呜鸣,三只公鸡再度没了动静,二人斜眼一瞧,皆是浑浊无仁的眼珠,与这活僵无异   “你就没带出点我还没见过的?!”随后朝着那正殿旁的门帘拉高了音调   “有客到了无人迎门不说,还得不来口茶水喝就先急着喂自家狗,玄黄堂这等待客之道,陈堂主是否该出来解释一番!”   茅绪寿将锁魂链收回,掏出黑木匕首满是警觉,他其实知晓王玖镠方才那黑狗血泼出的用意,因蛊化僵之人得寻出蛊媒才能施术解蛊,否则就得想法子破了毛僵的铜皮铁骨砍下头颅,祭炼而出黑狗血乃是毛僵惧怕至极的法物之一,到了玄黄堂里才给这活僵一些教训,一来是当着这还在暗处的施术者面予个警醒与扬威,而来则是杀鸡儆猴,让此处伏着的妖邪精怪看场杀鸡儆猴的戏   可除了风动与地上那暂且不能起身的活僵之外,二人靠背眼观四方并未见人鬼而出,不免太过古怪,王玖镠索性松下手中的师刀,吸了口还算清淡的气息往了正殿中去,他瞧着那雕工精美,颇有岁月的主炉皱眉,故意站在临门处细瞧殿中诸位神明尊像   位居至上的乃是一身赤金披霞,头戴嵌珠花冠的玄天上帝及手持浮尘垂眼慈目的道德天尊;其派祖师荡魔监雷御史张圣君法主公像乃低下半寸亦是锦着身,持诀持七星剑,脚踏风火轮,黑面黑须浓眉怒目很是气派;与其并肩者则有许九郎、闾山派三夫人娘妈,慈航真人以及中坛元帅诸神明,皆是包浆老道,眉目活现的金身妙像   与神明金身截然相反,供桌之上茶酒沾灰,瓜果腐败不见鲜花,很有亵渎之意!王茅二人皆是满头雾水,这些神尊之中藏灵皆是平静安座,也无空尊而去,那么这活僵与刚刚被王玖镠的架势吓退的阴物又是如何能入堂不惧的?   “法器全都不在?!”二人仔细查看一番,这坛上丝毫不缺,唯独那些个做蘸或是该在坛上吃香火供养的法器不见一样,王玖镠似乎实在忍不得那古怪的味道,这就掏了块帕巾掩起口鼻,随后闪身到主炉之前,用师刀挑出些许香灰又是端详又是掐诀敕令,落了个一无所获   他泄气地将香灰在地上一甩,瞧了瞧那院中越发起伏的活僵,这才注意到茅绪寿已因屏息而满脸紫红,赶忙在随身之中又摸出了块包裹着两块茶褐小物的帕巾递过,茅绪寿还有些犹豫,他翻眼摇头地将那帕子塞过他手里,又借着坛上供灯的火种燃起一符纸,出到院中成诀敕令,朝着那就快起身的活僵甩去   敌暗我明,不见动静也没有点蛊媒的线索,怕是再不快些又得匀出力气来接着将这尸毛已向下蔓开的活僵一番镇压,他们两人就极有可能被这暗处之人杀个措手不及   “我裹着的这是熹元堂的百窍通,只是刚刚炼成未磨药粉才……”   他话未说完,忽地听到身后一阵碎裂接连重物摔地,转头瞧见茅绪寿竟然将那坛上香炉供灯都齐齐摔落在地,满眼惊慌,他刚欲开口也被一股古怪腥腻的浓重给呛咳起来,茅绪寿慌张而出正殿,一手用那帕子捂住口鼻,另一手无礼地就往了那予他帕子的人布挎中伸去,随后摸出了那两块其貌不扬的百窍通,没让暗处的术士打个不备,自己却被一阵蛮横没防地撬开了唇齿,随后舌尖一阵辛凉苦辣,片刻之后还蔓上了鼻头,那是百窍通的味道   “香有古怪,但祸在那些油灯!”   茅绪寿口中有阻含糊而道,二人凭借着这口中之物与帕巾之掩靠近门槛之处再看一地狼藉,只见油灯的瓷瓮碎裂粘腻之中一根根还在燃着的灯芯,而那灯芯之上皆有模糊的黑蚂蚁字迹,不用细看,王玖镠已脊背生凉,这些定是一人的生辰,而他们嗅到的灯油气味,是那盏盏被制成了供灯的亡人炼出的油脂味道!   身后的呜咽嚎叫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阵阵年老男女的粗喘叹气撞入耳中惹得二人皆是骨裂般地发疼,茅绪寿猛然回头,随后将身侧的王玖镠一把推开,自己则脚下踉跄摔向另一处   正殿之中又是一阵砰砰,供桌之上那些原本刚过一劫的物品也落了地,随后那扑了空的活僵从撞脸的桌沿处摇晃起身,在桌上留下黏连的腐肉   王玖镠眼瞳之中映出一张皮肉残缺,额前又增出一窟窿的活僵,他中了诡计,用了尸油灯燃符而向,这不仅没能镇煞活僵,反而让他得了助力,陷自身于更凶险之地!   活僵一声粗吼扑向还未站稳的对面人,茅绪寿来不及驱动拘魂链,只好慌忙扯出,一扑向前将链子挂上活僵的颈脖发力向后,在那黑黄锋利的指甲就要触及王玖镠一眼之时被蛮力拽回,但那活僵得了尸油反煞的符箓之力已力量大增,他并未去拉扯自己脖上快要扎入肉的锁链,而是顺势向后,双手背后试图让来不及收力的身后人被皮肉扎穿,茅绪寿眼下还不敢松出一手,试图搏一险在接近之时弃链躲闪   只是手刚缓下气力,自己的腰间却被匍匐跑来的王玖镠一把捆住拉扯,手中的拘魂链被甩出了个方向,锋利的甲间擦破了茅绪寿那本就破烂的外夹袄褂而过,随后只见一把黑褐的散土从自己面颊一侧被发力打出,打向了活僵的后脑之处,紧接着烟尘之中泛出微弱的幽绿,活僵开始左右挥动似乎撕裂什么眼不能见之物,几声幽微的女子尖叫入了撞上正殿门柱的二人耳中,女儿怨之中的阴魂就这么被这不人不鬼,不死不活之物抓碎了二三,也是狼狈   一番苦斗也并非毫无作用,这活僵被牵绊住了些反应,二人赶忙搀扶而起,先自诀护身术法,茅绪寿则掏出了他那卷得收卷整齐的黑令旗急忙持诀踏罡挥动敕令,霎时阴风只穿此院堂,浓云聚来天井上,活僵察觉不妙,却被招引而来的阴魂从七窍而入,再度呜咽挣扎 第50章 夜里信   “难怪没个动作,竟是那么个丧心病狂的法子!”   王玖镠牙间磨出声响气愤不已,可他音未落,身旁之人便脚下不稳地就要向前栽倒,他赶忙将人扶稳,茅绪寿面色灰暗几声咳嗽,原本含在口中的百窍通摔落在地,王玖镠赶忙将人扶至身后的侧殿,合上厚重老旧的殿门,割破指腹以血醒符,封于门上   “说我先拿了救命的,你这连续光天化日找阴将的,是想我上路多个伴吗!”   茅绪寿胸膛起伏地靠着供桌的桌角满脸辛苦,那殿中的灯油可非一般亡人,想必都是修行有些年头的术士,即便是那些被招来的阴魂遇上,也敌不过太久,何况眼下离阴盛的时辰还远,再贸然招阴请将只会让自己折损更多,当真是道尽途殚!   茅绪寿又感到如同熹元堂院中的头脑炸裂昏沉,天旋地转,他一手抵后扶上了供桌的一腿,看到门边王玖镠的褂摆被晃成了三四,他没感到神明之炁,便知定是长久的香火断供让这其中供奉的神尊成了一具空壳   门外很是嘈杂,连他这耳鸣的人都能听见混乱不堪,他已吸得满鼻满腔的陈旧霉味更是难受,但却咬牙起身,脚下不稳地险些把搭上肩头的王玖镠推撞到门板上   “可带了鸡血砂?”他声音断续发颤,王玖镠将人架到肩上,他已焦头烂额自己没突围之法,瞧见这状况更是有些乱阵脚到底该先救人还是施术守住这尚能缓出一口气的方寸之地,茅绪寿咬着牙关稳了稳脚下,摊出一掌到他胸前,若非那惨白的肤色,怕是连个轮廓瞧得都吃力   “我不是分了你们一些吗,怎的还管我要!”   嘴上这么说,却已将自己那折叠整齐的鸡血砂纸包打到了那发凉的掌心,茅绪寿又是几声咳,摸索出了他那黑木匕首扎到门板之上,以之作为支撑站直身子   “太暗,找不来!”随后一手持诀,口中极快地用那匕首在门板上刻画起来,王玖镠怕再白费力气,掏出了一盒洋火擦亮,借着那点昏黄去燃那神龛上布灰凝结的油灯,失败二三才勉强让一盏不灭,瞧见了门板一侧已是诡谲扭曲的符箓   茅绪寿这手下之快让他也是惊讶,明明已是站立都难的人还能使出这等力气,完毕之后并未敕令,而是将那鸡血砂的纸包摊开,将其倾倒于另一掌心之后又手诀两换,随后一声大呵“挡邪护门,敕!”   将那些鸡血砂重重打到门上,那刻画出的符箓之中这就添上了如血的赤红,也就在此时,一阵闷重猛烈的砰砰声响让这屋顶梁上落灰砸石而下,王玖镠欲再燃起一符纸未这护门阵加持却被茅绪寿截住   虽说是深秋又处阴森之中,可茅绪寿已是满头大汗,额前鬓角都粘上了碎发,那活僵被符箓伤得发疼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茅绪寿不慌不忙地将掌中剩余的鸡血砂拢齐,一手持诀凭空画符于上   “退!”随后一声呵斥将这余下的再发力砸向门板,当即门外传进一闷沉的摔地声响,茅绪寿则更加晕眩地倒向了身后之人,王玖镠只好一手扶住人,一手艰难地搬去封门的门栓与一截摔落在这偏殿之中的灯台,将门启开手臂粗细的缝隙,瞧见那活僵确实到底抽搐,这才敢开了半扇门   这屋外也是浊气混杂,但比起这陈腐的小间还是好了太多,茅绪寿胸膛起伏极大地试图自行站稳,王玖镠将他扶至供桌边沿,他用那瘦削发颤的下巴抬指而向院中的活僵,强忍喉中干呕   “用你的法子镇住,我这也是头回用,不知能管用多久!”   王玖镠边在布挎中翻找边应下,那是一掌心大小的缎束口袋,二人手中皆不算干净,他便趁着茅绪寿喘气将其中的药丸唐突往这人微张的口中塞去,随后严厉令道   “咽下去!我知道这味道很怪,可谁能想到背运成这孙子样!在这连口茶都喝不上!”   那药丸的滋味从茅绪寿那凸瞪的眼睛与更是猛烈的干呕便可知,这人当真坚强,刚刚香火店那个是半死不活被塞下去也尝不出个味道,而这当真是需要强行推进喉中的,王玖镠舌尖都泛起酸苦,不忍多看就往院中而去,掏出一黑亮泛绿,其中阴阳太极其外八卦包边的六角之物,先烧符醒器,随后将此物对向活僵眉心,持诀念咒   “天清地灵,阴阳分明,鬼魅消散,精怪亡形……敕!”   手诀随敕令而向,随后手中一松,将那块厚重的法物砸向活僵,活僵那已无瞳仁的眼中竟能瞧出惊慌,可他似乎身不能动,只能瞧着法物砸向自己眉心,说也神奇,那法物落下之后没有滚落一处,稳稳躺于活僵印堂任由活僵蹬腿挠地地惨叫不已   王玖镠冷眼俯瞰,直至这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的不人不鬼缓和下来,随后转向正殿那被破了压制阵法的满坛神明,却察觉那些尸油供灯落地时的嘈杂不已的龛上这会儿又没了踪迹,不免心中有些堵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神也自保,无可厚非!”说罢嘲讽一笑,瞥见茅绪寿已拎着布挎缓步而出便知药已奏效,也冲着他抬了抬下巴   “都跑回各自主神那保命去了!连帮着咱们拖一把这夭寿鬼的腿都没个慈悲!”可他话刚说完便有些悔意,心慌地瞧上茅绪寿,茅绪寿在院中环顾一圈,又瞧向他手中那块墨绿泛光的黑法物   “这该就是那些茶楼里说的,毛师与你三叔在一夜里吃酒说法,一朝相识便称兄道弟而换的那法器吧!”王玖镠将手中之物递给他点了点头,茅绪寿接过瞧了瞧,再瞧瞧那地上的活僵苦笑道   “其实不然,神明有神格戒律在身,活僵是人未亡,不能算作鬼怪也不能当做活物入魔成精,他们沾了这个因果多有违自身规诫,你要怪,也只能怪个连给咱们破阵却没得上个护身”   神不能多涉,人不得灭法,就连地下阴术也没个打散灭尽的法子,天地人对此都不能说自己是做主的,这是活人成僵的歹毒之处,也是此门法术遭各路法门都不能容下的缘由!   “这么多术士的……哪来的?!”茅绪寿声响极弱地嘀咕道,二人皆是攥紧法器势入弓弩,正殿之中那满地的尸油味道依旧浓重,王玖镠这会已经咽下了好几回涌上喉头的干呕,比起刚刚与这活僵的一战,那么多修行人殒命竟然没有一点风浪才是最惊悚之事,想到这他又有些烦躁起来,索性扯起嗓子朝正殿叫喊   “原本还该称呼声道友,可这殿中的灯烛是如何而来还请现身说明!我们皆是旁通门中人,早就惯了被骂成妖魔,今日既然已经知晓玄黄堂中惨事,你不现身,那我二人这就将这放火烧尽,施术镇魂,怕还能落个替天行道的名声!”   说罢便有了动作欲用燃起的掌心灯往那活僵身上砸去,霎时一阵狂风从正殿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男子的惨叫声响,二人反而心中振奋   在修习阴法鬼术之中,僵蛊所成的活僵一个都是难得,即便被打得遍体鳞伤也是炼尸人的宝贝,这人怎会瞧着王玖镠那与那一地半斤八两的油灯泼上,而这次出来的东西让王茅二人更是震惊,只是各自眼中所见皆不同   茅绪寿脚下敏捷,闪身而过扑向自己的一具眼中灰浑,满身污浊腥臭的走僵,那僵硬的身躯一转,眉心便被那黑木匕首的尖刃抵上了眉心,随后一把毛僵饭直扑面门,那走僵如同遭了腹中重击般地飞弹向后,撞上了自己另一被闪身的同伴,又是一掷而向,两具活僵就这样被叠着撞上正殿一侧的门柱   二人各自结印,口中念诀,利刃划破指腹封上两具活僵眉心,又齐声呵出敕令,相互一瞥,又皆是面色泛红,颈后冒汗,眼睛先后挪向了刚刚被这两走僵撞塌倒地的一处墙上彩墨画作掩去的暗门……   昨夜里没得安稳的不仅仅只有茅绪寿这被拉扯“谈心”的独一人,岭南佛山,绵密的夜雨刚被子时过半的更声敲停,那在缎被鹅绒西洋床上   本该缠绵而过嗅着美人芬芳睡得深沉的男子却警觉地睁了眼,他丝毫没顾及动作轻重地起了身,一只手臂从解袭洪的脑后抽出,今夜是他们又要分别的最后夜晚,这屋中的甜香还夹杂着浓重的旖旎,女子如此卖力而向,怕是这一觉没明日正午是睁不开眼睛的!   这男子脸上却没个摘花云雨的模样,他眼中阴森透寒,望得那爬进屋中的暖黄都想退缩而出,没有半分回望身旁,他赤脚下床,扯过软椅上同是鹅绒的金边长袍将自己单薄的身子裹个暖和,将有些散乱眉间的碎发一捋脑后,屋外还是那些富丽堂皇的陈设毫无人影,只见此人淡然地走向桌案之上油亮崭新的皮革箱子,将其启开掏出一只老旧发暗的布束口袋和同样纹饰其上的小炉,从中倒出一些粉末,将洋火擦燃后掷进炉中,一股焚香的气味随烟雾升腾而起,男子又随后扯一旁的信笺,随后手中灵活地手印三换,口中成诀   “焚香为使,以纸为媒,化作书信,阴童报来,耳听目见,敕!”   随后他将那还在焚烧的香粉缓慢撒到那信笺之上,那纸张非但没随之被燃,反而在男子拈起一角让香灰滑落桌面,那纸张之上已有三四行工整的字迹!但男子眼中转动一扫后簇起眉头,不知对何人发出一问   “他没起疑到你身上?”随后身侧的窗外想起两声好似有人在叩的声响,男子将信笺放下,将那泛着水波漾纹的金丝垂帘扯去一旁,启开了那传出声响的窗户,顿时一阵搀着水气的凉风扑面,他俯瞰着二楼之下,满是湿漉的石板道路,这夜太静,丝毫没有为洪武大典灯火通明的兴致,也没北平再向着北,那些火炮震耳的噩梦   “那你就过些日子再告知我,还能再有怎样的好戏!”说罢将窗合上,消失在弯月俯瞰的那一角视线 第51章 暗书格   不知何时又落了绵针细雨,解袭洪被沾着高馡香醇的指间抚着脸颊醒来,由着星星点点的雨声点滴耳中,她睡眼惺忪地瞧着已是一身洋服整齐的身边人,流露出伤神,对方指间顿下,俯下身去用那西洋的亲密礼节给了她额前一吻,在耳边轻声   “这雨,怕是再耽误久些你我都要难行了!”   扭动着纤腰慵懒坐起,门外恰好一阵轻叩响起,让她没能再贪得情郎半句安慰,二人再见面时已是天公更不通情面,水帘潺潺的门边,自己堵闷的她瞧着那些肩头湿透,忙碌整装的仆人很是来气,似乎他们都在快着手脚催促着这一别又不知几日的分离   “你别贪杯,再忙也早些睡下”男子应下,她不敢多看便匆匆而入了自己那辆红鹅绒软垫的洋车   随着轰鸣的嘈杂一声怨叹,自己情郎多事繁忙她无埋怨,便将所有的怨归咎在了药市之主那关常禧关六爷头上,那日被诓骗没拿到“万魂归”已是足以南北耻笑,而随后自己的上客又被一衣着邋遢的无名术士斗坛而败,她近些日子光是坊间故事都听了好几副样子,说得都比他们这些在场人精彩!   “都病这么些年了,怎的还不能不死早几日!”   她呢喃咒到,自己着急返回除去身坐倚云开当家之位,更多的是关六爷召集药市管事连同洞中各家当家集会,除去一些随世改革之外听闻又与他要续命的新法子有关,要求各家尽其所能效力   男子离开却没有解袭洪那般匆忙,他甚至目送情人离开之后又回到那富丽堂皇的厅堂去再喝上一杯番鬼的高馡缓解困倦,等到几口刻满符箓的黑木大箱从这小楼的地下暗室搬出之后才缓步入车,他往软垫上舒服一靠,合眼朝着掌舵之人用粤地方言令道   “去清远!”   闽地的雨是申时过半飘起的,王茅二人齐齐被身后突起的嘶哑长叫惊得肩头一耸,各持法器转身后却发觉并非院中而来,那是玄黄堂外一棵枝叶衰败的樟树之上,几只在高枝上停歇的几只样貌丑陋的鸟被雨水打到,展翅四散,茅绪寿眼睛追随其中一只直至那黑瘦的身影过了房檐,却瞧见身旁的王玖镠似乎也蹙眉而向天,眼随着那道黑色挪动若有所思   “这鸟……”王玖镠又转头瞧了瞧那只有尘屑乱飞的暗门   “你也眼熟吧?”茅绪寿点头,随后踢了一脚自己镇住的走僵   “这个也熟悉,山林里的,还有博罗县中前两回的!”王玖镠忽然发笑,点着头也踢了自己上符的那位道   “法术熟,人我也熟悉!我还奇了怪,怎的遇见你那晚见着了两个,其余在又在哪,没想到又在闽地遇上了!”茅绪寿满脸疑惑,王玖镠给这两具走僵撒上了一把自己携来的香灰   “我赶尸至岭南时,有五人也搭了雇叔的船,一路上他们还给我讲了回《败西传》呢!”   而这二人之中有一正是那身形最高,凭借那粗粝凶悍的嗓子与面容的死气,路上已被王玖镠判断命不久矣的大汉   此人面色如土,两颊青紫的尸斑已随着起尸化僵没得褪去,纵使这具走僵容易制服,但他乃是病死之人,所会衍生让触碰之人染上的尸疾也能够让与之对抗的术士吃上阵苦口,想到这他心中已将这一路阴险,修行劣等却能有层出不穷计谋的宵小恶徒问候了祖上几代   “无论如何,今日不见主帅不归返!门都开了,还有不进的道理!”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二人皆将布挎捆绑牢固于身上,将符纸法器做了些调整,随后一齐屏气,躬身前后入了那被走僵撞破的暗门之中   好在狭窄仅仅十几步,直起身子之时,便来到了一处满是油墨陈腐,杂乱满地的宽敞,王玖镠燃起离己最近的一处接近干涸的壁灯,这宽敞之中被惨淡的暖黄散满后更显不堪,二人不得不先将脚下散落的册子厚簿清理一阵,才有了立足之地   “为何将书阁建在堂口而不是居住的宅院?!还是说这只是其中一条暗路,我们再找便可直达陈府某处?”   王玖镠俯身,翻看其中几本无名无题锦料装封的厚本,其中竟然是有关闾山派科仪和简易术法的巨细,无论正道旁通,科仪礼斗倒还有些成册的供人参考,可涉及本门的术法密蘸之类的则多为授箓之师的口耳相传,小门派之中甚至连本有模样的记录都难   这暗室里有玄黄堂所修法门之术,那么此处就不会是一个放置闲杂的书阁。且房中那张足有两尺半宽的大案与几张东倒西歪的镂花贝母太师椅的花梨紫檀来看,这想必也是堂主料理庙务甚至会见要客之处,而这些哪一样都不被绝大多数人设于堂口,只是这摇摇欲坠的昏黄让人眼睛发酸,想要寻找其余暗门,只能近墙搜索   “定是还有,只是……无论地上还是书橱的书本藏物似乎都好久无人打理翻看,那么方才那两个东西从这出来……就不合理了!”   茅绪寿在原地负手而立,这书阁之中的气味也没比外面那些尸油尸腐好去太多,加之昏暗吃眼力,他又开始头昏脑涨,没看几眼便险些再倾倒往后,倒是王玖镠扔过一袖珍鼻壶砸得他清醒不少   “醒神的,你门边站稳就是,我寻一圈,如果这里没有,那就是那条甬道之中还有玄机……”   可他当即意识到自己话语不对,走僵浑身僵硬无比,只能向前直行,如若需要转弯转向,那便是考验驱尸人或赶尸匠的修行,那两具走僵都是快及书橱顶的大汉,怎的可能像人那般躬身而出!   茅绪寿嗅着鼻壶,退后几步往书阁门板上倚着,苦笑道   “这又是哪门的技法,还是说他们所出跟我们进的不是一处?”   “那还能有哪?!门塌僵出可是四只眼睛都瞧着的!你若说有哪种可以挪移整屋的玄机,如此大的屋子加上这些书本陈设的斤两,院中该有地动之感才对!”   王玖镠一边小心着手中小灯的火种一边捶墙敲柜,可精细一圈下来也没哪处再有暗门,泄气望向门外,茅绪寿当真双臂抱胸垂眼耸头地在门边站得稳,直至他又是一通辛苦地回到门边与其对面,才抬起头来幽幽一句   “没有?”他没答,这就再躬身往外要去,但身旁这人却没动,又拖拉的语调抛出句   “我是说,玄黄堂中的术籍秘法都未丢失?”王玖镠又立直身子,思考片刻后又踩着杂乱往房间中去   他翻找了几个暗格之中的秘法,书本倒是都在,可随意打开一本,却看到所有涉及亲传弟子法术的典籍之中,皆有被撕下缺页的残损,茅绪寿瞧见这人的背影中透出的又惊又疑便知自己猜得准确不少   “出去吧,得确定一番咱们是被人救了,还是撞了什么偏门的运!”   二人又原路返回,离了暗门近处那活僵的嘶叫与一声声撕裂已到了耳旁,二人这一出现,原本撕咬着那两具走僵的活僵立马顿下,随后脚下敏捷地就往殿中二人扑来,怎知那满地的灯油滑了脚下这就被王玖镠再一把“女儿怨”扑了面门,但是这遍地狼藉不仅仅绊住了活僵,瞧着出殿无望的二人选择了往神龛一侧的窄洞门后退,退至后殿,随后出殿入院,合力将两扇厚重合上   忍着门上落灰呛得鼻喉发痒,二人各自结印念诀,沿门槛洒下盐米,以指腹血封符于门上,退至后院之中,待到又一声闷响撞得积灰散漫,茅绪寿又与那偏殿之中相同法子借门施术,那力道让不少鸡血砂嵌上了门,又随着一阵屋中撞落的哐当破裂而震落坠地   王玖镠疲惫地暂舒一口气,却被身旁人轻拍了肩头,顺着目光所指向下一瞧,这才察觉这四方窄小的后院之中有两处脚下拖拉向正殿的痕迹,再换向二人的鞋尖,皆沾了少许这地上黑褐的泥土,还有淡淡腥腐窜鼻   “他们是这出来的?那为何那处暗道门蹋得如此恰好!”   二人不用细看便知这一地黑褐的由来,两具走僵是提前被炼尸人带来了此处,随后施术,将炼尸地掩埋在亡人身上的泥土封于走僵脚下作为稳术之法,随后只需待时观之,法显术到之时多少都会起风炁动,前院之中的种种让二人费了不少心力,当风动带起的掩尸土被打散之后,走僵便会朝着有活气的那处而去!   可是想到此处茅绪寿讥讽一笑,手中拘魂链撺得更紧冷道   “能从岭南追来这处,我都该想想自己是否之前得罪了哪方道友才是!这又是他搬来的哪路救兵”   这稳尸法术生僻缜密,所需修行功力也并非三五年!这与他们一路交手的驱尸人不是一路货色,只是这层解释在了情理,那么那突然塌下的暗门又是怎的回事,二人以防万一不敢多走动,盐米画圈设界在脚下,靠背而向,眼观四面防止再来   “那便只有撞术了!多半是你的可能,你在院中施术之时恰有哪种撞了书阁主人在门上的术法”王玖镠觉得这样一来顺畅合理,可茅绪寿却迟疑   “如若那暗门之中是处整齐的藏宝阁我倒也认你这说法,可那之中杂乱不堪又已长久无人出入,这就表示术法在门上之时定已有人进入过那处,如此一来,还费力封门作何!”   王玖镠也并非刻板头脑,他不是不知茅绪寿想说那副猜想,只是如此一来能想到的人便只有一个   “怎么可能!如若是他,怎会不现身!就这么让我们就在自家的堂口又砸又打!”   隔空打牛,这等法术当真是高功之人才能完成的,如若真是陈带白让他们入了书阁,即便他再颓废荒了祖业,自己的堂口被人布下困神的尸油灯阵大施别派法术胡作非为,闾山派可是斗法破坛的一把好手,怎会忍受!   “或许……他自己也身陷一处呢?!那供灯可都是燃了小半去的,那陈夫人的话定有掺假,那么玄黄堂中事,眼下怕是绕不开管个闲事了!”   又一阵撞击从门后而起,原本从容的二人随之肩头一颤,相觑一眼,各自心生担忧 第52章 返门前   星罗洞三层有一处最是显眼的朱漆门配镂龙柱,其头顶正悬金丝楠匾洒金字,离门尚有数十步便已有淡淡熏香惹来人正眼,这正眼的一落十之扒九会到了那与门柱一般笔直,身着着厚缎马甲素锦褂的门后人身上   他与来人四目一对后更是不敢动弹,生怕自己气息大些会失仪,可解袭洪哪有心思估计这些,仅仅敷衍地对着躬身恭敬的他颔首,便携着身上更胜一筹的法兰西香水味袅娜匆匆入了倚云开,这股香让这常年弥漫,沾了天南地北客座衣衫的“云中君”节节败退,不知是也如人那般对着西洋本能的怯懦,还是它只是自甘臣服于那凝脂高仰的下颚,毕竟这袭牡丹红的洋裙是如何坐上那九龙啸天的拔步床,它也是个见证   解袭洪很是不喜这星罗洞中数一数二的富贵门面,也不喜她日日穿梭而过的,那一扇扇祥云富贵,暗八仙精致天工的月洞屏门与这铺子中的一切,即便她也知这些随便一件便价值不菲,随手一指皆为让人咋舌的金贵,可她就偏爱了那西洋修葺的明亮荣华,而不是在这处陈腐的富贵之中,面色紧绷地享受着稍有不慎就化为烟云的恭敬!   终于在拐绕进出了七八后,她赌气地往小室之中的鹅绒软椅上坐下,三两口饮尽婢子送来的高馡,这才定住了神,舌尖满是苦甘地望着正对那西洋丝穗雕纹的妆奁镜中憔悴的妆容,在心中将那不断浮在眼前的面孔捏碎   一袭墨绿晃入眼角,她偏了偏眼睛,婢子将她手中的珐琅金丝瓷杯接过,蹲了个福,绕过了那圆满髻整齐的妇人,解袭洪勉强挤出个嘴角,只觉这一身黯沉配上她不苟的神情让人喘不上气,该是说,一般能让荣总管午前找上门来的,都不会是什么欢喜事   “当家人”荣总管蹲福,随后将几张油墨浓重奉书纸与书信工整的洒金笺交给解袭洪,她垂眼候着,待到主人开口   “其实,并不算不顺!”听到这句荣总管舒展了些眉眼,微微点头   “是啊!这几味药材可都是多年无人来提的稀罕货,眼下一路五关,关关不同一处人,倚云开分号的那些人能如此麻利就回了话,也是您改良有方的功劳!”解袭洪将手书放到高几,又扫了扫着那几张油墨纸张,荣总管心里明白,便主动开口   “双阳草虽是合浦县的分号传回的话,可也如信上所言,这两样东西是他去年与一个越南药商吃席时那位提及的,眼下那处是法兰西称王的地界,怕是来到这处这一路放闸所要铺出去的,可是笔大数!再加之那阴风解则说要靠近满洲国,那日本要的数目……”   解袭洪甚至都不用再问便估算得到,倘若没有东风可借,她那日收下的两条小鱼和两千大票,可能看到了货后就只剩两盒胭脂钱了,摇头苦笑,揉了揉发胀的眼角穴,荣管事赶忙将备好的茶水斟进茶盏,给主人递上   “华宵阁那边不是让洞中各家去饮茶吗,今天的风声是多大的好事?”   华宵阁是关六爷位于洞中料理药市事务,集会管事商贾,会见贵人之处,其余的爱不爱进那扇门解袭洪不知,但她是极度厌恶的,单单想起她出任当家人时那盏茶喝的,就比菜市口的斩首示众还难受,面对着洞中各家以及关常禧身旁那四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走狗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她还得满脸恭敬不得失仪,怕是换个女子坐不住一刻钟就能崩溃!   “但凡能拿得来六爷所要的消息,四面八方乃至满洲,一切关卡六爷毕佑一年的平安,且过路无需伸手进钱袋,协助六爷得到的,提任药市第五位大管……”   解袭洪摆手截停,将那几张奉书纸又是一掷,吩咐了让荣管事安排给传回消息的所有分号去信拨钱,但凡能找到贵客说的那三味药草药材的,无论价钱   “现在可是什么洪宪元年了!这时候夸此等海口,我或许真该去坐坐,免得不知钱该送往谁手上,又该学说哪国的番鬼话!”说罢摆了摆手向身侧人   荣管事带着满脸疑惑退下,她也需要个时间去编纂个说法给倚云开中解释,其实如若不是她在马来亚时从情郎口中听过其中两个名字,她定会将王玖镠送客,而她将这人所拿来的定钱带去佛山,告知了此事,男人高兴地拿走了一条小黄鱼对她说   “你寻给他就是,哪有打发了买卖送客的道理!你寻给他,取货之时告知我!”   正是因为这句,她知道她做了件让他开心的大事,眼下又得到了几处回应,不禁又捻着粉颈上的宝石把玩起来,想着那人这会儿是否吃上了午饭,猛地起身想入书阁写去几句挂念之言,却疏忽了几沿被放得摇摇欲坠的茶盏,瓷裂满地,一声哐当……   同是一声摔出几瓣,王玖镠原本装着黑狗血的那小瓷瓶落地得碎碎平安,茅绪寿满怀结实,后退一步将那险些摔下的人放稳在地,二人顾不得瞧一眼那几瓣碎裂,这就轻着脚步往这玄黄堂后街寻起出路,路过他们翻墙而出的庙后门时,王玖镠还狠狠地往那泥色挺新的土墙之上狠狠一脚,顺便将其上血印盖上,犬牙钉稳的符纸扯下   “这人是个什么脑筋,知道将后门封死也懂施术障眼让这边不引人注意,他是认为入庙的都想不到翻墙这条路吗?!”   王玖镠有些哭笑不得,这玄黄堂后街还算宽敞,只是眼下已是晨昏初染的天色,一些作坊小铺已闭上了门,一些大些的铺子也开始了洒扫,茅绪寿随便问了个门前忙活的妇人便得知了转回堂前的路,望着两个匆匆纤长的身影,妇人心中还暗叹一声“这是哪逃难而来的白面少年家!”若不是被自家女儿扯了裤脚,甚至没察觉自己出了神   “可能并不是他没想到若是真有人想逃命会翻墙,那封门墙的火熏味如此重,估摸也就是前两日才匆忙砌上的,外加这种术法特耗心力时间,他的能力怕是只能做到如此!”   王玖镠自然也是如此猜想,他终于能喘上口气将自己本就束得随意的头发整理一番,心中暗道他们这副狼狈模样是否会被别人瞧做逃难的游道,好在一路之上也没几个人往这边多看,当他们从入巷的路往那香火铺来时,原本手持拘魂链,神情紧绷的段沅是又疑又喜,三两步小跑上前,瞧见二人灰头土面,身带阴戾的,便也猜出了其中的不轻松   “还好吗?人还救得活吗?”   “至少还能让你问几句话!”王骞如从香火摊里探出半个身子,他已是满手污浊,寒凉的日子却满额大汗,二人听后赶忙入内,一股浓重的铁锈腥窜得鼻头发痒,虽说王骞如已在被这二人紧急封去了那被活僵咬上的颈脖的糯米再添了覆盖,可这等命门之处出现了口子窟窿最是难医,此时这人已是满身半干不透的红褐很是吓人,而那脖颈上被血凝固的糯米,像极了一只张牙舞爪,吃人血肉的邪怪,四人还隐约听到了有人的动静微微一颤,只是太过虚弱,没法睁眼,口中挤出一句含糊的“不想死”   “这是什么仙丹妙药?!我们到这时我瞧见他的模样以为是个死透了的,结果王堂主这一阵忙竟然……”   段沅也很是惊讶,这祝由难道真如坊间传的那样有起死回生之术,可王骞如却摇头催促   “不是仙丹,这药是阿镠在人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给人塞去的,我派短暂续命的丹药——固魂丹,加之糯米急急退尸毒,这才让他还能活到眼下,只是你们若是再晚一刻,我就真的没第二种法子了!”   固魂丹算是熹元堂的镇堂之一,只是平日之中若非情况紧急一般不会拿出医治,一来是除非斗法打坛被对方下了死手的术士已经魂魄不定,普通人哪怕真倒霉撞上个索命鬼也极少有动用到这等大还的药物;二则此药所需药材讲究,炼制困难,甚至连烧制的干柴都需以本门术法扶持,阴阳相互,福兮祸依,能被这丹药捡回条命的也多数要身子虚弱个三五年既不能耗力,也不可染大疾,否则就只是阎王让你三更死,苟活片刻至五更的结局!   虽说利弊一线两头悬,可旁通祝由一脉的这固魂丹,还有得了个丸药之中的七星续命灯的赞誉   可茅绪寿却开始满眼不安,王玖镠原本已坐到了一处斗柜之上,这又跳下,憋笑去安抚那脸色三遍的身侧人   “别慌,别慌!他吃那颗是我爹炼的,足功足料!你那颗是我带出来以防万一的,偷工减料,也就能当个大补的药,保证不损你修为!”   这话却让王骞如与段沅再次紧绷起来,几乎异口同声问道玄黄堂中又遇上了哪些   “先问他!先问他!我们这不都没个残缺出来了嘛,现在不问,还得开坛招魂呢!”说罢俯身蹲下,清嗓两声让这半死不活的人听到自己是哪个,随后问道   “你身后那些阴魂各个对你怨恨颇深,可是你手上沾的人命?”那人先是微微一颤,随后挤出个虚弱的不字,血肉模糊的眼睛颤抖撑开一缝,再吐出了“黄禀”二字   “那么你为何帮他?玄黄堂中事你又知道多少?”茅绪寿也蹲下,王玖镠瞧向已在手中拆解布包的王骞如,随后王骞如俯身垂眼,往这摊主头顶的通天、承光以及两侧天冲穴刺下几根极细的长针,那摊主忽地赤红双目大瞪,咳出一摊紫黑的血,好在王玖镠估算准确,扯着茅绪寿与自己偏身一侧,否则定是一身污浊   “黄禀在陈堂主往败西村伏尸那年好上了耍钱,我与他在赌坊相遇,起先他还是与我们这些苦哈哈一般耍上个五六小满,他走大运,一年之后就戴上了金镶玉,也抽起了福寿膏,还时常赏我们这些邻里的一些小钱……但是随后三年他气运落了山,烟瘾也大了,便开始挪玄黄堂的账目,也因为陈堂主回来之后对堂中越管越少,他……”   说道此处,原本声亮已如常人的摊主又开始渐渐弱下吃力,王骞如再去掏针,手却先悬半空朝着二人,也是说给此人听   “只能再下两针,真一拔,便真的上路了!”那人却有些带笑地点了点头,两针再入头上穴,又得了力气…… 第53章 障眼路   车上轻了两具走尸的重,那陈夫人也被换到了与几个家仆一齐,面对着三个携着各种法器又面色不善的人,即便有哪个睁了眼,也将那口没嚣张出的声响在喉间咽下,只敢怯怯而望   有一家仆被陈夫人的阴戾染大了胆子刚冲出半个身子,怎知王玖镠一把香灰就撒进了他的嘴里,腕子发力将那被附煞之人的嘴合上,几下抽动后那人便老实地昏厥过去,其他煞物见状后连牙缝间嘶声都再小下去   三人皆是面色凝重,王玖镠向来不拘小节,眼下连茅绪寿也瘫得没个坐相便可知玄黄堂那不足一时辰的耗费   段沅听完了那摊主所言后腹中翻腾头脑发胀,从前下山之时常在茶楼食肆透出之中略过几耳朵“财是世上养命根,白银催动黑人心,赌坊大门一脚入,孔方成虎能杀人;富贵从来远三门,哈欠连天云烟绕,家财上了西洋船,身弱无力任人宰……”   她瞧见过烟鬼的苟延残喘,见过赌徒荒野暴尸,但也仅仅见过,本以为这些都是些本就宵小之徒的罪有应得,可听了一道下来黄禀从一个心中敬神到因自己染烟好赌而蒙了心智的唏嘘后很是触动,王骞如上车前曾无奈安慰道“这皆是人之常情”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寡闻粗鄙,不懂人事,觉得这熟悉的四字竟透出了她从未触及过的凉薄   “不报官当真妥当?”茅绪寿理着自己布挎中的物件担忧而问,王骞如给他递去冲泡好的药茶苦笑道   “茅小兄弟有所不知,报官可是对我们不利,先不说香火摊子那边,玄黄堂里那说不清来路的死人,可能咱们一整车的人都不够替罪的!”   茅绪寿其实也晓得这层为难,可他们从香火摊的一处翻找出了那黄化主篡改过的账簿原本与这摊主自己潦草记下的一些他替黄化主埋尸销赃的所得,就动了给陈家做个顺水人情上门礼的打算   段沅又是一声闷叹,一手撺拳捶上膝盖   “陈堂主怎么会用到如此恶劣之人打点香火,先不说篡改账簿一事,好歹是个诵经供养的庙工,他竟然能干那些刀口舔血的事,还施术让不给他孝敬钱的香火金纸摊子害人性命,连丧心病狂的修阴者都没几个如此算计!”王玖镠却笑得险些被口中的药茶呛咳   “不摸锅底手不黑,不窃油瓶手不腻;人心是个长久也未必能窥透半数的东西,你方才也说了,有些修阴的或是正派之人也会为一时歹心或是天生贪财而为人为己加害他人,更何况一个骰子鬼,还是个管着账目的骰子鬼!”   “金银面前无信念,这是老理!如若不是释道两家正派都过于注重避世与持戒,又怎会生出了旁通门路,让想穿身好衣吃顿佳肴的修行人能以所学得所价值呢?!只是入世之后才能知晓,走火入魔并非蒙心乱智的唯一,那些被持戒规避去了的,才是最能磨炼和修行的,你常年在庙堂中清净,自然不会特别理解此种深意”   茅绪寿接过话头,语气冷淡地长篇大论了一番,但王玖镠却赞同他这一番,显然对座那嘴角耷拉的小丫头也是认同,只是这人口气实在让人添堵闷,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再接着道   “给你说个趣事,这是我家中元节前来诊的一个病号,你说刚刚那香火摊的少说这些年也收了那黄禀足有一条小鱼的数目,随说也散去了赌坊家中依旧吃糠咽菜,可这个人与他想必就亏了大发,因为他呀,只是一块半的小洋,却赔上了自己往后的阳寿!”   果然段沅来了兴趣,王骞如也笑了笑,心想这二人在玄黄堂中太耗力气,这就把那刚清完嗓子的王玖镠截下,自己当了这趣事的叹客开嗓   “他说这事啊,是七月初之时,那日堂里还算清闲,本以为给几个睡不安稳和两个偷吃了供桌上瓜果的孩子处理完就能闭门,怎知酉时刚过就有一少年被家中人背到熹元堂,那模样估计再晚半日就得家中挂白了!他家里人根本说不清人为何这样,我施术二三后也仅仅让人恢复了些神智,可说话断续含糊,还好阿镠那日从商行回来知道来堂中看上一眼,用了更偏门的法子才让那人开了口”   “不是普通医法能退的邪煞,那人是什么模样?是自讨苦吃还是被仇家算计?”段沅兴趣满满,这就思索起了这么个熹元堂堂主都棘手的邪祟能是何等妖孽,王玖镠可不甘自己一个有功劳的人被全然抢去风头   “那人面如死了三天的尸身,面色灰黑印堂聚阴,因为昏迷十日没得吃喝已经干瘦得很,还发着高热,我进门时他嘴里含含糊糊像个醉酒的,靠近了听才听到在念叨我不跟你走!”段沅叹了一声,托腮念叨道   “照着你的说法,那他该是和某些阴物结了契才是,然后又说话不算话遭了反噬……你刚刚说这人是为了一块半小洋的,那确实很是不值得!”她后半句语气嘲讽,王骞如却摇了摇头   “段小姐受段高高功宠爱自然少知市井疾苦,咱们瞧着那一块半洋纸不作数,可自打那些个黄发异眼的在大街上走动频繁这些年月寻常人家讨生活只有越发艰难的份,更何况现在连个说话算数的朝不保夕,一块半小洋,可让一个布衣人家三日三餐有着落了去!那少年是在给外祖父母捡骨回程的途中山路上无意拾到个红纸成封利事,启开一看,就动了心,朝着四方拜了拜说了声自己贪财后便将纸封中的头发指甲随手一扔,一块半洋纸进了裤袋!这是阿镠从缠他的姑娘那问来的”   听到这处,茅段二人脸上各有表情,这就明白了此人为何那种症状,这不仅仅是与阴物结了契,还是结下了各门路都头疼的一种——冥婚契   王玖镠两手一摊,略带戏谑地叹到   “那家父母听到我说不好救之后当即给我爹跪下哭丧一样磕头,说他们家几代皆是正紧人家,虽贫不贪之类的,可他们就没问过自己的孩子会有这种心境见钱不生恻隐,而我开坛结束,人给暂时定魂之后问他的想法,那少年家只说,自己从未得过一件新褂子,他很喜欢城中一家衣庄的料子……”   “都是身外物,何须在乎不如人,他吃的苦头不值,但想法也要不得!”茅绪寿依旧冷冰,王玖镠这回倒没帮着,立马呛回   “你不在意他人在意!贫道境界不比茅道友高,挑吃讲穿的不能省下,我就看不明白,所谓大道万千,各人修己道,那些正派高堂之上的哪位仙尊长者不是锦袍玉簪,连神明的霞披都能逊色下去,就这样还成日一口一个贫道,这等假谦,修行也劳作,修行也是一门行当,为何他人银钱能换华服玉食,咱们就不能装裱自身,让神明下窥舒心呢!”   “就是,就是!那你方才也说了,那些高门正派的哪个不是绣袍一柜,大醮穿得比出嫁的女儿还花哨,咱们修旁通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少些繁冗杂律,多行法于世嘛!靠着自己的修行替人解难,该得好吃好穿!”   段沅立马接话而道,王骞如瞧着被这你一段他三言搞得脸色又沉下的茅绪寿,赶忙冲着王玖镠瞪眼厉声,茅绪寿不知在思索什么,只是垂头低声一句   “不能承苦,何必修行!”王玖镠瞧着这人理亏很是得意,阴阳怪气地拖沓声音   “贫道命格有仙缘,天选此路伴今生,茅道友神通,若是您门中有解了这抓三弊的法子,王家定会倾其所有孝敬,您看如何?”茅绪寿只恨眼下不能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段沅瞧着王骞如那一脸无奈这才察觉玩耍得有些过火,眼珠一转机灵道   “那之后呢?那冥婚契如何了?听你的说法,那人家该是给不起解契的法金的,就只能娶了那位鬼新娘了?”   王玖镠点头,这让段沅不由得有点同情起那少年,虽说也有冥婚者得了阴配护佑从此财路大通,可人鬼殊途,冥婚者皆是骨瘦如柴,身弱阳衰的早夭之命,极限年岁也就不惑,跟了三缺抓中“夭”的无甚差别   “熹元堂也不是掉钱眼里去的,虽不说济世,真遇上可怜人也不会置之不理,就拿玄黄堂前来说,如若今日事发于丰州,这巡捕房我定会去报!王家在地的口碑为人定不会受人蒙冤,可在此处就只能作罢,之所以那少年最后只好娶妻是因为他说中的冥婚契并非一般,而是那姑娘生前以自己为奉寻了人施法,再在短折之后取了指甲头发做成冥契觅夫君,这等要解……除非我三弟在世……”   话至此处王骞如有些愧疚,但这听故事的二人都已明了其中解术的凶险,除非修行辟谷之人,否则这解术开坛之中有一项,便是要求事主七日不进油盐不饮水,几乎五日就能让人命悬一线,这么一瞧,做个短命鬼也比得明日就家中挂白来的划算!   “我觉得,那小兄弟挺开心的,因为那苦主与我说,她每夜找夫君时,夫君都夸她如画中仙女”   她其实已不好奇这段,可还没问出口王玖镠是怎的成了王添金的弟子时,原本平稳的车马忽然刹住,让车中几人都有些倾斜,紧接着那车夫声音发颤,连呼三声“拨嚯拎!”   随后身后一阵响动,王茅二人挤在半扇开着的车门处向外望去,只瞧见一处瓦顶矮房的萧条街道铺子坊子已闭了门,天色也是日月相见低沉在天,没有人气,也无阴煞   “怎么了?”茅绪寿斜眼而向那眼瞪如牛的车夫问道,他还在不断摇晃着脑袋,将四周瞧了几遍,这才指着一处青灰石块垒砌的老旧水井答道   “这口井,我经过三次了!还有再往前走会有一处酒家的旗杆,那个名字,我也看了三次……”不同于他满脸的恐慌,王玖镠淡然地掏出一把盐米,再往其中掺进三枚满钱,随后一手持诀,口中念念   “散去,散去,相安无事!”而后将这手中一把用力投掷出去,车夫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再看清眼前时,依旧还是刚刚模样,却被身侧的人拍了拍肩头   “可以走了!无事!”随即这二人就缩回了车中,他满头雾水驱马而动,但这一路而下没有再遇到那酒家前破损的旗杆,而是越来越见着行人与车马的一处牌坊之下,王玖镠又启开了条宽缝,很是满意   “岁荣里,快要到了!” 第54章 陈堂主   “天清清,地灵灵,阴兵阴将听我令,灵符一道化千万,千万雷霆千万兵,凶神恶煞,鬼怪污秽急走千里!神兵火急如律令,敕!”   段沅双手持符掐诀,脚踏罡步,只听头顶昏暗之上一声闷雷而起,敕令一出,符纸被用力抛甩上天,一道纤细泛蓝的雷电穿了浓云弯曲急下,正中符纸,随后那雷电一分为四,如同长虫一般又急急而向正与王家父子连同茅绪寿纠缠的几个阴人上身的家仆小   入了陈家的一众人皆感到耳旁脑后有风而起,赶忙躲闪,这才免了与这几个已无心智的人一齐遭阴雷缠身的祸。   只是王骞如被那与自己年纪相近的壮硕家仆拉扯得紧,这匆匆之间那件云纹厚缎夹褂的袖子被拉扯开裂,几缕白净的棉絮飘散出来,那壮硕男子被鼻头挂上的棉絮惹出二三喷嚏,倒是比起其他四肢扭曲,耳旁鬼嚎不断纠缠的少吃些苦头就跪地倒下   几人簇到段沅身旁,气息喘喘,伴着鬼嚎人叫之中这才腾出眼睛打量这陈府的前院   陈宅的大门乃是闽地大户砖墙环护,九阶高门的门楼莲花石柱之上如意双狮、吉祥云纹等精雕细琢,只可惜家中生乱,让他们几个生人就这么随手一推地闯入,这院中却不是三合院的天井,而是江南院中的雅致,虽说南方冬景也不缺花红草绿,可这陈府之中更似春景,小池边上有秀树落花,两侧又是花藤绕的廊柱,即便有些枯叶的不协调,也是让人不禁会叹的精巧华贵!   “不愧是偷师盗法下山的,这阴雷打煞之法算是南茅一派高功必修之一,我也算涨了个眼界!”   王玖镠瞧着自己被拉扯得也起皱松散的外褂眉头簇起,几人这也就一眼环顾的功夫那余下几个陈府中人也就抽搐倒下,几人进门不足十步便被这些从四面冲出的给牵绊,段沅恰好惭愧此行自己没出力气,情急之下掏出了段元寿托管于万莱楼的符纸,招来打煞阴雷解围   她又从布挎之中扯出一张黑字黄底,其上三法印加持的符纸,幽幽而道   “师父托在宿店的遗物,我本有些不舍的……”话未说完,手中的符纸便被人夺去,茅绪寿将那符纸仔细端详一番又还回她手   “就是予你保命的,何须不舍!”段沅忽然心生一念,暗自猜测,自己这位“师兄”可是从未见过父亲的法物或是字迹?   几人持起法器,就连王骞如都掏出了一把包浆老道的七星短剑在手,前院正对的便是神明厅,其中所供金象,供桌极其供器皆如玄黄堂那般富丽,但也同样蒙灰落尘,没得鲜花鲜果,几人给主副炉中焚了表心意的降真香,说明来意,又谨慎地往旁边金丝彩绣的门帘之后而去,入了后院寻着主人家   “对了,段丫头,这法术到底是你偷着学来的还是段高功所授?”段沅被这感知不到丝毫阴邪不妥的深宅大院更是发毛,几人搜寻着一间间死沉的房间,忽然王玖镠头也没回地丢后一问   “也是在葛老头……葛观主的书阁之内我看来的!这法子我只见过师父使出过一次,还是学法第二年时一户做南北行买卖的大户被仇家买术所害,家中多人被阴人附身时师父去斗法打晦时见过的……”说道此处她忽然心中一惊,随后面色复杂   “师父不知我偷学法术啊……那他为何留给我这道术法的符纸……”王玖镠满意地回头,挑了挑眉   “我也是忽然想到此处才问一句你,可段高功不也让你去找他儿子嘛,这不就和他那日斗坛清风的雷法相似,兴许是让你转交呢!”但茅绪寿却立马摇头,几人从一间整洁却霉味刺鼻的厢房之中退出,继续往另一侧的房间小厅而去   “此法虽然为南茅通法基本,可各派在传承之中多有改良,或许能以他派符箓同样奏效,也还需知道所持符箓的诀印布罡,再结合自身修行寻找契合加以取舍才行!”   可就在此时,他手心之中被塞入了纸张,垂眼一瞧,正是刚刚自己夺去看的那张,再瞧段沅,他眼观八方于走过各处,没半点望向自己的意思   “你先收着,出去之后我告知你如何起术,你手里有能授我的最好,没有的话……他日有钱了我吃你顿好的也就算收了法金!”   王骞如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这小姑娘真是“虚怀若谷”,一高功大术一顿饭就给卖了去,茅绪寿瞧着手里犹豫了片刻,随即收下,只应下一字好,王骞如与两人擦肩向前,忽地从一束口袋之中掏出一块辰砂符箓写于上的小镜,呵斥一声“光照前路,万邪散去!”   段沅也眼疾手快地将一把香灰掷向镜光亮处,王茅二人则同时闪身出房,朝着院中一棵高树同时起术,原本沉静的院中忽然传来三五男子的微弱哭喊,四人皆觉头脑沉涨,却也没敢耽误,王骞如一甩褂摆,将那房中的富贵花镂雕窗户踹飞朝外,几人先后翻窗而出,又回到了还有几人倒地的陈府前院   “道友驱尸障眼皆没火候,何不出来赔个不是,我们定不会过于为难!”   茅绪寿神情厌恶地负手立到院中央朝天喊话,眼下日头全然落山,阴不见月,目力再好也仅能瞧见眼前五六步之物,王家父子齐齐燃起掌中灯,灯影之上闪过二三影子,几声喑哑难听的鸟鸣伴随而过,几人再持起法器,各望一方,原地迎着四起的石落脚步靠近,就在阴风而起之时,原本垂眼燃符,醒旗的茅绪寿目光一聚,大力挥旗口中念念,旗风迎上鬼叫的阴风,悬空之中闪过淡绿的光点   “别以为破兵马我祝由就差了他家别派,让你瞧瞧是我法子多,还是你的兵马多!”   王玖镠先是一把持术的香灰抛洒而向凶猛靠近的阴魂,伸手截去段沅已持诀的手,掏出自己那把师刀晃响,脚踏罡步一手起诀   “枪殊刀杀,跳水悬梁,明死暗死,冤死屈亡,债主冤家,叨命儿郎,跪吾脚下,祖师放光,听吾之令,自身承当,何神不讨,何鬼不慌!神兵火急如律令,敕!”   刀刃划破指腹以血醒刀,茅绪寿在惊讶之中只觉身后腥风而起,直戳脊梁,可现在不是分神之时,只好与其转换身位,将自己的兵马引令他处清扫落荒的阴魂,笑声哭声皆随风涨落,王玖镠脚下灵活地将随身小瓶中的鸡血除晦酒含进口中,喷洒四周,原本双方还算势均力敌,忽然间在场四人皆感到胸膛头脑得以舒缓,那些暗处涌出的兵马也忽然手下胶住,被王茅二人那些依旧汹涌而上的给分食绞杀,王骞如与段沅相觑一眼,又瞧向院中满头大汗却更加疑惑的二人,就在此时两声不同人的嚎叫从陈府某处传来   几人再往神明厅侧的月洞门匆匆而去,穿左门,过右院,期间而来摔落哐当,桌椅翻倒,可这陈府实在层叠复杂,茅绪寿那仓促放出的探路灵也都报回不速,就在几人终于走对路线到达主人院之时,一狼狈人影恰好从主屋顶上匆匆跳下,三名小辈皆是恨得牙关发紧,因为绊着他们不能去追的是,正在院中嚎叫求救,手脚扭曲,抽搐趴地被阴魂啃食的那陈家公子!   王骞如一声叹息摇头,率先而上,茅绪寿虽也立刻施术让谴魂跟上,可那谴魂刚出院外,便被一道如段沅招至前院的阴雷劈散,王玖镠那正要给陈公子嘴里塞入除瘴药丸的手忽地胶住,还没等表情变换,就遭了那陈公子一口发力咬上手背,段沅瞧着手下没准,这就持起院中一散乱在地的夜壶狠狠敲打而去,那陈公子两眼一翻,没了动静……   启开主人屋的黄梨木嵌玉花雕的门后,没有大户人家的熏香袅袅扑鼻,而是一阵腐臭难闻窜得喉头翻腾,首先入眼的也不是什么屏风水墨,掐丝珐琅,而是玄黄堂之中相同的尸油灯给的光亮,以及满地散乱的狼藉之中,三个亡人的残肢以法绳捆扎,黄纸殷红,不明符箓的法坛席地,四人不约而同皆是一声“残忍”斥出   此时耳旁似乎听到了里厢之中传出了男子慌张虚弱的惊呼,几人赶忙掐灭油灯而入,瞧见了杯翻箱倒柜的狼藉之中,绸帘发旧污遭,缎被破损满是屎尿干结的梨木八仙庆寿的雕花榻上,嘴歪眼斜,骨瘦如柴半身已生蛆溃烂的年老男子,王骞如险些腿下不稳,声音颤抖而出   “陈堂主!”三名小辈更是惊如天雷劈顶,那《败西传》之中被看客喝彩叫好,蛮横行法,鬼神通杀的玄黄堂堂主陈带白,竟然是眼前这么个如同等死流民,衣不遮体的破落模样!   王骞如匆忙上前,跪在床沿,那脊背发软,不能动弹的陈带白混灰的眼中忽然光亮而起,眼中滚烫划过面颊,那喉中呜呜咽咽让人难辨人鬼,段沅也随之胸中愤懑而梨花带雨,哭噎着作揖报名,跺脚咬牙不断发问是怎的回事,但陈带白似乎不想理会这三名小辈,只是一个劲地想抬起指间发黑,死树一般的手去触碰王骞如   王骞如也两眼热糊,这就握上了陈带白的手,可他太过虚弱,仅仅这点力气便觉得渗骨的疼,茅绪寿在这主厢后屋翻找半天,才勉强抖出一床没遭虫蛀太狠的被褥,三人千万小心,已是犬吠更响报戌时,才将这受尽苦头的陈堂主擦拭换衣,挪动到了小厅的罗汉榻   这陈府除了满屋萧条虫蛀的富丽,找不出一口吃的给这饿得命悬一线的主人,好在段沅随身那包冬瓜糖和街市买的贡糖没被王玖镠扒拉干净,一口干净热腾的茶水和这只能讨孩童欢喜的甜味,却已面目全非的闾山高功再次浊泪满面   王骞如连安抚都有些慌乱,王玖镠满腔翻腾却无以言表,只觉这浑身沟壑发黑,颧骨高凸散出腐臭的佝偻老人,像极了山野路旁,垂死的年迈老狗,在余辉黯沉的近晚,双眼浑浊地待着日薄虞渊   他在头脑中恍惚回想起每当叹客与市井里说江湖故事的论道起闾山高功陈带白时,总会挺胸仰头,极力想去仿得那挺拔峥嵘,洪声高调:“眉深目阔,身躯凛凛,多喜墨色常服脊骨峥嵘,声洪如钟是摄人震鬼,若非道髻高束,口中慈悲为号,更似骁勇猛将,武家雍容……” 第55章 子不孝   云迷雾锁,苍穹的诡谲让星月也似有恐惧地或隐身形,或借着那草灰般的浓云遮掩身子   那一声声夜里犬吠确实听来让人心里生毛,段沅与茅绪寿疲惫地在主人院的檐廊下各倚一处,时而牛头不对马嘴地问答几句,随后又各自垂眼,任由那夜风掀起枯叶拖拉,木朽松动的镂雕花窗咚哐敲墙,眼皮发颤只见听到两声老鸹似的鸣叫,段沅本能寒毛霎起,抬眼向上,只觉这阴云灰雾,像极了博罗县城中的阴瘴   “你说,那人会折返再给我们找麻烦吗?!”   她不禁有些担忧,屋里又一阵陈带白呜咽般的叫声而出,王骞如似乎反复提及“我定会尽全力”,想必是父亲问起了儿子眼下如何,她感觉越是坐着倚着越困倦,索性起身活动筋骨   “我刚刚破了房中法坛打回的那一术,即便不能伤去他半条命,也会三五日气息大乱,无法起术起坛,更何况还有祝由的斗坛法术同去!”   他依旧倚着廊柱垂眼背向,段沅瞧着惨淡之中依旧瘦削的侧脸,她本以为曾经同门师姐黎澧与那跟葛元白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曾来罗浮山作客的句容天南宫副主那携来的得意弟子是她所见过最让人心悦赞同的容颜,可这下山一遭遇上了这两人,她才明了何为书中所言“美如冠玉”,又她忆起了段元寿有时深夜里也会相似神态思索在云七院或是书阁   打从入观后就时常听其观中老庙工说起,自家师父还是后生之时是副仙风道骨的好容貌,可败西村归返之后便元气大伤无法痊愈,常年的缠病的身子靠着日日需煎服的,那她闻着就已舌根发苦的两副汤药吊着,不知可是那药将人苦惨了,《败西传》之中的那几句与自己所见的判若两人,那么这个是他血脉后裔的,是否与她曾经头脑中想不出的那副“清新俊逸”多有相似?   茅绪寿察觉她的目光,缓缓地偏了眼睛,段沅有些发窘,赶忙机灵地再抛一问   “刚刚在障眼术中做戏,我给你那阴雷劈万邪的符纸你为何不用?!师父的功力加持,你还可省些力气!”茅绪寿顿了片刻,活动着筋骨有些疲惫   “也不是解决不了,即便我看你一次就知了七八层,还是谨慎些琢磨的好!何况危机眼前,拿手的救命才稳当!”   就在此时那主人屋的大门沉声而响,王玖镠手持一青花缠枝的灯盏往他们这处而来,那嗓音比起二人更是疲惫,却还是那副带着戏谑的脾性   “你问为何他不用那符纸,那我替着问一句,入院时若非我们都被那几个鬼上身的缠着,你会舍得掏它们?!是你爹也是他爹,都想揣着的!”   二人齐齐向开口辩驳,但却瞧见对方反应后戛然而止,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地又同时默声,眼转一边,茅绪寿恰好落到了这步步靠近之人在灯火之下,一张倦容惨白,额前挂汗的脸,几缕发丝被粘上了脸颊,虽说这人束了发,可眼下已经散乱得如同多日未洗漱理容的邋遢,蓬乱得像把扫帚,但自己似乎丝毫没察觉,瞧见有人盯着,这还咧嘴一笑   “淇琛兄弟这眼神,是我说中了打算灭口吗?”茅绪寿带着鄙夷挪开眼睛,托着声音来一句   “我以为,来的是一把施术附魂的扫帚!”王玖镠这才腾出手理了理粘在脸颊的头发,从他身旁走过,将灯放到檐廊围杆上,也倚着廊柱坐下,重重吐了口气   “那屋里也没比得养尸地,乱葬坑好到哪去!得亏来的是我们,这要是换些不修此门的,还不开门就能恶心得个昏天黑地,管不了陈堂主死活!”   段沅其实也觉得他这头发乱得要紧,可眼下不是端着这等细小的时候,赶忙问道陈堂主情况,王玖镠又吸吐几口气,随后从衣袋里掏出了一藕荷色的发旧丝帕,这让二人又疑又惊,皆是精神了不少。段沅僵硬地接过,触摸而上似乎是几张纸张,一摊开丝帕便有香气入鼻,摊开一瞧,是字迹工整的几页密密麻麻,但这些字迹竟是写在几张土地金的北面,就连所用墨色很是奇怪,有些青蓝,又有些如彩墨的红艳,多瞧几眼便有些眼里发酸,王玖镠瞧见这二人神情之后噗嗤一声,摇头苦笑指着那几张笺子道   “没想到罢,就那屋子里还能有带香味的东西!”   茅绪寿已然开始接着灯盏开始对着这封古怪的书信一目十行,段沅则问起了由来,王玖镠将他那头蓬乱披散,已手为梳捋着头发,喉中有些干涩缓缓说来   “你们出来之后我爹给他施了几针,又拿了些随身提气血的药给他吃下,仔细瞧见陈堂主的舌头被烫坏大半,怕是即便日后能说话也是含糊不清的,且眼中还有已经扎根入瞳仁,不好拔出的术法在身,这该也是他走动艰难的缘由其一……”   “何人如此心狠手辣!”茅绪寿听到这句险些将手中的纸捏碎,段沅赶忙夺过,不敢再让他拿,王玖镠又是一声叹,这也攒起了拳头   “能做到此等的多半是亲近之人,熹元堂中就时常有些被下术放蛊的,皆是身边料想不到的亲朋让他们无意喝下吃了施术或是种蛊的饮食!我听三叔所言陈堂主虽说豪爽不拘,可脾性还是修道人的防范,甚至会因为对他人不信宁愿自己多出些力气,把其他人的事也料理了,因此他们在往败西村一路多半是陈堂主定落脚宿店和吃饭地!   就在沅丫头那二两贡糖和药丸替他撑起些气力后,他便一直指向后厢,我们本打算先处理那些肉蛆,可似乎他不乐意,这就要用头撞那榻上尖锐,我只好腾出手,去了后厢,那简直被翻乱得没地下脚,就在我挪到主梁正下时,他又猛然激动,我四下查看确定没有可用之物,便抬头向上,发现安梁时的吊梁宝囊并非悬空,而是被人放置到了梁上,费了些力气取了下来,就在其中发现了这几张纸,也简单问了几句,大约是黄禀曾在陈堂主的饮食之中添进了些能家中其风湿的药料,让陈堂主日渐身子不适,又趁起盘算修养,将银库钥匙交予了家中一个远方侄子后,被直接灌下有邪术加持的汤药囚禁屋中,这是陈堂主怕日后自己没法脱身,在屋中用陈夫人妆奁上的眉黛与胭脂写成的!那宝囊还封上了闾山的术法,我取下时还挨了一下”   他瞧了瞧自己那惨白虎口上的一道淤痕,但这二人皆没半句关切,眼睛在那几张土地金之上游走,皆是面上紧绷,眉毛竖起,气息越发急促,倒数第二张落眼之时,王玖镠眼疾手快地赶忙将最后一张夺下,怒目齐齐向他,最终又各自平复,口中咒骂   陈带白在吉林段春有一门堂叔亲戚,这位早年去了北地做起了南货北卖的买卖小有盈余,两家时常在这位堂叔来闽之时小住陈府,久而久之一些从北往南碰上了些与鬼神阴物有关麻烦的北商也就知道了些玄黄堂的名号   就在陈带白伏尸归来后,便被家中告知已有一持着陈叔公信物的少年在家中住下两月,此人便是那化成活僵的少年,当年他十二三,因为外寇战乱全家本打算随父回闽,可怎知路经过胶州附近时遇上了太平军的搜刮滥杀,清廷也在年末之时迫不得已与那德意志外寇交火得遍地狼烟,炮弹无眼,陈家堂叔亡在了流弹乱轰之下,而家中亲眷要么走散,要么因为细软钱财皆被打劫偷盗而患病没得医治死于半路,这少年家命大,陈带白又怎会不生怜惜,还有盘算再收个弟子。只是孩子却脑子不灵,根器普通,也就只好学着管理家中的琐事闲杂,也算饭不白吃,填了陈家少爷留洋远去的一些思子之苦   可是深渊有底,人心难测,陈带白又怎知自己当时已经入了黄禀的局!   这少年家老实的模样没让陈带白起疑,且黄禀的心思陈堂主不是没察觉,不然也不会回堂之后就找了缘由收回了原本代管的银库钥匙,只是自身也颓然堂中事,疲累得连那原本多疑的性情都懒惰下来,而那陈夫人确实入门之后与黄禀有染,但其后发觉黄禀狠辣阴毒后便是害怕得不敢不从,黄禀也就此手中多了枚好用的棋子,那被他安排进陈府的小子越发异心大涨,拿到钥匙之后甚至还真打算假戏真做当了这陈家的侄儿享福   这个荒唐变故让黄禀只好再变化计谋,他恰好有次深夜被陈带白叫来府上训斥之后,在粗使婆子已经黑灯睡下,满是还未浣洗的衣堆之中,陈家的假侄儿正趁着夜黑无人,朝着自己婶母换下的桃红抹肚儿亵渎,这当真是神明保佑!第二日便胁迫起了陈夫人对那少年目挑心招,坠进了温柔乡之后,那陈家的银库便也开始逐渐无端而少,账目假空起来……   “你说这黄禀丧心病狂,猪狗不如但他毕竟是个外人,而这陈公子怎么……陈堂主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段沅一拳上了梁柱,二人瞧着心中皆在暗道“刚刚还说着谁手下没轻重,脾气没分寸的”   “如此一来,玄黄堂那暗处的书阁突然塌下,想必是陈堂主费劲了力气想救你我,也想让咱们能猜想到自己的处境而来陈府救人罢!”   王玖镠点点头,隔山打牛对于满盛的高功都是大耗,陈堂主这么做,极有可能最后即便等来了人也是收尸,一般存放术法典籍的也都施法布结,即便与来人素不相识,陈堂主也只好将这独存的周全地方让人进去,实在不是感激可言!   这想必也是为何他们来的路上遇上了鬼遮眼的术法,在陈府开坛的那人为了拖延几个术士而不得已为之,否则又要启坛,又要控身这灵智不开的陈少爷,何况自己还被王茅二人两次创伤与那梅山法门的猴灵抓咬   段沅瞥眼而向一旁墙角之下,被法绳捆着,狼狈不醒的陈少爷,讥笑一声   “真没想过,就这么个败家的杂碎还是被受过箓的!活该!报应现在才来还算晚了呢!在西洋几年就能忘根到一进家门就能为钱逼父卖家中传承之物的,这等毫无敬畏约束又掉钱眼里去的,就该同那死不了的玩意一齐遭雷劈了!”   这便也是陈带白信中提及的,三人看后皆是唏嘘,原来拿着玄黄堂中,相传为万魂归炼制原材之一的鬼使者脊骨是因为这陈公子被洋人与合伙的买办设计陷害,不仅买卖没赚还要赔付人家一大笔“毁契银”,今日将瘫卧在床的陈堂主扒光里外,搜出了书阁钥匙,携去了药市要卖关常禧 第56章 细碎言   “可……他又怎知另外两味在何处?信中也有所此人志不在修行,陈堂主并未向其透露过万魂归的事,那么告知他的又是何人?毕竟那太瀛观的曾经提过,是陈公子去找了其余两处人”   这番话让三人又陷入静默,但没多久便被屋中蹦出的声响而眼聚一处,王玖镠出来时没将门合紧,以至于王骞如这会儿猛地撞上门板后便摔出屋外,滚落了门前矮阶   三人手忙脚乱地仓促去扶,还不知屋中是何情况,就瞧见门里那被王茅打得稀巴烂的祭坛油灯复燃而起,火焰飞窜,屋中片刻便浓烟滚滚,焦糊弥漫。   “不可!陈堂主你这是何苦!”   王骞如顾不得浑身疼痛这就要挣开身旁之人再入屋,王茅二人齐齐发力将他阻拦,王玖镠更是手快地持诀上术,朝着王骞如后脊一声敕令将人定身原地,随后二人冲入屋中   陈带白见有人进屋便又开始嚎叫,无用地想挣脱要将他抱出屋去的两人,甚至还打算以法攻之,可燃起尸油灯与打出王骞如已是他最后的气力,这下诀都不能持稳,这就被二人被褥裹紧扛上身,茅绪寿持诀上术,虽说也仅仅只能压下近门处的火,但足以可以让通过之处宽敞些许,至少腿脚够快,就不会燃到那床被褥   “陈堂主!我熹元堂既然知道了就定不会视而不见!您跟我们回丰州,保住了命才能血耻这些乱变啊!”   陈带白却丝毫听不进,还在不断抽动挣脱试图给这二人脚下添乱,术法加之尸油而起的火即便是七八口井,几十人来灭这铺张迅猛的火势都是吃力,二人这就已经将陈带白扛至院中,段沅搀着王骞如,茅绪寿也将那陈公子扛上身,几人无不是浑身带伤,肩上负重地脚下深浅不一却不敢停下半步   身后火烧吱吱倾塌之中还混了好些男女阴魂的哭叫,陈家深宅大院,原本在七转八弯里寻到条进入主院的路就费了些功夫,这下火比人快,其中阴魂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陪葬的,这就已经烧断来路的几处廊梁门柱,几人只好不断脚下变向,往火未绝路的另一处再寻再找,开门入屋,翻窗而出,就这么与火斗巧斗快   一番咬牙死撑后,终于来到了那入门的前院,却瞧见原本只是昏厥在地的那些身上附煞的家仆,皆被人割喉放血,已成了五六惨死的尸身,陈带白瞧见后那声叫唤险些将王玖镠头脑震裂   “本以为他折返也是径直来找咱们!不料想是这么回来!”   王玖镠已经咬牙切齿,话语断续,茅绪寿也叹出一声,眼角穴旁青筋凸起,又持诀灭出方寸能过人的路   “怪我!没留兵马看门!”就在近门之时,王玖镠忽地感到脊背被打入一阵寒凉之气   这气流直入脊骨,上下窜动,让自己脚下霎时脱力,跪倒在地,脑中嗡鸣,不停脚的其余几人已要跨出门槛,虽说茅绪寿手脚极快地将那陈公子摔下抛出门外,可还是闪身不急,接住了表情惊慌僵直,险些前额磕地的王玖镠,却没能顾及那从他肩上摔地,已经自己发力,滚入火中的陈带白   火中冤魂见到有人入火,当即齐齐扑向,随后又是一阵劲风将王茅二人刮至门旁,茅绪寿腿腹撞上门槛后向后倒出,他拉扯的王玖镠也随之拉扯而出,王骞如与段沅赶忙将二人拉扯出门,就在鞋尖离门那刻,陈府大门好似别人从里重重摔上,紧闭而起,茅绪寿呛咳得眼角滚下烫热,暗中映出陈家气派的高门之上,那冲天的赤焰……   不知今日的阴沉是否是因为昨夜开始就嘈闹无眠的夜晚,实在扰了金乌的睡眠而误了值岗,漫天厚重,浊灰泛黄的浓云根本抽不出几缕发白的空隙,笼在雀喧鸠聚的街市之上,阵阵寒凉的风从云隙之中悄然溜出,惹起地上尘埃飞屑,也钻入了衣着不够之人的领口,惹出一阵龇牙咧嘴的气息。   人人面色灰冷如天却口中并不空闲,当真是辨不得到底是过于嘈杂唤起了白日,还是因为白日更让人群聚而谈,就连那些奋力吆喝,没得太多空闲的摊贩子也略显逊色,如若说何时会停歇半刻,那想必就是主街之上那偶尔东倒西歪,面色憔悴脚下拖沓的警员,茶摊之中有几个胆大的试图搭话几句,却惹得一声呵斥,周遭发笑   “你问他们!这个时辰换下的最早也得是辰时后才去的,看到的都是些稀巴烂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同桌的友人倒没跟着起哄,还给那被呵斥的瓜帽男子斟满茶杯,好在这时一声吆喝身后起,片刻之后头家娘便端着三碗热腾浓香的卤面与一叠五香卷来了这桌,那瓜帽男子原本发暗的眼中这就流光大动,扬起了嘴角,两口咽下,夸赞三句惹得头家娘也是露出了一排墙白的牙   “加噻惊死人咯!阿刘说得对啊,你去问那些上工就被差去看晦气的干嘛,还不如问问我咧!我们要买菜的,早上见到那些夜里去的警员刚刚往回走,哎哟,那一个个脸色都跟卡到一样!”   既然头家娘想开这口,这三人自然乐意,另一灰绿马甲袄的压低了些声响,故作玄虚道   “我刚刚正想告诉你们,怎知阿乐哥就冲出去了!可能真是卡到了呢,我家离玄青巷不远,昨夜那么多喊火烧厝的,我又没死怎么可能听不到!那边岁荣里的不知道,但是玄黄堂已经快两年冷清了,这突然火烧厝够古怪,那堂前香火铺的人哦,死得更古怪,听说都没个人样了,而且去救火进了堂里厝边们说,他们原本想先将神明救出,可是却发现堂中也是一地死人不说,神明尊还都没有了!”   这话一出,不禁同桌人与头家娘一声惊,那些邻桌顺着扒耳朵的也是肩头一耸,纷纷不由得回头瞥上一眼,头家娘四下望望,离着正午歇工还有一刻多,这也挤着些坐下   昨夜里玄黄堂与那堂主家的陈府大宅同时火烧厝成了焦木塌墙的破败,清早开始便取代了这几日对那洪宪新帝的嘲弄,因果所向,仇家阴毒或是多年不现身的陈带白其实是去了深山修行高进,却斗坛大败,赔了全家性命等等,但凡走街而过,停留哪摊哪铺之前,几乎都能听到二三,句句有板有眼,不知该信谁好!   “神明……神明没了?!无可能啊!陈府也是起火的,而且不管哪张嘴巴都说的是陈府大门是锁进了的!等到把门卸下,里面能烧的几乎都成灰了,陈家如果有人出来,那么干嘛不是他们家里人喊的救火,而是等着厝边与夜更发现”   阿乐这说法赢得头家娘与阿刘的认同,那灰绿马甲的却着急了,这就一掌上桌,这才察觉自己有些招摇了,赶忙啜上一口茶水,压下声音,而那间隔两桌,三男一女筷子动得缓慢的几人,靠着那脚尖立身,浑身灰蒙的阴魂少年无声的唇动,用着不同常人的法子将他那些声情并茂的故事收入耳中,时而互相一觑,越发眉头紧锁,凝重上脸   “竟让将玄黄堂中的神明尊都盗取,那人到底是何居心!咱们昨夜就该去玄黄堂中过夜,说不定费些力气,还能保住玄黄堂,也算不辜负陈堂主的信任!”   段沅气愤地连碗中的卤面都闻不着了香味,筷子一横,愤愤撺拳,王玖镠却重新握稳了手中筷子,摇着头将碗中面往嘴里送,很是无奈   “眼下去告知他那弟子家中变故才是不辜负了他!咱们回玄黄堂是可以,可你也看着了,这见不得光的这次搬了救兵,我和阿琛都是连滚打趴地从那出来,在陈府对上他也是险胜,那么多尊神明……哎……”   他摇着头又嗦进一大口,抬眼却瞧见茅段二人蹙眉撇嘴地齐齐盯他脸上,但茅绪寿的脸色显然不段沅差了许多,冷冷一声   “贫道名字茅绪寿,已经告知多次!”被他抢了先,段沅把那句“你刚刚怎么叫他”给咽下,啜了口茶水转向身侧的人,语带责问   “师父有不养之责于你,你心有埋怨我可理解,但是你如此憎恨姓名以及他的弥补……即便他不是你父亲,作为修行之人他也是让人敬重的同道高功,你何必谈及色变,如触瘟疫!”   王骞如一直托腮沉默,听到这番后赶忙一声吆喝,朝着忙碌的头家再叫了鱼圆汤,随后挤出了个笑容,往三人碗中各添了一块五香卷   “吃东西!吃东西!这漳州做的卤面最是地道!段小姐,茅小先生他并非对段高功生疏埋怨,而是多年未见自己父亲,结果再相见已是阴阳两隔未能亲解心结很是遗憾,这需要时日,还请你不必计较!”   其实段沅开口也就悔了,茅绪寿若是真的恨自己师父,又为何还能跟他们一路同行那么久,又为何王玖镠昨夜说起那符纸,他那辩驳的急促与自己没个两样,但是终归是他是恩师的亲眷,否则没这一身好修行傍身,这就是个口上无礼,惹人嫌的怪人!   二人之所以平息下来更多的是在于让嗓音疲倦,面色憔悴乌青的王骞如又添了烦恼的愧疚,昨夜回到之后三个小辈几乎是各自房门一合便沉沉睡去,午时一刻起身再出时   提前许多的王骞如已是给宿店结账打点好了大半归去所需,连那几个随着陈夫人而出的家仆也被退煞清醒,王家主人还自掏腰包地给了每人三块小洋的路费让其散去,至于陈夫人,或许是因为过于愧疚,清醒时竟然不辞而别   王玖镠一问才知,父亲因为陈带白之事愧疚整夜未眠,这才早早起身忙碌,来吃这城中颇有名气的卤面摊子,又一路听了好些关于玄黄堂昨夜的遭遇,更是闻着再香的美味都食不出味,很是愤慨   王玖镠掏出了那张写着一处小琉球岛宫庙地址的土地金再看了看,又听了几耳朵邻桌漳州口音浓重,更是玄乎惊悚的关于玄黄堂大火的传言,忽然正经了几分   “当家人不可多日不坐堂,咱们吃完启程回去,想不辜负了陈堂主,还是早些告诉他那亲传弟子才是!”   段沅有些许不乐意,但很快被王骞如几句巧妙话给说得不好反驳,王玖镠丝毫没理会茅绪寿是何种眼光往自己身上打,这就这盘两筷子,那碟尝尝味地狼吞虎咽起来,茅绪寿有些无奈地闷叹一声,也动起筷子抛出一问   “原地修整再开坛绘写符纸也就能抵挡许多,你那养的东西也不是人离几人能造反的样子,你想回去是有何缺漏?”   这话问得合理,王玖镠也早就准备妥了说辞,自然是从漳州买通货船上岛更靠近,可他还有些不能笃定的需要回去确定,再有怕的便是闾山派中人皆是脾性急躁多疑,好斗坛磋法,若纸上那位“吴巽”不好说话,又会是番体力活才能不负了陈带白的遗托   “雇叔泊船的私埠有艘被那东洋商客包圆有通行契的乌艚,这是肯定收了钱能给我们送去的,在这,眼下世道指不定遇上了不守信的,拿了钱要给咱们投海灭口,到时候你打还是不打?”   茅绪寿果然没再多问,几人再至那渡口时,依旧嘈杂繁忙,玄黄堂与陈府的惨案取代了前日的道门艳事,原本满地反袁反复辟的大字,也改成了“袁逆不死,大祸不止”依旧满地满天,散得杂乱 第57章 华宁里   冬季总是副昏沉萧条的面孔,南地的冬季没有干裂的残忍,却也没打算慈悲于人,分明没有雨水,但一个吐息只见却感到一股凝聚了能冷僵了骨缝的湿冷,行路人的衣领袖口也纵使扎的严谨,脚步匆匆,生怕疏漏了,慢下了就会被呼啦的寒风盯上,被想方设法地钻入后颈袖口,惹得一身哆嗦!   可这些都只是城中的情景,对于西关十三行这等往来南北,洋船泊了几十里的渡口,区分四季,也仅仅是忙碌之人那身衣料的薄厚长短之别,论他日出日落,寒暑冬夏,这里昼夜繁忙,喧嚣不歇   虽说前几日那些德意志人不满新帝不认久契在这大放洋枪沾了些血腥,但也仅仅两日,那美利坚与“红毛国”的就率先进埠开仓,原来一些高鼻异瞳的管事也换了另一个,那些力夫脚夫倒是无甚所谓,能出汗换钱,就总比在家睡了半日踏。   已在西关做脚行近十年的阿伸喝了口粗陋的茶水,便赶忙跟上工头的脚步,那个矮胖的男人还让他们摆弄了一番衣领,说今日搬卸的是“老爷家”的东西,得有精神模样,阿伸站得笔直待着那艘快要及岸的广船,心里自嘲一句:“这些老爷又不会低眼看货洞,讲究这些体面人的啰嗦!”   船下了锚,小班头恭敬笑迎上前,最先出舱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粗使杂工,遇上哪个穿得有点模样的,基本也就是他来开脚行的工钱了。可这小班头的脸逐渐僵住,因为四五个人已站稳在地,皆是衣料不错,笔挺沉脸的气派男子,像极了买办大商或是哪个大铺当家身旁那些拳脚好汉   他心里有些发颤,因为他们这等力夫或多或少这类人驱赶殴打过,可往舱门一瞧,已是没了动静,便只好还是开口问了句   “请问是搬去哪处?”那几人并未说话,只是其中一个伸手指了指下仓门,那站得早就发僵的阿伸几人赶忙熟练开门,随后与另一身量不高的苦力低头而入,将最靠外的几个皮革浓重的皮箱递出给了外面两人   但没过多久,这里外配合的忙碌便又停下了,外面的人奇怪,探头一瞧,看到两人弓背愣在仓中并肩,照这情形来看,该是没几件东西就可以送出拿钱了,不由得催促一句   “快手些!还是你们需要帮手?”那二人却没个回应,小班头心急了这就要也往里钻,可刚弓下背便与出仓的阿伸撞了头,揉搓着前额刚要骂人,却瞧见阿伸二人面色古怪,另一人还将他往一旁拉了拉,低声一句“有古怪”   但那小班头没多理会,挣开了他的手后这就入仓,借着二人留在仓中昏沉的油灯瞧见,这舱中所剩的,是三副两尺出头白绳绕满,黄紫二色符纸贴得斑斓的灰绿寿木,他腿下有些发软,这就感到后颈刺入阴寒,赶忙在还能站稳之前转了身,一出到外,便险些踉跄跪地   “真咪磨!”其中一肤色黄黑的男子瞧着这几人抱怨一声,随后那小班头赶忙平抚上前,笑得一脸为难   “可否跟老爷说说,这活我们可能拉不来,这样,已经捆牢的还给老爷送出去,我们……我们每个拿三角钱就好!”   这话一出阿伸与另一人赶忙点头,其余两人看到,也只好赞成,果不其然这几人齐齐走向小班头,并肩成了堵黛蓝高墙,这可把小班头吓得有些结巴起来,这就上手作揖,求这几人不要动手   可能当真是阿伸昨夜里梦到了一尊土地公神尊背放彩光,他们并没有又要挨一顿打骂还不得工钱,因为就在那几人刚开口骂出时,那船门处传来一阵气息粗粝的咳嗽,黛蓝立领的男子们听到后赶忙又站回笔直,小班头赶紧灵活脚步窜到了苦力之中   “先生”几人刻板礼貌,脚行众人也赶忙低头,阿伸虽说怕得这会儿还手臂鸡皮未下,但还是对这些寿木的主人好奇不已,借着前面人遮挡半身,这就稍稍地抬了抬眼睛,这一眼可是精彩,两个天仙般面容的妙龄小婢正左右搀扶着一弓背缎褂,咳嗽不已的男人缓缓而下,一阵香风刮过这些苦力人的鼻头,扰得各个心绪大乱,也大着胆子接连抬眼,惹得那两个小婢脸上露了羞涩,临近的立领人想搀扶一把,却被胡三洋伸手截下   只见他有些吃力地平顺了几口气息,站直身板走到脚行几人这边,斜了一眼那昏暗的下仓,从随身钱袋之中掏出一把小洋纸,随手一甩,留下一声疲惫的“小心点”便被人簇拥着上了抬轿   几人瞧见脚下飘落的黄绿赶忙弯腰去拾,一番计数,每人能得到三块,这可是四五日的工钱,还能有何不肯,阿伸这就将洋纸塞进裤袋,又钻入了仓中,其余人也紧随其后,不一会儿,三口让人惧怕的寿木就在周遭的指指点点中上了板车,随着立领人的领路往了码头外去了   在美人的软香的怀中做个气息旖旎的梦可是登徒浪子们最不乐意苏醒的,但是胡三洋的梦中体软腰细的美人嬉戏之时,眼睛一偏瞧见了一尊红眼石身,口中殷红淋淋的石像正一副严肃模样正对床榻,让他一声惊吓就此醒来,两副如花似月的面庞上也随之露了惊慌,三人互相一觑,恰好那洋车轰鸣渐熄   胡三洋又是几声咳嗽,被脂粉味极重的手绢擦去额上的汗,随后立领人启开车门,瞥了眼那华宁里三号的门牌,在小婢的搀扶下百个不情愿地落了车,在那气派的万寿藤雕大门前规整仪容,这才迈步进院,跟随其后的便是那一队黛蓝的立领人,他们三人一副寿木上肩走得不快,庭院中花石的步道刚刚过半,就已模糊听见屋中那声音带咳的人在向等候之人问好   胡三洋这一躬身的礼没敢自行直起,就这么望着自己的鞋尖与脚下那块富贵花上蝶恋花的花色地毯,这屋子暖如春日,混杂着西洋高馡与烟草燃着的香气,得到回应之后抬眼一瞧,一样花样的鹅绒软椅之上一褐色洋服的男子正手中捻着洋烟,一口吞云吐雾后朝着他皮肉僵硬地扯出个嘴角   “毋需赔罪,你做的都几好!”   他心头一震,脸上扯出个狼狈的笑容,那些抬着寿木的立领人恰好入了这中西混杂,富贵相容的花厅,将那三副极其不协的棺木就这么放下于那张华贵样式的地毯之上,随后恭敬退下,胡三洋赶忙向男子解说   “堂中主帅副炉神明,一个不少,您过目!”   男子微微点头,一个抬手示意后胡三洋一手掐诀,口中念念,随着手诀三换之后一声敕令,掏出随身短刀将三副寿木之上的法绳割断,四个立领人又上前依次抬开寿木棺盖,那软椅之上的男子慵懒起身,依旧吞云吐雾得胡三洋喉中发痒,可他却艰难撑着,不敢咳出半声   这男子低眼在三副寿木之上看着本在玄黄堂的龛上气派供养的神明尊,对着屋中发出的磕碰跌落与屋外的劲风打窗丝毫没有惊讶,反而问起胡三洋   “你辛苦了,伤得严重不?”胡三洋心道这明知故问的,但依旧压抑着疼痒难耐的喉咙,摇头恭谦   “是我冇用!这次若是没能将这些带回,我便会自己找上那姓王姓段的搏命,终究算将命还于鬼王宗,还于先生!”男子听着噗嗤一笑,摆手而向   “冇必要!若是没有你,我也不会那么快就把他们的底子摸个七八……”他向着立领人指了指其中一尊香痕黑厚,金丝法披,冠带荣华的神明尊,两个立领人小心将其从寿木之中取出,神明尊底座之下还不断掉落着灰白的粉末,顿时原本寿木开棺后屋中就有的一股发腻的焦糊更是浓重   在远处候着的小婢刚捂上鼻头,只瞧胡三洋与这洋装男子脸色齐齐霎变,男子眼疾手快,从寿木之中抓出一把那灰白的粉末,徒手削去神明的花冠一张拍打而上,另一手手诀两换,借着胡三洋割去法绳的那短刃已划破指腹,一声敕令随后灵官诀抵上神明眉心,原本屋中凭白而起的风与不知从那传出的各种声响戛然而止,这么一出若是闹在普通人家定已慌乱不已,但这屋中之人皆是静默站着,眼瞧着那男子双手离了那尊闾山祖师尊,垂眼轻蔑地瞧着那活灵活现的眉眼间新添的一抹红   “你们一路试了如此多次,现在还想着搬救兵?!总说灵妖鬼魅聪明过人,可为何那两人入门后,我那灯囚阵破了的时候你们没想着向他们求救,而是逃呢?”   随后忽然放声大笑,还朝着其中两副寿木各踹一脚   “这宅子好啊!城隍庙与关帝爷都住不远,我就是要看看救兵尽在咫尺,却求救不得的神,是哪种样子!”   随后摆手让捧着的二人再将神尊放回,寿木棺盖也被重新盖上,一个黑褐长褂,络腮胡须花白长辫的老者从一扇门中出来,朝着胡三洋与洋装男子颔首后,领着那些抬着棺木的人再从门中进了,男子在小婢捧来的盥洗盆中洗净了手,朝向已经憋得满脸黑红的胡三洋道   “涟先生的传来的话明日同你说,恰好他最近还算清闲,我替你问问,有哪些法子能让你舒坦快些”   胡三洋瞧着他笑容之中透出阴寒,这就行礼谢过,也没能够喝上一口茶水便匆匆告辞离去,男人转身,那黑褐老者又朝向他来,在面前五步处停下   “宗主,柳先生已收下了!”男子点头,又回到了那软椅处,老者替他划了洋火,随后一股轻缈窜上了满是雕梁彩绘的屋顶   “你着手准备信香,我迟些跟阿涟说说”老者应下,又替他添上茶水细声问道   “胡生的情况,我是否需要准备些药?”男子连忙摇头,手势优雅地端起那西洋珐琅,描金彩艳的茶具   “死不了!都给我丢了那么多脸,该吃吃苦才对!”老者退下,但走出七八步后又被唤停,那男子在烟雾之中起身,满脸思索模样   “你让该准备的准备上,明日午后……我往博罗县去一趟” 第58章 意外惊   “夭修鬼!歹事做尽了,天公伯来收命咯!”   细碎的嘲讽与市井的粗话在一群越发聚多的人群里不断而出,让本就不宽敞的路面更是堵塞了不少,一身着熹元堂中人冬衣的车夫勒停下了马匹,从中下来了两个瘦高之人立在了这层层叠叠的人之外,紧接着一声嘶哑的嚎叫从车中而出,那些原本身长脖颈朝向一处平房内的人纷纷惊得肩头一耸,这就转向巷口,二人霎时被落得一身目光,很是无奈   “这少年家干那是熹元堂家少爷哦……”   王玖镠很是发窘地敲了敲身后车壁,又示意车夫快走,随后同身旁这一身破烂,毡帽遮得严实的齐齐迈开脚,也不知怎么的,原本你不让我,我堵着你的人群自觉避出一路,二人就这么前后脚地顺畅到了那半掩的老旧房门前,还有人殷勤地与他们搭起话来   “王少爷,这师公是一个时辰前,一个前些日子寻他办事的缘主再上门发现的”   王茅二人相觑一眼,要是知道那陈公子醒来后如此麻烦丢人,他也定先找个遮面的东西,这脸当真是从渡口一路丢回了丰州,可眼下已经计较不来,他点了点头,眼睛未从那两眼翻白,七窍殷红已干涸断气的道人身上挪开,在一片更是热烈的细碎之中将那半掩的门彻底敞开,惹出一片惊慌   二人依旧前后入内,一股腐败混杂香火的气息直冲鼻头   “你们可是临近的厝边?两三日没见他走动了罢?”   那搭话的人与两个原本在身后,拎着菜篮布袋的妇女齐齐点头,可随后其中两人又摇起了头   “他是个沤名声的,平常不怎么走动,具体哪天不见了人谁也说不清,我们虽是厝边,可能不从这门前过久不会靠过来,谁知道会不会遭了他的歹!”   那妇人说罢还一白眼翻向屋中人,茅绪寿转身蹲下,查看起这人身旁的地下坛,呢喃一句   “就是三日”对于他们这类修习阴术的从气味判断屋中是否有人过世或是亡人的日子简直家常便饭,多问一句只是想得到些能信手拈来的线索,可眼下看来只能作罢,王玖镠脑中一个机灵,皱眉走到门边,很是为难的模样   “一定报了巡捕房罢?”其中有人点头,表示发现这道人死去已有快两个时辰,可与巡逻的警员一说,那二人也仅仅在门边瞧了一眼,便捂鼻皱眉丢下句回去汇报就再没见人   王玖镠猜想定是这几日洪宪帝旗扬了起来,本来坐着高位的一朝梦醒便没了一呼百应,而在其手下做事的也一时间该听谁差遣乱成一锅,这么个孤家寡人的死人,警员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打量,或许过半天就有亲眷来料理后事,也就了结了   “这人啊……死得古怪啊……”围着的人立马收起了那些嘈杂的细碎,齐齐望向王玖镠,王玖镠瞥了一眼,眉头更皱地双臂抱胸往门框上一靠   “这人啊,确实是夭修鬼,而且就是个遭了报应的夭修鬼!他替太多人行不正法了,这会儿福报散尽,冤亲债主来勾了人走,还未够还完的呢。”   他这一说围观的人频频点头,各个口中都能说件这道人平日里的不善之举,王玖镠等了片刻也没见有人问出自己料想的那句,只好自己再“抛砖引玉”一声叹息   “哎,这人已经死了,可他还没能给害惨的阴魂结算完,这不,屋里还有那么几个问我要呢……”   他这话声响不大,但一出此言,原本这些不敢入门却也不愿散去的人在惊吓声中齐齐后退,原本密不透风的门前顿时空出不少,王玖镠趁热打铁紧着说道   “我也是个修行人,你说他们要拿我的,拿就是了,这也算一桩慈悲功德哦,可是,他们说不想要我的,就想要这附近住着的,与这人气息相近,说这么一来运为己用也更方便,因此你们……”   又是话未断句,但此话一出这些人便一哄而散,有几个脚下快的已经到了巷口,甚至也没谁敢回头瞧上一眼,王玖镠噗嗤一声笑了,随后一转身,瞧着依旧对着这尸身仔细的茅绪寿,茅绪寿浅浅抬了一眼,破损的窗洞透进一缕带着棱角的光亮,落在他细腻的前额之上   这人总是有种阴冷的白,只能问着他物借些颜色才会有些血色,不知为何王玖镠心中闪过少许触动,心底的那个疑问又窜到了喉间   “你把人吓走,也不应该”茅绪寿已经了解了大概,王玖镠有些奇怪   “比不招阴魂来问问,我这不是怕人多妨碍了你嘛”茅绪寿却摇头,瞥眼而向那身后供祭品刚有变质腐坏的阴坛   “我试了,他的魂,没了!怕是真被你胡说准了,被些仇怨深的给掠去了”   王玖镠略显惊讶,这种会二三小法术便自开小坛或替人消灾或拿钱害人的在闽地实在太多,这些人死于术法也不足为怪,可是死了魂也没了的,那得是沾了同是修阴者的仇家才会有,而且能做到如此程度的他该都会知晓,完全么听过哪位与这等九流野门的能仇大到施出这等术法   他有些好奇,也蹲下想瞧个仔细,但茅绪寿却指了指那阴坛之上,泼洒了不知哪种血迹的发黄米粒之中插着的骨块与黄纸,拿下一瞧,纸上写着的是那日在熹元堂门外险些被阴邪要了命的男人名字   “哟,当真巧合!我还想着日后空闲找出那天脏了我家墙下的人收拾一番呢”   随后起身,茅绪寿已经开始向外而去,这里的事情他们管不了也不该管,下车查看完全是作为修行人感应到了此处有鬼灵求救,来做个举手之劳罢了,但王玖镠刚迈出一步脚,这才发现刚刚自己不小心踢到这死人胳膊将衲服领中的一张黄纸震出,他拈起那黄纸随意一眼,竟然背后泛起寒意,险些脚下不稳,赶忙将这张揣揉成团藏进衣袋,随后故作平静地跟上茅绪寿的脚步   天际已是笼上杏黄的纱,铺子和摊贩们冲刷门前收拾桌椅棚子,时而遇上熟络的人互相问上一声好,跑街嬉闹的孩童随着一声声略带责备的叫唤往着一扇扇探出身子的妇人中钻,还有些尚有余货的,索性心中打量一番,清了嗓子吆喝个好价钱希望能得三五人帮衬空手而回,然而王玖镠两耳有些嗡鸣作响似乎听不到经过的喧闹,他脚下缓慢与那顶老破的毡帽前后一步地隔着   他的眼睛在那些粗糙毛絮的衣角破损与补丁之上飘忽不定,心中烹油地翻腾,二三步路之间两次手伸入裤袋,可触及到了那团黄纸又怯住,脚步也更钝下些许,茅绪寿忽地回头竟让他险些尖叫出声,还与身旁过路之人撞上了肩   “不应该吧!上过路赶脚的这就走累了?”   那毡帽微微扬起,瘦削的下颚染上了余辉的色彩,也给那颜色浅薄的唇上增了红润,王玖镠一皱眉,觉得他身上的裹着的一切都与这副皮囊格格不入,此时尤甚!   “想着刚刚那人,怎么,你是闻着哪家的饭菜滋味,腹中闹腾了?脚下真快!”   二人并肩再迈开步子,茅绪寿头往一侧,瞧见了这丰州城巡捕房的大字牌匾之下两个倚着门柱大声说笑的警员,王玖镠正好因为自己心里发虚不知该说哪句,随口一句   “没用的,不用想着替那人报官,怕是这巡捕房里自己还说不清个一二呢”茅绪寿只好回正了身子,背手板直了腰身,忽然一声闷叹   “我在水元观住处僻静,遇上宝诞大蘸缺了个人也察觉不到,因此有些契机可同毛师去一两日路程的别地,期间曾在山路途中发现过暴尸山洞的阴术士,也有些已是白骨摔下山崖或是深沟的,毛师都会做引魂渡,并征得亡者同意取走他们遗下的法器,他曾对我说,修习偏门阴术之人,大多都是死相惨烈或是尸落荒凉无人知的,这是大多数旁通术士的归宿”   一时语塞,一那藏着书写了自己生辰的黄纸又被不自觉而入的手拾起又放下,他不知是不是该对茅绪寿有些愧疚,也不知天公伯让他们今日恰好撞上了这破落老道的模样是何指引,但他现在心中翻腾得很是难受,因为他知道了那日之所以熹元堂外的骚动为何会起,这师公该是当时已经折了命,有人先让他的兵马反噬养主而后在其身上放置所寻之人的生辰,借着这惨死老道亡魂的戾气让其化成索命的厉魂   这种术法在各门各派中都有类似,大多用于法师需要与能力相当或存在悬殊时与人斗坛斗法,如遇不测便让其兵马借助自身之力予对面再来一击,颇有祭魂上坛的意思,因而极其少见!   那日便是厉魂先煞上了近期施术人的身子,兴许是夺了那师公命的人随手在坛上寻到的八字头发,随后让其手摆脚动地来到了熹元堂附近,再因陈家一行人的到来堂中大乱   王玖镠自己频频施术用法,毫不费力地就确认了自己要戕害之人,因此煞阴的人倒下,厉魂入院索命,但恰好当时茅绪寿挡在自己之前,他少遭了一个劫数,是这个人替自己挡下了一个索命的阴毒,自己还疑惑为何这人当时就用上了纯阳溅,他不知该不该问是否他当时已经猜想到那厉魂是朝着自己来,不是他如此预估周全,只怕两人都得下了九幽转一轮,再瞧瞧谁的命数更硬些   王玖镠还是将那又拾起的纸团松下,有些僵硬地笑出一声   “你可不会!你还有栋广州府的大屋呢,即便那日走火入魔或是寿终正寝,也是在个安乐富贵的地方上路……”   “我不要那个!”他话还未完,茅绪寿沉脸截下,可这反而让他那份愧疚也打散大半,这就又变出了那副下一刻就能与这人开坛斗法的厌烦   “你从未打算说我一二你为何对你爹那么大仇怨,钱和屋子都不要,却揣着一张符纸凭吊,我是彻底不理解你这古怪做法,活脱了就像茶楼里那些夫君爬了他人床,自己独自哭断肠又不肯被休婚或者那些个小册话本里怨妇痴娘盼良人归,可一见梦中人就嘴上狠毒把人吓退的情爱癫狂的小妓姘头一般”   茅绪寿嘴角抽动并未回呛,片刻之后有些低落地说道   “他……是他的过错才让我娘遭了不守妇道的骂名,这是多少价钱都封不住的闲话,我不喜他,我娘怨他”垂眼下瞥,这人在揣拈着自己的袖口好似非常慌张,不由得猜想是编纂的谎话,于是再问   “这么说来,他从来都是知晓你与你娘在哪处,也不曾短缺吃穿用度的了?”   茅绪寿点头,他们到了分道之时,这是在回来的船上便已商议好的,茅绪寿先回王家帮着处理那陈家少爷身上的余煞,王家会有车马在万福巷候着王玖镠先去王添金那山中小院取回法器   王玖镠这就带着些遗憾地与其道别,马动车行后还启开了窗瞧了瞧那灰蒙笔直的背影,自己呢喃一句“怎的又有人情欠上了他”随后往车中软垫上倚靠合眼,在自己腹中空空的叫唤之中睡去。 第59章 又一惑   月华的惨淡枯白将地上草木矮房,远近山石都映出诡秘悚然的影。原本沿路还零星的矮屋昏黄与农家之中琐碎的声响随着那黑沉沉的山影靠近而越来越稀,等到转过了路旁大石头如坟包的弯路,更是连那犬吠都闻不得几声,寂静得只有马蹄轮碾与山风呜咽   虽说那王家的马夫已不是头一回夜间行路至此,可依旧纤绳攥得嵌入手心,耳中皆是胸膛内起的擂鼓声,随眼一瞥左侧的那座笼着夜雾的黑沉,恰巧有二三淡绿晃过眼前,不由得寒凉如喉,惊吓之中还惹得一阵呛咳   “无妨,就是见着我回来了,先来瞧瞧”   王玖镠懒散的声响从他身后而出,马夫平抚气息后略微发窘,王玖镠将车门启出条缝隙,透骨的寒风这就猖狂而入,他借着车檐摇曳的灯火,瞧见了颗枯败的死树,打着哈欠对马夫说道   “雇叔该是泡好了热茶,你先下去歇着,我先要上山了”   马夫牙缝发颤地应下,再走一段,便瞧见了那萧条而立的断墙破屋,可却让王玖镠都觉得自己是否昏花了眼,羸弱的昏黄在矮屋的墙上忽上忽下,这是有人在院中燃柴烧火?!   确实并非眼花,车马在那无门的两根朽木简陋的门框下止住,雇叔的脸被火光映得其上沟壑更是分明,他与围火而坐另一侧的那高壮短发,眉眼鼻嘴皆淡薄的枣红夹袄褂男人齐齐起身,王玖镠下车,瞧见这二人神情是两重天,雇叔借着火堆给刚刚满上烟丝的葫芦嘴燃起,一口吞吐,用这杆烟枪指了指那枣红袄褂   “恰好我要过来替你备茶,顺带给你捎来”王玖镠靠近火堆,两臂胸前一抱,还未等那男子开口便语气不善地问候道   “好久不见,崔掌柜!你再不找我,我可得去找你了!”那男人面上有些扭曲,嘴角微微一抽,有些语塞   “王小师傅辛苦!我已收到阿舅的信,您送我侄儿周全返乡入土,我崔家上下都感激不尽……”   他话还未完却被王玖镠伸手截下,那原本抱胸的手臂被他互揣入袖,按理而言这男子长了他十岁往上,可他却似乎没太多礼貌,一台下巴反问道   “这次你可是送东西的罢?”男子点头,他向着刚打点完车马的马夫一声吆喝,随后先其余人一步抬了脚,往一扇黑洞似门中走去   “那为何还在这天寒地冻地站着,是屋里茶不香火不暖,还是觉得这满山的鬼魂啰嗦,山兽哭丧悦耳呢!”   四人再聚一处时,已是在了地下那炭火烘暖,富丽荣华的花厅,雇叔携着马夫一路寒暄回避别处,王玖镠待崔掌柜喝尽一盏漳平水仙后并未说话,就这么两眼落在他身上,崔掌柜只好避开,从随身布挎之中掏出个一寸半长宽,其上刻着符箓的铜锁木匣,放到了一旁的高几,王玖镠拿起木匣,指腹在那符箓之上拂过深浅沟壑让心中也泛起波澜,那是他熟悉的字迹!   崔掌柜又在自己身上摸索一番,找出了一封已陈旧了墨色的纸封,这纸封之上无字无名,仅又蘸着辰砂盖上的,祝由的法印,王玖镠接过纸封,先瞧了瞧那发暗深色的法印,抬眼笑问   “这封禁术的苦头,可不好受罢?”这一句可让原本已有缓和的面色又惊得骤变,没一会儿崔掌柜就鬓角起了细汗,发窘地笑了笑   “是……是保管在我家中之时我那贱内不知分寸想瞧瞧……是我们的错,我们的错……”王玖镠淡淡应答一声,携着两件东西在那铺了西洋绒毯的紫檀榻上坐下,口中呢喃   “难怪你让我送你那外甥,是因为替了我三叔保管东西而险些丢了家人命啊,那方才是我不好,不敢怠慢无礼,请问崔夫人眼下已无恙?”崔掌柜赶忙点头   “已周全!已周全!这都已是三年多前的事了,好在王高功留有一剂净水,服下就已无事”   王玖镠点头,手诀三换,一声敕令后用成诀的手指在木匣之上轻敲三下,随后启开,瞧见了其中一只漆黑如墨,色重质腻的玉镯,王玖镠将其拿出,那崔掌柜的眼睛立马粘在其上,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连声称赞   “绝美!绝美!这……这绝对是美人墨!货真价实的美人墨啊!”   他语气甚是激动,王玖镠有些不解,他对贵石宝玉没知晓不深,借着手边灯盏的光亮,瞧见这墨色的玉镯竟然也光泛金黄,很是奇特,而崔掌柜也不免卖弄起自己这个玉料商人的学识   “这乃是而今焉稽府,旧时那西域且末国的宝产之物,我们玉贩之中有一句‘墨玉贵纯粹,美人目中柔’这美人墨乃是墨玉之中最丰润光亮的,也因绝大多数墨玉皆掺灰杂绿而有些瑕疵,仅有美人墨是墨黑纯粹,浑然天成的!又因且末国本就在西域大漠之中难寻踪迹,那大唐玄奘西取求经时又言且末国已是人去楼空,荒城败垣,因而美人墨流世稀少,也无他处再有,价值连城!”   王玖镠细瞧,还真如他所言墨色纯粹,光亮温润,就是有个疑问   “为何叫‘美人墨’?如果是个单纯的美名,形容美人多为宝珠彩石,而玉不是君子之喻吗?”这话让崔掌柜发了笑   “王小师傅这等冠玉君子的容貌鄙人以为即使未成家也该是多少佳人亲近在侧的,这且末国的墨玉之所以得名‘美人墨’乃是因为其光滑温润,手上抚过犹如美人面庞无异,相传且末国在隋时与中原通商时这美人墨就颇得王公贵人们喜爱,多雕琢男子手环,一为沉色庄重,二为宛如美人携手,随时把玩。”   王玖镠有些想发笑,心想这本该富贵的美玉竟被他三叔用作收魂纳鬼的法器不说,这会儿其中还封存着一众丑陋模样的五鬼兵马,可跟俗世人多说无益,这就又拿起了那纸封在崔掌柜面前摇晃   “这上面乃是我旁通祝由科之中聚阴成界的法印,瞧着是一枚,其实叠盖三层,这得配合坛法,我三叔用这法术来防人,一层为阴魂扰神,头脑痛裂;二层为冤债前人讨旧债,腹中好似兵戈大战,脊背钻痛;三层就是恶鬼上身,神智混乱”   崔掌柜笑得勉强,王玖镠起身,启开了通往那阴坛厅的一侧门,摆手示意他跟上,虽说崔掌柜对道术一窍不通,但自打跟王添金扯上干系后多少在对阴煞比常人有感一些,这会儿心中已经起毛,但还是跟随其后,他确实也十分想看看这么个在家中放了多年,还害得家中险些出人命的信笺能怎样厉害   可是他刚来到门前便已两腿发软,暂且不说那坛上供盘之上生熟不一的牲畜内脏与几口不大的小棺,光那主炉之上神尊好似灵活的眼睛与容貌就让他防不住地一声尖叫,王玖镠已然估到,只是将那纸封信往坛上一尊黑得面目全非的小尊手上一放,自顾地盘腿坐上蒲团,吩咐崔掌柜进来后将门关牢   崔掌柜之所以还是磨蹭进了这间他除了地面都不敢抬眼的法坛厅自然是有缘由,可现在还未轮到他   他如同一只受了雨打,羽翼折损的鸟就蜷缩在王玖镠后方的蒲团之上,而那立在他身旁的已开始结印念诀,摆弄法器的背影让他想起当年到自己玉料铺的男人那是个一副俊俏容貌,目若灿星,可发髻与衣着却并非哪家少爷先生而是个年岁不及而立的“小老道”。   他并非个老实心眼,瞧见此人出手阔绰且所问问题也不是玩玉的行家,便心中发痒,在此人所要的七颗肉红玉髓珠掺了极其相似的缠红丝玛瑙,怎知两年之后自家被有曾经诓骗过而被名声扫地家财散尽的同行买了阴师术法,用自身性命为祭让全家染上怪病,并且玉料铺生意一落千丈,也陆续有些曾经被掺假的主顾不知怎么齐齐知晓了自己手中是些西贝货而找上门来!   这白日里别人逼咒骂,夜里又是阴魂站着床脚不能入眠,他曾想弃下一家老小寻个死路痛苦,怎知就在要豪爽而下那掺了白砒的酒时,忽有一陌生容貌的男人闯入他所在的宿店,他盘算着即便寻死,也不能死在自家宅院,如若妻儿实在走投无路,卖屋之时也能得个挺好价钱……   这些过往是家中任何人都不愿提及的,他这些年也不知费了多少银钱的安神养心的药方之上,今日到了这处,又瞧见了与那人当年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家便不由得思绪翻涌,他还未想清自己如此惧怕这满殿古怪的神尊到底是因为他们那不会变换的狰狞嘴脸,还是自己心里的愧疚更多而生出因果的惧怕,就在王玖镠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中被断了思绪   抬眼时,已见其转身站起,手中捏着纸封与两张透着蓝绿油墨印的纸张,其中一张他很是熟悉,右下方渗透的红墨印戳,那是一张官银票。   “他可还留了些话让你转达?”   王玖镠面上有些扭曲,昏黄透红的烛灯将面庞映得有些阴森,崔掌柜不知自己该起身还是就这么窝坐着,使出浑身力气回想,忽然双掌一击   “提及过一个地名,在皖地的庐州府,庐州城内一处钱庄,名字似乎是‘宝泰隆’!”   话音未落,王玖镠就已经挪动到了他面前,两人只见不过一拳半的距离,崔掌柜身量刚及他胸膛,抬眼再瞧这人眉头更紧,不免后退贴到了墙角,脸上发窘   “然后?”崔掌柜躲着那双他瞧着就要生吞个人的眼神,口中结巴道   “我……我确实我没记错的!王高高功除了说了这处钱庄外也就还有一句……说是出了庐州往句容,万般疑惑不再忧!就这样了,真没了……”   他极快地瞥了王玖镠一眼,发现这人的眼睛已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到了那墨迹发沉的官票之上,那压在自己面前的人转身又向了法坛,崔掌柜赶紧吐了口气,抚起胸口再度坐下   那银票是张两千两的平足银光绪通宝,日子乃是光绪二十六年初发票,而宝泰隆的存票则是光绪二十八年的八月十二,这两个日子,一个是七高功前往败西村的年份,另一个则是王添金提及过,他离开庐州,往湘西辰州返回祝由本家坛的前一日,他恨不得有飞天遁地的奇术立马赶到两地,让那些扰得他多少个日夜的疑惑就此了解……   “你过来坐下,平心静气,我若不叫,千万不能开眼!”   这让崔掌柜更加猝不及防,但也只好照着他的话坐下,好再让他闭眼,若是要目聚一处,那这屋中哪一处都没法让他平心静气,但有句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崔掌柜睁眼已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他一副从鬼门关逃回的狼狈,前后衣领都已浸透了汗水,两次尝试站起,却因手脚发颤得厉害最终又摔回蒲团之上   “你身上的阴物鬼煞已处理妥当,王家的车马会送你往渡口返明德,这包香灰你拿回,需要撒在家中的哪些角落我已写明在内,从今往后,三叔让我告知你,至此,你再无亏欠于他。”   崔掌柜终于踉跄起身,道了三声谢后推开了沉重的门,一抬眼便瞧见了傍晚在王家院中施法的男子倚墙立着,他微微颔首,便弓着背,如同一个寒夜里单薄衣裳的赶路人,颤抖疾步地往了花厅逃去 第60章 暗仓渡   天际之上蒙灰恹恹的弯月不知有何神力,将白日里靛青的海水搅得绿灰发混有了脾气,波澜的翻腾让一些硕大如山的横洋艘都浮尘不定   眼下风中咸腥浓重,连颗指向南北的星辰也不愿露脸,有些掌舵倒是见怪不怪地凭借经验而行,而一些横水渡模样的小舟小船,则不愿驶出太远,在还能见陆林的海线便抛洒了网兜,连年的战火频繁,闽地又向来都是东洋进犯的首选,许多渔人早就选了保命糊口,偶尔船从旁边过,还能听着渔家边抛网,边带着调子吆喝出一句“赚钱有数,性命要顾”   “越发安静了,看来我们已出了闽海线,往了瀛海里行”   王玖镠眼泛惺忪,懒散倚在身旁的货箱之上,这船舱之中被大小的货箱货袋拥挤得满当,他与茅绪寿在其中如同异类地相对而坐,船家因为与雇叔有些交情又收了一百大洋纸进袋,不敢过多的怠慢,留了一盏掌心大小的油灯在舱内,千叮万嘱二人定要顾着失火!王玖镠为那崔掌柜解煞退阴实在费神,即便上船之前灌下了醒神的汤药,现在听着那灌耳的浪漂,还是眼皮打架   “你睡吧,我盯着就是”王玖镠却揉搓着眼皮摇头   他边打着哈欠边将发髻挠得松散,最后索性散下,胡乱一束,换了个姿势靠上身边的一袋及腰高的安溪焙茶,却从晃动的昏黄之中瞧见茅绪寿正对自己蹙眉而向   “借着枕个身又不会损着,你不也坐着人家的绣毯箱子嘛!”茅绪寿摇了摇头,依旧没有丝毫松懈   “你头发……”王玖镠拢过一缕自己泛着焚香气味的发丝,晃动而向对面人,以此表示“有何不妥”,茅绪寿也偏了偏身子,并小心将那油灯放到矮些的货箱之上   “你好似从来都冠上齐整不太在乎?”王玖镠发笑了,将手中发丝一甩,枕着手臂靠上了那袋扎实的茶叶   “这束发梳头的事我确实手笨得很,平日里这是利事的活儿,遇上我自己动手,那就是不碍着眼前扰出不便,也就顾不得齐整美观了!”   说罢又是一个哈欠,但嘴还未闭上,就被茅绪寿一声“你当真不睡?”给问得僵在一半,随后摇了摇头,偏了头向那边   “出了西洋人的稽查地,那东洋的得靠了台湾岛才要应付,海阔浪大的也不用担心有人听墙角,咱们聊些话,也就打发过去了,虽然……贫道觉得阿琛兄弟向来没有吐露自身的想法。”   茅绪寿刚要开口反驳,可也僵了片刻又咽下,躬身到了他身侧,唐突地挤着他坐下,随后一声闷叹,送走催掌柜之后自己也两眼发昏,胡乱吃了几口宵夜就收拾了东西匆匆赶去渡口,这才注意着茅绪寿换去了平日里那两身陈旧的破烂,这身长褂袄袍虽说也是素布一身,可穿着在玉面俊俏的人身上,倒也无甚寒酸,反倒颇有人衬衣素雅,衣显人仙骨清丽的韵味   “你是看上我这块地了?那行,我与你换,我对面坐着去。”   说罢就要起身,但却被茅绪寿伸手截下,一头雾水之间只见茅绪寿从布挎之中掏出一把骨血均匀,蜡质光泽的篦梳,王玖镠来了些精神,这玳瑁篦子可是个好成色,但茅绪寿却手指悬空划出弧线,他愣了些许才恍悟,有些难置信地问道   “你……你这是要给我容栉?”茅绪寿点头,王玖镠反而露了惊色,可自己还未有动作,就已被茅绪寿扳过了身子,原本耷拉在自己后脑的束发带被从一侧肩头扔到了腿上,头上的动静告诉他,身后人已经上了手   他伸手拿过携来的瓷壶倒出茶水,本是给身后的人满杯,可自己忽然喉间发痒得有些焦灼,于是自己先饮尽一杯,才询问是否口渴   “你既然不善理容,那是怎的替喜神做敛的?”   赶脚行尸的术法虽有不同,但之前都逃不开要为亡人规整易容与用秘方熬煮的汤药净身两步骤,这也是为何赶尸匠选徒授业之时练习手劲气力的课业必不可少,背着扛着沉重的亡人来进行开坛起尸的准备,可不是一摇铃施法就能来的轻松!   正派尸匠有“三不赶”的规训,其一就为“尸首不全者不赶”因此做敛就剩下不少气力;而旁通法门则是百无禁忌,只要你寻得到乐意做这门买卖的术士又出够了价钱,即便是断手断脚,尸首分离的都能让其归乡入土,补齐亡人的残缺便也是不遵循“六训”的旁通尸匠必须掌握的能耐,能寻得到的给人家缝上规正,寻不到的,则是凭借着本门的术法招来“做替”的纸扎或牲畜躯干五脏,开坛施法让亡人将其认作自己丢失的部分,好听令上路。   王玖镠听完他这一问,瞧了瞧自己右中指处细红的痕迹,这便是送那崔家公子去博罗县所缝补留下   “我只是不能自理,毕竟没法子三头六臂背后灵活,但摆着眼前能用双手的那还是出了师的!你既然提到这个……”   他忽然偏身,茅绪寿没个防备险些让那篦梳落地,不由得责怪一句   “扯断了,拉疼了可别赖上我!”   “还就得赖上了!只怕眼下的事情并非找到那陈家人就能了解,淇琛兄弟你眼下又没个住处,为人处世也不精通的,不如与贫道再搭伙些日子,待七圣各家都太平了再做打算?”   茅绪寿手下灵活,又重新将那本来已经要束上而被此人动作散乱的头发再度整理齐顺,他边摆弄着束髻的绸带簪子,边回想着自打自己到了博罗县之后的种种,再想起刚刚从那虚弱的陈公子嘴里好不容易撬出的几句……   “我怎的觉得是我们恰好撞上了那不化骨才有的麻烦,其余的庙堂自打光绪二十八年后都在道场之地安息繁荣,该不会有我们这般倒霉”   上簪理碎,王玖镠嘴上怪起这杂乱的货船没面理容镜瞧瞧,又忽然夺过茅绪寿手中的篦梳仔细瞧瞧,发了笑   “这不是给喜神做敛用的篦梳吗,你平日里都用这个?!”茅绪寿点头   “我虽习了此种,可从未真正开坛上路过,这个是毛师在出师之后赠我的,也就想着别闲置了”   王玖镠瞧着那即便昏暗之下也光泽不减的玳瑁篦梳,心想不愧是旁通尸匠的大成人,就连这些小物件都比别家讲究,可是他忽地想到了二人分别之后自己的疑惑,便将那篦梳毫不客气地收进了自己衣袋,随后扬起眉眼,甚是嚣张   “你总是拒人千里,想要篦梳,答我几问!”   茅绪寿自然脸上又是不悦,躬身再起坐回了原本那口装满了织锦的货箱,冲着对面人翻了个白眼,偏头一旁,王玖镠又摆了个懒散姿势,只是稍稍顾及了那刚刚成形的发髻没有一头靠上茶袋,托腮朝着对面人挑眉发问   “你傍晚时提及你娘对你爹颇多埋怨,我想知晓这个,你娘是如何的女子,你又怎会出了水元观就没了去处?”   茅绪寿丝毫没有看向他的意思,似乎那眼睛所落的货箱能有旁人瞧不出的精彩,带着些迟疑开了口   “我娘独自带我在庐州的姨母家借住,从记事之时起,我就总能听到近她的人背后细碎些他是犯奸的罪人之类的污言秽语,我也因此少有玩伴,即便是表兄妹也少来我们屋里走动,在我一再追问下才知,她与段泽如只有三书并无成婚,我所能见的,也仅有一个他骨血所随的姓名。”   他说这话极其平静,但王玖镠似乎已经猜出了其中的不易辛酸,不免又愧疚而起,抛开一个女人家要日日被人戳着脊梁骨苛责不贞,日子久了怕是寄宿之处也颇有看法,就如同王添金所到之处,旁通总坛的本家及其各旁支又有几个不是冷嘲热讽的!   “我自以为是个无法无天的胆子,没曾想你也半斤八两,这还让我知晓了段高功的俗名。”   “我想拿回篦梳”这句冷淡让王玖镠更感觉此人无情,按理而言纵使他对生父无朝夕养育的情分,这都敢直呼其名了那也该是拍腿愤愤的那种怨恨   可他都没有,仔细想来茅绪寿一路提及段元寿时所显露出的脾气也并非出自此人身上,而是不想被别人叫了那随父的姓名与拒绝收下那不知该说是补偿还是毕佑子孙的田宅罢了,甚至他有猜想,这位道门之中颇有传奇的高功,在他看来只能换回自己的一把玳瑁篦梳   “再来,你说你当年是被术法所伤还是阴物袭身被毛师傅救下而拜入门下的我记不清了,那是哪门的术法?哪些邪祟?”   “都有,其实这些年我未曾再见过那类术法,毛师当年似乎也是没了办法才选择收我入门,让我以其授箓延后的弟子身份才能召请祖师降坛与当时上身的邪物斗法,我昏睡了似乎八九日,起身之后便去抓了三缺”   王玖镠摆弄着那篦梳喝着茶水,忽然听出不妥   “八九日,那水元观中人不是察觉了你不在?他们没寻你?”茅绪寿摇头,似乎海上起了夜风,杂乱凛冽的声响扑打着船壁   茅绪寿身旁的几口沉甸的大箱都略微发起了颤,叠顶的箱上被海员放置了半包未吃完的炒货,被震下撒了那些矮堆的货物之上,王玖镠缓和一刻气息,瞧着手上急忙护着的油灯无恙,这才挪正了身子,朝着对面招呼道   “咱们得挤挤了,这风起来怕不会轻易罢休,这些个茶叶袋子至多把人砸疼,那些个若是砸到了人,咱们到那陈家人坛上估计就不是等着人家请茶吃,而是得跪在坛下请人家施那种生基的秘术了!”   茅绪寿将那些货箱规整片刻,便挤过了王玖镠这边   “这一法得是极高的道行才有实施的可能,就那位的年纪怕还会小于你我,你也不会不知能施术于身的香主,也需是人中龙凤,洪福齐天的命格吧,你我谁像?”王玖镠笑得两肩微颤   “也是,咱们既不是王侯将相也非皇族富贵,可是我听说,这是扭转三缺之中那个短命的唯一的法子,你说就没哪个抓到的人心动?”   茅绪寿点了头,当真给他讲出了从毛诡那听来的一个同为旁通河南教高功携着重金,甚至奉上了师门主传养魂珠予陈带白要求起施法为自己种生机,破除“夭命人”的立誓   就在王玖镠听得入神之时,忽然手中一空,原本手里的玳瑁篦梳竟然被这人趁着不备夺了回去,随后茅绪寿极快又闪身到了原本的位置,竟然一反一月多来冷沉面孔,冲他挑了挑眉,将那篦梳悬空晃动,惹得他发窘不已。 第61章 侯爵街   深冬最是难辨晨昏,耸立于渡口上气派的西洋钟表高悬着已是卯时许多,可昨夜的海风不知从哪卷来了浓厚的灰浑,茅绪寿带着海上那沉浮的错觉混杂在卸货的力夫之中遮掩上岸,抬眼望去,海天的颜色各有诡谲   低沉的云絮之中翻滚出的漩涡让他恍惚想到下山往岭南途中曾遇到山道上大骂晦气的警员,他们时运不佳地受了令来进城的路上清理饿死累死的逃荒人尸首,他启开车窗恰巧瞧见了其中一具已生蛆虫的妇人身上的外袄,便是这般发黑夹灰的窟窿   “走啦!腿脚不快那些个东洋鸟语的倭人来盘问,你答得上吗!”   王玖镠已头戴一顶黑褐的洋毡帽压低着头,一把拉扯过木楞原地的茅绪寿,瞧着这人有些面色泛青,便知晓了他刚刚定在一处的缘由,从布挎之中一阵翻找,最后掏出一发胀的纸封塞到身旁人怀中   “先含一颗在嘴里,你定是不常走海路,待会先在外边摊子吃过早点咱们再往城中去”   茅绪寿手里有些发颤地掏出一颗琥珀色的丸药送入嘴里,那滋味甘中泛苦,却使得原本昏沉的头脑清醒不少,气息通畅,扬起帽檐一瞥一副小商人模样的身旁人,不由得蹙起了眉   “有你这穿着的即便手上不空也是拐杖与洋式的皮箱,没这么不伦不类的!”王玖镠夺过他手里的纸封,自己也含了颗那丸药,埋怨起来   “我怎知那姓崔的会昨日就到,这一顾上了他我就没了收拾的空闲,立马传话让人在家里拿个是肯定赶不上的”   二人本是并肩穿梭于力夫与拉车之间,小琉球比起那台湾本岛更多是作为东西二洋外销内输的转折处,甚至这个月份也有赤膊上阵的力夫车夫,跟在船家身后他二人这种手里空闲背上没担的惹了些过路的眼睛   就在临近检阅同行文书的岗亭时,原本与其并肩的茅绪寿忽然慢下两步到了王玖镠身后,还没等起问出口便将他身上满当的布挎扯下,扛到自己肩上,还一把推搡着身前人别回头,王玖镠明了了意思,这就两手背后挺直腰板,看新鲜似的东张西望起来,口中还吹起了不大悦耳的小调……   “劳烦打听,雷主巷可是往东边?”   小琉球这处实在比不得闽地,二人若非受了船家的告知怕是今夜得搁下脸面去问陈带白的弟子是否可匀处一间收留一夜,因为满街瞧不见一处像样的宿店,即便有,也都是收留短客和劳力人的六小满一被褥的通铺屋子,他们所问路的便是一处自家短赁偏屋的小院,是有些富余的小商贾会来过夜的地方   “两位先生打听得对了,是往东去,但是雷主巷两头通,眼下有一处前些日子塌了两间屋子,必须往东行到三岔口再往南才能进呢!”   二人谢过这就出了门,虽说有些折腾,但这另一头更挨近他们此行的之地——宝安堂,在门旁整理香烛的庙工一瞧是两个少年家主仆模样的,难免多些客气,这就放下了手中的线香,行礼道声“福生无量”   只瞧这二人齐齐脱帽,显露出了两张俊朗非凡的面容,那老妇看着出神,竟是茅绪寿开口问询吴巽法师可在堂中时,她好一会儿才磕巴回话   “二位来找吴高功啊,不巧哦,今夜香主家里要开坛,他已出门备坛去了!”二人相互一觑,先各自随喜了些供金焚香礼向堂中神明   这宝安堂是处天井狭小的三合院,神明厅堂却有序富丽,彩幡金匾,主炉之上多与玄黄堂也相似,其中的法主公与三娘妈身上所着头冠霞披也显而易见与玄黄堂是出自同处,二人心中不禁又都起了愧疚,眼前浮起陈带白最后的模样,事不宜迟,这就问了那香主家的方位,那庙工虽告知了,却也连连摆手,让二人不可去凑那热闹   “瞧您意思,今夜这法事是丧家的?”王玖镠倒没觉得寻了空门失落,反而是一到小琉球就有契机能瞧瞧那吴巽的成色很是兴奋,那庙工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叹出一声   “那家确实挂着白呢,可是哦,是煞丟啦!他们全家都招到了大晦气,再不处理怕是得死绝去了”   按常理而言庙方之人不该与来客说这等闲话,可这二人实在让她看不够,这一问出口,便和盘托出了   “这户人家算是岛上有名气的阔人哦,可是那处新宅院才住进去两年,他们家里就死掉了两个男丁,一房姨太,而且主母与小姐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嘞!”   那庙工说罢便转身而向神明厅之上合掌拜谒满口护佑,茅绪寿似乎没着急走,继续问道   “那是主人家来庙中寻求帮助的?”庙工摇头   “是里长伯,那片地方的里长伯与那家人关系挺好,主人家哦……”她又是一声叹息   “主人家疯癫掉了!就是在那家主人的小房与自己的小儿子被歹人戕了的那夜里,夫妇二人连同小姐都没了踪影,听他们厝边说哦,整个屋子里都是血,好像死掉了十几人那样,连进去的倭人巡捕都吓得爬了出来,还以为他们家被灭了门,结果找遍那小洋楼院,也只有一大一小而已!”   听到这处王玖镠不禁笑出了声,颔首致谢这就先了茅绪寿一步出门去,茅绪寿抄起他遗落在香主桌上的洋毡帽,追上步子塞回怀中   “你知道是怎的回事?”王玖镠却摇头,丝毫没有再戴上的意思,偏过头朝他使了个古怪的眼色,茅绪寿摇头,倒是这就破毡帽上了头,又将脸挡了个严实   “刚刚听到那位师姐叹了一句,一年多了,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却也不如死了。”   王玖镠抬头望了一眼头顶散乱成絮的灰黑,这处与闽地的气候无甚差别,傍晚时时云不成形,天色早暗则表示夜里会有风无雨,对于需要夜里开坛的法事而言还不算全然不善,只是风啸会带起太多扰人的声响,如若那屋子里都是发狠的,那即便是七圣那类高功单一入险地也会极其谨慎,心中不禁疑问一声“那吴巽当真能行?”   他们拐出了雷主巷,脚下踏上的这一路也是问那庙工而来的路,瞧着他们想赶上开坛,那么穿过侯爵街再拐入北侧是最近的路,二人瞧着这与雷主巷相隔不愿却是一片塌墙破屋,流民乞丐簇成一处烤火的萧条不免觉得嘲讽,“侯爵街”的名字气派,可其中却是些最不可能为侯爵贵人们所见的狼藉,这些人可能一年也未曾吃饱一顿,瘦弱脏乱地捱着日子,兴许哪日入了饱暖的梦不再出来,也是这一世最喜悦的圆满!   二人从中而过惹得不少怯怯地注目,即便有几个面相不善的赶龇牙咧嘴地用闽话哼出几声要他们留下钱财,可王玖镠仅仅冷眼一到,就轻而易举地让他们畏惧后退,哑住了声   “一年多之前,再加上那师姐说的屋主入住两年便家中频频挂白,为什么以前就没找过法师处理,而是现在才由外人主张了这件事?”   他们无需费力去辨别方向,因为这侯爵街少有弯路不说,大部分房屋院落的破败使得远处一栋栋精致鲜艳的洋楼甚是显眼,小琉球此处出去当地的原住民与在岛上有屋的渔家人,洋楼大户绝大多数是前清将此处下诏归了日本之后由远洋而来的东西洋外族人建起的,一些本地的商贾贵人也会买下土地与这些工匠谈个价钱在家门口过上新式的好日子,而这香主家就是如此   这是一户制伞的大坊世家,这位洋楼的主人便是第三代,恰好因为清廷这将台湾及其旁岛给了东洋,而靠大船出海赚出了数不清的“馒头锭”,重金买下了那善斗町的洋楼,还在乔迁之日同娶两房侧视,酒席摆了三日,喜上加喜,怎知好梦不长,这没几年的功夫便从市井口中的气派变成了谈之色变,哄吓孩童的晦气传说。   “想必不是头脑愚钝至极的人在听完刚刚那些也会有此怀疑,更何况无论是这敢夹私渡我们的船家还是宿着的那家人都对宝安堂熟悉不已,这就表示这陈家分炉在此地是有口皆碑的、符灵法显的,即便而今许多人崇尚新式洋派,但对神明三朝五拜的敬畏也无动摇,那么接二连三的有人横死,即使将这岛上的法师都请来热闹一番也不奇怪,这人却依旧住在那宅子,我都开始替那吴道友忧心,怕是……”   他话顿住,因为他们越往那善斗町接近身旁越多异族语言与着装,二人不想多生麻烦,又是前后脚走扮起了主仆,在那街口巡捕的盘问之中,王玖镠当真是说出了几个磕巴的东洋话,这才让他们顺利在开坛法鼓第一声时跟着一些穿着得体的厝边们挤到了那位何姓当家人的门前   乐班五六连同持法鼓的提科分立两旁,随着鼓起锣响,摆满了瓜果三牲,法器符纸的法坛之前,一身皂黑颜色的男子背向众人,手中持线香疏文朝坛上祖师、法主公以及本堂口侍奉神明顶礼,随后将乌色法巾系上,刺绣精细的法裙也上了腰间,手诀五换,脚踏罡步,持着酒杯凭空画符,含入口中喷洒坛上以为净   虽说此人总是动作背向,但二人还是确定了此人就是吴巽,因为他的眉眼竟与那洋装短发,人模狗样的陈公子相似五分之上,这让王玖镠有失严肃地窃笑出声,往茅绪寿身旁偏了偏低声问道   “你觉不觉得,这位可能是陈堂主家的‘二公子’?”茅绪寿一眼白向他不予作答   他撇着嘴正回身子,此时法师已开始踏起召请兵马的步子挥弄五鬼令旗,这才让二人瞧清此人果真年岁不大,但步步稳当有力,手中灵活,如同大戏大角的武将一般铿锵,颇有少年早成,明日兴隆门堂之风范!   少年人圆脸高鼻,浓眉大眼身形挺拔,每呵出一声哪方兵马到坛前,眼睛望向之处皆会凭地起风,莫名响动,茅绪寿眼眸之中映着那步步精妙的身影,不禁口中呢喃叹出句   “他日定为旁通之荣”王玖镠活动了下脖颈,嘴角依旧向下,也呢喃道   “我还是认为他就是陈堂主的‘二公子’”五路自身兵马已召请,吴巽换下令旗法锏上手,依旧持诀踏罡,随着法鼓声声而起   “二十八宿降吾身,祖传正法经符咒,十方各路皆圣贤,法起之时变万千,尔等邪魔不尊令,荡除灾祸化为尘……拜请法主速降临,神兵火急如律令!”   就在此时,头顶的墨色之中一霎而过发白的雷龙,随后雷声闷闷拈来,除去王茅二人定立无动,身旁众人皆是惊吓出声,面露惶恐。 第62章 甚不符   唢呐调高鼓震响,吴巽手里的动作与持着法鼓跟随请咒的提科们嘴里的接词皆透出了急促严厉   这少年家的面容其并不凶狠,虽说与陈公子十分相似却没有那人的骸骨分明,年岁二十左右脸庞却还有着孩童的稚气所在,浓眉大眼有些像年画中的童子。   换做平日里王玖镠见着这么个人定觉得是个打骂不得,吹眉瞪眼就能将他吓破胆跑向长辈身后的“少爷仔”,但他眼下挥刀持鞭皆有气魄,声声敕令法诀也不是细弱的嗓子,阵阵疾风从四面而起,穿过街巷人群,再将坛上的白烛苗焰拨得散乱后向着坛后那门上生苔藓枯藤的洋楼小院,让其中枯木与杂乱发出哐当簌簌   “才荒了一年就爬了藤蔓,而且还无叶无花,这其中的东西可见相当凶狠,怕还不只一二!”   王茅二人依旧立得笔直,他们面孔生疏行为反常,那些带着随身下人瞧热闹的厝边们裹紧外袄袖口离开时几乎都会瞧上几眼这古怪两人,还有几个则互相交头接耳地问起“殷人是虾米哦?”   王玖镠其实也早就察觉这处,但他环顾了这小院对外的高墙却没有见着藤蔓与草木的杂生,要用时日不长也能解释得通,可为何这大门就爬了藤蔓,里面又还有哪些古怪都不得而知,心中不禁生出了想法,茅绪寿瞥见他脸上逐渐显露的迟疑,原本背着的双手这就向前双臂抱胸,率先开口   “在想我们用何种缘由随他进去?”殊不知自己正中王玖镠的盘算,嘴角勾起偏头向他   “你有想法?我本以为就是哪家收个煞送个魂的,谁知道是那么棘手的东西,可又觉得这会儿给他报丧实在不合时宜。”茅绪寿点头,但却避开了他那眼中的期待   “我就是没想法才问问你,其余的……同你的顾虑相同!”   听到这句王玖镠有些泄气,伸手刮了刮鼻头这才注意到身旁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剩余的瞧着表情该再有一会也会走掉,片刻之后,二人耳中皆有类似脚步哭嚎的声响略过,果不其然那些也隐约听到的这就也不再故作镇定,擦着二人身侧后背匆匆而过,王玖镠忽然转向茅绪寿,这才瞧见对方的眼睛已经待着他这转头,挑眉问道   “你五鬼容身的玩意开开盖子?既然我们不方便唐突人家,那就只能等他来问我们了!”   茅绪寿当即就在布挎之中翻出一掌心大小,琉璃茶釉的小瓷罐,随后将其上的罐盖微微启出一条缝隙,当即便见那瓷罐在他掌心之中颤动一下,随后又将其盖稳,收回布挎之中,但那专心敕鞭的吴巽已察觉,将招来的兵马再引进院中之后,奉鞭过炉再摆回坛上,乐班提科也渐渐缓下,瞧着他朝着门外两个穿着悬殊的男子而去   “二位先生?道友?你们观坛在此又以兵马行礼,可否待我处理完眼前事,再去下榻之处请往宝安堂奉茶?”   他这句让王茅二人皆有些惊讶,本以为他刚刚请咒敕令是为了彰显闾山法派刚硬霸道才故意的腔调,怎么这一如同吃烟十余年的嗓子就是他原本的声响,圆眼圆脸盘的童颜模样十分不协!   可还没等二人开口,他就转向了茅绪寿,见这人破毡帽掩面显出满脸不解,但嘴上还是礼貌得很   “刚刚的五鬼兵马可是您的?”茅绪寿点头,将那破毡帽摘下,不免有些额前鬓角的碎发散乱,王玖镠对吴巽的神情由一副谨慎这就转成了满眼的惊奇甚是满意,不由得掩了掩笑,瞧着茅绪寿与其颔首   “在行法调兵时添扰实属无奈,如若不用此法怕是吴道友不会在此时待见我们,只好显露一二,见笑了。”   吴巽瞧着这两个皆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皆是修行人已是觉得不可思议,王玖镠即使不问也知定是身怀法功的,因为从未见过有身着这等贵料的是身携布挎的,这不仅仅是个道门中人,还是个不愁吃穿的“富道人家”子弟!   “二位如此着急可是有急事要宝安堂相助?”吴巽将法裙法巾在身后提科的协助下褪去,其中一人还细声提醒一句不能误了进门的时辰,王玖镠赶忙而道   “我们受人所托来寻吴道友你的!但是现在多了一件,想随着你一齐会会这宅子里的东西。”他这话惹得在场人齐齐回头而向,吴巽听后更是摇头   “不可,二位也该察觉这其中并不简单,何况今日里长只将此事委托与宝安堂,若让他人也跟随进入则是我有违约定,何况……道友也该知晓,修行不同法有阴阳,若在里面有些棘手大家撞了法,很可能就命悬一线了啊,二位好意谢过,如若没有宿下的地方便说我吩咐堂中收拾香客间”   王玖镠叹气一口攀上茅绪寿的一边肩头,茅绪寿难得说几句俏皮话,也不知他今日是否心情大好,竟与王玖镠语气有些相似顺着他这口叹接了下去   “要不我们回去等着,吴道友慈悲,觉得我二人功不如人,会添乱讨嫌!确实,我破衣教予闾山派是刚柔之克,多易撞法抵消,还是回去找壶好茶吃顿佳肴等着就是!”   说罢这就要转身,吴巽果然中计将二人截住,他往这二人身前走时就在心中叹了几声王玖镠的好容貌,犹如《败西传》中几位道骨俊朗的描绘活现了眼前,而这人自称破衣教,更是让他感觉事情怎会如此巧合!   “二位是……”王玖镠却没等他话毕就擦肩绕过,在一旁的庙工提科们的诘问中燃香持诀,对着坛上诸神明恭敬顶礼,吴巽随着茅绪寿后脚也到,刚示意了其余人不必阻拦,茅绪寿也开始礼拜,随后二人各自掏出符纸,借坛结印起诀给自己护身   吴巽瞧得明白,吩咐人给两人递上两支三指粗细的红烛,二人将护身符纸垫于烛下,随后念诀法起,各自持诀从眉心处取出一魂附于红烛之上,妥当之后回身瞧见吴巽也准备妥当,身背布挎腰间系着装着法物的口袋,三人表情皆露严肃,向着护坛的宝安堂法师恭敬   “我们的性命,可就有劳诸位了!”   两个同样皂色法袍的中年人回礼,随后三人并肩入了这处“刘公馆”,吴巽回头向身后人示意,院子那两扇厚重的西洋铁花木门便闷响拖沓地合上,随后盐米成界,符纸封门,若非外面人听到吴巽再令,即便其中地动山摇都不能再开!   封门的敕令刚落下,洋楼的门窗便传来了几声响动,王茅二人互觑一眼,各持也持起法器在手,吴巽在前,二人并排于后地向着洋楼正门而去,茅绪寿一环院中四周,却发觉院门封上之后这院中更加昏暗,除去枯死的花草和光杆的死木影子之外似乎再不能见更多   三人手中的小灯根本无法照明眼前两寸之外,不由得更加谨慎,将气力更多集中在耳,生怕错过丝毫,可吴巽忽地停下步子,王玖镠一声惊呼灵活了手腕才没将手中的油灯撞上前人后背,不由得埋怨一句,吴巽却也没有歉意,手里的灯火将那张童颜澈目映出暖红,可是一开口是在此般情境下更加突兀的嗓音   “二位想必是对这楼里的事知晓了一二才着急凑这等热闹的罢?你们可听完全了?还有就是,这位道友是哪家的修行?可也是五鬼五猖随身的?”   王玖镠示意他别耽误时辰,心想这人怎么丝毫不谨慎声响高低,原本来这类地界就是阴盛阳衰,人畏惧阴物的,自己压低了答道   “南茅旁通祝由家的,我是怕你二人在之中有个闪失误了医治才进来的!还有,我不知挥旗令兵马,我与你一样有本命鬼王奉坛,只是……这功法是我师父在他师父那学来的”随后转向茅绪寿   “你也听过其中故事罢,我估计能说服他这么个除去法用做蘸之外滴酒不沾的喝个洋相百出的,除了你师父的口条再无第二个咯!”   王玖镠自然晓得吴巽会有何反应,这就急急将油灯撇后,可是也有些失望,本想看这前面人杀茅绪寿个猝不及防,怎知他也手下灵活,吴巽一脸难以置信地将二人又上下打量一番   “‘六足将军’有徒弟?祝由王添金王高功也有后人?!”他这话虽说听着有些别扭,可二人仔细想想自己一月之前的想法也无差异,七圣之中从败西村尚有命出的后续便是在江浙不欢而散,而徒弟后人之间若不是眼下的机缘根本相坐对面都不识   王玖镠对此疑惑原本只是空闲时脑中一闪而过,但自打救下了段沅,瞧见了那块四分五裂的符牌后这一问就成了缠上心头的又一藤蔓,不知端头何处,又该从何下手   “缘由较长,话说至此只是为了让吴道友安心我们并非另有企图,其余的,待眼下处理完毕定详尽告知”   说罢茅绪寿伸手以示让吴巽施法开门,吴巽瞧了瞧遮月的云雾已退散大半,只好放下满心的激动,将自己手中的油灯置于门前地上,从自身布挎之中掏出一缠绕整齐的蛇头法鞭,这发鞭并非寻常日子里神明宝诞或是节令做蘸的尺寸,鞭在手中展开用眼丈量一番,仅有原本的一半   二人默契退后,只见吴巽脚下步罡三换,口中极快地手持包浆油亮的蛇头在两扇浮雕好似万寿藤,却是西洋铜狮扣镶着的高挑大门之上凭空书写符箓,随后法指而向,大呵一声“开”便猛地一踹,半边高门声响吱呀闷闷,像极了某些嗓音难听的活物在喊疼   从门中散出一股掺杂得让人能当即昏厥的气味,有血的腥、腐的臭、潮湿的苔藓与陈旧的霉,吴巽手中收拾着法鞭率先而入,屋内猖獗的野鼠察觉到动静非但没逃窜闪躲,反而聚集到了偌大的厅堂中央,嘴里喧闹地与来者对峙,眼中淡绿布满楼中上下   吴巽这边还在摸索法器,打算调动坛上阴将处理了这些“绊脚石”怎知王玖镠刚站稳脚,手中便已手诀两换,借着手中的灯火燃起符纸掷向鼠群,片刻之后耳旁的烦躁便戛然而止,一颗颗如豆粒的淡绿灯熄暗下   吴巽灯刚靠近,便瞧见已是泛黄蒙灰的围栏空隙有些不大的黑影陆续坠下,砸中了原本四脚朝天瞪眼无息的“楼下鼠”,双双五脏崩裂   “这个,还是贫道的法子快!”吴巽眼下一口唾沫,心里又叹“南茅祝由赶脚人的路上三十六功,他这年纪能做到如此,实在厉害!”   茅绪寿似乎觉得这些宵小之辈没好察看,这就在屋中轻脚走动起来,借着昏黄与那圆拱窗施舍的月华瞧见,这房子可真是悚然至极,无论其中陈设还是梁柱四墙皆是干结发黑的血痕,不禁摇头自言而道   “这怎可能只是两人的!”吴巽听到这句却不禁发了笑,脚下依旧狠毒地将所过之处的野鼠踢得更散,自己也四下一环,拿捏着声响   “果然你们故事没听个完整!” 第63章 齐陷险   刘家祖业乃是制伞的巧匠工坊,本籍乃是丰州那招牌响亮的伞坊“向晴坊”的旁支同姓,因台湾岛极其临近诸岛被清廷“上贡”予了东洋倭国为首的外寇而成了一处“四海船舶皆有停”的商贾圣地,在这洋楼主人刘富民的父辈便与东西洋的商贾多有往来,将自家“闲雨坊”的买卖越发做大,到了自己儿子刘富民掌柜之时已是小琉球排得上名位的门院   这刘富民早年便往了倭国与西洋的法兰西各求学三年,归来之后大刀阔斧地对着自家棕油伞革新一番,在那祖传的伞骨之上撑起了用西洋油彩,东洋墨料所绘的异族伞绘,短短三年便通过那些庞大如山的货船赚了满盆满钵,住进了与西洋买办为邻的侯爵街洋楼。   刘富民迁居之日亦是纳妾的双喜,其实莅临的宾客多少也都知晓,像这般“搭洋船”发家或是“梅开二度”的可个个都希望家里香火鼎盛,刘富民的大夫人本是与刘家门当户对的绢绸坊世家,两家结姻也多有联手上洋船的考量,刘夫人只有一位小姐且年岁已近迟暮,刘富民留洋归来之后便与其分房而居,刘家院原本的厝边就多有刘家下人流出的主家夫妇深夜争执的闲碎   到了最后刘富民索性不再归家,在“闲雨坊”附近赁下小院长住,终于靠着自己远渡所学让刘家扩了金库,这才挺直了腰板一日娶入两房侧视,希望刘家“丁财两旺”。   这刘公馆与许多赚着洋纸的富人家陈设无异,西洋花样的雕栏画栋之上嵌着墨色出众的“岁寒三友”与“福禄四宝”的画作精雕,花费了心思洋渡而来的花哨石板铺地不亚于宫廷的绚丽,金漆脊骨的黛蓝鹅绒软座与身后白玉玲珑凿成的黑檀屏风若是单听未见,都不知二者是可相显相协的华贵。   三人前后有序,谨慎轻声地瞧了公馆一楼的许多房间,瞧见了不少泊来的华美桌柜与样式熟悉的珐琅器物,木料床榻,只可惜受着刘家的连累都蒙灰废置,静待起了腐朽的命数   王玖镠瞧着有些甚合心意不禁拿起把玩一番,心想如若不是这宅子闹阴入邪得太凶加上许多好物贵器皆血溅斑驳,怕是这家院子早就破出了三五处墙洞,门窗有损,让一些胆大的发了笔财!   “你们可有好奇为何这里连些摸包儿的鼠辈都没有?”   吴巽将油灯放在一处紫檀贝母的如意斗柜之上,掏出符纸燃起,随后手中蛇鞭一策,让屋中那些嚣张着嘴脸靠近的游魂吃了些苦头,只是他们退去之时依旧龇牙咧嘴,很是狰狞,茅绪寿放下手里的一只黄玉精巧的佛手,提灯向下,照着鞋尖处踢中的一处焦糊的残痕   “从进院起始这宅子里就有不少化金的痕迹,现下瞧见的游魂野鬼大多的穿着模样要么是清贫人家,要么就是残损不堪无人做敛的暴尸人,遇上了这么处能拿些过路钱的地方还挡风遮雨,自然聚阴,怕不是没有,而是来过的都是没占着便宜,反而丢了魂吧!”   王吴二人皆露了笑,三人出了这屋又启开了相邻的房门,依旧是杨木规整的床上绣着花蝶的被褥和与屋中其他价值悬殊的斗柜佛手,只是这间恰好是廊道尽头,因此比起前些少了扇窗户   “快些走,我们只是办事,并无恶意!”   偏了半个身子让出门,朝着屋里一对瑟瑟发抖的母女游魂冷声道,二魂出屋,王玖镠却忽然将她们叫住,屈下身子燃起施食香火化了一把金纸在地,手中边忙活边问道   “这家中的人可还在此处?这满屋子的血痕你们可知道些什么?还有……除了巡捕房的以及法师,这屋子还进过哪些活人?”   小女鬼依旧紧紧拽着母亲的衣摆躲于身后,母亲瞧着金纸很是激动,可却也不敢伸手,茅绪寿眼眸一偏,忽地掏出拘魂链,一阵银铃声三荡回想,一些破烂残损的鬼魂立马混乱退后   “给她们的,你们该走就走,不然就和刚刚那几个一样。”   妇人鬼合掌谢过后赶忙将烧化的金纸置于口袋,三人耳旁想起微弱的啜泣,知晓了这屋中是有原本这家的亡人所在,可不知为何他们极少露面,院中屋里的不少金纸是原本这家主母娘家人来烧化的,可宅中聚阴极重,几乎每次都有来者撞煞背阴,因此后来的来人就退到了院中烧化祭拜,但这里的游魂皆是年岁长久,没给这些来人好过,无论是警员还是法师与刘家亲眷皆没几人全身而退,距离三人进屋以来,已是三四月无人敢进了   “还有其他法师来过,都未能处理妥当?”这个王玖镠原本也是猜想,凭着吴巽的年纪以及他这种并非原住民的身份和小琉球上宫庙的数目,是怎么也轮到他身上的,即便他再得真传与天资过人,这世道还是以老为尊的惯性,吴巽往门框上一倚,冷笑摇头   “还不是因为能来的都来了,也都伤了残了才不得已推我进来送死的!这里虽说无人敢进,可白日黑夜都有巡捕房和稽查队看守外围,毕竟是贵人宅邸的街巷,有了偷摸的事出那些坐在共治所中的老爷可就乌纱不保了,因此我原本有过想法漏夜来探探路,也就只好作罢!”   王茅二人听到此处心中齐叹“你若没夜里有过动作,怎会知道如此详尽!”   “我再问一个,你们答完就走!”吴巽眼神不善地瞥向那妇人鬼,她肩头一颤,生硬地点了头,赶忙催促着小女鬼多吃些施食香   “这屋中大多是烟鬼、短命鬼和一些生前手脚不干净的流民重业的,你们母女穿着整齐又身无厉怨,在此处竟然能住下如此久?”   说到此处那妇人鬼哭得更凶,这哭声如同在脑中拨弦奏乐,扰得人眼角发胀,气息变乱,大抵晓得了这母女的确受尽了屋中野鬼的欺凌,他们为了争抢金纸甚至还会撕咬打压,母女二人不敢奢望施食金纸,便长期躲在这尽头的房间中,靠着院中被阴戾所染而亡的鸟鼠为食   王玖镠熄了线香尾让二人快些离开,随后跟吴巽说这间屋子得仔细瞧瞧,可三人刚入屋,就猛然各持法器持诀向后,屋中想起一阵哐当物坠,一大一小两个面上淌血,五官溶毁的鬼魂被拘魂链与蛇鞭牢牢捆着嘶叫挣扎,胸前还有被师刀划裂的口子逐渐涌出腐臭的阴戾,耳中杂乱更加,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嘶叫,而是嗅到了气味的其余阴魂也聚集而来,将三人两鬼唯独到了这处廊尾   “你说说你,做了鬼也该有个二十年向上了罢,能阴害了三个师公,怎么就没想想一路走来谁都不问,唯独问了你们呢!”   吴巽眼睛没往那些丑陋残损的堵路鬼上瞧,反而手诀一换口中再发敕令,蛇鞭捆得更紧,鞭捆之中的女鬼嗓门更加尖锐,震得他头昏脑涨胃中翻腾很是恼火   可茅绪寿先他一步燃了符纸,掐诀敕令抛向二鬼,王玖镠一把香灰险些把自己撒得鼻头发痒,两个本就发朽的阴魂身上又如同被虫蚁啃咬一般多出好些窟窿,这才再吴巽厉声一句“闭嘴”之后咬牙停下,那些原本挨近的头排鬼瞧见,也有所忌惮地向后退了退,但王玖镠嫌着不够,又一把香灰随手一扬,将一众阴魂逼退到十步以外   “你们不赶巧哦,我家中人晓得我最近老是碰上硬的,给了我好些掺着雷击木灰屑的天公灰,二阳极致,还有哪个想尝尝滋味的?”   他这么一说,原本嘴里还在逞能的也安静了不少,群鬼发出蛇吐般的低声,瞧着茅绪寿手腕发力,将那小女鬼甩到了众鬼之前的空地,她的阴气甚至在那妇女鬼之上,受了这等至阳的香灰身上窟窿的大小也仅大鬼的半数   “如果你们不乔装母女或许我们也未必那么快察觉到诡异,这屋子阴戾太重又有血咒的法效扰人,可唯独你们所在的这间一进门后便反而头脑清爽不少,这就表明此间无外鬼再进且血咒对其中阴魂作用不大,你们阴气太纯,可本就是这处地基主?”   但那小女鬼没有答他的意思,反而不断散出身上阴戾,长大了牙残舌黑的嘴艰难喘息,她周身的阴戾顺着拘魂链向上,茅绪寿持链的手连同露出的前臂已爬上了如同淤紫的斑块,透骨发凉,他叹一口气   “绞杀一个地基主,即便再行正法我身死之后也得是履行生杀因果受刑多年,但是……”他说罢另一手已翻找出了那把黑木匕首与一个扎好的草人   “但是我可以假死一回,在这里选个倒霉的做我的替童和你一并去了,这样既有人替我受了罪,你又更得戕害修行人的业障,你觉得我该不该快些下手呢?!”   说罢这就用匕首在自己前臂上划出一道,殷红的小珠这就凝聚渗出,他咧嘴笑出了声,瞧瞧那已是惶恐的小女鬼,又抬眼向那些本以为今夜能大快朵颐的恶魂,有些知道自己可能捞不着好处又有魂飞湮灭的风险的已经躲藏而去,剩余的缘由各有复杂,但大都是些阴戾也重,就想赌上一把是否能像前些大恶鬼那般捞得个修行人当自己交替的,他们蠢蠢欲动,却也没谁打算先发制人,惹得三人皆是满眼讥笑   吴巽也手中发力,将那大的扯拽而出,另一手掏出了一个一手握满的瓷瓶,拇指一拨瓶塞便滚落到地,不一会儿不仅众鬼惶恐,连王茅二人也颇是受惊,这气味,是与玄黄堂上那些拘魂灯相似的油腥,这是人的尸油!   “我就没茅道友这般慈悲还让哪殿阎君判个公道,今日敢来便知会背负因果,横竖都是记上簿的,我求个眼下痛快,我想我用这油烹你几个时辰再送你下九幽,那些被你戕害的也会为本师求情的罢!”   说罢这就手中一甩,瓶中浑油溅上了两个被钳制的恶鬼,王玖镠也顺势向前拿下油灯的灯罩,让那瘦弱的灯苗也得些威风,与吴巽换了个眼色   其实三人心中皆是忐忑,这两个年岁能当自己祖辈的阴魂也不是他们口中所言的好打杀,之所以能撑到眼下,全然仰仗着自身苦修的成果与师承的这些法器狠辣,自己又何尝不是搏个声势气焰,给自己寻条生路   竭尽全力将这二鬼拿下,那么这屋子里皆是阴戾沉重的,也会耗到没命;分出力气去解决了屋里其余的,这二鬼但凡有个缝隙脱身,自己便会落得比前些个进来大伤元气的还惨的下场,又是一副四面楚歌的惨境! 第64章 鬼咬痕   吴巽气息放低,就怕稍有疏漏便让这二鬼察觉出自己的惶恐   阴物之所以能伤人中煞,定是先乱人心智让人生怖,从而利用三魂动荡的空隙趁虚而入,更有胆小些的不用费多大力气,仅仅一般的恐吓便可让其吓掉一魂,从而附身于上,让其心智大乱自残寻死,替了自己受业于原地当孤魂野鬼,或是占了此人的寿数去还自己戕害他人所折去的阳寿,填补业债少受刑法。   也因如此,三人在进院之前便各自取了一魂于坛上请在坛神明连同待命的兵马看护,如有不测,附着那一魂的烛火便成了引路灯不至于身死此处;再来便是待命的兵马瞧见吴巽有难,也可当做急令入屋救主,而不用再策鞭发令。   “多说无益,你们二人谁先开头,我这也好替他燃火定魂。”   他眼神使向茅绪寿,好歹二人不是头回共患难,况且王玖镠打从刚刚开始就心中叹着“这人换副面孔乔装起来还真狠,还真以为他是痴呆直路的脑袋不会说瞎话。”   “吴道友,若还用想想,贫道就先送这位上路了!”   他手上的淤紫已有连成小片的趋势,那拘魂链之下的小女鬼都显露出些难以置信,因为到此刻还能平静说话面不改色,得是多硬的汉子才能忍下那透骨的刺寒,但没容她再想,茅绪寿又在那持链的臂上的口子加深划去,血珠在渗出灰紫的手臂就被这阴物的阴戾所染起了白霜   他冷淡着神情向那锁链之中的鬼魂挑了挑眉,殊不知另外两人已是掌心冒汗,耳旁擂鼓,而那些嗅着血腥味的恶鬼虽然眼中放光,却也忌惮得只敢再吵闹出些动静,就这么瞧着茅绪寿口中念念,用那草人在自己伤口之上磨蹭   “替吾行路,往复阿鼻;奖罚罪刑,皆为因果……急急如律令,孤魂野鬼速速来!”   敕令声落,将握着草人的一臂伸直而向对面阴魂,王玖镠也助他一臂,燃了勾魂的符纸这就投去,一个衣衫褴褛,头发五官皆腐化得模糊稀疏的阴魂就这么不由自控地从那拥挤的阴邪之中被强硬拉进了草人之中,王玖镠这就手持白布条将草人腹上再扎一圈,茅绪寿则手诀两换,定魂在内   吴巽手中的那妇女鬼尖叫甚至赶超了这就要与替魂一齐上路的小女鬼,随后他再咬牙挥动其实已经疼的麻木的手臂,将鬼魂朝向了南面的窗户   吴巽赶忙令了兵马,只见那扇圆拱的窗户这就在无人靠近的情况下闷响启开,随后小女鬼感到浑身热烫,这就变成了一团火球,茅绪寿持诀朝着燃着的亡魂持诀而向   “南方丙丁火,助我显光明,恶鬼不伏法,即刻随火去!”   一声厉呵那火焰更是涨高两分,草人也被投入其中,好在吴巽头脑机灵,知道了此时便是发令兵马的最好契机,鬼让人生怖趁虚而入,人也可恐吓鬼慌神一击重创,吴巽忽然松开了捆着的鬼魂,三声鞭打狠狠落地,屋中当即又是响动四起,好似有二三十人在翻箱倒柜,那些原本就已躲到暗处的想从破窗逃走,可怎知刚到窗边,窗外兵马一涌而入,三两默契地将窗边几个率先撕裂,那些平日里争抢金纸蛮横的也不甘示弱,兵马与野鬼这就混杂到了一处   “当心!”王玖镠一把将吴巽拉扯向后,虽说一把“女儿怨”已经洒向了这已是满眼混光,血盆大口的鬼魂,可地基主是修为有所成就又能决定一处地方阴阳气场的大鬼   这仅仅牵制住了她片刻,没点灯茅绪寿的拘魂链追上,她就已咬上了挡在吴巽前头的王玖镠侧颈,还没等那疼痛爬上头顶,他便被火烧得发烫的拘魂链打上了肩头,脚下踉跄向后,又抵上了吴巽。   但这还不算完,只觉耳后有湿热溅上,沾着面颊迸向面前,那是吴巽掏出了事前准备的,化了符纸入过法的黄酒一口喷向所致,他几乎与那面上冒出黑色焦糊的妇女鬼同时出声大叫,因为自己侧颈处那两处不及豆大的“鬼咬”痕沾上了这解晦的黄酒让他霎时就剧痛震脑,五脏翻腾   眼前恍惚地瞧见那地基主似乎开始也往破窗逃窜,还有吴巽的呵斥鞭响以及茅绪寿的起诀,但自己再回过神来时,屋中已是焦糊弥漫,抬眼定神,瞧见屋中的恶鬼被吴巽那罐尸油所燃的火烧得屁滚尿流,被那些同为恶鬼的下界兵马啃食肢解   “可好些?”茅绪寿忽然脚步靠近抚上他后背,王玖镠生硬地点头,觉得自己浑身发凉好似赤膊无衣地在寒冬中迎风   没等他开口吴巽就也小跑至跟前,动作粗鲁地捏起他下巴,将酒香掺糊的黄酒灌入他口中,直觉喉中也被泼了油带上了火星,热辣发痛地惹出一阵呛咳,让那侧颈的疼痛又牵皮扯肉   “无事,就是这东西可真没无止无礼!”   吴巽从其中一件屋子搬出妆奁的圆凳让其坐下,那几口酒在腹中显了作用,翻腾烫热这就在内冲撞不已,一瞧身旁二人似乎无大碍,又安心下不少   厅中的火烧着的阴魂吵得他有些烦躁,他原本打算进屋之后就是跟随,非性命攸关不出手,一来这是吴巽的受托,二来也想瞧瞧这玄黄堂真传之人的能耐。   可眼下这把火烧得让他明了,因为除了阴魂身上,那近在咫尺的西洋大毯与家私皆是毫发无损于火上,即便溅出火星也不燃他物,这是闾山派的秘法之一,引火不难,难就难在法师施术之中对力道的掌控,如何做到该烧的逃不去,不该烧的毫发无损,这是法师的悟性与勤勉的融合,吴巽这把火放的,可谓相当老练!   “你给她撒了你那骨头灰又近在咫尺,她也施展不开来,索性咬上一口也让你不得好过不足为奇,何况地基主有些能耐的大多都曾吞食动物灵,怕是瞧着你这颈子嫩得人家牙痒咯!”   吴巽边说边发起了笑,王玖镠本已酝酿好了几句阴阳话也刻薄他一下,怎知这会儿他又掏了他那酒壶晃晃,递给茅绪寿   “你唇上也有些染着了,还剩壶底你全喝下,那老妖婆若没有把握给他苦头,也不至于开了牙口!”   这话古怪,王玖镠转向茅绪寿,借着火光瞧见他唇上果真有二三浅淡的黑丝,这就起身想凑近个详细,结果茅绪寿蹙眉用横臂将其隔档开来,他没言语,只是用被横臂抵着的胸膛使劲,还想凑得更紧,终于惹来了一声呵斥   “你这是……被那老妖婆轻薄了?!”他迟疑地挤出一句,怎知吴巽一声大笑从背后起得忽然,茅绪寿怒目而向夺过他身后人手里的酒壶,走远到大厅之中,借着火光打量起这屋子其余,王玖镠本以为自己定是说中,吴巽却往他肩头一搭,笑得气息不稳   “被老妖婆占了便宜的只有你哦王道友!你真要问个明白,那贫道也只能说是你被他轻薄了才对!”   王玖镠一声疑叹,茅绪寿似乎并没在听,反而在一处干涸发褐的血泼软座上燃符起法,看那手印与脚下,怕是想试图调来主人家亡人的残魂并未在听他们   “我也就恍惚了半刻不到,你胡诌的这个也太离谱了罢!”吴巽一听显出不悦,两手往胸前一抱理论道   “你都恍惚了还如此果断是我离谱!这话可听着诬陷啊,若不是他刚刚的‘轻薄’即便是我这解晦酒力道足,你也没可能仅仅半刻就站得直腰板倒打一耙!你被那老妖婆尝了鲜嫩之后若不是茅道友接得稳当才没磕碰不说,他还没个犹豫就上了嘴,直接给你那俩鬼咬的的血洞吸出染了阴晦的血,那我们可能就得跟着你先在这倒出不净的屋子里先歇上三刻半时的你才能认得人哦!”   这番话让王玖镠脸上发僵,吴巽瞧着他那好似被人一棍打上头的模样又想发笑,可还是抿唇忍下,朝着这被自己说得更是混沌的人安慰道   “救人要紧!救人要紧!你也无甚损失,玩笑话,早些出去才是要是!”   说罢这就拎起自己的布挎低头先走,又去到那已柔弱的火苗之前三声敕鞭,持诀熄火,并朝着还有些吵闹的兵马下令其回归,随后又是鞭地三声,火光尽散,让睁眼的王吴二人皆有些不适,王玖镠不断眨眼来到那刚刚睁眼松下手中法印的人面前,还未开口便遭了声呛   “他与你说了来龙去脉了可是,那么你觉得,到底是哪个路柳墙花遭了轻薄,还让贫道这么个不顾自身安危救了人成了流氓之辈。”   王玖镠觉得今日所遇两事比见鬼撞煞还要邪门,一来就是茅绪寿的言语为何言语“活泼”了不少,而来便是为何自己想郑重而向道谢之时,这二人就总能将他截下不说,还能一串“妙语连珠”让自己成了个无知无义之人,他再次把那句感谢咽下,反而腰板挺直也扬起下巴,满是调侃   “淇琛兄弟,我当眼下耗神你一时间词汇匮乏,你说贫道是‘路柳墙花’可是失礼,我自小逢人用于身上的皆是‘品貌不凡’、‘凤表龙姿’此类的;方才出手……出嘴相救贫道感激,可若真是‘路柳墙花’的庸俗,淇琛兄弟你又怎会从你我相识不久便与贫道有了那交易口沫的情分呢!”   茅绪寿与吴巽的面色齐齐而变,王玖镠颇为满意地在二人之间游走着眼睛,吴巽手中的蛇鞭不小心就在他惊愣那刻落了地,拾起后在外褂之上蹭擦一番,他忽然觉得这番让人咋舌的话还有古怪   “你方才管茅道友是何称呼?奇什么个兄弟?这是茅道友俗名可是?”   他刚开口要答,却被茅绪寿一声“无聊琐事,出去再叙!”厉声截下,说罢提起在高几上的油灯,朝二人道   “因为清了许多外来阴物,我便试着召请这屋中的阴魂残魄,虽说无人形显身,可听到了些此处事发的声响,感知到了方位”   随后指向了二楼左二的两开雕纹西洋门,吴巽这就抬脚要往台阶而去,二人紧随其后,吴巽在前并未回头,边查看着台阶上散乱的残纸破书与一些有损的家用之物,边换出一把包裹在符箓画满的黑布之中精巧的白玉镶银法刀   此刀一出,王玖镠的眼睛便不能再动,甚至有些激动得不能出言,似乎身旁人也是如此,快及二楼了才问出一句   “这可就是玄黄堂上镇坛的‘阴月白’?”   吴巽手腕发力将那匕首大小的短刀抛出个花,回头挨近二人,借灯更显精妙手艺,只是这白玉虽是绝对的纯粹,去也毫无温润之感,即便此时灯暖靠近,也还是锋芒凌厉,冷若冰霜 第65章 存疑心   “玉声贵清越,玉色贵纯粹,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既有这等宝物为何一直揣着,它若早些出来,我们可省不少力气不说,我也不用同时挨了两次轻薄。”   王玖镠的鼻梁之上泛出‘阴月白’的玉泽,刚要伸手触及却在毫厘之间收回,抚上了自己还烫辣的鬼咬痕   “茅道友可要瞧瞧?”他将阴月白转到茅绪寿跟前,茅绪寿刚握上银柄便瞳仁收紧,赶忙一手持诀施起退煞的咒法,随后诀向自己握刀的颤抖手臂之上,敕令一声法向阴月白,仓惶将刀塞到吴巽怀里,额前已渗出冷汗,抚上阶栏平抚气息   “你是没听过这玩意儿怎么的?竟然敢伸手!想死也别死这老破旧的地方啊!”   王玖镠眼中埋怨地瞥向吴巽,嘴里边责难着茅绪寿边从布挎之中掏出一小束荷包,从中倒出一粒不大的丸药,径直塞到茅绪寿嘴里,让这气息还未平缓的人舌尖霎时甘苦蔓开   吴巽却笑得古怪,瞧着茅绪寿艰难无水地将那丸药咽下,将阴月白重新包裹进那符箓方布,没等二人就先一步上到了二楼的廊厅   “给二位赔不是,突如其来两个毫不相识又各自拜师旁通七圣的弟子想必换了个人也会防备不已!我本打算进了这宅子还算太平就寻个契机验验二位成色,可怎知遭了三位高功的重创此地还是猖獗如此,王道友又替我挡下了那老太婆的轻薄,我这……”   没等他说完王玖镠一声不屑地也到与茅绪寿并肩到了廊厅,他瞧着吴巽似乎打算从右边的开始探查,便头转向左,口中弥漫出不小的火气   “你这还是恩将仇报了!你谨慎疑心,可曾问过我们乐不乐意当条暗蛇遭罪来寻人!如若不信,那我们这就先一步出去了,贫道恰好多日未得睡个饱觉,眼下只想在软榻暖被之中酣然大梦,至于陈堂主的托付,吴道友有命全身而退,寻我们就是!”   怦然一声,他启开了这二楼花厅的门大步而入,茅绪寿并无言语,环顾一圈这同样宽大的二楼大略后也随之入内,吴巽并未有道歉的打算,因为这会二人已听到了往右方向,房门启开的回响,王玖镠放下手中拿起的珐琅金西洋钟,朝着门外翻去一个白眼   “不再此处,大约是邻间再相隔的那间。”听得出茅绪寿已缓和大半,他似乎对这一屋子的西洋家私,华美贵物无甚兴趣,这就要往门出去,却被王玖镠攀上肩头截下,回头而向,身后人面带讥笑地朝门抬了抬下巴,低声道   “咱们真的先出去罢,你瞧人家都没一点歉意!”茅绪寿回正头去   “那地基主咬上你时他已收了那罐子油,可你这么替他一挡,他就没再犹豫泼了那些宵小,何况你就这么甩手,王堂主能绕得过你?”   王玖镠听着来气,这就绕过他身前朝着他打量上下,甚是不悦   “你当真是在我家住了多日的那人?”这是个什么古怪问题,茅绪寿眉头再蹙而起,对面的人眉眼也不轻松,亦是忽然反常的严肃   “那位跟着我从博罗县回来的仁兄道友可是心胸狭窄、冷漠无情再添上些不解风情的惹人嫌,我怎觉得自打上了船身旁就只剩了副躯壳,否则作何解释这天没降雷人没大病的,就一夜之间多了如此多的人情味!”   茅绪寿也朝着他上下一通瞧,但王玖镠没打算等他开口这就往外了去,茅绪寿本以为他会真的下楼不顾吴巽。谁知王玖镠启开了花厅临间的门,一股陈腐不透的浊气扑鼻而来,古怪的是其中还有些苦涩的花香,这屋子被大小高低的柜子占得拥挤,王玖镠随手启开一扇,柜中皆是大小坛罐或是布袋束口的茶叶,这想必是下人备迎客所需的小间   “你既觉得我招人嫌,何不早些送客出门”   王玖镠毫不客气地在狭窄的过道之中开了这门瞧那门,身后那冷淡的问话原本没打算应答,但一转身瞧见那人跟寻着了债主的阴魂一样立在道中盯着自己,没得闪躲了,只好也挺直了腰板迎上   “那你觉得,你自己打来小琉球的路上与平日相比有何差别?”茅绪寿只是摇头,还未等这二人阴阳怪气地对问出个结果,门口暖黄接近,吴巽行至门前咳嗽一声,眼神闪躲地吞吐问道   “那边我都瞧过了,除去几个躲着的东西,没别的不妥,你们可有发现?”某些事回身而向答了他,可吴巽瞥见王玖镠那不悦的脸色还以为依旧是自己的招惹所致,又机灵一下,搭上一话   “方才若不是尾房遇上那老妖婆我就想问一个,你们可觉得一楼西侧那几间陈设相同的小间有何古怪?”茅绪寿眼中一动,似乎想起了异点却还是摇了头,王玖镠终于露了笑,走到二人之间叹到   “你说他这破烂模样没人伺候是该的,我瞧着吴道友你的样子,可不像是房中没人替手的呀!”   吴巽这就答来自己家境是安溪一处不大的茶庄,虽说不是高门大院,修行之前屋中也的确有着一长了四岁的小婢与小厮,现在不宜问多余的话,王玖镠往这身侧的柜门一挨,整理起布挎之中的东西   “那你也该晓得那几间是哪些人的所住吧。”吴巽一掌上了靠门的矮斗柜   “这就是我不解之处啊,你说这宅院分明也是有给下人住的后屋,可怎么楼里有如此多间好似下人所住的小间,还都是女子的,可再阔绰的人家,也不会给小婢婆子用上紫檀贝母的柜罢,还有那每间之中的玉佛手,你们可也瞧见了,那成色现今可得个五六十银元罢!”   王玖镠对他所答很满意,这时墙侧传来了敲打之声,三人虽皆齐齐瞥去,却皆没挪动的打算   王茅二人的盘算便是如此,一来是在一楼耗费了大力气需要缓和不宜莽进,二来则是想瞧瞧外人到来会不会有些没下楼的过来找死,如若有,便瞧瞧这些先行于前的成色,也大概能知暗处会有多大危机,可磨蹭到眼下也仅仅得了几声敲墙,实在不好估计是这阴暗里的在于他们较量耐心,还是真的没了难对付的   而吴巽似乎欠考虑了这点,瞧见则两人还是原地不动,这才恍悟地掏了把与段沅那把相似尺寸,系着黑色符布条的师刀,王玖镠瞧着这小子终于开窍,也就没吝啬答了他   “可不是,那三间小间颇为古怪,床与衣柜皆是毫无漆器的下等料子,但其上的铺盖与新旧不符的妆奁斗柜,还有那玉佛手都不与这两样相符,这便说明了这些东西是主人后面添置的给其中女子的,大户人家有通房的丫头哪叫稀奇,估摸着住在主楼也就是方便了主人召唤”   这也是眼下最说的通顺的猜想,那隔墙处又传来连续三声敲打,韵律规整,三人互觑一眼,这地方实在也久留不得,也就各持法器到了与华亭相仿的西洋花雕漆木门前,吴巽用师刀抵上,手中发力将门启开,往这屋中第一眼便使三人齐齐惊吓不已   也就在此时屋中平地起风,传来模糊细小的呜咽,厚重的门板被这阴风撞开又拍打出几声巨响,房中被符绳捆绑吊起,已是恶臭阵阵,尸水满地的女尸也随风摇晃打旋,如同结茧挂树的蛾蛹一般,摇摇欲坠   “就是她了!”吴巽这声带着些许喜悦的话让二人更是一头雾水   他毫不忌讳地走向了那具摇晃的女尸,就这么借着自己小灯的火燃了她脚下的白烛与残留的灯油,硕大的房中光亮集中一处,映出女子污遭朽败的绸料衣裙,与蓬乱的头发之下,已黑褐干涸的前额上一个凹陷的窟窿   王茅二人皆脑子一闪,一人一边查看了女子的手,果不其然掌心也被人挖出两处,而吴巽则掏出几张爻金格挡,在女尸的赤足之下也瞧见了脚心处整齐的凹陷,摇头骂了句   “残忍”   三人仔细查看了女尸脚下的坛阵与绳上的符箓,锢魂炼魄是南传旁通秘术之一,需找契合阴年阴月阴时阴刻生辰的女子在亥时开坛起法,女子需穿着裹尸布所裁成的衣衫捆绑牢实,待醒坛完成后,阴术士会用其法器配合口诀在四肢眉心以及胸前天枢穴、后颈哑门穴各开洞放血,且必须在炼魂之人清醒之下完成,待血染红裹尸布衣之时,炼魂之人也因血流过多而亡,死法极其痛苦而怨戾浓重!   一定等到人彻底没了生气,阴术士则再施法上坛进行锁魂固魂于亡人体内,不可泄魄分毫,一些修行欠火候的则会在此期间给流血的七处塞入提前炼制的定魂珠稳魂,但三人在房中仔细寻找,也未有遗落的散珠,且这主人屋子相对其余房间整洁不少,除去蒙灰与被褥衣物的腐朽,倒是比屋里其他处更贴合仅仅荒废一年多的模样。   “太干净了”王玖镠甚至连那床上的铺盖都翻起查看,这屋中并无外面血溅泼洒的狼狈,地上也仅有三人进来的脚印,实在古怪得很   “可不是,你说这宅子阴得很,可也没坟山尸坑边要合适炼魂炼鬼的罢,怎么就有人大费周章地把这女人摆弄到了这里,而且又是怎样让他选择了这处,要知道出去临近的几户搬离了,这街上也是人来人往的,阴不纯粹,而且没日没夜地有哪些宪兵和巡捕房的走狗晃悠,他怎么进来的!”   吴巽暂时借着坛上的烛火燃符施术,再将原本阴术士的以血写出的符箓涂抹散乱,撒上自己携来的香灰暂时封术,这才让忽大忽小的阴风彻底停下   “看来等不到出去,这就得问上几句曾经入过这宅子的高功都是如何了。”   茅绪寿用着自己的匕首将捆着女尸绳上的符箓布条一一割断,或许是少了许多比自己强劲的阴戾压制,屋中的阴魂开始有些不安分,王玖镠只好到了门口吼上一声,再以盐米划线为界,防止再有阴物进来   可一回头瞧见那女尸经过这两人一番动作后已露出了些许侧脸,实在比横死的还要遗容惨烈,这就赶紧偏开眼睛,走到吴巽身侧,他已掏出令牌与神明小像雕卡等法物香火,这是准备要就地开坛   “小琉球香火鼎盛有三大处,一为白乐山上的福星观,其中副观主梁本玄三月前头一个入院,只不过他是听闻了这刘家闹鬼而自告奋勇要替天行道,但确是屁滚尿流地逃命而出,一日我在街上吃卤肉饭听到些风声,说那位七窍有四五窍已经淌血,再晚些估计这会儿堂里还得抽人上山去大丧呢!”   这话语调很是嘲讽,这会已经摆坛完毕,吴巽开始朝着这女尸身上泼洒香灰,茅绪寿赶忙挪动到了王玖镠这边,却还是半个肩头沾了香灰   “你与这位梁副观主似乎有些偏见或是过节?”   茅绪寿往那黄花梨雕的月洞床柱上倚了背,拍打起肩头的香灰,吴巽没当心脚下,踢灭了一支白烛,好在已封术,那女尸仅仅细微一晃又安定下来 第66章 冤有头   “我是可笑那姓梁的老匹夫下山打着‘替天行道’这面旗虚伪至极,此人授箓正统又拜有旁通的确有些本事,可也是个好事虚荣,行事刻薄的伪君子,众人皆知他嘴上油滑得了一些给洋人办事的还有东洋人的欢喜,若不是这些日子就剩了半条老命,想必还是时常捏着那份同行文书去台湾本岛与闽地各处喊门斗法的,被他赢下的他辱人家尸位素餐,把他赢了的他更辱人家暗中施技,不得好死,我又何必敬重这等小人!”   王玖镠沉静片刻忽然合掌一击,兴奋而道   “你说的这人该不会就是闽地道门人人咒骂的那个‘梁山猴’罢!我还在想是何人能引得如此多人仇恨呢。”吴巽听到这处放声大笑,补充一句   “还是闽地比这海中荒岛要有礼许多,在这,他可是街巷口中的‘梁歹狗’呢!”   门外传来了些楼下的响动,王吴二人笑得更欢,想必这些阴魂之中也有对那梁副观主的绰号颇为认同的,只是吴巽眼中一晃,撞到了茅绪寿那冷漠的脸上,顿时也察觉有些无礼,这就清了清嗓子,束紧了盛香灰的口袋,来到女尸面前盘腿而坐,王茅二人也各在左右持起法器,准备为其护坛护法   “长话短说,另两人一个是浩恩堂堂主顾开颜,一个则是我借住修行的宝安堂主,我姨丈的深交好友娄飒,这二人也都是此院走一遭后大伤元气,因此我才接下了那里长伯一百银元的买命钱来探个究竟。”   他燃起三十六柱线香齐眉起咒,随后三拜而向令牌与神明小牌,将香火分出两份均匀,分别插入两盏原本就在女尸脚下的油灯之中,只见香火忽然发炉,火焰青蓝显现长短不一,这是苦主向来者求助或是阴魂至城隍处有冤要伸之相   “可你宝安堂中的师姐说,你是被里长伯请求才来的?”吴巽眼睛盯着香火,又掏出了蛇鞭   “也可这么说,确实是我略施小计让他来求的我,这一百银元也有不少散修和其他个卖老的饭桶想挣,毕竟重赏之下多勇夫,有命从这出,一百银元也足够寻医问药的,你们说可是?”   茅绪寿跟着讥笑一声,瞧见那悬空的女尸又左右摆动而起,示意吴巽先听此人伸冤,自己则锁魂链上银铃三摇,以防万一   “这位阴娘子,你的怨戾可远在这宅子里许多东西之上,为何他们抢人抢寿的你却没个动作?又是为何不肯现身?”   吴巽问出片刻之后那女尸开始画圈似地摆动旋转,好似捆绑之中为活物可操控绳子那般,但摆向杂乱,还惹出了一阵门窗莫名地砰砰而响   “你是因为魂魄不全才不能现身?若是如此请摆动前后,不是则为左右。”   王玖镠问出之后那女尸依旧四象杂乱地摇摆着,但话落片刻便忽然胶住,左右匀称地摆动起来,吴巽皱了眉,朝着王玖镠不满一句   “她都被炼魂了,怎可能魂魄不全,你这问题没个水准!”王玖镠瞧了瞧那青蓝火焰窜得依旧旺盛的香火很是平稳,并未燃烧迟缓或消耗过大,便知这女阴人没言谎,恰好茅绪寿先开了口与这闭门造车的小子解释,自己还能省些力气   “的确炼魂需要魂魄完整,可孙三康的恶名其一不就是他凭借自己修行心得改良了这炼魂术,拿掉其中一魄禁锢在自己鬼王之下,这样炼成了的那个就既受术士的法控又有要挟在手,也不会替人行恶不尽心,可是陈堂主没与你说起?”   吴巽嘴角一颤,其实他是真的没想到这处,但在这两人一鬼面前丢面子可不划算,因此又耍起了头脑的灵光   “你这不也说了嘛,是他孙三康才会的,这老魔物都死了多少年了,那阴山派四分五裂也没哪个学个完整的祖师法,他再一死,怎可能有第二个还能参悟这等阴毒至极的……”他忽然停下,转向又摆得杂乱无章的女尸   “那你说,害你之人可是小琉球本岛之上的?”女尸稍稍缓下后变化了方向前后画出弧线,吴巽腰板一挺,左右瞧向二人   “我可以确定,小琉球之上没有阴山派的术士,隐着的也没半个!因为光绪末年时我曾无意听到过姨丈与来闽地的娄叔密谈,提及阴山派与孙魔头有关联之人曾在小琉球出现过几日,因此我这些年将此处明的暗的修行人摸了个透彻。”   既然这在地人都怎么说了,两人也就没再多言,只是茅绪寿提醒了一句吴巽,这女阴人似乎对刚刚这一问很是激动,眼下原本还未燃过半的香火已快燃尽,吴巽只好再掏出数量相等的一份续上   “你们可有想问的,咱们确实有些磨蹭了,我这聚阴香的料很足,再吃下多些咱们可能连回去卧床三月的福分都没了。”   二人齐齐摇头,但这催促人的也没嘴上加快,吴巽似乎有些迟疑,也不知是不是被女尸晃得眼前烦了,才闷叹一声开口   “你与这家人有干系?”女尸前后晃动,他点头自言两声“该是的”随后起身站直,抬眼而向那灰黑发腐的前额   “戕害你的……可就是白乐山那个姓梁的老匹夫?”这下可让三人齐齐震惊,那女尸几乎是随着吴巽的话落停下的,随后香火与白烛皆高涨了火焰   吴巽没个防备,就这么被这前后忽然摆起的女尸一脚踢上了胸膛,脚下踉跄退后摔倒于地,就在那本能一声叫唤之后,屋里想起了尖锐的哭喊,妆奁之上的银镜也忽然碎裂   “扶他,这个我来得好!”王玖镠一步闪身踩上吴巽原本站立的鞋印,左躲右闪地边躲避着依旧“大摇大摆”的女尸,一边掏出鸡血砂所绘的符纸借了发炉的香火燃起,一手持诀念道   “三魂居左,七魄守右,听吾号令,安心在内,邪魔速退,冤情有伸……急急如律令,敕!”   随后又朝着女尸大呵一声“停下”,将一把在混乱之中翻出的粉末泼洒到了那张死相惨烈的脸上,吴茅二人皆被一股浓重的草木苦味窜得鼻头发痒,吴巽没能忍住,这就半身力气惹出了一个喷嚏   这股味道让他想起了儿时在姨母家小住时贪玩到了陈带白的一处小坛,被坛中的阴物吓掉了一魂,自己以为从被阴人纠缠中醒来就万事大吉,可之后一月日日那碗苦到舌根发麻的汤药也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而这粉末的味道与那药相似七八,这会儿他舌尖已泛起了苦,以至于那撒出药粉的已经到了自己身前,才仓促起身   “快走!你问得正中问得好,她原本被炼得有些神志不清的精魄这下全想起了。”   可吴巽却睁开了王茅二人,那女尸悬空晃得如同被劲风吹得杂乱的挂起,一阵阵尖锐的哭喊直冲三人耳中惹得头脑也跟着发疼,吴巽却满腔不服,一脚跺下   “我才不走!这下知道是哪个害了娄叔与顾堂主了,何况这宅子一日不得安宁,那些个东洋狗官和新任的走狗就会日日找各堂口高功的麻烦,我不是什么慈悲之人,只是不想瞧着自己堂口与同修叔伯们受那些狗东西的欺压!”   他身形一动,脚下已经快步又踩在自己被踹出一脚的位置,手中持诀,侧鞭三下招来下界兵马与其对抗,那女尸叫喊更加,没过多久屋中原本消散不少的腐臭又浓郁起来,王茅二人赶忙各持法器上前施术,王玖镠很是恼火地朝依旧发令兵马的吴巽呵斥   “你快停手!即便是陈堂主此时也不会选择正面抗衡,是我们小看了她,炼化一队兵马可不比炼一个她要来得容易啊!”   其实三人心中皆恼火不已,这女尸被放置此处以阴煞养魂,炼化之人法术精湛,让她也有了藏匿自己阴戾也颇有一手,惨死多人的宅院又被人刻意泼洒了冤横而死之人的血更是聚阴,屋中聚来的孤魂野鬼们弱肉强食之后她再择其中强者吞食让自身更上一层,这么一来即便炼化之人十天半月不来也无需担心!   布阵人的狠毒之心不亚于玄黄堂中那几十盏尸油灯,也让三人终于想通了为何绝大多数游魂皆在楼下,即便二楼的那几个零星,也不敢靠向主人房这边!   那些吴巽自己的兵马已被女尸重创大半,三人不断在她晃动之中闪避,他还是没有丝毫撤退的意思,这几又手诀三换举手扬鞭,茅绪寿瞧见后大呵制止,将自己的兵马一令改向朝了吴巽而去   吴巽的手僵直高举,片刻之后手上一松,蛇鞭落地,他口中污言秽语地大骂起来,手落下之后两步踉跄之间竟又摸出了阴月白,白玉的暗泽从女尸眉心的一闪而过,女尸似乎受到了震慑又胶在了被毁坏的法坛中央,可也仅仅片刻后又是门倒柜榻阴风大起,王茅二人皆被猝不及防地胸口一脚踹得飞出五六步外,一人后脊撞上了月洞床的床梁,另一人则腿腹磕上了一张断裂的矮凳划出了血口,女尸嗅见了血腥之后更是兴奋,阴风这就边了方向,刮得茅绪寿头脑发疼,开眼艰难   “你自己寻死也别拖累我们不能终人之事!何况你根本驱不动这玩意”   但吴巽当了王玖镠是耳旁风,这就持诀而起,脚踏罡步,王玖镠想上前制止,怎知后脊痛麻不堪,迈出一步便踉跄跪地,腿脚也连带起了痛麻   王茅是如何晓得吴巽这阴月白携进来就是虚张声势的,首先便是吴巽的年纪,再怎么个天赋异禀也不可能有多身后的法底;再者说他若可以让阴月白发挥作用,那么楼下也就不会有谁挨了那地基主一口咬,阴月白乃是秘术加持,再由横死、急症、被杀害、斩首与不得善终五种死法之人入殓下葬,亡人佩玉是有些富余的人家皆讲究的牌面,在盖棺当日如若有佩玉入土,还需由家中钉棺钉的亲眷高举以示亲朋,这边不难猜想除去后人表孝心之外更是个显富之举。 第67章 不得已   “可这等横死惨死之人还有亲眷做殓入土的该是极其难寻的,即便金银能使鬼推磨,其余四种都好说,但斩首这处……弟子看来多少殷实人家即便倾家荡产也会去掏了保命钱。”   茅绪寿想起了他曾在毛诡与他所诉《败西传》之时提及这阴月白自己的疑惑,毛诡眼露赞许,笑答道   “再为稀少也并非没有,何况洋人为大的世道但凡触了他们的怒,皇亲国戚也未必个个稳保活命,这不就被他陈带白的师父寻着了一个,五种死法各随棺入土五年,炼得了这么件宝贝!”   毛诡倚着庐州城门边上一处三教九流聚一屋坐的酒肆里一张破旧油腥的桌子伸展了下筋骨,瞧见对着一屋子臭气熏天,口中下留的莽夫糙汉很是反感的茅绪寿,从裤袋之中掏出一小包油纸包裹,切得整齐的石蜜糖,这是岭南的所制的甜香   看着他发愣,毛诡有些性急地将糖果拈起一颗抵到他唇边,茅绪寿瞥他一眼,将石蜜糖含入口中,嘴角微扬地安定坐好品味起来,再抬头时却瞧见毛诡正盯着自己满面思索   “师父,我可有哪处奇怪?”   他将自己身上仔细瞧了一番,却被一只老茧布满,布着新旧不一的小创口的手抚上了后脑,随后这只手的主人站直了身子,一手抵腰将半坛‘庐州醇’一饮而尽,借着酒劲拉扯起嗓子   “宁做盛世狗,不为乱世人!”酒肆之中戛然静止,而后一阵哄笑震梁冲天……   吴巽的五官因手臂上突如其来的束缚与寒冷霎时拧做了一团,他的眉尾带动着眼角穴的凸起的经络发起颤,他刚看清是个什么东西钳制了自己快要完成的醒刀咒,这就又眼前一晃,根本无法克制地哀嚎一声撞上了一个带着些许温度的活物   那只被锁魂链捆着的手臂如同百虫咬,百鼠啃,这就已经让心肺五脏也跟着绞痛不已,茅绪寿将他拉扯到身后,却被吴巽强忍地挣扎挣脱开来   “你干什么!我死也不与你们相干,你用这东西捆我一回,就不怕我出去找你寻仇嘛!”   他几乎是要贴上茅绪寿的脸吼出的,但茅绪寿并没有送了拘魂链的意思,那女尸又叫喊一声迸出一股浓重腐臭的阴戾   茅绪寿一咬牙扯着人再贴墙而退,好在王玖镠机灵,这就趁着女尸无法顾及两边的空隙再撒一把苦味也重的粉末,让她有所放缓,赶忙退身到了二人身侧   “你可得找他寻仇啊!这人的能耐我还没见识个全面呢,何况我又不想自己与他斗,吴小子你定要说话算话哦。”   王玖镠这简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吴巽若不是自己已经腿脚发软,冷汗直流又被茅绪寿捆着那还握着阴月白的手,这会儿只想先给他来上一刀,茅绪寿三道解晦术上门,皆没法破了门上锁着的法术,不禁也开始有些心慌   “逃估计是难了,否则也不至于后面两个前辈伤成那样,咱们也只能硬着头皮杀条生路了。”   王玖镠这会儿倒是坦然很多,他掏出了祭在阴坛上的一柄小七星木剑,茅绪寿无奈一声叹,只好挥旗让剩余的兵马再得令冲上,随后不满道   “你这法子,也不比他的好到哪处。”吴巽瞧了瞧那藏入了三枚铜臭颇重的满钱,包浆滑腻的木剑大致也明白了他的想法,奋力挤出一句   “那就一起来的一起走,走不了的多个人即便做鬼也看得到张熟脸,你放我……多我一个可能就成了!”吴巽牙关都打起了颤,这一句话下来已经吃力地开始喘气   茅绪寿赞同他,只是这拘魂链再捆着活人下去不仅其上养出的阴气受损,吴巽也会被消耗自身阳气而虚弱到无法蓄力施术,就在拘魂链松动的同时,三人又仓促躲闪了女尸摆弄直冲面门的一张高几,吴巽不知王玖镠是怎么在这混乱之中给他嘴里塞进了一颗味道古怪的丹药,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就造做了他那句“咽下”   “我摇铃断绳,再想法击她后背,你们两个……小心了!”   说完这句茅绪寿便站直了身子,冲到了方才还奋力躲闪的阴戾当中去,吴巽前一刻还是面色灰白唇上紫青,这会儿已经转变得面起红晕,府中被一股烫热冲得霎时间就手脚发烫,冷汗全无   “我们必须前后紧接,快一步撞法,慢一点惹怒了她,她吃了我们三个的魂,可就能自断法结去寻仇了啊。”   吴巽瞧了瞧手里的阴月白,眉头成川地点了头,随后二人齐身面相那依旧癫狂的女尸,一番暴动之后,她身上的血衣已更加破烂,面颊上被两道乌黑的血痕,王玖镠心里暗骂一声“惨不忍睹”这就将七星剑刃朝上,手诀三换,脚步五变,而后将指腹划破,指尖血涂抹于剑上符箓与三枚孔方之上   “收斩邪鬼,降头打面,阴邪无踪,急急如律令,斩!”   王玖镠敕令声出之时脚下敏捷而出,即便这女尸的阴戾扑得他双眼发疼,胸口闷痛却没有退缩,女尸则摇晃得更是猛烈,甚至上摆之时与屋顶不足一寸,王玖镠手下没有分毫犹豫,在离着还有四五步距离时将七星剑用力投向眼前的恍惚   这一出手女尸的嚎叫之中传出一声杂音,原本已经快扑到他胸前的女尸忽然半空失力,被捆绑的法绳拽着回到原处,这才让三人看清那把七星小剑已插在了她左腹的位置   法绳随着女尸的颤抖也晃动不已,但这对于以术炼化了七八层成,又吃了不少冤鬼恶灵的阴物并非重创,颤抖之中再有阴戾喷散而出,这就又要再向他来   茅绪寿趁着女尸被王玖镠那一剑扰分心的空隙已悄然至身后,拘魂链上的银铃已施术哑音,就在持链握旗就绪之时,吴巽亦是敕令而出,寒光一道从王玖镠身后晃眼扑来,他也被刺得不得不眨眼缓和,而再开眼之时,只见王玖镠已闪身一旁,恰好倒地   吴巽一跃而起,左手持着阴月白刃尖冲前,而另一手的阴剑诀也朝着女尸方向而去   “脚踏龟蛇两八卦,手持法剑向妖邪,祖师宝剑常在手,散发虔诚请神君!玄天上帝助弟子,神兵火急如律令,斩!”   二人只见吴巽手脚灵活地在那破败的法坛之前踏出罡步,随后敏捷地借力那被前人起术的尸油灯一跃而上,与那女尸咫尺之间忽然吼出斩鬼令,随后竟踩上女尸一个后翻,只是脚下不能估量歪了一边,疼痛这就顺着脚踝爬上腿骨   可他怎敢耽搁,这又朝着那悬空猛颤,被阴月白直入了眉心的女尸手诀三换,又是一声吼,阴月白这就得令从那眉心之中迸出,茅绪寿看着契机已至这就将拘魂链甩出,女尸的脖颈被其套住,发出足以让人头脑霎时炸裂的尖锐   “兵将得令,随吾在前,吞鬼伏煞,替吾行法,神兵火急如律令,敕!”拘魂链在手嵌入皮肉地与那女尸抗衡,他此时不比吴巽好过,却也挥动令旗不敢慢下   房间又起阴风,只是这阴风并非朝着三人哪个,而是掺杂着一瞬既灭的黯淡幽绿好似被风扬起的火星就这么朝着女尸扑去,蛮横灌入那阴月白拔出后涌出乌黑血液的眉心窟窿,女尸颤抖更加,茅绪寿也已冷汗满额,一手渗出殷红,王玖镠瞧着阴月白落下之时一个躬身冲前,这才没让这么件传奇之物在这宅子里满地开花。   这脚踝腰背各有疼痛的二人互相搀扶站稳之时,瞧见那女尸已是满脸狼狈,怨怒极致,可茅绪寿依旧吃力地支撑在其身后,没有按着他们盘算那样挪动向门,做好三人齐齐逃命的意思,二人互觑一眼,这就催促而道,但茅绪寿没多理会,只是一句   “你们出去,我断她一魄就来!”这句话让二人更加恼怒,这阴月白上术已是背水一战,眼下成功也只是缓兵之计,给自己求得个逃出生天的契机,茅绪寿必定清楚自己斤两与后果的,他这么说,是想自寻死路?   吴巽这就一声粗言大骂,睁开王玖镠搀扶的一臂,再掏蛇鞭,还没等王玖镠拦住,蛇鞭已缠上了捆绑女尸的一根法绳,女尸被两处拉扯,反道从被兵马纠缠的混沌之中得了些清醒,这就又不消停地挣扎而起,两人皆吃力牵制,甚是辛苦   “你出去!我说能取断定是有把握的!”茅绪寿大怒而道,但吴巽显然更是恼火,这就已自己的成川的眉头迎上那双圆瞪带火的杏眼,依旧出言先问候一声对面高堂   “这是我宝安堂的委托与你何干,让你滚就快滚,真拼起命来你怎够我!我拿了‘夭’其实今夜进门就没想着出去!杀一个垫背是一个,杀两个赚了一个,还能捞个评说轶事流传下去,你想抢去,妄想!”   蛇鞭这就极快松开,只是那支撑了女尸许久又经过今夜一番折腾的法绳在此时被拉扯断裂   王茅二人心中一沉,心中的那声不妙还未落吴巽挥鞭已至茅绪寿,茅绪寿未能躲闪这就一鞭挨上胸口,在阵痛之中后背撞墙,手中有所松动这就被女尸挣扎开了拘魂链,可她不该攻向吴巽,因为就在快要触及的刹那此人已被王玖镠击中了后颈命门昏厥摊下扑了空   这还不算,偷袭之人将那让她很是受苦的药粉袋子整个甩上了脸,女尸这就后仰而去,好在茅绪寿侧身滚闪而过,这才没被撞个正着   “走啊!”王玖镠嗓音干涩大吼而向,好在茅绪寿没再糊涂,这就起身冲前,二人齐手拖拽着吴巽   黑木匕首伴着破秽令被重重插入门上,另一人脚下发力将门踹开,三人狼狈地到了廊上,那些原本躲闪的瞧见这三人已不似进门前的威风又心痒而起地张牙舞爪欲趁人之危,可是茅绪寿手腕翻转,他们身上便齐齐划开口子,嚎叫不已,王玖镠在混乱之中瞥眼而见,持刀那手便是被拘魂链勒得皮开肉绽的那只   以法师之血醒器,自然威力大增,只是再不快些止血,这么个流法只会让人精魄有损,让阴物得了便宜,因此咬牙骂了一声这宅子的宽大,也终于明了了为何其余两个高功逃命而出也未能全身而退。   “你还有力气吗?”王玖镠掏出剩余的鸡血砂,咬破指腹混杂撒出,二人齐力,这才勉强退至台阶之下   “怕是不算够,毕竟你给我们添了件苦差!”虽说眼这等攸关时候不该犯嘴,可王玖镠心里的火气还是被这句燃得这就破口而出   “是哪个先给我添了苦差!不是拜你所赐这姓吴的也不会发狂!”   说罢他奋力一挥,最后一把鸡血砂搀着血珠打向被女尸戾怨染得心智全失的阴魂,这一击更是狠辣,让原本与他们仅有两三步的那些伤退了不少 第68章 不曾晓   茅绪寿的兵马已被那女尸伤耗半数之上,两人又连着伤斗了血,本以为给人传话住一夜不是怎样的难事,可这段时日里当真倒霉倒进了祖坟。   他忽然将旗柄捏紧,可却下令让兵马撤散逃命,王玖镠手中不禁一颤,原本在手的师刀险些落地,这人到底盘算什么?!   “这屋子的朝向与格局本就不易召请,再聚阴养鬼基本就是闯门人的葬身之地,我们皆修习阴法才活到了眼下,那两位……想必携进的都是打煞祛晦的法器与上界兵马才折损惨烈的。”   话音未落,他叹出一声,随后那已是血肉模糊的的掌心直接握上了匕首的刃,王玖镠本打算呛他句自己一脚都进坟的还说这些废话,可瞧见他这举动,这就松开了拽着吴巽的手,茅绪寿突然承上了吴巽所有的重,有些踉跄地让那匕首落了地   “这法子一用,少则半年不能行法,我们未必不能跑出,你这样鲁莽……”   说罢他又架起吴巽要接着向前,茅绪寿却顺势将人整个给他拉扯过去,自己面容惨淡地环了一眼那些围做半圈,阴戾环绕的阴魂,果断蹲下身去,这就借着那还有余温的殷红一手持诀,一手在地上书写起符箓   “破衣教本就是无坛无观,就地起坛,神明在心的!你快走,出去之后救兵的腿脚快,我就死不得。”   这句话出口之时他已气息紊乱,很是吃力,王玖镠几乎快被自己的怒气冲破五脏,但瞧见这人已立直身子结印念诀,只好应下,扛着昏沉的吴巽抄起师刀向门而去……   今日的风是东北向,二人去到渡口之时瞧见连向来不畏寒的海员脚夫们都裹严了粗布的袄子,临海的天气皆是如此,可能一阵劲风,也或许一夜被暖深沉的梦之后就迎来了寒冬,眼下还有两日就及冬至,也该是厚衣皮裘轮上身的时候了   王茅二人随着那船家要回闽地的货物遮掩入了闸口,瞧见这日月齐天的时候少了不少原本五步一岗的东洋人,想必是天寒地冻贪着梦,也就让这些级别不高的吃些苦去   轮碾吱呀,两个脚夫协力从一个哨兵面前吃力而过,借着鼓噪的浪潮海风朝着那似乎在呵斥他们手脚太慢的东洋宪兵点头带笑地骂了几句闽语,又咬紧牙关再齐齐加力,最终将那一车东洋布匹在一艘青蓝帆的下舱门处停下   二人瞧了一眼舱中隐约的两个人影,也仅仅一眼便淡然地将那一箱箱沉甸与海员们小心接洽,世道大乱的年月,有岛上人做暗蛇买私船去了东洋西洋乃至进了民国地界都不稀奇,只是无论往了哪边也不是块安逸之地,剩下的,就皆是命数天定。   “你身上可还发疼,刚刚我探过,身子骨当真不错,这样都没发高热。”   茅绪寿在一身旁无力的嗓音中艰难撑起了眼皮,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倚上了王玖镠的侧肩,他本想答一句无事,可刚开口就气息不稳地呛咳到了,牵扯起胸口与五脏的一阵翻腾,这疼痛太是突然,以至于他没能崩住脸上,王玖镠倒没觉得奇怪,将一个装着丸药的小瓷罐扔到他腿上,僵硬起身去船家给的瓷罐那倒出一杯烫热的茶水   “辟邪丹,我没料到会遭那么大晦气就没带其余,你先吃下两颗,虽不是治着你身上的,但稳固元气,缓和心脉还是有些用处的。”   茅绪寿接过茶水这就造话吞下两颗,随后从苍白黯淡的唇中所出句“多谢”   王玖镠再度坐下与身旁人两肩紧贴,茅绪寿眉头微起,可听清了舱外如同兵马千万的浪声风嚎,便也就平缓了脸上,两人能从那刘公馆而出大伤元气,皆因行法过度而元气大耗身上发寒,好在王玖镠“多事”带出了件西洋毛呢的氅披,不然这一路又不可暖上个炭炉,没死在刘公馆倒死在了回丰州的路上   王玖镠想到这处不禁一个寒颤,这么一比较,吴巽昨天撒疯那个死在刘公馆里落几句传奇还真的不亏!   “你做何打算,回去之后?”茅绪寿撑起半个身子靠向另一侧,还把那张氅披往身旁匀了匀,却被王玖镠又推搡回去   “你别强撑,现在还不是寻死的时候,何况这件事情越发闹大了,怕是当年其他家的后人也多少遇了麻烦,但是……还是先过岭南罢,一来去询问那凤山派是怎么群宵小无德之人,何况上次林中也受了梅山法门那位的恩情,不宜拖沓太久致谢!”茅绪寿当即点头赞同   “也只好如此,你觉得七圣的后人已经都遭了麻烦?”   王玖镠一口灌下大杯热茶,可惜这点腹中的暖意蔓不到周身,他手脚依旧如同浸在冰窖之中,不由得把手往氅披里钻了钻,与原本就在其中的那只手触上,二人不禁一觑,那是相同的冰冷,王玖镠心里更加担忧,此人在宝安堂里娄飒命人烧了三个炭炉围着才有所缓和,这么一路颠簸还阴冷的耽搁,可估不得船上船下一副情况   他现下的手就如同昨夜被浩恩堂与宝安堂的法师们齐力救出之时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王玖镠唯一遗留在布挎之中的那颗炼化不精的还元丹当即掰开入口才让他气息有所缓和   他拽着吴巽,用残留在手的鸡血砂写了一道破咒将刘公馆的大门踹开,此时原本那些从窗逃出的也企图趁火打劫一番,可就在他挥动师刀准备再用一次玄黄堂中的请五路招鬼咒时,先前被他们符纸封术的大门忽地被一阵劲风撞开,随后那些近在咫尺的阴魂在一阵高低不一的咳嗽声中被一群高大了他们数倍的阴魂鬼怪拖拽倒退   当时王玖镠已经筋疲力尽,眼前恍惚。他奋力定睛瞧清了这突入其来的混乱,那是许多高大的鬼兵们已三两嘶叫地撕开或将一些本就缺损得四肢不全的阴魂嚼入口中,而在这片狼藉之中,他看到了门外法坛的烛火,与两个衣着锦绣外袄,皆是咳嗽不已惹得两边人手忙脚乱的两个年长之人   “屋里还有人,刚招了九幽雷煞!”   