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谏记实录   作者:荷煜   文案:   墙子一直在思考,作为一堵皇宫大殿里最辉煌威风的墙,自己的墙生意义是什么呢?   答案有很多,但怎么也不是给凡人一头撞死吧!   ——   墙子第一次生出灵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一个红袍黑发的男子一头撞向他的怀里!   卡巴,死了。   墙子:晦气!   ——   墙子潜心修炼十数年后,修为刚要大成,又一红袍黑发的男子一头撞进他怀里。   卡巴,死了。   修为立时尽散的墙子:你不要过来啊!   ——   重头再修炼十数年后,修为刚恢复的墙子,看着溅了自己一身血的眼熟的红袍男子。   墙子:……怎么又是你?   ——   第不知道多少次,墙子在皇宫大殿上看到熟悉的红袍男子,心里充满绝望。   墙子:你要死就死远一点!   死谏实践派攻(叶秉烛)x无力拒绝墙精受(北渚/墙子)   一句话简介:你要死就死远一点!   标签:宫廷,剧情,HE,墙精,死谏 第1章 死谏之臣   玉楼金阙势辉煌,九重宫门锁重章。   红墙高立,碧瓦琉璃。华丽辉煌的藻井如高高在上的神明,沉默地俯视宫殿中的一切。安神熏香从两边的烟炉鼎里升起袅袅云雾,再慢慢消散在静谧如死的空气里。   高悬的牌匾上书“中正仁和”,所以殿下每一个臣子都谨记着中庸立身之道,头恨不得低垂到地上,好叫那位能掌控人生死的天子能够短暂地忽略自己。   唯有大殿正中,跪伏着一位大红官服的男子。他看起来极年轻,乌黑的官帽衬得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任谁见了,都会赞一句“郎君好相貌”。   “微臣所言,句句肺腑。北戎南窥我大绥多年,边关烽火不断,百姓苦之久矣。现如今北戎厉兵秣马,有南侵之意,不得不防……”   他说得越来越快,声音却愈发坚定。只可惜,高坐龙椅的君主却并无兴致,反而垂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玩弄着玉扳指。   “……仰不可敬奉祖先,俯不可慰勉黎民,是动摇我大绥根基……”   “够了!”皇帝被臣子的滔滔不绝扰得心烦,出言打断道,“北戎乃是蛮夷小国,我大绥略施恩典,有又何妨?朕看是卿庸人自扰罢了。说到敬奉祖先,朕还要与天师商讨成仙之道,无事退朝!”   当今圣上沉迷仙道,不理政事已经是众臣明知的事情。   那进言的臣子还要出言,可皇帝已经起身准备离开。臣子看着那一抹明黄色的背影,一时只觉荒唐。苦读十多载,却是为了事奉这样一位君主。原以为为官之后能一展抱负,为民执言,到头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愤慨。又想到为臣之道,若不遇明君,当以身为谏,唤君主察纳善言。   是为死谏!   “若今日以臣之命,能让陛下明苍生之困,是人生幸事,快哉!”   他大喝一声,疾步前奔,红色的身影宛如鬼魅,决绝地一头向着大殿的红墙冲去!   “快拦住他……”臣子中有人惊呼一声,可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他已经一头撞在红墙上,血溅而出,当场毙命!   群臣养尊处优多年,哪里见过这血腥场景,纷纷掩面不敢再看。   君主的脚步停顿,回头一看,却见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上糊满鲜血,而大殿的红墙上已经开出一朵暗红色的花。   “呕……”皇帝一阵恶寒,面露厌弃之色,掩口对太监道,“拖出去,拖出去,别惊扰了天师!”   忠心直言的臣子,到头来却变成了腌臜之物一般,被几个太监拖着出了他苦读十载才走进的宫殿。   荒唐可笑。   此时,还有另外一人也觉得荒唐可笑。   准确地说,并不能将其称之为人。   因为,他是一堵墙。   “哈哈,墙子,你也别气闷……这么多次了,你也应该习惯了不是?”   柳树精凭着殿中众人瞧不见,十分大不敬地盘腿坐在宫殿盘龙立柱的龙头上,展开折扇捂着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促狭的幸灾乐祸的眼睛。   这妖精一身书生打扮,浅青色的长衫,头顶着儒巾,将头发都规规矩矩地束着,墨色的腰带紧缚,侧边还挂着半块玉珏。   墙子立在他已经屹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位置上,垂眼盯着自己胸口上的血迹,无语凝噎。   难道他是什么很贱的墙吗?   还是说他的位置格外好撞,一触即死,所以每次都挑着他来撞?!   这凡人真是不知好歹,生命多可贵啊!这人不珍惜不说,为了件小事就一头碰死,实在是不值得!   “你这回看清了吧,还是以前那小子?”柳树精飞身飘到墙子跟前,看着墙子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摇着头啧啧叹息。   每次来碰墙,连位置都一模一样,也怪不容易的。   墙子无奈地感受着自己积攒了二十年的灵力慢慢消散,恨恨地咬牙:“他的魂魄散得太快,我灵力不济,没瞧清楚。但就算看不清楚,我也知道,一定是他!”   柳树精闻言,做作地合上扇子,长吁短叹。   墙子没什么耐心地说:“你少叹气,杨絮,你快想想办法啊!二十多年就来一次,搁谁顶得住?”   可现在,连自诩见多识广的柳树精杨絮也无可奈何。   说起此事,当真是墙子的一桩伤心事,是他修行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他作为这皇宫之中最威风堂皇的一堵墙,立在最威风堂皇的宫殿里,受了不知多少人间帝王之气和将相气运的灌溉,渐渐生出灵识,化出妖体。   这本来是拓展妖精界物种多样性的好事,且他还有几分上进心,一门心思钻研着要修炼成仙,乘风驾雾,自由逍遥。   奈何这成仙路十分不顺利。   先是他化出灵识的当天,墙子还没开心太久,就见一个红袍男子向着他冲过来,一头扎在他胸口上,撞断了脖子。   墙子呆立当场:“……这怎么回事儿?”   此时的墙子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之后每过二十多年,就有个红袍男子慷慨激昂地发言一通之后,冲他扎过来!   而说来天赋是个十分偏心且邪门的东西。别的妖精吸人精血可以增长修为,一日千里。可到了墙子这里,一沾鲜血就灵力尽散!   受本体的影响,灵力越强,墙子的活动范围才越大。   托这位不知名的“大善人”的福,这么多年过去了,墙子还是堪堪化形的小妖精。他的目标也从谱写墙精成仙的励志传奇,变成了能够顺顺利利地走出这座皇城。   墙子一度想过放弃挣扎,听天由命,可每每看着在自己身边嚣张来去的妖妖鬼鬼,他就不甘心啊!   可恶,躺又躺不平,卷又卷不赢!   这被撞的次数多了之后,墙子也渐渐总结出一些经验。对方冲过来的时候尽量昂首挺胸,收腹闭气,给对方最好的寻思体验……啊不,是这个每次都撞死在他身上的人貌似是同一个。   为什么呢,因为那人身死魂出,墙子都隐隐约约听到一声雀鸟的鸣叫。   一次是意外,总不能次次是意外吧。而这次也不例外。   “杨絮,你刚刚听到鸟叫了吗?”   杨絮靠在墙子身上,摇头:“你每次都问,真的每次都没有。我的修为比你可高深多了,我都没听到,那必然是没有的。说不准是你灵力溃散,气急攻心,听觉也不稳。你懂的,一堵墙嘛……”   墙子在本体中冒出眼睛,又慢慢冒出耳朵:“你有的我都有,你不要有物种歧视。”   一棵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柳树在嘲笑轻视皇宫里最威风最漂亮的红墙,还有没有天理了?   绯红的墙上突兀出现了眼睛和耳朵,杨絮对着这诡异中透出几分滑稽,滑稽中又暗含三分惊悚的场景,陷入了沉默。   “咳……墙子,你先把神通收一收。啊,我想起来了,我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墙子恹恹地说:“什么事?”   “我忽然想起,曾经有一个前辈告诉我,如这种每一世都重复同样结局的人,或许是命中有劫。这种人要么大有来头,要么身负机缘。唯有破了死劫,方能成正果,得大道。”   墙子问:“那破不了死劫呢?”   杨絮微笑着说:“那就只能一世一世重复劫难,直至勘破为止。”   墙子崩溃:“那我多无辜啊!也没有人通知我一声,让我有个准备。我这是别人得大道的牺牲品!”   而且这人已经重复了撞死的命运不知道多少世,可见悟性也并不高。   杨絮用折扇的扇尖点了点墙子:“这许也是你命中的劫难。红墙成精,自古未闻,哪有那么容易成事的?”   “那我该怎么办?”   杨絮摇摇头:“为今之计,你只能先助其破劫,再徐徐图成仙之事。”   “如何破劫?”   杨絮恨铁不成钢地扬起扇子,可却找不到墙子的脑袋敲,只能作罢:“他既然是铮铮铁骨的死谏之臣,每世皆短折而死。那你就助他谏言有成,做一代股肱之臣,福寿双全啊!”   墙子思索着杨絮提议的可行性。这时,大殿中的死谏悲剧已经平息下去,柳树精抚开垂落在肩头的儒巾系带,跟在鱼贯而出的大臣身后,也迈着四方步装作自己是一名国之重臣一般,还高声吟着:“足加帝腹似痴顽,讵肯折腰求好官!”   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人进了殿里,按部就班地将红墙上的血迹洗净,然后重新涂制上专门的颜料,掩盖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等结束的时候,红墙又恢复了原样,甚至更加华美,宫人们垂着手恭敬沉默地离开这里。   华丽的宫殿恢复了它一贯的沉寂,而寂寞是陪伴了墙子千百年的伴侣。这是天下文人最想要走进的地方,是臣子们实现心中抱负的殿堂,可对于墙子来说,这宫殿中的一砖一瓦,一章一句,都比不上皇城外隐隐传来的笙歌欢笑。   那是自由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更啦,大概是个逆天改命的故事吧,欢迎宝宝们来捧场,么么么么~ 第2章 世间高远   墙子恍惚间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好像是一阵风,或者一片雾,也有可能是一滴雨……总之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形体,却能真切地体会到自由的感觉。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他心念一动,无处不可抵达。   而一只小小的燕雀常飞在他的左右。它有暖黄色的身体,丰满的羽毛,喙也是泥黄,引吭鸣叫时声音清脆好听。   “你想去何处呢,小雀鸟?”他问。   “我想去这个世界上最高远的地方。”雀鸟答。   好吧。他想,反正他也没有一个目的地,不如就陪这雀鸟一起吧。   不过,这个世界最高远的地方,在哪里呢?墙子陷入深思,猝不及防的,身体陡然传来失重感,他便不情不愿地从梦里清醒过来。   又是这个梦,墙子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每次那人撞在自己身上殒命之后,自己都会做同一个梦。   一堵红墙会做梦,这本来就很猎奇了,还总是梦到一只雀鸟。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这只雀鸟曾经啄过他的墙根?   墙子化形成人,远远地站开,上上下下检查了自己一遍,红漆完整,墙角也没有松动的迹象,整体非常完美。   “放肆!见着本宫还不下跪行礼问安,竟敢如此冒犯!”   墙子正欲往后再退一步,忽敢身后一顿,脚下应是踩住了何物。不过光听这尖锐的嗓音,墙子就知道身后的是谁。   “昭妃娘娘,万安——”墙子拖着声音,应付着见礼。倒不是他怕了这个女鬼,而是墙子知道,如果自己不屈服,她能闹到天荒地老。   墙子身后的女鬼一身华丽的宫装,绯红的宫裙曳地三尺,上面用绝好的针法绣着春睡海棠。   昭妃生得倒只是中人之姿,墙子这许多年立在宫廷皇城,见过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他曾极度怀疑这女鬼成天嚷嚷的“本宫乃是宣帝在位时最受宠的昭妃娘娘”的可信度。   当然,有说服力的不是昭妃的话和跋扈张扬的气势,而是她那一身价值连城的行头。   “这回便饶过你了。”昭妃手拂过鬓角的海棠花金步摇,仪态万千又漫不经心地瞥来一眼,“下次再犯,定不饶恕。”   墙子配合着感恩戴德:“多谢娘娘,娘娘人美心善,必然天恩不断!”   昭妃颇为受用满意地点头。   正这时,杨絮从远处飘来,一落地就收起了手里的折扇,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见过昭妃娘娘!”   可见这女鬼平日里有多无法无天,连杨絮这种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自视甚高的树都屈服于其淫威。   昭妃过足了今天的瘾,飘飘然走了。   杨絮目送昭妃走远,才说:“你又如何惹着她了?”   墙子很无辜:“我在思虑事情,如何有空去惹她?!”   杨絮来了兴致:“你一堵小红墙能有何思虑,说来听听,鄙人为你排忧解难。”   “你少看不起墙!”墙子不太服气。说起来他已经足够优秀了,天下那么多墙,偏偏他成了精,可见他在墙界已经是拔得头筹了。不过现在墙界状元决定虚心请教:“杨絮,杨大才子,你可知这世上最高远之处为何?”   杨絮听完,展眉一笑,颇从容道:“这问题,阁下来问我,算是问对了!”   墙子捧场地点头不迭,示意他快继续说下去。   杨絮道:“当年建木神山上有一株神树,可以互通上界与下界,勾连神仙、凡人与妖鬼。不过后来天帝绝地天通,以大神通斩断神树,自此之后,下界与上界的互通之路便断了。”   墙子不知道杨絮所言和自己欲解之事有何关系,但还是耐下心来听着。   “不过,上界断离前,天帝恐妖鬼为祸人族,故而又将下界划分为阴阳两面,阳面归属人族,阴面归属妖鬼,从此人族与妖鬼虽同处下界,但彼此之间不可互触。人族能掌控下界万事万物,但不可目视妖鬼,而妖鬼虽能见到人族,却无法施展法术伤害人族。”   杨絮说完,合起的折扇随意一指,扇尖迸发出一道绿色的光芒,直冲不远处正值岗的宫廷侍卫而去。   可那光却直直穿透侍卫的身体,并不能伤害到他分毫。   平地忽起了一阵风,独独掀起了那小侍卫的剑穗。小侍卫纳罕,戒备地左右看看,却不见有任何异常。   而此时,杨絮却正站在小侍卫的身旁,含笑说:“便是如此。”   墙子撇嘴:“这些我自是知道。我是想问,这世间最高远之处!”   “孺子不可教也!”杨絮陡然翻脸,一脸痛心疾首,“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知道?”   墙子还未摇头,头顶突然一痛,身后蹦出一个小姑娘来。   “这世间最高最远,自然是建木神山喽!”   墙子回头,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飘在他身后,正一脸不屑地看着他。她头上还扎着两个总角,见墙子回头看她,立刻露出一个鬼脸来。   这可是真鬼脸,因为登时这小女娃的舌头就垂出嘴巴三尺,眼珠子也凸出来,脸色青白。   “永继,你这样真丑。”墙子面无表情地说。   永继恢复原样,在半空中踹了墙子一脚,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飘到杨絮身后去了。   杨絮打圆场:“永继所言非虚,建木神山曾是连通上下界的通道,自然是世上最高最远处。”   墙子恍然追问:“那你知道怎么去吗?”   “建木神山终年被云雾缭绕,去路难觅。而且山上还有当年天帝留下镇守的神女,就是为了杜绝有人上山。”   永继补刀:“而且以你的灵力,连皇城都出不去,遑论去建木神山!”   墙子忽略了童言无忌的臭娃娃,若有所思地转身往自己的墙根去。   他总得想办法去看看的,墙子想。   杨絮见墙子像丢了魂一样,赶紧出言道:“墙子,我今天来找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他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杨絮似笑非笑地说:“你掰着手指算算,距离上次灵力尽失是什么时候?”   墙子挑着眉头算了算——竟已经足足有十五年了!   也就是说,还有五六年,那个索命的死鬼就又要来撞他了!   杨絮见墙子面色难看,微笑着说:“墙兄别急,我这不是来为你出谋划策了吗?” 第3章 冤家再临   不论放在哪个王朝,宫城都一定是豪奢华靡之极处。白玉栏杆包围着重重宫阙,红墙之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辉,一列宫人拘谨地垂首,步履匆匆间却不发出一丝声响。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他们是比妖鬼还要无声无息,比蝼蚁还要卑微渺小的存在。或许哪一天被人杀死,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墙子任由宫人们穿过自己的身体——他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阴阳两面互不干涉,从来如此——凑近了杨絮,抬起眼睛用希冀的眼神盯着杨絮。   