他甚至没想着往门外跑,这就在原地用尽浑身气力大吼向外,那两个气息大乱的一听皆是一脸惊愕,随后三五各持法器的中年人这就入院,王玖镠和吴巽也被一些庙工模样的搀扶而出,就在他刚想给门前二人行大礼之时,刘公馆之中雷电轰鸣鬼魂哭,回头看到那五人两人持法锏与蛇鞭倒退而行,其余三人则架着垂头而下,满头散乱的茅绪寿奋力向门外奔来   王玖镠颤抖着手在布挎之中乱翻一通,仓促将一颗自己小炉灶里炼出的还元丹塞进了茅绪寿嘴里,那给他们指路的女庙工这就熟练地拿来茶水给他灌下,众人瞧见那安置一魂的烛火不再无风乱颤,都松下了心,更可喜的是救兵到的及时,茅绪寿并未昏厥过去,两堂法师还在院中忙碌着撒盐米做净醮时他已缓和过来,虚弱地向王玖镠答上声“无妨”   娄堂主早有预料地让堂中人赁来了大轮板车,两人被搀扶着与那昏死的吴巽还有一名束发手艺与王玖镠一般不佳的长须中年人一齐,再进宝安堂中刚喝上一口难得品相的冻顶乌龙,只见那随车的中年人与被人搀扶的娄堂堂主竟忽然下跪至两人面前,连气若游丝的茅绪寿都被惊得精神了几分,王玖镠忍着后脊的疼将这二人搀扶劝起,那中年人竟眼泪淌出,很是激动地再行一礼才肯坐下   “二位大恩我陈宛云铭记于心,二位救下的可是玄黄堂唯一的传箓后人,日后有何需求还请不吝开口,无论是宝安堂还是陈某本人,定会尽力相助!”   茅绪寿又灌下一盏茶水,旁人以为是在那鬼宅子里待得太久,但王玖镠知晓那是自己那颗丹药实在苦口难咽而致,这也就“不吝开口”地问这陈高功讨要了备供的果脯糖块,茅绪寿含上了糖块这就问道   “您姓陈,可是陈堂主的亲信?”陈宛云点头,说起自己是随着吴巽来小琉球的陈府二管,陈带白在将玄黄堂中一些法器神明暗度陈仓到此处时还有好几个跟随吴巽而来的堂中法师与庙工,宝安堂也因此扩建修缮,不知不觉也有五年   娄飒这也满怀感慨地叹了一声,刚与王茅二人道完谢后一后堂婆子上前来报说吴巽醒了,可娄飒接着的举动十分诡异,他并没有给二人跪谢时的激动也无太多喜悦,只是摆手而向那搀扶的中年人,那人会意地从正殿后的洞门而入,片刻后取来一个油纸小包交予婆子,交代她将其中药粉茶碗铺底,而后三杯温水化开给吴巽服下,婆子也没耽误,这就行礼匆匆退下   “娄堂主,您刚刚吩咐的,可是有着定神花、茯神与龙骨之类的安神方子?”   茅绪寿听到这处也很疑惑,先瞧向一眼王玖镠又转向欣然点头的娄飒,娄飒这也接过另一后堂家仆呈来的汤药喝下,缓和片刻后才答   “他还是睡些时辰为好,给他醒着,我可能就不能和二位多言几句了,你们午后来寻他后我就已有所明了来意,只是还先请问下这位小道友,你这鼻子的功夫了得,老夫敢问是处高门的弟子?”   王玖镠只好把嘴里含着那颗已豆粒大小的糖块咽下,起身道礼而向   “祝由旁通,丰州熹元堂乃是弟子本家;弟子王玖镠师承祝由散修,旁通高功王添金,刚刚您那方子想必是给一些来收惊打煞的香主们带回服用的,我家中也常有梦里缠恶、夜路染晦的信众来寻法问药,怕是那味道弟子梦里也是散不去的。”   他这一番话让原本坐着的娄飒与陈宛云这就从椅子上惊得起身,茅绪寿不打算再失礼,这也僵缓地行了个礼,被王玖镠搀扶起身   “弟子原为庐州水元观门下,因修习旁通术法而拜二师于破衣教高功毛诡,小姓茅,名绪寿见过两位前辈。”   这句惊愕更甚,娄飒这就又被惊得往太师椅上瘫下,双眼瞪圆唇上发颤,谨慎问道   “你本姓可为段?父亲乃是败西村七圣的南茅高功段元寿?”茅绪寿沉了片刻,还是点头应答,只见娄飒激动得又是一阵呛咳,抚着胸口,音色粗粝叹到   “我未曾见过段高功昔时的道骨清俊还得是老夫赔礼于你才对!老夫曾在光绪三十一年末时与段高功在玄黄堂有一面之缘,他常年服用那‘削骨化’的方子,当时只叹是败西村一行害得几家人过上了被谩骂不能往来,甚至隐居不敢言名地苟活一般,瞧见二位小友如此少年英豪,老夫也与那不能吊唁的挚友一般甚是欣慰啊。”   说罢这就揩去了眼角溢出的温热,但王玖镠与茅绪寿却变了脸色,王玖镠焦急起身到了娄飒面前,随后又意识到自己莽撞,仓促行了个礼,急切再问 第69章 夜叩门   “您所言,七圣是刻意不相往来亦或往来得极其隐蔽,这还是为何?还有您提及段师傅有在服用‘削骨化’的方子又是为何,可与当年之事有关?晚辈已受困多年,忘娄堂主发慈悲告知,予个日后安枕。”   他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王添金口中撬出的疑惑而今终见知情人,这就一提褂摆原地跪下,娄飒瞧了瞧茅绪寿也在竭力起身的模样心中泛酸,这就将人扶起应下   ‘削骨化’算得上是旁通祝由的拿手药帖,亦是众多结仇于他坛,躲避仇家的修行人穷途末路会求问的一条活路,这帖子之中有着入药分寸超出许多的紫背金牛、毒箭木、马钱子等毒性极强又能透骨的药材,之所以仅有术士修行人在用,是因其不至丧命需与药引术法双重加持在熬煮的汤药之中   服下了‘削骨化’后人会感到腹中翻腾燥热,周身如同虫蚁啃食,腿脚酸软,可也仅仅一盏茶的苦楚,一月之后服药人便会面色发黄显暗,三月便是音色暗哑如同顽疾在身,而连服半年及上,则会容貌眉眼皆有改变,身形不正,与曾经难辨同一人。   “原本我陈兄弟不开口我也不好做这主张,可是你们既是阿巽与老夫的恩人,又为两位当年高功的弟子,实在没有不告知的道理。”   陈宛云会意,这就差庙工给大门下栓又吩咐了后堂的人不可上前打扰,借着药的缓和,茅绪寿气色也有所缓和起来   “娄堂主给去的那帖安神药,可就是打算让其不作打扰,好告知我们内情的吗。”娄飒笑了,点头赞道   “你二人的胆量与细致都在阿巽之上,我这侄儿是个求道的痴儿,却也是有勇无谋,他擅自做技让里长应许进刘公馆是老夫疏忽,但也正如你们所见,我若不先稳着阿巽,怕是我陈兄这丧号他醒来就得哭闹得鸡飞狗跳!”王玖镠作揖   “娄堂主用心良苦,想必陈堂主也是因为知晓您的面面巨细才将弟子托付予您,只是晚辈不知,您是如何得知了陈堂主羽化,当年之事……恳请您看在今日我二人的苦劳之上知无不言。”娄飒一听赶忙摆手   “而今是换了总统又有新帝的年月,我觉得那些个吵闹的革新有些道理,尤其就是这一句话掰成两句的繁琐!我定知无不言,你二人也不必拘谨,我们闾山人这等脾性可不会有多文绉。”   陈宛云从后堂再入立到娄飒身后,很是庆幸地告知那帖安神汤灌得可是及时,吴巽将眼皮睁开就啜泣起来,若不是还后劲痛麻口渴不已,那汤药还没那么好哄下去   “我知道的也仅仅皮毛,段高功服的‘削骨化’是王高功的药帖,这点乃是他亲口在玄黄堂里说道的,老夫十分佩服,据说这帖子下肚堪比牵机药,他却还打趣得道说王高功调整了药性,让原本一盏茶的苦楚能再减少些许,自己累年而下,能比别个少吃不少苦头,至于其中巨细……我私下问过陈兄弟,他也说不透彻,只晓得与躲着当年败西村之事的寻仇有极大关系。”   王玖镠心中堵闷,瞧了眼身旁那没得几日好气色又憔悴下的人,眉眼依旧是原本的好模样,其中的焦灼与哀伤也是灵动地倾泻而下,让他心里生起怜意,但很快意识到这并不妥当,赶忙撇开转向娄陈二人,替身旁人再问   “躲避寻仇?晚辈不明,那败西村之后多有传言活下的五位曾在庐州休养生息之时犯有口角甚至斗坛不欢而散,我三叔也于我说起过确有此事,但其中缘由却不愿多言,那么陈堂主又是有何不满与我们两家师辈,如若知晓还望告知,也好让我们做弟子的有个替师致歉的契机。”   茅绪寿的确还是浑身乏力,他即便乐意说这么一番话也可能几字就要喘上一口气,这会儿在心里不得不佩服起此人的头脑,这么一番黄泉路口走一遭之后还能如此灵活   娄飒啜了一口茶水瞥向陈宛云,陈宛云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挤出个笑开口赔礼   “此事怕是我与堂主两张嘴说出的都相差不远,陈堂主也是如二位所言不远过多提及,但瞧着二位的问法可能有所不知,当年齐入败西村的不仅只有七位高功……”   “孙三康的授箓弟子闻持诵,这个毛师曾告知予我,可这人好似也折在了那险恶之中。”   茅绪寿这次开口的声响倒是听出了些起色,三人不禁松下口气,虽说面上依旧黯淡得好似将死之人,也仅是因为元气升起缓慢,还未显露,陈宛云脸色更喜悦了几分,亲自给茅绪寿添了茶水   “段小友所言的确,可也有缺漏,闻持诵的确也随师去往败西村,起初考量是由孙高功提议,说携着弟子前往,遇上些绊脚的小麻烦便让其先行开路,不让其余高功分心耗力,但随行的还有岭南博罗县罗浮山那代观主葛元白与那位云南草鬼师陶芝玉的胞妹陶月逢,陈堂主曾说起过,那位陶师傅的小妹当时也就豆蔻之年,他与其余高功都有所劝阻,陶师傅便让其妹与同为小辈的葛闻两人切磋一番,虽败落在了阴山派那位之下,但也是了不得的能耐,听闻陶师傅并非祖蛊的亲传人,只是其胞妹年岁尚小,代行青月谷中事务。”   王玖镠这就扭头而向问茅绪寿是否晓得葛元白与那位陶小蛊师之事,茅绪寿果断地摇了头,随后又问向娄陈吴巽是否知晓,娄飒仔细思索一番,肯定答道   “想必也是只知阴山派那个随行其中。”   几人陷入一阵沉默,门口更声由远及近,已是丑时末,二人皆有些后悔应下了来时的船家卯时中就随船返闽,自己眼下还在宝安堂一副赖着的姿态乃是失礼到家,但又能如何,再遇上知晓内情的,不知又是何时,何况眼下遭的阴手皆与败西村当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岂能不问个详尽!   “老夫本以为是陈兄弟有何隐情才未告知阿巽随行的另两人,不曾想你们也是不知情,其中缘由怕得询问了尚在人世的几位才能知晓了。”三人目光齐向茅绪寿   “晚辈知道了,改日见着家师问清缘由定会书信于娄堂主,还烦你再解一惑,便就是您与吴道友是如何知晓陈堂主羽化之事,可是有人早了我们?”   这确实古怪,陈带白那副模样是托不了第二人的,况且真有第二人入陈宅,若非高功大能怕是前院就可能没了性命,何况真有第二人而来,又何必再托他们   “兵马,玄黄堂镇坛的兵马与陈兄弟自己的三界兵马昨夜里都来了宝安堂,这便是法师往生的铁证,如若不是老夫无用带伤卧床,当真是想瞒着阿巽犒赏了这些兵马,待着他表兄来报丧再由他告知。”   说起了陈家公子,王玖镠不禁有些心中嘲讽,就那么个不孝不悌,卖家媚洋的杂碎可不像会给他老子守孝的模样,不是那晚陈府陈带白的央求,他是真有心就留他个自生自灭!   “陈公子也负伤在身,目前在丰州熹元堂中调养,此番我们而来也正是给他兄弟报个平安”   陈宛云听到这句又差点再跪下,王玖镠当真叫苦,自己也是有伤在身的,却还要三番两次地照顾着这么两个动不动就谢恩行大礼的,可真是力不从心,陈宛云揩去眼角的晶莹,缓和气息而道   “堂主在随着吴少爷来之时就有铁令,如若不是他亲自来接人,玄黄堂中哪个都不准回漳州,更不准擅自入闽,我一月会写去书信二三报个他小琉球这边的情形,可是已快三年未接到过回信,也曾听闻堂主娶进了续弦,本想着定然是安好的……”娄飒一声冷哼   “我就说你是自欺欺人!我陈兄弟向来不是声色之徒,怎会为了个女人不闻不问他侄儿与堂中人,但是也是这两年不算太平,宝安堂屡次遭到不明术士的暗算,我们全堂上下疲于应付,也就耽误了……”   他重重一叹,眼中哀伤   王茅二人感到头脑又返回到了刚出刘公馆时的胀痛晕眩,玄黄堂其中之事也如段元寿的死,乃至段家兄妹一路与自己所遇险情一般捉摸不透,离奇至极,甚至在由此看向多年前王添金亦不是寿终正寝,七圣当中之人皆是死状惨烈,而其后人也是一夜之间各陷险境,这些又该找何人去问个明白,王玖镠胸中堵闷得气息大乱,不由得叹出一声   二人相觑一眼达成一致,怕是玄黄堂神明尊被一夜窃走并非没有原因,这个得等着吴巽返闽才作告知为好,眼下不该给这二人再添烦恼,即使此事实在重大!   原本镇坛的与陈带白借给弟子的兵马来坛报丧,这就证明那天二人瞧见仓惶而逃的并非神尊之中的分灵,而是装成分灵替着神明保家守坛的兵马。   神明受香火之奉,玄黄堂香火凋敝自然难显伸手,而从此来看,身为阴物野灵的兵马就受限较小,他们镇坛保家让神明修养,怎知也遭了歹毒之人以阴打阴,用尸油供灯与封鬼之术镇压,他们仓促,是希望吴巽携着救兵早日回坛,救难玄黄堂。   二人正要开口再问,堂中四人却被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惊得皆是肩头一耸,现下可是卯初之时,即便是正派净坛需早课的时辰也还早了两刻,屋中的人迟疑不已,那门外人也不曾有作罢的打算,依旧声声规律地叩等,也不像有个急事的模样,陈宛云这就往了门后,谨慎问道   “香主可有急事?”门外似乎终于等到了来人,所处声响透出激动,那一嗓子回应更是让陈娄二人惊愕,是极为熟悉的嗓音——福星观观主徐本愿   陈宛云一人手忙脚乱地给大门下栓启开,王茅二人伸头去往,只见大门在一阵闷重的拖拉之后,一片青蓝之上银丝绣鹤的褂摆率先而入,陈宛云满口的恭敬与赔礼,娄飒起身不便,这就提了嗓子问候道“徐道兄慈悲,如此时辰怎会是您!”   徐本愿微微颔首阔步走向前殿而来,花白发髻束得规整,虽说年岁蹉跎眼下有陷,却目光炯炯,三络长髯随风轻动,十足的仙风道骨,王茅二人赶忙起身行礼,只见徐本愿一番打量后眼中更亮,满口来赞二人“面如冠玉、神清骨秀”   徐本愿这副模样怎的也不像夜里仓促急事之人,可他坐下之后开口确实一句   “贫道下山叨扰本是百般不愿,但听了今夜山下大事后便知今夜娄兄弟堂中定然灯火通明,也就厚着面皮来讨茶暖身,顺带秉着规矩,给众道友报丧。”   这竟又是个来报丧的,还是如此天不明的时辰不说,他这淡然清闲的模样更像是午后一身轻便到了友人堂中吃茶闲侃更贴切,何况能让这等道行又为一观之主的高功真人亲自报丧,得是何等厉害人物   “徐道兄,你这是替哪位而来?”娄飒更是奇怪,徐本愿依旧还是作客的模样,这就把茶盏一搁,叹气一声   “是我福星观副观主,梁本玄,约莫两个时辰之前他自承其阴术恶果,反噬毙命。”王茅二人齐齐大呼一声,娄飒也被惊得有呛咳起来,静夜之中这一番突然的动静,惹得堂外高树上歇枝的鸟受惊扑翅,四下飞散 第70章 梅花碎   海上风多变,港岸云诡谲,刚靠稳了渡口的海员不敢多贪小斗之中那剩余的烟草,这就赶忙磕灭,随着同僚匆匆下锚下绳,用烟味浓重的嗓音朝候着的力夫吼道   “咖紧!”随后转身朝着邻船挥手招呼,露出一口参差泛黄的牙口,这也就匆匆卷起了袖子,准备跟那天际上云霾涌动的窟窿争抢时刻   从小琉球渡回的都是那些东洋买办或是南洋商行暂歇在岛上的烟茶两叶或是布匹珍绸,东家每当此时就格外紧绷,因为这都是些受潮即朽,碰水即金银赔十的千金宝贝,可也就仅仅是这么些东西塞满下仓时,他们才不会手脚一慢就得听着那些问候祖宗母亲受辱的粗话,如若遇上哪个手脚粗重惯了的,这会儿还能瞧见平日里下巴齐天的人恨不得立马给你跪下,恳求力夫海员们轻拿轻放,很是滑稽!   “如此风云瞧着可怕,但真要狂风暴雨还得午后,是看着咱们遭罪太多,天公伯总算开了眼呢。”   王玖镠搀着茅绪寿齐齐出仓,但茅绪寿抬眼一瞥那黑黄浑浊,层叠沉重得几乎就要船只海鸟的浓云,并不认同   “这云浊气浓烈,又是海中来的风卷,怕是就要给地上一日狼狈了。”二人随着一个年纪颇小的海员领路到了一处货拉人群皆有所少的小门出了渡口,雇叔与利事瞧见二人这等惨烈憔悴惊慌迎上   被搀扶上车后,茅绪寿叫住了这就转身的小海员,这是个肤色棕亮,凤眼淡眉的少年家,他将眼睛笑成两道眉弯,又到窗下,茅绪寿忽然将窗沿撺拳的手一松开,他没看清是何东西落下,这就本能去接   “上船之时瞧见你在货箱上看着昨日的白话报,定然也会喜爱新话书本,可以去瞧瞧《新国文》。”   说罢这就缩回车中,利事朝着少年道谢,马走轮动,少年发愣地掂着手中那枚银元,车马快要离了自己视线才奋力喊出一声道谢   “你是上过新学还是仅仅翻过几页新书?”   王玖镠递过烫茶给了这裹紧了车上厚毯,依旧神情恹恹,面色黯淡的人,茅绪寿这次真的没再端着那副刻板直腰的模样坐着,即便是他想,那周身的骨痛肉酸也不让他如此,王玖镠太过清楚这种感觉,四年之前他也召请过秘术大法,就在王添金小院的后山上   “刘观主喜阅时下新册,轮值洒扫书阁时偷闲也翻了几页。”   王玖镠没答,二人无声地听着路上的声响,时而瞥向对面一眼,却也仅仅如此,直到听到雇叔几句粗话骂得马停,才知前路有巡捕房设卡,排查不明人士,再具体一些,便是有了风声哪位反袁反帝的党魁来了闽地,这是在找“新派先生”   茅绪寿刚要起身,却被王玖镠拦下,还将他掀起的毯子再度盖回身上,更拿出随身不知哪种药味浓重古怪的药油启开,车中当即苦涩弥漫,却也很是醒神,一个满嘴闽地方言的警员在和驾车的一老一小一通傲慢后蛮横地打开车门,这就被那股药油味道熏得退后三步,探头一瞧,是两个年纪不大,一副就要去卖鸭卵模样的,这就捂着鼻子给前方的同僚打去手势表示放行,临走时还骂上两句,利事则凑近一闻,笑问道   “少爷,这药油里可是有徐长卿、水芙蓉、金不换……还有九里香!”王玖镠显出一个疲惫的笑,这就将那药油盖好,递出车外   “给你了,岭南带回的,治着虫叮蛇咬,莫名肿痛很是管用!”利事开心接过,这就把车门合上再度启程,茅绪寿又将那毯子掀开,坐直身子自己添起茶水   “这么一趟倒没遇着虫蛇,反倒是被鬼咬了。”王玖镠摸了摸立领之下的两颗细小的凹凸,也自嘲道   “我是当真不想对你有欠,这么一来,我可又要还个什么才好!”茅绪寿听到这个似乎来了精神   “当年庐江县中毛师与王高功互换一法,不如你我二人也挑出一个,两清此番如何?”王玖镠也从枕靠着的软垫之上换了个姿势朝向对面,一边用手拖稳身子,一边古怪地打量对面   “你早有此意罢,而且你觉得我又是为何如此慈悲地与段家后人们同行呢?自然也是有此意图,吃人家嘴软,你们兄妹不留下点东西,我岂能放过!”茅绪寿点头,语气和缓道   “你在陈府时使出那请鬼咒很是精湛,贫道酒量两杯,不能如当年家师那般海斗会友,只好救人水火,换个好处……”但他的话被一声阴阳怪气的呼声截断   “哎哟喂,今日的天可能真不是凄风冷雨,我看待会会下刀子雹子才是,竟然从你嘴里听到夸赞,莫不是又要遭哪个天灾人祸咯。”茅绪寿冷脸不视,这就又裹回毯子,脸朝里面壁养息,王玖镠心中骂道句“心眼不宽,像个女子妇人!”   这也转身面壁,但他却没有合眼,而是也不顾及响动地在一番乱找,最终翻出了个厚实夹棉的锦缎袋子,从中掏出美人墨玉环用指腹一番品味,他只是想确认一番,在仓中曾替这人试探前额侧颈的那个熟悉的滑腻,原来就是这里……   珑璁一声,解袭洪终究还是蛾眉倒蹙地变了脸色,她忽地起身,一掌怒上了身侧紫叶檀高几那即便屋中炭炉暖融也不见温热的云石嵌面之上   那力道让原本罗汉榻上,恹恹整日的关六爷也缓缓抬上了眼,也让他身侧伺候,二八油头能映出房梁雕影的付德民惊愕满脸,只是他的眼睛不向解袭洪,而是心如刀割地瞧着那一碎四裂,突兀地在那双龙戏珠裁绒地毯上的梅花玉盏上   “六爷,袭洪向来竟您威震八方,手眼通天,毕竟各家再是狼子野心,三十年里洞中三十九家勾心斗角,手足反目也皆不会扰您养病,因为大家也都掂得清自己斤两,再是家底殷实,一呼百应,也终究不如您掌着星罗洞内外安宁的本事!可您这会开口就要着倚云开倾力而向,也仅仅给个行路无阻,是否太过小气?”   关六爷没作答,依旧佝偻着身子,仅仅瞥眼而上瞧着她,解袭洪自打进了华宵阁里她便满心的恶心,关常禧在那张不知是何木料的福寿纹嵌宝榻上被几张油亮厚实的貂绒氅子裹紧地苟延残喘,骨瘦如柴,满脸死气,可即便如此依旧嘴上不饶,还是星罗洞中人人背后嗔骂的那样鸢肩豺目的嘴脸!   “六爷,解当家的,您二位消消气,这本是桩两全其美的好事,何必如此呢,哎哟……”   付德民熟悉这洞中各家铺子当家人乃至他们身侧之人,常会之友的各种能耐秘辛,乃至不可言于白日的种种,这会儿他有六七分的把握解袭洪若是再被关常禧触上了哪句话,当真会直接冲上来指着这“老不死”的鼻子骂上个痛快。   他可不想成了那个被日后追问关六爷为何那日忽然暴疾而亡的倒霉鬼,这就只好先了主子开口,即便得了个插嘴多事,无礼无眼也最多罚了月钱挨通皮肉,这手里给关常禧理了理有些滑落的氅子之后,又躬身疾步地来到解袭洪身侧,本就单薄的眉眼鼻挤做一团,蹲在后侧拾起了地上的碎玉   “是老夫小气,还是解家丫头你心里那‘贪’字写得大了?你祖上父兄如此多年也并非不与老夫有口舌在堂,但这个……可也没谁去动过它的心思啊!”   关六爷被一旁胭脂清淡,圆脸瘦高的小婢喂下半盏茶水,待丝绢帕子替他擦净了唇上后这才沙哑一句   解袭洪其实已经心中叫苦不已,她也并非打这梅花玉盏的主意,自己刚刚话里并非无端的客气,关常禧本事盖天,倚云开之名之所以响亮也多半有着星罗洞与这么座靠山的功劳   梅花玉盏乃是打从药市从他规整壮大之时便在华宵阁内专款待三十九家当家人的茶具,这玉石鬼斧神工,深黛之色近墨却光辉明亮好似珍珠,但最让其旷世难寻,成为珍奇异宝的便是此玉之上绛紫色的玉纹如同凛冬枝上朵朵绽开梅花,无论怎样切割打磨皆是满枝盛开,以此恭敬,显出了关常禧对这三十九家的诚心敬重!   “那六爷是觉得,您让倚云开耗费心里人财去那国线之外,穷山恶水又是洋人欺行霸市的地方只为寻一个传言大约的奇花异草,您觉得,我家里得买卖出入几年才能不空不败?何况我来倚云开看帐第一日那杯会宴同行掌声,尤其是孝敬您老人家的茶,您可连手都没沾着杯子呀。”   可又如何,这是出行不易,行事不顺,梅花盏随着自己的鲁莽哐当一碎,也就只好腰板挺直脸上不败地顺水推舟,即便争不得个什么好处,也别让这老不死添油加醋地给另外三十八家人说这梅花玉盏的事才好   “哎哟喂,解当家的,您可错了六爷的心意了!六爷在您得了当家人位置前两日就欣喜不已,您就说,您家那两位兄弟,禅大爷一心供养三宝,静二爷这也福禄不消地刚满大七,您可是念过大书,留过洋的新女性,六爷能有今日还不是不断废了改了其余地方的破烂规矩不是,怎会不喜您当倚云开的家呢!”   付德民灵活地给了解袭洪一个眼色,解袭洪今日方寸大乱,也怕多说更招惹麻烦,这也就只好将一些话咽下,坐回椅上   付德民将那四瓣碎玉捧在掌心,这就一副哭丧嘴脸地抬眼上关六爷,关常禧只是朝他动了动眼皮,但他晓得,这是告诉他这些碎玉归了他,算是赞许他刚刚那一番巧舌的,他赶忙弯腰,这就将那四瓣碎玉进了自己裤袋,再回大榻右侧   解袭洪瞧着下人端上的珐琅官窑盏,松缓下口气   “三千银元,或是大洋两万我便让‘药郎’与分号的探路人都去越南,死伤如何是我自家的事,双阳草回得来那我便只拿这些抚恤亡者,只是南北无阻,不用买路奉官道这两条,还望市主信守。”   这笔钱放着一方富余人家几乎已是半数家底,但在关常禧与解家这里,也就是两年的收成甚至不及,关常禧毕竟是求药续命,再加之付德民刚刚那一番两头玲珑的转圜,他不应下,就是他的小气!更何况给各家放出的风声便是谁奉药而上谁就能来谈个优待,那日开市里的笑话众人皆知,再怎么厌恶这个出身污浊的女人也好,妇人口舌多,他也有一日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是他眼下夜不能寐,饭如嚼蜡的心病!   “老夫与药市共存亡,洞中各家又为洞天方圆之内的中流砥柱,老夫即便身子烂了,可脑袋没烂,三十九家哪一家能再添金银家底,名声更亮也是我这半死老儿的心愿,解掌柜乐意倾力,是老夫先前思虑有缺,望解当家海涵。”   解袭洪是彻底觉得这华宵阁的每一寸金碧辉煌都在向自己挤压而来,她心累身倦,这就只好行礼而向,在付德民的引路之下洋裙摇曳地离了九华厅 第71章 突临门   关六爷自行用发颤的手臂坐正身子,那伺候茶水的小婢赶忙机灵扶来,怎知被一口咸腥恶臭的唾沫上了脸,还在惊吓之中又被那死树枯槁的巴掌一声响亮而来,她脚下没稳,这就被扇得倒退几步摔下矮阶,脚踝处前扯起半身痛麻却不敢有怨,反而慌张狼狈地跪倒在地磕头赔罪   关常禧却没罢休,将一旁小炉煨着的小壶拎起,这就砸上了那瘦弱弯曲的脊梁,小婢被其中沸腾烫得哭喊不已,但九华厅外立着同样衣着的三男三女皆是不敢有所动作,只是眼中惶恐,时而抿唇相觑,可终究也没哪个敢挪脚半步,就连老远就听到的付德民也没快了脚下返回那闲步的意思,自己在出厅门是便有所料到,会有人成了解袭洪的替死鬼!   九华厅门前,付德民被哭喊与那喑哑刺耳,气息极度不稳的尖叫给震得不由得叹了一声,虽没抬头,但随手指了候门的下人中一男一女两人,六人轻声福礼表示感激,他拍了三声九华厅的高门,两个小厮合力启开,一抬眼,他已换了副满脸惶恐,惊吓不已的面孔,仅仅这么片刻,那原本的冷静模样就被收起得没有了分毫痕迹   “主子,主子您别气坏了身子呀!”付德民仓惶地提起褂摆就奔向堂中大榻,很是焦急地给那恨不得将手中大氅揉碎捏烂的关常禧试图再度裹上,可就这么个气息奄奄的人竟然一挥臂,就打上了他的胸口,那跟进的小厮脚下灵活托了一把,这才人让他踉跄后倒,否则这雕龙楠木榻子两旁的那对青白玉的灵芝寿宝蟠龙对瓶,可就得碎碎平安,成了这屋里所有人的催命符咯!   “机灵这东西向来不是条教得可以的,今日是你手脚粗苯,榆木不灵才惹得主家如此的,要是六爷有个好歹,你这小贱蹄子是几条命也赔不起,杀不够的!”   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小婢依旧低头哭颤得厉害,好在进来的那个也是个机灵的,这就悄声在她耳旁催促   “说谢谢付管家,再向六爷赔罪!”那小婢用哭糊了的嗓子断续地说完这番,就被付德民连同小厮一齐呵斥退下,亲自给六爷斟茶,没过多久,已是筋疲力尽的关六爷就蜷缩在榻上打起了瞌睡。   付德民行路手脚轻快连同察言观色的功夫乃是自小在那紫禁城中练出的本领,他再踏上门外宽廊那块富丽得眼花的八宝牡丹团地毯时,候着门外剩余的三人齐声道谢,他则先将自己鬓角快要垂下的汗珠用一块英格兰纹样的光绢抹去,叮嘱了值门的仔细添炭看火,这就要往了后厨去催促煎药,督促晚饭   他负手挺胸,很是笔直威严的模样接受着往来忙碌的下人们声声问候,腰间白玉环佩清脆,璎珞如同鱼游摆尾随人而动,终于走过了八十三步,转到了华宵阁的后间廊子,他才谨慎着四下无人骂了句“半死的老狗!”   解袭洪一路返回倚云开不知闷叹了几声,就连亲自候着九龙啸天门外的荣管事也没搭理半分,垂头就裙摆拂了高槛,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会儿就嘴上被上了胶,头昏脑涨,疲倦乏力的她就想搪塞几声回解家大院睡上一觉,或是说,想在无人来扰的闺房中好好哭上一顿,这是她唯一能做主的方寸之地。   “关六爷这般不怜香惜玉的,瞧你这一脸被为难苛刻的模样,我可真不知他那‘得众拜服’的好名声是否有虚呢?”   就在她那尖细的西洋绸缎鞋刚一只抵上浩然轩的地,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嗓音调侃而起,心头一颤,这一抬头险些让她本就克制的泪水溢出美目,男子一身棕黑的洋装洋裤,梳着与刚刚九华厅里刘富民一个模样的二八油头,还未等解袭洪晃过神,男子已起身行至面前,替她将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音色柔和,满脸怜爱   “受苦了!”解袭洪恨不得这就蜷缩进这个怀抱索取些爱抚与温存,可这花厅之中有当差的下人,后又进了容管事,她只好依旧面上不显,朝着身后责备   “有贵客临门,怎的也没人来报,让先生等着久了,倚云开怠慢来客这条,这是要在我这儿成了初犯不成!”   容管事其实并不晓得这人来历几何,就如同药市开市那时来的那个俊俏青年那般,既然能让洞前的来报客便是有些能耐的,何况这就是新旧当家人交替时的繁琐,前人的面孔熟悉了,新人也总会带进些能上座的,此人言语乃是广州城中腔调又颇有谈吐,身着洋装比华宵阁里那里面几位掌事爷都瞧着贵重,这才请进了浩然轩待客一盏“金凤凰”,解袭洪也正是瞧见了这盏茶才没再追究,倒是这男子当真是个好脾气,列出一排糯齿   “解当家可是冤了你家中人了,我这么一无名之辈自打进洞起便被你家诸人待得十分周到,很是受宠若惊!倚云开之名响药行,贯穿南北,若非在西洋得了些碎银小钱,同行之中给面子得了些许名声,倒是在下不敢唐突登门了!”   解袭洪一听这话倒有些不悦,极快地伸向他手背轻打一下,随后转头而向荣管事   “这位是肖先生,南洋各处皆有他的商行插旗,也是我在法兰西时结交的新派绅士,日后若在登门,不仅敬重贵客,还请肖先生去墨澜阁奉茶。”   屋中下人连带荣管事赶忙福礼应下,解袭洪领着肖先生去往墨澜阁,叫来两个年过半百,长褂夹袄瓜皮帽的大管事吩咐下了账目以及分号买卖上的琐碎,又毫不避讳地当着肖先生的面让其中一人拟信去往合浦分号,告知其打点人手,准备去往越南   待二人退下之后,她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肖先生也十分迎合地给了那主动献上的红唇,他似乎也十分享用那柔软霸道的香舌与自己纠缠不清,他品出了她的朝思暮想与渴求,这是他颇为信心而来的一点,虽说隔衣束层,但那软香之下,抵在胸口的颤动他还能渗进自己皮肉几分,这就将原本在柳腰之上留恋的双手猛地一路而上,在柔软之处还已她一个霸道的“偷袭”   “让我丈量,你心里有我几分?”顺势在美人软糯的耳垂一计轻咬,解袭洪今日去往华宵阁不可艳丽花俏,解袭洪胸中擂鼓更是急促   今日为进华宵阁而戴的一对暹罗红晶耳环便也是这男人与自己相识在巴黎返南洋三月所心疼佳人相思苦的赔罪礼,华美璀璨,却也因沉甸的宝石镶金给耳上少许疼痛,这齿牙的撩拨将原本麻木的耳上一下点活,解袭洪微微咬了唇下,没有一丝责备,反是眼里更起秋波,抚上男人的颊骨   “你只是想丈量?还是折磨我?”男人一听簇起了眉,另一手多了几分力气,那原本触及着柔软的手则松懈向上,这就拖住了白嫩的玉颈,用指腹剐蹭得解袭洪气息更乱   “我这不是来了吗?还算折磨?”   说罢这就贴近侧下,在玉颈之上寸寸细品,解袭洪被翻腾的滚烫烧灼得浑身软酥,不禁一手撑上了背后桌案,期间指腹触及到一寸冰冷的凹凸纹路,她不禁睁开了原本颤闭的双眼,想起了那个黄玉龙凤纸镇的主人   解下上两代当家人解云喜,便是这个在她还是垂髫的年纪就一句三咳地下令将她与母亲二人扫地出门,不得拿走一分一毫,她也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情郎的唇上而娇嗔出喉,还是自己想到了这么段残破的往事而对解家的示威   如此一番拨云撩雨在一阵叩门声中被无情截断,门外荣管事恭敬请示,款待肖先生的晚宴是开在府中还是差人这就往鸿运楼摆席,肖先生意犹未尽地站正了身子,整理起自己的领口替答而道   “是我疏忽,都在言语商行之事却忘了说明此番另一来历,今次而来,便是我闻宝商行的几位贵重客人也随肖某来了罗浮县,他们也都为曾经远洋从商的岭南人,今日是肖某人设宴在了醉西楼,还请解当家赏脸。”   听完这番,荣管事便明了退下,解袭洪数了几步渐远的脚下,这就又环上了情郎的脖子再想缠绵,可且被男人爱抚缓下   “走罢!你这里熏香太过寡淡,恰好你走了没几日我在广州的洋货行见着了新来的香膏,只是想着快些见你就没来得及翻找行礼。”解袭洪也立马理了理自己的仪容,二人恢复了门外那副主客有礼的模样并肩出洞   解袭洪将自己的那辆洋车便先行打发回了,自己与肖先生入了他那辆擦洗得油亮的新车,荣管事与方才墨澜阁之中的两位长者齐齐颔首而送,待到车离出了这星罗洞后山路的设卡高门,其中一花白长须,依旧长辫在后的长者一声冷哼,另一个瓜皮帽上镶着宝珠的也嘴脸一变,骂了句   “这蛟精三狐狸又开始勾人咯!”荣管事虽说也颇为认同,但还是出言让二人有些分寸,背后不可言多   “她还有风搔的本钱,若真让静二爷当了家,怕是现下咱们已经可以盘算着买船雇车返祖籍了!账目摆着,你又何必管着人家的手段几何。”   那瓜皮帽的撇嘴没答,荣管事这就冷扫二人一眼,先一步往洞门走去……   解袭洪在车驶出星罗洞后山门时就倚上了情郎的肩头,梨花带雨地将自己今日在华宵阁受的委屈倾倒一番,男人听完亦是叹气几声,她轻咬上粉唇,这就嗔怨道   “这老东西分明已经不人不鬼,可就是还能喘上那口气,凭着解家的底子与我这两年的修整,未必不能与黄家还有那早有异心的熊柏林平起平坐共治药市,若不是你让我先应下那来路不明的,他还未必能晓得我去打探这些个东西。”   这话却让肖先生笑了,从车座里不知使了哪种法术变出个掐金丝缀着碎彩石的小盒,解袭洪对着珠光宝气最难不做妥协,这就眼中泛出惊喜,将这么个精巧的小东西接过,彩石的璀璨与眼波交相辉映,随后肖先生面颊又得了一计香吻   “在洋行时瞧见很适合你,这就买下来了你这!”   解袭洪又蜷进了他的胸膛,将这沉甸的小盒启开,这就被突然闪过的光泽晃了眼,是一枚金丝镂花嵌满星辰碎钻的指环,但这些星星点点只是陪衬,那真正的主角,乃是嵌在中央,叹为观止的蓝宝石   “听着那洋行里的说,这是他们理事夫人曾经的陪嫁,那位夫人乃是远欧奥匈帝国的王亲,乃是为了讨好法兰西在北洋得片买卖的宽路,才赠予了这商行的理事,我用着自己的一些东西于那位先生换得。”   解袭洪不缺这么些贵重细软,甚至但凡她喜爱也可买下不少稀奇,但商行之中,哪怕是曾经在着北法的诸多为皇室御用的首饰坊中,她都难见这个人给他挑选的别致精美,可没等自己开口道谢,肖先生倒借着献宝顺势开口   “又有这么个小忙,帮着我,我也能帮着你。”解袭洪疑惑,他则不紧不慢地取下盒中的宝石指环,亲自将它戴予美人指间,而后学着西洋绅士吻礼于手背   “我想拜见一番那位关六爷” 第72章 氤氲里   氤氲的一片携着略带辛辣的香气缓缓而上,茅绪寿被睫上压得发沉的水珠弄得眼中发痒,这才许了那只被晾在温热之外许久的手有所动弹,一番揉搓之后,又是几滴凝落从湿漉的额前碎发跌下,他眼中迷离地将头仰上了如意寿腾的房梁,瞧着那些氤氲身子曼妙地起舞而上,随后化为子虚。   经历了海上两轮颠簸与刘公馆的一夜命悬一线,他也以为那九幽雷煞一出便会吃上好久的苦头,至少眼下这个隆冬身子会捂不上热,心中暗叹一声祝由的秘方当真神奇,自己出浴之后是否该和屏风之后那也静默了许久的人道谢,可没等他拿定注意,眼皮就已越来越沉,再睁眼时,竟已身返了水元观偏角的那处兰佩间……   一阵水声嘈杂伴随着这些日子熟悉在耳的声音从含糊到清晰,茅绪寿昏沉地被从那拜师的三叩之中被一股蛮力粗鲁从一檀木小榻,清瘦旧褂的男子膝下拉扯退后,他不断呼喊着师父,但那男子眉目带笑,没有一丝惊讶,自己使出浑身气力一挣,却是一阵天旋地转,勉强将眼睁开,却又被几滴湿热得了契机跌入眼中,这才回想起自己似乎在泡浴   这泡浴的水里被倒入了清稀的姜汁,虽说与多种药材调配入水后嗅着不吃鼻头,可这一入了眼睛还是让人不得好受,他抬起沉重的手臂一通乱揉,耳旁始终是王玖镠一遍遍的“如何?怎样?”之类   借着眼中辛辣提起的清醒他只觉着眼前白亮一片,缓和瞧清后才发觉自己之所以能站立在地,全得这人环腰借力   “怪我,知道你就是撑着口气回来的也早该问一声死活,若不是你滑进水里的动静挺大,是我没轻重!这么个量的方子给元气大耗的人泡浴会让气血一下升腾过快,从而体感乏力会有昏睡之感”   王玖镠这会儿很是自责,茅绪寿眼下不是个清醒模样,在他好几声叫唤后才缓缓垂下眼睛,先盯了盯自己侧腰滚落的水珠与那青筋略凸的手臂在二人相触的缝隙之间已堆积一片,随后又转向那蹙起的俊秀眉头和依旧蒸腾湿漉的白皙面庞一路向下,在那扑朔着烛火暖黄的平坦光洁的腹上却忽地脸色一变,让王玖镠猝不及防地被扯下那块一看便知系得仓促的巾帕,另一手撇下腰间那手臂,踉跄地朝向擦净更衣的盥室   王玖镠愣在原地,向下瞧见原本还有一帷遮掩的腹下眼下袒露无疑,不由得大骂一声,走过这人刚刚差点溺毙的浴桶一侧将给此处之人准备的那张巾帕扯下,一揩湿漉下垂的头发,这就也往了盥室而进,见着此人已经在炭火炉旁擦拭起了头发,不禁更加恼怒,这就一把抢过那块本来自己身上的帕巾,甩到了身后的小榻之上   “你真是……不可理喻!”   茅绪寿手还胶在原本的位置,听着他这句不禁抿了抿唇,垂头而下就要从身旁闪过,可王玖镠没打算放过他,这就又微微抬手将人从腰拦下,茅绪寿却又一发力将他扳开,借着身形薄窄这就贴着门沿闪过,王玖镠彻底大怒,却在转身之时被一抹水青晃到眼前   “多谢”王玖镠有些愕然,这人捧着自己的里衣里裤垂低着头,睫上还有凝着的小霜   他晓得自己此时并非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致谢才喉间一卡,而是不知为何自己瞧见了那散乱湿漉的发丝粘在的那瓷白的胸膛让自己有些心中不静,可也仅仅片刻就在暗骂自己荒唐,将那折叠整齐的水青一把抓起   “穿上些,免得又着了凉。”王玖镠将衣裤上身,这才记起平日里利事都会在他出浴之时把这些内里在炭火上烘绕几圈,今日则是因为还有一个,他索性让伺候的全然退下,以免此人有所不自在,因此也就没了穿上烘暖衣裤的舒爽,只好再扯过中衣,胡乱在炭炉上暖得一块就上了身   二人齐出盥洗间时,院中的段沅和利事皆是眉头蹙起   “你们这衣冠不整,四体不勤的模样哪像刚刚洗净的,反倒像夏季里闹水患时刚从水漫金山里建回条命来才对。”   她一身橘红衣裤辫做双髻,这一瞧就是王夫人的精心,因为这么个样式的发髻王玖镠曾在幼年时被母亲各种纠缠盘上过头好些回,但他可不会往外去说,一声冷笑指向身旁   “可被你说着了!你这哥哥刚刚若不是有我‘同洗’一室,怕是这回儿已经在浴桶里断气了!”   茅绪寿将脸侧过一旁,利事则一副焦急模样要问,可却被王玖镠伸手截下,这就叫他回屋给自己梳头,还一把扯上茅绪寿   “你那破屋子他们没生火,来我这整理,否则赶不上口吃的了”说罢这就拽着人往自己房中快步而去,也当真是隆冬之时,近夜更寒,两个头发半干不湿的人三十来布走下来皆是喷嚏了几回,直到进了王玖镠那宽敞暖和的厢房,才有所停歇   “你们快说说那陈家的后人是怎样的?还有便是你们怎的又贪上了麻烦,可又是那玄黄堂的那个?”   段沅这就到了妆奁旁迫切而问,她曾在王玖镠昏迷时就感叹不已,一男子的卧房为何还有如此精巧的妆奁,可毕竟当时忧心在人,今日这么近看,可真是能让不少闺阁女儿都惊叹不已的别致   “你就着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吗,而且,这没出阁的女儿家在两大男人衣冠不整时就如此进来,可不算规矩哦。”   他这句其实就是打趣,可却招来了段沅满脸不服,怒目圆瞪而向   “你们这是梳头整衣又不是更衣,我有回避的必要吗?再者说,道友你可忘记了,贫道虽已成散修却也到底是修行人,修行之人不问年岁,男女平齐,你这摆明了嫌我,要赶人的么?”   王玖镠还未开口,身后忙活着替他整发的利事则先笑出了声   “小姐口舌真厉害,你若是在府上常住,怕是少爷也少往那荒山野岭里少跑些日子,他总说我们嘴笨无趣,没个能与他舌战一二的。”   段沅听完也笑了,但瞧上了坐在小榻上自行束发的那个,又起了兴致,朝利事抬了抬下巴   “我可没什么口条灵活的,你若真找个能与他嘴上交锋的,那可更是厉害,时常一语便能惹得人六月寒凉,雪上加霜。”   茅绪寿手下一顿,看向她一眼后又继续将剩余的发丝梳理整齐,王玖镠斜过一眼,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今日如此宽宏大量,这换做平日里谁敢在那种情形之下扯了他巾帕,怕是一百句谢都不能少了他一通骂   “我可不得不替他辩驳一番了,有的人的天生不善言辞却不生歹心,有的人嘴上常有动静却非良善,如何茅道友,我替你转圜与你这妹妹之间的嫌隙,算是偿你在小琉球的救命之恩如何?”   “不必,她如何看我并非你能改变,无所谓。”段沅脸色沉下撇头一旁,利事瞧见后机灵一回,瞥向王玖镠掌中深浅不一的几道口子   “少爷,段小姐问着了,我也想知道你们此去到底如何,你掌中的这些可得遮着点夫人那边,你不告诉我,我哪好替你编排啊。”   王玖镠叹气一声,将手中把玩的那缕头发甩回肩后,这就将一路去往小琉球和刘公馆中事说了个大致,茅绪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又出言不妥,这倒没将嘴上下一闭看人干活,也跟着补充一些,只是这十句听完,利事与段沅皆感到脊背发凉,惊悚非常   就在此时有婆子叩门告知家宴菜已开始排桌,为了礼数,只好先让段沅跟着去了宴厅,而王玖镠绾正衣整之后则将利事先打发去了,房门一合,屋中又静下不少,王玖镠转眼而向那双映上灯火的眼睛,不由得叹出一声   “刘公馆那个被炼魂的女子,得是和沅丫头同岁同八字啊。”茅绪寿将自己那半盏已凉的茶喝尽,这才起身   “生辰各数纯阴阳之人皆是难得,也都是旁通阴法中心术不正之人戕害的首要,她入门学法,既能自保,亦得师门毕佑,再合适不过。”   王玖镠点头,只是感慨听着段沅那三言两语的过往事与那个小瓮里她说是自己养父的鬼王,怕也不会是个和睦人家的孩子,这就从桁架上取下自己的外袄褂穿上   “你怎么盘算去岭南的日子?”茅绪寿自然希望趁早动身,但自己眼下这么个法不能动的情况,即便吃着王家的药帖也不会是一两日就起效的,话到嘴边作罢,随口答上句让王玖镠自行定夺   “五日之后吧,瞧着天色近几日渡口也可能大半歇息,只盼那吴小子腿脚快些把他那表兄领走,你进门时也听着了,救了他条命非但没一句谢反而吃得挑肥拣瘦,还将我家里人各个咒骂,这是我当家,直接轰出门去,横竖也如了他爹愿让他活下了!”茅绪寿走到那妆奁之前瞧了瞧自己发髻是否中正,王玖镠想起刚刚利事的话,不禁玩笑一句   “我屋里那小子说想让沅丫头留我家里做小姐,我娘怕是求之不得,你可乐意将你这妹妹留下?”   茅绪寿垂下眼,将自己整齐额前的篦梳放回原处,点了头   “如此很好,若你并无歹意。”王玖镠大笑,这就启开了房门,二人从这处小院跨出月洞门,走上灯火暖融的檐廊,家仆门三两快脚在不远处,皆是往着摆席家宴的花厅方向   “我可待她如自己小妹,就怕你这儿不给!但终究玩笑,段高功已给你二人安顿了田宅,我这去往岭南又难免长远,她这些日子已多次面上有郁,怕是思念得很。”茅绪寿又是缓缓才答   “一下山便遇上了闻风丧胆数十年的东西,若非你心细,她哪还有命忧郁思人!”王玖镠忽然身侧,将身旁人打量一番,皱眉摇头   “我就不明白你这人,你说沅丫头年纪不大一些人事想不周全也就罢了,可你我这么个年岁的俗家子弟娶妻生子或是当家持业的都是应当,可我怎的觉得你与沅丫头就是一个岁数的天真,哪有人如此着急着吧自家姐妹推给别人家,又关切着不给她为婢做妾,真是古怪!。”   茅绪寿却依旧垂眼向下行路,只是问了一句   “我古怪也非你一人认为,就是你好像挺想有个姐妹?”这下换这王玖镠语塞   他们这会儿已至王家大院的中院,从伙房而出的婢女小厮手持托盘稳步轻快地从花厅一侧的小储间而入,在小间之中放下菜盘规整,再由随席伺候的下人呈上桌去,王玖镠已可从这偏门之中听到欢笑融融,自己母亲与段沅的声音尤是明显,他心里泛起陈旧的愧意   “曾经有的,只是我那小妹折在我娘肚里了,害的她的是我。” 第73章 王玖鏐   熹元堂王家那位夭折于腹中的小姐是怎的回事,王玖镠自己也说不明白。王玖镠虽对神明虔诚,但他自小贪玩,又有记漏马虎的不小毛病,这些放在学堂之中倒不算事大,可医家却大忌尤甚,药用差之分毫便是人命关天!   他向来学得囫囵吞枣,学堂的书卷之中也总能被先生抓出私夹的话本小册,五年私塾之中,光是各类话本图册的,就“充公”堆了那先生书案快要平齐的高   “修行是哪等辛苦你可晓得,就你这副懒骨头,怕是没等着吃上出师行法的那口饭,先自己吃了金纸香烛了!”   他识字极快,在私塾里同为五六岁的孩子仅仅能写得自己的姓名,磕磕巴巴去念书卷之上的两三句他便已识字过百近千,王夫人瞧着虽说日日话本被“充公”但有着识字这门功劳,也就时常劝着王骞如不要苛刻他那一月一洋纸的书本钱,至于寻本门高功入祝由法门修行,则是百个不允   那些革新派之人总在嘴旁人命自定并非天选,可就有些蹊跷让人不能解释完满,最后只能感慨一句天意所以。   这句应在王玖镠身上便是,一心想入门学法又喜爱种种奇闻异事,却因家业繁忙恨不得让小儿一个长成早日分担,他也以为自己长大便与父辈兄弟那般学些祛病辟邪的小法,就过上了繁忙的一生。   可命运玄机就在于阴差阳错,在光绪二十九年家中迎来了一个人,初见此人之时便是熹元堂中,他被在一个梦着自己降妖除魔的午后急促唤醒,屋里的阿香妈急促地他打扮一番就塞进了自家的马车   他一路怨气地来到堂中,瞧见自己父亲小叔还有随学医理的堂兄皆围坐一陌生面孔,衣衫褪色的男子身旁,那是一个瘦削得如同烟瘾之徒的男子,那男子转眼向他,眼中雪亮,微微颔首   这人与那些烟馆里的不同,他并未腰背佝偻,眼中涣散,却也没能逃过那沾染了福寿膏后眼下有沟,面色暗黄泛黑的缺损,他毫无礼数地盯着这么个柔眉凤眸,鼻唇泛着阴柔气的男人看着,就在王骞如眼刀刚至时,忽地三两步走到此人身前,即便自己在私塾之中,同年人之间算是高挑个头的他,也刚过这坐着男子的膝盖,因而不得不抬眼而上   “先生你如此出尘样貌,不该学着那些吞云吐雾的恶俗!”   这话让全堂上下骤然静下,王骞如只觉脑袋嗡鸣,这就赶忙要出手将这出言不逊的逆子拉过,却在起手之时被身旁这位“出尘样貌”的生面孔截住,他嗓音之中透出烟蚀的干涩,笑得坦然清俊,微微俯身,一手托腮撑于自己膝上,王玖镠被这人如此凑近反倒有些窘堪,他身上没有烟土的焦糊甜腻,而是一股丁香冰片等药材散出的清香   “你对我如此赞许,我该是予你糖果的,可今日见你兄弟二人太是仓促,改天可得让着我大哥改日携你们出门,好生让我享享叔侄之亲呢。”   说罢这就转头而向王骞如,王骞如满嘴恭敬地谢过这男子的夸赞,随后这就转头而向   “快给三叔行礼!日后三叔就在丰州住下了!”王玖镠却没依着的意思,他瞧了瞧王骞如身旁一身洋装的王骞恒,王骞恒笑了,冲着他挤眉弄眼道   “是我让人回家把你叫来的,你老子嫌你近日惹事得很,没想着给你去今夜满庭轩的家宴,你说二叔我这么个两年未见的都想着你,你可得说你也想着我呀。”   王骞如简直头顶冒火,他还以为是王夫人去了明德娘家探兄嫂,王玖镠苦恼要见大人,谁知道是被自己二弟暗送了信自找上门   王玖镠这又转向了身旁的这个突如其来的“三叔”,撅起了嘴   “我可以不去你们外席,横竖今夜阿香妈应了和我去山岚戏院看傀儡戏!只是二叔今日回闽你没告诉我……”   王骞如确实露了歉色,可如此多人面前让他给自家小儿赔礼更是荒唐,这就将头偏过一侧,给了王骞恒一眼埋怨   “你二叔夜里就回家去睡,这一进门你不就见着了,何况连阿铄也不晓得。”王玖镠偏向王玖铄那边,王玖铄挤眉弄眼地点了点头,把眼珠子往那“三叔”身上使劲挪,王玖镠先是鞠躬而礼,还未开口,自己的手就被这“三叔”一把拉过,掌心被添入了一个冰凉沉甸之物撺拳塞回,王骞如满口“使不得”,王玖镠摊开掌心一瞧,仅是一块半两的碎银   “大哥可别劝我,你与二哥真当了我是自家兄弟,那这便是两个侄儿的改口钱,我不给,反倒是没了这做人三叔的礼数;你不让他们收,那便是没认下我这三弟!”   这人的口齿可比自己那能与街口泼妇骂街两个时辰,不带重复不露败相的二叔一般伶俐,何况这一句不带一个粗字就把自己爹给说得哑口无言,让他将银子揣进了裤袋,王玖镠这会儿已对“三叔”很是佩服   “我没大哥这么刻板,既然是了自家兄弟,那也不必拘谨,平日里本家总坛那些个认不得旁了多少边的来咱们这儿,不管是真是假,但凡说得上与咱们有八竿子关系的,还不得照样账房有出!大哥你可从没跟着我计较这些零头小钱罢,阿铄,跟你三叔要赏去!”   王骞恒说罢将自己身旁的王玖铄推前一把,王玖铄也乐呵呵地鞠躬而礼,得了半两碎银,其实他今日是在城郊方良村与堂中药库管事学辨药材的,也就比这王玖镠前后脚到,这会儿终于有了个能跟此人说话的契机,就先了王玖镠一步开口问去   “三叔您的口音可是刚从湘西总坛来闽的?可也于我们一般是旁通王家的人?”   男子摇头,将原本懒散的腰身坐正,从随身之中拿出了一只黑墨符箓裹布的东西,二人明了这是法器,并且黑墨书写多半是阴器,他是个法师,这让王玖镠很是兴奋   “您是祝由一科的法师,晚辈敢问高功姓名?”这人将那裹得严实的法器伸向二人示意接过,王玖铄怕王玖镠手下有漏,赶忙接下,这人只是幽幽一句   “我当然姓王,不然怎么是你们三叔不是!好些年月未回湘西了,我大多在皖地住着。”   二人将那法器捧到平日里王玖镠在堂中书写的矮桌,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符布摊开,露出了一只黑绿油亮,符箓精细的摇铃,王玖镠两指在铃上一弹,未得清脆之鸣,反倒一声长尖刺耳的声音犹如蛇蝎一般钻入二人耳中,难听得很   王玖铄赶忙捂了被这铃响玷污的耳朵,只是一旁的王玖镠的反应更让他奇怪,非但没有对这声响怨出一句,反是满脸震惊,眼睛瞪得浑圆如同见鬼,这会儿那触铃的手上竟泛出青紫的斑!他很是慌张,一手刚欲搭他肩头询问如何,却被王玖镠猛地回头扑了空   “音如鬼泣蛇星,喑哑且长,这是催命响?!您是王……败西村的那位?”王骞恒没能忍住这就笑出声来,指着王玖镠赞道   “你小子这两年多来几乎把那《败西传》看了不下百遍,我就晓得肯定进门不过半个时辰就能晓得今日家里喜事有多大,只可惜没跟你爹赌个彩头,否则这会儿更加喜上加喜!”   王骞如眼神古怪地瞥向王骞恒,满脸不悦地来了句“我不与你赌”   王玖镠这就抄起催命响搂在怀中仔细再瞧,王添金已至身后,他蹲下身子搭上兄弟二人肩头,和颜悦色道   “日后可得带着三叔去听那《败西传》呀,我都没听过一次完整呢。”   光绪二十九年初,那一日的所有王玖镠都记得毫无差池,凛冬之中难得的暖阳无风,日头和煦,家里来了一位容貌俊秀,名声震耳的“三叔”……   漫天的灰蓝被夜风搅得浑浊不堪,摩挲的枝叶借着檐廊下的冷得奄奄一息的灯火投下诡谲扭曲的影子,王利事手里提着一个彩画精巧的香盛从月洞门而入,恰巧被一阵刚起的风钻了脖子,惹出一个寒颤,他这就将香盛提稳,在檐廊上踏出一路急切的步子,刚欲敲门,房中之人已先一步启开门缝,让他行云流水地就钻入了暖融之中   “快吃罢三位,阿香妈特意做来的呢!”   段沅这就从铺了软垫的小榻上一跃而起,率先凑到香盛边上,利事从其中端出一个个精巧的盘子带出香气喷喷,红绿晶莹的千页糕,金黄圆润的咸米时,焦香的满煎糕以及三个巴掌小碗油亮的香甜的芋泥   “其实你也不比拿这个打幌子,这夜风吹得怕是也没谁出房走动了,再说了,不就是多吃两口东西,还跟扒别人家锅里似的。”   王玖镠这就拈起一块千叶糕撕出一片放到嘴里,利事没想到今夜的风如此厉害,这就搭手上了屋中的炉子,自小一同长大的总比其余下人要亲昵许多,这就对着王玖镠怨道   “其余的看见倒也没什么,就怕夫人身边的哪个瞧见了你们晚饭顾虑礼节没吃饱,这就又得一夜忧心了,还是谨慎着点罢,你手里这伤席间可险些露相了。”   王玖镠一想,不禁叹出一声,自己娘哪处都好,就是总把事情窥大几倍为自己平添忧愁,自己与茅绪寿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又是水上漂的自然饿昏了头,可一桌子长辈的寒暄又能多伸几筷子,这席吃得难免拘束,只好散席之后待着院中静下,才让利事拿着香盛去伙房,让阿香妈替着他们小灶蒸煮些点心,被哪个路上闻着味儿了,就还能说是自己小院神明换供食   “也怪了我,我娘自打出了我拜师三叔之后就更加忧心多虑。”   段沅赶忙将嘴里的满煎糕眼下,她有些掂不清该是先问王添金是如何贪上了烟枪,还是王玖镠入门哪个,这说起了万夫人,自然也就先了后者   “可不是,按着你这家业哪像是个需要抓了三缺的修行,更何况‘走脚’的与抬棺挖坟、二皮匠等晦气门道营生一般,哪个不是绝路之上求几个铜板糊口,随便让着你三叔教你点能给人化灾的本事,你现下也能自立门户,小院富贵了!”   王玖镠倒是笑得爽朗,但利事的脸上就泛出了苦涩   “你这话与我二叔当年给我的打算一模一样!别看我爹医理精湛,论那些得以法入药的他不如我二叔,加之我二叔贪玩爱跑,南北一通走,得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偏方小法,我本也以为这就是了我的一辈子,可命定于天,我在光绪三十一年时在三叔院里见着了一个人,险些丢了命,只好抓缺拜师,否则今日早就是游魂冤鬼咯。”   茅绪寿手下一顿,与段沅想瞥一眼,王玖镠则让利事去了小院神明厅续香火,这才缓缓再说   “三叔来闽之后不愿在王家养着,执意住去了城郊一处慌了许久,原本仓储药材的破落院,他干回了他的本行‘走脚’只是不再如同败西村之前那般遵循祖训忌讳,而是百无禁忌地做起了旁通的买卖,来者不拒,一趟半两金,那年刚过端午我一日在院中等他教我个召请游魂敲门推窗的把戏,怎知刚午觉从地宫睡醒便被他一把推回房里,说没他再进我不能出……”   这时夜风之中带过一阵碎裂哐当以及谩骂吼叫,三人皆知那是陈家公子的声音,段沅讥笑一声,学着老气横秋的模样摇了摇头 第74章 围炉夜   “这两日就是如此,到了时辰就跟鬼上身一般闹腾,你接着说,估摸着铄哥又得给他灌点安神汤了!”   茅绪寿心里不禁想,这陈家的兄弟怎的都是一样的不消停,倒是王玖镠朝着段沅撇下了嘴,这就怨道   “为何阿铄就能得你一声铄哥,怎的对着我这么个还救你姓名的反倒没个客气。”段沅却理直气壮地朝他丢去一个洗净的冬梨,王玖镠倒接得稳当,咬下一口接着忆道   “我没能瞧清那人的容貌,因为三叔见客仓促没将我琐死屋里,其实我在那院里见过洋装新贵或是绸缎锦衣的都不少,即便是当今不少喊着‘革新’的,也都骨子里没新透彻,他们既要法师给他们解决麻烦或是戕害敌手仇家,又乐意付上一大笔‘缄口钱’,对外招摇是新学让自己化险为夷,想必这么一点,七圣各家的账目之中都不少此类数目!我就是这么个越说戒越来劲的,那日被这么锁得更是好奇,一心想瞧瞧那个长褂在身但浑身新玩意的人是何等事情上门。”   果不其然,那陈家少爷的动静在王玖铄几声呵斥之中渐渐静了,王玖镠啜了口茶,嘲讽一句“吴小子可得快些腿脚,不然他爹的遗托我可守不得,即便我将他捆去山里埋了。冲着他那败家不孝,合伙外人对着玄黄堂所为,怕也没哪个不赞我声替天行道!”   茅绪寿毕竟元气大耗,这会已经头昏脑涨,等着更夫的吆喝声渐远,又咽下杯浓茶吊起今日最后点儿精神   “那人也是个术士罢。”王玖镠点头,他的眼中沉出寒光,一手半倚着榻靠,一手则藏进袖中,没让二人瞧见他已撺拳入了皮肉   “我偷着爬进了院中躲在墙后,瞧见那人脚上是一双洋行样式的皮鞋,三叔很是激动地与他辩驳,两人似乎在争论着某人丧命对错在谁,随后那人嘲他道‘他最该怨恨的是你才对’三叔便彻底恼怒,二人先是推搡,随后各自拉开起法而向,我很是兴奋,他可白日招来山中游魂精怪,那人开瓮而出的兵马也是极其霸道,院里本就破旧的门窗甚至在那时被阴风刮塌撞破,那人岁数毕竟不算太大,很快就被三叔打压而下,我本觉得成败到此,怎知那人忽然从身上不知哪处衣袋掏出了根符箓写满,辰砂珠串缠绕三层的骨头……”   听到这里段沅本能地惊愕出声,茅绪寿那已勉强不已的精神也猛地清醒,王玖镠料到了这二人的神态,这就起身,自己提了煨着的小炉给二人添茶   “想必你们眼下也怀疑到一人身上去了罢,可凭他的能力与年纪,即便有命活下,三五年就能炼魂如此精湛,那又何必拜师孙三康呢!”   ‘请阴师’是阴山派的绝学之一,修行大成之人大多往生之后并不都入轮回,有些根器上等的高功则会有其精修的魂魄于世继续修行,盼望有一日能成了鬼仙保坛镇殿受后世弟子香火以奉,阴山派秘术之中则有‘请阴师’一法,弟子在大成之人往生之后三年开棺捡骨,取出胸膛近心一处或是脊梁命门上下两寸之处布好法坛,需选在光不能照,潮湿阴森,且除去天降之外,其余水源皆为死水的低地之处   “这可不就和养尸或是阴晦十足,从而发生尸变之地一样嘛,可是我还缠着师父问起过,说这由人炼化的阴师极其难成不说,即便成了,那么炼化之人也就过上了日日提心吊胆的生活,因为炼化的阴戾乃人为催化,可能并非往生人所愿,因而这样的阴师待到吞食鬼魂精怪或是因为香火奉养壮大之后就极有可能反噬炼化人。”   茅绪寿听完将手中茶盏放下,突然岔出一句   “他和你说这些,简直是误人子弟,不知轻重!”段沅这就一掌上了高几,震得两个茶盏也颤出盖响,王玖镠叫苦,只好起身将段沅拉到自己小榻边上,两人平齐而坐,怨了茅绪寿一声   “词不达意就少开口,打量你眼下是个伤号不计较,否则我明日就想和你开坛斗斗,沅丫头知道些许又有何不对,我不就是年少无知冲出去替三叔挡下那一法近身才走了这条苦路子嘛!”   段沅眼瞪更大,这就起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难以置信   “当时孙三康在败西村可不就是突然被自己炼的阴师所染理智大失,才将已经召请出的阴师未朝着那不化骨去,而是反手而向了云南蛊师陶芝玉,让其当场殒命,养于体内的蛊母也没能活下,导致携着的蛊虫大乱,虽也让孙三康和那不化骨有所钳制,但玉华司那位可不就出村不久,没能挺去青月谷就命丧半路了嘛,你竟敢……”   王玖镠也起了身,两臂摊开原地朝二人转了一圈,笑道   “古人总言祸害遗千年,我这不就衣食无忧到了今日嘛,这也是我与你们怀疑到同一人身上的缘故,他定也偷师盗法过,只是孙三康那日跌入败西村后聚阴的山沟尸骨四碎难寻,他只得了那点儿,又因为炼得不精,才在这世上多了个仇家。”   段沅顿时觉得‘山外青山楼外楼’自己那天雷劈得即便没了姓名也定然是伤势过重,昏迷得不吃不喝所致   “你可是怀疑他也再拜了二师,而且是那个而今法门谈之色变的谢凛然?”茅绪寿也起身打量了他一番,可王玖镠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活动了翻筋骨坐回小榻上   “阴山派四分五裂已有百余年,当年抢到了本门秘法的皆在各地自立门户,孙三康坛上的先祖师郭淳与湘西本坛还算有些交情,因此但凡旁通一脉皆知郭淳与那阴山派开山祖师的谢家后人简直就是势不两立,其余分炉的小门户也皆不敢明面与谢家后人作对,就连孙三康也多次与谢凛然斗坛护门,你觉得这你死我活的,他会接下孙三康的徒弟?”   话毕之后三人一阵沉寂,想着也是夜深露重的时辰,段沅这就与两个伤号告别先回了房,茅绪寿却被王玖镠拉扯住了   “你那破屋没升炉子,我去叫利事拿来铺的盖的,你睡我这罢,挪挪榻子椅子的,还在炉边,否则你后半夜就能因内外皆寒英年早逝!”   茅绪寿刚想反驳,却被一阵撞床打门的夜风给截住了话,王玖镠这就让利事出了门,自己则绕到小榻后面,忽然手里发力,将其上木雕的一块掰了出来   “你说巧不巧,这是我十一二岁时顽劣损了的,若是被我爹娘知道这香枝黄檀的凤戏牡丹一只被削了去,那我估计已经给它殉葬多年了,你就安心睡罢,只是,别给我说出去这个!”   说罢他将掰下那块塞到茅绪寿手里,这就进了卧房将门合紧,茅绪寿将那只残损的雕凤拿近一嗅,香枝黄檀是不可多得的沉香木料,其香气百年不减,果不其然这就是王玖镠屋里一股清香的来由,又凑近了想探究看看这人是如何把缺损的一块粘合得如此服帖,恰好利事抱着他在王家那些“特意”划破捡旧的铺盖回来   “茅先生可得替我家哥守下这个秘密啊,除了我大概也就没人再知道了。”   茅绪寿自己设法将那块缺口填回,却发现怎样都不能吻合,利事整理好了铺盖刚要告知其中奥秘,怎知这就被王玖镠唤令进屋替他换衣,茅绪寿将那块木料置去了高几,这就自行在下人送来的热水盆钱梳洗起来   “哥,多升两个炉子并不是难事,即便不让茅先生住那间,家里也有的是待客的厢房,你这让人挤在外厅的,也太不合礼数了罢!”利事小声问道,王玖镠换上一身软缎的睡衣裤,洗漱散发,听着屋外那人的动静还远,这才答道   “他那一法出去,即便家里的灵符药贴能将复原的日子缩短,可前五日也难免会因为时辰阴阳混沌发高热,如若有,则必须再服一帖,耽搁两刻钟左右未能察觉,估摸着不死也醒不了了,你说,让家里谁守夜合适?”   利事听完这就明白,可刚要自告奋勇让自己主子睡个踏实觉,却被王玖镠一手捂上了嘴   “你那号脉探经的能耐,给你晓得了也就是命悬一线了,另外我问你……”茅绪寿似乎已经回到了小榻那处,他的声响只好更低   “那事情如何?小琉球船行还未上岛我这边可就折了。”利事点头,凑到王玖镠耳旁   “按着哥交代的,我去找了瀚荣斋的‘张鬼手’仿了茅先生的字迹,那老头子也真是敢开口,一封书信要一块半小洋!信寄出后四日,你在那朝平破庙里的阵便被人破了,但是来人并不是和你这个年岁的,我与九司瞧得真切,跟着他一路到了渡口,是两个跟二爷差不多年纪的人。”   王玖镠的脸色黯沉而下,二人听了听茅绪寿的动静,这才敢继续说道   “出江的船家也在昨天返回,问清了,是去了广州城南的私埠,还说那二人到了渡口之后有人接应,但那时正是忙碌人杂,就没能看清去向。”   “足够了,至少可以断定我与这段家兄妹一路遭人暗算有水元观大弟子的份!只是我本以为是有两处人盯上,可你说那两个被我养出的走尸所伤之人去了广州,那么说跟着玄黄堂里那个没关系,我打死不信!”   可即便如此眼下两人皆是一身伤痛,只能说这返了岭南的打算是正确的,王玖镠让利事也退下歇息,这卧室外厅的烛灯皆灭,浓云遮月夜风嚎的也透不进多少月华   王玖镠半倚着枕头不肯躺下,就这么窥着和自己心里一般浮躁不安的心思捱着,终于听到了微弱的敲更,他披上夹袄,原本一只鞋已上脚,却又给摘下,就这么赤足轻声地小心开门,瞧见昏暗的炉火光映出的一抹憔悴,又气息放低地挪到了小榻后背   茅绪寿身形颀长,这小榻拼凑上了一张茶桌才勉强么让脚腕悬空,王玖镠蹲下身去,先是触碰了那不算温热的前额,再用两指指腹触及侧颈脉络,稍稍舒心而下   “你可最好平安过了这几日,后面的苦头若是少一个,我当真护不得你那妹妹。”   他起身再瞧一眼这胸膛起伏有律,墨黑散下满脸安稳的人不禁心里自言,可这屋里实在暗得很,这才刚往卧房挪回没个两步就一脚撞上了被挪动过的太师椅脚,他慌出满背冷汗,赶忙回头确认了那人未被惊醒,才咬着下唇心中咒骂,两脚深浅不一地再有动作往卧房挪去。 第75章 先吃饱   一袭水蓝软缎的柔亮衬上此时它所贴合在白皙如瓷的胸膛袒露直勾着人的眼睛,耳珠上有几缕发丝不似耳后的垂坠,就懒散地倚着肩头的软缎或索性粘到了胸膛,这倒更是个穿着睡袍的人该有的仪态。   可这是个欠缺了些血色的人,纵然眼中星辉能耀夜,也被脸上带着些病气的愁容所拖累得木讷   “你怎的穿上了我的衣裤?”王玖镠沉重的眼皮被一丝浓香勾引而开   他这一醒便发觉肩头略微发凉,伸出一臂,原本身上的软缎衣裤竟然全无踪影,这就慌张坐起,更是惊了个彻底清醒,因为他的衣裤被一人松散地着在了茅绪寿身上,而这人正披头散发,一脸木讷地在门边立着,瞧向自己   茅绪寿见着人醒来脸上依旧未见表情,僵直地走向床边,王玖镠感到古怪不已,这就想起了莫不是雷煞的哪种隐患发作要下床替他号脉,可不知怎么的这就浑身胶在了床上,即便发力也是四肢不动,茅绪寿则已至床沿,他这才知晓,这浓香是从这人身上而来的   “你哪来的这种花门柳户里的胭脂味道?昨日掀我一趟看着你带伤在身才没算账,今日你倒好,还敢趁人不备换我铺盖扒我衣裤的……”   他话还没骂到点儿上,只见茅绪寿往床沿坐下,一臂撑上了他那还在薄被之中的腿上,随后倾斜着身子朝他这个不能动弹的人靠近,原本就宽松没系的上衣这就滑下了一边肩头,王玖镠瞧着大片光洁直闯眼中,竟感到一股暖热从脐下之处而起,顷刻间爬上心头,惹起耳边擂鼓震震   “你……是怎么……了?”   二人鼻尖仅仅分毫之距,他没得躲避,而这人终于在面上显露了变化,只是这变化让他更是不知所措,只能垂眼而下躲开那双涟漪骤起,漾出异样柔情的眼神,可他实在凑得太近,即便是眼睛也无处遁逃,因为这一躲开,便又只有往那白腻光洁的薄肩与胸膛之上   他胸口跳腾得气息更乱,这就咬唇又迎上了那双眼睛打算开口大骂,怎知又让这荒唐至极的人抢先了一步,就在启唇那刻,原本的分毫被对面之人逾越过来,一个略泛冰凉的柔软压到在自己唇上,他惊慌得肩头一耸,又被一股力量施压而来,是这人的另一手压上了自己的肩,用拇指的指腹在自己琵琶骨的沟壑上来回剐蹭   “你……”他依旧没放弃发声,可刚挤出一字却好似对面这人更得契机,一个灵活湿热的软物这就蛮横地游进了自己的齿间带入一股清甜,顷刻间便感到骨酥肉软,周身滚烫而起   那柔软还未罢休,这就纠缠上了自己那同样无措的舌尖,一再发力企图将自己的舌头拽出,可却因为湿热的粘腻而打滑再三,王玖镠也彻底没了力气,眼中黯淡而下,任由对面抚上他的胸膛……   闷重的碎裂像极了有人拽下了自己的脑袋重摔在地,王玖镠则被如此声响震耳惊坐起身,只是他刚恍惚瞧清那床梁的雕花,这就天旋地转地又摔回了枕上,揉眼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睁眼   此时他耳中模糊听到利事与门外那“将就”睡下之人的交谈声传入屋中,再度惊坐而起,在急促的喘息之间感到腿间有股湿热,一手扯上被子打算敞开看个明白,却又迟疑地咽下一口唾沫,颤颤地扯起垂眼下望,果不其然在透进的光亮之中看到了一块暗下的湿痕   “荒谬!”   他揉着眼角穴咬牙自言,三声叩门随着利事的叫唤这就到了,随着门开抬眼,自己恰好撞上了这端着茶盘后面那个高出了一头半的人,心中不禁一震,强压而下自己的慌张,用有些干涩的嗓音问道   “你怎的这就起了?那帖药灌下的人没几个不是日晒三竿晌午后的。”茅绪寿偏了偏头向外,利事也将茶盘放到了离床不远的高几,一边埋怨   “倒是想睡,可这陈家少爷实在闹腾,今天更是不知撒什么癔症才过卯二就醒了大吼乱叫,老爷亲自起来去看,却被他摔出了一个茶盏不给进,只好挨着冷风在门边询问,可他就是满嘴骂着是咱们家那日将他爹撒手在失火的房子里不理,说是咱们窃了他家堂口的香火奉金和门中典籍!也就少爷你这会儿还未更衣洗漱,其余的早在一刻之前就被他上一通砸出来的桌椅瓷器给吵得去了那院看热闹!”   王玖镠一听又是那陈家的废物惹出的鸡飞狗跳不禁脱口就骂出三声,随后转向茅绪寿   “你也去瞧那泼皮闹早了?”茅绪寿摇头   “你都说了你那帖方子药劲不小,我刚到门边就撞上了你屋里的,听着她被王夫人拉去吃早食去了,索性等着和你一同。”   王玖镠晓得这人口中的“她”就是段沅,这兄妹二人见着之后别提称呼,就算是名字也从未叫出过口,真要提及,便是这“她”来“他”去   王玖镠窘堪不已,仅有个利事倒是打发去干点什么就是,可眼下两人盯着自己,他便更加在心里咒骂起这么个荒唐的晨梦,只好先往床沿挪了挪,用被子掩在腿上   “你去给我换杯党参茶来,昨夜里没睡安稳。”怎知利事这就将那茶盏掀盖,端到了他面前   “知道哥你昨夜肯定睡不好,这是鲜参白菊”王玖镠心里再骂,只好接下喝上一口   “今日里北平乃至盛京向外都三军交火,这参的味道得是长白府那边的山林货,哪来的?我记得月初之时求爷爷告奶奶的也没买回多少。”   “这我就不知了,二爷在你走的那日中午的带回了不少北边的鲜货,恰好那陈公子闹腾厉害,你若再晚回些日子,今日府里寅末便开始熬煮参茶,刚刚二爷还说起,你若再晚回一日,怕也就赶不上新鲜了。”   好在自己没头脑一热乱做主张,这会儿主院里的婆子就来请人去花厅了,他三两句把茅绪寿和利事都打发了出去,赶忙自己一通胡乱地从柜里取来新的内里缓下,胡乱束了头发便往前院花厅而去   自己腹中的叫唤也随着越来越近而更加放肆,可今日当真是祸不单行,刚进了前院的洞门就听到身后一阵哐当摔地,回头之间又恰好瞧见自己家中待客的厢房门骤然倒下,那陈家少爷眼中带怒,举止癫狂地冲中冲出,两人撞上眼神之后,这就朝他扑来   “少爷当心!”一前额淌血的小厮这才从屋中踉跄而出,但他这句还是晚了一步,王玖镠没能躲闪及时,这就被那陈家少爷一口咬上了右上臂   好在眼下天寒地冻裹得厚,这才没伤及皮肉,何况所学“赶脚”之术的首要便是如同习武一般锻炼手中力道,只见王玖镠这就一手掐上陈公子的后颈,一个发力便将人与自己分立开来,但这也让陈公子更是恼火,这就伸出收取也要掐上他的颈子,那还在淌血的小厮一个猛扑环腰抱住,咬牙发力,将人拉开   王玖镠情急之下扯下了那小厮系在腰间的布带将其两手捆起,那已在花厅坐下的王家众人与各院下人这也涌进了中院,王玖铄与茅绪寿这就冲上前来想要帮忙,怎知王玖镠瞧着这疯狗一般的人又想起了从洞天药市而起他的那副嘴脸,这就没能留意分寸,一记耳光将人扇晕过去   身后的人开始混乱忙碌起来,王玖镠却缓缓蹲下,两指压上陈公子的腕脉探查,王玖铄则讥笑起来   “不用查了,他就是撒疯,但凡吃饱了就骂大伯和茅兄弟害死了他爹毁他宅子什么的,昨日早上我还火气起来了敞开大门让他出去,可人家是想敲竹杠的,晓得自己这会儿谁都不是了,就坐在门槛上朝外胡言乱语,一回头便说要咱家给他一万大洋或是八千足银……”   这也跟着王玖镠一齐蹲下,用刚刚急忙拽下自己房里小厮的束带将其两脚也捆个严实   “你说真撒疯,能算计得如此清楚吗!”   王玖镠叹气一声,吩咐了人将陈公子照着这副模样抬回屋里,将自己那已经松散的头发抓得更乱,嘴里还嚼着蚝烙的王骞恒朝着他肩头拍拍,这就进了陈公子毁坏的那间,示意没吃上早食的就别再耽误,就这么样,原本其乐融融的一桌可口被这一通闹腾得只剩下了王家兄弟于段家兄妹,王玖镠咽下几口太平面,味如嚼蜡地将筷子一掷,烦心道   “吴小子再不快些把他这表兄接去,我可就要开门轰人了!我这一路替他家去报丧挨了鬼咬,这会儿回了家还得受他一口!”   段沅听得这话滑稽险些笑出声,王玖铄则脸上哭笑不得   “刚刚桌上还和我爹打赌来者,你定不出今日就想哄走这‘瘟神’可彩头都还没想好,就看着你被他啃上了一口,你说那陈家好歹也是闾山法脉有名有姓的堂口,有个不修行的道也不稀奇,可这么副秉性……”   这句还未怨完,只瞧见匆匆有人叩门,门开之后,便是满头是汗的九司,他都是晨起便跟着王骞如去熹元堂暖天宫炉的,这会儿匆匆回来,定是急事   “两位哥,来了个古怪的公子,老爷叫我赶紧带人回府,他……他……”   九司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人赶忙匆匆再出,这就瞧见了一身墨色袍袄,身背彩绣布挎的吴巽负手仰头,朝着王家院里四处打量而来,瞧见九司这般紧急,王茅二人也不免紧张,这就快步到了他身旁,怎知吴巽一见二人很是欢喜,还指着王家的院子赞赏了几句   “我家药童没说清楚你的匆忙,可是宝安堂遭遇了什么?”   吴巽瞧着两人的苦脸很是疑惑地摇了摇头,他那副嗓子果然如同昨天二人所言的古怪,这一开口就让段沅有些猝不及防,心道这哪是个少年人,分明是个年近不惑,披着少年皮囊的妖怪才贴切   “能有什么遭遇,娄叔跟着其余堂口去给梁歹狗假哭丧去了,我这不就报完了坛就来寻你们了嘛!”   二人愕然,茅绪寿打量了他一番,瞧见他尚有眼里红肿,眼下淤黑便知这是在那夜大耗力气又悲怆痛苦过才是,迟疑地问出一句“那刚刚那药童说你急事?”   吴巽抿嘴想了片刻,这就一拍巴掌   “我到了丰州后忘记了这院子在哪,便只好去熹元堂,本以为能赶上你们堂里的早食,结果一进门,看到除了满院满屋的药材没见哪个能拈来就吃的,于是一问完了王家的街巷在哪,就赶忙往外冲……就是想赶上口还热的……”   这话一出,焦急而出的四人皆胶在了原地,吴巽到没个拘谨,这就朝着刚刚有所缓和的九司叫喊道   “药堂里那个,这里面可是宴厅?可还有吃的在席上?”九司惊愕,但还是生硬地点了头,吴巽一听眼里欢喜,这就大步朝着宴厅而去,扶上了门框还回身催促   “你们怎的愣住在哪,快进来啊!”说罢这就跨进了门槛,几声赞叹之后盘碗的声响这就传出了屋外,段沅眼下一口唾沫,抬眼而向王茅二人   “他这是副师门灭顶,亲人惨死的样子?” 第76章 家门衰   比起吴巽的嗓音,更加让人咋舌的是他的肚量,四人断续地开口问了几句,他没作答,只管扒空了这碗转向那盘,一盏茶的功夫便吃了两三人的分量,这才抬眼而向,接过婆子递来的茶盏   “我刚到你家医堂时便与来报信我那表兄一早就闹得个鸡飞狗跳的信,因此没敢耽搁就赶来,可进了你家大门,瞧见也就是个寻常早起的繁忙,也就晓得已经有哪位费心替我稳住了他……”   他一手揉上自己的后颈活动起了筋骨,随后又起身给自己呈上了一碗桂圆蜜糖的四宝粥   “这暗舱船客真折磨人,只好先向你家讨口吃的再道谢,还请王道友告知是家中哪位替我收拾了那个杂碎。”   王玖镠迫不及待地抬了抬胳膊,那暗花缎的褂袖上几处牙印清晰可见   “你说,他都动口了,我还能不动手吗,如若有伤着损着的待会儿就给你堂兄治好,只求你快些把人领走,顺带的你不住持,陈高功的丧事怕也指望不上那些个分炉的。”   吴巽嘴里含着的茶水从鼻中呛出,他那粗哑的笑声这就震上了顶梁,四人只觉得耳根发疼皆沉下了脸,好在他没多折磨人,这就揩去眼角笑出的泪水   “他就这毛病,从小的,但凡遇上了什么自己说服不得或是不能左右的就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咬上身边人,我姨母的臂上甚至被他咬出了愈不得的印,若不是我是睚眦必报的,估摸着也得吃他这亏。”说完这句他转眼而向段沅,满脸疑惑问道   “这位……定然不是王家的小姐罢。”王玖镠双臂抱胸靠上椅背   “怎的不是,这就是我家小妹。”吴巽却摇了头,转眼从布挎之中掏出了阴月白,就在符布揭开,刀刃亮出的那刻,段沅感到骨中霎时有遭雷反噬之时的那种透骨疼痛,这就一手抚上了胸口,咬上了唇   茅绪寿当即起诀招来一股风动,不偏不倚地朝着那散开的符布而去,吴巽瞧了瞧被那风动而掩上的阴月白,心里赞叹一声此人功法精湛,也不由得冒出一个疑问,但眼下其余三人正怒目齐齐在他身上,也就没问出口   “外人只知阴月白炼化需同符合死法的亡人随葬聚阴与开坛炼化,没人晓得在随葬的年月之中,那亡人所葬之地除去聚阴之余还得有死水小谭或是不通不泄的沟渠在葬地西南、东北两处,并且棺木四周不可有树荫而遮挡,否则需砍伐出一片空地。”   段沅被王玖铄喂下了一盏茶后缓和不少,瞥向茅绪寿一眼,这人却垂眼蹙眉并未向自己这边,片刻之后与王玖镠相觑,又转向吴巽   “这个布局,是南传法门炼尸起僵的其中一种,只是很多术士皆不知天雷恰好劈中棺木是极其困难的,因此会添置招雷的符箓在尸身之中,可大多数术士不知要在符中下多少力气,因此起尸也仅仅两成的功成。”   段沅似乎明白了,她起身走到吴巽身侧,瞧了瞧那掩上大半的阴月白   “你可是想说你的法器有所炁动,是因为察觉了这屋里有也被法雷劈过的人?”吴巽点头,一手托腮上桌,一手摆弄起符布将阴月白重新裹好   “你也是术士?如此年纪的小姑娘是倒了几辈子霉才被诓骗进门修行的,不过你竟然身中法雷却还能如此康健地活着,也是难得,定是高人的弟子罢。”   她本以为茅绪寿算得上是无礼之人,可这“破锣嗓子”更是一开口就有让人火冒三丈的本事   “师从罗浮山降星观高功段元寿,南传茅山旁通弟子。”吴巽惊愕一声,转头看了看茅绪寿,还欲开口感慨一番,却被仓促进门的家仆抢先   这与自己相仿年纪的小厮似乎很是惧怕,声中有些打颤地告诉王玖镠陈家公子醒了,但凡靠近的人都想张口去咬,吴巽听完一掌上桌,这就起身,推搡着那小厮替他领路去了中院   “你们领教了罢,这玄黄堂的弟子是何等‘妙人’!”   王玖镠缓缓起身嘲讽一句,这也往中院要去,其余三人紧随其后,刚到院门便瞧见吴巽踩着那榻在地上的门板进屋,只听那陈家公子连声谩骂,这就被吴巽拎起了后领拽出屋子,毫无分寸地将手中的人摔到了院中   “好久不见,你还是这副窝囊样!”吴巽往门框一倚,就这么朝着院中人喊道,那陈公子在地上一通哀嚎,并没有起身的意思,仅仅用手支起半个身子,满脸鄙夷不屑地打量了一番吴巽   “你也还是一副让人恶心的嘴脸。”吴巽并没有愤怒,只是点了点头   “若不是要替姨丈挂白尽孝,你又在人家家中不知好歹,我们的确没必要见面……”他垂眼冷笑,这就走下了矮阶向着陈公子而去,陈公子却似乎很是惧怕,这就腿脚灵活地一跃而起,退后三步   “你别听外人挑拨,若不是他刻板不懂变通,又怎的会落到家中亏空无己,我又怎会因为没了保障而弃了学业!”   这话让吴巽脚下顿住,随后一阵很是刺耳的笑声让中院之中的众人皆蹙起了眉,吴巽一阵大笑随后忽换冷脸,眼中寒光如剑地刺在陈公子身上   “没了保障?你怪姨丈是吗?自己快及而立没孝敬过一分一毫于父母养育恩情,竟还敢如此狂妄地说是因为自己父亲不跟着你一起卖祖败家,给不了你在那些洋毛子的地方风花雪月,陈敬肃,你的品性有哪点像个念过大书的学问人,又是哪点不像个六亲不认,刻薄自私的无赖!”   他步步逼近陈公子,最终猛地将自己堂兄的衣领拽起吼在脸上,这让段沅想起了那日陈公子被药市那四个管事羞辱之时自己还有所为其愤怒,可一路听着看着这人的所作所为,不禁觉得吴巽这话骂得精妙   “你又能如何?你那么虔诚你的神明,那么敬重你的姨丈,是打算把我祭了你们坛上那些鬼魂野鬼,还是把我大卸八块炼成点什么如同畜生那边供你们驱使!拿了我家里的钱还如此嚣张,心安理得还嚣张得如此,你敢说自己是个好东西!你确实比我更适合是他的儿子,迂腐、愚昧,只会对着那几间屋子的泥塑木雕假意虔诚,然后用着些下三滥的路子去所谓行法,少些你们这种人,中华民国未必与英法帝国相差甚远……”   他话还未完,吴巽已一计耳光将他掀翻在地,随后从裤袋之中掏出一沓黄纸蓝字的纸张,重重朝着陈敬肃的身上砸去,在纸张飘璇之间王玖镠看到,那是多张千两的官银票   “如若不是姨丈亲笔绝书让我多宽容于你,我这会儿可能真想让你明年的寿辰变了冥寿!这里是娄叔交予到我,说是在他往了小琉球去时姨丈委托,在你迫不得已之时才能交予的钱,因为他太清楚你的脾性,也因自己法门霸道而四处树敌给你与姨母所牵连到很是愧疚,这是陈家最后的家底,我一份不拿,但是你,拿了就给我滚!滚去你那洋毛子的地界别再回来!”   他吼得震耳,那陈公子看到了银票则眼中发亮,这就将这些官票一张张地拾起,仔细看了几眼后癫狂而笑,揩了一把面颊上的尘土,将已经脏乱一身的洋服理了理仪表   “如若不是你,不是你家的晦气,陈家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也恨你一世。”   说罢他抬头挺胸,没向王家哪个道谢道别便大摇大摆地往院门而去,王玖镠向沿路家仆使去眼色表示无需阻拦,没一会儿功夫,那件破损带灰的洋服便消失在了王家院里,再转向吴巽,他依旧表情僵硬,不悲不喜地垂眼看着刚刚陈敬肃倒下的那地上,一块已碎裂得七零八落的西洋怀表   “这么些日子,倘若不是陈堂主在悬梁的那几张书信里写道陈公子姓名,我们甚至只晓得他姓陈,今日听着你直呼其名,倒觉得他不配如此两字。”   王玖镠走近吴巽,原本想让他移去花厅暖炉品茗,怎知吴巽没有动弹的意思,依旧眼里涣散,好似自言地还将眼睛落在那处   “闽地之人定不会不知明德‘墨贤斋’,墨贤斋第六任当家人在光绪三十年被西太后下旨以包藏光复会的逆匪,大肆宣扬反清廷之论被连坐于缉拿发落的逆贼同罪。因我母亲拿出了几乎全数的家当打点那些个狗关,让我被改了姓,寄养到了漳州姨母家里……”   说道这处,他蹲下,将那些残片一一拾起,置在掌中   “墨贤斋是闽地四处分号的书局,当年其当家人杜桓因谋逆之罪被押送北平斩首,你原本姓杜?”   王玖铄这就也蹲下,把远处的几片替他拾来,吴巽点头,叹了一声   “即便只斩首了我爹一人,分号之中各家管事也多不得好过,那原本答应将我送至漳州的府吏也没言而有信,他见我父母已上了囚车便翻脸不认,将我赶出了杜家院就没再理会,我去往几处与父亲交好的友人家门前叩不见答,而今想想,谁不怕这等牵连!在街头窝了三日墙角,一日午后忽有一辆东洋脚车停在面前,那坐车那戴着洋与帽西洋黑镜的人叫出了我的姓名,我应答了,他便领着我去酒楼吃饭,还将我送至了漳州……”   说道这儿,他先向王玖铄颔首致谢,随后转向王玖镠,又掏出两张新旧不一的管票,将墨色明艳的那张拍到了王玖镠胸口   “赔你家的门窗以及那‘京蜥’砸了的你家东西。”王玖镠这就将银票推回,可却被吴巽蛮横地塞进了裤袋,死死按住他那只要伸进裤袋的手   “娄叔他们上山匆忙也没人跟我说个明白,只是听说你们有打算去往岭南查查那凤山派的来路,梁歹狗的事发生在小琉球,你们舍命助我已是大恩,这就当了宝安堂所出的盘银。姨丈需人戴孝,我不会太快分身,眼下吴巽无依无靠,还望你与段道友看着昔日师辈出生入死的份上帮我一把,日后定十倍百倍相报。”   王玖镠有些哭笑不得,这人言行好不容易有那么句真诚不带刺的,却也有些如同鞋不合脚的别扭,茅绪寿也到了院中,但却对他刚刚的话很是疑惑   “你说忽然有人寻到你,知晓你姓名又送着你去了漳州,既然当时此事在闽地沸沸扬扬谈之色变,那么即便是个新派人,也不会无故摊了这趟浑水,你可在之前见过他?”吴巽苦笑   “随他去漳州,是我这辈子后悔至极的事情!”下人若是总让主人家费口舌,那也不会在一处待得长久,王家里的管事瞧见那被老爷带回的麻烦走了,这就张罗起小厮婆子们收拾起遍地狼藉,也给花厅添炭加火沏上新茶,这就亲自来请一众小辈进屋暖和   吴巽接连喝下两盏武夷玉桂,这才接着再说   “我与那个新派之人到了漳州,领路他至玄黄堂后姨丈见人面色有惊无喜,这就想差人送我去陈府,谁知那人出手阻拦,姨丈冲他破口大骂,说他是‘无耻无良之辈’随后两人竟起诀结印,这就斗起了坛,我被云叔艰难遮掩想护进暗书阁,怎知那人忽然朝向这边,一掌往我天灵盖打来,我再清醒时已到了陈府之中,只觉浑身痛麻,姨丈没让我多做修习,这就拉着我下床更衣,又回到玄黄堂内,三响叩拜,奉上师帖,我就是这么成了闾山弟子的。”   话毕,他将一手伸进布挎抚上阴月白的符布,这就陷入了陈带白来渡口送他去小琉球那日的不舍,本以为三年五载就能团圆,怎知这一归来,已是凉风残垣的破落门,辉煌落尘人入土的凄凉。 第77章 临终悔   徐本愿抬眼瞥向那惊飞逃窜的鸟雀,冬日里天色晦暗诡谲,眼下晨露渐凝,浑浊的雾气从天际之上在那涂抹得更是混沌之处散下绕上瓦顶,就又将眼睛回到几张惊愕的面孔之上,好心叮嘱   “如此水气浓云,想必卯末就得有雨,娄兄上山必得多加当心才是。”   娄飒喝下了半盏陈宛云递过的茶水依旧脑袋混乱,好在今夜之中还有两个头脑灵活的客座,茅绪寿这就顾不得冒失唐突,上前恭敬   “我与王道友二人今夜曾与宝安堂中之人一同进过那刘公馆,其中竟有狠毒之人炼魂,而从那位阴娘子口中问出她的冤主正是此前也入过其中的梁本玄梁观主,此事事关我二人与两位高功负伤缘由,望徐观主不责唐突,解答一二。”   徐本愿一声惊呼,这就起身朝着王茅二人一通打量,问清了两人师门洞府之后更是赞许之话一连串,也没隐瞒,这就道来   “他所摆阵法那是南传旁通法门凤山派所出,虽说此等炼魂术法类似有旁人,但梁本玄本就是岭南佛山凤山派一处堂口弟子,乃是宣统元年才做了暗客来到小琉球,自行上我白乐山,望用其身携术法换一屈身之地的。”二人相觑一眼,疑惑再问   “可吴道友所述,这位梁观主不是正统的上茅修士吗?”徐本愿一听这就抚上长须,笑眼而向娄飒   “你堂里那吴小子竟还知道了这层,可是你已告知了他这岛上诸多的底细?”娄飒赶忙摇头,陈宛云则替其补充道   “是阿巽在山脚街市之中听来的,他还问过我与堂主几次,他性子太过直率,我们怕其那日与哪位前辈有所冲突时口不择言,也多番告诫其不可以人过往而犯上无礼。”徐本愿摆手摇头,依旧满脸带笑   “他的确在最初之时授箓过华阳府地的一处上茅道场,可其因为不守清修戒规,狎妓好赌而被逐出了门,随后去往岭南一带,也不怎的就入了凤山派门下,可他师父与人斗法负了重伤,仇家与被算计过的旁门之人趁机在了‘破旧革新’当中让其堂口被毁,原本他与门中师兄弟打算携师去往南洋投奔同修门人,怎知在其中走散,就阴差阳错地来了小琉球索性安身。”   娄飒瞥见二人疑惑有解,这才亲自提壶为徐本愿续茶   “可梁兄弟也的确是精干之人,这些年为徐道兄分担不少,依功劳而论,七七做,八八敲的大办也不为过,只是其在市井之中口碑大贬,如此做也是会有损福星观名誉,徐道兄可是因为这层才不持白而来?”徐本愿却摇头   “这是梁观主自己的本意,他遗托贫道定不可戴缟着丧,也望娄堂主与顾堂主海涵,哪怕是上山只喝一口茶也得顾及着他是福星观中人。”   “这会儿让人顾及他是有观庙的,那他行法歹毒,戕害人命之时可有顾及过他的堂口道场?!能让刘公馆里那等炼尸阴法付之行动的,想必手上也是血债过三,残暴不仁之人罢!”   王玖镠无礼出言,本想逞个口舌至多行礼而向徐本愿赔罪,但徐本愿并无怪罪,反倒起身颔首赔礼   “两位小友今夜进入陈家院的遭遇贫道猜得出几分,梁老弟在弥留之时与贫道说起,他本就是旁通法师之后,但因其父作恶颇多而也遭人买凶斗法,死于荒郊之中被自身兵马反噬。他对相卜之术有些了解,这才得了不少官家贵人的青眼,也正是如此,才无意间得知了刘公馆当中,一位刘掌柜有意纳为妾室的小婢生辰为不可多得的至阴之人,他便起了歹心,告知刘掌柜这女子命中刑克颇重,也不会给刘掌柜香火有续,这才让其遭到了刘家的舍弃打骂,他再以一百大洋让刘家人把这小婢卖给了他市中的一处别居做下人。”   说道这处,鸡鸣三声带起了极淡的昏亮,本就面孔诡谲朝着瓦顶檐角压来的浓云这会儿更是嚣张地吼出几声闷重的雷,可宝安堂中之人无一不镇定坐于原处,只是心里皆因徐本愿一番话而蒙上了浑浊,娄飒听完重叹一声,骂出句“作孽”   徐本愿点头,自己也显露出愧疚,起身借着供灯的火给宝安堂众神明上了晨香拜了礼   “他弥留时向贫道坦白,自己在小琉球与台湾岛上的赌坊皆欠下了不少的数目,因此才生出此计,赌坊之中多有些充当‘万事通’赚取三两灵通钱之人,听闻是一年半前有这么个‘万事通’主动找上了他,并能说出其所欠数目与山下私宅的具体,他本打算跟着那人去往偏处给个教训,但那人却说有人出价四千银元,买一个炼魂,他也恰好对那刘家的通房婢子有所觊觎,这才最终拿定了施展这仅仅过目的阴邪术法……”   王茅二人将徐本愿那夜所言原封不动地给吴巽述了一遍,段沅与王玖铄皆是听完后跺脚大骂,可脾气比这二人暴躁的吴巽却仅仅沉下了脸色,从自己裤袋之中掏出了一盒洋卷烟与洋火,这就在王家的花厅里吞云吐雾起来   几人瞧瞧他拈烟卷子的模样,齐齐觉得这人的动作老练得堪比自己说见过的洋大爷与新贵的老爷们,更为突兀的便是他那张天真幼颜的面孔与十七的年纪   “我心窄,梁歹狗有何苦楚我才不理!这么炼魂害命的,我还以为他曾经是阴山正法的弟子呢,不过想想也没可能,阴山派因为那‘调阴师’被众旁通神功与正统打压了近两百年,而今能修出点能耐来的也就出了个孙三康,其余的,怕是出门都不敢说自己来自哪处炉下吧。”   嘲讽一番,这会儿那一指长的烟卷也就被他吐纳消耗得奄奄一息,吴巽起身,将剩余的往花厅之中的蕙兰盆中一摁,又从裤袋里翻找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去回王玖镠问他是否给陈带白葬下之后去岭南寻他们   “就冲他炼魂这么个,我恨不得去把他那师门的破落门户再给砸一遍!可昨日娄叔走前给了我一封信,说是他来小琉球时我姨丈予他保管的,写了我的姓名,说若在他没上岛接人时玄黄堂里有个好歹就把信交我,如果没有,就等着他日后亲自启开。”   吴巽将那信与纸封两折,摊开之后几人便先注意上了纸封上盖着的法印,这是加了术法的信笺,如若不是同门术法,信上人做法启开,怕是那个多余了好奇心的人不是浑身生疮染恶,就是被因法而来的阴魂缠身迫害,像那崔掌柜的夫人一般   段沅问了句心中是何交代,吴巽却撇嘴摇头,冲中抽出了一张不大的笺子与一张折成四方的纸张,从透墨的痕迹与这纸张北面的印纹可以瞧出,这是张银票,王玖镠当即起身,这就问道   “你这银票,该不会是光绪二十六年的?那笺子……可是让你往句容去?”这话也让段沅心头一震,这就凑近了吴巽,吴巽也大方,将笺子递给了她,自己则摊开了那张官银票,这银票与王玖镠那张同样是光绪二十六年初发的,也同样有张庐州宝泰隆钱庄的存根票,吴巽见他如此激动还问上句   “你晓得这处地方?”茅绪寿不知两人所言,索性转向段沅问道笺子写了什么   “出了庐州往句容,万般疑虑不再忧;我师父给我留在脚店里的话也是要我往句容去,我还当他是希望去南茅总坛拜师的,可这闾山弟子也有……是那处有些什么?”几人沉默一阵,待到那壶玉桂茶喝尽后吴巽才迟疑开口   “将近年关,即便有心往庐州也得是正月末的打算,二来则是玄黄堂那些被盗的神明尊,我也得趁着时日不久追查个明白……”他忽然起身上前几步,忽地给王茅二人鞠躬行礼   “吴巽自知对二位道友多有得罪,可眼下师门遭了大祸,我为人暴躁又离闽多年早已无依无靠,二位既能救我于刘家那处险境,可否再念师辈过命的情份,与贫道去往江浙一趟,求个明白!”   他本以为王茅二人会起身与他客气一番,怎知这两人依旧安然在椅,吴巽有些窘堪,反倒是段沅先应下   “正月之后我与吴道友走一趟,我也得了家师往句容的遗嘱,只是没你那银票什么的。”王玖镠这才一副懒散地回应道   “你没有我有啊,一模一样的东西,只是吴道友,等你这声道歉可让我们等得苦啊,刘公馆是我们自愿随你倒无所谓,可你阴月白伤了这段家两个,是否一声歉显得不懂人事了?”   吴巽显露了愧疚,又是两个大躬而向段沅与茅绪寿,王茅二人这才说予了他两人的盘算   “你怕是今夜就打算往漳州回了,我们明日午后会去奔丧,随后就直接从漳州往岭南去,你若是操办完了便来丰州罢”   吴巽应下,没等着晚饭就启程往了渡口,三人也不得不在家宴之上与王家夫妇说明今夜就得去王添金的那处地宫,上车之时,王夫人恨不得给段沅拉去两车吃用,以至于此番跟去打点的人手动静,让本该见着人来就异响四起,鬼哭兽嚎的聚阴山上都有所收敛   “你拿着,今夜别留这了,明日再去趟墨贤斋,让那老匹夫写封自己会前往降星观的。”王玖镠在下人忙碌之时避开了茅绪寿与段沅,将三块小洋塞给我利事,利事却接得有些犹豫   “哥,那人还会信吗,上次你那些东西打得来的人可挂了彩了。”王玖镠讥笑,又回头瞧见段家兄妹确实离得远这才说道   “明日怕是玄黄堂一挂白就人尽皆知我王家不会不去奔丧了,那么你说,那人能一路追到丰州,这么个连陈家的弟子也一齐收拾的大好契机,你觉得他会放过?”   利事一想觉得也颇有道理,这就应下趁着忙乱先上了台阶,王玖镠则去往了阴坛准备亲自给坛上神明添油奉香,怎知去到之时,茅绪寿与段沅已恭敬完毕,正在替换带来的三牲三果   “王小子,我想起来你还未给我说过你这处怎的有如此多那孙魔头的笔墨,今夜不讲,当心我闹得你没安稳睡。”王玖镠这就燃香三柱,恭敬礼拜,随后添起灯油,这才答道   “而今世面孙三康的神明图与抄经墨宝你们也该有所耳闻价值,这些是我三叔携来的,是那姓孙的赠与他的,他有遗嘱于我,不可赠人,更不可卖去外四路的贩子手里,否则我定不会让这么个杂碎的东西成日在眼前晃得恶心。”   段沅很是疑惑,《败西传》里所言孙三康早有修行走火入魔之相,在败西村七圣命悬一线要将那不化骨镇回养尸的棺中时更是受了那处阴戾的蛊心而狂性大发。   当年七圣混战已是四面楚歌的境地,可孙三康却心魔涌上,先是斩断了王添金的法器裹尸布与毛诡的拘魂链,更是打上了自己的弟子,险些让王添金给在自己的师刀之下穿了膛!怎的看王添金都该是对孙三康恨之入骨的,可还极力护下他的墨宝,古怪至极   茅绪寿立在墙边,眼睛在这阴坛与王玖镠的侧脸上不断来回,听完他这番后忽然问道   “你是为何一定要下这处宅子?只是为了那座后山?”王玖镠手下一顿,随后笑道   “我若说是我想亲手毁了这处,你们可信?”   这答得让二人都意外,他没再解释,这就起身拍去手上香灰,开门而出,留下一句“花厅泡了罗浮山甜茶,不知最近路上有些什么不太平,晚到了日子”这就脚步渐远,在廊上响出重叠的回音 第78章 奉客茶   浓云笼纱雨沉沉,从天落下的千万银针刺着山林草木,瓦顶青壁,可惜眼下还未及春,细雨绕雾的景致纵使有人有心去赏,也都忌惮于山间的湿冷。   奈何眼里还未品出一二,腿脚就已本能地催促着厚衣袄袍都裹不住的寒凉身躯,这就往了炭炉暖房里钻去.待得发僵的手心被热茶捂暖,才长舒一口,在安然之中细听起那些依旧簌簌的窗外,合眼回味两分仓促间塞入了眼中那些各有深浅的绿上枝头   沉闷突兀的长鸣闯入了雨声,星罗洞里那两个贪着炉暖叹茶的门童把手里的瓷盏匆忙一置,这就各自规整了衣衫仪态,快步出到了洞外   他们耳朵灵敏,晓得这声响定是那些四轮跑地,如同蛤蟆一样的洋车驶来,即便是洞门开启后那阵瞬间钻入骨中的凉风也不敢哆嗦皱眉,这就各携纸伞快步下阶梯,赶上了那车门启开的前一刻   “解当家”二人齐声恭敬,这就将解袭洪与那一身洋装的男子各自护在伞下领到了洞门之内,刚进门,便听到了洞里石阶阵阵靠近的脚步回音,虽说还尚有距离,解袭洪知晓来人是谁,今日需要留心着洞外来人的,可不止当值的门童,付德民收了荣管事一张大绿票子,便也是早起一番隆重,只待贵客临门   “解当家,先生,您二位辛苦,付德民请二位的早安。”   这就左右袖口挽起,左手垂下躬身屈膝,给两人行礼,那两门童颔首随礼,待付德民立直之后,二人再躬身向他,问候一声“付大爷”   解袭洪浅浅一笑,洋裙的摆子刚一动,却瞧见身旁人还没往里的意思,反而摘下了头上的洋礼帽颔首而向付德民   “付先生方才这一礼可谓是娴熟精妙,这满礼的请安之礼鄙人也曾见过不少,但即便是八旗上旗府门之中,也没让鄙人见识这‘身如弯月,似拾物状’的规正”付德民笑出一拍发黄有损的上牙,这就伸手躬身将二人请往里去,见这男子衣料讲究,口吐莲花,不免也客气回去   “先生这番赞许是小人的福气,昨日倚云开传话来华宵阁说有贵客要拜谒六爷,六爷十分欣喜,这一大早就让小人备上贡茶,只是六爷今日身子骨不痛快,怕是得劳您随我进里屋。”   解袭洪听完心中不禁冷笑,这就与身旁的男子嘀咕一句“怕是要嚼闲言出去,是让我给气的”   付德民的耳力自然听得真切,极快地斜瞟一眼,又换回了那弯眉笑眼的模样   “解当家的何须自责,六爷只是这两日阴沉带雨的着了些水气,这些闲话若能作数,怎的您一声通传六爷便着急会客了呢。”   那男子搭上了解袭洪搀着自己的手背轻拍两下,这就又向付德民   “错在我这,是我太过仰慕关六爷大名且不能在岭南久留,这才仓促求上了解当家引荐,听闻关六爷在付先生来岭南之后甚至已比从前大好,今年秋市开市还现身了洞外,不瞒您说,今日能见付先生是鄙人第二期盼,果不其然是西太后身旁亲近之人,还望您日后多在六爷面前美言,解当家的如此年纪就操心上了倚云开,还望您担待!”   说罢这就向前一步拍上了付德民的手背,付德民感到袖口之中有沉甸而来,用另一手捏出一瞧,是一颗锃亮的金珠,赶忙谢过,满口应下   入了华宵阁的门后,解袭洪便又在九华厅坐下,目送着情郎与那腰板伸不直的付德民从一侧偏门而出,往了关常禧的内室去,那是一条花斑石铺地,沉檀木包镶雕视的富丽,虽说木料颜色深沉,可添了花斑石的光辉与梁上屋顶海漫天花的细致明艳,也就成了明暗和谐的惊叹,如此奢华的装潢,这男子却不似以往来人那般一步三叹,东张西望,而是眼正身直地随着他的步子,这让付德民不禁猜想,家中可得也是金碗玉勺的富贵!   “六爷,贵客到了。”他音色喜悦地三声叩上了贴金匾额“荣禄斋”的那扇云龙雕花门上,屋内的小婢将门从里拉开,垂头而下立于两侧   男子先一步跨进门槛,这就瞧见了足有十丈长宽的大室之中,一张双龙戏珠的吉祥团纹栽绒毯尽头,一个身披雪貂大氅,彩绣褐衣的老者正用一双凸起泛红的眼睛与他撞上,男子大步流星地行至距离那洪蝠齐天纹的金丝大榻三步之外停下,颔首行礼   “鄙人肖苇,马来亚槟城鸿禧商行当家人有礼。”   关六爷并未有所回应,这是将那如同枯死树皮一般的脖子动了动,如同一只老龟般伸长,歪着头瞧了瞧这个洋装男子,付德民赶忙给他理好就要滑下的大氅,轻拍着关六爷的肩头而道   “肖先生的商行在而今的南洋可谓遍地开花,就连英法那些洋老爷也是恭敬得很呢!他仰慕六爷已久,这不一返岭南,连祖家都没回就来了星罗洞拜见,六爷您总说我这儿是吹嘘您的名声,眼下肖先生登门,你就说可还是我诓人么?!您的面子是足足的!”   关六爷依旧只是转动着眼珠子打量面前这贵料洋装之人,似乎故意磨蹭了一阵才开了那多少好药也润不起的喑哑嗓子   “无故上门,非奸即盗。”这话让付德民脸色一下僵住,但肖苇却没多意外,这就笑出了声,转向付德民请求他与其余下人侯于门外,付德民瞧见关六爷也没个拒绝,这就领着四五下人退出,合门声落   肖苇转身自己坐到了龙雕嵌云纹石的大椅之上,品了一口替他备下的茶水,再向关六爷   “付先生给肖某奉上的是凤凰水仙,可在六爷眼中,怕我这么个‘非奸即盗’的,该是香片竹叶此类的款待可是?”   关六爷自行将身子再撑起得挺拔些,可肖苇察觉到了大氅掩着的吃力,此人恶疾缠身多年,虽说身形萎靡可那条脊梁骨不可改变,也可从此窥见年轻时的挺拔英姿,肖苇赶忙又站起身子,关常禧为了这么个人摆出了仪态,到底还是听过鸿禧的名声,尊他为客的   “多谢六爷俾面,只是肖某此番前来并非以商行之名,而是以个人姓名,来给六爷赔上不是,并且也携来了补救之法,望六爷再信任一次。”   关六爷咳嗽一声示意他少打哑谜,肖苇满脸谦卑地垂眉低眼,叹了一声   “万魂归之事原是肖某想结交您的登门礼,可手下人办事不牢,让六爷如此难堪,肖某自感愧疚万分,特意回国前来致歉。”六爷一听事关万魂归,这就又瞪眼如牛,气息大动,他本就苦力撑着,这下子将全身的力气都集去了那张黑紫干瘪的唇上,手臂失力,这就侧倒在了大榻之上   此时肖苇不敢有所显露,可在他眼中,此时这人若非华袍裘衣,也于破屋墙角,城中腌臜的道旁那些个苟延残喘的瘾君子无甚区别   “肖某自知无法挽回六爷损去的脸面……”他这就颤起了嗓子,满眼懊悔地向大榻靠近两步,为了让关六爷瞧出自己的诚心,还单膝跪下,使其身形不会给榻上之人居高之感   “您已通知洞中神通大户的各家铺子去寻制作此神药的所需,可您可能不知,万魂归虽然药效神奇,且比旁通术法的七星阵或种生基此类更稳妥,但终归它也是与这类同根而生,若是没有术法祭炼过的神水作为蒸煮用水,其中的阴风解乃是有所修为的地仙乌风蛇,需要活物取胆才可入药,可这畜生已有灵识,若不开坛打散其开膛破肚的戾气,那这万魂归炼出了炉,也是白白浪费啊!”   肖苇舌尖发麻,喉中干涩地向关六爷说完这番,只因关六爷一直都在发出怪叫嘶吼,为了让他听得真切,自己也只好越发大声,这老匹夫比他想象的要病重,即便真得了万魂归,在他眼里能否熬得住服下之后那术法药性齐齐冲开的经脉之苦也是难说   他没白费力气,关六爷听完这就渐渐平静下来,肖苇指间成诀一摆,门外几个浑身腐烂腥红,散着戾气的阴魂得令,这就松开了捂着门外候门小婢与付德民眼耳的手松下,几人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胸闷,却又没哪个敢说出半分,只是互觑一眼,又都垂眼向下,各自克服   肖苇站直身子,依旧满眼谦卑,他将外套上那玳瑁制的圆扣展开,退后三步站直身形,关六爷瞧着他双掌一击,结印换诀,口中呢喃虽不能听清,却见脚下罡步稳健,眼神锋利,随着他的步伐这房中平地起风,吹动帷帐挂帘,最终肖苇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阴魂五鬼,听吾符令,敕!”一声敕令呵出,关六爷见到此人最终的指诀朝向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慌,这就要挪动着身子想跑,可他这下手脚发软,一通乱动就要摔下榻去,本能一声尖叫,如同被割喉放血的鸡哀鸣   敕令之后肖苇并未再有动作,依旧持诀站着,关六爷没等来该有的疼痛,反而让一股从背上而来更加强劲的外力给吓出了一个哆嗦,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后背刺入脊梁,可还未等他伸瀛出声,那痛感又有所减轻,只是身子也不似自己有了动作,只见刚刚还是手脚无力,迟钝不堪的关六爷这就自主地回到了大榻的中央坐正身形,一连串灵活轻巧,连这身子的主人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贫道献丑了。”肖苇笑道,说罢松下手中的诀,这就转身向门,被得到召唤的付德明钻入门中,仅仅一眼,便目瞪口呆,惊呼着跑向关六爷,到了榻前还不禁揩了一把眼角渗出的激动   “六爷您这……”他在大榻左右来回绕着,又伸出了手往关常禧身后一通乱扑,确认了毫无支撑之后,这就满嘴惊呼地一掀袍摆,给肖苇行了个叩首的大礼   “肖先生您这是哪路神通,还是给咱们六爷服下了灵丹妙药啊,无论如何,您这都是对华宵阁的大恩,对洞天药市的大恩啊!”肖苇赶忙将人扶起,摇头笑道   “家传的雕虫小技,其实此番而来也不知是否能帮到六爷,眼下看来六爷的病灶的确是摘下想的那样,只是六爷此状只能维持到酉时左右,若要痊愈,还得配合着那神药万魂归才行。”   付德民一听又是万魂归,当初西太后在紫禁城里搜刮了全国上下,大炼过三次也没能保住那条老命,这也就而立过半的小儿能有这么大能耐让这么个成天气都提不上的老东西再下得了地,那么自己当真想见识见识   “全仰仗肖先生,您有何需要尽管开口,哪怕六爷不肯,我付德民也乐意尽绵薄之力来还六爷收留的恩情。”   说罢这就转向关六爷,关六爷这就一抬手,虽不能言语,但付德民察言观色也知他是在让肖苇随意开口,百无禁忌   肖苇似乎有些顾虑,迟迟才开了口   “听闻六爷府中有当年败西村里那具飞僵身上所出的尸蛾蛹与五十年‘蜜人’的尸蜜,肖某斗胆问您讨要一二,万魂归待得解当家取来药材,定亲自炼制,奉上以为交换。”   这话让付德民的笑意胶在了脸上,只听身后关六爷很是激动地嚎叫一声,付德民知晓这是告诉周苇他已全数应下 第79章 再叩门   整整一日的冷雨终在寅末之时渐渐停下,只是晨雾依旧层叠地环在不平静的水面与渡口的牌楼之上,山间路那些匆匆的脚步与步车的碾轮反复地将大小的浅洼溅得晶莹跃起   一阵江风随浪生,眼下刚过卯却已是炭炉火旺,热气弥漫的茶摊棚沿下,那盏挂高的油灯也被风玩弄得扑闪,将暖黄所及之处的影子拉得纤长   “高沫一碗,糖糕两块”这把粗亮的嗓音朝着土灶那已额前挂汗,领扣全开的男人喊道   另一男人赶忙高声应他,用左肩挂着的布巾揩了一把,这就一手套上了厚棉的手套拎起滚烫的大铜壶倒出一碗,片刻便是茶香飘开。   身后的女人手脚更快,这就已经从蒸笼之中拿出了粗陶盘子的两块切得整齐的方糕先给马扎那边的壮汉送去,渡口的路虽宽阔,但那是便于人走车行的,茶摊除了正午与夜里能摆出小桌,其余时候皆是长凳马扎的挤在棚下,那壮汉倒不嫌弃,这就谢过妇人,将烫手的糖糕在手里掂了两个来回,眺向江面一杆撑远,一杆停靠的往来蓬船小舫   雇叔靠到了个离着茶摊不远的沿边,这就高声向着摊主喊来四碗热茶,半屉糖糕,只是这会儿卸早船的力夫脚夫们也正好歇息,妇人只好穿上了丈夫的斗笠披蓑,提上沉甸的香盛给沿岸送来,来到雇叔这艘柚木小舫时,恰好瞧见了一双晶亮的眸子正从蓬里打量向岸,不由得朝着段沅一笑,是个粉面大眼,灵巧可人的女孩,她不禁回头多瞧一眼   她这一眼却也恰好落到了那伸手出蓬,伏着身子的男子身上,夫人不禁瞳仁收紧,心头一颤,他自以为在这渡口营生见多了形形色色的南北客,但如此眉眼俊美的男子却从未过眼,只可惜丈夫的催促已有三声,她不得不扭头回去,朝着茶摊抱怨一声加快了步子   王玖镠伸手探着天上落下的细细银针,收回之时那股寒凉已穿透了掌心,他盯着湿透的右手愣了愣,这就往身旁的茅绪寿肩头揩去,果不其然惹来了一双怒目   “茶钱我付的!何况你这够破旧了,别计较,别计较”   王玖镠笑得奸邪,这就给茅绪寿端过一碗热茶,茅绪寿眼睛依旧没饶,只是伸出手将那碗高沫接过啜了一口,这才狠出一句   “没下回!”说罢挪了挪身子,坐到了船尾置物的木箱边上,只是他故意做大了动作,让船身也被牵连出了一阵动静   段沅手里刚接来的茶水忽起波澜,她赶忙不顾烫嘴地啜了一大口,这才没把对面两人脚下洒个正着,不由得也怨眼向了王玖镠   “你没块帕子吗?揩上那块烂布!”说罢这就躬着身子从王玖镠身旁的粗陶盘子里抢过两块糖糕   “你倒是难得替他说话”王玖镠笑道,但段沅与茅绪寿却没言语,只是恰好错开地瞥了对方一眼,雇叔则笑出了声,他一手持碗,一手将细烟斗往嘴里送了送,吐出一个两朵烟云   “你们在一起倒是一路热闹,上个月来这博罗县可算是我行过最累人的一段水路了!几个山匪模样的非要坐船不说,阿镠还引着个不会喘气的,这提心吊胆的,我才该说声‘没下回’的”   王玖镠不以为然,这就嚼着方糕往后一倚   “那五个怕是跟了我一船才保了他们多活几日吧,本身就是去做‘白匪’的,即便哪个侥幸逃脱了歹人,也是官不敢报家不敢回的,这行当与旁通不做三忌的赶脚相较,也就是心肠狠了些,可是在常人眼里都是走投无路的人为了活命才染的晦气。”   段沅却不知这白匪是何,这就问向对面人,王玖镠茶碗一放,到也乐意解释   “那我问你,眼下这炮轰火炸的什么人最多?”   “当然是死人了!”王玖镠点头,雨势骤变,原本落地无声的牛毛细针这就发起了狠,千万落下,惹出水面层层,也让岸旁路边的枝叶被刺得簌簌响动,雇叔也只好进了舱里垂下帷帘   “白匪就是做死人买卖的,流离失所,由北逃难而饿死病死的、家中贫寒而抛尸荒野的、北洋割据四分五裂而生出的那些个大帅军座们自己手里战士的兵将也不是哪家都有能耐回归故里,若是溃败的一方,更加是活人都难保自身,哪还会顾及那些个已经成了一具空壳的!因此就有这么些人去战场或是难民堆置里搜寻,能找着祖籍何处的就设法将尸首运回,并跟其亲族讨要车马费,或是拣选其中女子,卖去有横死早夭,病死溺死的未娶妻男子之处,合葬冥婚。”   段沅听完后感到嘴里由甜发苦,这就将糖糕放下大口去吞碗里的茶水,茅绪寿却没瞧出对面的人犯了恶心,边撕着糖糕往嘴里送,便补充道   “也不只如此,而今的白匪之中更有胆大包天之人是去掘开一些入殓讲究的阴宅,他们开棺敛去其中财物陪葬,再寻到亡人家门口嚣张喊话,眼下民不聊生,能葬得体面的人家自然也是有些家底的,更何况尸身已经在了他人手里,只好任其蛮横,花钱消灾;因而越发多的大户高门不仅先人阴宅选择偏僻,还会请来术士做法摆阵,以防白匪”   段沅虽说腹中更加翻腾但也听出了些门道,如若遇上不予理会的人家,这些个白匪估摸着就在人家门口将尸身大卸八块或是就地焚烧,再将残余高抛过墙到院中,雇叔则将喝空了的茶碗狠狠一磕,嘲讽道   “白匪是恶,可我觉得那些个高鼻蓝绿眼睛的洋毛子才更该被叫上一声白匪!”   说罢这就又掀了帘子,收拾好吃净的碗盘要去还予茶摊,但茅绪寿忽地躬身而起,挤着王玖镠探出身子要去替,雇叔心疼那斗中白白燃着的烟丝,这就谢过,但他这还未享受几口,隔壁一艘相仿身量的客船满了客,这就用着博罗县的口音说起了城中大事   王玖镠见段沅脸色忽变阴沉,这就问道听到了些什么,段沅不断摇头,这就攒起了拳头   “他们说上月博罗县城中成日阴沉是有邪物作祟,月中的电闪雷鸣夜则是有修行之人招来法雷替天行道,才使得城中安定……”王玖镠挑眉,这就笑侃道   “那你的大名岂不是名扬故里了,我该说恭喜可是?”可这话一出他自己就意识到了古怪,那夜里他一路而向阴戾最浓处寻去,一路并无人在露面不说,就连敢开条窗缝的也不见有人,那么又是哪个能晓得是阴物作祟,又是谁看出了那并非邪祟而来的雷电,就如此确实是招来的法雷?!   黄美兰定然不会,先不说喜神客栈这么个行当里也有禁忌,更何况能得自己三叔信任又被在上月临走时被自己偷塞进了账房一张绿票   “他们说的法师是谁?”他着急问道,而段沅还在仔细听着前船嘈杂的谈论,反倒是一步登船回来的茅绪寿答道   “降星观的代观主葛元白。”段沅瞧了他一眼,茅绪寿则伸手向她   “趁着雨停进城吧,城中的传言怕是更有精彩。”段沅并未搭上他的手,而是挤着雇叔这就自行上岸,她抬头一望浓云滚滚的半边天,不由得跺脚抱怨一句   “他竟然是这等躲在暗处等着渔翁之利的小人!我当真该把那一书阁的秘法全偷了去才是。”   好在眼下趁着雨歇而忙碌的人不在少数,她的声音这就淹进了嘈杂之中,茅绪寿又走到她身后幽幽而道   “即便是一桌子山珍海味给了饿极的人也不能一餐食尽,更何况你招雷已经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值,又何必置气”段沅怒火更大,这就回身仰头,朝着那很是高傲的下巴吼道   “你也说了,我是自损八百才捡回的命,是我偷师盗法在先我也可认下不求人人赞许,可是,眼下这等传闻而出定然是他也在暗处瞧见才能把招雷的经过传出的如此详尽!他既然在城中,为何不替这供养他修行之处的信众除晦解难,而是等着我这么个自身难保的去与那东西换个同归于尽!何况……何况……”   说道这处她已泪流满面,模糊得连眼前都墨散成了浑浊一片,只好用手背抹起了眼泪,也就在此时,一阵兰桂的香气随着一阵轻柔抚上了脸颊,王玖镠将自己的丝帕借着她那一脸涕泪往上一贴,段沅也顾不得道谢,这就接下擦去一脸狼狈   “我是觉得罢,即便从这一路暗算阴毒之下捡回了条命,也终究会被你这张嘴给气死一个,倒不如我哪日入一副哑药进你饮食,这样大家才能平和共处才是!”   王玖镠叫来了人乘拉运的车马,这就朝着茅绪寿冷冷呵道,茅绪寿似乎更有火气,这就提高了声响呵回   “我不晓得你们船上的听了哪些,茶摊那边所说葛观主在那夜之后回到罗浮山已是元气大伤,命悬一线,因此降星观一直闭观,前几日更是遭了不知哪方仇家报复而斗坛斗法了三天三夜,眼下降星观是大门敞开,其中弟子早已逃散纷纷,高功与各主事更是不知所踪……”   这话一出果然王玖镠与段沅那副就地舌战三百回的模样就转作了目瞪口呆,茅绪寿则转身往船那边返回,只是偏头留下一句   “进城打探一番才是,其实我早有猜想是何人把那个不知所踪如此多年的东西带到了城中,又为何你们那夜之后能相安无事地养伤,我与你们在一满楼那夜又遭了袭,这就证明那人完全有能耐寻到招雷人的”   王段二人互觑一眼,王玖镠无奈地叹了一声,朝着段沅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上车去,段沅也只好垂着脑袋在车上坐下,她还是混乱得很,这就呢喃一句   “他既然也是往了败西村的人,那为何对师父与我如此冷漠,当真只是因为师父自败西村回来之后就成了来者不拒,替人消灾的法师?”   说罢又自己摇了摇头,一路之上三人皆沉默得很,茅绪寿索性合眼不去理会这故意与他坐远的二人,雨天难行,这私埠本就离着城门更远,三人到达一满楼时已是正午,饥肠辘辘的段沅一下车更是失落,因为一满楼大门紧闭,好似一副冷面一般将三人挡在了檐下   她率先叩上三声,想起了上月之时黄美兰这个时辰应该与那厨娘和老堂倌敞开一门,一边吃着午食,一边照顾着门口摆出的八宝糯米甜饭与陈皮红豆沙的小买卖才是   段沅反复几次,终于等来了门后渐近的脚步,可门缝启开却让三人有所惊愕,那一月之前一双媚态横生的眼睛此时满是倦怠,门开钻进的风也将懒散的额发更添了乱,她瞧见来人是这么三个之后虽说流露了欣喜,可这么目光一聚,更让眼下的乌青惹来显眼,让人心生怜惜   她敞开了大门让三人好搬入行李,只是这日光直直投在了临门的四方桌与长凳之上,王玖镠将手中的提箱随意置上了一张,指腹抹那块磨出了滑腻的桌面,虽无积尘,但入门之前十分苛求居所洁净的他一触就知,这已四五日无暇顾及,不禁转眼急问   “姐姐这是怎的了?也不见两位叔婶,可是店中遭了夜里的祸?”   黄美兰却摇了摇头,仓促地给三人倒了厅中小炉煨着的热茶,许是真的无人可说,这就抹去了滚上面颊的温热 第80章 一匙羹   一满楼多日以来终于在白日敞开的门却不足半刻又合上,这让附近小铺与檐下走贩的嘴里又暂且搁下了“降星观替天行道除邪祟”的精彩,好奇所使地伸着脖子企图能寻来些新鲜的蛛丝马迹,一挑担补锅垫壶的中年人放下了口中吹得响亮的哨笛,这就挪了挪身子朝向了几个坐着马扎挑拣毛线的妇人绘声绘色地叙道   “你们可瞧清楚了,刚刚那寡妇门开了进去的可是两个男人罢!还搬进了好几大口箱子,我瞧得真切,不说里面装着什么,单单那木料,可就能比得临街米行家那个阿娇小姐贴红的陪嫁了!”其余两个妇人一撇嘴,这就嘲讽道   “你家里连条凳子都是三块长短凑的,还能一眼就识几口箱子的贵重?!那阿娇妹嫁妆的贴红箱子据说是‘米老四’在阿娇出世不久就三两银买回的北方杉打的,黄寡妇的铺子连块招牌都写不全,若真有你说的那么好,这可就得报去保长里面有人私通咯!”   那头先开口的很是不服,这就怒瞪上了这个灰蓝短袄的,将手中毛线掷回篮中   “你是忘了吗?还有皇上那会儿我男人可是在黄举人府里的,我再怎么没有,一些个富贵人的物件也算是看过摸过!比不得有这么些人,成日只会骂着男人没用扰着街坊安宁,而且我怎记得这寡妇家的赵哥是因为被那蛟精勾了魂去,才看都不看你家大妹的?!”   灰蓝短袄的一听这就收拾起了自己的提篮,嘴里谩骂地起身离开,其余两人也不甘示弱地回骂几句,而后齐齐将目光转向了那檐角边的补匠,齐齐发笑   “‘锅头陈’可真是一听着点那黄蛟的事就起劲哦。”补匠很是羞愤地咬上了下唇,这就没与两人争辩,挑起了担子,远离了一满楼斜对之处,可即便如此,身后如同鹅叫的耻笑也未有停下的意思   黄美兰只觉门外嘈杂得让几夜辛劳的她更加眼角发疼,这就随着三人坐下一桌长凳,自己喝下半杯清茶   “夜里的麻烦我这儿是遇不上的,而今赶脚的人本就如从前,还有买卖上路的皆是有些口碑功夫的,只是死人的麻烦没有,我一个寡妇抛头露脸地坐买卖难免有些闲话,更别提着夜里了。”   话音未落,几声呛咳便从后院而来,那是老堂倌的声响三人都识,王玖镠这就起身要去看个究竟,可黄美兰却拽上了他的手腕,这就也起身将领一只软香拍上了他的肩头,摇着头示意先听完她话   “在遇上你三叔之前,我从未想过如此世人避之的行当之中能有不是丑怪的嘴脸,就属你们这家姓王的最怪,一副少爷先生的气派却作践自己来讨苦吃,我已是妇人又不得上什么好名声,今日就放肆一句,倘若那晚是你们二位对我轻薄无礼,我便定然不会恼怒而向,英叔就不会因我而遭了那马甩佬的毒手,英嫂也就不跟着病倒!”   她言语越发呜咽模糊,两股晶莹这就趟上了面颊,段沅很是慌张地把自己揉在裤袋之中,王玖镠的丝帕这就坐到她身侧,一边安抚一边替她擦去,随后一脚狠跺在地   “是哪来的无赖敢这么趁人之危,姐姐可得说予我这,我定要替你出气!”   黄美兰也顾不得是否失礼,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她一人值夜守着这亡夫的家业很是吃力,又因容貌缘故多遭非礼与嘴上轻薄,她凭着自己的几分机灵逐一捱过两年,可忽然朝夕共处的二老一夜之间齐齐卧床,她便日日痛恨自己没个三头六臂的本事能再坚强几分,不曾想如此万念俱灰之时有人登门,还句句关切,实在舒心不少   她将那丝帕揉得更皱,这就勉强止住朝着段沅摇头   “大可不必,我夫家是三代的‘喜神客栈’意在答报曾经受过赶脚师傅的救命之恩,我能得他遗留来的一处安身已是心满意足,我也有错,不该太过恶言莽撞,或许跟着那人周旋一番也就能脱身,实在不想再牵扯旁人!更何况你们三人在临走之时塞到我账房之中的银钱我已在这回不得已花销去了医馆,又怎能再开口呢。”   听完这句,王玖镠更加有气,怎知起身之时邻座那个也是一齐的动作,黄美兰被二人的气势震得有所畏缩,这就挨向了段沅   “那姐姐可曾听你夫家说起过,当年我三叔赶脚上路曾被多少脚店拒之门外,只能露宿城郊山野的窘迫,而刘家上辈老爷没有听信外闻,打点贴心地迎他进门之事?”   黄美兰点头,王玖镠这就一掌上桌,更是激动   “既然如此,即便不是个修行人,凭着他的性子也必定是窘迫之时受人恩惠,日后定要百倍答报的,姐姐这番受了委屈让我瞧见,即便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我也是王添金的弟子,师父遗憾不能再向曾经恩人道谢,为其弟子也定要替其偿愿才是。”   说罢这就绕开了桌椅快步往后院去,黄美兰正欲起身,却被茅绪寿拦在面前,这就拱手而礼,让黄美兰更是无措   “那日损毁本应修缮完毕再赔不是,可我身陷流言又需查明缘由不得不走,还请今日黄当家定告诉一声,那人可留宿了店里,是否有其用过的器具?”黄美兰细想一番,这就领着二人上楼而去,在曾给段沅住下的那间停下   “他宿在了这间,那夜此人身上有着酒气进门将那死人稳了之后便朝着我嘴里轻薄起来,我闪退到了账房内让他留名并付了房钱,可他更是放肆这就要将我堵在账房之中,我便厉语而向,英嫂本就犯了头疼的毛病,而英叔因白日里去粮铺菜街的也是劳累,我的动静将他们二人惊醒,英叔便来了前楼护我,只是那人气力实在是大,这就将他打倒在地……”   黄美兰又要落泪,段沅赶忙安抚示意她无需再说,茅绪寿则推开了房门,里面还甚至还能嗅到些许酒气,段沅赶忙伸手捂鼻   “走脚无论宫庙修行或是民间神功里都得不到些什么好名声,大多就因乐意走脚的皆是修行之中心术不正或是本身品性有缺之人,这轻薄女子与出手伤人随意哪个都该受些苦头才是!”   茅绪寿这会儿已在屋中踱步了一圈,从桌上摆着杂乱的水碗与床上皱成团的铺盖便知定是那夜事发突然,黄美兰一人要顾两人就没了功夫打理,茅绪寿将水碗拿起,这就出屋   “那人看到英叔倒地之后似乎也有些慌乱,就把一纸小洋放到了账房上,满嘴粗言地自己上楼,天亮之后我便去了医馆寻医也没空顾及,他一到戌时就赶忙离开了。”   茅绪寿点头,这就问着黄美兰要来了那一块小洋,也正是因为那日在后院的一通打砸让他晓得伙房之中糯米白净常新,也有引火的干草,这就携着两物去了伙房,取出一把干草又回了前楼,段沅瞧见后主动上前去问需要她帮手哪些   “去书斋买墨汁,纸扎铺要竹蔗的黄、白两种纸张,再有……”   “买烟丝、猪心、牛肺和羊眼,都要今日宰杀的,还有那些个闻一口就能呛死个人高粱酒可是?”段沅截断了他的话,这就已经在规整着布挎   “再去趟药堂,陈皮、柴胡和乳香三钱;薄荷、茯苓与川贝二钱,再有就是经过了菜贩处瞧瞧有没有今日刨的生姜,我瞧了瞧伙房的,有些干老了,减药性!”   说罢这就将一个银元抛向段沅,黄美兰被这二人左右耳紧接地说得头疼,但段沅却爽然应下这就出门,她赶忙叫住,取了见自己的夹袄褂子匆忙系上执意同去,许是几日没见着白日的光,即便眼下阴沉,也让她感到眼前有些亮得恍惚   两人似姐妹出街并肩而行,那补着一口破旧黑锅的补匠不经意瞥见了她的憔悴,这就被自己的烙铁烫了袖口,匆忙低下头去整理破口,而那两个依旧倚墙理着毛线的妇人则将满脸厌恶投向她身上,再瞧了瞧一身鲜亮的段沅,撇嘴交头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进了她门的是男人吗?”那妇人有些语塞,但依旧嘴上不饶地回到   “她那楼里就只能住下一个吗?确实有男人进去,保不齐这是她勾搭上了哪个老爷,想着讨好家中女儿给自己挣个姨奶奶做呢!”   她其实领教过多次黄美兰嘴上的厉害,可这声响压得再低却还是被口中人全数听去,黄美兰脚下忽地一变,这就回头走向二人,在一声惊叫中将两妇人的竹篮踢倒,这就指向了口舌最是无德的那个   “收皮啊,八婆!日日那么关心着哪个进了我家门是吧,我明日就找来五个老举去你家,就让你男人日后见着你就厌!”   这话一出,好些周边的贩子行人皆是目瞪口呆地止住了脚,就连段沅也是如此,而那妇人这就跺脚起身,她很是矮小,这就仰头朝着黄美兰唇上打颤,面红耳赤,黄美兰却没想等她挤出哪句,这就拽过段沅快步走了,不一会就到了一处纸扎铺子,二人拐东绕西地去了好些地方,最后来到了纸扎铺子时皆是两手满满,事头婆搬出长板凳让两人坐下   “需要等等了,那黄纸是今日刚从坊子里晒好的,我男人还在后院裁着”说罢这就催促一声,黄美兰则用着彩线发旧的袖口揩了把额前的汗,拉着段沅这就坐下   一满楼里,王玖镠用着携来的药丸与祝由的术法暂且稳下了英叔的病势,那英嫂瞧着多日面露死灰的人这会儿有了些精神很是欣喜,即便自己也是力气勉强,还是执意给三人熬了锅她最是拿手的鸡蛋腐竹甜汤   “好彩那日买回了几日的吃食和米,否则我们这一动不得又没得吃的,美兰更会艰难。”   她将甜汤乘好,王玖镠顾不得烫热这就将那两个粗瓷的碗端过,让她快些歇下,这就去了前楼,往那已被茅绪寿各种法器干草摆满的桌上   “趁热,这么个甜汤我没尝过”这就坐到了他的对座,用羹匙搅动起碗里淡黄的絮片,一口品过刚要赞许一番,怎知抬眼瞧见茅绪寿正持诀而向那碗甜汤,他这就恼怒地一掌上桌,出口呵道   “你这人可真是心肠狭窄,连这么句说笑都说不得么?我有那配哑药的功夫,倒不如跟你斗上一回,把你再打个前几日那元气大耗,岂不更是痛快!”   说罢这就伸手去夺茅绪寿那碗,自己抿着碗口啜了大口,依旧柳眉倒竖地盯上对面人,随后咽下,这就不再多言端着自己那碗再去后院   茅绪寿闷叹一声,这就起身端回那碗,他只是想问可是没有第二个羹匙,不料王玖镠这忽然怒起,只好也抿上碗口,一口甜汤下去暖了半身,可又因为往着碗上多瞥一眼而霎时惊慌起来,他回身望了那人已不在前楼,赶忙用袖口将碗沿的痕迹擦去,原是自己疏忽,他刚刚啜上的那处,竟是贴着王玖镠刚刚的那口残留之上的 第81章 调魂法   岭南的冬季里总有早时雨淋淋,午后阴霾低,傍晚时候却来了个暮霞似锦的和谐这样的一日三变。   王玖镠自打段沅二人回来之后就将那伙房的门一关,任由黄美兰怎么个想帮忙一手也没开门,那正午中天的日光竟输给了这日暮余晖的洒金赤色,几缕浓云里泄出的胭脂色挂上了瓦顶墙头,黄美兰接过了食铺送来那些沉甸甸的好菜,不禁仰面迎上一缕,一口吐纳后扬起了多日   “今夜之后定能得个几日晴朗”呢喃一句,黄美兰这就回身进门准备将食盒之中的炊饭佳肴摆桌   三个忙碌了半日的人歇下,可这刚一脚进门,便被一股冲鼻的苦涩给惹得鼻头一痒,她一个喷嚏之后便听到了后院那方抱怨出口的段沅,赶忙大门合紧,这就往了药苦更浓的后方去   刚到前楼那后开的门边,这就瞧见王玖镠从英叔夫妇的房里出来,还没等着自己问出口,人便又匆匆进了伙房,她只好转向了在院中各自苦脸的茅段二人,问个缘由   “倒也无事,就是他熬出的汤药味道极苦,又入了符灰,英叔难咽,好不容易服下就被苦出了眼泪,我就问了一嘴可是他又在药量上没个轻重,却遭了他一句怼!”   段沅这就白眼翻向了伙房,黄美兰安抚两句,这就进屋去看英叔,说也古怪,几日都精神恹恹,虚弱无力的英叔这会儿竟然能倚着枕背坐起半个身子,虽说还在怨着药味太苦,可就连说话也明显听得出气力有了不少   黄美兰很是欣喜,这就欲冲去伙房同王玖镠道谢,怎知这位“神医”已临近了门,二人险些撞上,好在王玖镠脚下灵活,这才没让手里那碗热气袅袅的黑棕色汤药下供了后土   “好姐姐,等着英叔能下床了再谢我也不迟,我又不是明日就走。”   黄美兰赶忙让出门边让他进去,虽说英叔看到又来一碗已经眼露恐惧,但想着这几日身子上的辛苦煎熬,一咬牙,这就自行抢过了药碗喝下,而后忍住了腹中涌上喉的翻腾,憋得个面色通红才舒了一口气   “我也知这药喝着遭罪,可实属无奈,想必大夫定是几日也开不对方子,反而越喝药帖,人越不好可是”英嫂赶忙点头,黄美兰也讥笑地在屋里那条修补过的长凳坐下   “可不是,我匆匆去请了那悬济堂的吴大夫,这些日子光是出诊与药钱就去了五小洋不说,见着英叔越发不好,英嫂也咳疾早发,我便在昨日怨了一声,可人家倒半分委屈不得,这就朝着我破口大骂,说若是对他存疑大可找别个大夫,我说可有牛鬼蛇神的古怪,他更是一副我让他‘冚家铲’一样的脸,说我迂腐、迷信,这就一句医嘱没有地走人了!”   王玖镠却笑了,想起自己上月在悬济堂里将那大夫气得大喊赶人的模样,摇了摇头   “的确有着打斗的外伤,可英叔有着因伤而发的内症,这又得两分去瞧,姐姐是对的,的确有着阴邪对人的损,可也是不碍事,我这帖药喝上两日,再配着你们医堂开回的那个,就能痊愈”   这屋中人听了自然喜上眉梢,英嫂更是眼中泛出水光地向着王玖镠道谢,但黄美兰更是气愤,这就起身一脚跺地   “真是阴功!伤人还不行还用些术法害人,我们与他无冤无仇的,凭个什么!”   “他没用术,只是因为常年赶脚为生而多少有些尸瘴阴寒在身,英叔本就遭了拳脚,那些附着的阴戾随之侵体,然而寻常医堂里的药方只能察觉到医理的内外,而不能兼顾这阴晦,服药而下,只会使得人阴阳更加不协,从而越发虚弱”   茅绪寿这就倚上了门框,王玖镠听了他这番点了头,心道“可是因为刚刚错怪我而让我省力气吗?他有这好心?!”   这是黄美兰四五日以来吃得最有滋味的一餐饭,她虽几日没出门,可这关于葛元白大功德于罗浮县的故事可是流出了快近一月,她将自己听闻的做了桌上闲侃告知三人,三人动着的筷子本就慢,这一听完更是两人停下,让她反而有些内疚而起   “这流言怎的如此绘声绘色,莫不是那葛老头真以为我那日被劈死,心安理得地将暗处瞧见的揽功在了自己头上。”   段沅咬牙切齿,茅绪寿却摇头了,虽也眉头蹙紧,却与她不苟同   “看似声色并茂,却也破绽极大,既然城中的阴戾由那东西携来,又因此聚集了众多游魂厉鬼的,他早知道,又有如此多高功之术傍身,何必等了半月才出手,显然他也不知太多;再者,说起了似乎有人上山去降星观寻仇,那么又是何方神圣,降星观里高功还有二三,又有当年七圣的其师葛沁,多年也未有闻葛观主驾鹤抑或病重,那么再是身体抱恙,也终有法子保方寸周全……”   段沅听到这处忽地一念而过,这就一拍巴掌   “对了!还有葛老头的师父在呢!可我们小辈弟子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前年腊月时的‘天官赐福’日大蘸,当时的确瞧着他老人家气色比起之前红润不少,还给观中上下训了一刻钟的话呢,我们当时都在私下窃窃,看来师公准备要出关了”   三人沉默一阵,黄美兰这个听得云里雾里的很是知趣,督促了一句几人趁热快吃这就再盛满了一碗鸡茸羹往后院去送,段沅瞧着自己碗口的油亮被烛火扑得明暗不定,忽然摇头自言   “确实不足为信,暂且不说要两三日之内全观走光了人,即便有法子挪走书阁那上下满满两层可行,那么师公那身子骨怎能经得起如此仓促,听师父说起过,自打败西村回来之后他内伤难愈不说,还因沾染那处尸瘴过重而终日浑身寒凉,因此屋中只有暑热最盛之时不用升炭盆!”   王玖镠想了想,忽地去了账房侧边提来煨着的茶水   “多想无益,明日再去打探吧,想必快要敲了亥时的更了,可要我帮忙?”他逐一给二人满上茶水,茅绪寿摇头   “你护好其余人就是,我去准备开坛”段沅将茶水喝尽,这就朝着那快到后门处的人喊了一嗓子   “你可得往死里给那马甩佬个教训!不然人家收了你那么个口碑的人住店,也是遭殃。”   茅绪寿顿了顿脚点头,这就掀了后门的帘帐,自打上回那走尸损了这处门板,黄美兰还没空闲出时间修缮做新,只好与英嫂寻来一块船帆的后帐,缝制成了门帘遮风   “你这话,想必而今街角还有上月的闲话?”段沅点头,又往着那还轻晃的门帘瞥去一眼,王玖镠今日很是奇怪,总在别人拉耸下脸时自己独一个不同   “若是一个没有才叫稀奇,你我师辈的那些个评头论足而今也都能在茶肆酒楼里驳口木下听得一句半句,而今世道虽说大事日日有,可终究不是平头百姓爱听的,倒是他这些捕风捉影的最得人心”段沅撇嘴,这就将手中瓷杯拍到了桌上   “我只想快些自己上山瞧个清楚,不然谁嘴里出来的都不作数。”   王玖镠安慰几句,但就在这时茅绪寿很是埋怨地又掀帘探头,王玖镠与段沅齐齐来到了院中,虽说今夜月半清朗,但夜风也足以让人不想逗留在外   王玖镠将想瞧热闹的黄美兰与英嫂劝会屋里,这就三张符纸贴上门窗,又去伙房取了承装糯米的陶罐掺上粗盐在墙下撒出一道,向着已经盘腿坐在院中坛前的人点头,茅绪寿四支线香插入了一碗炊饭中央,这就合眼持诀,口中念念起来   此时风停,但这檐下二人眼里皆在那依旧晃得厉害的烛火之上,茅绪寿再睁眼之时也被那赤色晃了一下,但已是开坛,只好强忍眼上酸痛,这就拿过盛着墨汁的小碟与黄纸,将碗端起,又持诀向碟中三句   “神墨轻磨,霹雳纠纷,下笔有灵,敕!”   随后再口念起笔咒蘸墨,这就一手持诀,一手书符,再以那黑木匕首划破了指腹,已自己指间血替了法印印上符纸,这就启开了一个黑木小盒,从中取出一颗长钉,先穿透符纸,再将此钉扎入了那被施法之人用过的器具里,一个扎得精巧的干草人形之上   “哎哟喂,他还有这个?!看来忧心着他这番小琉球之后不能大耗是我白操心了”   段沅其实更多的在想着今日听到各种有关降星观的说辞,恰好漏去了茅绪寿取物的那几眼,这会儿身长了脖子也望不清,索性问身旁那咋舌的,王玖镠其实也在仰着下巴朝那边看,只是他想看的是茅绪寿还剩着多少这宝贝   “镇棺的七星法钉,只是刚刚我见着他那盒子里捻出就有暗光显在火下,便晓得定是他师父那等的高功才能去取的好物,保不齐是哪地魃尸棺上的呢”   段沅也是一声惊呼,但这就觉得不妥捂上了嘴,王玖镠刮了刮鼻头,又一咋舌   “也是,那人既然敢吃得个半醉上路,便证明不禁稳功扎实也定是厉害的法器护身压制,否则换个半桶水的,怕是还没出了法坛十步,要么尸倒要么也就控煞不住自己挂彩带伤了去”段沅还有疑惑再问   “显然这人也是个旁通无忌的,那是哪路的术法呢?听着兰姐姐描述你们好似都有了数,可我却想不出哪个。”   “梅山的旁通也有赶脚的术法,还与着毛师傅那茅山赶脚是同源而出,但梅山更重傩戏送魂驱邪,再有就是驯化畜灵与坛上科仪,门下弟子多为猎户山夫,因而脾性心急不细,这就甚少有人去修此科了”   二人交头接耳这会儿,茅绪寿这就燃起了五撮烟丝,并挥了五下令旗,随后又是手诀三换   “五鬼阴兵到坛来,天催催,地催催,用此物者生擒活捉,三魂七魄于草人……急急缠病满全身,心癫语乱不知己……神仙难治,地仙难医,满足七日才退去!神兵火急如律令,敕!”   这就又法指向了那钉着符纸的草人,风从平地又起,更是阴森寒凉,茅绪寿瞳仁紧盯草人,片刻之后草人便微微一颤,他猛一瞪眼抓过草人,这就脱下一只虽无缝补却也破旧寒酸的布鞋,将草人随意置在地上,手举那只鞋悬起,随后三下发力,急急向下打向草人,王玖镠和段沅皆随着那一声声鞋底的响动三耸肩头,心里暗道“真狠”   随着第三下打去,那夜风也更是嚣张起来,茅绪寿被其卷起的尘沙迷了眼睛,这就手下一松,草鞋第四次落到了草人身上,只听喧闹的枝叶飒飒与犬吠之中又来了一声古怪,好似某只狼犬山兽的长啸,又更像一个男人凄惨的一声哀鸣   “我……我是不是听着了那日那人的声响?”门后的黄美兰颤着嗓子在门后轻敲山下问道,王玖镠赶忙挨着门安抚道   “可不是,这行法顺利得很,怕是咱们明日就能听着哪处有人一夜间癫狂乱言,高热恶疾皆缠身了,姐姐这口气,定然得是十倍回了他!”   说罢这就扯了扯段沅衣角,示意她过去瞧瞧茅绪寿如何,阴法施出定比正法更易让人心头狂乱,因此更需人护坛,段沅伸着筋骨走到那还在揉搓着眼睛的茅绪寿身后,这就打算替他洒了送兵马的高粱酒,可刚一杯浇地,茅绪寿忽地将她推开,踉跄之间只见这人红肿着眼睛抄起黑木匕首,忽地刀尖刺穿了地上草人   段沅大惊,赶忙扯住了他持刀的手臂呵斥 第82章 追魂至   “你疯了!这等同于让他这就毙命,多大的因果你比我清楚!”   王玖镠一听这就脚下急急要来,怎知又被茅绪寿大呵一声“别来”,只见东南向的天际忽地灰白闪出一道,随后又是一声那如兽似人的声响传入几人耳中   “怕是那人这会儿已经在了哪处坛上,我中了计谋,刚刚若不是斩断得快,怕是这会儿对面的要嗅着我的血腥往这边来了!”   二人面露惊色,此时那本来安稳的地上法坛也忽然有了动静,无人施力,却忽然盘倒香灭,生肉那浑浊的黑血一路粘上地上的沙土滚到茅绪寿脚下,王玖镠与段沅齐齐结印持诀,这才在烛火要灭一刻将其稳住   “不是熟悉的路数,又是何人!”   王玖镠咬牙切齿道,茅绪寿也是焦急不已,只好忍着痒痛强睁着眼,脚踏罡步挥动令旗口念送兵马之诀,而后再借着烛火将熄灭的油灯烟丝这些再燃上,这才让风中嘈杂渐渐停歇   三人各顾一方不敢错过丝毫风吹叶动,可那惊出了冷汗都已从鬓角至了颌骨却只有古怪的静谧,段沅正欲松懈开口问上一句,只见王茅二人恍然大悟,这就各自持诀,法指向天,随后这诡秘的幽静就此破碎,一时之间犬吠鸟鸣四面环来,声声惊慌,处处不安   “与其等着上门,不如追去看看!”王玖镠其实早有想法,可是这一月多以来太多次的陷身险境也多少让他心里有些厌烦,更何况茅绪寿那九幽雷煞的耗损在王家各种补药法助之下才刚有起色,莽撞行事怕没得了之前的好运,顾虑着不敢应他   茅绪寿却铁了心,这就又拾起了那还被黑木匕首穿堂的草人绕开二人,回到前院在布挎中翻找出一小捆散乱的棉线,王玖镠刚掀起门帘,这就赶忙快步跑进,一手抓上了那已经将棉线捆上草人一臂与自己中指的茅绪寿   “你别莽撞,即便真要追我与你出门慢慢找些蛛丝马迹跟着就是,那人死活本就不关你我,但是你这样又以自己捆上他,保不齐更加中了背后人的计谋,若是出不来……”   茅绪寿却忽然发力挣开,冷眼淡眉地斜瞥向他   “那为何这人会被选做了坛上作为引诱那个倒霉鬼,赶脚匠人结怨也结不到如此修阴者,这点你定然也想到了罢”王玖镠还欲再说,可又被茅绪寿先了一嘴   “真有些什么,再有人给你试药可不挺好,你这半桶水的手艺虽说药性冲烈了些,可也不至于出人命。”   王玖镠这就彻底将话咽下,双臂抱胸地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下也冷下脸   茅绪寿也没瞧他,这就将草人躺于桌上,与其捆绑的那手自然蜷着掌心朝上,合眼持诀口中念念,一声敕令之后睁眼将穿膛草人上的匕首拔去,只见那草人犹如惊醒一般瞬间起身,将捆线那头的手指也跟着带动起来,茅绪寿再合上了眼   王玖镠警觉着四周偶尔如人走步或如同拖动的响动,却不经意见瞥到了那合眼端坐的面孔之上却有些分了神   美,可当真是副不可多得的好容貌!王玖镠的瞳仁映出那随着烛火明暗不定的面容,这人柔眉微蹙,铺开的长睫在弯月之弧上微微发颤,高鼻薄唇,他一时间不知该赞赏一句“冠玉之荣”还是“花容月貌”更是适合   但这些皆不是眼下该想到的多余,他赶忙一手攥拳使劲在手心发力,心中暗骂一声“荒唐”这才将脑中那不知为何而起的梦境抹掉,再抬眼时之间茅绪寿已睁开了眼,那些被沙尘惹出的红丝还在本该白净之处没有退散   “会经过一处有名万珍楼的酒家与红玲坊的铺子,而后便是一处名为弯月巷的民居走尽右转两次,随后就稀松许多,倒也有零星铺子作坊可跟着寻……”   茅绪寿眼睛还死盯着那又倒在桌上的草人口中呢喃,王玖镠这就插嘴先问出一个   “可有出城?”茅绪寿点头,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   “可是那城门比这处窄了一些,约莫三人并肩,出了城之后倒是一条修葺宽敞的路,沿路走出一段会有一处驿站模样的摊子,离着十步之外有一块刻字的大石,但上面的字没能瞧见,这草人中魂就散尽了”王玖镠一声讥笑   “可不是,你刚刚那一匕首刺得他还能撑到眼下我已经觉得稀奇,已经够详尽了,既然在官道之上就不可能问不到在哪”   说罢这就起身往了后院去,茅绪寿紧随其后,将自己所见又向着段沅与一满楼众人重复一番,只见四人齐齐惊色上脸,段沅更是从原本坐着的长凳之上猛地起身,很是焦急   “那是北城门,因为往了罗浮山之后就都是山林且多有山匪,因此除了近城郊的农户与临县往来基本少有人走,而且那条大路也不是官修,而是我降星观为了城中百姓便利上山进香而修的通山道,那人上了罗浮山!”   王茅二人也跟着露了惊色,但仔细一想又合乎情理,这下段沅死活要跟随着去,王茅二人无奈,只好设界施法,再叮嘱了三人好一番才离开   “你脚下慢些,可别白耗了力气在这行路上,等会儿真遇上那些暗处宵小的埋伏可就是咱们吃亏了”段沅又跑出了一段,随后不情愿地将步子慢下,她已是满额汗珠气息不匀,手中依旧拳头攒紧,神情带怒   “你既然已经不是那山的弟子,何故给自己平添烦恼呢”王玖镠听到身旁人这句简直心生绝望,这么个四面楚歌的势头这人依旧嘴里不通人情,待会自己又得一番口舌两边劝阻,简直火上浇油   但这次段沅却没了前面好似火筒那般被燃爆,她依旧走在两人前面,只是渐渐垂下了脑袋,语气忧伤地回了句   “师父的阴宅还在后山”随后三人便漫长的沉默,王茅二人竟是难得的默契怕她听着沿路的犬吠心里生烦,齐齐施下各自术法哑去了犬叫,在临近城门处段沅忽地顿下,缓缓回身幽怨一句   “我这人可真是晦气,生身父母将我卖去了养父母家中,随后又被师父领回,但终归没有一处能待到十年,现而今师父也没了,即便是夜里恼人的看门狗,也都还有一家主人一处窝……”   “修行之人,天地为家,心中奉神,你若不能释怀这些俗气,便是有些枉费了这些年的修行”虽说这话有些不近人情,但王玖镠却也叹气点头,这就上前两步抚上她肩头   “虽说他这话好似那些正派矜持的假大空,可终究‘孤’带了命上了身,我们也只好随命向前,何况你师父疼爱于你,这可不还给你留下了一处安身地,今夜事了,我还等着你领我去瞧瞧呢。”   段沅稍有舒缓,茅绪寿掏了三块洋纸,三人毫不费力地让那本以下锁的破旧城门开了去,那值门的守卫还提醒了一句近日夜深之后城外多有鬼哭风啸,让三人当心,这就赶忙将缩回头去,再将门从内下锁   “几日了?!看来那人最太平的一夜便是在一满楼里咯”王玖镠嘲讽道   三人各持纱灯闲聊不忌,连原本凭着羽色融进了这如漆的夜色里猖狂的鸟雀都有些畏惧,离着远时还增了嗓子长尖刺耳试图瞧着些胆大之人生恐的面容,可等到三团赤色一近,终究是暗处里的东西,这就赶忙扑翅逃开,躲去了远离宽路的枯杈继续端着自己的虚张声势   茅绪寿算是动作最多的那个,他将手里的纱灯上下左右地换了个遍,最终只好服气了这通山路上实在林深树高,即便开出了一条宽敞,两旁的茂密也依旧遮掉了大部分的天色,若是暑热之时,这会是条让人好行的林荫大道,可这冬夜里就变成了条灰白枯朽,灯火不透的“鬼路”   “虽说这夜里瞧不见别的,可这一片林子皆是粗壮的大木,开路之时定然特费人力耗钱,再瞧瞧这铺路的垫石与熟土,虽比官道之上粗糙了些,却也能见着修路之人的舍得与心细,竟然这处是最偏僻的城门,我倒是觉得比着一些大城大县的路都要讲究呢”   王玖镠见段沅在临门处那一番伤感之后就有些恹神,这就想着让她能提提精神,段沅听出他的心意,这就回头浅浅一笑   “降星观神明本就受城中乃至周围十村的信任,在当年败西村的话本传遍南北之后,虽此事离着岭南万里又多有对师父偏颇指责的流言,可山下香主们有所心意答谢上山的还是大有人在,师公负伤在败西村后就极少见人,却也亲自为以此名义所来的供养金而书写平安符加持作为结缘礼,更是与师父商议,将这份供养还恩于街坊乡里,伐木修路,并修建了一处歇脚的小栈,其中做茶水摊子与力夫营生的,也皆是被占地夺房,或逃荒到此处,不愿无为受济的有志壮年。”   可说道这处她鼻尖又泛起了酸冲,观中众人虽带她不如选拔过的弟子那般热络,可这终究也有她与段元寿分居众人在云七院的缘故,即便葛元白待自己严苛又多次在众弟子面前对自己根器平平却授箓高功而指桑骂槐,但而今回想也就没了多大仇怨   她虽恨着观中人在段元寿病辞远地后草草入土与对着云七院匪人之势地搬拿,可听了城中的流言所叙,她却依旧牵挂忧心这么个她成长之地,眼下觉得,即便降星观对着自己咒骂也好,嘲讽也罢,恩义断绝,却也希望幽静如常,各有安好才是!   三人就这么凭借着纱灯那点火烛摸索而上,当真是安静的古怪,王茅二人甚至做足了无人耍阴也得受着山兽见火而扑袭的准备,可那被两人夹在中间护着的段沅一路往上,都已能借着残月昏光瞧见降星观的影子了,也未见异样,这就快了脚步又走到了两人身前,满腔翻腾地朝着降星观就去,果不然到了那熟悉的高门之处,瞧见青灰瓦檐之下那扇阴阳鱼雕上的两扇朱色大门,正大敞大开着,门前既无门灯映耀夜里气派,也无门后恭迎之人,迎向三人的便是从中扑面的一阵足以透骨的山风,让段沅的心头上霎时起了层霜   “意料之中”茅绪寿那冰冷又让人恼火的声音又从身后而起,只是段沅早已头脑嗡鸣,面颊垂泪,这就也没与他斗嘴,一个灵巧地跨过了高槛,大喊起“有无人在?”   王茅二人却没有着急,二人举灯齐肩各自踱步一方向,这就打量起这出了七圣两高功的山间清净之地 第83章 降星观   “门上外墙的都没个被人刻意损坏的痕迹,这可难了,你说那玄黄堂还是下了栓的,若不是那个不人不鬼的替咱们撞了,你我就算翻墙爬梁也得有些落灰掉瓦的罢?”   王玖镠实在不解,难不成是降星观开门把人放进去的?那么来人就不会像传言中的那般浩荡,一二人难防,一队人来势汹汹,即便葛元白同意,观中其他人也未必照做,真是古怪至极!   他见茅绪寿没答,这就回身过去,恰好与已经绕去了门旁树丛的返回的人撞上了目光,二人皆脚下定立片刻,随后茅绪寿朝着对面人蹙眉打量,王玖镠才徐徐开口   “你这气色,夜里远看还真有些渗人,倒是让我想起了那些话本戏文里那些未出阁而短折的姑娘家,夜里还魂会情郎的”   茅绪寿没曾想这人到了如此时候还有闲侃的心思,这就一提褂摆,白眼斜向了   “情郎没有,倒是与你冤家几分,我若折了,也定站你床边去!”   说罢这就也跨槛入门,朝着段沅声响寻去,王玖镠见这么个石头冷硬的人竟在此时有嘴上的趣,这就掏出一个小束口袋将其中淡褐的灰撒成一线,赶忙追上了脚步   降星观乃是南传旁通大门户之一,其中法师多修习九天娘娘天罡地煞之法,因而主神殿上也奉三茅真君与九天无极元君及西林圣母元君两位女天尊。   可南传旁通终究是下茅的路子,副炉偏殿之中多有不在那些正道名册之上的神君地仙,因为宫庙修筑也就多以精巧不阔为主,像降星观这般面阔五间,还与正派道场那般开了众妙、道义两侧小门的,也多是殿上神明慈悲一方,又出了两位传奇高人的缘故才得来的宽容   王茅二人东张西望行在入门之后雨花石铺得华美的驰道中央,当真是夜黑风高,这处虽已不是密林遮天的山顶,可月华不撒,檐下也无一盏灯火的也是让人眼里吃力,段沅则还在这前院的隔间来回叫喊,二人瞧见她手持的纱灯还在眼见之内,也就没着急跟上   “哎,怎可能还有人在!按着今日听来的种种,这有人闯山斗法少说就是你二人随我回闽后不久的事情,加之而今城中人人提起都能说得有板有眼,想必流传开来也就半月有余了!”   王玖镠笑声嘀咕,二人登阶来到正殿门前,茅绪寿推了推那从内锁起的门稍有舒心,这便表示降星观中人再急于逃命,也没忘记侍神弟子受神明庇佑,也有护得神尊周全,神明体面的本分   “那就更不对了!”茅绪寿倒退几步,先举灯过头瞧了瞧大殿的阑额与梁柱,可依旧未瞧见半分损伤与斑驳,仅仅因多日无人清尘而蒙灰黯沉,王玖镠知道他此言所出为何,自己也仔细搜寻了一番,皆毫无可疑   “一路而来不见多余的鞋印,门前观中也未见被人带进的山土,听着兰姐姐的意思罗浮县也是前日才起的雨水,按着昨日那些牛毛银针来看,根本不能将我们要找的皆洗刷了去才对,我倒觉得……这降星观像是开门放进了来人,而后观中弟子又早有准备地离开”   茅绪寿闷叹一声,这就转身下了矮阶,段沅也丧气地苦脸而来   “我问你,你眼下所察看到的神殿房间可有遭贼或是仓促远行的杂乱?”段沅当即摇头   “神殿皆从内锁上,几个用于存放香烛、值门弟子的睡房以及前院放置杂物的小间虽未锁门,可每一处都毫无缺漏,皆与我离开之时的日常无异,甚至地上连多个人的鞋印都没见着!”   几声嘶长的鸟鸣在瓦顶而起,三人沉默在驰道中央,实在太暗,王玖镠自以为能与夜蝠平齐的目力都没能瞧清这些好似在耻笑他们,扑翅贯穿在头顶的“黑东西”,只好先安慰一句道   “果真得眼见为实,眼下可知降星观大门敞开其中无人为真,可被人蛮横闯门,观中弟子仓惶出逃想必就为了谣传”   段沅自然也想到了这处,只是如此一来更是阴森迷惑,好好的降星观人一夜之间没了踪迹,甚至也没进城乘船,就好似平地消散一样,她从未想过这等平日里听多了的乡野怪谈会发生在曾经的师门之中   “中殿还未去瞧,那里有书楼与‘五主’的居室”   王茅二人这就有些疑惑,为何降星观的书楼在中殿而非后院或是山中独立之处,要知道这书阁可也兼具了观主授业秘法与自身精修之处,这还有着‘五主’的居室,岂不是更添嘈杂,但二人皆没问出口,这就随着她往大殿北侧那青砖云柱,彩画琉璃的《道观醮乐图》与《九天紫府本神绘》的华美画壁之下入了月洞,只见中院也是同样的驰道笔直,俨然有序,那两叠的书阁阑额描金名为“不宽堂”,也如同神殿一般被从里下栓锁门在内   王玖镠已知还是如此,索性没随二人上阶,倒是在不宽堂前仰头去望起那黄绿蓝的三色琉璃彩瓦,还赞赏了一声屋脊之上那傲首朝天的大鸱很是妙哉,趁着段沅还未责备出口,这就往了一处房门半掩的平房而去   他提灯踱进屋中,这厢房一分为二,前堂窄长,桌案与多宝阁上皆是册簿与书卷,甚至墨香还未散去,他随意一瞧,大案之上墨虽干涸却墨香尚余,一册工整字迹的香灯耗损记录在上,便晓得了这处乃是观中“殿主”的执公小室,这就掀了厚帘往后,卧房居室不仅整齐无缺,甚至连柜中衣物都很是满当,他心中起了毛,这就出了这处的房门,恰好茅段二人也齐齐跨出门槛,三人相互一觑,皆是摇头   “我怎的觉得眼下简直比流言还要晦气”段沅不由得抱怨一句,‘五主’房中乃至这中院各处依旧没个收获,三人只好再往后院而去,那便是弟子与高功们的厢房,以及一处弟子们不可随意进出的茶室,虽说是茶室之名,但段沅却说那是葛沁的居室,观中高功仅可在茶室前殿面见观主,而葛沁的居室,则是在茶室之后,石阶之下的“挖地三尺”处   “那我们去瞧瞧观主处就是,想必再一间间去看也都不会有个收获,反而白耗力气。”   茅绪寿这就脚下一偏往了那处檐下宽敞的“净月间”去,段沅虽说不是情愿,可王玖镠也随着去了,也就只好跟随两人,一来是从前殿走来她所见让她多少有些惧怕,而来则是就如他们白日的分析,观中的人腿脚灵活可以自行下山,但葛沁每次见人皆是两三人搀扶还颤巍得很,坐站皆不能久,能将他挪出净月间一趟,怎会无人晓得!   这净月间的樟木雕门依旧是半开的模样,三人前后而入,王玖镠索性胆大地将纱灯的火种借燃了屋中的灯盏,虽说灯油已经凝结风干大半,可也让三人一路吃力的眼睛有所舒缓   这茶室木香茶香浓郁,期间陈设更是黄檀的茶桌,小叶樟的榻,八仙过海的华雕在茶柜之上栩栩如生,茅绪寿随意启开一处柜门,恰好是陈设茶具的那处,盏盏皆是色泽通透犹如玉质,一看便知定是相待人上之人的准备   “既然此处不给小辈弟子进出,你又怎知观主居所在地下?”茅绪寿这就把王玖镠燃起的那几盏房中灯灭下,屋中又暗下不少,仅能靠着各自纱灯映出王段有些不情愿的神情   “自然是师父告知了,他每次被师公召来都会给我带回些茶点,我也没个规矩,这些年让他说了不少净月间里的事”   “有所无礼”茅绪寿又一次指责道,段沅却没恼,反而挺直腰板仰了下巴,这就语调阴阳道   “这院里没人没鬼的,你说若是没我这个‘无礼’的执意跟来,怕是凭着你们两个得明日日晒三竿都找不出些名堂罢!你有礼,怎的我入观近十年也不曾晓得你是哪个,更不见你省亲而来呢!”   说完这就绕开二人,竟上手去扳那在屋里雕木太极先翁图,一阵作响,这竟是与玄黄堂那暗室一般的路子,雕画做了门板,只是从纱灯透出的光瞧见,这并非一处狭窄,而是其中假山小景,盆栽花草错落有致的四方小院   三人前后而入,院中央所铺地的雨花石与驰道相同,深浅错落而成一阴阳鱼极元,在两角假山中央便是一扇千顺将军活灵活现的雕门,王玖镠先一步走去推开,与其余房间一般轻而易举   “葛观主定然也是不在的,虽说眼下古怪,可没见人也未必该往坏处去想”说罢这就先二人一步进入,这门后便是两人宽窄的步阶   前后错落的脚步高低荡出回响,却没谁敢轻易言语,等到了阶梯末端,便瞧见了一扇有瓦带梁的棂星门,只是通常此门都是红门青绿瓦,而这处则是墨色的门板与门柱,其上琉璃瓦虽是好手艺的烧制,却也与一路而来降星观之中有些格格不入的清素,哪怕是小富足的人家修葺院墙,也都乐意多攒借些银钱去购置些有云纹或是花藤的板瓦充足门面,毕竟十两银子七两门,这是老理传下的体面   “我觉得……有些渗人”段沅甚至后退了一步,这话王茅二人自然晓得因何而出,从降星观大门起始观中三院   那神殿自然富丽,可哪怕是小间杂室的门面也都瞧得出是有心思的布置,但在其上那么个其中茶珍木贵之下确是如此的朴实无华,便是应了道门之中“大道归简”之礼,而这么个布置的用地,则是后人弟子为道门高人修建阴宅才会遵循的……   茅绪寿踱步向前,一手触上门板轻轻推出了条缝隙,这处也没上锁,这就没回头低言一句“兴许我们多虑了”可当他将这左右门板齐齐大开时,段沅本能地惊出一声,只瞧见这进门的神明厅处神龛之上无神尊,墙上的雕版也蒙上了黑褐泼溅的干涸   王茅二人皆已各自持起法器,因为惊吓的那处乃是这神龛之下,一个腰背挺直却垂头向下,身着墨色粗布长褂,脚下已是一摊尸水爬蛆的男子   茅绪寿虽没轻易跨到门槛之内,却见着这人死透了反而松下了精神,这就转头问向段沅   “你见过他吗?”段沅自然猛摇起了头,还瞪圆了眼睛口中还呢喃着“怎么会”因为若不是段元寿告知,凭着那茶室里仙翁雕画的沉甸,即便是有弟子进出清扫,也定然不会怀疑是别有洞天之处,如此一个陌生背影,穿着粗陋的死人,怎么就出现在了这处   茅绪寿点了点头,这就将黑木匕首反手而握一脚跨进,王玖镠将段沅挡在身后也进入了去,三人转到此人正面处,王茅二人齐齐发力往这亡人肩头,一声闷沉此人后倒在了尸水之中,未被压上的尸蛆这就一拥而上,爬上了这张青黑凸眼的狰狞脸面,茅绪寿左右活动着脖颈打量这亡人,轻蔑就道   “他想必就是我由气追魂的那个了”   不得不说他起坛的是白费了,这人脖颈有两处深见脊骨的切口,而且魂魄被人施术捆于躯壳之中很是痛苦,而段沅这就已经从后面查看一轮回来,摇头以示再无他人 第84章 丧服人   王玖镠忽然搭上了段沅的肩头,眼睛却不曾从这死相惨烈的人身上挪开   “你可猜出了些什么?”段沅眼下头脑混沌,正大着火气,也掏了自己的师刀在手,冷冷答他   “你是想说,降星观里的神殿也被摆了那尸油灯阵?否则这人怎么赶在此处施阴毒术法还未被神明震慑”茅绪寿瞥她一眼,这就蹲下身去,扯过神龛之上亦是血迹干涸的经文撕下几张,以此做为隔档,掰开了这亡人一处盘扣,扯出其中枯叶色的粗麻里衣一角   “果然如此!”王玖镠这也蹲下身去查看,茅绪寿则抬眼向段沅   “即便那人本事通天,尸油灯阵缚神灵这一术也定是倾尽了他所能寻来的所有术士,何况闾山派本就以霸道好斗著名,那么其坛上神明也皆不会轻易被钳制,那施术之人眼下也定不会好过,因而再遇一次绝无可能!”   段沅被这句点透,霎时心中大颤,脊背发凉,他对这人死法与禁锢魂魄很是混乱,但关于神像却彻底通透,这就偏了头去瞧那空着的神龛——能在降星观里如此放肆,便是证明了,各殿之中的神尊乃至装藏开光过的神像法器,怕是也如同玄黄堂那样被人一夜搬空了!   “可这害人性命的法坛开在了哪处,这屋里屋外都未见着啊!再怎么个就地起坛,连点草灰香脚也未见着”   王玖镠一耸肩,下巴冲着茅绪寿仰了仰,意在同为就地起坛的路数,那么他也就不班门弄斧了,茅绪寿起身之后就没再把眼睛往下去瞧,反而仰了头在这神明厅里负手张望,这被人抛了问,便用着鞋尖踢了踢这惨死的赶脚匠   “她没见过,你总知道这是哪样装束罢”王玖镠这一路走得有些累脚,这就毫无礼数地坐上了叠进较矮的神桌   “不就是你们南茅赶脚说给亡人穿着的丧服嘛,我更想听你说说这给尸匠换了亡人的衣裳再割喉放血的是哪种歹毒术法,至少我稍有所闻”   段沅这就被点透了她的疑惑,因为茅绪寿确定这人与他施术的魂魄相吻合,自己就没想起南茅走脚之中重要一环便是要在秘药熬煮的药汤擦洗亡人浑身之后,给其换上备好的丧麻里衣与粗布黑衣裤,给活人换了喜神的衣裤再害命……   “听着似乎是要借着附着在上的死气与怨戾来催魂催尸”她低眼呢喃道,王玖镠却咋舌摇头,斜眼向茅绪寿抱怨道   “你也不知?”茅绪寿依旧没答,反倒问起他   “你进门之时那香灰掺的是粳米还是糯米?”   这话让王玖镠有些丧气,本以为在这处遇阴魂恶鬼会比遇着煞到的走尸要多有可能,因而掺进的是黄美兰奉过灶头的粳米,茅绪寿这一问却也让他晓得了这人被换上了喜神穿着的用意,可自己想问的刚刚开口,只听阶梯之上传来一阵撞碰的闷响就来   段沅欲探头去瞧,却被茅绪寿一把拉回,王茅二人这就将门掩上,各自掏出黄符纸持诀起印,就在符纸被两掌拍上的那刻,便有一蛮横的力道从外撞来,随后又是一响,这一响虽远在石阶那侧,门上的两张黄符纸却自行断裂开来,飘落在地   “又是个学不精进的货色!”茅绪寿率先开口嘲讽,王玖镠也讥笑着摇头,这就掏了催命响,扯下包裹的符布   “你说是你惹上的还是我?!别瞧一路过来这些学不会的占了多数,但人家自己作践命轻,这三番五次地找来消磨咱们,总有一日也得吃上大亏”   说完便眼中便寒光一掠,这就手腕发力将催命响三摇而起,只是这门板太厚,透进的声音隐约可听到是某个活物惨叫,并非是人,更如那些乡野怪谈里被误当了鬼哭的夜鹄山鲮一类。而这三声摇出也不止门外那个受其苦楚,这仅剩下一些皮肉黏连的赶脚匠,也转动了那瞪凸的眼珠子,几下起伏抽动,散出更加难闻的腐臭   段沅怕这地上的家伙会起身攻向正在鸡血辰、鸡血墨各自书符于门上的两人,这就掏了自己的符纸借纱灯燃起,口中低喃绕向锁魂链画圈醒器,而后狠狠地山下抽上了这赶脚匠的胸口,这抽搐的亡人才又平静下来,她不敢松懈,这就焦急问二人该如何是好   “若不是你这哥哥眼下身子发虚,我就也省力气和你一同往里面去瞧瞧葛观主这处何等雅致了,我这三声出去,能让外面那个更加不受背后之人所控……”   说罢这就将满手的鸡血辰砂用地上随意抄来的金纸擦去,茅绪寿则将擦过的那几张揉了纸团,这就砸向对面胸口   “我已无碍,没得发虚一说!”果不其然这学艺不精之人中计上钩,估摸着又施法上煞掉的喜神与这地上的尸匠   茅绪寿毫不客气地将一张燃起的符纸持诀就塞进了赶脚匠口中,只见这尸身又是三下欲挣扎起身的姿态,随后几声骨裂,转向了他,原本就已勉强黏挂的皮肉彻底不能承重,这就尸首分离重摔在地   “记得与你在城郊废院遇上那回也是牵尸引路,我怎的觉着这人和我这门外汉一般,是赶鸭子上架而来的,那么他到底是与降星观有冤,还是为了设咱们?”   段沅将那滚落到自己脚边的脑袋厌恶一踹,王玖镠思考片刻,没机会污浊这就拽着那脑袋散乱的头发提起,走向门边   “慢了些,咱们还是快些了解出去瞧瞧神殿里是如何才好,我们都以为那是观中保神明的封门术法,现在瞧着倒像是这一群歹人的障眼了”   王玖镠忽地将门栓抬起,这就将一侧门板开出道粗缝,那原本四下撞墙的走尸嗅到了活人的气息这就转头而向,王玖镠依旧面上冰冷,只将手里的脑袋举手就往这走尸方向砸去,随后再将门合上下栓,只听外面走僵一阵脚步,随后传入了摔打与吞咽的细微声响   “这人的修行感觉像是入门三天就来丢人的!你说既然有将玄黄堂搬空与炼化多盏尸油灯的能耐,怎的这人麾下的却都是些百无一是的”王玖镠这般神情在段沅瞧着可比茅绪寿这少有笑容的“棺材板”模样要更感寒凉   茅绪寿则将门栓下了,这就将锁魂链缠上栓卡,又将门启开一处缝隙,那正拿着脑袋乱啃乱砸的走僵虽抬了眼,可也忌惮着门上的符箓,因此也就仅仅一眼,又接着用牙口将那张本就狼狈的脸啃食得更加不堪,可也就片刻之后,这走僵触及到了赶脚匠唇上的符灰,浑身一抽搐,又将这脑袋摔了在地   茅绪寿这就持链开门,闪身到其身后,持诀驱动拘魂链将其捆住,可这走僵受了惊吓后那点符灰便没了效力,这就朝着随后而出的王玖镠喊道   “帮我”王玖镠也没啰嗦,这就从布挎中掏出一写满符箓的小瓶,他持诀凭空书符,这才将塞瓶的封腊用师刀割裂,在茅绪寿咬牙发力之下,找准了时机将其中一颗不大的小黑丸药投入走僵口中   那被投了丸药的走僵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前扑欲咬上他身上哪处,王玖镠也不躲闪,就在快要直扑他面门之时段沅一声惊叫,但王玖镠仅仅后倾了一下腰身,这走僵竟胶住在了他咫尺之间   蛊已起效,他这就脚下发力将这走僵踹开,这一脚的力道十足,可本该倒向茅绪寿身上的走僵却没后仰,而是双脚贴地规正那刻,就三两下摇晃垂头直立,虽说还有抽动,却好似被眼不能见之力挟持,仅仅脖颈带头乱摆,好似挣扎   王玖镠掏出了他那铜绿黯淡的镇魂铃,借灯燃符念诀醒器之后,手腕这就发力咬响,喑哑诡谲的碰撞三长两短由下升升上漾出回想,五遍重复之后这就踱步持诀向着那越发安定的走僵走去,茅绪寿也将拘魂链解下,段沅早已在这走僵骤然胶住那时便目瞪口呆,这会儿也不敢喘出一口大气,就这么眼不敢眨地瞧着这二人一尸   “枉死他乡堪背上,尔魄无须再彷徨……”   这走僵肩头也随着他口中念念抽动起来,王玖镠这就将铃声摇变了韵律,这间这肩头脖颈还在不断发颤的走僵缓缓迈开了步子,迟缓地走出了一步,与之前那僵直灵活全然不是一副模样   “怎会这样,你的功夫不是可让喜神行走如常的吗?”段沅这就也靠近过来替二人掌灯,王玖镠似乎也有些泄气,瞧着走僵的步子如同刚学走脚之法时那样,很是想哭   “没法子,这是照着南茅的规矩起的尸,我强行喂下祝由赶脚的蛊虫反客为主驱动已是侥幸,那位断了头是有一身好功夫的,否则也不敢将三魂齐全地招到喜神身上驱尸,咱们头回遇见那些个都是只有一魂,因此耍点小伎俩就可引路”   茅绪寿思考片刻,这就又将拘魂链捆上了喜神脖颈,这可把难得冰冷面孔的王玖镠又给逗出了笑脸   “你这是打量着我摇铃你护法,咱们把他引路回一满楼,而后再重新退魂招请,让他领咱们去找背后的那个?”   明知故问,茅绪寿这就从布挎之中掏了那装着七星法钉的小盒,王玖镠朝他摇头,这就让段沅在前照路,先走了五步之后二人一尸才开始挪动,那走僵立在原地时还不觉不稳,可这走出几步又上石阶的就容易腿脚残缺或是骨中有疾的长者一般,段沅回头一眼便不自觉地想起了最后一次见着葛沁时,他被葛元白与观中高功黄元霞一齐搀扶上座时的模样,瞧见茅绪寿的眼刀这就向了自己,赶忙回正身去专心引路   “你自己不是没上过路吗,怎的就敢带着他回去重新做坛?”三人的脚步并不算看,因为但凡王玖镠的铃想比原先快上一点,这走僵便会更是摇晃,好似下一秒就能将前人一齐扑倒   这可让段沅不禁有些着急,眼下少说也得是丑中的时辰,虽说深冬天明至少卯二,可赶脚除去不能让喜神见天光之外,更是大忌在鸡鸣之前未到义庄或是喜神客栈的,而这鸡鸣也并非遵循日升,甚至她都有些打消了去查看神殿是否神尊尚在的念头,只想先将这比三寸金莲的裹脚妇人还要一步三摇的走僵给引回一满楼   茅绪寿暗道精神正全注在拘魂链上,二人齐力让这走僵成功过了中院的高槛,他才敢稍稍松下去答   “那你之前可有这么夺过别人的“货”?!都是头一回,你也没失手不是”王玖镠只觉得这人的古怪在自己心里又多一项,便是打趣的言语不会出现在恰好的时候,总是反常在任何不该诙谐的场合,譬如暗舱与眼下!   就在三人已经挪步到前殿之时,段沅感到身后脚步停下,回身时只见这喜神被无人拉扯的拘魂链沉弯了脖子,正垂头发颤,立在被盐糯画出的小圈之内,而这原本引尸的二人,已经快到了住主殿的台阶   段沅在走僵与这二人之间左右为难,最后牙一咬,还是朝着那边跑去,嘴里还不断叫喊着王茅二人怎的如此草率   王茅二人则各自持诀燃符,朝着主殿八开大门前凭空书符,随后齐齐敕令,随后各自发力推门,段沅赶忙将纱灯的光送入推开的缝隙,虽说早有料想,却还是不免心头大震,殿中长明灯已熄灭得漆黑一片,她迫切从宽缝钻入,看到的也只是供奉腐败、香炉死寂的一片,果不其然神尊与法器已没了踪影,纵使是殿中的那几幅开光的祖师画像,也一并没了踪影! 第85章 门外人   王茅二人站在这娇小单薄的身后瞧着她垂头啜泣,心中也皆是恼怒与无助。段沅此时两耳嗡鸣,可感受到了身后两人同时搭上了自己肩头,就艰难地把那快要一嚎而出的悲愤咽下,这就用夹袄的袖口胡乱往脸上已揩,在一声啜泣得有些模糊的“走罢”后,先一步就往了殿外去   就在其一脚刚跨出高槛之时,脸色便随着眼睛落在的那处骤然起变,惊慌地叫喊出声,王茅二人赶忙拥挤而出,只瞧见那原本在盐糯圈子里的走僵这会已经将脚下踩出一片杂乱,将那黑甲锋利的手僵硬屈起夹在胸口,口中发出如鸟如兽的怪叫,全然没有了王玖镠铃声牵引时的僵硬,反而灵活不少这就向降星观大门要去   “有人!”茅绪寿这就朝着走尸跑去,他两手持诀口中念念,试图敕令而向拘魂链让其牵绊住这走僵,可毫无作用,反而更是激怒了这不人不鬼的怪物,那走僵移动得更快,即便王玖镠如何变化摇铃长短,也仅仅让他慢下一两步   “是哪个布阵的杂碎吗?如若是,这如何让喜神避开天光暂停一处的本事,你我也可练练手了!”   茅绪寿依旧不断掐诀去试,可这走僵已离降星观大门的矮阶不足十步,他索性从裤袋中一掏,这就启开了那七星镇棺钉欲施法用去,王玖镠一瞧,这就咬牙再给镇魂铃加注力气,这镇棺钉是难得的阴料,用于这么个不足挂齿的小喜神身上,但凡说予一个学法之人都会愤然呵出一声可惜   可自己的嘴没茅绪寿的手中快,随着敕令而出,这镇棺钉已被茅绪寿发力投向了那疯狂向外的走僵,可更大的变数这就杀到,只见两道蓝绿的弱光这就从走僵肩头闪出,随后听到两声重叠的尖锐从那走僵身上而起   三人这才刚站稳脚下试图看清,怎知王玖镠的瞳仁这就随着其上一微弱光斑收缩成砂,段沅被他力道十足的一掌上了左肩骨,这就踉跄着快退六七步之后失衡倒地   而刚瞧清飞来何物的茅绪寿这就也本能去拉扯身旁人,王玖镠原本已经是自己变了脚下要去闪躲,这忽地被人一拉扯,便彻底失重,本能地拽着拉扯他的那一臂倾轧倒下,段沅倒下的声响这就被对面更加闷沉的一声覆去,随后一声细小的落地由近变远,像极了缝补衣物时绣花细针不慎摔下声响,她咬牙与后腰尾椎乃至左肩骨的种种疼痛抗衡起身,这就瞧见倒向了另一边的两人更似狼狈   王玖镠几乎大半个身子覆到了茅绪寿身上,那原本就束的懒散的长发这会全然散乱,除去这身男子装扮的袍褂,简直像极了鬼怪轶事那些个连环画册上,夜半飘入大龄农夫家中,张牙舞爪去吸精阳之气的女鬼魅精   王玖镠感到右胸膛处匆匆的跳胀,赶忙一手撑地起身,再借了一把力给身下的人,他也需要些许缓和头昏脑涨,顾只背身朝着段沅拜手告知无事,随后与茅绪寿搀扶站稳   “不慌”他朝着茅绪寿肩头轻拍一下,这就朝着那还在乱嚎乱叫着与两处在他身上乱窜的蓝绿而去   刚从布挎之中翻出了“女儿怨”打算不管来者为何一齐打灭,大不了犯怵些不敬将这走僵拖去哪间神殿里好生搜索一番,中能有所收获,可越是靠近,那蓝绿怪叫的邪物就越发清晰,是两只正搏斗而向走僵的山畜精灵,王玖镠便将那已经扯松了捆绳的小袋又捏在手中,最终瞧清那是两只不大的耳阔面宽,瞳仁金黄的山猫灵怪   “请道友现身,我们并无恶意”他朝着门外喊出一句,段沅与茅绪寿也随之感到,茅绪寿扯起了那拖地的拘魂链一端,持链将其上的银铃拽出三阵清响,那走僵便犹如又受到了哪种牵绊一般,胶住了乱扑这两只山猫灵怪的手   茅绪寿是真的恼怒,这还将走僵拖拽几步,拾起一把盐糯就朝其背后打去,两只畜灵听到了一声呕哑嘲哳的叫声,这就吓得赶忙跳到地上,奔向门外而去   “这是……”段沅这就想追随去探究竟,却被王玖镠伸臂截下,还将她扯到了自己身后   “被驯过的畜灵,其主定在不远,这么个时辰出现在你观门的,你觉得会是善类?”   王玖镠只掏了镇魂铃摇出一阵让这走僵老实一些,就在铃摇到第三遍时,只见那两只山猫又从高槛外探头望进,随后火光先蔓进降星观里,那被风吹掩半扇的门后,出现了一张惶恐不安的少年面孔,只是他这一眼便投在了身形最前,被手里纱灯映得明暗不妥,披头散发的王玖镠脸上,这就本能尖叫一声,惹得那走僵又开始有大摇大晃之势   那少年被吓得退后三步,而山猫则又开始獠牙大口地嘶吼跃到槛后欲护主杀敌,却在那少年刚自稳身形时,又落荒地跃出门外,这就朝着主人而来,好在率先出门的是段沅,这才没让他惊吓两回   段沅冷眼将这肤色如酱,短发扎额,身携弯镰的少年打量一番,就在此时,那掏了师刀刺上打魂符将山猫吓出的王玖镠也到了门外,少年看清了这张刚刚恍惚苍白的面孔,竟不再被吓,而是惊喜地眼里泛光   “我识得你!你是一月之前凤江沿岸老林里被鬼围着的那个!”王玖镠瞧着他何尝不是有点面熟,被如此提点,倒省下了力气,再瞧瞧那两只依旧朝着他咬牙切齿的山猫灵怪,这就微微露笑颔首   “原来是那日出手相救的梅山道友,不知深夜为何会出现在这降星观附近?”那少年掏出一柄携着响片的三叉法尺,这就摇响韵律将山猫先收回符封的容器之中,随后作揖而向这个高瘦俊秀的男子   “道友又是如何在此处的?我乃是因师父受了降星观代观主所托,要将一封信笺交予他观中的一位女弟子而来,因为他提及此时降星观中无人无锁,我便盘算着到了罗浮山后就上山住观,也算是暂时为葛观主看守”   这话一出段沅自然激动不已,她这就闪身到了王玖镠之前,满眼焦急地朝着这少年连问三句关于葛元白现在何处,为何所托这类,那少年有些发窘地退后一步,好不容易穿插到了她画中的空隙,这才先问上一句   “这位……小姐?你可是这降星观中人?”段沅这才顿下,她更是发窘地垂眼一望自己这一身王夫人所赠的淡青厚绸银丝袄氅衣裤,确实不像是个修行人的打扮,于是抿嘴垂头,从自己的布挎之中好一通翻找,最后掏出了一块小木雕字的腰牌   “我是降星观中高功段元寿弟子段沅,不知你所要找的女弟子是哪个?”   那少年这就又由发窘变出了一脸的目瞪口呆,眼珠子在段沅与她掌心间小牌之间来回了好些次,段沅又一抿嘴,声响变小道   “我因自身无德被逐出了师门,但是若你要去寻另一个女弟子,我或许可以指个去向”   那少年赶忙摇头,这就从自己身后的粗布包袱里掏出了一个皱痕两处的纸封,双手递到她面前   “清远梅山等闲倾弟子魏元宝,受降星观葛观主托予师门,将此信交予降星观一位姓段的女弟子!我只是没曾想……那么轻易就遇到了人”   段沅更是觉得竟然自己也如此轻易就得到了葛元白的消息,赶忙接过纸封颔首道谢,这就拆开,只见其中一共两物,一为一张与王玖镠吴巽相同年月印发的平足银票,而另一物,则又是一块七圣后人各自持有,那不化骨外棺木料所雕成的符牌……   又是个不太平的早晨,十三行今日收了北平的洪宪帝亲写大旨,让船主为本国中人的泊船牌照皆上涨五角三分,船上货税以百“公衡”上涨二元八角,元月一日开始施行,惹来了不少小舱船主的破口大骂与打砸,军队与巡捕房这会儿已是满城跑车,乌烟瘴气   “百公衡就涨了二元八角,摘星号可载货三百公衡,若是满载了……”   那被寅时的夜雨冲刷得油亮的漆黑洋车前面,一立领洋帽的男子将大黑车盘上的手拿下一只,这就拈指去算,可不远处那辆被刁民截住,各种反对英法军警将码头闹事船工船主等拉去问询的“牲口车”吵骂不断,这就第三次分了心,彻底没法数清鸿禧商行一次靠岸广州所要交上的人货杂费   “十三块半大洋,倘若不算上‘孝敬’衙门里那些个!”   这掌着车舵的心头一颤,慌张地回身去瞧后坐这声响来源的肖苇,此时他正一手撑在软垫之上斜着身子,另一手则刚从盖在身上大半夜的那张蓝狐大氅里伸出,揉搓而上困倦不堪的眼皮   “先生,实在对不住,今日城中能到华宁里的路都有押送闹事者的车过,吵着您了”肖苇却笑了,这就打着哈欠朝他摆手,车顶被维稳的警员敲了两下,   车夫赶忙又扭动锁匙让这大黑寿木一样的东西轰鸣起来,车子贴着一群如同待宰牛羊一般的粗布袄袍而过,肖苇未偏去一眼,只是揉搓着左手上一处深绿如松的扳指   “你今日还需去接一人”车夫应下,可一想起今日码头的情况需要这么个大黑玩意再挤进一趟,实在是辛苦受气,就不由得在心里哀叹一声,但肖苇好似瞧出了他的苦衷,这就将两个银元从后塞进了他的裤袋,轻拍两下他肩头以示不用道谢   “并非去着码头,而是今日夜里,是去海珠那法兰西人的私埠接上古先生”   这车夫肩头一耸,却也满脸是笑地应了下来,心里更是阴郁得连这裤袋里这两块大洋都不能提兴   回想起上次将古应龙送去博罗县渡口时的一路,这杆老烟枪一路咳嗽的气味很是难为不说,还因为其当时斗坛负伤不能着风淋雨的不让敞。渡口一到,他甚至没来得及将洋车熄火稳下便开门呕吐一地,古应龙当即也就脸色不佳,嘴里咒骂地回身瞥了他好几眼,这么一比较,他倒宁愿再去挤一回十三行了!   华宁里虽是栋栋私宅的带院小楼,可离着都城隍太近,也难免有着些奉香拜神的市井之人在门前走过,有年纪的自然晓得自己低贱需要轻声快步,但遇上些无人管教,走街串巷疯玩个没得轻重的小儿,这就时常会惹得华宁里阔人们的家奴谩骂驱赶   肖苇的这辆四方斗底的洋车刚停稳,便遭了三个衣裳补丁二三,鞋不合脚的无礼小儿各种好奇乱摸,甚至还有一个在他下车之时一把摸上了那蓝狐大氅的衣角,纵使车夫呵斥得言语难听,这三个神头鬼脸的孩子也毫无惧怕地朝二人吐舌翻眼,龇牙咧嘴地就跑开去   “二毛爷,二毛爷,只认洋人不认爹!”   肖苇身披大氅怀抱一白瓷坛子刚动了身子,便听到这三个猖狂无礼的小东西又回身朝他念起这句,车夫彻底恼火,这就要挽起袖口要去教训一番,这句顺口的俗语并非岭南特有,而是起源于北平那些个“老顽固”口中,用于嘲讽剪辫着洋装,学习新学礼教或是与异族洋人做起买卖的新派之人。   可而今随着咸丰之后的世风一日一新,则也仅有一些粗俗小民还如此“墨守成规”地打趣,可这被骂了的却好似依旧满脸平静,甚至那车夫的一臂还被肖苇抓上,冲他摇头 第86章 华宁里   车夫心想东家都叫作罢,自己又何苦多费力气!这就要喊来家中下人搬运行李,可肖苇也没让他进门,还把手里的坛子塞到车夫怀中,自己则往不算宽敞的巷子中立直脊背   他眼中的寒光锁到了三个穷酸小儿的身上,这就口中念念,手里起印,一声敕令脚下跺出三声,又将看得一头雾水的那人怀中瓷坛小心抱回,自己先行去拉响了那铜色锃亮的镂花栅栏门旁悬着的叩门铃铛   在三五家仆的簇拥之下入屋的肖苇,在那鹅绒软椅上仅仅修整了一杯茶的功夫,这就摆手招来那深棕马甲枯叶褂袍的高瘦老者   “大先生可有问起过我了?”老者面露为难地点了点头,这就亲手接过小婢刚刚送来的一碗山药百合甜粥奉上   “卧房壁炉已是暖了的,您还是先睡上些时候再去见大先生罢”肖苇笑着将那温热恰好的粥碗接过,三两口不算文雅地吃尽后又抱起了那眼手总不离的白瓷坛子   老者自然知晓他的意思,这就没有再劝,转身吩咐起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婢去为主人准备洗漱更衣,肖苇这会儿被暖和得更加困倦,可眼睛往着这宽敞富丽处一扇西南角落的小门一瞥,便晓得自己不能动作太慢,这就快步上了软毯华美的阶梯往着二楼去了   司丹康的发油、双妹唛的体香粉与丹琪的唇膏,双髻扎着粉蓝头带的小婢正仔细地将其摆放整齐在更衣小间的妆奁桌面,她被这一件件阔人们日常扮靓体面的香气熏得心里发痒   记得曾经在河源老家的村子里,那个被黄地主娶做四姨太的远房表姐来走亲戚,就曾经拿着这只唇膏在自己家里八口人面前好一通的显摆,她是大方地让自己与几个姊妹闻了闻了闻那股甜腻的香气,这来到广州做下人虽说每月也有剩余,可终究要顾及弟妹不敢多用,好在主人是个讲究体面的,她总会在打点之时偷着拧开唇膏的盖子,哪怕只是多闻一口也是心情愉悦   “你钟意哩个?”肖苇的声音不知怎的会贴耳而来,妆奁的镜上映出一惊恐至极与蒸腾着热气的两张面孔   这小婢手上发颤地试图将唇膏盖子套回,可是却不慎手中一松,这就将两处都摔落到地,她几乎两眼一黑,那句结巴的抱歉还未说完,颤得猛烈的身躯这就被温热潮湿的臂膀拥进怀中   “不紧要,我只是问你是不是钟意?”小婢更加惶恐,赶忙摇头,肖苇则将下巴抵上她的肩头,望着镜中这张稚嫩慌张的脸很是满意,这就一微微一偏,朝着这少女的面颊浅吻一个   “先……先生,我……我……”她眼前一糊,随后两行温热淌上了泛出桃粉的腮上   肖苇先是一愣,随后更是兴奋地又是凑近,用自己的舌尖将怀中之人一侧的泪痕从下舔上,从未于男人有过亲密的少女怎见过如此,这就脚下不稳起来,肖苇索性臂上发力,这就坐上了妆奁之前的小椅,将她置于自己腿上   “我从未听你们德福叔来报过哪个被这房子夜里的动静吓到过哭,眼下可是正午还有三刻钟的天光大亮,你这会儿哭了,是因为我很吓人?”   肖苇发笑问道,见少女也就只是垂头发抖,索性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小罐塞到其手中   “不如法兰西的货好,可这上海来的白玉霜也算是而今数一数二的时髦货,你若脸上擦些日子,会更加惹人喜欢呢”   少女看看手里这冰凉的沉甸,这才缓缓抬眼而向这半身赤条的男人,肖苇满意地又要向她凑近,可这小室的门外传来了恼人的叩门,随后便是德福叔的声响   “先生,大先生那边……催着了”肖苇其实一刻也没忘记,这就冷声应下将捆着少女的手臂松开,朝着她面颊揉搓几下,这才自行拿起桌上的衣裤,毫无避嫌地背对少女扯下遮挡的大巾   “钟意这里什么就自己拿去,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晚些或者明日找你就是”少女晓得这话的意思,只是自己在这公馆里并非姿容出众的,又怎会落得了这等好事呢,这就将手中的白玉霜捏紧,站定去答   “我叫凤妹”肖苇扬了嘴角,回身之时已是西裤在身理着与她发带同样粉蓝的里衬纽扣   “我给你取一个罢,这该是家里人多,爹妈又不识大字才辜负的你”凤妹发窘地低下头去,这就又被抬起了下巴受着这双思考的眼睛细细来看   “叫桃月罢,盈盈月容,人面桃花!”   说罢这就又一吻向着她娇媚的前额扑去,没等到她应下,肖苇就转身匆匆拉开了那扇小门,只留她僵直地处在原地,桃月咽了口唾沫,先将地上两截分离的唇膏拾起,随后将它与白玉霜一齐贴上心口,露了浅浅的嘴角,她虽不识一字,却也知道桃花与月相合,是副美景   一双油亮的棕白皮鞋忽然顿下,肖苇的脸色沉了一刻,一声轻叹之后正要去推面前这扇漆色粗糙的小门,却又因身后渐进的脚步声再次缓下,回身瞧去,便是德福向着自己过来   “先生,可是还要给您备药?”听到这句肖苇那搂着瓷坛的手忽地发紧,他朝着德福浅笑点头,这就转身开门,再没回头地往门后那一人宽窄的台阶而下   德福并未离开,而是听着脚步声越发深远之后,这才将揣皱了的袖口松开,将肖苇关了严实的门启开一条便于推拉的小缝,这才转身往了大门而去   这小楼在咸丰之时曾是一美利坚买办的宅子,此人曾经是一个大副海员,随着那些大买办的货轮来了几次中国便深知此地若有船有货又是张西洋面孔,便是遍地一本万利的买卖,索性将自己跑海这些年月攒下的钱购买一些母国日用小货搭个顺风船卖与一些小商行,日积月累便有了大富的契机,索性在末帝之时卖去了自己在广州的小淘金客楼,与曾经的雇主一齐住去了沙面岛的大宅院去   他这宅子的买主是个怪人,身形矮小又不肯露面,就凭着对方爽快地拿来了一万三的大洋,他也就没露了厌恶,还用岭南语言祝福新主迁居愉快   肖苇朝着两扇满脸横肉,牛眼利牙的门神之前颔首低眼   “宗主,弟子取药返来了”门上这两处本就活灵活现的板雕眼珠忽地齐齐向他,一阵古怪模糊的笑声不知是门内而出还是就出自这两张木头嘴巴之中   片刻之后吱呀的闷响在他面前而起,肖苇抬眼迈进了这无人自开的半扇门内,他并未冬衣在身,而是仅仅那件在更衣小间里换上的粉蓝洋料立领,一条月白的洋服锥裤,虽说往下一路并未有炭盆壁炉,可他晓得,但凡进了这扇门后,便是十足的暖和,甚至这就让人想立马松解几颗衣衫的口子,好得些舒缓   几声粗粝的咳嗽从远处漾来回声,他不慌不忙,眼也不高地走在满是地狱众生,鬼仙百态的地毯之上,宽敞两旁则是个个华服锦披蒙灰残破,眉心黑符纸上殷红符箓张牙舞爪的神尊。   越往着咳嗽近去这些神尊便开始逐渐有了色彩,其锦披翊羽璎珞也多是时下模样,上百神尊皆是包浆老道,岁月留痕,却在此处得不到香火贡品的爱戴敬仰,无一例外地满是发褐的血迹与黑符纸上额   周遭越发燥热起来,这屋子如同北地的火炕一般火旺在下,因此这宽窄五丈之上未有一处炭炉火盆,肖苇的眼睛有些发酸,因为实在是灯火微弱还因灵动恍惚不定,可那咳嗽声却没半分歉意,反而这就指责他道   “你功夫有些耽误,才半月不来,这就贪了光了!”   好在终于到了这大屋的中央,一身披金线彩绣法袍,驼背枯发的瘦弱男人缓缓回头向他,而此人身后是一处由一尊大石尊鬼王尊为中正的地上阴坛,这青灰石尊的鬼尊红眼外突,怒眉血口盘腿而坐,而他的神座之下乃是七个手诀各异,同样盘腿凸眼的小木尊像,他们怒发冲冠或是赤条上身纹饰诡谲,皆有六臂各持法器   肖苇走进在男人身旁的蒲团跪下,将手中瓷坛举齐眉心口中念念,随后在身旁这面色暗灰,咳嗽不断的男人近乎要疯癫的眼神之中将瓷坛置到了两只獠牙鬼面的香炉之后与那些个生肉脏腑,人畜断肢的供奉平齐,九拜大礼之后,就被那浑身药气的法袍男人撞开一旁,这就迫不及待的地将那瓷坛捧在怀中   启开封符与盖后他大口将其中那甜腻黑褐的浓稠狼吞虎咽,本来气味古怪的屋中更是掺杂进了一股浓烈的甜腻,肖苇则自己规整衣衫,随后取来坛上香火给主副九炉依次奉香顶礼   这蓬头垢面却衣衫华贵的中年人吞咽声响逐渐缓下,肖苇将手中剩余香火奉完于主炉,这就往了房中一处快及两丈的高画而去   画中乃是一位法袍与屋中男子相似纹饰,方面细眼,银冠束发身后却是地府众生的道人,肖苇淡然地拉动了画的裱框,这就从画后的藏间之中取来一壶热腾袅袅的铜壶又回男子身旁,用着坛上一只空了的贡茶盏倒出其中温热的清水,双手奉去   中年人缓缓放下坛口还淌下黑褐的瓷坛,也不看肖苇便合眼端坐起身,手诀三换,待到这密不透风的屋中无故起风乱了香烟灯火,这才伸出嶙峋黑甲的手去接过肖苇手中的珐琅掐丝盏   “果真神奇”他声响却比原先更加粗粝模糊,似乎嗓子也被这坛中的粘稠给粘得不能发声,肖苇缓缓抬头,瞧见刚进门之时还是一副青灰面色的人这会儿已褪去大半,语带欣喜地再为其倒满一盏   “这尸蜜需百年才浸制才可得到生筋复骨的奇效,听闻现在四九城里那位也在寻,估计不到年关也就会有使臣来岭南”   那男子一声嘲讽,这就将喝尽了的茶盏随手一掷,磕碰在地碎裂一块   “末帝那小儿尚且还有他祖坟的那点儿龙气互着,这同我一般土埋脖子的老东西还想坐中正之位,在我估计,只怕比宣统那两年半更是早死才是!”   肖苇将茶盏碎片拾起,这就要起身去做处理,却被这男子一把拽上了腕子,他心头一颤,瞧上自己已经痛麻上窜的手臂,强忍着疼痛笑道   “恭喜宗主!这就药效立显了,想来只要大坛所需之物能齐全,您便又可与暹罗那些自以为正统门路的抗衡……”   他话还未完,只见这刚刚还半个身子支撑都难的人这就骤然站起,那拽着他腕子的一手被对方狠狠一挥松懈,却也将难茶盏甩出挺远,这就打到了一尊玄天上帝的神尊之上,这神尊的法冠被瓷片割裂滚落,那是陈带白在玄黄堂十九年开堂门日时新给换置的金箔玄羽法冠 第87章 多宝街   肖苇瞧向那神尊而偏去的脸,被这指节发黑的男子捏上下巴发力拉回。   两人四目相对,才一会儿功夫,这原本干尸的面色已显露出了些许精气神,由灰转黄,虽不如常人般神采,但还是少了大半原本不人不鬼的枯槁   “你……是真心希望法事大成?可又是当真想我能恢复如初?!我真断了气,你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宗主了……”   “弟子不敢!弟子愚昧又无天资,能得恩师收入门下已是不敢求的福气,又得宗主收留于绝境之时保住了性命侍奉修行,即便来世再报也未必能偿还半数”   他这番话说得相当吃力,只因这男人似乎对于自己猛然而来的气力很是兴奋,这是个刚刚捏上已让他下颚骨作响,启唇艰难的力道,他却依旧不敢让其听出半分痛苦   这男子似乎并不意外他这番说辞,依旧眼神异样地盯在他脸上,另一手也开始有了动作,肖苇依旧忍着下颚骨的疼痛,他身形刚至此人胸膛,因而这人稍稍将那一臂抬起,这就如蛇一般缠上了他的腰身,随后发力将他推入怀中,这才给他下颚骨一个慈悲   肖苇这刚得了这个契机避着他的目光,却又被拽上了后脑的头发仰头又瞧见了那其中的寒光与瞳仁之中自己狼狈的模样,他是真的惊慌,以至于再没能掩住这就喉结一动,本能地吞咽下了一口唾沫   这中年人笑出一排参差黄褐的牙,随后又将他腰锢得更紧,自己则倾下头去,让二人触及了鼻尖,随后一条舌苔黑青的湿润由肖苇的琵琶骨端起一路向上,最终在他的下唇被收卷回去,他已是气息大乱,这就将头偏到一旁,颤声说道   “宗主这会儿可真是好了大半……”却又没滑落便被截断,而这截断则是一计响亮与左颊的火辣,这中年人原本柔和许多的眼色又狠厉起来,凑到他那出了红痕的一边,咬耳细声   “你不肯叫我师父也就由着去了,毕竟我也未真正授过你些什么,可这一声怎的从你嘴里出来我就是这么有恼带火的,你说你诚心替我身子好转高兴,这就这一声,让我怎的信你!”   说罢他那缠在肖苇腰上的指间再度发力,即便隔着衣料,那尖锐不平的黑甲试图扎穿腰间皮肉的疼痛依然不减半分,肖苇眼露哀求,喉中两度卡住才发出一声   “潇君”见着男人毫无放过的意思,他又声响稍大地再次重复,终于换了点轻松,男人将他彻底松懈开来,自己坐回了那瓷坛边上   肖苇其实早知今日不会得个轻松,这也就不再自讨苦吃,走向这已经脊背笔直,盘膝而坐的男人,自己也屈了身子,这就被男子揽入怀中,坐于腿股上,一副男女缠绵的姿态   “听说有一自己送上门来的废物?”男人甩了甩那一头掺着银灰的发丝,肖苇赶忙点头,任由其在一手上了自己立领的纽扣,脖上有所松懈,虽说屋中因地炕烧热得近乎暑热,却因他自身已经惊慌出了一身汗水而被灌入胸膛的气流缓和几分   “是庐州那来的,他虽功法不行,但有着这么个废物乐意去搏命,咱们也好少些耗损,多往雷州那边做准备”   男人微微点头,此时他被松开的小扣已至胸口,那原本还要去解的手忽地顿下,这就转了方向,朝着淡蓝之下的皮肉抚去,当这粗糙的摩挲到达中央的领地之时,肖苇腰间猛一抽搐,将脸埋得更低   男人将手抽出,这就嘲讽一句   “那两个也是废物,只是若没有这么个无知后生,既然有人不请自来,就让那姓胡的养两天罢,雷州的确需要个熟路的!”肖苇点头,男人又将他揽紧一些,肖苇感到自己的右腿之下有钝物让其有些不适   “听说你连夜赶回的?既然如此,我送你回上面睡一觉罢!”肖苇生硬地点头,这就又惹来了男人的不悦抬手又要一掌而至,他赶忙挤出一个嘴角,这就伸手去理正男人法袍之下的褂领   “弟子恭迎潇君出关,早就吩咐将主人间打理妥当,还请您快些往上,瞧瞧可有不满”   男子并未答他本分,只是将那悬在半空的手变换了方向,这就又钻入了粉蓝之中,感受片刻脐处渐渐而起的烫热后又继续缓缓走下,粗糙的指腹触及到了不同于沿路触感的路细滑后猛然发力,肖苇不能自控地咬起下唇,一阵穿堂风又凭白而起,将主炉的一盏长明晃得奄奄一熄……   “大家利事,大家利事!”一原本手持铜壶,枣色夹袄的老者这就放下了手中刚蘸墨饱满的小毫,这就绕出了这快及下颚的账房台子   他匆忙地给了二三手中满满的堂倌偏了身子先过路,这才口中不断念念地挪到了这喧闹之中的一处神龛,将那烟熏黯沉的小炉之上莫名熄灭的线香小心取出,借着两支供烛的火苗再度燃起,齐眉三拜后又是好几声道歉,才得了心中稍缓   卯正与巳末乃是广州茶楼酒家最是繁忙的两处,若有人觉得在天色吐了鱼肚白那会儿穿戴整齐行走街面的是条“劳碌命”,那定是个井底之蛙,乡巴佬狂言,自打道光二十年那会儿清廷顺了那些个番鬼毛子爷们的意,广州十三行码头与丰州、宁波等几处江海渡口便停满了洋船,这也破了不少老理规矩,而这“早起行路是苦命”便是头一个!   从那英法领事馆的沙面岛贯穿至临近渡口这处的多宝街,无一不是天色擦亮便有长衫商贾与洋服士绅并肩侃侃,互相有礼地谦让进一处茶楼酒家,唤来一壶喜爱的口味,嚼着笼中点商量今日泊岸的买卖,也有些先行入座的桌面仅有茶盏与总是添满及时的西施粉彩瓷壶,手里各持一份黑灰有序的今日报刊,不时有人用一声冷嘲或是咋舌打破沉寂,落座的几人便纷纷抬眼,这就一齐骂袁斥国,打发着等候需要款待的贵人洋绅还未到来的时间   “少爷,小姐,几位落座?”   眼下是午时正正,卯末坐下的几桌刚茶足饭饱地起身,一时间行运茶楼的伙计堂倌忙得要紧,刚在神龛转身的掌柜瞧见就连值门的那两个也不得不帮忙去收拾端菜,只好边小步匆匆边将手中香灰拍去,这就亲自笑脸迎上   段沅没说话,手中比划了个“三”这就在有些哄乱的大堂中瞄到了一处刚被收拾妥当的空桌,她先了掌柜一步就往那边挪动,这就领着王茅二人在水痕未干的一小圆桌坐下,掌柜亲自送上青花寿藤的瓷具,又接过给客人自行烫洗碗筷的粗茶与水盆,这就摆在了与两人穿着悬殊及大的这个白面后生面前   茅绪寿愣了片刻,这就将自己那破旧不堪的布挎搁置地下,卷了袖口想去拿过段沅面前的碗筷羹匙,却被那掌柜慌张地打上了一边手背   “这个下人怎么这么邋遢,烫洗之前先洗洗自己的手啊!”   茅绪寿也没个表情,这就扯下了自己那顶乞丐似的毡帽,拎起了那白瓷大壶先粗略把自己这双细伤三五却白嫩纤长的手给粗略洗洗,王段二人齐齐憋住笑在茅绪寿与这穿戴好似掌柜的中年人见游走了几回眼睛,就在这掌柜心里奇怪为何一个使唤下人的“爪子”与样貌皆如此不俗之时,段沅轻咳一声,学着岭南中部的腔调这就对着悬挂于大堂四面墙壁的点心菜牌与茶牌指手画脚起来   “猪润烧麦、牛肉烧麦、火鸭三丝筒、蚧黄汤饺、虾仁饺……再有就是什锦荷叶饭和今日例牌的焗饭各来一例,茶水要壶“福香”掌柜虽说全数记下,临走时还回头两次朝着茅绪寿那瞧,当真觉得此人不该是如此打扮才对,被茅绪寿察觉之后,赶忙拉住了经过的堂倌给这桌落单   “本以为明日之后就能往那庐州去了,怎知还得往着清远一趟,当真希望能恰好和那些阴功的家伙撞上,一次把他们打跑了,也省得老是遭暗算连累哪个”   段沅忽然哀叹一声,一手托腮叹到,别看这店里的堂倌忙得不可开交,但终究也没怠慢哪桌,这就提着铜壶与七八小笼的点心放下,茅绪寿今日有些反常地成了先动筷子的那个,他顾不得烫口将那嫩白皮子的耗油叉烧包撕开,这就往了嘴里塞去   “那你说,哪次不是打跑了去,可又得几天安生日子?!你若是不想等明日自己先去也好,依我看那些阴功的也不是冲着你来,我们还得去清远谢恩还礼呢”   段沅这就一掌上桌又要与他口角,王玖镠赶忙截下,将一块枣泥酪酥夹到了她骨碟上,随后掏出一张符纸,借着煨炉的炭火燃起,手诀三换,将符纸化到了烫洗碗盘的粗茶壶中,而后冷脸将那瓷壶摆到了茅绪寿面前   “兴许我明日真的就下剂哑药好了!她摆明了是为降星观神尊与曾经同门心焦,你怎的总是刻薄”   这话说完还不算,叠起的蒸笼之中分明还有各样点心,王玖镠却忽地筷子一起,从茅绪寿的碟中夹过一粒粉粿,茅绪寿白他一眼,咽下了嘴里的点心,这就将那白瓷大壶里的符水倒入碗中大口喝完,这让不少邻桌瞧见的人皆是筷中口里的点心纷纷落桌落地,他却满不在乎   “事已发生,焦心又如何,何况那等闲倾只是过路救下你我,即便那些人心胸再窄也不至于大举毁炉灭门的仇恨罢,他若真想要我们的命,你家与玄黄堂里大可下死手,凭着我们两人,斗得过一回两回的,八九十的来终究也还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才是”   王玖镠自然明白,这也是他一夜睡得不好的缘由之一,至于其二,则是因为昨夜引着那一步三颤的走僵往了一满楼已是筋疲力尽,又因前楼仅有四间住房,这下可好,那梅山派的辛苦送信而来不可能和王茅这不熟悉的两人挤一处,段沅又是姑娘家,还有一间是葛沁屋里那断头的走后就未得收拾的,他与茅绪寿只好“同床共枕”了地凑合了两个时辰,睡没睡着自己也说得不清,这会儿只觉头脑迟缓,昏胀疲惫   一路下山时魏元宝说来,等闲倾似乎本与降星观并无深交,只是偶尔在大蘸之时收到博罗县而来的贺贡,上月二十七子时刚敲了更,便有人叩门,开门的本该是自己,可等闲倾堂主魏宝淋瞧了眼神龛上的香火与供灯那无风乱颤的古怪,这就将两个弟子拦下,自己亲自去应门,门缝刚启还未见人,堂中的两人便已嗅到些血腥,来者身形不高,斗篷毡帽皆是黑蓝裹得严实,魏宝淋将人搀入堂中,此人随后称自己是罗浮县降星观的代观主   “原本是由我师哥送信到博罗县,怎知葛观主走的隔日正午观中就来一人,我甚至连他穿着打扮都未瞧清,师父就很是惊慌地催促我们去后山山鬼坛,不是他来就不能回来,有人来更是不能开那山庙的门,不过我听师哥说他恍惚了一样,那是一个穿着洋服的男人!”   魏元宝这话让当时行在下山路上的王茅二人皆是一顿,王玖镠甚至险些将手中镇魂铃落下,好在还有拘魂链协助,赶忙调整了摇铃的韵律才周全到了山脚   之所以等闲倾之中两位高功还能保住了性命,是因堂主大弟子魏通宝等到了那夜亥末实在没沉住气,这就开了山鬼庙的门返回等闲倾,只见观中炉倒灯灭遍地狼藉,而堂主魏宝淋与高功黄宝洪已是奄奄一息浑身是伤,倒在了已是空荡的神龛之下! 第88章 入西门   又说回了十两银子七两在门,广州城最是气派的两处,虽不敢僭越了那处只走天家的正阳门,却也有着让能从崇文、朝阳两处进出的王公贵人,巨贾洋商们叹一声气派的本事!   只是这气派之下也有些碍眼的污遭,便就是在东西城门两处下搭棚铺地,一身破衣旧衫的劳工力夫。他们多是些城郊菜农、挑粪扫街的散工,有管事用人的来召,便会被像赶着牲口一般坐上老破拥挤的大板马车,从角门绕开了两处城门的商馆行会大路,从着这些富贵大院贵馆特意开出的小路被运达各处,结算完了零散的工钱又被拉回城门外去   如此一来即便是城门巡捕处驱赶也皆有左右为难的意思,耽误了贵人洋爷们寻人做事是一罪,可让他们瞧见气派之下有污了眼睛的也是一罪,因为在军警捕房之中常有玩笑一句“宁愿城中巡天光,不愿城门坐厅堂”   段沅一行人茶足饭饱地往着临近西城门与十三行商馆街北侧的恩宁路而去   沿路骑楼清水石砖讲究,临街铺头挂匾也多金字良木,三人走在这连排颇远的楼前廊道之下,各家门前皆是纹路流水细腻的花石板铺地,百货行、绸布庄、成衣铺子、珠玉楼以及好些洋车泊在一旁,门里进出皆是异族面孔的洋货楼与样酒家掺杂其中足有近百,铺门对开,长衫贵绸与洋帽笔挺的窄袖皮靴并肩而行,颇为热闹   “我听二叔所言这广府之地的‘西关’有着不少诗赞,今日终于走上一回,虽说丰州官渡的临门各街也是昌隆,但却也未得‘西关富丽胜苏州,茶客洋商醉酒筹’这等赞许”   王玖镠与茅绪寿闲步在后走得笔直,段沅却是这瞧瞧那看看地在人群里如鱼穿梭,她满眼放光,虽说自己云七院里洋货与南北好物也是堆满了房的,却皆是段元寿每次外出行法带回,自己则从未来过这岭南中心的“明珠宝地”,许久才有所反应已经跑出了身后那两人几十步远,好在这二人身形显眼,这就有些心虚地往回走了几步,王玖镠一撞上了她眼里那掩不住的欣喜,这就玩笑道   “依着刚刚茶楼里的说法,你们那两处宅子与这街市不过七八十步子的路,日后有的是新鲜日日可以来瞧,你这会心急地看了个遍,可是腻烦得快咯”   段沅朝着他偏头一眼并未说话,顺带着瞧向了那又是破毡帽上头的茅绪寿,脸上有所变化,眼珠一转,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   “瞧着这么好的地界,你还打算不要那宅子吗?”茅绪寿的眼眉被遮去,能瞧见的半寸毫无变化,冷言就来   “你喜欢,两处都拿去就是,我有“贫”在身,受不得这福气!”依旧如此嘴上不让,段沅也懒得置气,心里打量你若真不要她便将这房子的“两契”要来,买了赁人都是好,有些银钱了便给段元寿修坟做诞,总比着对门住着个冷面刻薄的好!   王玖镠瞥眼向身旁,他拿不准这二人是否会再起口角,心里叹了一声这就索性再当一回转圜的   “你是在想着刚刚茶楼里听着的那孩童的惨事?”茅绪寿这才有所反应,伸了伸筋骨将手负后   “依你来看,这是哪般的仇,又是哪门哪派的作为呢?”他问向王玖镠   就在行运茶楼享受口腹之欲那时,听到了不少桌面上的闲话,这些人天南地北的也并非全然是岭南的字正腔圆,即便是南北嘈杂,其中内容也皆在两处:   一是昨日巡捕房与军警们大肆逮捕渡口苦工罢工闹事与对洪宪帝那一纸涨了泊费船货税款的抱怨;二则是广州城里一早的古怪之事——几处临近都城隍庙附近做着摊子买卖的小贩家中孩子在日落回家后便胡言乱语,翻眼吐沫嚎叫得街坊皆是不得好眠,不及卯就浑身冰凉地咽了气,几家折了子女的爹妈一处碰面才知,孩子们今日只在一处聚着玩过,那便是庙后华宁里那条富人街巷上,于是便怀疑是小儿无礼惹了让其中可以只手遮天,豪横买命的哪个,不敢去巡捕房报案亦不敢去哪处告状,只好齐齐将已经青黑浑身的孩子抱到了城隍殿中哭喊不公,请求无常二爷能将其魂魄还回……   “瞧不清,总之不是我这处的!像你的,也像一路给我们麻烦那几处的,既然都说那庙后是条“金砖巷”也就不奇怪哪个家里供养着些阴物鬼王此类的,何况岭南与闽地一样,还有不少南洋的邪法阴师也颇为被这么些不缺票子的供养信赖……”   王玖镠忽然舌尖一顿,有所意识自己当真短了些眼光,段沅回头瞧去这忽然又静下的两人,只见一个已是眉头成川,而另一个依旧负手闲步,眼不聚神   “我们一路只想着是同在一块地界修行学法的,却不曾往着别处起疑,却忘记了还有那么一门也并非不与你我有仇有怨,何况现而今他的香火大盛之处可不就是南洋”   原本也一头雾水的段沅也被这句有所点醒   此时三人已走到了恩宁路十四号与二十八两处的街面之上,这是两处樟木做了大门各敞一边,拱形顶子的山花挑檐的顶是石料精细的西洋花藤寿纹在墙在柱,虽说小楼的窗户承不起大户的框槛木雕大气,却被此种新派楼宅的主张者——前清之时远渡西洋发财的“淘金客”别有心裁地融进了形似西洋楼面的满洲彩窗,给这连排而过的乳白石料添上了不多不少的活泼   “怎的……都有人在里面?可是被人霸了楼了?”三人并未显露多大喜悦,反而因为两处门前皆是大门敞开,樾门半掩而十分惊讶   “我的那两张契票呢?”茅绪寿忽地转向王玖镠,王玖镠却双臂往胸一抱,头偏一边   “忘在丰州了,何况你不是说不要嘛!”说罢这就等着他眼里是否会有些许失落,怎知这人还是古怪得很,只是微微点头,这就转向已经掏了自己那份儿的段沅,这就将她手中房地契抢过,往了二十八门派里走去   “那就去看这处好了,如若里面人不讲理的,也赶着巡捕房没收工去报”   一阵交谈从背后而起,王段二人齐齐回头,恰好与一通白衣黑裤这典型的下人装束的两女一男撞上目光,两个年纪与段沅相仿的少女在王玖镠身上逗留了一会儿眼睛,又各自躲开,而段沅则有些口气不善地质问起那短发壮硕两手因为清扫工具没得空闲的少年,虽说此人言语有些磕巴,却还是让三人舒下心来   三人在负责给两楼打扫的下人簇拥之下进了小楼,虽说神龛无神尊,却被段沅一眼认出了这曾经是云七院中杂间里的物件   “段高功今年芒种后来曾来过我们李公馆小住,老爷听闻小姐同少爷今年便会过来住下,这就交代我们从原本五日一处的打扫改为三日,今日还在说起已经临近年关了,怎的还没盼得来主人呢”   那领路在前的小婢给几人说起,他们家主人原籍也是罗浮县中人,家中世代虔诚降星观,只是在父辈之时家道中落,段元寿一日下山之时恰巧瞧见放“阎王债”的地痞在家住宅闹事,不仅替李家还了大部分的债务,而后也一直对李家多有帮衬与往来   李家现而今的家主则因缘际遇地在同治末年远渡美利坚国,归来之时已是从那总被说做是遍地黄金的异国有所成就的商贾,他再早上已是伏尸七圣的段元寿,却被拒了自己三万大洋的报恩,而还被段元寿塞了八千的绿票,委托他在如今新宅之处替他买下两座小楼……   “你家老爷可是罗浮县茶商,曾经天澜茶庄的李家?”   段沅对自己师父有这么以为渡洋富庶的友人是浑然不知,反是茅绪寿开口问去,二楼有四扇同为樟木雕花的房门,两处睡房一处书房与小厅皆是布置精巧,贵木洋货与时新家私都不在话下,还未等三人瞧个遍,那言语磕巴的少年这就匆匆跑上三楼,再见人时手里已多了一个写着符箓的纸封,责怪同伴就说   “你们都忘了,无论是段高功还是老爷上月回祖籍前都有叮嘱,见着少爷人了一定先给他看留下的信”   几个下人脸上皆有所窘堪,王玖镠瞧了眼被接过手来的书有符箓的纸封,这就将一众白衣黑裤地打发到了楼下,三人入了小厅,掏出布挎之中的香火与黑木匕首,结印燃符又持诀念咒了好一番,这才用匕首将纸封启开,一张背透盖印油墨的厚纸折叠整齐地被他取出,王玖镠这就一声苦笑搭上他肩头   “果然少不了你的,刚刚受你提点这城中怪事出自哪门之手,而今我大胆猜上一个,怕是当年进了败西村的各家都得有这两千两的庐州银票才是!”茅绪寿将这纸张摊开,果然被他说中……   闷雷呜呼,如泣如诉,三个手提官皮箱的男人从挨近十三行渡口的一处浅岸被那贼头贼脑的掌舵人催促下船,这里没有官灯也无垫脚的甲板,三人站稳在地之时都皆是鞋袜潮湿,褂摆发沉的狼狈,但他们不敢停留太久,这就忍着从脚而起的湿冷大步朝着苦工力夫们安营扎寨的那处城墙根子下去,   他们全然没有发窘被一行破衣烂袄,满面灰土的人齐齐而望,脊背笔直地迈着步子整齐地往着偏门小洞而去,还未等那抽着烟袋,身形胖硕的护门卫员开口问,其中一人就忽地走快两步,往着那不及自己胸口的“小老头”的烟丝袋里唐突塞进一张赤色的小卷,随后又退回与另两人并肩之处,等在落下的门闸之前   那小老头躬下了背向要瞧瞧这三顶洋帽之下压着的人是哪个模样,却因今夜实在太暗而没能如愿,索性遮掩着其余同僚取出烟丝袋里的小卷,这一摊开,便是双眼凸起,瞳中发亮,赶忙朝着那落闸的喊道   “天福香楼的,下朝时候我瞧过通行纸了!”边说边将自己裤袋之中一块小洋纸揉搓成团,这就朝着那落闸的面门直去   那个膀大腰圆的一手接稳了这个纸团,这就力发一处地将原本落下的铁闸升起,三人依旧垂头不语地齐步而去,那大汉重新将闸落下,朝着对面的小老头唇语道谢一声   这小老头趁着大汉去买解手的空隙又将刚刚被塞来的小纸卷取出,在晃眼的油灯之下反复细瞧,嘴角扬起,他也曾收过一些坐暗船而来的一些没有通关票证的洋人番鬼塞来的“孝敬”,可这一出手就是十块不列颠暗佣,他没想到会出自一身长褂的人手之中!   “行大运,我真幸运……”他这荒腔走板的小曲惹得城内临门一处墙角后的人不禁发笑,嘴里嘲讽一句,这就拍着裤后的尘土起了身,手诀两换之后,只见这三个刚刚进城的人齐齐转身向南,又迈开了步子往深巷行去   夜风向北,那走在最前的矮个子弓背负手,每隔十步便懒散地敲上一下,这会儿被风钻得后脖发凉,只好停下,腾手出来将领口那褪色的盘扣系上   而那身后三个高个的仅仅一身秋衣褂子也无马甲,既不喊凉也不耸肩,笔挺地立在这矮个子身后四步处一线排开,任由穿巷的风往帽檐上掀,显露出鼻梁眼上那书着符箓的布条一角 第89章 胭脂酒   “风萧萧,夜长长,盼君来,不觉眠……”刚添上了灯油的黄铜马灯样式不新,头梳低髻,簪着珠花的妇人倚在两寸的账房台子后拨着算盘随口唱来   刚打过亥三的更夫走出也就三四十步的功夫,这会儿就忽然夜风拍窗敲门起来,她却仅仅抬了个眼,瞧见那两桌临近窗子的自己端了酒坛盘子往靠墙一侧去了也没着急收拾桌椅,反倒是挨着炭盆进了有些渗汗,这就将那绣花圆领的袍扣松了两颗,将那原本掩在领下的脖颈敞到了半堂酒客的眼睛里   “心漫漫,与君别,花帘床,鞋两双……”她瞧着风声越发噪耳便又把调子提高了许多,几个原本端着酒碗在嘴边的早已是脸色红涨,不约而同地将手里放下改饮了那杯碎末扎舌的粗茶,他们也被这副勾魂夺魄的嗓子与这深夜之中也是胭脂红润,满面的娇媚给饮得牙根泛甜   妇人晓得坐上这群色棍已是心上难耐,可偏要再给火上泼碗油,这就扬起了凝脂的下巴一环有坐的各桌,瞧见一张张面红耳赤瞪眼撺拳的丑态,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花姑,我们这来饮酒吃菜的,你何必给这等不饶人的折磨,你这嗓子一出,眼角一抬,兄弟几个可是耳里进了爬虫痒,心上好比爪子挠,这裤头也紧了好几个呢!”   这人并非岭南腔调,他这句一出无论原本是南北那处言语的,这会儿都齐齐哄笑在了一堂,还有一桌北地口音的矮瘦男人这就朝着说话的那位举碗平眉,大声赞道   “总说这广州城里嘉荟街,白日闭铺夜里旺,嘉荟街上满笑楼,胭脂酒携美人香,今日我这等北方蛮子见了世面,不瞒这位兄弟所言,我就是那个紧了裤头的!”   又是一阵哄笑,酒客们互相举碗恭敬一齐饮下,那账房后面的妇人却依旧侧身懒散,仅仅讥笑一声,丝毫没有绝大多数女子听到被一群臭气熏天的狂徒言语轻薄还如此淡然的,这全因她自己晓得,这群人也就只敢嘴上放肆,过来借酒耍疯或是银心无忌的胆子他们不敢起!   嘉荟街虽名号为“街”,却是广州城中一条临近西关大街的岔短小巷,这处小巷路窄破旧,平房一排瓦粗门破的,若是有人无意瞥进来,还当了是荒了的旧宅,可就是这么一处地方却也盛名南北,十三行街上货品琳琅中西洋,那么这嘉荟街则也是条买卖的铺子   卖人口的牙行有了屋,阎王债主是掌柜,还有便是不问来路的当铺与各种稀奇古怪有钱偿愿的本事人,但也因其买卖的主顾皆不宜光天化日走动进出,因为皆在申时一刻才家家挂灯檐下以示开铺,就连那罗浮县星罗洞当家人关常禧,也在宣统年时盘下一处专替不能就医去光天化日的那等人瞧病医伤,药钱虽是正紧医馆的两翻,却也门庭若市!   “你们这群个暗虫,如果有着通行令帖或是身份本子,还来我这捱夜吗?!摆明了街里也有不看姓甚名谁的妓馆,听着心痒裤裆子紧的,何不出了那五块钱去过夜,有宽床暖被有女人的,少来恶心我!”   这花姑将原本摆弄的算盘往账房台子上一掷,身后满是酒坛的高柜之后便钻出了两个身形快要顶上那霉斑累累的横梁,满面横肉的大汉,他们皆是一身单薄,挽高袖子,一副随时要将这些客座生吞活剥或是当场拧了脖子的不善,众客座皆抿嘴低头静默下来,花姑觉得有些话失了分寸,赶忙将账簿合上   “无事,就是今夜都是熟客街坊的多,我够不着上面,叫值夜的来拿几坛‘胭脂红’下来,今夜我请诸位一碗!”   两个大汉相觑一眼,这就轻而易举地从一丈往上的高柜顶端拿下了四坛与其余酒坛与众不同的白瓷粉彩坛子,其上并非一般酒坛的花藤或是青蓝简画,而是精致的粉彩勾勒出一个个衣衫薄透,千娇百媚的女子,启开封坛的土与塞子,一阵浓烈的香气便蹿得在座众人精神大增,与其说是酒水的醇香,倒不如说这是女子那股体上的芬芳更妥帖   花姑走出账房,这就亲自将一坛坛酒水送到了这些衣帽新旧不齐,面色有喜有忧的客座桌上,刚好最后一坛放下,一阵叩门声粗鲁而起,那两个还未退下的壮汉索性帮忙应门,这就走到了门后扯着嗓子   “房上没瓦,补上多少?”门外先是三声咳嗽,随后一副定然受风了一路的嗓子大声喊来   “吃酒歇脚,带了龙鳞的货!”花姑朝着那两人点头,门便被启开了一条最够人钻的宽缝,这屋里炭火舍得,一众人早就褪了夹袄厚袍的,这会儿突然被冷风一吹,十个便有六七都措手不及地一个喷嚏   再抬眼时只见一个微微驼背,头发花白的破袄草鞋中年人与三个长褂洋帽各持官皮箱的高个站在了账房一侧,那矮个的中年人笑脸从自己那补丁厚重的布挎之中掏出了一尊色泽黯淡的小神尊,花姑到没变个怎样的脸色,反倒是那些伸着脖子的纷纷嗤之以鼻,这就各自松懈下来,朝着这一行比自己还古怪的四人鄙夷一瞥,甚至窃声嘲笑起来   “几位既然晓得我这满笑楼的名号,就该知道得看价吃酒的罢,我这妇人家虽然不知道这尊是哪位神仙,可也管不得是谁,我们只拜家主不拜神的,也没个香火供桌,可要辜负了您的心意呢!”   满笑楼落座的规矩乃是“一人两块小洋与两贯之上满钱的登门礼”这个规矩乃是花姑祖上定下沿用六十余年的   花姑姓杨,闺名菱花,别看家中现如今是有门面的当铺酒楼买卖,在其曾祖父时可是广州城中恶名昭著的阿飞无赖“四宝堂”里一个大字不识,无恶不作之辈,后因当时堂主遭到仇家设计追杀而“护主有功”被招为赘婿,这才改了杨姓开始参与四宝堂中买卖打理。   花姑家这老祖宗在岳丈的庇佑之下闯出了一番成绩不说,还在咸丰之时认下了一位曾在四九城中职衔颇高的“老公”做了义父,一番孝敬讨好便得了那天家官当的采买销货的牌照,从而让四宝堂中人也着上了体面衣裳,在门面之中看茶待客   “就这个还龙鳞来的货呢,而今世道拜番鬼洋爷的可比求神拜佛要实际多了!更何况那香港已是不列颠的地界,怕不是他手里这个是被洋人给扔出来的破烂里捡的”   那北地口音的压着嗓子与同桌的嘟囔,怎知那驼背的矮个的这就转脸向他一笑,抬手以示稍等,这就将账台之上的这尊华袍帝冠的玉皇上帝小尊往地上一砸,花姑霎时惊得退后两步,这才没被碎瓷割了缎绣的鞋面   几声惊呼而起,随后这厅堂里的客座纷纷起身聚来,在这也就两个巴掌大小的神尊腹中竟被藏了金玉珠子,宝石首饰的很是满当,花姑将脚下的一颗硕大的不知何种晶石珠子刚拾起,便有人高呼而起   “老兄,这可是‘紫幽魂’?!”此话一出花姑差点脚底一个踉跄,这脚边狼藉得珠光宝气的破衣人却仅仅点头认了,搓手问道   “夜里的风大,我们这一路而来实在身子发寒,我这登门礼杨掌柜若是满意,可否先给些酒茶饭菜的来,吃饱了,那六块的酒钱再给足了您”   花姑赶忙用自己的丝绢将这颗沉甸的珠子裹好,把十几人哄赶回了座位,这就亲自把空闲的方桌长凳擦净一遍,四人落座不久,便是茶酒饭菜的满桌,但那三个人并未脱帽也不动筷,只见那中年矮个将破袄袖口一卷,津津有味地吃喝起来   方才那也是北地而来的矮瘦长褂又举了酒碗朝向这来,破衣人咧嘴一笑,这就与也举起酒碗喝了个干净,还未等他发问,自己先开了口   “兄弟可是想问,这珠子是否是而今街面上传着的那两颗其一?”这人发窘一笑点了头   “可那西太后凤棺里的不是被孙大帅给霸了去嘛,另一颗可不是被这位赠送给了那在香港称王的洋人头子去了”   破衣人噗嗤一笑点了头,夹了满满一筷子的葱爆牛柳嚼着,与他同桌的一人却摸着下巴自言道   “不是说那‘六足将军’也有一颗紫幽魂嘛,说是成色不及西太后,却也是从当年在九龙封爵的一方王候阴宅里得来的”原本还神采奕奕地等着这颗珠子来历的众人纷纷僵住了脸,片刻之后有人呵斥道   “今夜这风跟鬼扯裂了嗓子一样就够凉背的了,你还提这活鬼作何?!”那人一耸肩,反倒嘲讽回去   “咱们坐在这处的可不都是没了户籍,官衙索命的野鬼嘛,这位兄弟是那些混账地方的话本小册瞧多听迷了罢,怕这么个被邪乎了的家伙!”他身后一桌岭南口音浓重的这就赶忙一副哀求模样拍上他肩   “兄弟,就是因为亏心事做多了咱们才别自己找晦气才是!这六足将军没有那《败西传》之前倒也只是个漫天要价的赶脚匠,可自打败西村之后回了岭南便神出鬼没的,听闻好些夜里骂过他的都遭了他那三个‘活死人’的索命,即便有能耐的也没逮到报仇呀!”   怎知这人不领好心,这就一耸肩将搭在肩头的那手拍落,又一碗下肚提了嗓子   “花姑说明日不过戌时就能给我们办妥去南洋的船票和户籍,他怎么去找?!若是我有个好歹,那定然是今夜有人卖了,可我是今日最早而来的,听着起码有四五位兄台皆是在白匪这路子上被人嫉妒了才不得不做远走他乡的打算,你们说,都是从死人嘴里抠碎银的,那‘六足将军’是先找谁才是呢?”说完一声冷哼   花姑这处酒楼便是原本四宝堂的堂口旧址,起初都是些地痞子窝身的地方自然不会有多精致,还是因为自己祖父信了一位风水师公的话说此处不能荒了,这才让快及不惑之年的她有了打点的借口开了这处满笑楼,赚着需要坐暗船远渡,改名换姓这一类人的买卖当这广州城里的一朵风流花,而这满笑楼能收下别处不敢收的物件还变了银子票子,便是她这副好皮囊十多年让各路男子沉沦的功劳!   这时几个棉布袄褂,手大白面的男人愤然而起,走到了这口出狂言的北地人桌边厉声道   “大家可是平起平坐一处地的,你又是赚哪路子干净钱的?!正是因为我们是白匪才如此忌惮阴术士,他们若是有了脾气可不是一身蛮力就能摆脱的麻烦,你想死便找别处去骂,别连累得我们这些想活命的!”   他此言一处得到了半数客座的认同,这一桌三人知道自己落不着好,这就起身与花姑说好明日午后来取船票户纸,随后一咬牙便迎风离开   花姑其实自打他们提及‘六足将军’而起就才是脸色最不好的那个,她听着这些口角沉默,只是不断隔着丝绢摩挲着那颗紫黑的珠子,这一抬眼,便瞧见那破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索性心一横,挤出个娇笑   “我听着各位说得新鲜,这就耽误了问几位如此大的手笔是需要哪处的船票与户纸,还是想在哪里的催命榜子上销个姓名呢?”   余下的人齐齐而向这破衣人一桌,只见除他之外其余三个长褂单薄的依旧没动筷喝酒,一手置在膝上,而另一手却毫无将官皮箱放下的打算,就还是进门那样攒在手里悬着 第90章 夜莫言   “替香主办事,劳烦您两张能过海进着香港岛的通票,两人港岛的户纸”   果不其然如此出手定然是因为事情烫手,若说眼下往着香港岛去的那简直是千军万马的势头,八旗子弟不说,不少贱命一条的没钱买条路子的便想凭着一身力气水里上去,却十个能沉下八个,终究是没让枪炮打上身,反倒自己先把自己的命给赔了进去   花姑倒也没多泄气,能拿出这么个东西来她这破烂馆子里定然也是好几番功夫之后才登门的,无外乎是瞧上自己娘家“四宝典当”是真正的来者不问,于是又亲自上前给这破衣人斟满   “您可得知道,而今这去香港的通纸比去西洋的都要金贵!那北平津卫的阔人王爷们,再有咱们岭南姓着满姓或是大户亲族,哪个不是想让那位璞大总督庇佑着继续富贵呢!您是太高看我这小小妇人啦!”   这破衣人将这碗举起饮尽,花姑则瞟向了这几个紧绷模样的长褂人,她说不出哪处古怪,也怕着冒犯这等出手的来客,也就仅仅一环,赶忙把眼睛又躲到了破衣人身上   “这位仁兄,而今香港岛可谓是百金难买过闸票的,您有这么个宝贝,就是这神尊肚子里全给了杨大当家的,到了东、西、南三洋任意一处也是富贵逍遥的,何苦就去挤那巴掌大的海岛呢”   一坐得偏里的镶玉瓜皮帽人好心劝道,他起身回礼举茶,又将手边一个长褂人的酒碗端起而向花姑   “是很难,可杨当家的点头,也就不难了”花姑犹豫片刻,这还是接过了他的那碗酒,喝尽之后破衣人笑出一口参差的牙,浮肿的眉眼也变成了一弯反弓的月   花姑只觉得他有些像自己幼时那些被父亲行堂规而溺死了三四日才捞起的死人,不禁有些脊背发凉,把已经被这破衣人吃得只剩油光的两个碗盘收拾起来   “倒是这三位先生怎的也不喝口酒暖身呢,我这饭菜是不如席子,但这夜里的还能有几口热灶的也不好找,还请几位将就将就”   她这话刚完,便见这原本坐着的三人猛然起身,若非她端得稳当,这些盘碗估摸着这会儿已经是满地哐当了   “他们今日吃早了一步,就没能享受您这的好酒好菜,等您消息,七日之后这个时间劳烦您将通纸与户籍放去临街的土地庙即可,不能见天光的,还是夜里多行点路为好,告辞!”   说罢这就绕开了花姑往门那处去,而这三个从头到尾没喝一口茶水的则依旧笔直成线,跟着破衣人到了门边,纵使是屋里这些穿得厚实的也不禁因这开门窜进的后倒吸进牙槽一口,而这三个秋时衣裳的却依旧笔挺静默,连一点缩脖耸肩的动作都没有   三人离开之后,那镶玉瓜皮帽身旁一个亦是好料氅褂的忽然尖叫而起,脸色煞白地从长凳之上摔下在地,口里不断重复着几句众人皆听不懂的异族言语,花姑晓得,这是个穿着满服的东洋人,赶忙叫那两个大汉帮手将人扶起,只见这东洋人的同伴用岭南口音重复着“怎可能”面色也越发铁青起来   “我东家刚刚说,那走了的一桌有三人是死人,不喘气的!”他瞧着这满笑楼上下的眼睛都聚在了他们一处,只好将这东洋人的话里的意思告知了花姑,惹得一众人也是猛然一惊   “胡说,那三人虽说古怪了些,可若是死人,怎会如此灵活,我听闻即便是那些赶脚人用法术驱起的走僵,也都是步子僵硬,需走偏路避开阳人聚集处,也离不得铃锣一类的!死人能在咱们这么一群阳刚十足的中间坐上那么久,除非刚刚那人本事通天,是那祝由王家的赶脚法或是岭南那个……”   他语塞此处,眼珠瞪得几乎要滚落出来就这么在一张张或是黯沉或是惶恐的神情只见徘徊,落到了刚刚那个提及了六足将军嗤之以鼻的北方人身上   “刚刚你骂了好一会儿六足将军呢”那人嘴上还是不让   “无仇无怨的,即便刚刚那个真是你们说的那个,他还能把这一屋子人都杀绝了吗!何况我也没说他什么不是,没见过的还不让置疑几分,爷我是赞成共和的,不跟你们这群老脑筋的瞎辩!”说罢这就坐下,屋中沉默了片刻,花姑忽然问道   “刚刚除了说话的那个……是三人罢?”这就在一众人里有一个颤得不行的声音回来   “是三人,六条腿……”有人听到后绝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便朝着这桌北方人破口大骂   一时间满笑楼里便炸了锅似的,拿到了路票的纷纷抄起随身纷纷开门逃命,而一几个还得等着花姑办事的也皆不想等死,这就将自己的帕子或是褂摆割裂一角,塞到已经惊得头脑空白的花姑手里作为凭证还险些被门槛绊得一脚摔上街面   这夜半三更的热闹惹得嘉荟街里同样夜里迎客的不少门户纷纷有人探头,一头雾水地瞧着满笑楼里逃命而出的各路人,活像见了鬼似的……   肖苇是被卧房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树上一声声没完没了的鸟鸣扰醒的,他头痛脑胀,身上后腰皆是酸痛入骨   自己咬牙辗转了好些功夫终于睁开了眼睛,可那西洋雕花的梁子让他一眼又更加晕眩,只好再缓片刻,好不容易才再蓄上点力气撑起半个身子,将床头矮斗小柜上一碗散着苦涩气味的温热汤药颤颤端起,三五口喝尽之后他又摔在了软被之上,待得身下那肿胀炸裂与酸痛的种种折磨消退大半之后,才再度开眼   在床上倚坐了好一会儿,冷眼而向那被湖蓝金绣的帘子后面聒噪的始作俑者们结印念诀,最后敕令一指房中便平地起风,在被掀起的刹那瞧见了透进的昏光之中,三四个闪过飞散的黑影,他此时五脏六腑都烫热翻腾,虽说这是早有预料的苦头,却也因为三月之前潇君刚重新蹋上故土便遭了埋伏重伤,而得到了快百日的安宁   叩门三声之后,德福持着一盏西洋样式的铜油灯启开了门,他朝着肖苇颔首,自己张罗起来满屋的灯火,让着随他进屋的两个婢子给肖苇送上了鹅绒的袍子与吃食,其中捧着绒袍的便是那昨日改了名字,抹上了白玉霜与唇膏的桃月   她满眼秋波地伺候着肖苇更衣,好在德福先去点了这宽敞屋子里几盏远着他的灯,这才没让两个小婢将他腹背后肩的抓痕齿印给瞧太真切   桃月原想多磨蹭一会儿,却被德福赶出了门,她瞧着肖苇很是惨淡的脸色揪心,在门外泄气地将唇上的香甜用手背一抹,不甘心地下楼去前院帮忙去了,一步三回头,却没盼得肖苇差唤自己,恍惚之间还急了手上,让不知为何分明已近年关却二度再开的白玉山茶滴上了几滴指间痛下的红珠   肖苇腹中得了些饱暖后终于洪亮了些嗓子,德福小心搀扶着坐到床边,这就拿过小婢送进的衣裳亲自伺候起来   “我睡了多久?”他浑身那些紫红斑驳的印子,即便是顶好的云丝里衣轻抚而过都得咬上后牙,德福只能轻了再轻,连声响也随了手下   “您是寅末上来的,眼下快要酉时了”他屋里分明就有嵌金的铜雕西洋时辰钟,但眼下每一分力气都不敢去使,他抿了抿即便喝尽了茶壶也没能湿润的唇,嘴里那泛着霉重的甜还在舌尖,只好叹了一声   “难为你又是一夜没得睡了”德福手下顿了,赶忙谢过东家,这又谨慎地给他套上厚缎净素的水绿长褂   而今这副身子,可经不得洋服那些规整束紧的框条,也就只能依着肖苇唯一求的那点面子,出门之时披上件苏格兰呢料的厚衣,眼下为了让他不专心在皮肉的疼痛,这就报来一日的事务   “古先生已到了德安路等着您派差,还有便是涟先生在今日您刚睡下那会儿来了火急笺,我便用了您给的法灰符水先行拆了”   肖苇点头,这火急笺是各路旁通皆会的法术之一,虽也是飞鸟信鸽的传笺,却是符箓的竹管封信,施法之时需以接信人的头发指甲做法认主,无论是路上被人截下或是有人打量着自己施术拆信,信笺便会自焚而毁   倘若收信的人果真不便,便要告知代收之人开信的法术先后,并亲自书写拆信的符纸,剪下自己毛发指甲叠成符包在信筒上北起向西,画圈烧尽   德福将自己誊抄的那份掏给肖苇,火急笺显字之后一刻钟也会自焚成灰,之所以等不来肖苇睡醒再拆,只是这涟先生的性子比地下那位还要无常百倍,耽误一会儿,怕是肖苇又得吃好一通苦头,譬如鬼月将那雷州岛上的东西渡上岭南耽误了风浪,肖苇可就挨了惩,熬了此人隔空打来的术法足足七天的惩戒,看得他是又怜又怕   肖苇将笺子搁到了床上,思索片刻刚要开口,德福这就颔首应来   “车子已备好,只是今日送饭去仓边路的人回来说,那位小先生伤得挺重,连筷子都拿着费劲,没得您吩咐也不敢贸然送药……”   “做得好!那我就带上药去看看这个废物罢”   霎时眉头成川,他自行咬牙发力搭着德福的手臂起了身,即便这汤药奏效,也缓不得直立之处那后腰延下的钻骨之痛   仓边路两旁的临街窗户皆随着轰鸣打起了颤,一些在家中无聊哈欠的孩子或是倚窗缝补的妇人这就扣紧了领口,虽说这几夜的风哪怕跑进一分都会让这些靠着穿厚烧炭屑的小户人家冷上很久,可就是如此的街巷竟有洋车的动静,那即便是屋里更加不暖和一些,也得看的一个新鲜   “九号的楼里?!几时住了人?这也不点灯开窗的,我还以为还是竹升面那鳏夫走之后的样子呢?”   妇人不禁将整个头都伸出了窗外,左右一瞧,各家街坊的男女老少皆开窗伸头,用着自家那破旧得各有千秋半扇作为遮掩,只见两个手提大小盒子的立领窄袖人先行下车,只是那后坐的人身形不算高挑,这就没能在黑灯瞎火里瞧清,只是怎么也不像是会夜里来这穷酸地方钻破楼的才是   几个立领人皆是将对这楼阶里霉腐气味的厌恶挂在脸上,肖苇却很是淡然,还截下了要敲门那人的手,亲自柔和地在门板之上叩了三声   门里的人倒是应得挺快,他瞧见来人的惊喜,险些就要把手里的油灯给翻在了地上,很是激动地拉扯着肖苇进到了这处家私简陋陈旧,又布帘遮得一点缝隙都不敢透出的屋子   “你受苦了,我昨日忙碌,一听着今天下人回报你伤得不轻,这就想着再晚也得送药瞧瞧”   听他这一句,这个身着湖蓝衲服,长发蓬乱未束的方脸道人这就眼里起了水光,他虽也就廿十多岁的模样,但终究不该是个得点恩惠就鼻头发酸的年纪,肖苇赶忙示意他共同坐下,还让随行的人添了炭盆   “多谢肖先生关心,您给了我这么个落脚地不说,还三餐丰盛,我定然将自己所学全然奉上给您,只求您能快些让我找到师弟”肖苇笑了,点着头将一个瓷盅的汤药启开,又是亲自倒了一碗递到他手中   “你拜师我鬼王宗的诚意与你对你师弟的情深我很是感动,只是眼下那个王家的还有那位六足将军是你二人两情相悦的最大阻碍,我恨不得想替你料理了所有,可是迫于阴山派的名声,贸然出手怕是会给你和你师弟生出更多嫌隙”   这道人将药碗喝尽后猛然就起,朝着肖苇拱礼颔首   “肖先生尽管吩咐,吴绪涎眼下已是无门无派之人,只愿您能成全我对师弟的倾慕与入门修行于鬼王宗这愿,师弟身旁的那些阻碍,定然是吴某去扫去杀,不该是您费心之事!”   肖苇又将他按回身旁这张颜色枯败的西洋软椅上,又将药碗倒满递去   “我不曾想,我也有一日能为两者皆是男子的情爱如此感慨,愿我鬼王宗能得良才,也愿你心愿达成!”   吴绪涎脸上淌下的温热在黑褐的汤药之上漾起了波澜,又是一口闷下 第91章 梅山事   吴绪涎那盅苦药得了承诺好似饮蜜,魏元宝则用羹匙搅着英嫂呈给他的甜汤愁眉苦脸   也不知是一满楼里凳子椅子长了钉子,他总是坐不得多久就往着后院的杂间去,瞧见那被拘魂链锁着立在墙角的亡人符纸未落灯也无恙,这才稍稍舒下一口   添了香火,这就又往大门去东张西望,分明这三人才走了一夜,自己却焦心得不行,一恐这委托他看管的亡人真的起煞,二则忧心在花尖山半山的山鬼坛洞里养伤的魏宝淋   黄美兰送走了两个吃番薯水元的街坊,他赶忙把自己这碗红豆小淮羹往嘴里大口地送,却因为太过急促而噎到了喉间,黄美兰赶忙倒上温热的清水替他轻拍背心安抚,好在这做羹的小淮山熬煮得足够软烂,咳嗽几声也就无碍了   “我也是第一次做这清远的甜汤,你吃的这么急,我倒也不好问个如何了”魏元宝的脸还泛着噎喉的涨红,他赶忙摇头,挤了个生硬的笑   “很好!这可比我们等闲倾里负责伙房的龙姨做的好味太多,她总说师父与师伯年纪大了不爱吃甜的,因此我们每次谢香客的糖水都没几人吃得脸上带笑”   黄美兰听完露了笑,魏元宝一眼与她柳眉之下的妩媚撞上,只好低下,揣上自己的袖口以掩羞怯,他从小只听喜神客栈的掌柜多是一副夜叉面的粗俗人,却不想头一回踏了进门的,竟见到了如此风情花艳的媚娘子   “分明刚从茶楼里吃出来也就一个时辰,这一靠门就闻见甜味”王玖镠的声音这就从身后而起,魏元宝激动得险些在起身时带倒了自己坐着的长凳,黄美兰也起了身,两手往胸口一抱摇起了头   “你们不晓得元宝有多尽职去守着那死人,吃不香睡不安的,活脱了像我家男人没出头七我的模样!”段沅这个已经自己舀满了糖水吃上的这就被呛笑了,王玖镠则满眼嫌地往魏元宝瞥来   “你是怕我们就此跑了罢!”魏元宝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就被看穿,嘴里结巴了几声“不是”最终还是拱礼道歉   王茅二人也没责怪,喝了杯香片歇息这就往了杂间去,魏元宝刚想开口说说这一夜如何,却与猛地转身的茅绪寿撞了个正着,随后手里便被塞来了串线的廿十个小满   “临门的贩子都还没散,你去靠着城门卖山菜野药的那些替我买来刚出土的刚出土的佛手与大叶藿,再去北角那个没招牌的药堂买三钱地龙、三钱僵蚕”   魏元宝点了头转身就去,段沅还没等到给她的吩咐,只见黄美兰这就从自己屋里捧着一身黑粗布衣裤和麻里衣出来   “昨天你们一走我就去了寿材店,定然是要这些的罢?”段沅赶忙接过,待到出门的回了,王玖镠也恰好从自己带出的行李之中翻出了二两油纸裹着的辰砂也给到了茅绪寿手里   “别人赶脚都是一人包揽所有,至多还有个徒弟帮手,你倒好,前后差了咱们四个”茅绪寿将所有药材都摊开查验妥当之后便往了伙房去,而王段魏三人则开始了在杂间之中的忙活   王玖镠掏了催命响手腕发力,二长一短摇了四遍,说也奇怪,自打茅绪寿回来将那拘魂链解下之后,这亡人便不断发颤,这四遍铃响之后则平静了下来,王玖镠朝着魏元宝使了个眼色,他这就借着稳魂油灯燃了一根刻上了符箓的黄烛,王玖镠看着黄烛替下了稳魂灯之后便再度摇铃,手诀三换   “让你走,你快走,急急上路莫回头,走!”   他这一吼把魏元宝吓得肩头一耸,随着吼声一出,这亡人便忽然前倾而倒,王玖镠一臂截住了他,吩咐段沅持起地上黄烛,这就将催命响往柴堆上一搁,两臂发力将这亡人提起,放到了勉强在这窄屋子铺开的破席之上   魏元宝退出到门外,瞧着段沅将黄烛放稳在了这亡人的中天顶,终于开口去问   “这位是何地人士啊?上路可要去久?”   王玖镠这就把亡人身上的长褂和里衬解了扣,袒露出已略有尸斑显现的胸膛,段魏二人皆微微蹙了眉,但很快眼睛便被这里衬领口内缝进的一张符纸大小,写满黑字的黄纸拉去注意   “吕远,光绪初年五月十一日酉时三刻,清远县庙前村甲三巷十号”魏元宝不曾想这还与自己是位同乡,顿时舒气一口   “我可寻一份沿路山地图来瞧,梅山派弟子都是猎户山货客,这行山路的本事可管包我身上!”   王玖镠却笑了,接过段沅从院中递来的马扎这就坐到亡人身侧,再拿来了刚刚问黄美兰要来的女子胭脂盒中的粉勺,这就再解了蒙在亡人眼上的符箓布条   “若你遇上的是寻常神功出身的脚匠,那确实需要走上两日山路,若是祝由本家与赶脚祖师爷门下还得如此,怕是我家坛上得常年不安了”   随后他开始用着这细小粉勺躬身剔出原本封住亡人七窍的朱砂,辰砂昂贵,也还真是王家这等家底才把此物用在赶脚之上,王玖镠瞧着掏舀出来的朱砂不禁摇头   “眼下内外皆是火炮枪响的,想必除了粮食干货送了军备,连各路药材也得充公不少罢,这朱砂的年月得是五年之上的霉陈,少说买来也得六七角”   六七角钱乃是一个劳力脚夫或是城中短工两日的收成,可作为赶脚各路法子必不可少的材料,脚匠们只好高抬了买卖的价钱,本来寻着脚匠的就不会是多么富庶的人家,若当真受不起,也就只好狠下了心让家中人暴尸他乡了   “雇叔不是说,你来罗浮县那日便是赶脚乘船的嘛,一船无人都未怀疑同船的还有个不喘气的”   段沅也搬了个马扎在门外坐下,茅绪寿在伙房之内熬煮擦洗亡人的汤药,眼下亡人已退了魂,原先赶尸匠召进的畜灵也已在降星观那会儿被王玖镠打碎,如若手脚不快,尸斑蔓了脸,可就再也不能起尸了   魏元宝很是想给王茅二人帮手一把,可这边问着那边跑一趟的也没谁再给他个差,茅绪寿更是在打发他出伙房时把门合了,索性他也搬过一个马扎找王段二人闲话   “你们梅山自己的赶脚的术法,你可见过?”   魏元宝摇头,他又瞥了眼王玖镠真小心忙碌的这个亡人,倒是觉得此时比昨日渗人许多,没了原本术法的在身的尸首是会在两个时辰内腐败衰化的,这不免让他想起了跟着魏宝淋上山狩猎采摘山货时遇上的那些被抛荒的穷苦之人   “师哥说他看过抄本,师父是会的,只是从未他用过此法,还说而今有祝由王家与毛师傅当道,其余的边角门路糊口掖着就是,卖弄出来惹笑话”   段沅瞧了瞧那被闭了门的伙房与杂间里这个,打着哈欠问道   “我曾经听师父说过,他曾在毛孙王三人头回从败西村负伤而出后,应下了王师傅的请求寻来岭南之地功法高深之人二进庐江县,虽说仅仅同我说是位梅山派的高功,可岭南之地又有哪个法坛能比得上梅山总坛旁系直出的魏家呢”   魏宝淋听着她这番夸赞又腼腆下来,梅山与南传祝由一般皆起源于湘西,又因融合了一些山野神功与旁门术法而分炉立户到了南方各地,这等闲倾的梅山魏家听闻太祖母就是湘西梅山大法坛康熙年间的高功魏惊觉的赘婿,而后因为随夫归根回了岭南开坛于祖籍清远。随后魏宝淋的增太祖时替着山间山下十一村替天行道,与山中百年上龄,得天地日月精华,吞食草木野兽而占山为王的女灵斗法而得了一段传奇   女灵与魏家契约三条,自己化为三鬼庇佑一方受百姓香火;女灵将自己的副将猴王精灵派遣为等闲倾的镇坛畜灵,仅听授箓真传的弟子差遣;魏家需在花尖山间开设洞坛,魏家要与道门各神明一般为其做诞打醮,世代不变   魏元宝瞧见段沅与王玖镠都瞥向自己,有些为难地结巴道   “你们都晓得这事啊……我与师哥还是前年时师伯在腊月天官赐福时饮多了两坛飞霞酒才知道原来自己师父也曾经差点去了败西村!清远街面上但凡有人乐意说几句败西村的,我也总喜欢凑过去听听的,当时就想着既然岭南出了段师傅与葛老观主两位七圣,为何咱们等闲倾这等名气的还只有阿祖那久远的花尖山收山鬼……”   段沅见他说得拖沓,反倒有些着急了,这就把自己的茶盏往地上一搁,快嘴去问   “我师父没同我说为何梅山派的那位最后没一同而去,你既然也晓得,就告诉我罢!我磨了他好些年也没能得半个字”王玖镠却噗嗤一笑,这就稍稍歇下,挺直腰板舒缓片刻   “我猜,他定然也不知道缘由的!”魏元宝赶忙点头,段沅这就起身挪进了杂间,将王玖镠仔细打量一番   “你说这句定然是知道的!那就发个慈悲给解个惑罢”   王玖镠这又躬下了身,段沅本以为他要闭嘴过去,但王玖镠还是开了口   “横竖也过了这么多年,而今你我的师父也都去了,夜里若真能来责骂,倒也是个欢喜事!梅山等闲倾魏宝淋魏高功之所以没往庐江县去,是因为有人从中阻拦并羞辱梅山法门是东拼西凑的野东西,这就惹恼了等闲倾高功黄宝洪与此人约法斗坛,听闻此事还有不少粤闽两地的修行人聚去了清远隔远观斗,因此败坛而下的等闲倾曾经闭门一年,一来是给黄高功养伤,二则为魏堂主觉得愧对炉下信众”   魏元宝听完这番当然坐不住,起身之时又惊又恼的正要问得更细,这怎知那伙房木门嘎吱启开,一股夹杂腐朽霉陈的浓重苦涩汹涌入院,连在屋里缝补冬衣的英嫂都探头出来,惹得喷嚏连连   “这味道,可比受潮了的山兽腐肉还过分!”   魏元宝这就感到喉间挤压涌上,他猛地拍上自己的胸口家快要作呕而出的红豆小淮汤咽回,段沅更是禀了一口气就往前楼跑去,只见那刚收下了食铺盒子的黄美兰正在匆忙关门下栓,生怕这味道散到前街给街坊们一齐遭殃,到了汤菜上桌的时候,即便每个人都腹中空空,却因为被这等浓重熏没了胃口,也是嚼得无味艰难   “没法子,无论哪家的洗身汤都是口鼻受罪的,晓得的是用地里长着的熬出来的,给着不晓得的猜,怕以为是咱们把杂间那个剁了熬上的汤头呢!”   王玖镠与茅绪寿可谓是这顿饭唯一吃干净了碗中的两人,他端着茶盏倚上门框朝向后院透气,这一句又逗趣得魏元宝喉间上涌,段沅一计粉拳就往他身上打去   王茅二人一齐将这亡人擦身干净,说也古怪,原本已经隐隐而起的尸斑与青紫在汤药擦过之后又渐渐地褪下,待得段魏二人将自己与这二人的行头收拾妥当搬到楼下之时,已然瞧见这院中的亡人已经换上了新的麻衣黑丧褂好似沉睡,全没了断气多日的模样   终于夜深至了亥时五刻,茅绪寿将糯米辰砂掺杂着重新焚符上法封住了亡人七窍,而后燃起线香两支,白烛两支于地上供着生三牲与酒茶的法坛之上,又从自己随身之中掏出麻绳系着的一面黑亮暗纹的小锣与响锤,焚符绕锣醒器,席地而坐,持诀念念,令旗挥来了一阵穿墙而来的风 第92章 起尸法   “这是《败西传》里毛师傅的那‘罗刹面’阴锣吗?”魏元宝眼里放光地问道,但他这兴奋模样却是遭了王玖镠的白眼   “你瞧瞧这成色就跟那铁铺子里买回的新锅炉一样,‘罗刹面’从破衣教老祖那传来已有百年之上,我若说是,你信得来吗!”   魏元宝这就发窘不已,不敢再出声地又瞧向了刚敕令而出的茅绪寿,只见他将坛上的那把黑木匕首刃尖朝下而立,道指支撑,朝着亡人问道   “来者可是吕远?”   随后将稳住刀柄的那手松开,黑木匕首无人支撑,直立于地面之上,不同于三个修行学法的,最是瞧得新鲜的便是英叔英嫂,虽说在这“两人住店,一人吃饭”的一满楼多年,可也从未见过起尸之法的,不由得挤着窗框将身子探出更多   茅绪寿端起坛上酒杯啜了一口,这就往黑木匕首上喷去,黑木匕首这就倒下,他又将其扶正,以相同之法稳住再问   “吾等二人生辰无克,吾知你家何处,你可愿意受吾牵引,归返清远县庙前村甲三巷十号?”   随后又是将手松开,这匕首摇晃了几下之后再次无靠而立,魏元宝悄声凑近王玖镠问   “如若这人不与他上路会如何?”王玖镠倚着门框懒懒一句   “那他这阴木好料就得折了废了!通常尸匠皆是用木筷问魂,他如此自信用着自己法器来做媒,也不怕人家真不乐意”   茅绪寿又是一口酒喷洒而上,匕首倒下之后他又是结印念诀忙活一阵,随后起身,将黑面小锣与响锤之间的草绳解下直立戳进亡人脚下的糯米盆之中,自己则持诀用匕首从亡人眉心而起凭空书符,又在亡人头顶中天与脚心之处燃了两张黑墨符纸,这就持起铜锣站于坛上位置,敲出一声闷沉诡谲的响   “魂化尘,身入土,人生一世好辛苦;亡人亡人请行路,早入九幽下地府,起!”   他一声令出之后急敲三下,只见这安然在地的亡人就笔直地蹦立起来,收手并于腿股两侧,合眼垂头,丝毫没有那夜下山的颤抖,很是利落   茅绪寿将同是黄美兰准备而来的竹叶斗笠以自己指腹之血嵌内符纸三张,往这亡人身上一扣,便又敲锣两声,亡人一个抽搐之后再是一敲,这就随着他迈开了步子,不颤不抖,很是稳当!   “这次不能跟姐姐好好告别了,还请你们都保重,怕是还有得叨扰的”   王玖镠将自己的布挎一捋上身,这就与段魏二人各让去一旁,茅绪寿先一步跨进高槛,头也不回地手诀一换,喃喃又敲一响,这亡人便生硬地前倾高跳,这就跨进了前楼的门槛   喜神客栈的大门皆是可拆卸的高槛,这是因为走僵弯曲困难难以屈膝过门,虽说赶脚的功夫里也有能使走僵屈膝坐凳或是过槛的术法,但因其需苦修多练,绝大多数为了糊口的赶脚匠不会花心思去琢磨,能起尸行路送到祖籍的练熟能用,也就足以,王玖镠瞧着这亡人蹦起落地的动静已经晓得,虽说此人头回赶脚走路,但背后所得的传授与苦练定然不会在自己之下   几人在黄美兰目送之下满面夜风地上了路,茅绪寿的黑面锣约莫十步一响走在前,而其余三人分担行李跟在七八步之后,来时是车到一满楼前,眼下只能靠着两臂一肩地拿着扛着   魏元宝早已咬了牙关,心中暗道这三人哪有师门不幸的模样,反倒真是像出门游山玩水的少爷小姐,可王玖镠一偏眼睛向他,他便赶忙将脸上的情绪敛了起来   “打我们从博罗县动身那日我就给雇叔去了急信,这会儿他已在私埠候着了,近几日我瞧着岭南沿路好些南北而来投亲躲灾的,还是躲开些生人为好,毕竟这赶脚的在市井里的流言还有零星”   魏元宝一听船在私埠更是叫苦不已,若是官渡也就出城一里地,而这私埠得再多走三里之上,他在犹豫是否出了城门之后歇脚片刻,忽地自己布挎之中传来陶罐细碎的响动,这就险些把手里的官皮箱滑了地   王段二人在细碎而起之时也双双察觉了这原本迎面的夜风改了方向,段沅更是一偏头便对上了一处平房残缺的瓦顶上,殷红如血的一双鸟眼,她赶忙瞧茅绪寿那望去,只见这人依旧领着亡人稳步朝前还算稍稍舒心,可王玖镠却停了步子起了眉头,让原本并肩的三人拉出了前后   “躲开!”王玖镠忽然厉声呵出,本在四周乱瞥瞎看的魏元宝这就感到后领被人猛地拉扯   就在被蛮力扯后的一瞬,一个好似人形的黑影与他毫厘之差地贴袖而过,后背撞上王玖镠之后,便嗅到了风中多了一丝腐腥,顺着满眼惊惶的段沅目光偏头,便瞧见一个四体不勤模样的人已快步临近了他们经过的一处岔口   “什么人夜里这么急促,先前也没点声响……”他话还没完,王玖镠这就将自己原本提着的两个官皮箱都踢到了他脚边,没回身地往那人追去   “你想法子先随着那赶脚的出城,我去瞧瞧!”   魏元宝一声哀嚎还未落,段沅也将自己在手的往他怀里一塞跟随而去,魏元宝瞧了瞧已经行得更远的茅绪寿与这两个追着这突然闯出的两个,再低眼到满脚满怀的行李,总觉得刚刚那人把自己撞晕掳走也不是件多坏的事   “是死人罢,这味道掩不得!”   那人虽说走得有些不正却比着街口时的速度更快,王玖镠不满慢下一刻地跑着,这也仅仅能将他锁在眼能瞧见的远近之内,这会儿见段沅跟来有些不悦,但却也不敢分了精神,只是答了一句   “刚刚瞧见的那鸟似乎总给咱们晦气,何况那魏小子的山猫不是也待不住了嘛”   段沅点头,只见那人依旧越来越快地摇头晃脑,段沅的后槽牙简直就要咬碎地踩着王玖镠的后脚,一句话喘了三口气才说全   “竟不是冲着咱们来的”王玖镠没答,但听到他这一言之后似乎更加紧绷想要更快一些,慌乱地打滑了路上的碎石,若非段沅扶上一把,怕是得下巴磕了地   “他……他朝着一满楼去的!”   王玖镠喘出这句又赶忙去追,段沅也被点醒,刚刚茅绪寿开坛起尸的灵动怕是触及了暗处的埋伏,这个走僵便是被人事先起法一处早就候着,待得起尸的令子起了便也成了这个的牵引指路   这是阴法炼尸之人的一种法术,名为“冤有头”,一些炼尸人用此法暗算同行让其在赶脚路上遭尸犯煞丧命负伤,或是一些残忍的阴术士会将其当做聚一处时的取乐法子,一人起尸连带其余亡人而起,走僵们受法控互相撕咬搏杀乃至皮肉分离,四肢不全,此法传闻起源于阴山派旁支,因而也多被各路旁通与正派道场唾弃,成了连下茅神功都唾弃的下三滥路子   一满楼那盏陈旧蒙暗的纱灯随风忽闪,王玖镠瞧着那扇听着合上的门眼下半掩地透出一线黯淡的光亮将地上门板那还在蔓下的殷红不由得一声秽语骂出口,二人开门而入,只见黄美兰的哭喊的与英叔夫妇的慌忙声皆在后院   王段二人齐齐掏了师刀冲向后门,瞧见了持着柴刀扫帚而瘫软在墙角的英叔夫妇,与手里抱着糯米缸子,涕泪满面与这血肉之上粘粘了糯米正抽搐的走僵   “阴雷束行,雷主敕令,诸般鬼神一切废命!急急如律令!”   段沅持起阴雷诀敕令而向这走僵,随后只见走僵的身周起了二三淡蓝的光亮,抽搐得更是猛烈,段沅扔下师刀拽出自己的拘魂链,这就持在手中往着走僵的腿后抽打几下,随后捆住脚踝,这就使出浑身的力将其拉拽倒地,王玖镠则一把香灰直扑这血肉模糊的面门,走僵三两下没了动静,张牙舞爪地倒在了满地糯米之上   “你们……怎的回来了……”   黄美兰忽地感到脚下一软这就也倚墙瘫坐而下,段沅将手里拘魂链一松,来不及收回就将她搀扶起身,在一番确认三人并未被这走僵划伤也没沾染其污浊的尸水之后终于也松了口气,这才转头而向已经蹲在了走僵边上的王玖镠   “喂,你说这人施的是‘冤有头’的话,是因为他学得浅薄才让这东西晚动了些时刻,还是故意等着咱们走远的?”   王玖镠眼睛紧盯在这走僵脸上没答,竟还拾起了不知是黄美兰还是英嫂落下的手绢去擦拭起被自己扑上了一脸香灰的脸,段沅只好要来了去燃了茅绪寿开坛未燃完的白烛也靠近蹲下,竟然发觉这已经残破的面容并非陌生   “是他!那个来博罗县乱散水元观流言的!”   这让王玖镠疑惑不已,他并非把这人全然抛到了脑后,甚至他还在行路睡前多次将此人与他们一路遇上的暗中人给联想到一伙,可眼下术法变了路子不说,连这人也成了个死人,不由得心上生恐,莫不是想要他们命的人又多了一伙?!   “你刚刚的想法皆有可能”他面色凝重地起了身,瞧见黄美兰三人没事也仅仅稍稍缓气,这就卷了宽袖准备将这血腥东西抬走别处,留下给一满楼处理,怕是会马脚多露惹来祸端   “又是连累了,实在不知该如何补偿”段沅很是苦闷地从自己衣袋里掏了五十洋纸想给黄美兰,可黄美兰变了脸死活不肯手下,就在这院中人以为有惊无险之时,忽地又风起尘扬,英叔夫妇又被吓得腿脚发软失声颤抖,因为五人皆有听到一个凑到自己耳旁的呢喃,是一个男人夹着啜泣的“好苦”   “当心!”怎奈王玖镠这声还是偏差了,段沅本想趁着这东西死了个透彻去取回自己的拘魂链,怎知这刚将末端握上手,地上这摊腐肉便骤然而起,她没能松手,这就被拉扯得坐到地上,一满楼的三人更是惊哑了嗓子,齐齐瘫坐而下只剩浑身颤抖   王玖镠这就一把辰砂糯直扑这走僵面门,走僵毫无闪躲,迎面受下了这本该惧怕不已的二物,一阵火炙的焦糊从他浑身而起,发出声声如兽吼的嘶叫   段沅被王玖镠拽着后领起身,她强忍疼痛又起雷诀,王玖镠则拾起她的链尾企图先将走僵绊住,却好似正中了施术人的下怀,法还未召请而来,走僵就一甩脸上被辰砂糯烧灼得摇摇欲坠的腐肉,力大非凡地拖拽着王玖镠朝一满楼三人扑去   王玖镠眼中流出惶恐,因为他拽着拘魂链的手无法松开,就好似有近十人的力气掐在他这手上,就要让着他与这走僵捆绑赴死   “躲啊!”他这一声喊出便感到了喉间涌上一丝腥锈,可即便瞧着这张牙舞爪的腐肉烂骨向着自己,无论是黄美兰还是英叔夫妇皆是腿下失力,根本无法动弹   “诸般鬼神一概废命,急急如律令!”   段沅敕令呵出诀向走僵背后,王玖镠依旧咬牙试图将这走僵从离着三人不足两步之处拉扯往后,可就在此时一件补丁陈旧的袄子忽地闪到了黄美兰之前   他仅分心了片刻,这就感到后背而来一阵冲撞,随后如同千万针扎虫爬的疼痛就贯穿了皮肉直冲脊骨,是段沅招来的阴雷,几下猛烈的抽搐之后,他感到眼前失色,头痛脑裂地后仰倒下   --------------------   偶然发现,明天是连载满六个月的日子!   对至今为止依旧看得下去的每一个姐妹说谢谢,我超级爱你们!做为一个内容方面不确定能否苟活又充满了陈腐拙劣气息的故事,我至今没有申榜,因此我感激能有你们欣赏的缘分,因为真的比起我自己的预期多了很多人,我很知足   感谢六个月的相伴,祝每一个看到这段的人平安喜乐,一夜暴富! 第93章 应不值   “明哥!”一声尖锐的哭喊从这四方的天井直冲上天打散了那两只本在院墙外高树的黑羽鸟   王玖镠牙关一咬搭着段沅的肩头勉强站稳,先瞧了眼自己依旧痛麻发颤的手,随后抬眼而上,瞧见了弓背前倾,衣衫被雷劈出了火星的走僵,以及墙角处正在蔓开的一摊殷红   王玖镠使出浑身的力往段沅身上推了一把,眼睛偏了偏自己那有些散乱在地的布挎,段沅只好胡乱揩去泪痕将布挎拿过,王玖镠摇摇晃晃地从其中摸出了一个小束口袋,却因力气实在难使出而又将其摔在了地上,段沅又将布挎扔下替他捡起,打开之后瞧见是两粒色沉气苦的丸药   “帮我,再给……”他连嗓音都变了许多,段沅这就将一颗塞到了他唇边,紧接着又赶忙走向那垂眼恹恹,胸口嵌着那走僵折断了的黑甲的矮瘦男子   在黄美兰的协助之下也给他将丸药含入,只是这人似乎更是不好,若不是黄美兰将自己的手捂在他嘴上,这丸药早在刚触舌尖时就得被他吐出   段沅这就再跑回王玖镠身旁,他依旧站得不稳,却得了丸药的效力而勉强抬了抬手,若不是眼前这等狼狈,让人从背后一瞧倒会以为是哪副醉酒的丑态   “这人我见过,是街面上补锅匠!”   段沅搀着他往墙角而去,英叔夫妇这会儿终于缓出了些力气扶墙站起,王玖镠则急急瞧了一眼这还在淌血的人,吃力道来   “糯米,竹筒、初沸的艾汤”英叔夫妇匆忙跑向两方去准备,王玖镠则屈膝单跪在地,一手拈上了这人的脉,又瞧了瞧这已经露了大块面骨的走僵,咳嗽两声朝着黄美兰抬了抬下巴   “让出,我来”黄美兰依旧啜泣不已,这就只好先将补锅匠小心倚墙靠稳,自己扶墙踉跄后退   段沅很是愧疚,因为这一道阴雷连累了两人,刚想去问王玖镠下面如何,怎知一道寒光晃上了眼,定睛之时已被王玖镠踩上了一边鞋背,一声骨裂,黄美兰又倚墙瘫下,她顾不得自己脚背的痛将眼睛下偏,只见王玖镠的师刀之上正不断沾染的污黑之物正在刀尖聚成豆大的珠子,接连不断地摔在脚边   刚刚的寒光便是王玖镠师刀挥起,而骨裂则是他竟将这走僵与补锅匠相连的那只手从腕处斩断,就在刀落之时,这一人一尸各自倒向一边,又惹起一阵扬尘   “徐长卿、千步峰、茯苓、鬼箭羽、避殃砂各三钱,雄黄入了高粱酒”   他气息大喘地报了几味药名,段沅一听只感绝望不已,这其中好几味都是祝由“除尸散”的主药,但若不是祝由医馆就绝无可能一处买齐全不说,眼下可是子时刚过,即便去了医堂药铺也敲不开门   英嫂已将和竹筒拿来,黄美兰则为王玖镠拿过一个马扎坐下,王玖镠喝下两口茶水却胃里翻腾得险些吐到这补锅匠身上,在段沅看来,两人的差别也仅仅在于有无胸前那只断手,何况这雷先落了王玖镠身上,她心里的焦急又化了温热糊了眼睛   王玖镠从布挎之中摸索出了一个束绳的扁包裹,捆绳一解,露出了一排细如牛毛,仅有长短之别的银针,他取出其中一根约莫食指长短的,将补锅匠的手心朝上,这就往着拇指甲缝处扎下,当即这闭眼面灰的人就瞪眼如牛地抽动两下,两声作呕之后,向前吐了一口污浊近墨的血   “明哥,你支撑住啊!”黄美兰赶忙抚上他后背平顺气息,这人眼神愣愣地眩晕了片刻,随后借着那丸药的效力得了些许力气,偏了偏头打量起黄美兰,瞧见她仅仅是乱了发髻脏了衣裤,这就颤颤地扬了扬嘴角   “你平时呆愣也就算了,这可是送命的,你干嘛过来!”   黄美兰着下唇啜泣,这补锅匠着了急想开口,却因为胸口的疼痛又呛咳出了血沫,王玖镠皱眉将人扶正,在他脖颈一侧又取针扎上穴位,有些不悦地冷声道   “你还想活命,就别做除了喘气以外的事情!”随后又偏向段沅,指了指布挎里一个墨兰的香囊口袋   “里面有我说的其中几样各半钱,不堪用,可让他活到明日药送来,也是足够了!他需要施针拔毒,这也是一重险”说完这就起身,黄美兰也搀了他一把,没等自己问,王玖镠就先答了她心里所想   “他命数不该的话能挺过,只是一年半载的怕是寒暑皆会身子发凉;如若待会我动手的头三口气喘不匀,那便是我们不对,连累了这位!”   说完王玖镠就强撑着身子走进了黄美兰那间而去,英嫂跟着将一盆煮沸的艾汤也先搁去那边,黄美兰只是胶在原地,待得英叔要将这补锅匠搀去屋中之时,她忽然指着前楼带怒吼道   “我晓得你的心意,可是我已经嫁人了!你今天若是能活,我得跟你算算这夜闯寡妇门的帐;如若跟着阿良一样没了命,那我就日日在他牌位前哭你欺负我,让你在下面不得好过!”   那补锅匠没再抬头,真如同一具死尸那般任由其余人挪动换向,黄美兰帮忙前后,却也不伸头瞧进屋里一眼,直到听到王玖镠一声“过了一险”她才背身捂上心口,笑中带泪地再哭了一场……   “我不期望你能少怨恨一些,只好把这当做你我师徒一场的最后请求,成全为师!”   王玖镠在冲天的血光红焰之中瞧见了一张模糊扭曲的面容,颧骨凸起似乎就要冲破那张黄灰枯槁的面皮,他想起了每年端午前后烟庄门口那些被曝晒在檐廊之下满是霉斑的旧叶子,抽出一片完整的,再添上一张风干僵蚕模样满身裂口的嘴与灰蒙布丝的眼,便也就没个差别了!   他只是盯着这火光并无动作,即便自己已经眼中干涩被晃得酸痛流泪,也仅仅看着,任由这双眼睛竭力的哀求,直到失了最后一点活气,彻底僵直,被新涌而上的火浪给冲刷粉碎,这才闷叹一声,将手中那把已从指缝泄了大半的灰扬进了脚下宽广下陷的火坑,再给其中不断哭嚎叫喊,徒劳求生的阴魂残僵们又添苦头   这里分明有十里之上皆是血水成河,残肢枯骨遍地的污浊,可他却能毫无沾污带秽地一身皂色法袍立在坑边;血芒刺眼,红莲赤焰的惨烈,他抿唇冷眼负手在上,偶尔拨弄一下散乱到了面颊额前的发丝,初次之外也就只是从衣袋之中掏出了那把不知时何的灰烬,这一扬,又是静默地站着,没盘算着离开,也没多大波澜   过了良久,直到一具只有胸上,眉心书着符箓的亡人爬到了他的脚边,他才有了眉头与恼怒,毫不留情地将鞋边的指头踩得粉碎,发力将这糟粕难看的东西再送回了火坑之中   “你这么…不值得!”他眼里依旧不断蔓上红光血色,这一句很是突然,他也说不清到底说给哪个来听,只是终于觉得了这些遍天的惨烈让眼睛疲惫,转身往了一处没被赤红荼毒的方向而去   这处也不宁静,坟冢叠叠,阴风袭袭,一双双瞧见了活气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却不敢扑上,他没主动理会哪个,平安径直地走回了那熟悉破败的小院   “你值得吗?!”   又是这一句,他很惊讶,本该只剩下他的这处竟然有人发问,这就警觉地掏出了一柄符箓与北斗天罡各刻一面的短小铜剑,环顾一圈,最终在西南角的一个门框之下瞧见了问话的人,一张月眉明眸,精巧熟悉的面孔   “人都是不知好歹的,你要拦我?”   王玖镠微微松懈了那握着剑柄的手与他四目而对,他本以为这人会如同往时一般言语刻薄几句,却只是淡淡了一句“不拦”二人便氛围古怪地就这么站着,在院前的鬼哭风啸,院后的炼狱赤焰皆不是的方寸之间这么莫名其妙地一问一答   “你为何会在这里?”茅绪寿还是摇头,他却一声讥笑   “我要毁了这处,你见不得就快些走罢,若是刚刚不出声,怕你我之间就多笔恶债了”   茅绪寿眼睛依旧没从他身上挪开,这人古怪至极,王玖镠不由得警觉起来,他是冷漠刻薄,却也是个有喜有怒的脾性,即便看到自己放火烧山也无动于衷,绝无可能!   “你是谁?!”他瞧着这个茅绪寿步步靠近自己,这就剑刃而对欲与此人缓出几步距离,可就在此时自己背后忽地有一掌力量重拍而上使得脚下踉跄,他来不及将剑刃偏下,站稳之时已是瞧见这人左胸插剑,血漫散开,却也不叫痛喊骂,只是站在了原地,任由血流下地,摔出涟漪层叠   他这个刺伤了人的反而恼火得很,这就要开口大骂却发现喉间升起滚烫的灼热,一股绞痛由胸口而起,低头一瞧,自己的左胸之上分明无剑刺来,却也生出了个淌血的窟窿正在不断涌出   再看对面,只见这个木楞的茅绪寿面颊之上已被两行血泪红得让他彻底慌掉了神,想要上去看个究竟,却发现自己的脚正被三五爬地残缺的不人不鬼啃咬着,与他目光对上之后甚至将那獠牙撕裂,满是血肉的嘴仰头而向,让他看着自己退上的皮肉是如何成了他们大快朵颐的佳肴美味……   “快走!”这一声吼惹来了临近船家与渡客的驻足探头,雇叔更是被惊得原本躬身的脊背一个机灵地直了起来,撞得耳旁嗡鸣,   他只好把手里的粗瓷壶塞到魏元宝的怀里,揉搓着那已经火辣肿胀的地方重出蓬外,挤出一副笑脸向着这些齐齐而向的人重复了几遍“发了噩梦”   如此莫名其妙的噩梦王玖镠这月已第二回,昨夜匆忙喝下的那一碗缺了两味药的阵痛散已过了作用,他感到全身的每一寸皮肉都痛麻发酸,他连着撑开自己的眼皮都费力得很,在摇晃之中先瞧见的是蹲下凑近的段沅与魏元宝   他没答这两人的关切,而是把眼睛挪了挪,瞧见了自己此刻身段似乎很低,而一般面颊所贴着的,是一块灰白发旧的补丁之上,更是惊叫出声,在脊骨直起那一刻,感到了这本在身上的麻痛这就顺势上了头脑   “能自行走吗?”茅绪寿淡然地将被他睡皱了的腿上袄褂捋平,王玖镠满额也不知是何时发出的细汗,这会儿受着临江的风一吹,更是雪上加霜地让他身上多了一层寒凉的折磨   他忽然变成了个只会叫喊的哑巴,也没答这个用着自己的腿给他作枕一夜的,反而是将眼睛投到了那做得笔直的喜神身上,随后踉跄挤出舱外,看到了日月同天的昏暗与不远处一块“北江码头”老旧褪金的雕匾之下,已是繁忙热闹的清远人   “莫不是你昨夜的雷给人劈哑了?”魏元宝的声音从舱内而起,紧接着便是段沅的反驳   “哪里哑了!刚刚那声‘快走’你都泼了半杯茶不是!”   王玖镠接过雇叔递过的热茶一口喝尽,除去喉头的干灼与梦里无二,好险一切皆是自己平时的模样 第94章 苦口茶   山客踏路多伴晨昏鸟蹄,可这靠着花尖山东北面的山雀林鸟却极少在天光刚明之时就见人而来。岭南气候多暖和,即便是冬日里也多有各类林鸟山雀飞禽的活泼。   它们中一些胆怯的听着人声便自己收了往远枝飞去,一些则更加傲首挺胸,仗着自己的喉咙身形离进去了矮的枝头盘算挑衅,可没叫唤几声,就被两只在前引路的山猫灵扑咬而来。眼看着有了几个倒霉的,再大的胆子也仓惶让开,只敢与小雀一般藏深了些,逞逞嘴上的威风   盘盘曲曲,层叠浓淡,可不管是魏元宝还是身后两人皆无闲情赏赏这处岭南灵山的景致,王玖镠在段沅的搀扶下来到一处山间的小瀑旁坐下,躬身舀了一捧凛冽刺骨的山泉捂上了自己的脸,却也只是稍稍缓和了前额的烫热   “你们在这处等我片刻,这是我们平日上山常歇息的地方,我去让洞府里的阿叔们来帮手一把”   段沅当然晓得王玖镠要开口回绝,这就一手按着他一边肩头一手捂上了嘴催促魏元宝,魏元宝这就转身跑向一处因为晨霜有些潮湿的窄路,还催促起自己的畜灵跑快几步   段沅将手松开,这就哀叹一声,自己也舀上了一捧山泉上脸,她在自己的掌间闷了一会儿,放下之时瞧见额前发还没滴尽小珠的王玖镠递来了一绢折叠整齐的水青丝绢   “对不住”她这一句说得自己喉间发颤,她现在心里愧疚得很,无论对于王玖镠还是茅魏两人,怎还敢接过这份好意   王玖镠手在那胶了一会儿,而后忽然将这丝绢摊开,他一手将段沅的头扭向自己,借着这张粉面之上的湿润将丝绢一掌糊上,随后用这把烧灼的嗓子大笑出声,还让两只灌丛里山兔骚动而逃   段沅听着这笑声起了火气,这就扯下自己面上这块不知这人捂在哪处还熏过香的丝绢,毫不客气地也往他脸上一掌,王玖镠却没躲闪,反而指着自己,声音模糊地问来   “像不像一些小派神功的喜神?”听到段沅没忍住被自己逗笑,他才将丝绢拿下,边将自己一头散乱用手捋顺边又问向他   “你是只觉得对不住我一人,还是连着那个也有份?”   段沅有些语塞,王玖镠再用掌间舀上一捧水喝下,待着嗓子好受些许才接着开口   “我是对不住的,他虽有从师父那过渡来的‘造畜’,可终究上了路与修行很是不同,何况今日还是得跟天光抢快不说,还得贸然走城中路,怎么的有个人押后才好”   段沅见他已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大半,也就松了嘴下   “你现在这样跟着他去有个好歹的话谁也救不得谁,倒不如借一把魏师傅的力才是!”   王玖镠瞧着流淌上自己那张不断被拉扯得奇形怪状的脸沉默一阵,直到听到了魏元宝的声音靠近才攀着她肩头起身来了句   “你没对不住谁,这些也不是你一人引来的”   魏元宝的身后是三个皆比他高出两头的男子,其中一人与他一般碎发不齐年岁不高,而另两个则都有不惑上下,那碎发的少年绕过了他快两步走来,行礼而向   “等闲倾堂主大弟子魏通宝问候两位,听着我师弟说若非遇上三位七圣后人他此行罗浮山定已丢了姓名,还请二位随我先行到洞府奉茶”   魏通宝并未跟着他们一道,他执意这就下山去了清远县城寻茅绪寿,王玖镠虽然高热得浑身无力,但却也不影响他嘴上调侃那一句“你去挺好,他收不得人家的佣金”   只见换了魏通宝在前将两人带到了一处隐在这宽敞之后的向上小径,起先到还算通顺,可越向上走越是高树参天得遮天蔽日,那身后拿着背篓替二人背上行礼的中年人甚至燃起了走马灯,摇晃的暖黄扑闪在两旁等人高低的乱丛荆棘之上,但凡动作大些便会指不定遭来刮破衣袖或是手背血痕,魏通宝则凭借着身后投来的光亮将腰间柴刀出鞘,给后面的人稍稍省去一些麻烦   “你们并不是走的这条路下山的?既然通去洞府还有其他的路,为何不走你们来时的那条”   若非王玖镠认下这魏通宝就是那夜里给他们解围的,段沅此刻定已毛骨悚然,她也是见了魏通宝掏了这柴刀才警醒,若是这三人打这路来的,那为何地上没有开路的痕迹,而是这会儿才开的路,再瞧王玖镠虽然脸上平静,却已将自己的师刀藏进了袖口   “二位小师傅有所不知,那通去洞府正门的大路昨日死了两个进山采货的村人,我们原本都在那发现人的地方替着宝洪师傅设坛招魂,也还好那小子跑快了两步,否则开了坛,他那嗓子两声喊去,无论是扰了他师叔还是给那两个亡人的魂魄吓到了去,都是个麻烦”   王玖镠似乎并未因为这番话松懈,与段沅互觑一眼,依旧袖中紧握   “山中多怪事,死了两个山客就让负伤在身的黄师傅亲自开坛招魂,可是因为这二人死得过于蹊跷,且等闲倾龛上奉着的那位也不晓得其中吗?”   魏通宝听出了这二人的戒心,这就回头解释道   “您说的是花尖娘娘罢,昨日辰时左右洞府的主副炉一齐发炉旺火地还险些让两卷供着的经文着了火星,我刚要去后间告知师父,怎知就见一阵穿堂风将洞府的大门给闭了,师父到了坛前说这是花尖娘娘让我们不可贸然”背篓最满的那个庙工回头接着道   “碰巧昨日里我们跟着上山的庙工之中有一人在一刻前就往山下去接应给山上送菜肉吃食的信众,也恰好与这两个山客撞到了一处的邪,只是因为花尖娘娘拦下而保住了命,我们在林深处的坟圈找到人时,他还扯着一人的裤子,怕是因为救人才把自己也险些搭上”   那最先开口的方脸中年人忽然闷叹一声,他也是满肚子的疑问,这就抢着二人先问出口   “你说咱们这花尖山怎的就会有外鬼而来呢,连花尖娘娘都没能从这些杂碎手里抢回人命,得是多厉害的才行呢”   一路有话倒是让脚下的疲累少了不少,这会儿已经瞧见了等闲倾总坛洞府的一角,那是扇赭石色,符箓做了花藤而雕刻于上的山门,比着宫庙的门面是简陋不少,可在这山间却也是显眼的气派   魏通宝敲门喊来了等闲倾的厨娘,并未先让王段二人去往前殿给神明奉香行礼,而是径直地带着这二人走过宽敞的廊道,来到了魏宝淋养伤的石洞间   洞中毕竟以石为壁,这里的陈设与炭火也不如王添金那处地下的丰富。魏宝淋艰难地在自己弟子搀扶下起了身,面色菜青,额前臂膀乃至腿腹皆被缠上了涂了膏药的布条,这半温不暖的石洞里已是一股草药的清苦与炭火的焦糊,没能习惯的王段二人险些被惹了个喷嚏,齐齐在给魏宝淋行礼之后用褂袖掩着揉搓了一阵,才没至于冒犯长辈   可魏宝淋显然比这二人还要激动,一口气没提得平顺咳上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而下,他的面色由青变得紫红,可想而知这回是伤了多大的元气,王玖镠只好凑近到了床边替他断脉,在手要收回之时却被这干糙的手心给覆上了手背,朝着他好一通打量   “我虽未见过王高功,可却机缘巧合买下过孙高功的一副作于七圣在庐州城中暂歇时的群像彩卷,无论给何人皆会夸赞一番孙、王、段三位的容貌非凡,那夜匆忙告别,今日细看小友,当真是美玉匣中无混石,也是一样的仙人之姿啊!”   王玖镠倒是接受得坦然,这就索性在床沿坐稳了些   “晚辈受不起魏堂主这般赞许实在难当,皮相再好也终究会败,那夜若没您的出手,我也就把命赔在了那野林深山里,山兽野畜的也断然不会赏识得我这的容貌就不把我五马分尸来饱腹了”   段沅心道这般伪君子的口条之术,自己怕是学不来的,见着这二人床边热络,她索性往了屋里那有些老旧的八仙桌去,自己取下煨着的茶炉倒出一杯,本觉着这茶水闻着清香,饮了一口,非但没得缓了口干舌燥,反而被这突然刺入舌根牙髓的苦给又推到了要大失礼貌的关头,但她还是咽了下去,这就把茶杯搁下不敢再碰一下   “那是我梅山派的‘清心’茶,苦能浇灭修行人心里的杂火,你这年纪的小姑娘还能咽下可是了不得,我这两个孽徒第一次到了嘴里,不是脏了自己衣裳就是脏了我一块十三行买回的绣毯的”   她瞥见王玖镠与魏通宝皆是一脸复杂地看向自己,勉强挤出了个嘴角朝向魏宝淋来了句“不算很苦”   魏元宝这没给师父报安就又下山去了,只好由王段二人告知了降星观之事,也从魏宝淋口中得知他也不知葛元白的去向,但果真留下的不只是符箓牌子与官银存票,他从枕下拿出一张笺子交给段沅,是葛元白笔记的寥草几字,仅有一句“悠然峰西南八里”   “这悠然峰是我罗浮山的后山其一,我观中驾鹤的长辈还有一些外修的居士们的安息之地,可师父他老人家眠在的是南北侧,这西南的……不知葛师……葛观主还有予您说了哪句给我吗?”   魏宝淋摇头,仅仅告诉了她葛元白的意思也并非让她即刻往了这处,至于那里有些什么,实在此人来去匆匆且当时自己一心在这位见面不多的道友浑身负伤身上,也就忘了细问,他,给自己灌下了一大口清心茶,欣慰看向这个眉眼玲珑的少女   “我本就因为瞧见你师叔负伤不能帮上太多而内疚得多日难眠,谁知自己也落了个如此境地,若不是不知县城里情况如何,是真心不想让你们受苦也在这暖不了的洞里住下”   王玖镠经了一路山风的吹与行路已是滚烫得更加厉害,他感觉自己能将一口深井的水都喝干的燥热,不敢麻烦魏通宝再找来一杯清茶给自己,只好也去提了那清心茶的铜壶,那等浓重的苦涩,即便是他这个五感灼得有所迟钝的也被激得险些眼角滚泪   他撞上了魏通宝那不可思议的神情,虽说这苦已经让他想即刻跑回那条溪流边上把头扎进去,可自己那面皮大过天的劲头上来,愣是也学着段沅那般挤了个嘴角   “修习医术难免需以己身试药,这果真是杯祛火精心的好茶,只是魏堂主而今内耗外伤,更需的是温补气血,何况眼下已近年关,若是多饮这帖药茶怕会因为中火不足而成日浑身寒凉”   魏宝淋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今日离着那败西村伏尸已是十四近五的年头,进了败西村的七圣虽说而后各有品性做派大变的非议,可终究也让世人说成了一段传奇。旁通宫庙堂口的开炉立户比着正派修行更需香火往来,七圣之中但凡有着堂口庙观的,哪怕是一去不返的三人与恶名于世的孙三康也因名声大扬而兴隆了自家门派。   他当然也曾在心里怨过自己输给了那人没能成为其中之一,可今天见着这王段二人的儿徒后辈如此年轻便能尝下清心茶的苦,让他十多年的嗔怨就此心服口服,这是多少壶清心茶也没喝得个明白透彻的! 第95章 苦不得   门外有二三脚步越发靠近,魏通宝替来人开门之后,浓眉大眼黑面皮的中年人还系着莲瓣彩绣冠,朱红法袍锦绣裙也未解下,浑身匆忙地携着两个衣着同一的庙工出现在屋中几人面前,这便是等闲倾的高功法师黄宝洪   他颔首应下了王段二人的礼,这就踏着符箓绣纹的圆口履靠向魏宝淋   “师兄,还算顺利,那两个山客的亡魂已招回,多亏了昨日花尖娘娘下坛赶去,才没让那些北地恶鬼将生魂吞了”   魏宝淋点了点头,好在魏通宝好奇此事也如同王段一般,否则他们这等唐突客开口问此事,就是再多的礼貌也会冒犯   “师叔,那二人的魂可有告知你闯山的阴物都是副什么模样?他们出窍只有可有在山中见过那心术不正的歹人?”   黄宝洪摇头叹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清心茶喝尽之后便褪下法冠法裙,这就领着那各持装着山客魂魄竹筒的二人先去了副炉阴坛,而魏宝淋似乎有些不悦自己这愚笨徒弟在外人面前露了丑,冷眼而向语气埋怨   “人是昨日卯末断的气,魂魄出窍少说半日时辰,何况两人定然是先被那外来的给乱了心神趁虚而入才会走到那深林荒坟的地界,我是没带着你练问阴招魂还是你胆小如鼠,有人来闯了堂口就被吓得个所学全忘回了祖坟里!为师问你,这刚刚一丝两断的人都得经历哪些才能成魂!”   魏宝淋越说语调便越发激动,顾不上自己又咳嗽起来,甚至还愤愤地拍上了自己的腿,魏通宝耸下了头给他盏中添茶   “活人断气之后魂或直接别待着的地官以剥魂链套出押往在地土地庙处登名销了阳户;若无城隍派遣的地官待着,则会先于肉身听得亲友哭丧站床,享得此世最后的眷恋之情后会于近六个时辰内剥肉离骨,自行前往土地处报名销户,等待在地地官接引去往城隍……刚离肉身的新魂脆弱如纸,不可有鸡鸣犬吠的惊扰,亦不能直面神明上灵与恶鬼大阴,否则会受其所染残破消散……”   这是所有阴阳法师皆要熟记的一篇,魏通宝不知师父要自己重复到哪,便答上几句瞥上一眼,魏宝淋却当他是记得不熟所以吞吞吐吐,又碍于有王段在场不好发作太多,只是再问了一句   “你可知自己刚刚所问可笑哪处了?”魏通宝当然晓得,他其实更是因为瞧见了黄宝洪回来而激动快了嘴下,没想到惹来了师父这么大火气,段沅似乎想替他转圜圆场,却被王玖镠轻轻按下手背,示意等等   “刚离身的生魂意识混沌,眼中模糊,即便清晰也多为亲人容貌或是在世场景,成游魂之状之后会渐渐思绪如人,如此过程,需十二时辰……”   瞧着他答上,王玖镠赶忙往前一步夸赞   “魏小兄弟如此稔熟定是魏堂主教导有方,恕晚辈唐突,刚刚魏堂主提及了您有孙高功笔墨的七圣群像真迹,不得不说家师在世之时曾经走遍南北搜寻故友笔墨,其中不只一次提及这副群像,若是方便,晚辈想观赏一番您这藏卷,也算了却家师遗憾”   魏宝淋倒也不是真的气自己徒弟,这就客气几句让他领着二人出去,王玖镠在去往这洞府大殿的路上问他   “昨日问你们打卦杯问你们那位娘娘的是你世伯罢?”魏通宝点头,能与这山鬼直接联通神识的需是等闲倾亲传一脉的持箓者,魏宝淋这多说几句就能缓上好一阵的定是顶不住这山鬼的阴气,那么也就只好由堂中人焚香持卦杯打卦来问。   魏通宝见着这两人一路上对此事也颇有兴趣,刚刚又得了王玖镠一个人情,这就也没忌讳与他们说来   “师伯昨日打杯之时我也伺候在旁,娘娘的意思是此番闯山的外鬼并非临近修行或是法师炼化供奉的,而是远地而来,其向东北,还告知我们不可不自量力地去追”   到了这等闲倾洞府的大殿,这位花尖娘娘虽享着主炉香火却并非神尊上位,洞府在这花尖山山腰的石洞之中,因此特在洞门之上凿出了梅山道场独有的窗棂镂雕-龙吐水的两扇门上窗,洞壁之上丹青彩绘着《梅山总坛图》一个个祖师上仙皆是精妙绝伦,栩栩如生   二人接过山竹清香,在绣鹤临天的锦团之上顶礼恭敬,坛上主炉乃是披锦戴冠,持牒端坐的“五郎天子”大神尊,起坐下乃是猎户梅山各坛皆奉,信众家家门神贴画的单手倒立五郎祖师与上中下三硐大王,而与他处不同的则是在这三位分别是“赐福”、“赦罪”、“解恶”的三界神明身边还有一尊仅次于五郎天子的女相神尊,这便才是这处洞府的主人——花尖娘娘   段沅随师在周边行香之时也见过不少梅山派的洞府,可那些皆是泥塑小尊,神龛供桌皆是信众捐赠的旧物,等闲倾的这处洞府且不说有能容纳多人住下的洞中之洞,这前殿更是气派得不像山鬼之所,不得不感慨一句“不愧为岭南第一的梅山道场”   魏通宝给两人倒上了这前殿煨着的清茶,二人喝下,是调了蜜水的香花焙茶简直欢喜不已,很快那壶就见了底,而这洞府正门外也响起了叩门,魏通宝吃力地启开一缝,瞧见是魏元宝与茅绪寿二人,欣喜得大呼起来   二人从宽缝之中先后进门,茅绪寿脸上的倦容比着早晨更是深重,不同于魏元宝手中满满的糕饼吃食包裹,他除了自己那脏旧鼓鼓的布挎之外手上仅有一串细麻穿连的纸包,瞥见了已经被高热烧得面颊泛红,唇如口脂明艳的王玖镠这就上前递过   “我在城中医堂买来的退热帖子,你赶快煎煮服下”王玖镠的模样却没有半分感激,反而用古怪的眼色将这人打量了一番   “你怎的不先问问我得没得上口吃的呢?!寡着肚皮喝药汤可是大忌啊!”   茅绪寿有些错愕,可他没理会,这就跟着魏元宝一齐开始在盛放香烛的小桌上拆起他们买回的那些还热气腾腾的吃食,魏通宝赶忙给他捧来甜茶道了辛苦,这就接下那一串药包要去伙房煎煮,却又被王玖镠叫住   他嘴里嚼着一块豆蓉夹糕,经过段沅身旁唐突地将手里捻着的那块往她嘴边一送,段沅虽被烫上了嘴唇,可实在闻着了糕饼蒸食的味道腹中叫唤,这就也不顾烫口地吃了起来   王玖镠将药包摊开了两包,一包放在自己掌中,一包则让魏通宝捧着,只见他挑挑拣拣了其中一些混去另一包,随后将自己手里那些剩余的胡乱一裹,一并塞过   “你拿着你手里那包替我五碗水收到一碗,大火沸了不必太快转文火,离了炉灶后也被立刻开了药罐盖子,待得散出的烟气平缓之后再装碗”   若不是他是祝由家的,魏通宝光是看着刚刚那一通打乱药方就觉得这人胡来,这也就只能应下,只是他实在也是好奇,一行人也没哪个是一副病态的,不由得问上一嘴药煎给何人   “道友,贫道自己都感到这股热八成已经把我面色烧成那副《变相图》里的红面罗刹模样了罢,你没瞧得出来?”   魏通宝即可就摇了头,他也担心王玖镠会恼火,这就抱起了药包往廊道跑去,倒是魏元宝走到他面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昨夜几人都没得睡个安稳,他这会儿一笑,反而让眼下淤青更是明显,也有些《变相图》里受难阴魂的神态   “咱们一路见得匆忙也没能说句闲话,我六岁便拜师在了等闲倾修行,来往香主信众无论富贵布衣的也见过不少,可像着二位哥哥的这副好容貌的却是从未见过的!若不是能开眼破衣与祝由两家的神功,我甚至还忧心是否被人诓了呢,毕竟……哪有你们这模样的来修行的”   茅绪寿默默地品着那杯甜茶没答他,倒是王玖镠也没顾及自己手上粘了蒸糕的碎屑与豆蓉,这就抚上了他那头不整齐的碎发   “这么个夸我,我可不得请你吃顿酒楼的!你们今日去往城中可太平?你师父伤得可不轻,这山上住着久了怕得再添伤寒的”说道这个魏元宝的笑脸当即就散了,他摇了摇头在蒲团坐下   “我与茅道友从丧家出来之后是先绕去了等闲倾的,到了街口便瞧见还是与我们走那日一样一股黑瘴绕着里外不说,这东西还招来了不少惨死游荡的,师父与师叔怕是还得养个十日八日的才能施法打鬼,我和师兄学得不精,那些都是些虚形清楚的‘老鬼’我们能抵得过三五个,可后面那十来个就得给师门丢人了”   段沅嚼着东坡饺的嘴也顿下了,听着魏元宝的描述让她很难不与城隍庙前所见联想到了一处,可眼下皆是病号伤兵的,她也就没再多问,几人沉默一阵各自填了会儿肚子,王玖镠将手里碎屑一拍,走向茅绪寿面前摊开掌心   “你不方便拿着丧家的酬劳,那我就受累替你管着罢”茅绪寿将手中茶杯一搁,这就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了三块小洋,但却没搁到他掌心上,而是走向了段沅,这等突然让段沅不知所措   “给你你就拿着!总而言之谁拿了这钱谁付了城里酒楼的摆席,贫缺不可留着大票,不花了去可会遭天谴的!”   王玖镠这就捡出了几样不碍着伤病忌口的蒸糕点心与魏元宝一齐给魏黄两个长辈送去,一时之间这前殿只剩了段家这两兄妹,段沅心里一番挣扎才接过了面前递来的小洋纸   她想说一句谢,却怎的也开不了口,于是绕过茅绪寿拿过他的瓷杯,这就到了那煨着奉茶的炉子面前给他再添一杯,她不敢抬眼瞧茅绪寿,对着杯中自己晃荡的面容朝面前人说道   “这茶不错,你多尝尝”茅绪寿把茶接过,却刚刚入口就脸色大变,段沅这才恍然大醒,她回头看了看,这前殿竟有两处小炭炉在煨茶,再瞧茅绪寿杯里的剩余,她竟给他倒了杯清心茶!   茅绪寿一脸辛苦地将口中的奇苦咽下,慌乱地将剩了大半的瓷杯塞回段沅手里,在原地乱了两步之后直冲到了那还有些点心的香火桌子前,这就把眼里能见着的甜糕糖糍往嘴里塞,王玖镠恰好回来前殿,看着一个如同饿死鬼一样的背影也是愕然,靠近了段沅看到她手里的瓷杯与散出的一星半点苦味,还有地上两三点没风干的茶渍,却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肖苇本看完了解袭洪送来的信也是副欢喜面孔,可就在此时一阵洋车的轰鸣由远及近,他没等来梅山派落荒而逃的几人死在山野的消息,因为华宁里洋房的大门敞开时,是两个黑衣人架着一身污浊,垂头黑面已经离着咽气没差几步的古应龙   他原本倚着的那张舒服的软座好似在这一刹之间冒出了刀尖钉子,猛然将怀中的桃月一把甩开,全然没有怜惜她那一脸受惊的娇俏,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这被架进屋里的这个惨败的人 第96章 谁人也   “先……先生救……”古应龙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肖苇恼火地闷叹一声,这就将自己的袖口卷起,在两个立领人的帮助下把古应龙驾到了自己肩上,他与其冷淡地朝着已经四肢发凉的肩上人说道   “你最好自己出些力气,大先生受不得外人打扰不说,他要是看着你这副废物样子,可不是我几句好话就能给你换条命的!别忘了,你在那药市上,可也是个笑话!”   听完他这话后古应龙周身起了个哆嗦,虚弱地应了一声,这就被肖苇架着往了角落那一处窄门而去,桃月娇眉带怒地咬牙看着肖苇的背影,这会儿就听到了这宽敞的另一侧传来了细碎的闲话   “她是把自己当咗太太夫人了呀,老爷这些年带回的女人哪个不比她有模样!”   一个正拿着鸡毛掸给西洋钟柜扫尘的中年女婢嘲讽道,听完了这句,那拿着抹布的赶忙抬眼去瞧还是那副姿势的桃月,冷笑一声   “得了身好衣裳就是太太?倌人还是齐数了银钱才伺候人,这也就只当你是两件衫就随便玩的‘鱼蛋妹’”   桃月忽然转身,可这两人并没多心虚,反而放下了手头的事情挺起腰板等她,她一脸精心抹上的脂粉因为近着炭火本就有些干结,这会儿脸上起伏一番,更是如同土墙荒垣地落下了些细屑,两个妇人更是毫不掩饰的嘲笑   “口水多过蝉是吧!”桃月这就夺过了那最先开口的手里的鸡毛掸,眼冒火苗地狠狠朝着二人抽打过去   怎知这两个都是胳膊比过她两条大腿粗的,她的腕子被掐得疼进了骨头,另一个则将手中抹布抽到她脸颊上,彻底将她精心护着的胭脂给剐蹭糊花   桃月不断地喊着“老爷”,这些个打骂叫喊把楼里上下还有院中忙着的下人都引进了屋子,即便是原本和桃月一屋同住的“盼娣”也只是抿嘴在一旁看着   原是她从肖苇那拿回了那罐子白玉霜后便瞧着这些平日里同吃同住的姊妹们都横竖的不顺眼,贬这个损那个犯了不少口角,德福原在自己的屋子里看账,有个院里的小厮告到了他那才使得这场荒唐停歇下来   两个身形肥硕的女婢还是心有不甘,即便被勒令放手已经发髻散乱,满脸狼狈的桃月也狂妄地凭着手里那纤细的腕子将她一把推倒在地   桃月不知,在她摔下的那刻地下也有一声砰响,古应龙脚下失礼地打滑在了这连着沿路墙面都越发暖和的昏暗长阶之上,肖苇叹了一声,助他些力气重新站起,索性将打理整齐的领上口松开几颗,自己也能再缓出些力气继续往下   古应龙瞧着他已是细汗上了额前脖颈,实在有些内疚不已,用着模糊的嗓音道歉一声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大先生!你家清风能重新回堂口可不是我一己之力能为之的,你也真是的,明知道虽说那柳家座上的从那村子里打坏了身子,也不该这么不自量力地跟着群不入流的小鬼野精去闯人家堂口!”   古应龙低头不语,一来是他真的吃力得很,二则是在这狼狈时候又听着自己沉疴的败绩更加绝望,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颤颤一句   “若没您与大先生……只要大先生慈悲这回,我定然赴汤蹈火”   肖苇点头点头,这就又咬着牙将不断滑下的人往自己肩上拖了拖,古应龙身形高他两头之上,即便是个瘦弱如同成日不得饱腹的野狗,也是沉得他自己多次也脚下不稳,这通往下坛阵的路本就长得很,眼下还多了这么个死沉在身上,他更是疑虑古应龙是否能把自己这半口气撑到门边!   “不是我难为你,你是如何变了这样的可得先让我晓得!否则大先生面前你说一句喘三下的,他可没耐心听,别的可以省了,你家清风这几年得了大先生庇佑也吞了不少的堂口小仙,不至于遇上清远山上那个不能脱身才是”   眼下即便是古应龙这副临死模样的身子骨也起了汗,他眼下口干涩,身子暖和了不少倒比刚刚有了些力气,只是依旧不敢抬头看向肖苇   “我本打算让我堂上的阴童子上身在山客身上先往山洞去给他们点麻烦,可毕竟那山鬼婆娘已是百年的鬼仙,我倒是应付得来盘算了待她回坛上再领着你给我带去的兵马一齐,可就在我绕去山后路上时……遇上了那个坐在死人肩上的!”   听他说到这处肖苇心里一震差点把古应龙给摔下,他赶忙将自己的慌张咽下,顿了顿脚下将古应龙靠去了墙边,这就用一手揪起了他那颗一路垂丧的头   古应龙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用力咳嗽几声耍了个心眼   “是我无能辜负了您,可先生您疼了我这么多年,总得让我再为您和大先生办成件大事再死不是!我本以为也就是那柳家而今承僮身的不爷们丈夫去找了他干娘那个毒妇,怎知姓魏这老匹夫也不规矩,竟然能把姓毛的叫来暗地伤人……”   话到此处肖苇一个冷哼,摇了摇头继续把人架上了肩往下   他心道你一个靠着欺压小堂才有些地位的还说人家不规矩,柳家老仙儿为了降服大邪上身的孙三康肝胆破裂才保得他家弟子从不化骨与那不人不鬼的东西腹背之下活命而出,待得消息传到了盛京满洲之后不少虎视眈眈想一夺那柳家天顺堂的地位多次趁人之危挑性斗法。   毕竟五大上仙家正传皆是百年之上的修行灵物,两年下来这些有着非分之想的小喽啰被那位残躯败体的老仙儿——柳四爷扣下身上出马灵而打回成普通人的三十来个,因此那些侥幸还能堂口显灵的便决定请来不正仙首座,盛京满生堂的清风大鬼弟子古应龙背水一战……   这一路走了多久无法估计,只是到了那处板雕栩栩,眼珠突兀的高门之前时这两人齐齐脚下脱力地跪坐在地,肖苇面红气短地任由下颚的汗珠摔在地上,而那门上的牛眼利牙嗅到了人气之后眼珠向下一瞥,这两扇厚重的门便缓缓而开   肖苇架上古应龙艰难过了高槛,这门后活脱了是副六七暑月的气候,古应龙将视线从脚下绣得诡异的符箓地毯抬到了那不能计数的千百神尊之上,在行路过半之时他那搭在了肖苇肩上的手猛地一颤,肖苇并没有偏头,他晓得定是看到了他自己奉来的那几尊,这就小声提醒了句   “不借你家堂口里的修为一用,大先生怎么帮你东山再起!别再看了,等会儿我先开口去求情,问到你了附和就是”   古应龙点头应下,两人又走了七八十步才终于到了那依旧法袍弓背的男人身后,古应龙被以叩首的姿态放下在地,他索性一个响头磕出了声,礼貌问候一句   “大先生,您吉祥”   他不敢抬头,只是感觉到了前面的人有所动作,紧接着便又是头皮拉扯的疼痛,他这一抬眼并未看清伸手来人的面容,而是直接被他身后那尊硕大的红眼血唇,浑身书满自己从未见过的符箓石尊给吓得眼中收缩,浑身发颤又咳嗽起来   “你……没用”这人的嗓音倒是中气十足,并没有他成日里听闻的这位宗主是副跟自己眼下一般快死的模样,这就不由得把眼珠往上抬去,却在就要看清之时被这人忽然地手下一松,摔了个下巴磕地   “恭喜宗主又复原许多!”   肖苇欢喜的声音从身后而起,他不敢喊痛半声,这就自己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重新回了那副叩首的姿态不多再看,这人虽说法袍绣褂地一身华贵,却赤着一双青筋凸起的足,古应龙更是惶恐不安,只因出马弟子开坛请仙家之时也与南派不少神功旁通一般需要法师散发赤足,心里暗暗叫苦;这是倒霉到了姥姥家,撞上人家正在做坛了!   这法袍人绕开了古应龙似乎向着肖苇而去,他语调古怪地来了句   “是啊,我又复原了许多,你可还好?我正想着告诉你一声的呢”   古应龙不明白为何肖苇答话的声音渗出了些慌张,也不敢回头去瞄这人到底能不能挺直腰背,好在自己周身发凉,他不敢想象若是康健的人这么双手贴着这临近滚烫的地面是否再过久些便会焦糊了手心皮肉   “宗主,满生堂弟子对您忠心耿耿,还请您看着他曾替鬼王宗的苦劳,赐法点药!”古应龙听到这句赶忙附和   “请大先生慈悲救命,古某定然继续为您效忠,为鬼王宗卖命!”   肖苇又陆续地劝说了几句,他始终不敢将又贴了地面的前额抬起,直到自己的尾骨遭了一击狠揣险些扑翻了一个供着十余根细碎骨头的供碟,这才刚抬头去瞧,那是一副不惑左右年纪,剑眉之下瞳仁如锥,满是憔悴的男人面孔   他是惊讶的,此人的来历虽然肖苇只字未提,但听多了那些话本小班戏台也就能猜出几分,可真正见到之后他又是有所动摇,因为倘若真是他们这些阴术士料想的那个,那么就不该和自己的年纪相仿才对!他不敢再去猜,也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着合适,索性垂下   “若是大先生不允,我古应龙也毫无怨言,只求您看着我这外家弟子劳苦忠心的份上,赏赐个痛快”   对面没有动作,他眼皮抽搐着等待自己的生死一线,却被对方猛然撒手,如同丢弃废物一般又狼狈落地,再睁眼时,只见这人恰好从那一眼生怖的大尊脚下拿过一个釉色油亮的小坛,肖苇扯上了他的褂摆使来眼色,他赶忙又响头三声朝此人叩下   “多谢大先生怜悯!多谢大先生!”   这男人是满眼的讥讽再回到他身前,没让他抬头,反而将手里的小坛也手下一松,古应龙被那一声哐当给惊得耸肩缩背,颤抖着抬起一条视线,瞧见了满地碎片之上附着着比小坛颜色还深厚的黑棕,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气味   他瞧了瞧肖苇,肖苇将手一背,有些不耐烦起来   “这是多大的慈悲你可知道?传言之中足够了百年的蜜人只有岭南这一具,就连那西太后求得的,也都是被人篡改了棺材板子上的日子来的次等货色!”   古应龙听完这话赶忙拾起那几瓣陶片,即便舔上之时被粗口的边沿刮上了舌头也不停下分毫,而那法袍赤脚的男人则从隐隐发笑逐渐肆意放声而起,荡在这不知深浅长宽的地方回响阵阵,如鬼似魔   “你把这个给那个后生仔,在我这留了如此多年也该出去见见光了,何况既然送了这个大礼,其他的,我也怎好亏待”   就在古应龙生怕有那个残片上的尸蜜没能干净之时,这男人又从坛上取下一个符箓满身,以蜡封边的小瓷罐,古应龙瞥去一眼,除去那些符箓,这就是个女人的胭脂罐,肖苇接过后迟疑了片刻,瞧见这趴在地下的已经将残片席卷得所剩无几,才再开口   “宗主,涟先生传了火急笺来”男人点了头,用眼色示意肖苇将古应龙打发出去,肖苇便将那胭脂罐往裤袋里一塞,这就又粗鲁地把人从地上拉扯起来   “你能活了,那就自己出去罢!赶紧走,不可回头多看,能让你进来已是破例”   没等古应龙反应这就将他拉转着面向到那两侧神尊层叠,一卷地狱众生相毯子铺进了阴暗之中的路,古应龙咬牙踉跄地迈出步子,说也奇怪,在十来步之后竟然感到身子与腿逐渐得了力气,也不似来时沉重   “太慢了!赶紧滚!”肖苇厉声在身后催促,他下巴微微偏了又赶忙收正,这就上劲发力,竟然真的能小跑起来   他喊出一声“多谢大先生慈悲”这就逐渐被阴森的昏暗吞噬了背影 第97章 洞中夜   岭南西北有高山名花尖,其草木有灵水,山石别致,山间皆为夜看墨灰,白日则因光变作灰青深柏的山石料,又名“英德石”,可王玖镠记不得是哪本游记之中的乏味废话。   他眼神懒散地一臂枕上头,在炭火那扑闪的赤色光亮里对着洞顶那石纹发愣,不知是自己的高热烧出了障眼还是这火光得了这处山鬼的灵性,他眼前的石纹云涌星河,街市繁忙,又随着扑闪变得出仙宫绮丽与地府十重甚是精彩,终于将枕着的手臂酸麻了,就只好叹气一声挪动身子放回腹上   “你怎的还不睡?”   身旁那个也与他平躺仰面,同一床被褥里的人忽然睁眼侧头,他却绝望地重重一叹,在狭窄之中艰难地再把那只酸麻的手抬起揉眼,很不情愿地答上句   “药多了量,眼皮与脑袋分了家,这会儿一个想睡一个却以为是天光大亮”王玖镠本想给被扰着的这个赔个不是,怎知这人翻了个身子后背朝他,冷冷地抛来了句   “被你扰着了,所以问问”这可就让他那点内疚荡然无存,非但没有安分地继续仰面“挺尸”,而是腰板一立,将这人身上的被褥扯过大半裹到自己身上,茅绪寿只好再开了眼睛,带着火气再开口一句   “明日麻烦更多,你好不了,我也没力气干得过来了!”   也没回身,而是将仅存在自己身上的被边一脚发力扯过,王玖镠被随着他的气力一通牵连,也不拉锯抵抗,而是任由自己的半个身子砸到了这人身上   茅绪寿的一臂片刻便起了重压的痛麻,绝望地一个白眼翻上了洞顶,将所有气力集中那被这人胸膛压着的那臂膀之上,狠狠地他与自己隔绝开来   这人眼下因为半日耽搁体力被高热虚耗不少,即便发力也不是他的对手,待到曲着的手臂逐渐伸展,他又如同鲤鱼般灵活地翻身而起,加了力道将这人压回了枕上,将人用这床半旧不新的厚被裹得严实了,自己则下床又披上了那件缝补得瞧不出原先模样的破袄褂,将洞室里两条长凳靠了炭炉一侧合并而起,两手揣进袖中仰面躺下   王玖镠瞧着他的模样更加来气,别看这等闲倾的山鬼洞庙宽敞,可能给人睡下的却没几处,魏黄两个负伤的需好生休息不能受扰,眼下段沅与厨娘睡去了一处,就这么一间还是等闲倾随着上山的庙工与魏家两个弟子一番打点之后才勉强给他二人匀出的   魏通宝似乎对自己没有察觉王玖镠带病在身很是内疚,还趁着天未全黑之时再下山过一趟买回了不少好炭,王玖镠眼下甚至连怨都不敢用尽嗓子,将那条被褥掀了,坐起身来坐到床沿   “你脚还悬着,这样能睡得安稳吗?”茅绪寿没睁眼,哼哼般地答了一声“没事”,这就遭了王玖镠一声冷嘲   “明日怕是又没得觉睡的一晚,你今夜凑合能过,可起坛施法耗的力气你上哪凑合找去!能有本事一人引着三个的也就只有你师父,你总不是忍心让我这病号上下山两回吧!”   茅绪寿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好把眼睁开坐起,这炭火烧得确实足够,夜里的山石该是能将人的血都凝成了冰的,他这会儿后背倚上,反倒缓了烘烤的燥热   “魏家那二小子没说给你吗?昨日被外邪收了命去的两个山客的身子已经被等闲倾中人暂时挪到了洞里,听闻也打听出了家在哪处,那么你说就眼下他们堂口这自身难保的模样,可不得由咱们几个叨扰的报恩一回”   茅绪寿给自己倒了杯小炉上煨着的甜茶,通常带着甜口的浓重只会让舌尖更加燥渴,但这等闲倾的甜茶即便被魏元宝添了不少也不知是麦冬还是熟地黄此类,也依旧入口清爽,解渴润喉,而魏元宝之所以单独了这么一壶在了两人之处,全因白日是撞击了茅绪寿那一口清心茶下肚后对着甜糕狼吞虎咽的模样   “明日我与你分担”他一杯喝尽了才答来这句,王玖镠却没多满意,自己也走到那壶前,瞧着杯具放得远了些,索性含上壶嘴就往喉中送去,遭了茅绪寿责怪,反倒理直气壮地仰了下巴   “我病号,你要再喝就去前殿那炉子找去,更何况睡前不宜多饮茶饮水,否则不仅夜里则应肾气阳衰而起夜频频,次日面上浮肿,你要睡哪处我本不想理会,可这关系了我明日是否会被人连累拖腿的……也就只好委屈茅道友与贫道共享一席了!”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口舌不顺,心道儿时虽也时常和王玖铄一榻同眠,可那是自己家里宽敞的大床,从昨夜到今日没遇上一件好事不说,这大夜里的还要委屈求全地邀着个男人跟自己同床   “我睡这处就是,你好好歇着,我怕的是你拖上了我腿”   茅绪寿这话惹得王玖镠恨不得将手里的小壶砸去,但还没等他盘算好怎么也给他些不痛快时,茅绪寿垂眼而下,又将倚墙的姿势懒散了些   “今日我料理完了那亡人之事后曾与魏小子一齐到过等闲倾院后,里面被人布了十足的聚阴阵法,我们这种身上携着法器的靠到隔路之遥时那院内出墙的高树便无风自摇,墙内阴戾冲天,惹得不少年头长远,有所修为的游魂野鬼纷纷聚去其中。山客的居所不会是县城之中好到达之地眼下岭南各处因为反对洪宪袁帝而对宿下脚店又无官令通行的查看得严格得很,城中也不似广州宽松有着宵禁,我们若还想得张床睡,怕是只有去开那庙门自投罗网了”   他本以为王玖镠喝空了这壶底的茶就会回去那张与他这破袄近乎一色的老旧木床,可这人却走到了他身旁,故意地挨挤坐下   “你和魏小子回来之后也仅仅一句去过了等闲倾,丝毫未提何时下山与看到了什么我便知道定没好事,你说这魏堂主是得罪了哪派的仇家遭如此报复呢?”茅绪寿斜眼向他   “你想听的不是我猜,而是就是打算去开门闯这一番罢,如若没有小琉球那趟,或是你我都少伤两成或许能换个落荒而逃,眼下,管不来!”王玖镠反而笑了   “你说的倒是我的心声,你我的修为所学是管不来了,何况魏堂主也不提及那人分毫,摆明了也是看不上你我能帮忙,咱们借宿一夜就是,能打得驱了些,也算还清这份了”   两人静默片刻,茅绪寿瞧着这张火光映上的白皙得了些不切实际的血色,他本没细看太多的意思,但就这一眼,他不知为何觉得此刻的王玖镠眼中满是陌生   纵然前一刻还是那个自己相识了两月左右,眉眼喜怒毫不沾染他性子里刻薄的俊美,可是眼下瞳仁之中的贪婪攀上的火光,让他不禁想起了一双眼睛,那是自己在水元观后山遭了不知为何聚于一处的山精魔神围到绝境时,一个冷眼而向在矮崖之上眼睛   “你……”他开头又顿下,王玖镠似乎也被从某个身陷之中被拉回,这就斜眼过来,茅绪寿抿唇垂下,拍了拍这件破袄褂之上被炉中炭屑扑上的灰白小尘   “你该去睡了”说完茅绪寿则起身给炭炉添火,可怎知王玖镠瞧着身旁一空,这就学着他刚刚的模样将手往袄褂里一踹在这长凳之上躺下,闭眼就没看向茅绪寿半分   茅绪寿又叹一声,这就走过了两人连翻身抬手都要问句对方是否同意的半大床边将被褥抖平,脱了袄褂给背上再添一层躺了下去   王玖镠见着自己心计奏效,这就也起了身,学着他把自己的外袄添在被褥之上,王玖镠赤脚在床沿站稳这就打算跨进靠墙那半席自己的地界睡觉,但他顽劣的毛病又恰好地发作起来,已经闭眼的茅绪寿感到床板一阵,一个带着不温不热的重量压到了自己脐处的腹上让他惊得猛然睁眼,看到的是这人里衣未裹到的那处脖颈与尖削白玉般的下巴   “你总逃我问题,有这么个契机能让你逃不得,我岂能放过!”嚣张带笑的声响让他心生绝望地又一个白眼上了洞顶   “就三问,问完了你就是睡去前殿我都不理”这人是真盘算着罪恶到底了,这会又躬下身子用肘骨抵上他的胸膛托腮,使得自己能够看清这凑近的满脸得意   “第一个,你真是与我一般齐全不缺的男人吗?”   头一个就把身下的好容貌气得扭曲变脸,茅绪寿那腔涌上的怒气受着胸口那肘的抵着没能行顺,这就喉头发痒地咳嗽了几声,王玖镠笑得更加放肆,没等他咳嗽缓和这就用空闲的另一手捏上他下巴左右翻看,还若有所思地来一句   “莫不是你那师兄觊觎起了你这副好皮相吧?我这些日子就在乱猜,若是你不修法学术的,成了星斗市民一辈,凭着如今的世道怕好活不得,八成会被牙人跟着女子小孩一般掳去卖了哪家做娈……”   他话蛤没完这就被茅绪寿便已经想伸手将人打下,可王玖镠有着个在上的优势,还没等着自己的手出被窝,就又被这嘴里荒唐的给钳制,可他笑没过一刻,这身下的人竟然利用脊背发力挣扎起小半身子,用着自己的顶盖毫不客气地撞上他下颚   王玖镠被撞得险些咬上自己口舌,这就因为疼痛乱了手下,茅绪寿坐立起来被想把人拉扯到他那小半床铺,谁知这捂着下巴的有些歪道一边,摇晃之中竟往了床沿边摔下,他没能挽回,还让这在自己腹上跨坐的给连带得一齐滚落   “你……一个玩笑话你要拿了我命啊!”   王玖镠从地上缓缓爬起一脸痛苦,他朝着茅绪寿开口伸舌,只见湿润的粉红之上挂了几丝粘着的血丝,他一侧舌便被自己咬出了口子,还有殷红不断蔓上,如同掉落在了胭脂盒中,原本簪在鬓发的一瓣花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离谱地想到此处,只是记得那个已多年未见的母亲在应下他去水元观修行的前一日,在老旧的妆奁之前精心描画准备再嫁,他愣在她身后瞧着这女儿家的忙碌,就在一阵喧闹临近院门之时,她给自己簪上了一朵有些瘦弱的芍药,其中一瓣,在她起身要去小厅盖头待得新夫郎之时从鬓边落下,让未盖上的胭脂罐里滚上了石榴花的红   他起身去翻自己的丝绢擦去血渍,茅绪寿也赶忙爬起,没一句赔礼,而是绷上了鞋后拉开了门,一阵山风将王玖镠冷得鼻头发痒,牙根发酸,待得这人再回来时,他已将那床被褥裹在身上,本想大骂两句泄了火气,谁曾想这人将自己的袄褂敞了扣,将那大殿的茶炉捂着带回,便只好吃人家的嘴短喝下了两杯甜茶   “不碍事,明天注意入口烫热就是”他   反倒觉得该是自己内疚于茅绪寿,这就没再多说,干昂你往着靠墙那半铺枕头钻去,可就在这同铺的刚刚躺平合眼,两人便被两声突如其来脆裂给又惊开了眼睛   这铺旧床已经久为如此承载刚刚那番热闹,领着茅绪寿一侧的头脚两处竟然就一齐断裂开来,床上的两人甚至没得缓和起身,就又因床板的倾塌而斜滚下地   王玖镠在落下的那一刻伸手将那颗快着地的后脑一捞,这才没让茅绪寿头受得嗡鸣一摔,两人又重叠地二次落地,只是彼此的唇上鼻尖都多了一个温热,王玖镠的手还在刚刚发力的模样,想要护着那险要摔地的脑后…… 第98章 陈年憾   铃声三五,锣响十步,赶脚匠多行山路避开村落城中,可这赶脚讲究的是独行独往,王茅二人各持法器引路在前,二人两尸并肩同步行于绰绰之影随风摇的山路之间。   这花尖山溪流小瀑众多,又因所处之处再无比其宽广与高挺的存在而得天独厚地承了此地大半日月精华,在高木的参天遮日之下这一铃锣齐响的诡异队伍行在后山通往清远县城的窄路之上,仅仅遇上些因风折了的枝杈落下的空隙,才能有一点不是走马灯之外的月色落光   “夜空虽晴,可北斗晦暗南斗大放,时常是‘棺材兽’出没的日子,只盼今夜此路是太平的”   魏元宝瞧着段沅困倦得起了哈欠,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句,果不其然让那双已经困得泛起湿润的眼睛转而向他,满是好奇,三人两前一后地跟在前面赶脚的十步之后,各持走马灯晃在手中,惹得不少蓝绿眼睛与鸟雀一路相随   没等他“渊博”一番完毕,身旁的魏通宝就白眼朝他,将自己的灯挂到了腰间猎刀的套子上,随后从另一肩的布挎里小心取出一把两边弯曲勾翻朝外,居中锋利尖长贯穿着三个钱币响片的三股   好在魏元宝及时捂上了自己的嘴,他心虚地先往前面的二人忘忘,眼下正是这后山路上最常有山兽厮斗之处,自己刚刚那一声惊叫若真出了喉咙,怕是这两个喜神没煞,也得给那些食肉饮血的山兽大大地提醒一个,给他们自讨苦吃!   “师父……师父偏心!他竟然把“魂不知”给了你!”   他用气声朝着魏通宝吼道,随后撇嘴从于段沅并肩绕去了师兄后侧,这山林里实在太暗,把自己的灯凑近到了这法器边上才勉强瞧清那些精细满满的,随铜斑驳的符箓与那三枚被他小心捏着不作声响的孔方花钱上,这下可真是睡意全无,满是好奇   “家师曾当趣事说起,梅山在岭南的魁首堂口等闲倾其中有一双生阴阳的法器,阳为‘日中天’阴为‘魂不知’皆是三股叉刀,颜色也为一明一暗,今日开了眼界,真是精巧得很!只是这‘魂不知’不是蛊生者魂,法惑亡者魂的阴器吗?怎的也感觉不到其上阴寒,倒向就是个未经炼化的样子货”   段沅这直白所言让魏元宝又激动起来,好在魏通宝手快让他嘴再度捂上,几人将这前方听来如同老鼠窃窃的谈话给顿下,因为二人已经来到了此行最大的一处转角,这后山路是几十年的山客猎户以及山兽踩踏而出,因此比起山前稍有修缮的很是不堪   二人手里的铃锣在此刻皆已换了调子不再停顿,两个亡人肩头一耸,跟着两个赶脚人转弯到了偏西南的一条岔路之上,行云流水,不摇不晃,就是常人行路的步子   “王茅两位道友如此年纪就把这门功夫如此炉火纯青,我兄弟二人真该自惭形秽才是,我过了四月就是十八的岁数,暂且不说眼下堂口里乌烟瘴气不能驱,连自家弟子该会的功法也未修习得哪个精湛的,这‘魂不知’师父是借予了我,可它并未在我处呈上疏文开光传渡,阴阳的正气需持器人心念而生,我与它不相同,确确实实就是个样子货!”   魏通宝这话有些低落,魏元宝也再度低头撇嘴而下,几人行出几步后他伸手搭上师兄肩头   “师兄你别灰心,既然师父能借到你手里,若真的遇上了‘棺材兽’可没第二件法器比它更有威慑了!样子货就样子货,能给咱们开路也是个好样子货!”   这话听得他前面两人齐齐发窘,想起今日早起这兄弟二人便去与魏宝淋提起想随三人下山并回等闲倾驱打聚来的阴魂,魏宝淋那被气出的咳嗽声震得整个廊道回音作响,连前殿打扫的庙工都担心地匆匆而来。但这也正是王茅二人的盘算所在   他们晓得魏宝淋不会应下,只是让这两兄弟拖住了大部分人在堂主的洞间附近,而自己与茅绪寿则用着昨夜就已给到一个家在山脚的庙工采买单子而来的洗身所用的药材,架了口弃了的大锅,这就在洞后的坡上再次熬煮起那令人作呕的洗尸汤,好些歇得临近的山雀与山鸡皆落树倒地,让原本已经背上了柴刀弓弩去打野味的庙工省下不少力气,仅仅洞后绕个弯,就满地捡了个沉甸   只是谁也未曾想到这两兄弟的本事能把自家师父软磨硬泡地点了头,用不着做贼心虚,还给这要开坛起尸的二人寻来了不少所需,更是拿出了一张自己收得隐蔽的花尖山绘图,告知了他们原来后山大路走上五十步之后的矮瀑侧旁,还有一条鲜少人知的进城路   “我有个疑问,你们兄弟若已经把我当了朋友可否让我得个解答,因为……或许有些冒犯魏堂主”   段沅想替魏元宝转圜刚刚那番蠢话,恰好脑中闪过一念,出言之后却发觉也不聪明,可又收不回了,因为这两兄弟齐声就问她是何   “就是……就是当年我师父来邀魏师傅共赴庐江县……那么因为反对而与魏师傅斗坛的那人是谁?”   她磨蹭地挤出这句,生怕下一秒会遭来这二人的不悦,怎知魏家兄弟互觑一眼,又共同叹了一声由魏通宝来答   “是那漳州玄黄堂的陈高功!我们兄弟正是师父在光绪二十八年七圣伏尸名扬之后痊愈出关,访友在西关十三行临城门的逃荒猎户手里买回的儿徒”   这个名字的出现段沅道少了不少意外,陈带白不仅是闾山派乌头法师一脉的大成者,也是所有旁通正派里为人蛮横霸道,处处树敌口碑两分的一个术士   七圣起初约定汇合之地实乃句容县,也有打量着从南茅总坛天南宫得些助力,可宫主梅秉承设宴款待期间陈带白贪饮句容县名酒“菊清梦”而大失礼节,不仅当着天南宫与众多江浙之地听闻七圣汇集而前来探望的道友同修面借酒狂言,更是指着上前阻拦的孙三康与玉华司弟子顾良潇鼻子数落其恩师以及门派不如闾山,惹得其余门派修行人与天南宫众弟子也纷纷起身斥他毫无尊者高功之德。   “那日有一明德来的梅山长辈在等闲倾落脚时曾与师父提及,他是从漳州玄黄堂出来往的岭南,陈老头落了个身骨不全,家宅堂口皆不保的下场,连自己的白坛都遭了仇家来袭的混乱,在我瞧着就是该得的报应!听闻当年他本打算就三人进那败西村,还是孙魔头与王高功好一番的嘴皮子才乐意再找来些旁通高功保周全呢。我们家师父当着上宾款待他,也十分乐意与其他旁通高功同往,可他冷嘲热讽又对着梅山派挑刺,这才让师叔忍无可忍先上法向他……”   “原来……不是魏堂主与他斗坛的啊……”没想到其中故事还如眼下这山路一般曲折,魏元宝朝着魏通宝偏头,魏通宝轻叹一声点了头,应允了接着也由他说   “是我师叔听不得在自家大殿里被他如此阴阳怪调先出的手,我虽也没见过是何等嚣张,可听着师叔说这陈老头对着梅山派数落完一番之后喝着我家的茶,竟还唱起了他们闾山自夸的那几行唱词,就是那什么‘天下鬼神皆敬仰,唯有闾山做主张’!换做是你,你忍得?”   魏元宝的一双眼睛追着段沅来问,段沅躲了躲,磨蹭了一会儿才挤出句   “还真……忍不得”魏元宝很是满意可,魏通宝却斥责了他有些啰嗦多话   前面的两人稳当得很,这便也是民间神功东拼西凑学来的与立派术士的区别所在,赶脚匠之所以大部分远离聚居与人聚之处有着喜神不可沾染过多活人阳气其一,但还有便是自己功法修习不佳,当真起煞就是姓名难保,伤及了路上的人自己又没死的,那便得受着伤号亡者家里狮子开口的敲去不少票子不说,还被人认了脸熟,那日后便很难以此谋生!   几人沉默一阵,前方二人引着两个山客的尸身又转弯两处,所行两侧即便原本鸟叫兽喊的嚣张,也都被王玖镠这祝由三十六功之中的‘哑狗功’给沿途禁了声,就在拐弯了此路以来第三处南北向大弯之后,魏通宝似乎松了一口大气,依旧不敢太高声响地朝着两人说道   “师父给来的山地图志我都记下了,这该是最后一处弯路,再直行个二里半的路咱们便到了山脚,我在清远县城里住了如此多年头也是才晓得,北城门那歇脚亭后面并非死路,咱们走不到百步该就能看到北城门了!这二人的家就在沿城门处,清远县城并不大,无论从哪面的门贴着走都差不多”   二人也跟着松下一口,只是段沅不知为何此时脑中才想起魏元宝被叫收声之前些杂话里的一处重要,猛地转身向他,险些又让他惊叫不说,还差点与他相撞掉了自己手里的走马灯   “你刚刚说有从闽地来的师傅去过玄黄堂可是?!还说了玄黄堂怎样!”   她有些忘了需要细声,一句下来魏家兄弟皆也被她搅得有些紧张,好在往前一望依旧无恙,魏元宝这才扶着胸口说来   “那位我派师傅说他也与玄黄堂有些红坛年节的往来,因此在收到了陈家弟子发出的奔丧帖之后就往了漳州去,可就在白坛开的当天夜里众人集到玄黄堂院里行今日最后一次拜科之时,忽然平地生风吹得白幡飞天牌位倒的,随后就飘出一股死人气味,在场那些虽都是高功前辈,可这携着法器上白坛是大忌!虽说最后也将那背地里阴人的兵马打落追术于人,可陈家也挨了好大一笔花销给众人寻医疗伤的!”   段沅听完心里本来的阴霾更加浓重,这不依不饶的追击不仅仅在他们身上,眼下连陈家也二回吃亏,到底是仅有去了败西村的几家才遭晦气,还是连带着这等闲倾也……   她还未捋顺,前方王茅原本韵律平稳的铃锣却忽然顿下,魏通宝身后将段沅二人也截下,只见前路之上有一段快及前方人胸口的断枝荆棘阻了去路,可即便晦暗,沿路两旁的树木一路而下也未见有折断倾塌的断口,更加诡谲的是,一路草土的气息之中眼下混入了些带锈的气味,与被风干的血气极其相似   茅绪寿偏了偏头瞧见后面持灯的三人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望,魏通宝更是挥手以示是否需要帮手,他不好应答,先转身回来去问那已经躬身察看的王玖镠   “沿路的树可没有断折的痕迹”王玖镠朝着身后的这句点了点头   他那欠缺血气的肤色倒在如此周遭之下是个帮了大忙的显眼,站直身子之后指了几处,茅绪寿也躬身去看,发现这些短枝荆棘的好似是可以垒叠起来,其上还被泼洒了不少不知人畜的血   “这血乃是活物身上盛出的,否则该会更加带腥,你我也不至于到了眼前这几步路才察觉!”王玖镠瞧了瞧两个带着老破斗笠的喜神叹气一声   “真是麻烦事情了!把这些挪走搬开可是五六人的活儿不说,咱们顺利下山也得跟着那晨曦的第一缕光亮抢时刻地将他们送进家门,处理完了这些,那岂不是得再问清远的义庄或是喜神客栈在何处!”   其实二人皆想考究一番这古怪的布置为何在此,可迫于两个亡人存在,只好打量起绕进灌丛之中偏个半里地,毕竟过了这处也就及了山脚,城边的土路再不平,也都比着山路好上十倍! 第99章 山上忧   王玖镠不明缘由地露了笑,换了个恐惧鬼神的,那他这副惨白在夜色之下就足以渗得人脚下发软。茅绪寿还奇怪向他时,王玖镠则掏了符纸持诀念念,最后在喜神眉心一个敕令,先一步带着自己那个偏了几步   “下坡功夫可是赶脚里三大难其一,我是没个所谓,就看段兄你拖不拖我脚下了”   茅绪寿懒得与他拌嘴,这就也结印上诀,燃符让喜神再次动起,身后三人这也换了脚步打算跟进灌丛,可要打头的魏元宝刚一脚踏进,一阵乱响便极速靠来,这山间回声太杂,竟让几人都辨不得到底来自哪向,只觉就是临近自己   “回来!”魏通宝一声大吼试图去拉魏元宝,可走马灯的昏黄里已经浮出一张眼凸如牛,面宽颈短的灰麻兽面,二人当即就被此物冲撞在地   段沅想去施救,在摇晃的黑灰中这头从未见过的肥硕矮兽扑向自己,她在魏通宝带着痛楚的一声“放低身”当即软了膝下,才侥幸让这兽畜的蹄子擦着自己的后背扑了个空   这动静让前方两人早已各自掏出了与两具喜神背靠而立,喜神乃是招魂用术催起的,这受了二人法器上手后散出的强劲阴戾开始颤颤而抖,王玖镠听到后方一片混乱有些焦急,咬唇思索片刻后朝茅绪寿快嘴一句   “大不了放倒了再来,我去!”   说完这就打算撇下自己身后的喜神去帮手段沅三人,他甚至抬高了手臂准备将自己师刀掷向这乱冲乱撞的畜兽身后,可就在发力那一刻反倒被这兽畜的惨叫给乱了手脚,差点前倾摔地,只见魏通宝将一三股叉的响片法刀高举摇出一阵哐当   “神武大帝在护吾身,身归庙,鬼还坟,山精野怪走山林,急急如律令,走!”   他这声赶邪咒念得如同那两具受惊的喜神一般颤得厉害,但却还是起了作用,这畜兽忌惮他手里的“魂不知”不敢在冲撞得贸然,却还是虎视眈眈地朝着三人发出似狼如熊的低吼,敕令一出魏通宝便握起叉柄将此利器投向那粗气大喘的花灰矮兽,矮兽甩尾就逃,这三股叉直直打进了他原本站立的前蹄印上   王玖镠握紧师刀已在另一手揣上了一把香灰,他本打算等着这兽畜扑向自己时散它个两样一黑,却没能如愿,这兽畜从他身旁一掠而过,仅仅朝着他这紧张至极的人吼叫一声,也未冲向茅绪寿与两句喜神,而是一头往了那树枝荆棘拦住之处毫不犹豫地一头撞上,一阵响动倒塌扬起烟尘,后方三人赶忙互相扶持站起跑到王玖镠身旁,只见这矮兽竟然凭着自己的身子在这些拦路的布置之上撞出了一个窟窿,就这么没再回头地跑向下山路   王玖镠甚至没能问三人一句伤势这就赶忙跑回喜神身侧,茅绪寿掏了拘魂链将其捆住脚下,他这就把原本要撒向那兽畜的香灰抹上了两人的唇上,茅绪寿艰难地单手持链又与他锣铃配合一阵,这才再度让已经大摇大摆的二人停下晃颤   “那是什么山兽?!为何他们更加受惊”王玖镠此时耳旁如擂急鼓,掏出随身的小壶润喉一口茶水瞥他一眼并未答,而是转向那三个刚刚把灯火稳住的   “你刚刚掏的那个是你师父的‘魂不知’罢?”   魏通宝提灯与脸平齐点头回他,王玖镠示意茅绪寿把拘魂链收起,只见同样夜里出众的肤色之上多出一道已由红转紫的粗痕,二人不敢耽误这就铃锣接着引路,这两具喜神虽没至于魂散,却也因受惊行出了二十来步才回到了一路的稳重之上,茅绪寿这才敢舒了口气   “看的不清,但该是‘棺材兽’!”茅绪寿思索片刻后微微点头,恰好十步敲锣一声,也不知是说给王玖镠听还是独自呢喃   “头大马面,身如羚羊,灰白毛色,背有黑鬃……该是了,只是怎么在岭南?”王玖镠待着自己铃响弱下之后冷哼一声   “怎的没可能,虽说这畜生的传闻老巢是湘西聚阴山中的,可你也晓得,这打从乾隆起就有不少旁通门派自己开堂兴宗的,炼尸修阴的更是多,曾经听三叔说起光绪二十七年左右就有不少赚了些家底的阴术士在湘西各地与猎户或是梅山这等猎户堂口付去重金去买这畜生的种种。有些能力的更是弄去活物回到自己的养尸地豢养起来,反正不管是这畜生死了还是它弄死了炼出的毛僵,都是好事!”   炼尸需在阴山之中的低地,不可照进日光,还要有西南流向的水流与满足奇门六甲诸多考究的方位才有成事的可能,而当起了尸的毛僵身上毛长半寸之上由白变绿之时便可撕咬家禽野鸡,而这‘棺材兽’则是所有炼尸人梦寐以求的好饲料,因为其本就是上古灵畜,被其撕咬的恶犬野猴死后皆会尸身不腐,得了时机便会成为畜僵让其所在之处生灵遭殃   若是尸首走僵被其撕咬,则前者更易炼尸有成,后者则可剩下不少功夫让毛僵拥有铜皮铁骨的身躯,湘西之中即便是祝由总坛之下也时常有本领卓越的弟子因做着替人活捉棺材兽,若是小些能耐的也因为那些孔方蓝绿票子而恻隐大起,买来这灵畜的肉块油脂加以法术炼化,再翻出三倍卖给执着炼尸的不正之士   想到此处,王玖镠不得不在心中暗叹一声“可惜”,若非有这身前的喜神他定然已经去追这棺材兽了,转眼间瞧见茅绪寿正瞥向自己,他不知对方是否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赶忙打了个机灵,反而冷哼一声向他   “其实这畜生能多几处地方的人长见识还得多亏了你师父啊!若不是他打败西村回来之后沉寂大修炼尸之法得了三员大将斗坛赢下了好些精修此科的术士大把钱财,也不至于多了这么多不自量力的疯子!好在你们破衣教无坛无门,眼下到处民不聊生的破衣烂鞋满街走的也多,否则但凡有个能找人的,还不得挤到房倒屋塌去!”   茅绪寿又没做声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偏头瞥去一眼,这人的眼睛全神贯注在前方那破斗笠之上,他故意放纵了自己的玩心,学起他刚刚那呢喃的语调   “你说,毛师傅得了‘六足将军’与‘七圣’的名号之后怎的还时而有他赶脚去往哪里被人拦路要求斗坛的故事不少,单单等在一处让这些不自量力的送着银元票子上门不就是了!何况他一个抓了‘贫’的身不能携大票,腰里不放响片的,他也得有个人打理不是吗?……”   他还故作思索地摇了摇头想惹来茅绪寿注意,但身旁的人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冷脸没让他如愿,他只好省下力气也不在多言,几人再无阻碍地瞧见了山下,只是谁也没留意到也正是在此处,那棺材兽的痕迹戛然而止就在此间脚下   魏宝淋在一阵盗汗混沌的梦中醒来,洞室极暗,因为那一盏留夜的壁灯已经短了灯芯扑扑闪闪,他好一通咳嗽将一夜在胸口的浊气缓和,胡乱摸索到了自己的袄褂披上肩就要下床,怎知那扇钉得参差的木门推开,黄宝洪放下了手中那苦味阵阵的汤药,这就替他拿着花剪拨出了一些光亮   “何必这就起来呢”揩去了额前的汗,在老旧斑驳的四方桌前给自己灌下杯煨在小炉的清水,这才接过了黄宝洪手中的那碗烫热   “睡不安稳,路过时听到了你这里面的动静,索性就去了伙房等这碗药”   魏宝淋分着三口将碗中喝尽,抚上胸膛片刻之后感到了些舒缓,忽然一笑,给黄宝洪的温水之中添了小撮骨瓷罐子里的香片   “是因为那两个不成气候的下山去了?还是因为来人是段家和王家的弟子?”黄宝洪也笑了,只是没有魏宝淋脸上的豁达,反倒将眉眼里的心事挤出更多   “你也是两头都忧,何必还再问我!可能我会更多一样,就是对着自己的恨,恨自己没用,看到那王段两家的小子丫头,就难免想起当年玄黄堂那副狂妄的嘴脸,终究是只能悔怨到自己身上!”   魏宝淋依旧在笑,他想起身去拿自己的烟丝,却晓得身旁人看到定会阻拦训斥,只好再忍下这多日难耐的瘾   “技不如人,何况都如此多年了,你还能因为瞧见点人事就无心睡眠的,可不该是这个岁数该有的胸襟!焉知非福,如果没有与陈带白那回,兴许我已经是那败西村里一具白骨了,你又不上手堂中的事,怕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清远等闲倾了”   黄宝洪嘴下吃了亏,这就垂下头去喝了自己那杯浮着香片碎屑的茶水,被二三细碎的夹了牙缝,很是嘴里难受,不由得想为自己多说两句   “师兄也别嫌我太多,你一番盘算后同意了咱们家的小子和那王段两家的一齐下山,定然是猜到了以他们肯定会去等闲倾不自量力一番!那三人修得如何,学了多少咱们毕竟没轻眼看,可葛观主那日说起段家的丫头能起法九动天雷还有命到现在,八成也就是撞了大运遇上了那王家的药帖,不然这会儿早就埋过了满七才是!我只是没估到你也有我这等心思,借着王段两家的力气去把现在堂里那些烫手的伤了咱们再下山省些力气”   魏宝淋知道自己的心思定然藏不住,这也就认下了,分明嘴里汤药的苦涩还没散尽,他却再提起了那煨着清心茶的炉子,用另一苦涩将其冲去   “我不知是否猜错你在山后养了些能从身上摇下不少声响的东西,可咱们不该分心堂口之外,否则日后做不动坛打不起蘸了,交予他们也够忧心到死的……”   “师兄,咱们可是那些破旧立新的人眼里头号的眼中钉啊!别看现在等闲倾没被他们闯门打砸的,难保以后不会,那么些遭了难的只能寄心于堂上显灵与人各自的报应,我是看着这些年逃难的同修同源越来越多,不得不多为咱们多想条后路啊!再者说,若徒子徒孙皆有这胜了山鬼的大成与契机,那还何须咱们留下宅子票子”   也许是魏宝淋这番实在伤得有所后怕,他竟然对着黄宝洪这些有些不通顺的道理点了头,再没顾及,这就去取来自己的烟丝与玳瑁烟嘴的短枪,以台上灯火燃出一股浓醇的味道,吐出一缕轻缈   “儿孙自有儿孙福,也许你是对的。”   黄宝洪太是清楚他此刻心里的苦楚,也就没忍心拦下这一杆烟丝,只是多了想法,待会儿定要找齐了那王小子写下的方子,看看这旁通魁首的王添金能教出怎样的徒弟   “死于安乐你我皆是,自打那天他来了之后我便觉得以后我这个做师兄的再没资格训你了!我之所以拿着自家那两个的姓名与这王段两家捆绑一处,一来是想给他们个痛些的历练,否则今后穿上了法袍也是个草包!再来就是,若这王段两家的小子真有本事与现在等闲倾里的那些手里活命,那么他们,也就从此有了几个过命的朋友,真有了难,也就还能找到个撑腰的”   这下换到了黄宝洪大笑而起,他很是佩服地指着魏宝淋揩去眼角的那点潮湿   “我最服气的,就是师兄你的心思,好久没瞧见这么精彩的了!”魏宝淋也淡淡地和悦了脸色,可随后又无奈一叹,摇起了头   “可惜那两个,是长不出心眼了” 第100章 棺材兽   “是这个!就是这个!”吴绪涎癫狂得几乎忘记了自己手臂上那处,被这瞪眼向他的棺材兽踹得已经血色上了外袄的疼痛。   几人皆是眼角手臂皆已青筋凸起,原本笔挺的立领窄口衣裤之上已经满是泥灰撕裂,他只顾着绕着这棺材兽仔细打量,这几张吃力而扭曲的嘴脸更是让他看得欢喜起劲   肖苇的这些属下总是冷着脸不吭不哈,在那仓边路的楼里他就每日被这么些衣着统一的冷面人屋里屋外地管着守着,但凡他有一丝要开窗或是靠近那通向楼阶的大门动作,便会被没句客气地呵斥,有两个除了轮岗时能听到他们在小间里粗话连篇地推牌九,对着自己就是伸手拉扯拦下如此动作,他心里又气又恼,却因肖苇这层而不能起术教训,现在既给了这二人苦头又擒到了这等神兽,可谓是真的双喜临门!   “你快帮手,把他打死不能吗?!力气越来越大,是个什么怪物!”   其中一个从未对他开过口的瞧不得他的疯癫样子这就吼来,他依旧眼中疯癫地不离这嘴里还叼着段羊脊的棺材兽满满靠近,甚是胆大地伸手在他那如同羚羊的角上抚了一把,彻底将这畜生惹怒,这就把嘴里的羊脊砸到了他脚背之上,发出一声狼啸熊吼般的刺耳,让那几个死死拉绳钳制着的更加头疼脑裂   “就是它!肖先生要的就是它!”他故意贴着那棺材兽的耳旁喊道,随后忽然朝着棺材兽还未合上的嘴撒去一把焦糊带着油腥怪味的粗糙粉末,极快地手诀三换,一声敕令之后这原本还生猛不已的挣扎戛然而止   只见棺材兽的眼睛依旧凶狠向他,可却随着身子的僵直而也没了眨动,一瞬之间就自己斜倾倒下,让那一侧的二人赶忙松了手下避开   吴绪涎拾起地上的走马灯蹲下看了看,确认了这畜生只是被法术钳制而非自己用力过猛断了气,起身之后便腰板直挺,下巴仰高地学起了这些日子自己被如同牢犯一般遭到那呵斥的口吻   “你们可得轻拿轻放了,别看这是个三不像的畜生,但他可是肖先生找了多时的宝贝!若是路上哪个不听差遣或是出言不敬的,可别怪贫道不救,这畜生没人性,我也拿捏不准它何时会醒,醒了之后又会找着那个寻仇”   说完之后他负手就脚下深浅地进了那晨霜湿得软烂的灌丛,往着那下山的大路潇洒而去。身后的几人瞧了瞧互相带伤,已经破衣烂裤的彼此手足,有气不过地这就朝着这倒下的棺材兽狠狠一脚,却立刻遭到了一个侧脸横疤的拉扯呵斥   “别惹事!你晓得他是用什么法子让这畜生倒下的吗!”那个头矮了他大半的嘴里还是不服地哼哼两声   “这种会些雕虫小技的术士见得还不多吗!我看着他连那胡古两个都不如!”那横疤在脸的有些着急,先张罗着几人将这五花大绑的棺材兽抬起跟上吴绪涎,随后朝着这开口的不屑一声   “你进鸿禧加减都不过一年!阿四你来说说”那在他身后已经吃力得很的青年被丢来了话头,本想应付一句想不起,可却好像又被点拨到了哪处,只是嘴里有些不连贯,一句下来更是比其余的脸上更加涨红   “肖先生前年这时候不是亲自去了台湾岛收拾一个佛山腔的老道嘛!我与三哥你是先一步陪着那姓胡的去的,我记得当时那姓胡的放了不少从槟城养着的畜生开路,那人好似就是跟这吴小子一样的法子,直接就把那些六亲不认的东西给定在了原处!那一趟虽然要了那人的命也让那姓古的与他什么师兄见了面,可肖先生也伤得不轻,否则也不至于两年才回岭南”   那前面与“三哥”平齐负肩的听得个一知半解,又问一句   “三哥,先生在槟城总坛后山里到底是有些什么宝贝呀,我只觉得那山阴森得很,好几回绕山路从城里来给先生送日用都感觉自己背后有人摸着拽着的”这棺材兽清醒时生猛大力,昏死过去就好比巨石小山的死沉,几人很是不易才把这马骡牛羊皆不像的给抬到了路旁,那三哥喘了好几口大气,终于有了力气,拍上他肩   “别问了,过山不听不看不回头,有些东西不晓得是福气,晓得了才晦气”话罢一咬牙,又一声令下地与其余人粗绳上肩,几人心里纷纷憋上了火气,心里咒骂着前面的该踩了猎夹遭了虎狼才好!   吴绪涎这么个在皖地的道门弃徒是如何晓得花尖山里有着这么个宝贝东西的?这还得从他被一个赌坊“坐地抽”的头子骗去了他十二洋纸,诓了他说自己认得能让他当暗客往南洋而去,结果他同一群臭气熏天的难民逃兵以及关在舱尾的,吵闹得没日没夜的禽畜煎熬了三日之后终于见了日光,却瞧见身处之处并非南洋某地,而是一个言语陌生的海岛   还是前一段时间,当他被肖苇带到了仓边路后才知晓,那是槟城鬼王宗的一处要地——亢龙山   他瞧着那些平日里对自己低眼不屑的眼下脏乱得很是心里痛快,这就又灵机一动地在坐上车马之前神威一番   “你们找来的这些老马破车的是想昧了肖先生的钱去不成!我倒是没所谓,这可畜生金贵得很啊,暂且对付一路进清远县城,而后赶紧给这几个结账走人!若是回了广州这畜生变成了死的硬的,那贫道也替不得你们说话”   这让阿四等年纪与他相仿的就要开口骂回,好在还有那三哥,他将阿四与另一人的袖口死死拽住,虽没笑脸,却也算礼貌   “知道了,吴道长请委屈这路,这进城快一步,我们也好做打算”   吴绪涎满意地往着那帷帘泛黄的车里钻进,他懒散坐下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本黄黑油腻的小册,这册子皮面上没个名字,指间摩搓与年月的衰败让其上勾勒粗糙的恶鬼白描更添诡谲阴森,但他却没半分心里起毛的模样,反而粗略翻翻之后很是宝贝地将这册子在胸口捂了片刻,独自发笑   他笑自己是那一船暗客里唯一活下的那个,他还记得一众人被一个烟袋熏坏了嗓子的海员催促而出之时,他与所有人一般被离着脚下这荒废的私埠不远的那座矮山给畏缩了手脚,一股不知为何比起哪处海风都更加咸腥的气味将鼻中口舌塞得满当,一群粗衣壮硕,手里铁鞭棍棒的匪面人继续呵斥赶人,他意识到自己所有的积攒被那债头子吃了黑,这就不禁咬牙流泪起来   随行的也有几个似乎练过些拳脚的出言反抗,可受着多日吃不饱的亏,没动手几下便被这沿路的壮汉给把头踩在了脚下嗷嗷大叫,吴绪涎将背弓得更低藏在这些他嗤之以鼻的破衣烂裤当中,却在临近山角之时感到了比身旁这些更加眩晕作呕,他将身子站直,猛然瞧见已经到了那座矮山的临山路上,原来在山顶绕着的并非天上的浓云稠雾,而是从山中如泉眼奔涌腾空的,咸腥无比的阴戾   匪面壮汉们簇了过来,将所有船上暗客裹在人墙之中,其中一些身上还有剩余的掏出一二想为自己换条活路,却是被抢了小票不说,还被一口唾沫上了鼻梁眼睛,遭来耻笑   一个黑衣立领的新派打扮来到匪人们中间,只见他头微微一点,这个圈子便成了求生不得的满地血腥,断了脖子开了膛的人在一个个结实的胸口前乱撞叫喊,而吴绪涎则被推搡得恐慌至极,直到其中一个手持铁锏的朝他过来,他才彻底横下了心,在那肥硕的手臂挥起之时被他那揣进了布挎的手撒出一股焦糊油腥的烟尘上脸   “兵来坛前听吾令,马到坛下听吾意,五方阴兵速来临,阴师助吾脱困境,神兵火急如律令!”   他手中颤颤地掐起了请鬼诀,瞧见自己手足被一个小老道耍了阴功,这就速速了解了自己手里打算扑向吴绪涎,怎知此时那风卷云涌的山间响出一声闷雷,那被粗灰蒙了眼睛的壮汉忽然尖叫而起惹得那些浑身是血的不敢靠近,吴绪涎定了定神,用尽浑身力气吼出一个杀字,这仰天嚎叫的便浑身摇晃起来,停下之后便挥刀向了自己身旁的同伴,最终却在那窄袖立领的黑衣人面前没了动作   自己练不到家他当然晓得,可为何单单剩了这人?这被上法请来的阴魂上身操控的壮汉依旧发力,可手里的铁锏始终悬在此人的头顶三寸之处再不能下,吴绪涎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了些此人,仔细打量后难以置信   “你不是术士,身上是什么东西?能抵得住我这阴山正法?”那人脸上毫无波澜,只是瞥了眼他身后血肉稀烂的满地轻声一句   “我们先生想见你,跟着来”随后转身就往着那通向矮山的大路而去,吴绪涎看了看已经快要消失的船,只好就此跟上这人,又将左手揣入布挎,捏紧了那带着碎骨的粗灰……   七月那会的半月暴雨让岭南吃尽了天灾的苦头,不同于广州与佛山要顾及洋船大轮的停泊,岭南其余之地在潮退之后并没有随着什么民国洪宪的改变,而是满地的浮殍狼藉,断枝残瓦,侥幸存活而下的低地住民无一不是赤脚褴褛地在软烂之中找寻与自己相同好运的物件,希望以此换得一处屈身地,可转眼间,就到了更加难捱的腊月寒冬   “自打七月涨水之后,等闲倾在这城中高地的还算有运,再往下可就别走了,那里过了午后便不会太平,城外不少疍家人被淹没了船,总是漏夜爬进城中对着要朝西门出城的小车马打劫偷盗,军警嫌着亡命之徒难缠,也只管半日安宁”   待得王茅二人将两名山客送还家中之后,魏元宝并未领着人往临近的西门进城,而是又贴着那些未得修缮,满是火枪窟窿与塌陷缺损的城墙走了远路,从城北门进了清远县城,这北面有着通往十三行的官道,因此也生出了不少往来发家的买卖人   不宽不窄的花石板在脚下平齐成路,青砖之上青红的瓦,也有琉璃新楼错落其中,多日没能瞧见这些熟悉的魏元宝难免兴奋,这就擦着魏通宝的肩成了在前的领路,眼前所见,皆与从那山客家中出来后,光里暴露的污浊破败让人想不到一处   “你们说这城里有宵禁,那便是得万全了准备才敢进门,否则真有个好歹的,去蹲巡捕房的监房我可还宁愿跟阴魂恶鬼缠斗算了!”   段沅揉了揉紧张了一夜的眼皮,在魏家兄弟领进的茶楼里朝堂倌吩咐了一杯浓茶才好了些脸色,魏通宝满脸亏欠地朝着三人拿出一个纸封,不知怎么没了一路而来紧张过王茅的那副暗沉   “师父在等闲倾临街北巷有一远亲,他交代堂中凶险不可勉强,我们兄弟虽说修习不精,可带着几位逃门脱身倒还有把握,咱们只要避开巡夜的便可去四元路,总不至于没间屋子睡”   王玖镠却不以为然,一个毫无遮掩的哈欠之后反问   “你师父师叔都还在躲着的狠毒,你是如何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的?!要我说,进去之后你们就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的!我和这人动手,真有好歹沅丫头你们要是没替我拉出去,当心日后我夜夜站你们床头”   段沅当即就满嘴不服地要和他辩驳一番,魏元宝赶忙接过那喷香扑面的蒸笼小点横在二人中间才没让满座已经朝着他们窃窃私语的店中客再添新鲜 第101章 神龛上   从着西门进城,被一群恶极的灾民虎视眈眈了一路的吴绪涎也终于能下车落地,他学着肖苇腰背挺直的模样吩咐这些忙活棺材兽都吃力的立领人替他将脚店房中的东西去买去换,悠闲地独自在嵌着花石板的檀木桌前坐下,打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小束口袋   他盯着那其中的几缕蜷缩的发丝之上愣神片刻,随后小心翼翼地用指腹勾出凑到鼻尖,如同瘾君子得了烟膏的愉悦,他被一股暖流从鼻尖冲撞着胸膛翻涌彭拜,随后腹下也随之有所回应,激得肩头微微一颤   吴绪涎神情游离,眼里浮出这发丝的主人正衣衫敞乱,散发昏睡的模样,他揉搓起自己的指间,想起自己如愿以偿地抚上了那张脸庞与皮肉的腻滑,他在那副如玉的身子上游走摸索,仅此而已便已让自己如火中烧地泛出细汗。   他手一路直下到了平滑的脐上后他停歇了片刻,用一指在脐周打圈两回后忽地发力握上了那窄薄的腰间,另一手拽开了自己荷青的衲服,又扯开内里那层薄透的夏麻让自己灼热如炙的胸前得了一丝缓和   “好师弟,我知道你要是清醒定然不会允我!可是那老东西要赶了你走,我昨夜跪着求了好久也没让他松口不说,他狡猾得很,我怕再说连我自己也没这一床一被了!”   他将自己的胸膛贴上那起伏微微的白滑之上,两处皮肉这就因为那灼热的细汗粘连得紧密起来,贴着他耳旁呢喃完这番之后,吴绪涎咽下一口干涩   头回做贼一般地磨蹭上了那软糯的唇,他感到身子更是狂躁难安,发疯用自己干涩的舌苔从唇起向上,品尝着他的鼻尖眼睫乃至同样别有滋味的耳上,直到自己脐下之处与那还在身上的细麻衣裤实在阻得自己炸裂难耐才粗喘起身,面色紫红,那一颗本在鬓边的汗珠慌忙垂下,落在了身下那粉玉般的侧颈之上……   一阵杂乱又不是他说明了的交谈随着三五脚步打自己门前而过,他脑中的这段好景致被粗鲁地打成了宿店里冷冰的陈设,本该有火气的他却在只言片语当中听懂了些许字眼,赶忙将自己那有些泛潮了的裤带系紧理正长褂,这就推了房门叫住那四个已换去了破衣的人   他们依旧立领窄袖,只是没有了已往那黑蓝的整齐,你是浅褐他花灰的,在吴绪涎眼里瞧着活脱就是将母鸡尾巴上的四色掰开了各取一种,晃眼难看   “你们刚刚可是说肖先生曾经来过清远,还在哪处占了别人的堂口养下了他新收的兵马?”   他对着岭南粤地的言语是一窍不通,但毕竟待了些日子,怎么的也就能自己猜得几字,刚刚在这七嘴八舌里听到了肖苇将人打伤又熄了那家主炉,还带了个靠近便寒凉无比的瓷瓮留在那处,他便晓得了这是让自己的兵马养在已经神龛不灵的宫庙之中,由自身散出的阴戾引来弱小可怜的游魂吃去得以壮大之后再择日取回   几人本想敷衍几句过去,可吴绪涎又搬出了那句肖苇来送药那夜的话,那三哥只好再费了些口水将自己陪着肖苇在小雪的前一日来过清远,又将等闲倾的街巷给了他详细,吴绪涎这才善罢甘休,还交代他们一定要在这城中最好的酒楼给他送来晚饭,不要牛肉不可葱蒜之类一连串,惹得阿四在他房门关上之后一口唾沫打上了门槛   “不就那夜肖先生给了他一句可自由进出了,他这就把咱们当了下人使唤起来!哎哟喂,不是说他从前还是哪个气派庙门里出来的吗,我看倒像个穷架子的无赖!”   其余两人也冷哼附和,三哥听完他刚刚那番话也头疼得很,却还是左右安抚上了身旁的两个肩膀   “谁叫人家是法师呢!不甘心的就去求肖先生收你们入门去,我不是同你们说了嘛,他要不是拿了先生找了多年的秘法,你觉得就这么个被逐出门的,光会吃不能干的无赖能活几日?”   与那阿四年岁同样的似乎听到了新鲜,这就问起他为何被逐出师门,三哥回头瞧了瞧吴绪涎那间,进屋之后紧了门才跟这三人咬上耳朵   “先生找到他那日我恰好顶了龙大哥去雷州,虽然被差去了收拾那些死人,但多少也听到了一些,听说啊,他是因为喜欢男人,把他师弟弄去了自己房里睡觉被师父抓到了,你们说这在大庙正派里留得下吗?”   几人一听皆是牙缝之中倒吸一大口,紧接着喉中翻腾地胡乱抢起了桌上整齐的瓷杯,却忘记了除去上房雅间之外,平铺房间若想喝水品茶的皆需自行提壶去往账房后角!   腊月的傍晚最是消沉,风自北而起在街巷狂奔,本是死气沉沉的行人与清闲打盹的小贩齐齐牙缝一个倒吸,被那冷风带起的黄尘碎土惹得眼前一片蒙蒙的混沌。   魏家兄弟并肩先出了香火铺子,仰天见着瓦灰的天色之上突兀着一道也染得浑浊的晚霞,魏通宝心中一颤,不禁想起了那个自己破衣烂袄,脚上无鞋地随着爹娘逃难到广州城中的某日傍晚,一户炊烟惹得难民们腹中叫苦连连的人家的小婢将一盆残渣碎骨的汤羹泼洒上街,也是灰白之上的混浊的裂出一道   “师哥,你在想什么?”魏元宝瞧见了身旁的不对,这就拍了拍他肩头将人拉回,魏通宝见那三人也准备齐全,这就长吐一口带出蒸腾的气,领路往着等闲倾方向出发   “我想起了师父将我们领到他身旁那会儿,你还记得是详细日子吗?”魏元宝当即摇头,反而笑道   “连你都不记得我这脑袋就肯定是一干二净的!只是也是年关腊月就是了”魏通宝也笑了,几个匆匆回家的人与他们擦肩,他瞧着那也快没了踪影的浑浊,不由再叹一句   “你我能有命衣食饱暖地全因师父慈悲,这条命能到今日,我很知足……”他话还没完,这就被魏元宝两指隔衣掐上了上臂,不禁疼得浑身一抖,旁边平和的神情已起了埋怨,这就责怪起他   “起法开坛的最是忌讳本心存疑,自我不信!师哥你这丧气话说的,活脱就是让那占了咱们堂口的匪徒更添气焰!”   魏通宝一时语塞,二人只顾自己拌嘴,全然不知身后那三人何时快了脚步飘然到了自己身后,王玖镠更是听着二人这番稚嫩之言没忍得住,这就憋笑不成   “魏小子你可比沅丫头还长了两岁,怎的我觉得你师弟这会儿倒是比你稳重得多,开坛学法不可自我多疑,你这会儿怕了,是因为自己平日里偷闲犯懒的惭愧呢?还是你师父没教得全面让你手下没底的?”   魏通宝哪挨人这么打趣过,把王玖镠这话当了真更加紧张,若不是茅绪寿听着耳旁聒噪冷了一声“不必理他”让他清醒不少,他怕当真要找来一番磕巴的话解释   一行人不知拐了几回,这有了宵禁之后许多人家都把门外的灯烛也省了去,天色昏沉得眼上费劲,等闲倾是那一街之上独一个的琉璃彩瓦,金匾高悬,这昏沉之下也比白日里逊色得很,何况魏家师徒这一匆忙离开就是近一月,门前难免也有些萧条的杂乱   “这气味!是城隍庙那夜里,是和那东西一起的!”   段沅被鼻头刮过的一股淡淡的腐败嗅出了浑身的恐慌,她转眼而向那个一路玩笑的,只见王茅二人皆是蹙眉定睛,齐齐严肃而向那如浪翻腾在瓦上的阴戾之气,魏家兄弟不敢打扰,只好扯了扯段沅的衣袖问她“那东西”是个什么   “你们不会没听过败西传罢!就是那个,把姓孙的还有葛师……降星观葛观主打得非死即伤的那个”   魏家兄弟这就各自捂上了自己险要叫喊出声的嘴,段沅将手心的汗揩去藏手进了旗装的宽袖,魏元宝好不容易把自己下巴扳回,有些发颤地问道   “可……可那日来的是个人啊!也没走僵这一类的,若是真有那等天地不容的东西,怎么会在院中那么多日,我们可没养鸡鸭这类的”好在这时那两个一语不发的松下了些精神转头过来,各自将身上布挎取下搁地,毫无讲究地就倚着墙边坐下   “说对了两分,是那东西的味道,可也不对,味道出自阴魂精怪,并非走僵”听到这处魏家兄弟松下口气,段沅却疑惑起来,茅绪寿掏出一个老旧泛黑的铜雕香薰,又取出了一个油纸包裹将里面不算多的香粉倒入其中   “临近子时我们越是不利,倒不如这就冲进去杀个措手不及!”听完他这句段沅与魏家兄弟也忙活起来,魏通宝递给茅绪寿等闲倾大锁的锁匙,不免再问一句   “那……可是那个闯门的人留下锻炼的兵马?”茅绪寿接过,顿了片刻才开口   “是兵马,可不是锻炼的,你们之所以在洞府住了将近一月,那肯定期间魏黄两位师傅都是出窍来看过堂中情况的,这点虽然你们谁都没提,可梅山派也是有着些自家医术神药的,不至于到了今日还会咳嗽得夜不能寐,定然是出窍那时再添的新伤罢!”   魏家兄弟点了头,他们本打算如实与三人说明,却不知为何在下山时被魏宝淋叮嘱不可告知,甚至连自己出窍所见也不能予他们做个参考   “可是为什么你肯定了那东西不在附近,别忘了在一满楼时它也突然出现过的”王玖镠正在将符纸师刀这些放到随身衣袋,边翻找整理边反问段沅   “你已经遇过它三回都有了,还想不通它所到之处其实都不是毫无痕迹的?”段沅更加混沌,这就把自己下山那日的种种在头脑里翻腾一番,恍然大悟   “是鸟!那个赤眼的老鸹!”王玖镠还算满意,虽然自己也说不清是否真的有联系,但今夜等闲倾这处没出现了那赤眼黑毛的鸟,也算是一种万幸   茅绪寿持诀化符纸于那他身上仅剩的荡魔香粉之中,随后将镂雕异兽的盖子盖严,这就提着其上的锁链率先起身   “我们得在这炉中香粉燃尽之前出来,否则不死也得是咳上一年半载的遭罪”他先了几步去启开了等闲倾的那把纹饰为双猴抱桃的大广锁,门已推开,便扑面而来阵阵腐臭的腥风,令人作呕   “我和这姓段的前面找死,魏家大小子你包后,沅丫头跟好了我,遇上不对劲,你就带着这两个不要回头,否则我这就扭头走人,大不了改日给你们谢过了吃住的钱就是”   王玖镠这安排魏家兄弟哪敢不应,茅绪寿手里的香薰随步子摇晃缥缈,一些被阴戾吸引进门的老弱病残这就惧怕得缩去了墙角柜中,中途有几个吸了些地气的冲上,没等着前面两人出手,倒让段沅与魏通宝上法打退   魏通宝手持那把在屋外头回由自己燃符醒器的‘魂不知’握紧手中,这出手而向了两个之后并未有所欣喜,反而因为这法器的兴奋而手腕打颤,已是冷汗垂鬓   “为何你都不晓得你师兄得了这传坛的家伙,这东西要传渡的法事可不简单啊,否则他现在也拿得手上不稳啊”   段沅小声问道身后已经脸色煞白的魏元宝,魏元宝有些惊吓过度,只是摇了摇头,还是魏通宝补充来的   “是刚入门不久时我贪玩去暗室里看下坛都有哪些神尊法器,其中见魂不知实在精巧就鬼迷心窍地伸手去拿,结果……结果割伤了掌心让他吃到了我的血,师父只好给我做了传渡”   魏元宝当真不晓得还有这么桩陈年旧事,但眼下容不得他问个详细,因为大殿之中那被洗劫得七零八乱的神龛之上,一双殷红淌血的眼睛正盘腿而坐地俯瞰着他们,这让他没能防住,吓得一声惊叫差点摔地,而猛然而来腥风之中,还将一个微弱尖锐的诡笑送到了几人耳旁 第102章 险中困   清远自七月那“水漫金山”之后便没随着广州这等更加赖着“卸洋货”而兴隆的规矩来。岭南多地皆是敲的“刻时更”,因为那远洋而来的不同于北洋的日月,想在洋人手下讨着饭吃的可就得守准了这几声落更的长短。   清远县本也附着西关的规矩,可大灾之后必大乱,无论是修缮城中还是镇压乱民的都让县库大耗得穿了窟窿,县长倒也曾经亲自往了沙面想求得一点拨济,可那新任的提督非但没让他踏脚进门,还冷嘲热讽地在下去各县镇的文书之中将不少往着广州去求救命钱的县官给大批了一番,说他们这是治理无能还想借着新帝的仁厚补损过错,拨银孝敬去了西洋英法的领事馆里筹办皇家贺典,还让这些辛苦得毫无颜面的下了任,惹出了“民国分别南北,总统不是东西”此句!让一些鸡犬升天的听到了赶忙报进了黄圈子里,使得洪宪更是对两广这等南地也就好丹非素地只独看十三行一处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亥时二更打的是梆敲两声短促,这更夫是个太平军里苟活返乡的中年人,他嗓音洪亮不噪为人本分,这才让其从精简了的夜职人里得了谯班长的可怜没丢了糊口的生计,何况这不随着粤中的规矩之后只用敲巡五更,也让他那被西洋火雷炸伤残的腿脚少些苦头   又到了三水巷的岔口,原本一路不停的更夫慌忙听了脚下,他掏出随身的水囊喝了口半温不热的浓茶润喉,又蹲下身子将布条束紧的裤脚重新整理这才再次迈出步子,他比原先快了不少,越是接近那巷中的等闲倾越是气息不平,自从半月之前他每每巡夜进了三水巷那残废的腿脚便会疼痛起来,越是近了这其中法师高功不知去向的宫庙就越心中起毛   他是总能听着有男女多人在自己耳旁哭喊叫嚷,而另一个轮值的更是吓出了高热已五日不好,今日午后遇上了他那抓药返屋的内子说起,人是清醒了一阵,可胡话等很,说等闲倾墙头爬出了个开膛破肚的女人要他进门   手下一滑,将刚刚敲过的更敲给滑手摔了地,蹲下身子拾起那刻,他似乎感到了一只手拍上了自己的肩头,很轻,就如同他刚刚敲的二更那样两下短促,他冷汗当即就渗湿了后背,他没敢回头,颤颤地把眼睛挪上,果不其然是等闲倾那一块金墨的悬匾,更是恰好地一阵枝叶摩挲骚动起来,那副洪亮化成一声惶恐直贯了整条三水巷,这就将更敲的梆子落在了门前,连爬带滚向了四元路的方向   茅绪寿被一股腐腥的力气推撞到了等闲倾那满雕着五郎祖师伏蛇精的顶梁柱上,这一下是下了狠手的,他即便想发力躲闪,却被后腰霎然而起的疼痛绊住,任由已经两眼翻白的魏元宝抄起散乱在地的一支烛台,再一发朝着他心口的位置刺来   “钦吾符令,扫除妖精,,速行速行!”   段沅借着地上泼洒在燃的灯油摸出了一张段元寿留下的打邪符,她刚刚被魏元宝上身的邪灵给上术了胸口一掌,这会儿身子宛如被十余个壮汉挤压得难以喘息,但看到这东西向着茅绪寿又去,她也不知怎的就提上了一口力气扑去了魏元宝脚下,这张符纸倾入的功法虽不能在她手里发挥尽致,可也算牵制住了不少,虽说烛台还是刺穿了皮肉,却也没伤及性命   被符纸打了后脑的魏元宝一声嚎叫,刚刚躲闪了茅绪寿那把上了术的坟土让其偏去了院中树上的那嚣张的狰狞笑脸更是扭曲,魏元宝一口唾沫啐上茅绪寿的鼻头,这就将还在他心上的烛台拔出,几乎要将魏元宝的脊骨拧得断裂地转身向下。再抬高了手臂准备朝着脚下那抱得死死的段沅就去,好在那因病好不全的王玖镠自吞的符灰缓下了已经压进了身中的那两三个乘人之危的,一把女儿怨扑到了魏元宝的侧脸,落了段沅满头的灰   “松开……跑!”王玖镠用尽浑身的力气才挤出这一句,又一阵灰黑蔓上了眼,他将自己的后脑狠狠朝身后对称的那顶梁柱撞去,唇边咬得淌下了腥红,用已经红丝入瞳的眼睛狠狠而向那神龛之上,毛发散乱,浑身青黑的女子鬼尊,他听到自己耳旁又有好似凑到耳边的阴森诡笑,再次强撑站直,颤巍握着师刀指向那殷红干涸的红眼   “有我……没你!”他刚踉跄出两步这就感到了后颈而来的牵绊与窒息,他被人从后发力掐在了脖上,凭着他眼下的力气连个挣扎都得个分毫就被拖拽着后仰摔地,在摇晃之间被几滴粘稠上了眼,勉强看清,是同样也瞳仁翻白了的魏通宝,他是头一个被魏通宝身上那个打术在身昏厥倒地的   王玖镠有了一丝对傍晚自己嘲笑魏家兄弟的后悔,因为他已经喘不上一丝的气,只等腿下一蹬,就真是要成了这空庙里的一个冤魂,他使不出力气,就连在心里想借着一张多年未见的面孔给自己也不能想出,原本死命要掰开魏通宝的那手逐渐松下,这就也翻眼脱力地昏厥了过去   即便那一刹那感到了魏通宝忽然松开,却在耳中听不清到底是茅段之中哪个敕令出口,又是用着什么法子哪来的力气,让这怨气满满在身的松了手!   赶脚一趟绝大多数赶脚匠需修养三日之上的好吃好睡才能再次开坛起法,本以为遇不上不化骨今夜至多难缠多些时辰,可眼下茅段二人是咬紧了牙关才各自用拘魂链缠得魏通宝将王玖镠松手,更别提什么与坛上那尊直面了   段沅感到自己的指骨快要被拘魂链挤压得断裂,又斜了一眼茅绪寿那躺在坛下,因为此处阴戾太胜而自我不敌的黑令旗,很是绝望地挤出一句   “都走,行吗?”两行滚烫从眼眶淌下,茅绪寿的唇上已近无血色,他不敢松了一星半点,因为两人现在若不皆是这些师辈授来的法器在手,怕刚刚就已经横死一地了,五人谁也没见过这鬼尊身上的符箓出自哪门哪派,更猜不透是那种歹毒才炼出了这等聚阴乱魄的厉鬼恶魂   “你走……带他!”话音未落茅绪寿忽地起了手诀,这就将原本捆得魏通宝不能喘息的拘魂链松开,一把扯过那苦撑着半身还开不得眼的王玖镠,这就被魏通宝一把扯下了身上那破烂袄褂的一块肩上   “走!”段沅被高了自己三头有余的王玖镠压得后退三步,茅绪寿这就以黑木匕首破了指腹,持诀迎上扑向面门的魏通宝,血上眉心敕令而出   茅绪寿借着他身内阴邪被法牵绊的短暂,咬牙发力一脚将魏通宝踹向大殿的东南一角,而后将刚刚王玖镠已经摸索到了裤袋边沿的那包鸡血辰扯过,毫不留情地朝着魏通宝的面门就去,惹出一阵人鬼齐出的哀嚎   王玖镠勉强睁开了眼睛,虽说恍惚得很,但却还勉强认得出那张已经青白的侧脸,这就踉跄跑过去拽茅绪寿要将人拉走,可却被正在结印上诀的这个给挣脱开,自己在这紧要关头被截断实在恼火得很,可那一句呵斥刚到嘴旁,这已经直路难走的不知哪来的力气将自己一把推开,随后一声布裂衣破,冲破了女儿怨钳制的魏元宝持起自己的三股叉将王玖镠后背划开三道,衣服划开的口子上渐渐划开了温热的红   段沅已经没了施法的力气,只能慌张地抄着自己的拘魂链将魏元宝一手捆住向后拉扯,王玖镠,这就颤抖摸出了一把雷木香灰让嘴巴大张的魏元宝吞下,随后又发力将段沅推一把,极其艰难地也朝她后出声“走”   “你也得走,他也不能……”段沅已经满脸涕泪   王玖镠好似听不得人话一样抄着师刀不断挥舞向她,她边拉拽着不断发颤,口中怪声不断的魏元宝后退边哭喊,又在途中转眼而向已经筋疲力尽干呕躬身的茅绪寿企图得来一点支持,怎知茅绪寿冷厉地斜她一眼,竟咬牙挤出了一些力气手诀三换,一道巽诀直直朝她胸膛打去,让她脚后跟撞上了这大殿的高槛,整个人扯着魏元宝摔出门外   王玖镠感到因为二人的伤口上的血腥已经让这些饥饿多时的阴魂厉鬼更是狂躁不安,顾不得后背已经压来的重量,这就猛冲向大殿的那两扇门神已被泼洒不知人畜的血迹的重门,朝着还起不得身的段沅挤出一个嘴角,随后闷响一声,在门合上那刻双腿软下,跪倒在了门后   本想摸出随身最后一颗紫阳丹给身后那人,却因为力气已经再使不出,这就前额磕上了门板,气息奄奄地任由后背的沉重不断加上   “若有阴邪来做害,风送点火自烧身,奉请天门雷火入门来,烧尽百煞化灰尘,急急如律令,敕!”   王玖镠听到身后那人急促微弱的声响越来越大,而后在屋外一声闷雷大响同时再次得了力气猛睁了眼睛,他感到后背烫热非常之中还有鬼喊嘶叫,心中感到不妙,这就不断发力将那起火的后背扭转大半   茅绪寿已与自己一般强撑得站立不得,他脸色再度从黯沉变作如同死人般的紫青色咳嗽不止,手边还有那随着他后背与大殿几处燃起同样赤色大亮的黑令旗,王玖镠绝望地闭了闭眼,用手发力爬出两步,但也仅仅两步就再度摔了个半脸贴地   “你……你走……”他不知那人听不听得清自己这句,他刚刚听到他用着粤中的语调起咒,这便表明此法是毫无官话的门派秘术,而这起在殿中三人与恶鬼躲藏之处的法雷之火,想必是斗坛之术的背水之策,这类法术多在迫不得已时起术,目的在于舍弃成败与个人修行而换个两半具伤或是苟活逃命   那《败西传》中所言降星观观主葛沁在孙三康心魔彻底之时就是已玄女坛下的背水之法将孙三康与也受染于那不化骨浊气认不得人的顾良潇打下山崖,随后从败西村返粤之后即便再怎么修养闭观,也终究因年岁与遭了阴山玉华司两高功法伤在身的缘故而无法病愈,茅绪寿这以血为媒施来这等背水之法,再加之在小琉球的九幽雷煞……   王玖镠顿时因着自己的愧疚而再次想要发力,却如同一只离水等死的鱼那般,挣扎颤动,却也无济于事   “拖累……了”茅绪寿这句依旧咳嗽得声响模糊,王玖镠却摇了摇头,缓慢地摸进自己的裤袋,虽说这打煞的雷火不燃在自己身上,可这些舔上了血腥的厉鬼恶魂被火煎熬,也就更加发狂地想要将身下的人一齐不得好受   门内除去已经昏死过去的魏通宝,王茅二人皆已是必死的心境,可段沅还在拍门呼喊,她那被魏通宝挣扎而扎进了皮肉的拘魂链让门板上那干涸的褐红又添新色,魏通宝挣扎越发厉害,这让她丝毫没注意到逐渐靠近而来的脚步   高大古怪的黑影借着月华的惨白蔓延门上将她吓得腿下一软,倚着门板回身一瞧,只见院中进了三个衣着单薄的灰黑长褂之人,而其中一人的肩头之上还骑头而坐了一个满脸沟壑如同枯树,发丝胡乱捆扎成髻的矮小老者,这三个单薄衣着的皆是毡帽压近鼻头不能看清五官,而肩上那个,则露出了一口参差的黄牙,诡谲地笑脸向她   “你……”她惶恐到了极致,甚至明明话在喉头却无法出声   骑在肩头的依旧笑脸望她,可手下极快地换了三个手诀,而后眼珠子从她这满脸脏乱粘稠的小丫头身上往着魏元宝那一定,一口气朝着剑指而去,她那还被拘魂链缠绕的一臂便随着昏厥倒地的魏元宝拉扯倾斜,自己也跪坐在了等闲倾的大殿门旁 第103章 鬼都惊   三个垂头同一的长褂人落脚整齐地来到门前,段沅牙间打滑了几回,终于挤出出一句   “毛……毛师傅”那在月华之下对着门里鬼怪哭叫的矮个老者掏着耳朵满眼嫌弃,并未答她,而是用着醇厚的广府腔调反问她   “里面几人?”她用还颤得厉害的手比出个三,这老者便点了点头,随后从布挎上系着的小袋掏出一把黄褐的盐米,口中极快,一声敕令时候将其狠狠打在两个门神的面门之上,顿时平地风,这与屠户摊子的砧板一般厚重的庙门,竟然就这样无人推拉地就大敞二开   段沅赶忙爬到门槛边上,瞧见火光之中苟延残喘,各倒一处的王茅不由得大叫起来,二人没在开门声时使得上力气睁眼,反而听到了她的叫喊而惊出了几分力气   茅绪寿率先抬眼而起,不巧这就撞上了那肩上人一柄已指腹鲜血醒器于黑木神锏上刻满的符箓,而后口中起诀打向神龛,剑锋气给正中了自己前额,他费力后仰,在撞上了神桌一脚那刻束在头上的布条也当即断裂,散下一头凌乱   “你个衰仔,唔掗拃啊!”   茅绪寿听到之后使出浑身力气闪身一旁,当即原本倚着的那条神桌一腿便爬上了裂痕,倾斜地让原本在上的副炉与几个贡品腐烂的供盘先后哐当落到地下,茅绪寿顶着后背还燃着的火再爬几步到了王玖镠身侧,又被这与门框齐高的人一个小束口袋砸上了侧脸   他赶忙将那粗麻的小袋扯开捆绳,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王玖镠则趁着这个空隙将那已经快要从裤袋里掏出的东西给松手滑回,眼睛还没偏到这身旁身后看个明白,这就被茅绪寿那满是灰土的手抬起了下巴,很是蛮横地将一粒同样粘了他手上污浊的丸药塞进口中   王玖镠被粘带的沙粒与香灰惹得舌尖痛麻发痒,又见茅绪寿自己直了脖颈将袋中那粒倒入喉中,不免有些想破口大骂,可这丸药的一丝甜味滑入了喉中让他惊讶,在舌尖转了几圈之后也咽了下去,还未等着丸药从喉间入肚,这就被不知为何使出了力气的茅绪寿鲁莽搀起,扯得后背那三道皮开肉绽又掀起了火辣的疼痛   即便等闲倾这主殿的门不算狭窄,可被三个魁梧身长的人并排而立也是如添了堵墙一般,茅绪寿咬紧牙关将手中沉甸的人搀扶到了魏通宝倒下的墙角,王玖镠胡乱将他脸上的鸡血辰掸下些来翻看瞳仁,随后又诊上了一处脉动,竟在这两股阴风针对的殿堂之中舒了一口气   他感到一股暖意从丹田而起,指间微颤之后竟有了些力气让其支撑着倚墙喘得几口,从门后穿着人墙而过的寒风将殿中原本的法雷火打灭得仅剩些奄奄一息的火星子   一些受着阴戾蛊惑入庙的小喽啰被这火伤得极重,侥幸几个托着残破的身子逃窜去了后殿,更多地则被受了创的炼魂厉鬼给吞下缓和自身   而那骑在长褂人身上,补丁破落的老者则眼睛从未偏开那神龛之上的阴森女尊半步,即便不少吼叫受染而心智全失的直扑向他   他依旧眼睛不斜,由着余光与那腐臭的远近不偏不倚地将手中的把把雪花白点的粗灰有力打向最前的几个,在沾染到阴魂的刹那,这粗灰之中的雪白花点便泛起蓝绿化出一张张细碎狰狞的面容,当即就让沾染上了的厉鬼恶魂们显露了错愕,他们就在离着这门槛都未跨进的三人咫尺之距时胶在了原地,不能动弹地嘶叫着那些拉绿的魂魄在自己身上咬出千疮百孔   “兵将临坛,万邪化尘,本师敕令,汝等杀敌,急急如律令,诛!”   那副干涩的嗓子在敕令呵出的一刻偏了神锏的方向,只见那烟灰升腾的几处散出星星点点的炸裂,落地之时不见一点灰花的白,而是一地焦黑的棉絮残渣   “是‘四道魂’!”王玖镠自己也没察觉自己竟然发力站直了身子,他瞧着脚下被风卷来的那些焦糊的絮渣,片刻才惊讶地打量了一番自己,还没感慨出一句神奇,那从坛上鬼尊而来的尖锐又钻耳入脑起来,惹得他喉中翻腾地作呕两声,喉中烧灼不堪   茅绪寿将人再拉扯过一旁,忽然两人瞳中划过一道青蓝,也不知是什么法子,这破衣老者竟将那‘四道魂’直线般地打到了鬼尊身上,顿时整个神龛上燃着的蓝绿就将这等闲倾的主殿映得阴森无比   还是没有半分跨进门槛的意思,他凭着手中的黑神锏凭空书符,口中一阵念念之后,持诀的另一手忽然弹指一出,豆粒打的指腹血正中上了那女鬼尊的眉心之处,顷刻间梁晃瓦动,一阵阵压上胸膛的古怪力量让王茅二人又不好受,甚至连昏厥的魏通宝都猛地颤了颤身子,被鼻间口里的鸡血辰呛咳了几声   “能自己走的帮手一把,如果这两个同你们有齿痕,那就抛了罢”   分明屋中地下摇晃得厉害,那鬼尊也颤颤地嘶叫得让人简直五脏六腑都受其牵动,可这肩头上坐着的却是一副轻浮模样,用残破的衲服袖口揩了一把额上的汗,手中血腥未干的神锏竟然随意地往身旁长褂人背后的包袱里一塞,一点慌张都没有地扔下了这句,一手捏拳往胯下这个脖子上的破旧黑锣一敲出一声哑响,就让得三个人墙一般的齐齐转身,步伐同一地走动起来   茅绪寿这就将魏通宝拉扯起身架上肩头,而王玖镠则将几人散落的法器在坍塌与坛上鬼尊狂乱打出的碎骨之间躲闪拾起,两脚出了门槛那刻恰好被一张侧脸飞闪过的符纸割断了三五发丝   他猛然回身向后,刚看清那被围在青蓝焰中阴森更甚的鬼尊,这符纸撞上的门板之后竟然从殿中地上生风,这就重重地将两扇门神污浊的厚重再度合上,他离得太紧,被门而起的残风推搡了后背,这就前倾地踉跄几步下了矮阶,险些撞上其中一个毡帽垂头的长褂人   “多谢毛师傅相救!”他赶忙拱礼而向那手诀刚落的破衣人,这人倾了倾身子拍了他肩头,他一抬头,便发觉这张沟壑极深,眼瞳浑浊的脸凑得极近,甚至让他嗅出了一股烟丝碎末杆子的呛鼻气味   “你带着那个矮的罢,总不能让段丫头扛罢”这人用满嘴的烟丝焦糊贴着他鼻尖说道,随后又将那破锣敲了一声,领着三个垂头的率先走出了等闲倾的高门   待得王玖镠把魏元宝横抱上手之后,段沅没关切这两个本来已经临死的怎就得了眼下的力气,而是赶忙追到了这脚步整齐领头身侧,仰头而向那活动着筋骨的破衣老者拱礼   “降星观段元寿之徒段沅问候毛高功!今夜救命大恩……”   她话还没完,这就被那截补丁三层的袖子出手截住,毛诡用那双眼皮肿胀的浑浊打量了她片刻,在晦暗的月华间隙又笑露了那口参差的黄牙   “进了魏家那院时我就知道你是我段兄弟那个小女儿!只是丫头你刚刚这番生疏的话让我这做叔伯的很是伤心哦。毕竟从前去探望过你父女一回,你可还像这样骑着我肩头笑了好久,我走的时候哭得一路到了山脚都没歇!”   他边说边就往着胯下的这颗毡帽人的顶盖拍打一下   段沅蹙起了眉,她绞尽脑汁地回想云七院中的日子,自己入降星观这近十年之中好似除了传话与送来笔墨日用的弟子之外,就仅有过葛元白与另一生人进过院门,也的确有着自己很是不舍那位中年道人的离去,但……那人身长虽说不高,也没有毛诡这与自己不相上下的长短,何况她还对那张面孔有所记得,是个瘦黄长眼,浓眉高腮的,而并非眼前这个干瘦突眼的陌生   毛诡似乎也意识到了有所不妥,大笑三声朝着自己前额一拍,叹气一口   “都快忘了,咱们这些沾多了死人气的都会如变皮换骨一般地越发人鬼难辨,也难怪你记不得了”段沅倒是觉得是否是自己的表现有所冒犯,茅绪寿却压着嗓子责备起毛诡的背影   “师父,城中宵禁,我们这么招摇已经很是危险了”毛诡却憋没住笑,这就偏头反驳   “打城西来时瞧见一个更夫模样的满口大叫地被几个谯班里的抬着进屋,沿着他跑的那路还没几步,为师给你保命的那密法符你就烧了,你说,有这么个被吓了的,其他巡夜的打更的还会不替自己打量么?你是太看得起那三块半的月钱了!”   王玖镠开口却被嗓间的粘稠烧灼得出不来声了,毛诡察觉这就指了指行在最后的那个身后的布包   “还腾得出手就自己拿水喝”他手里还撑着魏元宝只能颔首而谢,在段沅的帮忙之下取出了一个茶渍满满的竹筒子,喝上几口,是入喉顺滑的大叶青,亲口说了声谢后伸手将茶筒凑到了茅绪寿跟前,茅绪寿犹豫片刻这就凑前吞了几口,用细碎的声响谢了他一声   “这位少爷是哪家的?刚刚那乌烟瘴气的也没瞧见你用着什么路数”他这才仔细将王玖镠打量一番,王玖镠凑前两步简短几句报上了家门,还紧着问出了自己方才开口没能出声的那句   “弟子虽说技不如人早是狼狈,可那更夫惨叫得通天的响也是能听到几分的,您刚刚说起来路上也撞上了此人,可为何从那谯班门前走来等闲倾不过三十步,您是被何人拖住了?”这句把段茅二人点通了,毛诡拍手赞道   “你那三叔从前总被说心细得不似个男儿,可进了庐江县,反倒是那几个嘴碎的没出得来!老夫刚刚费了些力气眼下不想动着脑子,就再问你一句,是从何看出我就是被人绊着了?”   王玖镠心中其实起了两分慌乱,但庆幸这云遮月昏,走僵也见不得明火掩了不少,赶忙答话   “鸠占鹊巢那个虽霸道疯魔,却从她进门之后并非直面我等而是寻着气运弱的上身借手,这便说明了她还尚未真正炼成;可中途那些个跟着分杯残羹的忽然狂躁,这定然就是还有同门术法加持过来让其中得令得力才对,弟子毕竟行法太少,还望您指教”毛诡点了点头,茅绪寿却也按捺不住   “师父,那坛上的可与阴山派有干系?”毛诡再次点头,他笑脸逐渐显露了无奈,持诀上术地让三个走僵转了街巷,回正身子背向两人缓缓来   “我的确瞧见了个学不成的蝼蚁在魏家院外躲着阴功害人,就把借着你师公坛上刚带出的两个小的给催发截下了他,可这两个毕竟也是不成器的,还是让你撕了保命的,我就没敢耽误去给他个苦头,就怕慢了半步你有个好歹,你那当了死鬼的爹来站我床头!”   茅绪寿心里反而更添疑惑,毛诡名声在外不仅仅因其修为精高与炼出了三个稳而不煞的走僵兵马,在庐江县之后更是以其闭观再出后狠戾毒辣的五鬼兵马打退了不少想趁着七圣大伤元气而以切磋之名临门找人的宵小,也因其性情比起从前狠辣不少又时常接下些拿得出富贵的违心买卖而在市井中得了“鬼都惊”的恶名。凭着他上法的习性,茅绪寿不得不追问一句为何催去的是两个刚刚随身的   毛诡似乎早有预料,但却在嘴上磨蹭了一会儿   “兵不上阵就都是假把式”段沅没敢问毛诡,反而是退了几步到王玖镠身旁小声凑近   “可刚刚不是还说那是个‘学不成’的人吗,那为何能让毛师傅令去伤了个重的?而且……是和那阴山派有干系的吗?我没听明白”王玖镠不好猜测,倒是眼珠子一转想起些什么,这就上前几步问向毛诡   “这清远城中宵禁多有不便,何况那个不知什么野路子的歹人也不知还在哪处等着,毛师傅若不嫌我家小舫挤了些,还请随我们去往罗浮县一趟,即便您留不久,也看着师辈过命的情分让晚辈们奉以礼数!” 第104章 翻坛术   毛诡其实早在从九龙岛返粤地之后就已经在罗浮山小峰的阴宅园子等了好些日子,他不敢往着茅绪寿那边去望,他此时绝对心虚于自己徒弟的脾性肯定对自己为何恰好出现很是有惑,除了应下了王玖镠还当真想不到让他不多问的良策!   几人再转弯向了北城门,临近寅末起了不小晨霜寒雾,一些早起临街的听到了人声而觉古怪,启开窗缝之后皆被寒风灌了领子不说,也是目不真切地在灰白的浓重之中听见两声喑哑的锣响   吴绪涎的一声惨叫引来了不少城门内外的探头,肖苇竭力忍下了撞上胸口的怒气,跟随他多年的车夫也闻声会意,这就按响了一声刺耳的鸣叫,洋车的后轮无情地将尘土扬到了两旁看着新鲜的路人口鼻,片刻之间便逃之夭夭得化作了巴掌大的背影   “不知是哪处来的番鬼爷,这四角的棺材瞧着可比黄县长的气派多了”   躲闪得快的几个临县小贩在扬尘杀到那处临城的茶摊时眼疾手快,这才没跟着几个邻桌的湘地人那样遭殃,一碗的好茶添上了灰,只能骂上两声用粗纸瞥去,也就匆匆咽下了好再上路   这浑浊未散尽的拥挤之中,两个瓜皮小帽,面色黯淡的人窝在角落的一桌,茶摊子那忙活得本就晕头转向的事头婆被刚刚那洋车添来的麻烦还未骂停嘴,这就将气撒到了这两个弓背垂头,咳嗽不断的病鬼身上,将手里还粘带了灰屑的蒸米糕与高沫茶搁下,若非不是开口理论那个是清远的口音,她怕得更是蛮横   魏宝淋那发痒干涩的喉间已发不出声,只好拽着黄宝洪的衣袖把人稳回了他身下那张长短脚的长凳之上,黄宝洪恨不得这就掀帽褪衣,让那摊主夫妇瞧清自己是谁,可这会儿魏宝淋不断干咳得已面露紫红,只好忍下,掏出随身的几张草纸将茶碗上的漂浮撇去   “刚刚那走在后头的洋车有识得的东西?”   怎知魏宝淋刚刚平顺缓下就问了这句,黄宝洪心里发虚得很,可也晓得自己师兄眼下受不得他私养了棺材兽在山后的事,便赶忙摇头,自己将那还有粗粝划过舌尖的热茶灌尽,躲闪去了魏宝淋的眼睛   “师兄你也察觉了罢,那两车里有着同那夜一样的东西!”魏宝淋点头,丝毫忘却了刚刚那喉间的痛苦,竟掏了烟枪,将烟袋里所剩无几的‘云南白’舀了干净   “是又如何,是觉得封门一月得还不够丢人,还是嫌自己命长啊!”黄宝洪更是烦躁,急急咽下了口中那块米糕,却被魏宝淋截住了嘴   “我晓得你的想法,可你也看到,即便是两辆带轮的棺材也装不得他们五个,那王家和段家的小子虽说撞上了他也是条冤死鬼的命,可那两位没给自己儿子徒弟留个逃命的法子,那我可打死不信”   说完他吐了个浓重的烟圈将在隔壁收拾的事头婆呛得眼鼻难受,顶着身后的叫骂离了这个哄乱的檐下,昨夜更夫遇上的晦气已经传到了不少人耳朵里,几个查帖的门哨也散漫不少,让这么两个谁瞧都古怪的人轻而易举地走上了往三元巷的方向   “师兄,你说那王小子晓得他师父那些事吗?丰州那户王家也算是旁支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为何就乐意去沾王添金这么个晦气!”   黄宝洪用着两人随身的筒子在城中的茶摊再买了一筒蒲坑茶,魏宝淋自打这趟黄泉路前走一遭之后便落了喉燥咳嗽,又是喝去了大半才能答话   “你可记得咱们光绪末年值炉端午大醮时,明德福名堂的王堂主?”   黄宝洪赶忙点头,在光绪末年的端午大法会之时等闲倾作为岭南梅山派的值东炉主邀来了岭南各地与不少南方的梅山友坛,而这位闽地的王堂主更是与自己娘家有着些生拉硬扯的远亲关系,只是值东的堂口最是忙碌,这几年又迫于世道硝烟再没能得空闲来往,自己近日还在盘算开坛宰了棺材兽而卖得皮肉法油的钱后若那晚的来人还对等闲倾一众穷追不舍,便就说服魏宝淋往明德暂避一段   “你忙着招呼拜礼时候我瞧见了王堂主臂上带伤,便关切了几句,他也没见外于我,就说起了自己是从丰州登船来的岭南,还拜访了王家,只是酒后失礼地出言了几句对王高功当年之事的不敬,就被他那徒弟摔碗而向,破口大骂,你说他是否晓得?!”   