难道足智多谋、妙招频出的杨大才子有什么办法帮他解决掉老来撞墙的那个心腹大患?   杨絮干咳一声,一扇尖敲在墙子脑袋上,示意他离自己远一点。   这小红墙,不知道受了多少帝王将相、贵女嫔妃的气运滋养,倒确实化形出了一个清润秀美的好相貌。看上去不像是寻常精怪那样潦草,仗着无人可见便眼睛鼻子随便长一长。墙子反倒却像是哪户富贵人家出来的闲散公子。   可惜,杨絮可不是一个看重外表的树,他坚决地推开了墙子。   “我近日在宫廷里散步,路过皇子们修习上课的学苑时,你猜猜我见着了谁?”   墙子高挑眉头:“那个讨墙债的短命鬼,头破血流的缺脑门?”   “有辱斯文!”杨絮佯怒,可又觉得墙子所言十分确切。   墙子惊叹:“真是他?”   杨絮目光微闪,眼珠子转动着避开墙子的眼睛,点点头:“是的,他转世至今,已然十五岁了。”   时光或许对于凡人来说很珍贵,可墙子却并不稀罕。他拥有漫长的光阴,可以几千年地矗立下去,所以十五年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可老天就是见不得他过太好,专门派来这个讨债鬼对付他!   这人一遍又一遍地撞死在自己身上,如果不是每次都害自己灵力尽失,墙子都快怜惜他了。   “那又能怎么样?”墙子坐到白玉栏杆上,来去穿梭的宫人看不见他,他也无法接触到这些人族。“我又不能让他往别处死去。”   杨絮正了正头顶的儒巾:“你忘了当初我与你说的计划了?”   墙子当然没有忘:“你说让我助他成为一代名臣,打破其每一世都短折而死的命运嘛……以我现在的灵力,能够行动的范围只有皇城之内。况且我连接触他都不成,如何助他改命?”   杨絮贴心道:“我已经打听好了,此人今生托生到了大绥朝一户官宦人家,姓岳名凛,已经被选中成为皇子伴读,迁入宫中居住。故而你不用忧心这出不了皇城之事。”   这倒还有些意思。   墙子见杨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生出几分希望来:“杨兄,若是你能帮小弟解决这心腹大患,我当牛做马都报答你!以身相许都可以!”   “以身相许就不必了,你这是在惩罚我,不是报答,在下无福消受!”杨絮流露出嫌弃的神色,强忍着恶心般继续说道,“他只要身在皇城,你就可以通过入梦的方式与他接触!”   不错,入梦的确是妖鬼能够与人族接触的最佳方式。不过造梦都极消耗灵力,而且也易损人族精气,造下孽因业果,所以一般妖鬼是不会随意入人族的梦去消遣的。   “我的灵力,你是知道的……”墙子扭捏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杨絮,就差把“但求一臂之力”几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杨絮长叹一口气,一副“机会给你了,是你自己不中用”的模样。在墙子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杨絮却说:“罢了,罢了!本柳树大仙送佛送到西,帮墙帮到底。你若是有需要,尽管来寻我!”   墙子知道杨絮这人文绉绉的,最好面子,只要话说出了口,便定然能做到。他欣喜片刻,突地心中一顿,又狐疑地看向杨絮:“杨大才子,你怎的突然如此好心?”   杨絮闻言,“啪”的一声将折扇展开,故作风流地摇了摇:“我还不是可怜你受困于斯,若是信不过我,那你可以什么都不做,等着岳凛来撞你吧!”   墙子赶紧摆手:“不不不,杨兄义薄云天,我怎能怀疑于你!我现在就去会会那岳凛!”   说着,墙子便抖抖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向着学苑的方向去。   这皇城他早就走过千万遍,就算闭着眼睛,也对各宫各所了如指掌。   杨絮看着墙子单薄的背影逐渐远去,目中瞳光沉沉,似思索似怜悯,或许也沉淀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物。   半晌,杨絮将折扇一合,斜斜地插进自己的腰带里,而他腰上挂着的半块玉珏也跟着不住晃悠。   “左右无事,我便也去瞧瞧小红墙的热闹。”   却说当今大绥的天子,笃信成仙之道,不理朝政之事已经有二十余年。这位荒唐的皇帝陛下常年避居观星台,成日里不是炼丹就是念经,臣子连面见他一次都非常困难,朝事往往还需要大太监通传禀报。   而天子膝下,子嗣也是非常单薄,仅育有四位皇子,两位公主。除却二皇子李奕璋的生母是天子的贤妃,有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外,其余三位皇子的母亲,都是观星台上侍奉的宫人。   不过诞下皇子,就被即刻处死了。   所以,去观星台当差,是所有宫人们公认的最具有危险性的差事。   学苑位于皇城的最北方,与皇子们的住处——最东方的青宫相隔甚远。   墙子穿墙而入时,就见十几个少年正端坐在屋内,每人面前都摆了一本书。而上头还有一位长须美髯的儒雅夫子,在讲着墙子听不懂的东西。   这群少年里,最显眼的莫过于居中的那位。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满脸不耐的骄矜,一身深青色华服,头发用金带束着。   墙子环视一周,目光从每一个少年脸上扫过,却也没认出自己那冤家到底是哪位。   无他,人族每一世投生之后,面容都会或多或少有些变化。   杨絮慢吞吞地追上来,一进屋就跟着夫子一起掉书袋:“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墙子一把打住念经的杨絮,问道:“那岳什么的冤家,是哪一个?”   “岳凛。”杨絮耐心地重复一遍,复指了临窗坐着的少年,“便是他 。”   墙子顺着望去,却见那名叫“岳凛”的蓝衫少年正跟着夫子诵读,清俊的面容平和安定,还隐隐带着求得新知的喜悦。   墙子“啧啧”叹息。   这小子,外表看起来倒正常,谁能知道内里是个动不动就碰头寻死的主?   墙子想,他得好好找办法,必须让这小子摒弃求死觅活的陋习!   墙子脑海里规划着自己的改命大计,又穿墙而出,杨絮匆匆瞥了一眼岳凛,追着墙子出去了。   “哗——”   莫名的一阵风,掀起了单薄的书页。   临墙坐在最角落的少年一袭白衣,若有所觉地按住书扉,抬起头看向窗外。   可除了一地春光,并没有任何特殊风景。 第4章 初入梦境   “叶秉烛,你瞧着窗外,窗外可有圣贤道理啊?” 太傅陈闻道手执书卷,微扬着下巴,视线低垂地睨着临窗的少年。   叶秉烛恍若未闻,面色不变,仍侧头盯着窗外。   陈闻道见状,当即恼怒起来,大喝一声:“叶秉烛!”   白衣少年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在,太傅何事?”   “你!”陈闻道见他丝毫悔过羞恼之意都无,强压着怒火,道:“我且问你,‘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此句和解?”   叶秉烛面无表情且理所当然:“学生不知。”   “你当真是……”陈闻道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嘴唇嗫嚅着,却总算没将重话说出口。   坐在课室居中的二皇子李奕璋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大声道:“太傅,叶秉烛出身武家,不通文理也是情有可原,只消能识得字,能写自己名字,便尽足够去考个武状元啦!”   他说完,少年们都哄笑起来。陈闻道瞪起眼睛,他们又立即收声,对这个以严肃苛刻而闻名的夫子心存怯意。   唯有李奕璋还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他能如此骄矜,倒并非没有原因。当今陛下膝下四子,唯有李奕璋出身最好,其余的都是宫女之子,地位远不及他。故而李奕璋在所有人眼中,已然是不可争辩的皇位继承人了。   但陈闻道却并不买这位“皇位继承人”的账,转头道:“那二皇子,你来说一说此句何解?”   李奕璋面上笑容一僵,眼中沉下些不悦来。他一向不觉得读这些书有什么用,未来他继承大统,只需要知道如何统领这些会诵读倒背“之乎者也”的臣子即可。譬如他的父皇,整日里就知道炼丹修仙,但整个大绥不也好好的吗……   陈闻道又转头看了几个二皇子平素里的拥趸,少年们个个把头低下去,混似小鹌鹑,怕被陈闻道这只老鹫给叼出来。   哎!陈闻道正痛心疾首,忧心泱泱大绥如何能交到这帮无知小儿手里,便见临窗的岳凛起身站立:“夫子,学生欲解,不知是否准确,望夫子指点一二。”   霎时间,陈闻道只觉一束璀璨的光辉降临到他的头顶,整个人阳寿都绵延了两年。   陈闻道声音柔和:“岳凛,你但说无妨。”   岳凛道:“惛惛者,用心于事也。赫赫者,出类拔萃也。夫子是想说,学生需潜心读书,方可学业有成,建功立业。”   “不错,岳凛用心向来专一!”陈闻道抚掌而叹,赞完岳凛,又转而看向仍脸色冷淡的叶秉烛。   “至于叶秉烛,我看……”   岳凛却没有坐下,又道:“夫子,秉烛选入宫中伴读不久,父兄又戍守在外。宫廷御园春日乐景,难免思念家人。您仁厚宽容,定然能够理解。”   还没提惩罚,岳凛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陈闻道心中虽然不快,但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下了学,少年们片刻也坐不住,夫子一出课室,他们便簇拥着李奕璋走了出去。李奕璋身份比其他几位皇子尊贵许多,故而攀附拥趸也多。等他们一走,课室里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岳凛回过身去,对后面的叶秉烛道:“叶兄,你初来宫中不久,如果想要走动,可以知会愚弟。”   叶秉烛容色淡淡地应了一声,没看出什么感谢来。   其实岳凛对叶秉烛是存了几分怜悯的。叶秉烛的父兄戍守边关,这几年大绥与北戎的关系愈发紧张,他们无诏数年也不得回京。而叶秉烛说起是选入宫中伴读,实际上只是被押在京城的人质罢了。   想到北戎和人质,岳凛不由把视线转向了课室的另一个角落——那里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异族少年,正慢吞吞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那是北戎多年前送来的质子,好像是北戎王的第七个儿子,名叫“漠渎”。   当年北戎国力不逮,为显诚意与恭敬,便将王帐里大王后的幼子送入大绥为质。可这几十年,皇帝不理朝政,虽然有股肱大臣辅佐社稷,但北戎也依然不可遏制地壮大起来。尤其是近几年,边疆的摩擦不断,很多人都在猜测着恐怕会有战事。   人人都不想打仗,但最不想打仗的,恐怕就是这位漠渎王子了。因为一旦战事爆发,他的人头会是第一个被割下来祭战旗的。   漠渎发现岳凛在瞧自己,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又怯怯地冲他点点头。他是异族人,即使只是少年模样,骨骼身形也比中原绥人高大一些。漠渎身上穿着大绥的服饰,玄色的圆领长袍,衬着他的黝黑肤色和深邃的面部轮廓,有些不太协调。   “岳兄,要不要同回东四所?”漠渎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声地提出了邀约。东四所便是伴读们居住的地方,在皇城的最东边,到了晚上,与皇城相通的道路还会落锁,以防这群血气方刚的少年们会做出些掉脑袋的勾当。   漠渎的汉话说得极好,是从小便生活在大绥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自小便在这无亲无故的皇城里,他每一步都谨小慎微,性子便也唯唯诺诺,生怕闯下祸端来。   “正好!”岳凛欣然应了,又转而问叶秉烛,“叶兄,可要一同回去?”   东四所是由四栋三进的庭院构成,互相之间以高墙隔离,但又开了小门互通。宫中伴读甚多,所以他和叶秉烛同住一栋庭院。   叶秉烛没有应是,只是一言不发地拾掇书籍。岳凛却知道,这就是叶秉烛同意了的意思。   因为如果他不愿意,会像对夫子一样毫不客气地回绝。   与此同时,漠渎也在暗暗打量叶秉烛。叶临渊将军驻守北屿关,多次拒北戎于关下。他常想象对方应该是个英姿飒爽,豪气干云的人物。没想到儿子却看起来如此清癯,性子还颇孤僻,不近人情。   三人各怀心思,竟谁都没有挑起话题,就这么默然地回到了东四所。   虽说叶秉烛和岳凛住在同一座庭院,但房间却是左右相对,中间隔了不大不小的院落。叶秉烛一回去,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再出来。岳凛看着他秀颀的背影,暗叹一声,这人委实不太好相处。   不过岳凛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别人。入宫伴读求学,对于叶秉烛和漠渎或许是桎梏牢笼,可对于他岳凛来说却是求也求不得的良机。   他知道,与皇子授业的夫子,抛开身份来说,皆是文家大儒,是家里请的先生万万所不能及的。跟着这样的夫子学习,对于经史典籍的理解必然大有裨益。   不知不觉间,月上柳梢头。   庭院中种了一棵柳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在春日里垂下万千枝条,岳凛推窗就能看到。   怀揣着无限热情,岳凛临窗燃起蜡烛,挑灯续昼,决定再温一温今天的功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难道是叶秉烛,或者侍奉的宫人?这个时候了,莫非有重要的事情?岳凛蹙眉起身,推开房门。   却见屋外立着的,既不是叶秉烛,也不是侍奉的宫人,而是一个极年轻俊美的青年——且面生得紧。   岳凛一愣,问道:“阁下是?”   来人整了整自己的绯红色长袍,毫不客气地走进屋里:“你就是岳凛?”   岳凛没想到这人竟登堂入室得如此自信且随意,不由薄怒道:“你是何人?哪个宫室的?此时怎可随意行走?”   那红袍青年——墙子,兀自坐在房间的太师椅上,抬手支颐:“我看你这么容易生气,难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   岳凛听不懂他所言,可抛开怒火,岳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审视着座上之人,心头不由狠狠一跳。   来人的打扮,既不是宫人的服饰,也不是侍卫的劲装。   他是谁?是宫里的人吗?这个时间点宫门已经落锁,东四所也已经封闭,他是怎么进来的?   难不成,他是话本小说里的江湖刺客?   岳凛越想越心惊,在摇曳的烛火下,脸色却愈发苍白。   墙子现在也很烦躁。杨絮催着他入岳凛的梦,他都还没想好说什么呢。他也是一堵很内敛的墙啊!   内敛的墙子斟酌着,决定从生死观切入,便说:“我且问你,你想死吗?”   岳凛腿下一软,心中哀嚎。这人果然是江湖刺客,只是不知为什么会盯上自己!   岳凛再镇定,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声音已经颤抖:“你是冲着谁来的?我……我与你并无怨债!”   一提到怨债,墙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的灵力修为,他这个小凡人赔得起吗?   “哼!”墙子重重从鼻孔里出气,冷然道,“先不提怨债,以后我再慢慢与你清算。我先问你,你现在想不想死?”   岳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个厉害人物,但看他的态度,是决然不会放过自己了。与其卑微求饶,还不如做条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汉!   “我不怕死,你来杀吧!”   墙子悚然一惊!   这人太过分了,现在连墙都不愿意撞了,反倒叫墙来撞他!   【作者有话说】   大家认真看文案哦,不要站错啦,不然小叶就要阴暗扭曲爬行辽~ 第5章 扰人清梦   还有没有天理了!   撞墙自杀的成本已经这么低了吗?这简直是欺负墙!   墙子蹭地站起来,十分没有礼仪地指着岳凛的鼻子:“我告诉你,你别想死!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的!”   岳凛心中大骇。难道他是有什么非常手段在等待自己?要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再慢慢死亡?   这也太残暴了!   岳凛想象着可能会面临的酷刑,刚刚积蓄起的那一点勇气又骤然消散一大半。他勉力支撑自己站着:“你别过来啊,这里……这里是皇宫禁地!”   “我知道,这里我可比你熟!”   岳凛见对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暗道自己在劫难逃。他本想大喝一声,叫来叶秉烛和外院的宫人,可转念一想,此人能够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自己门前,可见本事非同一般。就算叫来了人,也不够他一刀切的。   与其让更多人陷入险境,还不如跟他殊死一搏!   平日里一向镇定泰然的岳凛,莫名生出些意气来,他把心一横,抄起书案上的玉石镇纸便向歹人——准确地说,应该是歹墙——冲了过去。   墙子还没明白这小子一个人站在那里,一会儿脸色黯然,一会儿咬牙切齿的是在做什么,便见他陡然浑身一震,抄了武器就冲上来了。   “你小子……”现实里真身不能动,难道梦境里还不准他墙子躲一回了吗?   这一刻,过往的回忆在墙子的脑海里闪现。   “臣自知人微言轻,愿以蜉蝣之躯换陛下听臣一言!”   “岭州大旱,百姓苦不堪言。臣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重!”   “奸臣佞邪如蔽日之浮云,一日不除,一日不见朗朗乾坤。臣今日以命相请,求陛下铲除宦邪!”   “……”   “若今日以臣之命,能让陛下明苍生之困,是人生幸事,快哉!”   记忆中,无数道向自己冲来的身影最后慢慢汇聚,直凝结成眼前大喝着为自己壮胆的岳凛。   墙子深吸一口气,想象着突破自己总是被撞的命运,脚下微移,腰身一侧,便与冲来的岳凛错开身子。   而岳凛来不及收回自己的势头,一头撞在了房间的柱子上。   “啊!”   岳凛痛得浑身一震,身子颤抖着,猛地睁开了眼睛——他醒了过来。   原来只是一场梦?   岳凛下意识捂住额头,可却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的感觉。他慢慢舒出一口气。   幸好只是一场梦。   岳凛慢慢从书案上起身,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伏在书上睡着了。   透过窗户看出去,天色还早,应该未到寅时,远方隐隐传来沉重的宫门被推开的声音。   腰背酸痛不已,岳凛懊恼地自嘲,这就是勤奋苦读的代价。他揉着肩膀爬回自己的床上,心有余悸地想再好好睡一觉。   但很快,岳凛就后悔了。   因为他再次见到了那个歹徒!   这梦还有完没完了?!   墙子坐在太师椅上,沉重地叹息一口,语重心长地指责道:“看来你想要寻死的心,还是那么坚定。”   岳凛这回竟很清楚自己身在梦里,恐惧便少了几分。   “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入我清梦戏弄于我?听阁下所言,似乎是认识我?”   墙子见他神色镇定,没了方才的莽撞,便道:“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是无妨,我认识你即可。”他顿了顿,为了让自己之后的话更加有分量,便当下给自己诌了一个身份,“岳凛,我是见你命中有劫,来为你指点迷津的梦仙。”   梦仙?岳凛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墙子。都说仙人是道骨仙风,超然脱俗。可眼前的青年一身绯红如血的衣袍,墨色的腰带勾勒得他身形如清竹一般。他的面容生得也极俊秀,目若寒星,顾盼间颇有神采。不过他哪里有半分仙人的模样?   岳凛入宫的时候,听家中的长辈再三叮嘱,说宫中秘辛多如牛毛,华丽的外表下不知道掩盖了多少肮脏事,践踏了多少或无辜或不无辜的性命,所以凡事必须多看多留心,少说少犯错。   难道眼前的人,与其说是神仙,不如说是曾经牺牲在宫廷里的人命之一吧?他的冤魂得不到超脱,所以徘徊在皇城,夜夜以俊美皮相钻入活人的梦乡。   岳凛顺着墙子的话头,道:“你适才说我命中有劫,那是何劫数?”   墙子说:“你若是入朝为官,必脑浆迸裂,短折而死。所以我劝你,这书不读也罢。”   岳凛截然喝道:“一派胡言!你这是危言耸听!神仙怎会劝人不学无术,我看你分明是引人堕落的妖邪之物!”   墙子知道此人执念颇深,不会被一朝一夕,三言两语所动。不过他有的是时间。   是的,墙子并没有采取杨絮的建议,助岳凛成为一代名臣。他仔细思量过一番,认为这条道路难以施行。一来,自己在现世无法触碰人族,辅助岳凛说来容易,但实际行动却难;二来,此人撞墙上瘾,谁知道成为股肱之臣后会不会哪一天不如意,又寻死觅活。   还是叫他做个寻常人最好,能够一辈子不做官,不入皇宫,不靠近自己的真身才是最保险的。   反正自己的时光、修为已经耗费许多,倘若此计不通,他来世仍来撞墙,自己再依杨絮的办法便是。   墙子自觉他有的是时间陪这人族耗费一世。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只想救你性命。我之后会再来寻你的。”   墙子说完,闪身离去。而岳凛也从这噩梦中苏醒。   岳凛原以为这不过是他思虑过多做的怪梦,可没想到,接下来几日,夜夜入梦都能见着这“梦鬼”。对方也不做什么伤害他的事情,有时候是与岳凛说些宫廷故事,有时候是带着岳凛上天入地地乱飞,但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做,就安静地看着他。   入睡也得不到休息,岳凛眼圈下渐渐积蓄起乌青,夫子的课上也总是精力不济。   “岳凛,你来说说我方才所言何意?”   岳凛在座下正昏昏沉沉,两眼的眼皮如挂了千斤重担,不受控制地要垂下去。他甫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当即一激灵站起身来,可却哪里知道陈闻道方才在讲什么。   “夫子方才讲……讲……”岳凛嗫嚅着,冷汗一身。   “哼!”陈闻道冷哼一声,打理良好的胡须都颤抖,“治学之道,贵在持之以恒,最忌用心不专,惫懒懈怠。起居有时,方能长久……”   陈闻道还在絮絮地训斥,二皇子等一众人那戏谑的目光也快要把岳凛杀死。他立在窗边,乍暖还寒的春风灌进衣服里,风干了汗水,身体便如坠冰窟。岳凛心中生出些委屈来。   他说到底依旧是少年人,平日里虽然装作成熟老道,但心中也恐惧迷茫。   这日,早早下了学,岳凛回到庭院之后,犹豫着唤住了叶秉烛。他实在憋闷,想找人倾诉一番,商量对策。思来想去,叶秉烛沉默寡言,但为人还算正直,至少在夫子训诫他时没有用看热闹的眼神看他,必然不会与人胡说。   “秉烛兄,你可信鬼神之说?”   叶秉烛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默然地注视着岳凛。他没有流露出恐惧,或者宛如看傻子般的不屑,已经给了岳凛很大的鼓舞。   子不语怪力乱神,岳凛心中唾骂自己一句,却还是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告诉夫子,定会受一番耻笑,说不定还会被逐出宫去。秉烛兄,你说我如何惹上了这祸事?”   叶秉烛眉头微蹙,盯着岳凛的脸颊,不肯放过一丝表情。确信他没有说谎之后,又想到对方这段时间异常的表现,冷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鬼神之说,虚无缥缈,难以取信。”   岳凛无奈地垂下头去。果然,怪力乱神之事,说出来也是惹人笑话。   可叶秉烛又说:“不若今日你我易地而眠,我睡你的房间。或许换个环境,会有所改善。”   岳凛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好,那我们今晚试试。” 第6章 针锋相对   入夜。   墙子熟门熟路地到了东四所,像拐进自己家院子一样,拐进了岳凛的房间。   墙子一向是一堵非常有耐心的墙,他坚信皇天不负有心墙,只要自己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劝得岳凛浪子回头,知晓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道理。   墙子穿墙而入,就见屋中漆黑一片,雕花的床上隆起一团黑影,俨然是吹灯休息了。   今天还歇得挺早,墙子暗想,往日岳凛这个时候应该是还在挑灯夜读才对。当然,墙子也知道岳凛迟迟不肯睡觉,还有一部分是不想入梦见到自己的缘故。   墙子在太师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阖上双眼,神魂便如一缕青烟一般往床上那人的额头钻去。   他慢慢在一片黑暗中行走,直到看到前面有一豆暖黄的烛光,便快步走去。   墙子走出黑暗,一脚踏入到岳凛梦中的庭院,对方正坐在临窗的书案边埋头苦读。   白日里看,晚上也看,做梦还看。真不知道那些圣贤道理有什么吸引人的。   墙子很不客气地推门而入,上前俯下身,敲了敲岳凛的书桌。   那人抬头,可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岳凛的脸,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而这张脸的主人——叶秉烛循着声音抬头,看清来人脸庞时愣住。   书案上的烛光微微摇曳,映着那人的脸颊半明半暗,锋利秀美。都说灯下看美人,更胜白日十倍,叶秉烛恍惚之间想,妖鬼确实应该生一张勾人心魄的脸的。尤其是那双眼睛,瞳仁漆黑中却蕴着一丝红,诡异得像是美人心口渗出的血。   墙子见这人愣愣地看着自己,也不愿耗费时间,直接道:“抱歉,走错门了。”说完,便要回身离开。   没想到,墙子刚转身,手臂就被人从身后拉住。   “留步!”叶秉烛的声音冷然。   墙子也不知道怎么的,还真驻足回头。   “你……你真是那个夜夜打扰岳凛休息的鬼?”叶秉烛说话的时候,眉头也没有舒展开。他尚且年少,面容还未脱去稚气,浓眉紧蹙的模样像个小大人似的,看着竟有些故作老成的一本正经的可爱。   墙子起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思,说:“我可不是鬼,我是来拯救他的神仙!”   只要解决了岳凛,总有一天他会修成自由自在的墙大仙,这也不算是撒谎。   叶秉烛却说:“神仙当与人为善,你让他不得安寝,折损寿元,怎么能算是神仙?”   墙子辩道:“他若是一味读书下去,只会重复短折而死的命运。我是可怜他世世经受这折磨,才出手点化。你们这些小孩儿,哪里懂得我的苦心?”   叶秉烛针锋相对:“既是他的命运,当由他自己勘破顿悟才对。”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况且……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墙子毫不客气:“在我面前,你爷爷的爷爷都是小孩儿,更别说你了。”   他的生命漫长,不知道矗立了多少年,见证了多少朝代更迭。别说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便是百岁老翁,墙子也觉得不过尔尔。   叶秉烛却不与他纠缠年龄的问题,转而冷峻地说:“无利不起早,你说襄助岳凛,便只是一时心善?想来对你也有所裨益。”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子,神情冷淡,视线却锋锐如一柄短剑。叶秉烛不肯放过墙子脸上一丝表情变化,用以判断他是否真的别有居心。   而叶秉烛在看墙子的同时,墙子也在看他。这少年嘴巴倒厉害得很,而且竟还猜到了自己别有所图。但是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叶秉烛并不能阻止自己入岳凛的梦。   大不了下次行动的时候把人看清楚。   墙子也不想和这小孩子纠缠,只抛下一句“我不会放任岳凛重复厄运的。他,我保定了!”便转身如乘着风一般飘飘而去。   叶秉烛看着他清俊如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里,心中竟生出几分怪异滋味儿。   不会放任岳凛不管吗?   叶秉烛追上一步,却忽然一脚踏空。失重的感受萦绕全身,他像是陷进了云里,软软踩不到实地,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笃笃笃——”   有什么声音,很有节奏地击打着。   下一刻,叶秉烛猛地睁开眼睛——梦醒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洁白的床幔,转过头,外面朦胧的天色映照到窗纸上,透出模糊的天光。   “笃笃笃——”那声音还在继续,伴随着门外属于岳凛的呼唤,“秉烛兄?秉烛兄,你醒了吗?”   叶秉烛翻身坐起,披了外袍在身上,言简意赅地说:“我醒了,进来。”   岳凛推门而入,衣着已经穿戴整齐:“我见你还未起身,怕误了早课。又怕那鬼纠缠你,所以才来问问。秉烛兄……你昨晚见到他了吗?”   叶秉烛沉默良久,点点头。   他一向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可昨晚的那个梦太真实了。想到梦中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嗔,叶秉烛都觉得真切得宛如现实。   终于有人知道自己的经历,理解自己的处境了,岳凛心中又喜又悲,恨不得抱住叶秉烛好好倾诉一番。不过叶秉烛为人冷淡,不喜与人接触,岳凛强自忍住,说:“我其实还是来道谢的。”   “谢我什么?”   “我昨夜睡得香甜,并无异样,便知是你替我受了苦。秉烛兄,且受愚弟一拜!”   说完,岳凛便拱手行礼,颇感动的模样。   叶秉烛面无表情地看着,既不回礼,也不回应。他只是想这个酸腐的书生,真的会如梦中人所言,早早殒命吗?   “他,可曾与你说过姓名?”叶秉烛问。   “谁?那妖鬼吗?”岳凛确认了一番,道,“不曾说过姓名,只叫我唤他‘墙大仙’。秉烛兄,你说哪路神仙能叫这名儿?”   墙大仙?叶秉烛默默念着,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了那人说的“不会放任岳凛重复厄运”。   这个世间,真的会有神仙如此眷顾凡人吗?那……为什么不曾眷顾过他呢? 第7章 分歧不合   皇城永远是人力所能创造的钟灵毓秀之极处,尤其是春日,百花齐发,盛景非凡。花团锦簇处,仿佛真有个盛世天下的缩影。   墙子曾经问过杨絮,他为什么愿意画地为牢,久久地停留在皇城里,何处都不去。杨絮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在皇城呆了不知多少年,早有了几分眷恋。   原来一棵柳树,也会眷恋一处土地。但墙子只想去外面看看,他想,自己原本应该是来去自由的,只是不得已被困在原地。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墙子坐在学苑的窗户上,听着少年们摇头晃脑地念着什么“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岳凛在这群人中格外认真,目光也是最专注的。   墙子忽然很想知道,岳凛还能如此坦然地读书,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言他每世皆早亡的命运,还是真的热爱呢?   可是,人族不都是怕死的吗?怎么就叫自己碰上一个不在意生死的呢!   “墙子!”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墙子翻身从窗上跳下,对上身后杨絮的眼睛。   杨絮长眉紧蹙,嘴唇也紧抿,盯着墙子的眼神称不上友好。墙子忽然察觉到杨絮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他好像在很多人族身上见到过。   他在那些来来往往于皇城大殿的人族身上见过。   “何事?”墙子问。   杨絮见他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强忍着怒火,语气中却藏不住质问:“你为什么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   墙子还没说话,杨絮又愤愤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让岳凛疲于奔命,会害死他?”   墙子诧异地问:“你关心一个凡人的生死作甚呢?”   倒不是墙子狠心冷情,而是人族生命短暂,于他们这些妖鬼而言不过朝生暮死,且两界之间相隔着无形的屏障,不能互相感触。所以妖鬼大部分情况下,都不太关注人族的生死。   杨絮却说:“我哪里是关心一个凡人的生死,我是担心你会自己作死!”   墙子只认为自己是在自救,怎么能是在作死?   杨絮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可知道,天帝绝地天通,为何要将妖鬼与人族彻底分开?”   “怕人族受妖鬼的伤害,你说过数次了。”墙子漫不经心地拖着嗓子。   “你既知道,为何还敢害那岳凛?”   墙子辩驳道:“我怎的害他了?我是在挽救他的性命!”   那个长得好看的人族来质问他就算了,怎的杨絮也不懂他的良苦用心?   杨絮说:“你不让他休息,这就是你说的挽救?”   墙子说道:“人族总是惜命的,我让他知难而退,打消了入朝从政的念头,怎么不是挽救他的性命?”   杨絮眼眸中讶异的光华一闪而过,墙子又补充道:“而且你所言方法,我也曾思虑过。但我无法触及人族,如何与他正常言语?我不通人族的那些道理,如何助他为官做宰?”   杨絮没有被墙子的说辞打动,他盯着墙子的眼睛,说道:“我当初是想……罢了,你日后莫要再入岳凛的梦了。此人倔强固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否则也不会世世重复同样的命运了。我当初是想帮你,也是想帮他,不曾想……哎!日后你不许再入他的梦境了!”   柳树精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这回发了大善心?而且他说话时态度强硬,总让墙子觉得与平日里不同。   “我倒是应该感谢你的,”墙子上前几步,说,“这么多年我一筹莫展,但是你却给了我这么好的提议。我总得试一试,如若他今生放弃为官,真的解决了我的难题,岂不是意外之喜?”   “他不会轻易放弃的,闹出了人命惊动上界,我看你难逃一劫!”   墙子才不会被吓到:“要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族当真下界来捉拿我,我还刚好想要问问,为何世世戏弄凡人,还拖累了我这堵墙!”   杨絮见墙子主意已定,暗自后悔当初给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他想要自由已经魔怔了,什么方法都想试一试。   两人不欢而散,墙子也并没有把杨絮的话放在心上。他转身,看向屋里正垂首诵读的岳凛,然后视线后移,来到了坐在岳凛后排的白衣少年。   墙子昨日就是误入了他的梦境。   这少年好看是好看,就是木着一张脸,气质也冷漠,像冬日里琉璃瓦上落的冰雪。   墙子其实并不喜欢雪,因为落雪之后,他的墙根就会慢慢潮湿,极不舒服。   而此时,像冰雪一样不近人情的叶秉烛似有所觉,抬眼看向窗外——当然,除了一方湛蓝的天空,他什么也不能看到。   “苟日新,日日新……咳!咳咳!”   那头,太傅陈闻道见叶秉烛偏头出神地看着窗外,自己已经刻意提醒却还是无动于衷,心中虽有不满,却还是随他去了。叶秉烛出身武家,心思不在文道,日日听学也都是混日子罢了。   那日岳凛为叶秉烛求情所说的话其实很中肯,陈闻道也了解叶秉烛既做伴读,也做质子的尴尬身份。所以他想叶秉烛能够学有所成。   至少能够为自己挣到一个前程,而不是只做刀俎边的鱼肉。   可惜人各有志,也人各有命。   今日的文课早早下了学,因为在演武场上还有武课,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往演武场去。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皇子们都要涉猎,伴读自然也就不会落下。   演武场上立着四、五面靶子,每一个的中心都绘着鲜红的圆圈,刺目艳丽。叶秉烛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想到了梦里的那个人,哦不对,是那个不知是不是人的“墙大仙”。那点鲜红的靶心,像他带着一抹暗红的眼瞳。   二皇子李奕璋如众星拱月般进场,他身上穿着暗紫色蟒袍,剑袖束腰,一副劲干的装扮。几个世家子弟簇拥着,讨好地笑着,有人为他取弓,有人为他拿箭。   而李奕璋则含着志得意满的笑,取来弓箭,慢悠悠地搭弓,瞄准靶心。   “啪!”   利箭飞射而出,正中靶心。   “好!”周遭立刻适时地响起喝彩声,仿佛李奕璋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在一片叫好中,李奕璋看向叶秉烛,挑眉道:“叶秉烛,你是将门之子,既然识不了几个字,想必是在武学上下了功夫。可敢与本皇子比试一番啊?”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元宵节快乐! 第8章 暗藏漩涡   听闻二皇子幼年时,皇帝曾兴致大起,离开观星台一次。陛下便是在御花园中偶遇了把玩弓箭的李奕璋。   虽说天子笃信仙道,但还存了几分舐犊之情,亲自点拨了李奕璋几句。   自此之后,李奕璋便以自己的箭术是陛下亲授而自居。其他皇子暗地里虽也不服,但却没有比李奕璋更得“父爱”的了。   叶秉烛慢悠悠地撩起眼皮,却不看李奕璋,从架子上随手取了一张弓。这时,在一旁的侍从说道:“叶家公子,弓架上的弓都是按照开弓所需的力道放的,越靠下对臂力的要求越高,最下的那张是两石弓,寻常少年人可拉不开。至于你手里这张……”   侍从没有说完,只用眼神示意他,应当量力而行。   叶秉烛左手攥住握把,右手搭在弓弦上,双臂用力——果然没有拉开这张弓。   这一幕被那头的李奕璋尽收眼底,他大笑着说:“我当你多厉害,原来是虎父犬子!”说完,他视线一扫,看到了缩在场边的漠渎,“喂,北边的野蛮子,你过来!”   漠渎身体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却不得不从地挪到李奕璋身边,声音低微:“二皇子殿下,您有何吩咐?”   李奕璋身边簇拥的世家子弟见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都在暗自发笑。   “你们北戎不是号称人人皆擅骑射吗?我看叶秉烛是个不中用的,你来陪我玩玩儿?”李奕璋说着,围着漠渎转悠了一圈,似是在研判此人有没有成为自己对手的资格。   或许是蛮人天生体格比中原汉人高大,漠渎即使瘦,但骨骼却挺拔。可他惯爱瑟缩垂头地立着,脊背便微微拱起,像早早坨了背。   “二皇子殿下,我虽是北戎人,但自幼长在大绥,并不精通骑射。”漠渎眉弓高挺,眼皮恭敬地垂着,“您还是另寻对手吧。”   漠渎越躲,李奕璋便越不肯放过他。   李奕璋突然一脚踹在漠渎的后腿弯,漠渎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支着地面,不让自己狼狈地趴下。   “你说另寻就另寻?你敢命令我?”   漠渎赶紧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技艺低微,不配做您的对手!”   李奕璋咧嘴笑起来:“不配做我的对手……那你是想做我的狗吗?”   漠渎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将头低进了尘埃里。几个世家子弟哈哈大笑,嘲弄着他的卑微可笑。其中有个名唤“申远”的,父亲官职在一众少年中最高,他也是李奕璋最坚实的拥趸,嚣张地高声道:“小狗儿叫唤一声啊,哈哈哈!”   李奕璋见他的窘迫,更加起兴,抬脚踩在了漠渎的背上,用力碾了碾。   这时,立在一边的岳凛终于看不过去了,上前拱手道:“殿下,漠渎毕竟是北戎皇子,您这般作为实在不妥。”   李奕璋无所谓地说:“北戎的皇子?我看北戎王都应该是我们大绥的狗,更何况是他这个孬种?岳凛,你替他说话,该不会是同情他?”   岳凛在学堂里能够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可面对这种毫不讲理的场面却一时不知如何辩驳。   正在他窘迫时,“咻”的一道破空之声打破了僵持。   一支羽箭斜斜地插在申远的脚下。   申远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如炸毛的猫一般跳了起来,又跌倒在地上。   众人循着箭矢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弓架边,叶秉烛还持着弓,一只眼微眯,弓弦还在兀自颤动。   众人还未开口,叶秉烛先无辜地说:“我箭术不精,只是想尝试一番,却不知为何羽箭失了准头。申兄受惊了,莫怪啊。”   他一向话少而冷淡,面无表情地说着抱歉,可却没有人感受到他的歉意。   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李奕璋愤愤地放开漠渎,上前两步遥指叶秉烛:“你是想谋害皇子!”   这个大帽子扣下来,可是要灭九族大罪。   可叶秉烛却丝毫不惧,一口咬定自己真是无心之失。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授箭术的太傅从场外行来,对剑拔弩张的氛围似有所觉。   “没什么,太傅。我们闹着玩儿呢!”先松口打圆场的竟是李奕璋,连岳凛都很诧异。   李奕璋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怒火。他知道,现在大绥还用得上叶家,就算事情闹大,自己也讨不了好,只会是几个少年小打小闹。若是前朝中人认为他是一个肚量狭小的人,那还得不偿失。   但是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李奕璋极尽怨毒地睨了一眼叶秉烛,从鼻孔中哼出一口气。   漠渎自地上慢慢爬起来,拍开身上的灰尘,默然立在最边缘。当然,也没有人关心他站在哪个位置。   他低垂头颅,几缕略微蜷曲的头发挡住了漠渎的眼睛,也挡住了他的眼中暗暗沉淀的情绪。   箭术对于这些少年们来说,要比文课有趣得多,时间便忽然而过。   墙子百无聊赖地靠在靶子旁边,任凭咻咻的箭矢穿透自己的身体,他还很无趣地为几人计了数。   要数李奕璋的准头最好,其次是他的弟弟,应该是排行老四的,不过他的名字墙子倒没有注意。   墙子其实也挺想试试弓箭,可惜他触碰不到。   下了学已经是酉时,少年们意犹未尽地回了自己的庭院,演武场上很快就空无一人。墙子无处可去,溜溜达达地来到弓架边,想象着自己张弓搭箭的模样。   而这时,一只手穿过墙子的躯体,毫不犹豫地取过了放在最下面的那张弓。   墙子回头,就见平日里高大畏缩的少年舒展开身体,左手搭弓,右手引箭,弓弦抵着他拇指上的扳指,手臂的肌肉因为力量的爆发而死死绷紧。   那张两石弓被轻而易举地拉成一轮满月。   “咻!”   羽箭疾如流星,正中红心!   漠渎放下弓,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兀自还在颤抖的箭尾,神情冷漠狠厉。   没有人能够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是没有人见到过这个质于大绥多年的北戎王子,竟有这样凶悍的一面。 第9章 夜半失火   一到夜晚,定然是整座皇城最阴森诡谲的时候。庄严的皇宫像一座华丽的坟墓,高墙都冰冷得宛如陪葬品。   只有偶尔几个宫人巡夜而过,他们都像是踮着脚,一丁点声音都不会发出。只有投下的一排漆黑的沉默的影子,在诉说着卑微谨慎的一生。   墙子照例到了东四所。虽然白日里才和杨絮吵了一架,但是他并不会因为别人的想法就扰乱自己的计划。   可一进门,墙子就发现了不对劲。   本来应该漆黑如墨的庭院,墙角处竟蔓延起了暖黄色的亮光。可怕的是,这点亮光正以飞快的速度向庭院中侵袭!   着火了!   东四所与皇城在夜晚会落锁隔绝,看顾的宫人并不多,只有一个侍奉岳凛和叶秉烛的太监,住在前院的厢房里。   现在众人都睡熟,谁会发现已经着火?   更可怕的是,东四所的房屋是木质结构,如果火势烧起来,不受控制就只是几息之间!   就这么让岳凛被烧死?墙子心中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行,他得救他们!   墙子立刻施展法术,可不管他扔多少灵力术法进去,根本不能穿透那层无形的屏障,触摸到另一个层面分毫。   “水来!”   无用。   “离火,灭——”   无用。   “坎水,动!”   无用。   这一刻,无力感笼罩着墙子。同时他很不服,天帝绝地天通,凭什么要以这么残忍的方式对待妖鬼呢?   连一处真实的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   他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岳凛被烧死,然后再等二十年?   突然,墙子脑海中灵光乍现!   他闪身进到岳凛的房间,一刻都不敢停顿,化作一道青烟就要入梦。   可之前数次都畅通无阻的事情,这次墙子却感觉自己猛地撞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上。   有人在岳凛身上布了结界,他进不去!   这个施展结界的人是谁,墙子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杨絮要这么提防自己。   进不了岳凛的梦境,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墙子一刻不停留,反身进入了与岳凛的房间隔着庭院相对而立的叶秉烛的房间。   唤醒叶秉烛,让他来救火也是一样的。   墙子纵身便进了叶秉烛的梦境。   他快步走过黑暗的甬道,朝着一点光明的方向冲去。很快,墙子就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混乱脏污的满是血迹的地方。   房屋倒塌,断壁残垣被火焰熏得黢黑。倾颓的墙面下,藏着半截断掉的手臂,断口处的鲜血已经干涸,呈现出黏糊糊的模样。   有孩子的哭泣声,有火在汹涌的“哔啵”声,有幸存者苟延残喘的呻吟声。   这是哪里……下界?   墙子不敢置信。他自诞生以来没有离开过皇城,自然以为这世间处处如皇宫般奢靡华丽,不会有其他风景。   可,这是什么地方呢?   真的是下界?是什么力量把这里毁灭成了这副模样?   难道妖鬼现世?没听说啊。   但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墙子收敛心神,快速寻找起了叶秉烛。   这倒并不难找。   一来此间活人并不多,二来还穿着一身干净白衣的就更少了。   墙子径直飞到呆立在一块断墙边的叶秉烛身旁,刚要开口就被对方抢先。   “你怎么又来了?是你让我又回想起了这些吗?难怪岳凛那么厌恶你。”   叶秉烛的声音冰冷,一丝起伏都无,但话里却难掩恶意。   原来这些都是叶秉烛的回忆。   不过墙子可没有心思去关注一个凡人的爱恨,他直接说:“我是来唤醒你的,你们院子烧起来了,再不醒你就等着睡死在这里吧!”   叶秉烛抬起眼,用一种极度疲惫,又极度难过的眼神看着墙子。从他的眼神中,墙子产生了一种不好的猜想。   这小子不会觉得烧死就挺好的吧?   那可不行,他最恨别人寻死觅活了,没有他墙大仙的允许,谁敢轻易去死!   墙子突然并指,出手如电一般在叶秉烛的眉间一点。   叶秉烛立时便觉得一股力量刺破他的额头,冲进大脑。但这感觉并不难受,反而让他灵台有如拨云见雾,一片清明。   叶秉烛伸手想要扶住身边的残壁,但手却迟迟触碰不到实处。他猛地转身,下一刻便毫无预兆地挣扎着从睡梦中清醒,睁开了清亮的眼睛。   梦中的一切都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但那种曾经短暂产生过的厌世的情绪却已经荡然无存。   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凭什么要去死呢?果然睡梦是最容易迷失的时候。   不对……火!   叶秉烛乍然想起入梦而来的墙子,拧头看向窗户。只见白色的窗纸上已经映照出朦朦胧胧的橘黄色光亮,而且还有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隐隐而来。   叶秉烛赶紧披上衣服趿了鞋起身,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只见庭院里已经小范围地烧了起来,宫人们睡得熟,东四所又与皇宫隔绝,没有巡夜的宫人,竟根本无人发现走水了!虽然现在火势还不大,但东四所大部分是木头,一旦火焰延烧开,后果不堪设想!   叶秉烛举步要往外走,目光扫过自己相对的房间。那里面漆黑一片,想来岳凛应该睡得很熟。   对了,那妖鬼为什么要来入他的梦,却不去唤醒岳凛呢?难道是因为……因为不想再在梦境中打扰岳凛吗?   叶秉烛冷哼一声,扭头又走了两步。但不知怎的,他又顿住脚步,咬着牙,脑中一片天人交战。   人各有命,自己凭什么要去救岳凛?但是,如果岳凛死了,如果岳凛死了……   叶秉烛猛地转身,高喊了一句“快来人,走水了”,然后一把推开岳凛的房门。   岳凛正在床上睡得香甜,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叶秉烛冲到岳凛跟前,称得上粗鲁地将他掀了起来:“快醒醒!要活命就赶紧走!”   岳凛迷迷糊糊从睡梦中睁眼,意识不清道:“秉烛兄,上早课了吗?”   这个时候了,竟还想着早课。   叶秉烛拉着他起身,半扶半拖地往门外去:“外面走水了,赶紧出去!”   一听“走水”,岳凛意识迅速回笼。   二人急匆匆冲到庭院,便见火势果然如叶秉烛所料。火舌窜到高处,舔燃了木质的房屋,从一星火点到整栋房子陷入一片火海,不过短短几息时间。   幸好东四所的几所庭院虽然相邻,但中间以石头砌起的围墙隔开,火势没有蔓延到其他伴读的院子去。   但火烧成现在这样,整个东四所的人都惊动了,众人吵吵嚷嚷地喊着“救火”,有人提着木桶,有人洒水,喧闹声连成一片。   岳凛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着熊熊燃起的火焰,他知道如果不是叶秉烛,自己可能已经葬身火海了。   “秉烛兄,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请受岳凛一拜!”岳凛将披散的头发微微拢住,整理亵衣,行礼拜倒。   叶秉烛面无表情地侧过身,说:“你不用谢我,是之前入梦的妖鬼救了你。”   “啊?”岳凛愣在原地,嘴巴微张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很呆愣,少了几分夫子们得意门生该有的气度。   而此时,站在他们身边,可却没有人能够看见的墙子,并不因为自己救了岳凛的性命而开心。   他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杨絮要这么提防他,为了不让他再入岳凛的梦,不惜在岳凛身边撑起结界。   杨絮这么做,真是为了保护自己?可是,平日里杨絮可不是这么表现的。   不行,他得去问问那棵柳树!   