黄宝洪惊讶,即便是旁通门派这等人伦礼数多有诟病的修行人间都有所不纳的王添金竟得了这么个徒弟,也庆幸自己没在其面前失了分寸,毕竟等闲倾此番事出之后定然也会在各派之中被人踩低,若还想徒孙之辈好过一些,还真得借着七圣这么些有所名声的才好   嘴上一番来往也就回到了那处颜色依旧的檐下,魏宝淋瞧着又添了划口的高门也只能叹息一声,二人在三五路人的背后细碎中从半掩的宽缝入了自家堂口,却被着些不熟悉的过路人嘲讽起来   “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昨夜那个谯班的说这庙闹鬼我还当是夜风太狂的由头,竟然这门上的锁都下了,那看来是他衰贴地了”   担着豆腐的贩子与身旁提篮叫喊草果的妇人边往着四元路去边搭伴同路,近几日法兰西的洋船占了不少渡口的泊位与县府的货仓,原本靠一身力气谋生的被战俘这些给人白出力的抢了那口稀饭,更指望不得除了城中西北两处以外的地方有自己的买卖,因此今日不少走动的都往了城里走高的两处凑来,希望能从宽路的人家手里多两个小满过小年,二则都是又怕又奇,大锁上了一月的等闲倾昨夜怎的又闹了鬼怪   “不就是,被哪个大帅长官的抓了丁,也别管打的是番鬼洋人还是满洲那些,即便命不硬的,好歹那抚恤的十二块和十斤米面不会短了屋企,足够吃上几月的,也算养了家了”   二人言语间笑了一阵,这又吆喝小铃地响亮起自己的买卖   魏黄两人心里杂陈地瞧着门后的每一步所见,不知为何折了的树枝杂乱满地,黑褐痕迹的门神显露的诡谲,院里院外遍地的散乱和正殿空空的神龛之上,那黑墨血印的符纸在胸膛的红眼女尊   黄宝洪将自己的三股叉从腰上的束袋里见了光,那鬼尊感到了其上炼化的炁便微微地颤了起来,殿中无灯无人,不费耳朵就听到了一个痛苦嚣张的低吼嘶叫   “这符头很是陌生,从比划来瞧,得是咱们梅山这等百年之上的传承才用的……”   他打量着这浑身腥臭又粗糙狰狞的鬼尊自言道,这鬼尊身子的符箓已经快与塑身的泥色混为一体,但其眉心的殷红与这符纸的墨色倒是新鲜得很,魏宝淋也凑到他身旁一番仔细,忽地点头叹道   “破衣教与那阴山派一同为道法神功不肯认下的,看来,咱们是欠下了那位一个大人情啊”黄宝洪本想出言反驳凭着茅绪寿的年岁怎会习得能对付此等阴戾浓重到连他们两人都谨慎进门的术法,可转念一想,这就惊掉了下巴猛地转向了魏宝淋   魏宝淋瞧着坛上那传到他手中已有七十余年的黄铜大炉裂痕满满,苦笑地点了头,黄宝洪又转正身子瞧向还在发颤的鬼尊,忽然又摇起了头   “既然那位来救他徒儿,那凭着街市里所言他向来是睚眦必报的脾性,这等仅仅是封了这个七日,而不是直接将这个灭了去”   魏宝淋从自己的布挎之中掏出了一个酒壶,拾起了地上散乱的供灯摆在坛前,依次将里面倒上了灯油   “等闲倾与人家从不来往,你也见了这里外的乱和血,你觉得那两个小子在他来时会是副什么模样?人家肯出手已是慈悲,倘若这位没来,怕那丰州的王家一个跟咱们有了齿痕就足够麻烦的”   黄宝洪垂头没再出声,他帮手着魏宝淋拿出法器香烛与法炉令牌一类布置出一个法坛,本以为今日而来是净坛压煞,怎知魏宝淋竟从布挎的杂乱里掏出了一张陈年旧符布裹着的五郎祖师倒像尊,险些将手里的法器惊落了地   “师兄!你……不行!不行!咱们净坛,然后去广西,去湘中找同门同长辈,总之不必如此!等闲倾可是师伯的心血,也是你的心血啊!”   黄宝洪越发大声,他死死拽上魏宝淋的腕子不让他将小尊放上供桌,魏宝淋却只是摇头叹气,待得他有所平静才开口   “你刚刚路上不是还问过我那丰州的王家为何收了王添金么,那你认为,你我二人这副惨败的晦气去同门堂口宫庙里会是如何,咱们被那个两个时辰里打得险些都没了命的,你能瞒得住吗?!你既然晓得王添金一处处地遭了多少冷眼,也就不该拦我啊。再者说,咱们还有洞府,再过不出十年,咱们师徒四人定然能再让等闲倾重归城中!”   黄宝洪已经咬唇强忍下自己那满眼的湿热,二人沉默一阵,他终于在眼角淌下的那刻松下了手   五郎倒像的小尊被二人燃香顶礼,随后任由着龛上的鬼尊低吼起风,黄魏二人不紧不慢地布置好法坛,黄宝洪替魏宝淋系上五莲法冠,披身法袍,又将魏宝淋那响片铜绿,满是符箓的三股叉郑重从袋中亮出,过炉之后行护法礼,交到魏宝淋手中   “师弟,翻坛此术可是难得一见,你可别看漏了去啊”魏宝淋露了笑脸,随后又郑重起来,炁聚手上结印起诀   “奉请翻坛张五郎……一翻翻得天地动,二翻遍地百草黄……”   只见魏宝淋一身彩绣赤色法袍大袖挥舞,随着手印口诀的变化脚下紧跟着梅山法步灵巧如舞,两个时辰后等闲倾门前两侧的人皆感到脚下之地大动狂乱,当即纷纷跑出跑远,一声闷重带起滚滚黄尘,远处的人只见等闲倾房倒屋塌,又传出了一声浑厚的怪声,像极了冬日里在城郊下山抢食的山猴,这是清远城中的大多数人都听过的   一声哐当,一盏珐琅花藤的茶盏在地上破碎成了几瓣,吴绪涎的眉心睫上还沾黏着杯中的茶叶,他双膝跪在一地碎瓷之前半身颤颤,虽说满胸满腹的不服,却又是既不敢抗争半句,也心虚不敢抬眼而向已经气急败坏的刘濑吟   这个德高持重,中予人正道大修眉眼的水元观观主此时已是咬牙切齿得面色三变,将一把跟随了自己三十来年的七星剑拿起几回又放下,吴绪涎本以为能得一丝转机,却在抬眼与自己恩师相视那刻等来了句   “你走罢!你我师徒的情分,尽了!为师对不住你茅师弟,信了你这个孽障!”他本就因顾虑自己猜想成真而将观中众人都支开,就连贴身的小童也去了后山,在刘濑吟看来,这是师徒一场最后的情义,可在吴绪涎而言,这便成了他歹心更涨的起始   他感到一双手上了自己的肩头,这人在他耳旁说出了他的嗔怨愤怒,随后这人捏紧了他的肩头将膝盖直起,又将紫黑溃烂的手臂覆上了自己的手背,这就将刘濑吟留于供桌之上的七星法剑握到手中,毫不留情的朝着那绝情的背影怒吼刺去……   “你为何就不能宽待了我!”   一声大吼冲贯穿了屋里廊道,甚至震上了临街于仓边路的窗户,惹得叫卖白薯的走街贩子被吓得肩头一耸,两三个肥硕的白薯便从筐中滚落,比着人快了许多先往了仓边西路的街口先去 第105章 祝由堂   三哥一众待着的立领人赶忙把这从床铺上猛然而起的吴绪四肢按死,此时他脸色青灰,瞳仁不知所踪地眼白翻上,力气更不似往日,即便是四五人发了狠,也仅仅勉强将其稳住。   那阿四看着黑蓝的血线从其眼下如树根一般开散蔓延,惊恐得松下一个分神,这就让吴绪涎得了空隙将他与另一人甩到了墙边柜上,肖苇口中骂了一句,放下持诀的双手将吴绪涎脚边的香炉里烟渺紊乱的线香倒插,随后一张黑字带着血法印的符纸借灯火燃起凭空书符   “五阴速来,五鬼听令,阴山老祖急急如律令!”肖苇敕令而向,这就将那燃了半截的符纸塞进了吴绪涎的口中,他一声令下让原本压制着的人躲闪开来,这才勉强躲过了符纸入口那一刻这眼珠翻白的不人不鬼再度发力,就在吴绪涎持平了手就要掐上肖苇脖子的分毫之间,肖苇持诀抵上了他的眉心,一声呵斥,竟然没让吴绪涎碰到自己,人也更加古怪地瞬间变了没骨头一般瘫软地倒在了他那双锃亮的褐色洋鞋边上   几人又手忙脚乱地将这已经半身爬上了枯杈般黑线的人抬回床上,肖苇朝着一直躲远的德福使去眼色,德福赶忙手提一陈旧却精巧样式的小官皮箱坐上床沿,除去那三哥之外的几人皆有所惊讶,因为这皮箱一开,便是医馆里的银针瓶罐,满是浓重的药味,更是想不到的便是这在华宁里公馆做总管和账房的德福叔,竟然掏出了黄符纸,蘸着一股苦味冲鼻的黑褐药水也手上掐诀念念地书出了一道潦草的符纸   “去接杯茶水来,我在伙房煨了个炉子”阿四赶忙往着伙房去照着吩咐将一杯滚烫的清茶端来,德福叔也借灯燃符,手上再换手诀,这就也念起了诀   “坛上降临祝由祖,神通变化广无边,方便法门开百万,苦苦妙药有千般……”而后将符灰落到了茶水之中,又让这几个各摔得浑身还疼的人再将吴绪涎扶起,捏开了嘴灌入符茶,待得把人放平之后,只见那半身的黑蓝竟变浅了几分颜色   “你们饮茶去罢,两刻钟回来!”肖苇燃起洋烟卷瘫坐在屋中唯一一张软椅上,几人也不敢多问多瞧,这就退出了屋子,待得一阵哄乱的脚步声远了,肖苇这才吐了个烟圈,瞧向了正在吴绪涎的穴道之上斟酌施针   “先生何必救下这个后生,想必大先生也定然是不满意他的表现的”肖苇却笑了,自己给自己倒来一杯热茶叹到   “那你错了,大先生对他是怜惜的,不然也不会把‘一晌欢’让我给他”这句一出德福险些失了分寸将针落地,也就猜到了地下那位的盘算几分,赶忙也笑道   “一门一派若想恒久,也是需要些跟随领袖的,如此一来这个小子既习了阴山的法,又处处为您着想,的确也是好的”肖苇点头,仰头而向陈旧霉斑的房顶,又补上一句   “那两个,怕是再不用了完全,他们就该有自己的打算了”德福偏了偏眼睛,应了一声后便专心医人,二人静默屋中,各有专心地听着还未及傍晚就已猖獗而起的北风   这风竟在午后就起了,几个被肖苇打发出门的都不禁起了寒颤,三哥感到自己脸上那陈年的旧疤都被风刀刮得隐隐作痛起来,不禁感慨自己已经离家七八年,南洋那四季无差的太阳,当真是将人的骨头里都暖得忘了本,这就已经对曾经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岭南水土不服,活脱了一副外乡人的模样   “三哥,那德福叔不是个账房先生嘛,怎的还敢舞弄起大夫的东西,他那画符的本事是先生教的吗?”阿四还在揉搓着他撞得生疼的腰背,刚刚回头瞧见已经离了那九号的破楼挺远,这才敢打听起来,另两人也是没多大好,吴绪涎发狂而起将他们窄袖口上的纽扣都拉扯掉了,眼下袖中灌风,又不能如长褂旗服袄子那样揣手进袖,这就齐齐躲到了他身后,盼着行在前头的能让自己少挨上点风刀的折磨   三哥在脑中翻了一遍,这才想起了自己如同他们入了鸿禧年纪的旧事,当年他与几个同乡是街面上游荡的混子,清廷与共和军成日的抓丁收兵让其中为首的那个想到了个路子,他们但凡撞见了招兵买马的便上前报名,拿了预支的那一块半的军饷与给家里三斤眷粮的白面之后便寻着往大本营而去的契机逃跑回佛山,三五次下来,竟也过了几月不用睡醒之后灶头空空的日子   可这样的好事也非天天都有,在光绪三十一年时吃完了余粮的五人便打算重新干起骗军饷的勾当报名而去了一处为共和散军,怎知就在逃出的那夜他们遇上了前所未有的事情,虽然此前也有被军营哨岗察觉而追逃的时候,可这一回的营地里在傍晚时来了一位长官的故友,那是一个黄黑脸色,腰圆矮个的道人,而三哥兄弟六人正是商量着在今夜设宴款待的漏夜寻后山的路返回佛山,怎知不仅仅被哨岗察觉了逃兵,还遭了那个道人的邪法追击   几人奋力跑向山路不敢放慢半步,却诡异地先是齐齐在耳旁听到了那道人的细碎声音,随后倒吸一口进了牙缝,互相一问,皆有一根针扎到了自己后颈的痛痒,随后越发地头脑发胀,天旋地转,脚下最快的龙大竟然看到了这荒凉的山路之上忽地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皮肉腐烂的行路人,与这些人擦肩而过之时瞥去一眼,竟看到了经过的这个眼中凹陷腐蛆爬出,用以无唇肉遮掩的牙齿笑向自己,他当即吓得被自己绊到在地,还被没能及时避开的六强给绊得肚上挨了一脚,那一回,六强与四福一个被副官的洋火轮打穿了脑袋,而另一个,而另一个则忽然停了脚下呕吐起来,再站直身子时,竟然眼中翻白开始狂笑乱叫,被一群身上腐烂,没头缺眼的推搡着往了山崖边狂奔去,该是粉身碎骨在了阴沟之间……   “想听故事,那今日我就不掏钱袋了!”三哥领着这几人到了一处茶楼坐下,毫不客气地叫了一壶广北银针,这茶楼是处做着西关洋货大仓里管事贩子们买卖的,这些个人别看名头风光,但那些足银绿票还有圆片子的都不是进自己的口袋,四人你三他四的,得了满满一桌的丰盛   “我当年在佛山与龙大哥还有你们二英哥为了活命上了条贩人口去南洋的船,命硬活到了马来亚,随后我们在那位比大先生还大的先生赌坊里做看守,两年之后进了鸿禧堂,再然后便成了潇先生的近身人,那时候德福叔就是成日盯紧着大先生病的大夫,还是肖先生拜进了鸿禧堂,开始有了商行买卖之后才晓得他竟还能将账房打理得那么好!”阿四身旁那黄面短发的这就匆匆咽下了自己口中的玉兰卷   “大先生上面还有人?那是谁呀?!大先生不已经是宗主了吗?”另一个也赶忙接话,这反倒让阿四有了显摆的机会,他啜了口茶,摆出一副见识剖多的模样咳嗽两声   “这你们就不晓得了罢,听四哥给你们说,我可是见过好几次肖先生匆匆赶回或是进了书房收那位先生信的,也曾经偶然听到肖先生与那两个小门野派的说起过,这位先生早就回到了岭南来打点鸿禧的买卖,而且为人神通,总能给来不少的情报让肖先生无论是寻人还是买卖上都帮助不少”   三哥一把手去将他那头稀碎的头发揩乱,惹得阿四这就瞥了嘴回击过去,他却早想到了个法子让他打消念头,赶忙快嘴而出   “德福叔据说是自愿投奔大先生的,他曾跟龙大哥聊起过,自己恨透了他原先东家的少爷,因为这人名声让他在辰州老家很不好过,自己手下这点本事的师父也是那位的师父,这弟子成了个败坏门风的,师父则被那南传的祝由王姓一脉各种谩骂声讨,说就是被活活气死了的呢”   几人相互一觑,最终由阿四问出那败坏门风的是何人,三哥倒是有些无奈,话到这个份上了竟然没一个脑筋灵活的,这就拍上了阿四的腿跺脚急道   “就是那成日茶楼酒馆里被说烂了的本子,那《败西传》里的祝由王添金啊!”   王添金,若是十二年之前无论是正道旁通,还是各地见其本人的皆无不叹其容貌,虽还说也有一些个面相阴险的会酸气一句“男生女相粉头贱相”,但还是在南地之中传开了一句“灵丹妙药玉面郎,玄女殿中非凡仙”这句,若说辰州祝由的“妙生堂”与罗浮山降星观香火鼎盛,还真少不了这两副俊朗出尘的面孔不少功劳   “今日是你二十整岁,可有平日里费事难得又想要得很的?”   王玖镠记得四年之前的暑季,他与这位已经被烟膏熏得光彩大减的“玉面郎”在那处墓下宽宅之中对座一桌好酒好菜,王添金不厚道,他应付完了家中一群旁通高功与祝由各坛的亲友漏夜而来之时,已经自己装了一坛沉缸酒在肚,望来自己身上时眼中迷迷蒙蒙,面颊蒸上了春桃的粉,两瓣润泽的唇上更是如同口脂细腻。王玖镠愣在了门边笑容散去,他辨不清自己心里酸苦五味,只是瞧见这副娇艳心中恼火,落座之后并没有抬头行礼,而是瞧过这人手中的黄玉酒壶倒满一杯,赌气地喝完就骂   “我生辰三番请,你就是不愿在家中上席也就算了,我敢来,你却把自己喝成了一副花柳巷子里还没消汗的仓妇粉爷模样!”王添金听完这话之后那原本摇晃的半身倒是坐得稳了不少,他瞧着难得束发整齐的王玖镠,与那一双怨怒在自己身上的星辰墨色,忽地放声而笑,拍手起来   “好!骂的好!加冠佩玉,年少轻狂就该是你这想说想骂,百无禁忌的模样”他朝着王玖镠挑了挑眉,这就要去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怎知王玖镠另一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凑近到他尺寸之距   “是否弟子想要哪些费事难寻,世间少有的,师父您都可以给来?”王添金躲开他的眼睛,这就想缩回坐上   “有些不能!”王玖镠手上加了力道将那自己手心之下的潮热按死,王添金几番挣扎,终究因为烟膏进了骨头不少,即便已在丰州戒烟好几年,也难免落下了头疼骨痛,力气减半的诟病,瞧了瞧那只还涨痛的手背,竟已透出了淡淡的淤色   王玖镠凑得更紧,唇动带出的酒气一字字地打在王添金的侧脸颊上,他语气不重,变作了一声声脆响的耳光   “我要你这些年收买来的那些画卷”王添金唇上发颤,想要缩回身子却又被这双力道早就超越了自己的人捏上了肩头,分明是以小欺大的无礼,他的口吻却是哀求的那个   “我说了,有些不能!阿镠你……”没等他一句说完,自己的下颚便被粗蛮的捏到了王玖镠手中,王添金又与这毫寸间的面孔四目相对,被他眉目里涌出的恼火灼得心上生疼   “到底是什么邪术毒法,即便是你被王家除名没了家宅堂口,还险些因为那啃人骨头的黑东西丧命也没个清醒!值得吗?他若真心待你,又怎会让你也去了败西村送死呢!”王添金被这越发大声的嗓音震得耳旁嗡鸣,但他并没再闪躲挣扎,而是瞧着瞳仁里自己狼狈不堪的残影,苦涩地笑了   “我甘愿”王玖镠也被这简短的一句狠狠地在心上留下了毒辣的抽打,他两手一齐发力将王添金猛推到了身后的太师椅上,又将自己所有的怒火泻到了那黄玉如意的酒壶上,成了一地灯映如星的星星点点   “弟子愿以寿辰之愿祝得恩师长命百岁,您若哪日往了九幽,这处所有,便也会随您而去,化为阴地富贵常伴左右!”他留下了这句无礼至极的话后便摔门而去,利事刚与雇叔在花厅里分了各半今日分发医堂与家中上下齐贺的芋泥蒸糕,这就险些被那忽然开门的冷脸给噎了个措手不及 第106章 共夜梦   “趁着王叔没走远,把车喊回来,我回家里睡!”利事当然想多问一句,雇叔则猜到了七八分缘故,这就赶忙擦着他肩头出门,一路跑去了那神明厅那处进出   王玖镠缩在车中一角哀伤满脸,也不知何时在除去马走车碾之外掺进了一个急促的敲打声,他瞥眼而向被从外敲得轻轻发颤的车窗,叫喊去问利事与车夫是怎的回事却没人应答,再过了两三声依旧未散,他只好坐直了脊背摸索出了一把从药房里随后拿走后自己炼化刻符的针刀,松下了车窗的栓,缓慢地启出缝隙   无人无物,他只见到了一路仅有月华昏暗,影子阴森的村落与路旁高树,今日的发髻出自王夫人之手因而格外稳固,可王玖镠这东张西望的片刻却古怪地被自己散落抽出的发丝缠上了眼睫,他揉搓着将头缩回车中正要放下手里撑着的窗户,怎知这一定睛,一张七窍淌血,腐败青紫的人首竟悬空在了车窗边沿,他惊吓之中认出了这张面孔属于何人,当即恼火更甚地将手中的针刀发狠扎向这人首的眉心……   “你不值!”他这声忽如其来的叫喊让毛诡那口刚进嘴的烟呛到了喉中,黄美兰匆忙地添茶之后提裙奔向楼上,待得他缓和不少,这才瞧见自己本就发旧的袄褂之上又被刚从斗中落下的烟丝烫出了几处焦糊的小洞,有些心疼地将烧出的灰烬拍走,将烟磕灭之后也缓缓往着台阶挪去   眼睫没能受住那颗从额前滚下的汗珠,王玖镠刚睁开眼睛就被这涌入的咸辣给再添了一处痛苦,他胡乱一阵揉搓,忍着背后皮肉拉扯的疼痛再度睁开,是一处不算陌生的床帐,再转眼朝着旁边那比自己还急促的喘息声去,竟然也是一个被噩梦惊醒的人   黄美兰将在屋中换了两回的那炉茶水倒出两杯送到床前,这已经昏睡了一天的两人一口便都见了底,王玖镠瞧了瞧自己浑身缠得乱七八糟的布条与身旁人那被自己胡乱抹上的膏药,这才松缓一口,庆幸只是个梦魇   毛诡毫不客气地将那茶炉里最后一杯给自己倒满,也不问句如何,就瞧着两人互相搀扶地赤脚下床,又僵又缓地在他身旁两侧坐下   “算你们命硬,这一觉要是醒不过来,那老夫我就是撞了个大衰运,要么得跟个城郊外的死鬼坟头磕头没看好人家个仔,要么就得往丰州去给另一个死鬼磕头,总之横竖都是个错”王茅二人有些愧疚地垂头喝茶,而后又齐齐拱手礼向毛诡谢过救命之恩   段沅听说两人醒后这就端着黄美兰蒸锅上煨着的饭菜来了,与她一齐的是一个靛蓝袄褂的瘦弱男人,王玖镠朝着他打量一番,他也冲他微笑   “多谢王道长救命大恩”这就将一碗热腾的面线摆到了王玖镠面前,毛诡思忖片刻后起身,将这两个有着一肚子要去发问的两人推搡到了门槛外,留了一句“能走动就吃饱下楼”后将房门合上,茅绪寿在那栏杆空隙之间瞧见了三个角落里站得笔直,依旧头戴毡帽的三具走僵   刚转正了头,却被身旁的人手贴上了前额   “你感到心口或是身子烧热吗?”王玖镠嘴里满满地含糊问来,茅绪寿摇头,低头吃面   “那你梦着哪些了?我瞧着你脸上的红这会儿都没褪,还以为你是高热得厉害呢”茅绪寿险些也呛到了喉头,又是摇头作答,无论起术斗法还是这一日与伤病纠缠都足以让一个术极度大耗,王玖镠没再问话,这就专心在了自己面前的盘碗菜色上,丝毫没注意身旁人虽也筷子不停,但却时不时瞥向自己的那小心眼色   他做过自己叫喊着父亲的背影却得不到停顿的梦,也有过太多次在拜师毛诡之后被阴魂恶鬼追赶的惊险,甚至随着年岁的增长,原本在这虚像不真之中回到自己林中遇险的那日也不再心有余悸,可刚刚惊坐而起的梦境,是他从未遇过的诡谲   他梦里是王添金的那处阴森常年的山,行走在滚烫纷杂的山间路上不断上术结印,避开了打退了不知多少的阴魂与从那些半截埋土的棺木之中挣扎而出的走僵,他咬牙向前,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找寻何人,往何处要去,就这么一路而上,察觉时候已身处了完全陌生的景象之中,他记得段沅曾问起过王玖镠,养尸地后所通向的山背之处有些什么,王玖镠答还是没答,他竟记不得了!   “坛上祖师显威灵,除鬼斩妖灭千灾,邪魔叩首自降来,急急如律令,敕!”他瞧着越发癫狂的邪物集聚而来,只好平稳了气息,将黑木匕首在掌心各划开一道,随后手诀五换,口脚齐快,敕令而出之后两掌朝外,以己身炁流集于掌上发力而出,这就让原本仅仅两三步就要触上自己的不少打出十余步多,甚至没空隙来置疑自己这隔空打法为何如同三十年之上的高功大器之辈,赶忙快步逃走,往了一处火舌还未舔上的弯路而去   茅绪寿的肩袖磨着两旁齐肩的山石走不太快,这路其实与外面的鬼煞尸变一般的古怪,可再高深的法师也是一副肉骨凡胎,一路上术又使出了斗血的,他这会儿已感到头脑沉重脚下发软,心想纵使这路是直通了黄泉启程的,也还有个喘息   让人头一个觉得的古怪便是明明是一处山的地方,这山石竟没有被外面的大火染得烫热,自己甚至还在肩上传来的冰凉得了些精神,可是他始终多不出余力再思考别的,就在上臂一处的补丁又出了破口的时候忽然没了狭窄,可眼前却不是什么柳暗花明,而是一处高得通天的山岩绝处,与两个熟悉的人   “师兄!你……”他赶忙冲向王玖镠,王玖镠满眼冷淡地转头向他,这就将被自己死死捏住颈脖的吴绪涎手下一松,吴绪涎的喉中迸溅出腥气浓重的鲜红便溅得他那一身祝由法师赶脚之时才会上身的蓝灰衲服,两眼惊惶地烂泥一般后倒下地,这让茅绪寿不得不临时临急地变了脚下,却也没能赶上吴绪涎的后脑重重砸地   王玖镠依旧那副冷脸垂目在这个突然而来的人身上,盯了一会儿,实在忍受不得那一手白皙嶙峋的手上沾了那些污浊的血腥,这就忽然发怒地钳上了一只腕子,蛮横地将人拉起了身子,撞得自己满怀   “你为何杀人?为何杀他?!”茅绪寿拽起他的领口愤怒而问,但王玖镠还是毫无反应,他便起疑这人是否中伏遭煞了,这就凑近盯上地看个仔细,王玖镠竟然毫无气息,就连眼睫也未眨动一下!   GZH:陷入热恋   可为时已晚,他已经贴在了这人的胸膛之上无法脱身,这“王玖镠”的力道好似借得了三五个大汉,两臂又忽然环上了他的腰间,指间那蛮力的疼痛透过衣料上了后腰的皮肉,似乎这人要以自己的十指嵌到自己后腰的皮肉。   更加古怪,这疼痛蔓上浑身也吸去了自己原本的气力,任凭嘴上如何谩骂叫喊,也没让这人退步往后。到了山岩高壁那处时自己又如同个玩意一般被那双手忽然扭转,自己的后脑与脊背也撞上了坚硬的石壁   发力的人将他死死钳制,随后动作又快又僵地掌心贴壁,发了大力将胸膛之下的半个身子挤压得茅绪寿难以喘息,可这并非最让人吃苦的,因为他感到自己胯中有一处贴身挤来的硬物,勉强低眼去找,脸色却更是不好,因为此人腰间并无璎珞系带,那处坚硬竟然不是环佩珠饰   “你……你怎……”这一言不发的似乎也不想他多言,自己刚刚三字出口,就有猝不及防的一股烫热咬上了自己下唇,紧接着一个滑润的灵活从自己的齿间极快倾入,自己口中的那条舌头竟也成了个被压在其下的败者,他瞳仁缩紧浑身一颤,唇上的疼痛越发身陷,而胯中的那处硌疼也好似有人煽风点火地也如同被燃上了火一般烫热起来……   “我就没见过哪个男的像你这种小气,算上这回,你我过命少说三次,我竟然还不配听听你梦里的稀奇事”王玖镠瞧着旁边这个只动筷子不出声的很是不满,他不知自己所问有多让人难启齿,茅绪寿只好搪塞一句   “梦到了王师傅的那处养阴山,我身陷其中”王玖镠却很不稀罕地白了一眼,赶快把自己那份吃干抹净了,这就扯过不知是谁叠放整齐在屋中的袄褂启开了房门,刚要把门摔上却又止住   “另外一件,是我在靠岸的时候让雇叔用船上的剪子划了口子的,别穿你那几块烂布了”茅绪寿愣了愣,二人却被廊后房间说出的凄厉惨叫险些穿了耳朵,王玖镠赶忙转身而去,茅绪寿披上了袄褂那刻只见毛诡与黄美兰段沅等人也是乱脚上楼而来,一起到了最尾那间,就瞧见原本被辰砂写了符箓捆绑牢实的魏元宝已经将浑身的布条挣裂,正骑在依旧昏迷未醒的魏通宝身上死死地掐上自己师兄的颈脖。   王玖镠试图先将人拉扯开去,可魏元宝的力道大的惊人,他此时力气减半,咬紧了牙关也扯动半分,毛诡怒眉紧蹙,这就掏出了裤袋之中早就备下的拘魂链,毫不客气的往魏元宝脖颈上绕去,手诀三换一声敕令,随着手背青筋暴起的发力一扯,连同着王玖镠也一齐从床沿摔倒在地   段沅赶忙将王玖镠拉扯起来,毛诡则咬牙切齿地瞧着在地上翻滚挣扎,企图扯断了脖上链条的魏元宝,段沅刚想去掏段元寿留下的符纸出力,却被毛诡伸手截下,他又两换手诀,魏元宝就好似条刚离了水的鱼一般扑腾扭曲,口里的叫喊似乎还掺杂着隐约的话语   “本师面前你已造次多回,事不过三,再问你一次,自己走,还是本师灭得你魂飞魄散?!”魏元宝已经扑腾不已,他面色灰如城墙的砖石,眼中的红线更是比之前还要吓人,甚至在毛诡话落之后发出了怪笑的声响,扭曲得魏元宝的脸上更是渗人   毛诡不屑一声,这就咬破了自己的指腹凑近,靠着王茅二人帮手的钳制将这指腹血持诀点上了魏元宝的眉心,还险些被咬上了指头   手忙脚乱地告了一段,一行人各带疲倦地往了楼下去,卢辉明虽然伤到夜半还是痛痒得四肢发僵,却也不愿做个饭来张口的,这就给下楼的众人倒上了茶水   “毛师傅,您这个……”段沅指了指还在魏元宝脖子上的拘魂链,这条无论粗细色泽都与段沅那条毫无差别,他本以为茅绪寿手上的是毛诡赠徒的老法器,可竟然刚刚毛诡还能逃出一条来不说,反倒是与自己的那份才是同源而出   毛诡笑出了那口参差的黄牙,朝她抬了抬下巴   “是你师父问我讨给你的,这就是当年被孙小子发狂打断的那条,虽说也就是个加持来啃原先老本的废物了,但给小丫头防身,错错有余”段沅心里有些杂乱,却也晓得再多的疑问也不该此时开口,这就替毛诡解下了那条奉上,毛诡将手里枣泥酪饼的碎屑拍去,接过了那色泽黯沉的链子后忽然转身,挥向茅绪寿胸膛抽去   “你个衰仔!自己想去见阎王就自己去,带了你这妹妹进去干嘛!把你救活了就是因为师父我要亲自把你打死了去!”当然这句是气话,茅绪寿那低眉顺眼的模样王玖镠瞧着新鲜极了,醒来之后其实一阵昏沉的精神也舒缓了不少,故意挤着茅绪寿坐下   “毛师傅,这么两颗仙丹你是哪来的?该不会你徒弟找你不到的日子你是进了满洲罢?”段沅与茅绪寿皆不解此话,毛诡却笑得更开,指着王玖镠叹到   “不愧是王小子教的,你这机灵怕是刚上了舌头就晓得了是颗什么了罢”王玖镠点了点头,毛诡却伸出两指在他前额一弹,语调忽然古怪起来 第107章 打生魂   我那两颗仙药本是给自己遇上大劫时保命的,不曾想倒是保下了你们两个混账东西的命!老道我没往北方去,只是回了趟九龙岛他师公那里吃喝了几天”段沅那块要送到口边的糕饼悬在了一半   “那个……晚辈听说破衣教与那阴山派都是无坛无庙,以神明祖师小牌或是符箓召请作为供奉的,怎的……还有总坛?”毛诡见打完之后安抚徒弟的那块枣泥饼还被揣在茅绪寿手里,满眼嫌弃地又抢了回来,边嚼边答   “我不是说了嘛,只是去他师公那,可没说是总坛啊!确实没堂口,我那师父倒还有个家里传下的纸扎铺头”这几人似乎全然忘记了身后躺在地上的魏元宝,卢辉明刚想插话一句,怎知王玖镠又把下巴朝了墙角三具走僵   “那三位也能跟着去?”毛诡点头,嘲讽笑道   “不管是前两年宣统时候那位姓周的王爷,还是而今那位陈绅士,贫道我是瞧不出有何区别,都是票子银子的够了重,过往的人是死是活就一概不问……”他余光瞥见了焦虑不安的卢辉明,这就只好伸着懒腰起了身,到了魏元宝身旁后轻轻用鞋尖踢了他一侧上臂   “王小子,你又有什么仙丹灵法的能解决了这事吗?”王玖镠思忖片刻摇了头   “怕是在我睡死的时辰里您已经试过不少方法了罢,我的命都是您捡回来的,那里面的东西若真是我们这等学法三年的小辈能占到便宜的,那茅兄弟刚刚那一顿打,岂不是白挨了!”毛诡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地问   “他告诉你他什么姓名?”王玖镠忽然心上奸计,这就挤出一脸无知无辜,看得茅绪寿白眼上了顶梁,毛诡听完了他一路但凡提及段淇琛三字就得遭得“非打即骂”后,又是恨不得一掌就往茅绪寿后脑拍个大响   “你爹是什么个用心良苦为师已经说倦了!你这小子……你又是对他这么有恨,何必降星观给你报丧之后就恨不得一夜飞天遁地到岭南呢”这话让王段二人很是惊讶,茅绪寿晓得自己拦不住师父,这就躲去了那三个立在墙角的续香添油,怎奈刚刚卢辉明已做过一遍,他索性往最近的长凳一坐,背身过去   毛诡当然晓得段沅要问个清楚,但地上的魏元宝又开始有抽搐要起的趋势,他只好用手截下,自己线香凭空书符上法,让那张已多番痛苦折磨的脸好受一些   “我晓得你没办法,只是贫道的这个办法凶险十分,若有个好歹的,倒是让自己平白无故地欠上了魏家的债”黄美兰这才替魏通宝换好了伤药喂了水,听到这处,他还是把心一横   “阿淇,过来帮手”茅绪寿虽说人是来得挺快,可他也是满脸的顾虑,王茅二人在吩咐之下将这堂中的桌椅移走,段沅也很快将一张薄被铺了地,将毛诡随身中的香炉、三五瓶罐与那把在等闲倾中亮出过的黑木七星锏等法器摆放好,他自己则蘸着从瓷罐之中倒出的黑墨在魏元宝的额前掌心脚底等书符,随后魏元宝便躺倒了那床薄被之上,活脱了是个刚咽气短折,等着往生被盖身的模样   “王小子,你晓得楼上该是如何罢”王玖镠点头,这就吩咐黄美兰用写给卢辉明的药帖之中几味药材熬煮一碗,恰好趁着英叔夫妇替毛诡杀鸡放血取胆的片刻,茅绪寿才得问出自己疑惑   “师父既然能将梅山殿上那邪物镇下却不打灭?魏堂主师徒已然吃尽了他们的苦头,弟子以为,魏堂主救过自己一命又好心收留,应当得此报偿”毛诡蹲在魏元宝身侧将其用鸡血写符的布条捆绑起来,无奈叹出一声   “你是个扎实的心眼,可在于人情世故你爹与我皆有疏漏,这打灭在我手中也并非困难,毕竟那东西若是再炼些年头定更加大祸,可是那是魏家的堂口是其一,二则为师与魏家从不来往,如此人情即便你乐意所为,人家是否要受你,你可想过?”无论上修正派还是旁通皆遵循,若无邀请,则法师不可于他人坛上殿中灵动上术,如若为之,视为寻衅辱门!   “是弟子狭隘”茅绪寿这副模样倒是让段沅瞧得觉得这屋中鬼上身夺舍的不只一个,他这低眉顺眼的模样倒是让人舒服不少,屋中之人好一番忙碌,待得王玖镠亲自将安神的汤药给魏通宝灌下之后,皆是忧心地瞧上了一眼那被捆绑得与就要下卤水锅子的蹄髈一样的魏元宝,先后离了前楼,分坐去了黄美兰与英叔两屋子里烤火   “不知可否让我这等俗夫长个见识,那两位道长是要如何去做?”王段与卢辉明在黄美兰那间里喝上了段沅嘴里想念的那口罗浮山茶,术士法师之间在有人需施展本坛秘术之时需回避,因而再是好奇也只能等得前楼的人自行将那鸡血符还未干透的门开了才可知是否功成,王玖镠只好压着自己的好奇,做起个闲人   “我倒觉得卢兄弟你并非个俗人,通常的匠人不会有你这和煦的性子不论,你给毛师傅领来的那三位添油续香时,我可瞧见了你手里的香诀”卢辉明倒是承认得大方,他向着王段二人行了道门子弟的子午诀   “我曾在老家鹅城入过城中八云观修行,只是心中挂念颇多,就只好负了师父看重,凭着家传糊口的手艺来了博罗县谋生”段沅想起了那日与黄美兰遇见他的场景,这就玩笑一句可是因为心有爱慕才来的此地,未料卢辉明又点了头,还探头向窗外瞧瞧英叔夫妇那屋,恳请两人不要让黄美兰知道   卢辉明家中有一四代相传的铁器铺子,这营生虽不能富贵,却也让一家老小不论世道如何也能灶上升火,换口粥喝,可是打从维新变革起始这清廷就越发缺兵少将,到了太平军那会儿,连鹅城也是满街的征兵抓丁,父亲为了保全自己,只好跟了岭南一个上门打砸的军座走了,待得半年后娘亲改嫁,他就自愿跪拜了八云观的观主为师,成了这个城边小道场里唯一的弟子   “我与美兰是一条街头尾的街坊,她在出嫁往博罗县来那日曾在八云观许下百年好合的愿,打从那日之后我便心烦意乱,师父见我红尘不断,也就没让我留下”就在此时前楼之中闷闷透出了各种敲打摔地的杂乱,黄美兰那屋三人探头而出,心上焦急   “你师父多少也是位术士罢,否则那夜挨了走僵的爪子后我未叮嘱你便自行屏息上药,这也不是清修门院里的道人该晓得的”   卢辉明又将自己在八云观中之事说了一些,其中说及自己师父乃是前月才过身的,当他赶回鹅城之时瞧见其浑身带伤,很是狼狈,只是决口不提原因为何,将自己的十块小洋与一个纸封交予了卢辉明后便咽了气,但听到此人遗托了卢辉明要在一年之内将纸封送往句容南茅总坛之后,王段二人皆觉蹊跷,而在瞧见纸封上的字迹之后段沅更是险些大叫出声,她不会认错,那是段元寿的字迹!   “卢兄弟对此有何打算?”卢辉明本打算过了上元之后就往句容去,可王玖镠告知他的伤情少说一年不能辛劳跋涉,他不免着急,两人一唱一和,到底是将纸封拿到了手上,也容不得他多去置疑,因为那通去前楼的门猛地撞上了两旁的墙,只见三五蓝绿的影子在院中蹦跳上了瓦顶,发出凄惨一吼之后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王玖镠最先冲出门去,只见茅绪寿满眼杀戮狠气地持着拘魂链站在门后,他已鬓发散乱领口湿透,与焦急而来的人对上了目光,才有所心安地柔和下来,大口喘气了气   “如何?”王玖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好在这人点了头,王玖镠刚入门,这就被屋中混杂的气味惹出了一个喷嚏,段沅紧随其后,却还没看清屋里就被一左一右袭来的两只手捂上了眼   “姑娘家的可不看不得!”这嗓音来自毛诡,他虽在发笑,可在段沅这个两眼蒙黑的听来确是副疲倦啜泣的嗓子,茅绪寿不顾她挣扎这就将人替到了门槛之外,随后将门锁上,王玖镠也才留意到毛诡面色已经青白黯沉,敞开袒露的胸口之前是大小深浅皆不同的众多疤痕   破衣教除去九幽雷煞之外还有一扬名立派的术法——打生魂。此法只可一师授两徒,术士法师如若阴煞上身多半为人怀歹心之举,其中阴物也多为炼化或是有所修为的鬼精此类请不走,谈不得的,可开坛此法也不比被身上的邪物折磨没命好过哪里,因为法出之时是将煞掉的术士躯壳之中所有魂魄一齐打出,施术人需在一炷香里快刀斩麻,将原本附身的恶魂厉鬼打散打退不说,还得当即用门中他术将躯壳主人的魂魄如数召回,否则既为术败破坛,不仅中煞人失魂而亡,坛上法师亦地非死即残的反噬!   他从账房处取来瓷杯给二人倒了茶水,这就走向了那个已经浑身符箓鸡血,污遭赤条的魏元宝,细细听脉,除去极度虚弱之外并无异样,从怀中摸出了早就备在裤袋中的医针包,很是熟练地在其左中指上落针,等同昏死的没作反应,反倒是一旁看着的毛诡牙缝倒吸地一脸扭曲   “我头回遇上你师父就是他刚刚出了赶脚的师,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想刨自家祖坟换烟膏的杂碎,他就是用这法子让那东西服气了自己走的,要我说着,如此无德的救了作甚”   就在此时茅绪寿忽地一阵猛咳,毛诡叹气,这就让王玖镠先将魏元宝弄回了楼上,一满楼从未同时来过如此多需要睡床的,因此只好魏家兄弟于王茅两两一铺才给毛诡和段沅各有一间,这人刚放稳在床,魏通宝也昏沉醒来,看到一身脏乱的师弟,那一嗓子险些让这小楼房倒屋塌   终于等来了鸡鸣,只是一满楼并未开门摆出那口熬了甜汤的锅炉,这让不少垂涎黄美兰皮相的小贩力夫很是失落,去了临近的小摊子凑合一口早点,还遭了摊主的嘲讽,惹出了二三口角   不是外面人揣测的今日主家贪睡,而是经过了一夜闹腾的一满楼中众人终于能合眼入被,以至两个在房中相互替着换药擦洗的也齐齐咬紧了牙关,连口稍大的气都不敢喘   “阿淇”茅绪寿偏了偏头,待得王玖镠在自己换下了自己那轻触也会痛辣入骨的伤药,才稍稍送了牙关   “怎么?”他语气很轻,不知是被这换药的酷刑折磨得舌尖打颤还是因为打生魂护法的一夜,可这叫人名字的反倒愣了手下,舌头贴着牙后转了三圈,才开口了句莫名其妙的   “我那铺被子比你的厚,不如换了给你罢,你在那雷煞之后就身上不大暖和”茅绪寿看了看床上因为两人皆是梦魇醒来杂乱的盖被,便起身披上自己的中衣,一脸困惑   “你到这之后体力不知,这两床被子是英叔匆匆从一家当铺的死当里买回的,是一样的厚重”王玖镠其实话刚出口就已经悔到了肠子,只恨没有那种逆转悔恨的术法,慌乱之间这就扯散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发髻,将那根樟木精巧的簪子横到他胸前   “我……我想梳理整齐”茅绪寿全当他刚刚是羞于开口,这就找出了那把不知哪个豪葬的女眷阴宅里弄来的篦梳,极其仔细地梳理起这一头蓬软杂乱的发丝,可他不料,自己触上那一刻,梦中的面容举动就又浮到了眼前,即便极力稳住心绪,还是在某处缠绕时候分心一刹,   将篦梳摔落了地   “我实在累了,开饭不必留我的”说完这句他便将篦梳随意一搁,慌忙地躲进了那床花哨的被面之下,王玖镠起身之后便开门出去,也没让他瞧出自己的心思其实比刚刚那一头蓬乱还要纷杂   “对不住”他在心中暗道这句之后便下楼去了,趁着没有旁人,将一封雇叔昨日上岸后塞他手里的信笺启了封 第108章 解袭洪   王玖镠一身轻简地送走了雇叔那满满一船的三人三尸,他在城中的一处小茶楼吃过了早饭后远远地瞟到一满楼前已经是车停马歇,聚了三五街坊之后不禁宽下了心,凭着在茶楼里问来的城中唯一的洋货行方向去了   让一满楼众人搬去恩宁路的小楼是毛诡的意思,自打段沅遇上了那不化骨之后最受殃及的便是此处,几人轮番上阵劝说了又是一夜,这才终于让舍不得远走的三人点了头   他再次踩上了倚云开那一路铺地的香软花藤毯时并没有上回七拐八绕的繁琐,因为刚进了第二道内门,就已看到花厅里匆忙起身的解袭洪,她虽还是精致的胭脂洋装,可其下透出的倦容竟不比王玖镠这个九死一生的要少去哪里,王玖镠将从洋货行里买来的礼物交到了荣管事手里,反倒将手里那盏奉给他的茶端到了解袭洪面前   “解当家的辛劳,您今日的气色想必是因赚了我这份药钱才来的苦,王某很是愧疚”解袭洪的笑让那本就不服帖的脂粉更加破绽摆出,她朝着一侧小门旁一身暗素厚绸的男人点了点头,这人便开门而入,转眼的功夫便捧出两个满是符箓的木匣子,启开那刻,这宽敞的屋中竟绕满了浓重的气味,除去王玖镠之外其余人皆是眉头成川,喉间翻腾   “阴风解是满洲深山之中埋足了一千冤死的尸坑土里小心采下的,又依着您的吩咐用捡骨过弃了的棺木劈柴烤干送回;而这双阳草是从越南国沼泽里的浮尸身上采来,这东西离了扎根的腐肉就立马枯了,您也没个交代,我只好自己拿了主意,让去寻药的找去了一个‘二皮匠’,用他的手艺将这东西扎根的肉块割下,这才留到了今日”   解袭洪说完之后用着满是法兰西香膏味道的帕子捂了捂自己的口鼻,但那两手揣着木匣的男人却再没忍住,他慌张地把这两个木匣往王玖镠怀中一塞,两腮鼓鼓地冲出门去,解袭洪只好让荣管事跟随而出,不久后便有呵斥模糊到了两人耳中   “多谢,我近日繁忙,一点薄礼虽入不了解当家的眼,可打赏了这番辛苦的那些,该是足够的”解袭洪没想到王玖镠这就要走,她慌张一抓,竟将他束发的绸带扯下,一袭黑泽扑闪而开,没顾上赔礼,她这就冲到王玖镠面前拦住,满眼惶恐   “我晓得你并非商贾武人,你是个术士!我将药给你找来了,你……你可否帮我一个忙!你给来的药金我可以全还回,如果不够,你还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王玖镠说不清自己是惊讶还是早有猜测,总之这些都不能让解袭洪晓得,这就将两个木匣放到了一处高几上,而解袭洪也赶忙支开了门旁附近的下人……   仔细数数,今年阴沉的日子格外的多,解袭洪觉得嘲讽,在法兰西的年月之中总会想起解家那处大宅里四方的天蓝日晴,即便那是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可她的舌尖却总想得一口罗浮山的清茶,这是府里下人每月三两半,连着月钱一块到手的,她每回都替着母亲到账房去,因为只有三管事张叔,才会有张笑脸称她一声小姐   “真是贱骨头!”再稳重的洋车上了长路也难免颠簸得人头昏脑涨,她在巴黎头回长途是与那个说着母国言语的绅士,他领着她在颠簸之中往着城郊向北而去,她在一个世袭候贵的庄园之中看到了连绵的玫瑰香花,也是在那红艳之中,她行礼求舞于她,彻底让她坠入情爱   去往广州城中的路没有法兰西的绿树成荫与偶尔能扑鼻的花香,今日的确晴朗,可也将路旁那些饿死等死的狼藉暴露得毫无躲藏,有些尚有力气的但凡过了路上的闸口,便会抄起手中的棍棒发狂地追赶洋车好马,让车中之人不得不备上些小满揣在手中,若哪处运气不算好,快手些抛去一些,破拆免灾   解袭洪忍受着一切眼中身上的不适一心只想快些到广州城中,她厌恶极了女子守规的所谓持重,她只想在爱人的胸膛里与他诉说自己昨夜的噩梦,那是她真正被解家接受为小姐的前夜,她母亲房中的声声哭喊,酒气熏天的床边地下,解袭静与解万祈年两父子散乱一地的衣裤,还有那瞧见了她后古怪带笑的神情……   她揉了揉眼角穴,以瓷盅里携来的燕窝定了定神,好在车夫告知还有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就可进城,她去到了华宁里后被大管事亲自领进了门待以波旁豆子研磨醇香的高馡,听到二楼有所响动她赶忙起身,肖苇赤脚蓬头的模样让她再也顾不得仪态,这就狂奔上了台阶,与朝思暮想的人纠缠着进了那还体温尚在的软床   “若不是那双耳环是我母亲在解家得到的最值钱的,我也不会如此着急会不会被收拾的下人磕了摔了,也就不会半路折回……”说道此处解袭洪没能忍住啜泣起来,王玖镠掏出了自己的丝绢递过,她嗅到了上面清淡少见的香气,莫名地安心不少   “您的那位……也是位术士罢”解袭洪大惊,王玖镠不会置疑她拦下自己后的每一句,可自己却不能坦诚于她   “我上回见到解掌柜时就察觉到了您身上有着术法傍身的痕迹,本想着像解家这等大富贵的人家难免要防歹毒之人的暗地伎俩,供养些不见天日的外四路玩意也不稀奇,本想多劝一句您已经有所气运受蚀之相,又怕王某这么个新派难容的身份会惹您厌烦”解袭洪赶忙摇头,她将王玖镠的丝绢捏在手中,含情满满地朝他一笑   “他明面上是南洋一处商行的当家人,可我与他相识表露自己身世之后,他便有领着我往马来亚去过,在一处庙堂中所有人都唤他先生,也正是他在那些全然不识的神佛之前替我祈愿做法,才让解袭静这个杂种受了五年的折磨,得了报应!随后他又以自己的计谋助我,才让我有勇气再踏进解家的门,有了今日的这些”说道这处她苦笑不已,又抹上了眼角   今日晚霞的云彩红彤带紫,疏密不齐地铺散到了江河的尽头,解袭洪以自己的洋车亲自将王玖镠送到了渡口,又豪爽地替他包圆了一艘帆新木贵的大舫,将船送走之后朝着荣管事使去眼色,这就匆匆再上了那轰鸣未歇的洋车   “那日肖先生手面阔气,付管事一听是您找他,现在已经在自己城中的小院备下茶了”解袭洪点了点头,又将衣袋里王玖镠书予她的三道卷成细卷的符纸在手心捏了一会,她将眼紧紧合上,不敢再看一丝半毫与昨日仓惶逃出华宁里时,如此相近的时辰与黄昏   肖苇也是在晴朗之中寻不到心安的那个,他坐在鹅绒软椅上搅凉了两三杯的高馡,终于失了耐心,将手中掐丝珐琅的杯盘砸了个粉碎,德福赶忙跟上了他已到院中的脚步,好在料想到他定会外出,院中一动,门口候着的洋车这就跟着轰鸣而起   仅仅二十来步,他却感到好不容易缓下的透骨疼又跃跃而发,赶忙接过了德福彻夜蒸煮出的丸药咽下一颗,又被苦涩扎舌的滋味惹得喉间一阵翻腾,脑中又闪过了后院高出了墙外的小叶榕下新翻的土堆   “你似乎动了情呢?”他的耳旁忽然闪过这句,自己忽地抽搐一番,惹得后背也渗出了薄汗,他想起了地下那人朝他打量的神情,还有自己被无数冤魂厉鬼耻笑地逃命向上的绝望,终于见到了熟悉的明亮时,他想朝着德福开口一句什么,却喉头涌上腥锈,两眼昏黑地在地上呕吐出一滩近黑的血   “刚刚已经清楚了,似乎是那个买主今日会去见解当家,人才着急着回去的”德福瞧出了他的顾虑,这就偏过头朝着后坐面色青白,手上打颤的肖苇轻声一句,肖苇咽下口唾沫,看着未及这四角的棺材快步的红云紫霞   “那你就让这个快点能出上力气吧,信号一来,可由不得他好好养着!”德福点头,瞥了眼手中的药箱还是再问上一句   “古生与胡生两位似乎都已无碍许多,昨夜里值哨的报来,说是还有烟馆与二三娇月楼的倌人进出,毕竟这吴小子还是练着自家的功法……”肖苇却摇了头,他掏出了随身的洋火与烟卷   “自家又如何,他手里那本虽说我还未过眼,可仔细想想当年追着谢晓欢上山时候他所用的与大先生写出的残页,少说也就差个两层的意思了!那两个即便我许了,大先生与涟先生也未必肯让他们死在罗浮县,毕竟雷州那边一直缺的,可不都是二十年之上的术士三魂么”德福点头,这就坐正了身子,看见路上几个也是穿着藕粉贴袖旗装袄裙的小富人家女眷,也被拉扯到了那出新翻的土堆之上,还有青灰的皮肉之上,已经沾满了污浊的藕粉小兜   他头回见着解袭洪还是四年之前在槟城总坛,肖苇去了法兰西的巴黎管着两个告病回乡的番鬼军座买回被他们在北洋用哪种野路子得来的两尊阴山老祖尊像,可这一去便是三月,通知了他去渡口接船时候,便就有一洋装娇媚,与他同为广府口音的富贵小姐相伴下船   这是他能在昨日一眼便知道了有客临门福祸几分的缘由,他亲自将解袭洪迎进了门后并没让下人冲泡了已经研磨的高馡豆末,而是取来了烘烤好的整豆,当着解袭洪的面繁琐起来,自己赶忙去敲了肖苇卧房的门,让本在冬日里起身懒散的人惊得险些滚落下床,而同床被扰醒的桃月则是满脸的厌烦向他,毫不羞耻将胸前那浑圆无掩挺得高耸,盛气凌人地以夫人的口吻斥了德福一句,却不想这就被肖苇反手一掌上了脸颊   “你在那边的大柜里躲躲!”肖苇将她散乱在地上的衣服拾起,毫不客气地往脸上就掷,桃月头脑嗡响,那些昨夜里的甜言蜜语顿时在心上碎裂成片,将胸口刺刮得生疼   “我不要!我要陪着你身旁,你去哪带上我罢,我发誓定不给先生添麻烦的!”   她眼中出泪地哀求到,却被肖苇捂上了嘴巴,德福也焦急地从门缝之中看了看,回头后瞧见肖苇竟掐诀上法,让自己养在宅中的阴魂压上了桃月的神智,两眼翻白一阵抽搐昏厥过去,桃月便被肖苇以她束发的丝带捂上了口鼻,抱进了那立在墙边的西洋大柜,还掏出了一把原本锁着炼魂瓮柜的锁头,这才焦急万分地跑出廊上,与解袭洪撞上了目光……   德福一声叹息,他与肖苇接完了雷州的报信之后才想起了那柜中还有一人,两人将锁头取下之后,桃月便自己从里撞开了柜门倒出,已是浑身发硬,青灰得再救不回命   “拿去祭宗主罢,兴许这个更后生的,它更钟意!”肖苇叹息一声,恰好瞥见了那欢情过后杂乱的床铺之上一抹显眼的红,这就让德福先将桃月扛出了卧房,待自己一番摸索找齐了解袭洪的那对鸽血红镶金的耳环也跟随而下,在那道古怪的窄门之前戴去了桃月耳上   “那是你最宝贝的一个,也是唯一能让解夫人嫉妒的东西啊。哪怕是我无意闯进的那夜,她都戴着的!你说让这个陪这我去西洋,就如同那夜我救了你那样,也能佑我平安”解袭洪自己呢喃道,两行烫热让脂粉扑满的脸上有些花糊,随后她猛地一颤,再度蔓上了周身寒凉,她又想起了昨日黄昏,肖苇从那处小门出来后一口污浊呕吐而出,还有不知被什么人随后抛出门来,已经被从腿处撕成两半,五脏六腑掏空了的女子,她的耳上还戴着她的耳环! 第109章 了不得   船家夫妇夸了他一路的容貌非凡,这让王玖镠不得不在落脚到地之后给去了一块小洋的赏钱。告别的客气话还没说完,他忽地感到自己的袖口被一人两边蛮力后拽,丝毫没得防备地就跟着他们的方向退后好几步,回身一瞧,是满眼焦急的利事与九司   “我的少爷我的哥,你可算回来了!”瞧见他们一副快要急哭的神情王玖镠也不禁心里发慌,两人一人一边地拥着他挤过这快及正午的拥挤,七嘴八舌之中他听到了个哭笑不得的缘由   原是吴巽在玄黄堂的白坛之上果真遇了走僵炼魂的袭击,可那玄黄堂一院之中站的坐的哪个不是闽地有一方庙堂的高功,自然没让这些虾兵蟹将捞了便宜,甚至原本分炉而出的副堂主徐锦龙还借此契机大展拳脚,当着一众高功的面施展了闾山的缉魂法。   虽说最后还是让背后开坛的逃了,但众人追到了二里地外荒废的城隍旧庙时瞧见了地上阴坛所需要的种种三牲三阴都还是殷红未凉的斑驳   “哥你料得真准,我听着陈堂主的事都气不打一处的来,虽说被闹了白坛,可让那些分了家出去的吃点苦头出出力气在陈堂主棺前,也算是告慰亡人了”   如若没有等闲倾里的九死一生,那王玖镠这会儿是高兴的,可他不曾想自己动了个心思想借玄黄堂与闽地高功的手废去这些一路纠缠的,反倒还是在等闲倾里险些丢了命,甚至也拖累了段魏两家兄弟妹,而那出现得恰好的毛诡与他拿出的东西也好似也能置疑一二。想到这处不由得心上起毛,赶忙再问两人到底还出了哪些险事   利事接着来说,吴巽因为玄黄堂受袭之事而决定不过满七,甚至连头七都未到就将陈带白埋了去这等不孝至极的骂声才刚到丰州,当他夜里就卸了自己身上的孝麻与王骞如回到了王家大院,而且非折腾着去住茅绪寿住的那间杂间,让原本已经钻了被窝的不少下人只好匆匆披衣起身   王玖镠听到此处却笑了,他接过九司的递来的那杯以绵袋裹着,特意接他的大红袍,喝尽之后往身后软垫一靠,终于可以卸下了一路的紧绷   “是那天夜里家中也遭了东西可是?而且还是从中院里那杂间方向入院的吧”九司与利事互觑一眼,齐齐地点头,两张嘴争先恐后地想把那夜如何惊险说个详尽,王玖镠赶忙将这乱成一锅的嘈杂拦下,抬手向着年纪稍大的九司懒散一句“你说他补”   那夜折腾完时已经是敲过了子三的更,可那在玄黄堂公然起坛袭人的暗中人,却没打算让王家大院上下齐齐疲累得该一觉到天明,挨着杂间最近的是负责库房上下的三人,其中一个叫涌泉的听到了吴巽那屋传来了重物摔地与谩骂的声响正要起身去看,怎知刚燃了蜡烛,便被吓摔了地   不知为何与他通铺而睡的另外两人这会儿也起了身,他们衣着单薄,赤脚踮地地直勾勾盯向自己。就在涌泉喊出救命之时,这二人猛地闪到他身前死死掐在颈上,当吴巽收拾完了被放入自己屋中的两个炼魂之后赶忙救人,出手狠辣地将其身上的阴魂打退   “涌泉哥可真是命大呢,你就说平日里要扎鬼门十三针的,哪个不是到了七八的时候还没动静也就告了亲眷准备寿材了,可老爷没罢休,愣是到了第十针时人提上了一口气,昏睡到了昨日终于醒了,吃了四碗的饭菜呢!”利事还出手给王玖镠比划了一下那海碗的大小,王玖镠稍稍松缓面色,九司也却依旧紧绷无笑地说道   “紧接着家中该醒了的都醒了,二爷急忙给医伤的屋子还有女眷们的屋子辰砂血符上了门,也让咱们这些都集中神明厅各抓了盐米在手,我们也不敢开窗开门,就听到四面八方都是鬼哭鬼叫的,起先都是二爷与吴少爷的声音,而后不知怎么的铄哥也出去了,还没多久功夫就听到吴少爷骂他帮倒忙的,我与几个满了十六的都坐不担心得很就出去了,瞧见他们三人都已经破了袄子流了血!”   王玖镠点了点头,好在说几人都是些皮外伤,吴巽虽然重些但也没哪个要命的,本以为这就是这两人所言的‘大事不好’,怎知利事接着又给他说起   “昨日不是段小姐予茅公子一同先到的嘛,还有那位师傅,他还给我们这些说起了不少比《败西传》还精彩的故事,可就在家宴的时候吴少爷打趣了段小姐一句,这就惹了茅公子差点和他打起来,还是二爷和老爷各拉一边的劝才没打起来,段小姐也与吴少爷斗了嘴,最后闹了个各房分了小盘菜吃”利事怪九司说话怎的如此空乏,自己赶忙凑近了王玖镠一些,又是拍腿又是比划地说起了他们口中真正的‘大事不好’   王夫人在那夜王家院遭阴袭之后就没得好眠,恰好娘家小妹收了提亲的三书六聘,自己这个做大姐的自然得回去帮忙备嫁,昨日的家宴便变成了一群道门旁通的聚席一般,本来还是其乐融融的长幼同欢,可吴巽几杯‘丹凤酿’下肚之后嘴上无忌,瞧见似乎无论王家的下人还是主人都对段沅格外照顾客气,这就随口来了句不如让王玖镠下聘先纳房侧室,这可把听着的王玖镠呛得猛咳了得险些喘不上气   “段小姐听到后也被汤水呛了哥这样的,茅公子让吴少爷慎言,怎知吴少爷有些酒劲冲了头,就说咱们家而今可是旁通之中数一数二的高门大堂,那么妻房也就该与其他大户那般要门当户对的富贵,还说而今世道多艰,修行不是要考量生计就是得与洋人军阀抢地头的,一个个高功仙长的喊,其实是哪等货色都心知肚明……”王玖镠稍稍平复了气息,再喝尽了剩下半杯   “段淇琛定然是觉得这人无理至极,既贬低了自己小妹又有辱他师父之嫌对罢?”两人又齐齐点头,王玖镠苦笑,摆手让二人接着说来,利事毕竟是他房中的,也就比着九司更不拘束一些,他将壶盖一揭,给自己灌了几口壶底剩下的茶水,随后将那厚重的棉袋塞去了九司怀中   “毛师傅从午后进门开始便喝下了咱们家添了药酿的好几壶‘归元醉’,饭到一半便被搀回了房中,席上当时只有二爷一个长辈了,段小姐不满吴少爷让自己弃了修行嫁个悬殊门户;茅公子则是不满吴少爷话出狂妄,轻贱段小姐只能为人家妾房,总之乱得很呢!他们几张嘴巴都长了刀子一般,咱们也不好去劝,随后就到了院中,不知为何明明吃席呢,竟然还能从身上掏了法器”   车轮逐渐放缓,王玖镠下车时恰好遇上了茅绪寿在帮忙院中换置年灯的下人,瞧见他后,当即从梯子上一跃而下,还踩上了自己的鞋背   “你若要娶她,就得是正妻!否则,我无论生死都不会让你安宁!”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这人已经快步往了中院跨门那去,王玖镠顿时火冒三丈,叉腰就往着那背影骂去   “你们这群是集体煞到了什么东西啊!我一夜不在罢了,这刚落地就被说了媒,自家门前还遭了你这莫名其妙来骂!我是招谁惹谁了!”他手一叉腰,朝着那一身补丁的背影打开嗓门骂道,惹来了不少家丁小婢掩嘴的笑   他一肚子憋火地与还未去往医堂的王骞如问了安,顺带将自己打算今夜就携着毛诡去养尸山住下,王骞如虽然觉得礼数不周,可昨日趁着毛诡醉酒时号过他脉象已是外强中干之相,也就勉强点下了头,又为了躲闪自己为何晚归一日这问,他赶忙称乏,片刻不敢多留地出了主家小院,还与听说他回来,而过来寻人的段沅撞了正着   说是来找王玖镠,可见着人之后她却喉中犯堵地一字不能开口,王玖镠猜出了她心思几分,两人快步无言地回到了他的房中,王玖镠又将利事打发去给浴盆再添烫水,四下终于没了人后,一把摸上了她的头顶   “你若真乐意,无论他如何,你都可以来我家当小姐,我定待你是自家小妹”段沅摇了摇头,眼睫垂下看着自己那绣团的鞋尖,这还是头回进王家门时万夫人亲自挑的   “我晓得你对我无意,只是……我忽然想到,你为何在晓得了我是段元寿的弟子之后还如此帮我,我与他……我们也给你家里添了不少的祸,你又不差金银的,如此一想,师父留下的再多也该是他的,这么一来,我的确没些什么能答报你的”王玖镠先是一愣,随后放声笑了起来,从八仙桌上那嵌玉的八宝盒里抓出一把酥糖塞给了她,段沅抬眼后有些不知所措,他眉眼忽然变了个人似的,那是几月一来从未见过的一种和煦,甚至让自己想起了初见段元寿时的几分   “你不也救了我么?这种并非钱数的相欠相抵若容易算得清楚,那还有阴阳司哪些事情!你我师辈若是没有相欠,又怎有今日的这些……”他忽然抬手,在段沅前额一弹,话还未完就往着盥洗室去了,而段沅则心中透亮不少,这就将那一把酥糖捏紧,低声地朝着他所去方向道了声谢   那不断升腾的浓白蒸腾滚滚而上,王玖镠仰头而上,瞧着已凝上了水气的灯盏,缓缓地将挂满了晶莹的白滑抬肩举起,他瞧着皮肉之上已经结痂的刮擦,还有几道是漳州那楼里吃下的亏,每一处都记得由来,可他却似乎有些忘记了自己往岭南而去的初衷   他瞧着自己的手臂,瞧着自己也成了这些稠白的潮涌而起的源头,忽然指间一曲,却抓了个空,这些轻缈过于狡猾,即便仅仅掌间细窄的缝隙,也能成了一条逃离自己的生路。睫上凝起的晶莹越发沉重,太不堪重负地将眼一闭,将头没入了水中   “你嘴里说着恨他,可这满屋的卷轴裱锦又是为什么被留了下来?!你到底是恨他的歹毒,还是恨自己没能一齐死在那里?!”他眼中浮现出了自己咬牙切齿的忿恨,对面的人束发懒散,蹙眉咬唇地不敢与他平齐,就在自己抄起了其中一卷浓墨重彩,栩栩如生的《瑶池仙乐图》那刻,一只嶙峋苍白的腕子狠狠地扼上了自己,让他手上不稳,让这玳瑁中轴的大卷染了地上的灰尘   朵朵水痕的花摔落在地,他大口地将满是潮湿的浓白吸入喉中,很快便被喉头凝上的水雾呛咳了几声,可是好险,若是再晚一步,他就又要与那曾经跪在自己脚边的人撞了正脸,那种心上而来的绞痛,即便已是陈年往事,也还是自己身上顽劣的隐疾,钻心刺骨   他一把揩去自己脸上的水,这才察觉眼角边上有一抹显眼的色彩,猛地侧头,一个满头糖霜,一身如意彩团绣纹袄褂的魁梧身子正满眼古怪地盯着自己,随后院中修剪着黄杨小盆的小厮被突入其来的叫唤惊得手下一颤,一段刚发的嫩枝与剪子一齐砸脚摔了地上   “你在这干嘛!”王玖镠朝着吴巽呵斥道,这张被热气蒸腾得粉嫩的面孔露出了嫌恶,开口依旧是那极其不协的粗哑,甚至还因身上带伤与大耗元气而更加粗粝了些许   “快到你家晚宴了,我来告别一声,我还打量着,再一会儿还不见你浮头,我就得卷了袖子捞死鬼了”王玖镠白眼翻上了顶梁,转身背对着他出了浴桶,赤脚走到了更衣小间,吴巽跟在身后更加放肆,甚至绕到了他面前一番打量,还精准地截下了王玖镠那打算一巴掌上自己侧脸的腕子 第110章 赤童谣   “你我都是一样,怎么还能羞上了呢?!何况……”他满脸古怪轻浮地咧嘴笑起,丝毫不惧王玖镠那分秒都能刀尖刺他的眼神   “倒是你这一身的疤还是个男人法师该有的模样,记得在刘家院前见着你和那姓茅的时候,我还极其不信你们是王段两家的弟子后人,倒更像哪家万府贵院里养着的风月旦生呢!”王玖镠晓得跟他这张嘴动怒发火没多大意思,这已趁着他说话的功夫穿戴得大半,双臂抱胸倚上了木桁一侧   “你身上的伤我还没瞧过,何况再有急事也不该差一茶一饭的功夫罢”吴巽今日挂了一条星云流动得十分灵动的红玛瑙珠珮,灵活地把玩着其上的珠子,并未抬眼   “你肯定也听说了的,昨天我那些鸡飞狗跳的事,我就是为了等你这个主人家回来才留到了今天”王玖镠没想到这句倒像了人话,这就将利事煨在小炉上的那盏茶端到他面前   “该是我说感谢,如若不是你在,那夜家中只怕得有死伤”吴巽摇头,将那盏茶启开之后啜了一口,又挺直腰背端正,双手奉回王玖镠面前   “该道谢的是我才对,我姨丈先前多番出言不逊于各家门堂里不敬于王高功多次,你不计前嫌还替他送了遗托,这等人情,再报十回都不算多!吴巽向来无理散漫,今日想借你这盏茶问一句,日后可否多有来往,兄弟相称?”王玖镠心存愧疚,怎好不应下他,这就接过了那半盏茶喝下   “我这就让伙房药铺准备一番,想必我爹已经给你备足了回路调养的药帖药包,如若动身往庐州去我会给你去信,若没能在渡口碰上,就每日午末去那钱庄门口走上一圈”吴巽自然答应,他来丰州小住也正为此事,两人待得王玖镠披了袄褂之后一齐出门,几步之间吴巽叹出一句   “我也知姨丈颇多做派惹人树敌,可是他的脾性不是谁都能劝说的,我也实在困惑为何他如此估计脸面的人会当着你们的面求死,哪怕多留一句,那些分炉出门的也不至于各怀心思地来白坛想再分得一二!”   齐齐开门,却瞧见弓背破袄,刚及两人胸口的毛诡就负手立在门外,不同于吴巽一脸被伤痛折磨的暗沉,这个在王家得了好药好酒又睡了两觉安慰的,反倒比等闲倾门前那夜有了些气色上脸   “你们年纪尚轻,不解寿则其辱之苦”   毛诡听着两人屋中的谈话不禁感慨一句,吴巽终于得以跟这个昨日进门之后就被王家兄弟前呼后拥,诊病断脉又千恩万谢的七圣单独说了几句,将吴巽送上了去往渡口的车马之后,在王玖镠搀扶之下往着家宴的花厅去路上恰好遇到了不知从哪处钻到主院的茅绪寿,他没向着王玖镠看,而是焦急地朝着毛诡报来   “叔伯们还算安稳,只是稳魂灯的灯苗始终不高”毛诡点头,一把也扯过了他,自己力道均衡地拽着两人的衣袖继续走过王家大院这三步一富贵小盆,五步一雕梁画柱的廊道上   “三叔在闽地有一修行的小山,让那三位在山中躺上几日血棺,该能好上大半,吃过晚饭我便安排去那,到底不如家里舒坦,还请您委屈一阵”毛诡却笑得古怪地瞥了眼王玖镠   “还真是‘王姑娘’教出来的,这么拘理的客套,我这等粗人听着难受,你倒不如跟阿淇一般没大没小一些!”茅绪寿听到自己这么个评价当即想要辩驳,可毛诡冲他挑了挑眉,他就又把话咽下,抽去自己师父原本搀着的那只手臂,撇头一边,王玖镠也煽风点火地觉得热闹不够,这就问道毛诡   “那晚辈就无礼问一个,阿淇兄弟的道名可是您的杰作?”毛诡忽然顿下了脚步,这就将那只被人抽了袖子的手拍上了自己的腿,很是激动   “这罪名老道我可不背!这么拗口难听的,他爹念过一回都打了舌头,路上听着沅丫头说你们竟然还叫了将近两月……佩服,佩服!”王玖镠没能忍住放声笑了起来,茅绪寿一眼怒瞪,这就走快了两人几步转过了弯,留下这已经勾肩搭背上的一老一小,王玖镠又动起了个心思,趁热打铁   “有一便有二,阿淇说您在他下山之后就寻不到人了,那您为何从九龙岛回岭南之后又出现在了清远城中呢?”转弯到了花厅前最后一段小路,早就在门外小园玩着东洋花鞠的段沅刚想上前跟两人抱怨茅绪寿刚刚不采自己,不曾想撞上了毛诡提及起‘诡谣赤童’,这就与王玖镠惊得相觑一眼   几人其实来得尚早,若是客座在他人家中是极其无礼的,这也是为何毛诡定然随着王玖镠,茅绪寿走出没两步其实已是后悔,索性抢过了摆布碗筷的婆子干的活来,让王家的下人很是为难,待得坐下之后,段沅竟然没被那专程给她的金桔酿蜜喝出笑脸,而是被毛诡润喉之后,用广府腔调哼出的古怪调子听得背后生寒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门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漫过膝盖回不来。”毛诡却瞧着这三人的神态很是得意,不客气地先拈起了一块山药小糕,颇为满意地赞赏了一旁候着的阿香妈一句,惹得这个衣着艳丽的婆子笑弯了那双细长的眼   “这一段我听过,每年中远普渡法会时都会有些祖籍乃是罗浮县的商官或是出门谋生的返祖,那日我在大殿外候师父与众师叔伯们接待捐香的大客,偶然听到两个在殿外玩耍的孩子嬉戏唱起,当时同辈之中还有人问起他们这童谣何来,可这两个孩子也只能说清是近期才在广州城中传开的”   毛诡点了点头,那山药小糕已经半碟供了他的五脏庙,这才满意地一拍手上的碎屑,用那补丁打上的陈旧缎袄抹了把嘴上   “我也是在我师父那听到了一家从西关迁过香港岛的南北行商人家眷唱起的,但比你有运一些,那孩子说起,是立春左右尚未除厚衣的月里他与街坊家的细佬们在巷中玩耍,在一处逃了西洋的官家宅院门口见到了一个一身枣红衣裤的细佬仔,他教了他们唱完这几句之后就走进了那曾经死过流民的荒宅,之后再没出来!”王玖镠听完后摆手让厅中下人齐齐退出,忽然问道   “为何在雨大得水漫街道时候要扮妆花衣地外出?而且已经这等大雨,不能受水汽的柴火贩应该更早返家才是!更有后面那句‘漫过膝盖’,这可是能苦了十方之阔的灾患才有的景象”段沅赶忙点头   “今年小暑过完没几日岭南便开始了雷雨交加一月之上,知道立秋前一日才盼得天公开眼,广州城中听闻最是惨烈,浮尸六百余,房倒近千,可那坐在官堂之中的依旧没半分赈灾的意思,反而还出了文书让城中凡是有铺头门面的商行都外加税款半数的修路钱,还将那洪宪老儿拨来岭南的赈灾粮食私吞不少,巡捕房与军巡四处搜人,连降星观都挨了两回!”   “你知道的倒是详尽”那沉默了太久的茅绪寿竟起身给她茶盏里添满,让她不好不软下些嘴上道了声谢,茅绪寿没回她,反而有些严厉地向着毛诡怨道   “这邪物可是早在大周宣王之时就有书载的,若当真不死不灭,岂不已经成了天地大灵,不是凡人能降服左右的”毛诡这就有些不服了,走到茅绪寿身后朝他后脑一拍   “为师只说找找,可没说凭白去送自己的命!再者说,若不是这等好奇提早回了岭南,你小子这会黄泉路上已经过半了”一阵凉风涌进,王骞如兄弟同脚而人,王骞恒左右哀求终于让自己大哥也没被准许一杯席上的酒水,他瞧着自己还是浸药的布条裹着的胳膊,味如嚼蜡地吃着满桌佳肴,只能看着小辈们一杯杯地敬向毛诡与王骞如   赤童的诡谣在不少民间小史与传奇故事皆有提及,最让人熟知的便是西周时期那传到了宣王耳中的‘月将升,日将没’一事,以日月阴阳颠倒寥寥几句童谣就让这位万人之上的天子惶恐不安,流放了自己后宫之中不少被伯阳父推算有祸国之患的妃嫔宫人,甚至还将一位妃子所生未及满日的女婴抛荒水边,最终此女婴却大难不死,反再入周天子宫中,成了文人史书口诛笔伐了千年的亡国妖姬——褒姒   “可笑至极!那西周早在幽王之前三十年就已是虫蛀根髓,溃烂已定的,就如同而今那些油墨纸张,民国新册大骂洪宪帝不守共和之约,又有几个愿意直面人心皆贪,倘若这个贪字只写在袁贼心上,又为何有如此多想鸡犬升天的高呼万岁呢。”   王玖镠亲自接过段沅的皮箱搁上了那大盘轮的马车,瞧了瞧已经押车的那三个坐得笔直的,竟还各自将自己那盏稳魂灯摊稳在掌心之时,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等功法在走僵身上,若不注意宽袖之下那青黑锋利的指甲,哪个会察觉这仅仅是个会行路的死人!   他赶在了段家兄妹与毛诡之前先了一步乘上那平日里往来于山间的车先行上路,九司照着他留下的说辞告诉三人是因为今早送药到熹元堂的村民报来,那山上的东西闹腾得厉害,段家兄妹倒是没多想,只是毛诡瞧了瞧一路车碾马走都很是急促的轮痕,又问了九司几句才磨蹭上车   毛诡刚再见雇叔便让茅绪寿给去了五块洋纸以作辛劳之酬,怕他不收,便略施小计将那张黄绿的票子粘到了他手上,自己大摇大摆的下了台阶,比着段沅初到那夜还是兴奋地走窜了好多间,最终在那廊道尽头的《北斗九星图》前顿下了脚步,他凑近屏息,看了一会儿后叹气一声,刚回身,就被不知何时在身后的茅绪寿惊得一声尖叫   “衰仔!嫌为师命大的吗!”他两手负后,弓背往着花厅方向而去,茅绪寿赶忙跟上,很是忧心   “为何吃了王堂主亲自配的帖子还是咳得厉害,您可是瞒了我大事?”   毛诡只是摆手向他,几人吃过茶后便随着王玖镠往那养阴的山上而去,那三个走尸的到来似乎让这山中不少的阴魂毛僵都很是兴奋,一时之间几人皆被满耳的嘈杂扰得头脑发胀,甚至其中还有不少阴人认出了毛诡,这就露了狰狞,跃跃欲试地想冲上前去与这个当世阴术的大成之人斗个高低   毛诡被扰得有些心烦,随后往着那面挂在身后走僵身上的阴锣敲了一下,威慑了不少,就连那些半截在土却砰砰作响的棺木板子也收敛不少,王玖镠带着几人七拐八绕,终于在那养尸坑半丈之外的一处小坑停下了脚,几人凑近了马灯一照,坑中是三副黑色符箓书满,陈旧空档的寿木   “这里的阴戾似乎比旁的那个更重”三人皆是大伤在身,即便再灵丹妙药这会儿也被这新魂都难受的阴戾边上腹中翻腾,王玖镠自己先吞了颗‘除瘴丹’,缓和后边递给其余三人边说起   “三叔先前也炼出过一红二绿的成色,这三位而今已经移去了别处,我也不是个擅长打点炼尸的,因此也就没再用到他留下的这块宝地,这处山地近五十年皆是乱埋病夭而死的青年之地,这块更是集中了被刑死的那些,因而格外事宜炼尸养鬼”毛诡没多客气,这就将阴锣从走僵脖上取下,手诀两换,走僵手中的稳魂灯便齐齐熄灭,待得茅绪寿将其收走,他便敲出了一段长短不一的调子,让一些零星的嘈杂彻底静下   “招财,进宝,富贵;咱们谢过王少爷,有好屋子睡咯!”随着他用指节两短一长地叩锣,三具走僵平稳地走下深坑,各自倒进了一口寿木之中,毛诡将那罗刹面往茅绪寿怀中一塞,屏气持诀,一声敕令之后那原本倚在一旁的寿木板盖翻腾旋转,重重盖上   毛诡松下一口气,这养阴山是能将人骨血都凝上层霜的寒凉,他却已经热汗满背,本以为又要一阵咳嗽,怎知刚刚那颗除瘴丹的甘苦还在喉间很是舒服,他便瞥眼而向正瞧着坑下憋笑的王玖镠,在他的常识之中,不会有哪家哪派的除瘴丹是添了川贝的! 第111章 后山路   吴绪涎毫无头绪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处陌生的山地的。   浑浊的天色被漫山猖獗的赤红又吞去了不少直冲上天的土黄映光,他头昏脑涨地咳嗽了几声,用袖掩着那不断扑来的焦糊与带着油腥的腐臭,小心着自己的褂摆不被火舌舔上。   挪动了几步,才发觉越往山中走去,就越是阴魂哭嚎惨烈,甚至还有不少从脚边的火堆中忽然现出半个身子,这让他不得不将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些净秽之物抛洒而出,可就当最后一把盐米撒去,他并没有在转弯后面寻到出路,而是一道令人心生绝望的崖壁彻底断了去路   “这里莫不是平等阎君的阿鼻炼狱,我……我怎的会?!”   他终究还是被这些满是鬼面的赤红给逼得后背贴上了崖壁,他瞳仁之中映出一张张笑得狰狞的面孔,终究还是在鬓角那滴垂汗摔地之时下了决心,将脊背站直之后和盘托出了所剩余力,这就手印结起脚步相随,越发地往那股浓烟灼热,高不知几丈的赤色靠近   “拜请阴山祖师身,化作鬼王扶吾身,月虚三声鸣,祖师领阴兵,兵来坛前听吾令,鬼到坛下会吾意,阴山祖师兵马速来临,神兵火急如律令,敕!”   在以请鬼诀打法而出的那一刻他感到周身骨头从内炸出猛烈的疼,而那数丈之高的赤色鬼面火更是古怪,其中的阴魂并未因为自己打法而出就面露痛苦,反而笑得更加放肆,他看着一张张本还有几分人样的嘴脸开始越拉越长,之后竟在一刹之间化作焦糊的渣滓纷纷落地   “不!”他收下一手,慌张不已地退后三步,自己的胸口之上被不断而来的回声震得如同有人在拿捏一般气息堵塞,而那被他手诀落到,在赤色之后的茅绪寿,则从眉心处起爬上了细长的裂纹,那是他朝思暮想的白玉之肌,但眼下却因为自己的术法而坏裂脱落,妞如同一个白瓷胚子而由粉彩附了栩栩生机的瓷人,眼角淌出如刚刚快要通天的山火那般,直扎入人眼中,让人心上也烫热发疼的红……   “醒了?”他看到了茅绪寿忽然渗出碎裂之下阴戾涌出的手扑向自己,就在触及到了自己喉间的那刻自己两眼一黑,再能看见时,竟已是仓边路这处自己住了两月,满是霉斑的房梁,和一旁墨兰洋服的肖苇   “先……先生,我……我该死!”他甚至希望自己就被茅绪寿掐死在梦魇之中,是他失算了,自作主张地去往等闲倾想埋伏来收回自己宫庙的魏宝淋不成,反而被神龛上的女鬼尊厌恶不已,他不愿出法而向茅绪寿,因此躲在暗处耍诡计到了同行的王段二人身上,心底是恨极了这两个能朝夕与他相处的两人   在那已是遍地狼藉,厉鬼占据的等闲倾之中这个人一次次地被他救下,甚至自己已经命悬一线了也舍得让他能活,一切这些都令他妒火大旺得理智全无!   他将自己在拾到了阴山法籍之后炼化的一只厉魂从小瓮之中放出,若不是自己在雷州背水一战之时以此将肖苇布置在那天坑之中蓄养守卫的兵马打去一些,怕是自己也就不会得到那位大先生的肯定,也不会得到肖苇如此客气的待遇,可是眼下一路的努力已经被自己亲手砸烂,他不禁想起了肖苇递了三枚封棺的法钉到自己手中,让他剖开了那个自己在庐州城中皮肉交欢了两年之久的兔爷的三处人穴,这三钉必须手下极重,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将亡人怨戾挥发最大,方便日后炼尸或是拘魂炼鬼!   肖苇给他递过已经不烫口的汤药,他嗅了嗅,与平日里的气味无差之后才颤颤喝下,实在被梦魇中的山火灼得口干舌燥,即便这平日里上了舌尖就苦到心上的药帖,都润得喉中舒坦不少   从床边那破旧的斗柜上拿起了那日从地下得来的胭脂盒子予他,吴绪涎打开之后瞧见了水红掺黄的粉末,嗅了嗅并无气味,可还未开口,这就已经从自己蠢蠢而生的心思之中明白了一二   “大先生让我给你的,此药名为‘一晌欢’,方子出自青月谷之中男女成婚的洞房之夜向皇天后土立誓白首不离之后,会与蛊术合于一杯合欢酒之中饮下,这样初行床笫事的两人便没了拘谨与疼痛,尝尽颠鸾倒凤,鱼水之欢的极乐!”这一番话说的吴绪涎脸上发烫,他又低头看了看这半盒颜色艳丽的药粉,却被肖苇抢过了盒盖掩上,轻拍在自己手背   “这是我在大先生那替你求来的,我本以为自己是个看多了世间情爱,不再心中有动或是为他人感慨的年纪,可听你说着你对你那茅师弟的种种,实在是替你不值,也愿你能得偿所愿,早日玉人在侧同修行,与我等一齐壮大阴山一脉,兴隆鬼王宗,讨回被所谓正道旁通们齐齐打压诛罚的血耻!”吴绪涎听到这处已经快要泪出眼眶,肖苇交代他定要养好了伤再去寻茅绪寿后匆匆下楼,在一众街坊与孩童的好奇之下坐着那辆油黑锃亮的洋车往着十三行渡口而去   “那两个……”他有些疲惫,这就瘫在了鹅绒软椅上揉搓起眼角穴,怎知话还未完,那车夫便殷勤开口   “德福叔已经去通知胡先生与古先生了,还叮嘱我让先生您安心办事”肖苇点了点头,他必须在日落之前到达星罗洞,因为解袭洪再是本事通天,能买去这两味邪物的人也不会不有所怀疑,若是让人携着自己也急需的东西逃之夭夭了,就只会让地下那个再发怒一轮,而自己……也会饱受耻辱!   吴绪涎梦中的山地昨夜并未火光冲天,可就在安顿好了各自受损的法器兵马,那犒赏的小坛刚散,几人便齐齐被后山袭来的呼啸扑上了脸   “这……”段沅用力拿鼻子嗅了几回才确认自己没有差错,而王玖镠已经再燃上了自己的马灯,这就催促起众人快跟上他的脚后,她打量了一番很是平静的茅绪寿与毛诡,可还是没忍住开口去问   “你说每次来这处不是潮腐得人脚下都发沉,就是土里还皮肉未被削完的苦主身上的那些味道,你们难道不觉刚刚那风香得古怪吗?”王玖镠的脚下比来时快了许多,可即便几人已经离了那养尸地快一里的远,那后山的动静也还未歇下,反而越来越大,好似雷雨前的狂风,呼啸之中又还伴着含糊的嘶叫   “通常而言,炼魂养鬼的选取早夭的女子最是上成,可再贫寒的家庭也宁愿将家中女眷的尸身抛弃荒野或是卖作也同有未嫁娶的男子做所谓的地下夫妻也不乐意卖去阴术士手里,老道我考你一个,如此而来,如何能有合了炼化的阴魂来啊?”毛诡忽然走快两步与段沅并肩,茅绪寿只好替了他押后的位置掏出黑木匕首,怎知两旁还敢聚来的阴魂并无恶意,反是其中有些头钗着花楼里倌人的几个嬉笑频频,甚至还宽下了自己的旗装,露出已经腐烂穿孔的皮肉,朝着他招手媚笑,将自己一口布满青黑的牙露了大半   王玖镠并非没料到后山会有动静,可即便是自己不病不灾的时候遇上了后山发煞,镇下一番也是能脱去一层皮的,何况这会儿刚捡回了命,睡前还靠着王骞如的帖子喝药,难免欠了考虑,故意装作被风所扰想搪塞过去,怎知毛诡的这一开口,让他心上一颤,马灯的握环也在掌心中更加深陷   “师父曾经说,若得好兵马,需往死城乱山行;功法高深者设坛召请,尚有欠缺的则多用功于此处土地祖灵,地官大鬼助召请”她话刚脱口,猛然发现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疑惑也迎刃而解   七圣往着败西村多被正道旁通评头论足只是各怀鬼胎的自作孽,那么收兵这一件,不能说人人都有,但少说自家那位难免不是,收兵乃是收服了无人祭拜,香火不供的孤魂野鬼为己所用,再由术士在年节或是自家法门的赈孤普度日时犒赏。虽说世道大乱的年代是遍地的冤死鬼,但也并非个个都是下坛兵马的好选择,譬如那处十人进八人死的败西村,对于修习旁通鬼术的才算得上极佳的极阴之地!   “说的不错,可却欠缺了一些,譬如你那死鬼老爹就在你们观后一处矮山那设了孤魂庙,这样有意投靠的野鬼便会不请自来,虽说咱们一路走来没见着这些小坛,但既然有这么一处绝佳的聚阴地,王兄弟生前也一定设下过此类供养罢?”王玖镠知道毛诡定然会察觉这山中还有些不可告人的,但他不明为何察觉之后还是选择帮自己圆话   “就在后山呢!因为山后那处既临近附近几村的祖坟地,也是那朱家称王的年月里扶桑海匪登岸的一处交战之地,三叔在后山设下了孤魂庙与姑娘庙,我会隔月替换些胭脂香膏在庙中,即便这些夭亡的女子不愿受人差遣,也算是作为修行人的一点慈悲罢”   这剩余的路走得王玖镠担惊受怕,好在是圆满了说辞,他回到地宅之后匆匆以伤痛退进了自己房中,待得廊外彻底没了一点动静,才敢将紧绷松下,随后将自己那身织银厚缎的袄褂换去,从柜中取出了一件粗棉料子的灰蓝厚褂,又重新束上了自己头回往岭南去的那条黑布腰束,踏着草底的布鞋蹑手蹑脚往了廊道尽头那处阴坛而去   这阴坛之上三个居中主炉供奉乃是祝由走脚的祖师林老祖与两具天地不容,不死不灭的走僵先祖赢勾、旱魃。传闻此二人身死之后魂魄皆因怨气太重又各自仇恨不被九幽所容,因为魂魄一分为二,要么徘徊于黄泉之上,要么则还阳于肉身之中,成为了神智混沌,不死不灭的飞僵,再度了天地大劫,铸了身万年的不化骨……   王玖镠三十六支线香顶礼而拜,随后又取下了本在坛中的一个锈迹斑斑,纹饰模糊的法铃与一块黄铜阴阳在上,血书符箓的法镜还有那柄在林郎君神尊手中的,嵌了七星随棺孔方钱的小剑,将布挎在胸前束紧之后朝着身子左侧那绘得精细的赢勾大败蚩尤的壁绘之前,先燃一张黑字黄符在两个唯独有着黯淡色彩,丑陋模样的画中人上持诀书写,而后将手诀抵在了满脸不甘的赢勾眉心,一声“开”为令,随后再将气力集中在掌上,这本来毫无缝隙的墙竟是一处暗门,而那门后漆黑一片,即便只是一条能过人的宽缝,那其中灌入的风也让坛上的油灯烛火颤颤大乱,忽明忽暗地将坛上墙上的眉眼更添阴森   王玖镠的脚步回响在狭窄阴冷的廊道中,这里没有珐琅贵木的壁灯与在地宅里各种富贵的装潢,只是一条凿得粗糙,脚下不平的石路,他神情愣愣,仅凭着掌心那盏稳魂所用的油灯将自己苍白带倦的神情扑上一些血色,可这葳蕤映不进他眼里,也不能让事到而今的他瞧见一点光亮   他忽然自嘲一笑,这廊道却将他苦楚的声音大肆宣扬,让他心上更是堵闷,眼中浮过那张在自己面前欢笑失落,痛苦疯癫,还有绝望大哭的脸与最后苦苦哀求的成全,他今日真的很累,累到在这样相似的天气想起了这些也没湿了脸上   “换做我,怕是只会更加癫狂,毕竟有人修行一世,炼尸上百,也不曾能见过飞僵现世,更何况还是传了千百年的不化骨”他在心中暗自呢喃,好在这段让人不安的窄路已经熬到了尽头,将那斑驳老旧的厚木高门下栓推出,顿时被掺杂着淡淡香气的风狠狠地扑打在脸,再走了二十余步,他停在了一处下陷两丈还多的坑口边沿,这坑中满是风干所制的梅兰香花,不少土掩半截的白骨之上站着黯沉红白的花瓣,如同而今不少身着旗装长褂的洋人一般滑稽   “梅兰余味冬盼春,我是瞧不见春日百花了,可我想贪心个体面,就像多年前他叹我容貌那样的风光……” 第112章 不可知   本该腥臭腐朽的聚阴坑因为这一句而遍布梅兰,王玖镠恨过,骂过,但终究还成全了他   拈了褂摆,他小心翼翼地踱步下坑,来到了几口平躺捆着法绳,这坑中寿木皆是四面以血书符的棺木所围绕,他满眼怅然,停在了唯独有一口半截埋土,这会儿正如困兽入笼那般挣扎欲出的槐木大棺前   借着稳魂灯燃了香炉之中的香粉,以符纸醒器那老旧的法铃,四长短地持诀摇起   “这痛苦不是你自寻的吗,那你现在这样闹我是后悔?还是打算怪我所作所为是覆水难收的大错?”他口吻很是不耐烦,边摇铃上法边冲着这口挣扎之间棺板缝隙扑响越大,也将周围几处棺木传染得不老实的大棺斥去   那棺中的活物似乎被他的话激得更加恼怒,他只好又持诀念念,咬紧了牙关换了音律,只是他眼下的身子哪顶得住这等极阴的密法,本来还该再换几回长短的铃响刚摇过半,他已是头昏眼花,腿脚发软,难受至极,但想到了这口大棺的板盖今夜掀开可是自己共同丧命的功亏一篑,当即借着最后一丝清醒发力在后槽牙之上,咬破舌面,以此疼痛换来了一点精神   他强撑脚下单膝而跪,一手摇铃,另一手企图将那嵌着七星钱的小剑摸来,可到底力不从心,就在刚触到剑柄那刻便又是两眼昏糊,满心不甘地还是被那变作了千斤沉的脑袋压着后仰要倒   “神明归天界,地煞入幽冥……吾奉祖师镇妖邪,百无禁忌法无边,敕!”王玖镠并没有帅的个后脑开花,因为就在他彻底昏天黑地的刹那间就从背后被一双烟丝焦糊的手托上了后背,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这就感到头顶掀起了挥旗的风与极快的敕令齐齐而出,惊慌得忽地气息由丹田而起,自行扑前以两只颤得不行的手臂支撑,撕心裂肺地咳出几声   毛诡浓眉倒竖持诀立着,只见无数原本在这山中起哄杂闹,唯恐不乱的阴魂在片刻静默之后,竟然漫山遍野地朝着这后山的养尸坑扑来,他们的叫喊依旧让人难免头疼骨裂,毛诡也不由得把牙关咬德更紧,他脚步两换令旗跟随,最后以持请鬼诀的手朝着那已经在宽缝之中挣扎出了几根未腐的指头,得令的阴魂们如风迅疾,这就将这口大棺团团围住,朝着棺中的东西大声嚎拼力,王玖镠再抬眼时,已经看到原本不老实的大棺重回了自己刚来到时的情形,虽还是躁动不安,却也还在法困之中   “南传……南传茅山之中当属破衣教的调冷坛能与阴山抗衡……今日算是见着……见着神威了!”王玖镠其实还是头重脚轻,可他吃力摇晃地站稳,是因为毛诡出现在这里,于他而言与棺中未功成的毛僵破棺而出是无差的灾难   毛诡将手里那面骨柄黑面,符箓陈旧不堪的令旗狠狠往地上一掷,王玖镠不敢与他平视,只好假做欣赏起这在败西传威风凛凛,招来过庐江县半数下坛兵马与八里野鬼的“鬼风飒”。王添金曾与他讲过,那些话本之中说错了一处,就在七圣与不化骨刚战得混乱之时并非孙三康先调来的冷坛帮手,而是毛诡利用着那盛京出马僮身柳允隆请得与自家老仙儿‘柳四爷’缠上这不鬼不妖的东西时,以掌心血醒旗上术,几乎耗了自己八层的气力,这才让冲在前头的降星观而来的师徒——段元寿与葛沁躲过了致命一击!   毛诡眉眼并未平和,他不紧不慢地走到这垂眼而下,宛如醉汉般岌岌不稳的王玖镠面前,忽然将手一抬,王玖镠便满眼昏花地再次重重摔地,眼中的灰黑褪去之时,一侧面颊也泛起了痛麻的热辣   “这一下,打你的心肠狠毒,也为所有还持重着伦常德行的修阴者打的,你可不服?”王玖镠实在力气使不上,只好点头以作回应,而后忍受着骨中而出的疼痛在毛诡脚下磕头为礼,以表明自己造出的这滔天大祸   毛诡怎会轻易解气,他瞧着自己脚边的王玖镠狼狈窝囊的神情又准备一掌补上,可是刚将手抬上一半,想起了四年前的种种与一个登船之后笑得如同诀别的人,还是作罢了,而那已经将脸扬起的等了半天没见痛苦落下,这就单开了一边眼睛,谁知毛诡已经面朝了那口大棺,手里还揣起了自己散落在地的七星钱小剑,端详了片刻之后忽地以利刃那面划开了自己左手两指,将自己指腹鲜红逐一点在阴阳交错而嵌的七星钱之上,这就踏起了罡步,口诀响亮   “吾此剑非凡剑,斗星灿烂指天罡……指神神降临,指鬼鬼灭亡,奉请老祖降下坛,神兵火急如律令,敕!”   这声敕令之后他将短剑投到了棺盖之上,头顶上混沌的浓云忽地也闷响起来,那些围着大棺的阴魂们齐齐戛然而止,随后仓惶地四下逃窜,毛诡赶忙拽起了王玖镠的后领,这就托着他跑出数十步,才没跟着那被落雷劈中的大棺一齐遭殃   这一声落下的霹雳让原本晦暗难见的山地映得青白大亮,不偏不倚地就落在这半截竖着的大棺之上,大棺裹在了青白之中摇动大颤,将掩埋周遭的土地也连带着割裂出了长虫爬出的长缝,王毛二人各自以手捂耳,可还是耳中天崩地裂,五脏齐颤,终于熬到了这天怒般的青白彻底散尽,王玖镠喉中一阵翻腾,一滩鲜红溅上了毛诡照路的那盏马灯边沿   他开了一把嘴边,顾不得浑身骨头的疼痛摇晃起身,踉跄着走向了那口大棺,咬紧牙关才没因那焦糊的腐腥惹得再吐出一口,绕了一圈,除去棺上的纹饰多了些焦糊之外并无太大改变,一动不动,若不是地上裂开的土缝与其中被翻出的已经焦黑的残骨,料人也南信这等死物会是不安分的   他心中定下许多,已两只还有些许打颤的手拱礼谢了毛诡,毛诡已经从自己那破旧衲服的腰带上撕下一截捆上手心,王玖镠想上前帮手,却被反手打开,二人上到坑上就地而坐,毛诡掏出自己的烟杆舀满烟丝,一缕袅袅轻舞扬上,朝着那大棺的方向轻盈而去   他眼睛没有偏转一下,从自己的布挎之中掏出一个短小的竹水筒子往边上一甩,好在被王玖镠接了个正着,也没多客气地这就启开喝了个干净,那是极浓苦的茶   “你觉得,就凭你这不足二十年的修行能镇下这个?!放干了血或许也行,还能让你这山里的兄弟姐妹吃顿好的!”毛诡嘴上严厉,可那瞧着大棺的眼睛却已不是刚刚的竖眉怒目,呆滞平静,目不转睛   “给您添了那么大麻烦,弟子该死……”他话还没完便被毛诡的冷笑断下,仅仅这一会儿功夫那斗中的烟丝竟然已经所剩无几,这就又被他从烟袋里添了一撮,王玖镠心中暗叹,这得是拿着烟丝当米粮的烟鬼罢   “你的确该死,可也不只你一个!当初七家说好了那不化骨棺椁里一样不拿一样不记,可结果都没胜过那个贪字,珠玉金银拿走炼器修行的也就算了,这个可真是胆大,把那半本炼尸术和镇棺的七星钱给捂着回来了!你救段丫头是因为心里存愧罢”王玖镠沉默不语,毛诡不得不用手肘往他上臂一撞   “是你自己说,还是等天光大亮之后被各家盘问?”王玖镠干涩地笑了起来   “当然是全盘告知了您啊,您若是不打算替我瞒着,即便找到了这处也大可站在这处看我如何自寻死路,何苦还以血醒器替我镇下!只是弟子想先问一处,您似乎也不是从今夜上山才对晚辈起疑的罢?”毛诡终于动了动眼睛   “你不在那日路上我问了阿淇与段丫头是如何遇上了你的,听了你们近两月的大概,老道我还能怎的相信这是机缘所致,刚捡回条命时五家就已商量妥当,要保得宫庙安宁与弟子后辈,就必须得决裂在市井嘴里,还需想方设法,不让你们之间相识为友。你小子刚到岭南就遇上了当年那东西于段丫头,也就能诓些不灵光的脑袋了!”   毛诡说着激动,这就拿着烟杆朝着王玖镠比划,王玖镠却笑得坦然点头,将自己褂袄上的烟灰拍了去后便将这大棺的由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毛诡,毛诡听完后苦笑摇头,心中生气了杂陈的五味,这就将烟杆在身旁磕灭,王玖镠虽坚信他是有意给自己瞒下,但外界那些虽此人阴晴不定的,还是不敢全然不信   “一晃快要五年了,两个成了死鬼,就剩下了我,当真是麻烦得很啊!”毛诡不知是自叹还是说给王玖镠,王玖镠思忖片刻,忽地挪近了他身旁   “恕弟子无礼,您说七圣为保弟子们周全而不相往来,可时不能逆,显然而今所见便是需授箓的几家都因有人构陷而不得不拜师学法!三叔没答我,您可否再发一慈悲,那在当年让阿淇与我,还有玄黄堂身陷无妄之灾,不得不用本门秘法才能救回命的,可是同一人?”果真无礼,毛诡又变化了刚刚替他稳了毛僵时的怒眼   “替你小子瞒下这么大个祸已经是被逼得自己沾了身脏水,有些事既然你们都不晓得,那就是你们不该去懂的!这三个倒好,各自做了死鬼,凭什么让老道我当这个冤大头!”毛诡不愿告知是王玖镠意料之中,他并没再问,而是摆弄起了那把七星钱嵌着的小剑,不紧不慢   “弟子不敢在您面前摆弄心机,您刚刚说道因为我恰好出现在了岭南又将沅丫头救下的种种我都认下了,施了技法让那玉铺家的亲眷来寻我走脚也不假,但是您……您又是为何恰好在自家徒弟命悬一线时赶到的呢?!”毛诡果然肩头微耸,唇上一颤,王玖镠用余光察觉到他的确也在看向自己,接着说来   “您说是因为阿淇撕了的那道符是您大耗功法庇佑弟子的,可白日里给我爹问安的时候顺带问起了您的病情,他说您脉象稍缓,表现的颓色与咳嗽体虚都该没个大碍才对,这就不得不得让弟子想起三叔所言,当年七家为保同进退时各家换过一门术法,而您拿出的是……”   “这个人会将我们莽撞的恶果仇报你们,无论当年哪个都是悔恨不已!阿淇也曾经各种磨我这个,今日说给你到这,剩余的……待我与你们共同去了庐州之后我便需要办件大事,你若想要个明白,那就跟着阿淇,事毕之后我定然寻他!”   王玖镠心中泛起酸楚,有怨恨毁了等闲倾的那人,也有为毛诡的所为而感慨,他点头应下,本想再贪心得解自己在茅绪寿那撬不开口的那个,却刚启唇就被那杆烟杆横到了面前   “我进魏家门时瞧见你小子像个蟾蜍一样趴地那会儿掏着兜里的……”他偏头朝着那大棺抬了抬下巴借着说“也有关系吧”   毛诡点头,随后朝他那还在隐隐胀痛的胸口推了一掌   “你回去先罢,我想仔细瞧瞧这个”王玖镠自然不算乐意,毛诡学起了他刚刚的神态摆弄起已经所剩无几的烟袋   “一人两个说不得的,这下不相欠了!”王玖镠终究理亏,只好拎起了布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毛诡将烟袋各种拍抖出的碎末残叶又凑了半满,沉重地吐了个烟圈   “本以为你当年是痴迷了些从未沾染的俗事,可没曾想年岁大了还是如此!值得吗?”他朝着那口远有百步的大棺拍腿问道,遍地狼藉,就连围绕的几口本来整齐的棺木都已东倒西歪,毛诡仰头看了看压低诡谲的浓云,又再摇着头拉回了这个死物身上   “不怪你痴,当年咱们谁不是贪心了那块死地的东西才有了今日的报应呢!不怪你啊……”虽说王玖镠已经走远,可那漫山遍野的阴魂,多少有些瞧着他好奇的,凑在远处去望这个鬼气比他们还胜的活人,窃窃交头在他浑浊的眼中泛出的点点晶亮…… 第113章 倚云开   星罗洞大敞门庭是辰时正刻,虽说其外不开大市的日子里也有不少靠着山货糊口的山客与自家空闲土地种些草药的小农挑担而来,但终究不如那几日车水马龙的好。一些想剩下分角的城中人家或是家中等药的村中人会时常来走走,可谁也不让着谁,难免在粗口俚语间推搡,有一日撞上了付德民赶着伺候关六爷的车马,这就被嚼了耳根子,两日之后所有平日里在洞外的担贩就只好在山路之上排开,让冯大管事少了那每月一人一块的赁钱。   “姑父,那个姓付的不就是一个从皇帝家里扒得了几个小钱的臭阉人么!平日里让那些贱民进市,可也是五六十的票子啊,六爷怎么就这么听他的……您可是为他效力了三十多年劳苦功高的啊!”冯九志这拍桌顿足的让已经为此时上火的冯管事更加心烦,他那一身层叠的富贵肉随着气息起伏微微地颤,本就紧绷的了的褂袄扣子也因胸膛的起落牵强起来   冯管事摆手截停了那替他揉肩的下人,举手让人递来了自己白玉的小壶啜了一口,笑得嘲讽   “人家给六爷献了个大宝贝,让本来已经备好了的元宝蜡烛都进了地窖,你小子要是能献去个让他彻底痊愈的这怪病的,那你就能在内外市里横着行路,打着谁的脸上,那人只能忍下,还得问你疼着手没呢!”冯九志当然是最心急的那个,他靠着姑父分来的这催收外市赁钱才有喝花酒进赌档的本钱,现在说没就没,自己年关之前还得还上那手上晦气的十几块,可是不想挨顿打骂来问姑父要,于是又一掌上桌,将自己那盏未盖的茶都震得溅洒了上桌   “自打那日秋市之后六爷就不见咱们冯家人,这一月更加闭门得紧,若不是叫过熊叔进去两次,怕是半个洞里的当家人还不知道他已经能走动了呢”一些受着关六爷冷眼的洞中大户简直是日夜盼着华宵阁挂白发丧,而今国中一分为三,南北货相互卖被添了不少人情与买路钱,靠着关六爷的点头才能不亏了本,也就只能暗地里的骂   冯管事把玩着玉壶沉默不语,叫来了自己‘岚峰斋’的管事交头接耳几句,终于坐正了身子,冯九志赶忙缩回了伸长去听的脖子,低头站直   “你随冯叔去铺子里拿些首乌精同冬虫草,今日听说那个被解家三狐狸带进华宵阁的奇人今日也来,我年岁大了,跟这些穿窄袖的新派人话总说不对,能不能让岚峰斋里买油买米的钱回来,就看你了!”冯九志一听脸上拨云见晴,这就开心地随着那冯叔去了,在往着星罗洞去的路上,他竟瞧见了付德民亲自顶着风站在外市门前,拱手而向一个车马上下来的古怪男人,用着关六爷的抬轿将人往洞里送去   “又招来了哪路牛鬼蛇神!”冯九志一口唾沫啐到地上将马车的窗户摔下,这人外披洋装大氅身内却也是一身旗装褂子,在他看来不伦不类   付德民亲自替这“不伦不类”的男子拎着他携来的那口官皮箱,不敢歇脚地送进了倚云开,此时还未到开内洞的时辰,一路进这厅堂拐那小间的皆有婢子小厮打扫忙活,本不该是主子们现身的时辰,可解袭洪已是穿戴整齐,但除了脸上的脂粉还如平常一般,那向来一身的洋裙珠宝都没了踪影,这身宽袖绣着兰蝶皮球花的贴老袖厚缎袄裙,脚上也没了那百媚而生的细跟洋皮鞋,而是缝着珠花的千层底   “解当家的,这位就是韩道长!他不仅是老奴我儿时的救命恩人,更是与那坊间楼牌下无人不晓的故事里,《败西传》七圣之中干系颇大的一位老修行!”韩不悔的表情虽没解袭洪脸上的不自在,但他确实也是十分惊讶,付德民加急信里提及这出钱要他来做护法的东家是个念过西洋大书的女公子,可眼前是一身绣样过时,老气横秋的旗装,不免让他有所失落,这宽肿之下可是难窥得信中那柳腰丰乳的身段的   “鄙人韩不悔,多谢解当家的赏识”他一手伸向解袭洪简短一句,解袭洪赶忙握上回以恭敬,让容管事亲自端放了一盏岭头单丛   付德民不敢耽误,这就告别了两人回华宵阁待命去了,韩不悔不紧不慢地品着茶,并没有因解袭洪盯着他打量而感到拘谨无礼,还大方坐正,让她看得更加明白   “付先生信中提及这位术士很是神通,那么,您是要贫道要了这位的性命还是慈悲只是将您心中不解问个明白即可?”解袭洪之所以盯着此人瞧看发愣,是因为她想起了母亲曾经同她说起过,吊八的眼睛浓眉勾鼻是副精明嘴脸,而自己的太公就是如此,他曾是岭南的官盐商,解刘氏家中曾也是富足的院落之户   她涂抹得娇艳香甜的红唇却笑出了苦涩,这一问她其实已经思索了一夜,可就在打定主意的前一刻,她却又总因为法兰西的旧日心软在了那片曾经两人定情的种种,向来从容的她今日竟在这个刚有三言两语的陌生男人面前垂下了泪   “不能留的,我虽不知他门派是何,可他过往为人却见了不少,当真是报应不爽,自己都是逃命出来的,哪能还不狠心!”她这句话在容管事耳中听得不顺,这就行了福礼到韩不悔面前告知他要问出肖苇的话,也不能让他活着出了星罗洞,事成之后不仅是心中许诺的三百大洋与送他返回庐州的船票与汽笛火车的票,还会额外再添三百予他,只是解袭洪必须毫发无损地坐上洋车   韩不悔垂眼玩弄着左手那枚青玉纯粹的扳指,笑得有些无礼   “看来这位道友是解当家的情郎啊!得是多大的仇怨让女子能生出了这等谋害的心思呢?贫道更想知晓了,若此人真的狠毒该死,那么定然不会手软,毕竟您是东家;但若您是妇人心肠的求不得,那么请恕贫道修行浅薄,做不得这等谋害道门中人的事!”   说罢他脸色一沉,这就起身要去取回自己的官皮箱与洋大氅,好在解袭洪亲自赔礼劝人,口舌上精炼且无赘言,别人得说上三五刻时的话被她两刻就详尽了,倒是韩不悔的脸色比着这个困于情字难断的女子更是沉重起来,他本以为就是个富贵闲人学着点小术法的,不曾想其中竟有让自己细想着后背生寒的细小   “若是韩道长执意离开,我这就让人好生送客,钱票不会不作数;若是您有可怜我这个单薄无力,又得担忧家族买卖被自己牵连的女人,那法金我愿意供养伍佰大票!”她话才刚落,只见原先退出门外的荣管事竟然很是失仪地惶恐来报,是肖苇进了洞门   韩不悔听完之后放下手中皮箱,这就让解袭洪按着她所部署的准备起来,从自己衣袋之中掏出了一张辰砂而书,法印三盖的黄符往着解袭洪手里塞,又凑近耳旁叮嘱她几句   “解当家一介女流能从如此凶险的术士身旁脱身贫道很是佩服,这人术法很是古怪,即便不能替天行道,贫道也会保全解当家安然脱身”说罢这就随着一个跟在解袭洪身旁的女婢从这书斋的后门匆匆去了,解袭洪难得慌神在脸,将那符纸往手里一捏,这就打理着自己的仪容往花厅而去   肖苇心里是有疑的,因为在洞门边上候客的只有解家的下人,甚至还不是总随着解袭洪的那个妇人,但入了倚云开没走几步,就被一袭淡蓝的软香扑了个满怀,他也就断了自己的头绪,又在那些沉默低头的下人扫除之处瞧见了些许血痕,很是满意地笑脸问道   “苦了你,看起来不管是那两味药还是那个人,都让你费尽了力气”解袭洪笑了笑,这就领着他望着花厅去,荣管事亲自端上了那珐琅掐丝的西洋杯具,里面是醇香渺渺的一杯汤药色的高馡   “我总觉得回来之后你都喝不到火候熏得正好的豆子了,这就让洋行找来了本烘烤豆子的书,自己学了学”这杯高馡确实有着一丝的焦糊,他这就端起细品一口,却上了眉头   “你是拿着什么盛的豆子?这味道好怪!”解袭洪这就花容带怒起来,嘴里嗔怨着不急着带他见人看药,肖苇无奈,只好赶忙再凑到了唇边,本想口舌遭点儿罪顾大局,谁知喉间吞咽几口之后忽然瞳仁收紧,这就将手中瓷具摔下了地,在满地碎裂之中瞧见了些许焚化的纸灰   “你……”他一手掐在了自己的喉间,解袭洪闪躲过了他要拽上自己领口的手,霎时花厅四面那些原本平静的门后,冲出了好些手中握着火轮枪的男人   肖苇感到喉间腹中有如千百根刺插在皮肉之中,他恶狠狠地环了一圈屋内枪口而向自己的,最终又落回了咬唇含泪的解袭洪身上,她再退后两步与自己身后的枪手并肩一排,而此时浑身发颤的肖苇不知,自己已是脸色黑紫眼布红丝,眼角两侧也爬上了青黑如杈的黑,即便是这些见惯了死人恶人的枪手,也难免强作镇定   “你的事我一直不多问,因为这些神明鬼怪的我不懂,你也曾经说过自己不会坑害到我,可是……你是哄着我开心,好让我利用解家的门路替你铺条再登岭南的路对罢?然后……我就会像那个戴了我耳环的下贱婢子一样,成了你后院里的冤鬼?”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在这句问出口后鼻头就发酸起来,而这个唇上已经泛起了紫红的肖苇先是一愣,护着自己万般难受的喉间,眼神阴森地歪头靠近过来,最终被两个枪手上前,凭着手里的枪抵上了他的胸口,这才让他与解袭洪隔在几步间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谁给你的这种东西!”肖苇的嗓音好似一头残暴的山兽,解袭洪再将自己话的最后那问复了一遍,怎知肖苇觉得自己苦心替她找了个替死鬼没被领情,反而遭了反骨很是恼火   他眼珠一动,忽地裤袋中掏出了一个掌心大小的瓷瓶,灵活一闪,在自己退后刹那,两个本在他身前的枪手便感到眉心一痒,其中一人用指腹刮下,那是一滴晶亮的油   “真魂正魂不在身,神魂颠倒听吾令,敕!”他手诀变化唇间细磨得极快,最后敕令一出,这两人的眉心上的油点油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黑烟,随后一两声走火,那个没有抹去油点的枪手竟然开枪穿了一侧同伴的胸膛,让花厅中倚墙的翠玉盆景溅上了红   而那个抹了些许的则与被他子弹飞肩而过,打上了身后墙壁的一样腿抖唇颤,肖苇冷哼一声,将持诀的手捏成一拳,屋中又是一声砰响,那个刚刚死里逃生的看了看自己胸口蔓开的湿润,这就退下一软,睁眼倒下   “谁敢再来!”肖苇将那盖塞落地的瓷瓶举起晃了晃,抢手们纷纷愣晃了神,一时之间不知该将枪口朝向那眉心已经烧穿了一个窟窿的两人还是肖苇,就在犹豫之间,这两人又各自走火一枪,再让两个同伴倒下,而他们自己已经面色青黄,口鼻流血,肖苇再呢喃几声之后,竟然自己张口,朝着自己嘴里开去一枪,倒在了解袭洪脚边   解袭洪彻底被自己身上溅上的血点弄得慌张尖叫,这就被肖苇扼住了手腕,她瞧见这双阴冷陌生的眼里映出的并非自己的模样,而是不断游动的,拥挤不堪的惨白面孔   “最毒不过妇人心,我早该受教的!”肖苇嘶哑出一句,这就要将瓷瓶里的油往挣扎尖叫的解袭洪抹去,可就在这时,一道青黄的淡光晃得他眼前一闪,疏漏的这半刻间被一股很是霸道的气力打在了胸口之上弹出七八步,站稳脚下之中喉间汹涌,一滩殷红落地之后当即变色成黑   他顶着疼痛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与自己一般个头,吊八眼睛勾鼻短发的长褂男人正在打量着自己,而他手中仅仅捻着一张符箓鲜红的黄符纸 第114章 病中人   段沅已经开始觊觎起那碗在王玖镠坐前放凉了的那碗芋头薏仁牛乳粥了,自以为抬手神速,却被茅绪寿更快一分地横了个内壁挂糊的碗到面前,她嘴上一瞥,坐正回去之后抓起一个芋粿三角糕撕了往嘴里送,哼哼一句“谁吃你剩下的”   这地宅不足之处便是伙房,仅仅靠着两个能架锅的火口很难让突然热闹起来的这四人吃得如同王家大院那样尽兴,跟着来的阿香妈只好掌着这两个小火口的勺不断的添,可连地二盅甜粥都上了桌,利事便察觉不对,这就往着王玖镠房门去敲,不一会儿就着急地往那能通着台阶的神明厅跑去,毛诡挨着门框将人扯回,他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一句   “哥他身上可烫手了,但是昨夜我刚清点过这里储药的柜子,跌打中煞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退热毒的!”几人听完之后齐齐聚到了王玖镠那屋,毛诡快了几步占到了那点仅能坐下一人的床沿,提起了王玖镠散落在被外的那只手心滚烫的手,将自己两指腹压上了他的脉动处   “毛师傅,没想到您也会号脉啊”段沅小声问道,怎知毛诡探了片刻之后,表情凝重地来了一句   “我怎么会这个,只是看看这小子还是不是个活物而已。”说罢这就将那被他诊了好一会儿的手撂下,丢了一声自己去厨房要滚水之后就溜开了   茅绪寿成了紧接着坐下的那人,同样捏上了那只刚被放下的腕子,只是没有毛诡那样胡闹,而是掀了一脚被褥,将其轻放进去   面色无血,满额虚汗,那迟缓沉闷的吐息让人光瞧在一旁也能体会几分这受着风邪侵体的人到底是何等难熬,段沅递过自己丝绢给茅绪寿擦去了他额上的汗珠,可不曾想没了多久又从那细嫩的苍白里冒出颗颗晶莹   “若是邪物而为,高热者的脉象会短促猛烈,这时退热并非首要,而该先由法师以线香书符护身,再用自家法门退煞收惊”   他忽然冒出这句,段沅听后也叹气一声,他们一路而来几乎是伤口未愈又添新创,就这么担惊受怕地过了五十余天,养鬼蓄阴之人是最需关切自身康健的,因为一旦己身虚弱,那些尚未顺服的阴人就会动恻隐之心,附身法师折磨丧命的,比比皆是,毛诡刚刚那探脉,是在断定王玖镠是真的受了风邪,还是被有心之鬼钻空坑害   “到底那是些什么人啊!没到十日这又烫了,也不晓得这处是否真的没被发现”段沅心乱如麻地坐站不得,茅绪寿还是平日里的模样,他将这人前额侧脖渗出的汗擦了三四遍,终于认下了无济于事,起身后将段沅的丝绢揉成一团,随手掷在了八仙桌上   “都是修法的,你是不能自保的么?何况我师父也在,你不想出力,也能躲得安心”这是哪来的混账话,段沅当即就拍桌起身,杏目之中的水灵被从心间迸出的灼热蒸了去,竖眉直瞪到茅绪寿脸上,声调愤愤   “你这话是哪个意思?!我几时说了我是不想出力的,你一直以来都一副把不屑别人的样子也就算了,可这会儿说出这样的话,我……若你不是师父的骨血,我当真是早就不想看到你这个不通人事,无礼冷心的人了!”她眼中泛起一阵温热,恰好毛诡领着利事与阿香妈端药送水地进门来,这就挤着三人中的缝隙跑出了门去   利事将手中的药汤放下,一时间不知道是先瞧看王玖镠好还是追着段沅去,但很快就被毛诡拍上了肩头   “你家少爷还得你来伺候,人在这种时候最是防备,至于段丫头……”他那一双干涩的眼睛也如段沅那般火气落到了茅绪寿身上人中上的两撇花白被沉重的鼻息吹出了些许波澜,茅绪寿虽然晓得他很是气急,但还是没有半分动作   “我去了也不无济于事,她好像只听他的”茅绪寿怕自己挨进了会冷不防挨得一拳一掌的打上身,这就退了几步,低眉为自己辩了一句,还指了指床上那个已经汗浸在了枕上的人   可他失算了,毛诡手诀两换,他便被随身携着的兵马一掌上了脑后,随后好似被什么人推搡一般地往着门边去了,脚刚摔出槛外,毛诡手上再变,一声重响险些还夹上了他低束的发尾,门后一声骂道“她就是打死你你也得去!”   这早上的一闹让地宅里的午饭也吃得有些沉闷,好在王玖铄来了,他给王玖镠把脉留药之后陪着段沅和毛诡玩了几轮牌九,离开时很是不舍   “年关将近,不少人来堂里买祛病化煞的药囊不说,今年雨水阴冷的也多,这会儿光是和他这样烫得快赶上炭炉的也不少到了家里,大伯在我出门时才刚喝上口汤呢”几人送远了车马之后毛诡便让茅绪寿去看着病号,自己则领着段沅去了养阴山看那三具走僵如何   古语曾有“柳不上堂,死不睡杨”一说,因这二木皆属阴木,且从其生长习性而言更事宜孤魂野鬼屈身。若以柳木做了阳宅门窗梁柱,则会招阴入家;以杨木打成棺椁,通常是极其贫寒的人家才会为之,因为即便抛去杨木招阴藏鬼会扰得亡人不得安宁之外,其入土后极易腐坏受潮,若再遇上了葬地风水败坏,则会使得其中亡人不腐生毛,成为“走路的死人”   段沅被毛诡拉着上养阴山去瞧瞧那三个走僵如何,虽说白日里少了些行路的吃力,可这山中阴魂众多又养尸炼器的,难免浓雾四起。段沅替毛诡提着香盛,趁着白日好一番东张西望,只见这山中皆是杨柳槐此等招阴的老树新枝,若不是有人刻意种下,当真是无人会信此处本就如此!   二人把这处背阳蔽天,诡谲至极的山路走成了一段祖孙踏青闲游般的自在,毛诡听完了茅绪寿早时到底说了那些混账话,听完之后又叹又笑   “你怨他也罢,可怨我同你那个死鬼师父倒更加顺理成章,毕竟一个养而不育,一个为师不称。教得会他本事,却没教得待人之道”段沅摇头,斜眼只见瞧见了一棵老槐的树干之上扒着的那只色艳妖娆的虫子,只是自己的寒毛刚立,这只赤眼七彩,一副张牙舞爪模样的小怪就被毛诡毫不惧怕地用手给拉拽下来,奋力挣扎也没逃过被扔进了一个符箓满身的小瓷罐中,从此不见天日的命数   “老棺蟋,这可是好东西哦!走脚的若是被自己带着的畜生划破了皮不重,就着破秽的符灰和这虫子磨成的粉敷上,能撑三日去寻解法”段沅却觉得这东西在她眼中比见鬼还渗人,可这路不宽,她往哪偏着躲着都没可能不近树,也就只好心中暗道别再碰上   “我不怪他,只是今日他这话太是气人!”毛诡那布挎简直是个神通,竟还掏出了岭南特有的陈皮糖,他塞到了段沅手中,自己也放了一颗到嘴里,边品着滋味边叹到   “我们这些做阴师的能有人来求,多半是事主中了其他同修的术,那么长此以往难免也就互相斗出了仇怨,更何况当年入了那死绝了人的村子之后更是过街喊打,庐江县中人骂我们将其后野鬼放出害人,败坏了方圆百里的名声;而南北的旁通则骂我们心有奸计,搞不好你劈了的那东西就是我们炼来的,可错已铸成,能让你们这些小辈少受连累的,也就只有养在深处,互不相识的才周全些。”段沅漠然,毛诡也无言了好一段,最终在那三具走僵的棺前,他才再度开口   “平心而论,你们都是因为自己长了多年被凭白告诉多了这么个大活人的兄妹没个准备不是吗?他嘴上和心里如何,你是女儿家,心思一细,到底是明白的啊!”段沅燃了一把线香持礼拜在了三口寿木脚下,随后还给这坑中一些埋骨竖棺旁各敬两支,她本不算明白毛诡此言,可不知为看到这里一些残骨之后,脑中闪过了茅绪寿被他们领回一满楼那夜,他狠狠地将那走僵打断在地的模样……   利事不得不回一趟王家院去多给这处添一些日用吃穿的,茅绪寿头回进了这处书阁,本以为没烘炉子的地方待不了多久,可他随意拉扯了基本闲杂书后又好奇地多走了几步,在那一卷卷整齐却蒙了细尘的卷轴间随意抄起一卷,扯下了捆扎的缎带,眼中映出一卷云纹绫裱,鲜活如生的绚丽   他眼中泄出万般的不可思议,这是他曾经出价五十足银也没让庐州城中那处画斋帮着收买回的,孙三康作于光绪二十年的《云中九歌图》,他这就将刚刚随意扯出的书搁到一旁,凑近了这张笔墨细腻的大卷之上,一股浓郁不腻的墨香升腾到了鼻尖,这图画果真如同坊间所言,是用添了龙脑麝香这等名贵的香墨所绘,而此物曾是江浙的黄商采买运进北平的御贡,即便有人乐意做这等买卖,也是绝对的寸墨寸金!   他将油灯凑近,在那层叠鲜活的墨色与线条间暗叹,尤其是画中仙的姿容,脸庞素净无暇,新月细眉之下凤眼淡淡,澄净无情,却也不冷着赏画人的心,让他甚至痴醉地不禁停在了那处好久,才记起不舍地将这卷轴规整,匆匆回了王玖镠那间   “虽说确实是受寒劳累侵体的病,可受着后山的影响难免还是有些邪瘴在身的,这喂药不会是个轻松的活儿,只能煨在炉上三五口地隔着刻钟的来”   这就是王玖铄唯一的医嘱,茅绪寿将书本在房中放下之后就用着平日里供神的杯具倒了半杯气味都能苦到舌根的汤药,凭借着往日毛诡赶脚之前替亡人更换黑麻丧服那般将人熟练托起半个身子,以自己胸膛递上他的后背,不同的便是,以往那些都是冷硬的沉重,而今日这个很是烫热,让他这副在书阁里待得半温不热的身子都隔衣暖和   死人可不用喂水喝药,他本还暗里庆幸这摆弄病号起身也不算难事,接过却在灌药这处慌乱不已,明明看着利事与王玖铄那两遍也是如此,但自己将瓷杯抵上这人唇边后没同这两人那样让那浓苦的黑褐窜入口齿,而是让这人白净的脖颈挂上了三四条岔下的黑流,最后在领口胸前蔓开了水墨漾开的纹,更荒唐的是他竟手忙脚乱地扯过床幔擦去,混乱之中还险些把那装药的瓷杯作了碎碎平安   他又叹又慌,将人放平躺后在床前定看了一刻自己造成的残局,随后灵光一闪,赶忙将这人已经一塌糊涂柔缎亵衣解带除下,被盖上脸后匆匆出门,他回到了自己与毛诡共铺的那间杂间,从自己的那口痕迹狰狞的箱子最底下扯出了一道白晃轻盈的光,而后又匆匆回到那间,刚要掀被替王玖镠换衣,却又回身在屋中找到了剪子,毫不心疼地往这件暗绣竹叶,轻软得如同少女体肤的暗花白缎划出了一道口子,这才又依着平日里替亡人更衣的经验,给王玖镠换上了这件胸前一道“大开门”的贵料亵衣   终于歇下,他随手抄来一本讲着道门轶事的闲书翻看,就听到了床上已经昏睡半日的人似乎抽动了一下,想起王玖铄的交代,三四趟药后人或许会发噩梦,此时不能拉扯不能叫唤,否则好了病却掉了魄的,就只好伴着这人的重息与申吟接着翻书,直到两则漏洞百出的鬼怪故事被他笑过之后,王玖镠忽地一声惊恐,让他也跟着从圆凳上蹦起   “你……你没事罢?”他瞧见这人已经汗湿如雨,实在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睡着,这就试探问着,又要伸手去探,却不了掌心未到他额前,这人忽一睁眼,蛮力抓上他的那近在咫尺的腕子借此起身,露了个不不似平日的笑,随后竟然趁着自己无措,借着王玖镠那烫热软糯的唇吮上了自己唇珠,强忍着唇上的疼痛一把将人推开,这眼神古怪的王玖镠抿嘴而扬,发出了女子娇媚的笑声   “鬼妖丧胆,精怪忘形,退!”他当即咬破自己指腹,持诀抵在王玖镠眉心,敕令呵出,随后房中平地起风,雕花厚重的房门竟开了半扇,可惜茅绪寿并未手软,这就再手诀变换,口中严厉   “藏得很深,你这几十年香火吃得浪费了,连收留自己的恩人都敢戏弄!”他凭空弹出指上血珠,只听那原本还在娇笑猖狂的女声化作了惨叫,屋中灯火骤暗,影中显出了一个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女子,是昨夜里山上朝着他宽衣解带,媚眼横生的其中一个 第115章 庐州雪   月色熹微,只是这沉闷浑浊的天色掩了它的光彩   闽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要在这等冬雨湿寒,不见日月的早晨还往着外水逆流而去的,多半是不得不讨的营生。载人渡客的尚可贪懒,放了已经付足了钱的上船揣袖哆嗦,要么直接连彻夜常亮的船头灯都掐了去,躲在舱中做个懒散的南柯大梦,梦里多半是风和日丽,炮火不响的青天白日   一个往着苏杭而去的“高帆仓”在满江的星点之中瞧见了不远处很是突兀的存在,他不由得朝着司舵员喊去一声,稍稍挪动了挪偏向凑近,可原本是自己远亲的东洋客舫里探头来看的除去那个雇了多年的舵员外,竟还有一个瘦高黄面,前鬓花白的陌生男人向自己问候   几回话里才晓得,原是丰州城里那个祝由医堂的王家包圆了这艘客舫,但也仅仅 知道船载了那个道医王家的,其余的便不好耽误各自路程。他有些羡慕起来自己这位远亲,心中打量起来这趟回闽后定要让他请酒,问问是怎么得了这么摊子不废力气的美事的   雇叔交代完舵员出了闽江后如何偏转,这就也入了那暖哄无比的舱中,这船是从私埠最体面的客舫里挑出的,下水也就不足两年的日子,因为不少丰州城里的有些家底又需跑往闽地各处的不愿挤官船,也瞧不上布衣小民的那些恨不得舫顶都趴满了人的小舫,因而也学起了洋人外蕃那样买来东洋的客舫,即使卖票半块五分,也时常一票难求   “若不是近些日子衙门里的官爷们忙着逮捕闹着东洋买办的洋行不能开张的学生和那些个写报纸的文人,怕是出门的人会多些,包下这么个好船,怕得翻价一倍咯!”雇叔给自己倒了杯煮沸了两趟的铁观音,刚是杯口碰了唇边,就只见因为高热而面色铁红的毛诡直勾勾地盯在自己手里的白瓷盏上,让他很是为难   “冲药性!别想了!”茅绪寿毫不客气地一掌捂上了他的眼睛,毛诡一掌打到他手背上,茅绪寿撒手后又颇有远见地截下了他想去掏烟袋的那手,从他布挎里一把抢出,看都没看地抛给了抱着糖馅饼的段沅   这场劳累过度而起的寒邪高热可不只王玖镠一人吃了苦头,王玖镠在那天夜里刚能下床,怎料第二日换了伺病的茅绪寿也烫起了身子,隔日又是段沅,终究没瞒过王家,几人挪回了城中王家院里住,就在终于能出发往了庐州的前日,那个训斥了三人怎么如此体格的毛诡也开始食欲不振,没一个时辰也成了喝退热汤药的一个,今日在一众小辈的憋笑之中一齐登船,因为不仅人多,那三个走僵也得带着一同,雇叔那艘扁舫里挤两日半的水程,怕是也没比小琉球的洋楼和等闲倾里走一趟少折寿多少!   王玖镠原本被这一场混乱逗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可问了雇叔一句大约哪个时辰靠岸庐州之后,笑容就僵了起来,他偏头去看那三个倚墙而立的咽了口唾沫,这就转头向了茅绪寿   “庐州城里的喜神客栈有哪处,眼下皖地也是内外的混乱,怕这三位是登不进宿店的名册的”毛诡这才刚从苦药的难受里缓和过来,他向三人摆手   “你们下船之后找那吴小子去就是,我直接往了宝泰隆,那里就是我的宿店!”三人互觑一眼,随后一齐挤到了毛诡面前,毛诡这才意识到自己嘴上没牢靠给自己挖了个坟坑,怕要是这三张嘴问不出些什么,自己就得被烦死在路上,心里又将已经驾鹤的几位七圣骂了个遍,只好主动招来   “而今活着的,怕只有葛小子与陶家那位了,由我这土埋到脖子的来说,倒也是合乎情理”他摊开掌心朝向段沅,段沅也很是犹豫,最终茅绪寿也只好妥协让他吐了几个烟圈   七圣进了败西村后七进五出,孙三康心智全丧而被与那具不化骨一齐打入村后的山崖,而青月谷代谷主陶芝玉则早在蓄阴而养出的百阴阵混乱之中就已身陨,其胞妹陶月逢在孙三康欲滥杀同行之时驱出青月谷独门的尸蛊拖下了那不化骨片刻手下,而这瞬息之间,竟然成了七圣尚未全军覆没的关键……   “可……可在小琉球时我们才听到说原来葛师伯与师公都有进败西村,还有那孙三康的徒弟,既然他师父走火入魔,那他……那他如何了?若没死在那处又去了哪里?”段沅问得急切,毛诡却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他坐在这舫舱中最宽敞的一处软椅,身披补丁满满的大氅,眼窝比起清远时候更是塌陷得厉害,吃力地撑着浑浊空洞的眼睛,好似一闭上,就真的得含冤抱憾再无明日   “那个姓闻的小子,可以说即便段兄弟于王小子还魂也是说不清的,他似乎在百尸阵之后就没见了踪影,青月谷那丫头事后曾提起,她与葛小子最后瞧见他约莫是陶谷主刚断了气那会儿,随后就再没踪影再后来没过多久,他师父就因本身功法而格外受着那死人村子里瘴气所染,先是不断地打在自己身后,而后开始见人就打”   段沅倒吸一口凉气,借着喝茶的缝隙左右一瞥,这两人似乎打毛诡开口之后就格外沉默,一个还是平时那讨人厌的模样,而王玖镠却是一副换了魂魄的模样,他撺拳在手坐得也很拘谨,眼睛不知落在了煨茶的炉上还是毛诡那一包散乱的法器之上,那从眼中流露出的陌生肃杀,让段沅甚至没敢开口问他如何   “为何只是七圣?”茅绪寿忽然开口,他拎起茶壶自己添满之后,竟往着杯中掺了颗从王家带出的参蜜糖块,却让那不知何时被夺舍的王玖镠回了魂,打趣向他   “这回咱们喝的那帖子药是我家在丰州城中远近闻名的,自我三叔改良过之后便在市井中得一花名号‘苦命汤’若有夜里中煞的小儿非得喝这副帖子才行,家中人就照着不知哪个起头的机灵话去劝‘喝了这苦命汤,往后便再没有吃不得的苦’”毛诡也笑呛得咳嗽起来,茅绪寿赶忙借这个契机把烟杆抢过,他也算过了会儿瘾,也就没再伸手   “因为有这么个人是不请自来的!可也不知是当年的哪个人把那死人村子里的事说成了故事,而这么个心计歹毒的东西竟然也成了七圣!”他这愤愤让唇上的胡须也风吹草动起来,随后毛诡从自己布挎之中抽出了一张符纸,上面是用黑墨所书的镇尸符,是极其寻常的东西   “就是这个人”他晃了晃手中的符纸,随后忽地将他捏成一团,毫不客气地朝着其中那个脖上挂着罗刹面的走僵砸去,整个舱中回了几声喑哑古怪的响,三人屏气凝神等他再说,只是本以为一去三人的降星观葛家师徒才会是多打算盘的那个,却不曾想是这走脚一脉无人不知,无人不用的一道符箓的主家——玉华司   “你们别瞧着这玉华司是天庭司职,可坛上主炉不是三清三茅,因此也被打成了旁通野派。授箓传人极少,而段兄弟与盛京柳家那位去拜访的那门院里,简直就是一屋子市井刻薄的小人,两人当即打定不邀往庐江县,反倒是那日有一个自己等在了村口,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的!”   这一路往着庐州的水上其实也就这几个时辰的热闹,其余很是难熬,闽江分流向西南的路上十里一处水兵岗哨,自打蔡大帅南下之后洪宪帝多开枪向南,无论是往来船货还是那些口袋里尚有剩余能行走各地的都削减大半,人少税不齐,可那一省三十五万大洋的军贡却没有半分开恩。水军登船,雇叔赔笑地给那两三人递上一根洋烟卷与一块小洋,各种哀苦地说起自己哥哥病重,因遇上了要同去皖地的一户少爷才上了这处艘舫   也因毛诡的模样着实有些心上发毛,大抵这群给自己赚点小私库的也就没多为难,偶尔有两个会往着段沅身上古怪几眼,也只好忍下,毛诡几番截下王茅二人打算戏弄这些势力小人的术法   本以为是他不想惹是生非,怎知这舫子刚被放闸进了淮河向南的分流,他便打着哈欠从自己的一堆破烂衣裳中摸出了一个捆扎粗糙的草人,竟然仅仅靠着两人喝过的茶盏就可为引子,口诀细碎之间结印燃符,随后如同拍打苍蝇臭虫一般地将两个草人的头部发力一压,便听到了身后闸岗传来混乱,原来是那两个窃窃而喜的水兵忽然如同被人暴打一般摔了个脸朝下,从裤袋里飘出的小洋纸也变作了几张被撕裂成半的金纸,就在这个岗班所有人的眼睛下平地起火,成了皖地一传多年的诡事……   “江南就可以看见落雪的吗?!”段沅的眼中满是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纷纷扬扬,虽说已经冻得满手刺疼,但她还是对着这庐州城中漫天而下的颗颗细小爱不释手,王玖镠也没料到过这原本温柔的江浙之地还有如此残酷的寒风,终于不耐烦地将她那悬在车外的手拽回,毫不客气地将车窗下栓   江南落雪没有北地的萧条无情,漫天散漫不紧不慢地摔在屋檐瓦上与水面枝丫,很轻很柔,似大家闺秀的轻盈步子一般拍上行人的肩头,在闲情之人眼中是玲珑细腻的好景,可在茅绪寿与王玖镠眼中则各自升起了一丝杂陈。   他们一个是在这等日子里告别了簪花披红的母亲独自上山;而另一人,则是在那一卷如同今日所见的小阁飞檐,一条深绿的石桥之上,存在于画卷之中的两两相视,与藏于画后的一句“此生不悔结兰心,愿得相守无相思”   可这两人都抿紧了唇,只是各自翻腾于心,抢过一口本已在宿店伙计手中的官皮箱或布裹,垂头快步地往着厚帐的楼门而去,却又双双受了走神的罚,一齐连人带箱地摔进了门中   茅绪寿反应快了一步,他随意拽着王玖镠就起,反倒挨了那账房里的呵斥,全因他一身不贴身的破旧,被当做了身旁人的粗使下人   这一番动静还让楼中宿店无聊的房客看了个新鲜,譬如段沅一抬眼就瞧见了一身细银绣底的黑袄褂,手里还是平常捏着的洋烟卷子,只是他不知为何目瞪口呆,白白让它烧去了小半截,本在路上还曾聊起是否耽误了这么些日子会一碰面就得跟他拉扯一轮嘴皮,眼前这副活见鬼的神情让王玖镠看着滑稽,好似出在谁脸上也不该是在他这看见!   吴巽快脚跑下了楼,朝着这三人刚要开口,忽然又打消了注意往账房跑去,从裤袋之中掏出两张小票   “这两个是我表亲,他们家这下人是流民来的,既不识字也没个姓名,怕写不进簿子里”掌柜果真露了为难,毕竟南方各地现在是反袁大旗遍地开花,新坐进了衙门里的那些官爷们为了让自己能多几天好日子而日日搜门进院,宿店茶楼烟馆,但凡能睡进个人的几乎都得按簿子点人不说,纵使他们这等交齐了孝敬钱也只是得一声先告,让住着雅间好房里的客不至于得罪太多   “这……吴先生,您也住了好些日子了,这成天定时定点的大脚兵您也看到了……”又一张小洋叠到了刚刚那两张之上,在前堂忙活茶水的那个堂倌眼睛在这三张油亮显眼的纸张与掌柜的脸上来回游走,忽然又转到了茅绪寿身上,本以为这人一身破烂是被东家不当人待的,可这住下店中最体面一间的小公子竟然为这么个破烂一身的白面青年掏了自己快两月的工钱,他不由得想到了些别的 第116章 宝泰隆   “哎,不为难您,那我今日也不续了,这就收拾去!”他手刚要收回那三张小洋,怎知掌柜更快,这就抽到了自己手边,堆笑满脸向着这三个打扮悬殊极大的青年人   “少爷小姐来的巧,虽说最齐全那间被吴先生住着,可还有两间也算别致的,少爷带着来的这个兄弟可以在本店伙计那屋,恰好有一人辞工,铺子空了……”王玖镠掏了张五块的紫黄票子搭手上了吴巽肩头   “劳烦给他一床厚足的铺盖,我夜里事多,不能没个人答应在床边的”掌柜自然点头,吴巽瞧见事情解决后忽地转身抓起茅绪寿的手,任凭王段二人怎么问,他就是一路冲上台阶,一声重响地关上了这店中唯一一处有粗花镂雕的门   茅绪寿眉头自然也是紧的,就这么瞧着他在屋中遍地花哨的褂子袄子间翻找,最终将一本灰皮的册子朝他掷来,只是接的正着的并非茅绪寿,而是刚刚推门的王玖镠   “《清门不净》,什么故事?”吴巽没拗得过段沅只好让她也进了,随后又是见不得光一般把门合紧,自己倒了口茶水还着急地烫了唇   “你们总是等不到,那我总得给自己找点解闷的罢,于是我就走街吃茶,听戏听书,结果你们晓得吗,这庐州城中眼下最叫座的戏本和话本,就是这个!”   他说完之后以手遮掩,很是头疼的模样,王玖镠随后一翻,这就惹得段沅尖叫捂脸,一张画得粗糙难看的白描油墨味浓重,而上面的两人不仅仅一副荒银模样袒露了大半,还让人咋舌不已的便是这两人皆是男子   茅绪寿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就翻到了故事的字里行间,没费什么力气就瞧见了自己这个道名夹杂在鲜艳的辞藻之间,细看几眼,这被印成了册子的水元观驱徒下山之事,可比这两月一路听着的还要不可理喻,甚至添油加醋了自己修习阴门之术后丧心病狂,屡次以灭门要挟大弟子吴绪涎依顺自己不说,还时常让其服下添了迷情之物的茶酒……   王玖镠看不下去,这就一把夺过那册子往房中炭盆塞去,吴巽依旧一副古怪嘴脸向着茅绪寿,茅绪寿无奈至极地叹了一声,已经将他想问哪句猜透   “胡扯乱编”他只答了这句,可吴巽忽然凑近,很是无礼地捏上了他的下巴左右摆弄,让自己惹了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你也别觉得这胡编是空穴来风的,我头回见你还以为是我姨丈玩了哪家园子里的男伶来敲竹杠的!可眼下这册子在城中遍地开花不说,那么多听过话本看过戏的也不能全给杀了啊!我甚至昨日上了趟山想拜见一番你大师兄问个明白,怎知白跑一趟,门上的锁都蒙尘了,也不知观里还有没有人!”   吴巽这话惹来三人齐声质问,但转念一想,既然降星观已经遭殃,那水元观的情形还该如何大惊小怪的,三人匆匆吃过午饭之后就上了吴巽托店家赁来的马车,过了两条向西的街,落脚之后便瞧见了一处金漆匾额,雕梁画栋的气派楼面,只是这楼面扬着的旗并非银庄,而是当铺   段沅左右一瞧,又拉过二三行人来问,皆说这城中招牌写着“宝泰隆”的只有这一处,刚要回身问吴巽怎么回事,结果这三人竟然已经掀了遮门的绣帐   这当铺可是气派得很,当行入门必须有一七丈的墙挡住前堂,一来是为了让来者不瞧见其中忙活哪些,二则是先由待门的询问清楚来意,若在这处听出看到来者手中的“当头”是些不值当不对劲的,趁早拒了也是两不耽误。   这宝泰隆入门的虚墙可不一般,是一丈七的高宽,可其上却有巍峨之山仙雾环腰,天上云河仙人笑的白玉雕嵌,栩栩如生   “这画……很是熟悉,可我怎的就是记不得在哪见过呢”吴巽小声朝着左右   “这雕玉是《洞天山堂》掺进了《五雷天尊巡界》”茅绪寿向前一步,用手在几处指点解说而起   “这云海所掩之处就是几处山的洞府所在,因为雕玉无法如同丹青那般以墨色浓淡来做洞府中的霞光,因而在打磨之上这几处更为细致,透过壁灯影投而更是活现!至于为何是五雷天尊巡界,我也说不上来。”段沅只觉得这一堵嵌玉的墙富贵逼人,这就也凑近想触摸一下这毫无掺杂的玉料,怎知刚抬了手,就被匆匆靠近的脚步吓得收回   来者是一个湖绿厚绸马甲小袄,一身银线绣纹的灰褂中年人,他推了推玳瑁框子的西洋眼镜将这三人打量一番,原本冷漠的神情忽然绽出笑意,露了一口茶渍厚重,嵌金四颗的牙   “四位先生小姐,可是来兑票的?”吴巽先了其余一步开口,那副比自己这个茶混烟枪的嗓子还要糙砺的嗓子可让这么个见惯了百态千面的老练模样都没掩住脸上的吃惊   “你怎知我们是兑票的?”说罢他掏出了自己那张银票,腕子发力抖开   “我打听了说这庐州城中只有你们一家招牌写着‘宝泰隆’,可我记得即便是官当铺子里出门的银票才能盖了所在省府的红印,而你这处……不应该啊?!”这人瞧见那泛黄的银票之后更是欢喜一掌,频频点头   “今日贵客多,鄙人姓钟,今日本就是得了当家的令来候着四位的,怠慢了,怠慢了!”   他躬身作请,几人也没打算在这门边堵着多问,这就随着他进了更是富丽满屋的前堂,一丈四的高账房里算盘珠响,几个穿着体面的青年伙计看到钟管事领人进门后纷纷行礼,可他们并未被安排在堂中待客的那几处同样嵌玉镶珠的八仙桌落座,而是踩过了脚下不知是西洋哪国的花环蝶纹软毯继续朝着一处偏门里进,沿途经过几处木料飘香的檀木通宝雕门时,还听到里头透出的讨价还价   这位钟管事只是领着人一路快步,待得那些待客满了的小厅雅间都在了身后,这依旧满墙珠玉字画的廊道便有了回声,一间间尚未点灯的屋子在漆黑之中敞着门,周遭也少了许多兰桂焚香的气味。王玖镠恰好撞上了茅绪寿扫过的眼神,看来经过了两月的风声鹤唳,不只他一个起了警觉   他们在廊道尽头那掐丝琉璃的诸神朝元像彩壁前转进了靠左的漆黑之中,只见钟管事掏了洋火燃起门内两灯,这屋中很是空旷,只有一处香火恹恹的神龛,供奉的仅此一尊的关圣帝君   “我们当家的已经恭候几位多时,快快请进!”说罢他双手捏稳了那香炉的两耳,右转半圈之后又以左方而起转满,这神龛便在转动之间闷响而动,移出了一处能过人的宽缝   段家兄妹进到这别有洞天处竟发觉窄廊壁上的石料竟与王添金那处地宅同样,还未等几人问出,这钟管事终于乐意多几句闲话,领人往石阶下去   “这处原本是葬着位大内官的阴宅,太平军来的那回儿竟然给人家挖了去,我们当家的受几位道爷的指点,在这重振家业,借着此地气运先做了‘放印子’的茶楼,随后才慢慢地让宝泰隆又成了皖地一块响亮招牌。几位手中的官票,正是其中一位道爷当在铺中的当货!”   这话自然让人意外不已,钟管事的嘴很快,在他们走到了地底那处也是通宝团纹的雕门之前就告知了个大概,他们手中的银票其实是来自一个叫韩不悔的修行人手里,而此人正是伏尸七圣之中玉华司一门的门徒——顾良潇的师弟   “再细些的还请几位去问我家当家的,这几张票子进了宝泰隆之时我还是个端茶倒水的半大孩子”   叩门三声之后他推开了这四开大门的一侧,一阵清新带苦的药香窜出门来,几人先后进门后皆是愕然不已,并非这屋中西洋家私与满屋的琳琅珍宝,而是散在屋中几处座上的人,那是两个脸上身上皆有包扎的半老男子,他们也同样惊愕几个小辈的到来   段沅与茅绪寿齐齐快步向前喊出师伯与师父,随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垂头纠正,以观主相称   两人互相搀扶起身,焦急地朝着这对兄妹一番打量,随后齐齐转向那毫无坐相,吐着烟圈的毛诡颤颤行礼   “多谢毛散人保全!”毛诡摆手,又是一阵猛咳,一个原本伺候茶水的下人这就去敲了一扇偏门,一个头戴镶玉瓜皮帽子,浑身珠光宝气的络腮胡男子笑脸而来,他身形臃肿可谓让人叹一句肥头大耳,但面色白净,眼长厚唇,如此笑脸就如同弥勒菩萨,可这两个见着自家人的有些激动,吴巽又是个不通人事的脑袋,唯有王玖镠绕过几人问候道   “您想必就是当家人了,叨扰。”   这宝泰隆的当家人姓隆,祖上还真就是皖地挂着黄边旗的官当世家,可在道光末年之时倚着东太后的隆家倒了最大的靠山不说,还被新到任的安徽提督清算打压,一夜之间富贵高门仓惶而散,母亲只好带着独自回到早就衰落的娘家门院,从此成了一个竟把阴宅修得离街市极近的旧院住下。那‘老公’他还曾见过几面,是一副来自北平,四人抬轿官服作陪,颇有富足的嘴脸   隆东海拿着副玉柄的西洋显微镜在这四人拿来的银票上仔细了一番,毛诡也抖了抖身上的烟灰屑,从自己那破烂袄子里摸出一张,隆东海从腰间取下一环锁匙交给了那钟管事,又向着屋中伺候的两个娇花面孔的女婢使去眼色,给四人端来了茶水点心   “劳烦几位小师傅坐下,看了东西后,鄙人乐意带几位高功来解这番陈年疑惑。”钟管事携人而来五口大小不一的箱匣,无需多加解释,几人看到其中东西之后自然明白了哪样归属于谁   王玖镠那本以为在那无良玉商崔掌柜手中的三合破院的地契同一柄八卦阴阳刻银边,镜面符箓血色暗的法镜;吴巽把陈府翻了个底朝天不说,还趁着从王家回去那几日去了好几家分炉而出的家里闹腾想找的那条属于玄黄堂镇堂的蛇鞭;段沅曾经只见过匆匆一眼,就随着毛诡拜别下山后一同消失的‘玄女法剑’;由毛诡亲自开了递给茅绪寿的那箱子最是特殊,里面是一柄油黑骨料为柄,以符箓布条扎捆的黑令旗与一只光洁无纹的细金手环,王吴二人瞧不明白,但段家兄妹皆已经是目瞪口呆的大惊   “弟子受不得!”茅绪寿惶恐地退后两步,毛诡却对他的反应感到恼怒,这就将这口敞开的大箱往他胸口一塞,随后抄起烟杆愤愤而指   “瞧你平时那副天地不怕要给找骂你那死鬼老爹的人出头的模样,怎的这会儿就怂了!你是觉得为师还能救你几回啊!”说完之后又是一阵猛咳,段沅赶忙将自己那盏太平猴魁递上,他吃了好几颗熹元堂特意配成了“紫菀散”后并未罢休,接着一副大嗓门撒气   “我本以为是自己蹬腿了后你自己来拿的,也好在还撑着这口气了!你瞧瞧别人哪个说不要的!”   段沅心中暗道“给我这等好东西干嘛,再练个十年也未必驱得动啊!”她偷偷地往葛元白那瞥去一眼,看到那满眼的欣慰的之后又暗暗叫苦一轮   不同于吴巽的欣喜若狂,王玖镠眼瞧地契却心中烦乱,他想起了那夜被毛诡尾随到后山又将他赶走时,还没走到十步又被喊着回头那句   “替你瞒了,但有朝一日阿淇不愿去那,你不可为难他”他一头雾水地应下,但这面令旗见了光,他便被一点而透,不由得后脊发凉,心里更是又悔又愧 第117章 话阴山   那年七圣领着弟子几人进了败西村,却不是话本戏文里被新附上那句“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大义   光绪二十二年,大清上下因为那东洋的大炮撞破了威海卫的海防而让北平之中那些以为皇天庇佑的文武百官听闻之后叹息发颤,向来自信在皇座帘后的那二人也齐齐变了脸色,有文臣上谏镇海的丁大将军誓死而卫,该抚恤重赏故里亲族,却惹来龙颜大怒   败西村乃是庐江县中一处五路官道汇集地的山沟中,可那皇座之上的二位为了不让万民百官之怒燃在自己脚下,这就下告了镇海大将军镇守不利,虽说光绪帝有愧于心,秘密让抚恤的兵马往了庐江县中去,可这丁打将军是征战多年的大将,难免结仇外寇祸首,又因威海卫海战清廷大败而更是肆虐,抚恤一队来到庐江县后这处是房倒屋塌,横尸满街,再往败西村去,就连自己也做了横死鬼   “多年前我买通了一个替洋人从港岛拉货进西关的,刚上了岸便在茶楼之中听说了出诡事,说是在皖地有些白匪歹人听闻北平有一对携着重金宝珠,绫罗绸缎的兵马往了庐江县去后再无出来,还有不少夜行而过那败西村的货贩兵队都见那村中鬼哭魂叫,还因遭了其中突然袭人的毛僵所伤而祸及同行的……”   “可笑!”吴巽对着那条已经黯沉失色的蛇鞭爱不释手,几乎就是抱在怀中不肯撒手,他忽然将毛诡的话失礼打断,很是不舍地将这蛇鞭放回了那木箱之中,一副被暖融熏得犯困的嗓音懒散道   “我闾山少与这些走路的死人打交道,可也晓得这等东西不是哪块地都能有的!暂且不说这败西村是否得天独厚地又阴又湿,其中死人个个顶天的冤,照着您刚刚说的,这些都能自己出村的摆明了不是天雷劈棺来的,有人去炼,那少说也得两年之上甚至更久,怎么光绪二十一年灭的村,这第二年就有走僵袭人了!”   他两掌一摊,完全没看到龙东海与葛刘两人满脸的不悦,刘濑吟曾经也是梅山魏家与他师父陈带白那一战的观战人之一,甚至还拿出了自己的私蓄四贯钱在清远县城中的盘口押了陈带白大胜,才有了回庐州时观中人人皆有礼的慷慨   “吴小子你能耐是练了‘陈无理’的七八成,可这脑袋怎么才随了他不到一半啊!何况你叔伯我这么副破烂身子,你着急了也没到开饭的时辰哦”毛诡嘲讽这番让其余三人皆憋了笑,吴巽虽然也意识到自己嘴没把住门,但话已经出了,就得是一条道走黑了去   “您说,但凡再插嘴一句今晚的席子就是我给几位高功还有隆当家的赔不是”毛诡打了个哈欠,一条腿又屈上了椅子,朝着葛元白去   “葛小子你没伤着嘴,老道我累了,你来替替嘴”葛元白心道,这光绪二十二年哪有自己的事,但他嘴上向来极难拒人,只好努力在脑中翻出出当年听来的种种   毛诡当年在茶楼里听完了闲话之后并未当回事,可他那夜却无故不眠,胡思乱想之中有了对那败西村里的种种猜想,于是第二日就买了往庐州府的船票,盘算着先到水元观找自己那位曾经也同在九龙拜师阴山一脉,随后返乡修行的故友孙三康,还因此结识了同来拜访的那位旁通之中双名而誉的南茅祝由王添金   葛元白嘴皮子还没停下,毛诡则趁着放茶盏的空隙往王玖镠那瞥去一眼,果不其然这小子眉头颤颤手里撺拳,进败西村一场大错,而王孙二人也正是那年同起的,一场动情而起的大错   光绪二十二年的败西村之行还是三人好险而退,各自负伤。村中果然如同毛诡料想的那样,是屠村所成的死地被早一步进了村的修阴人瞧中,往里面送进了不少自己挑选可炼僵的死人,因为他们不仅在村中看到了那一队让几十个进村发财的人所找来的金银之类,还发觉了一些随身携着洛阳铲与拔地撬一类白匪开工的铁器,甚至还在村中看到了软尸香与黑驴蹄这类会些雕虫小法的“钻地鼠”才用上的家伙,可想而知不仅仅是含冤被灭门的村民,这么些多少本就带阴学法去送死的,也给这携着炼尸去此地养尸炼魂的那个供给了不少的好料!   “可即便这些是后来而去的,那么最先进到村中开坛催怨,又把死人运进去的会是何等高人呢?不,这不会仅仅一人,可是有这等修为的人不可能毫无名气,即便市井的法金他不收,那也总在开宗立派上有所贪图罢?”   茅绪寿并非问向葛元白,而是直接问去了自己这个喜爱一切古怪,游山玩水好斗坛的师父,但他有所不知,毛诡自打收他为徒之后虽还是云游四方的模样,可受着世道动荡以及新学中那些破旧之人对佛道两家的打压也孤陋寡闻了不少,这会儿只好转向了隆东海,由他打开了一本如同账簿一般的簿子递给四个小辈   “这些年以来无论是七圣的各位高功还是我的恩公韩道长所来书信我皆保存谨慎,小师傅们问的这个人,其实打从光绪二十二年毛高功他们就已经各翻打听,可一晃十九年,也是去年端午前后恩公那边才从岭南四市的合浦珠市中有所收获,因为刘观主这些年都曾经登门去访过能在此方面有所大成的术士,也都皆能自证在光绪二十二年未到过庐江县”   茅绪寿这才想起刘濑吟一年之中总有五六回连自己弟子也说不清去哪的外出,原来这个听到自己师弟孙三康就大发雷霆的人,却也一直想让此事水落石出   这厚簿里按着年月将一封封各自眼熟的笔记编整粘贴,可惜此时不该有所伤感,四人快目十行地匆匆翻着,发现打从光绪三十一年,这个叫韩不悔的人头回从合浦向庐州来信之后就多次远行于珠市开市之时,书信内容也从打听到的模糊不堪,真假难辨的杂事而归结到了越南国一处   “原来如此!三叔对他死前两月外出的那回遮掩不提,不曾想是到过这珠市”   王玖镠暗地里费了不少钱银想将王添金过身,也就是宣统元年四月时到底是去了哪地,又是遇上了什么歹人阴术才一命呜呼,他只盯着了庐州与湘地两处,却从未知晓原来这被传了多年决裂的七圣暗中来往得如此紧密,甚至连同那已经自顾不暇的陈带白都还曾托人给宝泰隆送来过银票钱贯,以做保管与调查的花销   几人的目光齐齐又往了毛诡身上去,因为在王添金的这封秀丽字迹的旁侧,便是同日来信,方正得与写字人毫不相干的一封,而两人信中都有提及,七圣中四人皆在珠市,让隆东海转达韩不悔万般不可再去   毛诡将自己那一头本就松散稀疏的花白挠得很乱,连连不舍地放下了茶盏,叹气一声   “这学法的人吴非两种,口出狂言的自大亦或沉默寡言的修心;别的我不晓得,但老道当年之所以去了那败西村自然也有想试法自证,斗回些好东西罢了!可这从起始起就是个大错……”   玉华司本就是个不敞门收徒的一脉,韩不悔与自己师兄顾良潇一样,都曾经是个他派求一处屈身地的懒散道人,他自己本在岭南雷州人,在两三岁时便被家中卖给了牙行换些活命的口粮   因为身形矮小面黄肌瘦,被一个断了一腿的寡公用三百满钱买回去续香火,不曾想这个衣着破袄,邋遢矮小的寡公家中确是吃穿不愁的小富,因为此人是个“钻地鼠”,自身年轻时又与一些杂法术士学了些小术法,缩骨功很是一绝,分明已经不惑有三的人,却能运气法功,着下了仅仅七八岁年纪的孩童小衣,据说曾在岭南一地有些恶名,还被称作“四尺匪鼠爷”,但这都是光绪四年之前的老黄历了   “你们这位韩叔伯比老道我还散漫性子,打从自家师兄在庐江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半年,给自家师父送终之后便游山玩水,随心修行,也就是光绪三十三年时他听闻这南珠市里有不少新鲜的东西,不料这其中并非海珠买卖如此简单,市集之中的大户会请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在自家店中作客,有求于他们,并非金银入门,而是需去市中寻来他们所要的海珠品类,才可见人求事”   就如同倚云开那般,不仅仅自家是几代药草大户,更靠着多年来买的抢的各类奇药神药的药帖在星罗洞中居于高位,而从解家的第五代儿孙,解袭静当家之后,更是做起了探药一门,王玖镠若非从王添金的遗物之中翻找出了他写给虚无之人的旧信提及,自己也不盘算起去往岭南演了进解家门那一出戏   毛诡实在有些自食恶果,也不知他今日到了宝泰隆之后点了几次烟,眼下就连王家的那副丹药都镇不住他的咳嗽,即便他极力掩着,茅绪寿还是看到了沾上领口的血沫,若非隆东海拦在身前,这会儿又要犯了辈分尊卑地骂起人来   “小师傅们稍安勿躁,这一段想必我这个外人也能说得明白,毕竟得了各位高功的信任,每一封信鄙人皆是熟读在心的”吴巽头一个动手将茅绪寿按回座上,其实他头疼不已,从来冤有头债有主,至多不过一人一门的他没料到这让自己师门惨烈的恶人竟扯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陈年破事,好在前头那些让人脑袋发涨的终于告一段落   “虽也不能铁定就是此人,可一方比较,能在炼尸一法上与毛散人平齐的,怕也只有这个叫阮青涟的了!”连同刘濑吟与葛元白都一脸困惑,他们算是为数不多在七圣之外还知其来往的人,可这个名字也是全然的陌生   在韩不悔打听了近两年之后七圣之中的毛、段、王三人前往了合浦珠市重阳后的秋市,凑足了十颗“龙女泪”后进了一处叫做“良宝楼”的珠楼,在其中见到了一个来自南洋的阴术士,此人出自暹罗高功门下,更是通晓东南北三洋各类奇术,因此听闻三人姓名之后很是喜出望外   据这个叫宋坤的术士所叙,阮青涟曾经凭借其道门旁通的炼尸术法融合南洋邪术炼出了不少近似于毛诡那三具相似的走僵,南洋修行人多好斗,他以此让不少深山隐士都吃了苦头,因而被整个南洋的阴修人不融,即便是自己法基之宗阴山派在越南国中的后箓人也恨之入骨   “阴山派?!又是阴山的!”吴巽又一次截下了话,但这回并没有招来其余三人的白眼,本以为七圣暗查败西村多年已是让人咋舌,不曾想听到这恶极之人的出处,更是背后生寒,莫不是大明年间阴山派猖獗于旁通之中以邪术盗法拘魂的又要卷土重来   “阴山派之法出自九幽地府的《阴域鬼经》,可修习完本的只有阴山老祖与其女谢灵霄,且不说这已经是二三百年前的事,就说此派而今四分五裂,在北洋国境已是各派提防;鬼经之法都是与阴魂鬼煞一类为根基为用的,这阴山中人炼尸,岂不跟红头法师开白坛一样滑稽?”   行尸走肉的东西是不人不鬼的存在,纵使南茅与其祝由科乃是炼尸赶脚的大成两脉,也终究是比起用地坛五鬼此类低人一等。阴山派这地府亲传的法门中有人炼尸,王玖镠听得荒唐至极,只觉得是王添金与另两人被诓了笔大钱   隆东海依旧眉目带笑,给一众人亲自添了茶水   “韩恩公所言,鄙人只是转述:这名叫阮青涟的术士的确曾在逃离自己门中内乱而成了暗客往越南国的阴山堂口修行,但他乃是这一脉门堂里曾经女堂主私通一个南茅野道生下的私生子,因此母亲去世之后正配夫君之子上位,也就将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兄弟赶出了门中”吴巽听完这段后当即讥讽   “他们那女祖师一脉可真是几百年不变的荒银无耻啊,几乎是个女修就得让自己丈夫成王八!若没有当年谢灵霄这老妖婆肚皮里出来的那三个私生玩意的功劳,阴山旁支这些地沟鼠辈也不至于活到今日!”虽说他这话都是事实,但却让一直沉默的刘濑吟听着很是刺耳,不禁往身旁葛元白耳旁凑了凑,低声去叹   “这陈家小子,还当真和他师父一样嘴脸狂妄啊,不知能耐如何,配不配得上这股狂劲!” 第118章 当年人   雪是午后便缓缓歇了去的,只是庐州城中里的夜色并没得到天公的宽容,阴沉惨淡的月华让快要落地的浓云嘴脸狰狞,一些好心的店家虽有心给夜行在街的人留了门前那盏高悬的街灯,可雪歇夜风狂,已经反复点了三四回,索性作罢,想来这样月影单薄的夜里,皖地的人心上皆是忌惮那听了多年的败西传,若非十万火或凭夜糊口的营生,又有谁会想成了那个被孙魔头索命还魂的冤死鬼呢!   宿店之中倒是热闹非凡,前堂里几个袄褂披身洋装在里的斯文面孔已经忧国忧民地喝去了三壶茶水,他们落座的那桌挨着账房,当家的听着那些西洋如何好,东洋怎么新的眼上发酸犯困,巧在那几个睡着四铺间的外地小贾下楼,这就殷勤地提着茶壶过去,还给他们解惑一个关于庐州城中怕圆月的由来   “几位可听过《败西传》一折?”三人齐齐点头,当家人顺势坐下   眉眼生动地给他们说起了曾在七圣伏尸后的三年,也就是孙三康大祭那年曾有打更人在冬夜之中瞧见一衣衫残破,一副道人模样的人夜行于路上,这更夫打那人身旁过时还关切了一句让他早些返回,怎知这人很是无礼,就只是听了脚下并未回话,更夫不能耽误街巷报更就也没放心上,怎知走了一段,这一更还没打够三街的功夫又遇到了那个一副死相的人,而且当时他所在的福如巷是没有岔路可让人绕道在前,但那人又行在了自己前面,还是一副脚下僵硬,垂头丧脑的模样   两声沉重的响叩上了紧闭的店门,三人本还在当家人那绘声绘色的故事里,这两声突如其来撞到了发毛的心上,其中一人甚至本能地蹦离了长凳,连累着两个同伴也险些钻了桌底大出洋相   “都是牛鬼蛇神的迂腐,不过是夜风更沉了而已”那两个着装半土不洋的人细碎一声,当家人赔笑自己的不是,吃口茶水心里暗道:你们若是没往这边偏耳朵来,怎的知道我们在说哪些!   其中一个北地口音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这就去问   “姑且就当这是个鬼罢,可又怎的知道他就是那败西传里的孙三康呢?话本里不是说他中了那六足将军与闾山狂道的秘术跌到了那村子后山的深谷嘛,旁的不晓得,可是七圣几人的能耐往他身上招呼,怕是并不会只有身死那么简单罢,听闻那闾山蛮横霸道,能把人的三魂直接法鞭抽成两截的呢!”当家人笑着摇头   “若真是错了,那也就怕不成今日这一到阴月大风就跟做了亏心事一样了!几位不知,这福如巷就是通去那水元观的上山路必走的其一,况且这孙三康当年可是扬名江南的美男子啊!且不说咱们这庐州城里除去他死后才来人世的,那几乎就没有哪个踏进水元观里是一心虔诚的,那分了的心思,可就是去瞧瞧这位画中仙咯!”说道这里他叹得更重   “那更夫是被谯班里其余人发现的,虽说没丢了命,却也是回家后大病了足足一月,瞧医问道,就连听了消息的水元观中都有人登门,他打定自己瞧见的就是孙三康,还说他是借着福如巷一家不知为何半夜点白罩灯的门前瞧清了这怪人的面容的,只是此时这人浑身尸霉,眼成窟窿,紧接着他估摸就吓晕了,只是说在这之前似乎听到一个男人在哭,还让他随他走呢!”   这便是庐州城中少夜行的缘由,虽说这故事不清不楚,但当家人偷偷向着那两个刚刚还激昂救国的两人瞥眼而去,那副故作镇定,面色发青的模样险些让他没憋住笑出声来……   炭块在碎裂的声响之中化成了灰白沉到盆地,宝泰隆地下的几为伤号并不知雪已经听了大半日,他们一言不发地各自散落在这堆满了金玉珠宝,贵木瓷器与兽皮字画种种昂贵的屋子中沉默不言   毛诡并没有再不舍得 撂下他的烟杆,反倒是极少染烟的刘濑吟向隆东海讨来一盒洋烟卷,他抽几口便磕两声,分明被熏得眼角挂泪却也不舍得放下,企图用这窜进胸膛入鼻喉的浊气,将自己心里的苦闷以毒攻毒地咳嗽出来   “糟蹋东西!”他思绪太乱,丝毫没注意毛诡已经悄然来到身前,毫不客气地将自己那所剩无几的洋烟卷盒子抢去,回到自己原本坐着那处借了旁侧那不知唐宋的黄铜供灯里的火苗,又盯着一块小炭成了死灰,这才闷闷问了一句   “你不是已经有所头绪了吗,怎的不跟这些孩子说说?”刘濑吟瞥眼去了葛元白身上,只见这个揉搓着一串七珠手串眉头不展的人忽然心虚地垂头下去,唇上的两撇短须颤了几下,才不安开口   “仅仅是个怀疑,若不是的,那岂不是给他们平添烦恼了……”   “若就是呢?!横竖今日都已是咱们倾力瞒下的见光见人的日子,多你这一个怀疑,或许也能让他们少去一桩麻烦”刘濑吟将他的话截断并未回他,他咽下口搁置得汤色发黑的茶水,却发觉自打降星观被那个口气狂妄,洋装笔挺的人登门之后自己那份对于观中山下以及入土之人的愧疚,就没再尝出过一分苦味,叹了一声,搪塞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我在将那符牌给阿沅时已经留下了叮嘱,让她无论遇到观中上下的哪个都不可信任,眼下还有那两位兄长的聪慧,该也不会出岔”毛诡将三两口就抽到了尾巴的烟卷扔入炭盆,白眼冷笑   “若没老道我那夜的及时,你这会儿可能是咱们里面哭坟最大声那个罢!葛小子亏你是个修旁通的,这前瞻后顾的模样,倒是更加合适去正派里讨安稳”   葛元白不敢回嘴,他的年纪其实比着段元寿大了三岁,可拜师晚于段元寿,因此还得尊称师兄,败西村归来之后他那思虑过多的毛病更是加重,因为他深知自己被师父携着往庐江县而去并非自己年少有为,而是因为他姓葛,是南茅大成高功葛沁的远亲。   可是葛沁盘算错了一步,败西村走了一遭确实让原本就功法有成,品貌非凡的段元寿更加扬名,但也让自己元气大伤而过了近十年不人不鬼,夜夜百鬼噬心的煎熬日子,虽说葛元白代任观主之后香火兴隆更旺,但他却日日想起那被不化骨随孙三康坠崖之前猛袭上腹,皮肉翻露出了一截肠肚的顾良潇向自己求救的呜咽   他没敢回头,慌张脚乱地奋力逃命,山穷水尽的几人已经各自以血醒法上器,这等背水之术为一行人挣得逃命的契机,但凡脚下慢了半分,被不化骨的阴戾聚集而来的八方孤魂野鬼就会让他不得好死。他很怕,一个同牛鬼蛇神打了大半生交道,名声赫赫的一代南茅大能头一回怕到不敢回头!   葛元白想起了葛沁病得理智混沌的时候总是蜷缩着抱头大哭的模样心里酸涩,好在来了个解围的人,虽然这个人看起来也没比被歹人鬼尊伤得苟延残喘的他们有运在哪里,因为韩不悔是被钟管事与一个库房伙计架着胳膊狼狈而来,身后除去隆东海,还有一个绛色袄褂,身背药箱的西洋眼镜人   刘濑吟与葛元白只敢起身往慌忙的那处去望,毛诡却存心添乱,他将烟盒子揣进了衣袋,这就拿起自己那盏茶过去,即便险些撞上了端着热水盆子的下人也没半分愧疚   “不错不错,还活着”隆东海虽说忧心自己恩公这如同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模样,可他只着急了身上那些创口地朝着在这地宫里的下人吆喝拿药,分毫没料到提着口气回来的韩不悔油盐未尽,口干舌燥   韩不悔那蜡白的唇上抽动了两下,咽下了他递来的几口茶水之后朝着远处那两人瞥去一眼,皱紧了眉头   “哎哟喂,我竟然成了最没出息的!丢人啊!”毛诡放声而笑,听到这该从这人口中说的混账话后舒心不少,这就在不知是哪家落寞的富贵作了死当来的金丝大榻脚边,听着韩不悔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怎么成了这副丢人模样   他是个散漫的野人,这是从那收养他“钻地鼠”养父那承袭而来的,玉华司虽也被归总到了旁通小门一流,但终究坛上是只吃素果清茶的天庭神明,修入门下之后早课、持戒、修心以及不可造口业这么些框条却没让他喘不过气   规矩是死人是活,不当着坛上神前放肆是他多年的想法,除此之外便是百无禁忌的混子样子,喜欢在暑热的时候看着自己师兄顾良潇入定得汗流浃背,更爱在自己师父接到哪处坟地怀败,死人坐到了自己坟头上时偷懒,就连人家迁坟掘出的寿材,他都敢挨着睡,浑浑噩噩地过了六年,直到光绪二十七年的上元节毛诡领着两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容貌非凡的道人来了九凤堂,他听到自家师父朝着其中一人提及虽在一城中,却从无往来的水元观……   “老道脑袋怕是不算好了,咱们不见该有五年了罢”这大夫不知从前是否还抄过锄头下地,无论是敷药还是捆扎自己身上的口子皆是粗鲁得很,他牙关咬紧不愿再丢人,却不知自己这分明痛得眼鼻扭曲还故作坦然的模样很是滑稽   “还不是扫堂“下地”看着拿点糊口的钱,隔月寻一处,除了去得远了耗些车马的碎钱,也就总是刚好够每日一两的熟肉糙米,三斤花雕和两回进金仙馆睡两晚舒服觉!”毛诡咋舌撇嘴,满脸不信地打量了他比茅绪寿平日里那些补丁还狼狈的破衣烂裤   “你穿着这绸料子去钻坟?这得是块多硬的骨头才能把你这狂徒给啃成这德行的”韩不悔料想到他不会嘴上饶了自己,这也确实没了嘴上找趣的力气,索性坦白   “是我贪了!有人往我这来了封信,附了个大买卖,我打量着还能是比‘六足将军’还孽障的混世魔王么,就往了趟岭南去,结果,反倒还让那女东家救了!”   他将自己如何遇上了个出手狠毒,洋装卑鄙的阴山术士与星罗洞里一番打斗说了个大概予三人,可肖苇本就是接了解袭洪的火急信说那个重金求两味炼尸药草的人在了倚云开才去,他有备而来,自己本以为再跟这人以法而动斗个日月轮换也就能赚到手了那一千‘袁大头’。怎知肖苇不想多磨,从身上掏出一把短刀割开掌心,手诀三换念出些语调古怪的口诀,他那一张张携术掷出的破秽符便化了齑粉,一股属于恶鬼的腐臭齐齐撞开了身后六开的大门,那些身上带伤的枪手当即两眼翻白,一番抽搐之后扭曲起身追赶同伴,分毫来自这些同僚兄弟的哭喊,就手下发力地掰断了他们的颈脖,虽说这等吃血养着的兵马哪家旁通都有,但招来的如此神速的……韩不悔终于心慌起来,因为他想到了曾经一屋之中睡前的闲聊,顾良潇与他说起自己是因为一个多时辰,血都快流干了都没调齐五路野鬼才被逐出阴山一脉的师门!   “我本以为要落个晚节不保,成了往后茶楼酒馆里的笑料,怎知那女当家的忽然掏了三张不知哪路术士的符纸,其中一张还是‘保身魄’,这才让我还有口气爬了回来!毛老鬼你就说,那‘王姑娘’和段兄弟虽然几年前还是因为落了那畜生的伤丢了命,但终究你们是得了七圣的名声的,可是本大爷追着你们都没能瞧见那畜生的影,这什么命哦!”   他不知为何忽然忘记了自己一身的外创内伤,几巴掌拍上自己的腿后这就吃了痛得钻心刺骨,宛如解袭洪那‘保身魄’撕开时候伤及两边时的痛苦,可是除了隆东海的慌张之外他没有听到其余三人的一句安慰,定睛一看,个个面如死灰,阴沉惶恐   “你觉得……你觉得你遇上的那人是谁?”毛诡久久才问出这句,听完后韩不悔顿了顿,绝望地把眼一闭,却又大笑起来   “哎呀呀!总算让我遇上个‘当年人’了!” 第119章 保身魄   ‘保身魄’并非哪门哪派的独有,这一术法起源于三茅祖师正法之中,高功者为了庇佑宫庙徒孙,会在驾鹤之前开坛禀天告地,在书了保身符箓之后起法添入自己一至三魄于此符中,再通过四十九日满七的祭炼成为‘保身魄’,当持符之人从中撕开之后便可得书符之人以己身挡下眼前劫数,化险为夷   又因‘保身魄’须为开坛者诚心自愿地禀神告鬼,因而格外珍贵,一些仇家颇多的堂口宫庙甚至会在自家稳堂人过身时乱放消息得了一道‘保身魄’那么仇家便不会贸然地趁火打劫,因为一点被符中精魄打中,便须与开坛人同承伤害因果,往后托生五世皆为是道门五道之中四五的贱命鬼畜!   那是个诡谲至极的深夜,惨淡的弯月被墨黑的浓厚吞得所剩无几,王玖镠心里焦急万分,即便车夫鞭声急促,马蹄也快得毫无间隙,可他还是无法坐定,隔了不过一个转身,就又掀了车窗探出头,任由千万丝细细的银针扎到自己那张苍白惊慌的脸上,抬头望月,恰好这马蹄车碾的嘈杂惊动了养阴山里同样焦灼的阴魂,那天上的弯月化成了一把细弯的锋利,残忍地扎到了他的心上   盂兰刚过的日子总是刮着粘人后背的闷风,原本冬暖夏凉的地宅之中不合时宜地烤上了满屋的炭盆,王玖镠一身潮湿地跪倒在那铺漆落木朽的架子床前,这床铺的破烂斑驳是多年以来这处地下富丽里最不协调的存在,谁晓得王添金曾经费了多少功夫才将它从辰州买下拆解来的。这是他与那人互袒情意之后,在自己给师门行完诀别礼之后借宿城外的一户农家院里的,两副情浓意切的身子第一回相拥而眠,耳语窃窃的见证   王玖镠鼻息沉而不稳,连已经奄奄一息的王添金都被吵得缓缓开了眼,他不敢完全躺下,怕的就是自己等不到再看看这双与那人一样如星似月的眼睛,半个时辰前给自己灌了副祝由药籍里多为长者缓息续命,交代后事的古怪方子,就半倚在软枕上待着   王添金舔了舔干涩灰白的唇伸出手去,他没太多的力气像平日里那样替他梳头了,只好将贴在脸颊的碎发拨去了他的耳后,再用指尖已经迟钝不堪的力气缓缓往下   这本是一副该受着众人夸赞,掷花如雨有着美好一生的容颜啊,却被自己经年的差错连累得成日与阴魂死人为伴,听尽鬼哭魂叫   眼中的惭愧悔恨融成了两颗浑浊,虽然咸苦,却安抚了唇上裂开痛痒的沟壑   王玖镠被炭火灼热的手心覆上了在自己脸颊迟钝游走的手背,凛冬般的凉意从他的手里凉到了自己的心上,在眼中强撑的沉甸终究湿在了长睫上,即便床边挂上了新配的梅兰香囊,也照样骗不得他那股熟悉的清苦   “从我记事起的每到了深秋变风的日子家中就总会有华盖锦衣的人家登门,他们吴非两件事,请二叔去家中搭‘续命桥’或是求去‘续灯’的药帖自行煎煮。我随着去过几次,看过不少临终孝子,虽说都是副痛失挚亲的模样,却也都各自想着宅田契票,久而久之,这帖子的味道我就认不错了!”王添金反而笑了笑,终于开口   “我虽没‘夭’命在身,却是个身弱骨轻的八字,再加上生辰全落在阴上,能在人间有近四年的光景,哪还能不知足的!只是来了丰州,才有舍不下的”王玖镠听完却有些不悦,起身将这已经软瘫滑落的大半身子扶正到软枕上,怨怼道   “你这不舍,与那人的……相同么?”王添金晓得自己逃不过再挨这一问,但他已经没力气像往日那样与他争辩执拗,没敢抬头,倒是从贴身之中摸出了一张三角叠整,墨色褪旧的符纸   “日后自己多加小心,不可鲁莽,也别勉强”王玖镠却更加恼火,猛地起身让这朽木的旧床发出几声如同鬼叫的嘎吱,他背身过去,不想让他在最后的时辰还看到往日的恼火   “我不要!谁的?”王添金眼中闪过的哀凉,他将这符纸揣进掌心,收去了刚刚柔和清细的嗓音   “我去了,你想烧了毁了那些没人再拦,在让人去家里叫你时候我已经将自己剩下的金银根票与给大哥的信都送去了账房,趁着他们还在明德把你叫来,自然不是只留了这些你不要的给你……”   他话忽然断下,咬着后牙挤出力气持诀上法,房中烛晃火动,一个本在高斗柜上的木匣猛地砸到地上,王玖镠拾起之后瞧见里面是书阁的锁匙,以及一本无题的厚簿,翻开瞧见,这是一些被粘在新纸上的残页与缺字的补齐,粗略几眼,他却瞳仁一缩,又将手中的木匣与簿子摔在了地上   他满眼惶恐地大步再到床边,此时的王添金全然不是往日的温润,而是一个看着该请君入瓮的人不偏不倚地进了自己的盘算,满是阴森的精明   “你可以烧了毁了,可是这院子的地契多年前就被我托给了别人,我与他说定了五年之后送到这处来,是个陈年的债,你替为师开个坛了了罢!”   没有地契而毁屋烧山的话即便全丰州都晓得这是你家的地和宅子也是被枪决的命,更何况王家这等道法医堂本就不受新派人待见,能安然地每日过活,全倚着主顾之中有不少家底殷实,地位贵重的贵人们还了瞧病解煞的恩情,也因王添金倚上了丰州熹元堂的王家,才让那些多少心中还惧怕神明鬼怪的不敢过于猖獗   “好,我可以等!可是你那本子里……是想怎样?!”王添金笑得更加陌生,抬眼反问回去   “你进门后喝的那茶里我添了‘不可了’,为师应了你这烧山毁院的无礼,阿镠是否也该亡人尊上,替三叔了个心愿”   王玖镠眼角青筋凸起,没想到有一日这祝由里没几人炼成的歹毒秘法也有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   不可了与赶尸蛊同源,以阴坛祭炼的祝由蛊为媒,先由法师以草人腹中随血符纸塞入施术者的生辰以及发丝指甲,悄声捆了被施术人的一魂一魄后再将蛊媒掺入被施术人的饮食之中,这样便种蛊而成,待得坛上草人自燃起火烧尽后,被施术人只需凭密诀起术就可让种蛊人随着自己的想法行动,若再修精细下去,便还可操控种蛊人的梦中与喜怒,即便施术的法师身死,但凡魂魄不散不去,也可继续折磨生者,直到此人命数耗尽。   王添金是为数不多炼得此法的人,也因为他打败西村成了七圣之后性情大变,原本那个即便众人嘲讽他与孙三康的苟且之情也不报复怨对的脾性荡然无存。   他在漂泊的日子里接下了不少歹心恶意之人的法金为其坑害他人,又在南方各地投奔祝由王家的宗亲屡屡被逐之后成了烟馆的榻上贵客而名声更坏,甚至来到王家之后还有流言而出,是他爬了熹元堂两兄弟哪个的床才换了一间容身的地方   王玖镠一拳上了那本就不堪重负的床梁,王添金眼神之上没有半分要退,他便恼火地伸手出去,以刚刚那拳的力道拽上了他一边腕子,这副被烟膏刮骨又缠病多年的身子早就轻薄地成了一片纸,拉扯之间本就宽大的亵衣滑了大半,王玖镠瞧着那单薄的胸膛之上吃力的起伏,绝望地垂眼下去,满是不服地问了最后一次   “值得吗?”王添金那那浑浊的眼泪如同此刻的他一般无礼,刚落到了颈脖上便停在了喉结一侧,咳嗽几声之后又如出一辙地答了他一回   “我甘愿!”王玖镠已经涕泪满脸,那满胸的愤懑与不舍冲撞得他浑身疼痛,最后一回在这梅兰满怀的肩头上嗅得一丝让人安心的味道……   夜风起得不算猛烈,可盐粒大小到的细雪又洋洋洒洒地飘到了更夫的肩头,那一盏腰间晃得孤单的马灯晃颤得厉害,抬头去望,残缺的月盘已经胆怯地用灰蒙的遮了自己本就不算明亮的身子   更夫叹了一声,向来这种冷风夹雪的夜里没了月色才是冷得最刮人骨头的,山上那被城中人求心安的水元观都躲着什么闭门多日,自己只求自己身上这点烛灯不要招惹来那些倚仗夜风的猖狂   两声喑哑的鸟叫从头顶略过,夜路走多了的他竟然也被吓得手上一滑,丑末的更响便多了一声   丑末还是寅初?总之离着鸡鸣该还有不少要熬过,王玖镠被更声敲清醒了脑袋,睁眼之后空洞地在被晦暗吞没了颜色的床帐上愣着,王添金那翻梦醒之前的哀求他不敢回想,这一段生死之别是他多年来三不五时的折磨,那悬着的梅兰之气是当时的,那在闷暑的夜晚也捂不热的身子也没能留住,唯独每次醒来,他总是眼角湿痒,把那双失了星亮的眼睛里最后流露的哀求拉扯回来,潮湿了自己的枕上   他揩去了眼角的粘腻起身,本打算借着炭盆的扑闪穿鞋喝口温水定神,却因为眼角不经意的一瞥而赤脚踩上了温不热的地慌张冲到了那铺长桌拼成的窄床,茅绪寿一手垂在被子外面,苍白扭曲的脸即便在让眼睛吃力的夜色也格外醒目。王玖镠在这气息闷重艰难的人床前慌乱地打了两圈转,最后还是没回身去点灯,而是屏息捏上了那只垂下的细腕,脉象薄弱急促,手心烫热且自发大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内伤发热’   “大家彼此彼此,同甘共苦”王玖镠边将这人露了的手臂放回背中,这才发现这人浑身不是一般的凉,只好先将自己床上那铺厚重搬来胡乱压上,随后点了屋中所有的灯再看,这人眉头成川地吃力吸气,简直一副苟延残喘的惨烈   “要不是一路都是头上悬把刀的,真该带着利事来!”他苦笑呢喃一声,这就胡乱地给自己披了一身开门而出,虽说临门的前堂都会有值夜的堂倌,可他轻声下楼绕过,自己掀了通去伙房的帐子,匆匆地往后院里那唯一窗中透光的单薄门板而去,推开之后,确让里面的人如同撞鬼,若非她口中咬着一块粗麻的帕巾,想必那被人闯门的尖叫就能让宿店上下惊醒过来   这个女人也是被汗粘乱了发丝在脸的不整,她满眼惊恐至极,因为王玖镠也没躲开眼睛,而是就愣愣地瞧着自己在柴堆上袒胸露乳的不整   一阵慌张落地,这女人摔下了柴堆,她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亵裤穿正,用那只湿粘的手将衣扣胡乱一系,甚至连搁在不远的补丁花袄都没拿,这就强忍泪水从王玖镠身旁冲出门去,没跑几步,便绊倒在了铺了薄盐一样刺骨冰凉的地上,咬着自己的手背,羞耻绝望地哭泣起来   她本有个做打铁补锅的男人在盐城县有一处清贫安乐的家,可老天刁难苦命人,就在新派欢腾,清廷遗老天崩地裂的日子里她也是一个哭得肝肠寸断的人,因为自己儿子在半年之前一场高热后便接连重病,铁匠将家中大半送进了当铺不说,还不得不向那些放“阎王债”的伸手过去   三日滚半厘,十日添一分的息,铁匠光靠打铁补锅的,得干上四日才能换上一盒那钱庄里手账人手里的洋烟卷,不给钱,那便给钱庄当奴工去,就被当成牲口一样送去了临县的石场,最后成了一具青黑发臭的死人回到了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破屋之中,而那个倾尽所有去医病的孩子,也在隔日后随着父亲去了   她的哭声被夹雪的风吞了不少,也是一个冬雪簌簌的夜里,本打算来庐州投奔远亲的她被当成克夫克子的晦气驱赶出门,是饿极昏厥在人家门前的这家宿店夫妇救下了她,内掌柜瞧着是自己的同乡,便留了她在店中干粗使的活计,既有人说上几句家乡话又有口饭吃的她很是知足,只是今日铺了乙三间住客的床,她被那两副玉质如仙的面孔敲开了那本已成死灰的心   “大嫂子别着凉了,我要盆热水就走,扰您安稳了!”她感到肩头忽然压上了尚有温热的重量,王玖镠给她披上了那被弃下的花袄后将人扶起,留了这一句话后便端起一盆烟气滚滚的热水走了,她的泪痕凝上了霜,最终没抵过天寒地冻跑进到了柴火暗暗的伙房里蜷进角落   她看着自己被搀起的那只手,粗糙蜡黄还有些细小结痂的口子,又想起了今夜梦里她与这两人同榻嬉戏的欢愉,一股烫热又从脐下而起烧得浑身难受,她的愧疚羞愤再次蛊惑了头脑里的渴求,用那只被他触碰过的手再次给了自己单薄的安慰 第120章 身陷难   叩门的急躁让屋里昏睡难醒的两人头疼欲裂,纠缠着茅绪寿的那个恶劣的梦被彻底敲碎,可他并没得到解脱,因为无论是天旋地转还是舌尖的苦味都不比梦里的种种让他好过,向来起身干脆的人今日也有了脾气地将怨怒发在了身上的后被上   可他也就仅仅迷糊了片刻,掀被惊坐而起,自己原本是睡在的长桌在倚墙的另一头,偏头一看,声旁竟有王玖镠被自己哄乱的头发掩了大半的脸,像极了那些被排开在城郊山脚下,毫无尊严待着坑埋乱葬的死人一样。更离谱的是,这人鼻息均匀,丝毫没被门外那声声不断给扰着半分   吴巽拍没了耐心,终于自己推开了房门,他本已经可以一连三十句不重复的抱怨却在脸转向内室时被掐在了喉中,与茅绪寿那张眼下微陷,苍白无血的憔悴模样四目相对了一刻,他才将眼珠子挪到了他身旁那只睡乱了亵衣,被子被身旁人掀了大半的“死人”   茅绪寿脚下轻飘地走过了那张铺着洗旧薄被的长桌,披上了自己那件颜色难辨的破袄之后一把将还愣在原地吴巽扯过后领,待得这人回过神来时,二人已经站到了廊上,那个拿着住客房炭盆去添炭的寡妇看到茅绪寿后莫名心虚,如同见鬼一样也不跟两人打招呼就跑下了通去后院的台阶   “你们……”吴巽这问话的语气很是小心,却被茅绪寿一眼翻白地回了句   “我天夜里又发了热,醒了就是你拍门的这会儿”吴巽的头点得勉强,他并非不信茅绪寿的话而是因为茶楼听了那两折故事和自己读了半本多的《清门不净》作祟起来,好似耳旁有个声音不断地重复着那些香艳词句,而且句句皆有眼前这人的名字   “是那当铺传信来让我们再去么?”茅绪寿揉着眼角穴问他,吴巽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从裤袋里掏了一张笔记陌生的笺子   “今早很怪,两个那当铺衣着的人先后送来的,头一封落的是毛散人的名让我们今日不必过去;可我刚回到房中又被敲了门,然后就得了这封,拿给了阿沅看,她也不认得谁的字,只好打扰你们好事来敲门了”茅绪寿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收拾这个嘴里狂妄的人,他眼睛在这工整的书信上游走几回,想起了自己救下那三个想卖‘万魂归’炼药之物的人   “可能不该我问,但玄黄堂里那‘鬼使脊骨’,当真是有的么?”吴巽点头,指了指自己那随手掩不过半的房门,而今世道那么乱,估计也就他敢这么半敞着门就出来的   “当年刚到小琉球我便从姨丈塞给的一个封了符术的匣子里开出了一截又臭又黑的玩意,要不是娄叔说这就是那万魂归里的,我指不定已经随手打发送人去了!我想着既然这宝泰隆能那么多年没被仇家找着,那么保管这东西也总比在自己手里安心,还想着今日去谈谈当价呢”今日无论换了哪个人来听吴巽这番话,绝对都会叹得一声这是他脑袋最有谋略的盘算   楼下有人进门,是段沅领着个替客提着食盒的伙计回来,她付了这人钱后瞧见这两人还在楼上没散,将那俩大盒吃食就扔在了一楼,自己快脚上来   “你们要去合肥的话我也要去!师父还在时时常说起当年凭着闻持诵在进村之前暂住时与葛老头他们切磋来看不该在那种时候被那些东西障眼蒙心的,我也要去听听他到底是哪样的人,日后回去谒师也好说说!”   那张陌生笔记上写着让几人有可能的话往着霍山太瀛观去一趟,不用问多,只问关于孙三康徒弟之前的来历,还说了只要去庐州城东城门去便可看到挂着宝泰隆旗子的车马,只要说了自家宫庙的名字便可坐上   “那也不是今日的事,你若闲着,就跟着我去趟药铺医堂,若是晚些还没事,就……”他话还没完,可段沅已经被那一脸冷淡的神情给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地转身就走,重重地摔上了房门前还留下了句“谁要跟你”   吴巽看看茅绪寿又瞧瞧身旁这个分明秀色可餐却也无比招人嫌的矛盾之人,又再次不知所措起来,茅绪寿闷叹一声拍了拍他肩头   “她向来不爱跟我说话的,你下楼去拿早饭与她一块吃罢,我去就是”说完就开门再次进屋,用着茶水壶中的热水简单梳洗之后瞧见自己亵衣的系带竟然错了上下,不由得朝着床上被自己刚刚随手盖回被子而“安详”许多的那人   他梦到了他上山之后段元寿曾经来过水元观看望的那回,他恨这人便从始至终将他关在门外,段元寿留下了一包小满与几张小银存票,再附了一句若是有难处又不想见他,便往着广州去,在恩宁路上有一户李公馆,当今的当家人李天澜是曾经段家的挚交,不会置他不理,段沅寿走出一段之后他忽然开门去追,可是那人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让他心里埋怨多年,也成了多年旧疾的梦魇其一   昨夜的梦里,他跑到了赤红滚滚的蓄阴山,看到段元寿在一处陌生的山坑边沿朝他慈笑招手,一声声地叫唤他的名字让他随自己回家,可就在自己靠近之时才发现是恶鬼邪魔化出的心相,而将他从这险境中救出的,便是床上这个疲累得无比安详的人!   福如巷西岔口处的药铺“百草生”是庐州城中最齐全的一处,茅绪寿虽然对药理不通多少,可他昨日听着葛元白与毛诡打趣时说起王添金曾经与他们说起自己的弟子是副学医的好脑袋不假,可毫无医德可言,随着自己脾气添一钱半厘的常有的事,因此除了祸害自家人也没谁敢提让他去坐堂问诊   “劳驾,家中有人高热,想拿几帖药”账台里那带着西洋眼镜的问了几句之后便给他药汤的料子与自家的丸药打点妥当,刚出了百草生的门,便看到一个身着鸦青大氅,洋装笔挺梳着油寸头的人正站在街中定睛而向自己,两人就这么站了片刻,才齐齐露了笑脸快步凑近   “师弟,还以为你要认不得我了”茅绪寿的确有些认不得,吴绪涎在水元观中向来是着装最为规整,这剪去了蓄发换了长褂衲服的,怕是换做自己亲娘都得多看上几眼   “师兄你怎的也下山了?你这模样……莫不是被我拖累的?!”吴绪涎在返庐州的路上各种编排遇上了茅绪寿如何向他说自己下山的缘由,最终还得是肖苇替他想来的那个——因为当日被观中上下看了丑,只得出世来护道门清净   “说来话长,我本就是打算再瞧瞧这个生长了多年的地方,没曾想师弟你也回来了,那我可不放你走了,匆匆一别,还以为自己心里的话就再没得去说了。”   茅绪寿只好转身回了百草生,掏了半块交代堂中把药送去东海巷的“山眉楼”,只是吴绪涎领着他走的路很是古怪,他没落脚在旅店小馆一类的,而是得走过大半春花巷这等下娼破鞋站门招客的乌烟瘴气,虽说这岔口里面是处清净的小楼雅间,却也让茅绪寿浑身拘谨起来,并没在屋中坐下,而是背窗站在了临门的地方   这屋子早就做好了有客到来的准备,炭盆烘暖,茶炉飘香,吴绪涎褪了大氅与那窄袖的洋装外衣,倒满一杯清茶朝他而去   “从未和你说起过,我下山并全然是那日的事,这是我已远亲的房子,你走后不久我这表姑就去信上山说自己病不见好想见见我,怎知照料了几日人就去了,赶巧师父为了避咱们那日的嫌把山门关了,我也就只好暂时住下”   茅绪寿没有半分怀疑地在屋中坐下了,反倒还对自己拖累吴绪涎而内疚得很,一连好几声道歉,屋里有道门中人一闻便知的荡秽香焚过的气味,他也觉得吴绪涎住下后洒净用的,屋中那个术法封坛在了床底,怨戾极重的阴魂就连一点气味都传不到来人的鼻间旁,只能在暗处微微颤着   吴绪涎把自己在来路时编排得滴水不漏的在他下山之后水元观如何遭到各堂口宫庙以及城中信众的恶言相向给说得有板有眼,茅绪寿起先想告知他刘濑吟在宝泰隆一事,却发觉此人怎的也不给他插嘴的契机,再听下去便觉得有些头脑昏沉,掌心烧灼起来,即便坐直了身子硬撑,也没过得一会儿就因为气息不顺地前额砸上了桌面   “师弟,师弟你怎么了?!”吴绪涎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他嘴角微颤,肖苇说过这人喝下了掺了“一晌欢”的茶酒之后约莫半刻就会宛如醉酒地蒸了绯色上脸,待得侧脖处也染了桃花色,便就是真的药已攻心,为所欲为之时   “我……我这几日受凉了,许是药没吃够,这就又发了病”吴绪涎极力压着心中的狂喜将人扶正,随后一脸眉头骤起的焦急在他手心一番揉搓,又抚上前额,床下传来了一个细微的挪动声响,他赶忙背手起诀,心中默出一咒给了坛中阴魂一个教训,茅绪寿这就被他问都没问地搀上了一臂,脚下摇晃地往那张床帐素净的床铺而去   “我这简陋了些,你既然是染寒的高热,那该是没过多久就得身上发凉了,床近炭盆,你躺一躺,总比坐着暖和好受些”   茅绪寿本想拒绝,可一开口便如同喉上被浇油点火一般的难受,待得那声模糊的“不用”出口时,自己已经被拉扯到了床沿边上,他顺势扶上床梁,喉中虽有缓和,那一旁炭盆的火却好似让本在胸膛的火得了助力,这就碰撞往下,烧上了周身,他松下了领口的扣,虽然依旧喘息吃力,但总算能让吴绪涎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劳烦师兄替我跑一趟东海巷的山眉楼,就问药送到了吗,然后该是会有人来问你我在哪处的”这话有些缺这少那,可到底吴绪涎听得出他要找的是谁,这就想起了等闲倾那夜与过往他暗中看到的种种,一手撺拳指往着自己掌心的皮肉戳去   “好,你等等我”他冷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茅绪寿这松了领口算是帮了他个大忙,可这人已经坐下好一会儿了还没等来脖上绽出桃花的红粉,他不禁有些着急,索性将掺了“一晌欢”的茶水再倒一杯,说着好话灌着茅绪寿喝下后便下了楼   他在楼门前站了片刻,便见着几个领口松散,提着裤腰的窄袖立领人从那春花巷来路快步而来,吴绪涎瞧了瞧那几个比自己小些年纪的,面色潮红眼中发亮,向来是头回尝到这身为男子的甜头   “东海巷的山眉楼”他一句寥寥之后便转身上楼,而由三个领着的几人则继续朝前去,从这一街荒了五六处的半旧小楼前的窄路绕进了大路,在地的人都晓得,自打半年前里挨着春花巷一侧数过第四门的楼上死了个被人放血掏心,浑身赤条的兔爷之后这巷子便是夜夜听到鬼哭敲门,但凡过了正午,就没一个敢再抄近路进去往城东去的!   茅绪寿感到那奔涌在全身的热流已经将自己的骨头融去了大半,腿脚发软的他已经倒在了那血迹未全部洗净的铺盖之上,他一通乱摸地去抓那原本支撑的床梁,却越来越使力不上,恍惚之中一道火光划过了瞳仁,他面露惊讶地大口喘气,自己竟然回到了前些日子荒唐的梦,养阴山遍地狼藉的赤焰猖獗,恶鬼嘶喊之中一个眼神空洞,面色冷淡的人朝着自己僵直而来“你……你想如何?”眼前这个“王玖镠”与那日一样没回他半句,茅绪寿感到自己耳旁擂鼓更快,本该恼怒至极的他并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咬得自己下唇见了血色,极力想让自己不知为何忽起的那个可耻的念想清醒散去 第121章 桃花痕   “这陶家也并非就是青月谷的正主之家,听着我师兄说过,陶家坐上了圣女尊位也不过百年左右的三代。光绪三十年那会儿我去败西村找了趟师兄,看看剩没剩下两根骨头留个念想,结果满地死的也没个面熟的!前一月收了个事主的法金替他扰得商行对头家祖坟不安,我被那家人逼着斗坛了几回,嫌累,索性就往云南去了趟,本还真想去拜访下青月谷的,怎知那会儿恰逢云南大旱,绿营又被清廷以减少国库消耗的由头削减不少,我还没走到玉溪河附近就险些被番鬼白军给拉去修那跑蒸汽车的路,全靠用了些乱七八糟的杂术脱了身”   韩不悔的洋烟卷一根接着一根地熏得刘濑吟直冒眼泪,可他也不敢去怨,毛诡手诀两换,一枚铜绿斑驳的咬口钱打去,直接把那烟卷削去一半,拿起了身旁那西洋供盘里的一颗冬梨朝他砸去   “叫你来是给葛小子他们补补当年旧事的,你倒好了,这是要弄得一屋子喘不上气怎么着!”韩不悔很是不服地偏了偏在西洋软榻上坐相懒散的身子,他瞥了眼毛诡刚刚灭了的水烟壶怨道   “我一夭命的多享点福气怎么了,你们这些孤贫的也就是穿得破烂,断子绝孙罢了,还计较上我了!”刘濑吟赶忙从中作和,将隆东海照顾自己喜好的那碟“寸金酥”给两人端过   “韩道友真是有勇有谋,见识广博啊,贫道这等常年被观中杂事缠身的小门户里的想问问,无论市井闲杂话里还是来访的道门中人都多有说起这七圣之中的顾良潇与那青月谷的代谷主陶芝玉是有着些男女秘事的,可能作真?”韩不悔一没客气,一把抓去半盘甜酥条子边嚼边答   “可不是真的么!否则我也不会成了毛老鬼这样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东西,我师父也就不会被与那陶家大小姐原本婚契的‘贝玛’一脉的草鬼师一脉给成日的上门算账,死的时候那是被人家养的那些虫子啃光亮五脏六腑,连眼珠子都没剩下”   韩不悔的表情没了刚刚那副散漫,他叫掌中的甜酥条子通通塞进嘴里,牙咬嘴磨出一阵粗粝,只是口中的甜腻还是没打散得去心头涌上的苦味,屋中几人谁也没再说话,那在大屋一角候着的下人也因为暖融的松弛而泛起了瞌睡,就在韩不悔说道顾良潇曾在自己去往败西村前与他共酒告别时提起过一种叫“一晌欢”的春毒时,厚重的闷响震得整屋的人齐齐而向门处,钟管事满额大汗地喘出一句   “给主顾家送赎当的伙计瞧见,几位小师傅住那店……遭袭了!”葛元白起身得最急,牵扯到了腿腹上愈合没几日的厚痂撕裂,韩不悔有些无礼地掀了他裤下去瞧,果不其然敷着创药的地方渗出了红色   “你呢,能出力不?”刘濑吟赶忙点头,葛元白只好将三人送到了门旁,唉声叹气地掏出一紫青连点琥珀黄的混珠手串摩挲着唉声叹气地呢喃道   “到底是躲不过啊!”   “一晌欢”这名字出现于嘉庆仁宗时还是宣宗初,即便是云南人自己也说不大明白,因为除去青月谷外没人晓得原本建立了这么个毒谷死地的白家是如何被其世代忠心的陶氏一脉给取而代之的。只是打从这当家人姓了陶之后便与谷外各族以及远地村落多了许多往来,陶家几代谷主甚至亲自出谷为谷中大氏族女眷提亲说媒,让这么个一进深山便得了“玉溪河进青月谷,再往西走见阎王”的蛊族小国让外人瞧见了不同之处   许多村落蛊族的男子痴迷青月谷中蛊女的美貌也会上门提亲,“一晌欢”便是青月谷中蛊女与族外男子洞房之夜对饮交杯会掺入酒水的其中之一,陶氏圣女之所以制出如此春毒并非仅仅是让初为新妇的姑娘少些拘谨,更多的是为了让成为本族女婿的男子不背信了提亲时的在圣女殿上白首不离的誓言   “这乃是云南第一的欢情之物,原是那蛊族青月谷在其族女与外男成婚之时配以圣女亲授的“永白头”一术并用,只是这法蛊没人能破,我也就只能助你于此,你师弟离了庐州后几番来信很是挂念在你,那宗主的这番好意定能让你们敞开心扉才是!”   吴绪涎匆匆奔向楼上,房门推开之后看到人已经瘫下便欣喜若狂地奔到床沿边上,他口中边喊这个双夹泛起桃花脂粉颜色气息喘喘的人,边试探地伸手去触他敞开的领口,见着茅绪寿并没有任何质问反驳,便放肆起来,下手急躁地将他身上与人很是不协的破衣烂布撕扯大敞开来,瞳仁之中映出白瓷之上的桃花朵朵   “师弟,你如何?”他的脸色如同烧红的炭一般,指腹轻轻地触在了这副平坦的柔白之上,他一寸寸地往上游走,轻声去问,终于在临近胸膛的一处新痕处因为疼痛得了一点清醒,那是一句他与他多年朝夕同修也未听过的软柔声音   “我……我好热,很难……难受……”吴绪涎听后盯着那凝脂一般的下巴露了笑,他将自己松开的洋衬衣解尽了衣扣,手下也没了刚刚试探的轻柔,而是一把捏上那纤长之上桃红点点的脖子,将他托颈抬起,凑得很近,几乎稍稍一动两人就鼻尖相触   “我让你好受些,要么?”   他一边耳语般细声地问着,一边手下不闲地在这副单薄烫热的身子上之上几处深浅不一的新伤上摩挲,当触及到那腻滑的后背一处起伏之时,他猛地想起了当时自己躲在暗处以棺材兽血上法让那女尊得了助力凶残再扑时,这个让自己痴迷疯癫的人竟然毫不自顾地用这副身子替那个早该去死的人挡下了大半,指间猛地发力,朝这伤得可耻的皮肉上掐去一把   茅绪寿脸上起了波澜,他胸上的桃红颜色更浓郁了几分,急促的起伏之间让两声,当即让脸上添了只有在烟花之地才可瞧见的那般风情,吴绪涎等不得他回答自己,这就将那原本游走各处的手臂箍上了他尺寸的纤腰,再度尝上了那自己两月之前一触便日思夜想的软唇,在他触不及防间便已用自己的舌头滑进了那两重牙关之间,仿佛那些小册里吸人精魄的鬼怪一般,恨不得将这人吃尽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茅绪寿星眼朦胧地微微抽搐着身子,又因胸口腰间皆有所局限而难受得喉间又泛出嘤咽,他的舌头也在片刻的失防之间被外袭而来的那湿软捆上,分明该是进退不得的难受,却让此时的他却在鼻息窜进的陌生气味与这痛痒之间得了些好过,但也仅仅一星半点,因为这人似乎也因为挤压得喘气艰难,戛然而止在了他就要僵死在这人手中的前一刻,让那火势已弱的难受又猖狂起来   吴绪涎早在十五过了没几日就揣上了刘濑吟偏袒弟子而塞来的那几块小碎银子进过胭脂花的床帐,他尝过花街柳巷里好几条被狂蜂浪蝶垂涎的香舌,也揉搓过不少软香之处,即便是后来他小有所成地与众多会雕虫小技的法师那般收了些法金入囊,与那个身柔眼媚却天生有疾的小旦生在同样的床铺上面弄得满屋旖旎之时,他始终想的都是那在水元观里独居阴冷,堪比月上神明的这个人   “好受些么?”吴绪涎在他脖颈的一片桃红上轻轻吮了一下,茅绪寿颤得猛烈,让这个半跪得已经有些麻木的人一个踉跄,后背触地地摔到了地下,他一个挺身又窜了上去,再度将这散发凌乱的人抱起,他不知为何忽然怒色上脸,没了刚刚的和言细语,而是满眼狠戾地将眼睛钉上了那张依旧游离的脸,一手沿着脐下而去   “答我,想要好受些么?”茅绪寿气息更加急促艰难,可自己使力不上,只能如同爬虫一般地乱颤腰枝,没几下便彻底使不出了气息,微微地点了点头   吴绪涎狂笑出声地再度舔到了那两瓣软糯之上,与他同门十一年,还记得观中堂主领着那个杏目楚楚,柳眉俏鼻的新弟子到经堂之时,无论年纪几何的门中上下皆瞪大了眼,若非他那羞涩的嗓音与六七岁男孩无异,一些已经会在女信众来访之时分心的半大弟子当真以为自己能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师妹了,而吴绪涎就是其中之一   “虽是男子,又如何!”他在那个远久的苦夜,熬到了东方既白之时暗下决心   那是茅绪寿初在清净门中的难以入睡的一夜,也是他被那副出现在自己眼中不足半个时辰的冷淡面孔折磨得辗转反侧的一夜,在那之后他就常以大弟子的名义领着他熟悉观中各处,拜访同辈长辈,久而久之,他心境大变,憎恨妒忌起与他亲近玩笑过的人,越发夜不能寐,日日煎熬……   他认为他的心意得到了神明的垂怜,在半年之后临山练术时他撞见了一个刚断气不久的狼狈老道,得了那本封皮无字的古怪术法,在窃听得自己师父与观中长老们夜话《败西传》火热在市井之间,猜到了几分这个被小心护着,一口岭南腔调的美貌师弟身世几何。从此精心在观中编纂出各种流言蜚语加以印证,又借着这些莫须有的势头,合乎情理地让他因为受师兄弟排挤而搬去偏处,由原本的人见人爱变作了见着丧门星一般的晦气!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那张脸上燥热难耐的神情,就在自己已经朝着那脐下平滑的皮肤探下之时身后砰响一声,赤条的后背当即被灌入的凉风袭得哆嗦一下   他慌张地回身,只见一张眼下泛着些许乌青,亦是惨白无血的脸正如风一般冷冷向他,身着与那一头束带快要坠地的发丝一般散乱,到底自己也是修法之人,即便这个手上还有血珠刚凝的人再如何强作镇定,也是气息大乱的耗损与匆忙   “你……你怎么……”吴绪涎发慌不已,因为他料想着这回随着肖苇而来,即便有天大的麻烦自己也不会是需要冲锋陷阵的那个,就连招阴的符箓香粉也没在身旁,这就有些慌张地从床上一跃而下,还不忘扯过自己的那厚实的洋装大氅披上   “不是你让人传话到东海巷说让他亲眷来接人的么?你……你是水元观的那个大弟子?”   王玖镠瞧见自己伺候得辛苦到快天亮的病号被人扒得如此透彻简直要将后槽牙咬碎了去,两人步子缓慢地在屋中你进我退地周旋,好在吴绪涎怕茅绪寿随身携了些什么挡煞避法的东西而预先在枕下留了一小截阴法炼化的畜灵骨头,就在自己刚要起术招阴之时,只见王玖镠一把“女儿怨”直朝自己面门就来,吴绪涎躲闪不得,这就尖叫着后退撞墙,眼中留下两行血泪   “我该是现在让你死了呢,还是让你师父听听你这个没有伦常,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怎么去辩!再借机得个更加名正言顺的由头来折磨你呢?毕竟……”他瞧了瞧床上那个表情旖旎,像极了曾经丰州随父出诊的富贾庭院里那条在嬉戏在院塘在白玉躯子桃花鲤的人,彻底将这几月以来那些越发精彩的道门艳事给贯连了个明白   可他还是大意了半分,吴绪涎趁着他扭头向床的那片刻之息咬破了自己的指腹,随后借着仅能看清的模糊将这指腹血摸到了王玖镠的脖颈,随后发力将人推开,手诀两换一声敕令,又将指腹血朝着床底封坛的符箓上掸去,只见这架子床如同天崩地裂地摇晃起来,阴风大起,王玖镠当即被随风扑来的一个四肢残损,眼球窊了去的炼魂咬到了血抹的脖子上,本能地惨叫一声出喉   “我这相好的可是个坏脾气的美人,你好好享受罢!”   王玖镠强忍疼痛一把推向了吴绪涎,让这与自己半斤八两的人失了脚下,撞倒了那红热的炭盆,火星溅到这洋氅子的衣摆燃了起来,本就充斥着炼魂腐臭的屋中又掺来了一股焦糊的畜毛焚烧,吴绪涎不敢多与这有备而来的人纠缠,一咬牙便甩去了这身上唯一的衣料,仅仅一条亵裤就狼狈逃出了门去 第122章 牙根疼   东洋脚车的车夫在正午过半后便会在城中三处聚集,一是衙门院墙之下,一些洋老爷们喜欢这个时辰去使馆楼里喝那些黑褐的中药汤子;二则有一些会到临近渡口的茶楼或是春花巷外聚着,许多家有悍妇,手有余钱的脂粉客怕夜里进出的麻烦,就挑选了午后来寻花问柳,良家女子鲜少晓得这些街娼楼凤的也有白日迎客的,何况男人白天逃生活去养活一家老小本就是应该,这些午后有着生意的屋中都会熬上一锅苦味浓重的草药汤在屋中,待得恩客穿戴整齐后用小笤帚蘸了药汤洒洒,借着脚车而起的风一吹,也就灭了胭脂的味道   “东海巷山眉楼!”那两三个头朝西路的脚车夫还没从刚刚那个赤脚光身,在一群街娼们的耻笑声中奔出春花巷,擦着自己的车边往西街去了的男人那缓过神来,那离着巷口最近的一人就感到身后一阵摇晃,回身之时吓得差点摔地,一个披头散发,脖颈淌血的男人怀中搂着另一个同样高挑瘦弱,却凌乱得男女难辨的人坐到了自己车上,随后一阵杂乱,好些穿红戴绿的花姐也聚了过来,朝着这二人毫不避讳地打量嘴碎起来   王玖镠喘得难再重复一番刚刚的话,他只从衣袋里掏出了半块小洋朝那车夫甩去,车夫两掌一合接了个稳当,这就握上了车杠小跑而起,将身后一群聒噪的嘴巴扔在了身后,只是这两人实在太招摇,一路而过吓到了不少老弱妇孺,他不敢回头多看,因为车后的男人虚弱了一句,倘若他的腿脚再快一些,就可再得一块!   临近山眉楼后更是他活了三十多年没见过的场面,一片浓云只压在了这两层半的小楼顶上,而门前一个老道模样束发燃符的人呵出一声,一道紫绿的雷电竟然直直劈到了一个浑身墨色袄袍的男人身上,散去之时此人冒出一阵肉炙的气味,倒地瞬间已经骨肉分离的四肢碎裂滚落,他吓得当即腿软,前扑到街面上时差点把车也掀翻,让车后的两人共同遭殃   王玖镠往巷中瞥了一眼,这就将怀中披着吴绪涎那件烧了小半截洋氅子的人箍紧下车,他掏出了一张伍元的橙紫票子   “忘了你看到的!”说罢快步往着巷中而去,那脚车夫揣紧了洋票,连滚带爬地托着自己的车走了,恰好躲去了毛诡敲锣之后身后三具走僵一涌而上,抄起地上胡三洋的焦糊的残肢大快朵颐的一幕   “嚯!这边也是块硬骨头啊!”韩不悔虽未见过王茅二人,可瞧着来者皆是一头蓄发与满身狼狈便也晓得不会是两个过路来的,王玖镠没多余力气理这个自己胸口之下,吊八眼睛很是奸诈嘴脸的中年人,而是径直去向眼睛未抬起半刻的,破衣烂袄上也溅血带伤的毛诡   “人……人还算好……”毛诡点了点头,看到富贵将之后一点焦肉咽下之后终于腾出了眼睛看看自己被头发掩得不见五官的徒弟,冷笑一声   “带他进去罢,这衰仔可要体面了,待会该闹了!”王玖镠点头,朝着满地死人与打得稀烂的炼魂之物的法器残渣里,也是狼狈凌乱的韩刘二人颔首为礼便匆匆扯下了不知是谁封术在门的那道符纸推门而入,当即听到了吴巽一声高亢难听的惊呼   袭击来得突然,吴巽与段沅想必是挡下了好一阵后才等来的救兵的,虽说二人皆已经在内掌柜与昨夜那寡妇的帮助下上药换衣,可术法耗人之后那一脸的倦容与憔悴怎会一时半会就褪去,王玖镠让他们去门外帮忙山后,又拜托了内掌柜送热水布巾等一众东西上楼后,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将人送进了房中,自己在床沿缓和了好一阵,待得自己交代的摆满屋中之后才安心喝了口茶水,润湿一片布巾,先将这人唇上干成褐色的血渍擦去   他脖上鬼咬的牙印随着胸膛里的翻腾律在一线之上,刚刚好不容易将那咬着脖子的东西打开之后,他凑到床边想看看这人如何,怎知刚伸手要触就被已经春毒攻心的他发力扯过,他死死捏着自己的一只腕子看了片刻,随后忽地凑到了那还在细流淌血之处,一道湿热从血流的痕迹向上而去,最终停在了那牙印之处,当即浑身一个猛颤,这人吮上了那涌血之处,竟比刚刚的阴物还要抽魂软骨,一瞬之间就吸去了他余下的气力   “你欠我人情欠大发了!”   屋中炭火烧得旺盛,他只当自己从胸口蔓上了两颊的烫热是火烤来的,把这满身桃红花斑依旧未褪的人半身擦净之后,他总算可以将吴绪涎这破烂一副砸去墙角,在扯过厚被裹住这副单薄的身子时无意触到了这春毒引诱得最是重灾之处,本就让人辛苦的烫热更是得令般地窜进了头脑,拽出了那日荒唐可耻的梦境   一番符水擦拭眼看就快完毕,怎知在触及到背心那痂痕被人拽去一块的新肉时茅绪寿被疼得猛地睁眼,依旧木讷的眼睛在王玖镠的脸上定了定,惹得他很是恼火,但还没等着自己开口,这人又将脸凑近过去,刚擦去血渍的唇被复发而起的高热灼出了花红的颜色,带着烫热地又袭上了眼前的人   王玖镠惊慌地想将人推开,可这人力道很大,拉扯之间反而让自己被吮着的下唇扯破了皮   “要是醒了知道自己这样,你会想躲去山沟里自戕的!”王玖镠一把将人推得撞到床柱上去,随后赶忙从煨茶的炉中倒出一杯,以灯燃符   “摄汝精炁,摄汝神魂,百病消散,百毒速退,敕!”他结印持诀以燃符凭空书出一道‘百晦解’就在符灰刚落上杯中水时,床上那人竟然将原本身上裹着的薄被掀翻在地,赤脚闪到他身前,二话不说又施力上他肩头侵占上他那粘稠着少许血腥的唇上   “你疯了!”他模糊地挤出一声,半个时辰之前还是一副腿脚发软难走难站的人这会儿活脱就是副被什么牡丹花下死的登徒浪鬼附身一样,趁着他恼羞成怒的缝隙用自己口中那湿热的灵活游进了自己牙关之中,将自己舌尖打压在其之下,王玖镠奋力挣扎,待与这人分离开来时已是舌根酸麻,双颊之上也被这人半身的桃花红斑传染过去,泛起了两片粉热鲜艳的颜色   还不罢休,茅绪寿僵了片刻之后又如同走僵袭人般朝他扑去,只是吃了两轮亏的对面人晓得了机灵该往哪处用,这就先了一步以臂隔档住了人,可这春毒之下的茅绪寿对着他的破口大骂毫无回应,还几番将这人凑来唇边的符水躲开,甚至想出手将这么个坏自己好事的一杯灰渣满满的东西打翻在地   二人在房中踱步周旋,像极了刚刚与吴绪涎对峙一般,王玖镠苦不堪言,心想这得是哪来的邪毒,竟能凶悍得与三叔那些秘本杂书里所叙的那青月谷中物——一晌欢比个高下,可就在此时他心里一沉,想起了吴绪涎刚刚上术的诀印与那封鬼坛子上碎裂的符箓,困惑被一点而通,却也被这人箍上了腰间,又要继续刚刚那羞耻的荒唐   门外越发靠近的急步在门前化成了足以让门塌窗倒的拍门,王玖镠艰难地用掌心捂住这人凑来的脸,朝着门外大喊   “吴小子你是来催命的么!这姓茅的什么惨状你看不到……”   “这个要是暂时咽不了气的话你就赶紧下楼,茅师傅不好了!我们刚刚将那一地死人什么的清了,他……他就叫不醒了!”   祸不单行,听得毛诡这情况之后他彻底慌神起来,茅绪寿到底清醒与否他简直怀疑,就在自己分心的这一瞬这人竟然又寻到了契机扳下了自己隔档的那手,牙尖齿利地又扎上了他下唇稍稍凝血的口子,王玖镠差点叫喊出声,头脑一热地忽然想到了个法子,这就再度与他拉扯出分寸之距,恶狠狠地瞪上那双三魂不在的眼睛   “你就要这样是么?那好!”他咬牙切齿地低声一句,随后抄起了那盛了符水的杯子往自己嘴里灌区,随后将死撑抵在茅绪寿胸口的手臂一撤,捏着这人的后颈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只见茅绪寿手脚发颤,双眼瞪大地松下了本快十指扎入他腰上皮肉的手将人推开,却还没发力,就在天旋地转之中昏厥过去……   房门突然推开,王玖镠撞着吴巽肩头垂头而出,吴巽赶忙跟上,各种凑近去看为何这人以手捂了鼻下半面   “牙根犯疼”王玖镠说完这句便匆匆往台阶下去,楼下前堂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葛元白掐着毛诡的人中燃符打煞,韩无悔则在他身上脸上又拍又打地叫喊着“毛老鬼”   “毛老鬼,你可别在这三长两短的啊!哎哟喂,七圣哪个不是偷着咽气的,在这么些闲杂人等围着的,你还要不要体面了啊!就算……就算你不要体面,你也得把应了我钻了那什么九龙塘老番鬼的棺材,替你“掏宝”的佣金结完了给我啊,可还差两千大洋呢!”   吴巽在台阶上瞧着王玖镠截下了葛元白那些无用功,把脉之后扯下了捆绑鬼门针的捆带,取了几根粗细长短皆不同的扎在毛诡的几处大穴之后结印敕令,毛诡便如同噩梦惊醒般惊慌开眼,喉间汹涌地吐了一滩乌黑的血在地   “牙根发疼……不是捂脸颊的么?”吴巽揉搓着自己的脸颊很是不解   庐州那被盼了多日的晴朗被西北风助涨了气焰的浓云黑浪给吞得一丝不剩,走街串巷的货郎叹了一声,只能收了原本叫喊的嗓门,给自己披上了破旧的斗笠草蓑,愁云惨淡地调转了脚步往那待着几个铜板买柴买米的破屋小家赶回   今日的风里夹了无数条鞭子,走到街口时他的两颊已冻出了两道红痕,躲闪过了一阵逃命模样马快车疾,他不禁一口唾沫啐了地,心中暗咒起这车上的人不得好死。世道多艰,骂官爷谈国事不行,气总得撒在哪人哪事之上,否则这雪上加霜的苦日子,哪还有捱下去的力气?   风雪一起,还拴在渡口的蓬船小舫们皆犹豫起来,唯独其中一艘新窗油蓬的不怕死地往着河中心逆流往东北而去,原本贪着那点炭暖的疍家小儿掀了篷帷伸头去往,随后跑到了船尾向收拾鱼货摊子的父母兴奋问道,刚刚有一艘宫灯漂亮,雕柱翘檐的舫子,是否是那总在沿河卖着酒疯,修船老工匠吹嘘的在北平行宫里供着皇帝游玩的那艘?母亲将已经僵直的活鱼带回了船上,摸着他的头顶笑着解释“而今已经没有皇帝了”   肖苇记不得自己一路上被舱中那一个个哀嚎不停的人吵醒几回了,他拉开小厢的门瞥了一眼出去,德福在一群灰白脸色,白眼翻上的人之间来回忙碌,还能晓得皮肉伤疼的机会都是在两方交法时候耍过心眼的,但眼下他也是个刚捡回条命的人,只能哀叹一声自己轻敌,畏缩地悄悄将厢门关上   他合眼倚墙,又回想起了那天自己与韩不悔斗法得不相上下时自己的心慌,那慌乱并非是对自身术法修行的自负,而是他一招招地躲去和化开的是他太过熟悉的东西,这是在华宁里地下那个人一门同出的路子,玉华司之法虽不及茅山闾山等神功大派的名气,但其中符箓口诀却是各家与阴人走僵的法门打交道的奠基,即便标榜自己是走脚炼尸一脉老祖宗师的湘地遇上了玉华司门人也只能毕恭毕敬地尊称相待,因为那一道道封于喜神帽中麻衣的镇尸符,都还是人家门中流出后加减比划的修改!   市井常言修阴之人诡秘,道门旁通却窃窃私语玉华司的扑朔迷离,此门庙堂不受信众香火闭门而修,弟子的选拔也非什么吃苦秉性一类,一些旁通门派里多称玉华司择徒为“挖墙角”并无差错,因为几乎入门弟子原本都在旁通下茅这类门派之中习法了一定年月,至于被那位“九凤将军”托了怎样的神祇梦境,所有门中人皆闭口不谈,即便是顾良潇与韩不悔这么一对入门之后连原本各自授箓门中的秘法都能泄给对方一二的,也都是谈梦色变,各自避开 第123章 破秽法   “你是哪路的鬼?”肖苇与解袭洪不知哪里招来的古怪法师同时施术与两个枪手身上,一阴一阳的拉扯使得那人七窍流血,枪口在抽搐之间不断地左右转换,但凡其中一人有一丝疏忽,便会成了这舵“五轮火”下的死人   “那你呢?瞧着先生这体面的衣裳,怎会是与地里那些烂肉野鬼打交道来的?”   韩不悔并没有答他,普通人怎受得起这两方兵马上身的苦头,也就两句话的功夫这枪手便痛苦难耐地往着自己眉心寻了个解脱,二人并没有谁眼低半分,齐齐以血醒器招阴,又一番正面交锋,怎料对面那人先没了耐心,这就在周旋到自己的布挎时将一柄半臂长短的火令木剑亮出了面   “九凤破秽,阴邪灭亡,天将神吏,徎下云罡,急急如律令,破!”肖苇那随了自己五年之上的,战功显赫的五鬼兵马竟然被这火令剑斩得死伤惨重,就连与其同床共枕多年的解袭洪也是头回在他脸上瞧见所谓的大惊失色,女子到底重情心软,她大胆上前去扯了扯韩不悔的袖口,示意他到此为止,却遭来了韩不悔的难以置信   “解小姐,贫道听闻你可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坐上了解家当家人的位置;贫道本敬您是有爱憎分明的,这会儿怎么也妇人之仁了呢?!”解袭洪被他的话驳得心虚,眼神闪躲之间游道了肖苇身上,那是比刚刚二人争执之时还要寒凉百倍的阴沉,这一眼让她本就折磨不已的心上更浇了一杯苦辣的酒,让那血淌溃烂的伤口疼得浑身发僵,头脑空白   韩不悔叹气一声,这就将缠着肖苇的兵马以令唤回,肖苇后退几步踉跄倒地,鼻中淌出乌黑的混血,他用手背抹去,眼睛并没再看解袭洪半眼,因为他不敢从这个手持火令朝着自己踱步向自己的男人挪开   “解当家宅心仁厚,贫道却可能要毁了与东家你的信约,这个人……留不得!他身上有些贫道该去记恨的东西……”   韩不悔没了刚刚起术斗法那大开大合的动作,他每一步都谨慎小心,持着火令的手背之上青筋突兀,这是无法遮掩的慌张,肖苇颤颤起身,抚着胸口咳嗽的那只手在洋服的衣袋里摸索,当指间触及到一个小巧的硬物之时,他心中有些挣扎,若非吃了解袭洪这个大亏,这东西并不该在此时用来保命才对!   “道友又不答我姓甚名谁,何必如此苦大仇深的呢?!你的口气与出手都像极了那些替天行道的正派清堂里出来的,但又为何进了这药市,千金买下双阳草和阴风解这等阴毒之物,怕也是野心歹毒也不在鄙人之下吧?!”   话毕之后他忽地桀笑起来,五官彻底扭曲出一副嗜血吃人的狰狞,解袭洪惊慌地捂嘴后退,而韩不悔却觉得,这才是这人本该的嘴脸   “我知道你是谁了!”肖苇这话让韩不悔的脚下顿了半步,但他马上后悔起了这半刻的犹豫,他低估了肖苇的阴险,当即将火令剑挡上胸口,这才没被从肖苇衣袋里窜出的那叫声凄惨的阴魂给一招毙命,他手中吃力地以火令隔档这面目全非却凶狠无比的邪物不断扑来,退到解袭洪身旁时呵斥让她快走   “我可舍不得让她走!”肖苇依旧笑得阴险,当即手诀变换,只见那显出残破人面的黑烟张开血盆大口窜入了韩不悔的眉心,韩不悔一声凄惨地大叫出声,而那火令剑也随着他声起砸在地上   “快走!”他的声音好似被人扼在喉上一般,随后眼白处数十条红丝枝杈杂乱地扎进了他的瞳仁,韩不悔周身的泛起青黑,僵直扭曲地转了身子,一声不属于他喉咙里的音色大吼出声,极快地朝着解袭洪等人扑去   “小姐当心!”容管事将腿脚已经发颤无力的解袭洪扯过,那付德民也算机灵,这就接了个稳当打算挟着人继续狂奔,可解袭洪却怎么也不肯往前,她挣扎回身恰好瞧见容管事被韩不悔单手扼在喉上举起,肖苇手诀一换,便响出了一声碎裂,容管事落地之时依旧是那副承着扼喉痛苦的模样   韩不悔当即又朝着解袭洪要来,付德民不敢往回只能拔腿就跑,解袭洪在断气的前一刻单手撕开了王玖镠给来的最是陈旧的那张符纸,并没有什么阴风大吹或是鬼哭魂叫,只是她感到韩不悔那力量非凡的手胶了片刻之后猛地将她推开,随后吐出一滩乌黑的血   解袭洪跑过了廊道并没回头地逃命去了,而肖苇却在那滩乌血袅袅而起的黑絮烟中瞧见了一张散着阴戾的面孔,剑眉如墨眸如星,他难以置信地脚下退后,比起那华宁里地下还要撼天动地的惊恐从心上割开的裂痕之中迸发而出,他张口想将这股猛烈叫喊出去,刚出了声后又戛然而止,因为那人面黑烟疾风一般地从他脖后的命门穴侵入了皮肉   几滴乌黑摔地之后化成了如花的红艳,肖苇一口鲜红喷溅而出,浑身颤抖地倒在了一地污浊之上两眼翻白,天旋地转之间他眼前撞入了一处草枯木朽的山崖,满地狼藉之中立着一个衣袍撕裂,浑身血腥的男人,他在一人的哭喊之中抹去唇角的血渍,唇语了几句便弃掉了手中已经一折两断的人骨法刀,狠戾地扎在了那法绳已断裂将尽,浑身与这崖上的枯槁一般的“东西”胸膛上,笑迎那助了他解脱的那数十道紫光绿电一齐在腾空炸裂的浑浊之中,不知是腾云驾雾去了云间,还是往了崖对岸的森荫葱茏里做了一个散仙……   他被梦魇纠缠得很是狼狈,好在听到了动静的德福用一瓶南洋神油抹在了他眼角穴两侧,又结印起诀抵在眉心敕令一声,换来了肖苇的缓缓睁眼   “外面的……”德福递来一杯高馡,只是肖苇现在尚未复原,舌尖怎么仔细也品不太出来这西洋时髦货色的味道,把这口只有苦味的醇香咽下,他看着杯中摇晃的自己,脸色还是从星罗洞捡回条命的憔悴窝囊,不禁有些心头冒火,这就将剩下的半杯高馡连同瓷杯一齐祭了河神   “虽说中的都是阴师里最霸道的那些路子,但您眼光好,这些后生虽然功法练得欠缺,架不住年纪轻身子硬,养个一年半载的也就无碍了,只是可惜了胡先生……”   “一年半载,哪有这么多清闲给他们享福!且不说那毛老鬼一直没放弃找咱们麻烦,现在连降星观葛家的那老废物,还有水元观都掺和了进来,今日不败倒还好说,今日一败,他们大抵也就知道咱们如今手中多少兵马多少能耐了,等不得,你给他们用点宗里的法子罢!”   话毕之后他便一阵猛咳,德福估到了他的想法,这就从拎进小厢的药箱之中掏出一小瓮取了一罐甜香的黑褐给肖苇,肖苇舀出两勺含在口中好一会儿才咽下,再开口时原本喑哑的嗓子倒是洪亮许多   “先生,我多嘴问上一句,胡先生虽身上旧伤未愈,但他是个有谋算的,不至于外面那些个能留条命下来,而他却折了”肖苇冷笑   “他好歹是凤山派的正箓弟子,堂口的东西也大多在咱们手中,即便他猜出当年沉船跟我脱不了干系,可得了鬼王宗的毕佑也都比孤单影只地在南洋做人鱼肉的好……”肖苇闷叹一声将小厢的门启开一道宽缝,外面满地面如菜色,身上血污不竟的五六人已从刚刚哀嚎不停变作了一副城郊难民等死的憔悴模样   “这些个……不过是各派之中弃之不用的渣滓无赖,他们能当条犬马用最好,不好用了,宗主也需要新鲜的吃食不是?”   他眼睛朝上挪了挪,那个比起其余人相对好了不少的吴绪涎正在自己端着茶盏喝茶,一咳嗽而有些身子不稳的狼狈术士偏到了他的脚下,吴绪涎眼中如同见着什么污遭之物一般将他一脚踹开,那人满眼愤怒却别无他法,吴绪涎轻蔑朝他挑了挑眉,也恰好撞倒了正在暗中观察的肖苇,当即就变了副谦卑的嘴脸,肖苇将门闭上,很是无奈地揉了揉眼角穴   “先生,吴小师傅的伤,怕是得劳烦大先生”肖苇点头,再交代过了他一些事情之后便又半倚回了那张不宽的藤椅之上,提及地下那位,即便手中滚烫的热茶也让他打了个寒颤   “为何不带那位来,宗主瞧上的可是那位啊”地下一身秀锦法袍的男人拽起肖苇的衣领笑问道,肖苇心底恐惧到了几点,一来是坛上那尊红眼鬼尊发了怒,这偌大的地宫之中平地起风,好些墨色陈旧的神尊顷刻间破碎满地,二来则是这个男人笑起来远比他面带怒色地可拍太多,因为但凡被他如此和悦以待的人,死相皆是惨烈得连他这等手中人命滔天的阴术士都不能直视的惧怕!   “你似乎动了情呢?!”这口茶水苦得很,但肖苇咽下之后却发觉他不及心中泛出的苦涩两分,这人吃过动情女子的亏,因而恨极了那个“情”字,他没弄明白为何阴坛上那个会瞧上解袭洪,他本是颗奉命去诱饵的棋子,但不曾想这世间还有与他如此同病相怜的人   遭人唾弃又看似交运地进了高门院户,只想苟活安稳却因为造化弄人不得不争抢种种,不争,就活不得!对于解袭洪他到底是动情还是同命之人的心软,他没想明白,可是那日倚云开中险些丧命的一场决裂,也已经将他那点珍贵的私情断在狼藉之中,没有再想透彻的必要!   华宁里的公馆洋房之中,吴绪涎被两三个穿着讲究的小婢伺候着梳洗换装,向肖苇表明忠心不二的他在拿到了“一晌欢”那日便割断了道门之中蓄长的头发,不是入世还俗,而是求得新门庇佑,他终于可以学着满街新派绅士与番鬼爷一样蜡发在头,踏着足以把脚背压成纸片的黑亮洋鞋来了大堂,喝上了一杯德福亲自端来的西洋高馡,虽然气苦无比,但他还是乐得心头开花   “等下见着大先生,你别开口,跟着我就是”   也不知是肖苇脚下太轻还是吴绪涎自己与那几个教他喝高馡该是如何的女婢聊得开心,他那口添了糖的高馡刚滑上舌尖,这就被身后冷冷而来的声音给呛了个咳嗽,赶忙起身,如同乡巴佬进城那样蹑手蹑脚地随着肖苇入了那道窄门   两人的脚步重叠一齐,吴绪涎瞧着这不宽的石阶延向漆黑之中,与其说人是走向目的之处,倒不如是自投罗网地被那团嘶叫阵阵的黑色吞去一般。吴绪涎身上发冷,分明越往下走越是觉得这石墙之内可是有十足的炭盆烘烤,这让他更是恐惧,晦暗无灯与深不见底的烘热让他思绪游走到了那日火海滔天的梦,暗暗在怕莫不是阳间也有阿鼻?   到了地底之后他还算安心不少,因为这两扇彩绘雕木的高门虽然是恶鬼嘴脸,却也是他翻烂了的那本阴山法籍中时常出现的熟悉,肖苇持诀朝着门上轻轻一点,厚重沉闷的开门声便拉得耳中难受,吴绪涎这下再没忍住,瞧着门中那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神尊们一声惊呼出来   “不得体的东西”肖苇啐了声,他赶忙跟紧身后左右张望,这些神尊来者正道旁通的各门各派,其中还有不少是他曾经以大弟子身份随着刘濑吟去各宫庙作客进香时瞧见过的,终于在走到脚跟泛酸的时候看到了屋子的尽头与这地宫之中除二人外的其余活物,一个身着古怪殷红法袍的男人正虔诚地给地上偌大的阴坛添油加火   “宗主,水元观大弟子想求您慈悲庇佑。”那男人并没有反应,而是继续用着手里的白烛燃起新添油的供灯,随后又仔细地将一块块血腥极重的生肉脏腑放到供盘之中   吴绪涎本还是毕恭毕敬地等着,可这人的袍摆在眼角晃得难受得很,他便又动起了小心思抬眼去看,但还没挪到那个活物身上,这就被坛中正坐的那红眼鬼尊给吓得尖叫出声,就连看惯了阴山鬼王鬼兵各类阴神恶鬼的他也不得不被这鲜活不已的东西给下了个哆嗦,肖苇刚回头要呵斥一番,恰好这地宫之中平地刮起了寒凉无比的风,而那忙活着自己手头的法袍男人忽地笑出了声,这就转过头来朝着吴绪涎好一通打量 第124章 物一类   蜡黄枯槁的脸上挂着寡淡的眉毛,分明是挂着笑的神情却让吴绪涎不知为何在这烘暖得本该汗流浃背的地方寒意顿生,他想开口朝这人恭敬,却想起了肖苇来时的话,只好拱礼之后就低下了头去   “走近些罢”那男人将手中的烛盘放下,吴绪涎瞥向肖苇,肖苇点头之后他便还是不敢站直身子地挪到了那绣得精湛的袍摆边角   这人的手细看之后更是可怖,一副裹着老树皮又缠了乌青藤蔓的枯骨,吴绪涎想起了自己被逐出水元观那日城郊之外的流民饿殍,人人皆道江南安逸,竟还是被不少人瞧见了饿极了的野狗与其余快要饿死的逃荒人搏斗抢食的惨烈,而那野狗最后的胜利,便是一条死人身上这样有皮无肉的手臂   吴绪涎刚刚站定便被这人捏着下巴抬起了脸,与他对视片刻,他战战兢兢地与那双浑浊深重的眼睛对视了片刻,终于等来了肖苇开口解围   “宗主……他不知被祝由家的小子招呼上了哪门阴招,现下瞧着无事,可无论是入定还是起术都已闭塞不通了”   吴绪涎被这人忽然撒了手,如同把玩足够到失了兴趣的玩意一样,只见这人终于敛了笑,以一副阴沉的嘴脸朝着肖苇缓步挪去,这是吴绪涎为数不多见到肖苇慌乱的样子,上一回,还是两日前看到自己赤条着身子跑回他住下的小居楼里   没等肖苇开口,他脸上就先迎来了几道耳光挥过的红痕,还没等人从这突如其来的一袭中站稳,这就又被那枯皮裹骨的手拽住了领口,肖苇身量刚及这男人胸口,瞧不出来这么副将死之人般的身子竟有如此力气,吴绪涎低眼瞥了瞥那双只有鞋尖一丁点还尚未离地的洋皮鞋,颤颤地咽下口唾沫却不敢上前劝说   “当着宗主的面你叫我什么?你再盼我死快点也该想想自己有没有能耐去和那七家对峙啊!”肖苇满口道歉,可这男人不依不饶地就这么拽着他两脚 悬空地又是左右各一计响亮后才罢手,吴绪涎赶忙过去搀扶一把,却被肖苇狠狠推开   “关你什么事!”吴绪涎不知所措,而就在此时那两只干尸一般的手阴森地游上了他肩头,让他不敢动弹半分   “怎就不关他的事了?你不是说他是来求宗主庇佑的么,宗主也没赶人啊”肖苇抿唇捂脸地垂下头去,吴绪涎却一头雾水,到底谁是宗主,而为何肖苇管此人叫宗主反而让他恼羞成怒呢?   肩上的两手忽然发力将他推到了那层叠着法器贡品的坛前,吴绪涎不敢去看那红眼的鬼尊,只好将眼睛往那些供盘灯台之上胡乱瞧瞧,生肉、浓酒、牲畜五脏甚至还有些人的四肢,这些都是阴坛再寻常不过的,可他也真的就是寥寥几眼,后膝处便被一股力道猝不及防地踹来,吴绪涎当即跪倒在了坛前,还险些打翻了面前一盘皮质细腻的白肉   “跪好了,抬头,宗主可最不喜欢把他当个鬼东西的人!”吴绪涎肩头一耸,迟疑了片刻才颤颤地将脖子伸直,他与那青黑身子红眼血口的鬼尊当真是平视一线地对着了,片刻之后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喊了声“宗主”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这屋中又狂风骤起,他后颈虽说被风灌得浑身发凉却也不敢挪开半步,辨不清这风中渗人的嬉笑来自哪个方位,只是觉得这笑声靠自己越来越近,最终在到了耳旁那一瞬他又没能忍住惊慌叫出一声,因为他看到了那双涂抹得粗糙的血色眼睛之中竟浮出了自己的模样,一缕从这鬼尊身上冒出的黑烟便窜入了他那张惊叫未合的嘴,吴绪涎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凉从口舌蔓延到了浑身,随后又化作足以让人骨肉融化的烫热,两重痛苦齐上身没多久他便天旋地转地不稳了身子   “痛过了就试着吐纳聚气,然后,朝我发一功试试”这男人在他就要一脸扑进一盘新鲜带血的脏器时也拽起了他的后领,自己身高与他相差并不多,也比他壮实不少,可这人依旧手下轻巧地将他拖拽地离开了法坛前,弃物一般地抛在了一条裹着幽冥众生图的梁柱下   “多谢大先生”肖苇揉搓着自己火辣的面颊颔首,怎料这人对他还是不满,从肖苇的裤头下手将人拉扯到自己面前,眉头微颤地从牙缝里挤出   “叫我什么?”肖苇瞳仁一缩,这人重复了一遍,他垂头惊恐的样子让吴绪涎很是不解,钻心刺骨的疼痛从腹中开始开枝散叶到了周身,肖苇从唇间碎磨出了一声,可是两耳已经嗡鸣的他听不清这是两个怎样的字   只见这裹着法袍的枯骨又将手伸向了肖苇的领口,吴绪涎眼里所见在这里霎时蒙了黑,他用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嗓音吼叫出一声,那在身内而起的疼痛化作了刮骨的利刀与食肉噬血的虫子让他生不如死,想要伸手给自己封穴止痛,却被一道飞来的符纸打下了手   “这点都忍耐不得,还指望你替鬼王宗干点什么大事呢?!吞了这个,算赏你的”   语调很是轻蔑,他不知为何只有这个男人的话没有受自己头疼嗡鸣的影响听得字字清晰,一个两眼发黑的人就这样将手中不知为何的纸张塞到了口中,强忍着喉间万针千刺的痛咽了下去,虽说那痛楚没减了太多去,却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眼中由全然的混沌拨出了一丝灰蓝的光,先是看到了这男人的袍摆与两只散落在地的洋皮鞋,往上游走,只见一个不算高挑的赤条身子之上满是新旧红黑的血印,双脚离地地被那法袍男人箍住腰间提起   吴绪涎有些不信自己的眼睛,缓和了片刻之后又再度睁开,怎料此时的一幕更让他难以置信,赤条着身子的肖苇调转了方向直面自己,他垂头而下,任由那除去法袍在身之外,内里也一干二净的,坑洼不整的另一副身子在腰间玩弄,吴绪涎的瞳仁之中映出两人的起伏与肖苇微弱的喉音扎入耳中,他感到一阵翻腾从本就难受至极的脾胃中涌上喉间,虽说自己也是个尝过男人是何等滋味的不正之徒,但在这等血腥腐肉,恶鬼神明聚了一处的肮脏阴暗里,他只有头脑痛麻,作呕不行的难受   那主导着荒唐的男人瞥见了他的神情之后颇为满意,这就一把将不愿抬头的腰间人拽发提起,肖苇满面旖旎羞耻地瞧着吴绪涎,而他身后传出了嘶哑如鬼的笑声……   西关十八甫的新楼洋房里来了一户古怪的住客,这是近一月一来附近“淘金客”与随亲眷到了南洋而在这条小巧别致的洋楼小馆里住着的街坊邻里们时常会互相嘴碎几句的闲事,原本洋楼临街的铺头是一个在美利坚携着洋衣料回来开铺的裁缝,可自打这位有几分容貌的男人与几个新派秀才和富家女眷有了苟且之后便被人砸店烧楼成了冤死鬼后这楼便荒了,虽说这裁缝的原配妻子拿出了不少响片票子去修葺一番,却因为自家事情丢人得广州城中人尽皆知而没骗上一个买家,只好自认倒霉地提着箱子牵着孩子,不再风光地又上了去美利坚的轮船   这楼里来往的人绝非善类,烟馆里烧烟的小童,花楼里穿红戴绿的倌人,还有那装着四轮的“黑棺材”里下来的一群高大的窄袖立领,打手模样的男人,譬如今日就是烟馆送烟与那些打手前后而来的,这楼里总是闭门关窗,即便是这半条街里消息最灵的蓝太太,也唯独不灵在了这户!   房门被从外而开,古应龙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三天两头闯进来的日子,懒散一瞟那些黑压压一片的人,继续陶醉在烟枪的神仙滋味里   “古先生,肖先生让您今晚的船往丰州去”这为首的人鼻梁之上横了一条陈年的旧疤,也是古应龙唯一能叫出名字的一个,这就从榻上撑起了自己这身懒骨头,朝着人脸上吐了个烟圈   “姚远,你不是跟胡先生去庐州了么?怎的这刚回来又要领着我跑了?”姚远被他这一口烟熏得很是恼火,但脸面上却还是棺材板一样的紧绷,只是淡淡答回   “胡先生折了,今日起我带着这几个兄弟替您办事”古应龙手中剔烟枪的铁签子滑到了榻上的软垫,他有些僵硬地拾回,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却依旧一副无赖嘴脸去问   “那让我去丰州是为了什么?”姚远从裤袋里掏出一封折叠整齐的小笺   “丰州新任的省副主席是盛京原本的交通部部长,这位本是天顺堂柳家干亲堂口的大香客,肖先生希望您去会会同乡。”古应龙点头,姚远交代完了何时出发之后就朝身后站了许久的人发令,绕过了古应龙的烟榻去了胡三洋的房间,两刻钟之后便人人手里不闲地将他的东西要往外搬去给肖苇过目   “对了,肖先生交代,胡先生的钱箱您留个念想”而后便是屋子终于清净,只留了古应龙一人呆滞地瞧着刚刚被关得干脆的那扇门   他自己斟满一酒杯,待得喉间辛辣散去之后又再度满上,却在快要触到唇边时胶住了,再有动作,便是手腕一斜,将这好酒祭了天地   “你呀,好歹还是个能和我说说话的”他看着对座的椅子笑着自言   胡三洋上了往庐州大舫的前一日,他们同住的这洋楼里比今日更是乌烟瘴气,姚远领人开门便被浓重的烟味呛得又咳又泪,往里走进,女人的嬉笑与男人的污言秽语夹杂在这烟云缭绕之中,黑檀的烟榻两旁懒散地两人正在被三四衣扣松散,神情暧昧的倌人揉肩捶腿,女人们被烟熏昏了头脑,瞧见一群冷脸而来的高个男人没有半分惧怕,反而集体哄笑起来,还将散在地上的胸兜拾起,朝着姚远掷去   “好俊的哥哥们,是胡爷古爷的兄弟么?”姚远将贴上自己的倌人一把推开,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给了胡三洋一张冷脸   “胡先生,肖先生请您明早随他往庐州去”胡三洋草草应下,忽然又将人叫住问他一句吴绪涎是否也同行,姚远点头之后便没再回头   “那晦气玩意儿,挨着他当真是什么事都成不了”古应龙啐了口唾沫在地,这就撂下了烟枪   “可不是,你我这刚养了个七八分的伤都不是托了那纵使自以为是的小老道的福,你说肖先生也不是糊涂人啊,即便这小子学了几页阴山的招数,也不至于跟捡着宝似的”古应龙给了这些倌人每人伍元的票子后打发走了去,给自己和胡三洋倒了杯茶才答   “水元观不是那上清茅山的分炉么,名门正派里出来块废材,怎么都比咱们这些阴沟邪法的高贵呢”胡三洋瞧了瞧那盏茶,忽然发笑   “你不该给我倒杯酒么,上路酒!没准这回我就得被那小老道拖累死了”古应龙挑眉   “你太看得起他了”没想到胡三洋脸色忽然一沉   “我是怕肖先生对你我失了信心了!虽说咱们算是投了鬼王宗里最自由的,但接二连三的让地下那位不满意,也保不齐去做哪个恶鬼祭坛贡的命”古应龙耸了耸肩,又躺回烟榻上   “咱们哪个不是早就该在地府挨千刀的下油锅的,眼下这些舒坦日子多一天都是赚的!替肖先生多打一处堂口多灭一门的,也就仅仅多些享乐得理所应当的本钱罢了,你还指望鬼王宗敬你是功臣呢?还是真的信了你能复兴门堂呢?!”   二人静默地互觑着,又忽然齐声大笑,以茶待酒地碰杯同饮   “老古,我还以为你这堂中日日还能起香行礼的是瞧不上我这条丧门狗的呢”古应龙吐了一口烟圈,瞧着这细白的烟袅袅而上,最终打散在了西洋花样的白顶   “都是下九流,谁还能瞧不上谁呢!” 第125章 太瀛观   “当年那不人不鬼的东西不是败西村里的?那是哪的啊?!为什么我姨丈都没说起过”   山眉楼自那日遭袭之后,这本是住客的几人就被隆东海迎去了自家别院当客,也好在这深院之中无外人,否则吴巽这一嗓子出去,不知得招多少好闲事的与别有用心之人的耳朵   “不然呢,我是个闲没事的,但你们几家那位想必是一个赛过一个忙罢,他们可也都暗地里再进过那破烂地方好些次呢,难不成还当是去哭坟的么”韩不悔抽着洋烟卷懒散地在罗汉榻上喝茶,茅绪寿从卧房里出来后轻轻合上了门,本想抱怨吴巽聒噪一句,可想到他脾性就是如此也就在喉间咽了回去   “老鬼如何了?”韩不悔朝他抬了抬下巴   “人没醒,说是太累了,其余的,我也不清楚”吴巽和段沅齐齐叹出一声,这时王玖镠也从那屋轻声而出,他倒没顾及什么,一掌上了吴巽的后脑门   “用脚指头想想都该晓得那东西在那村子是养不出的!你再不通养尸法,总还晓得为何会起尸化僵的罢”吴巽知道自己理亏并无反驳,茅绪寿给他递过了一盏茶,韩不悔的眼睛在这二人之间来回转悠一番   “你说你们俩哪是副修旁通阴法的模样啊,你们爹啊叔啊也真是没心肝的,都顶着骂名赚法金了,还不送这么些漂亮孩子去留留洋,光宗耀祖过个平静日子”王玖镠放下茶盏,垂眼笑道   “韩叔,那日送来山眉楼无名信的人就是您罢”韩不悔点头   “我与那太瀛观有些过节,可想搞清楚当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得将每个人的底子刨透,你们那几位近年里忙的忙死的死,十月时遇上毛老鬼他们又是千钧一发……总之眼下我们这群上了年纪的都是一身的伤,你们就弟子服其劳罢,何况听说那东西也找了你们不少麻烦呢”茅绪寿起身拎起小炉上的茶壶,也给他见底的茶盏添满   “您刚刚说,九月时候见过毛师与‘他们’?”韩不悔两眼一翻上梁,自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随后转向吴巽   “小子,你那盒烟卷叔叔看上了,一盒活人香换几件大事,你们太划算了!”吴巽这就从裤袋里掏了他那纸片之上洋文扭曲的烟纸盒抛给韩不悔,韩不悔燃了一支,朝着段沅抬了抬下巴   “丫头,你该不会真当你那蹩脚的天雷能劈得那东西伤筋动骨罢?!那是你爹拿命先替你挡了一劫的!”   这话一出段沅当即从软椅上蹦起了身,余下的人也皆脸色下沉,一番回想毛诡从等闲倾见时就好像不大对劲的身子与段元寿自九月出门行法回了云七院后的模样,段家兄妹互觑一眼,赶忙追问   “哎,这话本不该我来说,可细想里面那个但凡自己还没咽气,八成是能瞒你们一天就绝不让当年不化骨忽在岭南屠村一事被你们或是其余旁通门派晓得的……”   西洋人占山为王或是围海做主是打清廷开始就铺张而开,民国的枪响打没了皇帝,却没把西太后应下的这些山海地契换回祖姓,岭南的雷州岛便是这么一处,即便是在那几代的疍家人也不能往蓝眼珠子的海船绕圈的地界里走   雷州岛南面有一亢龙山,自从归了法兰西之后便好似没了晴日一般常年雾环山腰,浓云盖顶,起先渔民货船的经过都会被洋人的海巡哄赶,光绪末年不知为何原本嚣张跋扈的洋巡船都没了影,但也再无人敢挨近了亢龙山去看,因为那靠着山海岸的水里总能浮出死人,捞到的渔家多了,甚至还传言出了,但凡亢龙山间有雷电交加,第二日就必然是浮尸漂海,而这些死人都是哪里的人,却也没谁能说清楚!   “这……同那不化骨有何关系呢?”段沅听得云里雾里的,岭南还有这么个古怪地方,即便再受限于洋人管制进出,也不至于闻所未闻,何况照着这说法一年到头能浮尸不少,怎可能连点诡事传奇都没一个   韩不悔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揉搓得有些发软的纸封,封里的笺子倒是极其漂亮的字迹,这书信的主人用极其礼貌谦逊的口吻拜托玉华司的门人前往雷州岛去开坛安抚那些漂海的浮尸,以让往来的大船小舟得以安稳谋生不受怨戾之扰,落款日子则是民国四年的八月十五   “八百银元!这手面得是金门玉柱的大户啊,韩叔,你还不得连夜就往这啥岛赶去啊!”韩不悔笑出一口黄牙,又给自己接了一根洋烟卷   “段丫头不是说她这么个在岭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没听说过这事情么,我这个江南散漫闲人更是没有,因此便盘算着将这人给来的银号存票退回银庄。谁晓得没几日,一个关于此地的事情便在不少旁通宫庙,野修术士嘴里传开了,是那雷州岛挨近亢龙山下的一处多年未与其余各地来往的村子里逃出了一人,但是救晚了一步,这人仅仅说了句亢龙山里有鬼就咽了气”   几人面面相觑,吃过了隆家送来的桂花甜汤的水元之后才接着在小雪又飘的午后围炉话鬼   “我去到雷州时是九月十六,只是无论怎么打听那雷州岛上的人都对亢龙山极其附近村子避而不谈,正当我打算夜里行大运的时候,你们猜猜我碰见了谁,我竟在渡口的馆子里碰到了毛老鬼和老段,一问才知,他们二人也接到了相同的无名信!”   几人用了好些法子才让那食馆的掌柜开口说出了些其中,原来这岛上的诡事没传出的缘由也很邪乎,但凡他们私下谈论或是告诉外人便会在当夜里噩梦缠身,随后不是大病便是看到已故亲人站在家中哭得凄惨,久而久之,便没人再敢说起了   屋中静默下来,韩不悔始终是个有伤在身的人,这么一大番话说完实在耗力气得厉害,段沅瞥了瞥其余三人的表情,吴巽满脸捋不清,王茅二人则齐齐垂眼沉思,半晌之后茅绪寿蹙眉唇动,有些含糊地说了一句   “百晓生”所有人都将眼睛落到了他身上,他先朝着有些泛起瞌睡的韩不悔颔首以示在长辈面前的卖弄,随后与几人解说   “青月谷的独门法蛊其一,这一术在七圣陶芝玉所在的陶姓一族上位圣女尊座之后便被陶家太祖母下令焚毁了所有‘百晓生’,而在族人身上扎根多年的此蛊,也被其亲身试药解除了去,从而使得陶姓一族大获人心”   ‘百晓生’是原本青月谷圣女世袭的白姓一族为了让族中与谷外互通物品的主人不对外乱言青月谷入谷方位与谷中诸事而炼出的法蛊,白姓一族中曾有通婚者为谷中女子救下的,为躲避仇家追杀的旁通阴术士,因此‘百晓生’为术法加持的蛊术,将其投入族中水井或是放蛊于菜田之中便可种蛊于人,但凡出谷去玉溪赶集的谷中人对外人多言了不该她们说的话便会承受蛊罚,而那个听了不该听的外人,也是怪病缠身好一阵,病愈之时,也就对曾经听来的话忘得所剩无几了   “这么一说,这雷州岛上的事还与青月谷有关联了?”韩不悔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不晓得,但是毛老鬼有法子把这什么邪蛊镇了去,那人便给我们指了往亢龙山的路,他们说虽然在光绪末时没了洋人守山霸路,只是因为换去了一批窄袖立领的新派人,但是我们一路往着山下村子走都没见这副打扮的,倒是中了这群人的计,那山里被人哪来当了养尸地,我替着这两人解决了不少杂鱼进到山脚村子后,他们已经与那不化骨打得电闪雷鸣,各自讨不到一点好了!而且也不知道这是哪门邪法,那山里飞出的鸟也是邪乎得很,它们看到有走僵成了滩烂肉之后就会一拥而上去给这些死东西开膛破肚,吃了心肝肠肺……”   这鸟除了吴巽之外几人都并不陌生,这是知道了原来自己从不化骨手里捡回的这条命还是搭进了段元寿的命之后段沅的眼泪簌簌而下,这就跑出了门去   “这一屋子都是死人啊!看着小丫头哭成这样也不去安慰安慰,将来怎么讨媳妇过日子!”韩不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朝着三人催促,怎知三人互觑一眼,各自呢喃一句   “我是夭,活不长的命干嘛连累别人守寡,何况我就没想过成家娶妻,多耽误修行啊”吴巽抓起把炒果嚼道   “贫字最贱,不该妄想人间安乐”茅绪寿脸更是淡然,韩不悔气得脸色涨红地朝向王玖镠,王玖镠眼珠子一转,躲到了茅绪寿身后探出半头   “我本就是孤啊韩叔”韩不悔鼻间哼出一声,咬牙撑起这副快要痛散架的骨头摔门而出,果真没多时候,段沅就盯着双有些红肿得让人怜惜的眼睛回到了屋中   “你们这么清闲,倒不如今日就走,去合肥替我把那事情查个清楚!”这个倒让吴巽起了兴趣,他当即起身说自己这就更衣往渡口去,谁知当即被王玖镠伸手截下   “太瀛观而今代管事的我们见过,不算是多好说话的一位,你这脾气去了,怕是又得给玄黄堂多结一门仇家不说,肯定问不出个什么!”吴巽当即不服,怎知韩不悔摸着下巴想了片刻也觉得有理,当即给他安排了个看家护院的活儿   “你每个一刻就把院里院外巡一巡,保不齐那些没打够的再来,人家隆当家的本就是让咱们这几副老骨头好好养着的,里面那个这会儿还没个动静呢,你们小辈的就多担着点吧,至于去太瀛观的……”王玖镠本以为是落在了自己和茅绪寿头上,怎知韩不悔伸手朝着段家兄妹逐个指过   “你们两个算是最清闲的了,那就你们吧!”段沅有些意外,她下意识地把眼睛往王玖镠身上挪,怎知瞧出了她心思的韩不悔这就将还没坐下的王玖镠扯到自己身旁   “这个不行!都说毛老鬼还是半条悬着的命呢,另外那两个也就是还能自己吃喝喊疼的,没个大夫不行”茅绪寿倒是无所谓,这就点头应下了   “晚辈曾在两月前与太瀛观当今代观主有一面之缘,责无旁贷,我这就打点一番去”说完径直就推了房门往自己房间收拾去了,段沅还站着原地,听着这人渐渐远了的脚步声心中莫名冒火   “丫头你也别愣着了,这雪容易冻出风寒的,可得穿够了”这句摆明了赶人,段沅有些脸上挂气地也走了之后王玖镠再没憋住,笑问韩不悔   “韩叔何必为难他们两人呢,来日方长,他们兄妹冰释只是日子长短之别”韩不悔也笑了,他抓起一把枣泥酪酥嚼得津津有味,眼中却好似沉甸下来了些许东西   “只是想起从前见老段的时候他说起过,自己的一双儿女日后相见定然是谁也难认下谁的,可笑,一个生死一线悬了不知多少回,恶鬼冤魂都不怕的术士竟然忧心惧怕这等俗事!我只是看着眼下事不算大,想还他曾经借过我填平了赌坊数目票子的人情罢了”他咳嗽两声站直身子朝着王玖镠打量一番   “那丫头有些赖着你,不把你这多余的撇开了,他们怕得十年二十年才松动”吴巽发起笑来,这就被韩不悔冷脸赶去巡院去了,王玖镠转身要往毛诡房中去,韩不悔迟疑了片刻之后在人脚刚过槛时叫住了他   “王小子,你都学了你师父哪些?”王玖镠蹙眉不知该如何去答,韩不悔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这身伤也糊涂了脑子,再出口的这句似乎也很不着边际   “我只是觉得凭着你的头脑,不该只有点打鬼调魂,治人头疼脑热的雕虫小技才对”王玖镠却摇了头   “韩叔看得起我,我太过顽劣,让三叔操心不少,能承他的祝由医法都是勉强”说罢便将房门轻合,到床榻前忙活去了   太瀛观是处在合肥城郊半山,青瓦灰墙,香火袅袅却少了些穿红戴绿,神像披锦的古朴宫庙,段家兄妹一路少话地上山后又见到了两月前曾在星罗洞前哭喊狼狈的那位,两人的到来已是让他惊讶不已,更惊讶的便是匆匆一别竟不知他们为七圣后人的身份,观中不大,他亲自领着两人往一排大锁在门的平房而去   “多年前我师父还在世时便与那败西村七圣之中几位有约,但凡七圣后人想知悉自己师辈之事绝无隐瞒,但除此之外,不可向外人多提及从本观走出去的那位”   孙三康在水元观时常替其师来给太瀛观老观主送年节供礼,在其廿十八岁那年从此处带走过一个被观中小辈弟子欺凌的小道童,而因为后面孙三康从道门俊杰被众人骂成了“孙魔头”,太瀛观也没少受点口舌波及而香火有减,不提及闻持诵,也是情有可原的!   “有了!便是这一卷弟子籍里有那个被孙魔头领走的孩子,他生于光绪二年,家中是合肥城北一替人开白坛的野道人的独子,他父亲似乎还会些旁通南茅里损人的路子,某次替人开坛时被招来的野鬼王给反噬而亡!其余的没有再多,甚至这簿子里也没有他原本的名字,只记了他姓肖,父亲名叫肖十全。” 第126章 同乡音   今日的小雪并未在黄昏歇下,三人刚从那间冷如冰窖的藏书阁里出来,便恰好是那太瀛观头顶四方的天上浓云翻浪,如鬼哭嚎的狂风卷来了阵阵雪粒   院中的梧桐没能抵住这风雪的突袭,清脆几声后落了好几处断枝在地,很快地上便铺了层能平齐脚背的盐白,山门外的窄路也变得混混沌沌,观中的弟子们赶忙从柴房报了不少柴火入殿进屋,因为这风镐的声响实在令人惊惶不安   “很少有这么大的风雪”茅绪寿合上了静室的门,太瀛观眼下的代观主道名林伯夷,他给这间不宽不在的小房添了不少炭火,满脸愧疚地叹了一声   “可不是,俗话言冬至晴日,年关必是雨雪,这越近年关倒越是应验了”段沅从未被风雪刮过脸蛋,单单从这书阁走来静室她已感到脸颊被风雪打得火辣的疼,有些蜡黄的手捂了茶盏一会儿,又将起了血色的掌心   “今日怕得麻烦林观主一日,即便我们乐意下山,车马渡口这些也未必走得动”林伯夷为难地点了点头,亲自给两人添满茶水   “不瞒两位小道友,我们这太瀛观是没有多余的香房的,香火打从受了那孙魔头的弟子牵连之后也不似从前,今年若不是那日茅道友你斗坛赢下了那北方马脚弟子,贫道也开不得口去向那关六爷讨师兄的丧葬钱,顺带给观中师兄弟们添置了些冬被冬衣,若说清贫修行,贫道敢不愧于天地神明,只是愧疚今日怠慢了二位”林伯夷这话倒是让两人明白了为何他那师兄要连能炼出万魂归的药材都拿去洞天药市换钱的缘由了,这就互觑一眼,齐齐起身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还望林观主保重身体”茅绪寿甚至掏了两枚银元要往林伯夷手里塞,段沅看着这两个亮晃晃的响片,又想起了她与王玖镠共同怀疑的那个疑问,不禁心头一颤,那股生怕真想大白的悲伤又漾开了来   林伯夷却摇头将钱推回,三人在静室里避过了最烈的那阵风雪之后,这位代观主亲自穿上蓑衣,领着两人往观后一条更是窄长得如同山兽脊骨的路下山去   “这路通向西城门,进门之后有些在小院可给赶路的旅人行者短赁,两位小道友在那宿一夜罢”   这条路走得有些费劲,进了城门之后段沅感到胸膛里凝了不少雪粒一般寒凉生疼,林伯夷叩开了一户小破院的门,出来应门圆脸盘的妇人对他很是恭敬,只可惜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雪困住的人不少,这处人家已经先了一步被人住下   “两位小师傅跟我来,邻院嫂子那还有空余的屋子,柴火是我家男人早晨刚送过去的,定冷不着!”这妇人倒是个热心肠,只是她领着段家兄妹去往邻家时并未叩门,而是用广府腔调叫喊着“余嫂子”就径直地推开了院门,这让二人觉得很是稀奇,而更是稀奇的事这窄小的三合院竟只有一屋子暖着炭炉,似乎除了一个眼不能见的妇人之外再无他人   圆脸盘的女人用广府话跟那盲眼妇人交谈几句之后,那妇人朝着二人声响的方向局促地笑了笑,茅绪寿上前塞给了那盲妇人借宿的钱后用广府话问候,那双蒙着混沌的眼睛竟闪过一丝光亮,这盲妇人似乎很是高兴地笑出了一口残缺的牙   这圆脸盘的妇人一边替二人收拾铺盖生炉,一面说起了自己与这个盲妇人的来历   “我们都是岭南人,我是因为家里吃不上饭被父母五块钱卖给牙行的,余嫂子本有男人和儿子,她说起过,家里还曾经凑了笔钱给小子买了个养大成亲的女孩呢!”   段沅听到这里有些心里发堵,他回想起了自己离开那个剃头匠的生父母时实在太小,也就是近些年下山看到城郊那些灰头土脸,头顶竖草的小姑娘像牲口一般被牙人与买主讨价还价才明白,自己在被段元寿带上罗浮山之前,就是买下了自己的人家,只是那家原本的男孩命短,若是没有段元寿的突然登门,她根本没有而今的年岁,早就会是个与养家哥哥共躺一口棺材,地下成亲的娃娃鬼了   “那她怎的还沦落到牙人手里到了这处?”她帮手这妇人铺床铺被随口闲聊,却惹起了这妇人满脸的愁   “她儿子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躺了几日就咽气了,家里原本存下的几个钱都拿去买了那个小丫头,她想把那小丫头再卖别家,原本的男人却说儿子在地下孤单,还去借了些钱给了一个野道士想把那小丫头也弄死下去陪儿子,谁知约定那日那个野道士没来领人,反倒来了另一个道士给了他们家足足十个银元买下了那小丫头领走了……”   段沅手下一颤,胸口一阵抽搐地吸了口气,那妇人手中还在忙活,丝毫没察觉到她已经苍白了脸色僵直在了原地   茅绪寿轻轻地将他扯到一旁,站到原本的位置把还皱褶的铺垫角抖平,妇人仅仅瞥了一眼,又接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毕竟除了自己和余嫂子,她难得遇上能说几句广府话的其他人   “她原本的男人拿了那十个银元之后就逐渐的不回家了,她去找过几次人,不是在赌档就是在老举的床上,过了半年多没了钱,就把她卖给了牙行,跟着我做了街坊也做了余鳏夫的媳妇!这姓余的不是个好脾气,时常夜里打骂她,她本来是个看得见东西的,就是这样一个雪天里被那姓余的打到了墙上撞坏了,才成了现在的可怜样”   待得一切张罗妥当之后这妇人还热心肠地告诉两人自己晚些会送饭过来,需要什么挨着院墙喊她,段沅那一脸骤变的脸色还让这妇人关切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这屋中摆了两张不宽不窄的旧床,两人借着一个炭盆的暖意各自背身面着墙在房中,谁也没开口,谁也都没睡着,直到深夜里风雪声响小了许多,段沅听到了隔墙而来的妇人咳嗽声,忽地坐起了身子,这才晓得同屋的那人也还是睁着眼睛的   “你……不睡?”她把声响压得很低地问了一句,茅绪寿两眼涣散地盯着那霉斑满满的房顶,片刻后答非所问   “她……去她家里的道士是段泽如罢?”段沅极少听到有人提及自己师父的俗名,愣了片刻之后也没答他,而是用那床有些发旧的后背裹紧了自己蜷缩躺下,听着风雪的簌簌捱进了一场曾经的梦魇里   两人动身要去渡口的时辰比邻家那圆脸盘的妇人来送早饭要早了许多,茅绪寿原本想悄声给这盲妇人留下点钱,却不料她也已经穿戴整齐地在屋中摸索   “您……要找什么?”段沅结巴地开口去问,那妇人笑了笑,摸索到了一个褪色的小束口袋后舒下一口气,这才答她   “是我儿子剪下的辫子,我每日找得到就安心”段沅走上前去,从自己钱袋里掏了两个银元放到她身旁,那妇人摸出来后怎么都不肯手下,她却也不肯收回   “已经十几年了,想多了,也无用!”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小跑出了院门,茅绪寿匆匆一眼那妇人蹙眉疑惑的神情也只好匆匆告辞,自己到了门口时,段沅竟已跑出十几步远,就在自己踩着她的脚后刚刚追上,那身后的院中传来了一阵瓷器碎裂在地声音,段沅脚下踉跄,茅绪寿即便扶得及时,她还是好些快石头一般腿下发软地坐到了地上   那院中骤然而起妇人震天动地的哭声,茅绪寿也被她忽地扎到怀中湿了胸前大半,他木讷地将段沅拥在怀中,从过往不多数的回忆里生硬地模仿着自己为那个见面不多的男人哭闹时,母亲怀抱里抚着自己后背的模样……   今日庐州城外的渡口喧闹得古怪,两人乘的那艘小舫刚靠了岸,便有一群身着衲服袍袄,发髻束高的道人凑过来七嘴八舌地与船家询起价来,两人站稳之后瞧见这渡口上匆忙行走的竟多半都是副宫庙堂口里的修行人及其亲眷,一些人手中甚至还抱着披霞金冠的神明尊,人人面上焦急惶恐地在这渡口上忙碌着,两人没走几步,身旁便经过了好几拨嘴里骂着“丧尽天良,道门败类”等不堪入耳的措辞   “怎的感觉这庐州城中所有的正派旁通都在逃命似的,那他们躲的是谁?即便是有新派人士破旧打砸,也没能耐到让所有人都怕成这副模样的罢”两人正打量着找几个看起来好说话的问个明白,怎知肩头齐齐被人从后搭上,回身一瞧,是有些凌乱模样的钟管事   “两位小师傅随我走,这处久留不得啊!”就连钟管事也是一副左顾右盼的慌张模样,两人跟着他挤出了还在不断涌入各路道门中人的渡口,在挂着宝泰隆旗子的车旁一旁,甚至有一位颇为富庶的宫庙主将自家所有的神明尊连同做蘸时的神轿一齐抬到了这处,显然一副即使逃命赶路也不能委屈自家神明半分的阵仗   “钟叔,这到底是怎的回事?他们都在逃什么?!毛师傅那边是否有事?”钟管事启开车窗左顾右盼着马车驶出了这块哄乱才舒缓口起坐正,叹出一声   “二位昨夜想必是被风雪困在了合肥,毛散人昨日在你们走后不久便醒了,我晚饭随着我家掌柜去别院同几位高功一齐,怎料就是风雪刚起时城中出了大乱,那位吴小师傅追着来犯的阴魂中了歹人的圈套,而包括几位高功的别院在内,城中宫庙道观各路道门堂口皆在一夜之间被恶鬼走僵同时进犯,甚至……甚至有好几处旁通堂口的堂主们都说来自家的是个刀枪不入,法术不侵的怪东西,这东西一跃能有两丈多高,不是普通的高墙能挡得住的!”   “是它!”两人齐齐出口,《败西传》之时那具不化骨还尚未真正渡完天劫,只是一具颇有成不化骨大凶之势的飞僵,而飞僵与其余身子僵直的毛僵炼尸最大的区别则是其行动很是灵活与其一跃能过高墙大树这等让法术难中,法师难追的棘手,多年以来旁通门派之中多有万笑“得飞僵者得大成”,又由于飞僵百年难遇,因而在七圣之前入了败西村自寻死路的也都是不少炼尸修阴颇有成就的高功   三人刚入了隆东海那宅子的院中便听到了吴巽的阵阵大骂与韩不悔的唉声叹气,到了花厅匆匆推门,便是一屋子蓬头垢面,旧伤之上又叠了新伤的众人,两人愣在门口将他们逐一打量,就连毛诡的三具炼尸的头似乎都比平日还低垂着头,更令茅绪寿惊讶的是他察觉,那个叫“进宝”的走僵袖中竟瘪下了一截,他赶忙凑近查看,果不其然,进宝的一截手臂如同被野兽啃食般地撕裂了,露出早已枯败的骨头与撕痕崭新的腐肉   王玖镠终于给葛元白的最后一处擦伤换完了药,他用袖口胡乱揩去额前的汗问道   “你们回来的路上没什么急红了眼的跟到这吧,眼下这一屋子的情形,只怕挡得住十个二十个,挡不住三十五十啊”钟管事赶忙拍上胸口保证这一路小心谨慎,茅绪寿这才想起了什么,又将屋中的人环了一遍,疑惑地问道   “师父……刘观主呢?”众人纷纷低下头去不知从哪处开口,而吴巽彻底忍到极限,没压得住自己的怒火将手边喝尽了的茶盏猛摔在地,韩不悔刚要骂他几句却被一旁的毛诡拉住,叹上一声   “刘兄弟的事谁都难过,你又何必苛责他呢”茅绪寿顿时感到耳旁翁响天旋地转,这就一把捏上吴巽的肩头   “刘观主是不是……”吴巽咬着下唇把几位长辈看了个遍,始终不敢直视茅绪寿,直到王玖镠将二人分开才替他答了这番难以启齿的   “昨夜他中了计被人带上了水元观,刘观主与韩叔追上了上去,最终刘观主与水元观一同去了,火是今日一早才熄了的,水元观的大弟子在菜市口抱着自家师父的尸首叫嚷着是观中弃徒茅绪寿连同六足将军上门寻仇,恰好又让他捡到了那只残臂……”   茅绪寿忽然就要往外冲去,王玖镠与吴巽将他那身破烂袄袍扯断了袖子才将人拦下,毛诡更是颤颤地起身,毫不客气地一记耳光上了他的脸颊   “这点气都咽不下,当年进了那死人村子的哪个不是一身脏水一身骂名地活着的,我们又上哪处去找死说理的么!”茅绪寿捂着那半边火辣的脸,最终还是垂头退了回去 第127章 中陷阱   起初落下的雪是纷纷扬扬,像极了春末暖风里轻飘的柳絮。待得月亮惨白地挂上了黑蓝的密云之间,原本轻飘的片片便成了颗颗密密的雪粒,吴巽哆嗦着将手中的怀炉揣得更紧,还是没能躲过风刮上鼻头后的两个喷嚏   毛诡醒来之后这屋中便热闹了许多,他刚在院外巡了半圈便已经听到屋里说得哄堂大笑了三回,半日多平安无事让他不禁冒出了偷个懒的念头,可就在他脚下加快要往暖融的屋里钻回去时,在这三合院不远处的一棵雪落满枝的大树后面,两张惨白阴森的脸正冲着他阴森地咧嘴笑着,他冷脸驻足,与那两张枯白的脸对望了片刻之后并未察觉到任何敌意,索性手下一摆   “今日没准备,去那些烧墙角香的堂口讨香火罢”可那两个寿衣残破的游魂并没走开,依旧盯着他阴森发笑,甚至其中一个还从自己裤袋里掏出了几张寿金,远远地伸手向他   “你的”他耳旁的风刮来了一个模糊尖锐的声音,吴巽冷笑一声,这就大步朝着那两个笑得放肆的阴魂走去,他将怀炉放到了院门的石兽头顶,自己则依旧掐诀在手   “我今日心情不好,是你们自己找上门的!”就在他口中念念要亮出阴月白给这两个游魂知道自己是多不知天高地厚时,那大树旁的岔路口中忽地晃出了两道细长的黑影,吴巽躲闪不及,闪躲之间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血腥扑鼻,定睛一瞧,只见原本在树后那两个笑脸僵硬的阴魂没了踪影,换做了两个个头不算太高,肤色褐黄的男人,他们也咧嘴笑着,而其中一人手上的蛇鞭还粘着一丝腥红,那是自己面颊上划破留下的!   “闾山的法鞭岂是给你们这么用的!”   吴巽一把截住了其中一人又抬手挥来的一鞭,怎知另一人身手更快,在他接下那鞭的同时脚下一闪到了自己身后,还未等他转脸便已经在后腰处挨了这人一鞭子,吴巽气急败坏地与两人缠打了一会儿,就在自己终于一声敕令而出之后,原本还伸手敏捷的两人忽然胶住,风雪之中掺进了一声奸邪的笑声之后两人竟然在自己脚边炸裂倒地   “这……这是什么!”吴巽又被这浑然脑袋炸开了花的两人溅上了一身腥臭的血肉,他原本已经转身要进院喊人,却又忽然脑中连成一线地转身蹲下,在这两个古怪至极,已是一滩烂肉的“人”手心与后背看到了黑墨而书,诡谲潦草的符箓,顿时后背生凉,咬牙切齿   “借尸还魂,阴山派的下三滥路子!”   阴山派的炼鬼术之中有不少连同为修阴旁通之门都能骂上几声惨绝人寰的术法,这‘借尸还魂’需寻来与所炼鬼魂生辰相同的活人,将其血肉在保人不死情况下喂养养鬼瓮中的阴魂七七四十九天,在最后一日开坛做蘸之后活人掏心置于瓮中,待得断了气的,浑身书上了还魂符的人起身之后术士便停止坛蘸,自己炼成的恶鬼便会附身于这些被做了饲料的死人身上,待得尸身其余的脏器被恶鬼吃绝之后,恶鬼便会毁掉已成空壳的皮囊肉身再回到养鬼瓮中,借尸还魂的次数越多,附身死人的恶鬼便越接近活人,甚至腿脚更加敏捷!   “可是这和毛师傅炼出来的这三位比有何区别?”段沅回头瞧了瞧那三个倚墙静默的走僵,仔细一瞧才察觉到即便头上的毡帽遮掩了大半,可人脸上还是多了几道口子,一副比常人肉身都刀枪不入的身子也残损得掉了胳膊,可想而知昨夜是何等惨烈   “而今流传的各路炼僵养尸的秘法其实皆出自阴山派中典籍《阴域鬼经》的副卷,而这‘借尸还魂’则是鬼经主卷中的一门秘术,暂且不说阴山派因其‘调阴师’一术偷窃得了各家秘法而遭正道旁通讨伐打压数百年早已七零八落,即便是手快抢到了些好东西的大部分也只能偷着去练,‘借尸还魂’这一则只传阴山谢家嫡系子孙不说,就凭着炼一回所要闹得死伤三里的动静,若真有人炼了,不可能没个半点风声!”   毛诡说得越发激动,这就气息不稳地又咳嗽起来,茅绪寿端过王玖镠手中的汤药去服侍,看到了其掩着口鼻那掌心间鲜红的血点,刚要关切去问,却被毛诡使去眼色不可声张   ‘借尸还魂’不仅比着鬼兵更霸道凶狠,且鬼兵有了肉身躯壳的遮掩也能躲去不少法器震慑的麻烦,更因为其中融合了‘调阴师’里的路子,因此若选用符合条件的法师作为躯壳,上身之后的鬼兵还能多少抄起原本肉身之主的法器驱动少许他们的兵马,洪武年间阴山老祖便炼成了不少“黑吃黑”路子来的阴术士为躯壳的鬼兵,打得各路门派大伤元气   明末各门派举起大旗讨伐阴山一脉时,便是以毁了《阴域鬼经》其中两大阴法为首,阴山一脉见过这两门法术或是有着鬼经誊抄本的几家不得不远走他乡去往南洋开宗立派,借住一些南洋邪术阴山们的加入而有了南洋各地的鬼王宗堂口,全然没有那些本就是阴山旁支还得偷着躲着去修去练,遇上他人问起还得谎称自己是南茅旁通的窝囊模样   “怪我孤陋寡闻和自不量力,只是……只是这水元观到底是什么风水破败的鬼地方,怎的一个上清派的分炉养出了好几代修阴山法的不说,还各个的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   “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王玖镠终于按捺不住朝着吴巽吼去,吴巽理亏只好撇嘴转头过了一旁,而那平日里话损嘴多,今日却也一副伤兵败将模样的韩不悔终于抽完了最后一支洋烟,吐了最后一口烟圈起身拍在王吴两人肩头以示安抚   “的确也怪不得吴小子,倒不是什么孤陋寡闻,你就说这一门东西消失的年月比那炼不化骨的还久远,若昨天在外边的是我,保不齐也是追着去找死的”几人沉默了一阵之后吴巽忽然小声嘀咕道   “可昨天那几个借壳子的都握着蛇鞭的,他们怎知道去的就是我呢”毛诡嚼着果脯笑了   “老道我虽然躺在里屋,可你们外面这一屋子砸锅一样的动静是能传进梦里的!你不过午就已经在院外一圈圈地转着了,但凡长了心眼的多看两回还不明白么”吴巽彻底没词,这就抄起跌打膏去炭盆边上自行忙活起来,单单衣袖之下的皮开肉绽都已触目惊心,段家兄妹心中暗叹,他到底是多能忍疼才能像刚刚那般坐着又喊又闹,跟平日里一样的,换做个身弱的,怕是躺个一两月也不足为奇   “师伯,您如何了?”段沅也端过药茶朝着脸色青黄的葛元白问候道,葛元白现在的模样简直与昏厥了近两日的毛诡有过之而无不仅,他接过段沅的那盏茶,还在她手背上轻拍以示安抚,随后两人皆是一愣,因为这是在降星观中多年从未有过的随和亲近   “倒是捡回了条命,只是刘观主与那些被放血招阴的水元观弟子们的尸首,怕是咱们这一屋子伤兵败将地是管不过来了”茅绪寿话在嘴里打转了几番之后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敢问各位……那个杀了我师父,又将在观中闭门养伤的师兄弟们赶尽杀绝的当真是我师兄么?”王玖镠听完后当即一个白眼翻上了梁,嘴里刻薄道   “你就算不信他能戕害师门上下,单单前日他是如何让你吃苦头的你是一点都记不得么?!”茅绪寿心虚地摇了摇头,他确实不记得大多数,可就记得的那些零星的在蓄阴山上那些幻境梦魇的,他是真怕自己说记得一些会被追问下去   但他们这一问一答却给韩不悔提了个醒,他走到毛诡半倚的榻沿坐下,毫不客气地将毛诡搁在高几上的烟丝袋子扯过,用自己的烟杆燃了一撮   “老鬼,你记得前几月咱们遇上时那个不露脸的家伙么?你说……会不会就是水元观这小杂种呢?”毛诡却摇头得干脆   “昨夜那小子虽说功法练得挺狠,可终究是个草率鲁莽的性子,否则咱们这群老东西也不能从那几百个五鬼和他领来的那几十个借了肉壳子的鬼兵手下全部活命,他是招招都往死里招呼咱们的,至少雷州遇到那人有好几次契机能要咱们命时都没动手”   “韩叔,您刚刚说几月前的人,可是我师父也在那回?”韩不悔点头,他斜眼瞥了毛诡一眼,毛诡咳嗽几声后一耸肩   “事到如今还有哪些好瞒的”韩不悔倒是又笑出了他那口不整齐的黄牙   “可不是,我没你们这群为了徒孙后辈顾及的,可算是跟着你们一起憋坏了那么多年”说罢他这就清了嗓子,以茶盏替了惊堂木一响,摆弄着烟枪说道起来   原来七圣在这败西传与各自骂名皆沸沸扬扬的十余年间还曾遇上过两回这具不化骨,一次为五年前的句容,当时句容南茅总坛后山的村落之中先是夜夜有村民圈养的牲畜鸡鸭夜里被盗,而后直接就是女子小儿忽然不见,若是被牙人掳走倒还是有命活的,怎知都是三五日后被进山打猎的山客发现缺了手脚,开膛破肚地被丢在了曾经乱埋战死冤死的无名氏的一处山沟边上……   “活着出来的几家人皆有各自追查那飞僵下落之事,虽说当年将它与姓孙的一齐打落后山崖,可但凡有头脑的都晓得仅仅是缓兵之计,何况败西村祠堂之中,载着那东西进村的棺材里是有半本炼化不化骨的秘法手卷的,这飞僵是多少修行人想要驾驭驱使的好东西呢,当年那残卷所有人都看过,与其说是隔年互相问安,倒不如是请南茅总坛的做个见证,除去青月谷与出马柳家这两个用不着的,其余的聚在一处来朝其他人证自己并没有将那飞僵占为己有罢了!”   听完这段之后几个小辈脸上皆是各有所思,王茅二人皆小心翼翼地瞥去对方一边,两三回之后不巧撞上了,王玖镠索性往那人身旁挪了挪,凑到他耳旁气声一句   “你是在忧心你那狼心狗肺的师兄?还是怕我嘴上不牢把我是怎么把你从他手里就出来的事说出去?”茅绪寿在袖中攥拳的手捏得更紧,极快地环了一眼这一屋子都落在韩不悔身上的眼睛   “现在不该说这些”他冷冷驳了他一声,虽说这一句本就在王玖镠意料之中,但当真听这人说出了口,他心里反而翻腾得更加不合时宜起来   “这么无情,为何都是和你鼓吻弄舌的,他这杀人放火的还能得你几分同情,而我却被你又吼又骂的”茅绪寿瞳仁一缩,当即背手向后,狠狠地伸向了这人后腰捏了上去,王玖镠以为自己挨打也不是眼下,猝不及防地一声叫喊,就连说道五年前恰好王、段、毛、陈还有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在句容乱葬的山沟里遇上了那不化骨与一群炼出的毛僵毫不狼狈,也被他这平地一声给吓滑了手中的烟杆   “我……他踩我脚了”好在自己是个张口就能瞎话不脸红的,他其实不算乐意回想五年前的种种,但今天他却破例地自己揭了揭这道陈年旧疤   “韩叔,我三叔五年前那要了他命的尸毒伤到底是那东西给了他的,还是另有其人?他这牙关一闭可就直接进了棺材了”韩不悔与毛诡互觑一眼,最终是毛诡开了口   “当年你三叔算是活着的人里伤势最深的一个,那日他看到了那东西身上一些不知是被人别有用心留下的,还是山崖里带出来的旧物件忽然失了心智,就……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力气也差点没拉回他往那东西爪子下撞去寻死,陈堂主与他又起了争执,好在段兄弟当机立断将人打晕,这才让他多活了几月”其余人哪晓得还有这一段荒唐事,听完之后皆是不知自己的眼睛该往王玖镠身上去落,还是往着屋里哪处搁着好,唯有吴巽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去问   “那王高功到底是想起了什么呀?我师父似乎没回提起王高功脸色都不算太好,旧物件?是孙魔头的?”他这嘴快得让韩不悔来不及捂上,王玖镠冷哼一声,亮着嗓门告诉了他   “我三叔与姓孙的并不是因为修了什么邪法才成了散人的,他们是因为苟且,断袖余桃”说完之后他便脸色骤变地推门而去,一屋子人愣的愣,恼得恼,若非大部分身上带伤带痛,当真是想把吴巽拳打脚踢一顿去解气   --------------------   2023,快乐,平安! 第128章 险中求   王玖镠快步闯到了寒风袭袭的院中,闷闷地从鼻息之中吐了口白雾,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老旧板床上那副哀求的脸   “没他你煎熬,可没了你……你怎的也不问问我是如何生不如死!”他在心中暗自愤愤地一拳打上了院中的石桌,忽地肩头被一袭暖融的重量压来,转眼之间看到了被自己落在花厅的氅袄已经披在身上,而身后是一张与这满院风吹的萧条之下极其突兀的干净面庞   “回去罢,风凉”这人还没等他应答,便自作主张地拉起了他那只指节泛红,冻得青白不匀的手   修阴之人大多气血亏败,常年手足冰凉,但他却在这不算温热的掌心间被这人那微薄的温热刺到了胸口,漾出一阵耳后忽起的烫热   “这么关切人,不像你”他手臂僵直地任由他在前领着,本想用平日的口吻嘲讽一句,怎知启唇才发现舌下也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这么不稳重,也不像你”王玖镠指间一颤,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心虚   “这两字似乎从没有人在我身上用过,你……你为何这么觉得?”   “说不清”茅绪寿侧过半脸瞥来,随后又垂下了眼睛   “但是我觉得你有盘算,我,还有他们都不晓得的那种”话音刚落,王玖镠忽然扯回了那只快要被他捂热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停在了花厅门前的矮阶上,茅绪寿的脸上倒没多少意外,反倒是他自己口吻谨慎起来   “那你觉得,我的盘算是哪些?”风由北起又搅浑了檐上混沌的积云,王玖镠束发的那条总扎不牢固的绸带一松而散,被这掺进了雪片的风扯拽着飘到了院中的一棵月桂枝上,原本黯淡无光的深绿间闯来了一抹辰砂的明晃,单薄地在一众随风颤颤的暗沉之上明艳着   茅绪寿唇间微颤,启唇之后的这句似乎是原本咽下的搪塞   “不知道,总之不是坏的”王玖镠不知自己是措手不及还是心里有愧,他确实没了平日里的沉稳,因为此时的自己连笑出一个搪塞回这人都被他这句吞吞吐吐的话给打得心上慌乱,他垂头匆匆上了矮阶,碰巧在伸手推门那刻被里头的钟管事先一步推开   “两位小师傅快回屋里罢,年关之前最能冻伤了人的怕就是这三五日了”王玖镠瞧见他与身后看着自己有些发窘的吴巽都已换上了大氅,不禁蹙眉问他们去处   “他那大师兄大清早不是就恶人告状地抱着刘观主的尸身在菜市口么,那会儿聚了不少身上散着鬼气的人,还有一些夜里被砸了堂口的各个也都是咬牙切齿地要找水元观弃徒算账,我们想趁着现在看看情形”   “麻烦钟叔也就罢了,昨夜跟你交过手的那么多,你是去自投罗网么?!”王玖镠当真想问问段沅昨日分开一夜这人是在太瀛观吃了些什么“豁然开朗”的仙药,平日里这种嘴上刻薄的当真是轮到谁也落不到茅绪寿身上,自己脑袋还没转过个什么嘲讽吴巽,这人竟然脱口就来   吴巽可不敢回身去瞧刚刚王玖镠忽然出门后这一屋子能把他生吞活剥了的眼睛,只是挤眉弄眼地嘀咕了一句   “去打人斗鬼都比在这挨骂的舒服”茅绪寿说什么也想跟着去,可这庐州城里晓得水元观有一位眉清目秀,俊朗如仙的百姓可是十有捌玖的,毛诡甚至厉呵了几声也没让他消下念头,也不知段沅是脑袋转到了什么古怪地方,竟然忽然一拍巴掌   “不如问这院里的姐姐们借身衣服胭脂罢!既然他那么执意要去,这城中知道茅绪寿这个名字又是男的,那换身打扮不就怀疑了也不敢认了么!”她说完之后只觉屋中又从七嘴八舌变作了戛然而止的静,王玖镠比其余目瞪口呆的人先缓过神了半步,这就强憋着笑意转头去问   “你还要去么?”茅绪寿一副气恼地瞪了段沅一眼,但嘴里却还是坚定地说出了个去   这宅子里有一被隆夫人收留,从盛京逃荒避战而来的高个儿女下人,就在钟管事满院里喊着她的名字时,这名叫“水青”的小婢却应得迟来,她打前院慌张地匆匆而来,身后十部左右还跟着了那大早被隆东海差去菜市口看吴绪涎胡闹的当行学徒与另几个手忙脚乱的下人   “钟叔,喜宝回来了!他还领回了两位……”   没等水青话完,闻声而出的几人便冲向了身后那几个手忙脚乱抬着一具头盖厚绸氅披,纹丝不动的人,虽说这人的脸被遮去了大半,可那双十方履与垂下的手都让茅绪寿认出,这就是刘濑吟!   “雇叔,铄哥,怎的是你们?!”段沅与王玖镠随后而到,只见脱下了氅袄的王玖铄被冻得有些唇上紫灰,两人皆是头间凌乱,脸上带伤地也仅仅比屋中那些一夜苦战的体面一星半点罢了   “阿镠,家里……”王玖铄话还没完就已鼻头一痒地被一个喷嚏打断,这时便有一阵哄乱透过院墙聚向这三合小院而来,他们口中个个骂着毛诡与茅绪寿师徒,吓得门旁的家仆们赶快锁门   阴术士哪是一道门能拦住的,恰好现在飘雪遮日,几个兵马练得扎实,骂得最凶的这就几道燃起的招阴符纸投进了院墙,紧接着三两声碎裂在墙根下开了花,几缕青黑腐臭的烟雾缥缈而起,随后几张眼中黑洞,嘶叫刺耳的鬼脸便朝着院中几人扑来   “鞭打乾坤声声响,开罡步斗出闾山,三声鞭打下九幽,一柱清坛对神烧,奉请祖师护吾身,敕!”   吴巽当即抽出了腰间别着的蛇鞭塔器罡步,口中念念地在众人脚下八方各挥一鞭,当即将数十个坛中跑出的炼鬼给震慑后退,紧接着一声闷雷头顶起,小院之中的草木胡乱地簌簌而响,屋中三具走僵感受到了阴戾浓重这就破门而出,露出一口黑黄腐败的獠牙,朝着四面涌进的野鬼兵马发出嘶叫   “你们这调阴的速度,是从没出去跟人斗过坛呢?还是以往就是一群半吊子的杂鱼们互相乱咬啊!”吴巽扯着嗓门朝着院外大喊而去,这几鞭子可对他那废去了好些瓶金疮药的口子是个折磨,大氅之下的袍子已经渗出了湿热,好在王玖镠那半袋子“女儿怨”撒得及时,这才给了他缓下口气的契机   “快回屋中,别让各位叔伯前辈们出来!”茅绪寿一把推了段沅后背,段沅虽然不服,但还是往他手中塞了张段元寿留下的请阴符,这就领着已经腿脚发软的隆家仆人与王玖铄等人狼狈地往花厅里挪去,刚到门旁,只见屋中几个各持法器,互相搀扶地撞开了已经被刚刚三具走僵破坏得摇摇欲坠的门板,一副黑檀油亮,一瞧雕花就知价值不菲的四开门砰然砸地,成了几块废了的木头板子   “老鬼,你欠我的那点辛苦钱还给隆兄弟得了!”   韩不悔很是懊恼地揉了揉眼角穴,随后眼神骤冷,手持一把黑节竹长柄十余寸,符箓两面黑白不同的炉扇这就先了其他几人一步站定院中,那些张牙舞爪,满脸凶恶在前头的瞧见他手中的发扇并未阴戾逼人,这就转了脚下不再往靠背而立的王茅与吴巽那边自讨苦头,阴寒扑面的风让韩不悔感到两颊发麻,就连唇间念念起诀都有所吃力   “九凤翱翔,破灭十方,发扇请法,五雷侍旁,百邪断绝,却除不详!急急如律令,敕!”   韩不悔持诀挥扇口中极快,敕令呵出那刻咬破指腹,以血醒扇挥起一阵劲风,那几个鬼爪已经快触到他臂上眼前的恶鬼忽然胶住,瞳中显露出至极的恐慌,只见头顶那已经压到檐角,随着这些恶鬼兵马而来的黑云间辟出一道蓝白晃眼的雷电,韩不悔脚边地上劈出了几个焦糊的坑,墙外的叫骂起诀声中也传出了几声惨叫,瓷瓮炼鬼多以阴术士本身放血喂养,因而炼鬼大损也会让其主共承因果!   “难缠了,咱们这些残兵败将的”但看到王玖铄携着那几个手无缚鸡的家仆已经进到屋中不免松下口气,王玖镠不免担忧毛诡的情形,这就瞥眼而去,果不其然他那比韩不悔更懒散的眉眼之间都已如头顶的浓云,手中不免又往衣袋最深处去摸索,就在指间刚刚触及时,自己肩头却被人搭上   “这院中该有后路,你领人先走!”茅绪寿接稳了段沅抛来的黑令旗,但王玖镠却断然摇了头   “最不该留的可就是你,你那师兄怕是找了个鬼王做靠山,阿铄他们能从市口夺回刘观主,摆明了就是有人故意放手,找你出来!”   茅绪寿腕上发力,令旗扑响挥出几下,又一拨招阴符而来的阴魂被震慑向后,毛诡赶忙掏出几张漆黑血书的符纸,他一手持符,另一手手诀三换,敕令呵出之后还喷出了一口纯阳溅,溅上了血点的符纸竟然无火自燃,霎时变作几团火球猛冲而向院中阴魂,几声炸裂在院中腾空碎出蓝绿的火花,一时间鬼叫人嚎,墙内墙外混乱不堪   “鬼面火!是鬼面火!六足将军在里面!”墙外有人惶恐地喊了起来   毛诡掐指成哨,吹出一声之后那三具走僵各自行至墙根下,仰头而上吼出喑哑且长,让人当即头晕目眩的一声长吼,说也奇怪,这会儿倒是没再有新的招阴符或是其他什么个聚阴的往墙里招呼进来,院中几人各个面色惨淡地喘着粗气聚近,即便已经有些脱力得手中打颤也不敢松下法器半分   “哎哟喂,堂堂败西村七圣,旁通第一阴术大成的六足将军要被一群野门小派的杂鱼困死在这里,可真是不光彩哦!”   韩不悔苦笑咋舌地扶起了咳嗽得腰背更弯的毛诡,茅绪寿咬牙切齿地又令旗一挥,咬牙敕令而出,头顶那片直压院中的浓云起了变化,这就分散开了些许围到院墙之上,那些吃到了毛诡那鬼面火苦头的人还没匀了气息,这就就各自起法结印,应付起茅绪寿招来的这群野鬼   白日里斗阴无论是多么高深底厚的法师都是事倍功半的吃力,毛诡终于能从嗓子里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借着那把黑木法锏撑地站直身子,环了一眼院中屋里,还未开口这就被韩不悔截下   “我懂你!你这一年多故意不给我那两千大洋,不就是怕日后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护你徒弟么!”茅绪寿听到这句顿时惊慌不已,刚要上前阻止毛诡,却被韩王二人齐齐拉住   “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你不为自己想,也总不想看着沅丫头一起送死罢”茅绪寿挣脱他二人,这就要挥旗再招,忽地一道黑影散到身旁,是那断了一臂的“进宝”他用仅剩下的那只指甲黑长,指节僵直的手卡到了茅绪寿的腕子上发出低声嘶叫,而其余两具走僵则已一左一右地立到了毛诡身后,亦是口中嘶叫如蛇   “你个衰仔!自己中了一身刮骨的药还赶着去送命!为师虽然昨夜被山上那些南洋的把戏阴功了一把,可也不是你这副使不出力丢人死的窝囊!滚!”   他吼得茅绪寿与吴巽齐齐肩头一耸,王玖镠还算机灵,这就夺了他的令旗闪身就往那只剩下门框,冷风直灌的花厅跑去,而吴巽也是难得的头脑灵光,这就发力扯过茅绪寿将人又拉又拽地从毛诡身旁扯过,虽然茅绪寿也力气大得不似这副单薄身板该有的,但比起吴巽这宽腰厚背,又没一晌欢余毒缠身的还是逊了一截   “余下的,只好没脸皮地麻烦隆当家的了”毛诡叹了一声,摆手让韩不悔也赶紧进屋,那被茅绪寿使出浑身力气才撤散到墙边的浓云又因墙外术士们齐齐上术而如浪一般汹涌再聚韩不悔拍了拍他肩头   “隆家有一艘款待大主顾的舫子,平日里赌坊结了梁子,花酒喝出了麻烦事我已经没脸皮地借了三五次,隆当家的那么精明,定然早在咱们这群过街老鼠到庐州时就日日让它待着了!”毛诡肩头一耸,打掉了他那只手,随后又转向满脸不甘,依旧持诀上术试图与墙外那十几二十个术士抗衡的葛元白   “走,走,走!老道我搏命一回顶多对不起隆家一家,你那玄女天雷一落,这条街得烧上两天两夜,往后岂不更加没好日子过”葛元白唇上发颤,只好拱礼作别,也往了那破败满地门中而去 第129章 申两刻   毛诡舒展了眉头席地而坐,从布挎之中掏出了一壶黑墨,咬破指腹以血和墨,在院中地上持诀书符,口中念念   破衣教无坛无庙,就地起坛,招鬼请阴,因而存在几百年间门人均如同野修散人一般逍遥自在,墙外的术士们重整旗鼓,又召请来了不少十方游魂冤鬼,许多有些能耐的小门旁通中人没有能力一一去寻高功半仙们斗坛高下,便日日盼着这些人能到自己庙前堂下,若是能直接斗法胜下那些数一数二的,岂不比步步上山省下力气?!   “鬼鞭朝天分世界,百万鬼兵九幽来,收尽世间祸世鬼,押到坛前化为尘,神兵火急如律令!”茅绪寿躲着王玖镠等人给隆东海手里塞了伍佰大洋票子后便也入了这院中通往城隍庙的暗道,开当行的难免与三教九流有仇怨,几乎家家都有别院,而宅子之中亦都有地下玄机,就在一行人再度见到日光时,便瞧见几个浑身法袍长褂残破,血流不止的法师仓惶地往城隍庙中躲去,他们口中无一不是叫喊着   “六足将军杀人了!”   未时近末,风雪交加让那晦暗的日光显得苟延残喘,几艘已经被江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小舫纷纷不顾那些衣着破旧,头戴破笠的窘迫来客予以理会,掏不起额外一块小洋辛苦钱的人只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摇摇晃晃往着江中而去,垂头丧气地抱紧自己布包裹中那些值钱不了的家当,垂头丧气地走过那些穿着窄袖立领,无惧风雪在渡口喊着革新共和,袁帝必倒的学生,有这么两人因为没能上船烦躁不已,索性抢过了其中几个学生手中油墨浓臭的醒世箴言撒向江中   “皇帝没了,照样的保不住命,吃不上饭,你们的“新”又是什么大白天找鬼的离谱玩意?!”   一个农户模样的中年人用浓重的口音朝着对他怒眼而向的学生吼道,很快几人便撕打在了一处,眼下天寒地冻又快到了歇工的时刻,所有人都晓得那些巡捕是不会来的,一时之间船客探头,力夫歇下,众人齐齐将眼睛投去了这大字不识的粗人与一身深蓝,年轻气盛的混乱之中,丝毫没察觉到身后躲躲闪闪,一身血迹未干,垂头诡异的三人   “是毛师傅!”段沅原本沮丧焦急的眼中闪出喜悦,她赶忙朝着在舫舱里那一张张愁云惨淡的脸兴奋叫喊,葛元白与韩不悔互觑一眼,刚想问她是否看错,但王茅二人已经顾不得真假地冲向了船外,好一会儿后才肩头挂雪地齐齐搀扶回气息粗粝不稳,破帽之下一副苟延残喘模样的毛诡   韩不悔看到之后忽然脸上阴郁转晴,这就把那刚燃上的洋烟卷掐灭在了高几上那珐琅彩花盆的寒兰花中   “毛老鬼啊毛老鬼!你可当真是鬼差地官都不敢来收的活鬼啊!我还因为我这头回去闽地要先吃你七碟凉菜白席了呢”毛诡停下了脚步,周身发颤已经冷到骨头里他被这舫中的壁炉映得脸上更如死灰,破帽一摘,一头花灰枯死的头发披散在肩   “我让你们等到申二刻,你当是诓这群小子丫头的么!”   毛诡喉间粘稠喑哑,这句威风逞能而出之后便一口浑浊发黑的血溅上了舱中那块宝瓶牡丹,金丝混线的地毯之上,这毯子是不列颠国为了在北洋卖给一些前清遗老,旧派贵人们而遵循的东亚吉祥所织出的样式,倒是比着那些洋船上远渡而来的西洋花样还要一寸十金的贵重   船逆风驶向东南,替毛诡诊断完毕之后王家兄弟神情皆是凝重不已,将人安顿在小厢间睡下之后只见茅绪寿正在查看那两具走僵更换麻丧长褂,青灰冰冷的皮肉上狰狞嶙峋着道道不见血流的沟壑,他愣愣地盯了一会儿,放下了手里已经揣了好一会儿的疮药棉布,用一块新的皂黑粗麻,将这两副体无完肤的身子遮掩得体面些许   丰州王家的前日夜里也是一场无妄之灾!三更敲过,巡院的下人锁好了偏门之后手中的罩灯忽然烛灭,抬头瞧了瞧弯月下弦,好在同屋中人还留了一盏,也就没多在意地打着哈欠往偏院走去,只是这懒散的骨头还没伸得舒坦,便被身后而起的急促叩门给惊出了满背的冷汗   这门叩得催命一般又急又响,他怕动静吵来临近的房中亮灯,便不敢耽误地折返了门后,回叩两声询问   “恳请王先生慈悲,我家叔叔中了邪煞,已经快要没命了!”门外的人是这么答来的,一副急切颤抖的嗓音让这小厮也心急起来,他开了门上的气窗向外探去,一老一少两个粗布破袄,蓬头垢面的男子在风中窘迫不已   那开口求救的青年一手搀扶着两眼翻白,面色死灰,下巴上还沾粘着呕吐秽物的中年人,另一手中则拎着一个补丁破烂的包袱,他见着门上探出的眼睛后颔首为礼,挤出了个苦涩腼腆的笑   这小厮有些犯难,熹元堂近年关的忙碌已经提早到了卯一刻开堂,就是如此也是日日有病中煞的能给院中堂下挤得个水泄不通,王骞如今日只吃下了不及往日一半后便回屋睡下,可以说王家坐堂的三人都是各有不妥定咬牙死撑,这个点让他去叩亮主人的房门,他自己私心之下是不忍的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那原本不能站稳,如同醉汉一般的中年人猛地抬头,他被那双浑浊盯来的眼睛吓得腿下一软,随后这中年人咧开了紫黑的唇,发出的竟不是他刚刚苟延残喘时喉间的音色,而是一个让人寒毛霎起,阴森尖细的女子窃笑   这小厮被吓得脸色煞白,本想回身就跑,却怎奈腿上抖没了力气,这就要扑到在地,天旋地转之间自己的后领被人揪起,这才没让他在大半夜里叩拜天地   “铄哥!你……”这小厮难信地伸头朝着月洞门里,那毫无灯亮的一处房中望去,王玖铄睡房就在这偏门附近,因此自己刚刚赶忙应门,便是不想让那门后的小院里被动静打扰   王玖铄只是把人扶稳,他从气窗之中看到满眼焦急的青年与身旁那个又开始呕吐不止的人后先是出声安抚,一手掌心摊开,伸到了这小厮面前   小厮赶忙掏出了钥匙,可还是有些犹豫地没落到他手上,王玖铄着急着一把抢过,这就启开了这小偏门上的锁头   “你帮忙把人带到我院里,然后去叫我爹,大伯那边千万不能惊扰!”那小厮照着吩咐将那浑身恶臭,又哭又笑的人抬到了安南轩的书阁中后赶忙往着修竹阁去,怎知王骞恒刚披上厚衣要往安南选去,这就听到声声闷重从前院而来,那是二三,甚至更多几个的人齐齐叩门才能有的动静   王骞恒脚下犯了难,听着这小厮说言这阴魂多在人身上留一刻都是个险,可大门外夜半里如此大的动静,作为主人家没一个去理会,也是说不过去   这声声如雷的嘈杂让王家三进院的接连灯影投出了窗,王家大管家下了门栓,原本想先开出条宽缝询问来者,怎知这松动声响一落,门便从外被人蛮力推开,两盏红字“巡捕”的笼灯提在那一身皂黑白领,盔帽压得不见五官的巡捕开路先进,随后参差不齐,手中各持洋步枪的巡捕黑压压地涌入了王家院中,那又两腿发抖的小厮怯怯去瞥王骞恒的侧脸,这个平日里总是轻浮懒散,不知天高地厚模样的二爷也脸上刻板了不少,眉眼透出的寒好似有一滴水触上都是当即成冰   “在那些巡捕后面进来的是一个我爹也没见过的男人,这人是新任都没满月的省副主席,盛京人,这些都是我上船来庐州前才晓得的”说道这处,几乎两日未合眼的他实在头晕目眩得很,喝尽了王玖镠倒来的茶后便只能暂时歇下   韩不悔掐了洋烟卷,嘴里有些犹豫地朝着身旁的雇叔问上一句   “这怎么听都像是出戏啊,王家是不是被什么仇家设计了一出‘莫须有’啊”雇叔唉声叹气地点了头,瞥了眼王玖镠,他挺直腰背坐在王玖铄身旁,可那神情雇叔晓得,这是他心中已经恼火至极了的样子   “二爷十分客气地要请那位大人上座奉茶,可这领来了一屋子巡捕的怎可能是好事进门呢,人家说了,三日前北平有一群‘共和派’余孽要行刺洪宪那老反贼,结果败了之后逃了三四个,其中一人祖籍便是丰州人……”   “肯定想说那被阿铄后门放进来的就是官衙巡捕在找的共和逆贼对罢?”雇叔点头,段沅听到这处后气得从软椅上一跃而起,跺脚咬牙地一顿大骂,吴巽更是一副船一靠了丰州就能抄起刀枪剑棍去省政府的白楼大开杀戒的模样,这让面露菜色,倦容满满的王玖铄看了倒是不禁发笑,心中安稳不少   后门前脚刚来了晓得王家院偏门在何处,又摸得清几时有人巡院锁门的古怪二人,这前门便被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黎副主席领着大队人马闯门,王家自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些巡捕散开在院中四处搜人没多久,王骞如贴身的下人便惊慌失措地从安南轩方向跑来,看到王骞恒后很是激动,竟然脚踝一崴地摔跪在了那黎副主席脚边,惹来那些黑衣盔帽的一阵哄笑   那中邪在身的中年人刚被王玖铄喂下了从神明厅里取回的香灰符茶后便忽然咬舌自尽,王骞如被惊醒之后并未往着前院去,他也说不清为何自己出了房门便往着安南轩去,就在他启开书阁门的那一瞬,一抹烫热的腥红溅到了自己眼睫鼻梁之上,模糊之间他看到了双手发颤,脸上无措的王玖铄,以及他怀中刚刚扶起,喉间还喷涌鲜红,浑身抽搐的陌生人   王家兄弟被扣着窝藏乱党的罪名枪指后背地出了王家院的大门,王玖铄之所以还能连夜被王夫人送出丰州,则是因为王骞如将他发狠地推出了安南轩,藏到了王家一处储着不能见光,入法封坛的灵药的地窖之中,向来随和的他头回在那黎副主席面前强硬,甚至与王骞恒一齐以术法相逼威胁,才让这个虽然洋装新学,骨子里却成日在宫庙堂口里虔诚无比的黎副主席心里盘算后,只带走了他与王骞恒……   听完这处,舱里死沉如同空无一人,各人心中如同此时狂妄的江风掀浪的翻涌起伏,起初的气愤恼怒似乎都在述到了王家兄弟挺身护家那刻被浇了盆刺骨入髓的凉水,人并非醒了糊涂冲动,而是从雇叔这寥寥几句中感到了无可奈何   “我娘该是去找了那半夜闯门的狗官那罢?”王玖镠有气无力地迸出一句,王玖铄点了点头,似乎缓和了不少   “把我与雇叔送上船后伯娘该是就去了‘白楼’的,我本还想着到了庐州该如何找你,怎知歪打正着地经过菜市口看到那些乌合之众很是热闹……”   “你是歪打正着,他们也是求之不得!”王玖镠忽然截下他的话冷笑道,葛元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晓得此时王玖镠无心与一众人来解释其中,索性起身,踱步之间句句捋顺了王雇二人刚刚所言的每一句   “从昨夜交手与前些日子我降星观闯门的来瞧,这群祸害野修都非两处本地人,他们说修的那些下三滥路子虽然融了不少道门中术,可终究还是南洋门道来的,宝泰隆在江南是黑白两路皆能立下三分脸面的当行,那么这些外来的敢放炼尸鬼兵去祸乱堂口与水元观,却不会敢靠近宝泰隆造次”韩不悔点头,又是一番苦笑   “好在咱们早一步离了隆当家的当行,不然那些南洋杂碎真有几个看不懂人情世故的冲了门,岂不是从今往后我得管隆当家的叫声恩公了!”   菜市口那会儿王玖铄与高处振振有词的吴绪涎唇枪舌战得太过混乱,雇叔这才一拍脑袋地想明白了为何高处身旁的一群术士已经对他二人剑拔弩张之时,忽有一窄袖立领的人在吴绪涎耳旁细碎几句之后吴绪涎忽然狠狠地将手中原本还捧着护着的刘濑吟狠摔在地,莫名其妙地瞥向王玖铄一眼之后便匆匆离开,原是有老谋深算的瞧清了这混乱的玄妙,找不到不在宝泰隆的一行人,便以此来引出了混杂在人群中隆东海那些探风声的主动上前!   这艘东洋豪舫一路逆着江南少有的烈风大雪而下,入了闽江之时已是冰柱挂檐,顶上裹白,只可惜这处没有落雪的地方也寻不到半点晴朗的踪迹,毛诡被浑身而起的烫热与梦魇惊坐起身,他强忍着喉间胸口涌上的咳意与浓重的血腥,艰难地启开了小厢的窗户   窗外是一片水天浑浊,天昏地暗的狰狞,他抬眼而上,看到云霾间好似有千万张哭喊嚎叫的嘴脸正在齐齐而向自己,几颗冰冷的水珠砸到了他的前额之上,他终于眼前昏眩,在也撑不住自己的身子滑回了窗里,他瞧了瞧自己青筋越发深黑,骨瘦嶙峋的手臂,实在辨不得这到底是个风雨欲来的早晨,还是自己并未醒来,依旧在百鬼众魅的梦中并未醒来 第130章 突纵火   湿冷的风将天地间的颜色刮得单薄,丰州裹在浓云细密的雨中,本是不大不小的雨丝却不知为何在严冬里成了根根能穿透厚衣的细针,刺得每一个在路上躲着小洼的行人脖颈刺疼,浑身透凉。识得几字的铺头老板可怜在风中叫喊的报童,刚摊开那买回的油墨大报,却被那“告中华民众书”与“新税负告”两则粗大的字给看得浑身一颤,片刻之后便将袁宫保的爹妈祖上问候了个遍   丰州城中各处中能听到祝由医堂王家私藏共和余孽的窃窃而语,一众伤兵败将,遮遮掩掩的人被好几个车夫摆手拒了,即便来雇车的人出手就是五块洋纸,可谁又敢在这日日搜门闯院,风声鹤唳的时候让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坐自己的车呢,五块钱可不够一家五六口人的棺材!   “钱都不要哦?!我要是你们,就算是阎君鬼神来了都敢拉!”丰州城中日日巡捕横行,渡口也自然少了些忙碌,茶摊的贩子便和朝着那五块票子咬牙摆手的车夫调侃起来,却给自己惹了好几个鄙夷的眼色   “你懂个什么!那些新党的会写在脸上的么!他说他不是你就信了?没做亏心事干嘛个个头也不抬的,我们凑五块给你,你吃元宝蜡烛么?”一阵口舌越发激烈,而那头的王玖铄终于眉头稍展,曾经被熹元堂救助过的车行掌柜认出了这位王家大少,拨出了两辆不算宽敞的旧车让一行人挤下   王家的院门闭得严实,这两辆拥挤的车马停在了那夜祸起的小偏门前,王玖镠焦心地这就跳下了车,叩门的太是急躁,将门后候着的九司吓得不禁一声大叫   “九司,是我!”这一声可当真及时,九司这就扔掉了手上已经捏紧的柴刀将门启开,只是这个个憔悴,又淋雨破衣的人让他那点刚上脸的兴奋又被打散得荡然无存,几个手里满满的婆子下人纷纷停脚颔首,雨中忙碌本就让人狼狈,王家上下几乎人人皆是眼下无情,面容憔悴的疲倦,听到动静之后王骞恒赶忙跑来,一把将王家两兄弟揽入怀中   “眼下反袁在南方遍地开花,北平那位最需要的便是军饷枪炮,嫂子做主,将库房里咱们家三年的收成捐进了那白楼,又开了两处药仓让那黎副主席随意挑选,这才把我和大哥换出了牢”吴巽听完后很是震惊,他曾经听姨丈说起过这熹元堂是祝由旁通分炉而出里数一数二的阔气,不仅医堂之中求药问术的络绎不绝,又因为其雇佣了不少佃农开荒种药远销各地乃至东洋高丽的,光一年的收成怕就能以万来算,这三年……他不禁咬牙跺脚   “那狗官怎的就敢伸手拿那么大一笔!”韩不悔一个白眼翻去,看蠢货傻子一般地答他一句   “人家远道而来自然得要些数目修房翻地,再加上笼络人心的,怕是再来三年也不嫌多!”王骞恒将一众人领去了一个炭盆升得半温不热的偏厅,又在忙得不可开交的下人之中分拨出了几人安顿毛诡,刚进门却没被王玖镠放过,这就被他气焰凶凶地问起为何屋中桌椅搬得个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王骞恒笑着拍了拍他肩头,屋中座椅不够,自己便跳上了那已经只剩一圈灰尘的供桌   “刚刚那位先生不是说了么,黎副主席初来乍到的,需要宅子,他看着王家这处满意得很呢”王玖铄手里的手里的茶盏这就落地开了花,王骞恒早有所料兄弟二人的脸色,反倒是笑出了声,向来嗜酒不吃烟的他从裤袋里掏出了一盒洋烟,借着这屋中留下的灯燃出一缕细长的缥缈   “舍不得又如何,私藏余党可向来都是重罪,无论北平怎么换天改日,但凡有了个名号定国的谁又能容忍,只是不晓得咱们家到底是中了哪路仇家的设计,竟费了那么大力气让熹元堂一夜关张,开门治病闭门入定的,倒成了革命人了!”   王玖镠面色哀愁地环了一圈屋中,他这才发现原本满屋冗杂的陈设家私他竟都把他们的位置刻进了脑中,现下缺少了许多,余下的都不是只能便宜了恶人而带不走的,最终目光与王骞恒撞上,他想开口说一番很长的话,却又只能忍着满胸愤懑咽到肚中   “但凡跟余党乱军扯上干系,世道变了,几十年前还能是逃进了深山老林做个清修,而今多少被扣了乱臣贼子的进山去做了匪,也就南方太平些许!王兄弟看来是早有盘算了啊,不然怎会短短一日就能把三进的宅子清出”   王骞恒咧嘴一笑,本就疲惫的眼角蔓出了两道细长的沟壑,它们直接从王家兄弟的瞳仁之中割裂到了心上,无论亲眷访友而来,几乎人人都称不惑已过却还是顽劣的王骞恒,在这遍地狼藉的昨日富贵里头回显露出了苍老   “我前月去往金门拜别多年好友,世道大乱,他这等风流文人最是得罪人的,他要往南洋马来亚去了,我便背着大哥挪动了账房的数目托他也给王家上下铺条后路,毕竟……”他叹气一声,分明王家就是医人解术的,可先而今满屋子的伤兵败将竟拿不出一粒药来   “毕竟咱们这些牛鬼蛇神是不该给这些民主自由,崇尚新学的世道添乱的,何况祝由王家也有不少旁支已经在各处被砸了神尊抄了家,这么一比较,被狗官闯门也还算体面了”王玖镠咬牙切齿地走到他面前叫了声“二叔”,他却晓得让他这会儿开口定然是一番滔滔不绝的气话反驳,索性伸手截下   “而今但凡还能挤出几张票子的都在讨那张通行的纸,你爹都在渡口打点先往小琉球去了,比着其他王家人多了两年安稳日子,咱们家是赚大了”毛诡实在身子辛苦,这就一阵猛咳起来,王家好不容易从搬空的药柜之中凑了一帖子够下锅的药,煎熟的时候他盖在身上的那件破旧大氅上已经是血斑满满,茅绪寿刚要伸手接药,却让这端药的王玖镠绕了过去   “眼下只有这一碗,你这伺候不来人的可别掺和!”茅绪寿一愣,忽地想起了自己那日想给人事不省的王玖镠灌药时那满床的狼狈,待得毛诡喝尽之后,如同犯错的小儿一般凑到他身后,结巴一句   “你……你……知道那天……我……”王玖镠瞥他一眼   “没死透,又骂不得你这笨手粗脚的,当真比病着还难受!”毛诡缓和了片刻后将段沅也叫来身旁,从破袄里的衣袋掏出了两个墨色极新的纸封,递到了段家兄妹手里   “趁着老道没死透,今日你们就拿了自己的后路罢”二人互觑一眼,接过之后各自抽出其中的纸张一瞧,那比大法符纸盖得还乱还多的红章之上,还有自己的名字   韩不悔夺过茅绪寿眼里的那张通行令瞧过,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你这老狐狸还有这等盘算啊!难怪乐意出五千的价让我去下那洋鬼头子的坟,的确,而今的香港可是连只虫子都难爬过去,不拿出点稀世的玩意,怕也没人敢给你这条后路”   年初之时,韩不悔还在喜红楼的被窝里梦游云宫,嬉戏仙子的早晨忽然被一双又糙又冷,蛮力无比的大手扯着耳朵赤条滚下了床,本来屋中那袭金银梅花绣的镶边裙没了踪影,揉了两遍眼睛的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是被毛诡这个成日躺棺材睡坟头的臭老道给拽下床的   “凭你毛老鬼的能耐,该多的是法子去开棺取物的罢,怎么想起我了”他还记得那日毛诡对着他破口大骂的粗话满不在乎,喝着桌上剩下的冷酒,不紧不慢地掏了一沓洋纸,问了他一句“够你翻一趟咸鱼的么?”   正所谓北有“下斗”的“钉子”,南防“地鼠”开洞,让四块板里的“咸鱼”翻了身,无论南北,但凡需要撅人家棺材而掏宝的人皆会有些旁通神功的护身防患,甚至南茅之中就有不少下茅修行人也拜起了下斗开洞的四位祖师爷,自己学法炼鬼的能耐收不来法金,可在洞子阴殿之中逃命脱身,却足够自己逃命脱身,当年那买了韩不悔做儿子的,便就是这样一个龛上供得冗杂,香火呛人的“钻地鼠”   韩不悔披了厚衣,这就朝着廊上去给自己喊来了杯热茶,转身在毛诡对面坐下时就已经将那一沓大绿票子揣到了裤袋,揉着眼角穴问了句“哪个死鬼惹得你要去扒他老底”   “香港黄泥涌,洋人的名字老道念着打口舌,只是当地的人都叫他一声‘璞提督’”毛诡话音刚落在,当即就被一股烫热溅得迷了眼睛,耳旁想起一阵猛烈的呛咳……   “不仅仅是我的盘算,那几千票子大部分是你们爹给到我手里的,打从四年多前再有那败西村里的东西现世的消息,我们这群老东西就已经晓得迟早会被找上门来!阿淇,若是为师护不得你们了,你就领着段丫头去观塘,啬色园后街南二巷子里有一纸扎铺,那是咱们破衣教的堂口,也是你师公的家”   段沅眼前一阵热糊,几滴晶莹打到了那张通行文书之上,仅仅片刻再抬眼向毛诡,却觉得他比来路时更加憔悴,与那日等闲倾骑在走僵肩上,表情懒散浑身威风的根本判若两人,她唇间颤颤,摇头喊出句“不走”,毛诡听后叹气一声   “当年是我们各有私心贪图而酿成了大祸,这十多年五家人不敢来往背负骂名,修习密法邪术,甚至你们那死鬼的爹还喝了多年那个削骨化,只为在世间求个行走,哪样不是为了保全你们啊,好死不如歹活,该死的是我们,你们已经拜师入门,兴隆堂口而今已然不是世道,那么作为门下弟子而保全神明香火不断,不受外辱,可是分内?”   这番话的激动还是让那碗汤药效力有损,毛诡没有咳嗽,而是喉间翻腾地吐出了一滩近黑的血,茅绪寿冷静地替他端来漱口的茶水后拱礼躬身地答了声“多谢师父,弟子谨记”   王家往小琉球暂避开船的渡口并非官埠,因为现在满大街的官告榜子上都还是熹元堂王家私藏乱党的罪告,黎副主席毕竟是个北地外来的,与大部分同在“白楼”里的政府中人是面和心不和,他不想将王家这笔大财分了太多给这群摸不透心思的,因而只是放出了王家兄弟,并丢下了一句“我只能等上一日给你们搬宅清家,至于怎么走出去,这是管不得帮不了的”   向来端庄的王夫人在夜色高挂的破旧渡口哭来了不少小舫渔船探出头来,王骞如也是万分不舍,却因为太张扬而不得不将她与已经胸口湿润了一片的王玖镠分开   “阿镠我五日之内必须看到你,否则,否则娘就……就也不活了!”王玖镠苦涩地笑着安慰了她几句,待得王家人与家私下人齐齐登了六船,王玖镠才心软下来一句   “我会带着利事他们尽快过去的”他这些年来其实九死一生了多少回没人晓得,也从未想过自己命折哪处了爹娘是如何的天崩地裂,但是今日看着月色之下疲惫仓促的船上起伏望向自己的两人,他心中五味杂陈得如同王添金在自己怀中渐渐发凉的那夜,不知该说这船是要驶去天涯,还是自己转身就是黄泉九幽   “韩兄弟,拜托你了”王骞如拱礼拜别毛诡之后,虚弱得坐上了熹元堂里轮椅的毛诡扯了扯韩不悔的袖口,韩不悔便紧随着王骞如,与他前后步登了船   “王先生,哪个道门中人的宅子不是百邪不侵,万鬼难来的,这回来的人竟然能遮了了你家正阴两坛如此多神明的眼睛,不要你们的命,这一路也定然会为难你们的”王骞如听懂了他所言何意,又在船头向着毛诡行一谢礼   “有劳韩道长了!”夜雾浓重,弯月倒悬在水天一色的墨蓝之上,阵阵涟漪碎了水中的那残缺的月,将挥别的两处人渐渐拉远,往着从此他乡的长路悠悠荡去   王玖镠不敢分神地看着那前后错落的大小船只而去,直到浓雾遮得不见半分了才罢休转身,还未等身后那似乎有话开口的人启唇,只见远处星光黯淡的深色被窜天吼叫的火舌浓烟熏染成了一片土黄滚滚,而这乌烟瘴气的方向,便是王添金的那处背阴山的所在! 第131章 画中人   无雨无风,背阴山顶上却有雷电刺穿滚滚浓烟时而落下,犹如一条条细长的蛇在灵活游动,张开着血盆大口发出隆隆吼叫地直劈山间的草木磐石,所落之处皆是一片令人遥远即见,令人目眩心慌的大赤色直冲上天,赤焰盛极的嘶嘶作响与雷蛇的震耳相互附和,狂妄不已   利事手中捆得吃力的卷轴书册已经挡去了他大半的视线,匆匆奔跑之间他踩滑了刚刚前人落地的一个供灯台,这就失了脚下,狠狠前倾摔地,口鼻呛进了扑起的泥土灰尘,苦涩难受地咳出了泪水   三两卷画卷还在继续“逃命”朝着那朽木的院门滚去,利事模糊的眼中匆匆而来了三四人扑扑的袍摆,他辨出了其中那苏绸的玉兰织褂与边角磨白的旧色是王玖镠与茅绪寿,这就强忍膝上的疼痛撑地起身,刚要开口喊出一声,怎知直接被那唇上的沙土呛得喉间发痒,这就咳嗽起来   “头壳坏了啊!这些烧没了才好!不要命了!”他将脚下滚来的画卷一脚踢到旁侧,朝着利事以及另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厮用闽地腔调吼叫起来   吴巽终于停了那一路如同婆娘夫人一般唠叨的嘴下,不再逼问毛诡为何是让韩不悔登船往小琉球而不是他这个已经在地多年的,这就提着其余手中满满的卸下手中的神尊与法器,那两个小厮回身一眼后山已俯冲到山腰之下的铺天盖地而来的烈火,甚至来不及向吴巽道谢一声,这就又各自冲进了这破烂泥瓦房中,没过多久又是吃力而出   “不是你说除了你,谁都不能去开去碰这些,要撕要烧那也得是你的嘛”利事满是委屈的呢喃道,王玖镠顾不得找他算账,只是朝着他后脑一拍,这就冲到了那堆地宅坛上搬出的神尊法器之前查看,随后眉头更紧地朝着那刚在院中站定的小厮吼道   “这些东西阴得伤人,你们不是门中弟子少碰为妙,真有好歹我一人医得辛苦,只将厅中房里能做当头的替我搬出来便是,其余的,都别再管!”说罢他这就钻入了其中一门,不顾身后几个少年的阻拦往着地宅而去   “确实没什么留下的必要!这些画是哪个庸才的劣笔啊?别看工笔细腻得很,却没个神官仙君都是一样的嘴脸,好似同一人换了百八十套衣服一样!”   吴巽原本好心想替他收起几卷匆忙中松了捆带的画卷,却匆匆几眼之后嘲讽出声,茅绪寿忽然想起什么,这就将手中的忙碌搁下,抢过吴巽手中那卷,又散开了几卷手边的,果真无论是只有墨色浓淡的散仙寄情山水之间,还是笔画灵巧,颜色艳丽的神官星君们的眉眼雕琢,皆是他那日在书阁里无意翻看的那副清丽俊秀,赶忙细瞧了画上的盖印,皆为同一名号——恭麟子   “传闻孙三康家中祖上本为江南地一处专做仿赝的画斋,因其中作伪笔法惟妙惟肖,甚至连不少名家后人好友都曾被障眼而最终遭了被诓骗的买主灭门而销声匿迹,他自小家境贫寒却甚喜摆弄笔墨丹青,落款则以恭麟子为名。在入了水元观门中之后就屡屡因画而年少名扬,若非出了偷拜二师修习阴山鬼罚,又因与王添金的苟且被逐出,水元观中乃至江南多地的宫庙皆有他的画作提字装潢!”   茅绪寿本还不解为何王玖镠刚刚看到利事手中的画卷如此恼火,原来缘由在此,这就又将画卷往吴巽怀中一塞,匆匆一声“照看好我师父”这就也往着破屋里钻去,段沅瞧着院中人足够,刚要抬脚也踩着他脚后跟随着,却被毛诡身旁的走僵一个闪身,力道极大地将一只僵硬长甲的手压上了肩头   “老道累了,丫头你给我推推这把椅子,找个不熏眼睛的地方歇着罢”这等火烧眉毛的时候毛诡却一脸懒散地打着哈欠来了如此一句,吴段二人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没容得这院中众人想通这话是哪般意思,手还在段沅肩上的进宝又一发力将她扳到身后,极快回身,僵直笔挺地抬平了手,将自己那长有两寸的长甲锋利地扎进了一个陌生的衲服人胸口   利事等几个小厮被这刺穿的声响与摔在地上的血珠吓得大叫而起,他们眼朝段沅那处,丝毫没注意到其余两个手脚诡异的人已经从那残破的院墙之上一跃落地,手握师刀朝他们冲来,只是毛诡一声哨响,富贵便快步挡到了其中一人身旁,被那来不及刹住的师刀刺进了左腹之上   这二人毕竟也是道门弟子,即便自身修行不得,可这师刀还是在坛上日日吃香诵念养出了几分灵力,富贵忽地抬正了头一声惨叫,手下忽然一抬,那还握着师刀发懵的两个道人便感到喉间一丝刺痛,随后一丝红线齐齐而现于喉头正中,富贵那身单薄的粗麻长褂之上这就被溅上了温热的鲜红,任由这两人如何捂住喉间,最终还是血喷如柱地两眼翻白,面色骤黑地倒地抽搐起来   毛诡冷笑一声,手诀一起那身下的轮椅便换了方向,身后段沅一声当心还未落定,只听一声绸布割裂的脆响,随后便是吴巽满口谩骂与撕打而出的拳脚声响   两具走僵三手指间皆血滴不止地又聚到了毛诡身旁,只是他们不再是一贯垂头低下的模样,刚刚突袭之间他们先后落下了本在头上从不摘下了那内缝符布为衬的毡帽,散乱了枯槁稀疏的头发,两眼青绿冒光地抬头挺胸,朝着院外一群颇有势头而来的人发出嘶吼,除去这一众人之中高髻规整,身着姜黄法袍的两个半老男子,在二人身后那些灰蓝衲服袄子的皆已经露了惶恐   “身子不大痛快,你们两个还算刻苦有练的,可后面那么些半吊子都算个夸的‘赶蝉步’,老道竟然听晚了”   此言一处,那两个为首的道人当即唇间络腮胡上起了涟漪,上前一步持诀上术,一声敕令极快而出诀指毛诡,眼看平地而去的沙尘显露鬼面扑来,毛诡没有半分躲闪的意思,依旧一手托腮地懒散坐着,就在这风沙离自己仅仅两步之时,忽地怒目一瞪,一把香灰撒进了那鬼面之上,空中青灰烟起,那持诀的道人面色一换,这就脚下灵活地要退,怎知还是慢了半步,原本自己法向他人的鬼面风更加迅猛地调转了方向,瞬息之间便撞到了这道人胸膛之上,他当即如同被人猛击胸膛一般双脚离地,一口鲜血喷洒落地之时,自己也碾上了好几个本立在身后的弟子   “他手上的,是王兄弟的那个‘女儿怨’么?”吴巽小声朝着段沅去问,吴段二人已经各持法器将王家的几个小厮送进通向地宅的门后,他们但凡要往毛诡身后去靠,那两具走僵便会扭头吼来,眼下绝不是个自己先乱的节骨眼,两人只好停在院中心,不远不近地看着那轮椅之上脊背难直的背影与这足有二十来人的来势汹汹   同样一把‘女儿怨’在毛诡手里与王玖镠撒出竟是差距如此之大,不仅那对面的不敢轻举妄动,就连身后两个半大的小道也是心中又惊又怕,惊则是毛诡的修行之深,术法之快;怕则是无论修习阴法鬼术还是上茅的修仙飞升皆是天地之间两大逆天而行的苦路子,越是有所获得便也越是容易心智不稳,毛诡能从隆家院中一夫当关活命而出还未走火入魔已然了不得,这会儿若是再耗尽剩余的气力,怕是随时都有可能被自家五鬼阴坛兵马趁虚而入暴毙而亡,或是无力法打对面,反伤自己,这便是为何功法越是高深的术士替人消灾法金越重,钱财只能换来医药吃食上的舒坦,可自身的耗损,却不是这些黄白俗物能填补的   “毛散人,您……”葛元白怎忍心看着毛诡独自对上这只会些雕虫小技以多压少的一群无赖,他听过‘赶蝉步’的名号,可这确是个多门之下皆有所修的泛泛功法,但修习这个的术士多是为了装神弄鬼敛财诓人之后逃得轻巧及时,都是些自知手上不足的野门堂里给自己的后路!可自己刚踏出两步,富贵便当即扭了脖子朝他大吼   对面一群争先恐后地往那被女儿怨打得面色骤暗的道人身旁一口一个师父师叔,却没一个上前来报家门或是骂毛诡出手狠辣的,这道人五官扭曲很是痛苦,咳嗽干呕了好一会儿才握上那与他同样法袍的   “师兄……六足将军没死在庐州的么?”那络腮胡的道人五官也挤做一处,很是心虚地低声答他   “我听闻前两日庐州去围院的足有五六十个道友,心想……除非他真的没在生死簿上,否则定然已经凉透了”这时一个年纪不大的矮小少年终于从围着那受伤道人身旁的师兄弟中挤上前来,他手中还握着一张发皱的笺子,很是着急   “师伯,您那日送走了那位吴小道长之后就让咱们赶快收拾起身,可……可您与师父往渡口去后又有祝由盖印的信从庐州加急的来,是给您说咱们祝由在庐州去了围院的妙草堂来的,说是门下有弟子遭六足将军毒手惨死,冲进院中,全空了……”   这话一出众弟子齐齐捂嘴低头才没哗然出声让对面看了笑话,那面色越发紫黑的道人瞪圆了眼睛本能一颤,而他身旁络腮胡的则咬牙切齿地朝着自己膝上捶了一拳   他们乃是祝由王家旁通分炉贵州的一支旁系,但当年之所以离了湘西却不如其他各家那样光彩,而今堂主王令凡的主父一辈曾是南茅祝由总坛的宗族弟子,可因其悟性不高投机取巧而不受师门看重,与其说是分炉而出,倒不如说是看着还是姓“王”的份上才没赶尽杀绝逐出门去,王令凡的祖父非但不老实修行,还时常利用自己会的一些招阴上身,调魂离魄的路子让一些被他盯上的门户院落里中人一夜病倒,随后自己再打着祝由术士的名号敲门救命   分炉而出祝由弟子多买地买宅,安定一地供神修行,仅有这王令凡家中携着一众也学法学医念头有歹的弟子赁地赁宅,如此一来若被识破或是在地祝由医堂上门斗坛,也好一夜之间走为上计!   院外那团窃窃哄乱的人看得吴段二人一头雾水,毛诡本来还饶有兴趣,可转身一瞧那山火又近了屋后一些,这才有些着急去催   “两位道友,这趁人之危即便是旁通野路也是容不得的,老道还得救火,你们不如抬了那位兄弟好好医伤,这边就不奉陪了!”这话让那络腮胡的不得不转了身,借着宽袖阔袍的遮掩他抬头挺胸地冷哼一声,迈着有些发软的步子上前两步   “毛散人,你认为这火是你想救就能救下的么,即便我与弟子们慈悲放你们上山,你可知山路之间,半山之上还有多少与你们这几个自诩“七圣”的恶毒小人有仇有怨的在等着么?!”毛诡淡淡地应了一声,吴巽则听着这人的话相当刺耳,这就扯着嗓子向他骂去   “你是哪家野门路子里出来的?暂不说你姓甚名谁我们不知,就是你这师兄弟一招就倒的可怜样,我想七家叔伯的胸怀该是瞧不上结这个仇的罢”   段沅与毛诡都没能憋住,各自笑出了声,这让那些原本畏畏缩缩躲在师辈身后的弟子们被浇了火,纷纷掏了师刀木剑,脸上愤怒地也上前了几步地朝着吴巽污言秽语地骂了起来,吴巽冷哼一声   “怎的都是动嘴,就没一个上术来的呢!”   说罢他这闪身而出,但有一臂的进宝转身咬拦,怎知吴巽一个灵活闪过了他那僵直而出的手臂,反而借着他身沉稳当为助力,自己发力一跃,踩着进宝的肩头腾空而起,络腮胡的道人感到他身上忽起阴戾,还没看清吴巽腰间掏了个什么,身旁的那三个与他同样魁梧莽夫模样的壮实青年竟然被他抽地一鞭而起的灰尘迷了眼睛,而后接连惨叫,再睁眼时只见眼中发红,几根黑色的枝杈竟在片刻之间戳进了瞳仁,几人挥动着手中利器乱砍乱挥,即便被身旁人划伤了也不停手,身后那些拖拽着受伤的道人齐齐后退,竟然只有那络腮胡的不断地叫喊着他们的道名,凭着身形躲闪阻拦   毛诡垂眼瞧了瞧那根血迹早已发黑褐的蛇鞭,心中不禁想起了他上次鞭挞声声时的惨烈,这就回头朝着葛元白使去眼色 第132章 同门人   “火烧得差不多了,山上的那些该得意起来了”葛元白会意,朝着段沅扔下一句不可离了毛诡之后这就朝着院中塌墙而去,虽说他已发丝带了花灰,可腿上发力一跃也如吴巽一般灵巧敏捷,几个想追着他去道人刚迈出步子,只见吴巽抬起了持鞭的手,他们当即吓得缩回,不巧还被扑来的,着了这蛇鞭上阴魂遮眼的师兄弟划伤在身   “这不是王家的败类王令凡么!”一个熟悉的声响从身后而出,只见王玖镠与茅绪寿站在门边,他很是无礼地扯着嗓子朝院外那群道人喊道,自己手中则持着一柄不长,内嵌七星孔方钱的沉色符箓木剑而来,段沅记得,这是他地宅阴坛之上那唯一有几分人样的神尊手里持着的   “你如何?”茅绪寿走过段沅身旁时忽然一句,段沅很是诧异,摇头又点头,茅绪寿点过头之后便跟上了王玖镠的步子,只有自己一上去,那进宝和富贵就有动作,气得她只能原地跺脚   毛诡掏了掏耳朵,等得王玖镠立到了轮椅一旁时他挠了挠自己那头枯草一般的头发问道   “你刚刚说这几个姓王?!就你爹那比上清派那群还大慈大悲的脸,还能跟人结上梁子么?我还以为这几个想趁火扒院的只是为了几样东西找个由头呢”那络腮胡的燃符上诀,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几个弟子的协助下将符纸塞进了那几个被吴巽使计蒙眼的青年口中,几人一声惨叫,猛地一阵摇头晃脑之后后仰倒地,口中不断喷涌出令人作呕的污秽   毛诡确实说中了他们来王家这处破院的目的,三日前忽然有一陌生嘴脸,身着洋服的倜傥青年人踏进了贵州铜仁城中的济清堂门院,这让门内的人皆是疑惑不已,按理而言这些个洋服在身的皆是革新推旧的口号日日挂在嘴边,真有进了宫庙祝由门中的,也都是打着“破旧立新”的旗号来破旧打砸的,可这人只身而来,身上也没朝着撬子锤子,这就朝着还在装模作样朝着以为两眼翻白,口中胡言乱语的男子家眷满脸为难的王令凡而去,忽然借着他桌案上的油灯燃了符纸,手诀变换之间破了王令凡的雕虫小技,让那人如噩梦惊醒一般回魂正魄   “唐突了王堂主,鄙姓吴,希望与您细谈个买卖”王令凡怕这人是来砸门掀炉的还揣了把短刀才与他进了偏厅,怎知二人再开门而出的时候王令凡喜上眉梢,客气送人   “其实贫道也不知到底是熹元堂中哪个如此歹毒,我祖父访友到了闽地之后就杳无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他最后信回贵州时曾经提及,自己遇到过王添金这个祝由废徒败类”王玖镠原本还是轻蔑的眼中闪过寒光,稍稍一动手中小剑的方向,冷冷一句   “遇到我师父?那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来寻人,反而此时才来?!一年前你以术诓人被我留了你一命,也没听你提过这回事啊?”王令凡那段与王玖镠斗法三招便落荒而逃在博罗县城中的事还被祝由之中更加笑话济清堂了好一阵   “两年前?祝由术士诓人敛财?!王小子那时山下传言的出手破谎的术士是你?你是来过博罗县的么?”段沅叫喊问来的声音让王玖镠心里的愤怒霎时化作无比的心虚,他并没答她,而是在手中耍了个剑花,接着再问王令凡   “那你到底是来寻人的?还是来趁火打劫的?”王令凡或许是被提及了那回博罗县里的丑事而乱了方寸,这就掏出自己那把包浆老辣的师刀划破指间,以血醒器   “我说两个都是,你能奈何么?!”说罢他手诀三换,口中念念,很快风起脚下,可还没等他招来兵马,那受着阴煞而染的进宝与富贵就已经脚下极快地冲过了王玖镠身旁,王立凡一敌二地与他们艰难纠缠,王玖镠却没耐心看他晚些败落,这就趁着他自顾不暇的空隙一把女儿怨直扑他面门,并在他耳旁咬牙切齿一句“你说错话了”   王立凡这就被富贵那僵硬长甲的手掏穿了左腹,在女儿怨里残魂的嘶叫之中没了气息,而剩余的弟子们落荒而逃,竟没一人敢回头或是慢下半步顾他的   “乌合之众”毛诡一口涂抹啐了地,就是这一瞬之间那原本断断续续劈到身后山顶的雷又轰隆而起,只是这条青蓝割过了王茅等人的头顶,流星赶月般地携着云中的黑沉晃上了王令凡这群腿脚狼狈的逃命人眼睛,段沅瞳仁之中几道青白从天劈下,掌心本能捂上了嘴才没惊叫出声,二十几人就在瞬息之间身冒黑烟,浑身起火却没挣扎地倒在了地上   茅绪寿眉头更紧,这可不就是初遇王段那夜博罗县城郊走僵的下场,只是此刻事不宜迟,因为在这山脚的院中也能被身后火烧绵延的烫热暖了后颈,耳旁也陆续开始听到了山中阴魂的哭嚎   毛诡侧头瞧了瞧山后,从轮椅一侧抽出了‘罗刹面’敲出喑哑   “走罢,刚刚那雷可不是这些只会放火烧山,跟个山匪一样的莽夫干得来的!”王玖镠走向利事几人,掏出了两张大绿票子和几个银响片   “有钱能买鬼推磨,即便眼下东洋的军船巡得紧,钱给得足够,也照样有人敢送你们去小琉球的,带些能带走的,赶紧追上家里!”利事刚要开口却被王玖镠截下   “我没事,成日被骂是鬼王肉身的,你们怎么转眼就忘”他怕再多说半句就会被他们听出了自己喉间的不妥,心一横,快步到了毛诡一行的身旁,握上了轮椅的推手,这就朝着上山的路而去   “取来了么?”趁着他甩了茅段吴三人好几步在身后,毛诡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一声   “嗯,只是上山难免招兵引将,怕是后山的动静被听到了难圆话”他心焦不已,甚至不敢回头去应身后聒噪刺耳的吴巽为何自己贪快还拉扯上毛诡这么个经不起颠簸的   “他们三个是你的事,老道我算是被你拉进贼窝了,自然也就只好一条路走到黑,其余该杀该打的,就背了这因果罢”   毛诡又咳了一阵让人听着十分忧心的,但也不知刚刚他那三声阴锣到底敲了些什么名堂,即便是茅绪寿想往前靠,也会被进宝和富贵挡下,试了两三回,吴巽都嘲讽一句是不是你嘴上太冷,上去了也不乐意给病号听句好话   王玖镠又掏了一粒添了川贝的除瘴丹给他,虽说含在嘴里味道古怪,却也当真比咳得五脏山摇地动来得好   “孤长夭短,贫多苦,你小子的苦头日后有的是,不如让老道这副残废身子上路得安心一些,当年的错……”他话还未完,这就一声比之前的雷鸣都不一样的轰响在几人耳旁炸开,前路甚至滚了不少还有火星焦糊的山石   “是玄女天雷!”段沅惊叫而道   这声响其实她也只听过一回,那是宣统元年之时有一伙游走各处寻人斗坛却总是暗中耍阴的野修行来降星观闯山门时段元寿起术招来的,只是要人姓名因果太大,这道玄天雷只是霹到了这群杂碎的身后,让他们屁滚尿流地逃下了山,技不如人却嘴上逞强,其中几个还扯着嗓子大骂段元寿也与他们一般是群见钱眼开的无赖,甚至还让降星观中弟子听了不少他这些年收了奸诈之人厚实的法金,替不少恶人消灾化难的事迹,让段沅更被同辈排挤   玄天雷霹下,原本滚滚的灰黄之中起了如同海上龙吸水柱一般的浪漩,不少烧得焦黑的焦木沙粒被拉扯进了其中,一滴冰凉砸到了茅绪寿的鼻头,他却没有伸手抹去,脚下虽然依旧快步地挪,眼睛却与其余人一样惊讶在那漩涡之中落下的雨水之上,很快又几道玄雷劈山,嚣张了许久的烧山火畏缩了不少身形,渐渐地朝着山顶退后   世间一物降一物,阴阳之间总相克,进宝与富贵终归是阴极的东西,这玄天雷一下,他们便混身发颤,低声畏惧地慢了许多,毛诡喊了一声“阿淇”茅绪寿便意会地从布挎之中掏出两张黑纸血书的符纸,用毛诡点烟杆的那盒洋火燃了之后持诀在两具走僵面前凭空书符,在符纸燃到了快要及手之时塞到了这两张低吼不断的口中,片刻之后便停了声响,只是脚下也迟钝了些许   “他们听你的么?”吴巽凑到富贵侧面仔细打量,可隆家别院脱险之后他们已经伤痕累累,即便是他这等能睡坟碑寿木,跟鬼赌牌九的都看着心里有些发毛,因为这伤得实在惨烈可怖   山路一上,毛诡这轮椅不禁有些颠簸起来,茅绪寿终于能靠近了毛诡身旁,进宝与富贵得了山中阴戾的缓和,也逐渐脚下稳当起来   为何所有人在私埠瞧见山顶滚滚窜天的火光匆匆返回,却只是到了荒院那处与王立凡一行人看似消磨呢   “你们说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恶棍呢,又是跟七家里的谁有仇怨呢?来找咱们麻烦的一会儿都是狠的,一会儿又是这等愚蠢的,就算他先前不知这是座养阴炼尸的山,走几步也该晓得火往哪开始放才对了罢!”   这上山的路上也躺了两个浑身带焦,被雷劈死的道门中人,他们虽然身着常服,护身的一些法器却被劈得散落在地,都是些只能护个夜路不丢魂,时运低时不见鬼的寻常玩意,段沅沿路踢飞了好几个,吴巽则拾起了一张少了半截的符纸来看   “好似一个小门小法的符箓,曾经见过的”但他眼下想不起来,因为王玖镠进山,那些在山中吃着他香火的阴魂纷纷聚来,一时之间如此大的阴邪靠近,已经险象环生的几人都脑袋发疼起来,王玖镠将布挎之中的除瘴丹分了分,自己不吃,就恰好足够   “来的是个脑袋不灵的,我就不吃了!”王玖镠将最后一颗连同裹药的油纸一齐塞到茅绪寿手中,正怕吴巽手脚毛躁让毛诡更加颠簸而替他时,却被茅绪寿扼上了腕子   “你在怕?”这一问突然又让人措手不及,王玖镠甚至怕他探到自己脉动变快,但这会儿抽手而回,怕是无中生有   “我怕什么!不就是来了个连养鬼炼尸要贴地气都不晓得的家伙”茅绪寿的眼睛却没挪开,他生怕他会问王令凡说出的事情,一咬牙还是抽手回去   养尸炼鬼除去山地需处在十四座比其高耸的山环之间,此山所处还需为罗盘方位之中八门五行以及凶吉各二十四星宿位置皆为反之才是绝佳,这山本就寸草不生而被邻近村落抛尸弃死些不能入土的,因而越靠山脚阴戾越旺   养鬼炼尸就需贴地气,半山腰之上连王玖镠都没上过几回,上面可谓是最无用的一片,一把火去,吴非就是燃了些枯草朽木,让招雷的白熏了一身黑不说,还遭漫山鬼先耻笑   “希望如此,只怕这人是故意为止,就是要让我们晓得有客而来,搬出王高功留下的好东西,省些去找的力气”   茅绪寿拿过吴巽手中的符纸去瞧,也是并非全然陌生,难免多想一些   可这无妄之灾到举家远渡与火烧道场两处齐来的王家似乎真的时运贴地,话落没走出十步,身后那些出言轻浮向着茅绪寿,又惧怕又好奇地瞧着吴巽与进宝富贵的阴魂们随着一阵满是焦糊腥腐而下风就转了调子,众人再次头疼脑裂起来,连王家百无不灵的除瘴丹都没能抵住,王玖镠片刻之后便两手打颤脚下不稳,后倒压上了茅绪寿胸口   “怎么突然……葛师叔他……”分明火还在往山顶退去,可头顶又遮上了稠密的云霾和这让人猝不及防的阴风,段沅心里大惊,不由得担心起葛元白的安危,可这头疼脑胀如同活物一般肆虐往下,众人不仅五脏六腑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就连各自随身的那些鬼王法器,也受其鼓动得越发不安   “师父,您……”茅绪寿将王玖镠揽着肩头稍微立稳后这就忍痛去查看毛诡,可此时的毛诡连吐息都艰难无比,眼角暴凸的青筋色深近墨,实在回不得他半句话,只是艰难地抬了抬手朝着身后,极其艰难地吐出了“顾好”两字   茅绪寿以为自己会意,这就想脚下往进宝富贵挪去,怎知刚一触及,富贵忽然伸直了脖子,抬手就往他胸口而来,虽然脚下反应不慢,可还是有血珠染上了他那污浊尖锐的长甲 第133章 山顶阵   “你!”茅绪寿赶忙一把香灰朝着富贵面门打去,吴巽则掏了那条老旧污浊的蛇鞭将两具走僵并肩捆上,虽然自己的身形顶了这瘦弱的两个,但他们摇晃出的力气还是让他吃力不已   王玖镠忽然将他推开,自己望了望右上臂割裂的袄袍正在蔓上的红,冬日衣厚,这走僵的长甲竟然瞬息破了好几层厚衣让人还是破皮见红,当真是炼至炉火纯青的不坏之身   “顾他”毛诡终于又一句出口,那些原本自顾不暇的阴魂闻见了血腥之后似乎清醒了不少,他们眼神阴沉地慢慢同朝一处,这就朝着几个狼狈的活人拢来   段沅赶忙冲到几人之前掏了师刀,任凭茅绪寿怎么大吼呵斥也没有退回的意思   “怎么办?!得有第二个腾得出手来的人,这丫头血放干了还不够这半山的鬼一个舔一口的!”吴巽试图松下一只手来,可鞭中捆着的低吼越发呜咽如哭,就连不远处一些土下也有所共鸣,他只好又发了力气与两句走僵抗衡,即便掌中已经破了皮也不敢松下半分   六足将军的三具走僵已是毛僵之中霹过了七道天雷,捱完了六回地火,炼尸的术士之中魁首之极的品相,正道旁通之所以越发畏惧和流言谩骂也是因为但凡九雷九火的阴阳劫数哪怕只有一个圆满而过,他便能拥有一具认他为主的飞僵,即便刨去了这无疑是给结仇的庙堂宗派头悬了一把刀,也是破了向来飞僵天地生,不为人驱,不认主的天地之律,乃是逆天叛地,等同亡国的大祸!   王玖镠试图去抬自己的右臂,可已经没了只觉,在破衣的口子处扯宽看伤,只见破皮的划痕虽然血流鲜红,可皮肉已经乌紫,寻常被炼僵伤及还有两三日的迟钝难动才会殃及周身,七日不得解才会入髓上脑,逐渐半人不鬼,浅浅一道,竟然这就费了自己一臂,怕是明日自己就该口舌不灵,不能走动了   “凶神遇雷命不在,恶鬼逢雷魂魄没,玄女祖师法无边,天雷落下打妖邪,急急如律令,敕!”阴风吹得后颈僵直头更疼,也让这些原本还脚下不快的阴魂眼中起了青光,段沅师刀敕令地打退几个,惹来众鬼大怒,她也从不断靠近之中嗅到了与博罗县中阴戾同出一般的味道,不敢掉以轻心,只好掏了段元寿亲手书符注法的雷符,吹气而令,持诀燃起抛上头顶,不该落得她满头是灰的符纸非但没有落下,反而接风而上窜进了云中,头顶的浓云之中传出动静,就在几个阴戾最浓的阴魂扑向王茅二人之时,一道白亮落下,刺得所有人不能开眼,那几个阴魂当即成烟变灰,而那紧随其后的也没能幸免,因为又有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响而下,这雷落地而起的地动甚至让王茅踉跄,吴巽不稳,再开眼时,只见空中飘落片片腐腥焦黑,好似化金时随风未烧尽的爻金屑一般纷纷而落   “怎可能!”即便是段元寿注法亲书的雷符到了她这修行不足的人手中也该是事倍功半的浪费,根本不可能落下两道玄雷!   抬眼一瞧,只见原本要前仆后继的阴魂们已经退出了十余步之外,即便依旧眼放绿光,口中嘶叫,却也不敢轻易上前,就连让吴巽腾不出手的两个也缓和不不少挣扎的力道,她脑中刚动一念,身后便有微弱在远的咳嗽声来,赶忙回头,只见阴戾鬼霾之中逐渐有一气息不稳的声响越来越近,毛诡吃力地抬起了头,与浑身溅血带伤,满面狼狈的葛元白恰好撞上目光   “毛散人……”他嘶哑喊出一声,唇上还动,喉间却有一股烫热的腥锈气味涌上,殷红在毛诡那褪得灰黄的旧衣之上溅出浓艳,葛元白踉跄几步,这就膝下一软,摔在了毛诡面前   段沅一咬牙,只好绕过吴巽跑向后方,搀扶葛元白而起之后他眼落到王玖镠肩头,茅绪寿着急他的伤势,索性借着破裂的袍袄口子发力撕开大半,让王玖镠一条被炼尸伤及,已经隐隐显出如同毛诡眼角往上的那经脉同样乌紫的颜色   看到这狼狈不堪的一行人,葛元白嗓子更颤,咬牙切齿地朝着毛诡道   “快下山!不能再往上走了!本以为就是几个只会放火烧山的野修行,可我落雷追着人影往上,却发现这正是计谋,来人是夜袭降星观的那群,原本搬去降星观招阴的那陌生尊像就在山上,而且……而且他们在山顶埋下了五个鬼仔王!那尊像是阵眼,刚刚的山火并非是引人过来,而是要以阴雷醒阵叫鬼,好让这招阴阵成法起术,让这山中蓄养的喜神阴魂反骨养主啊!”   茅绪寿垂眼呢喃片刻,再抬起时已是惶恐满眼,脸色青白   “五鬼仔的阵法,可是南洋鬼王宗的‘五子哭’?!”毛诡咽下口干涩的唾沫,虽说早有预料,却还是想骂一句茅绪寿刚刚嘴上晦气,只是眼下力气不该乱耗,也就让他免了,结印念诀,阴锣几响之后富贵与进宝才真正安分下来,吴巽当即脱力一软,累倒跪地   鬼王宗的名头听过不少,可这‘五子哭’却是吴段二人甚为陌生的,只是葛元白这刚刚缓上一口气的功夫便又有山风冲下,阴寒透骨得几人面上发僵,王玖镠看了看自己敞在风中的手臂,只见肤下的经脉更加凸起,颜色由末梢而起攀爬变深,三道破皮的浅痕被这山中的阴戾涨了势头,这就越发往肉中深下,翻出皮肉   阴风之中掺杂着杂乱难听的哭喊逐渐靠近,茅绪寿刚提及‘五子哭’,这风中果真就来了婴孩的啼声,葛元白这就提起自己手中的玄女剑扎稳步子,却被吴巽闪到身前   “葛观主,后面那两个虽然吃人力气,可总比这朝着来的好对付”   他冷言冷眼地并未看向葛元白,将雾中的每一丝游动都盯得仔细地从身上摸索出了阴月白,符布一揭,原本偶尔一颤的白玉短刀猛烈颤起,就如同刚刚受染而狂的两具走僵一般,吴巽当即起了眉头,咬紧牙关忍着掌心而起,牵扯全身的寒凉发痛,朝着雾中的啼哭声很是恼火地扯开嗓子   “哭得道爷我脑袋疼,上去是不可能跟你上去的,知趣点就悄声地走,要么就出来斗个胜负!我这刀子养得刁,也不知你这们这么些死得一摊烂肉废骨的,怕还不配它口味呢!”   这话是有些狠辣,雾中的东西也没沉住气,当即灰白之中冲出一股灰黑,几张残破不大的婴孩面容在这浓黑之中若隐若现,吴巽冷哼一声,这就一手持刃,另一手配着脚下罡步进退三换,随后玉刃划破指腹,伴随敕令呵出将指间血滴弹向那些空虚不实的脸,当即就让涨起得比人还高的黑灰胶在了身前,随后阴月白割向烟雾之中,就连身后那些混沌不堪的阴魂也受其震荡,随着婴灵一齐发出尖叫   阴月白阴气比过寻常阴魂精怪,因此阻拦没住吴巽的其余人也不敢轻易上法,不然与其撞法不但拦不下婴灵的咄咄逼人,还可能伤人伤己,好在他这一术奏了效,灰黑的浓雾没多久便四散消失,茅绪寿这才松下法器,极快地解了自己那身破袄袍脱下,裹到了王玖镠身上   “没用的,你别傻!”王玖镠用那只能动的左手这就要把身上还体温残存的厚衣扯下,怎知稍稍动作还是无碍,这与人推搡抬手的动作却让他那浑身爬蛆啃骨的疼更渗了两分入骨,几下之后人便面色更差,又不稳起来   “没用的”这一声比王玖镠还更绝望的腔调从葛元白口中出来,他与吴巽并肩而立,手中黄铜刻符,嵌着七色宝珠的剑攥得极紧,满脸疲惫地偏头而向吴巽   “我一路招雷压阴的往山顶去找到了五子哭阵,可根本没法靠近,也不知阵眼之中那多出的尊像是个什么,他浑身阴戾犹如千百阴将汇集一处,婴灵是借着它的气焰,听他号令而动,刚刚的鬼面雾我打散几十回,这才发现是中了计,喘气之间脚下满了半步,这才被他们进了身,才……才……!”葛元白当然有些难启齿被打得一路败退,婴灵哭声又起,刚刚似乎是慈悲了的,因为这回鬼面雾划过一众人的头顶,一个俯冲在那些浑浑噩噩的阴魂之中砸下,片刻之间身后嘈杂而起,这就冲向众人   “不可原谅!”王玖镠咬牙切齿地这就要法器上手,怎知茅绪寿搀着他的那臂猛然发力,这就将人甩去身后往段沅而去,而自己脚下极快地不顾身后叫喊往着阴魂冲去,掏出黑令旗挥臂大摇,持诀念念   “天休休,地休休,天罗地网守九州,地火烧尽阴魔煞,魑魅魍魉不必留……兵将速来,随火听令!”敕令而出他旗指阴魂,片刻之后两股阴风便在云中相遇,搅得头顶之上更是混沌,一道紫绿的两三道紫绿的雷电从云中而下,在几个正中的阴魂身上炸开火花,随后幽绿的火焰大涨铺开,没有一丝灼热的火光映上众人的脸上,虽说这只是打退了快要逼近眼前的,却给他们争来了不少契机,吴巽看到之后赶忙紧随其后,借着蛇鞭持诀上术,三声鞭笞之后自己的兵马也随着茅绪寿的兵马从四面而来,与山中阴魂互咬互伤   “事不宜迟,山不能上了!”茅绪寿这一术大费力气,即便衣裳单薄也已经满头大汗,就当葛元白与段沅打算携着毛诡杀出条下山路时,进宝与富贵忽然得了罗刹面的响令,虽说抬脚之间还是有些动荡,却也往着阴魂鬼将中冲去,茅绪寿敢要回头阻拦毛诡,怎知自己刚拽上了腕子的那人也发力挣开,退后两步   “快走快走,这是我三叔血汗命根,我不能看着他们被他人玩弄烟消云散!”说罢他托着自己沉重僵直的手臂就要冲上,茅绪寿伸手去扯,却被他金蝉脱壳地只是扯回了自己那件破袄,段沅欲帮着拦人,怎料被毛诡忽然抬手一推,这就给拦截下来,王玖镠不敢回头半刻,好在脚下还算灵活,这就已经进了阴瘴之中,若隐若现   “师父你这是干嘛!会死人的!”茅绪寿这一声大吼出口之后自己也吃惊不已,毛诡却面色淡然,吴巽与葛元白还在奋力打退驱散,只能从鬼海之中匆匆一回头,大喊而去问是怎的回事,怎知葛元白刚一回头便瞧见一黑影漫上了脸,他赶忙腕上发力调转剑刃,这才没让被术法打中的段沅伤到后背,段沅自己勉强接稳之后他赶忙抬眼,当即目瞪口呆,因为上术将她打来的是毛诡!   茅绪寿霎时明了了毛诡的心意,即便他持诀上术想要挡去面对着自己而来的那阵阴风,可比起毛诡术起之快并非他能挡得住的,虽没像段沅那般双脚离地飞弹出去,可也被打退出了八九步,直逼混乱的边缘   “护好段丫头,葛兄弟,其余的就拜托你了!”   他嗓音比起刚刚更加粗哑,这就从自己的布挎之中掏出了一截单头锋利,符箓刻上的骨头,将这截枯骨扎到脚边土中之后他手诀三换,敕令一出之时脚下炸出几声如同炮竹的火花,进宝与富贵忽然松了被自己拿捏在手的阴魂,当即转身异常脚快地往毛诡身旁而去,他又手诀两换,轮椅竟然自己转了半圈轮滚向上   茅绪寿怎不敢耽误,这就想跟着他们跑过那条平地而起的火苗,但毛诡毫不留情地将持诀的手腕一转,他便崴了脚下,仅仅瞬间抬眼再看,那阴瘴依旧将去往山顶的路挡得严实,可毛诡与两具走僵,这就已经凭空消失在了四人眼中   “毛散人!”葛元白已经气息喘喘满面通红,他要往阴瘴那跑去,却被茅绪寿一把拦下,摇了摇头   “迷魂阵,正面撞不破的”茅绪寿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毛诡这迷魂阵还不是普通的拦人挡路,他掏了一节自己炼出的鬼将尸骨作为化界起术,便是告知守镇的鬼兵马必须闯阵者亡,但凡有人硬闯,守镇阴魂便会以自己鬼魄相搏,即便你是高功真人也能大伤元气不说,即便能跨过人骨勉强往前,那也还在阵中只能原地绕圈无法找到施术人,待得力气耗尽,也终究是便宜了守镇的 第134章 梦中地   “听过毛师傅的迷魂阵曾经在炼尸之时挡去了不少要进山谴责讨伐的老修行,让他们门堂威风扫地递骂了好些年”   面对段沅这一句,茅绪寿点了头,吴巽在鬼堆里听完之后恼火不已,已经战得吃力的他一咬牙,这又掏了阴月白直接朝着最狂妄的几个近了鬼王的阴魂而去,虽然自己也被阴月白吃去精气神得两眼发昏,但让这几个虚了身子,屁滚尿流地往后退了,他也觉得赚到得很   几人只好又扑进了鬼海之中,好在王玖镠这山中的许多养尸棺材都是空的,这才让几人没有捉襟见肘,加之毛诡这迷魂阵一出,多少延缓了山顶阵法传术而下,也不知打了多久,人鬼皆是遍体鳞伤,茅绪寿险些两眼一黑往后要倒的时候,终于让这些蓄养在山中的阴魂有所清醒,携伤带残地窜回了各自的土坟或是埋地容身的法瓮中去   吴巽头晕目眩地往一口土埋半截的棺材上一坐,终于能抽出个眼睛去看自己从水元观里得来的那身伤,王玖镠的活血药与隆东海那几瓶西洋疮药确实让他少吃了苦头,但今日这么一番动作,终究几处没完全驱了阴寒的又跟张笑得阴森的嘴巴那样沾染了内里,借着醒目的颜色嘲讽他此刻的狼狈   “喂,段……茅……,总之这个迷魂阵的弱处在哪,咱们力打一处有无可能给破了”段家兄妹搀扶着葛元白也坐下,其实二人也都是强撑硬扛,水元观那夜从城中一路上山都是与今日同样,分明是看着熟悉的摆阵招将却又被添了减了一些,若非韩不悔这个闲散度日的见过不少邪乎的世面,吴巽怕是等到人来也是只剩一口气的死撑   三人都想遮掩自己已经伤裂疤破的不堪,可已经绽开在外衣的几点红梅斑根本躲不去,只好也如吴巽一样敞开见光,各有各的触目惊心   “你们先下山,王高功的宅子里若难找就往着那替王家种晒药材的村子去”茅绪寿并没有答他,用着一块布挎里摸出的符布将伤口溢出的血胡乱抹了一番就匆匆用破衣覆上,本以为自己也就是受几句嘴上的阻拦,谁料霎时间三人齐齐起身各有怒色,葛元白甚至比吴巽更是心急地又提起了玄女法剑   “贫道也要同去,毛散人对水元观与贫道自己皆是救命的大恩,倒是你们三人都应保全自己才对!若是你们有个闪失,那么无论是我段师弟还是其他道友们受的骂遭的罪,可就当真是付之东流了”   几人暂缓片刻之后负伤绕向了阴气浓重的一侧,他们随着王玖镠深夜上山,这白日如何实在不认得不说,毛诡将四周唯一一条有人涉足踩出的路给扎了阵眼,已然是最难攻克的一处,世间万物皆在阴阳消长之中,纵使三十三重天上神官设局摆阵也会有薄弱之处,毛诡的阵法茅绪寿但凡能见着便会死死盯看,随后回到水元观中花上好几日不眠忘吃地在纸张上画出所见,乐此不疲,多年积攒到自己在破衣教术中小有所成,还真就被他瞧出了些微妙   “山路我们都不熟,只能找刚刚那些问问是否还有哪处可以向上而行,师父刚刚那身子怕是这人鬼中的兵马只能令出六七成,那么咱们还有就还有三成的胜算”   这离了窄路的荒地看着是寸草不生,枯枝死干的空旷而已,当真踩了上去才知行得有多艰难,刚刚火烧又雨浇的荒土变得有些粘鞋沉脚,都不用遍地之下那些业果未完,不能上黄泉的阴物作祟,几人已经在一深一浅的缓慢之中感到了好似那些地府众生相里,数不清的鬼手拽着你下火坑刀洼一般   耳旁依旧能听到鬼哭魂叫与山顶而来的微弱婴灵动静,但原本聚在山腰路间的云霾已经如浪般滚滚逆涌往上去了,看着云隙只见那偶尔青蓝的闷雷,茅绪寿心里如同油烹火烧,在阵阵越发腥腐的气味窜进鼻头之后,他想起了刚刚有人将最后一颗除瘴丹塞给他时满脸的若无其事与那几道尸毒逐渐渗得发黑的抓痕,这就攥起了拳头,脚下发力地往着几十步外一片废弃的棺椁摆阵而去,吴巽看着这个本在自己身后的人忽然闷头攥拳地甩出了些距离,灵机一动,用从王玖镠嘴里听到的那样去喊   “阿淇”茅绪寿果真半只刚拔了土的脚顿住了,回身去瞧,其余三人赶忙追来,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赶忙回身两步去搀过葛元白   “莫心急,毛散人虽说负伤在身,到底还有那两个兵将”葛元白为了不拖累后生们,两回想要发力走快都险些摔个满嘴混着尸骨血肉的土,挪到那空棺旁的时候,没有哪个不是鬓角垂汗,气息艰难的   茅绪寿冷眼走到几个符箓黯淡的鬼瓮面前,从布挎之中掏了张黑色的纸张,先是手诀两换吹气而上,而后又用黑木匕首的刃尖划了指腹,口诀跟随地在这符纸上书下血字,这繁琐在他手中熟练轻快,可就在要招阴出瓮之时他忽然胶了手上,头往后偏向三人,但也仅仅一瞬就回正,垂眼而下,手诀三换口中念念,段沅的瞳中霎时映出火光,目瞪口呆   符纸无借明火而随术自燃,几口鬼瓮与周边内中不空的皆有所颤动,在他脚下一口已经褪尽了颜色的率先裂出响声,一个辨不清男女的人声携着腐腥从坛中而出,茅绪寿持着拘魂链动作灵活,那恍恍惚惚的被破了容身处的魂魄还未看清他的脸,这就已经被锁链捆上了脖子,嚎叫得让人浑身更痛苦几分   “除了那处,还有其他的路上山的么?”即便那阴魂挣扎得链子上的银铃晃得哐当不断,他那拽着另一端的手也很是稳当,站在一旁的段沅和吴巽纷纷秉住气息,因为不想就在这法起鬼出的功夫,原本柳眉柔木,雌雄莫辨的茅绪寿竟然将那柔美扬出了锋利的杀气   他的肤色本就寡淡得很,刚刚那一番兵马召请的损耗之后更是苍白,眼中咄咄逼人的寒冷与这些杂糅在一张脸,连吴巽都生出了两分寒意,更别提那链子之下的了!   那鬼魂顿了片刻,继续嚎叫挣扎,有些离得远的敢探头望来,可脚下身旁的那些却鸦雀无声,吴巽随意踢了脚脚下的一个,那其中的也只敢呜叫一声,没了之前聚在一处的气焰   “那就算你倒霉了”茅绪寿冷哼一笑,这就让那黑木匕首横到了这干瘦头瘪,眼下塌陷的阴魂面前   他果断地划上了这阴魂的胸口,一股与那婴灵鬼面裹着的混沌一样黑得诡谲的浓烟从伤口中窜出,恶臭得段沅本能捂鼻后退,葛元白也再度咳嗽起来,只有吴巽还细嗅了几秒,才皱眉退后   “这鬼气这味道,得是死上了五十年之上才有的,看你这枯朽的样子,想必没多久也就有地官来牵人往城隍爷那去了,这会儿散成了灰,可是不值!”   向来嘴上惹事,口无遮拦的他难得用这张嘴帮了个大忙,那阴魂不敢往茅绪寿那持刃的手上再多看,这就开了那张唇色乌黑的嘴,喑哑模糊地给茅绪寿说了几句,茅绪寿听完之后当即松了他的脖颈,这阴魂的鬼瓮已经碎裂,他猛地转身逃去,最后在几口被雷劈散的空棺处没了踪影   “说着是要往南偏北面去走,会到一处高壁的山崖边上,那石壁很长,但是并非死路,而是需要再走五六十步往西才能看到转角”他声音依旧冰冷,甚至将拘魂链一收之后都没停顿地就迈开了步子往南偏北的方位而去,三人只好赶忙跟上,这才在他脑后听全了这句,好在葛元白又两声咳嗽将他咳醒,等了片刻,将其搀扶上了才放缓继续   “喂,他刚刚那燃符的……你看清了罢?!”吴巽浑然往段沅的上臂清撞一下,躬下身子在她耳旁小心问道   段沅点头,其实打从他在洞天药市斗法之时自己就已经怀疑上了,加之一路而来王玖镠与自己频频见着他让高功之术法显得甚是出众之后就屡屡心中发毛,可终究是自己心里不敢下了定论,因为他是自己恩师养父独一的血脉,若他当真是对二人一路隐瞒,那么不知该去叹他与段元寿到底是谁的命被造化捉弄才好   眼下是鼎鱼幕燕的时刻,她不敢沉溺伤感,没答吴巽,反是朝着前面去问   “找了另一条路,那我们如何去破毛师傅的阵呢?”别看这山间草木稀疏,满眼的荒凉辽阔更是容易迷了方位,他与葛元白一同在一个老旧的罗经仪上反复确认,这才又快起了步子   “你们离远几步等着就是,其余的是我的事情”   段吴二人瞥眼互觑,心里皆道这人还是这么的惹人嫌,路行过半的时候山间原本隐约起伏的婴灵哭笑与阴魂嘈杂戛然而止,几人停脚防备,只见片刻之后一阵说不清是人嗓还是兽吼的回响荡到了耳旁,惊起不少在这山中的虫鸟惊慌而起,吴巽的阴月白与段沅小瓮之中的鬼王,甚至葛元白的玄女剑皆随着这声响而有所共鸣   “不好,该是山顶有了大麻烦!”葛元白瞧着罗经仪盘上针指一处晃得重影叠叠喊道,几人不敢耽误,赶忙脚步更快,终于看到了一处山石障壁,抬眼一瞧,那混沌浓黑已经遮掩了大半,不能见顶,光是可见之处就足有五丈左右   “当真不要帮忙么?”吴巽已经蛇鞭再上了手,茅绪寿只是摇头摆手让他退后,吴巽白眼一翻,这就回到了葛段二人身旁,一身狼狈却双臂抱胸出一副看街边热闹的模样   茅绪寿掏出一张暗紫黑字的符纸,手诀两换之后符纸又无火自燃而起,他朝着自己凭空画符,随后道指而向眉心,闭眼敕令一声之后再开眼睛,便看到了几个身着单薄,发枯面白的“人”垫脚碎步地在身旁围着石壁来回走动,法眼开了,毛诡这守镇的兵马当即也有所警觉,这就聚到了他面前,眼中显出恶意   茅绪寿眼珠左右一转,确认此处只有这六个阴魂之后伸手入了布挎,那几个阴魂怕是晓得先下手为强之力,这就已经快步朝他扑来,就在自己额前散下的碎发刚因阴魂的杀气而动之中,茅绪寿那伸进布挎的手忽地抬臂一扬,三人就见他面前散出一把花灰颜色的灰烟,那几个阴魂虽料到不妙,却也闪躲不得,落到身上的花灰之中泛起青蓝的闪亮,出现了一张张残牙烂舌,血口大张的鬼脸,随着凄惨的叫喊与茅绪寿敕令落地,这些青蓝光亮也熄灭成了焦黑的残絮,缓慢地落了他满头满身   “‘四道魂’相传是破衣教密传之中极其阴邪之物,需收来魂魄完整,饥饿而死的亡人与游荡世间,常年无人供养也同为死因的阴魂皆为七七之数,在阴盛阳衰之地开坛四十九日,随后将亡人以火焚烧,收其骨中残灰埋在开坛处七日后取出即大成,配合秘传的手口诀扬灰向斗法的兵马,其中饿鬼便会现身啃食,除非根基深厚的鬼王大将,寻常阴坛之将难敌此物!”葛元白自己呢喃而道,黑絮落尽,茅绪寿回身示意几人跟上便先行沿着石障壁的西向而去,吴巽一脸惊愕地摇头晃脑,也口中自言起来   “这人若真不是个抓了‘夭’的短命鬼,那得是什么神将转世肉身才能在如此年纪就能凭空燃符,号令得起这被旁通各门骂了百年的奸诈之物啊”段沅被他这话弄得脸色更沉,而那坚持不需搀扶,在他们身前两步的葛元白也垂下了头,他强忍鼻尖涌起的酸楚,眼漫水光地朝着那前方笔直瘦弱的背影,舌尖也泛起了苦味……   当真西向走了一段之后,这一冷面拦路的障壁宽容了他们一条只能容一人而过的窄路,穿过之后他们柳暗花明又一村地到了一处宽阔,只是这宽阔与山前也仅仅多是多几棵枯树,几口空棺的区别   “随着那黑云走罢,总错不了!”吴巽抢先一步发令,这就握紧了蛇鞭走在最前,显然其余三人也是赞同,茅绪寿怕有暗算身后的便包尾在后,他回身瞧了瞧那厚重的石壁,其实打从远处瞧见时心中已是震惊,他在梦里来过这处,只是没有了那漫山滚滚的火烧云天 第135章 血里魂   这石障壁可能真将了这处的天一分为二,几人原本初见宽阔时对着山后的眼界仅仅是贫瘠之上多了些废物,可走出一些,却把精神更加绷紧起来,葛元白更是燃符再次持术上了手中剑,这一动静惹来了好些鸟兽慌窜鬼探头,头顶的黑云也透出了幽森的腥红   “我虽没兴趣那些让死人行路长毛的术法,可这肯定是炼出过毛僵的,若不是近养尸的坑口,这种不紫不绿的苔怎么会生来这等草都死绝了的地方!”   吴巽用师刀刮下了一点沿途乱石上那成片而生的古怪颜色。看了看脚下,葛元白的天雷劈的是起火的前山,可这里仅有刚从石缝过来时是如石嶙峋的干土,阴云不雨,可几人脚下却越发粘粘起来,步子又回到了偏离前山路的沉重,阴风之中除了阴物的腥腐更是多了些常年水积不干才有的霉腐,一切来瞧,无一不符合养尸炼僵所需的种种,甚至随意让一个痴心此类的阴术士来看,这处越往深去,怕越是让他们拍手叫绝的绝佳之地   “可是只有鬼气,不见人鬼,咱们当真走得对么?!”段沅抬头看天,那原本隐约在云隙的暗红已经入墨渲纸地散开了不少,她试探地拾起一块碎石随意一投,除了荡出四五声的回声,就连那些混混沌沌在远处垂头的阴魂也没抬眼一下   “这里的可知趣多了,都没一个来寻寻死路的”吴巽讥讽道,茅绪寿却难得接话   “他们本就是死物了,想必是那来路的障壁难有风过,这处阴戾纯粹得很又鲜少有外人来过,他们才如此懒散,要么就是山中有他们也忌惮的大东西,他们索性装聋作哑,看咱们去自寻死路”   吴巽嘴上不牢却也只是不通人事的惹烦,茅绪寿若是犯了他这毛病可是句句如千针扎心的脊背生寒,而且没多久就再次晦气应验,话落下了也就二十余步,一行人便在浓霾积聚之处隐约瞧见又一处嶙峋的高耸,只是这并非来路石障壁的高不见顶,是一处有着城中那些临江观景的的五六楼小楼相近的,被紫绿的阴苔藓裹了大半的山坡,而那坡后则有铁器铿铿与鬼哭尸吼,匆匆靠近去听,还可隐约听到如同开坛大蘸一般的那种念念不断的长诀,是人的声响!   “是他们么?!”段沅很是着急地就在一处苔藓稀疏的地方手脚并用地要往上去攀,又滑又心急,也就五六步之后便打了滑,他被茅绪寿接了个勉强才被摔地,却也因自己鲁莽害得这接稳他的人又浑身疼出了虚汗而起了内疚   “刚刚滑下的时候我瞧见,往西南百九十步的地方似乎也有一养尸的坑子,都是半截埋土锁着的,和王小子借咱们给鬼王法器疗伤那个一样”众人点头,一声闷雷回响而来,似乎那坡后的人嘴里更加快了,吴巽也着急要上,却被茅绪寿一把截下   “不可单独上去,刚刚前山遭雷死了的,还有葛观主所言的阴阵此类怕是得二十来人才能搬来法显而成的,一个个往上,纵使你功高盖世,人家脚下站得稳,也能打得你摔个起不了身!”吴巽有些恼了,这就没声好气地问他该如何是好,茅绪寿思考片刻,若非葛元白不断安抚,吴段二人怕是得在他耳旁埋怨到死,茅绪寿似乎还在犹豫,葛元白却从布挎之中掏出了一个以血书符已久,笔记发褐,蜡封严实的竹筒递到他面前,茅绪寿迟疑接过,掂量之后心中一颤,大惊向他,葛元白对他神情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自己炼的,老道我护庙那会儿伤到了些根子,怕是叫不动里面的东西了,你刚刚破你师父的迷阵可是出色,若是眼下用得上,就拿去罢,这可还是前些年时央求了你爹好久他才授予我这的!”   茅绪寿其实就是在烦躁自己那些养着炼出的阴东西要么还在庐州,从前毛诡授法于他的那离着在水元观后山外的山中破院后埋地封棺没能携来,要么就是被这一路磨难耗没了去,葛元白看穿了他的心思,这就送来了一筒子的‘血里魂’,他这就下了决心,朝着段沅去问   “那边当真有个养着东西的坑?”段沅点头,吴巽却瞥了嘴   “也不算得远,能养东西的地方那么阴,怎么咱们没一个人察觉得来的”一行人由段沅领路往着她看到的养尸地走去,期间那坡后的动静还是屡屡不断,只是打从靠近这石坡来时风中又掺进了其他的味道,起先说不清,这会儿刮了阵猛些的倒让三个小辈齐齐记起,这是王玖镠给毛诡那三具炼僵找地方蓄阴过夜那夜里的花香   葛元白时不时就劝茅绪寿莫要心急那二人,可茅绪寿怎能不急,无论是毛诡这些日子里纵使对他语重心长没了往年那种看着他被走僵追跑得狼狈却放声大笑的散漫,还是那个自己一路看着也不知是不是真如水元观里师兄弟那样骂自己晦气而越发伤重的人都揪心不已,更加不解的是,也不知这后山里还有什么魔障东西,他心里忧着两人,却又总是会荒唐去想到那个在一满楼与他共同惊坐而起的怪梦,实在无解,这就只求赶快翻过石坡救出人才是   果然段沅目力不差,这坑中不会荒废的板子,而且近看才瞧出,这就是王玖镠在那夜里提着灯笼领着他们拐了不知十几回的弯来的那处,再看不清其余的,那锁链符箓封着的竖扎进土的里面三口空得显眼的,可是连方位都没变   “师叔,你这该不会是‘血里魂’罢?”段沅如此直接了当地问出让葛元白心虚得有些僵直,毕竟自己是那个成日在降星观里朝着众弟子同辈们声声严厉地训*不可乱修他门偏术,以免惹祸上身还殃及观中的那个,而作为观主,他自己却私下也给自己的师兄磕过拜师的响头,让他授了自己这诱僵出棺的东西   ‘血里魂’其实并非久远之法,而就是降星观高功段元寿在得了七圣之名之后对南传茅山那些与喜神炼尸有关的杂术添了减了才出世的东西,段元寿之所以先是盛名给观中带来了香火大旺而后又在其后遭来谩骂污名到不能居在水元观中,除去他从败西村归来之后性情大变,收了很多毒辣之人的法金替他们害人摆阵,还有则是他炼出了‘血里魂’,无论是炼僵还是吸了天地晦气而天雷劈棺里起尸的邪物,都喜鲜活的血气,尤其是炼出些成色,过了几道雷劫的更是不能满足于活禽活畜,非得以人血喂养,导致不少炼尸的术士为此为非作歹,甚至有些身家的会在人牙处买来孩童少年作为养料,抛进尸坑让自己的杰作啃吸活人   葛元白叹气一声,口吻之中满是惭愧   “这‘血里魂’出自南传茅山杂籍之中的捕尸术,初衷乃是为有怨戾深重,亡人不安成僵之处的法师除秽引尸而出所创,血里魂则是加重了原先五畜三人的鲜血分量,再在开坛入法时添了些障眼的,这样就不必以活人端杯诱尸而出,只需要来纸扎的童男童女一对,在眉心点上此物再用柳条鞭笞招来孤魂野鬼替术士跑腿就能事倍功半!我问师兄学来此法是防患一日那败西村里总还是有传闻现于各地的飞僵会寻仇上门,那么此物至少能给观中弟子一个逃生之机”   诱尸而出本是为除晦安民,可段元寿炼出的‘血里魂’被诸多能耐不足还觊觎他人的歹毒之人重金买去,他们或是诱出同修之人有些成果的炼尸改法驯服,让其杀去原本的炼尸人;或是利用其障眼之术在自己仇家或手下法金的那些事主仇家里放入点血招魂来的纸扎童男童女,锁紧了大门,便可让其中之人逃无可逃,思想惨烈,久而久之,段元寿也就成了始作俑者,让各门堂尤其正派之中谈之色变,落了个自己与毛诡不相上下的恶名   这阴物一出吴段二人也不是个迟钝的脑袋,赶忙就转身各自去拔了不少龟裂之上只剩枯槁的那些杂草,毕竟弟子入门都是折金纸裁符纸外加添油燃蜡扎草人这么闷过来的,不一会儿几个有些仓促的草扎小人就躺倒了两副竖棺的面前,茅绪寿再掏黑纸血书的符纸,没有酒水生牲的开坛上供,只好以血为媒,结印念诀,随后令旗上手罡步大迈,一声敕令而出之后头顶风向显出变化,带出了一串如同三五人交头接耳的细碎   点了‘血里魂’草人忽然直立起身,霎时那两口竖棺上的锁链便发颤起来,茅绪寿再接再厉,强忍浑身疼痛挥旗上术,一旁的段沅早已拘魂链在手,屏息凝神,生怕自己眨眼之间就出了闪失   “孤魂临坛,五鬼来助,助吾之法,必有重酬,敕!”   随着那锁链越发晃得猛烈,茅绪寿更加卖力,吴巽赶忙护着葛元白速速退后,就在他敕令呵出顷刻之间,两声如雷的闷响在耳旁炸开,即便两人已经后退了十多步,依旧被平地炸起的褐黄烟尘落了满头的灰土,只听混沌之中二人拘魂链响得猛烈,口诀敕令音调更高,吴巽那已经因为送王家到私埠与前山一路而贴了背脊的腹中翻腾涌上,因为这就有一股浓重的咸腥从混黄之中而出,是死人的气味   二人屏息之间听到自己胸膛之中擂鼓在耳,手中法器握紧地瞧着动静,就在吴巽有些因为那链子作响听得烦躁要冲进其中之时,那声音竟然越发韵律稳定,往这边而来   “该是成了!”葛元白如释重负,这就瞧见段家兄妹二人的身影从混沌之中越发清晰,他们各自将拘魂链在手中捆紧,而另一端,则是两个麻衣破旧,青灰浑身两眼翻白的走僵呜咽不断地朝着这边僵硬迈步而来   “得快些,这山中听不到更响看不到天,但估摸着也快要鸡鸣了!”吴巽搀着葛元白朝着身后喊去,这两具走僵并非赶脚那般自己开坛起尸,也非炼得精湛的,因此脚下特别迟钝,仅仅比着那些天雷劈了破局地里戾气丰足的那些刚刚起尸的要好上半分而已   到了石坡之前,段家兄妹再次燃符护身,相觑一眼之后刚要起诀,这就被吴巽唐突截下   “丫头,你不如把它给我把,一时半会儿你这链子该还没斥我也就上去了”段沅有些恼火,这就气愤朝他   “那我问你,我师叔这模样你觉得他上这坡是不费事的么?!我身量比你轻得多,这副干柴没肉的能拖得住,你这膀大腰圆的怕是能把他脖子拽个断头的!”说罢这就起术而上拘魂链,链条一路颤到了那浑浑噩噩的走僵脖颈,让他猛地机灵,茅绪寿这就将点着‘血里魂’的草人发力一抛,走僵忽然如兽吼一般大叫一声,踉跄急促地这就拽着持链的人往坡上奔去,段沅被鞋底那些阴苔滑了好几下,可这走僵力气蛮横,愣是没让她下摔回去,而是向上猛冲,与身旁的茅绪寿前后到了石坡之上   站稳之后二人皆是目瞪口呆,一是因为那从下处转眼看来的人,二则是瞳中映出的这处,这人的确非良善之辈,因为他便是与茅绪寿在洞天药市斗坛那个自称清风大鬼堂下的马脚弟子,而在这比着前山刚才所见更是宽阔了三丈之上的大坑之中,是四口锁链血符在上,捆得牢实的竖棺,且棺板已经因为其手中的震山鼓敲来的野鬼孤魂钻进其中而裂出了穿透的深痕,居中最大那口成色不旧的也从其中呜咽哀嚎,拍喊不已   “是你?!”古应龙惊讶出声,而那与他斗得狼狈的王玖镠已经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没多一分力气去听见坑上的动静,他朝着古应龙难以置信的侧脸而去,恰好与茅绪寿撞了个正着   随后段家兄妹齐齐露了惊愕,因为王玖镠瞧见他们时眼中并无半分喜悦,而是如同常人见鬼撞邪那样的扭曲惶恐,错愕不已,这就被古应龙钻了空子,当即击鼓两声,口中长调高唱一般的令诀一落,王玖镠当即嘴角溢血,眼中空洞地后仰倒下…… 第136章 古应龙   段沅那本能的一声甚至还没喊出嗓子,茅绪寿就已经让那毛僵一跃而下,他手持黑木匕首,怒火攻心地朝着那敲鼓起术的古应龙一刀划去,一行血点在那古应龙脚下落得整齐,鼓声被截断,自己却不敢停留片刻,这就俯身往一旁扑去,才勉强躲过了那直扑面门而来的毛僵   这毛僵嗅到了起坛人的血腥之后再不听他使唤,转下一转就拽着人往王玖镠再扑,可就在那腥腐恶臭,长甲锋利的手就要扎到自己胸前的时候,王玖镠忽然一把香灰打进了他的口中,随后使出浑身仅剩的力气将这挣扎的东西一脚踹开,这才有惊无险,只是这中了尸毒的人最祭上法起术,他这一番动作之后,那断袖之下伤口袒露的臂上更加色沉发紫,分别当时所见的细浅口子也已经如同利刃割肉一般地深了许多,在四周还冒起了殷红的血疱疹子   段沅也随后感到,他趁着古应龙眼在手背上的伤口之时将那被这坑里尸瘴染得不再听令的毛僵一松,咬牙挥臂,古应龙便被那诱僵的草人扑上了面门,虽然他在盛京与各堂口斗仙斗坛时也是身经百战,但这两人下坑扑来就不是术袭而来,而是利器投物这等荒唐,他躲过了前面却没躲过这个,当即就被这走僵咬上了肩头,发出直冲上天的哀嚎   那中了王玖镠一把炼鬼骨灰的正在与满眼女阴人凭空而斗,另一个则利牙扎了古应龙的肩头,正与这人扭打一处,段家兄妹将王玖镠搀扶而起,茅绪寿捏上他那被富贵所伤的手臂时感到刺骨寒凉,僵硬如石   “滚!”王玖镠虚弱地迸出一字,这二人却没听清,这就将他架着交到了那沿着被毛僵削了大半阴苔而上的葛吴二人手中   吴巽却将他往石坡壁上一靠,这就抄着蛇鞭往那与女儿怨中鬼魂缠斗的那具而去,三声鞭挞随敕令落下,这走僵身上的二层孝麻袍子便裂出了口子,毛僵黯沉且绿毛丛生的后背之下隐约而见,顺着脊骨一路书下的符箓,他先用蛇鞭捆牢这走僵的脖颈,随后掏出师刀口中起诀,舌尖舔上刀尖,持鞭那臂经脉暴凸而起,发力将毛僵拽近,随后胸上发力,不偏不倚地将一口纯阳溅喷向了这毛僵后背的符胆之上,段沅当即会意,这就掏出最后一张请雷符纸起术上诀,敕令呵出招来了阴雷,走僵在雷闪而过之后前扑倒地,面门陷地地浑身发颤,身上冒出阵阵焦烟   古应龙也终于用他那拉得又长又刺耳的调子招来了救兵,终于挣脱开了咬上自己这具,他捂着鲜血直流的肩膀后退到了自己开坛在这几口竖棺之前,坛上的插地的那柄龙头八卦阴阳柄,两面南北斗七六星各刻一面的木剑,这剑在此坛之上好比给各路听到召令的孤魂野鬼一处发令的据点,它一出了土,那些还没赶到的便迷了路,而棺中的也失了令,原本哐哐得头疼的铁链声响戛然而止,一时之间众人耳中除了自己的粗喘气息与嗡鸣,那居中的大棺虽然还有动静,但却听着如同夜里的耗子一般,只有窸窸窣窣的一点   “你……你有堂印的么?”   茅绪寿忽然问向那持剑相对,强装镇定的古应龙,他耳中不灵,可是古应龙那眼中忽起的惶恐让众人看明白,他的清风或许真是大有所成的鬼仙鬼王,可是并不是个皈依到了哪个上仙神君或是佛家尊者座下修行,开堂受香供攒功德的,而是与那些修习杂家旁通各数,师拜多人又心数不正的野术士一般!   “嚯,看着他这些法器令旗的精良和破棺的动静,我还在想北地那五仙二鬼的是哪家那么自损名声,来替这等能耐不行还扯上了狗官新朝廷的来坑人,没想到是个‘野狐禅’的货色!那就难怪了!”   吴巽这就嘲讽道,古应龙当即要持剑掐诀地不让坛上香火熄去,可被这闽地口音却是副北地身形的糙声小儿给一鞭令风,直接给打翻了那口其上皆是青面獠牙的恶鬼阴魂的香炉,香灰泼洒到了那还不老实的大棺盖上,原本挣扎欲出的其中之物忽然定下,紧接着那竖埋半截的土坑旁边裂痕如长虫出洞一般蜿蜒迅猛地往着几人脚下爬来   地动牵连云霾变,古应龙设在其面前的坛上法器供物被掀翻,五色令牌与黑黄令旗更是如同有人发怒破坏一般乱飞而起,众人匆忙躲闪,葛元白也拽着气息艰难的王玖镠偏了偏位置,王玖镠偏了偏头,瞧见一只出马堂口的令牌扎进了与自己相差毫寸的石壁中,葛元白不禁惊得肩头一颤,手中握剑更紧地偏头而向那口如同被捆绑的困兽一般挣扎要出的大棺,心中暗道这邪物了得,竟然能以木击石,当真是破棺而出,怕也是与那不化骨不相上下的难缠!   “王小子,毛师傅呢?!”吴巽与茅绪寿这就与古应龙拳脚术法齐齐上手,三人在这宽阔地动的蓄阴坑里不断变换身形方位打得火热,段沅怕自己帮了倒忙,这就往着葛王二人处焦急来护   “你们……你们走!他……他出来……”王玖镠咬字极其吃力,一句没说完这就喉头涌上了腥锈味道,一口喷溅出了一滩近黑的血,段沅刚要抚上他后背捋顺气息,但那前一刻还垂头大喘的人猛地抬头而起,葛元白赶忙拽上他的后领,这才让段沅闪躲开了王玖镠险些师刀划上她脸颊的忽起之险,仅仅低头抬头,此人眼神已如上身撞煞那般判若两人,他用不断涌上殷红的眼睛恶狠狠转向了葛元白,手中忽然起诀,即使玄女剑隔档了片刻,也终究因为持剑人已经身虚大耗而摔倒在地   那还在与人缠打的二人前后腾出空隙朝这三人望来一眼,就在茅绪寿转眼要挥旗令兵拦下王玖镠时,他朝向葛元白的师刀忽然落地,神情扭曲地后退两步,紧接着一声嘶吼向天际冲去,惹来了那头顶黑沉之中一道不算明亮的光闪   “你怎么了!”段沅试图靠近这个阴气大涨的人,怎知脚刚迈开,就听到嘎吱作响从那口大棺处传来,原先裂在棺盖之上的痕迹就与王玖镠臂上的划痕一般越发深成了沟壑,众人皆是瞳仁一缩,这棺上的深痕爬的虽没有地上的快,可是若它贯穿了头脚,那里面的东西就可真要出来了   “靠你了!”茅绪寿转眼嘲吴巽抛下一声这就往王玖镠那去,古应龙咬牙切齿地上术拦人,又是几声如歌的术诀之后,几只腐肉见骨的手便从那地缝之中爬出,茅绪寿脚下灵活地躲过了几只,就在一只快要得逞抓上他袍摆之时,发令的调子又忽然停下,那鬼手一通乱抓没几下,就被茅绪寿往后抛下的一道符纸给烧了个灰烬不剩   “打人不打脸!你这奔罗八相的小子……大爷这就削不死你!”原是古应龙与吴巽你进我退之间不小心被脚下裂出的地缝给崴了脚下,吴巽虽说手上因为他这一崴也打了空,但蛇鞭却歪打正着地抽上了古应龙的脸上,他霎时鼻梁听到了骨裂的声响,脸上也红出了一道淤血的宽痕,彻底没了耐心,这就已手中木剑划破掌心,随后将冒血而出的掌心朝天,一边与吴巽继续进退缠打,鬼术齐用,一边口中再出调子   “玄堂开处惊鬼神,道行法显不虚传,清风弟马,以咒请仙,急急如律令!”   吴巽冷哼一声,这就也手诀极快,口中念念地再度纯阳溅喷上了鞭身,可就在他一鞭挥向那一道蓝绿携着鬼哭魂吼弯曲而下,连结着眼中也绿光大起的古应龙时,那一路裂开的大棺之中忽然发出闷雷大响,偏眼之间瞧见竟然是已经满眼腥红的王玖镠用自己的师刀扎到棺盖之上,满脸阴森如鬼地发笑发力,试图将那口大棺快些劈开   轮到自己分了身,古应龙那召请而来的孤魂这就凶猛而向,打得他狼狈不堪,情急之下掏了阴月白勉强退了几步,一片头,只见茅绪寿那身破烂衣裳被划开了几道棉絮乱飞正在与女儿怨中炼魂纠缠,葛元白与段沅面色黯沉各捂胸口,嘴角溢血,显然是拜了王玖镠所赐!   “竟然受染攻心了,这是他炼的东西?!是个什么啊!”   吴巽心中暗道,他踉跄跑起,一鞭发令打得残败的兵马去拦下王玖镠,一面趁着那与阴雷连结的古应龙似乎也有阴魔走火的迹象而背水一搏,以阴月白为器,罡步随诀,以血为媒涂抹匕身两面,可那鲜红竟然片刻就散了个无影无踪,吴巽当即借着石壁奔跑跃起,将这阴玉匕首发力挥向了那道蓝绿,一声炸裂溅出火花,他与古应龙皆被一阵平地而起的阴风打中胸膛,一人撞上了石壁,而一人则撞上了那围绕大棺的小棺之上   古应龙刚刚摇晃匀了身子,这就听到背后嘎吱作响,没过一会儿,自己就被那破裂的内椁板子给撞了个扑地,再回身时,只见一具浑身书满诡谲发褐的血符,麻袍已经发朽破边,突眼如牛的,臂上已经白毛明显的毛僵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慌乱地抄起自己的法剑相对,这毛僵却僵硬无比,几通乱挥身上竟不伤分毫,他已经筋疲力尽得随时会再腿软倒下   那尸蜜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因为自己与毛诡那一遇险些被废了修行的底子而终究是虚过了原先,且出马一脉不同于佛道两处的修行人,他们大多仅仅能在东北之地靠着自家仙家原本修行渡劫的深山老林开设堂口,因为仙家需要随时归返修行地继续修炼,只有一点精魄在堂中神尊受香坐镇,也是为听自己的马脚召请,因而对于出马一脉常有话道:小仙儿是那山中精,出堂三山且五村;清风烟罗鬼中仙,能过十山十四村;五大仙家为上堂,兵马百万香火盛,通晓十方救万民   古应龙的清风是吸了近百年月华阴精的大鬼,不然他也不能召来那星罗洞坛上五方群山的孤魂野鬼,也得不了地下那个他身份存疑的施舍尸蜜相救,还被看重今日随他而来,要破了这王添金多年心血的背阴山。可他清风麾下的不少鬼仙畜灵都还在那与七圣之中柳归无二儿子的干娘——烟罗大鬼冯常念给扣在了她堂口之中,自己也因携着不少清风与当了一些修行不高不低的胡黄马脚四处闯坛斗法而招来了五家仙家正传出手住持,他也因此仓惶出逃盛京,颠簸之中这就刘遇上了早已等在天津卫的肖苇,在寒冬腊月里请他喝了一壶烫热的‘芦台春’……   他踉跄而起,用那已经裂出了痕迹的法剑指向这毛僵,这东西只是嘶吼在原地很是笔直,以至于他不禁与同样持鞭后退的吴巽都有些疑惑地互觑一眼,可就在这分神的一瞬,这就险些被携着腥腐扑来的毛僵给打个措手不及,这毛僵以一敌二,浑身骨节作响地在二人之间来回周旋,古应龙原本想再用力气招道阴雷劈地趁机保命出坑的盘算彻底落了空,只好咬紧后牙迎着这个刀枪不入的家伙   吴古二人在半坑之中来回纠缠,而那没了心智的王玖镠似乎看着此等情形很是兴奋,一边继续师刀锉着棺盖,一边口中发出了诡谲的窃笑,茅绪寿勉强将人与师刀分开了两三回,可他眼下身子里的东西足有两三个壮汉的力气,自己挨了这人几下拳脚不说,这还彻底惹恼了那煞在他身上的,因为就在第四回,葛元白咬牙上法将人再度与刀柄分开之后,王玖镠一声粗狂带怒,如同兽吼一般的声响从喉中而出,将那师刀一拔,这就挥向了茅绪寿,刀刀砍向致命 第137章 祸起者   “师叔,这是怎的回事啊?!”段沅声音发颤,在茅绪寿躲避之间咬牙起身,强忍疼痛上术拘魂链上,可这链子被王玖镠接了个正着不说,还遭来他脚下一转,她瞳中映出了那苍白之上经脉突兀的手正以尖刃相对朝她而来,可还没等着自己反应,一股蛮力便从身旁将她扯过,她再次摔到了这发潮带腥的地上,耳旁传来一声倒吸牙间的声响,定睛之时恰好鼻上有一点温热溅来,那是茅绪寿被这着了相的人刺中了腹上   血腥的气息吸引了那原本缠打吴古二人的毛僵,他当即陀螺一般地调转了方向,这就朝着朝着茅绪寿这边蹦跳而来,而那王玖镠看到了鲜红之后更是眼瞪如牛,嘴角咧笑,又朝着茅绪寿挥向几刀,虽说没有再中,却也让还需护着段沅的茅绪寿躲得极其吃力   吴巽奋力追上那毛僵,可蛇鞭捆上之后反倒是自己力气不敌被他拖拽在了身后,若不是中途葛元白将其救下,怕是要得撞上了那还在锁链晃动,继续裂痕向下的大棺   “葛观主,想……想法子……”他甚至已经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葛元白看着如此情形,这就也要以血为媒,打算将那‘血里魂’泼到自己身上换几个小辈活路,怎知就在此时,一阵阴风从坑口东北而来,风中夹着数不清的鬼面与幽绿眼睛,这其中幽绿点点的风在下坑之后一分为三,没过片刻,王玖镠手中的刀便落了地,与那毛僵大棺一齐发出嘶吼,刺耳穿脑,直上云霾   “是四道魂!”几双眼睛这就朝着东北望去,果不其然这就有脚步靠近过来,还未见着人,却听到了毛诡高亢的口诀   “太上三清,五方鬼兵,符令通天,焚天灭地,急急如律令,敕!”   毛诡的脸在火光霎起之间而来,这火烧在了那口大棺与毛僵身上,而王玖镠则眼中忽然一暗,腿下一软,这就倒在了面前那个被他刺了腹上的人怀中,茅绪寿忍着疼痛,却小心翼翼地将他搀到了一旁倚着石壁靠坐,从段沅捡来那个被他散乱丢弃的布挎里摸出了辰砂,这就结印起诀,再以指沾上朝他眉心一声敕令,再睁眼时此人满脸疲倦,气息奄奄   “毛散人!”葛元白欣喜若狂地叫喊道,毛诡咳嗽不停披头散发,手中还拽着个被他拖了一路,与王玖镠不相上下的人,起先众人皆不知他是谁,但毛诡将他与一尊被削去了头,赤条盘坐且浑身书满了诡谲符箓的尊像一齐扔下坑中,茅绪寿是首先面露震惊的那个,因为此人滚定之后抽搐了几下之后狼狈起身,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师兄!”茅绪寿本能地喊出,而那吴绪涎连却没半分波澜,而是将眼睛往着他身后那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挪去,忽然眼中流出喜色,发出老鸹一般难听喑哑的笑声   “他怎么还没死啊!”吴绪涎恶狠狠地朝着王玖镠呢喃道,茅绪寿想靠近过去却被段沅拦下,一声痛苦叫喊的回响荡到了众人的耳旁,转眼而去,那燃在毛僵与大棺之上的火焰恰好熄灭,焦糊之中一个彻底安静下俩,而另一个则前扑倒地,掉了一身残渣   毛诡体力不支这就一头往坑中栽下,好在吴巽接的稳当,只是他在触上毛诡之时本能地一个寒颤抖了半身,低眼一瞧,火光褪下之后的毛诡面色灰暗发青,像极了病痛缠身,死不瞑目的死人一般   吴巽将毛诡交给了葛元白,自己则撸起了袖子将那被毛诡的兵马拉扯摔下,原本已经趁着这群人目光转向了吴绪涎的古应龙,他没等古应龙反应,当即两声耳光响亮地让他天旋地转,缓身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拖了一路,一脚踹到了吴绪涎身旁   “师弟,你要杀我么?”吴绪涎拾起从那毛僵身上飞出的一块烧得有些残缺的物件拾起,先转眼看了看那被削头碎烂一地,其中封于尊像之中的人骨脏腑齐齐暴露的一地,又转向身旁的古应龙,最终再回到茅绪寿身上,虽然他此时面色冷沉,可终究是多年同门的亲近,他还是从那双让自己一见沉沦的眼中捕到了他心里的波澜   “那阴功的哭婴阵被为师破了,只是没了力气再了结这个”毛诡朝着茅绪寿抬了抬下巴,这话让几人皆是一头雾水,他的确虚弱不堪,但刚刚那请兵请火的术法可也是大耗,杀了吴绪涎这种弑师灭门的名正言顺,可却将人留了个活口,只能是盘算着让茅绪寿自己问个明白   吴绪涎的眼睛往着茅绪寿身上去了就没再挪开,直到茅绪寿唇间颤颤地问出了为何要投靠这等阴邪恶人之时,他咳出一滴血沫,再次笑出声来   “因为啊,因为师父不许我靠近你,不许我动情在你身上,这样够么?”这话让连同古应龙在内的众人皆惊得气息停滞,那垂头着苟延残喘的王玖镠也稍稍有了动静,茅绪寿五官近乎扭曲,一步一步地摇头后退着朝着自己脚边爬来的吴绪涎   “师弟,我的心意你真的不明白么?我想了那么多闲话让他们都远了你;又被师父打了骂了如此多回也没杀了废了他,可不就是不想看你伤心么,可是你……可是却还是让阴险小人占了你的心上!你说我投靠恶人,可你自己呢,我掏空了心思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心里只有这毛老鬼教的那些混账法术,现在反倒说我不该,你配么!”   他这一吼让茅绪寿头脑嗡鸣,就在脚顿的片刻吴绪涎忽然猛扑过去,吴段二人正要伸手拦人,却被王玖镠抢先了一步,原本倚着石壁站立都难的那人竟然闪到了吴绪涎身后,用那经脉依旧凸起的手将人一把拽开,砸到了古应龙身上,回头之后一口血沫啐地,骂了一句“无耻”   古应龙虽不喜吴绪涎,可他二人毕竟受令同来,一荣俱荣,这便想出手去给王玖镠教训,但自己这等常年吃烟的身子缓和要比常人更慢,没帮上忙,反倒被吴巽那手劲捏得琵琶骨发疼   吴绪涎揩去嘴角血痕踉跄而起,那其中如有千万钉锥的目光直钩地在王玖镠身上扎着,他进了一步,茅绪寿赶忙将这人拉扯到自己身后,吴绪涎将那攒着毛僵身上飞出物件的手一摊,笑得古怪   “你们不妨瞧瞧这是个什么罢,瞧完了,那这里无耻的人可就不只两个了!”王玖镠显露惊色这就要去夺过他手中焦黑之物,但吴绪涎将这物件往身后一抛,砸上了段沅前额   段沅没理会王玖镠的叫喊细瞧了一番,虽说这东西焦了大半,但未被烧过之处铜色细润,这东西是个道门令牌的模样,包边的雕纹也是道门之中最为常见的祥云宝剑连同法杵一类,毛诡忽地夺过了段沅手中的物件,可她还是看清了那铜令中间的一字   “由……?这该不会是南茅祝由一脉,湘地总坛祝由王家才有的传堂令罢?!”这话让一众人皆是一愣,而吴绪涎则笑得更加古怪,他将眼睛转向散发凌乱,脸上狼狈的茅绪寿,即便此时的他浑身破衣凌乱,自己却依旧觉得妙不可言   “师弟,你明白了么?