墙子一向风风火火,片刻也等不得,当即就要问个清楚不可。   可他找遍了杨絮常出没的几处,都没有杨絮的身影,连根柳条都未曾看到。   这死妖怪去哪里了?   除了天子所在的观星台外,墙子绕着皇城寻了一圈,一无所获。那观星台是天子居处,有人皇的帝王气运相护,等闲的妖鬼不敢接近。   就算是墙子,在宫殿中受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族气运灌溉,一接近观星台就还是忍不住头晕目眩,更别说杨絮这样的小小柳妖了。   墙子最后停在御花园的池子边,无所事事。潺潺流水的声音在低微地响,像是夜晚中某些人在窃窃私语。这池子是引用的活水,一直通向宫外,或许也是这座皇城中,最自由自在,来去自如的了。   墙子坐在池边,兀自梳理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其实也知道杨絮说的话有道理,但阴阳面的隔绝,让他根本没有任何手段能够直接插手人族的事情。   什么护他成一代名臣,助他一世仕途坦荡,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他到底该怎么办?如果岳凛真的宁死不屈,那他真的要去消磨一个凡人的寿命吗?   正心烦意乱时,突然墙子发现,在前方不远处有个怪异的东西。那是一个人形物,浮在水池上,一动不动地随波逐流。它似乎是从上游而来,一路顺水往下,直飘到了此处。   上游?不就是观星台吗?   墙子飞身上去,仔细打量。   然后他猛然发现,这不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第10章 借尸还魂   一个顺流而下的,漂浮在水面的死人。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随着小池的起伏而身不由己地摆动着,恍若生前一样。   那人头朝下,脸面完全被泡在了水下,只余一个黑脑勺,时而浮起时而彻底沉在水里。   真的死了?   墙子想要将他翻过身来,但却并不能做到。   这时,不远处的岸上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声。   “天呐!有死人!”   墙子回头,却见雍容华贵的昭妃娘娘斜倚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动作僵硬又做作地扶着亭中的红柱,面露惊恐,神态柔弱,一副受到了惊吓,不堪承受的模样。   墙子:“……你一个女鬼还怕死人?”   昭妃做作的姿态维持不了两息,恶劣与嚣张的本性便冲破伪装。她飞身轻盈地飘到池边:“墙子,你如何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墙子:“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昭妃冷笑一声,道:“本宫怜你一直心有执念,本欲点拨几句。不过眼下你这态度,想来是不需要了啊。”她一边说一边把玩着绯红的衣带,姿态倒真装得有几分久居上位的骄矜。   墙子那点破心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众多妖鬼知道也不稀奇。但他很难想象如昭妃这样刁蛮的女人,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昭妃见墙子不理会,却兀自又说:“你不是想为那凡人改命,却苦于阴阳面的界限,不能触碰人族吗?”   墙子满不在乎:“是又如何?”   他知道,他越表现得在乎,这女鬼就越爱拿乔。还不如不动声色,让她摸不准自己的想法。   昭妃不与他一般见识,声音娇软如夜里昙花:“妖鬼自然不能碰触人族,但凡人就不一样了。”   “你这与没说倒没什么两样。”   昭妃道:“你急什么?本宫话还没说完呢!眼下里,可不就有个现成的凡人。”   墙子四顾茫然:“哪儿呢?”   “水里飘着呢!”昭妃耐心告罄,再不与他装娴静端庄,涂着蔻丹的手指遥遥一点,“喏,那不就是?”   指的是那具飘在水面上的尸体。   墙子面色犹疑,但还是说出了昭妃的意思:“你是要我……借尸还魂?”   昭妃拊掌而笑:“倒也不完全是堵笨墙。”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墙子内心蠢蠢欲动。   借尸还魂是妖鬼族一个众所周知的最好的跨越阴阳界面的方法。刚刚死去不久的人族肉身,活气还未散尽,但却已经是一具无主的空壳。借用这样的躯体,再辅助以灵力保持其短期内不腐不烂,便足以跨越界限。但是如果这方法人人可行,那下界早就乱套了。   无主的肉身需与妖鬼五行相契合,方才不会互相排斥。而妖鬼族属性驳杂,能够刚好与人族匹配上的情况是少之又少。   且妖鬼阴气较重,即使有灵力护佑,也不过是拖延肉身腐烂的时间罢了。   故而,借尸还魂的确是个好法子,但一来躯体可遇不可求,二来也不是长久之计。   似乎是看出了墙子的疑虑,昭妃说道:“你何不尝试一番,左右也无损失。”   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错过了这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上这么新鲜的尸体了。   墙子想着,飞身到小池上,伸出一指点那浮尸的灵台上,心随意动,一缕神魂便顺着那灵台直往躯体里钻。   墙子闭上双眼,他恍惚间觉得天旋地转,整个墙仿佛是被撞进了木桶里,然后被人拼命旋转。   头晕目眩,意识也跟着有些昏沉,墙子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排斥自己。这是这具躯体里残存的一丝活气在与他抗衡。   但是墙子偏不想放弃。他固执地坚持,运起灵力强行要霸占这具无主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眩晕的感觉渐渐消退,与此同时涌上的是一种墙子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   肢体很麻木,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细细密密、若有若无地扎着他一样。墙子不受控制地想要蜷曲起身体,可关节僵硬得宛如墙壁。四肢百骸里浸透出难受的滋味儿,让墙子肢体不断颤抖。   这是什么感受?他以前从来没有体会到过。   接下来,墙子猛地发现自己的胸口也是窒闷的,一股气堵在腔子里,冲撞着想要寻找出口。   他忍不住挣扎起来。   “哗——”   水面乍然泛起巨大的涟漪,如一颗巨大的石子被大力砸入死水,浪花一层一层地涌起,但没有一片浪花可以救他。   这或许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临死时的感受,现在又转嫁给了墙子,作为利用这具躯壳的报酬。   “呜……我,怎么!”墙子身体泡在水里,却无法触碰到实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身体在水里起起伏伏,脑袋短暂地露出水面后,就是一大口水灌进肚子里。   墙子根本就不会游泳——当然,也不能指望一堵墙会水,不是吗?   “哈哈哈哈哈!”岸上爆发了一丝端方也无的笑声。   昭妃捧腹看着在水里挣扎的墙子,笑得花枝乱颤,眼角都浸出了泪珠子。   墙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寒冷,也是第一次体会到窒息,当然也可能会第一次感受到死亡。   他并不害怕死亡,因为这具躯体本就死去。他不会死,只会从肉身中脱离,回到往昔的状态。   但这个过程依然痛苦。   在慌乱中,墙子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聚起灵力,随手一推!   凡人之躯运转灵力还是很勉强,但池塘在微弱的灵力之下也溅起数尺高的水雾,一阵大力反冲而来,将墙子往堤岸的方向推。   墙子脚下终于触到实地,即使陷进了软烂的淤泥里他也顾不得了,拖着沉重异常的身体往上岸走去。   淋漓的水从他身上淅淅沥沥地滴落,一阵风吹过,冰冷刺骨。   他忍不住抱住了自己颤抖的身体,等到终于爬上岸,墙子一刻也坚持不住,脚下一软就瘫倒在地。   “做人的滋味儿,如何啊?”昭妃笑盈盈地走到墙子身边,伸出脚想要踢他,但却触摸不到墙子分毫。   “当然好,不能更好。”   墙子抬手想要摸掉脸上的水,却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死死地攥着,指节僵硬泛白。   他用右手费了一些力气一指一指地掰开左手,才发现掌心只躺了一根白色的须发。 第11章 远房堂兄   墙子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可是这具躯体却并没有就此安定下来,反倒是一直有隐隐的疼痛从腹部传来。   墙子一把扯开前襟,便见自己的胸口处有一个拳头一般大的窟窿,鲜血模糊,伤口边缘焦黑,还有灵力流动所残存的痕迹。   “啊!”昭妃猛地捂住脸,回过身去,“你……你简直无礼!”   墙子抽了抽脸颊:“你装什么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常常去侍卫处偷看人族洗澡。”   昭妃转身放下手,果然脸上没有一丝羞涩,反倒满是坏事败露之后的气恼:“谁告诉你的?你这可是污蔑后妃,是诛九族的大罪!”   墙子无所谓地耸耸肩,示意她如果要诛九族可以自便。反正他就一堵墙,怎么诛九族?把皇城里的墙全部都推了吗?   昭妃见他油盐不进,目光一转,视线毫不避讳地凝聚到墙子的胸口。她上前两步,仔细端详之后,幸灾乐祸地说:“小墙子,我看你这具躯体也用得不会太舒心喽!”   很明显,这个人族不是淹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   墙子汇聚灵力于掌心,尝试着修复补伤口。按理说,凡人的躯体脆弱,但也能勉强运转灵力,修复伤口并不是难事。但诡异的是,这拳头一般大小的伤口,在灵力的滋养下却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   “这不是凡人所造成的伤口。”昭妃说,“一定是妖鬼。”   “不可能。”墙子下意识反驳,“妖鬼族与人族虽然同在下界,但隔着阴阳界面,不能互触。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有妖鬼伤害凡人的事情?”   昭妃立刻反问:“不是妖鬼,那你的意思就是,这个人族是上界的神族杀死的了?”   神族么。   那个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故事里的神族?没有人见过,但却依然有人坚信他们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是一个人族的生死与我有什么关系?”墙子的嗓音冷漠。他的身体又累又痛又冷,一时爬不起身,便所幸就地躺下,“只要这副躯壳好用便可,我达成所愿,就是物尽其用。”   这话堪称冷漠绝情,昭妃都忍不住眉头一动,露出不认同的神色来。不过她转念一想,眼前也不过是一堵小红墙,要他理解凡人的情感,或许的确是难为他。   墙子朦朦胧胧之间,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不觉竟就这么躺着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墙子是被人一巴掌给扇醒的。   他正一觉黑甜,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迷瞪瞪地便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个头戴黑色冠帽,身穿暗青色长袍,腰间束着黑色腰带的面白无须的男人。他俯下身,指着兀自还睡的墙子,声音尖细而刻薄:“你是哪个宫里的?怎的在此处偷懒?”   墙子蹙眉看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火辣尖锐的疼痛,可见眼前这人是费了大力气的。   “我们有仇吗?”墙子躺在地上,抬眼看他。   那人没想到,这个一看就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竟然这般没有眼色,而且还敢问他“有仇”。   “你这懒骨头,昨晚去了何处,为何在园里睡着?是不是去偷东西了,老实交代!”   他说着便倾身来抓墙子。一巴掌已经够墙子窝火,现在哪能被他给欺负了去,墙子反手便擒住那人的手腕。那人吃痛地后挣,墙子便借力起身。   “啊哟!放开!你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人连连呼痛, 却嘴硬着不肯求饶。   墙子也不想和凡人过不去,正要松手,又听见不远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大喊道:“我的天神老爷,你还不放手!”   说着,另一个绿色长袍的男人扑过来,狠狠地拍打墙子的手臂。   墙子顺势放开,立在一边不动声色。   那青色衣袍的男人揉着自己的手腕,恶声道:“袁引,这是你带的人?”   绿色衣裳,名唤“袁引”的赔着笑脸,躬身道:“陈公公,这是我乡下的堂弟,昨日才进了宫,不懂规矩,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他这一回吧!”   陈公公整理好衣服,姿态高高在上:“乡下人,难怪手劲这么大。他进宫合规矩吗?我怎么记得,近日里进宫的小太监……”   袁引忙道:“他人傻家里穷,死了爹妈,又没钱娶媳妇,这才不没主意来投奔我了吗……陈公公,我就他这么一个亲人了,您……”说着,袁引凑上前去,把笼在袖子里的东西递给了陈公公。   陈公公毫不客气地接过,勉强换了脸色,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白了墙子一眼:“我是给你这个面子。你自己的堂弟,好好教清楚,今日得亏是我。若是冲撞了宫里其他贵人,他今日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袁引连连应声,终于送走了陈公公,才松了一口气,转身便拧住了墙子的耳朵。   “我之前是怎么告诫你的?宫里要多听多看少得罪人,这里没人你能得罪得起!你怎么一来就给我惹麻烦?你要是干不了,我明儿就把你送出去!”   墙子这回倒不挣扎,任由袁引把自己拧着。他虽然是妖鬼族,但立在皇城许多年,见过听过的人族也不少,并不是全然不懂人间事。刚刚这个人族为了保全自己,似乎是贿赂了那个陈公公。   而且,这副躯体的主人,是他唯一的亲人。反过来说,袁引也是现下唯一一个能够用得上的人,墙子自然不会得罪了他去。   袁引见堂弟也不挣扎,只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中先软了几分。他还记得当年他离开村子时,表弟还是树桩那么大点一个小娃娃,一路哭着追他的牛车,不让他走。一转眼,当年那个鼻涕兮兮的娃娃,已经长成了清秀的少年。只可惜世道不太平,安身立命都不容易,普通人的命更是贱如草芥。只要能活下去,谁管是做太监,还是做其他呢?   心里虽软了,但袁引还是硬着口气道:“我听说今日东四所要多召太监伺候,那里住的都是一群与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会找法子让你去那里当差。虽然平日里赏赐不多,但总不至于一不留神便冲撞了贵人,丢了小命!”   东四所?   墙子心中一动,暗道真是天助我也。   而那厢袁引见堂弟迟迟不应,顿时黑了脸:“袁强,你听到没有?” 第12章 含凉偏殿   昨夜东四所的一场大火,虽然延烧得快,但好在火势很快就被控制住,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不过,岳凛和叶秉烛的院子还是不能住人了。   岳凛转头安慰叶秉烛道:“我们人没事就好,徐公公已经给我们安排了新的院子,离学苑还近。”   说到这个徐公公,自然在皇城之中是无人不知的。皇帝笃信鬼神之道,常年深居观星台,身边服侍的宫人不多,其中他最为信任的就是大太监徐嵘。听闻徐公公与皇帝陛下有幼年相知的情谊,在天子面前颇有几分薄面,连内阁大臣们见了他也得礼让几分。   如今徐嵘掌管着整个皇城的内务,任司礼监掌印,甚至还有批红之权,能参阅奏折,为皇帝分忧。   宫里的小太监们常说,做太监也应该做到像徐嵘那样,才算是不枉此生。   岳凛说的话,好像能够让徐嵘亲自安排住处,是一件无限荣光的事情似的。叶秉烛面无表情,兀自思索着。   昨晚的火来得太快,他措手不及,没有思虑过其中原委。他和叶秉烛一向小心谨慎,如今又是春季,万物润泽,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起火?   如果不是天意,那边是人为了。   冲着谁来的?谁会这么恨他们,巴不得烧死他们呢?除了昨日才得罪了的二皇子李奕璋,叶秉烛想不到其他人。   幸好那个……妖鬼入梦,及时唤醒了他,才让他和岳凛免于死劫。叶秉烛垂下眼睛,忽然想,怎么又忘记问他叫什么名字了。   正这时,平时在庭院中伺候的小叶子上前来,恭敬地说:“二位公子,含凉殿已经为你们收拾出来了,在东四所修缮完毕之前,您二位都迁居在那里。”   