戕害同门的,还有一个啊!”他胸口起伏得猛烈,即便此时咳嗽不断,喉间烧灼撕裂,也没有停下放声大笑,王玖镠后退一步,眼中慌乱地朝着毛诡瞥去一眼,但这个此时自己站立都难的矮小道人也帮他不及,只能满是绝望地叹了一声   茅绪寿回想起了王令凡在地宅院外对王玖镠骂来的那些莫名其妙,吴绪涎刻意偏了半个身子,让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几口锁链符箓严防死守的大小棺木瞥去,当即脊背生寒,猛地转头,嘴角抽搐地朝向王玖镠,可他口中似乎被堵了个严实,唇上几度开合也没发出半声   “王小兄弟,这到底是怎么的回事?!你这些炼养的东西是从哪来的,这……这其中可是有哪些误会?”葛元白结巴开口,那被吴巽钳制的古应龙却从身后啐了口血沫在地,也神奇了几分嘴脸   “老道,亏刚刚我还听着他们有人叫你什么观主的,你之前破阴雷火的那法子也不像是上清正一这些自诩清高的门里出来的,这什么死人才能养的起尸成僵,连我这个北方人都略知一二,他有误会,你是脑袋傻了还是不敢承认呢!”   那气息奄奄的毛诡惠然手上成诀,古应龙忽感有东西窜进了自己口中,紧接着喉间如同千人踩万人蹋地浑身抽搐,再张口时,已经没了声响,而那边的王玖镠只是垂头躲去了茅绪寿与另外几双望向他的目光,他又浑身发颤起来,半晌才挤出一句   “没杀他,他是来丰州打算勒索我家,隔日我往山里来时的路上发现有一人横死路中,这才……”吴绪涎冷哼一声,咋舌抬眼里轻蔑得意   “听闻这铜仁济清堂的王老堂主虽然为人非议甚多,可当年分炉出湘地辰州时候也算是祝由王家里修行有为有脸的一个,而且据我所知,他销声匿迹半月之前还曾经与胡搅蛮缠的病号对骂两个时辰不带重复,你们说如此头脑的人,如此灵活的头脑忽然横死这荒山野岭的,没人加害没被人仇,谁信啊!”他句句靠近,忽地从身后拦上了茅绪寿,凑近他耳旁低声   “我的好师弟,都是罪业深重的人,你怎么向他不向着我啊!是养个什么才需要同宗血缘有所干系的死人,又是得怎样的秘法才有此类,你该是比我清楚啊!”   人亡是气散神消,而尸变为僵者,则是亡人之中死不瞑目,怨气聚喉又因棺木有隙,葬身潮湿破局,阴阳皆反的死地被吸足了月阴之华而肉身不腐,起尸成僵,这与赶脚匠人开坛起尸的喜神不同一物,喜神乃是受法牵连之物,即便走了煞伤人,也多能在赶脚匠起术在身的法术退散之时重新变回个纹丝不动的死人,且但凡退术起尸过的喜神会极快地腐朽,因而赶脚之术乃是与尸变之物打交道最为皮毛的一科术法。   万丈高楼平地起,赶脚一科虽是皮毛之术,却也是阴术士之中欲炼尸养僵必修的奠基之术,想炼尸作兵,不仅得起尸赶脚之上精湛至能将所学一脉的控尸术法炉火纯青到能让喜神转弯灵活,行如常人快慢,还得能让其在自己牵术之下能简单跪坐不让人瞧出端倪,才能算是进步修习养尸的入门   各路养尸人皆会布置阴坛供奉僵王祖师与养尸炼兵一门的道门祖师林郎君,当年败西村之所以引得众多旁通道术的修行者涉嫌而入,是因不知从哪里而起的风声,那败西村在甲午海战之后吞烟而亡的大将尸首回故里之后让败西村风水大败不说,还让一个阴山门中持有《阴域鬼经》分卷之中养尸一术的术士得了个打便宜,他先运用术法风水让败西村人迹灭绝,进而在其村公所之中翻找了村民生辰从中挑选合适的男女共四十九人开坛起术,只为以此为牵引,将那位福业皆重的护国大将起尸成僵,炼出人为而成的不化骨!但是造化弄人,就在其坛中关键时刻之时,那进村的清廷抚恤队踩乱了村中的风流炁动,让这术士自己反噬其术,还让坛中的亡人煞变起尸,那抚恤队无一人回到北平……   为何无人而出的败西村还会有风声流出坊间,流进宫庙堂口,谁也说不明白!只是这鬼经之中炼尸法的现世让不少阴术士听得心头发痒,即便自己不炼,但凡能从那村中拿出,那可就是笔大财,只是这终究是个南柯大梦,命丧其中。七圣三死出村,倒让不少人安分了许多,本以为他们除了一身伤和一点从中掏出的小财也没捞着那鬼经分卷,可是没过几年,毛诡便成了六足将军,又在一次酒醉之中被有心之人套出了自己当真见过那鬼经秘法,甚至还调子颇高地显摆了几句:   “炼成大僵不化骨,需寻来与炼化尸首同生、同亡、同岁纯阳且均为横死的三人开坛为媒,其中一人需为炼化者宗族血亲,因为即便是寻常起尸走煞的,率先寻仇戕害的定是亲族之人……”这都是这些年来道门皆知的一段   茅绪寿眼中茫然,原本手中捏着的黑令旗砸上了脚背,他刚想问他一声是否为真,怎知吴绪涎接着贴耳说道   “你知道么师弟,宗主说这些年败西村里的飞僵再现迫害道门他可以认下,可是他并非有意让这东西出棺离坛,全是因为有人能耐不行又想得其中法物才匿名书信了当年七圣替他去死!这狼心狗肺的,可不就在你眼前么” 第138章 难置信   段沅跺脚大骂吴绪涎血口喷人,甚至就要起诀上术,怎知古应龙忽然杀了她个冷不防,两术交锋,一个是修行有限的筋疲力尽,一个是天时地利自身大伤的耍心眼,这就都没落得好处,各自承了对面打来的,浑身痛苦,只是古应龙朝着吴绪涎望去一眼,示意他欠下了自己一个人情   吴绪涎分神一瞬当即就被突袭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扶了墙边站稳,一边面当即泛起烫热的疼痛,吴巽那抡掌的手还悬在半空,他咬牙切齿得好似这人口中的不是旁边那个眼中绝望,沉默不语的王玖镠,而是自己   “这等狼心狗肺的话信不得,你信了他,那你也不是个东西!”他用手肘撞了一下茅绪寿的后背,这与王玖镠一般愣愣原地的人被后背那已经绽开的伤口传来的疼痛回过了身,他借着这一推更进了王玖镠一步,二人鞋尖相对,让王玖镠的头垂得更下   吴绪涎依旧狂妄模样地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笺子甩到吴巽脸上   “这是宗主在陈家宅子里看到的,这人虽然没有落名,可他为证自己当真是听过当年败西村炼尸残术的,就写了几味需要随棺入土封法的药材,这也就相当于自报家门了,若是个无关紧要的,这个老不死的同那降星观与玉华司的也不会照着他说的去看个究竟,自己不去让这几个老的去,如若那地方真是当年的飞僵那么再怎么躲,嗅到当年仇人的气息也会现身,当真是盘好棋!因为它记得的术法的炁,那东西这一出来地去与当年七人同门的其他庙堂寻仇,而老不死你们三个因为心存愧疚地多回与他再战,终究啊,段老道被从它那受来的新伤旧伤一齐逼死,我说的没错罢?!”   吴绪涎耳旁这番好似一盆凉透浑身的水将茅绪寿浇得麻木僵直,分明也不算多响亮的声音,在他耳中却是骇人的惊雷,直接割裂在了他的心上,那卡不得古应龙阴险在小姑娘身上而又与古应龙交上手的吴巽也被这一番疯话当头一棒,两人都已是没多少力气起术上法,因而多以拳脚相向,本占着绝对上风的他就因这刹那的晃神而被古应龙一拳上了面颊,他满眼呆滞地倒在了段沅刚刚起身的地方,古应龙不敢靠近,退后几步到了一块荒石后面一副报仇解恨的兴奋   “让你打我脸的!怎么,刚刚不是还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么?!你不晓得这祝由家小子的为人就敢这么跟着他来送命,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贱,他可是在那王添金心性大变,收了不少替人寻仇调魄,百病缠身之后才纳进门里的,他不是个狠心的这满山的鬼怕都不信!”他话刚说完,这就有两道幽森的蓝绿光闪过眼前,紧接着他忽然两眼一黑,血溅一地,吴绪涎惊得松了手中搂着的人,一眼看去,王玖镠与毛诡脸色更差,且手中的诀还未收起   王玖镠用那双灰暗阴森的眼睛转向吴绪涎,低声一句“你别出这山了”这就从自己衣袋里掏了一把花白的粉灰,可就在自己抬手要扬的时候,忽然一个力道上了自己的腕子,现在的他虚弱不已,本就因为重创与尸毒渗骨而痛不欲生,这面前的人却毫不留情,愣是更加发力到他那捏着粉灰的手抽搐松开   “他……他的话不真,你何必那么着急”茅绪寿嗓音冷沉,刚刚那满是波澜而向自己的眼神也平静下来,他从这人瞳中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满脸杀气   王玖镠咬牙挤出力气想挣脱,可这人掐得更紧,他露了一副恼火的凑近到他面前,用自己喑哑虚弱的嗓子吼道   “那你拦我,可不就是信了他么!你都信了,我还解释什么!我现在只想把这个毁了三叔心血的杂碎杀了,你挡我,你也别活!”茅绪寿眼中迸出了刀锋一样的寒光,他手忽然一松,却在王玖镠还没缓过神的时候用他手上沾上的粉灰一把拍上了那尸毒的口子,吴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平日里话不多的人动起手来是这样凶狠   “他的死……不化骨再现世,还有我师父这些年半死不活的伤,有你的份?”他嘴角抽搐厉害,另一只手将这两样翻白,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曲不堪的人下巴捏起,抬到自己面前   段沅与葛元白想上前去拦,却被毛诡用手拉住,他的力气不大,该是也使不出更多了,只是摇摇头低声说道   “谁都别把力气白费在这里”段沅还有再去,毛诡那如同枯枝一般的手臂之上经脉一凸,将她死死按住,焦急得她只能不断地向茅绪寿喊“听他说”“你听他说”   吴绪涎在后退的时候头重脚轻地摔了个起不了身,古应龙看着这几人要么力气耗尽,好么已经成功地被刚刚那番话挑拨离间,这才敢从那块荒石后面绕出,连拖带拽地将吴绪涎拖到一旁   “你怎么救我?我似乎特别扎你的眼”吴绪涎掏了一颗地底那位大先生给他的丸药,这药已经在他这里揣了好几日,那天自己吞了地下那鬼尊所出的术法,就在向来稳重阴险的肖苇被这么个阴森发寒,满屋鬼神的地方被人摆布身下,痛苦叫喊的荒唐之中,他忽然腹中翻腾起一股烫热,随后犹如千虫万蚁啃咬一般地难受刺痛让他恨不得抓烂自己的皮肉,手脚颤颤不能自主,片刻之后两手竟然自己掐诀而起,口中更是忽然一声敕令朝向那衣带宽解的二人,肖苇瞳仁之中有一道法光逐渐铺开,随后便眉心剧痛而起,在身后人的笑声之中没了知觉   吴绪涎被吓得大叫出声,就在这时那还持诀向着肖苇的手忽然瘫软垂下,他重新感到酸痛发麻,瘫坐在原地不断叫喊   “不是我!大先生,宗主,不是我!”这个提上松垮的丝绸宽裤,锦绣法袍披得随意的男人依旧在笑地朝他这边来,吴绪涎惶恐至极,想要爬起逃跑,却根本使不出力气,这人饶有兴趣地蹲在他面前,在看什么新鲜玩意那样打量了一番抖如筛糠的他   “恢复的不错,打的也准”原本冰凉麻木的身子冒出泼水的汗,吴绪涎不断求饶,声中啜泣,却让这个男人笑得更是开心,他捋了捋自己有些散乱稀少的头发,眼角因为笑意而显出的两条刀刻的深纹直上眼角穴,吴绪涎则瞥眼而向那洋服体面之下满是伤痕的肖苇,他的脸上还是承痛时的扭曲,恰好倒在那最是骇人的大鬼尊目视之下   “不要你命,跟我出去走走,你愿意不?”吴绪涎赶忙点头,这男人便起了身,不知从身上哪里抛给他一个绣纹诡谲的小束口袋,吴绪涎打开去看,那是两颗气味清苦的深褐丸药   “你带着他出去罢,让德福安排你在上面住下,几日之后跟我出去走走”   他赶忙应下,这男人转身之间那袭八仙阴阳,瑞兽法器皆是在上徐徐如生的法袍在这昏黄不定之中泛出波光粼粼,他看也没看肖苇如何就朝着供灯烛火照不到漆黑处走了进去,吴绪涎渐渐缓和,他踉跄地往肖苇那边走去,叫了几声,人没反应,但这阴坛之上的供灯烛火却起了动静,他赶忙三响叩头,声声道歉坛上那大小错落鬼尊魔像道歉   “扰了宗主,弟子……弟子这就退下”他始终不敢去看那双殷红的眼睛,胡乱给肖苇穿上衣裤将人扛在肩上,在身旁时不时出来的窃笑之中,咬牙出了这地府炼狱……   吴绪涎缓和了好久才让只剩灰青的眼中重见了些颜色,他看了看古应龙,冷冷答道   “那是其他的事,至少在这里,我们不能让大先生失望”古应龙愣了一愣,笑得讥讽   “对啊,连肖先生也得听他的!你我在他手里更是不值一提,死在这里,不划算。何况……”古应龙咬牙借着荒石撑起半个身子,见到那边脸上各有复杂的五人,咬牙切齿   “何况指不定用不用咱们动手,他们自己就能要了哪个的命”段沅心里发苦地看着那逐渐失了平衡的王玖镠和依旧不饶的茅绪寿,纵使这人已经痛苦得口齿不清,他也只是冷漠地重复去问“他的死,和你有干系?”   吴巽看不懂毛诡为何拦人,这就又要冲上前去,可他那点心思早就被猜了个明白,那比上山之前更加破烂不堪的进宝嘶吼着挡到他身前,他实在没力气再打,只好转头去质问毛诡   “算是看在老道的薄面上,你们就让他问个明白,这样他心里还能得些好受,何况,你们心里难道不也想知道么?”段沅眼中淌下的两行眼泪,他咬唇跺脚地呢喃一句   “我们当真是信错他了么?”毛诡的眼中也泛出了晶莹,他朝着那口裂出深痕的大棺与地上那具焦黑的烂肉枯骨去望,最终与吴绪涎四目相对,不由得瞳仁一缩,凭着他的身板与内气,无论是在‘五子哭’阵那中了自己的术法还是刚刚那几下,不死也不能再那么站得腰板挺直才对,不由得眉头紧蹙,连自己这等与阴物鬼魂打交道了几十年的都后背发寒起来   “我也……我也不知道会那样……,我……我劝过他们不要……”   王玖镠每一字都咬得吃力不堪,茅绪寿倒是松了他那僵硬的手臂,但是当即就换成了拳头,一拳发力地打在他腹上   “我不信!”他看着王玖镠后脑着地,就如城墙郊道上那些饥荒四逃,已经剩不下多少命地大口呼气,只进不出,毛诡手诀一换,钳制着段沅脚下的那股力气没了,进宝也转了脚下偏到一旁,吴段二人一个去将王玖镠扶起,另一个则去拦着走向吴绪涎的茅绪寿,不料他只是顿了脚下看了段沅一眼,随后毫不留情地挣开了她   “师弟”吴绪涎两眼放光地看着茅绪寿朝着荒石走来,古应龙却很是警觉地扯了一把他的袖子,却遭了无视   “师弟,你要跟我走是么!”吴绪涎这就绕出了那挡身的荒石,身后几人有喊有骂,只有那奄奄一息的王玖镠和毛诡没有出声,古应龙不信吴绪涎的三言两语就能让这么些在鬼王宗那么多番埋伏耍阴里过了命的人倒戈,眼睛便朝着在混乱之中打到了石缝里的令旗看去,怎料回眼的时候看到那在毛诡身旁的葛元白眼厉似鹰地扎在自己身上   就在吴绪涎料想自己就要与这朝思暮想的人相拥之时,忽然眼前泼来一抹红得近黑的颜色,他被毫无防备地浇上了一股味道极苦的腥腐,随后那按着带他们出门的那位大先生指示布下的婴灵阵与古应龙两坛同起才笼了这背阴山顶上的云霾再起波澜,如浪翻涌之间那惨白的光将满身‘血里魂’的他映得无比渗人,一道蓝绿的雷电一分为二霹在了那口大棺与邻着的棺木之上,其中挣脱的晃动又起   大棺因为用料厚重倒是没立马从中迸出炼尸,可那几副用杨木打出来的就经不起这其中的折腾,茅绪寿持诀念念,最后剑指吴绪涎敕令而出,他回身一瞧,两个同样麻衣丧服,浑身枯槁,凸眼骇人的炼尸这就朝着自己扑来,若非自己拜大先生那丸药所赐回了些力气,古应龙也拔了自己坛上的令旗快快成术相助,他怕也得吃了这两具炼尸的亏   “师弟,你!你竟然帮他!”吴古二人与那两具炼尸纠缠得很是吃力,而那边被吴巽架着手臂的王玖镠刚刚抬眼,这就听到吴绪涎破口骂来   “王小子,你是用了什么惑人的法子让我师弟那么信你!你跟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戕害同门,谋算狠辣地坑了你师父过命的兄弟,而且……”他咬破指腹持诀结印,朝着那两具张牙舞爪的炼尸而去,不是完全没用,至少这两具东西没了刚破棺而出的凶猛   “为什么你选的亲族里人是济清堂的老堂主,不是因为在王家总坛之时,他是最看不得王添金是跟学了阴山的苟且断袖,率先主张将王添金除名王家族谱,驱赶出门的其中之一么!你对你这做娈的师父,当真只是师徒的心思么?”   他这话一出,那原本喘气比着毛诡还艰辛的人猛地抬头起来,王玖镠眼角的经脉青黑凸起,咬牙切齿之间两声不大的响声落地,吴巽低眼一样,是一口巴掌大小的棺材,棺中一缕腐臭的烟雾袅袅而起,平地阴风而起,山间静了许久的鬼哭又喧闹起来,而这缕黑烟吸着阴风拢来的阴戾不断大涨身量,其中一张眼冒绿光,残破狰狞的鬼面越发清晰起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毛诡更是站直了那副总也勾着的身板   “不好!他身子太弱,绝对要反噬的,跑啊!”他用那副苍哑的声音朝着所有人喊道,甚至推搡了一把身旁的葛元白,果不其然这鬼王只是朝着吴绪涎那瞥去一眼,随后忽然转身撞到了王玖镠身上,吴巽被葛元白一把拉过,王玖镠垂头叫喊一声之后,忽然也直起了脊背,印堂乌黑,眼中发绿地朝着吴绪涎扑去,而那口裂痕颇深的大棺,也传来了棺盖彻底从头贯穿的声响…… 第139章 见天光   雷悬顶上在云霾深处轰隆翻滚出层层的浪,每有一道电闪割过,这山间的阴魂精怪便也浪潮起落地闹出一番声响   吴绪涎捂着那闪躲不过王玖镠而喷着血的胸口,两脚蹬着腥重泛潮的地上不断地后退,古应龙虽然在闪躲之中摸上了自己那坛上的告天禀上的黄令旗,又拉扯出了几声难听的调子让其燃出了一团火,可他这点力气起来的术只够吓唬人的,这火没沾这个阴森如鬼的王玖镠就已经被他身上的阴暗扑了不说,这令旗还被那只原本已经僵硬得近乎废了的手接了个正着,掌中发力一捏,他唯一的指望就也一折两断   “你跑罢,得留一个去告诉大先生快走”   吴绪涎满眼绝望地朝着古应龙喊了一声,怎知王玖镠忽然转了身,口中时而吼叫时而像哭地朝着那大棺去了,虽说棺盖彻底一分为二,但这棺上缠着的铁锁链有男子手臂的粗细,上面的符箓也并非只是上术血书,而是用着当年七圣在败西村村祠的六寸厚盖七寸长的那口满身苔藓土痕的空棺里摸出的无皮秘术里叙的那样,锁棺的链子需在打铁赤红之时就以书中之法起术书符,待得满七四十九日养尸蓄阴的大蘸散坛之后才以那稀世的棺材阴兽割喉放血,加之炼尸人自己的二两燃符入法血封于上,缚于棺木之上,待得哪日月阴满溢,阴雷劈棺起尸之后,可以此链重新上术加持,缚于炼尸颈上,以作驱尸……   王玖镠眼神木讷地走到那口猛烈挣扎的大棺面前,与棺中之物齐齐开口发出近乎同音的吼叫,惹得众人耳中刺痛,腹中翻腾,他忽然一抬手,竟毫无起术号令地就让自己那躺在地上的师刀蹦跳到了手中,这就又朝着深缝一扎,边与里面的东西不断共鸣,边发力助他出来   “未到天劫便出棺,方圆十里不得安!你们都不许动手,留着力气逃命去!”毛诡这就将想去阻止王玖镠的吴巽和茅绪寿截下,随后眼神狠厉地朝向葛元白   “葛兄弟,若是这四个死了哪个,那老道就是被大二爷亲自押上了黄泉,也会杀出条路返阳把你带去!”说罢他手诀一动,口中两短一长以哨声替了罗刹面为令,富贵与进宝这就脚下一转,好似两道影子极快地从那轮椅旁边闪过,口中喑哑难听地朝着王玖镠扑去,而那原本吼叫得越发兴奋的王玖镠忽然一停,在回身刹那恰好扼上了这两个炼僵的脖颈   吴巽看着眼珠子都快摔到了地上,最是嘴上嚣张狂妄的他也嗓中颤抖起来   “这……这是什么!他竟然能徒手……这两个不是天地劫数都过半了的东西么?!里面的……不是还没出棺的么!”毛诡叹气一声   “大错特错啊终究是!他没出棺,可这鬼经之术之所以才是尸法魁首,那便是因为近亲、同生还有同亡三人替他受掉了六劫,虽未出棺,可却比老道这三个祸乱了百里的不相上下”或许到了此时小辈们才真正领会了为何七圣在世间既是传奇遍地也是骂声不绝,段沅又热泪滚下,她靠到毛诡身旁,眼睛却没离了那与进宝和富贵纠缠吃力的王玖镠   “毛师傅,您要替天行道除了他对么?!”茅绪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很快灭下,他转身去看那边笑便摇头的毛诡   “老道不是说了么,你们四个,跟着你师叔不能少了”说完他手诀一起,这轮盘不新的轮椅便疾风一般地从几人面前一闪而过,茅绪寿心头一颤,赶忙也拔开了步子去追,可惜当真没多少力气,不仅跑不快,还被毛诡脑后长眼一般地打来一道术法,撞上了冲在他身后的吴巽   “你们走”茅绪寿眼中只有那已经被王玖镠偏头盯上了的轮椅,怎知吴巽朝他推搡自己的手背一打,一边鞭笞落地调请五里宫庙冷坛兵马,一面朝着身后的茅绪寿破口大骂   “想自己呈英雄,你也真是自私透顶!”也就着一刹,段沅与葛元白也持器闪过了自己,他不敢耽误,忍着被打上那五脏六腑的疼痛紧随,可是几人还是看到这半人不鬼的王玖镠三破了毛诡手上未法显的招数,进宝与富贵与他拉扯,怎知棺中一声大吼,段沅差点惊得打脚摔地,这一道从天而降的雷电,竟然与那不化骨在城隍庙前被自己打得怨气冲天那时极其相似   很可惜,这山里的阴戾与香火不缺的阴魂比着那些都得去替别家法师办事的小宫破庙坛上的要身强马壮得多,何况此时这云霾更厚,能传出的敕令有限,一些五方而来的虾兵蟹将看到山中养着的都伤残过半,他们赶忙转头往回,有些饿极了的就想靠着今日得顿饱餐的倒是闹出了点阴风飒飒的动静,可也仅仅如此,最终都被棺中那个做了点心,而进宝与富贵因为多少与毛诡有所相连,被这一道雷劈得浑身冒了火星地飞撞到了石壁,随后棺中散出一股腐臭的黑烟窜向他们尖牙唇黑的口中,刀枪不入四方畏惧的他们,竟然留这么浑身发颤,浑身骨节作响地乱抓乱挠,自相残杀   “你有法子就过去”葛元白推了茅绪寿一把,茅绪寿左右为难,最终还是一咬牙往着进宝与富贵那边去了,就在他跑出些步子之后,那被扼着快要断气的毛诡忽然睁了眼睛,他脸上露出诡谲的笑容,忽然一口纯阳溅上了王玖镠的眉心,血点触上之时发出炙烤一般声响,王玖镠这就将手一松,将人重重摔地,段沅要去将他搀起,却也中了一击术法被打远了去,与刚刚王玖镠中煞上身那样,毛诡竟然忽然来了力气,黑木法锏一撑地,竟然自己站直了身子   他喉间翻腾涌上,一口鲜红在地上溅出梅花点点,借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在吴巽与葛元白引去王玖镠大半注意之时,他借着矮小的身形钻进战圈,将手中未干的血一抹上法锏,手诀三换   “三魂不出,万鬼破散,急急如律令,敕!”这一句敕令而出,稍稍稳下了两具炼尸的茅绪寿猛然回头,只见毛诡持锏,伴着又一口扑上王玖镠脸上的纯阳溅,狠狠地将法锏朝着王玖镠胸膛一击而去,随后二人各往后仰,一个口中吐出两股淡蓝掺黑,纠缠不清的烟雾,而另一个则是一声嚎喊,痛苦至极   茅绪寿脚下赶忙一转,将自己令旗朝着地上一丢,掏了那黑木匕首与与一张黄纸墨书的符纸口中念念,起诀上术之后抛向那黑蓝混沌,只见触及瞬间符纸燃起,那混沌在阴风雷滚之中一分为二,蓝的钻进了王玖镠眉心,将人一击倒地,而黑烟则再露出了小棺落地时的鬼脸,眼中那忽明忽暗的绿光映在毛诡脸上,毛诡却朝他咧出了一个笑容,随后这就将手中的法锏抛去,那鬼面躲闪而过,如风迅疾地钻进了他的眉心   众人惊慌地往毛诡那冲去,茅绪寿更是连身后的富贵再度煞起,长甲锋利地穿了进宝的喉间都没偏头一下地叫喊着“师父”   不同于王玖镠,毛诡忽然离了地面,如同被一个看不见的高大之人拎在半空一般,他五官扭曲地不断惨叫,即便几人挤出力气招招打去,也未能击中半分,纠缠了好一会,他忽然挣扎地掐出一诀,随后在拉扯与这身子里的东西拉扯之间双手结印,敕令呵出   “千万雷霆千万兵,凶神恶煞落空虚,神兵火急如律令!”茅绪寿终于回到了他悬空的身下,只是眼中闪过三道赤色的光亮,拎着毛诡悬空的力量忽然撤去,他垂直而下,即便茅绪寿手脚再快,也没他随着赤雷一齐撞上那口大棺的迅猛,即便葛元白拉得及时,他那补丁厚重的袖口还是在于那赤色略过之间,燃起了火苗   撞上了竖棺一角的毛诡血流之下,很快那棺盖的裂痕之中就殷红潮湿起来,雷击着这棺上的人与整口大棺不断发颤,若非茅绪寿耗损太大,可能此时的三人也拽不住他奔去送死,雷电总不会太长,很快这养尸的坑地又恢复了阴沉昏暗,毛诡从竖棺上坠落砸地,四人赶忙跑去将人扶起,那微弱起伏的胸膛让茅绪寿喜出望外,伴随着鸡鸣与几只叫声刺耳难听的黑鸟飞窜与王玖镠醒来,几人互相搀扶地下了山……   天色虽说灰蒙不堪,但到底已经是辰过两刻了,南地虽说有树常绿,但这腊月里的枝叶始终是艰难的,它们浑然一身单调发暗的深绿,稀稀疏疏地挂在有些枯槁的枝杈上响声簌簌,几只浑身墨色泛出墨绿,头颅高昂的红眼怪鸟三两落上,几片弱不禁风的叶片唐突落下,砸得那小贩头顶的打伞一片声响,让他险些将赤糖甜汤的豆腐脑泼洒到了主顾身上   “靠妖!”这被自家豆腐锅子蒸得有些粉润的脸面探出伞外朝上,眼珠还没转上一圈,便被那已经秃了的枝杈上面,血色骇人的眼睛给窝囊没了原本一脸的怒气,那鸟扑翅,他慌乱地缩回了伞中抱头蹲下,待得模糊的黑影在地上划过,这才缓缓探头,摊子上的厝边笑他年纪不小却是个卒仔,竟然还怕几只瘦鸟   临近腊八,虽说自打北平税改与那盛京来的副主席一番改良得街头巷尾骂声不断,可没咽气没炮轰的,那人就得过日子找盼头,许多平日里的不舍得锅里多一把米的也凑齐了热闹走街串巷,界面上川流不息,鳞次栉比之下是酒馆飘香,茶楼热闹,洋货行前洋车多,锦缎庄前迎客忙,即便对着这天色心有余悸会突然冷雨,可这年月里日子如阴天,不是一个攒掰着几两碎银的人做得了主的   一壶永春的‘金佛手’清香袅袅入了雪白的瓷盏,德福没敢让这茶楼里的粗鄙小人们插手,他将银丝厚缎的宽袖一卷,亲自伺候面前,醒叶斟茶,微躬着身子没有半句多余,待得张罗完毕之后,这就退到了后桌与几个窄袖洋帽,一身飒爽却又有些让人生惧的东洋立领衫同坐   多年躲在暗处与死物鬼魂为伴的人倚窗而坐,虽说满街的嘈杂让他头昏不已,但多喝几口热茶安神,也就没多大碍,肖苇强撑着一口气在被那倚云开的女当家人法伤之后去过关常禧的华宵阁,他用自己鬼兵持术替这个老不死撑起的身体在自己大伤之后反噬在了承法之人身上,当他冲过了几个家仆阻拦撞开九华厅大门时,身后人齐齐尖叫昏厥或是腿软倒地浑身发颤,因为这个多年中西神药高功齐齐护身的关六爷,已经变作了一具浑身爬满血斑乌青,死不瞑目,九华厅中分明炭盆烧得旺盛却阴风袭袭,尖锐的窃笑断断续续……   他的眼睛在那压得快上了鼻梁的洋礼帽下痴痴地看着这市井热闹,即便他早就唾弃万物,与这些粗衣糟糠的芸芸众生,可他终究还是个人,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自己原来还能被这样的俗物取悦开心   这香浓味甘的明亮茶汤喝了几盏,他的思绪很乱,一会儿想到自己幼年之时被一阴山堂口的堂主买回,因为自己生辰与其相同而免了入瓮成个炼鬼的命运   一会儿又是二十整岁时自己作为堂口之中唯一没能耐而被师父差去玉溪,给那与自己有几分勾搭的青月谷送道贺厚礼,他随意找了处旅店宿下,怎知这是个满墙的书,出入文人学士的地方,就当他这个与门中一样,三五日便要喝花酒楼细腰的发愁此处不能将女人带回时,晚间店中便来了一对姐妹,两日之后,他们便一通成了这些看着洋书批注,满口鸿鹄之志的斯文人里面,唯一将那南唐后主风月诗集拿下书架的两人,自古佳人爱才子,他肚子里那点富丽辞藻便换来了几日温香软玉的帐里快活   一阵哐当落地,原本也嘈杂的茶楼霎时没了声响,但当偏眼探头瞧见只是有人翻了瓷器之后,客座又恢复了原本,德福起身,塞给了那有些畏惧的小伙计一块小洋纸,这才让人敢靠近这个看不见容貌,一副打手苍白枯槁,不像活物的洋氅绸褂   “大先生”德福贴近耳旁关切一句,只见那顶洋礼帽摇了摇头,伸了伸筋骨问道   “走得急,他醒了?”德福点头应道   “肖先生这几个月实在辛苦,怕得好好养些日子”他这话答得惶恐,好在这人并未动怒   “走罢,吵得头疼!”他替这人理好了洋呢大氅,搀扶仔细地缓缓走下茶楼那不算宽敞的台阶,怎知刚刚迈出门外,一个也与身后三人一般立领带帽的男人匆匆跑来,惹得德福一顿呵斥无礼   “大……大先生,那去了城外的有两个先回来报信了,山烧了,您的阵被那六足将军破了”这话听得德福的脸色霎然变青,他缓和了片刻才敢偏眼看向身边的人   “那有活的么?”洋礼帽之下依旧是副懒散的嗓子,那男人赶忙点头   “古先生和吴小师傅,都下山了!只是伤得不轻”话还没落,这人噗嗤一笑,好一会儿才朝着德福打了手势,在前呼后拥之下钻进了洋车里   “竟然都活了?!有趣,真有趣”他笑得越发大声,似乎刚刚那句是个让人没法停下的大滑稽一样   --------------------   癸卯之初,新春快乐!感谢所有能看到这里的各位!愿你们平安无恙,万事顺遂 第140章 他人梦   腥臭刺鼻,血泊中的男人极力撑开了血渍半干而黏连的眼睛,耳旁时而有怪鸟嘶哑与山泉湍急,枝叶随风的缝隙之间时而投下的日光让他浑身更加钻心刺骨,却也清醒了不少   “没死?”声音从这喘息都艰难无比的喉间中出来,肖苇震惊,这并非自己的音色,竭力撑起看到的那与眼皮之上一样粘腻血糊不堪的双腿也不是自己的身量,唯有血色之下的长袍与散落在旁已经断裂的炉扇法器还有几分熟悉   一阵凉风撞上后背带来了一阵年轻阴森的嬉笑,他很虚弱,甚至连偏转半身都要费上好一会儿功夫,这笑声属于一个斗笠粗麻丧服,约莫十四五岁的短辫背影,这人缓缓转过身子,只见一张苍白的脸上血迹邋遢,而这浓眉大眼,满嘴鲜红的少年手中还捏着一摊不知是人是兽的脏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之后,脸色忽然一沉   “弄坏了我的东西,可得有没死的来听我的话啊!”随后自己便感到有火从胸膛烧起,眼睛在焦烟熏得痛痒与又放肆大起的笑声之中天旋地转……   一声足以惊天动地的惨叫让在西洋软椅之上蜷缩合眼的德福一跃而起,他慌张地跑到那西洋床前,肖苇两眼翻白面色青灰地颤抖不已,他赶忙将事先备好的辰砂符纸燃起,凭空以火书符从肖苇眉心而下,最后一声敕令,将烧残的符灰打到肖苇口中,麻利地将人扶起,灌下了一副煨着的叫魂汤   “肖先生,肖先生”他不断地叫喊,足有二十来声之后肖苇的脸上才逐渐有了颜色,又是好一会儿,才在鸡鸣到第无声,日月齐天的混沌之中缓缓睁眼,狼狈不堪   “我……”肖苇嗓间刚出一字便狂咳不已,虽然没了梦中的血肉模糊,但他这苟延残喘的样子,几声咳嗽几乎是要了命的难受,德福倒来茶水,依旧化符其中喂他喝完   “先生……”他其实在地下时候就有猜想,加上现在德福说话这样半吞半吐,也只能苦笑一声   “大先生昨日午后,带着吴小师傅和古先生去丰州了,他让您好好休息”肖苇愣了愣,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他现在这副身子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即便是想着急发火,都挤不出多一分力气   “他身子也没比我好,怎么没让你跟着?”德福在床边坐下,流露出了只有他二人之间才能所见的愁苦   “是让我跟着了,可您这状况人不醒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打掉了‘魄’,我就求着大先生宽限一日,若是今晚还等不到您醒,申初就出发”肖苇点了点头,又是一阵咳嗽之后眼中空无地偏头向了那乌云淡淡的天色,屋中西洋摆钟之上已经近午,可这天色却苟延残喘得毫无生机,他忽然想起顾良潇在杂草丛生的败西村里与那个满嘴殷红,白面如鬼的怪物找到自己也是这样的天色   “你去罢,他在宗主坛下侍奉入定了那么多年,现在天色又阴沉,早去早回该也是没有闪失的”他朝着德福摆手,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他又虚弱得浑身更加难受,眼皮发沉起来   德福缓缓起身,给他叮嘱了好些,又说自己待会下楼之后会交代下人每隔一个时辰就送来熬好的参茶与鹿血一类,必须全部喝尽,肖苇只是木讷地点头去应,脑中依旧是那张破烂斗笠之下,惨白渗人的少年嘴脸   德福躬身而礼,可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嘴里还在翻腾,那边的肖苇没偏回半分眼睛,却猜透了他的心思   “你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在鬼王宗出生入死,又把商行赌档打点得这么体面,却从没想过带着人另辟天地是罢?”德福语塞,这正是他最大的困惑   肖苇虽说术法不及高功真人那等,却在阴术士里面也是绝对的可圈可点,槟城鬼王宗只知道堂主与当家人姓肖,却不知道地下那个是谁,虽然能有这锦衣玉食的富贵和在地的旁通们心服坛下多半是那个常年比鬼还阴森的男人的功劳,但顾良潇带着吴绪涎和古应龙去丰州,这就证明了他开始对肖苇有些不再看重的端倪,趁着手中还有钱有人的远走高飞,未免不是个出路……   他的思绪断在了这里,因为屋中忽然平地而起一阵阴寒无比,夹杂血腥腐臭的阴风,分明就只有他们两人,可所有的门窗桌椅都发出了足有几十双手共同敲打的声响,油足火旺的灯更是瞬间全灭,德福刚想在屋中摸盒洋火去燃,它们却又骤然亮起,仅仅片刻之间,这屋中便凭空飘出了遍地的阴司纸,甚至还有不少在肖苇的床上,吓得他赶忙将它们张张拾起   “你快去罢,今日的话以后别提也不许再想了,大先生或许听不到,可这屋子还有你我无论在何地何处,对于宗主来说,可没有区别”他慌张应下,待到人走之后,肖苇缓缓下床,摔了两回才走到床边,只可惜后院的数目被血肉养得茂盛,将院墙之外遮掩得太过严实,他什么也没望见……   同样什么也望不见,即便是伸长了脖子踮算了腿肚子,一众村民也没人敢踏进这处一处老旧的青灰瓦顶的三合院半步,因为他们东家少爷王玖镠在入屋之前曾经朝着门外拱礼躬身,谢过这领着背阴山村落里的众人,若非进屋的一众人有求而出,劳烦千万别替他们操心   “我家里还有几年前王高功给来的疮药膏!”   又一个村妇满手东西地聚过来,怎知一瞧那些围在前面的手里的药膏吃食一样没少,自己这个又是堆放了多年的,赶忙就往身后藏去了,也学着其他人伸头踮脚,大家实在好奇被王家少爷带来的那一群人里已经血糊的面目全非的那人,是否是遭了一个时辰前那道颜色诡异的天雷给劈了的,这样的雷曾经也有过一回,那是四年多前中原节后,村中一些年轻时曾见过些世面的老人说起,这雷是术法招来的,不是请阴令鬼,就是雷落之处有大怨深仇而死的人被劈了寿木,要有大祸害尸变成祸   终于有一人出来了,是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女道,她问聚在门口的村民要了一些烟丝和高粱酒之后又回到了屋中,一些家中有过老人过身的晓得,怕是里面的人到底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这屋子是村中极其体面的人家了,背阴山是阴阳全反,风水之中破死绝地,但凡出现之处十里之内都有牵连,而受雇于王家种药的这一处就在其中,虽然此地水土皆不算丰沃,可种上些寻常治了头疼脑热,小伤小病的倒还能家家吃上饱饭,因此村中对熹元堂感恩不已,看着几人狼狈得破衣烂裤的,甚至拿出了不少过冬的木炭和准备过年才缝的新衣   可即便炭红火旺,毛诡依旧难逃死劫临身,他将瘦得只有枯皮柴骨的身子紧紧蜷缩在厚被垫了三层的床上,脸上的血迹即便茅绪寿细心地擦了三四遍,也还是干净不了,自打从竖棺上落下之后他便没开过眼睛,与那些入定之中心魔攻心的术士一样眼皮不断打颤着,无论是脸上还是身上的皮肤都如同烤出了火炉的烟叶那样,干皱褐黄,毫无生气,出去咳嗽之外唯一开口的一句话便是要身边的人替他点烟,还要一壶烫热的高粱酒   烟丝一燃,毛诡浑身一颤,茅绪寿极不情愿定接过酒碗凑到他那黑紫的唇边,可自己根本喂不进去,反而还让酒水淌到了他腹上的伤口,惹得毛诡一阵呜咽   “我来罢”也是一副菜青脸色的王玖镠这就要去接过酒碗,怎知刚刚触上,便被茅绪寿狠狠发力将人推开,若非吴巽险险拉住,这就要后腰撞了桌角   王玖镠心里一阵翻腾,却没力气朝他解说什么,葛元白在茅绪寿身旁劝了几句,他才将酒碗往床沿一搁,起身让到一旁,可刚刚忽然在眼里燃起的怒火就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   王玖镠将人半倚在自己身上之后,分明都是一个碗,他却能让毛诡喝上了几口热酒,随后又让段沅拿过疮药膏替他再敷一遍,人竟然这就缓缓开了眼睛,只可惜众人齐齐凑来之后发现,他瞳仁之上蒙了层灰白的霜,与毛僵炼尸这些毫无区别   他瞥向茅绪寿,茅绪寿赶忙将人揽入怀中,口中语无伦次地说着劝慰的话,毛诡被扰得耳边聒噪,无力地朝着他手背打去一下,艰难开口   “我蹬腿了……埋那山,山腰南偏西三十步,有个木箱子就是……”他话还没完,茅绪寿却激动得大吼出声,话语之间掺进了微弱的啜泣   “你为何埋这破败鬼山!是不信我能带你回岭南的么?!你坚持住,城中一定还有其他好医馆,这就走!”说完他将毛诡搂紧,这就要起身冲出屋子去,却被吴巽拦了门骂他疯癫,怀中的人又是咳了身上一塌糊涂之后,他总算有所清醒地将他放回床上,可惜这两下打,都没了往日的力气   “衰仔,你这样折磨人的脾性是改不了了么?!”毛诡抽着烟杆骂道,也不晓得是不是这烟酒真能像市井酒徒烟枪们口中说的是活命的米粮,救命的仙丹,一齐用上之后毛诡倒是有了些精神   “把我埋山上,真要想闹闹吃顿白席,那吴小子你就按着这边的规矩给老道唱一段罢,能不哭的都别哭……老道就是烦孩子哭闹才拜了这等人人避晦的门堂的!另有你……你……”许是说话太耗力气了,他一口气没能提上喉间,那杆烟落了地,火星还给葛元白的鞋面烫出了个芝麻小洞   “把你这身烂布给我换了!本想着撑口气进城,看看你个衰仔也穿一身那洋服是多体面再合眼的,为师没了,你这心结也该放下了!若老道没抓这‘贫’字,定要一日换三回里外,把锦衣玉袍,洋服大氅都上身个遍了”这话让吴巽听得一头雾水,却让段沅那滚在眼中,准备生离死别的眼泪先了一步下来   “毛师傅……你这话……他真是……”王玖镠瞥向茅绪寿,他长睫垂下眼中黯淡,既没答毛诡也没开口跟谁解释,毛诡看着这小丫头的眼泪,自己也唇间颤颤,两抹浑浊淌下   “当年进村,其实几家人都不曾后悔,毕竟学法三年口出狂言,学有小成甚是狂妄这些没几人能避过,最大的亏欠,便是亲族子孙的你们!这些年日日提心吊胆,夜夜草木皆兵的日子,或许才是几家最大的业报,而老道我最大的亏欠,便是不能左右天意因果,不让阿淇做个短命鬼啊!”他声响粗粝越发激动,这番说完之后又是一滩近黑的血腥溅地,茅绪寿不敢去看屋中人的眼睛,只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入门修行,哪个能逃三缺五弊,这是我的命,你怪自己,也是多余!”他将脸偏向墙角,可那一抹划落还是让其余人看了个真切,毛诡颤颤抬起那只冰凉粗糙的手,顺着泪痕抚摸,虚弱地喘了几声,随后忽然抖耸着肩头大笑了起来   “段泽如啊段泽如,这有儿有女,站床送终的福分,兄弟替你享了!”三声之后,那只原本揉蹭得茅绪寿面颊有些皮肉痛痒的手忽然落下,一屋子人先后眼里决了堤,却皆是咬牙切齿,捂嘴撺拳地不敢声张,茅绪寿却平静地将这人放平,随后一掀袍摆跪地行孝子送礼,响头三叩   人生皆似风前絮,在寰宇之中即便是功高盖世,九五之尊也不过百年荣华苦痛,爱恨愁苦,即便是清门风骨,悟了大道的又有谁见过他得道飞升,超脱生死?!罢了,终究这黄土一抔盖了脸,生死贫富皆是劫,黄泉路上无长幼。这个一生破鞋破衣,四方萍踪的散漫道人,最终在一个远了家乡门堂,却有三五真心敬重不舍的人热闹地在床前哭了一场,也是福分匪浅。   凉风飒飒,遮云蔽日的日子已有四五,原先还骂上几句年关晦气的人也倦了嘴上,骂也一日笑也一天,日子怎的过,终究在人!两盏白日里点着的惨白灯笼,两张有些磨损四角的方桌铺了符箓潦草的黑麻布,其上香烛瓜果,三牲三熟皆挤在小碟受着院中的风沙,怎么看都破落凄凉,可吴巽却朝着同为乌头法师的城中堂口,用着陈带白的名声借来了一身厚绸暗绣,腰间银线彩丝的白坛法袍,当他与麻衣孝服的葛王二人同时更衣而出时,那打点坛上的段沅当即顿了手下,心中有种翻腾又难以言表的奇怪   “那姓茅的……姓段的是死到哪里去了!竟然还能有挂白的主家清早失踪的”段沅满脸烦闷地摇了摇头 第141章 换名姓   毛诡遗嘱不可声张大办,又框定了他的尸身需何时上山,几刻破土,五人只好借着村中人家的院子的几人就只好匆匆准备了这点微薄的孝道,怎料今日寅半起身筹备时王玖镠却发现那个执意与亡人待了一夜的茅绪寿没了踪影,村中的人也没见过他的走动,吴巽甚至拿了他吃用过的茶碗,上术追踪,可这人似乎已经料到,三次敕令,沙盘香灰纹丝不动   一咬牙一跺脚,余下骂完了心头的不快便决定天时地利不能耽误,这就由头扎乌黑法巾的乌头法师率先摇铃焚香,开坛祭魂   一连串疏文禀天高地之后,吴巽一口高粱酒喷上法剑,拉着调子唱起开坛经   “彩云直上天堂路,古乐敲开地府门,惟愿童子来接引,接引亡者上蓬瀛……”就在这白坛经快要过半时,那围在院外的人群忽然骚乱起来,院中麻衣行礼的几人心中惊慌,怕是吴绪涎那些再来扰乱,却在片刻之后,一个脚上锃亮西洋皮鞋,黑呢洋氅之下洋服笔直,长发低髻绸带系着的人并肩到了坛前,吴巽又一声亲族行礼的号令而出时,他丝毫不疼惜这一身崭新沾灰带土地随着几人一齐跪下,再起来是,那白净的额头之上已是一层灰蒙   吴巽按着昨夜商议的将几处经文删了又减,终于在午时两刻摇响了散坛铃,喊出礼成之后他自己后退三步,也跪了地叩拜毛诡最后一回,可就当起身转头的时候,那个跪在自己身后,一身洋服洋氅的人让他猝不及防地惊得脚下不稳,摔坐在地,再看门外那些拥挤的前排,已经从早起时那些老者换成了不少难掩春心的少妇姑娘,想必是他这身突兀一路进村招惹来的   段沅拿着一盏烫热的茶走到他身旁,嘴上翻腾了好几回,自己倒又是新泪刷了久痕,茅绪寿没有偏眼,只是启唇幽幽地说道   “我在观中不会与师兄弟相处,即便是大师兄求情年纪不足,也还是总被差去十里之外的山中找柴寻菜,有时一夜走不回来,我就在途中的一处土地祠过夜,赶上师父繁忙寻我撞上,他们会得一些罚,可这也是少数,水元观香火鼎盛,我大多是绕着后院偏门回房……”   他说完这处之后段沅哭得更厉害,就连葛元白也唉声叹气地用麻衣袖口抹了抹眼睛,但这人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继续述来   “有一回我淋雨受凉,托着身子到了土地祠时已经筋疲力尽浑身难受,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正午,抬眼便是三具帽里避光符加持的走僵,或许是怕烟味熏得扰我,师父在祠外一处乱葬的坟头上抽着烟杆,那回之后我便时常可在土地祠里遇到他,他给我说天南地北的轶事传奇,却从不答应我想听《败西传》,我有些对此不悦,他就心软传我一些小法术,两月之后段泽如来庐州,他才终于认下自己是‘六足将军’”   “我从小便觉得不只我家在躲清廷的狗腿,姨丈好像也是日日防范着什么仇家歹人似的,我拜师入门之后有一回在街上喊他‘师父’却挨了一耳光,还真以为只有玄黄堂古怪,在外叫‘姨丈’关门才叫‘师父’的”   吴巽倚着身后的桌角苦笑地说来,用着自己这番突兀的旧时记忆来与茅绪寿共鸣,而那一直沉默的王玖镠也终于有了动作,只是他上前几步要将人扶起时,却换来了胸口一计重拳,胸中当即骨痛肉颤得喉痛涌上腥腻,葛元白匆忙去扶,咳嗽几声再抬眼,只见这人依旧撺拳扬臂,满眼冷淡地打算再有一击落到他身上   “打了,好受些”他在腥腻的呛咳之间挤出这几个字,葛元白那劝说还没说足三字,吴巽那拦下他的手也还没触到,王玖镠这就又挨了一拳,他踉跄几下之后侧倒在地,苍白带病的瘦削脸颊泛出一抹胭脂色彩   “够了,够了!没他,咱们下不了山,你再怎么,也听听他怎么辩解再打啊!”段沅直接双臂环上这人腰间用力拉扯向后,却被茅绪寿拉扯着向前几步,他居高临下地让自己投下的影子把王玖镠包裹得阴沉狼狈,咬牙切齿地问他   “吴师兄说的那些,山上那口棺,你认不认?”葛段吴三人满眼期盼地朝向王玖镠,可他却满眼漠然地冷声开口,语出惊人   “认,是我在三叔魂去之后多番远走调查,就连败西村都进了两回;七圣几家的匿名信也是出自我手,因为我晓得,有着三叔的情面与想要赎罪当年的心思,他们定然不会不往雷州,可是那济清堂王家的人……”他话还没完,胸前便又一击而来,这洋皮鞋的底子与棱角都很硬,加之刚刚那一击已经涌血入肺,他当即喉间一阵抽搐,喷溅出一地鲜红   “你既然恢复了气力,怎么不去找你那狗一样的师兄算账,他有罪……他有罪改日再打再杀!但是如果没人闯山布阵,咱们也不会那么狼狈,毛师傅也不会丢了命啊……”吴巽的脑袋在此时似乎特别不灵光,他语无伦次地想劝下茅绪寿,却句句荒唐到葛元白捂上了嘴,让茅绪寿满眼怒火地转向了他   “你晓得你自己说什么嘛!”他被这一声吼得耳中嗡鸣,只见茅绪寿忽然冲进了段沅暂住的那间屋子,出来时手中已经拎上了她的布挎,就在她慌张去抢时,自己却被这人大力扼上了腕子   “走”他只吐了这一字就开始把人往院门那拉扯,段沅各种叫喊不愿,最终在葛吴的阻拦之下被茅绪寿舍下,这人一句不听一句答地就往着院外去了,几人想追,可是地上的王玖镠情况似乎很是不好,这就只好齐齐转身,先顾这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   茅绪寿迎着刮脸渗骨的风迎面出了村子,他眼中灰白,毫无神采,就连系着长发的洋藤绸带被这风拽到了空中也未曾察觉。这山路前方有一片半死不活的老树,他们在这样阴沉的天色之中像极了那处在水元观东南后山里神尊破败的土地祠的周遭,只是他往前再走也回不到当年,而这条黄土不平的山路,也通不到与今日同样寒风作乱的午后,没了那日洋装洋鞋,口中却术法纯熟,自己看不清容貌的阴术士与他那调坛而来的数十具毛僵和数不清的四方野鬼,即便能回去,他就真能在毛诡大喊朝他那声躲开之后快上半分,免去拜二师发重誓,成个“夭命鬼”的命数么?他自己想过无数回,也否了无数回   回想自己一路长成,曾经那个有些富余的段家门院他没进过,母亲待他不算冷淡也没多亲昵,他本以为自己的脾性是随着这个没有舍他的至亲,可当无意中撞见了她与同街里时常帮忙家中修门补窗的那个做些小货买卖的男人互相缠绕,口里全是情爱,眼里浑然没有他人的时候,他走不了,身子的最后一丝力气在那刻落荒而逃,留下了一副眼中无措的空壳子在门外受着凉风习习   他上山那日母亲还是来送了一程,他从衣袋里掏了一把颜色艳丽,福寿彩纹的篦梳来答谢这个对他还有养育的人,可头簪着新妇红花的女人当即脸色惨白,一计响亮落到了他的脸上,这是一把尚未出嫁的女子短折的随葬,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站了许久,当真找不到一点那个总是发髻整齐,穿红戴绿的身影,这才一路入了那香火戒条的门中,那一日是十多年前的深秋十月,仔细算算,竟然与博罗县城郊外晦暗之中遇上了两个同样翻法携尸来的两人同日,也是他去到刘濑吟静室叩门,结结巴巴地恳求,一年半之后择徒投师的日子,他是否可以自决法名,随母姓茅,要一个“寿”字   “绪寿”一名加了身,五年之后毛诡领着噩梦纠缠了十四日的他来到一处山崖,开坛禀天高地,烧了师帖叩拜祖师小尊之后,指着山崖之外问了句“这处可有出路?”   他眺远去看,这天色灰白不匀,仅有的一点日光也被撤絮的灰给染得浑浊泛黄,临山可见几处陈旧破瓦的平屋,只是前几日有洋军排场颇大地进过山,即便原先有人在住,今日也定已流落他方去了,满眼层叠的绿随着闷雷山风飒飒地翻出浪   他在崖边愣了神,毛诡也并未催促地负手立着,直到他眼中的绿色逐渐扭曲成黑与千百万只挣扎抓空的残骨腐肉与哀嚎,他被吓得后退三步,胸膛起伏之间地缓和了片刻之后再抬眼,依旧是灰蒙死寂的天与绿浪千层   “此处无路”话音未落,一道泛着暗红的天雷电光大闪地猖狂落下,火光映上了这一高一矮二人的半面脸颊,毛诡依旧立着没动,只是眼中泛起了水光,雷火烧了临山的深绿好似刚刚的晃眼的幻象,他这一答,也定下了自己的命数!   绪寿二字本是排字论辈与对父亲的思念,但造化弄人,今日之后就成了“命如丝长”的祈盼,自己引以为傲的两人皆是“贫”字在身,他穿着那些破衣烂鞋,模仿着他们的模样过着日子,眼下回头去看当真可笑得很,终究是骗不了别人也逃不过自己   “入阴殿,住阴宅,北阴南阳点烛台……”王玖镠脸颊淤青突兀地忍着身上的疼痛摇铃大喊,只是这出殡上山的队伍冷清,黄纸漫天让不少山间的阴魂聚拢过来,好在抬棺的村人都被符布蒙了眼睛,否则即便看不见这满山的死物,也得被地上的骨瓮破棺吓软了腿脚   没有震天撼地的哭声与炮响乐鸣,毛诡在一副不合身量的薄棺里入了土,王玖镠朝着这副薄棺道礼而叩,最后被段沅和吴巽拉扯起来   “原来这山里的梅兰香在这处”段沅看着地上枯败卷缩的花瓣,很难猜想这等风雅会出现在这阴阳颠倒,破死占全的荒山里,风卷起尘浪一些尚有颜色的花瓣落进了埋棺的坑中,也在那副血迹尚新的破盖大棺之上,葛元白抚上那道深痕哀叹一声,呢喃而道   “不值得,不值得啊”王玖镠眼神哀默地愣愣原地,思绪又飘回了四年多前的夜里,他将那副逐渐冷掉的身子越拥越紧,也终究只能将他送到此处,而他最后一句,便还是那是那句每回被他听到都咬牙切齿的“我甘愿”!   鬼经炼尸阵法是开弓就无回头箭的,同生同死同寿若有一缺需得马上补齐,若是没有生辰适合之人,那便还有一法——寻得刚过身未得魂魄全离的阴术高功以此再度开坛招魂,用此人修行以摄炼尸躁狂,可重稳阵法,化解炼僵失算造成的百里不宁,那本鬼经被当年七圣一行寻到,一同翻阅之后当众销毁,葛元白不记得太多,却记得最后篇幅的这几页   送走了找来帮手的村民,王玖镠又找来车马将三人送到了丰州城门下,自己却毫无下车的意思   “你疯了,这一身伤不跟着我回小琉球怎能医好!”显然陈带白对于鬼经之中的内容在他这里只字未提,王玖镠只是跟三人道了句谢,这就合上了车门,胆怯愧疚地躲进了夜风初起的夜晚   腊月廿十,无论正派旁通皆有一大蘸,乃是龛上殿中驻殿毕佑的众神明灵祇回天庭,返地府禀明一年功绩与其庙堂之中弟子德性的大日子,卯过了半便会摆设起清茶瓜果,鲜花三点作为上供,家家热闹,门门忙碌,一些在此年之中得偿所愿的虔诚香客也会自请为一日庙工,协助庙方弟子清屯除尘,最后开蘸封印法坛,疏文而贺,直至腊月廿四过午,天公炉重燃香火,设回鸾高台迎接诸神返回殿中   往年熹元堂作为堂口会设红坛摆供琳琅地迎接各宫庙过路迎神明的热闹队伍,也是不少城中百姓期待的施善糯糕贡饼的一处,世道昨日今年都不是一片天的年代,求不得一个安稳,那就求个自身康健无病,只是今年不少住得远的些的信众扫兴而归,临近街口不仅没看到施善的长队与红坛,专程去到王家宅院门前的也少说因为驻足多眼去望而招来门口那些穿戴整齐的守备一通呵斥   “王家堂主死在巡捕房的下狱里了,可怜啊!”这一句在腊月廿四的夜晚传遍了丰州城中,不知从哪起,也没有人说得清具体如何,只是随后每一日无论车马布衣经过了熹元堂或是那被挂亮了“黎府”门灯的院门,都会或多或少地叹一声 第142章 无功返   西历已经随着那位“阿门”圣主的诞辰过了轮回的新一年,北洋九州的中国却刚刚有年节所需的那抹红色出现在货郎担子上与杂铺之中,从小年起始本该日渐红火的买卖无论南北都却有些局促,洪宪登基大典之后就日日有文人学者口诛笔伐地鼓动了不少反皇帝再坐金殿的新派之人,那从民国四年秋便南下云南蓄兵大干,要给民国开出一片青天白日的蔡将军也颇有号召地让两广云贵乃至闽地江南皆是蠢蠢欲动,无论这仗哪日打进了城,打不打到自己家门之前,南地百姓皆是屯粮屯米的,也就是只好舍了不少年节的红色   闽地城郊之外,王玖镠又一日被噩梦缠身彻夜,他揩去额上的汗水,将覆在薄被上的厚绸袄子随意地披到身上,这就循着畏缩的铃声在空荡向上的台阶踩出一路回响,这是他与曾经受雇于王家的村民约定,每五日送些熟肉吃食,灯油香烛一类的到荒山下面的破院之中,不必寻人,就将挂在破旧门框上的铜铃摇上十声   “阿伯,为什么有人住这么破烂的房子”年底除晦药草的小买卖多人帮衬,孩子父母便得申末才回村里,头发稀疏的老农放下两筐吃食与香烛,这就携着牛车上满脸疑惑的孙女掉了头,这小女童看着逐渐拉扯变远的破院稚嫩出声   就在她刚要开口才不会信老者所答“里面住的是位神仙”这句,死气破烂之中竟真的走出一个人来,长发凌乱,氅袍素净,那人察觉到有人便侧脸朝她,可仅仅一眼便蹲下了身去,那真的是个神仙,她愣愣地站在颠簸的车板之上恍恍惚惚起来,眼中那张苍白的面容久久挥散不去   待得这两大框东西全部搬到了地宅,他已经被臂上那骨中透出的疼痛给折磨得脸色发青,细汗满背,屋中只有一个不大的炭炉闪出暗暗的火红,他坐过去坐了一会,松了衣服去瞧,原本尸毒处的伤痕已经变作了结痂一般的死肉,胸口的几处伤痕也没再化脓,他舒了舒心里,脑中忽然闪过那夜之中比他更加狼狈的那张脸,忽然抬手往着自己那尸毒坏死的皮肉撕下一块,随后转身往了那比起之前简陋许多的阴坛而去   一身薄衣盘腿地合眼入定,终于在浑身冻僵时候才平静下了心思,走回被胡乱扔在花厅里的竹篓翻出了几块冷硬的糯米糖糕胡乱嚼进了嘴里,眼睛忽然瞥向了用来包裹冬瓜糖条的油墨报纸,上面长褂驼背的男人与他并不白话的文章并列在大字之下,文章名叫《讨袁宫保檄》   “他……会在岭南还是回了泸州?那边是否也跟闽地一样军船多忙,草木皆兵?”他将那张有些污浊不清的大纸摊平,民国六年与洪宪一年并列其上,本只是想打发一下这餐粗陋的晚饭,怎知又荒废了那番入定,索性将这张纸揉搓得更皱更烂,赌气摔到了奄奄一息的炭盆里,自己啐了自己一句“疯癫有病”   他还是决定回到了这个他拜师入门,一路辛酸苦辣的地下,就在那个他愧疚得不顾段沅与吴巽的叫喊匆匆躲走的那夜,这里原本是个闽地人眼中荒凉阴森的地方,可在那夜之后便也有不少布挎衲服,或是法袍高髻的小人携法器而来,他自己是副残废身子,极度不喜驱令炼尸的他只好靠着在山中捡到的小半筒‘血里魂’助力,久而久之到了春末时候,闽地各处除了外传进来的‘六足将军’也心魔走火,在泸州杀正义术士这一新鲜故事之外,最能博来人兴趣的便是丰州城外的一出“毛僵横行,生人勿进”这一则,甚至还有脑子灵活的将这两个故事融成一个,造出了《六足将军远大仇深,还阳成僵报仇血恨》……   两年多之前的一个正午,王玖镠因为那后山好不容易封棺入法的两具替受天地劫的亡人负伤满身且元气有伤,被噩梦缠身了一夜之后醒来竟没看到利事回回开阴坛大蘸为他备在床头的那碗醒味的茶水和百合山药稀粥,只好赤脚自己往外去找些能垫肚子的,刚要去推花厅的门,却看到两个半大少年满脸阴郁地提着食盒与满是换洗衣服的箱子刚从外而来   “家里有什么天大的事能让你们这么两个都腾不出手过来?”他嘴里含着那碗本该在床上伸手摸到的甜粥,赤脚散发,衣冠不整地坐在八仙过海的大榻上调侃去问,利事将给他带来的东西安置妥当,这就跺脚骂了起来   “也不知道哪来的老泼皮自称是咱们王家亲戚,进门之后很是不客气地给他换了三杯茶都说不顺口,老爷便亲自奉了一杯才愿意坐下,我们在南院都听得到那院里大喊大叫,骂得难听,刚装了这一盒满的,怎知撞上了那老泼皮摔门出来,原本给他让了路的,他却倒好,脚下转到我这抢了食盒,满口难听的话摔了,这就耽误了……”   这番话挺有前后的,可王玖镠不知为何就是听得不算明白,以前自己家里倒有些同样分炉各地的王家亲眷来往,可打从王骞如收留了王添金还认其为自家兄弟之后,这些人便躲开了大半,即便有来到闽地愿意顾及情面的也多去医堂客气几句,盘算着的也多是王添金这等做娈吃烟,从败西村出来之后又只看钱财不看善恶的多半是不敢到这处来的,这样既能不与旁通之中这么个富裕大户情面全无,也不至于自己惹上些非议,突然有祝由的人登门王家院中,当真是个新鲜事!   “这些年听的骂也不少,他骂的是原来那些的词?还是有点新鲜的?”王玖镠这就又抓起了蒸卷,两人互觑一眼显得为难,他只好做了指天誓,承诺自己一定不去找那人算账,九司才勉强开口   “这位其实是先到了堂口的,只是今天两位爷都还在府里,铄哥看着脸生本没打算让人领他去府的,可人家掏了祝由的令牌,嗓门又招摇得很,只好让我给引回去了……”王玖镠冷哼   “这些年这些嘴里不干净的哪个不是嗓门不小的,日日罚我怨我不饶人,他们也不知道暗地里给咱们使了多少绊子,闹到家里也好,我这好好养几天,来人请就说我还在山里,有胆子的进去请”二人应下,只是利事忽然挠头问向九司   “这位爷是总坛王家的哪位啊?怎瞧着跟阁里画像上的哪个都不像呢?”九司也有些为难   “可不是么,但出门之前听阿香妈说,这位确实是总坛里的,可咱们阁里那画是光绪二十八年的新样式,说是缺的就是咱们三爷和今日这位……”王玖镠忽然从椅上跃起,两人被吓得后悔一步,抬眼去瞧,果不其然他脸色阴沉下来,变作了有人对着王添金污言秽语时的那副魔王样子,二人生怕他会冲回城中去“大开杀戒”,怎知王玖镠只是定定地垂眼杵了一会儿,忽然快步出了花厅,再见人时已经是一身深蓝长褂布挎上身,幽幽地留了一句“上山”之后就出去了   他的确是上山去了,朝着那口大棺焚香摆供,之后盘腿往地上一坐,又笑又骂地好似有人对坐一般待了很久,黄昏之时阴阳混沌,他咳嗽了几声便起身回去,刚走到那障眼后山的高壁崖之前便警觉起来,前山的野鬼与蓄养的兵马好似有些动静,这是有生人闯山才会有的,他赶忙持起法器一路去寻,果不其然在半山处瞧见了一个倒地的道人,此人天命左右的岁数身量不高,他眼凸如牛,张口未合,王玖镠一摸脉象,竟是被活活吓死去的!   光绪二十三年,国有清廷一度妥协退让,认敌为友的陈年诟发,德意志野心不掩地拿着那《天津条约》与“胶州湾”的炮轰开路而在东方大国分到了与英日平齐的好处;在湘地辰州的祝由总坛亦是轰动宗主旁系上下地出了了不得的大事,祝由王家之中那南茅祝由赶脚术开创一脉的嫡系弟子王添金被驱逐出门,祠堂除名,既不可在外以祝由之名开宗立派,也不可设置南茅祝由为名的医堂谋生,祝由总坛共封戳信件七十余封,分发给各地分炉旁系,一来告知,二则让各处注意自己所在,若发现王添金有此两种动作,可替总坛行对付弃徒罪人之法打压   “到底是谁不配姓王?是断袖之癖遭人唾弃,还是你堂堂王家三长老的子孙被一山野鬼吓死窝囊?!”他狠狠地朝着地上死不瞑目的男人踹去一脚,将从他身上搜出的那枚王家总坛弟子的名牌狠狠地砸上胸口   长沙济清堂嫡传弟子王鸣苁,他便是当年极力主张将王添金在祝由除名的呐喊者之人,虽说此人功法不精,修行懒散还时常混迹赌坊惹来上门讨钱的,可他祖辈是祝由医道与南茅法术大成之人,还通过己身修行精华炼制出了那传闻的奇药“万魂归”,单凭这一个就让济清堂至今是祝由王家的长老尊贵,他一番打压捏造之后,那些本来摇摆不定或是受过王添金家族恩惠的也只好在此事之上点了头   天道无常,世事难料,三年之后他也成了那被驱逐出门的弃徒,讨要赌债的人坏了总坛腊月大蘸,王鸣苁被除名出了王家,领着弟子儿孙过上了四处招摇撞骗的日子,即便有人报去了在地祝由长老之处,可他祖辈的功绩,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人赶去别地。   几年之后他得罪了不少有钱有势又被诓了银子票子的富人,医堂法坛开不成,便用着自己说知晓的不少各家分炉的秘辛之事去亲族之中“敲竹杠”,光绪末年找到了丰州熹元堂,一来是他在岭南的赌坊欠得太多需要躲债,二来则是听闻了王添金在丰州落脚之后并非闭门不出,他时常出入城郊西南偏远,根据修行人的经验,这些远人清净的地方,不是有洞天福地,就一定得是修行秘法旁术,藏匿好物的一处……   王鸣苁就是这么荒唐地被他以为能寻到些什么秘法宝物的荒山野鬼吓死的,可是这话说出去几人会信,他以为那人与自己虽只有几月的交情却屡次过命相协,该对他的为人有两分相信,可终究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那日两人咫尺相对的一番诘问与他覆到自己臂上的伤让他痛心,开工哪有回头箭,这山里是他的与王添金的心血,他又回到了这些年本该有的日子,养伤,炼尸,等天地将灾,无所谓心情好坏,当真难受了就席地而坐,对这口与自己一样狼狈的大棺说上几句,只是一切都变了,他从自己曾经的愤懑变作了对一人的谩骂忏悔,而那地底让段沅等人曾经叹为观止的别有洞天,也少了焚香缭绕,他一人在满地的杂乱之中独自过活,睡上了那张在常年锁上的房间之中,一翻身便嘎吱作响的破旧木板床,在蜷缩之中一夜夜地煎熬度日   这种喊不出苦痛的晨光,比着浑身伤痛,苦修入定还要消磨痛苦,他甚至有所动摇,开始回想起了王添金与那一幅幅自己面容的画像愣愣对坐时的神情,不停地被光怪陆离的梦纠缠不清,而那梦里也有一张面孔,有一日他洗漱的时候忽然挥拳而向面前的西洋妆镜   “你以为你是谁?!”他吼得莫名其妙,歇斯底里,慌忙地收拾了一番,在夜幕之时登船远去,一个成日对着腐肉鬼魂的术士落荒而逃,不是因为鬼寻仇债索命,而是有一个影子不知何时投射到了他的心中,化成了一根让人痛痒却拔不出的细刺,刺得他心烦意乱   五月的江南各地总是清雨纷纷,踏着一路碧青的颜色,句容南茅总坛来了一个自称是伏尸七圣王添金的弟子,还持着不少他旧物的俊美道人,茶室之外不少门中弟子偷偷伸头去往,王玖镠并没有半分不自在,他垂眼静坐,即便时而与哪个撞上了眼睛也并没有半分波澜,有人叹自己没见过王添金这位“玉面郎”如何,可他却让自己惊艳不已;也有些看不得他有些阴柔白净的,便拿出了当年自己不知哪里听来的王孙之事啐人嘲讽,说他这副模样该也是个癖好异端的,若非副观主吹胡瞪眼地亲自前来,怕是这些越发火热的闲言碎语就要传进屋中的那双耳朵去   他没能如愿见到王添金留下的最后一密,即便自己还拿出了从卢辉明那得到的段元寿的亲笔信也只换来了这位副观主的摇头   “我与师弟确实应了几位高功的委托,可几位嘱咐,若非祝由、降星观、破衣教弟子以及闾山弟子四位齐来,存于我观之中的遗托便不可见天光”他也没为难,这就有礼步出,只是刚出门就撞上了一双颇有敌意的眼睛,此人虽不与年岁小的弟子那样跟在自己身后蹑手蹑脚地望,可却也不是打量两眼就作罢了去,终于在观门处忍不住问了一嘴送他的堂主   “那是本观的大弟子,王小道长请莫见怪,但凡瞧见能与他比上几分容貌的男子,他都不算和善,即便观主罚了好几回也不长记性”王玖镠苦笑,拱礼告别便逆风往着下山的石板长阶而去,山路之上花香草绿,蝉鸟共鸣,对于他这么个半年多日夜只在漫山荒芜与鬼哭魂叫里凑合度日的人看来恍如隔世   他踩过不知哪日雨水打落的花瓣残叶,在枝叶缝隙漏下的光斑上摊开手掌,苍白单薄,脉络分明得毫无躲藏,忽然想起了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有道门中相术大成的长老登门,那个长得如同南极仙翁一般长髯枯白,头秃眼细的老道瞧了好一会儿,又抬眼朝他盯了盯,这才端起茶盏,拖着嗓音咬文嚼字   “掌乱心乱,思虑繁多,心机颇深……”一声自嘲笑出了声音,浅夏暖风和煦,待到他下到山脚,这才察觉到自己那一头凌乱已经沾染了不少红粉之上落下的颜色,一个跟随父亲进山的小女童看他转头,忽然转身扯上父亲的衣角   “爹爹,那边有个花落满身的,不是个姐姐,竟然是个画里仙人那样的哥哥”父亲却觉得她莫名其妙,因为朝着女儿所指的方向回头,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姐哥哥,分明只有一地不知从哪落来的缤纷颜色 第143章 玲珑音   岭南有花市,广州为花城,花贩载满馨香至,花市惊觉十方客   花市一年开三回,数得六月最是兴隆,那些临着番禺花渡口的茶楼茶档也跟着沾光不少,穿着轻薄却后背浸透的跑堂伙计来不及换身干爽的,迎了这桌送走那个,若是碰上了些操着外地口音来见识这五颜六色芬芳世面的,难免还得将自己独自里那点机灵翻腾出来介绍介绍,这也不知是从那个久远年月起来的规矩,因而不少市中的花商会提前放出些消息到花渡码头的附近,什么价往哪去,没有一桌茶吃饱喝足问不明白的   门上悬铃,有客进出既有叮当,这可比一路对面叫喊嘈杂的茶楼要清净许多,一个正在西洋账房桌前仔细着洋文书本,一身黑白窄袖得很是体面的青年闻铃抬头,他不紧不慢地带笑去迎,并没有大声吆喝有客来到,而是微笑颔首,轻柔去问   “先生,您几位?”这人朝着自己指了指,青年便一手负背一手做请地将他引到了一张爱绿素净的小圆桌前,桌上有一朵刚舒展了几瓣的粉白色月季,一落座,便有点点馨香扑鼻   这个长褂高瘦,白皙得像个涂脂抹粉的小姐模样的人摘了西洋黑墨圆镜,那依旧负手恭敬的应侍刚记下了他要的高馡,转身之间恰好撞倒了不知何时站来身后的一位洋裙女郎   “王玖镠,是你!”这一声惹来了其余客座的偏眼转头,那女郎却毫不尴尬地在这个被他喊得目瞪口呆的男人对面桌下,只是压低了不少嗓门   “快认不得了,还好么?”王玖镠的脸上也露了喜悦,只是他这不紧不慢的低声问来让这个洋装女郎很是失望,她撩拨着油亮的西洋卷发,撇嘴嗔怨道   “为什么你家遭了那么大的遭却不找也不告诉我爹娘,他们很是担心,我上月回国回丰州,本还想上你家看看惠姨的!顺便……看看你如何了”   两人寒暄了些旧事近况,但王玖镠怎会同林与容说真话,王家遭遇几何又可能往哪处去了,想来凭着丰州米粮大商的林家不会全然不知,那他便不用赘述;自己如何,年初本盘算往着云南玉溪去寻寻看当年青月谷那位也进过败西村的现今圣女,怎料自打去年秋起后便反袁南下的那位蔡将军驻扎恰在云南,护国的火炮一开数月,三四月最是不太平得只好作罢,五月去往着句容去也空手而归,他说了,她不懂,也定然无甚兴趣   “我挺好,听闻你在念洋学堂的那里遇到了倾心的人?”林与容其实并不意外他有耳闻,自己母亲与王家夫人是闺房密友,王夫人又是个嘴上热闹的脾气,又时半月内听到的事情会不断地在饭桌茶桌上说予家中的人,自己夫君能忍,对于王玖镠来说却是个折磨,自己从不列颠的伦敦去信家中已与大学同学订婚一事,少说他已经听到耳朵起茧   “是,我先生也是中国人,这回我们一起回国见过两家父母,他今日想在花市买些家乡的花球带去伦敦,现在时局越发的乱,下回再回来……怕说不清得过多久了”   林与容无论盯得再仔细,也终究没从王玖镠眼中瞧出一丝一毫的神伤失落,对坐的人微笑朝她,句句如同当年温和,可她却心中风起波澜,说不出的难受,杯中的醇香还未喝过一半,两声汽笛鸣便到了店外,她只好起身与他告别,转身之后却又回头   “你有心事?惊天动地的那种?”王玖镠被她问得莫名其妙,见他没答,娇花的脸上却再度扬起了嘴角   “那就是有心上人了,你在想人吧!”她没看清他的反应如何便匆匆而出,留下一脸惊愣的王玖镠   两人曾在三五岁时有父母成契的婚约,可就在够了去乡公所立契为实的那年王添金成了家中一员,他给向来名声颇好的熹元堂王家带来了不少污言秽语,也带去了王玖镠本该与众多富贵公子那样,年岁一到便有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的好姻缘,婚退了,王夫人也从此不再与这个本来还和颜以待的自家“三叔”说过半句话……   花市打入门起便是浓香扑鼻满眼缤纷,王玖镠的心思却不在什么香花香草之上,他喝完那杯跟汤药一样苦得舌根发麻的高馡之后便走向了对面茶楼,恰好遇上了一个送客出门的伙计,这就一把拽上了人家的腕子,也没管人家是否乐意,生硬地就将一块小洋纸塞到了他掌心里   “先生,您先问什么?”不仅有来茶楼里问花寻价的叹茶客,不少没有闲功夫的更是在这三街三巷一码头的夏市里耽误不起,他们想快些晓得自己要找的奇花异草在哪处,也得指望着这些多年在此的人精,门边拦人,掏钱问事,这一番动作出来,伙计自然晓得这是个赶日落或者找得花草刁钻无比的主儿了   “就问一个,现在进‘百叶丛’什么规矩?”这伙计的笑在脸上僵住了,片刻之后他吞下了一口唾沫,将王玖镠拉扯到不挡道进出的一侧   “先生,您是家里人有什么顽疾怪病么?广州近年来了不少北地来的好大夫,也有洋大夫,可以试试,这百叶丛……现在进去一趟的铺路钱可是二十个响片啊!”   岭南四市各有独绝,而花市的独绝不仅仅在于其中那些吆喝叫卖的,也与药市一般分作内外两市,只是内市不同于星罗洞还有一处平日里也能寻到门头的,花市内市仅有十家,十家之中的花草皆为世间罕有,奇珍异宝相称,且平日里这十家不做买卖,一年三市仅开门迎客春秋共十日,其余的,即便你有黄金万两也寻不到一家出来收你这买卖的钱,而其中以“百叶丛”最是名声响亮,因为这个档口听闻传了十一代,与大清朝同岁,他们卖的不是什么可以生出美人面或是夜里便会歌唱如莺的这些,而是以炼制神丹妙药,续命生魂一类的这些,更是还有传言百叶丛的老祖宗就是个修丹道或是那医家祝由的得道真人,并非凡胎肉骨一样咽气蹬腿,而是大成悟道,真正地驾鹤直上灵霄去做了神仙   这伙计好言相劝是因为他还算是个良心人,能进百叶丛的向来都是洋车过,华盖金轮的大富贵,前些年就连那紫禁城里的西太后都来求过仙草!虽说开市之前这十家内市档口也会有各自的规矩流到他们耳中,可五个满钱一壶滚水茶的地方哪会来问这等金银交换的,无非就是想寻些双色牡丹、紫粉茉莉一类的,看着王玖镠形单影只,虽说身上料子不差戴着西洋黑墨的眼镜,可一副几月吃不上饭的瘦脸窄身,怎么也跟大富大贵扯得上干系啊   “只要这二十?”伙计听得眼睛都快摔了鞋背,这人怎的那么大口气,平头百姓全家一年左不过十二三个银元的糊口,这瘦高个莫不是被这洋墨镜片子遮瞎了眼睛,看不清自己的斤两   “今年的确就是这么放出的风声,先生你也瞧见了,除了洋人同跟洋人走得近的还有一身体面衣裳,这南北姓袁姓蔡的打得这么紧,逃命的一多,谁手里的响片票子不少了呢!别家还有送客的进出,可这百叶丛去年一年夏秋都没敲过送客的锣了!”   这花市十家各有规矩,那是进门恭敬送客热闹,各家送客也是各有千秋,王玖镠找的这家百叶丛有一面家传的响锣,寻常锣响震耳高亢,而这面锣除非是拜过宗祠的当家人亲自去敲,否则旁人就算砸地了也响不出半声,而锣面之上有铸成时浑然天成的纹路,犹如闭目的少女栩栩如生,若是百叶丛中有买卖达成,当家人便会在主顾离开时候敲锣送客,但凡锣响,那锣面上的少女便会微微启眼,随锣启唇化作清高的调子,这面锣不是粗俗的哐哐作响,而是犹如美伶开嗓缠绵,远飘五里。因而许多花市之中访客与贩子皆希望在春秋十日之中有幸见识一番这又奇又诡的锣响是何等悦耳   王玖镠负手抬头,一副闲逛模样绕开了那花市大门,走巷拐弯地到了马车歇洋车停的南门,大门进去的前街都是些寻常花草,左不过比其他地方多几个花苞高些枝杈,从这富贵下车的南门西街而起,便渐渐稀罕起来,孝庄皇后的红白富贵花、进过不列颠皇宫的大丽菊都算寻常货色,他虽说左右偏了些眼睛,脚却没一刻停下,依旧在熙攘之中如鱼游走,最终在这满街花香热闹里安静得突兀的一坐闭门死寂的府苑门口停下,走上台阶,两长三短地叩门,还惹来了不少街市里的人伸头垫脚来望   “问花寻草?”两扇花藤草卷纹路精巧的高门松动出了一条细缝,随后传出了一个温和浑厚的男人来问   “寻草治病,百叶繁荣”王玖镠从布挎里摸出了一个钱袋,从中掏了二十个银元,沉甸甸地朝着门缝摊开了掌心,果不其然这高门大敞而开,一个洋服笔挺的短发小分头,与自己等量身高的中年人恭敬而礼,将他迎进门之后这两扇厚重便被门后藏着的六人极快合上,虽说看不清全部,可这前院显露对外的一时半刻,就足以让西街上瞥见的众人赞不绝口   这院子怕是有五进的气派,这男人领着王玖镠不知过了多少道檐廊月洞,与好几处金匾招牌与三处雅致小院下面走过也没停,就在他以为还要继续拐绕旁门的时候,这男人却停下了脚,四个候在门外,藕、青、蓝、粉四色各有惊艳的小婢为他推开了玉屏八宝吉祥的雕花门,齐声而起“恭迎贵客”   洋装男子偏身作恭请之礼,王玖镠毫不客气地提了褂摆,先跨了门槛,只见这是一处宽大气派的花厅,白玉雕件、贝母玛瑙,几乎每一件家私摆件都价值连城,其中富贵笔墨难书   “一等买卖没招牌;二等金匾撑气派;三等待客须热情,四等吆喝停不来。百叶丛今日让王某人大开眼界”他摘下了西洋墨镜朝着屋中打量称赞,这领人的洋服男人除了显露出了几分笑意,并未说半句,继续领人绕过前厅,如同倚云开里那样又拐了好几回,才最终来到了一个推门进去之后多宝阁直冲梁柱,一张西洋大案迎门而置的房间,而桌案面前那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并未起身,他打量了王玖镠一番,笑出一口金牙,挥手让其中下人给客看茶   “后生仔,我这里可好多年没有你这么脸上不急,脚上不快的客人上门了”王玖镠并没有颔首而礼,而是行了子午道家之礼,这原本满脸和蔼的老者当即脸上大变,眼中流露出厌恶之情,王玖镠看完却露了笑   “看来,这夏市进门的不只我这一个修行人啊,且这上一个还让黄当家的很是厌恶,若让晚辈猜猜,这位怕进门来求的是‘四阴草’罢?”   这老者骤然起身让屋中所有候着的下人连同王玖镠身后的男人都荒得脸色大变,他们都是在去年夏市之后才被调进当家人贴身的,而原本那几个在黄家或是百叶丛里少说二十年之上的老仆,皆是因为有一洋装矮个,广府腔调却浓厚无比的术士来求‘四阴草’,黄掌柜先是让所有人退到了屋外,可这人离开到院中之后忽然起术上诀,他敕令一呵,满院之中便阴风大起,遮云蔽日,当百叶丛将死的古怪扭曲的人往外抬时,其余九家还颇为奇怪,黄当家的有自己各路道门好友赠的买的法器护身保住了命,他狼狈而出,当听到除了自己院中其外之处根本没有什么鬼吼血腥之后癫狂地大喊了“回来了,孙三康回来了!”   他忽然从自己身上掏出了一把满是符箓,刀刃色沉的匕首要朝着王玖镠去刺,可王玖镠却将一封笔墨也不新的信挡下了这一刺,信上工整“黄先生云北亲启,落款为祝由散人王添金”   黄掌柜手上颤颤地让那匕首摔到了桌案之上,王玖镠将信搁下,终于启开了那盏奉给他的茶   “家师已故,黄老妇人的药帖需五年一换才可保命,他特在弥留之时嘱咐于晚辈亲自送来并问候您阖家,还让晚辈替他道歉,您这些年替他培育四阴草心血大耗,实在感激涕零……”   六月十三,就在花市闭市两日之后广州城中的茶余饭后便多了见奇闻异事,时隔一年,那广州花市里的百叶丛再次买卖成契,敲响了那送客的‘玲珑面’,一时之间西街南巷之中皆有耳闻,那日黄昏之后,广州城中便炸开了锅,原本那些能将‘六足将军’泸州残害道门同修,毛僵杀人嗜血说的有板有眼的受了冷落,几乎所有人都凑去了那些能说上两句‘玲珑面’声响到底如何的身旁去了,几乎所有人开口都是嘈杂之中忽有一声玉鸣石颤头顶绵长而来。入耳之后这声音就化作了女伶的腔调,只是有人听着是银铃清越,心中欢喜;有人却听着是撕丝裂锦,风雨潇潇的苦情。分明同是一音入耳,却从心中生出了千百的滋味 第144章 六月夏   闲话轶事怕是最能与军令火急的神速比上一二的,六月十五,无论正派旁通皆该开蘸起坛,恭贺“炁威灵显化天尊千秋宝诞”的,可降星观却还是大门紧闭,段沅与葛元白二人从偏门而出,师徒二人拎着一些朝贡贺礼去了原本常有来往的三玉宫朝贺灵官,他们一身百姓衣着,随着香客一同行礼,随后便被三玉宫宫主安排到了后院茶室与家席同桌   六足将军泸州大杀术士同修之中还有降星观代观主与杭州玉华司七圣门人助纣为虐可也是这段故事让人咬牙切齿的一处,二人出门下山采买皆是布衣,出入谨慎紧闭观门,从前每日香火络绎,弟子庙工七十余人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唯有她与葛元白二人每日谨慎度日   “都听说夏市里那玲珑面送了客了罢”他们师徒二人在三玉宫内席的饭桌上沉默寡言地听着各种天南地北的稀奇事情,这花市有豪客进了百叶丛的门她没兴趣,可就当她听到有人插嘴进来一句“说是买下的是叫什么四阴草的东西”若不是葛元白眼疾手快,她怕是得把手中的碗摔了地下   在座的人皆不知道这个‘四阴草’为何物,可段沅在回到降星观不久之后,从葛沁那地宅的书柜之中就翻找出了一张封符上法,护得异常仔细的纸封,只可惜年月实在久远,上面的符箓已经散了不少,她轻而易举地启开了,那是一页自己潦草古怪的残页,而这残页之中便提及了这么个自己从未听闻的古怪药草:   “四阴草,以鬼灯笼五年花株为基,栽植于破局衰败曾有尸变之地,吸人戾月阴,培于阴雷法阵之中;为期五年,若天赐七道雷劫并未花残草枯,则生极阴灵性,能聚四方游魂,山中精怪,五年秋日若萼变蓝紫颜色,花开白、紫、黄、朱四色则成‘四阴草’,取四花研磨活人服用则能驱尸毒戾瘴,野精煞身之气;于养尸炼僵者待起尸后于炼僵入口,则可助其吸来五方孤魂,助术士大成……”   不曾想几月之后这四阴草的名字在他人口中听到,原本不上心此时的她也因为今日听了这玲珑面与夏花市的闲闻之后心事重重,终于回到了降星观,葛元白忽然从怀中掏出了那被她启开过的符箓纸封,让她惊愕得又险些将山下买回的日用摔了地上   “若是要内疚擅自去看师公的藏物,那么大可不必!若是从前有弟子不守规矩,老道怕是真能戒律严惩,可自打去年的无妄之灾之后……倒是对观中上下众人内疚无比了”   他在神龛宝座上早已空荡的殿中坐下,段沅不明白他这一番话的意思,但葛元白忽然拿出这在地下被藏得隐秘的纸封,她难免不猜想到‘无妄之灾’与其有些干系,还不免想起了那日在王添金的背阴山中,吴绪涎曾提过王玖镠救下自己那回往岭南的目的并不单纯,而是为了去洞天药市,去那个金银足够便能将世间奇药替你寻回的‘倚云开’去买养尸炼僵之中最为古怪的两味药材   “师叔……这是什么?它……跟师公还有我师父的死……”葛元白没有半分犹豫地点了头,他抽出其中的残页,自己边看着上面的笔记边呢喃道来   “当年破衣教弟子忽然登门来访我降星观求见师兄,说是曾在祝由王家的红坛大蘸上一见如故成了好友,可破衣教这等无坛无观,修习术法与名声皆与阴山派相近的术士唐突登门,我怕坏了降星观的名声便躲在云七院的后墙听了他们一番谈话,当时败西村已让许多颇有名声的下茅术士们丧命其中,师兄作为观中香火的支柱之一,老道自然不希望他去趟这趟浑水,这就去报了你师公……”   在段沅眼中常年刻板冷面,很是迂腐的葛元白在这半年二人回到降星观之中对她和蔼亲切,还亲自答疑解惑她在宝泰隆得来的玄女雷法已是与从前判若两人,这会儿他竟亲口说出自己还干过听人墙角,扒过耳朵这等小人之举,简直想大呼出声   葛元白忽然挽起了自己左臂的宽袖,在那些从丰州带回的新伤之中还有一道已经淤黑陈旧的伤痕,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也是在这样浅夏的时候看到过段元寿身上有着同样的淤黑,只是那口子即便年月久远,也依旧狰狞得如同一条随时会蠕动起来的长虫,但问起段元寿从哪受来的苦,他却从不肯提   “师公……该不是也与师父一道出发了去罢?”葛元白先是摇头却又点头,他这半年修去了原本快及胸膛的长髯与蓄发,这会儿又从香盛里掏出了从三玉宫回礼的高粱酒,豪爽灌了几口,倚着供桌接着说道   “灵丹妙药玉面郎,玄女殿中非凡仙,这是当年祝由王家与咱们降星观被并齐称赞的一句,可作为日日勤勉修行的道门弟子,哪个想以如此世俗的名声加身在自己身上,段师兄不想,你师公也不想,因此他领着我在段师兄出发的隔日也往着泸州去了,一来段师兄是玄女法门与降星观里近百年才名声大旺的术士,他的命便是降星观上下的命;二来师父希望我能沾师兄的光在败西村里有所成绩,这样日后他力不从心时,我这么个能耐不行的庸才才能服众观中上下!……”   岭南初夏的黄昏并不黯沉,那一轮赤色金光的圆盘柔和了不少光亮,如同神明赐福,洒了群山众生一身金黄   段沅在弟子厢的门槛上愣坐了好久,她眼中映出的天色由湛蓝明丽逐渐也染上了金光,还没到闷热的季节,清风和煦让人倦怠,九年之前,她穿着一双崭新的缎面绣鞋,在如同今日的天色里追赶着着一个颀长笔挺,神仙仪态的背影一路往上,只是而今那扇她原本惊叹气派的大门已经浑身斑驳,而那个让她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望天喝茶,有了一身功夫傍身的人也成了被黄土消磨的一堆枯骨,唯有山下喧闹里,那一遍遍的醒目拍下,一回回让看客拍手叫好的《败西传》依旧继续,四季也依旧轮回而至   ‘师叔葛观主元白亲启’她蹑手蹑脚地将一个纸封留在了一处门灯扑闪的厢房门外,便头也不回地往了下山路去,山路三里,她便泪流了三里,上回被收了弟子名帖的她也决绝果断,可也没有这番泪水,以至于到了城南私埠,好几个船家都当了她是个爹妈被这些天里成了洋人与粤桂军阀狂轰乱炸的孤儿,心软地要去收下她的两个银元,想这趟铤而走险既赚了几月的伙食,又积德行善地送了个小姑娘去云南投亲   “姑娘,得先同你说好,我这船只敢靠去近昆明成北让你落脚,能不能进城里去,就看你是否能走得过三里山路了”段沅只觉得这人又怕死又爱钱,不耐烦地应下之后就掏了一本博罗县城里近期哄抢不已的话本——《恨错生》,怎料眼睛还没略过几行,便听到了一个让她意外至极的声音,赶忙探头出了船舱,只见葛元白一身棉布短打,却很是不协地背着自己塞满了法器的布挎往这边跑来,没等这船家看清他,这就又将两个银元塞了人家手上,自己钻进了舱中   “我是她二叔,一块投亲”说完这就催着这个目瞪口呆的船夫快走,段沅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就被他一指弹上了前额   “去云南,你这丫头是没看那些报纸写的,闲话论的么,那边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月华银白,三两只船并未随着原本江面上那些满载往珠江大流而去,他们点头而向那些眼中略带担忧的邻船人,这就挥臂发力,凭着手中的桨调了方向,在宽阔深绿的水流里逆行往西北那天色浑浊,隐隐暗红之处行出了一路将水中月亮搅成一汪破碎的波澜……   遍地火药气味浓重,日夜枪炮连番让人难眠的并非云南一处,袁宫保的皇帝梦不足百日,自己没看到春风吹得雪全融便一命呜呼,可这北洋十四州却依旧没有所谓的共和太平,四月以来骚动遍地开花,原本异口同声朝着紫禁城大骂的革命者各有心思,没过几日便有了“立宪”与“革命”两方的纸笔冲突   而那些握有枪杆子的又岂会坐以待毙,“东北王”借此千载难逢之机大肆开枪到了秦岭以北,让平房布衣之辈根本辨不得今日响枪的是哪个大帅军座,还是沙俄东洋这两个死对头又借他人家的门前寻仇滋事,让不少尚能挤出些买路钱的纷纷逃命南方想求一个安宁,怎料炮火同轰一片天,那面“护国”的大旗被蔡将军举高之后并未因为洪宪夭折而降下,反而被南方各路军座们抬得更高,各地大总统、小总理的比紫禁城里缩头乌龟被赶下龙座那位还要命短,走马观花,好不热闹!   “这么多直直打在头上的晦气都捡回了命,火炮瞎的人长眼,他们怎么会躲不过!”吴巽缓缓放下手中那油墨味道早就把自己熏得头疼的报纸,他之前从不看报看书,打从年底回到小琉球之后竟然鬼上身一般地有了咬文嚼字的耐心,晨起扫门前的庙工也跟着他一同有了个习惯,那便是与常在雷主巷附近行走的那个报童问早一声,随后一番钱报交换,作为每日的起始   娄飒刚刚送完了一位宝安堂的大香主出门,这一座会殿后茶桌就莫名其妙地冒了这句,惹得吴巽很是心虚地逞强道   “我就关切关切闽地如何,毕竟走的时候满街都是东洋兵和撕百姓讥讽那洪宪老匹夫的对联,何况……不是娄叔你一直说我脑袋空空,除了几个字还认得就挤不出一篇文章么!”这可把娄飒刚刚入口的那口好茶给笑呛了领口湿透,吴巽不知自己心虚什么,慌乱之中又抓过了那张油墨蚂蚁爬得密密麻麻的大报纸挡了自己半身   “我说过你,你姨丈说过你,可你听过哪个的,不还是应完之后没半个时辰就又去练法入定这些,这会儿日日把南方各处的消息盯得那么仔细,不是担心起他们还能是个什么!”   他又重新给自己添满了茶杯,这就回想起那夜海风呼啸得如同鬼哭,宝安堂无论里外皆被他摔门一样的急促给吵得穿鞋下床,在众庙工眼中少年有成,总是威风凛凛,腰背笔挺的吴巽一身狼狈破烂,伤痕累累,进门之后只有十一字“我饿了,身上疼,毛师傅没了”随后忽然在众神明面前猛然跪下,两行烫热滚下摔地,如同受了欺负委屈的孩童那样放声大哭起来……   他回过神来时吴巽已经放下了那遮掩的报纸,更声渐进,白日里已经刺眼起来的日光变了颜色,只是这赤黄的颜色没能暖到这个挨着窗边的人,他满眼神伤空洞,眼睛落在了“闽地多处入驻领事馆共同维护共和”这一处醒目大字上面,娄飒启唇三回,却也都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抽烟喝茶,生怕多出一点动静   “娄叔……”吴巽果然还是起了身,只是他嘴里也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从小鲁莽无忌的他,竟然也有如此迟疑的一回,娄飒盯着他看了片刻,这就将手中烟杆磕灭,摆了摆手   “想好了就去,日日在这里烦我眼睛”见吴巽愣在原地,他索性鞋也不穿,这就赤脚下了大榻将这个高了自己两头的小子推搡到了门边,嘴里骂着碍眼烦人,可转身时候,已经满眼湿热起来   “娄叔”他顿在了原地却没敢回头   “等我再回来,咱们就携着神明们回玄黄堂罢!我……我还是想在漳州……”娄飒抿下了淌到唇上的两行咸苦的眼泪,用尽浑身力气把那在喉中的颤抖遮掩下去,可他并没有开口,只是背着吴巽点了点头,待得脚步声远了之后,他便将房门锁上,把这储蓄了半年的眼泪一次哭了回干净   傍晚十分,王玖镠被那忽然闯进眼中的晚霞刺得将原本已经到了门槛外的脚又缩了回去,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敢抬头去看这漫天彩锦一般的暮霞   背阴山终年日光不照,灰蒙漫天,他白日在点灯懒散的地宅里,晚上便往了更加昏暗的山中,若非还要吃喝,怕是也就没什么契机能见着天光日头了,这就不禁立在院中仰头去望,给自己干涩疲惫的瞳仁染了些明快的颜色   今日村中人送来的吃食格外丰盛,因为六月初七是那“开天门”大蘸最是隆重的时候,自己从前还时常抱怨天越发暑热,可吃食却不能浪费了这几日大蘸的坛贡而很是油腻冗杂,没想到今年听不到父母的责骂,反而心中没有半分舒坦   他将长发胡乱一束,这就挽高了袖子要将两大篓的吃食日用搬到破屋中去,可刚忙活起来,垂地的眼前便多出了双银线丝绣的双脸鞋,惊慌抬头,看到了一张年画一般富态圆润,浓眉大眼的熟悉   吴巽朝着他挑了挑眉,没忍住笑出了声,也不知这半年又多吃了多少洋烟,似乎比原来更加粗糙刺耳   “还真是你?我还当你是不是弃道入世,娶了个水扎的女人过日子呢……”调侃没完,他赶忙闪身,这才没让王玖镠那忽然而起的耳光扇到自己脸上,他并没有半分恼火,反而是看着这多月不见的俊秀眉眼依旧是冬季分别时的憔悴未褪而有些内疚   “你如何?”他拎起其中一筐沉甸这就往着那比原来更加破旧的土房里走去   “还那样!”原本在身后的王玖镠也抄起了另一筐,快步从他身旁擦过,快出了他两三步之后也同样一句问甩到身后   “还那样”两声喑哑难听的鸟鸣从头顶略过,它们原本要飞往西南村子的方向,可听到了那边传来炮竹连连之后,惊吓得撞到一块,好似遇了鬼怪妖魔一样匆匆调头逃向了背阴山去 第145章 五月风   弯月晦暗,夜色浓重,茅绪寿被地上不断蒸腾而起的血腥腐败刺鼻得头疼脑裂   “开我法眼,阴阳分明,敕!”敕令呵出,他这就将手中快要燃尽的符灰往眉心拍去,再睁眼时,只见原本那些嘶吼哭喊在风中的古怪声音都齐齐现出了形态,血肉模糊、四肢残缺,更有甚者自己用手扶着自己只有些许皮肉连粘的头颅衣不遮体   一众野鬼恶魂垫脚前倾地碎步朝着这荒地里唯一的活物扑来,茅绪寿没有躲闪,只是上法而起一道九幽雷煞之后他两眼模糊起来,这法术向来是大耗,他握紧那血腥未干的黑令旗眼观八方,脚下不停,走出了好长一段才看到一间残破不堪的义庄,以血书符在门上之后,他终于累瘫在地,缓和上了一口霉味浓重的气息   借着破窗漏进的那点惨淡月华,他寻到了一盏油未风干的壁灯,有义庄便表明村落不远,可自己是如何到了这个阴森鬼聚,四下无人的诡怪地方,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在寻路,至少不寻个出路这样的夜色和荒郊也实在不适合停留,可自己这是到了哪里,又往哪里去,他在眼前这四方杂乱,棺木腐朽的屋子踱步打量了两圈也没想起来,窗外始终平地生雾,鬼嚎不断,反倒是这么个停放亡人的地方没有半分鬼迹   打从洋人的火炮轰上了大清朝的土地起始,这样能轻而易举推门进来又不见有人守夜供奉的义庄是越发的多,他从布挎里摸出一抓线香,燃起行礼于几口积灰陈旧的薄棺之前,想必即便往下走能找到村庄,也未必见得到活人了,天灾人祸让很多偏远村落像那败西村一样绝户丧命成为死地,这处也必然是被过路的砸开了锁头的,逃难流亡的日子里别说开别人家的棺去取那咬口钱或是镇墓铜板了,甚至不少地方由村中话事人带头上山挖先祖阴宅,只求能从这些自己恭敬了多年的先祖处求些尚能换来两口吃食多有几日命过活   他在义庄中的长凳对门而坐,虽有三五阴魂经过,但刚刚被打得伤残不少的他们探头看到这屋中的人手里的法器也没敢贸然进来,人鬼僵持到了日月同同,鸡鸣而起之后茅绪寿推门而出,并未挥刀向这哪个,而是将一把燃着的爻金往空中一撒,往着一处还算平整的窄路去了,期间有拿了钱的阴魂躲着日头追上想被他收为兵马,却被摇头以拒   “这是你们的业,我救不得!”他冷冷地甩下这句便快了脚下,果不其然在行出了二百多步之后一处萧条残破的村落越发清晰眼前   他脸上漠然地持着令旗在村中走动,天色昏沉,日光不见,本以为至多会有拦路的孤魂野鬼给自己再添点麻烦,却意外地看到了油灯那赤黄扑闪的光亮在自己右前方的一处稍有气派的门院之中,赶忙转了脚下,可问候了好几声都无人来应门   “失礼”他推开了拉扯刺耳的高门,当即肩头一颤,原来这窜出的灯光并非什么人家燃起的,而是一个满地生肉五脏,混酒血茶一类开坛在地上的白烛与供灯,更令他心里打颤的是,这灯油散出的气味十分熟悉,是那玄黄堂里困神灵的那尸油灯!   “道友,有客入门”他持着黑木匕首谨慎入内,这阴坛上有不少供奉都已腐烂生蛆,而供于坛上的法器也都血痕风干成了黑褐,屋中的符箓与符纸有他略知一二的阴山老祖令,却也有许多张牙舞爪得血墨霸气,完全辨不出符头符胆的东西,若说此时没有悔意,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遇上阴山术士已经是个麻烦的事情,因为他们功法本就出自九幽鬼地且修习之人脾性皆受修行方式而心智扭曲,眼下这个阴山的法坛还有不少同样以血墨书写的东西和那些生祭,这可怕是有些修为名声的阴术士也得骂声晦气见鬼——鬼王宗,阴山派那些本派自己都驱逐的败类远渡南洋之后与在地不少阴术融合,从而又有了二百多年前鼎盛气焰的旁通门派   茅绪寿每一步都有所停顿,终于挪过了这占了半间大屋的法坛来到了一口雕龙画凤,木头纹路如同一张张鬼脸的大棺边沿,这口大棺原本捆绑在上法绳已经松散断裂了一地,他将匕首横到胸前满满靠去,因为这么个断裂的痕迹不像有人开棺割裂,而像是里面的东西挣扎出来的狼藉,他的眼睛不敢挪开那棺盖启开的宽缝,果不其然自己还没上术掐诀,这棺材盖子便先骤然落地,待得那迷眼的灰尘散去之后他一把四道魂撒进棺中,却发现自己这宝贝竟浪费在了一口没有亡人的空棺里去了!   没人没鬼,可这约莫得四五人才能搬动的棺盖自己砸下了地,哪有让人不汗毛竖起的,他这就以指腹血醒了匕首上的符箓靠近过去,腐朽腥臭的气味从鼻头窜得浑身难受,但垂眼一瞧,棺中倒是有不少已经陈旧残破的陪葬,可除了一条肮脏的往生被,却不见亡人白骨一类   他本意转身就走,却鬼斧神差地掏出了一块素净的帕子伸手往下,也不拿棺中一些蒙了污浊的玉珠,而是以帕做障拈出了半本残破的册子,这册子撕裂得似乎很是匆忙,这被人动了一动,还脱出了两页,好在他眼疾手快才没让这两张纸飘回棺中,但粗粗一略其上的文字,却瞳仁一缩,脑袋嗡鸣而起   “僵中九类,天地阴华大成者可一越数十丈,快步疾风,铜皮铁骨,名曰‘飞僵’;飞僵若再天地九劫不缺不损,则皮下之骨无坚不摧,肉身永不朽败,大成于三界轮回之外,怨戾成力,游走阴阳,与上古僵祖赢勾平齐,名曰‘不化骨’;不化骨前年难成,出则乱世成灾,晦气万里方圆,若有能者可寻得飞僵封于鬼桑七尺五寸棺木之中,凑齐同生、同寿、同死……”他越发颤抖的手上终究没捏住这残页,平地阴风大起,他强忍着刺耳的鬼哭魂叫偏头而向屋中忽起怪声之处,只见一披头散发,遍体鳞伤的人忽然出现在房中大梁之处,以一根血墨书符的法绳自缢摇晃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任着阴风摆布   借着阴风掀起的杂乱与熟悉的轮廓,他险些瘫坐地上,而这个已经青灰浑身的王玖镠头上还有一块高悬的匾额,金字斑驳蒙灰地工整刻道“败西村村祠”,就在此时,一股灰黑的烟雾撞开了那半掩残破的祠堂大门,直冲他扑面袭来……   口干舌燥,浑身肉乏骨痛,茅绪寿又被噩梦纠缠了一夜,他缓和了好久才睁开眼睛,只是今日似乎特别脱力,手臂发力了两回才勉强坐稳了身子,窄小的房间依旧满墙粗糙难看的神鬼图画与陈年残破的简陋家私,偏了偏头,一个有损口的粗瓷碗里也是每日必然在他醒时还有热气袅袅的一碗茶汤,他颤抖着将这碗味道焦糊,符灰漂浮的“定神茶”喝尽   眼下已经五月初头,背后惊出的汗消散得越法变慢,他下床之后在院中嘎吱作响的水井旁洗漱一番,这就换了一身爱绿粗麻的夏衣,拖沓着一串鞋响穿过满是红绿彩色的金童玉女、大马厝屋各样纸扎堆满的晦暗窄廊,终于在掀了一道补丁厚重的门帘之后见到了日光与门外人来人往的喧闹   “师公,多谢”他朝着纸扎堆里,以足有四五尺高堆积成的阴司纸为凳的邋遢老者微微颔首,那老者并未停下手中灵活熟练的捆扎竹架,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去望,险些吓得从这落高的“死人钱”堆上摔下   “你这成日发噩梦,怎么这次更加厉害,去看看自己的脸,我都惊你会唔以为撞鬼了!”茅绪寿已经坐在了一大筐纸元宝旁边熟练地折叠起来,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赖无布却无心忙活手下了,一跃而下之后将稀疏花白的短鞭一甩,蹲到了他面前,看得茅绪寿很不自在,刚一抬眼,还被这双皮糙掌粗的手一把捏上了面颊一通揉搓,最后还没轻没重地拍了一响   “又青又白,眼混泛红,日日也没少你吃喝,怎么都住了四个多月了,还是一副病死鬼表弟的模样!你昨晚发的什么梦?老道我上次见你这面色已经是前年同街的老王行夜路醉坟头,被早死的女人拉去快活了好几夜才耗成的”茅绪寿这就眉头簇起,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自己梦到了来香港岛时连夜赶路的地方,对于那祠堂空棺还有那让自己现在还心口堵闷的吊死鬼,就没多说半分   赖无布叹了一口气起身继续忙活起了手上,偶尔有熟悉的街坊路过打招呼,茅绪寿也跟着稍稍点头礼貌,他原本是个不算喜爱街市人多的人,可自打撑着一口气来了香港投奔师公,又连日被稀奇古怪的噩梦缠了几月之后,这些白日里的嘈杂,反而让他安心不少,自己帮着纸扎铺干活的凳子也从挨着后廊的角落挪到了铺头门挨近的地方,每日都能得上好些光顾的主顾夸赞,甚至有大户人家的小婢为了多跟他说上几句,将自己手头被吩咐采买的东西掰成了三份,待得东家来啬色园上香那日被骂了一路   他的噩梦为何连发不止,就连自己师公这等老修行日日上法入符的定神茶都效果甚微,他也不清楚,本以为就是在背阴山那一身伤给连带出的,怎知夜夜都是多年前自己强忍啜泣望着段元寿失落下山,自己坐着床沿望着母亲满脸喜悦地梳妆再嫁,还有一些莫名其妙地与那个让自己师父以命封棺,心肠歹毒之人荒唐缠绵,且每每梦醒之前都是心惊肉跳的突变,让自己在醒来之后乏力不已,甚至好几回错觉屋中能嗅出血腥。昨夜的,简直算是个新鲜的“故事”了!   若说香港群岛打那位‘李少保’替天家担了骂名签字画押送了不列颠之后最是热闹的街道,问十个那便是九人都得答那位璞总督一手兴旺起来的“皇后大道”,余下一人犹豫,那便一定是在掂量这九龙岛的啬色园前后,可不也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么?!   今日竹园道西南口有几户人家先后挂了白,厅堂摆不开棺材,只好将灵棚搭到了行路的两旁,若是在本岛里被瞧见定然会被不少洋装靓丽的大骂晦气,想必是这处临近啬色园的宫庙,即便只是路过的人也慈悲不少,甚至还有不少毫无干系的行路人也给路过的亡人鞠躬,朝着亲属礼貌一声节哀   店里需要人看守,茅绪寿只好独自挑着抱着好几个纸扎与阴司纸给丧家们送来,按着岭南的规矩,丧家给来的钱需要退回半数,但他瞧着这几户人家的供桌与衣着都不如那口薄棺的颜色新鲜,这就偷偷往白纸封里多退了一些,自己则掏了裤袋把要带回铺头里的钱逐一补齐   这几户灵棚上街的丧家皆是纸扎的花牌,因为布衣百姓家是买不起那么多鲜花表孝的,而走过灵棚的不远便是两家喜饼铺子,不下二十担贴红挂喜的漂亮点心被摆在铺头门前,各有穿着得体的管事仆人来替东家小姐清点,婆家三书六聘,姑娘家中回礼“六大七小”的嫁妆,二十余担的‘嫁女饼’足以可见这段姻缘的门当户对与父母满意   一街两头,一红一白,一喜一悲,茅绪寿满手去空手再回啬色园庙前时,这里香客也到了每日最是鼎盛的时候,他只好打消了自己也进门朝礼的念头,绕这庙墙下回到了赖无布的纸扎铺   “回来的正好哦!刚要摆碗吃午饭”一个消失了快一天一夜的声音从屋中而来,不算习惯白日曝晒的他有些头晕,抬眼定了定,才看清铺子里多出来的人影不是别人,而是满脸神采奕奕的韩不悔,之所以有些愣神,是因为他前日出门的时候还是一身与自己一样的棉麻衣裤,而这会已经是窄脚的西裤提到腰上,身旁也多出了好些只有本港岛的百货店里才有的礼盒,大大小小,都快有他身长地垒得很是壮观!   “你这是……”韩不悔将洋烟一掐,终于舍得摘下了他的西洋墨镜,将茅绪寿一把拉扯进门之后又推搡着往与铺子挨着的小伙房去,一进门,赖无布正在摆筷盛饭,桌上是烧鹅、贵妃鸡各色美味佳肴,甚至还有一盒味道甜腻的西洋糕点,而茅绪寿的眼睛在那上面就没再挪开了   “你叔叔我鸿运当头!这会赌档进去了可谓是一雪前耻,黄金万两地翻了身”说罢他将拈起的那块西洋糕点直接塞到了茅绪寿嘴边,香甜腻味的白霜粘到了他鼻头上,用手刮下,甜而不腻,分明不是一类,自己却莫名地想起了丰州王家院里总是摆得精致满当的八宝糖盒 第146章 心上愁   茅绪寿的确在一处人迹死绝,聚阴白骨的偏僻村落里遇过苦头,也如同昨夜梦里那样撑着口气,才到了这村中早已被人砸了门锁,棺开狼藉的义庄里带着那从背阴山上受来的一身伤痛求个喘息,只是待得天亮之后他并非去到了那个阴坛陈棺的败西村,而是到了一处被炮火炸得残破不堪的旧渡口,虽说停泊待载的船都是些经不起大风浪的,却依旧人头攒动,人人眼中焦急手揣银元洋纸,只为换方寸站座的地方,去往那英属的香港岛躲灾保命   毛诡费尽心思给段家兄妹二人铺了条保命的后路,他本可以拿着同行文书大方地从宝安城中的官闸通行,但自打泸州毛诡突围要了好些想来趁人之危的阴术士的性命之后,七圣后人几家的画像便有歹心之人派去了这些死在炼僵之下的门堂宫庙手中,即便与死的那个无甚往来或是亲族,可修行之人都想干出一番大事留名千古,光耀门宗,也就个个同仇敌忾地喊起了为同门报仇雪恨,讨伐六足将军之名!更有甚者已经暗自在心中打量起来待得替天行道之后,毛诡的那些法器与炼僵自己可否占些好处……   能找到这处私埠的也都非等闲之辈,他们也都是些分明捏了那张盖了通行大印的“保命符”却不得已还是得偷偷摸摸地来此地,这些港岛的渔民一脸冷漠地收钱上船,遇上一些外地口音斯文模样的少了一两块的也没半分通融,反道用广府腔调骂起人寒酸的来,不想跟她们计较的也就忍下这口气,但也总有猜出几分或是听懂了一星半点的也火爆起来,譬如茅绪寿刚将五块银元落到了一个肤色黑亮的船家手中换来一声相对礼貌的“请”,邻船便有吵骂冲突而来,他偏头而向时,碰巧看到一张熟悉脸被推搡倒地,手臂渗出鲜红,而此人正是韩不悔!   “韩兄弟,老道恭贺你时来运转啊。”赖无布端起手旁那原本只在白事供桌上才用到的样式酒杯与韩不悔同举共饮,入喉之后一阵辛辣惹得二人齐齐五官紧蹙,舒展开后齐齐赞了一声好酒   “难怪这洋船拉来的酒钱比得上咱们那些叫嚷着进贡的三五倍的价钱了,还真有些值得,段小子你不尝尝?”   他的脸上已泛起了些酒晕,茅绪寿抬眼看了看他满眼欢喜的模样只是摇了摇头,这就又低头下去专注了满桌佳肴好菜,韩不悔今天彻底没了刚到香港时连病带伤,随后又三回被赌档扫地出门的晦气嘴脸,腰板一挺,这就摆出了长辈模样咋舌而向这个每回输得赤条回来借他衣裳的茅绪寿   “你说在泸州那会儿日日打打杀杀的没空闲观察也就罢了,可来了九龙之后你叔叔我跟你临屋住了那么小半年,也当真是没看出来你小子到底兴趣在哪些东西上面哦!烟酒、女人或是玩牌耍钱,再有什么古玩字画的,连你那死鬼老爹我都能说出两样,怎么到你这就看不透了!”   赖无布听着也发了笑,又一杯这西洋琥珀色的酒水舌尖满足之后拍了拍韩不悔的肩头   “他这不就在想着你这几块番鬼点心与哪里吃到的甜糕糖块能比较一番么!”话音刚落,茅绪寿的筷子就摔到了一碟徽派蒸鸡盘中,赖无布见状笑得更是大声,指着面露心虚的他摇头再叹   “老话里说‘学法三年,口出狂言;再学三年,沉默寡言’,可我那孽徒就没应了老理,学出了点能耐之后便各种痴心于旁通野术,那些搬着棺材睡坟圈,挨着亡人共枕眠的在他那都不是话下,即便从那话本里的村子歹活了一条命也就养伤的时候消停了一年半载,随后就再回了岭南去折腾他那三个不知哪得来的祸害东西,若说他从哪个时候开始知道害怕两字怎的写的,那就是你小子投了拜师帖那年……”   说道这处,他又一杯西洋酒下了肚,眼中的颜色因那漫上的千头百绪沉甸下来,韩茅二人心中各有翻腾地都蹲下了碗筷,听着他继续道来   “光绪三十年,那夜里的风雨能掀了不少的屋顶,他揣着一罐子今日这番鬼酒回来了,说是同我一齐喝,自己却贪多了好几杯,后来就自己大哭起来,又喊又嚷地说着自己对不起降星观的道友兄弟,也对不起他那个被牵连的徒弟,老道本以为他那张嘴里是不会有悔意在人在事的,却被他一副废物的衰样拉着说自己深悔不已,悔了为什么非要进那败西村……”   这西洋陈酿入喉猛烈,在腹中转了一圈之后更是醺得人面色通红渗下颈脖,赖无布不得不一手托腮,这才没让被酒气熏蒸得千斤重的脑袋给栽倒桌面,他抬眼瞥去对坐的茅绪寿,却两眼恍惚地看不清他的神情,几个酒嗝吐了之后,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手中没轻没重地把也有些酒气上头的韩不悔一掌拍了个清醒   “他原本要去洋学堂学画那些油彩画的,是因为遇了我那孽徒才被当年那事牵连学了法,哪有人没个嗜好的,你没发现自打他来了之后我这铺头里多了好多糖纸么!”   韩不悔也转向茅绪寿,他没被赖无布这一掌拍出毛病,却被他这番话说得五味杂陈,这就回想起了曾经自己与毛诡在泸州吃酒时问起他的徒弟是个怎样的小子,却难得地见到这个散漫人脸上露了副忧心的神情   “别看长得跟个小丫头一样,却不是个温柔性子,能说能笑,却不爱彻底亲近哪个,难哦”左后一句叹他拉得很长,那也是一个腊月年底的日子,只是是否是自己上了王家的船,与这个一起打过架吃过酒,相互数落损话的人目送永别的那日,他就记不得了   “你是担心他日后寡助无友?还是忧他会因为太过冷淡修偏了路子?”毛诡摇头,灌下三杯黄酒之后挠着枯草一样头发唉声叹气   “咱们又是什么正经路子么!是忧他这样的脾性,若是长大了动了些什么情爱的心思,会有些生生死死的事情!就像……就像城郊山上那个和祝由家那王小子那样……”   他回神过来是因为茅绪寿起身的动静,自己朝思暮想的江南菜没吃到一半,那瓶西洋烈酒却已经不见半滴了,茅绪寿仔细地将已经是一滩醉鬼烂泥的赖无布往他那窄小的房间挪去,把人放稳到床上却一把将人拉住,拖沓艰难地交代了他一番   “你没起身……有两个事主……订……订货;阴司纸和桥马童子这些……备妥了!姓卢那家……想给他阿爷订几个纸女人……做姨太!不会画……你给动动笔墨,要漂亮……”   话还没完他便彻底昏厥了过去,茅绪寿小心把门关紧,这就找来了铺中的彩墨盒子,搬过几个没有鼻子眼睛,穿得袒露甚多纸扎女子,一般顾着是否有人进店,一边手下忙活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韩不悔脚下不稳,扶这靠那地也携着一身酒气挪到了前铺,惹得茅绪寿很是嫌弃   “你别碰坏了哪个,否则没人会这手艺活!”韩不悔没理会,抄起了他添了眼鼻的纸扎女挨个看过,摇摇晃晃地凑到他身旁   “画得好!跟活的一样好看,这等姿色的……在巷子馆子里的,少说一回得一块二三……”茅绪寿一个白眼翻上了房梁,这就抢过他手里那个放去了角落,韩不悔却没收敛,继续借着酒劲胡话   “不是你今天画这几个,我都不晓得……不晓得那王家小子扮了女人那么漂亮!毕竟头回见你们两个……要不是你一身破烂,我还真当是哪家戏班子攀上了主儿的……”   “你瞎说什么!你说像哪个?”茅绪寿将他按到了一条挨着墙靠的长凳上坐下,他被茅绪寿的眼神吓清醒了两分,可这两分醒不在嘴上   “王玖镠啊!还能有谁!你不是照着他那鼻子眼睛勾的么?刚刚在饭桌上我就想问,你不爱女人那是不是男人有倾心哪个的?”茅绪寿这就着急转身也将自己添过笔墨的纸人给逐一看过,越看越是心虚,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有几夜里他梦到自己回到了王家宅院与在床帐之内那衣衫半褪的光洁玉白,与一双满是秋波水漾,让自己心烦意乱的勾魂杏目   “喝多了就滚回去睡!少在这胡说八道!”他嘴上很不客气,手中这就蘸下了好些浓艳的颜色给这些纸扎女人的眉眼唇间胡乱地添了一通,随后这就将它们用草绳系好,提上两筐阴司纸与纸元宝往啬色园方向去了,任由身后的韩不悔对那个“滚”字朝他又喊又骂   即便眼下已快到了家家炊火起的时候,这啬色园牌楼之下手持香盛的信众依旧满脸虔诚向内,熙熙攘攘。经过了大半日的往来之后,祠中各殿的香炉皆已香灰成山,贡物琳琅,浓厚袅袅的烟雾浓重地绕在每个跪地躬身,口中念念而祈的信众头顶身旁,好似殿中神明降驾慈悲,以无形之手抚顶赐福,毕佑平安   茅绪寿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之中护着这些纸扎往里挪动,好在今日采买的两家福主领来的下人都是机灵的,刚过了大门的云龙石柱,这就有了帮手而来的人,他们将茅绪寿领到了赤松主殿后的静院,清点妥当之后付了他银钱,还客气地给他送上了一杯“龙岩斜背”   “这是闽地的好茶,今日开坛的福主祖籍想必是闽北一带罢”他的确口干舌燥得很,本打算撂了画笔找口茶水润喉,怎知韩不悔来了前铺之后一番胡言乱语让他匆匆躲了出来,眼下早点回去,指不定又得被拉扯着听他耍一轮酒疯,拿了人家的,索性也就客气聊上几句   “不曾想小兄弟你认识着闽地的茶树?!的确,我们家老爷的祖宅就在新罗县,光绪二十五年那会东西洋的番鬼各处占山,街上乱轰乱炸,这才舍了家业来港岛保命的,你可也是闽地来的?”   茅绪寿心头一颤,这又想起了在王家院里的几日,就在自己凑合在王玖镠房中外室那一夜后他才晓得,这人平日里点心零嘴吃得极其讲究,早晚有别也就罢了,连茶水都是一日三换不能差错,晨起白毫润喉,午间梅占;点心要就着水仙、茉莉,到了晚间则有添了王家自己药帖调配的正山小种,既化食解腻,又不会夜晚难眠,他打从出了水元观后便日日睡得浅薄,而今回想,倒是在那的每一日都是一觉无梦的安稳   “我……我有亲戚在闽地,少少见过几回这个”这管事的眉目与霍叔甚至还相似两分,他听罢之后笑得慈眉善目,这就又给他添满一杯   “那便愿你家中亲戚平安,闽地这会儿可是遭了不小的人祸,听闻连丰州这等省城也有了宵禁,日日巡捕和番鬼们巡街,能逃的都逃的差不多了!就连我们家那位坚持不能弃了祖上的叔公,都被这些炸山抢地的闯了宅门,活活给气吐了血,老爷回不去,便只好在这里请道长们开坛做蘸,遥拜长辈安息”   今日夜晚两场度亡道场皆是由逃难在香港的富贵人家遥拜尽孝于在此番因为洪宪垮台,民国割据的动荡而怀恨离世的家中长辈,茅绪寿听完了这闽粤两家人的长吁短叹脸色郁郁地离开了此处   夕阳半挂在彩霞里看着众生忙碌来往聚散,纸扎铺在啬色园的西后巷子,茅绪寿洒了一身鹅黄的颜色朝西行去,分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可他心上却还是冰寒霜覆堵闷不已,他很是不安,却又说不出缘由,分明在这临海的岛上晴空湛蓝,黄昏缤纷,他却无心品赏,这会更是荒唐地想着岭南阴戾晦暗的夜晚与丰州的满天云霾   他满眼恍惚如同家中挂白一般,就在第二回不慎与人打手碰肩之后,一个瘦高长褂,蓄发束得凌乱的身影在熙攘之中抓去了他的视线,他忽然发疯似的拨开身前的人追赶过去,却又在那个忽然被人拦下而惊慌不已的青年面前脑袋嗡鸣,彻底回过了神   “对不起,认错人……”   这一句话落他便无措地跑开了,待得身旁宽松不少,他便狠狠地往自己胸口上发力一掐,掐在了薄衫之下一道皮肉紧绷的疤痕之上。背阴山那夜炼尸反噬炼化术士,他躲闪不急便正面被那丧失心智的人师刀割出一道心口淌血,当时便疼得近乎两眼一黑,一路奔波硬撑,即便是其余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可这么一道就随着多月以来的噩梦缠得他日日煎熬   这是他在人世间二十来年最动荡无助的一段,有那么几回甚至连着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伤口在疼,还是这些日子里那人歹毒的心思他始终恨少了许多,他开始起疑这道口子里是否有哪些阴毒术法,无论是毛诡命丧背阴山还是他设计七圣后人弟子浮出相遇,再到以鬼经分卷的狠毒秘法残害宗亲,企图炼出飞僵乃至不化骨……   这人简直罪孽深重!他心中不只一回咬牙切齿地恨道,但又总在骂过之后怅然更加度日如年,今日更是鬼迷心窍,在听闻闽粤时局动荡民不聊生之后,在看到了本该怨怒攻心的身影后情不自禁地拦上前去 第147章 闻持诵   “以为你落咗海了!”   赖无布吐着烟圈责怪道,同自己的心思一样奇怪,这原本烂醉如泥,满嘴胡话的两人竟然这就已经清醒了过来,原本堆放今日道场纸扎的地方也并未空闲,而是多出了两大口西洋样式的官皮箱子   “你还有半个时辰左右,这就收拾收拾,错过了今日往北又能停去辽东的洋船,可就得等上七八天了!”茅绪寿自然不明白他这话意思,韩不悔这就将洋衬的窄袖一卷,推搡着人往后廊去了   “去盛京!找柳家!你自己梦话里都让我听了快十回了!船票可不好买,我可被那码头敲了五六个响的竹杠!”这可把赖无布笑得烟杆倒吸,呛了几声咳嗽   “他梦话有盛京的么?老道可就听过一个似乎是人的名字”韩不悔也笑了,这就与他并肩坐到了那张平日里总是堆满阴司纸的长凳上,赖无布瞥眼过去,眼中忽然漫上了些灰蒙的颜色   “你今日赢的挺多,可绝对不是杀尽了庄家的数目,是为什么不发财到底呢?”韩不悔也点了一只洋烟,啬色园中法鼓乐班已经陆续有了韵律,他听了一阵才答了他   “留点运气,可不还有事情没做么!”   他摊开了手掌,门前一棵不算高壮的凤凰木在他掌间落下了些奄奄一息的金色,他饶有兴趣地指间曲张着把玩着这空虚的金斑,摊开时宛如碎金块沉甸在手,遮掩了,便只有灰黑的影子,像极了皮肉之上被扎得狰狞骇人,千疮百孔。   血痕结痂成砖墙一样凹凸的生硬,这还算已经挺过了最吃苦的,再往四周瞧瞧,牙痕、淤伤以及血肉黏连得连自己这么个见多了各种伤口的医家人都辨不太出怎么就让人皮开肉绽,红肿脓血得什么神药都愈合不起的口子!不能水浸,不能受风,就连敷药清创都得耐心至极,但凡错了半分,肖苇便会感到骨血里有千百条啃骨食肉的虫子在爬,生不如死   “肖先生,您……要不我去劝劝大先生罢,再过几日听说涟先生就让鸿禧的船往雷州送人了,大先生再是这样……”   王德福胸中愤慨不已,肖苇已经好些日子是靠着祝由秘法才吊稳了这半条命,气是能喘匀了,可身上的伤刚有好转,住在地下那位便又狂性大发将他折腾得半死不活,七八日前派着去丰州的鬼王宗门人再次失力不说,还将肖苇从坛上替他们请下来的女厉鬼给落在了王添金那养邪物的山里,八九个人昨日刚从地下掏空了送上来,派着去“做功德”的立领人也没回来,自己打量打量,怕是挖坑填埋的得到后半夜里去了   “至少……是活着的……”肖苇满头虚汗面色青灰,他将咬紧了不知多久的牙关松懈下来,想要大喘一口气,却拉扯到了浑身皮肉,这就咳了好些血沫到了西洋绣样的薄被上面,德福熟练地给他喂下了润喉的药茶,一面对刚刚自己言语冒失道歉,一面将人小心趴着放平在鹅羽铺垫的床上   “我记不清了……记不清当年从那村子里出来时候身上是个什么感受,但是肯定不如这些年月里斗坛修法,还有槟城里他睡房和这公馆下面来的受罪……”   话到此处他自嘲苦笑起来,是啊,已经是六月了,岭南的日头早就给这块土地上的种种施上了酷刑,穷苦人家捱过了冬日里的少衣缺被,没睡几日舒爽的安稳觉,这就又要忍耐起酷暑的闷热蚊虫,以及捉摸不透的狂风暴雨。去年七月一连十几日的天灾洪涝里活命下来的,也未必今年也有运气,腊月时候从丰州都只剩下半口气出山的古应龙同吴绪涎都得了宽限留下他们,春末时候就熬过了黄泉路口生死左右的一关,反而自己这个平日里坐镇鸿禧商行与槟城鬼王宗的威风之人而今苟延残喘,体无完肤地在这里担惊受怕   “肖先生,商行上下需要您打点,本坛里也有许多簿子送来之后催了几回,我拿着这些去求大先生与宗主,他们该是会网开一面的!胡先生与那吴小道长不过是占了您豁出命去收回来的那个女厉魂又炼化了多年,才占了‘五子哭’阵的便宜让那毛老鬼丧了命!您对鬼王宗劳苦功高,即便那段老道与王添金还有陈带白那条吠得嚣张的老狗没死在您眼前,可他们哪个不是您亲自出手才做了鬼的!大先生若是这么偏心不理,宗里的弟子还有听命咱们的那些旁通五路,又怎么会不生恻隐!”   德福话音刚落,肖苇那浑身被刚刚上药而渗了满背满额的汗这就被一阵穿透脊骨的阴风吹得霎然无踪,原本敞开的窗户也被在这风平地而起之时瞬间合上,一声声砰砰冰冷的声响像极了一个有人勃然大怒   肖苇绝望地将眼睛闭紧,掐诀念念之后终于让这屋里消停下来,德福心有余悸地将窗户推开,依旧是艳阳高照,院里两个新招请进来的小婢正趁着午时小休摘了后院的花簪着装扮,全然不知这花能开得娇艳,可是土下那些被根茎吃去了的血肉骨头的大功劳   “同你说过,宗主要是乐意,这三里的街除了城隍庙有所忌惮,他可是无所不晓啊,再有第二回,你我都难保命”   德福当然心里内疚,好在肖苇并未再计较下去,这主仆二人商议了一番对着商行与雷州靠船之事后肖苇也不剩下多少力气了,吩咐他关窗拉帘,分不清是真的困倦还是被浑身伤痛折磨得昏厥过去,他又做起了旧日里那个梦,在一处三合院的祠堂边上他与几句腐臭不堪,丧服爬满了尸蛆的亡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这些是早已死透了的,打自己跟着师父与其他旁通各家高功进村来到败西村村祠时候就看到被撬了棺材丢出来的,甚至那祠堂的大门还被一口空棺堵了起来,还是自己与降星观葛观主的养子儿徒翻墙进院,才给一众高功长辈开了大门,一正是因为他们两人触碰了那口被上术附法,本就在于阻拦来者的破棺,这才有了后面被野鬼煞身,险些成了那飞僵出棺第一口吃食   毛诡急忙施术上法将两个被厉鬼煞身的小辈急忙打生魂保下了性命,想着这处实在诡异阴森,祠堂中虽空得无鬼无人,但这棺上的术法与一口空得古怪的内外棺椁里残页的内容皆表明了阴山派也有不少能人想来此地探究一番,两人在进村路上表现得师门长脸,让这些看不上孤魂野鬼的老修行扫去了不少白耗力气的东西   他们被长辈们合计一番之后连带着青月谷陶家谷主的小妹一同留在了祠堂里上了术法的窄间之中,那时自己还未叫回肖苇这个本名,因此闻葛二人皆不知在自己满眼恶鬼索命的时候发生何事,让这一众人脸色难看地就地烧去了几卷破烂的书页……   又是满头的虚汗,他惊醒时候已是星稀月明漫天深蓝,偏了偏头,自己艰难起身喝下了那碗温良恰好的定神茶后他依旧浑身发颤,哪怕自己明年就是四十不惑,可他无论是旧梦里回见还是每年在马来亚,鬼王宗宗主的宝诞大蘸才会现身的人,他的眉眼与神情,即便是酷夏也足以让自己浑身僵冷,恐惧至极,就在自己被从那死人堆里拉扯出来的时候,在也是浑身带伤眉笔自己好哪去去顾良潇身后的那个丧麻衣着,惨白红唇的人   “弄坏了我的东西,可得有没死的来听我的话啊!”这腔调与其说是从人的口中而出,倒不如说是从黄泉九幽荡回人间的更贴切,他与顾良潇一齐吃下了这人挥手甩来的两粒黑褐发亮的丸药,甜腻之中还有阵阵油腥的味道,再然后便跟在这个矮个子的身后一路畅通地到了败西村村口,在一艘满是古怪鬼尊与浑身血书符箓的亡人的大舫上他探头去往,咬牙切齿地看着败西村的方向,身旁的顾良潇忽然冷哼一声   “你跟着你师父来,是想趁乱要了祝由王家那个的命罢?!”   他这就心慌起来,赶忙偏头看了过去,自己是一个修行旁门左道的野术士与一个肺痨等死的娼女所生,自己与修行学法一类无缘,任凭父亲打骂严罚也难出半点成绩,因此在后来父亲开坛斗法被自己招来的厉鬼反噬求救的时候,他平静地看着这个男人不得好死   原本以为人生从此顺遂,怎知没几岁大小的他被人牙用两张葱油饼便骗到了手,原本要卖去北方,可在路过泸州城外时候恰好遇了太瀛观拜谒其余道观归来的队伍,老观主感受到了修习术法的炁,便将他买回了太瀛观里,又过起了每日早课修行,被众人嘲讽的日子   “听说你出声时候没哭,恰好我也是,落胎不嚎,灾星托生!一定没少听了罢?”   那是一只瘦长之上掌纹繁乱的手,这只手将刚被抢了自己的斋饼还将自己围殴在地的自己一把拉起,而它的主人是一个剑眉朗目,容貌多情俊朗的道人,他被他收为弟子带回了泸州的水元观,若是没有那个让他身败名裂的妖人出现,他便可以一辈子做他的弟子,即便自己这种废物得了他这么个名扬道门的高功怜悯而遭了更多的嘲讽谩骂   孙三康早就拜了二师于阴山谢家嫡传一脉修习阴山法术其实水元观老观主一早便知,自己与闾山一处斗坛失利之后水元观的香火便受挫不少,修行之人各有分歧不合,哪怕是正派传承也没少出了趁人之危再踩一脚的损事,关于水元观各种无中生有的谣言这就平地而起,甚至还有些平日里极少来往的宫庙之人来嘲讽取笑,反倒是自己门中这个青年俊才,时常斗坛胜出同辈的骄傲弟子有这等流言在身,让一些乌合之众有了忌惮,反倒是解了水元观的危机!   光绪十六年,孙三康莫名地将他支开去了自己老家合肥替自己送礼至一处宫庙贺喜乔迁,因为是青年高功孙三康的独一弟子他可谓是颇为风光,随着主家坐家席不说,还凭着那野道人父亲那传承而来唯一堪用的一口伶牙俐齿得了不少不知自己身世如何的外地道人夸赞不已,他那灰蒙鄙陋的往日里,岂敢想能有这样的威风   一夜睡醒,他不曾想自己昨日的风光是再跌深渊的回光返照,他被堂主家中人匆忙叫醒,告知了水元观昨日并不太平,原是孙三康与辰州祝由王家的那位同是年少大为的王添金有断袖余桃的私情,昨日孙三康之所以连多年好友迁庙这等大事都不亲临,便是因为王添金以行香之名来了泸州城,二人在城中酒楼私会,酒过三巡之后便交舌鼓吻了起来,听闻原来与水元观同为茅山上清分炉而出的一位道人也在那酒楼暂歇宴友,也不知怎么就在中途错开了孙三康那雅间的厢门,头回见着男人亲热的他可吓得当场大叫而起……   肖苇想到这里不禁将那还在手中的珐琅瓷碗就恨摔了地上,咬牙切齿,即便过去了多年,他依旧恨透了这个让自己再成了被撇下抛弃,受人冷嘲热讽的那个,也恨透了那个一副妖精狐媚,让自己师父鬼迷心窍的王添金   他匆匆赶回了水元观,在一众弟子庙工的厌恶与鄙夷之中受了好一通观中师叔伯的谩骂才进了老观主的静室,这个斗坛败归后养了足有两年才脸色转好的老人仅仅一夜便又回到了两年前苟延残喘的模样,他将一封被自己看过的信笺抛给了自己,又让那个侍奉在身旁极其不待见自己的二弟子刘濑吟述了一遍昨日到底如何   被自己同门而出又不交好的同门人撞了这等恶心荒唐,那边岂会不借题发挥;那个成了水元观生招牌与保身符的骄傲徒儿本就因为修习阴山秘术被诟病得很,眼下被撞了正着的是个癖好龙阳,孙三康全然不领情自己替他狡辩拜二师一事,反而当着那将他逼回水元观领罪的道人与其一众弟子的面亲口认下,并行了大礼让老观主将他逐出水元观,要与王添金做一对浪迹天涯,双宿双飞的散人爱侣   荒唐,荒唐得不可理喻!   不仅仅那日水元观上下与那些当了个水元观丑闻大事的人听完之后会如此叹到,就连身为孙三康弟子的闻持诵也在阅信之后一口腥红呛咳洒地,将老观主的房中搞得更不安宁!这段荒唐作呕的私情已有了一年快半的时日,他竟被孙三康瞒成了与其余旁人一样震惊不已,也仅仅给自己留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刻板交代,就没回头地同那个妖人远走了   在那之后的日子,他在水元观之中简直是受尽奚落欺凌,又因为自己替孙三康送过那趟合理去合肥而被许多旁通术士给认去了脸,但凡有人来访撞上了,就总得听去一句:“你那师父这么寄豭之猪的,你这个成日跟在身后的当真不知?!”   一年之后,他在打上了抢了自己酥饼的几个师兄弟打了个半死,用早就藏在衣袋中的匕首划伤了押解他去禁闭的庙工之后逃下了山,受着满头唾沫地终于打听到了孙三康身在哪去,只是当自己满头大汗,深夜进了那辰州城外的农家小院后,那道纸窗破败出的缝隙里面,两副赤条的身子正在互相摩挲纠缠,共赴着魂飞魄飏的极乐…… 第148章 鬼经卷   六月过半,每日那卯二就已经高悬得天光大亮的日光彻底没了春日里的温柔,这就已经洒下灼灼的热,惹得夏蝉躁动不安,街市里走几步即使口干舌燥,更何况徒步行山,到了句容南茅总坛那气派的大门前面时,吴巽甚至头晕眼花得一时没看清也同样在门下气喘吁吁的两人是谁   “当真是人老无用了,老道打从阿沅这个年纪入门之后就多回跟着师父来这南茅山,这六月该是赏山间百花最好的月份,可还没到半山就喘了气,腿脚受罪,还辜负了眼睛!”   葛元白朝着吴巽与王玖镠走去,这二人见到段沅之后欣喜若狂,但望向自己却是一脸亏欠拘谨的模样,就连那拱礼问候也生硬得不敢抬头,等着这观中副观主林元谨亲自来接引之后,他们这才晓得还能有人比着自己到得更早,因为韩不悔已经等得不耐烦地在观中四处乱逛,哈欠连天起来   段沅一路往里一路四处乱望,就在快要到了那待客的彩云间门下时,她脚下一顿,险些让身后的王玖镠踩了鞋后,朝着这小丫头两眼发亮的方向瞥去,只见一个束发整齐,俊朗笔挺的道家子弟快步而来,可在他与段沅眼神相撞之后,这人的脸上当即显露出了失落,淡淡地应了她问候的那声又古怪地瞥了眼王玖镠就转了脚下,走出些步子之后与身旁同样衲服的师兄弟抱怨一句   “你的嘴是赁了谁的么?!降星观葛观主领着女弟子来,也不说清楚哪个女弟子,害我差点跑掉了鞋!”这一句一字不差地落到了段沅的耳朵里,她进了客堂之后便垂下了头,就连来时嘴里一直挂念忧心的茅绪寿也没多问候,这就坐去了最靠里的那张椅子   耳旁嘈杂着其余三人欢喜的热络,王茅二人斜坐两侧,面色冷沉,你趁着端茶盏瞥他一眼,他借着答其余人问话看去片刻,互相掩着躲着,心中五味翻腾,王玖镠险些还被撞了个正着,好在他灵活地转向了那添茶加水的道童,蹙眉去问   “刚刚门外莫名其妙跑了过来又跑走的那个是你们大弟子?”那小道童点了头,没心没肺的吴巽并未注意到刚刚廊上有人,这就扯着嗓子去问段沅   “段丫头,他说的那人你看到了么?”当即就被王玖镠一拳上了前胸   “嘴长着不一定都是用着说话的,尤其是对着你这种不通人情的!”   横竖在这坐着自己总跟鬼迷心窍一样去偏眼睛,索性躲去了段沅那边,结果人还离了两三步就被推搡了一把要赶他走,王玖镠却没有停下,任由她继续又推又打,还一转脚下,霸了她原本坐的那张椅子   “你走那会儿我都快死了,这才刚保住了命,你打得也真是舍得哦”段沅杏目带火地瞪了他两眼,骂了句“无耻”这就坐去了另一处,茅绪寿抬眼往后恰好与咧嘴笑开的那人再撞了眼神,王玖镠僵了一会儿,才将段沅的茶盏给她挪了过去   “我无耻,比得过刚刚窜出来又跑走那个么?!也不算多难寻难见的姿色,他那么冷淡你,你不恼他,却恼我这个来安慰少女春心的,真是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哦。”   “你……你胡说什么……我没有……!没有!”   她这一番把那几个听着韩不悔讲王家在小琉球遭袭遇上了哪些的几人齐齐转头望来,其余的是满眼疑惑,茅绪寿眼底却有寒凉略过恰好被王玖镠瞥见,他心里那份本还犹豫要不要靠近些问候一声的想法这就被浇了凉水   “他看来是没想着再理我了,刚刚偷着看过来……怕是因为在这里不好脏了人家的宫庙罢”他这就起身打算把心中那口忽然堵上胸口的浊气吐去门外,怎知段沅将他袖口一把扯住,自己挤出了个笑谎编两人在说玩笑话,怎知吴巽摸着下巴喊着不对,装模作样出一副老道尊拂髯的模样朝他们挤眉弄眼地打量一番   “你们是说玩笑还是打情骂俏呢?!我头回到你家时候就说嘛……一路看来哪怕是咱们在那鬼都嫌挤的陈家里,你跟我还是段兄弟的话都没和沅丫头多,你这模样也不是个愁女人的,怕是不用去哄女人,也有上赶着来逗你乐的……”   他话还没完,身后便有茶盏摔桌的声音惊得他肩头一耸,转身回去,恰好撞了茅绪寿的眼刀,不免又回想起了自己醉酒胡话后两人险些在王家院里斗得个天翻地覆的那晚,有畏惧也有心酸,眼下王家门前那两个红字工整的黎家院供灯有多气派他也看过,这就也没了贫嘴耍乐的心思,唇里碾磨得含糊了一句赔礼的话,这就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也好在此时一行轻重匆匆的脚步声临了门前,才没使得屋中氛围凝滞不恰   南传茅山总坛的观主道名“元悟”随师姓陆,可谓是肉身在世的道门修行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高功大能者,什么他本是释家少年悟法,能与前清国师弘觉禅师的闭门弟子对坐参禅,口齿十回才有败相,当时乃是咸丰三年,而元悟真人仅是十四五的年岁,名扬佛门!   可就在三年之后,这位国寺之中的高僧想接他去北平,亲授当年玄奘西取而回的密卷大经之时,却得知元悟真人拜别了师门净方寺化回了自己入门之前的那个无姓低贱的俗名下山去了,而他的理由更是让师门与国中释家修行人脸色难看,因为他说自己睡梦中被‘三茅真君’的三茅君驾鹤而来,点拨与解答了自己多年在佛经参悟之中无可解的困惑,自己也少年气盛,想探究一番道门之中那些术法的奥妙,因此决定先还俗红尘,一路虔诚进香道门宫庙往句容南传茅山拜师再修   而今一晃八十余年,当年那上山的少年已成了能隔空打法,符灵法显,人神鬼三路皆敬畏的真人高功,也因此成了南茅各派各门之中判决与裁定最信任的长老   韩不悔在小琉球护王家一众时候就曾伤了左脚,又因这半年里在九龙赌档里当了几回输光衣服逃命的烂赌鬼而遭过打手追赶一直不算痊愈,可他今日也收敛起了气焰,这就随着今日上山的一众人恭敬大礼而向一身锦绣衲服,道骨仙风的陆真人   陆真人慈眉善目地环了一圈屋中颇为满意,这就让身后随着的两个中年道人放下了手中同样纹饰朴素,符箓斑驳的两口妆奁大小的木匣,退出客堂时候其中一人还拱礼说道   “弟子会仔细候着,不让观中上下接近!”   段沅借着葛元白身形的遮挡偷偷打量一番这位快也就在自己刚入门不及一年时,随着段元寿来贺他九十整寿的陆真人,须眉皓然,目光炯炯丝毫没有一点年老之人的枯败与颓然,长髯与满头比起当年都已都变作了霜白,当真是神龛殿上那些神明尊像再临人家的模样!   这位陆真人亲自将两个上术法封的木匣启开,其中一个之内是一本毫无封皮,也无扉页注明的残卷,而另一个之内是一堆有些杂乱肮脏的物件,其中四粒老旧之上还有些黑褐半点的长钉,王段二人一瞧便知与茅绪寿在降星观里曾经掏过的那七星镇棺钉是同样的阴物   吴巽看看盒子又瞥瞥其余人,除去韩不悔只是一脸严肃之外其余的简直是各有扭曲,王玖镠更是唇上颤颤满眼惶恐地盯着那还带着些许霉点的残卷   “王家小友,你这些年该把你师父可能藏着的地方与可能托付的人都翻遍了罢?!”陆真人言语和蔼地从盒中拿出了那本残卷递到王玖镠面前,王玖镠却猛然跪地,浑身发颤   “此物不该存世!家师当年一时糊涂才将这鬼经残卷私下默出,陆真人既然得到,该是将它悄然毁去,不然走漏了风声,怕是南茅上下都不得安宁!弟子也深知阅览此物与炼僵养尸是天地不容的大错,前月上山便想听后发落,可陆真人不见,只好今日与七圣后人们同来听候各家先师遗嘱,再跟您磕头赔罪!”   “王小子,你这话的意思是……你那炼尸的法子是这上面看的?!那它就是……”正经没三刻,韩不悔这就被王玖镠的一番话给打回了原本言语轻浮散漫的腔调,刚意识到自己不妥,只见陆真人转了手下,这就将这本鬼经残卷的默卷转到了韩不悔跟前   “要不韩小友就领着几个没阅过的小弟子们瞧瞧?!说起我与你师父莫彩散人还是深交旧友,一晃他驾鹤已有十四年,是贫道这么个老友愧疚,如此多年也没替他寻到徒儿尸身下落,也没帮到韩小友你的忙,实在惭愧”   毕竟年岁虚了整百,陆真人的腿脚也经不起这长久的站立,他被葛元白与段沅搀扶坐在了主座的大榻之上,抚摸起那本多年快要五年没见天光的残卷   “当年多少南北同门,乃至与我同辈的老修行都在那败西村丢了性命,贫道身位总坛之主没能劝诫已是终身的懊悔,因此在听闻南茅几家的道门俊杰也往了江南去的时候,贫道曾经规劝过各家道友。但而今细想,怕也是天意难为,那阴山一脉本就也是旁通修行于各家并齐,却被打压二百余年,到底还是因果太长,终究报应”   陆真人重重地一声叹将房中人的脸色也拉沉了不少,小辈不敢开口来问,韩不悔便索性将自己口无遮拦发挥淋漓,这就凑近到榻旁瞥起了那残卷上的文字   “晚辈斗胆来问,听真人您刚刚的话似乎打从一开始便晓得王高功按着当年鬼经上的秘术炼尸一事,那为何不做劝诫,甚至还替他保管下了这本就不该再现世的烫手玩意,您虽说修为无上,可万一被阴山弟子乃至那南洋一代鬼王宗知晓此法在句容,难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想必当年活命而出的几位高功还有云南与盛京两家常年不得安宁,多半也不是什么仇怨,而是因为不晓得鬼经的默誊到底在谁身上才遍地撒网的罢?”   陆真人点了点头,喝了半盏茶水才幽幽地问向韩不悔与其余众人   “那贫道且问韩小友一句,若是在你师门无变的当年进了那败西村的并非你师兄而是你,你会一眼不看,毫无兴趣的么?”韩不悔坦然道根本不能,葛元白简直险些两眼一翻昏厥倒后,这就结结巴巴地想替他辩解起来,却被陆真人截下,再问向吴巽   “阴山一脉本也就是南传茅山而出,只是阴山老祖与后世太多门中高功走火入魔,酿了滔天罪业才不被南茅所认,但论起道门正派,咱们这些再自身清洁也还是个通鬼修阴的,比起正一与上清两门,谁又敢与之相提并论!吴小友,若是现在贫道告诉你你看过这卷便可有替你师门报仇雪恨与重振威风的法子,你可乐意承受修习鬼经的因果?”   吴巽这个脑袋不灵光的自然连连点头,茅绪寿瞥见他甚至还流露出了些兴奋而向了陆真人手中   “真人若是都能叫出我们这些后生晚辈的姓名,那多少也知晓我入门抓缺抓了个什么罢!吴巽对家师的感激与敬重怕是得好几个轮回才能报答得完,若是能有替家师报仇雪恨与振兴玄黄堂之法,不说修阴山法,即便是割肉放血也在所不惜!”   陆真人很合适满意地朝他慈祥一笑,眼角那深重的沟壑直冲眼角穴,这该是他与俗世老人唯一全然相同的一处,他又将眼睛转向了那一个放的杂乱的盒子,掏出了一个光泽黯淡的黄玉珠,王玖镠耳中难免回想起祝由来人时候的闲话,说着王玖镠进败西村心思最是歹毒,不仅与七圣一样惦记鬼经与抚恤队的财宝,还故意在当年封尸分魂的几颗阴玉珠上动了手脚,想的就是弄死几个,从此腰缠万贯又揣着鬼经,量哪个也不敢再拦他与孙三康双宿双飞   “万物皆在阴阳之中,物极必反,王高功弥留之际将这默誊出的鬼经副卷交到了贫道手中,一则是想为日后败西村里忽然不知去向的那个飞僵再临留一条后路;二则希望若是希望七圣后人弟子能在某日危机时刻集结相认,共谋生路!世间终在因果中,他们之所以能大成于其他修行人便是曾经心境无挂,己身无求,可无论出世行者还是世间众生,没受过爱怨恨悔的磨难,又怎会悟出己道,通天感地呢?”   这话让众人皆是似懂非懂,陆真人饶有兴致地在众人脸上游走,忽然连打起了好几个哈欠   “贫道有些困倦了,怕是与你们说不得几句了”   说罢起身,将两个木匣很是随意地往着韩葛二人的手中各自一塞,全然没有刚刚一副端正笔挺,仙人之姿的模样,哈欠连天活动着筋骨这就往客堂大门走去,一个老神仙霎时间变作了个市井村口,粗鲁邋遢的老头嘴脸,就连出口的语调也懒散起来   “飞僵与七星镇棺钉都是阴极的,至阴生阳,因为若将七星镇棺钉结合鬼经里炼尸的功法打入飞僵身中便有化阴为阳的转机;人死乃是气尽而绝,死物诈起则反,是一口怨气郁结于喉而无法超脱解恨,阴阳至极必反是正派旁通入门里最是浅显的一课,也是万物本理!当年七圣一众能有生还而出,想必皆是返璞归真,比着那些法痴贪财的术士们想到了这浅显之理……”   他话还没完,忽然这就一手起诀,韩不悔手中的木匣这就起了焦糊的白烟,惹得他惊慌地将那残卷拿出猛烈扑打,身旁的葛元白与茅绪寿也齐齐帮忙,只是无论如何扑救拍打那火只有越来越旺,终于烧成了一摊焦黑,陆真人捧腹而笑,颇为得意地瞧向韩不悔 第149章 山下夜   “韩小友,看完了么?”韩不悔愣了愣,而后脸上变得扭曲起来,陆真人笑得近乎喘不上气,丝毫没有刚刚久站一会儿的那一脸憔悴   “能在赌坊大杀四方的人都不会是个记不住事情的脑子,贫道是真的累了,这残卷写了哪些,就由你告诉小辈们罢!”说罢他这就推开了客堂的大门,一缕猛烈的日光猛冲入屋子,刺眼之间那焦糊的纸灰逐渐消散,无影无踪   “哦,对了”陆真人忽然回头,眼睛落去了王玖镠身上   “王高功在临走前托了贫道一句话,说是他那顽劣徒弟登门那日转答予他: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话落之后他便真的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段沅随后追出,门外却已然空无一人,跑出了客堂所在的归真院外也只有风卷枝叶簌簌的响,偌大的宫庙好似就剩下了他们几人   “回来罢!”茅绪寿在客堂门前喊道   “咱们着了法相了!怕是不听完那卷破烂里写了些什么,是破不了阵的”段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刚那上术烧鬼经与门前逗留让日光把屋里照个充足皆是起术布阵,而他们因为陆真人刚刚一番话心里各有波澜,自然也就警觉松弛,察觉不来!   人影斜长,暮霞彩锦一般的颜色披在了山间草木身上,王玖镠抬眼去瞧那将身段放下了不少的金灿圆盘,即便此时日光已经没了白日的猛烈,他这么个常年居在地下与背阴山里的人还是觉得刺眼不堪,甚至眩晕地险些脚下一滑,可看着身前两步的是一尾低束整齐的头发,这就心生倔强地咬牙站稳,也不愿去受了哪个的搀扶一把   “段丫头,你也是个见过当年那死东西的,怎么没被那个吓到,反倒是被你几张破书上的字给吓成傻子了”韩不悔听到身后动静回身,王玖镠脸上的苍白尚且是日光的暖黄能掩了去的,可他这一眼落到了段沅的脸色,不免担忧起来   段沅还没答话,自己的腕子便被王玖镠伸手捏上,他两指诊在脉络之上,片刻之后放下   “没受惊,只是脉象虚快,血气有亏,是有些月份的劳累大耗才有的,是葛观主亲授了你那九天玄雷法罢?”众人齐齐瞥向段沅,她有些发窘地点了点头   “我笨得很,师叔这半年陪我练着,可我还是会被自己招来的反噬上身,虽然现在跑得够快也打不上身了,但成日跑个半山的……实在累”   吴巽与韩不悔这就憋起了笑,唯有行在最前面的葛元白一语不发地思索着那鬼经里的内容,甚至还撞上了路前的树,祸不单行,待得回到城中茅韩二人与降星观师徒恰好共同落脚的那个宿店时,又因为行在最前而被忽然晃过眼前的一盘蒸糕打上了脸,那是刚出炉的烫热,待得身后两人替他扒下的时候,他的眼眶已烫热成了红色   躲在账房后面的掌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随后又赶紧畏畏缩缩地钻回窄阁里把自己藏好   “谁这么不长眼睛的!”吴巽嚼了一口那扒下的蒸糕大骂道   前堂除了他们这一众忽然推门的,便只有桌椅凌乱,碗筷满地的狼藉里各持法器的两个青年人了,他们齐齐望来,就在此时那个瘦长得有些病态的男人身后平地起风,惹得这宿店里的门窗砰砰作响,油灯颤颤,就在明暗的恍惚之中,吴巽蒸糕跌倒了地上,只见男子身后凭空悬出一条粗壮无比,通体亮黑的扁头巨蛇   这屋中对这条巨黑的大蛇毫无惊愕的,想必只有在这青年身旁的那个年岁不大的女子了,她收起了手中那个被符箓布条缠得严实的草扎人形,从身后扯过一张长凳坐下,双臂抱胸,撇嘴瞪眼,比着好似跟她年岁相仿的段沅淡然许多,王茅二人则在无意间瞥见了她长辫坠后的那个银铃坠子与长凳下同这前堂遍地被撕裂得七零八落的虫子,自然对她的来路明了不已   “月姨,您消消气,这店里可不只住着咱们呢!”段沅话音没落身后的哗然就把她吓得肩头一耸,简直比这条煞气满满的黑蛇现身还要惊愕   这女孩将长辫携着一串清脆甩去了背后,敢开口要说些什么,那条壮硕的灵蛇却先一步有了动作,一双墨绿的眼睛直勾勾地朝着葛元白过来,这悬着的时候看着它身上是黑亮光洁的,可这一动,便瞧见了身中的黑鳞有些黯淡残损,到了将尽后尾的地方几乎只有虚形,极其不协   葛元白脸色复杂,带着惊慌恭敬拱礼向着几乎贴到自己脸色的那颗棱角分明的蛇首   “柳四爷,您的伤可有好转?”这蛇垂了垂眼睛发出阴森低沉的两声之后便转了回去,只是那躲在账房与后厨的人里有多事的偷偷抬眼过来,当即就被吓得昏厥过去,没有半分同情,反而遭了这柳四爷悬身之下的那青年人一声冷嘲   “有事的时候一口一个神仙祖宗地求显灵庇佑,这会儿见着了又怂得要命,是做了哪门子亏心事怕有东西来跟你讨因果么?!四爷可看不上你这点福分!”   这与他闹腾了一阵的女孩似乎也被葛元白那声柳四爷叫得惊讶,可听完了这番阴阳怪调的嘲讽之后她又把眼睛挪回了这个墨青褂子花白长发,一副骨头架子贴了人皮的男人身上   “能为了一碟糕饼就招术整人的人在这说度量,你觉得合适么?!”眼看两人又剑拔弩张起来,韩葛二人赶忙一人一边拦下,分明都是刚进门的人却挨贴着脸去给这两个胡闹的赔不是,他们甚至不敢往小辈那边多看一眼,只是葛元白一过去便是一声“月姐姐”,吴巽彻底没站稳地险些连王玖镠一起压着摔到门边   “葛观主,你管这位叫什么?!”王玖镠满是嫌弃地给他扶到了一张靠墙的矮凳坐下,为了避免再受这已经吓得半傻的再连累自己,他索性走到了这闹剧而起的两人中间,只见那悬着的黑蛇又嘶嘶发声,六月的天气里这宿店却因为它的现身而阴森不已   “什么?!四爷说这小丫头是青月谷的陶月逢?!当真没闹鬼么?!《败西传》传了十三四年,少说青月谷里活下的那个也该三十左右的年纪罢!还有这位……瞧模样我该叫您声叔伯,叔公,可你管她叫……”   这眉目清丽的少女眼波一转,反而舒展了眉头,她扬起下巴拉扯着葛元白站到了长凳之上,没瞧这个满脸疑惑无礼的青年,而是直接仰了下巴向那个盘绕着的柳四爷   “你都告诉你这弟子我是谁了?怎么不连我年岁一块说了呢!出马家的弟子都是这么无礼,管长辈一口一个小丫头也不遭罚的么!”话罢之后她又转头打量了一番王玖镠与这些面生的,这就一跃而下,满脸天真无邪地将脚下蛊虫的残躯踩得更加稀烂   “你就是段家的儿子罢?!”她蹦跳地来到茅绪寿跟前,绕着他细看一圈,忽然撇起了嘴   “真是的!当年去昆明住店的怎么不是姓王的或者姓段的,非要是个术士也不该是顾良潇那个杂碎!哎,也是丢人的,我青月谷就是放蛊祸人的,没想到阿玉却被那个多识两个字的伪君子给蛊没了命,或许这就是我们擅自出谷的报应罢!你说是不是啊,葛小子”   她又回到了葛元白身旁,此时的葛元白已经成了包括那柳家马脚在内所有人眼睛不饶的对象,他只好无奈一叹   “月姐姐,后生们可没见过您这奇事,您与柳公子今天可否就互相谅解了,大家也好坐下商量往雷州的事”陶月逢也有些难堪,可是自己那盘梅花糕祭了天地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撇嘴自顾地跑上了台阶,站定在一处房门前面朝着楼下喊去   “葛小子,这点心你给我想法子买一模一样的送进来,至于你们谁想听故事的,要么等姨娘我明日高兴,要么就看看段丫头或是你们葛观主乐不乐意罢”说完就摔门进了屋子   那柳四爷怕是清醒了不能陪着自家弟子这么胡闹,这就又平地起风没了踪影,待得赔偿清楚了店家损失与晚饭上桌已然是戌三的更响,吴巽分明前面还内柳四爷吓得脸色铁青,这会儿就又嘴贫起来   “这人家睡觉咱们吃饭,像不像初一十五的夜里那些出来吃施食,扎堆成团的有魂野鬼啊”当即就让葛元白噎了一口,猛敲起自己胸口   “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瞧瞧把葛观主噎的,你也真是本事,把眼下咱们最能指望那个噎死了,是打算各显神通招魂请鬼回来让他说那陶月逢到底怎么回事么!”葛元白又被韩不悔这句给呛了茶水,小辈们白眼齐齐上了房梁,心道:“你们半斤八两!”   天外有天,奇中更奇,若非亲眼所见又有几人能相信陶月逢竟然是咸丰七年生人,比着葛元白还大了两岁,她与陶芝玉的确是同胞姐妹,可她才是年长那个!   这曾经是青月谷的秘密,若说有一个知道的外人,那便是在败西村里闻持诵被阴煞上身得心智全失时,舍身为他挡下一术的葛元白了,他们在败西村后的这十几年其实也一直有书信来往,只是陶月逢在从败西村返回玉溪之后便在谷中提出了要让村寨中有意向念书识汉字的女子往昆明的女中学堂念书与取消了那长久以来历代杰出的蛊女要与其他蛊媒为男的村寨联姻一事,遭了谷中其余长老家族的谩骂反对,青月谷中还因此发生过多回斗法斗蛊,最终原本拥护她的那些蛊女也因为看着族人远亲的伤亡而有所动摇,在降星观师徒去往昆明寻人之前,她已在昆明躲藏了五年之久   “虽说道门上下也皆有法斗闯门,可这青月谷的听着怎么就跟当今街上那些“共和”与“立宪”的一个样子,成功了是一群人的功劳;如果败了鸟兽哄散还算好的,赢的了那边要是不依不饶,就总有些没出几分力气可墙头却骑得高的卖了原本并肩走的,自私自利,荒唐至极!”王玖镠听完了这番话后冷嘲起来   外面是个清风朗月的晴夜,但这屋中一众人身旁米碗里立着的那柱线香却接连倒下,待得连韩不悔也说完了他与茅绪寿铤而走险往那沙俄与东洋争得个不可开交的盛京是如何说动了出马上仙五家里的这个后人愿意往南而来了解败西村一事时,葛韩二人法阵的那香火也齐齐折断,启窗便有恶鬼炼魂才有的腐臭扑面入屋,而这宿店楼后的窄巷里,还有被各家五鬼鬼王一类兵马撕咬得所剩无几的“来袭者”残肢碎肉   屋里虽说没被断了吃饭说话也没人受伤,但看着那原本白米立香的碗里蒙上的香灰也没人能不垂下脸色,韩不悔喝着自己没皮没脸去闹着已经关了大门酒铺闹来的两坛‘菊花黄’,也没醉成九龙那天的模样,忽然起身,将喝空的酒坛往楼下砸了解气   “王小子!”他重重一掌落去了王玖镠肩上   “‘王姑娘’当年当真只是授了你那鬼经的前半,你也去过雷州真的是歪打正着的?!”   王玖镠起身之后影子压了他近两头,韩不悔看着他眼里的冷色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么来发酒疯,好在只是瞬息,也当真是这小子生得非凡,即便自己这么个对男色毫无兴趣的也在他脸上浮出的怆然里心生了几分怜意   “韩叔,如果我见过这条退路,那么你认为毛师傅是死在三叔那背阴山里划算,还是我将他带去雷州更好?!今日您也听着了陆真人说三叔留给我的那句,那么您觉得,他若是早就告诉了我当年鬼经里还有那么多东西,我一个敢在山中炼那种东西的,还有不敢给他报仇雪恨的心么?!”   这人坐得满当的屋中顿时无人言语地沉寂下来,还是出马柳家的柳萑因为他们的话自己听得半懂不懂而酒足饭饱地困了哈欠,才将这些心中各自翻腾的人拉回了眼下   他那身绸褂也不知是哪处布局织所的,这人坐下站起,灯亮光暗的看着各有惊艳,简直就是一汪湖绿碧波活在身上,再加上一身佩的挂的掐丝金与西洋样式的宝石,连吴巽这个也是一身好衣金银的都比了下去   “你们南茅的事情我在盛京听得到的都是前些年的老黄历,也没什么兴趣!只是……”他忽然抬手转出个手花,停下时候手中竟不知从哪来了个掌心大小,八卦符箓刻得精巧的宝葫芦   “一缕阴风吹堂前,老仙儿助吾显神通,收!”他掐起手诀敕令出口,掌间那葫芦这就有了动静,那敞开的窗外顿时飒飒起风,狗吠不停,屋中众人这就不能地将手摸到了自己随身的法器之上,可那携着阴魂嘶叫的风一入了屋就直扑向柳萑那宝葫芦里,这就再没了动静   “你们南地的夜里怎么还是跟白天一样的热得人难受,是哪里偷着挂了个太阳么?!”他将摊开的那掌一合,又将收了阴的宝葫芦收到了身上,目中无人地走到门旁推开   “我懒散惯了,本不想出这趟远门,可四爷要我来了解我爹当年的孽债……”他回头环了一眼,又打了一个完全不掩的哈欠   “只是各位,这吃顿饭的功夫就来了这么多找死的,你们当真不快些动作么?!打得过头八十一百的,后面的那些可就见不得有力气了!咱们直捣黄龙去那什么雷州罢,眼下送死可比等死划算!”   说完他就迈出了门,回了自己那间,余下的人又愣一了一阵,还是吴巽先有了动作   “这人嘴里比段兄弟你还刻薄啊!我看与其担心阿镠的会不会坑了咱们,倒不如防着点这个北方的”茅绪寿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耸肩甩掉,与那听到这番话从他嘴里出来也很是嘲讽的王玖镠心中想到一处   “刻薄都比得你这还是要学法看术才去识字来的好!” 第150章 山间月   漫天碎银在浓稠的夜色里向地上众生泼洒下晶亮的星星点点,山中的夏夜并不安静,夏蝉的此起彼伏与夜莺的共鸣总是一夜不停,人间造化千百种,有人听到觉得这是万物之灵而心生宁静,也有人觉得聒噪不堪地合窗塞耳,连山顶风吹密林而起的波澜也无趣欣赏   三声轻叩落到门外,倚着窗框痴迷着树浪与萤火点点的陆真人没有半分挪开眼睛的意思,随后房门推拉声响而起,他将口中品完了滋味的那口烟丝重重一吐,磕灭了手中的烟杆   “师公,人回来了,只是那几位出手都没留情,那些歹人放出的兵马被几位道友们打得粉碎,您又有领咱们总坛的弟子不能靠近太多,这就没追上那些逃了的!”   陆真人听完点了点头,这就在这个灰青衲服的中年道人搀扶下不舍地下了窗沿,他亲自给此人斟茶一杯道了句辛苦,倒是搞得这道人很是拘谨起来   “师公似乎近两日身子渐好许多,否则弟子还真是担心那《败西传》几位道友后人来访会让您操劳过度呢”陆真人笑了笑,看着自己盏中的茶叶打旋渐缓,最后沉到杯底   “病多发于寒凉,这会儿快到酷暑了,自然阳足阴弱,即便还有不痛快的也看着精神不少。”道人点头应下,陆真人瞥见他一杯茶喝得个心事重重,忽然笑出声来   “即便你今晚不来,老道我也可能会夜半串门过去,那两个匣子去了该去的那处,连你都心有滋味,我又怎会少了呢!”这道人浓眉圆眼,笑起来很是憨实   “瞒不过师公!弟子很是不明,这鬼经多少旁通的人求得两眼通红,您但凡塞了他们手里就肯定会看,为何要多设一阵,而不是像当年您承诺王高功那样亲口授之呢?”   陆真人变戏法一样地从单薄的衣裳里掏出了盒洋烟借着灯火燃了,这道人本打算劝阻,可看着他今日面色红润不少也就罢了,只求他别贪着滋味明日多出些毛病   “除去那玉华司的,其余四家那几个徒弟哪个不是受着自家师父的牵连才走了这修阴学法的路子,比起这鬼经的秘法邪术,他们更想看的只有那条能让自己日后过得安稳的后路,万物皆在阴阳之中,老道问你,这只看一面,当真能如愿得个太平么?有道是‘怀璧其罪’,从那村里出来的几家遭了多大的苦头,他们怎会不想躲去,哪还会有外面那些修偏了路子的想对着东西一探究竟!”   也仅仅这番话的功夫那只洋烟就所剩无几了,陆真人想必是觉得实在不够痛快,这就又掏出了自己的烟杆,由这道人伺候点烟   “不知不觉,败西村竟然已经是一轮年月之前的事情了,到底还是因果未了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国运之道,咱们旁通之门的消长与那阴山一脉的纠葛,可不也是这样的轮转么!”   那道人抿着盏中的茶水,嘴里很是小心地含糊出一句   “您出手可比让这些小辈后生白去送命要更能了结这恶因孽果”陆真人挑了挑眉,丝毫没有白日里那神色如仙的模样,倒像极了祖孙二人叹茶闲侃的悠闲   “眼下破旧立新的西洋旗号里大抵不是喊了一句人择己命么,这便是与那几个原本不该修行学法,不想知全了那残卷全貌的后生一样,个人自有个人道,可人选路,命选人,其中的玄机与因果,连老道我也不算看不通透!”   对面的人听得似懂非懂眉头微蹙,可忽然想起观中书阁有老记于南茅年志之中一件轶事:   “乾隆五十一年六月三十,大清国境镇南关内有部落深山天雷连降七日于山谷之中,此山乃山下群落十五部葬地,并无活人受雷死伤;七日之后先有部中猎户三人离奇死于山中,遍身牙痕,血色全无,不知遭遇为何;因镇南关地处偏远又逢天子寿月,遂被太平府知府以村族乱斗,附于怪力乱神记于府志,并无上报……三月余后近秋,在地部落死伤、失踪百人之上,亦有十里之外的村民报官,月圆之夜曾听凄声惨叫现于自家田间,出门查看见一浑身紫黑,衣衫褴褛者正在啃食一男子,眼放灰绿之光,如鹰如鸹……”   陆真人见他眉头更显也沉默了片刻,窗外蝉鸣莺啼似乎换了调子,虽还是热闹的共鸣,却让他在其中听出了些别样的心绪,不禁出口自言   “人世一遭,无非花开花落,日月更迭于十指有限的岁月……”对坐的人没听清,这就开口来问,陆真人却摇头没答,又品上一口烟丝,厚重地吐了一口   “你看来不只刚刚那两问的心事疑惑,山中夏夜不闷人身子,却闷在心上,今夜老道与你只是叹茶闲侃,无师徒长幼,这么好的夜色,不该被愁绪耗去”道人愣了愣,爽朗地大小出声,替陆真人再斟满茶盏   “瞒不住师公,弟子也是今日看着《败西传》七圣的后人今日聚在一处才旧惑再起,败西村一年之后七圣之中四人带伤上山给您请罪,并请您日后庇佑他们的宫庙门堂,您却没正面允了什么,却关了自己在这‘自得院’里一连五日,随后让人将《败西传》的传奇散播山下;弟子不解有二,其一便是为何要让此事公之于众,暂且不说道门之内暗斗不断,进了败西村能活着出来的想必更遭同修妒恨,二则是那清廷抚恤里的黄白之物只会让更多图谋不轨的去铤而走险,可不更遂了那在败西村里阴谋大展之人的心愿?”   陆真人似乎对他这一问颇为满意,既然说了今夜是爷孙闲侃打发夜色,他便又舒展了午后在客堂里忽然松弛到王玖镠一众人面前的模样,满脸悠闲起来   “当年镇南关传出有疑似毛僵出棺,残害十里之后咱们的国运便越发阴阳混沌乃至翻天覆地,国中新旧更迭,破立不断,可那东西却在从风声而出的三月之后没了踪影,有道是‘飞僵现,云蔽天,天降人灾八十年’或许咱们南传旁通之中多出自诩强大之人,但老道这一个故事让普天之下众生有所警觉防范,又让他们几家扬了名声还受了该得的点评谩骂,你是觉得哪处不妥?”   道人闷声喝茶,心里却已经被这“一石三鸟”的谋算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这第二个不解实在有些难以启齿,纵使陆真人主动让他畅所欲言,他也还是磨蹭了小半天才开口   “您这故事着实精彩,可……可那七圣入村半年后便有孙三康领着炼尸毛僵去寻当年施压水元观废他出门的那些宫庙寻仇这个您是否欠缺考证?那些宫庙乃至其中高功的亲眷的确死于阴术或是毛僵一类的,但仅仅凭着两三个吓得疯癫的说那是孙三康就实在欠妥,毕竟弟子在那四家上山时候也听着他们齐口说孙三康在于那飞僵打斗之中已有致死的伤在了身上,若不是他舍身以自己心头血醒器法剑割了那飞僵腹上并携着他一同跳崖,怕是七圣一个也是一个都走不出来的!即便他在败西村里忽然受那鬼经与邪法蛊惑入了心魔把那出马柳家的老仙儿打伤,可……”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这就发窘地停下了嘴巴把那束得松散的发髻挠得稀烂,陆真人虽说还是那副悠闲地坐着,可垂眼之下却是深沉入夜的光,浮出十几年前的张张面孔,自己这孙徒语塞了,他心里明白却顿在了嘴上,口舌里转了几轮后苦笑起来   “有的时候疯癫的话倒是比清醒的可信,若看得不真,他又为何会因惶恐失了心智,至于为何老道让那孙小子坐上了去南洋投鬼王宗……大抵是私心,想给活着的那个一点慰藉罢,从前不敢说,今日你问了,也就了了个心结”   这道人虽然长得憨实,心思却也是细的,慰藉活着的是哪个,想到这处也不由得叹出了口气   “能为一人弃了师门弃了名誉,这要是话本传奇里为了女子倒是一段佳话,可他们偏偏是该称呼道友兄弟的,自古富贵王公也不乏娈宠男色之癖,但终究也是半掩半遮,弟子求师公肺腑之言,王孙二人这等余桃之情作何感想?”   久坐久站皆是乏,陆真人在他的搀扶之下边舒展着筋骨边起身,恰好瞥见窗外银月高悬,夜色还是深蓝无暇,碎银撒满,可这盘圆月却有了阴缺   “人有千面百相,法则因人修行而生了南北规矩,四十四派,世间无一不变,却也万变不离其宗,唯有这个“情”字纵使翻遍密卷圣宗也无个全解!我南传之所以比起那上清北茅山被叫旁门左道,是因为先祖真君皆是口中无忌,情仇皆有所悟后才生出了自己的修行之道,最终大成飞升位列仙班,因此无论是择徒授法乃至法物炼化在清净门中都到了肆无忌惮,百无禁忌之境,可就如此无忌的法门,也终究没容下两副容错了魂魄却依旧动情携手,不忌俗规的生灵……”   话到此处他又顿下,这就拈起自己的烟杆背身又抚上了早时自己悬脚坐上的那处窗沿,再过两月他便是要受南北万坛共贺期颐之年的道门圣老了,一对早就收尽了世间千万百态的眼睛还能有润湿模糊的时候,实在有些让人耻笑,这身子一背,倒还给自己留了个仰天慨叹的体面   夜色已浓,观中的更也已经敲过了丑末,那憨实的道人行大礼感谢陆真人今夜一番点拨,拿着他让自己从自得院的书斋里番出的一本捆扎整齐,明日下山要投去七圣后人所住宿店的书卷便出了静室的门,陆真人还立在窗边,在这个粗犷的背影快及院门时忽然发声去唤   “常静!”那道人当即回头应他,只见陆真人脸上那些年岁刻印的沟壑笑得舒展,甚至让他恍惚眼前并非一个近了百岁的老者,而是三五岁的孩童   “看来看去,老道还是喜欢‘秦淮雪绒’,你下山看看有无盆栽根球,替着挑选一些罢”道人也笑了,张大了嘴巴要高声喊回,幸好在声出那刻想起了眼下的时辰   “弟子明日一定带回好的雪绒菊回自得院,伺候得好,重阳之后花定会开得好”   陆真人点头,待他走远之后便在那张暑季纳凉小憩的竹摇椅上躺下,在梦里回到了十三年的圣君殿上,一张面色憔悴惨白,眼中颓然的清俊面容凝望着大殿中垂眼庄重的三茅真君与龛上众神,自己则是满胸翻腾,明知不合时宜,却还是开口问他   “你是悔了与他一同入村,还是悔了动情于他?”王添金眼中略过一丝光亮,却也仅仅一瞬,起身转向之时他依旧满眼空洞,宛如行尸走肉   “法门众人皆三缺五弊,孤长夭短贫多苦,弟子与他只是应了各自命中劫数因果,谈何后悔哪里。”他语气平淡得很,说完之后便向陆真人行了礼,下山继续过起了四处辗转,遭人唾骂耻笑的漫长岁月……   晨曦时的云彩单薄地染着旭日的澄黄,打理南茅总坛观主陆真人起居的常静师兄因观主差遣而踏着卯初的晨钟就下山去了,当替补的常安送早食进自得院时却看到陆真人在纳凉小憩的竹榻上安然仙化,宛如睡熟。常安在榻前行三礼九叩拜别,意外瞧见了一封陆真人亲笔的遗嘱笺子,其上寥寥几字:删繁就简,秘不发丧   南茅山的早晨有不可外传的惊天大事,句容县城中的‘半日闲’里闹腾得店中前堂彻夜狼藉的一众人也在这个清晨收到了陆真人再递下山的密卷   因为最早起床的是昨夜赌气没入席吃饭的陶月逢,她刚出了房门的檐廊便察觉到店的外围有术法灵动与术士的气息,回想昨晚好一阵的两方斗法,她赶忙放了自己的‘探风蛊’钻缝而出,可这些祭炼入法的蛊虫刚钻出没一会儿的功夫便与她断了灵犀   门外给这宿店送菜的贩子被店门口满地古怪的虫子吓得惊叫出声,她赶忙出门去看,只见自己的蛊虫虽说未完全死伤,可那活下来的也已经是四脚朝天,不再中用了,而就在这满地蛊虫的地上还有一卷符箓法绳捆扎的书卷,她将其拾起,还朝着那菜贩嘲讽一声   “怎么大个男人还怕虫子的!”   伴着一串坠发银铃的哐当匆匆跑回了店中,若按着青月谷蛊婆的规矩,被破了蛊便要蛊主亲自追人求正面一比,就连体内的蛊母也给她传了灵犀,但陶月逢丝毫没有出门的意思,边往葛元白的那间快步而去,边自言而道   “这东西怎么也不像是个随意丢门边的,他是破了我的蛊,可这个也没能放妥当不是,是个有能耐的,那么我与他不相上下,干嘛要追!”   她在门前定了定,随后如同走水烧到了房顶梁上那样十万火急地拍上了葛元白的房门,没三两声这二楼所有的客间门便陆续打开,一众人皆是睡发凌乱,赤脚皱衣,刚探出头便相互撞上了眼睛的王茅二人齐齐心头一颤,与其余开始往陶月逢身边聚去的不同,他们则各自垂下头缩回了门内,抚上燥热难安的胸口   就在被这阵嘈杂拉回清晨的前一刻,那荒唐的梦境之中与自己滚烫纠缠得浑身狼狈的人竟用分毫不差的模样闯进了此时的眼睛,他们皆是心虚不已,连门外其他人催促的叫喊都不敢答应 第151章 双阳草   纵然天色再阴沉,六月的夏风也不该还残留着三四月的那种潮湿的寒凉与海上的咸腥   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近十年,雷州岛上绵延在南海岸边上的守龙县中人也就见怪不怪了。晨起见着今日天际上那些堆积得厚重的灰云颇有跌山坠海的兆头,需要出门劳作的人们便纷纷扯过了一件春衣披上肩头,在街面上撞见了熟络的人也不是寻常的早午问安,而是相互一句“雷下无事”   的确要祈愿雷下无事,因为今日又出现了那如同厉鬼在天的鬼面积云,这云与雷州岛上的怪风同时在光绪二十九年来到了雷州岛上,云雷相携,声声骇人,地动山摇   不少有着些闲钱与营生门路的疍家船与城中人早就搬出了岛南,虽然不只他们察觉到随着年月长久与降雷的频繁那云中的鬼脸五官越发清晰,两县城六村但凡在雷击前后挨近亢龙山离奇丧命,山脚城中闹鬼中煞的越来越多,但终究是各有难处地只能寄托于命数神明地继续在这诡谲的阴沉里过活着   “这岛南的古怪几时开始的?”一个瘦黄面色的女人问起与她一同结伴做女红的街坊   她本是梧州人,半年之前才被人牙从父母手中买下卖给了县城里一个屠户做妻,回想自己家中姊妹兄弟八九口人,这屠户虽说年纪大了自己一轮还多,可好歹有个营生,碗中也能见点荤腥,而今的年月能肚子不空地活着已该知足,若说她唯独不安的便是这雷州岛南上总是离奇死人与这鬼面的黑云,至于自己曾经有两次夜里瞧见有个浑身溃烂的老妇站在船尾盯着自己,听多了街坊们的相似的那些也就不敢当个怪了   “还有皇上的那会儿,快有十年了,从乡长把亢龙山卖给了一群说广府话的人开始!”   那妇人费劲地思考一番后答她,被她这一问才发觉这样漫天阴沉的日子竟然已经过了如此多年,雷州岛虽说也受过番鬼洋军的苦头,可比起其他地方还是一处相对安乐的太平之地,只是老天没让这处侥幸过这举国的厄运,从前的六月是怎样的天蓝海平,她与许多一样已经记不清楚了   雷州岛南那些离奇丧命的人都是哪些,仔细瞧瞧他们大多都是有祖坟葬在亢龙山周边曾去过祭扫的,要么便是一些游手好闲的聚在一处,打算凭着自己曾经对那处山路的熟悉而用柴刀猎枪去向那些说广府话的人打劫偷窃的,即便这些年尸身都找不回的不下百人,可天灾人祸的家里没米开火了,就还是会有人打起那山里外乡人的主意。譬如今日又有几个逃过了鬼王宗那些守山路的眼下进山的,根本也不用哪个出手,他们自己便被山中的炼魂厉鬼和一处处养尸的棺材给吓破了胆,待得巡山的发现的时候,就连三魂七魄也没逃过,早就被年月长久的厉鬼给分吃了个干净   浑浊的海浪随着阴风摇晃玩弄起了海面上的大小船只,肖苇那辆漆黑的洋车在亢龙山后的一处可泊船的礁岸远处停稳,车夫伺候着下了车,只见三五个皂黑棉布刺绣着粗糙的符箓与山脉图纹的人沿路奔来,气息还未喘匀,这就朝他行了子午礼   “肖先生!”声落整齐,肖苇瞧了瞧远处几艘扬着“鸿禧”挂旗的大帆广船上正不断地卸物落人很是满意,这就从自己裤袋里掏出了洋烟铁盒,予到了三人手上各自一支烟卷,三人哪敢这就享受起来,谢过之后又挺直了腰板,朝着尾随着肖苇车后那辆,刚被德福搀扶站稳的顾良潇躬身再礼,一声“大先生”不仅整齐,还让肖苇听出了些兴奋   顾良潇依旧披着他那厚绸满绣,色彩浓艳的法袍,只是没了在华宁里地下那赤足宽裤的随意,袍下并未着衲服或法衣,而是一身夏制的西洋短衬衣裤与窄口的洋皮鞋,很是不伦不类,可这三个道人无一觉得不妥,顾良潇与肖苇擦肩而过也盯着那远处的繁忙一会儿,随后转身向那三个道人咧嘴笑出一排参差黄褐的牙   “几位道友辛苦了,待得这次满劫渡完,你们效忠鬼王宗的功劳宗主与涟先生定有重谢,我顾某人这就先恭喜三位可以重门堂,光耀法脉了!”   三人被夸赞得两眼放光,这就给顾良潇领路往着那泊船的码头而去,可他们在肖苇眼里简直就是群修为不高,心狠手辣的卑鄙小人。顾良潇只是看着他们这身鬼王宗的服制而客气几句,至于他们姓甚名谁又是投靠了鬼王宗的旁通哪派弟子,连自己这个出面笼络或是设局让他们走投无路而投靠过来的都不记得,至于什么重新归还了那些被地下阴坛上那位吃干吸尽了灵力的神尊还是承诺他们循着鬼经分卷里炼出的飞僵破棺大成后助着重振门堂的承诺更是荒唐得很!即便会有人活到大劫之后,可也不会是这么几个分明是个术士却被打发来干盯梢巡山,跟前山的鬼打交道的下等货色。   这三人谄媚得很,一路跟着顾良潇汇报起自打鸿禧的大船接连靠岸的几日自己与同门师兄弟如何辛苦与前山那些遵照肖苇的意思开坛去炼的鬼怪阴物自家门人是多门尽心尽力,可没几句就让顾良潇觉得又烦又吵,声音也低沉了许多,肖苇怕他这就手里发痒地要找人试法,赶忙将这些废话截下   “载着寿木的那船,可安排妥当了?”   这一问出口,那三人脸上的赖笑便僵了下来,再走几步后就全然沉下,嘴里也没了刚刚的轻快,互相递了好几回眼神才有其中一个开口   “船是昨日上午停稳了的,就是舱门一开,里面挨近护着的道友们都……然后就是将寿木运到后山的那些也没扛住……不过,不过这可不就是鬼王宗法深功厚该有的么,是吧,肖先生大先生!”   顾良潇听完后只是淡淡一句“都死了啊”,但肖苇却有些忧心起来,他们在槟城的阴地炼成的毛僵皆是阴戾直逼飞僵不化骨的狠货,因此渡海过来时候挨着稳棺的也不可能找些修得浅薄的术士。   死了抬棺的还好说,响片票子的一出去这世道多的是卖人口的,可此番回国布局以来在那七圣几家里碰的硬伤也是不少,胡三洋与他那在小琉球投了正派门路的师兄梁本玄接连不得好死;而后便是毛诡在庐州大开杀戒的那一些之中也不乏旁通门里能堪用的老修行,更别提原本在槟城总坛里请下来的那两尊在南洋修行了四五十年的女鬼灵了!   一个被清远梅山的魏宝淋起坛梅山秘术翻坛震于等闲倾宫庙残垣之下,另一个被搬去了王添金的背阴山布阵‘五子哭’,毛诡同样大耗自身修行元气割了鬼尊的头,这亢龙山里漫山养着的不过是耗人力气的鬼兵马,来者也都是修阴术的,谁知道还会出什么岔子。   可他一抬头便瞧见原本在自己三五步前面行着的顾良潇竟然停在了原地,用以往在地宅里盘算着怎么折磨自己的眼神盯在他身上   “在想什么?”顾良潇问得轻淡,他那因恐而起的寒凉却从心底迸上了全身   “弟子在想,既然山中要招请雷劫,是否应该加强进山出入的戒备,待得雷劫过了,再对付那可能会来的”听完他这一句德福心中也松下了不少,然而顾良潇却把他的想法否了,转身朝向这三个道人问去   “那运着人的开舱放出来了么?”这个问题简单多了,三人并没有刚刚你推我搡而是争相去答,他们来的赶巧,这第三艘运人的船刚刚靠了岸,因为前一艘多为投靠了鬼王宗其余旁通家的法器与阴物需要格外小心挪动,这才让第三艘耽误等着,这会儿还闭着门在浪里飘着   顾良潇很是满意,这就又迈开了腿往那还未开舱门的广船而去,三人之中其中两个一路小跑叫喊,在他站定之前恰好落下了那厚重的门桥,一股说不清的古怪气味从中窜出,顿时弥漫了整个礁岸码头   率先从那舱中而出的是几大口水声晃荡,符箓满身的大水缸,除了顾肖二人,无论是搬运的力夫还是德福等人皆被水中腐败腥臭的气味冲得头疼脑胀,腹中翻腾,那三个道人里挨得最近的瞥眼去瞧,虽说缸中飘着些浮萍游草,水中污浊,却也看到了一头随水漂浮的头发与爬满了深绿水草的人头,不由得有些腿脚发软,因为那人浑身泡得浮肿不堪,死不瞑目地双眼浑圆   “大先生”肖苇这就摘下了手中入了灵的宝石戒指与洋表,径直走到一口缸的面前伸手入水,在那三个道人瞠目结舌之中从水里摘下了一棵生在亡人身上的水草   “弟子还未开口让倚云开帮忙打听双阳草的下落,那祝由王家的就先当了上门客去求,咱们鬼王宗寻了这么多年聚阴的湿地沼泽,终究不是放几个人进去淹死了撒种开坛就能种出这稀罕阴草的,越南沁阳县那块沼泽曾经是阮家王朝一处水刑之地,上百年的怨气求不得,这才长得出堪用的双阳草!”顾良潇摊开了手掌接过肖苇手中湿漉深绿的水草   名为双阳,实为极阴之物,这便是因为其长成契机需在阴阳相煞,物极必反的阳生阴的湿地或沼泽里生辰纯阳横死的男子身上,一片浮殍也未必个个会爬上双阳草的痕迹,且又因此物喜湿热不耐寒,更是只有粤闽南洋才有遇上的契机。   肖苇在以鸿禧商行的名义买下亢龙山之后就了山中阴沟死水里投过亡人试图以人为之力,浮殍为养料种处双阳草,可收效微乎其微,存活下来些许的也皆不堪用,仔细回想正是因为此事他挨了那位涟先生的法刑,也正是在他那会奄奄一息之时这个比鬼还恶的男人让顾良潇与他交欢,供他取乐。当年顾良潇与那青月谷谷主陶芝玉的短暂情缘之中有失防范,中了那青月谷的‘永白头’与其他女子寻欢作乐便会五脏碎裂而亡,涟先生这一起先让二人皆是惊骇的命令,却成了顾良潇日后派遣宣泄的出路   顾良潇仔细瞧了瞧这被浮殍养得根粗叶壮的双阳草很是满意,随后一口塞进了自己嘴里,在力夫与许多旁观瞧见的人目瞪口呆里咀嚼得有滋有味   “这东西让我想起了些旧事”他这忽然冒出的一句让肖苇脸色惨淡起来,好在此时有三四人挣扎的叫喊从那船舱里接连而出,肖苇如同抓了救命稻草一般赶忙转身,朝着被立领人押解着的人厉声吼去   “给口饭吃,他们可是得见亲人的,可别弄死了!”立领人得令这就将人压走,即便其中一个蓬头垢面的想要抵抗,也因为这海上漂了两三日水米不禁而使不出力气,那三个道人瞧着他身上残破的衲服更是不屑地一口唾沫啐地   “还是个老道呢,才几天没吃饭就跟个拿烟膏当饭吃的一样,修辟谷可是谁都逃不掉的啊。”肖苇觉得他们几个实在是又聒噪又没用,若不是眼下要忙的事情太多,这就要找人押了进山去做兵马或是毛僵的菜人   “大先生,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封锁进山的水陆两路”他刚转身却被顾良潇拽上了腕子,顾良潇摆了摆手让那些力夫将双阳草的缸子拉去妥当的地方,随后凑到肖苇身旁   “涟先生在出发之前来了火信,说是山中的局他来设,进山的路也不用紧着”肖苇不禁有些意外,这个比鬼神还难寻踪迹的怪物竟然要亲自坐镇,回想起自己上次见到他人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   “他还说……”顾良潇忽然将双手从后搭上了他的肩头,鼻息凑到了他的耳旁让他又心生恐惧起来   “他还说,今晚就来,要先看看你我这些年的默契”肖苇浑身一颤,感到那挂得低沉的鬼面灰云之中变化出了一张在他眼中比得过一切厉鬼怨魂都要骇人的脸……   几声闷雷受了天色的怂恿在逐渐稠密的云中欢腾起来,葛元白推开了身后的半扇窗户向上瞥去,那轮已有西沉之下的金盘已入了被云絮纠缠的困境,风从北来携着河湖的水气,再刮几回,就该有点点滴滴打在枝叶瓦顶,落进小塘荷蕊   “晚些怕是得落一阵不小的雨,诸位作何打算,怕是这就得有个定夺,雨夜难行,早一步离开少一分险”他合上窗户朝着一屋子各有所思的人问道   陶月逢早起便揣着一卷古怪的书卷把这一众人闹得鸡飞狗跳,怎知众人坐下一通翻看就到了这本该晚霞初现的时辰,不觉肚饿也没多困倦,反是心中混乱不堪,辨不清是惧怕还是愤怒   这书卷里面笔墨有陈有新,显然是经过多年的整合才成了一卷,此物与宝泰隆里韩不悔亦是多年成卷的搜罗有一处相似,那便是一个名叫“阮青涟”的阴山术士   陆真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知晓了这阮青涟在马来亚的一些底细,此人凭着谋害深山修行的阴术士霸占夺取他们的法器阴物是一,他更是让不少凭借自身阴术而赚了不菲法金的那些有堂口的屈服其下,替他谋财做事,随后凭借着这些钱财开了好些赌坊烟馆与妓楼,此举一来是得钱生钱,二则是给有所求的术士信众一个找着他与其门下弟子“孝敬”与“祈愿”的门路,他自己好赌,却总是遮掩面容在赌坊坐庄,来者若是从他赌局里胜了,便可为所欲为提任何春秋大梦或痴心妄想,输掉了,则以命或亲人的命来偿!只是此人于光绪二十八年末的一次南洋在地与渡海而出的道门术士伸张讨伐之后没了踪影,赌档之中依旧有人赌命压运,却不可再与他一桌对坐了 第152章 分两路   护国运动的确保住了南方的“共和”,可那些原来刚刚走马上任打算大干一番的袁党们可没几个乐意搬出自己还没坐热的那把高椅,终究这仗是打也百姓苦,不打也被除了新派们自己才分得清谁是朋友谁是贼的一伙人日日扰得更加苦不堪言。   一日之中总有三五个法令沿街叫喊,一个说天黑不可不携“居民证”外出,另一个却说无论何人,除去公务行走与捕房巡夜之外一律宵禁,一时之间举国上下大总统、小总理,南北内阁四方军的好不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比着末帝出了紫禁城还要天昏地暗   “几日之前也是搭的你的船,当时可才一块三的,你这两天涨了五毛二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那船家在吴巽的吼骂下越蹲越低,这可让刚刚也询过他这船价钱的几个青年人驻足探头看起了热闹,他们心里暗快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漫天要价的遇上了膀大腰圆的横客,待会找着了价钱何时的船上也有些闲侃的谈资   那船家不敢抬头去看这个无论身形还是嗓音都把他压得心惊肉跳的少年,可自己也是在这私埠蛮横惯了的,即便心里怕得要命却还是发狠的嘴脸,牙间打颤地回了他一句   “你们来的时候是赶上了那几日一群文人军座的斗得没空闲理街面水上,可这不是北平的丧也哭够了头七,一个大总统还不行,现在还有军令下来,我这走的近了赚不够他们两家都要的那月税;行得远了遭人骂我没良心,可这一路孝敬那些搜‘暴烈分子’的军爷还有泊靠的钱我朝哪个哭去?不如你自己问问老天爷乐不乐意替你补了这船票去罢!”   吴巽这就抬手要往他头顶盖上打去,好在王玖镠及时将人拦了,这就掏出了几块小洋纸到他手里,那船家一把抓过跑去了舱里点足了数,这才敢探出头来让他们按着钱数上船   “不对啊,来的时候不就我和你嘛,你刚刚给出去的好像是三个人的钱数,还有谁?”恰好韩不悔拎着三坛句容的‘菊花黄’与两盒洋烟悠哉过来,朝着吴巽挑了挑眉   “他那山里是个什么东西你该比我清楚,王小子这个年纪能撑到今天即便没被他耗没了命也是跟阴曹隔了层纸的,我这供着九凤将军的不去,凭着你们想把那东西弄去什么雷州?!”   吴巽虽然鲁莽单纯,可他这些日子跟着王玖镠在那缺这少那的地宅里住了一阵也遇到过后山起煞的情况,加上那夜的种种与那口大棺上毛诡狰狞的血痕,顿时有些羞愧地先了一步钻了舱里   “多谢了,韩叔”王玖镠接过他的布挎,这就将吴巽再骂出舱打点还在岸上的东西   韩不悔则燃了一根洋烟,转头往了那也付好了船钱的大舫,比起他们三人,茅绪寿他们可谓是人多物沉,尤其是柳家的那位,竟然雇了三个力夫才将他那些从盛京带出的大小行头搬得清楚,韩不悔带着他来句容那会儿就曾经嫌弃不已,说他这不是去斗坛比法的,数数数目倒像是哪家小姐要嫁去南方!   “没我,您多忍着点柳家那个的脾气,要彻底了解咱们这敌暗我明的糟心日子没了柳家的怕是艰难”   茅绪寿这就应下,还从自己钱袋里掏了十个银元塞给了他,韩不悔愣了愣,最后兴高采烈地揣进了裤袋里   “你说刚见你小子的时候那一身邋遢的,即便那时候跟我说你也是个‘夭命鬼’我可不信!毕竟抓了这个的哪个不是我这副放情纵欲,及时行乐的散漫样子,你今天掏钱出来这模样,最像!”说罢他还拍了拍鼓起的侧袋,茅绪寿却难得嘴里打趣地回了他一句   “在宝安城郊你因为身上没钱还跟船夫发横的丢人样子,我可不想见第二回!”韩不悔大笑,这还同就要进舱的葛元白拱礼告别,两人没平日里哪怕回房睡觉都能站着闲磨牙好一会儿的唠叨,只是齐齐出口了一声“六月廿五见”   从陆真人那一卷内容繁多的杂卷里一众人不仅晓得了这与七圣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鬼王宗宗主便是那多次别提及的阮青涟,又根据各家留下与告知给各自弟子那些零碎的柔和,此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伏下了镇南关飞僵的阴术士有干系,而飞僵之所以会在一百一十多年之后出现在庐江县的败西村,透过那庐江县的地图也与阴阳风水,奇门之道也就明了了   败西村虽也是阴阳混沌,山环背阳的低地,可因为流经村中的一条窄河在多年的兵荒马乱里竟被歪打正着地连结上了钱江这等兴旺了两岸风水的大河,让早该灭绝人烟的地方得了些生机,也出了那位朝廷重将,也因他的战功与品级让家乡父老同沐龙恩,败西村在甲午海战之前也有过一段安宁富足的日子,可老天的这微薄的恩泽没庇佑足够百年,败西村的风水便又在那位丁提督吞了鸦*以谢国人之后再次败尽;光绪皇帝也曾海战失礼而割地赔款让大清蒙耻而迁怒于丁提督的宗族,之所以而后会有抚恤队入败西村,皆是因为朝廷与皇城外的动乱让大清的江山岌岌可危,他才不得已收回了不准下葬丁提督的圣诏……   “韩叔,您真的能行么?”茅绪寿的声音断了韩不悔的思绪,他缓了缓神,这就忽然垫脚一跳,朝着他头顶盖猛地一拍   “你小子是觉得我老了还是废了!要不你也上那船,我要是死那东西手下了你就顶上!”茅绪寿朝着那一个在岸一个在舱边对骂的两人望了一眼,当即转身到了陶月逢这两日出街闲逛买回到花绿盒子上,用后脑回了他一句   “您多加小心,廿五咱们雷州见”韩不悔将所剩无几的烟卷摔地踩灭,也往着王玖镠那边走去,可刚走出两步又顿下回头,摸着下巴留了一句   “你要是真恨他对你恩师父亲的坑害连累,那天完全可以替天行道地要了他的命,吴非就是你二人间有了些深重因果,无论天理还是旁通各家都不会怪罪;可你不仅没这么做,还跟着我去盛京请柳家人,岂不是也促成了王小子原本的阴谋?!何况你真的恨透了他,为何那天啬色园渡魂祈福的法会一听到是闽粤动荡才有的灾脸色就那么不好?”   茅绪寿手中一颤,险些将手上那盒砸了地上,这里恰好被陶月逢看到了,这就窜上了岸夺了过去,还责怪他一句心手不一,魂不守舍。他心里堵闷得很,即便船已驶得不见陆岸,看着漫天阴沉欲雨的他更加回想起从背阴山有火光冲天起始的种种,不知为何身上有几处已经痂退了的伤又有了痛痒,而恰好是那夜里丧了心智的人留下的几处   “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段沅捧着杯清茶走到他身旁,他几口喝尽搪塞了声,可她却不依不饶地在他对面坐下,一语戳破   “你在想关于王小子的事罢”茅绪寿将茶杯放稳,懒散地往舱壁一靠否了,段沅一直很恼火他一路以来的口是心非与言语冷淡,没想到这在经历了种种浩劫过后还不能让他敞开心扉,这就想要破口大骂他的态度,可刚起身就意识到眼下没有王玖镠从中劝和,只好咽下   “你如何我也不想知道了,但我不恨他,即便师父是因为他的信才毫无防备地去雷州的,可是无论是咱们遇上这一路,还是各自躲命的这些日子你也该被过那些杂碎上门扰过,我……我当时总会在想,要是你们两个都在就好了,不是我和师叔应付不来,而是因为我挂念你们!”   她说完这番以后只觉得一股烫热从心口而起,片刻之后耳后脸颊就烧灼出了桃粉的颜色,茅绪寿似乎想说什么,可唇边刚动,段沅就猛地回头,又一番肺腑   “连我都想得明白,从前是有师父和毛师傅他们在暗地里替我们挡去了许多才有了安稳的,师父觉得对不起你,也因为带回了才开始收下那些本来就是业债果偿的小人找他保命的钱,因为他想弥补对你的亏欠,而他……他这一路三番五次地用自己的命替你我挡灾挡伤,他若不是也对你觉得亏欠,是真心待你的,怎么用那么豁出去自己的命……”   “那是因为必须四家都到他才能拿到残卷,也才能看到陆观主的密卷!那东西被七家伤过,刚重新出山又挨了一轮,去了雷州难免会被这些年藏着等天地劫数受全,他不过就是要我别死在之前,纯属少了咱们哪个他这盘煞费苦心的棋就全盘皆输了”   他冷哼完这句当即就遭了段沅一拳上肩,自己本来就被她方才的话说得心里发苦,这一转眼见着那双眼中已经沉甸得就要倾泻的晶莹,更添心慌   “从我入门以来师父就是个坦荡豁达的人,就连败西村与他还有你这么个儿子的事也终归在那三两信里告诉我了;可你呢,我甚至不知道你而今的话真假各占几分,王小子心细能猜出许多,可我不能!你说他阴谋才救下你的命,可毛师傅当时尚在人世,真论那不人不鬼的东西怕什么,他老人家绝对比你堪用百倍!”   说完这处她便扭头往了舱那头的热闹去了,几人看到段沅眼眶红了霎时无声,茅绪寿则躲过了投来的目光,索性顶着已经开始缥缈的细雨出到了舱外,只是江上的凉风再怎么撞他满身,也没让心头那因为段沅一番话而起的翻腾平静。   仔细回想,这个人他真的恨得入骨么?应该如此,可是这么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心虚!   在那个晦暗残败的城郊破院,阴风飒飒的密林与狭窄阴冷的船下暗舱,回想那短短的三月,分明都是命悬一线,阴森至极的夜晚,他觉得自己该像毛诡那样狠狠记下的是这些夜路里受过的苦头与伤痛,可总在身旁的那张皓月星辰的脸,却夺了这些应该记住的所有位置   像一壶被一撮小柴满满捂热,他到了此时此刻才被那沸腾撞得满怀难受,可他该如何向人开口去说,对于把自己画地为牢在深山死物之间的他很是为难。他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再遇吴绪涎时他看向自己的那满眼荒唐与王添金珍藏的卷卷彩墨丹青,他在句容的几日屡屡有过想冲到他面前的想法,却也只是想想,虽然不知道自己会说出哪些,但终究会是些不着边际的话。   脚步掀帐的响动从身后传来,他回头过去,葛元白正被这江上扑得满面痒麻的细雨犯了犹豫,可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里沾了酒气可就为难了旁人,恰好已经有一个满头沾霜的了,这就拎着两坛让茅绪寿意外不已的菊花黄躬身而出,与他并肩迎上江风   “葛观主风雨难料,您还是快些进去为好”   葛元白将其中一坛就启开横到他面前,见茅绪寿摇了头,自己便没再客气地灌了几大口,他是一个从少年时就在门中谨慎规矩的人,因师抱恙而操持起降星观事务之后更是给了观中上下一副不苟言笑,抱令守律的严肃嘴脸。初见韩不悔时觉得这位玉华司弟子散漫无羁得让自己有些咋舌,可一翻相处过命之下他却决定跟在他身后买下两坛佳酿,效仿着他的模样给自己这在框条礼教之中麻木的身子放荡片刻   “于你爹与毛散人的溘逝老道晓得不是哪个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劝宽心的,但是万物皆在道法阴阳之中,即便是天家国丧亦或百里灭顶,放置到了天地,那这些仅是太过平常的一日,不过是人各有命,命格所应而已。”   这话有些缺了人味,茅绪寿心里再是明白也不及有人从旁说道之后心里舒坦,只是这点舒坦对于此刻他心里的麻乱一团似乎杯水车薪,他静默了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浊气,葛元白也不知仰头在阴雨之上那几颗苟延残喘的星辰里望出了什么,这就又豪爽地灌了自己半坛,苦笑呢喃起来   “我曾是你师公在一众穷小小子里精挑细选的儿徒养子,这个恩情我是一日也不敢淡忘的,于是日夜勤勉在功法道经之上,可终究不及你爹,即便是得了行香来访的前辈一句称赞,也总是沾了他大半的光,因此曾经我对他很是冷淡,为此还被你师公罚了骂了多回……”   茅绪寿愣愣地听着,语调失落地答了他一句   “他是个法痴,除了修行学术其余的一概可抛,人生而七情六欲,超脱于此者,则多为大成”葛元白点头,这就将自己喝空的陶坛臂上发力甩入了江中,风潇浪急,这一声落水几乎微乎其微,就没进了无边的深绿之中   “是啊,人多困于七情六欲之中,连你师公这等旁通道尊都未能免俗,他在夜里带上了我去追你爹往庐江县去,打量着降星观若没了段元寿这块‘生招牌’会香火声誉两损,我若能活命出来,那么日后接了观主之位也有了威严;他与你爹都盘算得精巧又都是高功,真正进了那死人满地的荒地我才晓得,己身无能,可怪不得情欲俗事的羁绊!”   说罢他在船沿盘腿坐下,茅绪寿感觉到他还未说完,这就也随之坐下,怕听漏无礼   “在败西村里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与修行不足,因此在回到罗浮山之后主动给你爹行礼认错,他却请求我依旧如从前那样不该亲近他,甚至还让我要在大蘸开坛,观中弟子聚齐时候以代观主身份责他无能无德,为了一己私欲牵连了你师公重伤闭关,苦心便在于如此一来他在追查败西村一事与法惩与之有关的恶人术士就方便许多,更是……更是因为你入了水元观又已随母改姓,他名声越是狼藉,你则会多一分安全。”   茅绪寿唇边颤颤心中更沸,但一切都以不可挽回,葛元白不能在段元寿弥留之际对这些年做戏里恶言向他再行大礼赔罪;他自己更是不能回到水元观前那条山路,把那个总是被自己冷落躲避的身影喊回 第153章 两分天   葛元白晃了晃酒坛,又将这被自己喝去了大半的递到他面前,茅绪寿没有再拒,谢过之后便也大口灌下,因酒漫上的那股辛甜扑上了鼻头,两行温热随即划上脸颊   “一直也没寻着契机和你单独说上几句,可老道我看到你是从心底里的欢喜,你爹当年的冠玉之容,被他那几十碗削骨化喝得我都快忘了!老道不晓得刚刚你们兄妹争执什么,也可能劝不来你眼下的愁,可这一句是你师公在最后那夜予我的‘人不可生与日月光阴争胜负之心,亦不可有违自身情理,坦然直面,才能入己身之道,路向大成!’”   茅绪寿瞳仁一缩,险些将手中的酒坛摔了脚边,葛元白则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这就起身再掀了那隔舱的厚帐,脚却迈出又顿   “对了!”他再转向已经鬓发贴面,脸上分不清雨泪的茅绪寿,不免心头更酸   “你爹曾经在从水元观回来时候向我自嘲,说好在你总是躲他让他吃闭门羹,要是你多让他看几眼,他可能就没有再追下查下去当年那东西的决心了。”   厚帐落下,茅绪寿也缓缓起身,脸色惨白地立了一会儿,随后将满怀的浑浊留在了那喝空的酒坛里,也狠狠一投,激出了一声微弱如的声响,在厚帐再落下的那一刻,船舱里的众人为灯下他的面色担忧得有些嘈杂,又怎会察觉有几缕黑中泛绿的鸟羽被风刮来,撞在了舱壁之上,湿漉地滑到了二人刚刚饮酒怅然的窄檐之下……   碧波宽浪分两路,往着岭南而去是夜风翻浪,细雨晦暗,那往着闽地去的水路则越行越是月明星灿,风也柔和得人满身舒爽,虽说这夜里只有穿灯在满眼深绿之间游走,却也不见这船家说的遍地动荡,枪刀上街,韩不悔不免怀念起在九龙岛的日子,几口菊花黄下肚之后,这就调偏音错地哼起了这半年里赖无衣在纸扎铺里总是哼唱的曲子   “韩叔,当心你这荒腔走板的吧水里的东西招来!”王玖镠也出了舱在他身旁坐下,韩不悔脱了那双被南茅山的山路折磨得有些惨烈的圆口鞋搁到了一旁,赤脚悬在了船外,虽触不到水面,却也别船行而起的浪湿透了脚底   “真是如此那就看看咱们造化罢,毕竟遇了水,法术不灭也是事倍功半,只是我打量着在这四方不着岸的东西一定寂寞久了,我这几嗓子反倒是让他们得个新鲜”   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酒,见还剩大半索性就往王玖镠手里塞,怎知王玖镠起了眉头推回去   “明明还有一坛没启开的,干嘛给我这剩的!我今日是哪里得罪了你们么,一个字都认不全的抱起本市井话本了就嫌我找他说话是个打扰,这来了你这,还得了个喝剩下的!”   这话却把韩不悔惹得放声大笑起来,这可真在这四下空旷的地方招来了些动静,只是有些远了,辨不得是哪处的山兽吼叫,还是有融进了天色鸟鸣   韩不悔转头透着半掩的舱门去望,吴巽果真抱着一本不薄不厚的册子津津有味,脸色如浪起伏,韩不悔撞了撞王玖镠的上臂去问这是本什么东西,王玖镠也两手一摊   “说是今日大家往车上搬各自东西时沅丫头那掉地了的,他本想到了埠上还,却忘记了,我这半年多在山里顾着那个,往城里采买的后面都倚着他,说看着这书名城里书局还挺难求的。”韩不悔的嘴角渐渐沉了下来,又灌了自己两口之后,他故意压低了声响问道   “大家这半年各自保命,你的事我也就这两日才听说了,明知道炼了这么个东西不仅有违天理道法,你应下他是为了人去的安详一些,可终归人死魂游,即便之后你不遵他也是理所应当,你是他的徒弟,却也是个有父母的人,何必呢?!”   王玖镠的脸色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问而凝重起来,他吐了口堵闷了好久的浊气,自己之所以出来与韩不悔并排受风可也不就是想找人倾诉一番么!可是这个答案从那副身子在他怀中渐渐冷掉的时候便开始想,一晃就要五年,却还是那夜里的一团混沌   “韩叔,我说不清,你若是怨我是有心去瞒我也没法子,只能说我不想负了三叔,也不想一辈子都糊里糊涂自己当年到底是被哪个伤了,也想晓得当年到底如何能让原本还算正直善良的一群高功前辈就这么变了心肠。”   韩不悔静默了片刻,随后忽然抬手将喝净了的酒坛砸进了这无涯的深绿之中,这柔风本该吹得人酒气更加上头,可王玖镠这番话却让他心头的翻腾胜过了腹中,若论清醒,哪怕是自己那些不沾酒的白日都比不过眼下,王玖镠偏头看他,韩不悔这终日满脸懒散的人再次挂上了凝重,倒真让他心底又起了内疚   “你若是真说得清楚,那贫道在这里替各派修行人要了你命也是名正言顺的!答不来,证明你还心里苦,所谓七圣不过是杜撰故事的给了体面,当年进村的又有哪个敢说自己对那棺材里的全然不动心的呢,只是王兄弟这么做最是不值罢了”   他眼底流出沉甸的哀伤,刚灌下了两口酒却被王玖镠抢了过去,没有多惊讶,就这么看着他强忍着呛咳把坛底喝净   “三叔与其余前辈都顶了这么多年的狼藉,我既然敢做,就也做好如此的准备,雷州的凶险确实是我的疏忽,三叔说当年他们是一同翻看了残卷,但其余人都只钻研了前面炼尸调阴的术法,而后面那些可推敲出退路与指向雷州一处是极佳的养阴炼僵的,怕是只有他上心了”   韩不悔一声哀叹,当年七圣一众人是在败西村那个四面楚歌的破祠堂里匆匆翻看,可比不得他们在南茅总坛里的仔细,飞僵与不化骨本是天地阴华千年难现的灾祸,阴山一脉法术是地府直出,因此是万阴极致   人世间终究还是阴阳相衡的,若要在此修炼阴山法术则比其余派系更需找到厉阴浓重的道场,修行方式与坛上贡祭也是阴法下坛里最惨无人道的,阴山法门的弟子大多心智不稳,暴戾乖张,出了败西村的除去青月谷与出马柳家,其余几人忽然性情大变,免不了都将残卷中说瞧见的入了自己门中的术法一并修行。   那雷州南面的亢龙山乃是当年正一派道祖张天师修行阴法的一处道场,正道旁通却对此处无太多记录,想必是因为张天师当时早已入蜀修了正道,就如天地轮转与国家兴旺更迭一般,那个成了受万人朝拜的便有了自叙生平无人能驳的大权,正道仙尊也曾经追求过下坛的腌臜之物,定然不可外传甚多!   这鬼经残卷妙哉之处不仅在于阴山后人竟然比先祖更有违阴阳地摸出了条路子,还根据风水奇门与各家那些零星的文字找到了亢龙山,这处曾经被张天师设下的‘九环迷魂阵’给收取了不少进山避难的村人山客乃至战败的残军的命,炼尸养毛并非人人有兴趣,可作为一个阴术士,这等宝地确切之处,足以让人络绎不绝地进败西村送命胜过那抚恤队的黄金万两。   自己转念一想,凭着当年王孙二人的禁断之情,怕除去了想以败西村一战让各家嘴碎谩骂的住口,也是修行了阴山法已经没有回头之路的孙三康急需的一处入定渡劫之地,或许……还会是他们二人从此与世隔绝的桃源罢   “韩叔”若不是王玖镠叫他他都不晓得自己已经晃神了许久,本来是人家小辈心里憋屈来找的自己,这会自己先入了内困,丢人得很,眼下也不是说亢龙山的时候,他这就把悬得发僵的脚收回,盘腿一坐,托着下巴问道   “差点忘了,你心里的闷也有关于段家那小子的事情吧?若是有,那你不必问我,到了雷州给人家赔礼道歉就是,他没恨你太多”自己被莫名缠了大半年的心思竟然在韩不悔嘴里那么轻松,他自然惊讶得掩饰不了,韩不悔索性将茅绪寿在九龙时的那些闷闷不乐与那日啬色园大蘸听说闽地不安宁之后满脸的担忧告诉了他,王玖镠的脸上又显出了一副措手不及的模样,甚至说话也磕巴起来   “他……他那日……若不是有葛观主他们拦着,我怕也就是个满七过完的鬼了”韩不悔听完白眼翻上了天,冷不防地朝着他头顶一掌拍下,王玖镠本就对于梳头束发什么的手笨得很,挨了他这一下,那束发的绸带当即散开入了水中,将原本摇摇欲坠的发丝彻底挂上了肩头   “他当时真要你命,就葛老头那身子骨拦得住么?还有段丫头和里面那个,有着杀心的人可没那么慈悲还顾及旁人的,他恨你是因为你瞒了他后山的东西与牵连了段兄弟和毛老鬼,看着他那脾气也不像是有个朋友知己的,你跟他又是过过命睡过一张床的,这样的兄弟除非当他面刮了他爹,否则但凡是个人都只恨老天不恨人!何况……”   韩不悔往他身旁挪了挪,转头看了吴巽还在对着那话本子用心,转脸就没憋住笑   “去盛京的前一天段小子被他师公叫给纸人扮妆,在那之前我也以为他对你是恨透了才把那几个纸女人画成了你的脸,可玩笑几句我竟然招了他的骂,你说这还叫个恨么?!要不是真有点被那洋人的黄酒灌得脚沉跑不快,我是真想添一句他是不是你三叔那毛病,癖好男色呢……”   这一句敲到了王玖镠心上让他险些往江里滑,可自己刚刚稳住那韩不悔却被舱里一声惊起的哭喊当真是两脚入了水,王玖镠咬牙将人拉回,这就冲入舱里,吴巽两行眼泪在随浪晃着的油灯之下晶亮突兀,他却没半分看向两人的意思,这会儿眼睛还钉在那薄本子的末页上面   “这话本子里泼了什么玩意儿让你这副丢人样子!”   韩不悔瞧着虚惊一场这就伸手将话本抢到自己手里,二人这才瞧个清楚这本书名叫《恨错生》,两人随意往前拨了拨,密密麻麻的油墨味里竟然瞧见了两个熟悉的名字——茅绪寿与吴绪涎   吴巽这才抹去了自己那把难看的泪痕,唇间颤颤地指着那话本起身   “虽然我恨不得将那姓吴的给宰了,可这本子是哪个写的,太感人了!我……我甚至都快忘了我也是认识段兄弟的了!越看越迷,这错恨自己生了男儿身偏又情缘在你身的,我……我也不想哭……”   他话没完这就也遭了韩不悔一掌上了头顶盖,而王玖镠则脸色难看地接过了那话本翻了起来,吴巽那结局怎么个让人动容他没兴趣,自己翻出的那两页则全都是半年之前那关于茅绪寿与其师兄那荒唐情爱的流言的编排成册里最是不堪的那些,这书里的二人满口朝着对方是心肝命肉,而被水元观里的人撞破的前夜更是细致地有着“舌功护缠,两心好似红炉炭;枕上娇啼魂飞散”此类让人脸上烫热的虎狼桥段   “什么荒唐东西,你当心晚上噩梦!”王玖镠更是出手狠辣地将书砸了他头顶盖一个猛的,随后又出了舱,手里极快地将这崭新的书本撕成了一摊废纸,挥手一扬入了江   这三人回到王添金的破院时候已是第二天的黄昏,那载着他们的车夫从未走过此处,当看到这三人入了破院与院后那座莫名生恐的山后甚至没了在私埠前面开价的嚣张气焰,吴巽刚摸出了半块小洋就被他一把抢去。头也不回地驾车走了,而韩不悔则朝着这焦糊味道还能嗅出几分的背阴山与院中那些坑洼火烧的痕迹怅然了片刻   “在地方累下的和后面刻意养出的阴气足以要了些甚至虚极的人的命,即便你有修行的底子让你住着没事,可你在山里养了这么个东西,连毛老鬼都得拿命去换才让你们活到今天!你不能瞒我,到底你是用什么法子才没让自己这些年来还有理智还有命的,否则雷州你别去,我也不会去。”   他忽然将手里满满的王玖镠拦在身旁,王玖镠只好将手里先搁了地上,有些磨蹭地答了他   “万魂归,三叔没了的那夜给了我三颗,而后这些年我又四处找药买料的炼了些,只是前些日子里太是混乱忘了三月一粒的吃下,这才拖累了毛师傅”恰好也进院的吴巽可被他这番话惊得是手里肩上的齐齐落了地下,韩不悔依旧是刚刚霎然大变的脸色,等着他接着去说,但作为万魂归持有其中一味原料的玄黄堂授箓人的他却很是激动,扯着王玖镠袖口去问   “不可能!其余的你可能还有法子找来,可鬼使脊骨是仅存了玄黄堂的那份,你没了这个怎么炼药?!”这才是王玖镠最为难的地方,自己遭骂他倒可以充耳不闻,可听着王添金到而今还要被人闲言碎语的,在他这里是句句刀绞在心   “在祝由一道之中万种药帖皆有替代他物,鬼使脊骨珍贵难寻,因而让万魂归也难得现世,那是因为还有些奥秘只在祝由的门人里相传,鬼使脊骨入药的万魂归最为上乘,甚至丹成一粒碾碎了可救二三人起死回生不违天理;但若是没有这稀罕的,就可用四阴草代替,只是药效有损,需三月服下一粒配以术士己身定性才能不被那养僵的心法反噬丧命。” 第154章 守龙村   可这话更加让韩吴两人下巴大跌,鬼使脊骨存世甚少,这四阴草却也是半斤八两的,王玖镠晓得自己今日逃不过,索性这就就地坐到了一口官皮箱上告知了两人王添金曾自荐上门帮助那花市十主之一的百叶丛现今当家人的夫人开坛过那禁术,种了生机改了寿命,仅仅收了一银元的法金,因为他的目的在于让百叶丛黄家利用自家祖坟替他种来以四个生辰命格皆破败至极的人血肉灌养的四阴草   “眼下无论是炮轰火炸还是牙行里卖儿卖女的,寻到快死的不是件难事,黄当家的与其大夫人伉俪情深也守约得很。”他不敢多看二人的脸色这就匆匆将皮箱布挎的再搬上身往了那四下漏风的土屋里去   没有吴巽的一脸混沌,韩不悔眼中又泛起晶莹的抬高朝山,独自呢喃一句   “难怪佛道两家皆有清修之门,连那些吧天庭之上写的精彩的传奇故事也少提那个“情”字,王兄弟,你这情深道兄我是不懂,你与他……是被这世道辜负了罢”   嫣红的暮霞被夜色啃咬出了黯沉的破洞,即便再晴朗宁静的夏夜,在这背阴山里也还是一副阴魂游走,哭噎嚎叫得人心发慌的老旧模样。   无云无风,只有一轮诡异的圆月单调地悬在被夜色吞没了其余的深蓝之上,韩不悔与吴巽各自起诀踏罡,上法在手,而后齐齐一声敕令呵出,血迹斑斑却被歇下了符箓锁链的大棺颤得更加剧烈,两盏锈迹斑斑的油灯竟在他们手诀各指的方向自燃而起,火苗青蓝诡谲,还惹出了一阵兽嚎鬼叫   韩不悔朝着在这法坛中间站得笔直的王玖镠点头示意,今日的他又穿起了博罗镇上摇铃赶脚的那身暗青长褂,他仰了仰头看向天上,随后一掀褂摆蹲在地上,黑墨黄纸地写下了一人的生辰,持诀念念又书符一道,将两张黄纸折叠整齐过炉受香之后藏进了胸口   “韩叔,咱们真的能成功么?”   吴巽有些声音发虚地问向韩不悔,毕竟上回这大棺之前苦战的一夜太是惨烈,这几日陪着王玖镠大小开坛在它面前遇上的突变也个个惊险,今日就是成败一瞬之夜,不仅他心里焦虑不安,韩不悔也是紧绷了一夜没合眼   王玖镠丝毫没听到身后这句,他最后一番检查了自己黑腰带上系着的符包是否周全,这就握起了催命响,朝着那大棺撒上了一把搀着阴料的香灰,在铃响的起伏之中开了嗓子   “天不收,地不留,东西南北何处走,亡人听吾铃作引,随吾上路寻九幽,起!”   敕令呵出,三人各自脚下灵活一转急急后退,这养尸地坑之中霎时阴风大起,从天而降几道晃眼的雷电,在几口坑中竖立入土的棺上辟的震耳欲聋,浓烟骤起   韩不悔被烟尘呛咳得喉中难受,幸好这烟尘弥漫掩了他此刻慌张的神情,他年纪虽不见得到了老不中用的年岁,可自打王段毛三人驾鹤之后他一路受的伤耗的炁也不是吃好睡好几日就能恢复如初的,刚刚虽说看着是自己与两个小辈一通敏捷退后,但终究还是因为这养尸地的阴戾牵扯了自己浑身的旧伤,他瞥了一眼自己已经焦糊露趾的左鞋,若刚刚自己再慢半分,想必这会已经让那棺里出来的闻到了血腥,那才是真正是让王玖镠多年辛苦付之东流了!   王玖镠不敢耽误半分,躲过了这雷劈棺木之后就赶忙撑地起身,接着持诀摇铃,念起祝由一科的引尸法诀,片刻之后那烟尘焦糊最浓重之处便隐约有影子而来,吴韩二人也赶忙起身持上法器为王玖镠护法,当一个浑身干瘪,血符黑褐的亡人彻底站稳在面前后,三人皆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王玖镠这就换了铃响的调子以燃符点上他的眉心,随后替他穿戴完孝麻的里衣与一件皂黑的外褂,戴稳了遮光符绣内的竹笠之后躬身行礼,跟在这一尸一人身后十多步随着下山去了……   今夜从广州往西南水行的船只并不算少,只是载货的大帆中途多往了正南去,进了擎雷水之后就都是些大小的客船,这擎雷水沉厚浪大,颇有淡海的模样,因此没些功夫的船家接不来一趟往返。   六月仲夏的岭南多是晴夜,即便有着漏天阴雨也不见得天色太沉,越往雷州岛行去这江河面上便越有水雾蒸起,船家们原本还互相招呼邻近闲侃,可这古怪的水雾越来越重如秋露,心里齐齐发起了毛,各自仔细掌舵,越发安静。   古怪,出奇的古怪,即便是几代水上漂过了大浪的疍家人也匆匆收了原本趁夜抛开的网调了船头,可没逆流出多少水程就被三五只红眼黑羽,形如老鸹的鸟停到了舱顶,而这擎雷水宽得很,除了江鹭南雁这等要吃鲜鱼的还能有几分天性横渡得了,这便是渔夫心里更加惊恐的,这几只展翅不宽的是怎么来到河心上的?   他站在起伏的船头屏息与那几双血染的眼睛对望,皆是不动,可就在自己起了决心要一挥手中长桨打鸟的时候,这几只鸟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它们凭着灵活展翅而起,就在渔夫刚刚抬手挥桨的时候已经扑了他个措手不及,几声求救的惨叫被那诡谲的白雾吞了去,待得嘶哑的鸟鸣回声这宽河之上时,夜风之中也夹杂进了些许腥锈的味道   “只能靠在这处了,你们落岸往东南行会先见到一处土地祠,后面的山路走过了就能到守龙村了。”   载着王玖镠这一尸三人的船夫好心告知了去路,吴巽瞧见这一路阴森的雾气里有些古怪,这就掏了钱袋,再给这已经脸色青白,满头大汗的中年人塞了一个响片   “兄弟,除了你送我们来的这处水路,还有哪条能往着广州回去的?”船家本打算给这几人一落稳了脚就赶忙撑杆调头返回的,看见这一个响片的份上,他便朝着韩不悔笑了笑   “倒是还有一处,这河不如这条擎雷水宽,我也只有在细个的时候同阿爷行过一回,转头之后要绕得挺远,还得拐过两处水口”韩不悔听完还有旁路这就宽心了许多,这就拍上他肩头   “那您就走那条河返回去罢!眼下月不正弦,南星压了北斗,雾会更大。”   说罢他手中忽然成诀,这船家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一道辰砂的符纸就已经服帖在了自己的舱顶,他本觉得这三人古怪是不是什么匪类,可韩不悔这点雕虫小技一处他赶忙地就满口谢起了道长,这就匆匆离了岸,凭着儿时的记忆往那条窄流摸索去了   催命响的铃声回响诡谲有律地入了沿路的山林荒村,待得这个没有气息的人步伐稳如活人之后他才微微松下一口气,摇铃不敢怠慢,嘴上却朝着身后问去一句   “韩叔,这水上的雾该不会是迎客的罢!”韩不悔冷笑一声,朝着在林中偷偷探头的游魂瞪了一眼,嘴里有些不耐烦地喊回前头   “可不是,原来不是咱们来自找麻烦,人家怕是还嫌我们腿脚太慢,山里的东西已经饿极了呢!”   那游魂被他这一番嘲讽得也很是愤怒,若单单是几个活人术士他可能会冲上前去,但王玖镠铃引的那个阴戾远胜于他,他只好张开牙腐肉烂的嘴巴造出了些树动喑哑的怪声,这就赶紧跑远了去   “船坐得烦了,还以为这就可以活动活动鞭子的,没想到死透了的东西还那么怕死!”吴巽将那已经摸上了腰间蛇鞭的手又放下,这土道虽有些荒了却看得出是曾经有所修缮才有的平坦,几人这就已经到了船家说的那处土地祠,只是香炉也如脚下一般荒得毫无生息,其中本就粗糙的土地神尊也满身裂痕褪了颜色,想必是太久无人奉香摆贡,其中的神灵已经去了别处讨香火   三人哀叹一声,原本还打算给这位福德老爷奉香行礼的,这会儿只好绕了过去,王玖镠手诀两换,铃响也变了调子惹出路旁也传来了几声古怪的动静,吴巽瞠目结舌地瞧着这个一身孝麻服的人脚下的动作,不曾想自己见过最稳当的赶脚功夫并不是一个常年走山,浑身邋遢的那种靠赶脚为生的道人显化而出,而是这么个平日里跟自己一样挑穿捡吃,面白手净的家伙手里出来的   “王小子,你该不会也是抓夭没认的罢?!这么稳当的上坡和转弯功,你三叔那座山再好也不该是方寸之地练得出来罢!”   韩不悔只恨自己没来得及捂他嘴,因为他话一落,这山路前面便有一阵带着泥土气息的山风扑来,待得风过之后,他们身旁便又开始隐约有了些缥缈的灰蒙,与来时河面之上的水雾一样古怪得很   王玖镠赶忙起诀上术铃响再变,将身后已经口中有些动静发出的炼僵稳下之后心里起毛,按理来说这可是照着鬼经残卷里的法子炼出的,不该受这点阴瘴一吹就有所共鸣,可眼下不是在这方面用头脑的时候,这山间是敌暗我明的,让暗地里的看出了慌张反而遂了他们的愿,赶忙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地笑回了吴巽的话   “三叔当年可是练不成悟不透他当日授课的东西就不准我吃饭睡觉的,你说,我若是没脱三层皮的,这会儿怕是坟头年年草芽发新了”   可话落之后他恍然明白了,王添金曾经对他严苛在本这本就不该专注的赶脚一科法术并非是想他日后有所用处,而是收他入门的时候就已经是铁了心要让他替自己办这么件身后大事,不由得又对那地宅之中妙笔生花的画卷怀恨起来,甚至后悔没在这趟出门之前烧个干净   “王兄弟那朝着谁都柔声细语的竟然对徒弟那么狠心,看来我还是以貌取人了”韩不悔听完他的话后小声自语了一句,而此时的吴巽已经掏了自己的师刀握紧在手,因为这山间的风越发频繁,阴戾也更加浑浊不堪起来,原本靠着手上的走马灯还能看到十来步远,这会儿除了眼前的路和两旁,都越发模糊起来   “韩叔,按说过了这山就有几个村子,前面的也说五年前那里还是有人在住的,可他们不用出山的么?!那土地祠竟然就这么荒了。”   韩不悔白眼翻上了天,心想这小子怨鬼阴魂见得不少,活人的艰辛疾苦却还是知道得浅薄,这眼光怕是还以为那些仅仅拿得出点薄香火去虔诚神明的就已经是贫苦人家,却不知这些在此间这如同活鬼炼狱的世道当中已经是少有的安稳富足了,更多的苦难不仅在于逃南横死的流民,即便是各地省城之中那些在乡公所里有着户籍的,也多有破屋无顶,捱不过伤寒或是冬天的赤贫之人,他们甚至饥肠辘辘,连在神明殿里叩首发愿的力气都没有!   “即便山后有村落,怕也被这些鬼东西和那买下了什么亢龙山的杂碎给搅得不能好活了罢!能投亲远走的不会回头拜这处荒地,走不了的,管好自己碗里锅里的都艰难”说罢他也将身后那把符布裹着的九凤七星木剑握到了手上   自家灶台都蒙了灰的人家,即便再是虔诚神明也只好先顾眼下,是挤不出多余的力气去打点那些泥身破庙的。韩不悔在前山路上的话一点不假,几人翻过山之后的确看到了守龙村那面残破的村旗,也见到了不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破屋里窃窃探头而出的村民,只是村口的祖祠也是与土地祠那样萧条破烂,甚至还有些塌了自家破屋的在梁上挂起了灰尘扑满的衣裤,一张草席铺地做了床地安稳住下   “韩……韩叔!王小子,吴巽,你们可来了!”   走过那被饥民占了的村祠不久他们便碰上了迎面而来的段沅与陶月逢,段沅眼中的光活像见了神明降世的激动,刚要开口大喊几人,却想起了王玖镠这趟定然将后山的那位领来,赶忙压低下来,脚步更快地跑上前去   她那一声喊是及时压下了,可陶月逢随身的蛊一靠近却让那走得稳当的炼僵又有些躁动起来,王玖镠满头前额已经满是汗水,可再怎么变术摇铃,始终都不能让身后的动静完全停下,陶月逢只好一撇嘴,也不知对着哪里呵斥道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安分点!”话落片刻之后这炼僵还真就再次安分下来,韩不悔瞥了瞥那些原本还探头如鬼的村民也被他这一句呵斥给缩头了回去,不禁有些发窘起来   两个容貌就是同岁姐妹模样的姑娘这就七嘴八舌地在几人中间催促起来,只说是让他们赶紧去赁下的院里劝架,山上的鬼没下来这一船来的却自家起火地斗起了法   吴巽山路走得太闷,这就来了精神先一步往前冲去,段沅担心他跑错了路,只好跟上,拐过了两处稍有修补的人家之后这就瞧见一处没比王添金那地宅上面好到哪处的院中有打砸的响声与术法灵动。   只是事情远比他料想的复杂,刚一脚踩到了院中,这就被一忽然晃来眼前的沉重正中了前额,随后一声哐当又砸了脚背,段沅低眼一瞧,竟然是茅绪寿随身开坛的一个小破香炉 第155章 冯常念   催命响的铃声渐进,倒是柳萑先停下了手,虽说茅绪寿没有半分罢休的意思,可柳四爷嘶吼骤起显出法相一口吞了他打来的阴雷,葛元白借机上前扼住了他一双腕子,这才暂缓了局面   他看了看头上已经红肿起来的吴巽,那声道歉却被檐下那个一直漠然捧着一手香瓜子,这会儿正笑得直不起腰的艳丽妇人给压在了她的声响之下   这妇人的笑声虽说爽朗洪亮,可在这弯月时隐时现的阴森夜色里,还是惊出了老鸹飞散山兽有应,有些令人脊背发寒,像极了那些市井奇谈里误入了哪处破庙深山里索命倒霉人的怨魂女鬼   吴巽气急败坏地将那个巴掌大的香炉拾起砸回了茅绪寿手上,韩不悔张开双臂将他捆牢,王玖镠又掏了一包说是不出三五个时辰就能消肿缓伤的药粉他才勉强气消   “这种节骨眼你跟我撒泼发狂的做个什么!耗没了力气便宜了山上那些!”   柳萑强忍着笑摆出冷脸朝着茅绪寿责去,王玖镠领着那身后的炼僵各种绕过地上清理不了的狼藉进了一处堆放杂乱,满墙霉变的房间,哀叹了一声这就掏了个符箓铜莲的稳魂灯燃了   “哎哟,还要点灯的啊!刚刚看你小子这赶脚的功夫绕了这么多地上的还想着估摸着得了你那漂亮师父八九成的,这灯一点……怕是上到半山就得自求多福拉罢!”   那艳丽女人在破窗外又灵活着牙口磕起了她手里的瓜子,王玖镠回身瞧去,一张脂粉扑白胭脂不贴的长脸长眼正朝他笑得轻蔑,之所以这院中所有的人瞧她都觉艳丽不仅是这一脸的浓重,更是因为她那一身立领的七分宽袖褂子上绣样荣华得人眼花,刚刚院中那盏壁灯只是勉强辨得清谁是谁,可她这一身宫织的丝绸一沾了光,便更与这遍地的残破突兀至极   “可不是,所以上山之后还得仰仗冯姨您同柳公子的,今日让您看了笑话,我这没用的先给您赔个不是”   他这一笑可让这个刚刚没瞧清楚脸的冯常念心间一动,韩不悔口水都快干透了也没让她偏头一眼,这会儿却被王玖镠这一句有些没有礼数的话给说得眼中发亮起来   “看你小子生得好看,我这就不刁难你了!”说罢又转头向了茅绪寿与韩不悔,脸露惋惜   “段小子你要是有这王家的两分口舌和机灵,怕是在那‘秋山院’也就不被小萑埋汰得不让进门了”   说罢这就摇曳起了步子,经过柳萑身旁时狠狠地将人往那个摇摇欲坠的院门框子下面推了一把,葛元白似乎想留,却被冯常念看透了心思,抬起了一只金环三副,鸽血红石做了指环的手   “明日找个人跟我娘俩言语一声几时上山就是,你们那些什么鬼经神经的我们没心思听完,况且遇上秘术独门的不同法脉都得自觉回避,我们这些还不是南面的更加不合适留下了,还不如睡饱吃好,别在山上半路因为肚里空空起不了术来得实在!”这句完了之后她便压着那还满眼不服在茅绪寿身上的柳萑出了院子,没过多久一连串毫不客气的骂声便传回了院中   王玖镠瞥向茅绪寿,这人的眼睛却落在段沅身上,开了一把自己刚刚与柳萑斗得激烈而沾上了脸的地灰,没声好气地朝她斥了一句   “以后少和他说话,姑娘家总往那种男的房里去,也不怕遭人是非饶舌”段沅一听这话当即就恼了,瞪圆了眼睛上前朝他吼去   “你这脑子是留在了光绪还是宣统了么!满大街都在女子解放旧礼数的,我进他房里是脱了衣服还是睡过夜了!何况我一个偷师盗法挨一路骂下山的还怕这点是非的么!”   陶月逢赶忙将人拉远,这就朝茅绪寿一个眼刀示意他被再开口了,今夜身边的这些人实在乱得让吴巽的脑袋疼到了骨头里,好在葛元白还有些冷静地组织先各自进屋敷药换衣,这才没让院里再鸡飞狗跳了二回   “跟这村里赁了挨着的两处院子,可柳少爷同冯堂主住不惯,上村里一户之前中过举的人家去了”韩不悔听完葛元白这话当即冷哼一声   “一路走进来这村里但凡还能遮风避雨的该是都住进了人的,还能给咱们赁了这么两个,怎么的也得死了五六口人,夜夜有鬼哭才行罢”葛元白有些脸上发窘,在长凳上嚼着自己带来的麻饼的段沅却被逗得完全褪了原本脸上还残留的那点怒气   “还真让韩叔说中了!我们正午到了这两个破烂院子里的时候屋里院里霸了这处的十来个,都一个不是缺胳膊断腿死相不惨的,就你们这些铺盖桌椅的还是等咱们开坛净完了这村里才敢有人来送”   韩不悔摊开掌心向她讨了块糖麻饼,王玖镠这会儿也给吴巽敷完了药,终于能喘息一口坐个安稳   “你干嘛进那姓柳的屋子里,在句容那几天你不也没跟他说几句么?”段沅撇嘴也不知怎么答他,倒又是韩不悔磕灭了烟杆,嚼得满嘴酥脆地道出了缘由   “是因为那小子带的那一箱子洋货的玩物的罢?!也是你这么个年纪的小丫头不喜这些不稀奇。只是你那哥哥说的也不全错,别看这柳小子有些疯癫爱玩那些孩子的物件不像个二十岁的,我们刚到那盛京远郊,这柳四爷‘养堂’的秋山院外时候啊,可是恰好撞见了花楼里的妈妈带着龟公还有两家酒楼的来讨采花钱结月帐的,想必也是因为看着了这个段小子才能火大成这样的”   这一番话惹得吴巽惊呼出声,段沅的脸色也再度由晴转阴,王玖镠用那有缺口的粗瓷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很是不解地往韩不悔身旁凑了凑   “不是说这柳四爷的‘西月堂’香火比正派宫庙还要昌盛数倍的么,我三叔说要往败西村去的时候段师傅与陈堂主受邀往盛京去,随后有和其余几家说起过到西月堂那日恰逢坛上有兵将老爷过寿,四方十丈的大院子都跪满了人来贺!即便是从庐州回去之后四爷伤得不轻……可你看柳家那个身上随便拽下哪个不值了那倌人伺候十趟八趟的呢”   韩不悔又燃了一杆烟丝,这才意识到这些小辈对这西月堂柳家知道的可当真浅薄!   ‘仙鬼不过江,五仙不过山海关’这便是修行之中不分南北皆有所知的一句老理,出马一脉起源于东北三省,且仙家们修行之道需定期回深山之中“养堂”精进的缘故才让这一法脉甚少远走东北以外,又因越往南面道门旁通的法门越发昌盛兴隆,便有了“南茅北马”这南北两处修阴练法,以鬼神精怪为主要兵将或是做其僮身的划分   如此一来,这败西村一事的确不该远在盛京的出马堂口插手其中,况且柳家做了这位四爷的马脚弟子的年月可与满人入关进了四九城称帝不相上下,柳家之中的后世子孙被柳四爷选了马脚的便服务在堂口之中,而其余兄弟姊妹的则拿着四爷显灵而来的法金香火做起了买卖,山货、皮货、木料以及典当行这西月堂之下有着十五处的铺子   但再富贵的高门也不能不受门外遍地炮轰火炸的,世道乱了,买卖受了影响不说,这柳萑的老爹也就是同为七圣的那位柳润生的亲兄弟又被东洋人设计了一番说其窝藏乱党而下了巡捕房的大牢,为了保住柳家大爷的命,家中上下让出去了两间铺子又给了十万的官银,加上因为此事受的打压柳家生意越发艰难,到了败西村那抚恤队有进无出的光绪二十二年时候,西月堂已经大不如当年   柳润生挣扎了两年之后也打起了败西村那笔大财与鬼经的主意,这就写信关切在南方有几面之缘的闾山玄黄堂,一来他希望南去一回从败西村里捞点黄白的实在货填补柳家亏损,而来,若是真有阴域鬼经在其中,哪怕只是记下一卷一科的术法默写下来,他不练,也总有人捧着黄金来找他求法!   “别看而今这新派的革命在南面立脚得挺稳,可往北才闹得凶狠,柳家不仅买卖受损,怕是堂口也多遭打压妖魔化罢”韩不悔点头,鼻中喷出两股愤愤不平   “这世上有神佛鬼怪可是打天地混元就起始了的,说着咱们这些诵经修行或是学法的是牛鬼蛇神,可他们自己不也捧着洋人的书本跪着念,何况那洋人不也有他们的天生圣母一类,都是规整魂灵劝人向善的,我就看不出个高低贵贱!”   说罢他将燃尽的烟杆磕灭,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杂乱喑哑的鸟鸣,王玖镠眉头簇起,这就推门往炼僵所在的那间望去,正要转身回头,只见那群嚣张的黑鸟在远处被一道青白的法光打得四分五裂,如同燃符烧尽的残屑一般飘摇下坠   “刚进村时冯堂主就嫌鸟叫得刺耳,今日她已经第三回上术打鸟了”葛元白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王玖镠瞥了瞥茅绪寿那屋,除了脏糊的窗里有灯火晃晃之外并不见人走动,自己想了片刻,还是作罢回了屋里坐下   段沅听到冯常念的名字脸上有了波澜,原本还吃得津津有味的麻饼这就被搁上了桌   “那冯姨也不知为何听到我是师父的弟子之后就没再睁眼瞧过我,我早上晚上的给她问好也当看不见我一样,真不知道是我招惹她了还是师父招惹过他什么,她对月姨虽说也不热络,但终归不是看我那样。”   韩不悔被她这句呛笑得险些就一口茶水上了吴巽的侧脸,吴巽当即挪了挪身下跑到了王玖镠后面去坐,嘴里还苦笑一句   “你说那位叫个姨的我还叫得出口,那陶谷主的事我可是到了现在还缓不过来!咱们道门那些正派修真问仙的可不就求那么个返璞归真,返老还童么,可除了吕先祖的传奇还当真没见哪个达到过,何况她还是个养虫子的……”可他话还没完就被那缓和过来的韩不悔截下了   “是你师父误了人家!就这么个女痴无情郎的故事倒还是王兄弟说予我的,冯堂主十八九的年纪,听说定亲的夫家连十担八箱都备齐全了,就是因为柳家也要往败西村去,你师父同陈堂主去了趟盛京,她又恰好下午串门去找柳夫人说话,就那一面,冯堂主便自作主张地退亲悔婚,受了家里二十鞭子往岭南来要与你师父做对鸳鸯了!”   话音一落,他那原本笑得两颊发酸的笑容也随之僵住,因为他瞧见这屋中骤然静如凝滞,一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好似被上了定身术一样,但就在自己端正了身子要开始做回叹客的时候,窗外被阴风鬼吼拍了门窗,推门一瞧,只见那阴戾绕腰的亢龙山里隐约有星星点点的幽光闪现,如同坟冢之上不得安息的残魂鬼火   终究那炼僵还是受了牵连,王玖镠抄起自己的布挎往了那去,其余人倒想帮手一把,但这炼尸养毛的术法各家皆是密卷才提的,就如冯常念说的若同行突变即便再没两寸地方其余的也得给起尸的避法,也就只好缩回了脑袋,揣着吃了独食一般的心情听韩不悔接着闲侃   “其实也就是女人陷了心动情爱,男子志不在此的俗套罢了,冯堂主来了南方跟段兄弟袒露心意,段兄弟便说自己已经有了妻儿,冯堂主苦跟了一阵,段兄弟却给了人家个不辞而别,当她追到你们罗浮山时候,恰好撞到了接你上山,这就心灰意冷地回了盛京,然后就承了祖业”   段沅对这个故事简直哭笑不得,在下山之前她本想着凭着段元寿的名声她该被不少门堂礼待或是一并称赞在散修路上多有方便。结果下山之后才晓得,除去降星观外极少人晓得段元寿有授箓弟子,这一路又被不化骨索命又被冯常念莫名冷脸相待,没有方便,甚至比谁也不认识她还难过了许多   一声敕令呵出带起了荒院之中几片落叶的颤动,几人料想王玖镠已经稳下了屋里的那位便齐齐出到晦暗的月华之下,连在屋中换衣洗脸的茅绪寿也站到了门旁,自打那日遵了毛诡遗嘱让他着洋装上孝坛之后他便也没再穿过那些千疮百孔的破烂,眼下换出了一身素净的绸褂,虽没有冯常念的珠光宝气,却也在这荒院里清俊显眼得无比突兀   王玖镠出到门外时候脸色黯沉碎发垂眼,他先是望了望身后暗流涌动的山影,见着还算太平才揩去已经悬在颌上的汗珠   “那山里飞出的鸟死了一些,想必山上的也知道咱们人是来齐了的,今夜不能睡死,得留人守夜,即便山里不动,屋里的也未必就能稳过一夜”   众人自然也是有所考虑,经了一番商量之后便由他起始,随后韩不悔依次点了茅绪寿与吴巽,这无可争议,但一说到睡房是两两凑合一间的时候吴巽却有些不乐意   “不是说足够房间的么,怎么变着两两一床了”那从隔壁院子的矮墙探头出来的陶月逢笑了,她手里也是一个油纸包的糕饼,正嚼得津津有味   “的确够了,就是两两一间所以够了。这破烂地方你还想住多宽敞,大丈夫能屈能伸,跟人挤一床又掉不了一块肉!”吴巽的确眼困得很,这就要走回身后那间准备睡觉,可韩不悔一把拽了他的腰带将人往茅绪寿那间拖去   “段小子,叔叔我看上你这间了,你尊老一回让了我罢,我和吴小子睡这间,你上隔壁去”   茅绪寿还没等反应过来这就被挤出了门框,韩不悔一手拉着吴巽,另一手将门重重一摔,甚至还下了栓,葛元白也是个机灵的,他将茅绪寿推了一把,这就拉着段沅要往隔壁那更小的破院回去   “葛观主,说好两两一间的,那您和谁啊?”葛元白脚下险些崴了,有些生硬地编了句瞎话   “隔壁院更窄,塌了一间只有两处,老道……老道我夜里鼾得厉害,就不祸害哪个了”吴巽似乎还有不满,但又被韩不悔捂住了嘴,拉远了窗边 第156章 不安夜   几声房门拉扯之后,耳旁便只剩下了断续的风声与从山中而来的隐约兽吼鬼哭,茅绪寿看了天,望了山,就是没把眼睛往与他隔着半个院子的人身上去落,最后一语不发地也进了屋合了门,而他不晓得,那原本还有六七步远的人在他转头之后已经跟脚在后,刚要开口出声,却被腐朽发旧的门板无情地一声拒在了一步之外   “真傻,跟着干嘛!”他心中自骂一句,这就回了那杂乱的破屋之中以一卷破席铺地,在那被稳魂灯扑闪得阴森无比的炼僵对面倚墙坐下   守夜该是警觉无比,不能瞌睡分神半分的,可对于为这炼僵出棺已经忙活了好些日子又以术驱尸的他而言实在大耗得所剩无几,那浓睫随灯扑闪了几回之后终于没了动静,即便那稳魂灯越发跳动得晃眼,他也早已经跌到了离奇的梦境没有半分察觉   他的这一梦可谓跌宕起伏,先是被数不清的鬼怪追逐一路败退到一处阴森的荒郊密林,又是阴差阳错地入了一个破败杂乱,地上还有残符香烛的三合院,这该是处祠堂,但环了一圈却未见得一块有字的牌匾,推了那半掩的主祠大门,竟还有三口大小不一,书满了诡谲符箓的大小棺木,他咬牙挤出一口力气捏紧师刀朝着中央那棺盖掀开的去瞧,里面没有亡人也无白骨,有的只是几颗蒙了秽物的玉珠,还有一卷符箓布条捆扎的残书   而就在他看清书上寥寥几字,心头大颤的时候这死寂的荒祠里阴风大起,他眼前所见的东西因为头疼脑裂与鬼哭魂叫而扭曲成糨糊一般,也不知多久才有所缓和,而这再一抬眼更是离谱不已,因为他不知怎么回到了自己在王家院中的睡房,而这睡房之中竟焚着味似背阴山里梅兰气息一般的香薰   “我这是……”他朝着自己赤条袒露的身子惊惶无措,就在伸手触到桁架上的里衣时候房门被从外推开,当即那软缎就从手里滑落到了地上   “你……你这是干嘛!”他感到一股烫热从心口漫到了耳后,虽说离谱至极,可自己却没法从这副唐突晃眼的一身凝血堆脂的赤条身子上偏离半分   他胸膛之上像是被人活活按死一般,既不能闭眼不见也不能偏离,眼瞳之中那人越来越近,眼中秋波水漾,唇间微颤地赤脚而来,王玖镠越看越是脸颊烫热不说,脐下也翻腾出一股滚水一般的痒热难受   他一声无端地惊呼从喉间喊出,却感到原本压死在肩上的力道被吓得骤然消失了去,可这脱险来得迟了些,因为刚刚与这力道抗衡挣扎耗去了他太多的气力,忽然的上身一轻,反倒让这个在床沿边上摇摇欲坠的人浑身一软,脑后狠狠地砸到了床梁上面。   待得自己一阵天旋地转缓和之后再定睛,这个同自己一样只有单薄遮掩的人已经站到了身旁,他那因为疼痛而有所缓和的烫热猛然又起,这是其中又掺杂生出了几分愕然,因为这副本来无暇光洁的身子上面竟多出了一些深浅新旧皆是不一的疤痕   他的确冷静了不少,至少此时脑中那些在此人入眼之后荒唐生出的邪念被毛诡砸棺而死的那夜吞去了大半,当时他因为吴绪涎的狂言恶语有了心智上的疏忽,又因为王添金原本留下的四阴草用完使得自己没法再炼出万魂归稳住因为炼尸而被极阴受染的心智,虽说自己失心时候毫无意识,可就在毛诡的血破了那大棺里的东西反煞散出从而让自己险些杀友丢命的秽物,自己回过神来最先瞧见的便是那破衣染血得潮湿狰狞的胸膛与肩头   “对不住!”这句话他有没有在下山或是毛诡那仓促的白坛之上对他说过,他不记得了,他一眼便认出了来自自己的那几条让他受痛吃苦的几处,这一句是他在地宅与背阴山的日子里每每想起此人时候总会莫名脱口的一句,就像此刻一样   茅绪寿依旧是一副暗流涌动的眼色落在他的脸上,这不该是在他眼里可以看到的神色,王玖镠很是确信,这般情义款款洒在自己身上他也不是头回见过。打从自己有个六七岁的年纪起始,他在林与容的眼里见过;在书堂里有些开明而让自家小姐跟读识字的同堂眼里见;,更是别提自己开始在医堂里帮手时候那些上门的女病号还有随着王添金或家中行香访友宫庙里一些女道友眼中,可自己却从来假做看不懂,因为他们都没落到自己心底   那茅绪寿依旧没有声响,却侧身在床沿挤着他坐下,猛地抓起他一只手臂,将自己不算温热的掌心贴到了那道被自己狠手而伤过的胸膛上面,他眼瞳一缩,整个人也因为猛颤得肩头一耸,因为掌心传过的是一股比着他刚刚面红耳赤更是猛烈的滚烫,而在他的记忆之中,这人就是一副阴术士该有的身子,有些冰冷,就像他脸上总是显着的那样   “你别……别这样……”   他声音忽然发虚得很,这就使劲要把自己那承着对面体温的手抽回,可茅绪寿没有放人的意思,他使劲一分,这人便比他力气翻倍地让他纹丝不动,他被那股不断在身子里横冲直撞的滚烫灼得再也无法忍受,忽然身子发力,将自己的脸闪到了与他鼻尖微毫的位置   在咽下了一口早已被他这双眼睛灼得所剩无几的唾沫之后,忽然偏头发力,咬上了他那颜色寡淡的唇,将自己从他离开之后那些莫名的痛心难眠与此时他折磨自己的愤恼全部倾注在了舌尖,连本带利地闯进了他唇舌深处……   几声喑哑难听的吼叫将本来还享受着自己舌尖蛮横而来的快感的他拽进了一个混沌阴冷的漩涡之中,王玖镠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炼僵的对面打起了瞌睡,而此时那稳魂灯竟然烧得快要见了底不说,原本死沉立着的这位也摇摇晃晃,口里越发扰人起来   他赶忙起身要去稳住眼前局面,却不了就在有所动弹的时候身旁也同时而起一阵动静,茅绪寿似乎比他还要慌张,只是这个慌张并不是见了炼僵不稳,而是一副好似做贼心虚的嘴脸,他并没有半点帮手王玖镠的意思,而是与他一通迸直了身子,一脸慌忙地出了这杂间的房门   这山里听说因为总有怪异已经多年没有了夜更的打敲,除了入夜敲到了申四之后,便要等到寅四左右的鸡鸣了,王玖镠辨不清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时辰,但又无鸡鸣也没见天色由浓变稀的也就没敢动用催命响。添了阴料而书写持法的符纸燃了三张,又摘下了脸颊的那帷帘严实的竹笠在其唇上抹了王添金早就埋在了养尸地里的‘五尸油’以毒攻毒,这才让这位重新老实下来   他这累极而眠的仓促一觉又被这一番上术起法给耗没了,拔长了稳魂灯的灯芯之后起身简直天旋地转得险些后脑撞了这屋子粗糙霉变的土墙,只好咬牙撑着一口力气往自己放着万魂归的那口官皮箱的屋子而去,却在门边时候实在没多有力气抬脚去跨门槛,被绊得整个人就要重重砸进房里,茅绪寿眼疾手快将他接了个正着,他忽然心慌得浑身更加难受,以为自己的脸贴到了他胸膛上面,而他记得就在梦里,那半年之前的来自自己的伤痕还是一副好痊需久的模样   “我觉得我摔个重的,你会高兴。”   他赶忙自己站稳,踉跄几步将官皮箱启开,很是狼狈地掏出了一粒黄绿油光的黑色丸药往嘴里去送,却因为太是急躁,这就被卡了喉间,脸色骤变   茅绪寿没有说话,却也赶忙抄起桌上的瓷壶给他灌了许多清水,王玖镠缓和过来之后他却又是赶忙走开,在床沿挨着头梁的地方坐远   “是我睡过了时辰该你去守了,还是你不珍惜独自占床没人挤的时辰犯溅不睡?”茅绪寿唇间一颤既没有偏眼看也还是没有答他,只是将手里的书卷翻了一页,也不知看没看下去   万魂归的确能让人片刻之间元气回缓不少,只是并没有传言得那样神乎其神,若真能让它药性淋漓尽致,还需配合百年封棺所浸的尸蜜相协服用一年半载,可惜天下鲜有两全之时,有些人或许能黄金万两买到尸蜜,却寻不得万魂归炼丹的所有;他有能替了鬼使脊骨的四阴草炼万魂归,却也是求不得真正百年才见天日的尸蜜   他坐到了床尾挨着尾梁吐了口气,可这村里急急凑给他们的都是些自家闲着废了的,这床架挂帘帐都是勉强,被他一靠直接摇晃得嘎吱大响,险些砸了两人头上   “你不爱听我也想说说,都是要一同上山的了,你不想看我被这口气憋死就发个慈悲听几句。祝由王家那个不是我要了他命的,是他自己摸进山里吓死的,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凉透了;是我写信给其余几家,也在三年以前就见过段师傅,甚至跪着求过他不能轻易来雷州,若是真要探查一番就带着我开路,可他假意应下回了罗浮山之后找到毛师傅一起来了,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他们遍体鳞伤来丰州寻我求药……”   他话还没完,却忽然被一个不温不热的掌心捂上了嘴,他心头一惊偏眼去看,只见这人柳眉微蹙,唇间颤颤,有恼怒上脸那种不满的怨,却也有粉黛佳人朝着情郎娇嗔的那种柔媚   王玖镠没有伸手去掰这捂着自己的手,而是就盯着他愣愣地看,茅绪寿的眉头跳得越来越快,终于启唇结巴,很是恼火地呵出了一句“你别说了!”   王玖镠依旧看着,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已经被捂得气息艰难了却还没有半点求生的意思,反倒是茅绪寿脸上着急扭曲了起来,他嘴里的话转了几回都没出口,这就将手忽然撤开,王玖镠“重获新生”,而这个前一刻还一副能把自己生吞活剥了的口吻的人却莫名软了舌根,攥着拳头再挤出一句   “你再说……你再说我就信了……”   他这一句话音未落,院外忽然阴风骤起掀开了门窗,茅绪寿从窗中看到一股浓黑的烟将院中两棵长得扭曲纠缠的南洋杉压得几乎瘦枝尽断,随后忽然一分为三,从中浮出多张狰狞的鬼脸嘶吼要往这破院的房中冲去   二人当即闪身出屋,一个泼洒出随身的女儿怨,另一个则掏了黑木匕首划破指腹,口中念念,就在敕令呵出那一刻将指腹上的血珠弹向两处已经逼近了韩吴二人与那炼僵所在的杂间门边的烟雾,而后赶忙站正甚至将已经被女儿怨中阴魂啃咬得有些狼狈,又朝着自己面门扑来的那股腐臭一滴弹进了最是在前的那张鬼脸的口中   惊天响地的鬼叫让二人头痛欲裂,片刻之后这原本浓黑的鬼雾又掀起了一阵大风,将它们吹得魂飞魄散,院外也传来了有人口中骂出秽语与摔地的声响,二人相觑一眼,各自念诀起术,剑指那有声响的破墙一处,屋外这就有火光冲上,本在墙外燃香请阴的几个被自己的白烛烧了身上,狼狈成群地落荒而逃   “别追了!料到今晚会不安宁,若是只有这些还算好的。”   茅绪寿这才将鬼烟之中碎落的焦黑从掌心抖落了去,而隔壁小院与韩吴二人的房间齐齐扑出暖黄,吴巽蛇鞭在手来到院中,韩不悔则只是从一张比着王茅屋中更是破旧的床上哈欠起身,透着被鬼风掀了的窗户看向院中,半分走动的意思都没有   “该去睡的就去睡,这阵仗看来一个醒着是不够的,吴小子你既然都出去了,就跟着后面的搭伴罢,可不会只有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吴巽自然是乐意的,可两院相邻的破墙那边却是一致在墙头反对,陶月逢阴沉着一张的确不是十四五年纪的姑娘会有的沉着给众人分析了一阵悬殊干系,并放了探风蛊往山脚去追   “这个时候,可是虫子胜过鬼的!来的虽然是些不入流的,可毕竟都是你们旁门左道的一类,但凡有灵动术起的难免都有共鸣,而我的他们未必会察觉太快,至少真有意外,也足够你们穿条裤子出来见人的。”   她这一番话倒是点破了眼下的实情,葛元白亲自把几人赶回屋中之后与陶月逢坐到了那已经裂痕极深的磨盘之上   “月姐姐,其实刚刚是还有想漏夜做歹的在那几个身后的对罢,是你把他们困着才没往前的”陶月逢玩弄着一只冰玉的小瓮,又恢复了那少女一般的满眼清亮   “果然你有年纪了没从前那么木头,他们不该在这里就白耗了力气,否则几位前辈可不就白搭了命。我只恨自己不能一夫当关,否则定然不会遂了这群杂碎的愿,将七圣的后人也去那给那不鬼不妖的东西送死。”葛元白重重地叹了一声   “皆在因果里,师兄与众位道友煞费苦心,不也没藏得住他们么,这世间本就没有几人是真正的该死该诛,只是这个因果落到了小辈们身上才让师兄与我醒悟,原来最让人生不如死的罚,便是看着他们的因果到来。”陶月逢苦笑一声   “葛小子,咱们都不再年轻了,跟老天比心思的事情,还是别劝自己了。”   葛元白一时之间答不上来,而陶月逢也开不了口告诉他,就在刚刚其余人都被赶回房去的时候她的掌心莫名渗出一滴血珠,这是那探风的蛊虫在到了山脚之下时被已经成了四分五裂的死物的显化   那是更加阴险的东西,是在这山脚下所有的人都可能一见生惧的东西。 第157章 计不成   亢龙山间的阴风从来都是一群精力癫狂的疯子,它们携着山间的鬼吼魂叫四处流窜,拍打着山中那些枝叶不繁果实殷红的瘦弱高树,又在山中所有活物的耳旁呢喃,给他们讲述这山里一口口寿木鬼瓮的来历,让好些刚刚熬过了渡洋远行而来,本来还嚣张着自己学了三五年术法的南洋法师与旁通术士们心有余悸地也开始有些期盼起鸡叫天明   虽说山间阴戾迷茫已经十余年没有日光涉足,但凭借着阴阳更迭的秩序,白日之中的阴物终究有所牵制,终究没有这里夜晚漫山遍野地充满了对活物的幸灾乐祸。   可连学法的都怕得蹑手蹑脚,在山间不敢独自乱走,更何况那些被招进门来才晓得鸿禧商行并非就是一个洋船十余艘载进铺头里,“两院一堂”也如鱼得水的一处华人富商,至少从前的阿四以为自己就是个跟着东家老爷身后充门面,偶尔耍横去料理那些还不起“坐地抽”的赌鬼的威风活计   他这趟跟着几个在山里遇到的野门老道下山,之所以他会同这几个素未谋面的人攀谈起来,是因为其中一人问他借洋火点烟杆,不曾想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合浦人在替鸿禧做事,当然也就席地而坐聊开了,别看合浦是处海湾又有着岭南四市之一的“南珠市”所在,可这处地方是两广一处交界地,两边时常因为地界到底归廉州府还是太平府而有人流血受伤,从前在大清还有一纸公文写明了此地属于“钦廉道”可民国枪响后哪认这废了的破纸张,这些年若不是还有珠市撑个门面,一年也没个几天安生日子。   阿四也因此背井离乡往广州去谋生,可是这处的腔调时常遭粤中里的耻笑,直到后来阴差阳错地上了往南洋卖人口的暗船被三哥选中带进了鸿禧,这才真正活出了一点从未有过的人样。   “小兄弟,贫道同几位道友打量着今夜下山先给那些个后生一些苦头吃,见你也是合浦人,这大功分你一份!你就只在远处等着,等到我几人回来给递口茶水的,咱们再回山上肖先生可得亲自给咱们赏烟赏黄绿票子了!”   阿四听得一头雾水,在这几人吞云吐雾地解说一番之后他晓得了,他们都是游走在两广里各家阴法杂数都会一二的野修,之所以能被鸿禧瞧上是因为肖苇曾经在七八年前回国去过珠市,救下过其中一个不知翻了哪个乡绅土豪咸鱼而想要在珠市换笔富贵的,那珠子是个西贝货,买主又是个脾性暴躁的北方地主,因此险些被当街打得就地咽气。   在给肖苇磕头承诺肝脑涂地之后他便又重情义地举荐了与自己一样靠着术法敲诈害人,四处躲藏的野道人,他们的确有了遮风避雨安定的吃喝,却可不是什么大展拳脚的地方,成日的劳作就是打理养在山中鬼瓮里的阴魂厉鬼,还不准随意外出。   “捱了快十年,这好不容易那些什么大先生、宗主的都来了,错过了谁知道还要等个多久!咱们毕竟无坛无门,想要像那些时常见到肖先生还跟着吃香喝辣的,或者去南洋入鬼王宗就得握稳了这次时机!我全打听过了,今夜没有哪个收了下山的令子,咱们先去一步干掉那些,这山里那么多人,那几位想不认都不行!”   阿四就这么同他们糊里糊涂地一同下山去了,可是这会在心里打算盘的可不只这几位,即便是那些比他们还不如,同样多年在亢龙山里只有抬棺焚尸,为那些时常得令而来的门堂中人备坛的一群学而不精的术士也合计到了一处,当阿四与这四个道人刚到了守龙村与亢龙山间的一处高地时就见到了七圣后人所在的院外那几个连野修都是抬举的家伙正在招阴上法,将好些坛中的阴魂放进院里   “真喺扑街!竟然被人抢先了,他们这是挪用了那些没养熟的东西罢?”   其中一个当即气得脸色紫红一拳捶上了树,他伸头去望,这些摊子可不就是几月之前被暗船送来,说是鬼王宗在南洋新得的野鬼,打算养好了等着这几个院子里的人来了“待客”的,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挖走了这么多,这个络腮胡不及半寸的道人这就想上前去教训一番这些他眼里杂鱼一样的术士,可刚迈开了脚,就被身后一个矮小粗壮,与他同样蓄须成一副正派修行模样的拦下了   “别心急,他们干嘛偷这些坑里土色都不算黑的,当然是因为养成了的没能耐来用!你说那七圣能从后山林子里的东西手里活命出去,他们弟子再不济也不会像那几个一样就是出洋相的,咱们等等,等着不自量力的被收拾了,里面的力气也耗了,再来个螳螂捕蝉……”他越说越眉飞色舞起来,其余几人称赞了一番他的头脑,这就都身伸长了脖子找自己成为“黄雀”的契机   他们看着这几人先是被里面的人令兵马倒了蜡烛烧了身上,仅仅一刻不到的功夫就被破了法,被自己放进去又狼狈逃出来的阴魂追着索命   “就是现在!”那个矮壮的道人一声令下,可这光盯着院子幸灾乐祸的几人丝毫没有察觉,就在那墙下法坛的白烛倒的同时,正有一群身上幽绿掺黑,形似蟑螂却身形小了许多的怪虫爬到了他们脚下,而这黑绿纹的怪虫背上还背着一只浑身黑得毫不起眼的蜘蛛   蜘蛛在看到人之后跳下了原本借力而来的虫子身上,极快地爬到了几个道人的与阿四的后颈,只是阿四恰好脚下太急绊了石头,那蜘蛛被甩了出去,这才险险留下了一条命,而那几个道人还没走出两步,竟然就脸色发黑两眼翻白地接连倒下断气,阿四吓得尖叫后退,用手撑地往后去爬,因为他看到了几个刚断气的人后颈爬出了一只浑身血红的蜘蛛,它们停了停看向阿四,却也仅仅看了看便转头往着那两处挨着的破院去了   阿四自然也被这成蛊了的“血珊瑚”咬上了后颈,他拼命挣扎,眼看脸色越来越黑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身后亢龙山传来一声术法炸地的声响,随后他后颈而来的刺骨剧痛竟然瞬间消失了去。缓和了片刻,这才一咬牙关往山上跑去,打算不管受着怎样的罚,都要去见肖苇禀报,早在刚刚几人远处观战时候他也在自己心里打好了算盘,若是这几个也死了,那么七圣后人一伙多少也有耗损,他作为唯一活着的回去报信,总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亢龙山是一处无论远近海陆所见都灰褐光秃,终年雾瘴绕着的庞然大物,阿四随着肖苇第一次来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们一众并非修行者的被得令在山下看着那些自愿或是被坑蒙拐而上了鸿禧暗船的一群肮脏不堪的人。   他曾跟三哥打听过这些人入山之后可是如同战俘与农奴那样开地凿石到死,三哥其实也说不清楚,但打从他在鸿禧得了近身肖苇做打手随从以来,这些被如同牲口一样拥挤拉进山去的就从来没再见过了,他出于好心不想让阿四一众后生发噩梦,这就点头说就是如此,丝毫不提曾经见过有穿着破烂的死人和残肢被抛海一事,以至于阿四到今日才晓得,这山里是一处偌大的修阴养鬼的道场,即便是他们这种当街打死过人,在赌档抢客或是与其他商行抢码头时长刀肉搏的都是三五步就能被四周的阴森给吓得腿脚发软。   他到底是个曾经做过力夫脚行的,即便被那怪虫子吸了不少血气还是受住了亢龙山里那其中中掺着阴笑幽咽的阵阵阴风,夜晚才是这山中最热闹的时候,他跑过一路招了不少山中那些阴术士的注目,只是他们并没有哪个过去扶一把问一句,看着吃力从山脚方向往上的阿四窃窃私语或是不加掩饰地嘲笑讥讽,说他一看就是擅自下山动手讨了苦头的,但心里也泛起惶恐,打量起要不要将自己已经打点妥当的法器符箓先收着,今夜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阿四那后颈散出的血气惹来了不少阴魂与鬼瓮有所动作,只是他们刚要晚上扑,便会遭到有人打来的术法给打个粉碎,在自己面前魂飞魄散了十来个之后,这些阴魂也只好远远地看。他不敢停下半分,虽说阴魂他看不到已经聚满了山间,可这亢龙山里唯一有的树木是一种瘦高的枝丫如同烟鬼饥民的手脚一样,深绿叶片稀疏得很的怪树,而这树上停满了原本在肖苇的公馆屋顶偶尔会有三五飞来的红眼老鸹,这些鸟错落在怪树上面朝着他叫嚣挑性,偶尔有几个一口咬了颗这怪树上面鲜红如血的果实,满口如同饮血一样将果核吐向这个狼狈前行的人,只是也都没有一个如愿   “别往前了!你不要命啊!”阿四终于还是被人拦下了,他两眼昏花地瞧出了正是肖公馆的大管事德福,不禁猛然瘫软跪地,有些委屈地带起了啜泣   “德福叔,我不该下山,我……我要去求肖先生原谅我,我……刚刚在山下也不是完全没用,我给了那院子里住的人一点教训,他们有受伤的……”他其实在来路时候自己编排了一大堆情节要跟肖苇去报,可这会儿却语无伦次,头脑空白起来   德福其实心里对他也是鄙夷得很,但出于曾经在广州一起朝夕相处的良心还是将他扶进了山脚这座琉璃珐琅富丽得不该是这山里荒凉该有的宫庙院中,阿四命大,恰好遇上了原本在主殿后堂候着肖苇的他因为门内满耳自己东家的哀求苦吟太过揪心而出来偷偷摸一把老泪;也恰好自己是个祝由医道与肖苇每回被顾良潇折腾完事之后都虚弱无比,他早就在广州那会儿就炼好了大补气血的丸药与外伤敷药   德福虽说存疑阿四这等贱命俗人怎么能有条命从七圣后人手中逃出,还没被这山里如此多阴邪玩意生吞活剥的,但既然自己刚刚舍不得他进门送死,这会儿便尽了全力给他医伤配药,很快一张死灰的脸上就又有了血色,他已经嗡鸣了一路的耳朵也渐渐听到了更多的声响,听道了这宫庙之中似乎有个自己听过的声音在哀嚎嘶叫与一个尖锐得人心里发毛的笑声掺杂地幽幽荡在这宫庙天上   “德福叔,您帮帮我,我要自己去见肖先生,山下的事我会跟他说明白,他要杀要罚都是我的命。”别看他一脸委屈,其实心里已经开始合计着最后肖苇会给他些什么好处了,却不知德福将跌打膏往桌上一砸,很是生气,就在此时又几声撕心裂肺隐约而来,他只好松口   “你将事情说我一遍,不是不让你进去,是大先生与涟先生正在里面商要到关键,我恰好得去送趟药给涟先生,应该在那三位暂歇的功夫能听得进你的事情。”   他自然不只是想帮阿四而已,今日里面比起广州的地宅似乎残忍更甚,而肖苇的身子打从星罗洞被解袭洪不知请了什么魔高一丈的高人伤就从未彻底好全,半年多前顾良潇出关之前那回更是让他这半年各种中西法子才保得起术不碍,眼下已经是兵临城下了,即便这几人对后山的那位再有胜算,也不该如此惩罚这么一位劳苦功高的,何况肖苇对他还有收留的大恩!   阿四其实心底满是不服,可是眼下一想,自己替着肖苇埋过那么多从公馆窄门里送出来的死人,还是向德福开了口,恰好在他说完的时候有一个常年替德福打下手的下人来报,说是药已蒸煮好了,德福便交代了他过一刻钟再将茶炉里煨着的那碗自己喝去,这就出门去了   他端着一个还有热腾扑面的蒸笼再转到了这宫庙主殿的后堂,殿内并无人再候着,通亮的灯火映着一张张主分坛上各个诡异鲜活的神尊脸上,他们似乎眼会转动,待得德福再到后堂那扇深绿的高门面前时候,身后有幽幽的窃笑传来,但他并没理会也不害怕,只是挺直了脊背很是恭敬地朝着门向喊道   “大先生,涟先生的药已经好了”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这门伴着一阵阴森带腥的凉风吱呀而开,他脚下稳当地跨过了高槛,即便心里翻腾难受不已,却还是咬紧牙槽不敢有半分神情而对着屋中符箓地毯上面宽衣赤条,浑身被汗水不知洗刷了多少回的两人,而此时的肖苇已经全然背朝天地瘫在毯上奄奄一息,任由那十指扎进他腰间皮肉的人摆布玩弄。背后深褐的旧伤又被划开了新的血红抓痕,与他往日人前总是一身洋装考究,满身富贵的体面天壤之别   而在顾肖两人身后四五步左右的蒲团上面坐着个面色四死白,唇上满是鲜红的不大少年,他的眼睛始终在酣战的两个男子身上,放肆尖锐的笑声此起彼伏,丝毫没把德福放在眼中 第158章 不正心   德福走到那少年身旁才换来了他斜斜一眼,即便阮青涟已经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他在鬼王宗里面也还不是至高的那位,他先将蒸笼放在少年身旁,随后又站直朝向他身后那个从地宅里原封不动请过此处的鬼尊   “宗主,涟先生”这鬼尊前面那些脏腑与残肢都还偶尔会有血水渗出,想必是今日有术士所得了后堂的令来问他要了能让人浑身失去六感却不致死的药帖而生生开膛卸下的   阮青涟一副懒散模样启开了蒸笼,将里面褐黑乌亮的肉丸拈了一粒嚼了起来,肉汁覆上了他那刻意抹了人血的唇,更是红得让人难以忽略,而他正在吃的分明是肉泥的丸子,却没有一点荤油肉香的气味,反是一掀蒸笼,是一股诡异的药苦,若是头回闻见的定就已经喉间翻腾了   “山下上来那个,还能活几天?”   阮青涟嘴里含糊地问向德福,他另一手手诀两换,肖苇与顾良潇之间便凭空有法光炸出,二人在粘腻迸溅的瞬间被炸得分开,即便是前一刻还好像浑身力气不尽的顾良潇,这会儿也仰面瘫着胸膛起伏大喘粗气   “瞒不过先生,虽说贫道给了他几帖子药下肚子,可气血大亏,再强健的身子也就是半月的光景”   阮青涟并没有答他,依旧饶有兴致地瞧着不远处那一丝不挂的两人,直到这门窗紧闭的房里又平地有阴风吹了几人的后颈胸膛,他才再用那把不似人声的嗓子朝德福一句   “山下也不会这么逆来顺受的,至少有两三个不会,你把人收拾好,我等下出去看看。”德福等的便是这么一句,他千恩万谢地赶忙朝肖苇走去,刚要伸手去扶人却顿下,在那一地散得乱七八糟的衣裤里面捡出来了顾良潇这回到亢龙山来较为刺绣清淡的法袍将他身子裹住,虽后将人架到背上之后又是一番感激,并与还是满脸旖旎的顾良潇一句,他会亲自熬了固阳茶送来   待得肖苇被德福如同死人一样拖拽辛苦地出了门后,顾良潇缓缓起身,他有些头晕目眩地开始摸索着衣裤穿好,可刚刚打理清楚,这两开的深绿大门又被唐突撞开,而来者是一个立领窄袖,陌生年轻,又满是憔悴的面孔,而此人正是阿四   阿四刚刚凭着一股怒火与头脑的简单来了这处,但他这就被吓得两腿发软起来,并不是因为顾良潇与这屋中贡了残肢脏腑的几个狰狞鬼尊,而是那张惨白之上鲜红醒目的面孔   “大……大先生……宗主……”   他彻底被吓软了腿脚,几乎是摔进了屋中去的,顾良潇刚回头想瞧阮青涟的反应,怎知阮青涟咧嘴向这个人笑了笑,可这模样映到了阿四眼中让他浑身更颤,甚至明白了儿时在村中听的那些鬼怪故事里的厉鬼不是凭白捏造的吓破人胆   顾良潇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一手上术将他身后的门重重关死,然后上前几步,满脸看着什么污浊邋遢一样垂眼去问   “既然来了,涟先生同宗主就听听你说的,要想好了,也别太啰嗦”   阿四脸上露出一个惨白的笑,虽说浑身抖得厉害,可还是将自己下山之后见到两伙人怎么先后吃了那七圣后人的亏又被古怪难看的虫子咬了一口就吸干损命的事情给这二人听了一遍,阮青涟的神情没多大变动,倒是顾良潇听到了虫子之后眉头嘴角都抽搐起来,阿四以为是自己犯错,吓得更是结巴   他之所以还是自己闯了这后堂,全是因为德福让他暂歇吃药的小间挨近这宫庙的大门,就在他依着嘱咐的时刻端起药碗的时候就听到几个嘈杂仓促的动静从远及近,待得这慌忙的几人入了宫庙门中,也与他一样很是诧异为何无人看守,也不见走动,而他们正吃力地搀扶着一个比自己刚刚还半死不活的人   此人身上焦黑,衣衫炸裂,本就气息不顺也不知为何在入了这大门之后还呕吐了一摊血水,搀扶他的催促走在最前的那个有些年纪的老道赶快往深处走找到肖苇等人禀报,可那人走了几步,瞥见这些供灯通明,神龛贴地的主偏殿中一双双鲜活阴森的眼睛还是往回跑了   “要不咱们还是找找看哪个平日里离肖先生近的先通报一声罢,这……这容易犯忌啊”可是搀扶着那焦黑之人的其中一个当即跺脚得咬牙切齿   “师伯,现在可是民国新世道了,你怎么还那么顽固亲疏远近的这套!三师兄是因为要替鬼王宗分忧才被山下那老杂碎给劈了雷的,咱们即便功法不行,也是劳苦功高,怎么就不能去去见见那几位坐高堂的了!何况你认得那个有法子能治这玄女法雷劈过的人么?!”   这番话让那老道还是有些犹豫,另一个也是着急的赶忙附和   “可不是!咱们凤山派原本在佛山也是体面的门户,虽说跟着胡师叔得了收留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可是得了风光的不只有他么!您无论师承还是辈分都比胡师叔高,就当真甘愿一辈子在这山里再守六年的棺材,同个农奴一样还得刨地去挖去埋那些炼鬼坛子辛苦到死么!咱们可是术士啊!”就在你老道决心转身的时候阿四从一旁将人拦下   他自己也被刚刚两个青年道人说得信中愤愤,只觉得德福不是关切自己而是想抢了他这个被自己撞见的大功劳,可是人已经进去了,他没个正当理由反而可能被肖苇责怪。恰好又有这么几个送上门来的,他便一个机灵地当即焦急上脸,凭着自己是肖苇近身那队随从与德福刚刚朝着自己的一番话得了这几人的信任,还给他们每个人在那小间里倒了茶水才往着主殿进去   他也没只是把这几人当个由头,只是比起说自己下山那段草草地跟这两人提了一嘴,他不敢多去往阮青涟与他身后鬼尊去瞧,生怕多看两眼就连话都说不出了,但阮青涟在他话音刚落时候却没了刚刚的懒散沉默,这人不仅长得五官诡异,面相让人心毛,嗓音更是让他脊背瞬间凝上了寒霜   “你说完了?”阿四赶忙点头,并保证自己绝无掺假,可话音刚落自己便感到喉中被一双手死死捏住,他的耳旁传来三五个跟阮青涟的嗓音一样毛骨悚然的笑声,随后两眼一黑,断了气   “我就说,你不用刻意去找,只等着败西村里的事情再有波澜,该来的就会来。”   阮青涟起身,从背后的阴坛中拿起一副虎面獠牙,唇上与他一样鲜红狰狞的鬼戏傩面,这就朝着大门而去,就在还有一两步的时候,德福领着已经能自行站立,端着药碗的肖苇同时而来,见到阮青涟之后赶忙偏身一旁让他出门,也就是因为转了眼界,这才看到了阿四那五官扭曲的尸身   “良言难劝该死鬼,是你多嘴了。”阮青涟语气随意,德福却吓得赶忙跪地磕头,顾良潇则三两口喝了肖苇手中的那碗琥珀色的茶水,瞧着对他眼神躲闪的人说道   “出去走走”肖苇的后腰及下疼痛不已,再挪动回这后堂已经很是吃力,但是阮青涟都已经要出去见人了,他怎么会被放过,这就将空碗递还德福,强忍着钻骨的疼痛跟上这二人的脚步   其实早在这几个凤山弟子也跟阿四一样往这山腰宫庙冲来时候,原本那些看热闹的与听了信的就也有安耐不住的,但是到底没有进大门的胆子,索性这几人也想显显威风,就大开了小间的窗户与他们隔窗说起山下的事情。   就在刚刚说到他们先被闾山的术法打得屁滚尿流要往后跑的时候,那个一直口中良善劝他们不可不见因果的降星观观主忽然变了嘴脸,几道玄女天雷追着打来,之所以他们没有伤得惨重是因为在下山的时候窃了点已经颇有年头的炼魂上术法封,将他们制成了保身符,而这个没躲过的三师兄,则是因为保身符落在了山上……   他丝毫没察觉自己身后与窗外的人已是满脸惶恐,等到有人给他挤眉弄眼了之后一回身,当即吓得从窗台摔下,肖苇不知何时站到了屋中,一声不吭   他勒令来围观的到这个没有牌匾的宫庙门口集合,这几个屋里的被吓得不敢走正门,这就在窗外人的协助之下将遭了葛元白雷法的一同由窗而出,待得聚集的人塞面了门前,肖苇与一个高瘦中年道人一左一右地护着一个头戴鬼戏傩面的不大道童而出,有些没见过顾良潇的也能猜出他是哪个,这就随着前排的一同问候“肖先生,大先生”   顾良潇的眼睛往那雷劈过的人身上去了,那原本要进大殿禀报的老道赶忙跪地哀求   “恳求先生们救救我这师侄,是贫道管教不严,可他们擅自下山也是想替鬼王宗分忧,答报收留的大恩啊。”他这一句把自己合谋下山的罪过给撇了干净,可眼下救人要紧,阿四进去之后没再出来已经耽误了好一会儿,也就没功夫跟这老道眼下计较,只是顺着他的话一齐哀求   顾肖二人没有接话也没有动作,反而是傩面的矮子偏了偏头,笑出一阵比这山里阴魂窃笑还要心里起毛的笑声   “我想知道,劈着他的雷,是不是这样的”他开口之中满是讥讽,可就在这同时手诀飞快地换了五换,当这几个道人有所反应时候为时已晚,当即就有五道蓝白的雷电穿过了头顶终年昏暗厚重的云,落在了这几个道人身后,发出几声响彻山间的凄惨   本来靠近他们身旁的急急退后,甚至还倒了一片,待得狼狈逃命的一群人互相扶着起身之后,连同原本就快断气的那个前倾倒在了这无名宫庙的矮阶之下,阮青涟在傩面之中看着这些道人与立领随从脸上的惶恐惨淡更是兴奋不已,交代了肖苇将脚下的腌臜收拾干净便转身又进了大门   无论是鸿禧远渡南洋拉回的那群还是在山里纵使怀才不遇,想借机在大人面前露脸留名的都没想到今夜的令子竟然是不可擅自动作,他们心里不服,若是等着七圣后人上山来了,那么一群人拥挤向前,即便功法不行靠人多与漫山各种邪祟阴物能弄死几个,但是功劳算谁?怕是哪个领了赏都难以服众!   他们虽然都是些坑蒙拐骗,自身根器平庸的术士,可是自己开宗立派或是拥有门堂宫庙大收香火供养的意愿可不比高功正派要少,而这也是他们跟随肖苇或是鬼王宗时候被承诺的。唯一特别一些的便是那些四处颠沛,被道门讨伐了多年的阴山弟子,他们是本着鬼王宗能重振阴山派是旁通第一修阴法门的地位,将南茅各派踩在脚下;可是看着每回同门之中那些去了南洋的要么道袍体面,吃好喝好,要么一身洋装穿金戴银不缺烟膏响片的怎会不心痒!   先人一步,出人头地,是今夜这些擅自下山与打量着下山的这些鬼王宗麾下下等术士们的共同野心,也是阮青涟下了这道令子的心思歹毒之处——定然会有怀揣心思的下山送命,可他们功法再是不济也能耗损一些山下人的力气与法物,兴许还真有哪个有点运气让其中的吃了苦头;死在山下的是不中用的,侥幸能爬回来求自己慈悲救命的也必定会遭来山中其他探头来望,他只需要听到门外有了动静,出来活动筋骨一样当场罚了这么一些,既能震慑愚众又可让他们在来人上山之后不会有浑水摸鱼的心思,百利无一害!   而这一众聚在山间的人并非只是见着人就在咫尺之间被雷法活活劈死的心有余悸,阴术士本就与死物打交道,可是这么个不露脸的家伙手上的速度与默着心决起术为敕令,这可不是他这么个双手惨白黑甲,皮肉不糙的半大小子会有的能耐。而他招来的雷也并非下坛旁通多休的那类天雷,更像是中坛或是天庭之上的神明之法,譬如龙虎山天师府的那派雷法;又譬如……刚刚这已经成了焦炭的几人提及的玄女天雷。   薄雾冥冥,混沌不堪,山下领着两处院落住的除了王玖镠与韩不悔都还是一副警觉不已,眼观八方不敢松懈分毫,葛元白先前不久的那几道玄女落雷即是打退了几个比之前墙下小人有些道行的,甚至还让暗处躲着的也知难而退了不少   吴巽也想与众人一样法起两回,怎知就在他的兵马追着往山路的阴戾而去的时候被一阵从脖颈后面而起,鬼笑阴森的风给捷足先登了,那几个人惨叫地在山路之上先后倒地咽。而两院中的人则看到了衣着颜色依旧鲜艳的冯常念也披发而来,只是她那一脸依旧脂粉精致的妆容让段陶两个同为女儿家的震惊不已,心中齐齐叫喊:“得是多估计脸面才能五更不到就涂脂抹粉得这么体面!”   “四爷的情况你们多少也有听说,南地本就不是我们这些仙家待得身上痛快的地方,我让那小子安生待着,别还没上山就先让下山的看了笑话。”   说罢她似乎看透了两个不大姑娘的心思,故意再理了理自己自己身上水蓝薄缎的领袖衣口也进了茅绪寿那院子,听完今夜闹腾的一番经过之后恰好那杂间里立着的又有了动静,茅绪寿赶忙往里面去,用刚刚王玖镠值夜时候偷偷摸出的符箓与那日鬼经残卷里记下的法子将其稳住   “王小子还算劳苦功高,可那姓韩的装睡个什么劲儿!指不定这山上一趟有没有命下来的,还怕日后没休息的功夫!”葛元白怕再起先前那等波澜的荒闹,这就将冯常念好言好语地请了回去,茅绪寿倒是没执意留下也进了屋,反倒是段沅看着他这举动起了眉头 第159章 南洋杉   “沅丫头你望什么?”   陶月逢疑惑地凑到她旁边,在她眼睛的方向看不到什么不妥便仰头向天,不是可是刚刚那烟罗鬼王的阴风太是猛烈,此时天上的浓雾厚云竟然散去了些许,只是往着亢龙山方向依旧有增无减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今日特别奇怪。”说罢她便也进了屋子,重新回到霉味浓重的旧床上时候忽然想起了从前云七院里与段元寿时光与毛诡弥留之际时候戳破了她与王玖镠一路欺瞒自己的关于那个人的藏不住的秘密,忽然眼眶模糊,烫热滚下   一滴湿热摔到了墨迹未干的笔迹之上,虽说身后的人因为大耗力气已经睡得死沉,但茅绪寿依旧咬唇不敢出声半分,他不知为何自己会因为一封尚未写完的短信如此心绪翻腾,因为这信上的内容他早在那日韩不悔大醉嘲笑他扮妆的那几个纸扎人时候就已经将这一番话在心里揉碎删改了千百次,起先下笔难成,是因为他自己过不去毛诡与父亲溘世与对自己瞒下了他的一盘心计,写过几回,却都是将笺子揉成了团撕成了片,将自己翻乱不明的心思倾在手上狠狠地摔了扬了。   他回头看了看那张在晦暗之下若隐若现的面孔,猛然起身靠近要伸手去触一触,却再一次被面颊两行滑落的咸苦给打回了清醒,顶着胸膛之中煎熬的翻腾匆匆地在墨汁风干之前落款歇笔。   这院中那枝丫相缠着苟延残喘的一双南洋杉如同两个上门讨命的阴魂厉鬼一样开门既见,记得午间刚被领进院门的时候吴巽就朝它们脱口而出一句“真是难看”   韩不悔毫不客气地朝他手臂掐了一把,胡乱地朝着那收了他们赁屋子钱的乡长挤出一脸笑来   “这处原来该是住着一对伉俪情深的夫妇罢,南地多有男女共结连理时候由夫妻双双栽同心树许愿百年好合,我看着两棵树如此……茂盛,定然是携手去外乡闯荡相伴了。”那乡长的的下巴简直被他这胡说八道的功夫给折服得快要掉到地上,可他是个嘴笨的,撒不得什么天花乱坠的谎   “这屋子的确有是一户匠人夫妇在住,可是因为成婚多年都没见家里添人口,那后生瓦匠成日与他屋里的吵得拳脚相向,一夜酒后将他媳妇掐死不说,连听到动静来劝架的街坊也没赔了命……”他是说不下去这晦气事情了,而院中的其他人也同他一样发窘地哑了嗓子,一时之间除了偶尔几声难听喑哑的鸟鸣,这院中便像无人涉足时候那样死寂不已   茅绪寿用自己那黑木匕首在靠近院墙脚的那棵树下硬结干裂的土地上面仔细刨出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深坑,将一个黑墨符箓书满的竹筒竖嵌进去又填埋平整,起身时候他重重地长舒一口,终于见到了因为阴消阳长的启明星在眼观可见的天上杀出了重围,放出闪亮的星辉召请旭日到来。   冯柳二人挤去的那举人家的宅子虽说也有些老旧,但比起其余人凑合了一夜的那两个院子一比较,当即就让吴巽心里后悔不已,一个二进的小楼还有几间堆杂住着下人的小间,这一家人没了皇粮的月供也被村中的衰败牵连,早就只剩下两个无处可去的老夫妇下人,这守龙村里人撞过邪物鬼精的只多不少,因此对于这一众修行人能上门来吃茶作客可是恭敬得不得了,即便家中已经衰落不已,还是沏了壶好茶奉上   “今日与当年有因缘际遇的都已坐在屋中,老道我虽然在十多年前也就是个躲在师兄父身后的累赘,可是今夜进山定会如同当年一样舍命去护我门下弟子以及在座各位;当年的飞僵已因歹心之人的计谋而成了不化骨之身,不化骨现世,灾祸百年不消,还望诸位无论为己为道皆能暂放下相互嫌隙,在山间相互帮助才……”   “我可算明白那些新派的怎么就对旧书老理乃至学究先生们那么抨击不已了,葛兄弟你这婆娘一样絮叨的做个什么!要是他们还没想好此间生死利害能跟着来这破地方么!”韩不悔险些被葛元白这番语调迂腐的出师表给搞得上下眼皮又交战起来,索性自己当那个无礼的去打断,既救了自己也让小辈们逃离祸害   柳萑没忍住笑出了两声,冯常念却没了昨日在脸的那副事不关己的清闲,她垂眼喝茶,也不知在思考什么,看到葛元白有些窘堪的段沅想替他说几句,不曾想柳萑看出了她有些怯众而言,这就开口去救   “我们北方人没你们文绉和气,但是葛观主的一番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万物皆因果,你们道门术法不可滥杀人鬼破坏秩序因果,我们出马的老仙儿跟着佛道两家修行自然也是得守着的,这山上的祸害来势汹汹,怕是比咱们抱的死心还绝上十倍百倍,我是柳家只享富贵的废物在座难免听过不少,因此这趟能有这么个替四爷与父亲报仇的机缘,自然是神挡杀神,遇鬼杀鬼的,做足了受百般因果天地惩罚的准备,各位是如何,表个心思,大家也好彼此定心。”   韩不悔不曾想这个在盛京时候有些疯癫,嘴里又总与吴巽一样无礼刻薄的小子能说出几句人话,不由得对他有所改观,这就赶忙接了他的话头   “柳少爷这个场,贫道先来捧了!当年败西村一行是因为我师兄一己私心,贫道出于对家师临终诺言追查至今,自然不会在乎生杀因果也要追查明白,咱们道门修行的拿不了俗事愿景的那句下到地府终相见来诓骗自己,九幽之下是更广大的天地,只求若真有幸与师兄或是他老人家有一面之缘不是心虚悔恨才好……”   他没察觉自己也入了葛元白那滔滔不绝又有些无聊文章的后路,冯常念白眼翻上了梁,这就将他截断,斜眼闷叹一口   “你们这些男的今日怎的一个比一个像婆娘,我就问一个,进山谁开路谁包后,哪个熟悉山里痕迹土地方位什么的,我娘俩的仙家虽然修行在深山,可南北有别,又因为离本堂太远有所力不从心,你们可不能指望我们。”王玖镠忽然一笑   “韩叔家传可不就是跑山看水的么,自然是他开路的,至于断后……”他话还没落葛元白与茅绪寿就齐齐抢着去应,但是一番商讨之后还是被葛元白抢过,而韩不悔却没了刚刚断人发言的神气,他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了一张破旧的亢龙山一带的地图,上面的绘制年月是已经快要磨损不见的“同治十三年”   “这是我力所能及找来的,可是昨日到了之后照着走了一走,不中用了;也问了问村里有些年纪的,可十几年没靠近过亢龙山,他们说的也难以当真,只是那山后有一深谷还有海沟与那日总坛里的破卷说的是没差的;我即便有些看山断水的能耐,可终究不是猎户山客那样在此刻管用。”   众人又陷了一阵沉默,即便吴巽曾经两回说自己乐意打这个头阵,却都被众人当他胡言乱语,陶月逢这个一言不发的只好叹气一声,起身来说   “你们的探风兵马进了山就是给山里的大鬼送顿饱饭的,不如我的虫子管用,可惜我法术不如你们,还请韩道长助力,与我这个也在山谷里面走了四十年山路的一同开路。”   众人心里都片刻打量一番,怕这还真是最好的法子了,虽说赶脚的与钻地摸宝的都该是把山里行路,断山识水的好手,可近二十年的世道之变可谓是天翻地覆的,走一趟山路没被身后的走僵犯煞,倒可能先挨了驻扎山中哪路挂着军旗的火铳洋枪;好不容易夜观星斗日断水流地找到了一处地下有富贵的阴宅,极有可能早就被洋军的火炮炸得一塌糊涂,或是因为生存艰难,先被这位先人的后辈寻着家祠的线索先“借了”里的,当真是“福泽后人”   就在这屋中达成一致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轻叩,随后一副被水烟筒子熏得粗糙的嗓子极力捏出娇媚喊道   “各位道长真人,有两位小道长到了我家大门口了,他们来问有没有一位王小道长和两位都姓段的小道长,还请哪位出来随我门前认一认。”   王茅二人面门一觑,年纪不大又晓得茅绪寿姓段的,其实不难猜想到,可是这雷州岛南在外流传的诡事也是不少,他们是迫不得已但怎么会人主动找来   门开之后那举夫人笑得脸上胭脂都快被挤成粉块生硬落地,本去应门的是他们家里的老仆,可就在此人上楼要报的时候瞧见自家主母正在门外眼色暧昧地“扒窗户”,正愁不能多看几眼这一行道士之中的那两位俊美少年的她听完老仆在墙角的一番之后这就将人打发了,自己叩门去报。这会儿出来的恰好就是这二人,她欢喜得故作媚态扭起了前清富贵人家女眷最喜的“花团步”,王茅二人宛如跟在一具快要走煞的走僵身后到了举人府的大门,眼里刚露惊喜,不想梅山魏家的这两兄弟更是兴奋,惊叫得那举夫人耳中发疼。   虽说这亢龙山从外看就已经是阴戾万丈,怪鸟群飞的渗人,可没有地利还有天时恰逢与人和赶巧,梅山法门的先祖本就是猎户山客,而他们流传至今的修行功课之中在不好辨向的荒山取回师父放置的法器灵物,与夜间行山路可都是必修,魏通宝与魏元宝一口应下了做众人先行的引路   “可真是巧合,当年进那破烂村子的时候就有三个等着候着的,而今也有。”陶月逢忽然如同自言一般垂眼抿茶来了一句,这一句让韩不悔与葛元白齐齐发窘,可仔细一想,两个半大的孩子能寻着他们踪迹来守龙村也有蹊跷,还是问去了一句缘由   “自打那回受了毛师傅救命之恩之后我兄弟二人回去就苦练了一番,师父见师兄进步挺快,他身子自打起术翻坛镇住了等闲倾里那个鬼东西之后就一直不算太好,于是就把山猴老爷传渡给了师兄照顾,我们看黄师叔这几日该不出门去找重新搭庙的土地,又在前些日子夜里听到他们二人看了丰州的来信告知毛师傅的事情与这雷州岛有蹊跷……所以……所以就把我们能用的法器暂借下了洞府的坛……然后就来了……”   众人齐齐望向王玖镠,院中这也是他从句容返闽之后的计谋一环,但王玖镠没看旁人,而是淡定地瞥向眉头似有又无的茅绪寿,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   “昨天后半夜我虽然累得昏沉,可杂间那位毕竟是吃了我的血的,他似乎还闹腾过一番,我恰好想问问是哪位替我摆平了麻烦?”   所有眼睛又齐齐打到了茅绪寿身上,茅绪寿那眉头彻底平整下来,王玖镠虽然心里已经窃喜到不行,因为这人故作平整的脸上与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他从没见过的慌张,而茅绪寿自己也没料到自己也会有“做贼心虚”的一天   “你守夜的时候有镇尸的符纸从袋里落了,我刚拾起来那位就有了动作,一时之间忘了还你,而且镇住的法子在句容的时候大家一同看过,我不过是没忘记而已。”   说罢他实在不敢多看哪个一眼,索性又推开了门,手忙脚乱地从自己裤袋里摸出两个银元摊在掌心希望能借这举人府的伙房有一顿可口的晚饭,而后一句那位还在破院杂间,这就跑出了举人府   “你跑什么啊,刚刚听到是我给清远去信之后我还以为我又要挨你一通拳脚泄愤呢!你回去看着杂间的,可他跟我亲近才对啊!”   他刚以为逃离了一众人可以逐渐定下心里的翻腾,怎知被王玖镠踩了后脚跟了出来,这还忽然一搭肩头从而后阴阳怪调地耳语一番,他顿时再度怒火烧心,真就手肘发力向后,撞得身后这个突然从地里长出来一样的咳嗽三声,皮肉的确是疼,可他却笑得更是欢悦,并没有停嘴的意思   “我袋里落出来的,段道友,其余的还好说,这符纸我可是贴身揣着的,你不伸手去探可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你就说……”他又凑近茅绪寿耳旁   “我若是个姑娘家的,这算不算非礼下琉呢?!”   茅绪寿感到他这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烧旺的柴火往他心上抛去,话音一落自己的颈脖而后就烫的人难受不已,他只是觉得这种要掺了炼化亡人开坛祭过的头发骨灰混入墨汁才可符灵法显的东西不会在布挎里乱塞,因此蹑手蹑脚地往裤袋腰间摸了一把,想他多睡一时半刻,可他嘴上怎么会认下   “那你是姑娘么?!给你省力气你反倒说我非礼,真是不该帮你。”   说罢他赶忙快了脚下要逃,王玖镠心里荡出一阵滋味陌生的波澜,他脚下也快快随着,可就在自己已经伸出手去要触上他那低束得随步子轻盈摇晃的发丝时候忽然又胶在了咫尺之间,最后随着心里泛起的酸楚生硬地缩回,有些心慌地跟着他的脚步往破院回去。   守龙村因为那山间浓云的缘故一日也没多少日光给屋顶沿路添些颜色,过了午中便开始添上地下就蔓延而上了灰黑的颜色,就如同此时,两个被拉长在身后的影子刚刚重叠一处,就随即被冰冷的颜色覆盖抹去 第160章 亢龙山   今夜混云的颜色像极了三年迁坟开棺捡骨时候,那些在黄黑之下早已腐朽得与枯骨烂肉贴合一处的殓袍一样,颜色混得肮脏且千疮百孔。   一轮本不该在这夜就变换做圆盘的月亮竟然在这浑浊的破漏之中挤出了自己大半的身形,只是它并不晓得这夜的自己也染上了一层阴森的颜色,让亢龙山里的阴魂毛僵,乃至暗处伺机的一些活物有了得了天助的喜悦   伴着无雨却轰隆的闷雷,魏通宝手里那叫做“魂不知”的法叉捏得格外的紧,期间曾有二三残破不堪的阴魂闻见了活人的气息聚来进山的路口,可饿虎扑羊不成,这一行活人甚至没一个抬手起诀之间,它们就被忽然法身浮现的柳四爷一口吞掉,惹得梅山那山猴老爷很是恼火,一时之间一高一低的畜灵嘶吼逆着厚重腐腥的阴风逆向而上,将那一双双腥红如血,在瘦高的怪树上面也是虎视眈眈的红眼黑鸟给震慑得散了一些,留下的那几只也如同山猴老爷一般肥硕的,想必都是吃了孤魂野鬼或是人血骨肉年头不少的了   入亢龙山往上已经走了二三百步,除去没有停歇过的鬼哭魂吼还有几个不自量力想吃血索命去抵自己阴寿的也没再见什么特别毛骨悚然的,一行人虽说皆是沉默不言,可没隔几步便会前后左右地递去眼色,这是葛元白想出的法子,人不可眼观八方,在山里放各家兵马探路先行也不划算,因此几人各自顾及一处,这眼神一换,便知哪方不妥,哪处暂安   “别碰到树枝树干,否则你们那什么万魂归也拉不回命来。”陶月逢忽然压着嗓子幽幽一句,随后她两手背相贴,凭着一个诡异的手诀盯上怪树上肥壮的红眼黑鸟,片刻之后那口中嚣张还没拉完长音的鸟眼珠崩裂溅出鲜血,顷刻之间就成了接连摔下树来的死物   “陶谷主,您可晓得这是些什么邪门东西,鸟还好说,可是我现在五脏六腑都冰冷打颤,四爷也有些害怕它们”冯常念听完柳萑这么说之后满脸担心,可进这阴森地方点火带灯的只会成了靶子,她只好用自己掌心的温热覆去柳萑手背上去,怎知这人并不领情,一把抽回不说还将双手背去身后   “你们这些没进过当年村子的只是大费力气去查孙三康到底死活如何或是想追踪飞僵到底被藏到哪里也不是个错,可是葛小子你回回密信到云南给我也是这些不该作为主要的可就让我好几回捶胸顿足到干脆往岭南去一趟骂你一顿了!”   葛元白有些发窘,恰好此时有二三似乎是被人暗处开坛得令而来的厉鬼从山路两侧夹击而来,他赶忙将系在腰间的盐米一撒,这几个厉鬼身上便炸出蓝紫的电光,而后段沅口手皆快地起术上诀,一声敕令而出之后在深黑如渊的地方凭白也炸出雷电的火花,一些打翻在地的回声传到厉鬼怨魂们的耳中,他们便赶忙四下逃窜回去   段沅在晦暗之中看到茅绪寿眼睛落在她的身上,朦胧之中竟真让自己犹如看到了段元寿曾经授法那些日子里朝她的赞许,而陶月逢见又可以得几步安静,这就接着刚刚未完的话   当年败西村祠中的那口被歹人用作暂放飞僵的棺椁只有内椁是那东西,因此我们活着出去的在葛老观主后面的提议之下重返此败西村拆了那椁杯的一块,利用那残卷里万一炼僵有所失常而给术士暂缓逃命的几术做了你们而今各自在手的符令雕牌,一月半散坛之后我是最晚离了庐江县的,登船那日就见过这难看得要命的鸟,刚回到云南就听到了孙三康并未身死,忽然闯了好几处山门宫庙大开杀戒的惊闻。”   所有人此刻皆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并不是因为路前几棵加错盖顶的树杈上面那几颗男女皆有,以枯发缠得摇摇欲坠的头颅,而是听完了陶月逢的这番话后再与这一双双圆凸无神的眼睛对视之后,众人头脑之中皆是混沌多年的疑惑突然烟消云散——之所以七圣幸存之人乃至弟子后辈之所以屡屡遭暗袭偷伤,或许不仅仅因为那不化骨寻仇,而是孙三康在与其摔落山崖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否真的如同自家师父说的那样浑身重伤毫无存活的可能   “哪个野路子的障眼这么厉害,你们脸上这神情想必是都跟我一样看到了这几个丑东西罢”   吴巽向前挡在了原本开路在前的魏通宝面前,这颗头颅分明尸斑挂脸,是绝对死透了的,但听完这一番嘲讽之后他们的眼珠竟然齐齐偏向吴巽,将那腐肉的舌头拼命从口中伸出嘶吼,摇晃更大,让本就让人胸闷不适的周遭更添一股作呕的味道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东西哦!”   就在他持诀上术要将蛇鞭抽上这几颗忽然扑向自己的鬼人头时候,韩不悔忽然满嘴兴奋地抛出几张燃起的辰砂大符,那符纸的火团贴着自己耳旁飞过却没烫着人半分,不偏不倚地落到了这几颗鬼头的头顶,原本奄奄一息的火星化作四五团赤色的大球,而其中还有一张张逐渐扭曲融化的面孔   “梅山祖师洞府仙,手握法叉蹬坛上,吾今动请梅山咒,祖师助吾法无边,神兵火急如律令,斩!”   韩不悔这破秽的大火还算旺盛,可在那些鬼头之中的阴魂似乎又得来术法加持,号令传耳,他们焦糊不堪地从已经快要成灰的头颅里面艰难剥离出来,怎知刚带着一身火星焦灰要向着这一群进山送死的伸手去扑,吴巽的一鞭子当即发力一挥,又惹出一阵痛彻心扉的刺耳不说,魏通宝更是忽然持诀用手中的“魂不知”以指腹血醒了器,竟然离着这几个更加破碎的阴魂还有三四步凭空一挥,他们便顿时成了一摊齑粉,落到了一地烧焦的狼藉之上   吴巽有些发愣,分明自己是最先持起术上前的,怎知才得了一鞭子的威风,有些不服气地往后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恰好瞧见王玖镠朝着茅绪寿那护在自己身前的那只还捏着毛诡那法锏的长臂   “你这是干嘛,这东西闽地也有些南洋来的野路子在炼,我是见过的,能应付。”   茅绪寿其实是刚刚那几颗头忽然自行断发扑来的时候本能的一举动,但被这人这么一说,自己才觉得自己有种莫名其妙做傻事的可笑,可他没有半分承认的打算,这就朝着王玖镠身后的段沅一指   “我……我以为她上前了,怕出不必要的麻烦。”说完这就上前去与魏韩二人一同去查看那堆烧得还有些许残渣的鬼头   “你刚刚有动过么?”段沅被王吴二人齐齐问道,她一头雾水地摇头,简直苦笑不得,而就在这时,自选包尾走后的两位马脚忽然摇铃拍了镇堂鼓,先后从原本耸肩垂头死气沉沉的模样抬起头来   “有些上不得的东西想从我二人后背杀个不防,已经都被四爷与我家仙姑做了点心。”想必是因为柳四爷旧伤在身本炁显弱,而冯家堂口的烟罗大鬼道行也是颇为高深而遮掩了不少的阴戾,让山间里面原本怕是要给炼得强壮的大鬼们做口粮的小阴物也动了可以有一翻作为的心思,可谁知道只是换了两张吞了他们的嘴巴而已   起先王玖镠还觉得这柳四爷可是东北五大家出马的正统传承,让柳萑这个天生有些体弱的与冯常念一个妇人家包后有些不为礼貌,可当未末众人各自醒器完毕集合在两个挨着的破院时候,这两人就把包括韩葛二人这等年岁与见过的人都不该有所惊讶的都险些当面失仪   如同道门之中开坛做法,行山修法的时候都有相应的头冠法袍一类,马脚弟子若要号令仙家打鬼杀恶这等大事也需要身着他们仙家显化而出,再有弟子与画图裁衣的匠人描述醒器过的法袍,而这二人的法袍与冯常年那些从未重样的艳丽旗装一比,后者简直还不算回事了!   这两位从远处走来的时候一众小辈无一不是下巴跌地的惊讶不已。吴巽与王玖镠两位“富道人家”已经为今夜上山换下了原本的广绸苏缎,换上了粗布蓝黑,绣纹更糙的法袍与草底的编鞋;没体面几天的茅绪寿也是又挨换上破烂不堪的一身;只有这两位那是一身颜色五六种,宽袍大袖没有一处空闲地皆是彩绣法纹,而冯常念更是云肩上面满是璎珞摇晃,入夜之后但凡瞧上一眼,就没有谁心里不往那些富贵人家想将生前富贵带下黄泉的那身殓服去对比一番。   有着这么两位色彩斑斓的乐意断后包尾,倒是能不让别人因为他们分心晃眼最好的位置了。   “咱们可不能被这南洋的下九流玩意耗多了力气,段小子你看看你若是有法子,就给他们主人打个招呼吧。”   韩不悔看完之后伸展着筋骨起身,茅绪寿应下,他虽好些不如其余人了解这古怪的鬼头是哪门哪派,但丝毫不影响他也被众人都出手过一番之后自己也有些想表现一番的心思冲淡,这就将法锏放到地上,随后从布挎里掏了两个扎捆好的干草人形,又用那黑木匕首在草人腹上割出宽缝,随意捡出了一些未烧尽的碎发骨渣塞入其中   韩魏二人赶忙退后避免窥法犯忌,一众人却没有一个专心望向茅绪寿的,因为眼下我明敌暗,谁晓得四周的阴戾里面还会钻出来什么比这更邪门的   “没想到魏小子你也晓得这个是什么呀”魏通宝朝韩不悔点头   “毕竟岭南不必其余地方的买卖人喜欢出海去西洋做淘金客,无论是商人还是术士,闽粤两地若是想换片天地施展拳脚就多会选中南洋四国,一些受了道门之中斗坛大败、遭了进步新派砸坛毁庙的也会往那边求同门同宗的庇佑或是重新拜师一些那边的旁通之术,等闲倾是岭南梅山第一法坛,花尖山就曾经被败在师父手下的投过这‘降鬼头’到过花尖山,否则我也不晓得他们就是个样子货,火一烧就大抵不堪用了”   他因为看到韩不悔对自己有所夸赞而越说越是兴奋大声,这就让一些暗处掐诀起咒,原本还摸不大准确他们方位的术士三五敕令同时四面呵出,茅绪寿那持诀踏罡,已经鬓角渗汗的术法终于也到了敕令而出,利刃刺穿草人的时刻,就在草人无火自燃出青蓝的火焰,其中阴魂被自己的兵马携着直冲到一处长得密集的怪树之中的之时,身后也传出了各种阴魂邪物被法伤器创的凄厉声响   段沅那已经多日不见月阴的鬼王也被放了出瓮,大快朵颐地吞了几个不算厉害的炼魂,可是这回群起而功之中并不是如同前面那些都是些炼得粗糙不堪或是雕虫小技的货色。   就在那鬼王顾着眼前冲过来的时候就被两只忽然从脚下破土而出的鬼手撕掉了一块腿上的肉,散出阵阵腐臭的浓烟;陶月逢的“食鬼蝉”也被一个一身殓服破烂,五官下耸的高大厉鬼给捏碎了大半,若不是韩、葛、冯三人道行腿脚皆堪大用,想必此时王玖镠已经被他身后脚下破土的腐肉爪子抓了脚踝,而吴巽与柳萑也可能要吃了两具忽然从暗处两口腐坏得快要散架的破棺里忽然冲撞而出的毛僵的苦头   “看来见面的三分薄礼人家觉得给够了,这就要跟咱续旧了!”   如此嘲讽嚣张的口气若是在一年之前,段沅定然死活不信是葛元白嘴里出来的,可自打自己与他重回了那个闭门狼藉,香炉全冷的降星观之后,自己的这位师叔就好像被夺舍换魂一样“活泼”了不少   他不仅会在授他玄女雷法的时候如同段元寿一样小酌看自己出糗慌乱,还经常毫不遮掩地在不得乔装下山采买日用的时候买回好些稀奇古怪的洋货或是新料的长褂便服一类,更有一回他们进了个小酒楼吃个便饭,葛元白竟然还与隔壁桌的食客一言不合就划起了酒令,差点被已经窃窃私语的围观之人认出来他是哪个,而博罗县城中还有不少被那些死在了毛诡的毛僵手下,四处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与那些民主共和的工整一通贴得一样醒目的寻人大字……   这“续旧”里可还来了不少新人,就在茅绪寿刚刚退回到众人身旁时候,原本在远处听不懂是哪地方言的谩骂化成了一声厉呵,紧接着便有不小的动静由远渐进,冯常念歪了歪头,似乎耳旁有个看不见的人正在耳语,随后她面露惊色,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一把将身旁的柳萑与领近的段沅一把推开   这两人没个防备地撞上了其余人使得本就混乱的队伍更加不堪,可也是因为她这匆匆两下,让一个无头腐烂,四肢如虫兽那样贴地爬来的尸身扑了个空,葛元白是率先缓神过来的那个,赶忙持诀快快在掌心凭空书了一道雷诀,随后也是一令呵出。但他并没有打在随后扑面而来的无头尸身上,几道阴雷也如同爬虫一样贴地迅猛地奔着刚刚那听不懂的敕令方向而去,片刻之后便有惨叫的回响传入耳中,让暗处上法的几人伤得不轻! 第161章 应坛人   再看这几具没头又衣不遮体的东西,要么被蛇鞭捆着抽搐不已,要么就是被王玖镠的一把荡秽香烧得身上的腐肉块块掉落露出白骨;唯独韩不悔最不耐烦,他从背后出鞘了那把传坛的“九凤破秽法剑”狠狠地扎进了那扑向自己脚下的,随后剑刃划破指腹,就在血滴落上这无头尸的背上时候霎时漫出焦糊难闻的气味,虽说他屏息凝气没有去闻,可身旁一众人没个防备,险些集体弯腰作呕   “韩老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也不顾及顾及活人的。”   冯常念看见这一地四个都不用自己浪费力气,就心安理得地后退多步去躲韩不悔这术法而起的气味别沾了自己的法衣   而同样没出手的陶月逢虽然也对韩不悔颇想开口大骂,可她还是强忍着喉中的翻腾一手掌心朝上,另一手持诀,让从自己宽袖之中钻出的十多条浑身青黄殷红纹路,摆尾如蛇的爬壁虎下了地,别看这些爬壁虎体量也就她一掌的长短,可它们一拥而上了其中一具已经不能动弹的无头尸躯上,没多久的功夫就将这尸身上臂上的腐肉啃食得丝毫不剩   吴巽浑身一个哆嗦,别看他见着死人厉鬼时候丝毫不惧,可他却是怕极了虫子老鼠这类,从句容起陶月逢每回放她身上也不知怎么藏着的各类千奇百怪的蛊虫出来,他总是得几刻钟才渐渐心上不毛,但韩不悔那法剑一撤,那股更加浓郁的气味便让他彻底对刚刚爬壁虎吃腐肉的恶心烟消云散   “韩叔,咱们没死在那不化骨手里先被你谋害了!”王玖镠与茅绪寿这两个需要开棺寻尸的也没再能忍下这股浓郁,终于也开口骂了   但凡是个活物都没可能受得住这无头尸身上窜出的那股浓黑的恶臭,韩不悔自己走出几步,忽然躬身弯腰,这就用手里的法剑撑地呕吐起来,就在他眼睛终于有所缓和时候,捏着九凤法剑的那手忽有颤动痒麻了掌心,他很是奇怪地愣了一愣,确认果真是这剑在发颤的时候心上霎时起毛   “韩兄弟,你可还好。”葛元白好心地来搀了他一把,他赶忙挤出一笑,只是说了一句若不是走这一遭,他都不承认自己也不年轻这个事实搪塞过去,可是随后向上的路上他没了前段时候的满脸轻松,也就二十来步,就已经因为心神不宁踩掉了茅绪寿两回鞋跟   九凤剑颤,这是法器感应到了曾经也滴血在它身上的坛下弟子,而韩不悔所在的坛下只有他恩师与师兄三人,师父早已在十年之前因为顾良潇不留一字又心怀不轨地往了败西村去而积郁并亡,那么九凤剑感应到的术士又会是谁?   就在一众人开始打量起他忽然古怪起来的时候,这山间的路一分为二,得到了前辈们的允许之后魏通宝燃起了一个掌心大小的走马灯,而在最后面的柳萑则从自己随身里面掏出了个西洋的镀金珐琅“千里镜”上前了些,借着一点光亮用其四周远眺   “哎哟喂,柳少爷这个可是名贵货,贫道前些年开洞摸宝的时候也从一些还算富贵的棺材里摸出几个这洋物件,但是没了你这上面的那几颗蓝绿的石头,也就能换两顿花酒喝个痛快而已。”   柳萑听完他这一番话之后不禁笑出了声,露出一排皓白的牙   “上回多有怠慢韩叔,出去之后你可得跟我回盛京住上一阵,我是个倚着四爷的废人,有用的不会,可是鉴花品香,哪家酒香菜好的,倒算敢自诩行家!”   说罢他放下了那千里镜,而其余人或多或少地与王玖镠一样都斜眼到了茅绪寿身上,好在他神情还算平静,毕竟有了刚进守龙村那一场鸡飞狗跳,怕是柳萑这番轻浮话又让他想为段沅出口气   柳萑一抬手,只见那在句容宴席上拿出过的宝葫芦系着彩绳从掌间坠下,他张口并没有念出法诀,而是忽然伸舌出口,从舌间发出了嘶长阴沉的声响,随后在他指间落在的那处瘦高的树影上面的几双血红发亮的眼睛顿时如灯熄一般没了踪影,伴着那老鸹一样的黑鸟惨叫传来有东西落地的声响   “左边往前就是个断崖,咱们现在能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那处下面海浪打出来的;实在暗了一些,但是刚刚四爷告诉我穿过了那树后的地方有活人有火。”   众人这就转了脚下往右走去,一路上面有二三如同背阴山里半截袒露的薄棺忽然棺盖崩裂,但那其中的毛僵刚刚立直站稳就被王茅二人各自的盐米香灰打了回去,也不知为何,原本沿路嚣张的灵魂毛僵见到了他们靠近树丛之后便有所后退,待得众人先后钻进了这怪树错杂的缝隙之中,他们便没再穷追不舍   “魏小兄弟,你还不晓得这山中树的由来罢,老道简单同你说说,我们也是从句容南茅陆真人那里才晓得的……”   “阎王毒,这树的树皮树桨乃至枝干都是剧毒,在岭南沿海靠河的山里多少都有,只是雷州岛出奇的多,但凡山客猎户遇着不得不从这毒木身旁过的时候都格外小心,因为哪怕只是被树刺剐蹭破皮就可能让人一命呜呼,也因为受其毒亡的人皆是不能喘息,喉间有如同割喉的血线渗出皮肉吐血不止,因此还有一名‘见血封喉’。”   葛元白原是好心想告知在前面开路的魏通宝小心树刺,可不曾想自己话被截断不说,这少年口里一通流畅得活脱像将那日早上落在句容宿店门外那地上的厚卷背下一般,这就只好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倒是茅绪寿成了难得开口发问的那个   “可是为何这树的每一处都是剧毒,这些在我们周遭已经阴魂不散快快要一年的鸟食其叶果却没被树毒伤及呢?”身旁的王玖镠瞧了瞧脚边一只黑鸟的尸首,不算肯定地答他   “医毒不分家,向来就没有绝对的谁是毒谁是药一说,怕是这些长得难看的本身胆胃里也有些毒物,这山中又只有这一种毒树,以毒攻毒,反而没饿死了去。”   陆真人那后卷之中并未提及有什么黑鸟,可今日自己置身山中看到这些毒树倒是被点通了不少,活人沾了这树毒会惨死,而这处又只有这一种活着的植物,想必这山中的不少阴魂都是因为各种缘由入山被树毒死而阴魂不散的,天生就是块亡魂无数的修阴好地。   能有魏通宝开路也真是一个天助,他随身的一把辰砂封符箓的弯柴刀体量不大却很是锋利,遇上了实在人避不过的一些枝杈便可挥刀削去,只是能避则避,这毒木但凡有枝损便会流出其中刺鼻的毒液,若是口鼻入了太多也足以让人头晕目眩   “可……若这树真是毒得没个解法,那陆真人手记里面那想法岂不是等同于说咱们这一遭就是有进无出的,连败西村那惨烈都会比这处好太多……”   段沅虽然晓得这番话很不合时宜,可是这山里的路越走越是稀奇古怪,遇上的更是三步不熟悉,五步没见过的,越深处变数越大,他们消耗的力气也就越多,再加上这一路需处处提防不能触碰的毒木,实在没有一处让人不绝望至极   可也仅仅是几步路的胡思乱想,就在魏通宝斩去了拦路上面最参差交错的一部分后,他们便踏进了又一片宽阔的死地,而不远处便是刚刚柳萑说道的有灯火的地方,与其说是灯火,倒不如说是两处离地相对的台桌上面两盏行法开坛的白烛正在阴风中十分晃眼,再走进一些便看清了两处台下被土痕划出的大圆与案桌上面的香炉   “哎哟喂,就这群喜欢背后歹毒的还打算与咱们斗坛的么?!”   韩不悔扯开嗓子边喊边绕在临近的那处坛桌环了一圈,确认了除了一些简单的开坛必须之外并无不妥,心里这就有了跃跃欲试的想法,却被吴巽一把拉住   “韩叔,凭什么是咱们先出人啊,按理来论他们找咱们斗坛就得他们先有人侯客,你这上赶着去,光阵仗就输了一截。”   虽说他对于吴巽这个节骨眼还能讲究起这些很是哭笑不得,可是看到一众小辈们个个都拦着他不可入圈,也就只好缓下,又扯开嗓子大喊出去   “哪位道友想与贫道一行切磋一番还请现身说话,若是道友觉得这礼数繁琐,那贫道这就另寻他路了,这一片宽旷的,即便道友放了那个东西,我们也未必全都跑不掉一个。”   坛设离地两尺,那便不会是坛不离地的破衣教能应下的,再刨去了出马两家与陶月逢,能应坛的便只有韩不悔自己或是葛元白与吴巽,可是他玉华司一脉多为召天相助,在这数十年积攒的阴云与浓重的阴戾之下不得不有些束缚手脚;别看刚刚葛元白的几道落雷打得暗处的很是狼狈,但是所有人也是看得出来,这是受限于身处之地的事倍功半!   “算了,上去个人他们总也会有人出来,他们都歹毒了这么多回,咱们中途换个人又能过分哪去!”   结果吴巽这个劝人别妄动的反倒也是最沉不住气的,王玖镠出手想去拦他,可就在此时那对面还真有了动静,暗处的身影由轮廓逐渐有了人的五官,只是来应坛的彻底站稳在那燃着白烛的供桌前时,降星观师徒连同王茅几人皆是满眼的难以置信,再看对面那个身窄头小,小须成八字的道人脸色更是惨淡,丝毫不像个来斗坛的,两腿颤颤头也不敢抬正,一副不知道什么人推出来送死的倒霉货模样。   “李……李师叔……”段沅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间颤出的声响,而她这一声出口之后王茅二人互觑一眼,果不其然这个在他们眼里面熟的人便是在洞天药市返回山路上面曾经草草远看过几眼的那个降星观的监度的长老李元善!   李元善被她这一声喊得更加蜷缩了身子,而其余没见过他的也神情复杂得很,只是这番话大声去问很是失礼,因此韩不悔拉了拉脸上已经比见鬼还要难看的葛元白   “葛观主,这到底是怎的回事?!你们降星观里真有如此判门的恶人,即便你操持观中实在繁忙,他不该逃得过我段兄弟和葛老观主的眼中啊。”葛元白的眼睛丝毫没离了对面,唇间颤颤了好一会儿才将眼鼻苦作一团,朝着韩不悔着急   “韩兄弟,别说是你,即便说这观中真有藏奸养歹的一个人,老道我怕是最不会疑心的便是我这个李师弟了!他入观修行已有三十年,可是观中上下最无私心也最随和的一个了。”说罢他猛然转头上前朝着李元善叫喊   “师弟,你是怎的回事?!罗浮山遭袭那夜我与你还担忧我那一身伤路上是否会有闪失,可你不是说携着阿漹同阿澧去你梅菉县躲灾的么?他们呢?!你又为何要共了这坑害了你段师兄与如此多道友的恶人的路呢?!”   他这一字一句都在李元善心上敲打得他煎熬不已,可自己已经站到了坛前,而那坛后还有他不得不来的苦衷,于是多年软弱胆怯的瘦弱男人捏拳发狠,挺直腰板与自己朝夕多年的师兄师侄对峙而望   “葛观主不该叫我声师弟了,降星观那夜遭袭之后就被搬了空砸了龛,而今除了那空悬的牌匾还有什么!你虽被人叫一声观主高功,可大家一门之内如此多年,你扪心自问,无论功法能耐还是四方友缘乃至名声,你是哪一点比得过姓段的同葛老,我今日便与你正面一比,亲自灭了你想重振宗门的梦!”   段沅已经有些急得眼里泛起水光,她也想上前朝着李元善喊几句,可脚下刚动就被王茅二人齐齐摁上肩头拦下,反倒是茅绪寿难得气急败坏地上前去了   “葛观主,今日这坛该由我来应,段泽……我爹的死与山中人事干系太大,我也一直远处修行未能尽半分子女孝道。”   葛元白听到他乐意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叫段元寿一声爹可是自己也欣慰不已,但是他摇头否了茅绪寿这份孝心,自己这就猛然往那离地的台子上一跃,燃符为帖以示应坛   “既然师弟不肯开口,那师兄也就只好遂你愿了,咱们终日拱礼客气,今日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说罢李元善也燃符焚香,二人这就各自掏了法器与携来的符箓摆台,就在众人以为这当真是场守规矩的斗法之时,李元善那半截还在布挎的手猛然一抽,撒出一把悬空成云的香灰,随后手诀三换,那团气味古怪到能飘到这二十来步远的对面还呛得众人鼻头发痒,这忽然得了敕令化作三张鬼面之后就更是如鼻一口就让人胸口发闷,两眼发昏   说也奇怪,葛元白前一刻还因为对面是自己口中那个“温良随和”的师弟而有些被惊得有些恍惚。可这三张鬼面嚣张至极地朝着自己扑来的时候他却也迅猛非常,先是忽然从衣袋里撒出一把盐米打向鬼面,随后手诀两换,心默起诀,就在那唯独开口的一声敕令呵出之时,那被他扬出的盐米当即炸裂成火星,随着一阵树摇风起里的惨叫,与一堆黑色的焦糊落到了两坛中间的荒地上面 第162章 难言隐   “对面的小老头你可真不是个东西!你降星观好歹也是中茅之法,你竟然用这么个下九流的路数,别说今日撒出来了,但凡降星观没遭你背后主子的害,搜出来你身上揣了,可就不是驱徒赶人那么简单了,就你还有脸对葛观主功法如何评头论足的么!”   王玖镠看着那火星与成渣的炼魂落地而嘲讽起了李元善,斗法之中也多少与两方术士的心境稳重有些干系,心境越平稳,头脑也就越灵活,眼中也会更易瞧出对面薄弱之处,韩吴二人连同柳萑都听出了他这番话的目的,这就此起彼伏地也阴阳怪气起来,一路相处少有交流的陶月逢与冯常念更是难得一致认同了一句:男人若是嘴里狠毒起来,足以让天下所有嘴上无德蛮横的泼妇甘拜下风。   这李元善不仅面相是副书生,他入门降星观之后也就是个闷头看经文祖典而后做了多年经主教弟子们参透书本的,若不是年岁已到了不得不给个更高职衔的大限,怕是这监度也轮不到他,就如此一人,哪听得了当年被这么多污言秽语骂正面讥讽的话,他的确一激就慌,懦弱的眼中多了一些怒火,这就掏出了一张长符燃起,踏罡起诀起来   “神兵神兵,应吾号令,五雷兵将,符至则行……”   敕令呵出之后李元善坛桌上的香火当即发炉,伴着大涨而起的火光他极快地在桌上三格位置各敲打了三下雷祖令牌,不仅仅是段沅第一回看到自己这位师叔第一回在弟子面前上术起法,葛元白似乎也满是惊讶,他这招雷法的手诀罡步竟也不像多年不练的模样   “都这年纪了竟然还时心诀不成的,就这鬼地方他不用下坛之术而用阳雷之法,到底是只会这一个呢?还时他狂妄自大觉得天上真的能法显出几条雷虫的呢!”吴巽满脸嫌弃地又嘲一句,怎知他话音刚落便被一道晃眼惨白的光亮照僵了脸色   只见他们头顶的云中不断有灰白的光亮闪出混云的缝隙,而后一声声闷重随着几道瘦长鹅黄的雷电朝着葛元白头顶劈下。茅绪寿一把将段沅拉扯往后,这才避开了其中一道颇有偏向的,段沅心如擂鼓地瞧了瞧自己前一刻还立着的那块地,李元善这招来的阳天雷虽说跟自己那日起法九天玄雷是半斤八两的,可也将雷落的地上焦黑出了一个足有人半臂深浅的坑,让众人不由得蹙起眉头   葛元白并未与他撞法相对,而是在他雷从天降之后燃符三张,随后从随身布挎里面极快地掏出了一个盛了高粱酒的竹筒,手诀三换一声敕令也将自己面前的香炉发炉而起,随后将口中含着的那口高粱酒仰面喷向嚣张而来的雷电,与茅绪寿拉开段沅的同时,这几道雷电竟被那一口酒喷洒出的屏障给凭空炸出火花,就在离着葛元白还有一尺多的悬空处不了了之了   葛元白先是瞧了瞧那个被法雷劈出的坑,又转向了被雷法反噬伤了手臂的李元善,眼里哀伤更加,又朝对面喊道   “师弟,你这是何苦呢!但凡你开口不谎,师兄一定替你惩了让你过来的那些宵小,死伤的因果都由师兄来承,可好!”   怎知他这一句让前一刻还痛苦得脸上扭曲的李元善当即变脸,咬牙切齿地再持起法器上术,即便葛元白一句句地接着问他求他,一招招地化去他打来的那些也就动静还算吓人的术法,可李元善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自己有些大耗脱力的时候失了防备,不仅中了葛元白的一道法雷,还被一条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山猴灵给咬上了握着七星法剑的那手,彻底滚落下坛,哀嚎不已   葛元白猛一偏头,却瞧见柳萑摊开了他身上那块细金链子坠着的那细针的金珐琅西洋怀表,葛元白虽看不大明白这漂亮洋钟上的时刻,却也明白了魏通宝刚刚猴灵令出的意思   “葛观主,现在可快二更天了,谁知道后面还会遇上哪些!”柳萑细声一句,葛元白眼中更哀地点头应下,再回正而向李元善时候确是一副冷厉   “你……你不讲规矩!”李元善的嗓子打起了颤,而柳萑却毫不遮掩地笑出声去,他并没有转正身子对向李元善,而是故意用自己那双锐长的眼睛斜眼冷笑   “对面的老道,你似乎一开始就已经不规矩了,这一人一回,过分在哪了?”李元善被这个阴阳怪调,长得也是一副阴柔奇怪的人给彻底惹恼,他拾起地上的七星法剑划破指腹以血醒符,手诀变换之中段沅率先起了惶恐,因为这是南传斗坛的一种雷法,若是有一人起术那么对面应坛的也必须同起一法,两人斗的便是修为精湛与各自的炁,强强相遇两败俱伤,若是一方有若则会被重伤   葛元白一咬牙,这就也同样血醒符纸,两人前后敕令呵出,可葛元白的法雷竟与他这个手快的同时法显,两道粗细不一的黄白在两坛悬空之处对抗出一个不断作响的火花,可也就是片刻之间对面那道本就细弱的法雷便彻底被葛元白压制吞并,反向李元善窜去,他来不及闪躲,不仅被雷电击中了胸口,还被炸裂的坛桌香炉割在身上,倒地时候浑身焦糊不堪,数不清的口子流血在地   就在葛元白匆忙跑去要救人的时候,忽有一道与李元善半斤八两的法雷忽然炸出,葛元白当即被炸的后仰坐地面露痛苦,就在段沅已经持诀掀起四周风动的时候,怪树乱石的暗处跑出了一抹淡黄的衣裙,她吃力地抛向李元善扶起半个身子,楚楚动人的眼中涌出了颗颗晶莹   “师姐!师姐你这是……”段沅赶忙停手这才没让自己的法雷打到对面两人身上,可众人的脸色都复杂得很,因为这个被段沅叫师姐的女子并不是李元善这样一身法袍的模样,而是一身半袖的旗装衣裙,腹上隆起如同小山,若不是她这么一叫了一声,所有人也就把这个女子当做来哭丈夫将死的妇人罢了   葛元白原本已经被王茅二人搀扶起来这一看到黎澧这身怀六甲的模样当即又软下了腿脚,而那喘息都艰难的李元善忽然吐出一口乌血,使出浑身力气又吼向了他   “你说你替我承因果,葛元白,这个你承得起么?!又是你能替得了的么!”他被自己喉间的血呛咳到了,吼完这句之后便比刚刚更是虚弱不堪,而段沅的这位师姐也一揩脸上的潮湿,咬牙切齿地朝着曾经的师妹与师伯没半分礼貌客气   “师伯,刚刚您的话弟子可是都在后面听得真切,若不是您与师公常年纵容段师伯总是对那败西村的死不罢休地去查,去坏了不少这山里主人的好事,降星观又怎么会遭了那晚的不测!若不是你们,我与师父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你说你承因果,降星观上下弟子的死伤与我师徒被这群杂碎擒了,还有我失了身子这些,是你承得起救得回的么!”   她跪地叫喊,哭喊在山间一声声地回响,让葛元白也被敲打得心如刀绞,老泪潸然,虽说黎澧没提到自己是腹中孩子父亲是谁,可一众人都有所明了,定然与这山中始作俑者有不小干系,而李元善之所以与葛元白斗坛,想必也是背后之人已自己徒弟母子的性命要挟,他不得不从   杀人诛心,这始作俑者用一个黎澧就让李元善与葛元白因为心上情感而两败俱伤,真是阴毒至极!   “道友,与其怪罪葛观主,倒不如说出让你师徒受苦的是谁,我们既然进山寻死,也就不怕多了救你们性命的这件事。”   黎澧朝着这上前说话的人目瞪口呆地仰望了片刻,柔眉杏眼毫无凡俗之气,她曾经也见过相似的模样,那便是在她二三岁还是市井人家的女儿的时候一日街上玩耍不料撞在了一袭爱绿道袍的袍摆上面,那个将她扶起的道人就是这样的面孔,而她也是这样惊愣地望着,有人告诉她这人就是茶楼饭庄里面总是有人拍手的那个精彩传奇里的道长,也是她出世入道,却总是修不清净的缘由   “你……你是……”她缓缓起身想要靠得再近一些,却怎知自己后背忽有一阵寒冷不堪的沉重压来   茅绪寿虽然当即预感不妙打算救人,但这人隔空打来的术法深厚非常,即便早有准备在手的王玖镠这就将荡秽的香灰点上她的眉心也还是没能将人拉回,黎澧忽然僵直了身子脚下一转,即便身后不断有人拉扯上术,已经上身的阴煞让她有了如同四五个壮汉的气力,即便自己那身轻薄的衣裙被撕裂了也没回头半分,待得完全将人挣脱开之后她口中发出一个女子阴险的怪笑,腿脚极快地跑进了枝叶荆棘之中,再低头看向李元善,原来在众人都为了给黎澧退煞时候他也遭了暗处的毒手,两眼瞪凸五官扭曲地已经断了气   “我家仙姑说,那小姑娘肚子里的不是胎儿,而是一种吸着她精气与血的婴魔,你们用再多的力气也救不了她的命了。”   听完冯常念这一番之后众人咬牙切齿,只好就地给李元善合上了眼睛就没再停留,沿路不断有些三五成群,修为不行人多来凑的术士开坛招阴,既让这一行人前进艰难,也让几个血气方刚又被降星观师徒一事愤愤不平的小辈们有了宣泄的契机   “即便这块地再阴得寸草不生,也不可能养得出这么多猛料啊!”   魏通宝本以为除去那《败西村》里的飞僵,一处山地无论是阴气还是地灵精华都有个度量,怎知一路走来皆是从前他在自己走过的哪坐深山老林里也没遇到过的,回想那夜与王茅二人初遇的那个不知被什么人设在了林中的蓄阴坑,那也仅是将山中原本乱葬的怨魂游灵以更大的怨戾引到一处,嘶吼曾在花尖山洞府里一聊,若不是他们几日都遭暗算没得修整,也未必不能靠己身力量脱险。   眼下他那山猫的畜灵已经被不断破瓮而出的炼魂伤了几处,魂不知虽然在手,可他这点刚能独自行山的修为用上这传坛的法器也不能发挥出它半数的威力,他是一众人之中率先慌神的,一来便是破了这处那处又有从未见过的往他们这群活人用来;二来则是他还得护着两个畜灵,毕竟山猴若是有个闪失,他还不如把命赔在这处,横竖回去了也会被魏宝淋打死。   “梅山的小子,你平日里是大门不出的小姐么!都快到半山了还没看明白,这山并不是因为本身的阴气才秃了头的,而是也不知道这山里要咱们命的人是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弄来这么多道门残渣替他开坛,又得处心积虑了多久才能炼出这么多邪乎玩意儿运过来。”   冯常念替魏通宝解去了又有七八个踮脚快步,残面狰狞的恶鬼朝他扑来的围,随后满脸厌烦地这就从自己的布挎里掏出了两串彩带系着的法铃环在了腕子上面   “干娘,你留力气,这里我来!”   冯常念刚刚抬手却被从一旁忽然闪过的柳萑急急拦住,他平日里就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经过这上山的一路与眼下不断地上术起法,更是连脖上都满是汗珠,面色青灰,看得冯常念心头不是滋味,可她嘴上却没打算软下半分   “你捣什么乱,跟着梅山的小子躲后面保命去!就你那点力气跟吃了十年烟膏的没个两样!把四爷耗死了你还有脸回去么!”   说罢她掐着花指抬手起舞口中哼起拖沓黏糊的调子,让人听不清是哼曲还是呢喃经文,在这一片死物嚣张,满眼昏暗的山路之上显得格外诡异。   “莲花一朵缠宝开,日夜请得观音来,大慈大悲莲台坐,救苦救难护众生……弟马诚心速速请,菩萨老仙儿显灵威!”   只见冯常念的调子越来越高,最后单脚而立,合掌停在一群阴风腥腐的凶厉阴魂之中,忽然她脚下平地起风,一阵比这山间鬼吼魂叫更是诡异得让人心上打颤的笑声荡进了山路之中,一些已经吃了苦头的阴魂闻出了这“来鬼”是何等厉害,当即落荒而逃   而那些脚下不快的则不是被一众人手中的法器阴料重创在身,或直接就被冯常念身后涌出的那笑声阴森的女阴灵的水袖直接一分为二,彻底魂飞魄散成了地上的残灰,而在更阴暗的地方也传来了炉塌坛破,有人被自己所令的阴魂反噬上身的混乱   “剩下的挡路的就杀,越早一步见到那东西或是比这些不敢露脸的有点胆量的人,都比在这白费力气和时辰的好!”   韩不悔朝着都已有些狼狈一众人吼出一声,魏通宝也当即从他与柳萑被塞进一处的那个小荒庙里起身而出,继续捏紧魂不知领路在前,很快一众人又规整到了原本的序列,只是随身之物在这里消耗得肩上轻了,心里也都有些更加担忧起来   “这是什么动静?!”   肖苇这就搁下了自己那盏水仙茶推窗去望,虽说这山间的宫庙离着路上让一些杂门术士设了埋伏的山路还有一段,可他这一眼推窗恰好是冯常念的灵光乍现与哀嚎鬼哭齐发的瞬间,难免也瞳仁一缩,有所震撼,再一回头,只见古应龙不知为何已经毫无声响地站到了自己身后,他咬牙切齿地穿过肖苇去望那声音混乱的一处,手里拳头攒紧地挤出一句   “是冯常念那个毒妇!这个仇还请肖先生让我自己去报!” 第163章 草蛊尸   肖苇刚要开口答他,怎知那还在茶台前面的吴绪涎就没憋住笑出声来   “古先生何必那么着急去送死,这山里的东西繁多可得是南茅各家秘卷里还要精彩的,依我说,咱们就等着有人来喊门就是,指不定下一个坎他们就得有两个做了鬼去!”   古应龙朝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后像肖苇颔首而礼,抛下一句没声好气的话给他   “你是该好好惜命,毕竟你在庐州可是被那祝由家的小子打得光着身子求肖先生救命的!”吴绪涎自然被激怒得站了起来,但是自己也被肖苇拦在了门边   “你还是等等吧,已经有一个陈年旧仇得算算的先了一步了。”   肖苇将他与吴绪涎留在屋中,自己则又往着那个连他自己都怕的主殿后堂去给阮青涟二人说说眼下,古应龙坐在了离茶台有些距离的一张枣木雕榻上,屋里死沉了一阵,直到吴绪涎实在想不明白肖苇刚刚说的是谁,这才不得已斟茶到他身旁去问   古应龙其实自己也不算确定,虽说自己大部分得在盛京“养堂”自家的清风,可肖苇身旁的术士也见过不少,他摸着下巴琢磨了片刻,终于憋出一句   “是有那么一个人,分明大男人一个也年岁不小,但是一身衣裳绣得比娘们还花哨,来吃这盏茶的时候我从我那屋里似乎看到他往山下去的。”   可他说的这人吴绪涎是完全没有印象的,他又不肯承认自己随肖苇上山之后是唯一一个扛不住这山间阴戾而发高热躺了两天的,别说那夜阮青涟出来见人他没见到,就连今天能坐下喝茶都是德福那几帖药的大功劳,而就在这时那大殿方向传来了动静,二人刚刚踏出房门,便看到几个被如同遭了山兽啃食一样残破不堪的尸首不知被什么人扔出了殿门,他们甚至还没闭眼,正用着断气之前那不知在祈求何人的眼神生硬扭曲地与吴古二人撞了个正着……   自从黎澧被人打煞在身使得众人追进了一条早有埋伏的偏路之后,魏通宝这一路往后便有些心神不宁,并非他在哪处判断出了差错,而是他自己总是因为晃神而绊了脚下,还有一回若不是身后的王玖镠拽上他后领及时,可能他这一摔,前额就能直接扎到路中毒木的树刺上去   “魏小兄弟你该安心,虽说咱们留魂的法灯只有你师弟在看守,但你二人既然都已被传了镇堂的法器,想必也是魏堂主对你们的认可。”   葛元白的声音从身后而来,他虽说魏通宝的心里稍稍宽松了一下,可他自己却咬上了后牙,不敢将刚刚斗坛上面被李元善打来的雷法与刚刚路上被几个不知暗地里哪个还有些能耐的鬼王伤到的痛苦流露半分,他已经感到自己胸口沉闷起来,但凡学法的人都晓得,寒毒鬼气开始往心上去涌的征兆   魏通宝的确在担心独自在山脚那个已经神像破裂的土地庙前替他们守着法灯的魏元宝,但一想到魏宝淋这些年总是会哀叹若是自己当年跟陈带白服软认错,指不定就能也一起去败西村的遗憾,他便只好将自己的胆怯与忧心压到心底。   是啊,而今的世道本就对需要烧香顶礼的宫庙很是不堪,从前那新学与革新还不是大张旗鼓在街头的时候等闲倾就已经只有一个曾经梅山第一门堂的旧名声了,眼下连那传了三代的门堂也没了,魏家师徒在这半年里可算是听尽了不少梅山同修的冷嘲热讽   他兄弟二人偷偷下山并非只有想报答王茅二人与毛诡的救命大恩,更是有着想替自己那已经老不能战的师父与等闲倾也与那不化骨战出个名声的想法。他自认为藏得很深,却不知这一行人之中看破却不点破的就有半数之多。   也不知为何打从刚刚那层叠涌来的厉鬼怨魂突围而出之后这山路虽比原本窄了陡了,却也莫名地平静不少,除去有一些远处还有些气焰的黑鸟,可当陶月逢一靠近,它们便哑了嗓子,反倒是自己的脚步成了唯一嘈杂   “干娘,瞧您刚刚那一手露的,这会儿那些暗地里的都成了不敢喘气的孙子了。”柳萑忽然亮着嗓子笑道   但他这话并非无脑之言,那双瞳仁缩进,如大蛇一般光芒犀利的眼睛正不断地环着四周,这一句皮笑肉不笑的,是他盘算着若是暗处的人不动,那边引引看会不会有沉不住气的东西。   很可惜这一招似乎不大奏效,众人各捏着法器屏息而行,那些鬼哭魂吼依旧离得不近,只是魏通宝渐渐察觉了其他异样,他用自己腰间的短刀割断了窄路中间一段容易绊脚的粗藤,借着那晃动火苗仔细瞧了瞧,忽然顿下脚步,让身后的王茅二人险些撞上   “这藤又是什么毒物么?”茅绪寿盯着他手中的藤蔓细看片刻   这藤蔓的皮纹像极了那些已经风干而近白骨的亡人枯皮,没有半分活气,可在枯槁的缝隙里伸出的几片稀疏扁长的叶片却色泽鲜活得很,一叶两色,朝阳一面为碧绿,但叶底却生得殷红如血,阴阳分明,诡异诱人   “这不该长在岭南一带!我虽没见过活物,可曾经随过师父去云南梅山同门的山庙行香时候见过,当时那位师叔礼赠过我们一些这‘阎王藤’的干货,还叮嘱我们在返回的路上若是遇到了野生的此物定然不可采摘;说是这蔓藤炙烤过后是良药,可未断根的时候便剧毒得很,哪怕是指上有一点破皮,这草毒就能往肉里去钻,等人感觉不妥也就离断气不远了!”   他这话还没落下,原本并肩在魏通宝身后的二人便被两只手从中推搡开来,只见陶月逢冷眼把魏通宝刀尖上的阎王藤摘下,就在众人要开口劝她当心的时候,她那七分宽贴袖之中便有三五只好似蚱蜢,却身有青蓝斑纹的虫子顺着藕白的手臂爬到了她的指间,还没等吴巽这个天生怕虫的寒毛全然竖起,这几只只有指腹大小的蛊虫竟将那一节断藤连茎带叶地啃了个精光   “没吃饱?那就找放蛊的去要!”陶月逢眼底沉甸的阴冷呢喃一句,这几只蛊虫便从她身上的几处各自爬落到了地上,片刻便消失在了这怪树诡藤的缝隙之中   她并没有与众人解释什么,而是抢去了魏通宝的那盏走马灯快步先走起来,好似完全听不进身后一声声高低起伏朝她的叫喊一般。众人一边追在她身后,一边听到不远处有男人的痛叫以及石滚草动的声音,葛元白实在心急,也顾不得说好的什么队列前后,这就一把推开了身前的好几人,小跑到陶月逢身后,而就在此时,他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终于走出了这又窄又暗的树荫小道,只是这眼前景象让他没有半分高兴,反而心头一颤   “族长,救命……”   就在葛元白被身后赶上的众人挤得险些往前摔得个脸着地的时候,这荒旷的几处也跑出了几个身着古怪,血渍满身的男子,他们甚至没一个打算瞧瞧这法器利刃在手的一行人,而是朝着空地上一处有着香炉火把,满是祭贡的法坛跑去,而葛元白之所以心中起毛,则是因为这法坛四周摆着五口开盖竖起的破旧棺材,而每一口棺里都有一个被血符麻袋套头,身着殓服的亡人   陶月逢瞧着这几个与自己身上绣纹布色都极其相似的男人没有半分表情,就着么看着他们腿上的肉一块块地掉落直到露出了骨头,忽然合掌拍了三声,本就一路吐血的几人忽然仰天喷出两尺多高的血沫,随后倒在了那供奉着一尊嘴脸模糊的小像法坛前面   “我可真没想到,向来狂妄自满,目中无人的西藤族,也有做人爪牙的一天!而且,……”他将手里的走马灯往身后人身上胡乱一塞,迈着不该是个豆蔻少女模样的大步走到了荒旷中央,盯着那尊不知为何正面朝向他们来路方向的石尊小像变出了一副厌恶的表情   “而且带来的还是这么些不堪用的杂碎!没暗算到我们这些闯山的不说,还让我这个正愁荒郊野岭里没点吃着顺口的东西喂虫子的占了便宜,你说我是不是该跟你道谢呢!”话到后半她没憋住,少女清亮的笑声在山中回响出一阵阵风起树动,灵动四起   “月姨,来的是你同乡可是?如果真是,那晚辈们可就退后歇着,看您老人家大展伸手了。”茅绪寿不知为何王玖镠会突然迸出这么句莫名其妙的混账话,但比他话还混账的是这人话还没落,就一手扼住了自己的腕子将他也拉扯回了窄路的路口,让自己险些把韩不悔撞到了身后那满是毒刺的树上   “自己发疯别拽上我!”茅绪寿发狠将他挣开这就要向前去帮那个已经被忽然动弹起来的亡人四面扑向的陶月逢,可他一步也没迈出,就又被两只手从后拦下,韩不悔冷静地接过那被陶月逢用什么法子打得后退的葛元白,又呵斥住了吴巽,这才开口   “别看咱们这些旁通术法破佛门的左道偏门都不在话下,可对上滇南苗疆这些虫子毒草,可就只有吃力不讨好的份了!陶谷主据说是青月谷百年难得的奇才,咱们省些力气对付别的,少在这丢人现眼!”   吴巽与茅绪寿似乎都很不服,可自己起术朝着那几个腿脚不稳的亡人打去几术,当真是除了让他们身上多两个窟窿之外并没有半分牵制,反倒因此让那几个头套麻袋的扭转了脚下,让陶月逢也不得不更费力气持诀击掌,将他们艰难拉回自己这边,顶着满额大汗继续周旋在几具亡人中间寻找契机,还赏了这鲁莽行事的两人几个眼刀   “草蛊,与虫蛊术并肩的滇南诡术,你以为他们是法驱起尸,其实这些死人能动弹靠的是在他们气绝三日的时候放入脐中的蛊藤种子盖棺入土,再由这蛊种的主人在坟前开坛七日,七日之后若是种蛊成功,已经周身爬满了蛊藤的死人就会如同起尸一般破棺破土而出,为蛊师所用。”   葛元白将一众小辈拦在身后解说一番,虽说他极力遮掩着自己已在刚刚斗坛时候伤及内里,可瞒得过段沅瞒不过医道中人,王玖镠有些惊讶那看起来旧儒柔弱的李元善竟然还有些能耐,可眼下不该声张让暗处的晓得他们已经有了危机,他便偷偷从布挎之中摸出一颗丸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往前挤了挤,在茅绪寿满眼厌恶之中偷偷将它塞到了葛元白手中   “看什么看,准你给人家添麻烦不准我这手脚听话的看看新鲜么。”   他怕茅绪寿起疑,这就转头朝他来了一句,茅绪寿被气得唇角发颤,就在此时陶月逢那边传出了几声闷响,是那几个亡人先后倒地,而她自己除了鬓角额前乱了些发丝耗了不少力气,似乎也无大碍,这就喘着粗气朝着临近的一具尸身狠狠揣了一脚   “真是可以!晓得能破你们的虫子要从嘴里进去就把脸给蒙死了去!可是你们主子这半桶水不晓得人身上不只一处通内的么!怎么不给你们换条要不破的裤子啊!”   这话让那边一众人的下巴都掉了地上,可没等葛元白走出两步,他便被身后一声当心给惊得胶在了原地,随后一阵天旋地转地随着身后扑来的人一齐倒在了地上,再起身时候瞧见茅绪寿的上臂被伤出了一道口子,而众人也陷入了突然冲出了一群草蛊控尸的亡人袭击之中,只是这些个死人同刚刚围困陶月逢的有所不同,他们头上的麻袋并没有血符,而且除了向前猛冲还有些力气,几乎就是一拳一脚,不用术法就能摔烂在地的行尸走肉   “这是想把咱们力气耗大了,好为开坛的那个铺路是吧!”   冯常念啐了一口唾沫到脚边亡人的身上,而陶月逢此时眼中满是怒火,她摊开两手便有数不清的青蓝蜈蚣从两处宽袖中爬出,这些细小的蜈蚣从亡人裤头的缝隙钻入,一阵扭曲抽搐之后,也成了不能再用的死人,更渗人的便是他们骤然浑身腐败,让被尸臭熏得不敢再在原地的众人纷纷跑到了那法坛周围 第164章 无可解   “这些就是一堆烂肉,倒不是大不了的毒,可是他们肚子里的毒草怕有不妥。”   王玖镠毫不客气地将茅绪寿那伤口的破袖扯断去看,苍白的皮肉上面是一道渗血晃眼的红色,他发力挤了挤伤口希望将里面已经蔓上黑丝的毒血挤出,可这除了让茅绪寿疼得脸上扭曲并没有多大作用   事不宜迟,不仅陶月逢放出自己的蛊虫去应对又从暗处冲出的一群两眼翻白,被草蛊控着的死狗,连柳萑也拿出了他那面五彩符箓布条的手鼓嘴里如同哼曲一般地起法上术,就在茅绪寿刚要抽回这被他捧着的手臂时候,只见王玖镠忽然低头下去,他瞳仁一缩,在胸口的猛冲乱撞之间瞧着这人将两瓣薄唇贴上了自己那处火辣疼痛之上,将已经染了毒的血吸了出来   “发……发什么疯!我没事。”茅绪寿在一阵浑身滚烫之中还是将这个焦急得已经满唇鲜艳的人推开,可说也奇怪,原本钻骨的疼竟然就在他三五口之间缓和了少,只是另一股烧心的热紧接而上,让他甚至心虚得不敢往身旁的人多看片刻   “你也发过疯,不欠了。”   王玖镠将最后一口毒血吐了地,自己匆忙从布挎里摸出一粒丸药艰难咽下,只是此时那原本凶狠而向狗尸的柳四爷忽然转头朝他嘶吼,若非柳萑嘴里快快哼了一段,它怕是已经扑到王玖镠面前将他头一口咬下   “你们发什么疯我没看到,但是,别在四爷面前掏蛇胆丸啊!这不是活腻了么!”他扯着嗓子怨道,王玖镠瞧了瞧躲闪自己的茅绪寿,揩去唇上的血渍笑了   “那我该是一定没命出去的那个,因为后面定然会有养尸地,能缓解毛僵炼尸的药,可是哪帖都有蛇胆的。”   说完他又遭了柳四爷一声厉吼,而就在此时陶月逢忽然脚下一转,众人朝着她的方向一瞧,一个浑身颜色绣纹比冯柳还要繁琐花哨,长辫系着银铃的男人从暗处逐渐靠近过来。   他身形魁梧却不高大,黑亮的脸膛上一双仇恨至极的眼睛没有半分从陶月逢身上挪开,就在离一众人还有二十来步的时候他忽然拍了一响那系在腰间的雕满符箓的花鼓,原本那从暗处跑出,吐血亡在了法坛前面的死人骤然抬头而起,一把抓住了陶月逢的脚踝,陶月逢则不慌不忙地从口中吐出一只肥硕的蛊虫,那蛊虫快速地爬到了那只肮脏冰冷的手上,若非亲眼所见,身后怕是所有人都不相信一只虫子能将死人的手从皮肉到筋骨在一刻之间啃食断裂   “我本以为是些遭人挑唆而背祖忘义的东西,没想到是厉族长领着自己的族人来做匪……”   陶月逢冷嘲地挣开了葛元白拦着自己的那只手,也朝这一身滇南纹样花哨的黑面男人走进几步。王玖镠瞧见茅绪寿挂了伤,这就将他挡去自己身后,随着男人逐渐靠近法坛的火盆他看清了那一身绣纹上精致的花草,几乎全是医书之上能索命的毒物   “背祖什么?我不识几个汉字,可是论起做匪判祖的,我厉刀猛可不如你陶家姐妹!”他的嗓子又粗又亮,这一句吼得连离着两人还有五六步的葛元白都感到耳中发疼,陶月逢却依旧对他那双怒目不怕半分,两臂抱胸地打量了这男人一番   “这里的人是给了你什么让你出寨子我没兴趣,可是如此一看,我阿妹没嫁你是对极了的!不然你死在这里,她还不得遭蛊师各族各寨多少污言秽语。”   男人听完她这句之后气得狠狠跺地一脚,可他那挥臂的一圈没有落到陶月逢身上就已经被一股蛮力截在了半空,段沅看到葛元白手里的诀吃惊不已,这是阴坛的鬼兵马,但这些年除了段元寿之外降星观是再没第二人有习下茅之术的,而他自己也总是板着一副格杀勿论的嘴脸在一次次大蘸集会上重申着降星观不可养兵炼鬼,否则除箓去名,永不可再入道门。   “陶月逢你这个妖人,是谁让青月谷从蛊族三老变成了而今一副窝里大乱,遭被耻笑的山沟;你让那些本就该世代侍坛的蛊女去读书识字,让她们能选是否炼蛊,这哪样不该把你千刀万剐!你祸害自己族人也就罢了,还带着我未婚妻逃婚,还……还让她跟其他男人睡了!你说我带着族人出寨是判祖之徒,可你知不知道,在这些年月里我遭了多少被人头上戴绿的嘲笑,我们寨子又受了你们青月谷多少连累!”   他忽然将刚刚那一跺而滚到鞋边的一块碎石用脚尖踢起,葛元白脸色一变,他只顾了这人的双手却忽略了腿脚,那石块不偏不倚地撞到了他腰间花鼓的鼓心,原本被钳制的双手这就重压一松,再度活动起来   陶月逢急急后退,却不知厉刀猛并没有朝她打来,他一闪身到了那席地而设的法坛中央,从身上摸出了几颗花草种子一般的东西扔进了坛中的香炉,随后吼出了一句语调古怪的诀,听得陶月逢脸色大变,赶忙将手中已经扑翅要飞向法坛的蛊虫捏回手心,朝着众人大喊“散开”   厉刀猛那口诀落地,发炉的火光这就映上了他那油亮的面颊,众人感到脚下有所颤动,回身一瞧,原本被陶月逢以一敌五的那五具尸身都已从脐上生出了无数黏连血肉的蔓藤,而那蔓藤之中还有几只挣扎其中的虫子   “你有什么能耐我会不晓得么!我这个兵马可是精挑细选,开坛多年才破土成蛊的!刚刚只是为了骗你的蛊才暂时让他们扮的弱!”   说罢厉刀猛又拍出了一阵急促猛烈的鼓想,原本还在挣扎的蛊虫这就被不断箍紧的蔓藤给吞并得没了痕迹,陶月逢咬牙切齿地转头将手中的蛊虫一把掷向厉刀猛,可厉刀猛忽然从自己裤袋里掏出了一只灰绿肥硕的蟾蜍,那蟾蜍在悬空之中吐舌卷走了为首的几只飞蝉蛊,随后竟然凭空一翻身,稳稳地回到了厉刀猛的法坛上   身后的一众人已经与那不断乱扑的盲头尸乱战在一处,由于地上那些腐了散了的残尸太多,无论哪方都有些脚下艰难,加之这些腹上还有藤蔓张牙舞爪的东西并不迟钝,除了一些随身携来的香灰盐米,众人几乎很难起诀上术,几番闪躲虽说没破皮流血,可衣袖褂摆的就难免遭殃   “你怎么会有我家长老的蛊蟾蜍!还有你的草蛊竟然能吃我的虫子?!”   厉刀猛笑得更加疯癫,他不断地加快手鼓的拍打让那五具盲头尸越来越快,也正因为尸身有所动作,那已经从脐上破出的藤蔓越发肥硕,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缠绕上了亡人的半身,甚至还有些如同虫子触须一样灵活地朝着对面的术士叫嚣试探起来   陶月逢在法坛上与厉刀猛不断以蛊相抗,前十来回两人都旗鼓相当,但是厉刀猛忽略了一点,即便他以蛊蒙蔽了那蛊蟾蜍的眼睛,可虫蛊一族所有姑婆的蛊母都由谷主所赐,在圣坛之上亲自喂入养蛊女子的口中。   陶月逢再被青月谷唾弃咒骂她也始终是谷主,她能以自己的蛊母叫醒那只被障眼的蛊蟾蜍只是时长时短而已,那原本还帮着厉刀猛朝她不断吐出蟾蜍卵的蛊忽然转向了厉刀猛,他此时满眼都是让陶月逢死在手下,当意识到那只蛊蟾蜍向自己扑来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当即眼前一黑,后仰倒地,而自己的口中鼻腔也被这蛊蟾蜍在倒地的瞬间送进了好几颗蟾蜍卵,即便他怎么扣喉呕吐都无济于事   陶月逢从口中吐出一只黑褐金斑的小蚕,她眼中寒光一略,狠狠地将这只小蚕扔进了法坛的火盆之中,而那只蛊蟾蜍不知怎么也随着这只蛊蚕一齐扑火,厉刀猛随着火光再次大起一口近黑的血溅到法坛之上,其中还带出了几只指腹大小的蟾蜍   “趁现在,别被草汁溅到!”   韩不悔瞧见厉刀猛大挫这就掏了破秽的符纸起诀上术,在敕令呵出之时符纸也甩向了对面那个迟缓了许多的盲头尸,就在符纸的火星烧到了那血肉黏连的藤蔓之后盲头尸便发出了惨烈的嘶叫,那脐上的藤蔓则逐渐枯萎,韩不悔赶忙闪身,这才没被盲头尸忽然炸裂的肚皮给溅得一身邋遢,其余人也分别起诀上术,以自家解晦之法朝向盲头尸打去,几张肚皮同时炸开,才刚刚踉跄起身的厉刀猛身上也凭空炸出五个血窟窿,彻底瘫倒在了陶月逢脚下   众人聚集到陶月逢身后,而柳萑似乎因为自己的法袍染了些盲头尸的秽物颇有火气,一脚将那坛上的石尊与香炉踢翻,若非冯常念拦着,怕是他还得揪着厉刀猛的辫子再来几个响亮的耳光才算解气   “而今世道已经不是从前了,无论是青月谷还是其他蛊族终究都是会被外面的洋枪大炮轰开山门,若是真的再找不到养蛊修身的地方,那么我们这些靠山吃山的乐意迁寨也是死路一条。”陶月逢冷眼朝着厉刀猛说完这番话之后将坛上一个盛满了种子的小银瓮收入了自己布挎之中,厉刀猛则艰难地抬起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痛苦地大笑出声   “即便是死,我草蛊一族也要死在祖地!我用七年炼成了能把你们虫蛊做食的藤蛊,已经传给了寨中所有的青年,青月谷与我们已是不可能和解,你们逃去天涯海角,我们西藤族就追去天涯海角!”   陶月逢当即转身揪起他那同样银铃坠后的辫子,毫不客气地给了厉刀猛两计耳光随后又将人摔到地上,柳萑看得大气都不敢喘出声,只得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沫心里暗道:女人狠起来,还有男人什么个事   “你……你弄得死我……又如何!这山里多的是术士和鬼怪……宗主……宗主助我西藤大胜蛊族六寨,我死得值……死得值……”   想必是那蛊蟾蜍的毒性彻底胜了他体内的草蛊,厉刀猛虽然还未气绝,可也已经昏死过去,众人赶忙修整队伍从他现身的那处进去,果不其然走了一段便是山崖,而崖前还有一段窄路向上,怪树更是枝杈错密,阴森非常   魏通宝在路口将走马灯举高想看清多些,可除了自己脚下之外根本亮不进这阴魂窃笑的路中半点,就在他想先行两步探探脚下的时候忽然身后一阵胭脂气息,冯常念先将他拽回,再一把夺过了他的走马灯,只是灯火映着她已经有些被汗水化糊的脂粉,难免让人觉得就好似一个活鬼站在自己面前   “我家仙姑刚刚说路后面是后山,在那里怕是有她熟悉的阴气,让我带着你们过去。”   还没等众人答应下来她便已经踏进了树荫之中,一些在暗处的炼鬼本想借着此地阴戾浓重之势扑这一众人个狼狈,怎知冯常念一路哼着高低拖沓的调子摇晃着她腕上的银铃,那些冲在最前头的便被她身后若隐若现的烟罗大鬼给做了点心,而那些看见情形不妙想要往后逃窜的也多少在这鬼魂的拉扯之下缺了胳膊断了腿,成了段沅那颇久没现身的鬼王一顿难得的饱餐   “我们这些术士只会放兵马探风看路,可在这里就是个送死,真是辛苦两位的仙家了。”   韩不悔挥了九凤剑斩了两个被茅绪寿手臂上血气吸引而来的,看到有胆上前的越来越少,这就朝着冯常念喊去一句,怎知冯常念冷笑一声并未回头,倒是走在最后的柳萑挤到了他身后凑近耳旁   “韩道长,您明知道我们家的仙儿到了南方法力受困,我干娘又是个最爱把人往坏处想了的,你这话简直等于在对她说我俩也就探个路,吃几个路旁野鬼的作用了。”   王玖镠听后险些没憋住笑,可一抬眼看到冯常念回头的眼刀,赶忙往茅绪寿身旁凑了凑,让她的杀气往韩柳二人身上去   “如果你不是个窝囊玩意儿,老娘用得着陪你来这邋遢地方么!认了你这么个小子,也真是我倒八辈子血霉了!”   韩不悔本以为挨骂的会是自己,却没想到柳萑才是她眼刀所杀之人,刚要结结巴巴地替这母子二人打个转圜,怎知又被柳萑一掌捂上嘴巴,这掌心的冰凉让他瞬间从头寒凉到了脚底   “是啊是啊,干娘最疼儿子了!”   他这小儿撒娇的模样让所有人都一身鸡皮,冯常念又骂了几句便转身回去接着领路,他们又走到了一片设着法坛的荒地,而这法坛之上还有一个被血书符箓的法绳捆绑着垂头跪地的男人,靠近了一些,这才瞧清此人身着窄袖洋服衬衣浑身污浊,吴巽忽然推搡着冲到最前,睁大了眼睛确认之后大吼出声   “陈敬肃!”这一声可让段家兄妹以及王玖镠都面色骤变,几人也赶忙冲到他身旁,只见玄黄堂陈家的公子陈敬肃缓缓抬头而起,但他两眼皆是血痕不见瞳仁,像极了当时玄黄堂的化主黄禀尸毒钻心的模样 第165章 暗堂仙   几道惨白的光亮随着吴巽这一声喊叫从头顶的浑浊割裂出来,陈敬肃缓缓抬起头来,两行血泪刷过了原本的血痕,众人纷纷捏紧手中的法器紧绷起四处忽明忽暗的轮廓与窃笑,唯有冯柳二人齐齐合眼口中念念。   就在吴巽听到陈敬肃开口吼叫而冲去那法坛的时候他们又齐齐睁眼,只可惜冯常念摇铃为令的那一声出慢了半刻,虽说她这一法打到了陈敬肃面前的香炉,却还是没有让心急的吴巽躲过被自己这尸毒颇深的表兄一口咬上肩头,吴巽与他纠缠滚下法坛,若非茅绪寿一把盐米打得陈敬肃身上炸出火花松了口,吴巽极有可能已经被他顺势往上咬住侧颈   “你冲动个什么!”韩不悔将他一把拉到众人身边厉声叱骂。   吴巽站稳之后并没有太在意自己那不断渗血而出的牙印,而是焦急地拦下正要对自己表兄狠狠一链抽打上身的茅绪寿,这不仅让茅绪寿的拘魂链打到了他自己的胸膛上面,也让全然失智的陈敬肃再度以手上已经尖长得如同尸变的指甲划上了自己后背,让众人更加混乱不堪   “别……还有别的法子!他不能死!”吴巽咬牙挤出一句,王段二人将他吃力地拽到了远一些的地方,而其余的几人则不断地变换脚下与陈敬肃周旋,韩不悔则用九凤法剑划破了指腹捏诀上法口中念念,随后敕令呵出,以血醒了镇尸符,趁着陈敬肃不备分别将符纸粘上了他的后背、前胸以及眉心   “尊吾符令,煞退十方,急急如律令,敕!”   敕令再出,陈敬肃那原本已经要直戳王玖镠胸口的指间锋利忽然胶在毫厘之间,随后三张符纸无火自燃,惨叫声又惊出了树丛暗处更多的动静,葛元白则急忙扶稳颤抖不已的他,这才没让他后倒摔破了脑袋   那个瘫坐在地上捂着自己肩头的吴巽顿时松下一口大气,这才感到自己半身疼痛非常不由得哼出几声,而挡在他身前的王玖镠却没有挪动半步,只是低了低眼睛看向那拦在自己胸口的一条粗布补丁裹着的手臂   “你从哪冒出来的,刚刚看你不还在月姨身边的么?”王玖镠忽然笑出声去问,茅绪寿将自己紧绷得发僵的手臂撤回,躲闪着他的眼神搪塞一句   “他的目标就是吴巽,我们拦不住。”王玖镠又斜眼看了看还在五六步之外的几人,心里泛起一阵波澜,虽说眼下不宜玩笑,却心头发痒地就是想多逗这人几句   “那我是该谢你救命大恩了?!毕竟那一爪子破了皮,可能我还没掏到药就得站不稳了,你是焦心我直接被他掏了心呢?还是担心我这会儿没了,后面你伤了没人救呢?”   冯柳二人在陈敬肃跪坐的那法坛前面仔细查看,其余的人分别在玄黄堂这表兄弟两人之间忙活,茅绪寿四下一瞥,这才缓下了些心里忽起的慌张,两叶柳眉怒出了棱角,唇间磨蹭了一会儿才挤出一句   “大家是为什么来这鬼地方的,只有你能让那位听令,没了他,我们一点胜算都没有。”   这个理由恰当妥帖,也是王玖镠料想之中的,虽说身后的吴巽正在因为上药的疼痛吵闹得很是刺耳,可却还是没让他心里古怪的悸动平静下来,他环了环四下,除了那法坛上的香火白烛以及他们身上这两三盏苦苦挣扎的油灯,辨不得方位,也看不见出路,那一句原本想要咽下的话还是情不自禁地涌到了唇边   “那我真的死了,你哭我么?”   短短一语,却让本就被他刚刚两问给逼得心如擂鼓的茅绪寿更是不知所措,甚至连想扭头躲闪的那一丝力气都从抽离了身上,他狠狠地咬上了自己的舌头,这才没让自己同这人一样说出些胡话来   “你别……你别疯!”满口的血锈让他清醒不少,他将自己差点也随他一起疯了的那句随着这满口的腥甜咽下,这就转了脚下往冯柳二人过去   就在还有八九步的时候原本还朝着法坛上铺底矮桌的经幡咬牙启齿的冯常念骤然起身向后,一把将身旁的柳萑推开,自己则赶忙掏出了随身布挎里一把莲花经文的铜剑,她持剑展臂又哼起调子,随后凭空以剑一划,那扑面猛烈的阴风之中竟然传出了男女混杂的惨叫,这不仅让已经被阴物所伤在身的茅绪寿与吴巽感到伤口寒凉不已,还让那尸毒未清的陈敬肃从昏厥之中抽搐起身,好在他身旁的葛元白一把荡晦的香灰当即一掌上脸,这才让陈敬肃再次合眼倒下   “果然是你这杂碎!我还说一整年盛京来都没再有耗子领着阴沟里的东西来我门前闹,原来你是来了南方搬救兵,给自己找了个和你一样阴奸的玩意儿做主子啊!”   冯常念朝着风起的方向破口大骂,柳萑听完之后一把拉住已经要往上冲的茅绪寿,又将急急跑来的三五人拦下,分明又是有人暗处耍诈,他却满眼放光,很是兴奋   “这坛是个从四爷重伤之后就不断在我家门前叫嚣猖狂的小人摆的,我成日被我娘用护着四爷的名义打发在那深山老林边儿上,你们可都不许插手!我要是能砍了这个小人的头回去往我那老不死的大娘面前一放,我看以后谁还敢说我是废物!”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柳小兄弟你可别冲动,四爷要是有个闪失……”没等葛元白话落柳萑就已经被一阵阴风打得脚下踉跄撞到了他胸口上,还没等柳萑站稳,就听到冯常念朝他破口大骂   “兔崽子别碍手碍脚的,凭你娘那副嗓子,你今天随便一道口子回去我都得受她一年半载跟哭丧似的!”   她话刚完这法坛之上的几处香炉同时发炉,冯常念依旧一副轻蔑嘴脸看向那朝着自己张牙舞爪而来的厉鬼怨魂,韩不悔看到情形不妙,这就推搡着众人退回闾山兄弟的身旁,急急用一把香灰在众人脚下撒圈为界,于此同时王玖镠忽然将那装着女儿怨的束口袋撒出大半,待得烟尘落地,一些被撕咬得残缺不堪的阴魂依旧咬牙切齿,却又因为冲在前面的大半与女儿怨中的鬼魂同归于尽而不敢贸然再往前靠   “我全部家当也就只剩这一口袋了,要是冯堂主的仙姑探路有误咱们离后山那东西的老巢还远,我可就得只求多福了。”   王玖镠将剩余的半袋再度束紧塞回布挎,他这一举动看似有些草率,可是上山这一路以来各家带的符纸香灰,甚至是可以快速令出的鬼兵都已耗过半数,唯独还算有所富余的还真就只有盛京两家,此时不能逞强,即便已经迈出一脚要往冯常念那边去帮手的段家兄妹也只好缩了回来   “那咱们就管好自己,若是冯堂主当真吃力再伸手相助,毕竟法有所别,若是咱们耗错了力气跟那人撞法,人家只是白了些力气,可越近后山,咱们便越不能出错!”   葛元白将段家兄妹拉扯到自己身后,自己则踩在那香灰界上法剑紧握,柳萑虽然很是不服,可是想着若是冯常念再分神驱赶自己反倒可能给了暗处的可乘之机,也就只好老实下来,看着冯常念在那坛上不慌不忙地掏出了一口符箓满身的白瓷罐子,就在一群饿极的阴魂冲到坛上之时忽然松手让脚下摔出哐当一片,而后赶忙闪身跳下坛去,武出几个剑花口中放声大唱   “八仙桌子地上摆,星斗旗番安上面;五色旗五色幡,五色旗幡红白青黄蓝,仙家护法站本位,弟马持剑显威风……”   随着她持剑而舞,那些被碎地瓷瓮里扑出的两只黄皮精怪更加凶猛而向扑到法坛上的一群鬼魂,柳萑也拿出了他的压堂鼓随着冯常念的调子一起哼唱高低,片刻之后冯常念脚下生气的风更加强劲,她手脚之上的法铃也随着舞步急促如催。   柳萑眼中亮起如同蛇眼的凌厉阴森,就在他鼓落之时,冯常念将手中的莲花法剑奋力一掷,那两只眼中红光如血的黄皮精就这么被一剑两穿,叫出两声尖锐的凄惨之后魂飞魄散,而冯常念的法剑也扎到了这法坛的主炉之中,莲花香炉再次火光大发,伴着暗处一声男子的惨叫,原本被诏令而来的鬼魂慌忙往后逃窜,却还是大部分落进了烟罗鬼王与柳四爷的口中   待得烟罗鬼王的轮廓从瞳仁之中渐渐淡去,冯常念边理着鬓角被阴风吹乱的发丝大笑起来   “姓古的,你说要是盛京的那些知道了你自己的兵马被你堂上的东西给咬了,他们……他们还不得把你埋汰到死啊!”   柳萑也随着她笑出声来,而圈内的几人听到冯常念的话后皆是咬牙切齿起来,就连前一刻还脸色青灰的吴巽这都已经捏着蛇鞭站直了身子   “又是他!上回若不是我实在没了力气,早就把这个杂碎弄死给毛师傅殉葬了!”   王玖镠听着他这话有些心里难过起来,他偷偷瞥了眼茅绪寿又缩回,那夜背阴山上他日夜懊悔的不只是毛诡为了破他的煞与稳住棺材丢了命,更有一些羞愤来自于若自己没有因为茅绪寿的无解而乱了心上,也就不会被那口躁动不安的棺材牵去了心绪,再给那个已经命悬一线的夜晚平添麻烦   “你不如管好你这表兄罢,我刚刚着急救人下手也没个轻重,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破也打出一二。”吴巽瞥了眼陈敬肃,丝毫没有刚刚站起身前的一脸担忧,反而赌气地来了一句   “他要是呆傻了倒是好办了!就怕他又起了什么歪脑筋再做对不起玄黄堂的事,连鬼使脊都拿去卖了换钱去洋学堂,死个八回十回的了才对得起祖宗!”   圈界里的一众人心里齐道这小子翻脸比变天还要无常,也就在此时一个细弱在远处的脚步逐渐清晰起来,古应龙手持着个一尺来长,纹路细致的大令,带着一身还不断从寿服一样的法袍上掉落的泥尘走向了那个已经被冯柳二人齐力灭了主炉的法坛,可见刚刚冯常念那一段剑舞隔空打去让他摔得不轻,停脚站稳的时候他还显出了些许崴过脚踝的摇晃   “你打算让我活着回盛京去么?!你个毒妇!”他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随后转头望向这挤在香灰圈界中的众人,不禁也嘲笑一番   “吃自家人给的苦头,你们似乎没什么资格嘲笑我罢。”王茅二人齐齐发力才将满口难听话吴巽拦在圈内,冯常念怕多生事端,赶忙挺直腰板上前两步朝他再骂   “我家仙儿慈悲,说你的狗命得留,这么一个活生生的笑话可得让各家堂口都到柳家去瞧瞧看看,有你的下场,想必那些成天指望打堂口而一步登天的也能安分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待着。”   古应龙当然受不住她这一番话,当即就捏紧手中的法令持诀跺脚,与冯常念一般法步似舞地哼唱出两句高调   “仙家因果不好断,香火钱财功德换;出道弟马皆大魔,大魔才能出大佛……急招急至,急急如律令!”   令落之后坛上两处奄奄一息的莲花炉又火光大起,只是对面的两人一个白眼翻上了天,一个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冯常念手腕发力摇铃出声,两句唱调成令,当即身后大起阴风,而这阴风之中还有无数女子层叠起伏的欢笑,古应龙用那法令划破了自己的掌心,将法令做了刀剑的用处凭空大砍,当自己身后哭喊叫嚷的阴风与冯常念那清风鬼的兵马厮杀撞上之时,二人皆眉头更紧,持诀换步地让脚下更稳   见着二人旗鼓相当地僵持,柳萑便也拈起了诀想让柳四爷出马帮手,可冯常念似乎脑后长眼一般地又将他吼断,虽说二人现在脚下都稳,可柳萑还是从她话中听出了些许吃力   “你让四爷来对付这么个阴沟里的玩意儿,是嫌现在堂口里笑话你的还不够多么!他!也!配!”   最后三字她朝着古应龙仰高了下巴喊去,古应龙也故作轻松地骂了句秽语回应,随后又忍痛将那血流黏糊的手掌再度覆上发令,以血请仙是清风与烟罗两大鬼王最是凶险的一法,因为能有自己堂口的阴魂下仙要么历劫百年要么便是在阴地万鬼之中杀出得其余颇有修为的鬼魂魂飞魄散才能被称上清风与烟罗的名号,与出马五大仙家一般择选弟子开堂口显灵办事,接受人间香火功德。 第166章 柳四爷   以血请鬼,无论道家还是神功以及出马仙家都有请来的大鬼吸多了血气而心智大乱从而使得起术学法者也走火入魔当场丧命的可能,可是出马各堂口皆有一句“无胡黄,不成堂”;冯常念当年在他领着一众堂上皆是些野狐小黄皮精的小堂口打柳家时候以自己的烟罗大鬼是观音大士莲下弟子的名义大展修为能耐叩去了他镇堂的两只修为不低的镇堂黄仙,今日又以自己的术法让这两只小黄仙放出反咬大伤了自己的鬼兵,使得他本就入骨的仇恨更是大涨得不顾一切。   “你不打算让我活着出去,你就认为我有让你们回盛京的心肠么!咱们都是不入流‘暗堂’,本就该相互融洽搀扶!你倒好,不仅被一个学旁门左道的老道搞得鬼迷心窍被各堂口当了十多年的笑话,这被个药不离口的废物叫了几声娘,就真当自己是五大家的人了么!我横竖被你搞得无家无堂了,能在临死之前杀了你们也算给自己挣个传奇故事。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我还赚一个!”   说罢他又扯着已经干涩破裂的嗓子哼出调子,还未唱出一字这冯柳二人已经各自心里起了惊惶,因为这是鬼仙暗堂的出马弟子背水一战,为自己说唱的哭丧调,以此调结合自家鬼王所授心法则是放手一搏,人鬼两亡的威力!   “咱们……真的不用过去帮手的么?!”   段沅手持师刀在身前几个已经各自上术起诀,好让突然涌来许多面目狰狞的阴魂野鬼不靠近界圈的几人空隙之间也划伤了几个,古应龙这一招而出几乎将自己所剩余的兵马已经山中那些并不是蓄养炼化的几乎都吸引到了他的这术法之下,原本还靠王玖镠在近山之前给的除瘴丹而不被阴戾攻心入体的众人都感到了从脊骨深处而出寒意与疼痛。   这山间云厚不知几尺几丈,越往深处便越对他们这些闯山的不利,葛元白几道法雷落下之后已经大喘粗气,虽说打得许多魂飞魄散,可还有一些瞧见这处人多不利,便立马转了脚下往冯柳二人那边扑去,冯常念不许柳萑有动作,这会那烟罗鬼王的轮廓也不如原先清晰非常,可想而知这一夫当关的吃力   吴巽捂着陈敬肃的口鼻不让他再受阴戾侵染走煞,可这么个震天响地,除了当真断气的人又有哪个不会因为嘈杂睁眼,陈敬肃抽搐两下之后猛然睁眼,虽说面色惨淡如同死人,可瞳仁之中那阴煞遮掩的白却褪得所剩无己了,他渐渐从惶恐变作满脸的虚弱,当看到把自己捂得快要窒息的人是吴巽的时候,不由得两行热泪湿上了他的掌心   “还有脸哭!你不是拿钱去你那不列颠了么!怎么来这的?!”   好在陈带白曾经还是希望他承箓玄黄堂的,想必他自己在被开坛引煞上身的时候念过闾山派的一些保心稳魂的秘诀,也真的是祖宗垂怜,神明庇佑,他这点近乎没有的修为竟然法显在了自己身上,若是换做旁人中了这等又是尸毒入骨又是阴煞进身的,韩不悔就是能将其中的邪物打出,此人也定然是尸体一具了   “那个……在伦敦找到我的人在码头截住了我,他把我带到了广州,我……我没说陈家那些他们想找的东西在小琉球,他们就给我口饭吃留着命,然后……我就被送到了一个好像南洋邪术的法坛上……”   吴巽吃力地听他说完这番之后有些丧气至极,这一进山里沿路已经见了大大小小不知哪些旁门野道搞出的阴险玩意与虫草毒蛊不说,这还有听着更加不知是不是比阴山狂徒或是道门败类高奉吹捧的那个鬼王宗更加魔高万丈的东西等着,就连他这么个血气方刚没头没脑的都生起了从未有过的绝望。那是即便他还名叫杜巽而流落街头,双亲死在冷枪之下与那个同王茅二人一起险些丧命在洋楼或是背阴山的那夜都未曾有过的。   “冯堂主,就让我们帮你一把罢!”茅绪寿朝着冯常念大喊过去   他甚至已经挥着自己的拘魂链艰难往前,因为此时的冯常念已经被古应龙那两眼血红,浑身残破的清风给压去了原先的势头,她被逼退了两步,也不得不将掌心血祭到了自己的镇堂法剑上与之对抗,还要分神阻挠柳萑,再分不出半点力气来拦他   “过来,快过来啊!那天那姓毛的老道伤了宗主坐下的鬼婴鬼母,又差点要了我的命,今日你替他还了,我死得更加值得!”   冯常念吃力不堪,古应龙却僵硬地扭过了头朝茅绪寿猖狂吼来,此时的他双眼已满是殷红不见瞳仁,张口之间也不是原来那副病弱阴沉腔调,而是一副喑哑粗粝,如同将死老人一样,原本还周旋在圈界周围的众人看到不妙,由王玖镠而起接连往茅绪寿身旁去靠,只是快要成诀呵出敕令的段沅被葛元白忽然推上肩头的一把给从中打断,还让被她身影压上的吴巽不得不松开陈敬肃接了一把   “不能都去送死,你留下护陈少爷。”   这句话听得她气愤至极,真有更凶险的往这处来她根本不如吴巽管用,摆明了就是嫌她碍事,何况她一看到这陈敬肃就想起陈带白在那狼藉恶臭的房里苟延残喘,受辱不堪的模样就恨不得两计耳光替陈带白打了这不孝子,说罢这就手下一狠,燃了一道段元寿留下的符纸起诀上术,让圈界之外二十余步的张张鬼面都被云中裂出的阴雷劈得残破不堪,随后筋疲力尽地在圈界之中坐下   “你不也有你爹入法的符纸么,怎么不用,你用的威力肯定比你家那丫头的大。”王玖镠气息不稳地打退了身旁那一个个看似饿极不堪的阴魂追上了茅绪寿,可这人对于自己帮他解决背后凶险丝毫没有领情   “回去!怎么能把她留那边!”可自己话刚落就见那原本咬牙与冯常念的抗衡的古应龙忽然腕子一转,一句嘶吼成令将原本在混乱之中与他一般两眼殷红的厉鬼令向了茅绪寿的方向   王玖镠瞳中映出几张狰狞至极的鬼面,本能地将刚察觉不对的茅绪寿一把拉扯到了身后,自己则从布挎之中掏出一个符条封得严实的小坛,颤抖地启开了封印其中的黑褐之物,向几个厉鬼泼撒出去,又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叠上了原本阴魂的腥腐,就连离得不近的陈敬肃都忍受不得而呕吐起来   “你这是……”韩不悔被这突然窜鼻的气味袭得险些手下不稳,好在茅绪寿敏捷地朝着那与他僵持的恶鬼撒出一把四道魂,这才让二人没多添血光。   只是此时忽然大起的凄惨吼叫又让王玖镠身后的三人猝不及防,当即摔倒在了地下,而那已经抬手要将王玖镠撕个粉碎的大鬼竟然胶在了他咫尺之处,身上那些躲闪不及的黑褐之物冒出焦糊的烟,他们急急后退,痛苦的叫声竟让冯常念与古应龙二人同时吐血倒地   柳萑并没有伸手去扶冯常念饿,而是急急敲响了自己镇堂的法鼓哼出请仙咒,冯常念两眼惶恐地伸手去拉,可是刚被破法的她竟颤抖得连他的褂摆都没力拽上,柳四爷再一串拖沓的调子之中吐着信子又显出了他那只有半截威风的法身,但这也足以让对面那些暗堂里的宵小们吓得满脸扭曲。   古应龙踉跄起身打算再发令好动清风,结果却看到了柳四爷那双青光凌厉的眼睛与一口獠牙将自己的兵马吞入腹中,而自己的清风鬼王虽然依旧嘶吼叫嚣,可被柳四爷碾压退后的背影很快就临近了坛前,古应龙依旧不甘,当即从身上掏出一把短刀哼出调子,在自己眉心上扎出一个血流不止的窟窿   “东北之东起阴风,清风鬼仙随风来,弟马与仙儿归一处,僮马一身三界慌!弟马拜请老仙儿入身同命,急急如律令!”他用浑身最后的力气发令而出,随后高举法令展开双臂,那清风被从天而降的紫白阴雷劈成了一股腥腐浑浊的风直冲而向古应龙窜入他眉心的血窟窿之中。   就在人快前扑倒地的时候古应龙忽然睁开了已无瞳仁的眼睛,在一声风起树摇的大吼之后又站直到了那原本已是死灰的主炉之前,他的眼睛连同眉心中淌出的殷红将他的脸染得面目全非,脚下忽然一转朝着那些已经败退闪躲的野鬼大吼一声,这些野鬼当即如中法蒙心一般再度扑向王茅一众以及圈界之中的三人   就在看到旁通一众人被群鬼扑上再陷苦战之时,这自愿祭身鬼王的古应龙笑出一排鲜红粘稠的牙,脚下极快地朝着已经碾压而来的柳四爷从口中吐出一阵鬼面拥挤的灰黑,有着四爷护身的柳萑倒只是被逼着后退了几步,可古应龙最痛恨的是冯常念,就在四爷与这清风腹中的百鬼厮杀之时,忽有一些趁着混乱窜过了四爷的身旁,即便韩不悔赶忙向她奔去也终究慢了一步。   冯常念被几只迅猛非常,有头无身的厉鬼撞得双脚离地吐血飞起,韩不悔只好咬紧牙关脚下更快,就在冯常念重重摔地之前从她身后总算还赶上了更救命的一接   “九凤破秽,精邪灭亡!急急如律令,诛!”韩不悔这声敕令呵出之后彻底因为脱力而哑了嗓子,也就在他声落之时那几道被投向这几个鬼面的符纸无火自燃,很快几张鬼面便成了几颗喊叫痛苦的火球,坠下之时已经彻底魂散形灭,成了地上的焦尘   但凡入道学法无论正派旁通,凡有需要杀鬼诛魂皆承受生杀的因果,轻则病痛上身,时运不济;重则折寿损命,血光不断,韩不悔深知这次入山了解当年败西村的因果就是一条开杀戒承恶果的不归路,既然此时诛鬼令已出,死在自己法下的又是足有半百年阴戾的恶鬼,他索性燃符见血将那已经斑驳了也近百年的九凤法剑彻底醒器。   柳萑的两颗眼泪在下颚上再也没能挂住,这就在身后冯常念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之中摔到了脚下的污浊血腥之中,他咬紧牙关又正了正身形,随后法鼓再响,也哼出了一个与古应龙请鬼一般音色诡谲的调子   “不可以!不可以!”冯常念起身踉跄几步再度摔倒,她手脚齐用地爬向已经哼唱出词的柳萑,只是没爬出几步便被王茅二人架起拦下   “冯堂主,术法忌断您再清楚不过,四爷又是蛇胆有损的状态,您现在过去不仅会伤到四爷,还有可能自己也被法术挫伤丢命啊!”王玖镠朝着奋力挣扎的冯常念劝道,可她满眼都是踏步而舞,长发飘散的柳萑,丝毫听不到自己如何性命攸关   “我知你家何门户,哪散哪府出孽*;老仙本在仙山坐,不见凡俗半点尘;今日替天收汝命,扣你恶魂锁堂口……”   鼓声越促人更展舞,那四爷眼中青黄的光亮随之变化出了如阴魂恶鬼一般的青绿,身上亮黑的蛇灵之中逐渐显眼而出血红的斑点,即便是远处的吴段二人看得也格外显眼,更别提靠近的几人。就如同古应龙之前唱出的那段“大魔才能成大佛”,这柳四爷之所以被广法天尊收到坐下感化修善而从百里深山的山精成了出马大家与其余的柳家仙很是不同,这些血斑之中一张张男子挣扎痛苦的才是他大成的缘由——他曾活吞了从北平逃命那入关的满人而入了山,要往盛京去的皇亲国戚与他们近十万的亲卫禁军,一夜之间从一个已经天地九劫过半的深山蛇仙成了血海之中走火入魔的蛇魔。   因其入腹人之中大多为命格富贵的天家一脉,其中一人又是那大明末帝的亲叔伯,因此魔性大涨危害一方而惊动了出马五家大仙向佛道奏明,光法天尊则受令于释尊大佛下界镇压蛇魔,因大慈悲之心而感念它修行之间那些善举并未诛灭而收到了自己坐下修行。   东北万里免了一场大祸,但广法天尊收大蛇成了一段传奇在市井坊间精彩纷呈,又因这些大明皇亲是弃了末帝而携军出逃的,原先与那魏阉一党沆瀣一气的自私之辈,当时不少王公为保自身荣华朝着“九千岁”行君臣大礼,甚至称他为“千岁爷爷”。   刚入关的满人为了平复汉人们那排斥外族为君的怨愤而编纂出了一串童谣,利用的便是魏阉作祟败坏国运与东北一地蛇魔出世,阴魂漫山一事。只是不曾想大明二百余年,大清亦是如此,当年入关之时的童谣被改了后缀换了年月依旧在街巷小儿的拍子间唱得欢快,流传各地,若用北地腔调一唱,那便是“鬼出窝,爷爷落,仓惶小儿跑不脱……” 第167章 万中幸   被柳萑一番只有柳四爷僮身才被心传的显魔秘咒与叩仙咒而变回了数百年前魔身的柳四爷身形更加高涨,原本还凭借着自己阴戾与得了人身而狂妄的清风鬼被逼自己浓重凶煞了百倍的阴戾逐渐蔓影上眼,而他吐出的那些恶鬼厉魂竟然因为四爷的阴戾而霎时成了齑粉!   葛元白想起是十四年前败西村山崖之时柳萑的父亲虽说在迫不得己而唱出显魔咒时候虽被那飞僵截断,可也正是因为四爷化魔身时候散出的阴戾太过浓重才让孙三康那副已经战得虚弱的,又没遵循阴山术士的习法而定期放出自身阴气的身子给彻底走火入魔,他赶忙跑出几步将冯常念等人拉扯向后,又朝着准备助柳四爷一臂之力的韩不悔大吼而去   “不可!快跑远!”就在声落之时这半山之上四面阴风大起,就连头顶那沉积了十几年的混云都涌动如浪,颇有四下逃窜的势头,王玖镠拉扯着茅绪寿与冯常念后退几步,忽然眼前闪过一个阴影,他当即将冯常念一把推开,又赶忙转身,挡去了茅绪寿身前,一个身带火星,苟延残喘的厉鬼直直撞上了他的后背,将他与护着的那人一齐压倒摔地,二人纠缠翻滚之间又撞上了一块荒地上的大石。   茅绪寿本做好了后腰直接撞得个不能起身的打算,可人都有自救的本能,他在离着大石还有半臂距离的时候自己竟然以一臂截缓了二人冲撞的猛烈,他的后背依旧撞上了冰冷的坚硬却不至于脊背断裂,可还没来得及庆幸,一点略带温热的柔软便封上了自己本要缓出一口大气的嘴上,他两眼愣直地与另一双眼睛睫间缠乱成了一团,二人唇间齐齐抽动一下,却是慌张等到了古应龙被柳四爷穿身而过,炸裂成一堆肉块之时才惊慌分开   他们被跑来的段沅与魏通宝胡乱扶起,两人先是将自己满身的血污与泥尘拍打了一番,互觑一眼却又同时躲开,一边绕过古应龙散烂不堪的碎肉一边收拾起自己乱得满地的布挎中物,而冯常念则依旧哭喊得震天响地地奔向柳萑,在柳四爷魔身渐渐因为自己僮身虚弱倒地而挣扎淡去的一瞬,拽住了这个已经蓬头垢面,不知死活如何的人   冯常念脸色又青又白,一双细长惶恐的眼中映出垂头凌乱的柳萑,她先是嗓音颤颤地叫了几声,随后缓缓抬起了那如同灌铅的手触上了那探不出温热的侧颈,葛元白与韩不悔在她身后不知所措,甚至连他们都在屏息等待什么,直到冯常念一声哭喊大起,也双双心中泛起不能言语的绞痛。   那边的王玖镠也在哭声大起之时睁开了眼睛,他放下了替陈敬肃探脉的手,从自己布挎之中掏出一个小缎束口袋   “稳魂丹,你若是身上有块洋表什么的倒是好办,若是没有,那就待得一颗咽下之后腹中起了温热再缓下后再咽一颗,这一包全咽完了,想必是撑得到天明出山找宫庙收惊定魂的!”   陈敬肃心里还在为星罗洞与大闹王家的事情羞愧不已,他甚至没敢抬头去看王茅二人,畏畏缩缩地满嘴道谢就接过了那稳魂丹匆匆干咽了一粒,吴巽看到之后长舒一口气起了身,将蛇鞭握紧手中   “刚刚我们来路时候发现这山间有个荒了的土地祠,虽说即便真有土地公坐镇也管不得这满山的邪魔,可若你带着些荡秽破邪的躲到天明,量那些已经被我们打得阴寿不剩的也不敢如何!”   说罢不仅是吴巽,其余几人也纷纷在身上翻找出了一些应急的破秽驱邪之物给他,吴巽将他扶起,陈敬肃却是摇晃了好一会儿才站稳,吴巽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却又赶忙掩饰下去,换回了王家院里他与陈敬肃对骂时候的一脸厌烦   “活不活得就看你命了,你就是我这次走得慢了的累赘,只能说咱们还有这么一面,还让我再还姨丈一回授箓收养的恩情,也就不跟你计较太多。”   说罢他转身朝着那哭喊混乱的一边而去,其余几人也纷纷颔首朝着陈敬肃告别,他的确是个始料未及的拖延,虽说不晓得眼下到底几更天了,但终归又少掉了许多   冯常念不知第几回挣开了身后两人想劝慰而搭上她肩头的手,柳萑被她这一番摇晃之后更是遭乱得如同西洋军火炸得丧命的野尸,段沅那一眶热泪已经搞得面颊一塌糊涂,却怎知因为他们聚到一处而闻到了些人气的柳萑忽然喉间咳出两声,惹得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冯常念更是终于有所缓和地停了手上,片刻之后这副原本死沉的胸膛竟然有了一番大起大落的动作,柳萑逐渐睁开了眼睛,如同被扼喉放下的人一般大口喘起粗气   “干……干娘……我没被那杂碎杀了……也得死在你手里!太……晃得我喘不上气。”   众人皆是长舒一口大气脸上松缓下来,冯常念满口朝他道歉被人扶起,王玖镠则蹲下再替他探脉,随后将自己怕再乱心智而带来的万魂归掏出两颗递给冯柳二人   “四爷毕竟是有仙格在身的,这清风虽然狠毒,可毕竟不像冯堂主是得了神祇有法印的,因此即便破釜沉舟也没让四爷跟他一同破灭……”   柳萑艰难地将这可味道奇苦的丹药咽下,道家第一神丹名不虚传,即便前一刻的他与那些诈尸出棺的亡人除了还能说话喘气无甚区别,可这丹药入喉不久脸上便显出了血色,冯常念也看起来精神许多,当即想要抬手摇铃召请烟罗继续先给后面的路探个方向,却被王玖镠赶忙拦下   “冯堂主可别浪费了我这保命的东西,这药的确能大还阳气让人临死而返,却也不是传的那样神奇,万物皆在阴阳之中,阴阳相化而变也从不是一时一刻,路不能停,两位在五百步之内不可起术上法,即便过了此术也断不能轻易耗力去请神,不然药性加之原本的伤痛,即便不要了命也不会比刚刚好到哪里。”   冯常念自然有些不算情愿,她与柳萑都是要强至极的脾性,要后面一路成了废物一样躲在一群道家子弟之中,他们自然脸上不悦,可眼下也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冯常念嘴上磨蹭了一会儿求向葛元白   “葛观主,我们娘俩现在是废物了,那么并肩走着反而更是隐患,您看您可否替了我护着小萑,出了这鬼地方我定然重谢。”   葛元白自然觉得自己最是适合,可却被韩不悔先一步否了   “眼下两位的仙家不能探报,我们的兵马与梅山家的灵猴也不便,那咱们就只好靠脚的运气了!好在刚刚这清风僮身来时候动静不小,沿着他的痕迹走该不会是条死路,只是我们一下少去两位又不知前路,便得有修行老成的分别前后才行。”   小人最爱背后阴,小辈一众也不得不认同韩不悔这番话,葛元白是修行深厚的自然要成了魏通宝身后的那人;而背后则以韩不悔自己护着还能与自家烟罗神通一二的冯常念最为合适;吴巽作为唯独一个刚刚耗少力气又功法霸道的最适合与葛元白并肩;王茅二人虽是青年之中难得的能耐却更适合一齐出力,相辅相成,如此一来便只剩段沅一个,茅绪寿脸上虽当即有些不情不愿,可事关大局他也只好不去计较,只是很不客气地朝着身后两人来了一句一定跟紧。   “我可得好好谢你,刚刚那清风要拉四爷和我垫背的时候,是你身上那个法瓮里的东西替我挡回了这条命罢!”柳萑趁着各自修整俯身凑去段沅耳旁,段沅则忽然被他这话说得胸口擂鼓,烫热立马上了耳后脖颈,手上刚刚燃符醒器的师刀也险些摔到脚上   “我……我就觉得还没见到那东西,谁都不该死了。”   这句话在她自己听来是又蠢又不通顺,可也不知为何她好像被人打法上身一样头脑大乱,就这么一句不着边的竟还是浑身力气才挤出来的,柳萑是个风月浪子,自然晓得她现在心里如何,看着段沅对自己有意很是欢喜,在身上摸索一番,又唐突地将一块有些寒凉的东西塞到她手中,段沅摊掌一瞧,是一块血斑鲜活的盘蛇雕玉,柳萑故作苦恼自己一头凌乱,因为茅绪寿已经冷眼朝他们两人瞥来   “据说是当年四爷洞府里出来的,玉心雕的法尊是我家镇堂之一,其余的边角料便被做了大大小小的环佩作为柳家传家的,我娘给我压枕的,若是你不打算出山之后就立马跟我去盛京让我谢你这救命大恩,就等你空了的时候带着这个去我家堂口,即便我不在,他们也得把你当祖奶奶供着。”   段沅没憋住笑出声来,可一偏头便瞧见了阴森如鬼的茅绪寿正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她又当即心火大起,将那蛇玉揣进衣袋,叉腰仰头地也瞪上茅绪寿   “你这是干嘛,我既然得护着人家当然得先互通几句,你们在前面挡得住还好说,挡不住的话我们总不至于乱成一团罢。”   茅绪寿听完之后眉头更紧,当即冷声一句回怼她胡说八道,王玖镠赶忙腾出手将他拉过,还朝着段柳二人挤出个笑脸   “是该互通互通,你们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也得互通几句才好。”   