岳凛一愣,道:“怎么是含凉殿?”   含凉殿是皇城之中最僻静之处。听闻是当年宣帝的一位极不受宠的妃子住处,后来那妃子横死,殿中便时常传出闹鬼之事。因它地处偏僻,久而久之便渐渐不用。   小叶子面不改色地说道:“这是徐公公的意思。如今皇城并无其他宫殿,而且两位公子毕竟是男子,居于宫中多有不便,还是寻僻静的地方好,免得冲撞了贵人们。”   岳凛闻言,面色稍霁,只让小叶子在前引路。   小叶子躬身行在前头,边走边说:“两位公子,其实徐公公也是体恤您二位的。这不,怕伺候的人不够,还专门又调派了人来。他们现如今正在含凉殿候着,您二位可以择几个合心意、合眼缘的留下伺候。”   岳凛客气地应了一句:“替我多谢徐公公了!”   转眼几人便到了含凉殿。   含凉殿在皇城北方,的确离学苑极近。只是周围少有人,又疏于打理,庭中还生了些杂草未来得及处理。不过那小叶子确实没有说假话,已经有一排小太监规规矩矩地站在庭院中,等候着他们来择选了。   岳凛站在阶上,先扫了一眼这几个小太监。年龄都不大,有几个面容还很稚嫩,身形也矮小。岳凛本想找几个看起来伶俐些的,竟一时挑不出来。   他的目光在几人中转了转,忽然停在了其中身形最高挑的一个身上。那小太监生得也清秀,微低着头,一双眼睛却暗暗地打量着周遭。比起他身边几个木讷老实的,这人看起来还中用一些。   岳凛的手刚抬起,便听身边响起叶秉烛无波澜的声音:“便叫他留下吧。”   岳凛转向叶秉烛,见他目光正停驻在一人身上——正是自己刚刚看中的那个小太监!   “叶兄,咱们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这小太监不错,看起来颇伶俐。”   叶秉烛勾起唇角,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意。   小叶子立刻上前道:“你留下,从此以后与我一同侍奉两位公子。其余的人便回去吧。”   那位被幸运眷顾的小太监——墙子,抬头欣然应道:“好啊。”   他还以为得费一番功夫才能留下,没想到这么轻松,他一句话没说,就这么脱颖而出。   岳凛见那小太监,总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走上前道:“你叫什么名字,入宫多久了?”   墙子按照之前袁引对他的交代,道:“我叫袁强,前月刚进宫。”   前月刚进宫,难怪言行之间没有其他宫人的谨小慎微。若是去了其他宫殿,遇见脾气刁钻的主子,不知会受多少磋磨。   “那日后便叫你小强子吧。”岳凛笑道。   墙子无可无不可,不过一个名字,代号而已,随意叫便是了。他现在既然已经拥有了躯体,就要考虑的是如何改命的大事了。   如今他还没有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含凉殿有一间主殿和两间偏殿,岳凛和叶秉烛便商定,主殿作为二人温书学习的地方,他们起居便各自占一间偏殿。同时,为了防止前日那样的夜火再次发生,小叶子和墙子要轮流值夜。   如岳凛这样的人,落下了一天功课都是会万分难受。等含凉殿收整好了,他第一件事便是抱了书出来温习。   小叶子都忍不住感叹:“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啊!”   墙子懒懒地靠在墙边:“那你怎么不读书?”   小叶子登时转头瞪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第13章 初现端倪   入夜。   今日轮到墙子值夜,他和小叶子分了东西两间偏房,他住在西房,紧挨着岳凛的屋殿。   现下整个皇城都睡下了,四周寂静,再也没有白日里的风华。   这个时候,墙子忽然觉得,做人好像和做墙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样要守在看不见的角落。或许妖鬼在人族的眼里是无形的,但好像很多人族,在人族的眼里也是无形的。   他正兀自总结着这短短一天当人的经验呢,便见一轮明月之下,一人……啊不,一柳树飘然飞来。他浅青的衣袂似乎能临风而动,腰间那半块玉珏闪着莹润的光泽。   杨絮一落地,先横眉冷对:“墙子,眼下到底怎么回事?”   墙子却心中怪异。自己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时时与这棵柳树禀报了,他杨絮又算得什么厉害东西吗?而且他的声音语调,总让墙子想到宫殿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族。   “我还没有问你,你昨夜去了何处,怎的却先来拷问起我来了。”墙子临窗而坐,似笑非笑。   杨絮自觉失言,收敛了神色,抽出插在腰间的折扇,笑起来:“我昨日不过四处走走,倒是你,怎么一夜不见,摇身一变成了人族?”   墙子起身,转了一圈,如展示衣物般展示自己新得的这副躯体:“还不错吧?借尸还魂,要寻这么一具合适的躯体可很不容易。”   杨絮笑意不变:“的确是难得的大造化,你的运气一向是很好的。”   运气一向很好?墙子只觉这句话违心。   他被困在皇城,如何有好运?   “但是,你接下来可有何打算?”杨絮说,“这身躯再合适,也有腐坏的一天。等到被人发觉,人族如何能接受这尸身异变?”   “以我的灵力,保它个三年五载倒也不成问题。说不定还未等到被人发现,我就已经解决了岳凛的事情。”   杨絮闻言,心知墙子必然是有了计划对策,不由追问:“你想如何做?”   “我今日与人族的小太监们闲聊,发觉原来太监是个很有前途,能够大权在握的职业。好像现在就有个叫徐嵘的,风光得很。我如果能够取而代之,岂不可以想让岳凛做什么官,便叫岳凛做什么官?”   墙子虽然立在皇城多年,但他一向不关心人族的事情。因为他的寿命永恒漫长,而人族与他而言,和朝生暮死的虫子没有区别。即使每天有虫子在脚下,但有谁会去关心一只虫子的家族兴亡史呢?故而他现在对人族的官僚也只是大概了解。   杨絮听到那句“很有前途,能够大权在握”时,嘴角忍不住抽搐,沉默片刻才说:“毕竟只是太监,地位卑微下贱,要做到这一步很难。”   “太监怎么了,同为人族,为什么要分一个高低贵贱?”   人族的这些弯弯道道,这要怎么同一堵墙解释呢?毕竟或许在墙的世界里,寻常人家的土墙、泥墙和皇城里的小红墙,从本质上讲都没有什么区别。   杨絮只能选择尊重,祝福。   “那我就只能祝你早日功成。”   墙子笑了笑。他其实知道人族的那些所谓的贵贱,按照莫名其妙的方式将自己分到某一个阶层里去,然后去讨好比自己高贵的,践踏比自己低贱的。这真是怪异又自讨苦吃,如果真的要分,那也当所有人共同决定才公平。偏有些凡人幼儿,还未懂事便被迫成了人下人,生来就得讨好所有人。   最后还落了个生来低贱的评语。   墙子还未说话,忽然听得在院子的那头响起一道冷然的声音。   “袁强,你在与谁说话?”   墙子循声望去,朗朗月辉下,叶秉烛立在阶前,身上披了一件白色长袍。少年身形尚未长成,还有几分单薄清瘦,看着像一把易折的青竹。   墙子瞥了一眼杨絮,转眼看着叶秉烛,说:“没有与谁说话啊,我就自言自语。”   这个答案明显是鬼扯,叶秉烛自然是不信的。他不动声色地瞳仁一转,并没有发现院落里藏着什么人。   “你且过来。”叶秉烛说。   墙子走到叶秉烛身边,抬眼示意他说话。   叶秉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墙子,直到眼睛对上墙子的瞳孔。少年已见清俊轮廓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忽然问:“你是真的叫袁强吗?”   墙子心中一惊,狐疑地对上叶秉烛的脸。这小子倒还厉害,难道看出了什么端倪?   “你叫我‘墙子’也是可以的。”   “强子……”叶秉烛几不可闻地哼笑一声,“你入宫的时候,没有人教导过你吗?不可这般与主子说话。”   墙子回忆起小叶子对两个少年说话时恭敬谨慎的态度,还有平日里他见到的宫人,对待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小心翼翼的情态,便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凡人”,也应该遵守凡人的规则。   “我学得不太好。”墙子低下头去。   叶秉烛说:“要想在宫中长留,你便不得不学好这些……可会研墨?”   研墨?墙子是偶然见过的,但是他没有亲自做过。   叶秉烛一言不发,只给了墙子一个“跟我来”的眼神,便进了中间的主殿。   而殿外,杨絮站在庭院的甬道上,沉默不发地盯着并肩进屋的两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高大得如同一座小山般身影出现在了杨絮的身后。   一个嘶哑低沉得不似凡人能发出的声音说:“杨先生,主人要见你。”   杨絮回头,首先印入眼帘的就是庞大到他需要退后几步才能看清全貌的身躯。而更加诡异的是,如果身体还能算是健壮的人族的话,那眼前这东西的头颅便摆明了不是凡人了。   那是一颗鹿的头颅。   犄角斜斜地向后生着,脸上布满棕色的毛发,瞳孔绯红,眼神全然冰冷,全然没有任何凡人应有的情绪。   即使已经见过数次,但杨絮对着这怪物,还是会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杨絮回头看了一眼含凉殿,心中叹息。   可一旦开始,他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第14章 石壁暗影   月盈如银盆,月色似流水。   一轮明月挂在中天,夜已深。   但是墙子却想不通为什么叶秉烛还不睡觉,反倒是精神奕奕地起身写字,还要求自己给他研墨。   墙子不识字,也看不出好坏来,只觉得叶秉烛持笔的样子,专注沉敛,颇有几分风姿。   “你之前可上过学?”叶秉烛垂着眼,视线落在洁白的纸上,看起来问得漫不经心。   墙子想都不想,直接道:“没有。”   他大字不识一个,哪里有底气敢说自己上过学。其实往昔多少年,墙子若是愿意,自然什么都学会了。但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意义去听学。   叶秉烛边写边说:“如今世道不好,上不起学的自然是多数……你今年年岁几何?”   墙子只觉叶秉烛今天话多:“十六。”   “十六。”叶秉烛重复着,“寻常人家里,这个年纪或许该娶妻生子了。”   十六岁,对于墙子来说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可是对于很多凡人来讲,缺一件是足以顶门立户的年纪了。   “那你爹娘还在吗?”   这个墙子自然知道,昨日袁引絮絮叨叨地念了许久,墙子大概知道了些事情。   “不在了。去年村子里闹疫病,我爹娘和村里的叔叔伯伯死得没剩几个。”   叶秉烛手一顿,目光微动,他扭头看了一眼墙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墙子猜测,一定不是同情。   因为他见过凡人会流露出的同情的眼神,并不是这样的。   “去年闹疫病……你可是京郊人士?哪个村里的?”   墙子张张嘴,答不上来。他哪里知道这个袁强是哪里的人,袁引确实没提起啊。   “我……我就是一个普通村子里的,哪有什么名字。”墙子梗着脖子胡乱道。   “原来如此。”叶秉烛做恍然大悟的模样,“其实是我唐突了,亲人旧友都死绝了,应该是一件伤心事,我不该追问的。”   这就糊弄过去了?墙子抿嘴笑了笑,眼睛弯起,专心把手里的墨条研成漆黑的墨汁。   提笔收锋,墨迹走势收敛,一字便成。叶秉烛写好了手里的字,将笔一搁,指着纸道:“可认识这是什么字?”   这不又是明知故问吗。   墙子摇头。   “这是一个‘袁强’的‘袁’字,怎么,连自己的姓都不认识?”叶秉烛并不期待墙子的回答,摆摆手说,“罢了,你去值夜吧,我睡意来了。”   墙子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当即一息也不愿意多呆,将墨条一扔便出了宫殿。   叶秉烛沉默地盯着墙子离去背影,又低下头看书案上那字。   笔力遒劲,锋芒毕露。   袁强说到家人去世时,神情中全无悲伤。自己说他全家死绝,这个小太监还能笑得出来。叶秉烛将镇纸掀开,把写好的纸揉成一团。   那上面笔走龙蛇的“妖”字,随之成了皱巴巴一片。   “就是这里,杨先生自己进去吧。”那半人半鹿的怪物转身对杨絮说道。   杨絮抬眼,只能看得见一小片圆形的漆黑天幕。他现在置身在一口枯井之下,但是谁能想到,这枯井之下竟别有洞天,还连着一处修建在底下的地宫呢?   杨絮深吸一口气,提步进了地宫深处。此处显然被荒废了许久,遍布蛛丝,还有鼠蚁时不时窜过。但是这些尚且还拥有生命的东西,是看不到他们的。   妖鬼族,是被孤立,被遗弃的种族。   杨絮停在了一面巨大的石壁前。   这块石壁足有四五人高,宽约有一丈。站在这里,杨絮会产生一种自己极为渺小的错觉。   忽然,一道漆黑的影子投射到了石壁上!   即使早就知道不会找到任何人,但杨絮还是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   除了他自己,别无他物。   即使杨絮已经与对方交谈过数次,但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道影子的主人真正是何模样。这让他有些不愉悦,但更多的是不安。   那影子轮廓看起来是个身姿挺拔的男人:“杨先生,好久不见。”   声音嘶哑,很难判断年龄如何。   杨絮稳住心神,说:“稷玄先生,你这次寻我又是为了何事?”   对方嘶哑地笑了几声:“杨先生何必这么急躁?之前在下指点过杨先生,杨先生可寻到那心心念念的人了?”   杨絮脑海中,一张清俊的人脸迅速浮现。他皱眉,嘴里说着客套话,可神情却是防备的:“多谢稷玄先生了却我心中一腔夙愿。”   那影子摆摆手:“我只是成人之美罢了,能够为杨先生分忧解难,也是我的幸事。”   杨絮知道这个世界上无事献殷勤,必然是非奸即盗。但是他现在已经上了贼船,就很难再全身而退了。   果然,稷玄又说:“在下已经帮过杨先生了,杨先生是不是也该帮帮我?”   杨絮捏紧了手里的扇子:“在下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实在不知能否堪当大任。”   稷玄道:“杨先生,你生前也是翻云覆雨的人物,怎的死后却这般谦虚?”   杨絮心口猛地一沉,如被一把锤子给敲到了胸膛上。他的那点底细,原以为过了那么多年已经没人知道,没想到稷玄却……他究竟是谁?   稷玄悠哉游哉地继续道:“我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杨先生必定手到擒来。”   杨絮半信半疑地问:“什么事?”   “我困居在这地宫,门庭冷落,实在孤寂得很。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杨先生你进到井里,我和我那个傻仆人不知道几时能与外人说上话。如果可以,杨先生便多多带些妖鬼来串串门,走动走动。”   这恐怕不是串门那么简单了。   但杨絮却知道,他没有不答应的权利:“好,我尽力而为。”   稷玄又说:“尤其是你那位借尸还魂的朋友,我是最好奇的。如果能与他见一见,我便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了。”   稷玄的话音悠悠落地,石壁上的黑影渐渐淡去,最后彻底消失,什么都没有剩下。 第15章 宫廷闲话   三月十九,皇帝诞辰。   “今年可是皇帝陛下的四十寿诞,按照往年的规矩,都是大操大办的。不知道今年又会是何等盛世呢。”   宫中几个闲来无事的宫人聚到一起,说着与他们并无关系的盛景。这些人都是低等的宫人,没有被分配到各个宫殿里去,每日只做些最低贱的活计,每月领最微薄的俸禄。   墙子想,要融入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说一说自己悲惨的身世,倒点苦水,然后在他们分享悲惨身世、倒苦水时点头附和就可以了。   一个看起来年岁很小的宫女捧着脸,说:“不知道会不会有赏赐,我家里还有个幼弟,正是上学堂需要用钱的时候。”   “梨花,这世道不容易,你先顾好自己吧。”另一个小宫女立刻接嘴,“要是真有赏赐,我也不会给我家里捎去。他们便是饿死了,也与我无干!”   梨花悚然一惊:“青容,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好歹也是生身父母啊……”   那个名唤“青容”的小宫女满不在乎:“人生天地间,若是连自己都对不起,那才是最无用的。若是给了我机会……”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眼睛里锐利的充满生机的光却没有黯淡下去。   墙子心里有些欣赏青容。这个凡人小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如果连自己都对不住,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叶子却感叹道:“只是现在世道不好,我听说国库也空虚得紧。就算有钱来粉饰太平盛世,也未必有银两来打发我们这些低微卑贱的人。”   众人一听,登时陷入了沉默。   他们自然知道皇城中与皇城外是两个世界,不然也不会削尖了脑袋想要进宫里来寻差事。   