说完他手中力道更大,茅绪寿这一身破法袍本就是针脚层叠,勉强成衣的一块破布,一路摸爬滚打再被这人三番五次又拉又扯,这会儿就裂响出了声音,茅绪寿赶忙将这人的手挣掉,这才免了自己自己的法袍从断臂的破烂彻底变成一副补丁马褂的命数。   “你恼又如何,这丫头把你们爹给的那保身的鬼王都为了救柳家这个舍了个粉碎,女大不中留,你这不懂人情的只会遭她恨你。”   茅绪寿两眼冒火地瞪到他身上,王玖镠却捂嘴笑了起来,瞥见段柳二人在这阴森血腥之地聊得脸上欢喜,心里其实也与茅绪寿一般复杂非常,再偏眼向茅绪寿时却瞧见这人已经熄火,在自己本打算回到一众人中去的时候拉住自己,用比自己还古怪的口吻问道   “你刚才那样拉我,如果……如果有个偏差就不怕也罢自己的命给赔了?”王玖镠却捋了捋他那一头没比眼下的柳萑好去哪里的乱发很潇洒地转头要走   “你不也赔了你一条袖子救我们,咱们又不欠了,挺好。”茅绪寿却再次将人拉住,脚上麻利地捋了他那头乱发束个低髻,王玖镠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苦,嘴上却故作轻松地再问他   “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茅绪寿将他头发束好之后反倒匆忙绕过了他,留下一句极其搪塞的   “阴重之地人易神智有差,这山里有多少,人还只是奇怪,算是万幸。”   这人的玩笑话真是少之又少,且每回都是一脸紧绷忽然冒来,从前的他没有过心上,可今日这句他听得那心里的苦上又泛起澎湃,十来步之间几次将一句更是莫名其妙的话咽回肚里,只是暗自劝了自己一句“神智有差,他奇怪,我也奇怪罢了。”可是这个“神智有差”真的起始在这一夜之中么?他不相信自己这半年多来日日心上的煎熬是背阴山让他神智有差,若是真不清醒,倒不如在人身上找找缘故!   “你这哥哥好像嫌我没在刚刚咽气了,这会儿要不是前面还有更要命的,怕他是想亲手让这块多个死人吧。”   柳萑虽见茅绪寿被王玖镠拉走这一会儿杀气削了不少,可想起前日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挨了人一通法斗还是有些怨气,这看着茅绪寿回来便故意又往段沅身旁凑近,段沅没说什么,只是回了茅绪寿一个眼刀便捏紧师刀也凑近过去,待得队伍重新站齐,只见魏通宝从身后布包之中掏出一张梅山派的巫术傩面,一扎进束带之后回头给众人一瞧,被缀了他一双眼睛的傩面便成了个活灵活现的赤面恶鬼。   “我派若有送抬棺进山的队伍便会由带头法师起以这法面遮脸,新魂脆弱,山精野鬼看到比自己更凶恶的鬼面和法师的一身修行便会有所收敛,咱们没了探路的,但愿这副镇坛的鬼面能扫去一些麻烦。”   其中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山中都是些精挑细选的厉鬼怨魂,若是贸然闯山,怕是刚刚进山路上那些群起而攻的“半桶水”术士都能死上几对,梅山的鬼面坛法也是荡秽驱邪的霸道之法,可这少说得是行法二十年之上的师公才能将这傩面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魏通宝无论是年岁还是在清远时候也就比师弟好那么没被吓得两腿发软的表现,在王茅二人眼里他还敢同众人进山领路已是极大的不可思议,这鬼面是否能让沿路恶鬼有所忌惮,其余人心里也只是个期盼罢了。 第168章 山中庙   “三更初了,南地山不该有北方的高,即便再深,这山路咱们也该走过半数了。”   柳萑不能灵动上法,好在自己身上的西洋怀表还起了个作用,时辰几何是晓得了,可韩不悔掏了自己的罗经仪只见其上铜针摆得杂乱无章,丝毫辨不得而今身处方位,这就将火气发到了身后几个被人谴来的走僵身上,他猛一回身敕令吼出,随后三步之间剑尖逐一穿透符纸刺向走僵的眉心,当即一阵呜咽回响起伏,走僵眉心那符纸随着敕令无火自燃,连带着这走僵一通成了火球。   “前面是处……山庙?”   借着走僵大起的火光众人瞧清了不少四周的东西,这一路上有不少挂在毒木之上已经风干的死人与一些杂碎的法瓮,还未来得及骂声残忍恶心,这山路直通之处的一座琉璃彩瓦青灰墙的大庙便拉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魏通宝觉得不可思议地停在了上庙的石阶之前,只是此时那几具走僵已经烧得所剩无几,一众人只是瞧清了这宫庙不旧不新也没个楼牌与门前宫灯便再度两眼晦暗,韩不悔则回头冷哼一声   “保着你们主子命的还是我玉华司的镇尸符,敢用这东西来找道爷的麻烦,你们可真是孙子打爷爷,狼心狗肺!”   就在众人还犹豫是绕过这荒庙往毒木缝隙中去还是看看台阶上能有些什么的时候,几块小石滚落到了魏通宝面前,他身后的葛元白当即朝阶上大吼问是何人,可那人并没有回答,只是一串跑动越来越弱,随后便又是一阵气味古怪的阴风从这荒庙敞开的门中猖狂袭来   “虽说也是难闻,可总没有死人鬼瓮里的要人命,当真是从十四年前那死人村子里出来我就再没遭过这么大的罪。”   陶月逢一摊手将自己探风的蛊虫与血珊瑚同时放出,他们虽然脚下也是匆匆,但比起四条腿爬的虫子还是追赶不上   “怎么这么奇怪,前面路上阵仗这么大,这里也就是一股子香烛混着泥土的味道古怪一些,这都快到门口也没一个冲下来迎客的。”   王玖镠四下张望,这荒庙似乎是真的荒的就是一个空壳子一般,爬高之后甚至还能俯瞰见刚刚走僵烧尽还未散完的焦烟与一些沿路不知为何没有朝他们而来的养尸棺与鬼瓮密集处的阴戾,而现在那阵携着味道的阴风也过了,就连气息都比山路上让人舒服许多。   “这山里还有一处没有死人和鬼的?我不信!”茅绪寿却依旧紧绷得很,他甚至掏了五鬼的纸形人想仿兵马去探,却被身旁的人按上手背。   他虽然没说什么,可茅绪寿从他中的疲惫读懂了,是王玖镠觉得既然陶月逢的探风蛊已经入庙,他们便不该多耗多余的力气,且不说一路都有人鬼走僵的要他们不断斗法,就刚刚柳四爷与清风悲王那殊死一搏也险些让他们这些同样置身于法坛周围的险些因为力气耗尽而丢了命,若是山里埋伏的其余术士厉鬼能晚些再往上扑也是好的,可只要他这兵马一放,但凡有所修行的便靠着灵动而来   “到底是什么,什么是人又不是人的!”就在这入庙的高阶不足十阶的时候陶月逢忽然凭空怨出声来,这是她的探风蛊给她回话了,众人难免也顿下脚来希望能知晓更多,可她忽然手诀两换将探风蛊召回,闷闷地叹了几声气   “月姨,里面是只有人没鬼么?”听到段沅这句问她苦笑起来,先是点头随后摇头   “它们跟我说里面有好多人,但是这些人不会动;有很多鬼,可这些鬼也不会动。”   这话听得果真一头雾水,有人有鬼却不会动也没见哪个往下冲来的,反倒是吴巽这个头脑简单的最先想到刚刚那个脚步,问了之后陶月逢却说没有再见到那人,总之与其在这被几只虫子搞得头脑混乱倒不如自己亲眼瞧瞧,他这就擅自离了队伍,三五步爬完石阶,独自跨进了庙门。可干入庙他便被眼前的景象而脊背发凉起来,这院中很是“热闹”,穿红戴绿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脸上都是胭脂彤红,嘴角上扬,有的在拱礼交谈,有的则跪在主殿偏堂之中很是虔诚地合十祈愿而向空无一物的神龛。   “嚯,难怪不人不鬼了!就这手艺的纸仆和童男童女,我们盛京那估摸着你不掏一两个响的,人家都不给你那么尽心!你们看,连他们手里拿握的都是纸扎的。”   身后众人敢来之后也是震惊不已,可柳萑一见这满院的纸扎人便饶有兴趣地负手细观起来,其余的人看到只是些手艺高超的纸扎人便也松散了不少,葛元白更是直接将身旁那个提着香盛的“女子”拉过仔细端详一番,随后又将她放到一旁   “纸人不画眼,画眼既开魂,这人摆了这么多画眼的在这又没被山里那些野的占个身子,是个什么阴谋。”韩不悔瞧见这遍地的纸扎人倒是想起了毛诡师父那个纸扎铺子,只是这里每一个都比那个佝背瘦黄,比自己还爱喝酒吃烟的老头手艺好了太多!   他这一句更让葛元白心里起毛,众人各持法器在院中纸人中间谨慎散开,这不大的山庙主殿连偏殿也就是五间都不算大的小屋,装潢几乎全在了那个大门上面,他并没有随着小辈们进那些跪满了纸扎人的偏殿查看,而是交代了一声照顾冯柳二人便秉着气息朝主殿而去,就在众人各自绕着这些纸扎一无所获出来时,只见主殿矮阶之前的葛元白持着玄女剑踏起罡步口中念念   “何鬼不现,何秽不散,降妖除魔,乾坤敕令,破!”   就在敕令落下之时他剑指那漆黑如同鬼渊一般的门后,韩不悔才恍然大悟,赶忙横了九凤剑在身前并让一众小辈聚齐身后,此时这死寂的山庙突然地摇屋晃起来,一股浓重的阴戾也从脚下窜出。   茅绪寿眼向的一侧率先有阴魂从地中窜出,他拘魂链一顿抽打得那阴魂所剩无几,就在这几个阴魂狼狈逃开的时候,那主殿之中一股强劲无比的阴风携着鬼哭魂叫朝着众人扑来,葛元白以剑撑地勉强稳住,待得再睁开眼睛时候众人皆是脸色难看,因为自己身处的哪是什么荒山野庙,而是一个周围布满了纸扎人的坟圈!这些纸扎人跪拜的也并非是几个废弃的神龛,而是四处燃着白烛供着香火,还有些许开坛令鬼过痕迹的四个鬼瓮。   “我怎么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呢!可不是说这门野术已经快绝灭了么!要是从前那老东西还在,那岂不是也有百岁了么!”   韩不悔领着一众人冲去葛元白身后,还没等段沅问出口这厉害的障眼是怎么才能让一众学法的人齐齐着相的时候,只见葛元白眉头极紧地将玄女剑横在身前,而他眼望去之处二三十步外是一处白幡丧帘齐飞扬的灵堂,这灵堂之中并没有一众披麻戴孝的家眷,有的只是一老一少两个,其中那青年人身着窄袖洋服不断躲闪,可众人皆看出了他正是茅绪寿的师兄,水元观的大弟子吴绪涎。   “他……他们都破了肖先生的障眼,你怎么还在磨蹭!那姓葛的老道一个落雷过来,可不是你我的腿脚能跑得及的。”   吴绪涎边往一处丧帘后面躲闪边咬牙切齿地催促着灵堂中央一手抽着水烟,一手还在悠闲地给原本停尸的灵桌上那已经满脸浓艳的纸扎人剪裁衣裙,这人手艺到底有多活灵活现,就是吴绪涎觉得自己无论躲在哪处,这个纸扎的女人的那双被画上的眼睛似乎都能转动朝向到他身上。   这胡须凌乱,一脸土黄的老人抬了抬眼睛瞥他并没有多答,只是将水烟壶很是不舍的放下,又拿起了几只给纸扎人扎骨架的细竹小杆走到这纸女人手边,他眼睛朝向这破了障眼的一众人打量,手里却没有停下,不一会就已经将几根细竹杆子捆扎出了一把长剑的模样   “你是博罗县那葛老道的弟子罢?你可还记得叔伯我?”这扎纸匠咧开一张黄牙都剩不下几颗的嘴,虽说他这一身干瘪眼如死鱼一般,却有着一副洪亮得不似将死老人的嗓音,葛元白肩头微微一颤,仍然难以置信地问回一句   “是……您是四小阴的……”他话还没结巴完那老者便大笑起来点了点头,这就扯过之人身旁的绢纸继续眼不朝下地开始给这把长剑蒙上外皮   “怎么可能!四小阴不是在嘉庆中时连同旁通各家第三次讨伐阴山邪师的时候一齐打压了么!你若真是‘四小阴’的纸鬼元帅,即便是活到了个天岁的老不死,也不该是能起术布阵了。”这老人手下愣了一愣,笑得更是大声,他脸上诡异无比,可这笑声却听着没有半分阴森,倒是像极了子孙满堂摆了寿酒十多围的老寿星一样   “这是哪家的小子老朽不认得,可你这话老朽爱听!爱听啊!那些市井俗人说这‘老不死’骂得恶毒,可老朽就是爱听,越有人说,我这命就越长,这也多亏了鬼王宗的几位先生授术有道,让老朽这会儿还能见见当年那些满脸正气而抄我家门的南传野道的徒子徒孙,这笔账,可别带到下面去了!”   他脸色忽然大变,一双无神浑浊的眼睛竟从原本的温和懒散蔓上了深不见底的杀气,本以为他笑着时候枯皮沟壑挤做一团已是不能入眼,怎知他将这眉毛稀疏的脸一沉更是让人心底生恐,活脱就是一具怨戾深重又遇上了生前债主尸变而起的棺材中物   “你们四小阴本各有营生手艺,无论旁通还是正派也都将你们算作半个道友颇为尊重,可你们为何跟鬼王宗这等不阴不阳的东西狼狈为奸,纸匠养恶鬼替歹人杀人作恶,逃避罪责;二皮匠在死人身子里动手脚害得事主要么家宅不安,要么祖坟被养进了那副身子的恶鬼从风水宝地成了阴聚阳败之地;单单这两样让你们猖獗,那还有世道公理的么!”   这老人脸上枯萎的皮肉抽搐起来,乌褐的唇上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   “世道公理?即便是那正一上清两派怕也不配站着教人世道公理罢,更何况你们这些旁门左道不也是养鬼修阴,砍了师祖一辈的身子炼器,拘着他们的魂来保你们坛上昌隆的么,你们有什么资格说世道公理,有什么资格!”   他吼得众人耳震头疼,那躲在一旁的吴绪涎更是脸色难看地再次催促起来,可当即给自己换来了一个眼刀。   就在这一通嘴上的来回之间,这活死人一般的老者便又扎好了一把十分神奇的长剑,他将长剑往躺着的手里一握,韩不悔当即惊得鬓边的汗滚到了下巴,身后听出些缘由的小辈们也开始低声交耳起来   “这个老头是那些异闻话本里的‘纸鬼元帅’范无常么?他不是被梅、闾、玄、破、六壬以及旁通其余好些高功给逼得跳海死了么?!”   王玖镠小时候除去《败西传》之外便最是在这些神鬼异闻之间挪不动脚的,且听闻这范无常不仅是四小阴的扎纸匠世家,他祖父还曾是阴山圣女派某坛堂主的姘头,当年这位女术士的丈夫与其双修死在自家床上,新寡未出殡的寡妇竟就与采买纸扎的扎纸匠苟且起来。   四小阴说的是四个与死人打交道的行当,人鬼有别,能吃得起这口饭的难免都会些南传杂数保身,也算是半个野术士,这范无常的祖父颇让这位圣女堂主满意,将自己那死鬼男人埋进土里之后她便日日敞开房门等纸扎匠来,还赠了一些本门小法予他。   范无常的祖父是个机灵人,半年之后便让对他深情不已的这位开了自家堂口的秘阁,习了不少自己能有用途的阴山秘术,恰好再过了半年之后这位女堂主修出了偏差,走火入魔最终死相惨烈,而那个成日在他家中的男人也从城中消失,搬去岭南佛山,还是做着他祖传的纸扎生意,只是暗地之中利用着阴山派的秘术坑害丧家,赚了不小的家底。   “老朽为什么投靠了鬼王宗,还不是托了你们的福么!是鬼王宗的船恰好救上了本该命绝的我,不仅待我尊重甚至还出手替我解决了当年几个叫嚣猖狂的家伙,他们有多不得好死,葛小子你应该最是清楚!即便没有你们这群多事的铲除异己,而今这国中是个什么情况,一群把番鬼供成爹的毁书砸坛,不容你我这些侍神拜祖的活在他们的新国之中,那么这些吃死人饭的手艺又有哪条活路,你这么个山门里不受市井烟火的老道,哪会懂得几两碎银就是一家活路的苦!” 第169章 纸扎将   他两眼冒火地猛拍灵桌,桌上的纸扎女人都已被震得半手悬空。   葛元白喉间噎着,吴巽似乎又想口无遮拦往回去骂,怎知被韩不悔拦了个及时,茅绪寿则终于将毛诡那把黑木鬼面的法锏握到了手上,划破了指腹将自己的血滴嵌进了那锏身刻着的符箓之中,边小声朝身旁的王玖镠叮嘱   “我听师父说过,当年那一战破衣教去的便是我师公,之所以这纸鬼元帅出动了十几个堂口的师公并不仅仅是他们有修习阴山秘法,而是当年从阴山秘法之中改良出了一套能把纸扎人炼成鬼兵马的术法,这东西只属于范家,不属于哪门哪派,因此很是刁钻难以应付,这范无常又是天赋异禀的,一人之力能起术号令二三十的纸鬼,让头回去闯门的各家弟子吃了大苦头。”   听完他这么一说冯常念当即将柳萑扯到自己身旁,掏了自己的镇堂剑到手上,但柳萑似乎很是不愿,一把挣开了她又回到段沅旁边,冯常念有些尴尬,就在此时这范无常忽然拔出了这灵堂供桌上的线香,捏了两个奇怪的手诀之后将香火在这个躺着的纸扎女人身上游走起来   “阴魂,阴魂,披了人皮返家门;开你七窍入魂来,得了纸身走四方;本师召你入魂来,识得主人同仇人,吾令为你起灵号,仇怨了解再还魂,起!”   他不知用什么破了自己的指腹,只见他以指腹血点在了这指扎女人的七窍。眉心为止,敕令落地,这原本躺着的纸扎女人骤然起身,朝着葛元白发出尖细虚渺的笑声,而那些本来跪拜在几个鬼瓮前面的纸人也忽然无风晃动了几下,竟然也跟着这纸扎女人一起活了,齐齐回头看向了这站在他们中间的一众活人。   “我还当茶楼饭馆里的是胡编出来骗不修行的,哪可能同时那么多纸扎都入了魂的……”   吴巽只觉心里的挫败感更是强烈,原本以为自己是个躺过死人的棺材里都能好梦一觉,满屋子阴魂野鬼他还觉得人多热闹的也就只有陶月逢那些从未见过的虫子还会变个脸色,可这会儿不仅那些站着的纸扎人把目光打到他身上,就连几个磕头贴地的竟然也能偏头赚来,他被惊得本能退后一步,还踩上了陶月逢的鞋面。   “你们这岁数听到的早就传丢了许多,在我跟你们这年纪那会儿这四小阴范家的故事可是一些云游老道们在远地他乡最容易换一顿好酒饭的;这些纸扎衣裳的碎步贴片都是横死惨死的人断气时候身上的那件,而他们脸上的这些胭脂口脂的,可都是早夭女子的唇肉割下取的红呢!”   韩不悔这句刚完那手中持着纸剑,半身坐起的纸扎女人忽然一越而起,如同一个人垫脚快步一般朝着葛元白冲来,葛元白并未用术法相对,而是用玄女法剑一剑刺向了这挥剑乱砍的纸人,可它敏捷竟堪比活人一般,不仅闪身躲过了葛元白这一剑,手里的纸扎剑还在一通乱挥之间与葛元白的剑撞上了两三下。   若非茅绪寿的拘魂链一直给她从旁添麻烦,陶月逢的蛊虫又三番几次地试图爬上她身,范无常也不会口中谩骂地暂时将她退回灵堂之前,葛元白趁着这片刻喘息瞧了瞧玄女剑刚刚与那纸扎剑碰撞之处,刃面之上竟划出了两道细浅的划痕。   “我那死鬼老爹在被你们追杀上路之前曾给我留信一封,其中就说道你们这群也是邪魔歪道的狗屁下茅之所以不仅决定再找一回阴山堂口的麻烦还要连坐四小阴,是因为你们怕我老爹成了四家之中头个开宗立派的,你们怕我们范家成第二个像阴山派一样能压你们一头半头的!而其中最是看不得我范家有人登门投师帖的,可不就是葛沁那个老杂碎么!老朽等了那么多年还不断气,就是为了让葛家的后人不得好死!”   说罢他点燃了原本摆在这女纸扎人头旁两侧的四盏尸油供灯,手诀两换脚下一跺,那四个符封着的鬼瓮当即原地破裂,一众人不得不四下躲散,这才没跟那些原地不动的纸扎人一般被其中血腥腐臭的秽物溅到身上,随后只听到这范无常又跺一脚,敕令呵出,站立着的纸人们也纷纷脚下灵活,阴笑起伏地围攻而来,持剑的纸扎女人也被背后弹上的一滴血滴再次厉声令出,再次挥剑扑来。   茅绪寿一把四道魂挥臂洒出,让一片纸扎人当即灰头土脸,原地抽搐起来,王韩二人当即会意,这就双双握刀持剑,已自己掌心指腹之血醒刀,手中麻利地快快砍下了十来个纸扎人的头   “头里有些东西,怕是坟土一类的,都往头砍!断了半个身子只要头还在就还能作孽!”   冯常念将一颗滚落到自己脚边的纸人头翻看一番之后狠狠踩瘪了去,果不其然吴巽一鞭子抽过从腰斩断的纸人还能与那些半边面颊贴地的跪拜纸人一样用一双纸手爬到众人脚边使绊,他只好速速将蛇鞭收起,掏出了阴月白与这些不断扑来的纸扎人近身比起手上灵活的功夫,虽说他手起刀落也是麻利,但解决了五六个之后一看自己的法袍与袖上,也是这开口子那划两道的成了破烂,他火气更大,这就将那几个爬向自己的纸头割下,狠狠地朝着还在往人群冲来的砸去。   茅绪寿的黑木匕首也是手起刀落,可这里纸扎人太多,既要顾及等人身量的还要注意脚下那些双手爬来的,他手臂之上那伤口的药气血气格外讨着纸扎人的喜欢,他们也并不像扑向别人的那样挥动手臂一通乱打,而是招招朝着他那断袖带伤的手臂出招,想凭着自己的一双纸臂将他这白藕一般的纤长血肉给砍下做口美味。   “丫头,我替你挡挡你落个阴雷劈了这些丑东西吧!这样一个个的耗力气太憋屈了!”   柳萑虽说不能灵动,可他随身还携着一把蛇缠在柄的寒光短刀没有躲在众人身后,可毕竟是靠万魂归才有几分力气赶路的,这会儿就已经唇上灰白,冷汗满额了,段沅心里也是着急,可刚要收了师刀掐诀起术,就被王玖镠一声呵住   “不可!雷法一出这里全都得沾了火星,他们本就是该进了火盆里的不错,可是这么多围着,你就没想过咱们怎么脱身!”说罢自己闪身到段沅身旁,这就替她挡下了两个与自己身量只差半头的纸扎男人。   “你只管地上那些脚下耍阴的,这些不计本钱的大货就让个头高的担着!”说道这处段沅想起了茅绪寿,这就在混乱之中找了一圈,而后顿时就要往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跑去   “有你什么个事!那么多,去了也只能帮倒忙!”柳萑当即将她拉回,这话也提醒了王玖镠,他顺着段沅刚刚眼睛落的那处看去,茅绪寿身前的纸扎人数目当真比他们哪个的都要多上许多。   他赶忙一路砍杀过去,就在茅绪寿已经有些应接不暇得想要再一把四道魂浪费来脱困之时,他恰好替他将想要从背后耍阴的几个解决了去,赶上了这人手就要抽出布挎的前一刻扯上了这人腰带,茅绪寿不仅手里的那把四道魂滑回了袋中,还躲过了两个忽然跳起扑来的纸人劈头盖脸的一击   “怎么回事!还会飞了!”王玖镠将这人环腰护着喘息一会儿,自己则一刀戳破了那腾空扑来的纸人脸面,再借着它的身子将另一个打到地下,茅绪寿恰好用拘魂链缠上了这两个纸扎人的脖子,发力一收,双双断在了脚下。   他们手里没停,眼睛却趁着空隙往灵堂那望去,只见那范无常手中发颤持诀,已经面色黑红满头大汗,而那要不断与持剑的纸扎女人正面纠缠又要防着一些脚下小人的葛元白已经满背大汗,侧脸看去也没比范无常好到哪里。   “本以为这山里起法已经是大耗,不料想这鬼王宗竟然还有纸鬼元帅这么一员猛将,现在都不知道该怨自己法不修深,还是没找个拳馆武馆的练几年刀枪剑棍了。”   王玖镠苦笑不已,他虽然也已有筋疲力尽的势头,却还是不断地挡去茅绪寿身前,渐渐的茅绪寿也感到了自己是被刻意护着,这就想要走远一些把被自己已经裂开的伤口血气而惹来的从他身旁分离,可这人似乎脑袋后面还有一双眼睛,自己三番五次地往一旁挪,却都被拉扯拽回。   “有人护着还委屈你了!毛师傅要是知道你那么浪费四道魂,他还不得气得棺盖都裂开了!”他这一句确实没多过头脑,可说出了就已经收不回去,好在茅绪寿似乎也没多余的力气去回想那夜的惨烈,反倒难得玩笑开口   “你别忘了,在我身上那些同男人走旱路的故事可不少,若是今日的事也成了市井的消遣,就不怕自己跟我走得太近,难免被编排一些,不仅名声不好,还可能成了日后成家夫妻之间的隐隙。”   王玖镠原本真有些手上吃力,也不知为何听完他这一句不合时宜的荒唐之后忽然力气大增,这就又眼疾手快地让几颗活嘴角扬得骇人无比的纸扎人头落了地,再次将这又想远离自己身旁的一把扯回,为了防止这人再要走远,索性环上他的腰间就再没松手,这可让茅绪寿有些手脚难动,不由得挣扎起来   “手里没轻重,锁链不长眼,你这样不仅碍我手脚,要是被抽到了岂不是活该!”   他嘴上骂得好似王玖镠这环腰的一臂带针有刺地扎得自己很是难受,但不知为何这颗一路紧绷无比的心却在此时渐渐软下,胸口的砰响在耳旁盖过了这些尖锐难听的嬉笑,这一声声的擂鼓似乎撞碎了他心口里的一锅滚水,他感到自己此时烫热得难受,似乎再要去挣脱这人越发箍紧的手臂,就有被这股烫热化成浆水的可能。   “我当你是个跟正派清修那些一样不懂人间乐趣也不明人情世故的,没想到还懂得‘走旱路’这一说法!你该不会是把自己那些桃色艳事都看了个遍罢?!还有就是,段道友你可能忘了,贫道本就是个要一世孤苦,不能享这与人结连理之契福气的,还担心个什么名声!”   他这话一落,忽然将原本杀在胸前的师刀放下,茅绪寿虽不知缘由,可这些纸扎人前赴后继地将自己同伴踩得稀烂,只要范无常不倒,可就没有半分停下的可能!他只好在局促之间不断挥链去打逼近身前的,刚要开口去问王玖镠是否伤了哪里,只见一股灰黑浓重的阴戾从王玖镠身侧如浓烟一般冒出,腐臭难闻。   这不仅让茅绪寿与恰好腾出眼睛来看的几人齐齐惊愕,那苦苦撑着术法的范无常更是眼瞪更圆,他难以置信地瞧着这股阴戾之中逐渐轮廓清晰的红眼鬼面,赶忙朝着那一直缩在丧帘后面的吴绪涎破口骂去   “只要我不断气,这个握剑的砍了头也能起身,可是我断了气,你觉得他们不会趁机一把火把这点了解气么?!别人不会,但那姓葛的一定会,葛沁若不是被我爹的纸匠背后一阴有了些内伤,他这自诩高门清户的降星观有个养鬼修阴的撑门面!”   吴绪涎捏着帘边左右为难,自己不出手这老怪物没撑住,他腿脚再快也快不过葛元白的落雷;出手起术嘛,他那夜在背阴山与好几个都交过手定然一看就认出是他,他始终还是痴迷茅绪寿那张俊秀皮囊的,心里多少有些打量着是不是到了后山的养尸地能在他半死不活的时候将人挪走,即便救不活,自己与他就地一番缠绵也算了了心愿。   范无常见自己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吴绪涎还是畏畏缩缩的很是恼火,当即将自己指腹的血弹到了这灵堂两旁还立着的一个男仆纸扎眉心,吴绪涎脸色大变,好在自己反应敏捷才没被这纸扎人一臂劈在身后,只是那原本被他捏得发皱的帘子一分为二,让人诧异不已这竟是个纸扎人的力道。   “天有法,地有法,拜请阴山五鬼法,五鬼形,五鬼影,五鬼得令显形影……神兵火急如律令,来!”   眼下打得混乱不堪,即便往灵堂那瞧也都将眼睛落在范无常的身上,若非吴绪涎这敕令喝得响亮,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往那一块原本只有一些被术法打飞而去,遍地狼藉的纸扎人残骸的控地去分神。他手诀直指葛元白一处,对于他的出现,至少南传几人丝毫不觉意外,王玖镠那原本箍着茅绪寿的手顿时抽开,毫不客气一刀戳向一个猛扑而来的纸扎童女的脸上,将再次看到这张脸的愤怒撒在这个纸扎人身上,毫不客气地将它贯穿劈开。 第170章 报信魂   “你……”茅绪寿那声师兄没叫出口,嘴里别扭了一会儿只说出了一字,可这一字的犹豫却让王玖镠的火气更涨三尺,此时他那从布挎之中放出的红眼鬼王已经一口吞下了许多吴绪涎招来的那些五鬼兵马,也将一众人近身之处的纸扎人给震慑得有所退缩   韩不悔虽然也明白不可有火星的理,可此时被鬼王的阴戾震慑得节节败退的范无常已经气息困难,脸色紫黑,他心里本就被这些纸扎人耗得烦躁得很,索性赌上一把,冲上前几步朝着那些进退两难的纸扎人掷出一把破秽符纸,随后起诀上法,敕令呵出时候符纸恰好落到纸扎人身上,炸出火星,当即便鬼叫凄惨,一团团火球熊熊而去   “韩兄弟你……”葛元白被那握剑的纸女人纠缠得根本没法脱身,就在这一分神之间他险些就中了那纸扎剑一击,韩不悔手里捏着符纸,段沅也跟在他身后比划着自己从哪下刀才能帮到师叔,可那火已经蔓延成片了,还是没找到半分空隙   “打不过就跑啦!我这已经干了,也收不回来了。”   说罢他扯过段沅的后领将她往柳萑那边甩去,刚要朝王茅二人喊去一声,只见王玖镠那鬼王已经高涨了接近两丈,虽还有些距离却已经将范无常坛上的白烛与油灯压得火苗乱颤,他眼睛依旧死死钉在那还在不断起术上法的吴绪涎身上,茅绪寿转身看到火势不对,这就要把人扯走,怎知王玖镠眼睛没偏,却忽然口中快快念出一串,指诀直指那持剑的纸扎女人,茅绪寿还没看清如何,这就被身旁的人一把发力揽住,往庙门外面冲去。   那得了令的鬼王忽然调转方向朝着那纸扎女人冲去,疾风一般地从它后背钻入这副纸糊竹骨的身子之中,葛元白瞳仁一缩,本能地往后躲闪,恰好陶月逢从后接了一把,这才没让他被脚下的纸人残害绊倒而后仰摔地,两人咬牙使出浑身力气,但凡再慢一刻,都要被因地上纸扎而起的火舌舔了衣裤后摆。   “果然啊,富贵还得险中求!咱们老实杀过去是便宜那个老妖怪了。”吴巽瞧见一众人皆全身而退当即欢呼大喝。   王玖镠则站在庙前石阶最上,先将一张符纸抛入已经火光冲天的庙门之中,罡步手诀一步一换,敕令而出诀指这仅有一个门框子的庙门之中,又从布挎之中掏出了那符箓满身的小棺推开棺盖,朝着门中大声喝了一声“回来!”   就在葛陶二人趁着那王玖镠那鬼王煞进纸扎女人身上时候,范无常那坛上的烛灯齐齐被一阵阴寒无比的风给狠狠掐灭,他随着身后香炉的碎裂吐血倒地,当即咳嗽得两眼昏花,气息更难。而那被王玖镠的鬼王入了身的女纸扎人一路挥剑砍着吴绪涎的五鬼兵马朝他扑去,就在范无常刚刚看清碾到自己身上来的黑影是个什么的时候恰是这纸扎女人朝他一剑挥来之时,片刻之后这之人脸上被溅了一片腥红,范无常死在了自己的纸扎手下!   纸扎人并没有在已经断气的范无常身上多费力气,这一剑封喉之后它又朝着范无常的胸口刺去两剑,随后带着一身血腥朝着也因为术法被破而喘息艰难的吴绪涎再去,吴绪涎翻滚着躲过了纸人刺来的几剑,原本软得没有力气的双腿竟被这个浑身是血的东西给吓出了力气,他踉跄起身,一边躲着,一边后悔刚刚听了话让这一众进山的人发现了自己。   别人倒还好说,他晓得王玖镠定然会因为那夜对自己恨之入骨,不杀不快。他之所以窝囊在丧帘背后也不仅仅是想着万一范无常失手自己能逃快一步,更是因为其实他是跟着古应龙去了那清风法坛的,在冯常念与古应龙正面斗法之时他也利用肖苇授他阴山调坛之术招了那些被这一众进山的人破法倒坛的人的兵马偷袭其余的人,这才让他们没有受绊而不能全力去帮冯常念;他后悔自己没有跟在肖苇身边,若是这几人能活到养尸地,有肖苇在他也不至于被王玖镠瞪了一眼便两腿发颤,因为他怕死,更怕自己落得跟古应龙一样四分五裂。   他脚下不断退后躲着这纸扎人刺来的剑刃,慌忙之中拾起了地上一条已经燃了一般的纸扎人腿朝它扔去,可这纸扎人沾了火星也没退后,最终将他逼到了那毒木生得缝隙狭窄的树丛边上,吴绪涎赶忙调转脚下要往旁边再逃,可是没跑出两步背后便传来皮肉破裂的声响,他从喉间撕裂出一声惨叫,随着这身上已经火苗大起的纸扎人一齐倒地……   门框后的火光忽然大起更旺,王玖镠那唇上惨淡的灰白脸色也被这火光映得格外让人揪心,他持诀摇着催命响立在原地,眼瞪那已经烧得一塌糊涂的庙门之中,就在自己快要脱力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嘶吼,是他放出的那赤眼鬼王从火中现出了身影,当即手腕的力道更大,急急用铃将这鬼王催回棺中。   “他刚刚那仙丹呢!快快快,这看着也没比我好到哪去啊!”   就在鬼王入棺之后王玖镠几乎同时两眼一黑,茅绪寿将人接了稳当,葛元白也掏了符纸暂且稳住这口躁动不安的小棺,茅绪寿只觉得自己怀中越来越凉,虽然王玖镠眼睛并未完全合上,可却也不能回应众人七嘴八舌的叫喊,就好似丢了魂一般。   就在茅绪寿在他身上一通乱摸,摸出了那仅剩一粒的万魂归时候,冯常念却忽然将他拦下,刚刚小辈们太是哄乱,她这才挤到王玖镠身旁,借着火光看了片刻,忽然挥臂拍上了柳萑的后脑   “这摆明了是脱力了,你瞎嚎什么让人掏那仙丹!那两颗已经浪费在咱们身上了,你现在让他吃了,招他带来的那个出个好歹,岂不是当场丢命了!把你的拿出来!”   不得不说柳萑是真的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大元丹,自打柳四爷跟随广法天尊修行之后便授过柳家人几帖药方,平日里有信众来堂口看事打邪难免自身有损,这几帖药虽不如万魂归强劲,可让人缓和术法阴煞一类的重伤也是难得的好药,茅绪寿接过他递来的丸药塞到了王玖镠口中,冯常念则揉上了他侧颈的穴位,不一会儿王玖镠便喉间一动,将药咽下   葛韩二人并没有往王玖镠身旁去添乱,他们各持法器法物地守着那口被贴了符纸还偶尔一颤的小棺,韩不悔越看鼻尖越是酸楚,小声叹了一句   “这王小子是个难得的术士,可若不是王兄弟生前就做了一手安排,他哪怕再过十年也未必能炼出这么个东西!”葛元白听完也重重一叹   “是啊,前些年总听师兄说王高功身子每况愈下,本以为是他心上的疾,可那日看到山中的东西才明白过来,他是借着密卷里的法子生生打出了自己一魂,再用祝由的法子吊着命炼魂,为的只是给这当年的恶因有个结果……”说罢他瞧了瞧自己破烂焦糊的法袍,不仅苦笑起来   陶月逢坐在一处大石上盘腿托腮,回想起了当年王添金那宛若仙人的容颜与败西村崖边他瞧见孙三康携着飞僵落崖时候的撕心裂肺,那沉甸厚重的眼波里映出的不是地上的小棺,而是两张诀别惨烈的面孔与陶芝玉被飞僵穿膛而死的一幕   鶄載   “这些情啊,爱啊,到底是个什么?比命还贵么?!”   她嘴里不禁呢喃出声,就在此时王玖镠忽然大缓上一口气来,好在茅绪寿早有准备将自己手指卡在他口中,这才没让他咬到自己舌头,王玖镠头脑昏沉耳旁嘈杂,迷糊之中瞥见了一抹白之上几个血红的印子,骤然惊醒,脸色虽然还是不好,大口地吸吐着烟焦混杂的气息,茅绪寿看到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虎口的牙印,这就想把手背过身去,却别这人扼住了腕子,虚弱地骂了一句   “你傻的么!”葛韩等人也凑了过来,茅绪寿赶忙挣开了他起身站直   “你这下要是咬了自己,那我们后面岂不是连一点胜算都没了。”王玖镠刚涌上心头的火热被他这一句浇了一盆冷水,看来刚刚纸扎堆里的那番话是他会错了这人的心思。   他在布挎之中摸了一番,随后被吴柳二人搀扶起身,将一瓶消肿止血的药膏塞到茅绪寿手中便又在那口放在盐米之上,两道符纸镇在其上的小棺面前,韩不悔不由得也怨了他一句   “刚才的情况凭着咱们那么多个脑袋也不是想不出法子破,你何必那么着急去放它呢,他出来一趟你耗力耗炁太大不说,万一有点什么闪失,你命也得跟着悬啊。”   王玖镠将符纸揭开,手诀两换之后坛上了棺盖,片刻之后睁开眼睛终于脸色有缓   “大事没有,只是范无常那老东西得的那几坛鬼实在猛,它在山里养得阴气太纯,这山里乱七八糟的血气和刚刚那几个一撞,也就是有点不适罢了。”说完他掏了自己的师刀划破指腹,挤出两滴血滴推开棺盖一缝,待得血滴钻了进去,这小棺也就再没了动静。   起身之后他首先谢过柳家的大元丹,又问了柳萑那西洋怀表上是什么时辰,柳萑却闷叹一声将那怀表的金盖掀开,众人看到其中三根指针转得诡异,丝毫不像往日瞧过的西洋钟表那样。   “刚刚你没醒时我看了一眼也是吓到,这东西比寻龙尺罗经仪的迟钝许多,可这会儿连它都本位不正了,只能说咱们的确是要到了这山里主人的老巢,可时辰也没得看了!但是咱们在上面这一番磨蹭,怎么估摸着也得快三更过半了!”   众人听完之后当即匆匆修整,快步地往石阶要下,可就在此时茅绪寿忽然把众人叫停,他指着身后那团大火也照不太亮的一处   “往那边走,我的兵马过去了没再出来。”众人一听皆是惊愕,他是用什么法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放了兵马去探路而没被察觉的,茅绪寿掏了黑木匕首示意由自己与魏通宝在前领路,用后脑答了一句   “并不是刚刚放的,火起出来这一刻我留了几个在里面,担心要是纸鬼元帅或是我师兄伤到那位,也好有个缓和。”   王玖镠听完之后将自己那头刚在古应龙葬身之处被他帮着梳整的头发挠得凌乱,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   “段兄弟对那位那么护着掩着,都让我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赔了半条命炼的还是你炼的了;如此说来我刚刚这一着急还是对的了,不然我不放鬼你不放兵,咱们这会儿又得走段冤枉路浪费时刻。”   茅绪寿被他这句分神险些绊了脚下,借着魏通宝那摇晃的走马灯一瞧,是一只被沙土污了的璎珞,这东西是水元观给弟子们统一缝制的银包的穗子,他顿时明了了刚刚石阶下听到的匆忙脚步来自何处!   毕竟师兄弟多年,而此时这人就葬身在了隔墙之后的火海之中他还是心头有些触动,至少他从未想过当年的飞僵再现世的这大半年里自己丧父丧师,又阴差阳错地与当年七圣的后人们相遇共路;也从未料到在水元观之中唯一和自己亲近的大师兄是个心思阴险,欺师灭祖的恶人;更有就是,他这父母不亲,同门不和,本以为注定会一世空荡的心上,竟然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有了一抹不敢触及的影子……   的确是有一条被破烂的棺材与毒木断枝故意遮掩在后的窄路,魏通宝用随身的柴刀劈断了这些早已枯朽脆弱的残肢,可吴巽嫌这样太慢,索性掏了洋火一划将这些枯枝也变作了一团旺火,走得有些气息暖穿的冯常念与陶月逢见他这么草率的一把火都颇有怨言地往后推了推   “虽然说死了的树杆子没有毒浆,可保不齐这一燃又烧出来点什么要命的!这里突然多了一把火,咱们啊,可得做好又被什么仇家怨鬼冲出来当靶子打才好。”   说罢冯常念将自己镇堂剑从身后抽出,当真是刚刚在那堆纸扎之中只顾灭鬼保命,这会儿脱险借着火光一瞧,原本这把家中传堂四代的镇堂剑竟也被刚刚那些纸皮竹骨的邪魔外道给划出了好些痕迹不禁脊背泛了一层冷汗,这个曾经孜身一人横了一条板凳坐在堂口,替柳家打退了古应龙从东北万里集结而来的几十家暗堂小仙的冯堂主竟在这南地的阴险之地生起了她迄今为止最深的绝望。   被垒高的枯枝与破烂棺板烧得不断摔落塌下,在那漆黑的窄路口越发清晰的时候众人忽然看到这些杂物之中竟有一隐约的人影,这人影刚现了模样便发出了几声尖锐的笑声,随后一道幽绿的光从烈火之中跳出钻进了那漆黑的窄路之中,一阵又急又轻的脚步由近渐远,随着笑声一同消散在黑渊深处。   “毒没烧出来,倒是烧出了个报信的!”   韩不悔嘲讽一声,伸了伸筋骨往葛元白肩头轻推一把,一行人又回到了上那假山庙之前的队伍,王玖镠本打算偷偷瞥上几眼身旁的人,却不知在这样晦暗之中两人竟然还能被自己的做贼心虚给撞了个对眼,当即各扭头一边,让后面的段柳二人一头雾水。   走出了一段又窄又黑的山洞窄路之后他们又来到了毒木错杂,两旁满是鬼瓮鬼坛的坡地,而这坡地之上横着一个巨大的影子,这也是一座山庙,庙门瓦顶气派艳丽,却是白罩的宫灯高悬在敞开的庙门两侧,阴风阵阵从门中而出,又死气又热闹地候着闯山人的到来…… 第171章 牡丹劫   幽绿的光化作脚步与阴森的鬼笑匆匆往着漆黑之中而去,待得它飘出山洞之后,无论是荒土里埋着掩着,还是已经暴露大半在外的鬼瓮皆颤颤而动,如同一群嘈杂兴奋的人目送着这幽绿往山间的庙门而去,它穿堂入殿,最终在虎面鬼脸的主殿大尊之前现出身形,一身锦缎的寿袍与嵌玉的瓜皮帽,即便已经无福消受了也死活不放掉那陪着他咽气的象牙嘴的烟膏枪。   这死在烟榻上的阴魂朝着殿中主炉这似虎非人,两眼大小不齐的鬼尊,以及殿中其余长舌獠牙,活灵活现的尊像四面两拜,脚尖细步极快地往着殿后也是恶鬼绘门的两开门而去,自己刚到门前这两开的门便从里而开,窜出腐臭的阴风,他笑声更欢地往殿中那个背身而对,肩头不断耸动的矮小男人而去,可刚到房中一半便忽然停在原地,这阴魂忽然脸上扭曲惨叫而起,在那个矮小男人侧头望他的那刻忽然碎成了一地粉灰   “终于到了啊。”   嘴上血红鲜艳的阮青涟将原本吮吸的一条扭曲青黑,血渍黏连的肠子随手一甩,这肠子的另一头连结的是一个还在肚皮破烂的女子腹中的死婴脐上。   顾良潇手捧茶盏从一侧的黑暗中走出,他将稀疏的头发勉强束了个高髻,头回衣冠整齐地穿戴好了那身原本在地宅之中总在身上的朱红法袍,神情悠闲地踱步到阮青涟身旁。他先看了看阮青涟身侧一尸两命,脸上扭曲未得瞑目的黎澧,又朝着屋中那摊粉灰挪了挪眼睛,随后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搁到了那红眼血唇,浑身符箓的鬼尊坛贡之中,燃了两支线香齐眉而礼,随后朝阮青涟说道   “真是妙,您刚吃饱他们就到了!这杂碎偷过鸿禧赌坊的账目去吃烟,还让他报个门才魂飞魄散,是您慈悲。”   就在此时肖苇也从暗处而出,他虽说精心收拾了一番换了一身崭新的洋装,可顾良潇看到他眼下的乌青与脸色欠缺的血色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分明是自己那一通折磨才让肖苇如此憔悴,他却觉得是肖苇故意不打起精神。   阮青涟从坛上取下一个符箓诡异的鬼瓮与一把骨柄的黑令旗亲自拿到肖苇面前,肖苇双手接过,不敢抬眼地恭敬一句   “还请您与大先生和宗主先往大法坛去,弟子会竭尽全力拦下他们。”阮青涟负手出一副与他皮相极其不协的老成模样点了点头,一点没有将嘴上那些没有干透的血渍擦拭的意思   “也别都杀光,留两个后生一口气,带过坛上给宗主和涟先生尝个新鲜。”他应了一声之后便踏着那滩鬼化的粉灰出了这屋子的门,待得肖苇脚步消失之后顾良潇忽然摸着下巴问阮青涟   “您一路都有兵马盯着这一伙找死的却不出手我倒也觉得有趣,但那姓范的老不死若是您稍微动动指头,怕是这会儿他们还得在那空门后面哭个一时半会儿的……”   顾良潇若有所思地还盯着已经合上的鬼面雕门方向愣了一会儿,他转头看到阮青涟将那死婴与脐带拉扯断开,满身粘腻污秽却眼带兴奋地把玩着手里这团亦是血糊肮脏的肉球,笑着回了一句   “你是好奇为何我半路把盯在范老头身旁的撤了回来,没看到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要了这个虽非道门,却比着许多小门野户能耐都大的命罢?”   顾良潇也露了笑,二人身量与显露在脸上的年岁都悬殊许多,但此时阮青涟脸上丝毫没有少年的稚嫩,他抿唇耸肩地笑着,眼睛依旧在那死婴身上,就连顾良潇的心头都有些触动,暗叹一声:有这么个老妖邪物活着,世间当真阴阳不逆,道法自然么?!   阮青涟抬起了那双烛火都映不亮的一汪死水,捏着那死婴的一条腿将其倒提手中,这就侧脸往着鬼尊身后那堵彩墨勾画精细的四海万鬼围阴山的墙壁面前停下,用后脑再答一句   “你能保证死的不是当年那几个么?若是进过败西村的死了,另外那个未必出棺就是条好犬马。”顾良潇语塞,阮青涟则将血糊的手触上了壁画上一个四头八臂,似虎非人正在满是刀刃的山间啃食恶鬼的大鬼脸上,他并未念诀出声,只是垂眼了片刻这屋中竟又地动火摇起来,随后这画中刀山之处显出一道暗门,其后是一条又窄又黑的暗道   “何必心急呢,你那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么!”说罢便提着死婴进了暗道,脚步轻乎没有地没进了漆黑之中……   “怎么又是这个把戏!里面又是谁?那提煞鬼刀的邓老头可还来给姨丈奔丧过,我就不信他能把四小阴都给凑齐全了当看门狗!”   其实一众人又看到庙门都心里恼火,只是没如吴巽这样拾了块石头砸去大骂,小石块落到了台阶半数左右的位置又滚回到他们所站的脚下,王玖镠苦笑一声,自己做了这回率先抬脚往上的那个   “比人心,山未险。你那表哥都能被他们说得鬼迷心窍卖家传的,收买个术士都算不上的野路子,未必不能。”   话毕之后他感到有人拉了拉自己袖口,偏眼一看,茅绪寿已经踩着自己脚后这就并肩同阶,他也知道这话或许有些伤了吴巽,但这一路又是降星观中人又是陈敬肃险些要了他的命,他觉得这庙中等着个什么意想不到的人都是不该惊讶的。   “诛人诛心,这山里的人是在跟咱们比心硬。”王玖镠有些尴尬,自己的确欠考虑了吴巽与葛元白的感受,脚下更快了一些,却又被茅绪寿拉住。   二人同时踏进了这庙门的高槛,怎知两只有头无神,长发散乱的死人头颅迎面扑来,让茅绪寿不得不挥出了一把四道魂,二人赶忙退后,就在这两颗鬼头被四道魂拖住快慢的时候韩不悔两道符纸擦在这二人的腮边扑上鬼头。二人赶忙各闪一边这才没被他敕令呵出的一剑划上后背,剑落之时其中一颗被劈裂迸出腥臭的污秽,而另一颗则被他术法而起的火星燃成一颗火球,在焦糊之中尖叫刺耳。   “尊我符令,百邪断斩,急急如律令,追!”他手诀三换最后诀向鬼头,这鬼头便缓缓而起,顺着他诀指的方向摇摇晃晃地飞进了门中,众人赶忙抬头向上,片刻之后便见庙中正中那琉璃黄瓦,雕龙塑神的殿顶炸出一片污浊的火花。   “在主殿!怕是人家正中开坛什么大蘸,这就被咱们这群不请自来的分了神哦。”   他瞧了瞧自己虽丝毫没触及这死人头颅却被炸得焦糊带血的手,这是庙中的人险胜自己的标志,若是自己略胜一筹,那刚刚那鬼头不让施术的也成个火球,也该炸得他炁散倒炉才对。   “真是这样倒还好说,就怕这是人家的见面礼,那就只能求咱们还有刚刚的运气了。”   陶月逢边说边从袖口中放出了十来只长须带翅,浑身黑亮之上撕出几道血红长痕的蛊虫率先入门,一路觉得自己有些不如别人的魏通宝这回竟忽然抬脚跟在虫子后面跳进门中,果不其然但凡有人的气息这庙里就阴风大起,邪物出巢。   他倒也没害怕,这就扎稳脚下将手中的魂不归法叉上的花鬼钱晃出三声响,面朝一群垫脚而来,一身旗装破烂,白脸浓妆的女鬼们快快起诀,最后划破指腹将血珠嵌到魂不归上细刻的符箓   “留神门,断鬼路,惩妖邪,镇阴魂,吾奉梅山祖师急急如律令,破!”   说完他脚尖发力一跃而起,两个冲在最前头的小脚女鬼这就被魂不归直戳上了眉心,她们口中满是黑黄的烂牙,眉心被戳出的窟窿冒出又香又臭的鬼戾,魏通宝落地之后又当即朝着她们脚上那三寸金莲的绣鞋刺去,随后快快退身到众人身旁。   两个小脚女鬼被同伴落在了最后,可之后冲来的更是惨烈非常,她们被葛元白那剑刃刺着雷符给穿堂了两三个,随后一声敕令,胸中有雷符的那个顿时炸裂得粉碎,而从她身子中散出的雷电则如同一条条刺眼带光的长虫爬上了其他的身上,让她们不能动弹,吴巽当即将划着了的洋火抛到临近自己的女鬼身上,又是一燃成片,几张五官扭曲的脸在火中挣扎了片刻便没了踪影,魏通宝的头顶落下了几张经幡,这是柳萑从他脑后掷进火中的。   “她们也都是苦命的,只是咱们赶着时辰保命,这鬼地方又术法不灵的,也不知这点功德管不管用。”他脸上刚露出惋惜却被茅绪寿那比剑刃还刺人的余光给吓得敛回,几人绕着未烧尽的火苗往这几个女鬼冲去的偏殿过去,韩不悔路过的时候也从布挎之中往火里撒了一把金纸,与柳萑一样聊表一个脂粉客对这些烟花柳巷的苦命女子的惋惜。   这类一身艳丽,满脸浓妆的女鬼皆是由死时脚上的小鞋作为牵引开坛,起初是一些宫庙里做功德的术士怜惜被暴尸城郊的烟花女子做的招魂科仪,她们皆是因为得罪了有头有面的大恩客或是要逃跑出花馆而遭重罚死不瞑目的倌人;但是人心随世道有了善恶之别,术法则因人也有了善恶一些修行深厚的阴术士会开坛用三寸金莲先招来这些惨死女子的魂魄,随后假意要送她们返乡而把她们骗进鬼瓮之中封盖炼鬼。   这些被称作“牡丹劫”的女鬼在出坛之后便能在深夜之中化出实形,以刚从烟花地出来阳气大挫的男子的残阳之气为食,若是一地在某一时期常有满身脂粉的男子惨死深巷荒楼,那多半就是有“牡丹劫”出没城中害人。死的人数多了即便衙门捕房的磨蹭,也会有些楼门气派的花楼雅院们筹款请来高人打灭这些女鬼,因为但凡流言一广,一些自觉时运身子不行的脂粉客便会暂不上门,使得他们生意有损。   “魏小子,你该不会是爬过哪张花床不是个童子身的吧?!不然这么难得一见的牡丹劫你是怎么晓得打领头那两个死得最惨的,还得破了她们的小鞋?”柳萑这一句不仅让魏通宝直接摔进了那被女鬼冲得门大敞大开的偏殿,也让走在他们前头的王茅差点崴了脚,魏通宝顾不得浑身的痛赶忙起身,着急结巴地向众人解说道   “不是……不是啊……我……是在十年前的夜里师父说进山给花尖娘娘打清蘸,结果快天光了才回到等闲倾,他当时一身脏乱,说是自己遇上了个被这什么劫的女鬼索命的男人,他为了救那人的命又把法器留了山上才那么狼狈,我与师弟便搀着他讲故事。”   众人心中除了吴段二人皆听出了玄妙,只是眼下不是多在这等闲事花心思的时候,一众人合理刚破了这供养牡丹劫的法坛,主炉刚被一脚踢翻,门外便又起了一个苍哑男子的哭声,葛韩二人当即背后生寒,匆匆出到门外,葛元白更是将身后的小辈们一把推回,一道符纸贴上了合紧的门   “谁敢破我连他的命一起要了!”   韩不悔朝着屋中吼道,可他偏眼一瞧,茅绪寿不知用什么法子溜了出来,此时正一口纯阳溅喷到拘魂链上,与葛元白并肩对上了那一身披麻戴孝,手持哭丧棒的“哭坟鬼”。   “你应付不来,跟着身后帮手就是!”   说罢葛元白持剑冲向这眉眼低垂,佝偻惨白的厉鬼,可这鬼哭得实在让人头脑炸裂浑身寒凉,加之刚刚被那持剑的纸扎女鬼耗去太多,他强咽了喉间涌上的那口腥锈掷出一把盐米,但还是因为头疼目眩让手上有了偏差,这哭声凄惨却无半点泪湿在脸的哭坟鬼顿下了迟缓的步子,手中的哭丧棒忽然挡下了葛元白敕令携来的剑锋,瞬息之间便将他打得后退五六步,撞上了身后的茅绪寿。   这哭坟鬼偏了偏木讷无神的眼珠看着自己哭丧棒上被盐米所灼出的焦痕,回正之时又将茅绪寿术法打出的符纸一把捏碎,落成一地残灰,他那张丧气浓重的脸上显出了些怒色,忽然飘然起身,化成一道粗麻丧白的旋风朝着三人扑来,茅绪寿将葛元白挡在身后,自己挥着拘魂链与这哭丧鬼交上手来,一人一鬼皆不能破招,就这么互相进退地给本就刺耳无比的鬼哭之中添了不少杂音。   “外面的是什么鬼东西!即使不论修行如何,要是两三个时辰不能把他弄死,那活人也得被这副鬼嗓子里的鬼戾凉透了血,碎了心肝送了命!” 第172章 险中谋   冯柳二人毕竟是凭着万魂归才捡回条命的,眼下的他们不能灵动请仙护身,自然成了屋中人里脸色最难看的两个。而吴段王三人已经好几张符纸的焦灰拍在了折扇被术法从外封死的门上,但门依旧闭得严实。屋外三人上术敕令与刀剑铿锵的声音越发急促,哭坟鬼也转了嗓中的调子想凭哭声破了自己的困局,焦急加上头疼脑裂,吴巽转头将一个原本坛上供酒的小坛砸到门上,跺脚骂了一串   “你们不如耗点力气跟我说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反正我们北方是没见过哭得这么难听的,即便有,怕是他一嗓子还没扯完就已经成灰了。”王玖镠又一敕令诀指门上,这门依然只是轻轻一震,不能推开,只好也骂了几句退回遍地糟乱的房中,强忍头疼胸闷与冯柳二人草草解说   “的确北地少有,因为这哭坟鬼多半与尸变一样,得是个风水败坏且湿热的蓄阴低谷才可能化成,他们通常因为自己荒坟无人祭拜香供而与孤魂野鬼一样饥寒交迫,阴宅破败;因此时常利用身处之地的浓阴化成人形,混在出殡入山的亡者亲眷之中偷吃坟前饭菜,与新魂抢金银纸。一些精通野术或是秘坛的赌鬼恶人会在阴谷之上塑泥相或是牌位开坛召请此类鬼魂替自己成愿,久而久之……就也有修得精湛的去寻他们作为手下猛将!”   段沅瞧见他脸色又快变回死里逃生的模样很是担忧,再一次朝着房门拳打脚踢,可没几下便被人揽住,她感到了这人如同冰窖一般的身子,眼中不禁滚下几颗烫热   “外面已经有一个哭的了,你还要给他助兴不成。”   柳萑松开了他又令其余的人退后,在众人都担忧他打算浪费了那颗万魂归的时候他却只是从自己布挎之中掏了个符箓诡异的长颈药瓶,冯常念当即惊得喊出一声,刚开口要问他怎么想到带这么个阴险东西出门,柳萑便已经启开了这药瓶的塞子,抬手一挥,一行红褐肮脏的痕迹便在门上划出梅花点点,只是这瓶中之物腐臭带腥的气味当即让段沅一阵干呕,吴王二人也猝不及防地变了脸色。   “干娘要是想问我干嘛带这等秽物出门,就回想一番打从进山以来这些挡路的东西哪个不是丑得让咱们大开眼界,他们的炼法又哪个不是比我这一瓶还惨无人道的。”   说完他腕子发力,这扇刚刚被各种捶打术法打得狼狈不堪的门竟然就在这轻轻发力之间大敞开来,一阵夹杂着香灰灯油气息的阴风猛扑进屋。此时屋外被哭声伤得越发头脑混沌的茅绪寿恰好脱力分神,当即就被那哭坟鬼得了契机,手里原本要向韩不悔劈下的哭丧棒忽然在悬空之中转了方向上了他的胸口,茅绪寿当即一口混血喷溅而出,天旋地转地被从屋中急急跑出的王玖镠勉强接稳。   吴巽与段沅将自己被哭声还有刚刚关在这阴坛狼藉的屋里的怨气都灌注在了手上的拘魂链与蛇鞭,二人满眼冒火地冲入混战之中招招发狠地朝着哭坟鬼去,虽说韩不悔嘴里骂着他们多事,却也有些暗兴他们破掉了自己的封门术,否则这鬼一直纠缠着三人无法灌注力气起诀上术,作为活人的他们也终究会在体力上面就有可能被这恶鬼破招要去了命。   他赶忙趁着这两人还没被哭坟鬼伤及拉着葛元白退后,二人默契地快速平了气息而后挺直脊背,一人持诀凭空在玄女剑上书符,另一人则掏出符纸闭眼念念,口中极快,两道剑锋同时刺出,携着韩不悔符纸未燃尽的火星朝着这哭坟鬼直直逼去。   茅绪寿感到胸口被一双打手下了死力按得自己不能喘息,王玖镠将人靠在刚刚那偏殿的门柱上,一手掐着腕上的脉动处,一手则探到了他这一身破烂衲服裹着的胸膛中去,果不其然这人心口上发凉如冰,他便粗蛮地将茅绪寿半边衣服拽下,露出一片大小伤痂有瑕的白净,随后将自己原本指头割出的破口再次咬出血珠,用自己指间的血持诀念念在他心口之上书符   “魂神澄正,万炁固人,退!”   他携着敕令在茅绪寿心口猛地一戳,茅绪寿只感到他指间有一团滚烫的火在刹那指间穿透了皮肉化去了心头的寒冷与那双无形的鬼手,本能地浑身一颤,大口地喘出气来,王玖镠也跟着长舒一口,一回头便看到那哭坟鬼恰好因为吴段二人的纠缠躲慢了忽然冲来的两剑携法,剑尖触到阴物当即散出电光火花,哭坟鬼被炸得退后了八九步,身上穿了几个窟窿不说,连同哭丧棒上的白穗也所剩无几,他那停不下来的哭声也渐渐弱下,成了呜咽。   “想留条鬼命就滚去让你主子来赔礼,否则道爷手里没轻重,你碎成个什么样子可说不准的!”那哭坟鬼不曾想自己会败,这就再次冲向众人,怎知自己还没触上哪个哭丧棒就被半路飞出的拘魂链绞成两段,还没来得及慌张,眼前便飞溅而来了一股腥臭无比的褐红,当即摔落在地,捂脸惨叫。   茅绪寿与柳萑在互觑一眼之间达成默契,他们齐齐从旁边出手,趁着哭丧棒断裂的时候另一个将刚刚破了封门术的瓶中所剩泼向这横冲直撞的,韩不悔虽说惊讶却没停顿,当即持诀上法,九凤剑一剑穿了这哭坟鬼的身子,让他化成了一地脓血,可他自己也感到天旋地转,当即喉间一涌,将一口鲜红洒上了地上的污遭。   “韩叔,若非必要你不可再动大术,否则怕是要经脉爆裂,虚极而亡啊。”王玖镠探上他的脉动之后很是忧心,可韩不悔却一把拍上他后脑,跺着脚骂道   “咱们的一举一动可都被这杂碎的主子盯着的,你这一说,岂不是给他高兴坏了!”   他话刚落便又又一拨两眼翻白的阴魂从主殿之中冲出,小辈们各自上术将这些东西打得狼狈不堪,抬眼再向主殿方向时候以见到门前立了一个个头不高身着洋装的男人,分明是一身窄袖手中却持着一把符箓刻满,骨头雕柄的法刀。   这么个人让段沅还有出马二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荒唐,但一偏头则看到身旁所有人皆是面色惊慌青白,吴巽更是指节作响地捏起了拳头,他日夜噩梦的,可不就是这个人把他从明德带去了玄黄堂,随后一掌上了天灵盖让自己从此入道学法,成了个夭命鬼的那人么!   “葛观主,别来无恙啊。我本以为你已经是个走不动几步就顺不上气的老头,没想到竟然还能活到了这里。”   肖苇的眼神与他嘴角的笑一样寒凉阴森,他朝这些已经被自己这张脸给惊愣在了原地的一众人走来,但他也没靠得太近,在离着还有六七步的位置将那法刀收回了腰带间的皮鞘,又将眼睛从葛元白身上挪向了一众小辈   “看几位小兄弟的样子是都没忘记我这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啊!”   吴巽那持鞭的手刚要扬起就见主殿与其余的偏殿之中齐齐涌出阴戾浓重的风,这不仅让刚刚在哭坟鬼那有伤有耗的几人浑身不适,也让零散在檐角瓦顶的黑鸟们扑翅飞逃窜。   “贫道之所以收了手里的是因为今日来山里的都是多年的故人,可这位小兄弟连口都没开就要动手,即便是这些跟着贫道修行的也觉得你无礼得很。”韩不悔反倒是最先不耐烦的那个,他绕过吴巽挡在身后,满眼厌恶地将这个自己那日没看真切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我是看不懂你们这群败类是怎么个想法,拖着我们给你庙后的东西开坛,可是没点当年七圣的血做贡,他又怎么能全然成不化骨身,既然都是算当年账的,不如咱们去后面打,你败了我们就慈悲地让你和他共寝一处,在阴阳不容的地方有个伴!”   肖苇脸上那阴沉的笑没有变化半分,他甚至模仿起韩不悔看自己的模样从王茅二人脸色挪过眼睛看向他,就在他眼中的冷光映出韩不悔的面容时候,另一扇偏殿的门从里撞开,来者并非阴魂厉鬼,而是两具旗装艳丽,蓬头垢面之下浑身青灰的走僵。   段沅赶忙一把糯米盐朝着这两具尸变凶猛的女人,可无论其余人怎么上术起法都能被这两具炼僵恰好躲过,一众人很快便又散得凌乱,只是这两具女尸也不朝其余人去,而是带着那身被术法糯米中火星狠狠冲向韩不悔,虽说他三番两次地躲过了她们那双黑甲锋利的手,却也因为这些飞散的火星落了满身虫子啃出的破洞。   “你竟然……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众人的帮助之下这两具女尸很快就被引中计戳上了门柱与院中的枯死的树干,韩不悔眼角滚出一颗单薄的泪朝着肖苇吼去,即便这两个亡人面扭曲,他还是一眼就从这身上颜色与身形识了出来,这正是自己在泸州时候时常春宵共眠的两个花姐。   肖苇终于敛起了那一脸嘲讽一般的笑,他捏着手诀唇间动了动,屈指之间这两个指间戳在树干檐梁又遭了两道镇尸符的女尸当即狂性更大地脱了困又朝韩不悔攻去,韩不悔划破指腹打算用自己的血为法媒去镇,可这两具女尸似乎因为那两道镇尸符的苦头更加暴躁,他节节败退,手脚再快也还是找不到契机近身。   “没用的东西!你若不是跟她们威风过自己会些术法,她们也就听到了什么六足将军滥杀术士之后满泸州地打听你这么个大恩客的消息,让我得了这么个便宜。”   这句无疑是给韩不悔已要炸裂的怒火更浇了碗油,肖苇手诀三换敕令而出,剩余两间偏殿的门也被里面早已躁动不安的阴魂邪物撞开,众人不得不分散开来应付其他,冯常念将自己那把镇堂剑捏紧手中,虽说自己不能灵动,但这好歹也是奉在堂口四代之久的法物,哪怕就是凭着力气超阴魂鬼怪劈去,也都能让它们有所忌惮   “冯堂主您不用顾我,我这……我这应付得来!”   韩不悔在躲闪之间撞上了在他身后伤了好几个想趁他不能顾后的鬼兵马,自己心里又怒又羞,嘴上刚说完又险些被一个从侧旁的屋中冲出的给袭个不备,好在这烟罗鬼王的镇堂剑是这阴魂畏惧的,只见冯常念手腕一转,当即让这个白面血唇的女鬼胸口裂出一道深痕,又毫不客气地自己把手伸进了韩不悔的布挎之中掏了一把盐米,待得这女鬼满脸不服地后退之后,他也遭了一计白眼   “你应付得来女人可能是真,但摆明了你应付不来女鬼!这两个是冲你来的,可是其他的也不是看不见你。”   话音没落她便将这个还不及自己身量的南方老道拉扯到自己身后,试图用自己这柄法剑给这两具已经衣衫褴褛袒露大半的女尸,但这两具炼僵似乎比很多阴术士炼出来的都要凶残,她们僵直着黑甲锋利的手朝着冯常念袭来,虽说镇堂剑真的挡了下去,但就在镇堂剑与女尸相触之时双方皆被一股蛮力给往后推搡,韩不悔躲过了女尸与女鬼的死手,却没能躲过冯常念忽然向后碾来的压到在地。   两人匆忙起身,可冯常念还没站稳便看到这两具女尸已经脚下极快地穿过院中相互纠缠的人鬼又要扑来,她刚要持剑再抵,怎知自己忽然被身后的韩不悔一把推开。韩不悔则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用手撑着半个身子诱得两具女尸要俯身来刺,就在这两双手快要扎进自己眼睛的时候他将九凤法剑咬牙横到两尸与自己之间,借着这点空隙将指腹已经有所凝固的指腹血朝着两处眉心点去,随后双脚发力一踹,侧身滚出使自己在这命悬一线的危机之中顺利脱险。   “邪道不活,我道长生,急急如律令,敕!”他将两张辰砂符纸随着敕令一同而向这两具被自己这一点眉心血封在原地抽搐的女尸,虽说不晓得为何符纸燃起的火苗没能沾尸燃出大火,好歹也让她们那僵直朝前的双手忽然断线一般松散下来,将脸重重摔到了地上。   他转头去看,只见肖苇正持着那鬼柄法刀令鬼防身,退了好些,虽说他放出的厉鬼炼魂都是阴极的凶残,但其余的人还是一心二用地趁着一拨打退,一拨没到面前的空隙利器朝他,毕竟肖苇不倒他的这些鬼兵马便会不断来护主杀敌。   冯常念朝着刚刚险些伤着自己脸蛋的女尸狠狠踢了一脚,刚要冲进混乱去帮柳萑就被韩不悔闪身拦下   “冯堂主,刚刚您别记恨,眼下我有一计,怕是得您和柳公子才有成事的可能。”冯常念刚焦急地想推开他,这一听到柳萑赶忙又压住了焦急   “我尽力而为,你别扯上我家小子。”韩不悔朝着又要扑来的一群狰狞恶鬼撒出了一把盐米,趁着他们分神之时将九凤剑携了张因敕令无火自燃的符纸一划而过这群恶鬼身前,剑花回稳,这群恶鬼的腹上也被开了一道口子,伴着其中涌出的浑浊阴戾成了一摊落地的灰尘。   “我们法器朝那个假洋人一去就会被他察觉,可您现在不能灵动,这镇堂剑又是出马堂口与我们隔着门路,他又不是浑身长了眼睛,您要从他背后……”   他话还没完冯常念就已提剑往肖苇附近杀去,韩不悔则垂眼看了看这两个原本恩客满座,风光一城的倌人,也只能一声哀叹。 第173章 疑不解   “还有多少啊?!三更已经过半了,你们都见过当年那东西可我没见过,我可不想一眼没看到害了我爹和四爷的东西就在这被杂兵散将的给耗死!”   柳萑面色又惨淡起来,肖苇的兵马不断地从几间设了法坛的偏殿中涌出,刚开始这些众人还能顾及到他,可越打越多,越多越乱,即便葛元白一术起出可打退成片也还是挂了伤,更何况其他的人。   他不想给人添乱,自己便在刚刚破了坛的那处门前消耗着自己带来的香灰与驱邪之物,可肖苇的兵马都是些在至阴之地养得个膘肥马壮的,打退一个得费上比寻常厉鬼阴魂多上一倍的力气与法物,若非茅绪寿忽然抽身给自己挡下了一个忽然扑向自己,面容腐烂的女鬼,怕是自己手里这把辰砂也未必能保住他命。   “不破术士兵马就不会罢手,即便是术士倒了,也都得再费一轮力气。”茅绪寿狼狈地靠在他身旁的梁柱揩了把汗,柳萑看着他侧颈鼻尖粘着香灰与几缕散乱的发丝,掏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我可以做些什么么?你们往那假洋人身边靠了这么多次都没成功,摆明了是法门千万,炁修同源的结果!比起在这里等死或是拖累你们,我这么个不能灵动又与你们隔着门道的没准能成。”   茅绪寿那往脸上胡乱擦着的帕子忽然顿下,几个在吴巽的蛇鞭之下吃了苦头的恶鬼看到他一副累极模样在一个费了的马脚身旁,当即就朝着这边扑来,柳萑骂了一声这就要把自己那剩不到半袋的辰砂全部豁出去,怎知茅绪寿一手将他截下,另一手则极快地掏了把四道魂挥臂洒去,这些缺了胳膊半身的可不比刚刚从鬼瓮里出来的威风,没过一会儿它们就被四道魂啃得个所剩无几。   “或许真的可行,只是这是送命的事,你要有个闪失,她……冯堂主那边怕得跟我们结上仇了。”   茅绪寿眼睛急忙找了一圈段沅的位置,虽说她也已经咬牙撑得艰难无比,但葛元白始终朝她三步一望,即便肖苇能半路再杀出些阴险路子,她也绝对能有逃命的空隙。   “你这么怕我干娘,那我就有九分把握这不是个瞎想的,你们兄妹二人我各欠一回救命的大恩,我这么个怕麻烦清算的可不想让它们成个累世要还的债,定然不会死在这里。”   说完他一把辰砂挥向了又一群死相惨烈的恶鬼,趁着赤红的烟尘没散又掏了一柄蛇柄的短刀将这色如鲜血的烟瘴割出一道口子,只听到几声如同绢裂帛开的声响紧凑连成一线,这些隐约之中的恶鬼齐齐脸上神情扭曲起来,待得烟尘完全落地,他们也成了一把掺进辰砂残余里的焦灰,而柳萑竟然也在这刀挥魂落的一刻从茅绪寿身旁骤然不见,他那身法袍分明晃眼得很,茅绪寿却在这人鬼混杂之中丝毫不见。   “上应九天,下应应地,雷公霹雳,电母摇光,敕!”   韩不悔趁着肖苇将王玖镠打退时候猛然起诀上术直冲向他,肖苇还咬牙切齿地持诀换令,企图用自己随身摔破了的那小瓮里两只青蓝面孔,双眼被窊的恶鬼扑王玖镠个不能反击,但韩不悔敕令一出,这两个双眼冒血,窟窿狰狞的恶鬼就本能地朝着法起灵动更凶的那人转了方向。   肖苇赶忙偏眼紫白的电光晃出之处,恰好就见自己的两只多年里不知多少人命游魂入了他们嘴里的猛将被他招来的阴雷缠上,韩不悔强忍那股从喉间涌上的腥锈血味手诀再换罡步又起,眼睛也从两只恶鬼身上挪向肖苇,杀气腾腾。   肖苇骂了一声这也持诀上术,咬破了自己指腹以血醒术到一张黑墨所书的白符纸上,敕令呵斥之后朝着两只被阴雷纠缠得很是狼狈的厉鬼掷,他的符纸与韩不悔的两道九凤破秽符空中相撞炸出如枪炮一般的声响成了一团火球,两个斗法之人也被术法相撞得随着周遭的阴魂厉鬼一齐后仰倒去。   韩不悔的嘴角溢出鲜红,但他依旧强忍着头昏脑涨地将一张法印盖了不知多少的长符纸用力投向那团火球,自己则摔到了那两具头朝下的女尸身上逃过了脊骨断裂的险,而被那阴阳两法相撞的两只厉鬼,则被他那两道阴雷给困在火球之中,待得一众人聚来之时,只剩下两颗他们被起法炼化时候招拘魂魄的焦黑头颅。   “就趁现在!”吴巽是最后一个从围攻的众鬼之中抽身而来的,也是最鲁莽心急,脚下还没站稳就已经踏起罡步持诀而起的了,葛元白刚要将他拦住,怎知他已经三鞭随着敕令打到地上。   他那些得了敕令又战的狼狈的下坛兵马们纷纷罢了手下纠缠的朝肖苇而去,怎知肖苇刚从地上爬起,抬手在掌心之中以指腹血书出一道扭曲潦草的符箓,一个白眼一声敕令,主殿之中涌出的阴戾当即就让吴巽的兵马心智混乱,嘶叫挣扎着这就朝身旁众人转身要攻,刚刚肖苇那一术打到了王玖镠胸膛上面,他来不及掏药自救又上术无力,只好不断地闪躲来躲吴巽这些倒戈了的这些。   吴巽恼怒至极,这就将蛇鞭换了师刀朝肖苇要扑去,怎知肖苇摇晃站稳之时一道撕裂的符纸也随之落到脚边,众人皆是瞳中一缩,这怕是他入门阴山之后召请修身的那只鬼王,但这鬼王的阴戾还未涨上一尺之时他那笑出一口血牙的表情忽然僵住,紧接着偏眼朝自己身后去看,一个自己只及胸膛,一身璎珞彩穗的女人从阴戾之中逐渐轮廓清晰。   冯常念胸膛起伏地喘着粗气,忽然大笑出声将背刺到他的镇堂剑从肖苇的腰上抽搐,肖苇两眼瞪圆身后溅出红色,而冯常念自己也被鬼王的阴戾所染一口鲜血喷出,两眼翻白地昏厥过去。   趁着肖苇疼痛倒地,段沅与葛元白师徒齐齐持诀上术,将那还未探头出来的鬼王打压回了原本的容身之处,王玖镠朝着茅绪寿肩头拍了一下,这就匆匆往这主殿的高槛边上跑去,先将一颗醒神的丸药塞进她的口中,又解了她领口两颗扣点上侧颈与胸前的几处穴位,冯常念喉间便有了起伏,虽难受得不能睁眼,却能轻微点头应了他的叫唤。   他的兵马在他血溅大殿门梁的那一刻也胶在了原本的位置,有几个修为深厚的接着要扑,却被刚刚失手而恼火不堪的吴巽拿来撒气,再加上茅绪寿的帮忙,很快也就成了个混入鬼群,只有嘴上威风的伤兵败将。   “南传之中皆说你根器平庸,是因为占了个与你师父同样的身世可怜才得了他弟子之位;他待你如何你心里有数,听闻你找当年几位高功寻仇而让这几个后生不得不抓缺学法的时候我那三位道友都问过你为何戕害恩师,今日老道就再问一回,你若还认自己是个修道之人就答这一回。”   肖苇的缓缓抬眼去看居高临下着自己的葛元白,他那眼神没有半分悔过与惶恐,倒是像极了一个人从自己碗中吃出了死虫一样又厌又怒,甚至还忽然将腰间的法刀挥出要割了葛元白的双脚,只是冯常念这一剑让他很是痛苦,这一有动作便再度鲜红迸溅,而葛元白除了自己褂摆鞋袜被溅了血,则万幸没被伤到半分。   吴巽看到肖苇耍阴当即洒得他满头的盐米,盐粒滚到那冒血的窟窿化成比这一剑绞心百倍的痛,茅绪寿则听出了刚刚那一问的蹊跷,赶忙将他拉回,以防问无人答。   “你不答也罢了,你与鬼王宗勾结藏了当年的飞僵就注定会有当年人来了因果的时候,可是老道我就想知道,当年你师父虽说繁忙于进败西村琐事而没功夫放阴,可凭着他的根器与体魄,即便那村中阴极了也不该走火入魔到心智全无的地步!王高功出村之后曾返回过当年赁住的农院,孙高功每日必饮的那壶翠兰茶叶剩余之中,可被他闻出了万魄散的味道……”   话到此处即便是吴巽这等脑筋也听出了面前这穿着新派的术士到底是谁,茅绪寿本能地朝着王玖镠那边瞧去,只见他眼中寒凉地正盯着肖苇那血流狼狈的背影,若不是瞥见有人看向了他,怕是这个害得自己与七圣其余后人共同抓缺入门,又让当年之人背了十多年骂名流言的给亲手手刃了!但他还是将那已经在布挎中捏紧的刀柄松开,缓缓起身   “万魄散本就是心有歹念的祝由门人借着万魂归而生出的阴阳两面,若是每日半两地掺进饮食之中让学法之人服用,管你是正道旁通最终皆会逆流攻心,炁暴经脉,若是在此时伸出阴重之地或是有人刻意开坛请鬼,那刚刚魂魄碎裂又还未完全身死的肉身便会被怨戾极重的阴魂占据。”   韩不悔听完之后也怒得本能提手要朝肖苇挥剑过去,可看到他身下那一滩血便觉得自己现在反倒是给他了个痛快,刚将持剑的一臂垂下,便瞧见肖苇正偏着轻蔑的眼神朝他看来,他便双臂抱胸,将自己这一路来的火气灌注到嘴上   “这狼心狗肺的杂碎是容不得好声好气地去问的,横竖这么多年的仇啊怨啊都在这里要做了解,咱们图个手里痛快就是!只是不得不说你搭上了鬼王宗这么座即便是它祖宗阴山派也而今忌惮的靠山,怎么就炼出了这么些也就看着吓人的样子货……”   他指了指那两个因他丧命的倌人,见到肖苇面容扭曲更加之后又接着嘲讽   “道爷我在这两位花床上快活的时候也曾经听过邻桌一些来发财的南洋商人说起过,你们这些在自家门口被人人喊打的野门小派去了那边反倒闯出了一番天地,更有些凭着狼狈为奸的大香客而搭上了做买卖的路子。瞧着你小子这二毛子的模样和山下那些不知哪国鸟语的邪门路子,怕你后面的那位也有些买卖罢?!”   肖苇自然不会答他们一字一句,听完了韩不悔这番之后也并不是他所料想的会怒火再攻心头即可暴毙,反倒是用虚弱喑哑的嗓子笑出了一串如阴魂野鬼的笑声,忽然将那被打压回小瓮之中的鬼王凑到嘴旁吸入喉中,一众人想冲上去拦时候已是晚了,齐齐被他猛然起身时那主殿里窜出的阴风吹得后退数步   “这是什么?!即便是阴山派也没这么个名堂的罢?!”陶月逢与段沅都是副纤瘦的体格,若不是葛茅二人拉得及时可能已经被这股劲风吹得后脑着地,肖苇拾起了自己的法刀,用一副与刚刚不同的粗糙嗓音笑得毒树发颤,回声刺耳   “你们这些不自量力的又晓得多少阴山派里的东西,我不的根器如何,也不是你这么个丧门野道能评头论足的!”   说罢这个瞳仁之中鬼气森森的肖苇持诀在手口中年初一串又快又晦涩的诀,韩不悔当即感到自己身后有所不妥,可却还是在躲闪的那一刻听到了自己臂上衣料撕裂的声响,忍着流血破皮的火辣伤痛定睛去看,竟是原本趴地的两具女尸又被他刚刚的诡术给敕令起了身,炼僵养尸最忌讳的便是尸身有损,虽说有些道行高深的可将横死惨烈的用四小阴或是旁通祝由中门路补全残肢炼化,但也终究不如完好无损的堪用。   “这怕是那鬼经下卷里的邪术,你背后那人到底是谁?能将飞僵收伏听令又让他成了不化骨身,还有这连谢家人都找了近百年的残卷,若让他活着,岂不是道门各派头上悬着的刀!”   他只好又提剑与那两具额前窟窿还不断涌出乌血脓浆的女尸纠缠起来,只是自己被这炼僵的利甲破了皮,一番动作让尸毒更快地入了血髓,若不能让肖苇停下,怕自己再过一时半会儿就真比他还要死相惨烈了!   “不是……怎么没见柳萑!”   肖苇将那些原本躲回坛的兵马又召得蜂拥而出,虽说他们大部分已经有所残缺不该蛮横如初,但肖苇与自己的鬼王合二为一之后不仅他打出的术法比起原先霸道许多,就连自己的兵马也好似得了某种更阴邪的助力而残暴更加,段沅将陶月逢护到身后掏了段元寿的雷符以血而醒都打退不了几个,也就是在此时她才注意到从肖苇中剑之后似乎就再没见过柳萑! 第174章 起坛人   陶月逢从口中吐了一只褐黑金斑的飞虫,这蛊虫虽说翅如蝉薄却能灵活地穿着这人鬼之间的空隙在庙中四下寻找,片刻之后陶月逢忽然朝着那主殿的檐顶指去   “他是怎么上去的?!”   陶月逢话音刚落便瞧见柳四爷的虚渺的法身忽然携风现出,不仅使得肖苇惊讶不已,就连同为马脚的冯常念也有所感应地猛然睁眼,她脸色惊慌惨白地刚要往外冲去看个究竟,怎知刚站稳身子就见肖苇被一眼不可见的绳索勒住了脖子提上檐顶,她更是慌张地大叫出声,冲出之后恰好看到柳萑那一把随身的西洋短刀直戳进了肖苇的喉间。   肖苇口中吐出一团灰黑浑浊的鬼气,柳四爷那与清风斗坛之后只剩了蛇头的法身则趁着鬼王脱了肉身之时张开獠牙锋利的蛇口将其一口吞下。只是它实在太过虚弱,即便自己的魔性也撑不住如此大的阴戾忽然侵体,当场便与鬼王混成一团四散的烟雾,同归于尽。   肖苇这一断气也让自己的兵马们原地魂飞魄散,段沅的哭喊叠在冯常念嚎叫之上奔向在檐顶上面携着鬼气魂烟而滚落的两人,肖苇砸成了个脑浆迸裂的无头尸,而柳萑虽被他隔档了一震,却还是吐血抽搐,命不能保。   段沅刚要往他身旁去冲却被冯常念一把推开,她满脸涕泪地捧起两眼木楞的柳萑,但柳萑却艰难地偏了偏头,朝着段沅伸出手去,段沅接过了他那块染得血红污浊的西洋怀表,在他唇间虚弱无比的几个字间看着他眼神涣散,彻底没了动静……   枯面怒目獠牙露,身畸样诡似人形,在肖柳二人殒命的身后,便有一屋子这些阴森无比的鬼尊正怒目而对着一众闯山人的入门,冯常念心中悲愤交加地将那把满是肖苇血渍的短刀朝着主炉正中的硕大鬼尊投去,刀子扎到了这两眼不齐的眉心之中,借着这贡做之上的白烛油灯更添诡异。   韩不悔那被女尸划了的口子已在王玖镠的“尸毒清”与外敷药膏之下缓和不少,但他还是把九凤剑换了手,一个剑花将香炉之上粗细不一的线香砍断熄灭   “阴山派向来都是正派旁通所打压的,他们鲜少有堂口,即便姓谢的几家也都是些挂不得匾额的,这么精细的阴山老祖法身相,竟然在这活人都没几个的山里气派给鬼来拜!”   吴巽看着几人动手也自然不会眼看手不动,他挥着蛇鞭朝着两侧分炉供奉的鬼力尊者等一众同样鬼相难看的鬼尊法相抽打过去,待得段沅从这阴山老祖身上挪开眼睛时候,几乎所有副炉后面的鬼尊脸上都留下了漆墨脱落的鞭痕。   王茅二人则从阴山老祖两侧分头打量起这座满臂铁围山鬼怪阴魂的众生壁画,最终在这主殿后墙正中的一处阴将彩雕的门前并肩停下,茅绪寿赶忙持诀令出兵马探进门后,王玖镠心里暗想这入门的定然有去无回,但没多久茅绪寿便眼中翻出波澜,将手中的法锏捏紧抚上门去   “后面有条路,同到的地方是处养尸地!”众人听到之后心里也翻腾起来,这就各持法器,在葛元白燃符敕令一声破门之后先后进入了这阴将“把守”的内间之中   屋里有些老旧积灰的神尊与满地散落的阴坛贡品,茅绪寿踢开了脚下一条腐坏的手臂,而他正好滚落到了一尊让段沅惊叫出声的神尊坐下   “这是降星观的元始天尊!”她赶忙跑进确认,在用自己袖口给神尊擦净面容之后先是满眼狂喜,但很快心头就被这神尊被胸口的一道割痕给惊愕得头脑嗡鸣   “打从那夜受袭他们没对观中的人赶尽杀绝我就已经猜出几分,既然不要人命就一定是来夺神尊取尊灵的!信众道人塑尊顶礼本就是个神祇有形的寄托,若是咱们殿中的神明都遭了不测,那这一路的险恶怕也不是咱们师徒的气运能换来的。”   段沅自然不是这一两句就能平了心头怒火的,可是她还揣着柳萑塞来的洋怀表,只好站直了身子强忍眼中地朝着这被破身了的神尊空壳虔诚一礼,与众人一齐朝着那道窄门敞开的幽暗密道而去   “先进两个,若是无惊无险就喊回一声。”   韩不悔凭着洋火往这密道之中照了照,可除了眼前,这道中的漆黑根本不是他手里这点火星能穿过的,吴巽则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洋火摔灭在地,这就已经躬了身子往密道里钻   “刚才不已经有兵马回报说后面是养尸地了么,若是真有埋伏那么杀个鬼远比杀个人容易太多!山里最忌分散,你乐意这么走,时辰都不等人的。”   还没等韩不悔反驳,冯常念与王茅二人便从他身旁也躬身往了密道里钻,他只好撇嘴跟在了陶月逢后面垫后,待得一众人终于站直身子身处宽敞之时,这就被一股咸腥的死气扑得鼻头难受。   亢龙山群里那一道断石穿山的海沟里海浪打得狂妄,满耳的海潮掩去了毒木上那一双双殷红血眼的黑鸟狂妄,也让本就狂妄的鬼吼魂叫有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渗人。魏通宝那傩面之下随着谨慎的步子摔下汗珠,一路稳重的葛元白也显露了从未有过的紧绷,当身后众人在他们身后停下脚步时,这打头阵的二人鞋尖已是悬在了这不断扑来的死气源头——一个深有三丈,满是死人残肢白骨的养尸地。   “道友,客已登门,你这背身不见,可不礼貌!”   韩不悔站到葛元白并肩的地方朝着这尸坑大棺前背对开坛的赤色法袍道人大喊,那道人只是手中顿了一顿,并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又接着持诀点起余下的供灯,反倒是那口被符箓铁索五花大绑的大棺有了动静   “不对啊,里面是个什么东西!飞僵不是得百年之上修行重阴山地的么,何况兰姐姐说她曾经打听过,说在那夜我城隍庙遇不化骨之前曾有诡异的怪人在城隍庙附近几街徘徊……”   “在遇你半年多前它就遇上过毛段两位,你那九动天雷虽然伤己胜敌却也挫了他不少的阴戾,再接着这坑里的三番五次把它当条咬人的恶狗来找咱们讨命,他要是真有那残卷另一半,也未必不能从里面看出些再炼的路子!”   王玖镠将段沅的话截断,他眼下的脸色可谓是一众人之中仅此于冯常念的难看,茅绪寿见他一只手伸进布挎之中就没出来过便猜到几分,这就将手里的法锏指向他布挎的位置,果不其然王玖镠脸色稍缓偏头向他,唇间刚动却听到韩不悔倒吸一口大气退后三步   “怎么会……!”不仅仅是他,就连葛陶两人也不知为何看着那回身望来的中年道人之后惊慌起来,若非身旁人扶得及时,怕是他们已经腿脚发软地瘫在了脚下潮湿的腥土上面。   这将自己稀疏的头发束得规整的道人看着一众人的面色不仅咧出了一排褐黄的牙,只见他手诀两换之间指尖身后坛上的米碗便有说动静,他眼睛明显偏在韩不悔身上,待得自己诀朝后指,指尖的火苗与米碗弹跳而出的米粒齐齐把那躁动不安的大棺炸出火星安分下来,这才扯出一副满是欢喜的嗓子朝上大喊   “师弟,你竟然都这么打年纪了,一别十多年,师兄都快不敢认了!”   这一句让原本脸色没变的几个也扭曲起来,韩不悔也终于失了最后一丝力气摔坐在地,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坑口边沿,浑身抽搐着将这人再看一遍仔细,终于含糊地在唇缝间挤出一句“师兄”   顾良潇眼中那一丝动容随着瞳中映着的浑云闪电给劈了个粉碎,他手诀快速三换,即便葛元白手下极快地将身旁的人推了一把,也还是没让自己与陶段二人躲过这忽然扑袭而来的阴魂,茅绪寿抄着法锏将这阴魂一刀两断。   “何人结怨去何处,敕!”   随后自己又掏了张绿纸墨书的符纸朝着这阴魂打去,符纸遇鬼则燃,成了两半的阴魂化作两团火球朝着他诀指的方向扑向顾良潇,顾良潇却满脸厌恶地朝他偏了偏眼,在火光刚蔓上自己侧颊的瞬间持诀朝着那两个火球一指,这阴魂便在他指间惨叫非常地偏了方向,朝着一群几乎与腥土颜色融为一体的蛊虫砸去,陶月逢随着大涨的火光喉间一阵翻腾,但最终还是稳在了原地。   陶月逢一把挣开葛元白扶她的手,自己也捂着心口往坑口边去,她丝毫不像韩葛二人那样对顾良潇的眼睛有所闪躲,刚刚的惊慌已褪得不见踪影,此时的她眼中冒起厚重的仇与杀气尖锐的寒光,嘴角挤出一个古怪无比的笑容朝着顾良潇喊去   “你没死,那最恨的该是我才对!不如我跟你当面斗一回,若是你败了,后面那天地不容的东西给我处置。”   顾良潇冷笑地又往前踱了几步,虽说连葛元白这个当年进败西村的也没听明白陶月逢这一句的意思,但顾良潇那随着步子逐渐咬牙切齿的模样却显露着她这句话的确如此。   “是啊,我这十几年日日夜夜地梦到葛沁那个老不死的望我却没救我,也时时刻刻都想把你这妖人毒妇碎尸万段!阿芝与我是露水情缘她自己也认下了,可你……”顾良潇的鼻翼一张一翕,咬牙切齿地指向陶月逢   “可你却暗地里给我下了‘永白头’!要是没有你,我怎么会跟着你们这一群心怀不轨的进那死人村子!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都是你!都是你!”   他越说嗓音越是糙砺高亢,陶月逢那双寒光凌厉的眼睛在他术法打出之时映出了一张残破青蓝的女鬼面容,她当即从贴袖的宽口之中放出一群青黄的飞虫,这些飞虫随着葛元白的阴雷齐头并肩,虽说在与那怨戾浓重的阴魂撞上之后炸得所剩无几,却也不是毫无效果,顾良潇被这阴魂炸裂的阴戾震得后退两步,也如陶月逢一般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顾兄弟你听我说,我师父与师兄乃至其余几位高功几乎年年都叹当年没在崖边拉你一把,我们皆是一悔多年,甚至头回返败西村时只想将你与陶谷主的尸身找到合葬聊表歉意……”   他这番话在顾良潇嘴里只是令人更怒的啰嗦,顾良潇手诀三换心上默诀,他脚下的土地便有了动静,之间那些半埋在土或是随意丢弃的残肢头颅间随着坑中的晃动升起一片鬼笑层叠的烟雾,烟朝着顾良潇身后聚成一股高有三丈还多的烟团,烟团之中那拥挤不堪的阴魂正不断地伸手抓空,好似在向着这一众闯山人求救,又好似要伸手抓过他们这群生人吸干吃净。   “哎哟喂,这不是那些阴山老道的‘阿鼻煞’么!我家仙姑当年可就是站赢了那些戕害无辜的谢家老道才被观音尊者认在坐下的!今天,你可是遇上祖奶奶了!”   冯常念看到顾良潇身后这阴魂拥挤的烟团之后忽然大笑出声,还没等其他人身手去拦,她便已经晃动手脚所系的法铃持剑而舞,很快她身后便起了风动,一个持剑模糊也高有数丈的烟罗大鬼随她的嗓音哼唱成调,随后这一人一鬼同时朝着坑口边沿快步冲去。   冯常念猛然一跃,携着烟罗持剑凌空朝顾良潇刺去,顾良潇上术朝她,那烟团之中当即扑出了数不清的阴魂朝她而去,众人看到之后也先后上术起法地在坑口跃起,很快这人鬼混杂之中便炸出了法鬼相撞的火花与浑烟。   顾良潇赶忙朝着那棺前的法坛跑去,抄起了一把斑驳黯淡的法剑,他以剑刃划破自己的掌心以血醒器,随后用剑凭空书符敕令呵出,在与数不清的阴魂纠缠不清的众人耳旁忽添滚滚雷声,当即就被浓云间割裂而出的青蓝雷电炸得砸落坑中。等到雷电炸出的火星浓烟完全散去,韩不悔一口腥锈从喉间涌上,喷溅在身旁那些死人残肢之上,他用九凤剑支撑起身,却看到顾良潇已经站到了坑口他们原本俯瞰向他的位置。 第175章 满七忌   如千斤巨石般挤压得喘息艰难的茅绪寿忍痛起身,在恍惚之中看到了坑口上忽现一个浑身血符,皮肉灰黑泛青的瘦小男人。那张血痕显眼的嘴巴让他惊得骤然瞪眼,原本昏沉之下还有所迟钝的浑身疼痛也随之全然激醒。   “干嘛替我……”他艰难地偏眼朝着身旁王玖镠望去。   这人身上的灰蓝麻衣被刚刚的鬼咬雷炸已经破烂不堪,虽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却两眼难睁,喉间难答,茅绪寿咬牙挤出一口力气踉跄而起,颤抖着摸出王玖镠塞给自己的那小瓶子药膏,王玖镠被药膏中的冰皮呛得鼻头发痒,在这人胡乱倒了两指望自己身上乱糊之后他终于手上有了些力气把人截下,满口血沫地骂了一句   “浪费个什么!哪有……哪有药堂里几个小板的化淤药能治得法雷和鬼的伤的!”   他脸色灰白地缓和气息,刚将这人指腹上那一抹还没糊上他的药膏撇下抹上自己牙印还在的糊口,这就也被那盘坐诡异,满嘴是血的人吓得万全清醒,两人齐齐往那人身上盯了片刻才彻底看清,这是一个凸眼血口,活灵活现的鬼尊。   “你这是要逃命了么?!”陶月逢揩了一把嘴角的血痕仰头吼去。   顾良潇负手而立,看到这一众人的狼狈模样又露出了欢喜的模样,可他还没嘲讽出声便察觉到了不对,就在自己闪身的刹那一道瘦弱的法雷便落到了他原本站着的位置,这雷不如他刚刚的霸道迅猛,却将落地之处劈出了个大缺口,若非此地泥土潮湿,怕是因为雷电滚落下坑的土块碎石也能要了在正下方那人的命。   顾良潇看了看那凹陷的焦坑,又缓缓地将眼睛转向以九凤剑支撑的韩不悔,他并未起术上法,而是朝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同门伸手喊道   “师弟,跟我走罢!我们兄弟二人本就该同心协力的,等师兄要了这几个让你也被连累了这么多年骂名的狗命,咱们一齐去槟城,你会喜欢……”   他心里见到这个在故土国中唯一还有的几分挂念人情在韩不悔毫不动容的一击阴雷给击得荡然无存,葛元白扶住了又一口鲜红洒地的韩不悔,再转眼向顾良潇时他已脸色黯淡,即便相隔不近,这坑中的众人也无一不觉察到他眼中涌出的冲天杀气。   “我宁愿你死了,也不愿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你!”   韩不悔朝着顾良潇吼去,顾良潇沉默了片刻之后从衣袋之中掏出了一小瓮,将韩不悔不领情的怨怒狠狠砸了个粉碎,只听那原本被云团法雷给震慑得有所收敛的黑鸟们再度随着猛烈的阴风高亢出声,这口竖在土中的大棺也再度挣扎起来,茅绪寿伸手拽起被这尸气感染得快要两眼翻白的王玖镠聚到其余人身旁,有将他手中的师刀夺下放回布挎   “我护你,你不乱心就是!万魂归呢?要不要先吃一颗?”王玖镠却摇了头,他并没有再掏师刀,而是将催命响捏到了手中   “那夜要不是你先给我扣了罪,我也不至于乱心,你也不用护我,不要又临阵不信我就是。”这话说得茅绪寿心里内疚不已,就在陶月逢的蛊虫再一次与顾良潇撞法炸开之时,他一把环上王玖镠的腰,用法锏挡去了飞来的火星   “我信你,你……你别再不认得我。”   王玖镠先遭了法雷又被顾良潇这邪法招来的尸气给牵连得五脏六腑如同被浸入寒水,他偏眼看了看茅绪寿,虽说他的下巴仰在顾良潇的方向,但眼中的波澜却不是他这么个少涉人情的能藏深了去的,就好像……就好像自己将这人从浴桶中救出那回,他有羞无怒,却逃到了桁架才肯认下。   “这十多年你们不过是背了些骂名遭了些笑,可到底还是有了那七圣的名声!七圣……不过就是一群各有奸诈谋在一处的小人!你们的师父有同你们说他们是为了什么去的败西村么?!他们敢说么!”   顾良潇眼角青筋凸起,手腕发力,这就摇动起了手中那枚铜锈乌黑的法铃,铃音如鬼声尖哑,长音如哭,短音似笑,长短之间变换了两回之后他又心上成诀地敕令而出一道召请阴雷的符纸。   就在韩不悔将身旁左右的人推开要起术挡下之时这道符纸却略过了众人的头顶撞上了那口与王玖镠炼尸相同,法锁禁锢的大棺,大棺顶上那最是涌得凶猛的混云漩之中先传来了一声低压的男子叹息,而后一道青紫的大雷直劈而下,让众人眼睛生疼,脚下地动猛烈。   段沅与陶月逢被葛元白用后背护在坑沿,二人比起其他率先睁眼去看,只见不仅在这雷劈之时,顾良潇那阴法铃招来的毛僵已经在坑上围成了尸墙,破棺之中更是稳稳地立这了一个皮肉干瘪青黑,一身殓服赤脚的炼僵。   “这是……”陶月逢将持着拘魂链就要朝着这出棺的炼僵起术打去的段沅截下,此时她眼中的惊恐甚至比刚刚看到顾良潇尚在人间还要多上许多。   葛元白也缓和过来,可一转身,原本手里捏得几乎要嵌进皮肉的玄女法剑竟然哐当落了地,再借着大棺遇雷的火星去看其余几个,却也没这葛陶二人的脸上丰富。   “难怪我说当年的飞僵怎么没成个不阴不阳的残废反而更是劫过大九地有了不化骨的势头,看来传闻并不是假,《阴域鬼经》旁卷上下两分;上卷是那败西村养阴棺里教阴术士炼化飞僵与如何招阴天地九劫的,而下卷,就是如何以‘七忌术’蓄养炼出的飞僵,让其成为真正能分割阴阳,三界皆惧的逆天兵马!”   听完之后众人赶忙抬眼去环这围在坑口的一众毛僵,他们得了此地纯阴怨戾与高深功法的炼化已是浑身尸毛泛绿,但凡遇上一个就已经需要一个修为深厚的高功费不少力气!   ‘七忌术’之所以不在鬼经正卷而去了旁卷做了个比阴山派这等旁门左道还要被忌讳的东西不仅因为施行此术需炼化亡人为一个死得惨烈且生辰为纯阴的高功道人,还得此人年不过四十九,结合上卷术法以八块尸变的棺木铸就棺椁,更需开坛四十九日,以年岁为龆龀七岁、豆蔻十四、弱冠廿一……直至满七四十九的男女活人七人共七组活钉入法棺之中炼成一方纯阴怨重的养尸地。   此地既可以作为上卷炼出的大僵修养集阴劫渡不化骨之处,跟可以让渡劫偏差的炼僵不至于前功尽弃,只是需要养阴的年月与所遭劫伤有关,多为十一二年才可再次历劫……   “顾良潇你真是个毫无人性,猪狗不如的东西!当年我不该只是给你个‘永白头’而是该直接让你七窍流血蛊虫爬,受尽折磨死在光绪二十六年!”   若不是她这一句,王茅二人也不会从顾良潇放声的大笑之中明白了这具炼僵的秘密,他们先互觑一眼,随后也变出了与葛陶二人一样的惊惶不信,眼中这具已是枯皮朽肉的炼僵映在二人眼中逐渐变出了一张剑眉星目,道髻高束的道人,而这人正是王添金地宅里仅有的一副巴掌小相画的人!   茅绪寿之所以也有幸见过这张小相全托了那日背阴山被纵火的福,他匆匆随着王玖镠去是因为想起了他曾说过自己想毁了王添金的地宅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王玖镠不知为何并没有像自己担忧的那样把孙三康的笔墨抛进火堆,看到他来,当即就将一大捆塞到了自己怀中,自己则操起了书架上的一堆杂书,而这小相便是从那些杂书之中颠簸飞出的,他好奇捡起,在看到相后王添金的小印与清瘦的字迹那句“此生唯念”之后,还险些撞上了神明厅的门板。   王玖镠手中忽然起诀想朝着这具刚出棺的炼僵发泄一番自己十多年来对他生前的憎恨埋怨,可自己被茅绪寿截了个及时,反倒是吴巽与魏通宝二人各持法器地忽然动作,不仅让其余人拦不及时,还因为吴巽手中的法鞭让这本还混沌的炼僵忽然睁了开了一双浑浊无珠的眼,只见这赤脚的死物将黑甲锋利的双手朝着吴魏二人扑去,茅绪寿与韩不悔各持法剑与九凤剑去拦,怎知他身上的殓服被割了个稀烂也没让其下干瘪的皮肉有半分破损。   “破不了的!想想那晚毛老鬼干嘛要舍命去封棺,若是引他上去还有弄死的希望。”   韩不悔在不断隔档这炼僵的空隙挤出一句,但当即就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走在吴巽边上太多天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让这阴阳不收的死物再死一回的胡话!   茅段二人齐齐持诀上术想以拘魂链牵制这句炼僵,但还没捆得牢实自己持链的手就已经被从炼僵身上传来的阴寒刺痛给扎得本能一松,炼僵吼了一声,这就借着腰间缠着的两条铁链甩打向不断冲上拦他的术士们,葛元白被这沾满阴凉的链子抽打到了胸口当即一口腥锈涌上喉间,后退一吐,竟是一滩乌黑。   “你怎么伤得这么重!”陶月逢看了看地上的乌血才明白他怕是已经苦撑了一路,自己将一把滇南雕纹的宝石短刀塞到他手中之后便开始想往坑上爬去,怎知那闭眼上术念诀让坑口这些被做了阴肥的毛僵们摇晃而动的顾良潇忽然睁眼朝她,又将手中的法铃摇出一串,陶月逢头顶便忽有黑影碾压而来,恰好葛元白回头来望,只见他们从山前找到山后的不化骨不知从哪里忽然腾空而起,正朝着陶月逢俯冲而下   “想上来,你觉得我会答应么!这里给你们葬身,还是我们宗主慈悲了呢!”   顾良潇看着不化骨就要刺穿陶月逢简直五脏六腑都满是激动,他虽身子康复了不少,但这一番法动与召请的都是并非寻常的阴物,就在自己缓和头晕目眩的一刹就听到一声衣料撕裂与尖锐入肉齐发的响动,他赶忙抬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瞳仁一缩,心头上颤出一丝惊慌。可不仅他自己惊讶,就连坑中原本与炼僵纠缠的其余人也不敢相信眼前,陶月逢从坑中的陡壁摔回那一滩潮湿粘腻的地上,他手背不断地砸下殷红近黑的血,自己耳旁那一声声对葛元白呼喊则如刀一般不断地刮在心上。   “师叔!”   段沅这一声喊得几乎将自己的嗓子扯破,一众人因为葛元白忽然冲上而被不化骨穿膛悬空分了神,可这腰间缠着拘魂链的炼僵没有半分停歇,他粗吼一声甩动着拘魂链打上了段沅的后背,她强忍着背上的寒痛朝着葛元白奔去,在还差三五步的时候听到这个也将玄女法剑插到了不化骨眼中的人大吼而出   “九动天雷降临来,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顾良潇肩头一耸,慌张地咬破指腹持诀念念,最后血指诀向着不化骨吼出一声“退”,不化骨才带着一身被葛元白溅得污浊的血收手朝上跃去,在坑口悬空之处被迅猛而来的九道法雷纠缠得又显出了那条已快大成的不化骨。   雷落一瞬这受过雷的也如同弃物一般撞上了坑边不远的毒木,眼中的玄女法剑已成了一块残破不堪的焦木,顾良潇易怒之下将所有毛僵摇铃敕进坑中,自己则往着那不化骨跑去。葛元白的修为倒是真比当年败西村精进了许多,否则这不化骨十年之中一直是自己血祭喂养,挨了他这九动天雷劈成了副火场里烧干了的死人模样不说,甚至连自己都不认得,抬手就划破了自己的法袍。   段沅在葛元白身旁双腿一软,她刚刚哭喊的力气在这脏腑翻出的人身旁被无名的力气抽走,只有两眼瞪圆,唇间颤颤地握上了他的手   “走……别回……山里……”   说罢她手中一沉,只见葛元白用尽浑身力气将原本藏在袖中腕上的一串七色符玉珠滑到了她手中,如同走僵一般生硬地把头转向了陶月逢,只是他再没力气朝她挤出一个嘴角,就已经瞳中失神地断了气。   光绪二十七年时初秋的皖地,她随着陶芝玉还有一群各有古怪的老道一齐往着一个车马行一听便连车都不乐意赁给他们的偏远县镇行去,而就是在这一片萧条的县城门前,她看到了脸色黯淡的顾良潇与一个仙风道骨的长髯长者。   “我这徒弟虽说入门不早,可恰好今日有两位小辈一同而来,恰好让他当个罩护,也算历练。”葛沁的心思其实在他没开口之前就已经众人皆知,只是他身后那个不算太老也不年轻的平庸面孔却让自己不禁多看了几眼,没有顾良潇的奸诈也没有其他修行人的假清高,那是一种略带卑微的纯净,是她本以为谷外的动荡混乱不该再有的东西!   她愣愣地从口中吐出五只蠕动扭曲的黑色蝉蛾,就在那些被顾良潇令下坑的毛僵扑着葛元白血腥而来的时候忽然朝他们狠狠一掷,蝉蛾们凭着身形这就从毛僵的鼻洞口腔钻入,让他们在离了葛元白还有两三步之时杀气化成了哀嚎,而段沅与其余几人恰好趁此契机狠狠出手,一番法动之后,这五只中了金蝉蛊的毛僵便成了倒地的一具死尸。   陶月逢走向葛元白,用那只粘腻着他血渍的手合上了这最后一眼停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她上次落泪在几岁的年纪,那已经是太久远之前的事了! 第176章 孙三康   “你们这得瞎浪费到什么时候!力气不该是留给起坛那个杂碎的么!”   万魂归服下之后少说十天半月不该法动,冯常念再一次挥剑而舞,烟罗鬼王虽不及四爷失了蛇胆的惨烈,却也因为她与古应龙的以命相抗而被削弱得法身恍惚,当她替王茅二人挡下要从背后扑来的那刚出棺的炼僵一击之后,当即鼻中流血站立难稳。   “冯堂主,您现在的身子可经不起这尸坑里的死气,您大可放心出去,我们……”   茅绪寿本好意想让冯常念先走一步,却被她一把挣开了自己搀扶的手,冯常念摇晃地朝着又凑到坑口沿边的顾良潇挥剑起术,却被这俯瞰混乱的人一眼轻视,不仅用一把死人灰挡去了她这已经不如个厉鬼的烟罗鬼王,甚至还摇铃谴兵,让她险些邪煞压身。   “师兄,你可知道你在去败西村之前问咱们师父交好的宫庙借去的数目是谁替你偿了的么!你竟然又与阴山恶人还有鬼王宗为伍,就不怕报应太大,地府难熬的么!”   顾良潇依旧冷眼低垂,他看着韩不悔起诀踏罡,自己就也随着他一样动作,两人同时敕令出声撞法在坑口之上,韩不悔终究还是欠缺分毫,在火花炸裂之时后退了几步,心口间涌上一阵钝捶般的疼痛。   “若不是我还念及师父的收留授法之恩,你们这会儿全该是这坑中的阴肥才对!我们宗主觉得你们有意思,说死得快太便宜了。”   说罢腕间一晃摇出一段喑哑尖锐的铃声,那被冯常念拼死打进了坑壁之中的赤脚炼僵忽然力气大增,带着满身土灰一跃而起,那些被九凤剑震慑得有些畏畏缩缩的毛僵躲闪不及,甚至被这炼僵徒手拧下了头臂朝着韩不悔等人砸去,王玖镠将茅绪寿一把推开与吴巽一齐各自凭着本事周旋起来,可两人再怎么眼疾手快也只是险险躲过,根本找不到起术上法的契机。   “王家的小子,我这些年听到关于你的传言都说你是恨极了孙三康的,可是你那师父不男不女的一个,看来也没教得你什么厉害的。”   即便现在的顾良潇又要应对韩不悔不断朝自己打来的兵马术法,却丝毫没有败相,他眼中的嘲讽让韩不悔越发火大,只是自己朝坑上爬一步就会被他打退两步,待得韩不悔已经绕坑半圈来到那尊不知怎么出现在坑口的鬼尊身侧了自己也彻底脱力摊在了那大棺的碎木之中。   顾良潇的眼中的轻蔑与自己周围狼狈不堪的小辈们,他上次有如此的绝望,还是自己草草一副薄棺葬下自己师父之后那条遭着罢了原本宫庙的一个他打不过的南传老道与几个歪眼斜嘴的术士在身后的嘲笑,而他刻苦多年终于寻到的仇家,竟然就是自己要替他报仇的那人!   顾良潇手中摇出一段长短不一的混乱,那赤脚炼僵便如得令一般将王玖镠的师刀与韩不悔的九凤剑一齐劈断,可就在他要直扑韩不悔面门的时候忽然胶住,任由顾良潇再催也无济于事,就在他打算持诀上术的时候忽有一轻薄的金斑蝉翼落到手背,心中大觉不对,俯身望下,就见那赤脚炼僵后背的殓服凭白生出无数的黑洞,喷涌而出数不清的蝉蛾。   “青月谷的母蛊,穿铁碎石,万物可侵……”   顾良潇在毛僵的哀嚎之中低声自语,虽说这鬼经炼出的也就是受了些母蛊蝉蛾的有所钳制,而那些外强中干的毛僵则极其惨烈,在被蝉蛾的折腾之中中了各家的镇尸手段,一些被吸干了阴戾的直接倒下腐败成了枯骨,其余的也多变成了手脚不快迟钝。   “得上去,在这里怎么打我们都不会是对手!”   韩不悔看着自己已经有了缺口的九凤剑很是恼火,王茅二人听完之后当即协助段沅与陶月逢向上,而韩不悔则一咬牙搀起又昏厥过去的冯常念,在三个小辈的抵挡之下也咬牙暂时脱险,在喘息之间他看到了半丈之外被顾良潇匆忙设坛的不化骨。他再咬牙发力挥剑而去,可在靠着还有五六步的地方忽然头脑昏沉,口鼻流血地腿软跪地,好在王玖镠及时感到将已经要两眼翻白的他拽远了这尸油灯忽然火光大窜的法坛,待得自己被这人的塞进口中的苦药有所缓和之时,他恍恍而见坑口对面的顾良潇已经划破手臂,将不断涌血的口子覆到了那活现如人的鬼尊嘴上,与风中飘散的尖锐笑声一同嘲讽   “才这么点长毛的就把你们折腾得半死不活,真是后不如前,若不是那个毒妇舍命用青月谷的命根子搏了一把,你们现在已经是这些畜生嘴里的烂肉了!”   说完这句他又躬下身去朝着鬼尊耳旁不知说了什么,而韩王两人却已经心头大颤,他们急忙退回三个女眷身旁,果不其然陶月逢面色惨白黯淡,喉间翻腾吐出的乌血之中还有几只开肠破肚的蛊蛆。   “陶谷主何必舍出母蛊去对付那些臭鱼烂虾,那棺里出来的是谁您也清楚!凭着他那口喉间死气,您……”   陶月逢伸手截停了韩不悔的话,只见她眼中的寒光穿过身旁几人而去,手中掐出一诀,那原本已经颤颤起身的不化骨身上也飞出了几只蝉蛾再度瘫回了顾良潇设坛的位置,王玖镠赶忙掐上她侧颈胸前的几处穴位,这才没让她因为大耗脱力而气阻喉间。   “我没力气了!只要能把阿芝的仇报了,我就算死在这里又如何!毕竟……”她瞥了瞥那不断炸出火花与泥沙的尸坑,惨白地笑了笑   “毕竟那姓顾的说的也不错,后不如前,当年七圣造的孽终究是都要偿命的!”身后顾良潇的敕令又忽然而起引得养尸地头顶浓云再次汹涌,韩不悔赶忙三道画着九凤鸟的符纸扬臂一抛,又用九凤剑凭空书符,剑指云间逐渐显现的一张鬼面   “速降天罡,精怪亡形!”片刻之后平地又起了一股风与那卷云的阴风撞去,青蓝的雷电与金黄的法雷在云间纠缠,一时之间难有强弱   “你如何了?”韩不悔持剑与顾良潇对抗之间朝王玖镠挤出一句,也就在他问出的前一刻王玖镠心头如同在背阴山那样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难受,捏着催命响的手腕之上也开始血脉凸起,显出青黑   他唇间动动又摇铃而起,顾良潇持诀让几具尚且凶猛的毛僵跃出坑中朝他要来,怎知段沅舍出了最后那道段元寿的雷符敕令而出,将这三具毛僵劈回坑中,还险些砸到了在坑中以一五的吴巽头上。   “王小子,我看不懂你是修得不行还是痴心妄想,就凭你这几声还能倒戈了我这群喂了十几年的好狗么?!”   顾良潇再一次轻蔑大笑,他从身上掏出一道墨书紫色的阴符敕令自燃,就在符纸朝着坑口对面冲撞而去的时候那已经浑身破烂的赤脚炼僵一跃而出,而他腰间那拘魂链的另一端还拽着一个比他还要浑身破烂的人   韩不悔在快要被黑影盖过头顶之时咬牙撤法后退,王玖镠则强忍半臂的剧痛接住了这被赤脚炼僵拽上的破衣人,只是这炼僵的气力足有五六个壮汉的凶猛,在一声衣料破裂之中,他后背沉重摔地,右胸口之上压上了一个擂鼓猛烈的胸膛。   “既然上去了就都别下来!这些绊脚的都死透了我就上去!”   尸坑之中传来吴巽的叫喊,可他嗓音之中透出的疲惫却让坑上的人忧心不已,茅绪寿掏了最后一把四道魂直扑这炼僵的面门,又回身朝段沅催促   “带着她们躲远一些!”   段沅有些不服气地持诀上术,可她不过五六年的修为打在这赤脚炼僵的身上也仅仅是将他枯草一般的头发劈下一段,韩茅二人齐齐挡在她身前才没让她被忽然脚下调转的炼僵伤到。   “走!”茅绪寿吼出一声,王玖镠也撒出一条盐米做引的路朝着一处山石窄洞的方向而去,段沅见自己闯祸很是羞愧,倒真的与魏通宝各搀扶一人往盐米所向过去。   就在她们走出十来步的时候忽然耳中刺痛脚下地晃,就连原本睁眼都吃力的陶月逢也被惊回了不少精神,回头一望,只见那坑口混乱之处王玖镠险些被这赤足炼僵直戳喉间,而将这与邪物拦下的并不是韩茅哪个,而是王玖镠一路以铃引进山中的那背阴山大棺之中的炼僵!   顾良潇原本已经捏在手中的,打算号令坑中的兵马与所剩毛僵对吴巽下死手的那张催命符被对面两具已经撕打起来的炼僵给惊落到了尸坑之中,不仅他觉得难以置信,就连身旁的鬼尊也掀起一阵阴风,风中携着恼怒的阴吼。   王玖镠吃力起身,强忍胸口那股要将他炸裂的疼痛摇铃令尸,韩不悔赶忙趁机再跳下了尸坑,替吴巽解了个背后耍阴的麻烦。   “韩叔,上面什么动静?没死了哪个罢?”   吴巽不断持诀笞鞭起术,可人不如死物般力气不竭,顾良潇那些膘肥马壮的五鬼兵马与毛僵齐齐攻来,他术法越来越余力不足,就在自己再度想以血醒器,挥鞭去打那面目狰狞的兵马领头鬼之时,却被得了地利的恶鬼快了半步,已经沾满尸泥乌血的蛇鞭断裂成三,而他也被这领头鬼一掌打到胸口,撞上了坑壁。   韩不悔一把盐米扑到了眼前毛僵的口中,在他哀嚎之间起术燃符,一声九凤破秽敕令呵出,这浑身起火的毛僵扭转了方向朝着顾良潇与那尊鬼尊奔去,只是还没爬上两步便被鬼尊身上凭空而起黑烟打回层叠的腐骨之上,扭动几下之后火苗熄灭,也成了地上一样无用的废物。   顾良潇鬓角挂着汗珠转眼向他四目相对,韩不悔喘息艰难却咧嘴大小地答了一声吴巽   “陶谷主舍命绊住了当年那个,想必等到他再能站起来的时候咱们已经把这坑里的烧了!刚刚的动静,是我王兄弟来同孙高功团聚了!”   这一句可谓是“吴惊顾怒”,一个因为分神让毛僵划断了身上布挎,一个则起手朝着韩不悔撒去一把人骨灰,只是他因心头的慌乱偏差了时机,这一把阴料没有扑到韩不悔身上,而是扑到了还在不断朝着活人扑去的毛僵后背,让他们倒在了韩不悔脚下。   “韩……韩叔,你说刚刚这坑里出去的丑东西是孙魔头?!”即便在这生死有关的时候他还是心生感慨,往日里《败西传》中那个玉树临风,惹得女茶客们春心大动的孙三康竟就是刚刚破棺而出的干瘪炼僵!   韩不悔被他这句气得一时之间不知该把手里的这剑挥去毛僵厉鬼还是吴巽才好,他心头泛起一丝不该是自己这种生死淡漠,鬼混度日的人该有的动容,一路躲闪地到了吴巽身旁,极力不去幻想那不化骨若是再起身后会是怎样的凶险至极。   “如果我能活着出去,一定跟你回漳州白吃白喝你玄黄堂三年,不管多少个响也要给你找个先生把原本没念的书债偿了!”   他本以为吴巽会嚎得比鬼叫还难听,怎知道听完他的话后身旁这张疲惫的脸上顿生神采,眼中发亮   “行!韩叔可得说话算话,到时候你别嫌我笨,我也不嫌你烦!”韩不悔刚要开口答他就感到头顶有土块碎石砸来,吴巽赶忙将他一把推开,这才被让从头顶摔落进坑的王玖镠给砸在身上,别看这尸坑之中不断叠高的毛僵让两人越发艰难,却也让王玖镠不至于摔得个脑浆迸裂,当场没命。   韩不悔将人扶起,眼睛当即就被他侧颈凸起的青黑给吸住了眼睛,想起那夜王玖镠被尸戾攻心时候的模样,他不由得一个寒颤   “我没事!”王玖镠强做镇定地先答了他一句,此刻的他其实已经半身僵硬,天旋地转。   “韩叔,你带着他上去,这里没多少了,交给我罢!”   吴巽终于凭着阴月白的抵抗挪到了自己那散落一地的布挎边上,就在三个阴戾浓重的厉鬼朝他扑近的瞬间他用阴月白在自己心口割了划了一道,伴着一声敕令这三个厉鬼魂飞魄散,甚至连顾良潇都蹙眉捂上了心口。缓和之后只见吴巽手上已经握起了当年陈带白带进败西村的那条蛇玄黄堂的镇堂法鞭。   即便韩不悔心中感到不妙,可自己搀着的这人与上面定然也是半斤八两,他只好一咬牙拽着王玖镠往坑上爬去,吴巽则用蛇鞭的蛇头凭空书符,口中念念,在顾良潇那企图阻拦两人的术法令出之时也打鞭落地,只是没个三四回合他就双腿瘫软,一口鲜红溅上了那遍地的腐骨残肢。 第177章 三星煞   蛇蟒般的闪电与闷雷肆虐一气,闷声凄惨地在混云背后抽打着孤星残月,偶有一丝衰败的月影挣扎而出,阴暗藏匿的雷电便光痕现身,枯高枝头上的赤眼黑鸟的高声呼应又招来遍地阴戾如云滚滚,鬼影森森,在这阴盛阳衰的夜晚猖獗吵闹,丝毫不掩欲以黑渊吞食万物的野心。   魏元宝抿了一口尝不出甘苦的茶水,他听到自己吞咽声中的颤抖更添恼火,可物极必反,那些游荡在守龙村中的阴魂厉鬼们忽然刮了一阵窃笑到他耳旁,他手中的法叉便砸上了脚背。   若不是还有降星观与花尖山的历练,只怕这些由他看守的存魂灯没因为其主殒命山间灭去,也得被他因为惊恐的那一把涕泪浇灭。   “敕……敕妖伏魔,化为吉祥,吾奉梅山祖师……急急如……”   他这本门的佞煞诀还没念全,便被身后一阵细微的动静与幽幽的叹息给吓得吞回肚中,他颤颤回头,看到王玖镠留在炼僵脚下的稳魂灯摇晃得更是晃眼。山脚无风,但无论是魏通宝一行人各自留下一魂的存魂灯还是稳尸的七星灯都是一副受着狂风摆布的模样,他揩了把额前的冷汗再燃了九支线香插到了炼僵脚下的小炉,经过刚刚来袭的两轮厉鬼山精,他似乎也不是那么不敢直视这个偶尔晃动两下的“人”了。   “您……谢谢您刚刚帮我,我晓得凭着我的能耐那些来抢灯的不可能轻易罢休……”   他索性与这炼僵并排倚墙坐下,窗外的天是浑浊不静的黑,屋外的村道也没有哪户挂灯在檐,游魂野鬼偶尔有影窜动,魏元宝只求它们晚些集结齐数,因为自己身上的符纸与一些能荡秽的香灰盐米已经所剩不多,别看他身旁灯火不缺,可这些毫寸不长的烛苗既照不见门前的路,也透不过身后山路间弥漫的阴瘴,反倒让他成了个醒目的靶子,让那些山上得令下来抢灯的毫不多费功夫就耗掉了他手里大半挡煞辟邪的法料。   天不遂人愿,就在他这坐下没多久便瞧见门外隐约的村道上有人在错落的屋舍之间东躲西藏,他捏紧法叉颤颤起身,就在自己靠近门旁的时候屋中的炼僵又呜咽出一阵动静让他绊着门槛摔进院中,就在他掸的那一身灰尘刚散去的时候,院门口已经悄无声息地站着了三个垫脚殓服,眼中空洞的三人。   他将自己身上荡魔香的香灰连同束口袋一并撒向这三个男女年岁各不同的厉鬼,只是这三个阴物非但没躲,甚至用寒凉的阴风传了一阵耻笑到他耳中,就在香灰扑到他们身上的前一刻他们骤然不见,再化形而出的时候已到了魏元宝身后,正垫脚碎步,木讷发笑地要朝着灯火最亮的那间走去。   “你们休想!”魏元宝的惊慌忽化作了羞愤,他持着自己的法叉与最后两把盐米拦下了这三个厉鬼的脚步,他挡在门前四五步处一夫当关,只是自己的敕令随出划向其中那个短折的女鬼时候这厉鬼非但没躲,反而忽然停了手下让他一叉锋利地从自己侧颈破皮,他被吓得终于脱了力。这没被完全头首分离的女鬼经脉皮肉还有几分粘连,如同一颗熟透压枝的果子一样在没有丝毫喷血的腔子一侧摇摇欲坠,魏元宝当即被吓得法叉落到地上,因为这女厉鬼原本木讷的表情在摇晃肩头之间朝着他笑出了一口粘血的黄牙。   容不得他缓和,一旁瘦如死树,满身尸蛆的中年厉鬼这就甩着自己的长辫朝他打来,他低头俯身险险避过,正要趁着身形低去拾了自己的法叉,怎知一双黑甲尖锐,肉腐皮烂的手朝他刺来,他只好将已经沾到叉柄的手急急收回,他既不能有喘息的契机持诀上术又已经法料耗尽,这就只好凭着身形的躲闪在三鬼之间周旋。   就在他终于在布挎里摸出了一道半年之前魏宝淋亲自书写附法,保他师兄弟二人在来回花尖山之间平安的平安符,又叫苦起如何靠近屋中火源借火燃符的时候,忽然几声类似法刀响片的哐当声远处靠来,头顶的闷雷滚滚再起,他瞳仁一缩,就见三道青紫的法雷从混云间如同挣脱枷锁一般猛扑而向三个厉鬼的背后,魏元宝慌忙跳入屋中,这才没也跟着他们一齐受雷,三个厉鬼当即调转方向,在他们并排的空隙之间,他看到了一个手持法叉,持诀念念的青灰法袍站到了原本这三鬼的位置。   “五郎祖师在眼前,万神入庙,鬼入坟,山精鬼怪返山林!”   这青灰法袍的正是等闲倾的高功黄宝洪,只见他腕间发力,罡随敕令地在这三个厉鬼之中周旋,魏元宝原本一直强忍的一汪眼泪在看清黄宝洪之后就再没崩住,两腿发软地瘫在门框啜泣起来。   黄宝洪三术打去,那最是年轻的断头女鬼已经成了一地焦灰,但他并非毫不费力,因为就在女鬼被自己术法打得灰飞烟灭的时候另外两个也丝毫没有畏惧,那长辫中年的男鬼怒吼一声,一辫子抽到了他胸口,黄宝洪当即两道符在心默的诀起之时无火自燃,两鬼一人各退几步,他才有契机垂眼瞧了瞧胸口那被长辫甩出破皮的伤口正在不断有如同细虫一般的发丝从中生长出来。   那最是年老的女鬼笑得让人头昏脑涨,她的殓服很是古怪,上身是朱门大户的高祖才能穿着的厚绸贵缎,甚至还有环佩在身,可往下的殓裙却是粗布烂麻配了一双草底破鞋,也真是看到她后黄宝洪才确定,这是一种极其歹毒的南茅秘法所炼出的厉鬼——“三星煞”。   人间三星福禄寿,若是占全福齐天。这炼化三星煞的术法甚至不属于南茅下坛的哪一个门户,它在所有修习阴法的术士之中都有流传,起源与札记也一概全无,久而久之即便有些道行足够的歹毒之人想去炼成厉鬼以做兵马也就要么知道不全而择他法,要么就是因为听来的掺假,徒劳一场!   “能在三星煞手里等到救兵,你小子也有点能耐了!”   他朝着身后极力遮掩自己啜泣的魏元宝安慰一句,魏元宝心头生起暖意,在等闲倾中自己师叔总是一星半点的长进都能胯上他们师兄弟半日一天的,而自己师父却总是板脸冷对,即便两人完成他的任务如何的好,也极少换得赞许。   “师叔,这三个是什么啊?”他嗓间颤颤地朝正在不断与两鬼较量的黄宝洪喊去,黄宝洪其实已经被胸口那一团还在肆虐的头发给缠得心口难受,却咬牙故作轻松来答他   “福禄寿是人间三星,这三星煞就是掘坟窃尸体,要的是未出嫁就病死的姑娘、贫寒丧门的四十男子同在晚年忽然家变,高门忽变了破户的老妇炼成的厉鬼!这秘术少说流传了几百年,也不知这要你命的人是哪得来的真法。”   耗完这番力气之后黄宝洪已经有些腿下发软,两鬼见此人并非好对付便暂且后退,齐齐张开烂牙满口的嘴朝着黄宝洪大吼,片刻之后他胸口冒出的头发便已经垂到了腰间,人也吐了一口乌血膝软跪地。   魏元宝强忍着这鬼吼震得耳中炸裂的疼痛要去扶黄宝淋,这才看到了他胸口那活如西虫一般的诡异发丝还在不断地拉长,而已经两眼有些翻白的黄宝洪却一直将他推搡往后,口齿含糊地挤出了好几个“跑”。   魏元宝自然不肯,可这鬼吼招来的野鬼山精已经从四面八方聚到了他们身后,他们窃笑猖狂得二人满耳嘈杂。黄宝洪正打算提起最后一口替师侄杀出条生路的时候忽有一道不算闪亮的法雷割破浑浊,这雷电将他这个就要被鬼丝缠心暴亡的面孔与那两张三星煞的鬼脸映得同样骇人,雷落那些被召集来的阴魂之中骤然火光大起,三星煞一看大事不妙地要往两旁逃窜,怎知一阵魏元宝听不明白的法诀随着鞭打落的声响从那团鬼面扭曲的赤色之中传出   “慈悲降下法主身,金鞭一打鬼灭形,神兵火急如律令!”敕令随着三声劲道十足的鞭声落地,那原本已经逃进了阴戾浓重之处的三星煞再次吼叫出声,只是这两声并非号令鬼精,而是快要灰飞烟灭的惨叫。   那已经让不少野鬼山精成了一摊死灰的火中走出了一个头系乌色法巾,一身朴素黑道服的老者,他黑面油亮,道髻花白,一把拾起了黄宝淋的法叉朝魏元宝扔去,魏元宝被砸得胸口闷疼,此时这人已经将刚刚行法的蛇鞭收到了腰间,蹲下查看起已经失去知觉的黄宝淋。   “少年家,待会我行法你可要手里快,否则他这最后一口气就要断在你手里了。”   魏元宝吓得有险些把那怀里的法叉摔到地上,却还是赶忙点头应下,之间这目凸如同雷公的道人朝他笑了笑了,这就从布挎中摸出了线香与两张辰砂所书的符纸,他先咬破了自己的指腹燃了线香,以黄宝淋的眉心作为起始凭空书符,而后持诀敕令将指腹的血珠点道了黄宝淋的眉心,又将两道符纸燃起,念诀踏罡,敕令再落之时这符纸尚未燃尽的火星便被他发狠打到了那鬼丝的发稍,片刻之后火光便蔓上了三人的脸上。   魏元宝屏息看着这火苗不断地往黄宝淋心口的口子爬去,就在还有半寸左右的距离之时道人一声大呵他便眼疾手快地将鬼丝斩断,阴风掺着鬼吼从西南面传来,黄宝淋也忽然睁眼喘上了一口气,喉间翻腾之后吐了一摊乌血粘稠的鬼丝到了道人脚下。   “道……道长,另外那个老太婆……”道人瞥了一眼临海的东面轻蔑地回了一句   “三星煞少说得近三十年才能出坛,万法难破,这几个本就是来替他们的主家送死的,能跑多远,看她的运。”   二人一齐将黄宝淋搀扶进了那立着炼僵与存魂灯的破烂三合院中,三人并没有马上进那灯火大亮的屋中,因为黄宝洪还需要一番法术驱除这三星煞留下的残余,若是在屋中起术燃符则会与那炼僵冲撞造成尸煞乱伤活人。待得这与葛元白年岁相近的半老道人替他处理妥当之后黄宝洪赶忙恭敬而礼问道   “道兄的大恩我等闲倾必将数倍报偿,敢问道兄道名几何,在哪处修行?”这道人原本也替他脱险而缓和的面色又被他这一问紧绷起来,嘴上磨蹭了片刻才回礼   “贫道娄飒并无道名,是漳州玄黄堂陈堂主的师弟,而今携玄黄堂部分神明暂居小琉球宝安堂……”   果不其然这师徒二人也面露尴尬,毕竟当年陈带白嘲讽魏宝淋又耍酒疯与人家斗坛的事让魏宝淋乃至整个岭南梅山都颇有怨气,今日也真是因果玄妙,救他们与生死一线的竟就是玄黄堂的人。   “终究是道法微妙,我们两处虽有些积年的误会,但道兄还是舍命相救,我这就替师兄做主,今后我们两处宫庙再无久怨,贫道也会携着弟子们去亲自登门致谢!”   有了两个长辈的庇佑似乎魏元宝的脑袋也灵光了不少,他当即扯了扯黄宝洪的袖子,怎知这鬼丝除了皮肉伤却不可能随之不见,黄宝洪因为他这猛然的动作又心口难受,而魏元宝却毫不察觉地问道   “师叔,就师父在我们走之前那几天起不来一回床的身子怎么能没个人照料,你这一来,他可怎么办啊!”   黄宝洪心里暗道终究逃不过,可是眼下尚未脱险,魏宝淋为了彻底法封那被放到等闲倾的鬼尊大耗元炁地起术翻坛咒,终究因为年岁问题与之前等闲倾遇袭的伤没能撑到两兄弟这趟返回就抱憾驾鹤,只是眼下这守龙村的凶险,是不该让魏元宝这就晓得如此丧号的!   他随口搪塞了几句便率先往那炼僵立着的屋中走去,怎知刚跨了门槛便被魏元宝一声尖叫给吓得险些又喘不上气,二人顺着他眼睛停到了那几盏存魂灯之中已经灭了的三盏,心里也骤然压上了一块沉石。   “我……那……那三个鬼来之前还只是熄了一盏的,这才多久……怎么……”他眼中又滚下了两行,黄娄二人则各叹一声问他可记得哪盏灯是谁的,怎知魏元宝哭得更凶   “本来……本来记得,可是灭了一盏之后……发现自己不记得了!”   就连脾气随和的黄宝洪此时都不由得怒火烧心伤更痛,只是此时那倚墙的炼僵又有了动作,才让他免去了一顿骂。   打从一众人进山之后只是偶尔阴魂厉鬼靠近会受染摇晃的炼僵忽然浑身抽搐,随着三人耳中若有似无的摇铃声自己迈开了脚,黄娄二人赶忙给其让路,虽说在过门槛的时候这炼僵有些生硬,但单说行路的稳当,就让这两个少说行法二十年的老修行都十分惊艳。   “这王小子不仅容貌翩翩,还能在二十来岁就有如此纯熟的功法实在难得!”   娄飒刚叹完这句这走僵便忽然摇晃几下,随后如人小步快跑一般地窜出了院中朝亢龙山的进山路口去了,不同于这师徒二人,娄飒将眼睛挪回了那三盏灭了的存魂灯,忽然浊泪满眶…… 第178章 共覆灭   顾良潇掸了掸刚刚坑中法动溅到褂摆的尘土却被一滴不知是谁的血点粘了手指,赶忙朝那被九动天雷劈得还未喝饱阴戾的不化骨瞥了瞥,又眼溢轻蔑地在那三个被两具炼尸纠缠得狼狈不堪的三人,这才回到养尸地之下那已经面色青紫的吴巽身上,借着又从他脚底刮进坑中的那股阴风将自己那抿唇之下的轻蔑窃笑传到他耳旁。   吴巽看了看手中已经裂出细痕的蛇鞭与还在不断朝自己扑来的毛僵,一张张腐唇血口裂到了眼角穴的位置,像极了自己随着娄飒往小琉球去的路途中那些暗舱之中逃难来闽的流民,只是那些人扑抢的是要将他们当做牲口卖给牙行的糙粮饼子,而这些被孙三康吸去了大半阴寿的要的是他这个活人的命!   “你再不拿出点本事,这些个饿死鬼可就要祭了我的鞭子了!”   他将最后一把荡秽的香灰挥臂一扬,虽说对于这处在山中至阴穴眼的养尸地杯水车薪,却也让他有个站直身子的一时半刻,只是他这“口出狂言”让顾良潇狂笑出声,唇间在手诀两换之中朝他一指,吴巽便感到腹上被一个大汉挥拳而来,又是一口乌血飞溅,只是他咬紧牙关,并没让自己再次膝下弯曲。   “我与宗主一同静修多年,好久没看过你们刚刚那番斗鸡赌狗一样的热闹了,你既然有本事便多留了一时半会儿乐一乐,或许你在学法的小子里是出类拔萃的,可嘴里这么狂妄,我这会儿倒真想看看你断气时是副什么嘴脸了。”   他笑得弯腰捧腹,却又如头顶那低沉的浑浊一般变化无常地在话落之时再次杀气上脸,顾良潇并没再有起术上法的动作,他负手垂眼地朝着吴巽俯瞰,倒是他身旁的鬼尊又有了模糊如同老者呢喃一般的声响,片刻之后四下的灰蒙变作彻头彻尾的昏黑,就连那些一直在毒木枝杈上看着好戏的那些黑鸟也察觉到了危机,四下飞散的途中还有些忽然落地,没有一处流血破伤,却成了一具待腐的死物。   “那是什么?!”韩不悔不得不分神出来朝顾良潇的方向看去,只见他身后阴戾大涨,逐渐显出三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王玖镠强忍浑身喘息艰难的疼痛还在打斗之间寻着能将王添金那分离出来的两魂打入他已是炼僵身躯的契机,鬼经炼僵之法便是要择三魂七魄完整之人分魂而炼,在炼僵破棺而出之后才将余下两魂打入其中,否则这炼出来的与那些毛僵差距不大,都是只能以法驱使的蠢物,不是阴山法门里说追求的可以认阴师为主,万法难破的绝世兵马!进山之后的王添金受着山中杂乱的阴戾所染越发不受催命响的号令,等到了这养尸地没一会儿,便成了与听令的孙三康一样攻击他们的难缠麻烦。   或许是王茅二人这齐齐分神出的一眼恰是时候,只见顾良潇身后站的是三个男女年岁皆是不同的厉鬼,在两人的眼睛挪到第二个殓服破烂,浑身皮肉枯槁的男人身上时候皆晓得了这到底是哪里歹毒,而就是此时茅绪寿躲闪不及,这就被不断袭来的孙三康打落了手中的法锏。   吴巽两眼愣直地映着这三个也垂眼而向自己的厉鬼,此时的他连胆颤心惊的气力都被这忽然袭来的阴森寒凉给冻在了心头,但也仅仅片刻他便又回过神来,被阴风扑得僵硬的脸上也挤出一副轻蔑   “不就是三星煞么,道爷我也只是惊讶你这老不死的从哪弄来了炼这么个失传了好几代的邪法,我闾山一脉的弟子,可都是从不知怕字怎么写的!”   说罢他用阴月白在自己臂上划出一道,嗅到了血气的三星煞与坑中那些当即齐齐动作起来,他眼中似乎除了顾良潇与那个难看悚然的鬼尊再无他物,阴月白醒器而出的阴戾与这坑中的尸气相撞在他骨血之中犹如千万针扎,但他却面上从容,就连顾良潇也有多惊讶。   他起诀踏罡,动作飞快地持着这阴玉炼出的法器割破了那些扑来的毛僵腹上喉间,顾良潇不由得蹙眉起来,赶忙眼珠一转,朝他喊去   “可不是,当年阴山老祖的坐下三大元帅便是三星煞,你们这些自己也是阴沟老鼠的南传下茅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头把谢家嫡传迫害得四散难容,好在有门下弟子将三星煞的密卷带去了南洋,顺便说一下,我还有三个没够年月的,估计吃了你们山下守灯那小兄弟的魂,也就事倍功半了!”   吴巽果然在惊愕之间被毛僵的黑甲刺穿了琵琶骨一处,只是这个得手的也没落得个好下场,他先是腹上被狠狠一脚踹后,根本没人看清吴巽何时出手,只是当这毛僵倒地刹那头首分离,而其中几个没顾脚下这将他的头颅踩得稀烂,继续扑来。   “慈悲降下法主身,金鞭一指鬼灭形……”   吴巽丝毫不顾自己那乌血流淌的肩头,这就又短刀换出了蛇鞭持诀起术,顾良潇感到手诀一动让三星煞齐齐俯冲下坑,他虽听不懂这闽语的口诀念的内容,却记得其中的高低起伏在陈带白口中听过,那是当年肖苇去玄黄堂夺鬼使脊骨的时候,身上带着败西村里久治难愈的伤的陈带白要与他同归于尽,若不是吴巽忽然跑出断了他手中的鞭令,自己也就不会有契机进去救人,甚至还匆忙一术打中了,给了陈家这么一个还算有出息的传坛弟子。   “清鬼肠,破鬼肚,消灾度厄来救万苦……一打天清,二打地灵,三打急急如律令!”   就在坑上三人冒着被两个炼僵背后穿堂的风险往坑口奔去之时,墨黑的云中雷电大亮,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随后赤色金光的法雷破云而落,霎时坑中残肢飞溅,火光大起,就连顾良潇也被这闾山的秘传大法咒带起的地动山摇震得脚下踉跄,后摔坐地。   “宗主,宗主护我!”   他嗓间颤颤地喊出一句,因为就在他要发力起身的时候却瞧见了吴巽竟然在雷落之时浑身血污地爬上了坑口,逼到了自己脚边,即便身后着火的三星煞不断拦他,他也依旧顶着背后的血窟窿朝前,一鞭猛力,不仅打在了顾良潇的胸口,也让那血眼血唇的鬼尊一臂开裂,随着自己被一脚踹下坑中的那刻滚落到地。   他摊开双臂嘴间含笑,很想回一句那坑口传来的呼喊很吵却真的再挤不出一丝力气,他眼中那些依旧流动浑浊的浓云化成了当年那个杜家被抄的下午与那个人人高喊救国救民,却无人能替他救下被枪决示众父母的清晨,可这些都只是瞬息的哀伤绝望,因为他的眼睛逐渐模糊,最终只能听到那小时候总在玄黄堂门前小儿的拍子里才有的童谣   “天地鬼神皆敬仰,唯有闾山做主张,闾山身在闽江底,有缘相会显毫光……”   或许是吴巽豁命起来的这闾山万灭法实在威力霸道,不仅彻底让顾良潇令出的这些阴极的毛僵厉鬼都做了他的陪葬,更在地动山摇之间让那不化骨被一块裂落的山石压上了后背,否则就在三人临坑呼喊吴巽的时候,已经颤颤能起的他定然已经让一人也穿膛破肚摔下坑中去了。   “你们出来干嘛!”茅绪寿强忍着喉间不断涌上的啜泣率先回头,王韩二人也只好狠心转身朝着正与两具炼僵纠缠上的段沅与魏通宝奔去,他们一人鬼傩面碎了满地,另一人则拘魂链断成三截,却依旧各持法器,将对于吴巽的满腔悲恸宣泄于这悬殊的较量之中。   “你下手可真狠啊!这可还是我三叔啊!”王玖镠赶忙拉过段沅,怎知却被段沅反手挣开,反而呵斥他道   “你们不让我们帮手,结果这么久了也没让他两魂回身,我们又不是只会添麻烦的,哪怕……哪怕你能有人帮忙快上一点,吴巽也就……”她终究还是泪淌满面了,韩不悔有些心虚,这就也加入到了两个小辈的混战之中,将自己身上最后一点盐米揣在手中掰成几分,不断地朝两具走僵面门直打,让他们怒在自己身上   “你们两个快手一点,那刚刚那万灭法的余摄可没剩多少了!”   王茅二人当即分头行动,一人已拘魂链在魏通宝分散王添金眼前之缚上其身,王玖镠赶忙掏出那鬼王屈身的小棺,在鬼戾全出之时燃符牵引,让其钻入炼僵口中;又趁着炼僵浑身抽搐之时将那美人墨的玉镯磕碎在地,趁着其中一抹幽绿的淡光徐徐飘出之时起术上法,将这一点光亮握在掌中,拍上炼僵的胸口。   “成了!”魏通宝看到两具逐渐动作放缓的炼僵不禁大喜出声,怎知片刻之后王添金忽然刺向了茅绪寿的腹上,虽说茅绪寿有惊无险地闪躲及时,却也让拘魂链脱了手,让王添金挣脱开了。   “我就有这顾虑,败西村里的残卷是篡改过的!那把飞僵带去停灵养尸的人故意放了本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动了心思的炼出一个即便三魂齐全也不会听令的,这样炼出来的杀了术士祸害一方,他便又可以得到一处败西村那样的养尸好地!”   这话对于其余几人无外乎天雷劈心一般的打击,王玖镠眼中空洞不少,没几下便被炼僵打掉了手中的师刀,他也学着吴巽坠坑时候那样敞开双臂准备迎接王添金要穿堂掏心的一击,却被一只细瘦的手臂发力推开,一声皮肉破裂的声音敲到他耳中让他回神过来,只见王添金的黑甲还扎在茅绪寿的上臂,还是韩不悔三人齐齐发力才让他们人尸分离开来。   “你……你别死……”   茅绪寿咬牙强忍着臂上的疼痛将拘魂链捏在手中又往两具炼僵之中冲去,段沅与魏通宝几个不够火候的术法朝他们打去,却只是给自己赚了口缓气的片刻。   而韩不悔的九凤剑也终究没能敌过这左右夹击,力量不竭的炼僵,孙三康在他隔档之时将本就裂出细痕的九凤剑劈成两段,韩不悔被断剑的蛮力牵连得踉跄退了好几步最终也摔坐在地,那旋转飞出的剑尖一截最终在临近坑口的位置扎到了一具突然多在那处,开膛破肚的女尸身上。   “师姐!”段沅的眼睛顺着这断剑落到了那摊腥红带褐的腐肉上去,吓得当即瘫到了地上,魏通宝与茅绪寿合力替她挡下了孙三康从头顶碾下的危机,她却在被人拉起那一刻眼中回魂,如同被人触上了皮肉外翻的伤口一样躲闪抽搐,骤然落泪。   王玖镠忽然起了死心已让其余四人手忙脚乱,这下段沅也被开膛破肚忽然出现坑边的女尸给吓得如同掉魂,更让韩不悔直接大骂出口,他发狠地用手里捏着的那半截剑挡下孙三康的咄咄逼人,这才让茅绪寿能得个空隙将段沅推出这混乱之中。只是顾得了前,顾不住后,魏通宝的法叉被忽然转头向他的王添金打飞,他感到自己背后火辣蔓开,随后本能地叫喊出一声。   两眼空洞的王玖镠倒是被他这一声给震回了魂,只见茅绪寿用拘魂链缠上王添金的腰间,咬牙发力地将已经十指扎入韩不悔后背的炼僵拽走,自己的鼻梁溅上了几滴烫热的血点,就在茅绪寿快要脱力的瞬间耳旁忽有摇铃响起,那将自己的掌中勒出血痕的对抗也逐渐弱下,他赶忙回身,借着催命响混乱了炼僵的契机朝他后背打上了段沅塞给他的那道打煞符,那是他本以为可以一直留念在身边的东西。   “雷兵法雷火,雷将烧雷邪,万般邪祟不留停,急急如律令!”   他手诀三换,最后脚下一跺敕令朝向王添金的后背,只见一阵火星在符纸撞上炼僵之后迸溅而出,王添金口中法出一声喑哑的嚎叫被这打煞符炸倒在地,而韩不悔也终于寻到契机将自己指腹血点上了孙三康的眉心,虽说不能像寻常毛僵走僵那样让其安分,却也能让已经筋疲力尽的他终于可以后退几步,瘫倒在地。 第179章 估不到   王玖镠将催命响一扔,慌忙地从衣袋里掏了两三颗丸药喂到他口中,他满脸愧意难当地躲着韩不悔的目光,却反倒被这个背后已经血糊一片的拍上肩头安慰了一句   “出得去,就跟你好好算账!”   可这一句话音刚落段沅又尖叫而起,一众人并没有看向她,而是顺着她的眼睛越过了这两具趴地立直,暂时不能动弹的炼僵又到了黎澧的尸首那边,那随着吴巽法起的乌烟瘴气就没了身影的顾良潇悄无声息地也站到了这开膛破肚的女人旁边。   此时的他一身灰土高髻散下,一道殷红血痕的鞭印狼狈地将脸割裂开来,与几人的目光对上之后刚要有所动作,却被身旁一个头戴五官扭曲不一,似虎非人的阴山老祖鬼面的人拦下。   这人忽然噗笑出声,让已经怒火上头的王玖镠当即将自己携来的一只炼魂小瓮狠狠砸去,顾良潇赶忙一声敕令让这眼看就要落到阮青涟头顶的小瓮悬空炸了个粉碎,只是这炼魂也是王玖镠为了今时今日大耗心血之物,虽然被这不知是何邪魔歪道的人持诀抬手就打了个魂飞魄散,却也在鬼瓮炸裂的那一刻将那张阴山老祖的鬼面打裂落地,只是这回不仅仅是段沅,就连王茅二人也险些吓丢了魂!   “涟先生,连您也没想到当年败西村一计,竟换来了王添金自炼成僵这种荒唐罢!”顾良潇抬了那被砸得稀烂的法袍袖口揩了把鼻头嘴上的灰,看到三个见着阮青涟庐山真面而脸色更加难看的人也咧开了一口粘血的黄牙笑出声来。   “阿沅,我本以为你会死在山下,是我疏忽,不晓得有个碍事的在那夜进了城。”   若不是扶着身旁的茅绪寿,此时的段沅定然又再次膝软瘫地,这个朝他说话的少年双眼漆黑,寒光黯淡,她甚至以为自己被山中的阴戾尸气一类熏得眼中混乱!这张灰白死人的面孔是她熟悉的模样,是那个平日在降星观里被师兄弟们瞪一眼就畏畏缩缩,比自己早了两日入门的李漹!   “你……怎么是你!”段沅嗓音颤得极其含糊,就在此时王孙两具炼僵忽然猛抽两下,怕是再有一两刻,他们便要冲破这打在身上的术封了。   王玖镠也从韩不悔身旁站起挡到她身前,将阮青涟上下打量片刻之后冷嘲回去,只是王添金靠着他多年放血喂养早已与他有所连结,他再怎么故作无事,还是在嗓音之中暴露了他已经浑身疼痛难忍的蛛丝马迹   “可不就因为是他么!如果不是他,段师傅怎可能命丧北方远地;为何你下山前两日不化骨就已经被放到了博罗县;各家宫庙遭袭与神明被一夜之间搬空,而今想来,若不是有身边人反骨做鬼的,怎可能轻易实现!”   但星罗洞外路的匆匆一眼,他倒真没想到一个矮瘦平庸的少年会是始作俑者,可看到他之后想想为何山中会遇到李元善师徒与一路那些活脱了是为他们量体裁衣般的恶鬼邪物,可不是顾良潇一个只与青月谷有交集的可以了解细致的。   “怎么会……他的年纪……”韩不悔摇头呢喃,但很快王玖镠就凑到耳旁给了他答案。   “他靠近时我就闻到了风里有股药气,这是祝由的禁术‘附魂生’,需每年取得两副与用药者相同生辰的死人心口上一尺宽,三寸深的肉配合四阴草入药开坛炼成蒸熟的肉丸吃下,不仅长命百岁,还可容颜永驻;我三叔就是用这个去跟花市的黄家换得了有人乐意舍去先祖阴宅的百年福德替他种四阴草。”   “而今世道乱,佛道两家也多的是想趁乱分家,谋乱世红利的,鬼王宗里有姓王的,不算奇怪。”   陶月逢嘲讽上前,严重杀戾在这个与自己身量相同的人身上猛涨数尺。   阮青涟也有了动作,他这几步靠近让两具炼僵与身压重石的不化骨齐齐呜咽骚动,韩不悔赶忙起身挡在几个小辈身前,即便手握断剑也依旧语气强硬   “你又是个什么妖魔?!能有这种歹毒心计不该是你这小儿皮囊该有的!”   阮青涟顿在了原地,又忽然大笑起来,而此时陶月逢也来到了众人身后,她看出段沅的担忧,还没开口便在她耳旁说自己已经留了母蛊守住山洞口,冯常念也恢复了些许。   “我啊……不如陶谷主先答这一问罢。你我本都是被借了身子的,可陶谷主却三番五次地拒绝了与我共赴南洋的好意,还与这些打压我阴山一脉多年的恶人为伍。”陶月逢满眼嘲讽地也上前几步,赶忙甩袖放出一群扑翅的飞虫蛊去扑阮青涟,阮青涟依旧带笑,倒是顾良潇打出一把炼鬼的骨灰让这群蛊虫成了一地无用的死虫,阮青涟拾起一只,在掌心里把玩起来。   “你窜动青月谷里长老互相残杀又用你鬼王宗训出的男子引诱我谷中出众的蛊女残害取蛊,可不都是为了你这条狗身上的永白头能破么!你有将飞僵驯服再起坛炼出不化骨的本领,又有篡改鬼经残卷做大计谋的头脑,怎么就败在了我这几只虫子身上呢!”   一说起这个顾良潇便怒火大起,他当即掐诀心默成术招来了几个阴魂窜出,只是没等术士出手,陶月逢便撒出一把抢鼻难闻的黑灰,那几只阴魂当即浑身溃烂,也掺进了这一扑而起的黑褐灰烟一同落地。   “我留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有机会来破你的兵马。”   顾良潇脸色再度难看下来,他当年哄骗陶芝玉心甘情愿地让他走之后当夜就留宿到了一处春阁,怎料刚与那倌人缠绵便鼻中流血,呕吐不已,这才察觉到自己竟中了永白头,一番寻医问药,术法驱蛊无效之后只好回到往了庐江县等在败西村附近,陶芝玉对他本就不舍,一包防身的雷木灰给到手里当即原谅了他,让他也随着众人入村,还得了个七圣的名号。   魏通宝从对话之中听出了这两人都与等闲倾被毁有干系,这也沉不住气地忽然起诀上术,就连那只本属于魏宝淋的山猴精也忽然现身朝阮青涟扑去,他本以为自己舍命一击也能有吴巽那般天摇地动,怎知阮青涟只是厌恶地抬了抬眼,将手里的虫子踩回脚下,手诀三换之后孙三康便忽然转身向他,韩不悔腹上又中一击替他挡下,但那只山猴精却被撕成几瓣,也成了落地的几颗灰尘。   “我之所以还跟你们废话几句,是怕你们死得怨戾不够重,我还打算靠着你们几个再养这山里个十年八年,等到世道更乱,便是我阴山重返中华,认祖归宗振兴门户的大好时机。”   阮青涟说罢又从黎澧那袒露的五脏六腑中掰下一块肉嚼劲口中,看着几个再度与孙三康纠缠得无暇上术而单耗力气的人很是得意   “你休想!”这一句几乎是从六人口中齐齐而出的,可孙三康这破术之后更加难缠,茅绪寿艰难地朝着阮青涟令去自己所剩无几的兵马,依旧轻易被他一诀一术捏了个粉碎。   阮青涟将满是血粘的手放进嘴里吮了吮,手诀两换之后王添金也再次攻向几人,因为太是突然,王玖镠当即腰上被他的黑甲划出三道,疼痛还没化开全身,自己的头顶便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一拍,当即瞳仁缩成一线。   “你怎样?!”   茅绪寿看到他侧腰淌血不已,这就要撕开自己的破褂去掩,怎知眼中愣愣的王玖镠忽然转头向他,当他察觉到躲闪旁边的时候还是晚了半步,一阵从自己身上涌出的血腥涌上鼻间,踉跄站稳之后自己的胸口已经划出一道,王玖镠两眼僵直并没有往他身上偏去半分,一声痛苦非常的吼叫之后又挥着师刀又往段沅奔去。   “你!你……”韩不悔将王玖镠一脚踹开之后咬牙切齿地看向顾阮二人,此时阮青涟已经调头走回了顾良潇身旁,二人阴森地笑看了片刻这几个身上齐齐挂伤的几人与再次尸毒攻心的王玖镠之后这就共同要往毒木最是枝杈交错的深黑而去,只是阮青涟没几步又听了下来,他唇间轻柔,却让每个人耳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地留了一句,那是对魏通宝说的   “当年梅山魏老道祖辈曾打量与一些想趁乱扬名的野术散人一并随着太平军往北去,谁料到这些神打之术根本不是洋火枪轮的对手,到底你们就是跳梁小丑,不但没分到一点荣光,反倒因为北平成了一分八块插了东西洋国旗而连坐一起被岭南唾骂!就是这个魏老道才想也掺和败西村一事希望重振你梅山威风的罢?!”   魏通宝自然气得头脑炸裂地要提着法叉往阮青涟那边冲,也正是因为他如此容易中计激怒正中了阮青涟的下怀,还没追上这两人一半的脚步便被几个坑中仅剩半身的炼魂厉鬼给拽住了脚下,若非陶月逢及时拉住,想必他也得同吴巽一般尸埋其中了。   “你师父突然不设防让你们兄弟来雷州,可不就是自己赌不动这一把了想靠你们出头,你要是死了,不仅得不到他半点难受,反而还被骂无用庸徒!”陶月逢对他破口大骂了一句之后将落地的法叉塞回他手中就又加入了那混战之中。   “可他是我师父啊,我的命是他给的!”   魏通宝叹了一声也再度返回,他比起前面的满眼惶恐不同,无论小术还是法叉划出都出手狠辣了许多,很快受了他几招的两具炼僵有所后退,茅绪寿与段沅齐齐发力,这就将他们踹进了尸坑之中。   “爬上来还得一会儿!”   韩不悔已经嗓子干涩到咬字含糊,茅绪寿赶忙调头去应对那又两眼翻白的王玖镠,他自己则留在原地大口喘气,从裤袋之中颤颤摸出了几张画着书着九凤将军令的辰砂长符,再次捏去了那剑柄被削去了凤头的半截九凤剑,在顾良潇离去的那个几十双殷红眼睛把守头顶的黑洞方向望了一眼,突然发狠地用这断剑糙砺的残口割伤了自己的胸膛,一路向下到了脐中。   血腥味还未飘到人的鼻尖就已经被两具炼僵察觉,他们忽然调转脚下朝着脚下已经鲜红一滩的韩不悔奔去,任由几人怎么阻拦猛打也不停半分,就连被尸毒攻心的王玖镠也被牵连得往前迈了几步,段沅只好掏了自己那半截已经断成废物的拘魂链将他捆住。   “你们撑住,我去帮韩叔!”   王玖镠的衣上已经被链子勒破淤伤了皮肉,可即便加上了陶月逢与魏元宝的力气也只是勉强能将他绊住,茅绪寿狂奔着两具炼僵的脚后,那不断淌血的韩不悔却朝他脚下打出一术绊倒,自己手诀再换,凭着那沾血的断剑凭空书符   “九凤灵,九凤令,九凤将军下天庭,斩尽阴阳百鬼神,杀鬼灭魔展威灵……”   他罡随诀动,步步稳当,这不仅让茅绪寿心头一震,顾不得脚踝的痛裂赶忙起身,也让后面三人脑袋嗡鸣,分神的片刻间手中的拘魂链滑落,魏通宝被王玖镠毫不客气地扼住了脖子。   “韩叔!你别死!”段沅奋力地去掰开王玖镠的手,嘴里却朝着韩不悔大喊。   可就在茅绪寿已经快要敕令呵出,离着还有五六步的时候忽然一道说不清颜色却极其刺眼的光给直冲了眼睛,随后一股带着滚烫的猛力在他腹上狠狠推了一把,又让他后摔坐地,在一片赤色之间吃力地看到一道从天而降的光亮瓦解了韩不悔头顶的浓云直冲而下,随后穿透了他那被两具走僵黑甲扎穿了皮肉的身子。   韩不悔那副痛苦扭曲的脸上忽然露了笑意,他大笑出声使出浑身力气拉扯着两具炼僵往后快步地退,就在冲破毒木的空隙摔落海浪翻腾的山崖之时这一人骤起大火,火球之中则有一缕火苗窜天向上,犹如一只扑翅冲天,一身火色羽翼的神鸟,就在神鸟消散在了它所打漏的那一方略带光亮的云漩之中,嘶嚎呜咽的火球也熄灭在了亢龙山群的海缝之间最汹涌浪涛之中。   几乎与这山间鬼哭魂嚎始终齐头并进的海浪声刚刚渐弱散去,这养尸地处数不清的红眼黑鸟却齐齐痛苦叫嚷开来,它们身上接连冒出火星,扑翅乱飞之间不仅惹得山中剩余的阴魂古怪也附和靠近,阴戾再浓,还掀起了孙三康出棺之时那地动山摇的势头……   上古大荒曾有先天神明九首赤羽,人面鸟身名为九凤,在三教现世之初跟随玄元太上君参道而修,在千百年飞僵乱世之时主动请缨领三界兵马出征,遂得玉皇册封“玉华司九凤破秽大将军”;九凤分灵得修行门下香火供奉而显灵镇尸打煞被南传茅山各教派用在其中。   玉华司九凤战功显赫,但在蚩尤一战之中曾有九凤玄鸟沾染尸毒却未身死,它们蜕变羽翼黑绿,嗓音嘶哑,繁衍百年之后形如老鸹,红眼利嘴,以阴重之地的残魂与封喉毒木果实为食,后世见之晦气百生,却有人得知它们先祖来历之后惋惜慈悲,给了此鸟“辉琼”一名,以作叹息。   这是韩不悔在入门之初乱暑热难眠时翻看堂中书阁最是破旧的一本生僻杂书看到的,可惜当时的他大字认不全半页,等到多年后想起再去翻找,却是将书阁墙缝都掏不见半片残页,仔细回想最后一次开到这破烂本子的年月,似乎是顾良潇带伤出走往着庐江县去的前一夜。 第180章 树下影   鸟羽扑打下的火星让那些它们栖身的毒木与坑中的毛僵残肢也赤色大起,把这原本阴森晦暗的山间狼藉袒露出来,火舌卷曲地化成无数长蛇肆虐而为,与那些没命下山入海保住性命而摔成一地焦灰的辉琼一齐铺天盖地朝着山下而去。   “要……要五更了!”当把王玖镠与险些断气的魏通宝分开之时段沅已经筋疲力尽,她瞥了一眼那火光冲天,将浓云裂痕都填补了赤黄的尸坑,忽然被身旁的陶月逢拉扯摔地,疼痛之间只见一只摔成焦灰的鸟落到了自己原本站着的那处。   “段小子,你们破衣教不是有个什么打生魂么?!现在容不得选了,他横竖也是个死,我们替你挡着那些就要到后山来的,成了是你能耐,不成是他活该!”   陶月逢说罢便将段沅与魏通宝拽起要往阴魂轮廓已经模糊显现的一处要去,但两人瞥见了那快压着不化骨的大石已经深痕欲裂,这就又要折回去帮茅绪寿。   “月姨,我哥一人怎么能对付两个,即便能把王小子救回来,他不能动炁没有力气的,你是要让他们两个一齐陪葬的么!”   “可不是!有了咱们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何况……何况我见毛师傅给我师弟打生魂的时候还得扒了衣服浑身上符的,他现在这个样子没人帮手按着,哪可能打得成啊。”   看到魏通宝也与自己一个想法段沅这就扯着他往回要跑,谁知陶月逢一改这一月多以来在葛元白身边那手不能提,力无二两的娇气模样,两手各拽上一个的后领,两人再怎么挣扎却还是被拽出了三五步。   茅绪寿一边与已经更加蛮力大增的王玖镠纠缠,一边腾出眼睛朝着那还在拼命挣扎要破石而出的不化骨瞥去,忽然手腕一转,法锏正反之间不仅割裂了王玖镠身上的布挎,也让他胸口的几颗盘扣翻露出其下半片血脉乌黑凸起的胸膛。   “你一定会没事的。”他又用法锏破了自己指腹上已经凝固的血痂,却不了这短短片刻就被王玖镠手里的刀划上了肩头,他不能再让他带伤,这就将手里法锏往地上一扔,徒手拔了自己肩头嵌着的刀刃,利用脚下的闪躲将指腹血点王玖镠蹊跷的位置,即便这一番成功的代价是身上又添几处齐齐冒血的刀伤。   “邪鬼吞符,即刻灭形,敕!”   他从裤袋之中摸出身上唯一携着的那张辰砂符纸朝王玖镠持诀掷去,符触血点撞出如同炮炸的火星,两眼翻白的王玖镠喉间后叫出一声不同他嗓音的声响后退好几步,再看向茅绪寿时他已拾起了法锏,半身破衣血糊潮湿地换起了手诀。   还没等这神智全无的再挥刀扑来,他就已经提着法锏直冲而去,在一声敕令落下之时,王玖镠原本已经触及他心口的刀尖忽然胶在毫厘之间,哐当一声,手里的师刀随着一声尖哑的惨叫而起,一个砸地,一个则从头顶化成一缕浑浊带着两张模糊面孔的轻烟便腾空而起。   茅绪寿朝着那缕轻烟以血指凭空书符,再抓住其中一张面孔朝王玖镠头顶狠狠一拍,这人便将瞳仁略现的眼睛一闭,瘫软地倒在了他那还没凝血的肩头,那痛感扎入骨血,他却如释重负地露出了笑,紧紧地将这毫无知觉的人环在臂中,贴到他耳旁轻声几字,而后用力将他与自己的位置一个调转,这才躲过了那不化骨彻底冲破而飞溅砸来的碎石……   王玖镠在一阵腹中翻腾,口中发苦的干呕之间清醒过来。他头昏脑涨地看着自己吐出的那一滩青绿的浑浊之后猛然偏头,只见那不化骨在半丈之外嘶叫挣扎,他身上被拘魂链从脖颈至脚踝捆得近乎扎穿皮肉,脚下还有一把碎成几块的黑木匕首正粘在一滩尚未干透的血迹之中,惹得他心口也如同被人捏死得无法喘息,膝下又软地摔倒在地。   “这是我头一回打生魂。”这一句满是疲惫,却让他喜出望外,茅绪寿瘫软地倚在他身后几步的荒石旁边,王玖镠赶忙要从身上翻找止血的丸药,却被这血污浑身的人虚弱地抓上了腕子   “我全翻过了,但凡像药的,都进了你肚子……”王玖镠听完之后险些再昏厥过去,只好掐上他几处穴位,持诀念了一个断血诀。   “药性相克颇多,这样乱给人喂简直等同于让他早点上路!而且……”王玖镠又再瞥一眼那挣扎不断的不化骨,虽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法子才将它捆住,但看这情形,倒还能有个喘息的空隙   “而且就我发热那会儿你给我喂药就差点要了我命的架势,你也不像是个会开穴让昏迷的人咽下喉中不噎死的,所以你是用什么法子让我把那么多药都吞了的?”   茅绪寿那双疲惫的眼睛猛然一瞪,原本已经有些发凉的身上从心口生出一股滚烫,倒让原本灰暗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只是有些心虚地把头偏过一侧,王玖镠回头在他身旁坐下掐上了他腕间的脉动,眼中凝出哀凉的冷霜,茅绪寿见他没有放下自己的打算便偏过头偷着瞥了一眼,恰好撞倒了他扬了嘴角上   “快五更了,他也快不是你能镇得住的了。”茅绪寿点了点头,他累极了,王玖镠若是再晚一时半刻的醒来,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否还睁着眼睛。   “我想问你……”两人忽然齐齐看向对方,眼神一撞,却又携着心头翻腾到喉间的那股波澜仓促躲开。   “我刚刚定然伤你不轻,你又救了我,你先说。”   他的两手在袖中撺拳得近乎扎穿皮肉,但就在话落片刻之后,自己的拳头被一只从旁覆上的掌心裹在其中,这只手冰凉如同被寒冬冰下的水浸透了骨头,这寒凉没有让他冷颤清醒,而是直接将他胸上那沸水般的炽热燃成火团,融了眼中的因为临死的那一丝还有憾事而惊惶胆怯的霜。   他猛然转头,将耳旁的鬼吼烧灼的混沌抛到了脑后,将身旁那张还在磨蹭而颤动未语的唇吮进了自己的舌尖,在这柔软还措手不及之间横冲直撞将那齿后一触便缩的粘滑死死缠住。   他想用这滑腻的交合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他说不清从何而起,即便在那些难眠的夜里翻找过那个两人袒露潮湿的浴桶之间还是那暗舱汹浪的相依而靠或许更是久远,早在那博罗县外的荒败里他那一身补丁残渍的遮掩下眼中皎如月华的光亮,就已经在他心上投了影子,在他背着山风与漫天丧白离去的那日化成一根已经扎深了的细刺。   “奈何桥上三重天,家人夫妻不共边,今天注定你我都出不去了,我今天既然这样,就不怕百年来世之后被你讨债上门……”   他并没有敢把眼睛停在茅绪寿脸上,他说道一半眼角滚下烫热,再要开口时以经啜泣满腔,但自己还没把这份固执的胡话也给他心里扎个不痛快,就看到自己瘫软朝上的掌心蔓上了一抹影子,抬眼之间两人睫间一撞,茅绪寿却没有停留,这就偏头稍下,用自己舌尖的软糯接住了那悬在他颌边的泪珠,将一双血污不堪的手在他这一身蓝黑的衣上留下斑驳不明的痕迹一路往上,随着舌尖抹掉了眼角还未淌开的那一点水光,带着一条晶莹的细丝不舍地将自己沾满了咸苦的舌头含回嘴里,替他把这怪错自己的惶恐咽进腹中。   “今世不欠,来世怎见;我不想再有来世,可是遇了你,就……就开始盼了……”   他长舒一口气,忽然笑出了声,这是王玖镠头一回看到他笑意上眼,即便此时的他满身残破狼狈,自己却还是摊开双臂被他眼中那涌来的浪潮卷进其中,若是可以,他希望这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他要对他说完自己那些在舌底唇边曾经发狠撕裂的情意,要喝干吸尽他眼里的情深,去化开身上的道道伤痕!   茅绪寿将自己的指尖嵌到了他的指缝,就在二人又要以那潮热的缠绵去浇灌因情而生的花苞之时却被再次突起的地动山摇给停在了唇边。   王玖镠摸出了自己那把已经血污斑驳的师刀当即起身,转脸指间杀气窜涨地朝着那已经让半截拘魂链断在身上摇晃的不化骨凭空书符,一声敕令呵出之后将师刀发狠扎入这满是腥腐的潮湿土地,随着原本盐米口袋里还零散的几颗朝那活如蛇虫的缝隙持诀一投,地缝之中骤然火苗飞窜,不化骨那身上血符杂乱的丧麻当即被火舌舔出了赤色一片,挣扎之中撕开了那张腐肉都所剩无几的嘴朝二人吼出一阵青绿的尸瘴,继续蛮力挣扎开身上已经银铃破裂的拘魂链,边试图凭借自己的尸气召来山中残余的阴魂厉鬼。   临近来路的远处黑云卷成混浪鬼面显露,他们哭嚎难听,泪落成雨,但雨点刚沾了地便被一道白亮携蓝的雷电给炸得一瞬蒸腾,茅绪寿刚将经脉因虚弱用炁而近乎爆裂的人艰难扶起,就见那鬼面哭丧的云眼之中雷蛇四窜,每落地一道都映出一片火光冲天,将这些鬼面煞费苦心哭灭了琼辉鸟连坐而来的山火又再度死灰复燃,待得九声雷震落地之后,云间鬼面全散化为一缕缕缠绵败絮,游走出一个持剑而舞,披甲戴冠的女将。   “咱们必须活一个!那丫头又召九动天雷了,要是没人替他们开路,怕是魏小子和月姨也挡不住那些被炸出瓮的!”   王玖镠便咳着血沫边推搡着茅绪寿往养尸地一侧的山路,茅绪寿却两眼冷漠地朝着那就要将身上最后一截挣断的不化骨,这拘魂链乃是毛诡在败西村之后取他原本锁棺的法链多年才从一处尸变半百的乱葬山中大成而出,万物皆在阴阳之中,即便这死物再怎么三界不容,终究有说畏惧这曾经让自己吃苦多年的东西,葛元白的法雷本就直穿了他胸膛让他阴戾大挫,这又被拘魂链剐蹭了一番之后那段沅所说不腐不败,淡绿幽光的胸骨竟袒露出了拳头左右的干腐窟窿之下,色如混玉,也似花岫。   就在王玖镠要朝着自己破口大骂之时唇上忽然被那还沾着自己口中药苦的软唇给抢了先机,茅绪寿笨拙霸道地将他的怒气压在自己舌下,王玖镠的确被他搅得神魂颠倒,以至于当他意识到这人在自己背后游走的手其实是一道符箓根本为时已晚,他在定身诀的敕令之中被一把推开,眼睁睁地看着茅绪寿被这扑来的不化骨从后刺穿胸口,看着自己的法袍鼻尖溅上了他滚烫的斑驳。   “别念我,别祭我。”这是他冲向韩不悔撞破毒木的山崖,口中那声三昧火诀敕令大出前的最后一句。   诀散之时法尽人亡,王玖镠两眼空洞地被赶回的三人发力往山下拽去,他想挣脱,却被茅绪寿的那句力绊腕间,化成了满面糊涂的泪水,他无力地吼出一声,回声散尽之时浓雾溅薄,旭日破晓……   树影斑驳,蝉鸣嘈杂的正午,在守龙村那一张张阴郁多年的脸上重新见到那已经如同故人归乡的当空艳阳之时,一个心揣着一截枯败长叶,赤脚带伤的人从檐下躲着,踉跄不稳地挪动到了院中纠缠扭曲的一抹阴凉之下,待得那一口虚弱急促的气息终于平在了胸口,这才屈膝跪地,在一处土翻突兀的新痕之下掘出了一个符箓而封的竹筒。   海潮退了,阴森散尽,那脚旁落着一纸泪痕开出了情花的人却没有松开怀中的那截树干,他抵额站着不知疲惫,对它呢喃自语,吻它万般皲裂。   七月廿二,足足十三日的狂风大雨终于等来了天公的慈悲。雨歇风停,一道狭长的日光在瓦顶与潮湿狼藉的地上割出光亮的伤痕,折腰的细木与倒塌的墙砖碎瓦散落在街道与侥幸免灾的门户之前,人们小心地在夏蝉嘈杂的指挥之下开窗开门,相互几句问候之后又一起朝着拉满了泥泞满身,断气在了水灾里的亡人叹去一声,抹几滴眼泪。   今年的七月水灾并没有去年那样酿成十屋九淹的大灾,但几日盘点之后这广州城中十几日里丧命于此的却是有增无减!一些替着敛尸填埋的短工噩梦连发,信佛的去佛寺哭喊,奉道的则逃进宫庙不愿出来,等到了七月末尾,几乎全广州城中都谈之色变,因为今年死在水灾之中的多为新婚三年之内的男女,他们男的手中都握着一截滴水未沾的柴条,而家中贫寒的新媳妇竟然并非赤脚而亡,她们脚上是各式各样缎面绣花,并无泥水的花鞋……   庙前街难得晴朗的傍晚,几个浑身补丁五彩的孩子在一处安静的杨楼街巷里笑出一串回响,他们在扇扇西洋花样的铜铁雕花门前追逐打闹,全然没有那些一月之前亲眼看到其中一处公馆里被巡捕房抬出了数不清的人骨与腐尸的大人对此处的心有余悸,甚至在街中的一处铁门之后,看到了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正独自把玩着一个破旧的皮球。   “你是谁?要同我们一起玩么?”   扎着彩绳长辫的小女孩朝着荒院之中挥手,其余的玩伴也赶忙将头钻进栅门的缝隙去打量这一身红色,粉面黑眼的男孩。   红衣男孩将手中的旧皮球扔下,神情愣愣地走到了紧锁的铁门之后将这七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打量一番,忽然咧嘴大笑,拍掌清脆之间唱出唱出一串调子   “龙凤大戏二九八,青天磊落西南家,龙蛇爬,骑纸马,吹着锣鼓找喇叭,舍下梧桐不归家。”   男孩唱完之后转身就跑,带着一身被晚霞映衬而泛起血浪的红衣背影消失在了一把大锁纹丝不动的洋楼门前。   【番外】 第181章 风潇雨晦   胸口袭上的一股血腥浓重的恶心将困在梦魇之中的人拉进满眼虚无的灰白,翻江倒海的作呕几乎让吴绪涎没再有多余的力气去撕开自己那双黏连的眼皮,他带着梦中那一张残破不全,朝他索命的脸蜷缩着抽搐了一阵,待到自己完全适应了脊骨不断迸出的凉意与疼痛许久,才勉强看清了一个颜色褪得有些黯淡的人。   “还说你要是顶不到半路,宗主就多了一份不算可口的点心。”   顾良潇冷哼一句,将原本手中赏玩的一个已经折断半截的烟杆在炕几的茶盏旁搁下,有些不情愿地赏了他一眼关切,只是这一偏头便让吴绪涎本能地从嗓中迸了一声叫喊,彻底清醒,他不敢多看,像极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家畜一般将身子蜷得更紧。   顾良潇脸上横着的那条黑字的淤伤虽然吓人得很,可他不敢抬眼朝他的缘故是自己在那纸人掀起的滚滚火海里险存的一口气时,出现在顾良潇身后的那个矮小少年再次出现。那人一身道门衲服却似丧服,用一双黑不见瞳的眼睛垂在浑身焦黑的吴绪涎身上,咧开了血色鲜红的嘴朝他一句   “弄坏了我的东西,可得有没死的听我的话啊。”他当时甚至因为虚弱而没有害怕的力气,再醒来便是眼下,这艘宽敞富丽,铺着西洋绣毯的船舱之中。   顾良潇朝他白了一眼,将一盏滚烫的茶水搁到了自己身下雕着鬼面魂头的贵妃榻脚凳,吴绪涎看到之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随后磕头谢过,谨慎地问了一句   “大先生,肖先生如何了?是弟子该死,不该没听他吩咐同他一齐守着宗主静养的地方,若是可以,弟子希望也给肖先生认错赔罪。”   顾良潇懒散冷眼地听他说完这一番拙劣的探风话,既然人家不喜跟自己共处一室非要见见当年收留自己的恩公,他也无话可说,从始至终他都觉得吴绪涎除了阴差阳错得了本阴山法籍之外早就是个可以丢弃的废物,无论是当初让他进鬼王宗的门还是现在让他趴在自己脚边做条日后也堪不得大用的狗,两回都不是自己的主意。   “他不就在屋里么。”   顾良潇冷嘲一声,这就将托腮的手放下,在吴绪涎满眼疑惑之中起身,将他身后一个贴着黑墨符纸,黑漆描金的方角立柜门大敞开来,满脸淡漠地负手立在柜旁,依旧眼带厌恶地看着比起刚刚看到自己脸上而蜷缩成虫的废物。   此时的吴绪涎已经爬到了一处高脚花几旁边,看到柜中拜访整齐的肖苇并未合眼的头颅连着一段脊骨与脏腑已是连惊叫的力气都被抽了干净,更别提柜中还有一具脐带污浊,浑身血符而封的紫黑死胎。片刻之后他便再昏厥过去,只是这并不是个解脱,因为马上他就被顾良潇的一盏沸水浇头再次喊叫醒来,涕泪满面地磕头求饶。   “下茅哪门哪派没有炼着祖师魂魄,掘坟翻土地找来高功的尸骸铸器修阴的,我阴山一脉向来如此,倒是那些本来也干了不少也罪孽无道此类事的人在堂里念了几天经长出了良心就蛇鼠一窝要替天行道了!宗主的身子是涟先生耗了十二年心血,搜遍了马来亚才以七具火烧惨死的贱民配合四个修为深厚的阴术士骨粉配合七坟土才塑成的,此番损了要想修补自然还得是这些难觅的阴料……”他抬手指向肖苇那割痕狰狞的脖颈   “你、他、乃至我都是宗主慈悲才留下这条命的,如了鬼王宗的门,哪怕身死剩魂也得是宗主来定夺去留用处,我与涟先生都已经快出山了,若不是宗主告知山间还有你这没死透的,你觉得你现在比起他又好在哪里呢?!”   吴绪涎鬓边的汗已经浸透了他前额贴地的那方寸绣毯,待得自己那绝望而闭紧的眼睛挣开之后,才面色灰暗地抬起头来,用一副啜泣溢出的嗓音祈求顾良潇   “弟子感恩宗主救命大恩!还请……还请大先生日后垂怜,弟子定然为鬼王宗赴汤蹈火。”顾良潇的面色终于有所缓和,他先将自己领口的扭子松了二三,随后在吴绪涎身旁蹲下,手一发力,便将他身上那件不知是谁给替换原先的素色薄里给撕破了肩袖,而后从这破口探入,吴绪涎强忍着他这唐突的力气给自己这副细伤布满的身子带来的苦头,怎知顾良潇在凑到耳旁之时往他胸上的那最能牵动浑身的凸起狠狠一捏,他便再也咬不住已经近乎碎裂的牙关,伴着腰间发力的抽搐尖叫出声。   顾良潇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是贴到了他耳旁细声训*道   “你要还记得你进到我屋子里看到的,便晓得自己日后需要做些什么!这也是宗主的意思,若在船靠了槟城之前你能从我手里过了这入门的考验,日后鬼王宗的富贵有你一份。”吴绪涎瞳仁一缩,这就将那已经握上顾良潇前臂的手缓缓松下……   屋中的响动虽不及莺啼燕语来的令人销魂浮现,但却让已经被海浪刮了近一日耳畔而闷在手中菩提之间的人停下了手上,他淡褐厚重的眼睑微微一动,启开了如同佛俯众生一般的慈悲眉眼,细细地品了品屋中那盖过了浪潮的旖旎骚动,偏眼时候恰好撞上了炕几一侧那瞳黑无光,面如丧麻的人也看向自己。   “你这一梦都有什么?”阮青涟嚼着手中一股清苦气味的肉丸朝这身着洋装薄衬,面如佛陀的男人挑眉笑问,这尊肉身活佛并没有启唇,而是将眼睛往着叫喊叠起的房门挪了挪,就又垂目而下,将手中菩提搁到一旁。   “梦到了死人,梦到了你。”   阮青涟不紧不慢地品完了手中那颗,刚要伸手进怀中再拈得满指肉汁,却忽然顿下,看着两人对面香炉烟供的断臂鬼尊回了这僧人一句   “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僧人扬嘴而笑,他笑声浑厚沉重,在这船间各种声响的交错之中生出一股诡谲,他双掌合十,依旧眼看前方   “我佛门之中杀伐大忌,自然只有你杀了我的份。”阮青涟白了他一眼,赶忙嘲讽他去   “你的心肠要不是同我一样,又怎会是我们两个共茶一壶,一起离国远渡去槟城讨个屈身地呢。”这人笑出了声响,合十坐态的手抹上了自己头顶那已经快要淡褪的戒疤,手再放下之时,眼中显露出了与刚刚和眉善目之间截然相反的冷厉。   “窃家者是反骨逆子,窃国的却是王侯将相,万人之上;这家离了也罢,即便我争来抢来了也是一摊烂透了的……”他一动肝火便喉间发痒,只好将话停住,喝尽了自己手旁莲花寿藤盏里的茶水。   “你的鸿禧虽是体面,可原本那个出去见人的那小子只适合做条听人令子的好狗,你若真的满意,也就不会刻意带上我这家破人亡,更不会应下与我共享长生的药。”   阮青涟听完之后这就将怀里的蒸笼递给了他,里面仅有的一颗肉丸正蒸腾着清苦的白烟,静静地映入这僧袍垫坐,洋装着身的僧人眼中。他显然怕阮青涟反悔,忽然如同饥民见到吃食那样伸手抢过这颗肉丸,两三口之后便全部咽进腹中,还用身下僧袍的一角擦净了手上。   “我在那佛陀老儿之前装模作样了十多年,是因为我比哪个都清楚即便我留在家中也是徒劳,倒不如走远让他们安心相斗,我去做那得力的渔翁。你我都是在世冤孽罄竹难书的,与其去做个地府里受刑的鬼,倒不如逆转阴阳,求个借命生基在人世间念一天慈悲经,杀一个仇人。”阮青涟听完之后拍起手来,对这僧人大赞   “你果真是个再念多少年都褪不去野心的买卖人!我这万金难求的药帖子,也只有你值得共享。”他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三声轻叩,这屋中二人没有一人起身,可这小坛八仙的门却从里而开,扑得德福一脸屋中烟供那带着荤油腻味的香火味道。   德福强忍着鼻头泛痒的喷嚏朝二人颔首为礼,又转身给那断臂的鬼尊拱礼一拜才回话阮青涟   “禅先生的药茶已是烹好,只是这帖药需入了符灰之后立刻饮下,符有辰砂,在宗主面前恐有不敬,还劳烦禅先生去进了伙房的小厅。”   这洋装僧人不紧不慢地起身理了理身上那有些坐皱了的衣裤,阮青涟则往着榻上的软垫一倚,声音懒散地问了一句德福   “外面风有些不对劲,大概咱们还得多久才到槟城。”德福没答,反倒是这僧人转头朝他又笑出了声   “你这活得久,记性却不长久!怕是忘了岭南七月得雷大雨小地吓唬几日才会飚风发水的么。今日初七,初十咱们落船,可也就是登船那处倒霉受苦的时候了。”   阮青涟也摸上自己的后脑笑了笑,细细地将耳朵往那里厢门后听了听,确认屋里粗气连喘是两人层叠之后,朝着德福抬了抬下巴   “准备好头先的药,那个没死的。”   德福应下,这就领着那僧人出了厢门,他则看着杯中自己摇晃扭曲的侧脸,想起了太多年前已经在心上布满了苔藓的一段陈旧的往事,当年的他就是这副面容的年纪,他一路跋山涉水,躲过了山匪枪炮,爬出了流民的尸山,进到了镇南关内,辗转三天之后来到一处屋顶破楼的荒殿,在殿中那个似虎非人的尊像之下虚脱倒下……   七月初十,岭南的天色摇摇欲坠,铁铅的黑云化成铺天盖地的牢笼,有着被怂恿而帮凶于它的闷雷劲风齐齐搜刮流传,他们呵令着那一地枯败的残叶尸变还魂,肆虐地鞭打着赶路人的后背头顶,若还有顶风出门的,那几声耳旁的轰鸣也足以乔装成火炮,让已经饱受了好一阵自云贵殃及而来的刀痕箭瘢隐痛再起,满心余悸地紧闭家门。   冯常念在这山雨欲来,阴沉不亮的飚风雨前夕孤身来到了云七院那已经蒙灰结苔的门下,她颤颤地伸手抚上自己眼下那几道脂粉难掩的细痕,回想起当年自己在身后一片叹气窃骂的主坛殿中跪满了七日,一路辗转地来到了这门前的旧景,当年墙外玉桂香绕,依旧是门敞不掩,闷热天阴的午后。   她将地上枯叶踩得嘎吱作响地漫步而入,当年院中遮了半院风云日晒的南角的银杏眼下枝消叶瘦,稍稍风大便有折断的声响二三,任谁看了这苟延残喘,风穿门堂的萧条都会夏觉秋凉,心起萧条。   “你既无意,我也不该做那些戏本子里痴情成癫的傻人,今日别后你不找我,我便也不会找你!若是老天有眼我这份情义,就愿我在堂前能能来访客是你的传音。”   她当年并没有跨进云七院的门,站在门前与段元寿留了这一句便下山返北,当她终于等来了一个岭南来人的消息也并不是有人登门,而是柳家养堂的那处别院里柳萑听说来人姓段而百般刁难,要替她出口恶气。   “你爹死在哪处?仇家是谁?”原本一路要诘问大骂的话,在她看到那张年轻极似的容颜之后又烟消云散,自己盯着来人看了许久,终究还是心存侥幸地问了一句   “他遭暗算死在北平不远的丰润县,光绪二十七年旧因孽果祸及道门,他该是往盛京来寻求柳四爷与冯堂主的协助。”   山间雨点落地沾叶簌簌作陪,她坐在当年她来到时候他立着的那处廊下,含笑落了一阵安静的眼泪。 第182章 见字如面(一)   镠:   见字如面   见信之时想必我已随那当年恶果永眠深水,或在这山间某一处对你万般难舍地孤落黄泉。我不知这般唐突的话是否让你愕然不适,但这是我的心事,是在与你相识的时日里,让我逐渐彻夜难眠的缘由,早在博罗县郊,那被因果编排的偶遇我便知晓,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得一顺应阴阳道法,让我圆满三缺于身的落命之地。我本以为遮日来临时候我会长舒胸中,欣然无惧,可命中玄妙,我是怎样都料不到在自己踏进因果续写的起始,会有一双月华满溢的眼眸,在那诡谲荒野的夜晚,将他的盈辉淌进我到了我的心头。   镠,即便此时是个草木皆兵,毛寒骨立的昏夜,我还是想将这心头纠缠的荒唐话书信留下,我不知我在你心头是何种位置,又或许我只是你嘴边身旁的一个为当年了解寻来一用的,我不敢自作多情。   我们相识不满周年,可你却在我心上让我心绪成灾,我终究是个六根未修清净,注定劫数在此的俗人,只愿你念完一纸,哪怕气急,啐我荒谬疯癫也是可以,至少如此,你心头也有了我的姓名,只于对我才有的心绪。   于你的情感我不知情从何起,但在九龙的日夜相隔我度日如年,一遍遍地拷问自己是否怀恨于你,若不是,那这钻心刺骨的到底是哪种劫难,又为何这劫难的每一寸都是你的模样。我躲避,拷问自己不该沉溺,可你早已化成浸透了我心肝的毒汁,让我痴狂地隔海而念,也终究明了了,这是情感,是我拷问不得的东西。   我痴心妄想你也对我有些情义,却又怕果真如此我便有了牵挂尘世的贪心,若你看到此处并我厌我,那我只盼你情深不寿,我心悦于你,殉道于自己眼中无路是我的劫数,可我不愿与这样的我相遇动情是你的劫数。   我得在你醒来之前落笔,那满腹的心事,我自作主张地将它们当做你赠我的情感,陪我在地府四道,或是比之更绝境的苦难里对尘世的留恋罢。   民国六年   六月廿九 痛别吾爱   燥热的风带起一阵枝叶的簌簌,惹得本在茂密之下小憩午后的鸟雀有些烦躁地鸣叫几声,王玖镠将眼睛从这手里被南洋杉的叶缝洒了光亮斑驳的字迹上移开,瞥向了树荫外那一抹薄絮略带的湛蓝,考量片刻之后还是小心地把这一纸已经折痕深刻的信塞回了那泛黄带朽的竹筒之中,这就从树旁的摇椅回到了檐下那备好了薏仁冰饮的楹木铜花的小几旁坐下,用这一抹滚入喉间的清凉缓解了快要午后阵雨的这熬人的闷热。   六月盛夏,马来亚总是会在午后有一场毫无征兆的雨在烈日的眼皮之下放肆泼下,他原本不是个爱赏花看草的人,但在南洋这五年的日子里若非熹元堂轮到他坐诊或是遇上开坛做蘸,那便只有这后院的檐下或是南墙角,挨着两棵纠缠扭曲的南洋杉下才能找到他人!   前两年有一回王骞如着急地回家催人,他才散漫地接过利事手里的长褂将身上的洋装换下,胡乱地束了个松散的发髻去往同是闽地迁来的一处宫庙随父登门道贺,王骞如在耳旁的埋怨和责骂他早就是炉火纯青的左耳进右耳出,可当他忽然冒出一句   “我明日就把后院的花花草草,尤其是你不知从哪搞来的那两棵生野歹看的树给挖根看看,是什么邪法鬼术的那么勾你的魂!”这才让他也只好学着那些洋派乔装十足的男子一般,往裤袋里揣了一块西洋怀表。   他一手托腮,眼神愣愣地将另一只腕下伤痕割长的手抬到了那斜斜的日光之下,白净之处中会让一星半点的瑕疵杂色都突兀无比,他在自己被投了晶亮的这道褐色上往里去窥,他穿过了混浊的焦糊与尸瘴叫喊狂奔,他的手被断裂的崖石割出满手的血红,却终究慢了半步,他的血珠落到了那被被穿堂的心口,但自己却连他的一角衣料都没抓住!   他眼睛随着掌纹攀爬往上,不知为何朝着那相互缠绕的南洋杉仅有的叶伞宽缝之间抓去一把,企图将这淌在缝隙之中的一抹海蓝握在手中,只是除了掌心扎出了两处粉嫩颜色的甲痕,便再无其他,再抬眼时,原本扯在这缝隙之中的云絮也不知是随风扯散还是被吞进其中,马来亚的天色四季是夏,花开常有,但这里的日光照不到他的心上,也照不进他这割上心头的痕迹里那一个个昏暗阴雨的旧日。   一声闷雷携着榆钱大小的雨滴疯狂地砸上了院中的红绿颜色与那两颗并成一伞的两簇茂绿,今日的他庆幸这雨来得及时,六月是他心上最煎熬的劫数,若再晚半刻,怕是自己又得被那疤痕深处的心魔便又要张牙舞爪地让他吃上一番苦头了。   “才两天就又瘦了一圈,你这样子,可真对不起饭桌上那些死去的鸡鸭鱼肉!”能让这伸手愣神的人吓得险些从椅上摔下可是段沅都没估到的,王玖镠打量了鬓角贴脸,肩头落了水渍的她,一边将薏仁饮倒了个空的杯,一边有些尴尬地怨了一句   “你这一点响动都没有,就不怕吓着哪个端盘拿物的。”   段沅白他一眼接过了那被薏仁饮,喝去半杯终于把这一路小跑进王公馆的口干舌燥缓和之后才在檐廊的一盆朱瑾旁坐下   “今天有一岭南大户在天澜堂还愿做蘸,重金把一个原本要往槟城去投亲的粤戏班子截来了隆市开戏,我想着你昨天坐堂一天该不会想凑这热闹就自己早去占个好位,结果半路遇上了送咱们幸炳街的邮驿,离着大门也就十来步就被连人带信地浇了头……”   还没等她怨完这场早过了昨日的雨水,便已经被王玖镠拉扯着往花厅过去,发梢上几滴攒着的水珠在菩提花藤的瓷砖上恰好都摔在了漏窗光斑的位置,利事与另一个宽脸的下人正端着布巾与冻饮侯在门旁,而那同样肩头被浇深了颜色的邮驿正嚼着凉糕,眉飞色舞地用客家腔调与他们说着华人街里的趣闻   “这可是一千个响的重金哦,原本同盟滇军的一个师长到了鹅城与闽粤军汇合,那孙先生颁令让他做几天鹅城的话事人,结果这才一个月人就在床上起不了身了,别说带兵去让那北平的假总统扑街,自己命还有几日都估不到了!”   两人动静渐进,这可让原本得了落雨清闲的三人手忙脚乱起来,两人本以为段沅是定然从院门进来,怎知被他们等来的时候身上的雨痕已经蒸了半干,她接过布巾在自己头上胡乱擦了一把,这就也在这邮驿对面的藤椅坐下催促起他这个未完的故事   “你刚刚说一千响是什么事情,这几年但凡沾着什么将军大帅来南洋的事情吴非就是要凭借着同乡与民族兴衰敲一笔军饷的,怎么还有人往外送钱的?!”   王玖镠难得在六月里有兴致关心闲事,利事见他早起时候那惨淡的神色缓和许多,赶忙跑去茶间又给这邮驿添了一小花蝶码得整齐的金黄方块   “你福气好了,我们家厨娘的凤梨酥吃过了,那泰记的可就是次等货色了。”这邮驿不敢怠慢,这就将自己从邮报馆里听到的说得更细了   “听说今年岭南很是古怪,本该落雨连连的日子竟然旱了有五十多天!各地没少做科仪开法坛的,可那日这位军爷见自己到鹅城上任只有一个副县长领着几个不体面的乡绅在迎很是恼火,因为县长与城中的贵人们都在龙王殿随坛拜雨呢!他便吹着军号进城,还将那没过半的法坛强行散了,这位军爷是个念过洋学堂的,虽然表面上为了安抚信众应承了第二日自己去给龙王爷上香赔礼,结果他一进殿就跳上了神桌,朝着龙王爷是又打又骂,当天夜里便病倒在床了,这一千个响的赏金之所以在南洋放出风声,是因为无论是洋大夫还是几位岭南的师公都没能让这位有起色,他家中便想着而今渡海的法师与名医不少……”   “想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对罢?”他话还没完便被王玖镠噗笑出声地截了下来,这就转眼朝向脸色古怪的段沅   “你肯定也听出了蹊跷对罢。”   这邮驿虽也对此事很是兴趣,可这午后的雨来去匆匆,他只好放下了吃空的花碟,用脚踏车碾碎了地上一汪红瓦湖绿的墙扬长而去,段沅没答他什么,只是将两个字迹悬殊的邮包分别拆开,从中倒出一股油墨刺鼻的报纸与两封闽粤各来的短信,在一张大字醒目的“光我民族,促成大同”之下,果不其然地在一块仅次于岭南战闻的位置里找到了邮驿口中的悬赏。   那龙王殿之所以让这位不敬神明的军座命悬一线到重金求医问道,她与王玖镠还未听完邮驿的全部就已晓得——此殿非正神之殿,此龙王也非天授神格的神明!根据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所叙,这一处宫庙其实无人侍奉,全然因为偏殿还有一尊龙王尊才被一些渔人疍家施舍了零星香火。 第183章 字如面(二)   “荒庙的尊像本就是孤魂野鬼屈身的好地方,看来而今的岭南是真的风雨不协,否则连这种手下伤亡难数的都被戏弄成了个活死人,可想而知信众的善良把里面的家伙养得多膘肥马壮!”   段沅指尖在油墨报纸上戳着冷笑,见只有利事附和一声就抬眼偏头,瞧见原本两个邮包里的信笺都已经被王玖镠拈去了一旁,其中有两张满的已经读完,被搁到了黑胡木嵌云石的高几上。利事见段沅往他身边去了,便看着这些报纸上油墨醒目的“民国十年”将日子为编整放齐,幸炳街王公馆五年来每至月末都会有这么两个厚重的邮包被送进门来,字迹比划如同符纸花字的定然是广州来的,而另一个除了王玖镠三字工整之外便只有扭曲成线的西洋签字,可拆开其中,却也是同广州那龙飞凤舞的一样是友人牵挂的来信与闽地那日日早起叫卖的新闻故事。   “这有滇军往鹅城接任,定然广州也不会多太平罢。”   王玖镠却将手里那堪比长符一样的落尾给放下,或许这真的是一张灵符,因为他脸上满写的心事竟然也烟消云散,段沅还没在他这比午后阵雨还飘忽不定的脸上反应过来,这人便忽然往她肩头一拍,就这么绕过了她往花厅后的月洞去了,踏出一串台阶的声响留了一句   “你该想想有什么要带着走的,估计眼下的世道往广州开的船一定满不了,东西多了,不过多费个两三块钱。”   她与利事互觑一眼,当即嘴里叫喊着也往那月洞里去追,只是自己的一串急促刚止在二楼的雕花漏窗前,走廊那头便已经有了一声八宝如意的胡木门一声浑厚的关合。   “那信上到底说了什么呀!还有你这么突然说要回去也太草率了,就不怕回来只有被你爹好好‘伺候’一轮啊!我可不想跟你连坐得跟做过贼一样,你也别想到时候拿卧床不起这由头让我替你去跑腿……”   见屋里的人没理她的打算,她便只好一巴掌在门板上撒了个气,这就打算回去瞧瞧这月里陈敬肃与卢辉明的信上分别都写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因为葛元白弥留的那一句而跟着王玖镠来了马来亚,即便在这里她富足地在王家里被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可她睡梦里与每每六月还是总会有回到岭南,甚至是再走一遭那个曾经血腥漫天的亢龙山海崖,去为那些与当年因果同归于尽的亡人尽一份心意。   每到月末,她便总会与王玖镠一齐在那两棵从守龙村挪来的南洋杉或是雨珠涟涟的廊下凭着这些渡洋而来的油墨味之中去嗅出一些故乡的人事新闻,好几回她看到那些快及巴掌的大字没了火炮行军之后也曾经兴致满满地收拾过几回皮箱,可也每回都被王玖镠发疯一样地给骂得两人少说三五天不说话,自打有一回夜里她房里的窗被风吹开,才看到了满是星光晴朗的夜色里有一个在后院捏着一面碎裂的破锣而失魂落魄的背影,这才默默将自己枕下那写着明日清晨的船票揉碎了……   她刚抬脚往下,那门响便又不远不近地刮到了耳旁,王玖镠已经换了一身麻色的短薄衬与五分的西料裤,只是头发束得太是随意松散,让她难免想起了自己刚学那脚踏车时候摔了几回之后的散乱。   他靠着门框朝段沅挥着手里一张信笺,段沅在上下之间撇嘴犹豫了几回,终于还是带着一脸的怨朝他走去,很不客气地夺了他手里那张笔老墨秀的字迹,几行之后倒是两眼露喜   “玄黄堂终于要重开庙门了!这么大个喜事怎么能没我们呢!”王玖镠对于自己又要被一顿拳打脚踢的危机解除长舒一口,指了指她房门打着哈欠说道   “戏班可不等你,你再不换衣服怕是咱们半路没到,看完的都已经往回走了。”段沅赶忙回到房里胡乱忙活了一通,坐在王玖镠那三五步便会响出一串清脆的脚踏车后坐编起自己发尾的缎带。   这五年里,王玖镠也着起了洋装,乐意去品一品那苦比药汤却也回甘无比的高馡,他开始触摸起这年月里一切被叫做摩登的陌生,却始终守着那两棵参差难看的树,在它们的斑影摇晃之下念着那字迹陈旧的信,想着那个五年之前在昏天黑地的绝境里自己想要抓住的人。   他与他在自己无数的梦中鼓吻弄舌,在耳旁将自己那涌上了太多回的情意化作唇上的轻柔的字眼咬上他的耳垂,灌进他的心上;他会把那润如温玉的身躯用舌尖指头一并品尝个遍,会在他旖旎的喘息之中埋在他的胸膛沉沉地睡进另一个梦乡,在那之中即便是粉身碎骨与魂飞魄散,他们都是两相融合的烟尘雾霭,再无分离。   可是这些都只是会被鸡鸣与天光一触既碎的梦境,他与他只有那诀别之时的两句太过仓促的情话,和两个舌尖生涩却纠缠不够的深吻,他甚至除了这信上,还从未在唇间唤出过他的名字……   戏台上原本韵律悠然的鼓乐唱腔被几声唐突刺耳的哨响截停,他被台上《西楼错梦》给拉扯出体的魂魄当即窜回身上,这就护着段沅随着身旁推搡错愕的信众与看客踩着满脚那些被华侨学堂里学生塞到手中的“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的大字,在一身浅茶褐的大马巡捕呵斥之中,顶着也同样仓促不已的阵雨匆匆散去。原本热闹拥挤的台下,就这么被几声哨子吹得狼藉遍地,空无一人。   一日落下两回雨,已经摇摇欲坠,漏下雨滴的戏台棚子被一双草鞋踏着水痕伴着锣鼓声声依旧苦苦撑在这荒乱的空旷之中,这长髯黑衣,一脸油彩精致的武生与四个持旗的童子皆是毫不马虎,他身段方正,空对着满眼的萧条凌乱丝毫不减半点眼神与嗓中唱出的缓急错落,这是梨园顶礼祖师的规矩,戏已开腔便是三界在听,天上神,台前人,地下鬼,不得中断,不可不敬……   六月廿五,黄美兰终于在恩宁路上盼来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她与卢辉明一直替段家兄妹打点着两栋小楼,卢辉明不惯在这洋楼里把骨头养懒,在四年之前便又挑起了他补锅修铁的担子往着这西关的街巷中吆喝忙活,因为他活计扎实又住在恩宁路上,没几月的功夫便成了这一片的洋楼公馆送来自家需要修补的锅具铁器,黄美兰见这样实在有违这富贵街道的体面,二人便在临近的大同路赁下了个沿街的小铺,几年之后,也是一番与之前不同的红火日子。   在一同返粤的船上有几个面色憔悴的槟城商贾家眷,听他们说槟城南面的海滩漂上了一尊断臂红眼,很是骇人的尊像,临近住着的华侨们几番凑了法金请了三位高功也始终没让这片海一遇阴天便要死掉几人的煞气驱退,因而不少家中有人遭难的便打量着搬个远离海滩的地方暂住。   可这位的话还没让听闲的船客们缓和下来,便有另一也是槟城来的妇人一声哀叹,将本在此人身旁的眼睛耳朵拉到了自己身旁,原来她也是个避战而往南洋迁家在槟城的,只是这海边有怪,她家临山的也不平静,近期不仅进山的山客都是人死了还被掏没了心肝肠肺,数他家表弟命大活了出来,人却疯癫了,说在山里的不是什么猛兽老虎,而是一个只有头连脊骨,携着自己的脾胀飞到山中吃人的恶鬼,这一听完,全家只好再回粤避邪,只感觉这年月活命太难,不是炮轰就是遇鬼,让人怎样都不是个好!   段沅与黄美兰吃着搅进了泪水的甜汤互相寒暄,王玖镠则实在是船摇浪打有听了几天槟城诡事很是没精打采,黄美兰察觉,这就放下了手中碗给他指了指那雕着八仙八宝的台阶   “屋里都是收拾好的,茅小师傅那间我们没住,你们当年看着如何,我就仔细地收拾了这么多年,要不你去当个监事,看看我这守屋的干活可尽心。”   他再次走进这当年匆匆睡了一夜的小楼,在这屋中一处摇椅上缓缓地合上了眼,在黄昏染着他半身的颜色睡沉的梦中,他依旧在这拔步床西洋软椅的富丽之中读着那封信,当他眼落到那处泪痕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这个人发束整齐,眉眼如旧。   他赶忙起身,将这个看到他之后满眼波澜而有些愣神的人拥入怀中,他在那软糯粉白的耳垂上轻轻一咬,疯狂吮吸着他的气息温柔地埋冤了一句   “你可让我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