宫里的贵人们尚不知路有冻死骨 ,还沉浸在泱泱大国,四方来朝的美梦里。可殊不知,他们口中的北戎蛮夷早就厉兵秣马,虎视眈眈,有南下牧马的野心。这两年又连续遇到天灾,干旱疫病,饿死病死的人不知多少……   梨花忽然说:“小强子,你才进宫不久,你说说你们那里是怎么回事?”   墙子闻言,再次搬出了自己备好的说辞,疫病突发、亲友离世、孤苦无依……总之又收获了几片同情的目光。   小叶子看了看天色,说:“公子们要下学了,我们早些回去准备伺候。”   青容却撇撇嘴:“你们这般用心做甚?跟着那几个伴读公子,赏赐少得可怜,又没什么前途。小叶子,你那么能干,寻个什么差事不好呢?”   小叶子没有接话,只低着头与墙子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墙子很敏锐地察觉小叶子的情绪似乎很不高,整个人的背都佝偻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压弯了脊梁。   不过,凡人的情绪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墙子懒得费口舌,全当没有发现。   每一个凡人背后,似乎都有他自己的故事。如果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去听一听,那就未免太费心力了。   两人回到含凉殿,估摸着学苑才刚刚下学,岳凛和叶秉烛都没有回来。墙子闲闲地坐在墙根底下,仰头看被宫墙围起来的四方天空。   小叶子见他懒洋洋的,不由摇摇头。阖宫上下那么多事情,小强子是一件也瞧不到,眼力见确实是差了些,也难怪他堂兄袁引会安排他来侍奉伴读。   若是去了哪个脾气大些的娘娘宫里,只怕要受不少磋磨。   小叶子一声不吭地将含凉殿给收拾干净,又备好了读书人要用的纸笔,将两人翻乱了的书给摆回原位……等他做完这一切,小强子还在那里瘫着看天呢。   小叶子正要说话指点几句,忽然宫殿外急匆匆地冲进来一人,一边跑一边叫道:“快去请太医!你们宫里的出事了!”   “什么?!”   小叶子还没说话,却见墙子如被针扎了一般弹跳起来,紧张道:“谁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进来那人道:“不知道,只听是和皇子的伴读起了冲突,你们殿里的公子被推搡进了水里!快去请太医吧!”   墙子心头猛跳,一边连声追问:“是谁?叶秉烛还是岳凛?”   如果是岳凛死了,那自己做这些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那人只当墙子护主心切,道:“应该是叶公子,因为我瞧见岳公子还好好的呢……”   小叶子当机立断:“我去请太医,你随去瞧瞧!”   那报信的小太监眼看着墙子在听到落水的人是叶秉烛后,神情迅速放松下来,甚至跟随自己出去的脚步都慢了几分。   既然是叶秉烛,那便不急了。他死与不死,自有天命,自己哪能管那么多……不过,随去瞧瞧热闹也是好的。   两人一路到了御花园,便见不少人围在小池边,吵吵嚷嚷的。   方才与墙子闲谈的青容也在,她神色忧虑地说:“你怎么才来……若是你家主子出了事,你和小叶子可免不了一死!”   墙子瞪着眼睛,不服道:“与我何干,又不是我推的他!”   “连主子的安危都顾不好,不是怠惰就是无能。之前有过先例,伴读出了事,处死了侍奉的两个小太监——人毕竟是在宫里没的,皇家也要给大臣们交代啊!”   为什么给大臣交代,就要处死无辜的小太监?墙子不理解,难道他们的生命,只是用以侍奉、顶罪和泄愤的吗?   但眼下墙子还不想失去这副用着十分顺手的躯体,所以他是不会让叶秉烛那么轻易死的。   墙子聚了些灵力在手上,轻松地推开围拢的人群,终于看到了人群中央躺着的人事不知的叶秉烛。   这小子平日里看起来冷冷清清,此刻却狼狈得很。浑身湿透了,黑色的头发披散着,像挂在宫殿墙上的山水画。他的牙关咬得紧,眉头蹙着,似乎是沉在一个并不美好的梦境里。   而岳凛跪在他身边,同样浑身湿透,正焦急地拍打着叶秉烛的脸,企图将他唤醒。   “叶公子,你怎的成这副模样了?”   墙子故作悲痛地扑上前去,抓住了叶秉烛的手腕,试探着将灵力输进去。可触碰到叶秉烛身躯的那刻,墙子心头一沉。   叶秉烛的魂没了。 第16章 心魂难寻   凡人有三魂七魄,魂主灵,魄主命。魄离体则死,而魂离体则会失去神智,陷入昏睡。   墙子和岳凛护着叶秉烛进了含凉殿,岳凛一路上嘴里都念叨着什么“这可如何是好”“叶兄都是为了我”,没一句有用的。   墙子数次想要叫他闭嘴,但是想了想,还是自己闭了嘴。   进了殿,岳凛便转身吩咐:“小强子,你去为叶公子更衣。动作快些,别再叫他着了凉。然后再抱一床被子,煮一碗姜汤来。”   墙子心中暗道,这人倒挺会使唤别人,自己是一件事不做。   叶秉烛昏睡在床上,那双平日里颇有神采的眼睛紧紧阖着,面色泛白,嘴唇已经乌青。他的头发还濡湿着,紧贴在脸颊上,显出几分脆弱的模样来。   墙子上前去,解开了他的衣襟。现在虽然乍暖还寒,但少年人体热,叶秉烛的春衫还算轻薄。墙子顺着衣襟解开了腰带,很快一大片胸膛便露了出来。   叶秉烛到底还年轻,身形单薄,带着尚未长成的清癯。十六岁,在墙子看来和小孩童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墙子皱眉,伸手去触叶秉烛的胸口。他身上,怎的如此多陈年旧伤?   交错纵横的伤疤,横亘在年轻的躯体上,而且这些伤疤形状不一,看起来有刀伤,有擦伤,有鞭伤……叶秉烛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是墙子第一次对叶秉烛产生好奇,但是他很快就将这好奇抛之脑后。凡人的经历,与他并无干系。墙子现在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让叶秉烛死了。   墙子将湿透的衣服扔在一边,又倾身给叶秉烛换上干燥的衣物。叶秉烛昏睡着,很顺从乖巧地任由墙子摆弄。   哪里有墙给别人穿衣服呢?这小子算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个了。   墙子想着便自己乐了,忍不住笑起来。下一刻,耳边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你这淫墙,要对人家少年郎做什么?”   墙子回头一看,便见窗上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头上的总角像两个馒头一样,还有一撮黄毛桀骜不驯地支楞着。   墙子撇嘴:“永继,小孩子这样说话很招大人讨厌。”   “你一堵墙,装什么人!”永继飘到墙子面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怀好意地笑,“哦,我知道了,你是嫌我破坏你的好事,故意转移话题呢!”   墙子第一次在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脸上,看到猥琐的表情。他懒得理这长不大的奶孩子,三两下将叶秉烛的腰带给系好。   “啊呀,这个凡人确实长得好看,难怪你个墙精不惜借尸还魂也要纠缠不休。”   墙子道:“你在胡说什么?”   他丝毫不怀疑永继散播谣言的能力。这嘴碎的小娃娃,活该没娘认她。   永继还在洋洋得意地继续:“不过天妒有情人,你的小情郎小命危矣。”   墙子不想与她纠缠,直接赶人:“你别处玩去。”   永继立刻不服,尖着嗓子:“这儿是我家,我凭什么要去别处,要走也是你们走!”   正这时,小叶子请的太医终于到了,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含凉殿,墙子便转过目光,当永继不存在了。   那太医看起来极年轻,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左右不过二十岁出头。他提着药箱疾步而入,衣袍的角随着步伐而飞扬。   “段太医,如何了?”岳凛面色焦急。   段太医诊了脉,垂着眼皮,略微思索后道:“叶公子无事,只是落水着了凉。”   岳凛道:“怎的到现在还不醒?”   “或许是受了惊吓,”段太医说着,取出纸笔,写了几个药材递给小叶子,“按照我的方子去抓药,想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小叶子松了一口气,毕竟只要叶秉烛不死,他的小命也就保住了。他一迭声谢了段太医,将人送出门去,又急急地去太医院抓药去了。   岳凛也终于舒展愁眉,露出笑意:“只要叶兄没事就好,否则我万死难辞其咎。”   只有墙子知道,他们都高兴得太早了。   果然,一直到了晚上,叶秉烛都还没有清醒的迹象。熬好的药放凉了又热,热了又放凉,已经折腾了三回。   但叶秉烛脉象平稳,神情平和,并没有丝毫痛苦模样,岳凛和小叶子都没有放在心上。   今夜是小叶子当值,墙子早早进了屋。他反锁了房门,便从袁强的躯体里出来。   他必须去找到叶秉烛丢失的心魂。如果几日心魂不归位,叶秉烛的身躯也会死去。   一般来说,心魂就算离体,也不会脱离肉身太远。可墙子在皇城寻了个遍,也没找到叶秉烛心魂的踪影。   难道是飞远了?或者被什么妖给吃了?不是吧,没听说哪个妖鬼这么饥不择食啊……   最后,墙子只能去寻杨絮。这柳树精见多识广,妖鬼缘也不错,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杨絮无事的时候,总爱呆在自己的本体柳树里,并不难寻。墙子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本体里休息,听完墙子的话,若有所思地说:“凡人的三魂七魄稳固,不会那么容易离体。”   “你的意思是,真是有妖鬼勾走了他的心魂?”墙子皱眉沉思。妖鬼族与人族界隔阴阳,并不能直接伤害凡人,灵力施展必须凭靠媒介。譬如他借尸还魂,就能通过袁强的肉体,施展有限的灵力。   除此以外,还有些特殊的妖鬼,也能在机缘之下对凡人施展灵力。   譬如,水鬼。   凡人落水受惊,是心魂最不稳的时候,如果此时水鬼以水为媒,或许还真可以勾走人族的心魂。   杨絮见墙子与自己想法一致,便道:“御花园的池子中的确有只水鬼,但他从不与其他妖鬼来往,我对他也不甚了解。”   墙子起身说:“杨兄,你去为我会一会那水鬼,如何?”   杨絮震惊地看着墙子,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般心安理得地支使自己的。   墙子解释道:“我是一堵墙,水一泡就发霉变软。”   杨絮痛心疾首:“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株柳,泡了水也容易死?” 第17章 水下亡鬼   叶秉烛是不会水的。他生长在北地,那边常年缺水,大河都少见,更遑论凫水。   所以他掉进水里的时候,心中确实慌乱。落水者,越是慌乱,越是挣扎,便越容易下沉。这个道理,其实他早就听过。在呛了几口水后,叶秉烛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只要自己坚持住,定然会有人来救自己。   可忽然,叶秉烛察觉到脚上一紧,他还未反应过来,一阵大力就将他狠命往水下拽去!   水下有物!   他向下看,可水里一片浑浊,什么都看不清。叶秉烛想要呼救,嘴巴一张开就灌进一大口水。他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光亮随着波光而扭曲荡漾,散作无数支离破碎的光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身体就不由自己地沉下去……   岸上的声音像是蒙在一层皮里,模模糊糊的,叶秉烛隐约还听到岳凛在大呼救命。   如果不是岳凛善心发作,又要为那个窝窝囊囊的北戎人说话,自己怎么会在推搡中落水。   或许会死吧。叶秉烛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想,反正这条命其实早就该湮灭在北地的尘埃里,多苟活了那么多日子,都是从老天手里偷来的,从别人的命里偷来的。   但是叶秉烛没有想到,他会再次睁开眼。   周遭的环境明显是在水里,时不时会有一些鱼儿游过,水底的植物也柔柔地荡在水波中。头顶有远远的天光,穿透水幕艰难地投射而来,只能将此地照得朦胧。   他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能够在水下存活,但那些鱼儿毫不费力地穿过他的身体时,叶秉烛就知道了,他这未必是活着。   没想过御花园的池塘下还有一番小世界。劈石为床,为桌,为椅,俨然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不过,他没有等多久,就见到了这里的主人。   那人一身黑衣,头发也散着,像是漆黑不祥的海藻一般。或许是常年泡在水里,他面色发白,本来俊朗的外表也带上三分阴柔诡谲。   “你是何人?”叶秉烛蹙眉问。   来人浮在叶秉烛身前,似笑非笑:“叶大人,咱们真是好久不见。你贵人多忘事,但我却一刻不敢相忘。一见了你,便赶紧邀你来水下相聚……”顿了顿,那人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容,一字一顿道,“与我,同做水鬼。”   水鬼?叶大人?   叶秉烛云里雾里,猜想他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们不曾见过,何来旧相识一说?”   水鬼咧开嘴:“或许面容有所变化,但我绝不会认错!你倒是轮回转世,徒留我在这水底做不得超生的恶鬼!”   前生的账,留到今世来偿,实在是可笑。但眼下自己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死,没人不怕,他也不寄希望于任何人能够救他。一直以来,从北地到京都,从满是尸臭的荒村到锦绣遍地的皇城,他能够依靠的人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但叶秉烛觉得便是死,也不能做个囫囵鬼:“你究竟是何人?若是日后相伴,也应当有个名讳称呼不是?”   水鬼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微昂着下巴,睨着叶秉烛,道:“我乃是杭城义军棣威大将军骆舟齐!”   骆舟齐这个名字,叶秉烛没有听过,但杭城义军,他倒是在史书和话本上见过不少次。   百余年前,绥桓帝在位时期,有两桩非常有名的事件,其一是杭城谋反,其二便是公主摄政。那起义叛军手段卑劣,在中秋节潜入宫中,投毒以害,皇室宗亲死伤大半。风雨飘摇之际,是绥桓帝的肃和公主力挽狂澜,领禁军击退叛军,才保李氏江山不倒。   这位久居深闺的公主,前二十年的人生无一字记载,但她波澜壮阔的后四十年史官落笔却褒贬不一。有人说她巾帼英雄,扶大厦将倾。有人说她牝鸡司晨,一手遮天。不过她后来终归是扶持了幼弟——也就是后来的宣帝即位,这才叫她的名声不至于太坏。   骆舟齐见叶秉烛神色淡然,迟疑片刻,故作无意地问道:“后世史书是如何评价我的?”   叶秉烛毫不留情:“并无只言片语。”   “你骗我!”骆舟齐登时怒了,猛地凑近叶秉烛,神色狰狞如择人而噬的厉鬼,“怎么可能没有?就算我们义军输了,也绝不可能没有我只言片语!”   叶秉烛平静地回视,眼中波澜不惊,更没有一丝惧怕。   最差的结果也就是死而已,他早就做好了迎接这个结果的准备,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骆舟齐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叶秉烛并没有说谎,也绝无害怕。面对这个老对手,骆舟齐心中有怨恨,但也有说不清的欣赏。他冷冷地盯着叶秉烛,道:“并无一字也没有关系,年少成名又风光无限的叶大人,最后也要和我一样,做一个不能转世轮回,永生永世困在这里的水鬼了!”   他刚说完,忽然头顶荡起一层剧烈的波澜,牵连着水底的石桌石椅都震动移位。   两人抬头一望,就见头顶幽绿的水波出现一道小小的气漩,气漩形如柳叶,不断地向着池底靠近。它所到之处,水波皆避,而内部则隐隐可以瞧见两个人影。   叶秉烛凝神一望,便发现其中一个人影颇为熟悉——正是那个常常入梦的妖精。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见到墙子,一时间叶秉烛都怀疑这一切只是场诡异离奇的大梦。   却说墙子和杨絮好不容易才从昭妃那个吝啬鬼手里借来了避水的法器,立刻马不停蹄地扎进水里。   墙子原形与水相克,若不是怕叶秉烛死了会牵连自己,他是万万不愿意下水的。   二人置身水中,激发避水珠,那神物当真掀起一阵无形的飓风包裹在墙子和杨絮周身,也将水给卷离了他们。   这池子外看不深,下面却别有洞天。墙子忽然想,说不定这皇城中还有些他不知道的地方。   二人潜到水底,见到水鬼,杨絮先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一副客气的样子:“水鬼兄,我与友人不请自来,勿要见怪。”   骆舟齐却骂道:“少来读书人文不成武不就的那套!”   杨絮还没来得及直起腰:“……啊?”   墙子不欲和骆舟齐废话,指着叶秉烛道:“你还不跟我走,真的想死吗?” 第18章 水鬼之惑   水域,好歹是水鬼的地界。   骆舟齐对着墙子耻笑道:“你这个妖物,竟敢不把本将军放在眼里。下水尚且如此困难,还想从我手里带人?”   杨絮好声好气地劝道:“水鬼兄,我知道水鬼的因果与我们这些寻常妖鬼不同,要寻找替身为自己赎命。但是,你这一百多年,有那么多机会,何以今天一定要拉这个少年呢?”   水鬼与别的鬼不同,他们是生前坠入水中后,被上一任水鬼拖入水底溺毙。死后他们会接替上一只水鬼,也不得转世轮回,只能困在冰冷的水域里。他们想要脱身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拉下一个落水的人。   骆舟齐冷哼一声:“我在这池底呆腻了,现在想要拖替死鬼,你们能拿我如何?”   墙子却说:“你要是想要他死,他的尸身现在就该凉透了,你只是勾走了他的神魂而已。”   骆舟齐嘲讽地笑:“少自作聪明。一口气淹死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我就要他半死不活地被救回去,然后慢慢虚弱地死去,要他的亲朋以为他回天有术,然后再看着他一点点死掉,希望破灭。”   这是要让人满含希望之后,又一步步走向绝望啊。   居心颇为歹毒。   叶秉烛却想,不会有人替他伤心的。他在这个世上,早就是孑然一身的孤魂野鬼,不过是身躯还在人间飘荡罢了。就算是那个将他送进皇宫的父亲叶临渊……   墙子上前两步,神色凛然地说:“你铁了心要杀他,而我铁了心要救他。在水下我奈何不了你,但是这池子也不怎么深,我要是把水抽干了,对你也不好吧。”   “你!”骆舟齐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妖怪是不是在说谎话,但是他一脸笃定,毫不胆怯,骆舟齐便先信了几分。   玉石俱焚就没有意义了,骆舟齐还没有傻到把自己搭进去。他眼珠子微微一转,改了脸色道:“我与叶大人经年不见,旧怨早也就可以忘怀了。你们若是能了我一桩心愿,我可以放他离开。”   杨絮没想到墙子平日里不着调,这个时候竟还激发了舌灿莲花的本事,赶紧应道:“兄台请讲。”   骆舟齐看不惯他文绉绉的那套,对着墙子说:“我生前与人有约,却不想被宵小偷袭,跌入水中,这才成了水鬼,沉在暗无天日的水底。我只想要知个结果,究竟是谁在背后害了我。”   骆舟齐的这个事情听起来倒不难。   墙子一口答应:“好,这倒不难,我帮你就是。”   在墙子一旁的杨絮刚刚抬起手,却已经来不及捂住墙子的嘴了。他悻悻地盯了墙子一眼,嘴巴嗫嚅两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只不过,你得留下姓名,我才知从何寻起。”墙子这个时候倒还心思缜密起来了。   “杭城,骆舟齐。”   事不宜迟,万一迟几息,说不定叶秉烛就丢了小命。墙子对叶秉烛道:“你且等我,我可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了。”说完,拉着杨絮便浮出水面。   你且等我,我可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了……不会这么轻易叫我死了吗?叶秉烛从来没有听人这般笃定地与他说过这样的话,就好像他也是一个至关重要、不容割舍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心底里冲出来,他不知道是什么,只忽然生出几分面对前所未有之事的恐慌。   叶秉烛默然盯着墙子愈来愈远的背影,一言不发。骆舟齐冷笑道:“我倒是很好奇,叶大人怎么会和一只妖扯上关系。”   他们的关系?叶秉烛蹙眉,好像仅至于几次梦中相见,还有含凉殿……这真的足够他做到这个地步吗?   却说杨絮回到地上,转身就要走。墙子赶紧拦住他:“你往何处去?”   杨絮道:“你自己答应的事情,自己想办法。”   墙子:“杨兄,我们好歹也应该同舟共济才是呀!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忍心我前功尽弃?”   “谁跟你同舟共济?刚才谁信誓旦旦要抽干御花园的水?”   “我这不是威胁那水鬼,骗骗他吗。”墙子说,“他的要求应该也不难吧。”   杨絮没好气:“刚才我想拦住你,谁知你答应那么快!那个水鬼的事情,恐怕要追溯到百余年前。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查是谁害死了他?”   墙子眉头一拧,很快就抓住了杨絮话里的关键:“你如何知道要追溯到百余年前?”   杨絮心头一沉,却自然地回答道:“我在皇城中呆了这许多年,自然处处都是见过的。我曾无意间到过皇宫中储存历代皇室宗亲画像的阁楼,里面有一幅,画中人似乎与那水鬼有几分相像。而且我们入水时,我也隐约听到他对叶秉烛说,他是什么杭城起义军的首领。如此说来,那确实是一百年前的人物无疑。”   杨絮本想让墙子知难而退,没想到墙子却振奋道:“这样,我们便也不是一无所知。”   他倒是挺乐观。   杨絮知道,劝是劝不住这堵倔墙,一边走一边说:“皇城凌云阁里放着历代皇帝的起居注,还有一些重要事件的记载。但是那里面卷帙浩繁,只怕你还未找到真相,叶秉烛就先虚弱而死了。”   墙子拦不住杨絮愈走愈远,而此时天光朦胧,他必须赶紧回到那具便宜肉身里去。   杨絮不帮他,他便自己去寻。墙子暗想,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到的。他既然答应了叶秉烛,不会让他轻易死去,那就绝对不会食言。   墙子飞身回到含凉殿,刚好看到小叶子在门外敲打。他赶紧附进肉身里,起身开门。   “怎么这么久?我以为你也昏死过去了呢。”小叶子狐疑地询问。   墙子做作地揉揉额头:“我就是头痛脑胀,起身慢了一点。”   “你身体还好吧?若是不舒服便莫要逞强。”   墙子从谏如流:“那我今日便休息吧。”   小叶子:“……”   有时候真的很怀疑这么懒洋洋的人能否在皇城中生存下去。 第19章 宫廷画卷   皇宫的最南边,是凌云阁和藏书室。前者放着历代帝王和重要宗室的起居注,而后者则是网罗天下群书。   墙子来到凌云阁外,一路虽也有人试图拦他,但他现下可以通过这具捡来的身躯施展灵力,不过一个眼神,那些侍从或者宫人便如没有见过他一般,惘惘然与他擦身而过。   墙子不识字,所以他和杨絮约定好了,在凌云阁见面。届时他来翻找,杨絮来负责查看,说不定还真能给他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凌云阁是一栋三层高的阁楼,平日里如无需要,是不会打开的。此时除了两个看守的侍卫,安静得可以清晰地听见外头的鸟叫声。墙子没费什么力气便进了阁内,一边等杨絮,一边随意翻找起来。   这里面的书确实多如烟海,那一个个扭曲的字看得让墙子头疼,他皱着眉丢下手边的书,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来到二楼。二楼的架上摆放着许多卷轴,虽然也繁多,但至少是些墙子能看懂的东西了。   墙子随意打开一副,那画上以精湛的工笔,绘着一位衣着明黄的女子。这女子头戴金冠,衣饰繁复华丽,端坐在画卷里,目光沉静地盯着墙子。   这是谁?不认识。   或许是某一位曾在这宫里生活过的女人,甚至她还曾无数次路过墙子身边。但是凡人寿命短暂,来来去去那么多,墙子也就渐渐并不关心,也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了。   杨絮这家伙,今日不知是做什么事情去了,竟迟了这么久。墙子暗道,等一会儿杨絮来了,自己须得好好数落他一顿!   这么想着,墙子百无聊赖地绕到画架尽头。忽然,他发现在不远处的案桌上,还供着一个明黄色的长盒,那盒口贴着封条,看形状也应当是做画匣用的。   这里面也放着画吗,可怎么不与其他的画卷放在一起?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秘密?   一念及此,墙子毫不犹豫地上前去,揭开了封条,打开盒子。盒子里果然是一副画轴,不过这副画与别的不同,被装裱得格外细致,周围还衬了一圈金线,想来它的主人应当极为重视这副画,或者画中人才对。   画轴许久不曾打开,画布滚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然后画中人便慢慢显现在墙子眼前。   前面的画像,皇妃们多是静坐着任由画师落笔,可这副却不同。画中的女子并不是静坐着,而是倚门回首,一双眼睛如秋水般含情灵动。在她身前,还有一株梅树,几点红色的梅花挡在了女子的面前,却又衬得她清丽无双,人比花娇。   美中不足的是,这幅画明显画技不如之前的画作,有些笔触还很潦草。   但是,即使是这样,墙子也一眼就认出了这画中的女人是谁!   昭妃娘娘!   这个女人竟然是昭妃!   墙子来了兴趣,心中暗笑三声。那个疯婆娘天天趾高气扬,在皇城里横行霸道,见人就说自己生前也曾宠冠六宫,看来还真不是胡说八道。   他把这副画轴带出去,烧给昭妃得了。这样等昭妃下一次要炫耀自己受宠时,还可以打开画卷,向旁人展示一番。   墙子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刚把卷轴放回盒子,便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响动。   楼上有人?   墙子完全没有自己是偷潜进凌云阁的自觉,直接顺着楼梯往三楼去。   三楼的布置要比一、二层简单得多,寥寥几个书架,上面还没有来得及摆放书册或者画轴,空荡荡地落着灰。而在尽头处,高高地供奉着一副画像。   怎么到哪里都是画?   墙子懒得再看,想要回身从楼梯离开,便听到身后有一道低沉而威严的声音。   “你是怎么进来的?”   墙子回头一看,便见一个白衣中年男人正立在楼上,胡须微长,但打理得很好。   墙子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男人,心中研判着他的身份,嘴里却随意道:“我是伺候皇子伴读的侍从,进宫不久,迷了路。”   男人眯着眼睛,冷笑一声:“先不说你诓骗的罪过,便是你敢擅自动宣帝遗物,便是死罪。”   这盒子是宣帝的,那和昭妃平日里的话果然对得上,她确实是宣帝的宠妃了。   “我并不知道,只是好奇。”   男人兀自道:“当年宣帝临终时曾下令,密封此盒,凡有窃视者必遭腰斩。”   看一眼就得腰斩?是自觉画技丢人,不愿现于人前?   墙子道:“我并不知道,它就放在桌上,我放回去就是了。”   那男人似乎是还没见过这般无礼的宫人,墙子见他似是准备叫人,当即直视男人的双眼,暗自运转灵力。   男人果然不由自主地盯着墙子的眼睛,视线渐渐涣散,恼怒的神情也松懈下来,脸上神采全无。   “你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任何人,是不是?”墙子的声音暗含诱导。   男子迷茫地回应:“是,不曾见过任何人……”   墙子心满意足,自认灵力高超,便是如今呆在这躯体内,只能调动低微的灵力,但控制个凡人也尽够用了。他轻轻地退下阶梯,像是怕惊动睡梦中的人似的,最后消失在男人空洞的视野里。   墙子并不想惹上麻烦,至少现在他还需要这副躯体,这个身份。   都怪杨絮,到现在还不来。难道他真的不肯帮自己?这没良心的混蛋,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出力,下次见面必得好好痛骂他一番!   而此时此刻,被墙子痛骂的杨絮,在皇城之下的地宫里,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妖鬼也会打喷嚏吗?真是见了鬼了。   杨絮看着眼前那硕大的名为“稷玄”的黑影,心中暗道,可不就是见了鬼吗。   他在去凌云阁的半途被鹿头妖拐到这里,也不知道墙子等不到他,心里会怎么编排他呢。   “杨先生,你在想什么?”稷玄的影子在石壁上如墨一般。   杨絮道:“没什么。”   “没什么?那杨先生,为何我之前托你去做的事情,你迟迟不肯动手助我?” 第20章 桓宁之变   与虎谋皮,也有被饿虎吞噬的风险。这个道理杨絮一直都明白。   当初稷玄帮了他一个大忙,所以也提出了一个要求——稷玄要杨絮为他带妖鬼到地宫里去。   最开始杨絮并不明白,稷玄这么要求的原因。但是那些被杨絮带来的妖鬼,再也没有出现过。   杨絮不知道他们被稷玄带到了哪里去,还会不会出现。实际上他也并不关心这些妖鬼的死活,毕竟皇城这么大,来来去去的妖鬼那么多,就算消失几个,也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杨絮不满的是自己或许会从此受制于稷玄,为他做更多事情。   这个认知让杨絮烦躁。   而现在,稷玄好像又把主意打到了墙子身上。墙子……他是杨絮至今为止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虽然两人常有嘴上争斗,但不到万不得已,杨絮并不想伤害墙子。   “并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皇城中若时时有妖鬼消失,总会引人注目。我想,你也不希望有人来打扰你的清静吧。”   杨絮那点心思,稷玄一眼就能看破。他冷哼着,说:“你也不希望,你的那个苦苦追寻踪影,好不容易才又相见的友人,会出什么意外的,对吧?”   杨絮垂下眼眸,不说话了。   稷玄顿了顿,说:“不知你那个借尸还魂的朋友,近况如何?”   杨絮心中一动,道:“他近日在调查御花园水鬼的生前事。”   “那个水鬼……”稷玄的影子在石壁上微微晃动,漆黑如墨,“我当是什么难事。那个水鬼的往事,我倒是知道的。”   杨絮抬眼,没想到稷玄连水鬼骆舟齐的事情都知道。虽然稷玄惯会虚张声势,但杨絮已经摸出了稷玄的底细,这妖或许曾经是个灵力高强的大妖,但被人重重挫伤过,身躯受损,甚至有可能身躯已经湮灭,所以才每次出现都只以影子与他交涉。   稷玄道:“他生前不过是个卑鄙又无知的人,以为能愚弄他人,殊不知……”   水底光线晦阴,叶秉烛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水下呆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个口口声声说会救自己的妖鬼还会不会回来。   他说过,不会轻易让自己死掉。   可是,人类的誓言尚且薄弱,更何况是妖鬼?或许他就是为了骗骗自己,也或许,他知难而退。   骆舟齐闲闲地躺在石床上,很惬意的模样,如果忽略是在水底,他看起来倒像是个浮生偷闲的侠客。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静谧的水流声潺潺而过。   忽然,骆舟齐道:“叶大人,我真的很嫉恨你,到现在这种境地,还能有人想要救你。你轮回转世,早就没了当日记忆,而我却永陷在这冰冷的水底,不得超生。”   叶秉烛道:“人之生,各有苦楚,轮回转世也未必是幸事。”   “你话倒是说得轻松,如果要你在这暗无天日的水底呆上一百年,我想你也会疯的。”骆舟齐的神色阴狠,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一把掐死叶秉烛的冲动。   叶秉烛不知道自己前世究竟如何得罪了他,才叫骆舟齐如此恼恨自己。左右现在无事,他道:“你要那两个妖鬼去寻杀害你的人,其实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骆舟齐眯起眼睛,半信半疑地盯着叶秉烛:“你的意思是,你知道?”   “你认定我前世与你有仇,你不如将事情说予我听,没准我能想到究竟是谁害了你。”   生前的事情啊。   骆舟齐的黑发漂浮在水里,如千万根纤细的水草,又如万千根情思缠绕。   那人秀美无双的脸庞就这么再次浮现在眼前,顾盼间明眸璨璨,皎洁的月色也无法与其争辉。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月色了呢?骆舟齐不知道,但他却永远记得,与浔月相遇的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骆舟齐还很年轻,有一腔热血和躁动不安的心。   他生在杭城,那是一个不及京都繁华,也没有别处富庶的地方。骆舟齐见惯了身边的同伴、百姓受尽苦楚。   每年征兵与徭役是压在所有人头上重重的大山,当有一天,有人受不了的时候,便想要掀翻这破山,挣出一条坦途来。   所以杭城里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农夫造了反,没想到却万人响应。   骆舟齐是出身武家,父亲是个武馆的武师,他自幼习武,也曾想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可是杭城起义的时候,一来他对朝廷不满已久,二来也是热血上头,骆舟齐义无反顾地投了起义军,很快就升到了一个小将领。   朝廷没有想到这场小城中的起义最后会闹得声势浩大,想要扑灭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事也就演变成了史书上后世所记载的“桓宁之变”。   也是一时热血上头,骆舟齐自负武功,决定潜入皇城,刺杀皇帝。   这个决定是鲁莽的,但是那个时候的骆舟齐却想,他若是成功,便是名垂青史;若是失败,那也没关系,横竖不过一死。   抱着这样堪称幼稚的心情,骆舟齐买通了宫人,混进了皇城去。   只可惜,事不从人愿。他连皇帝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身份先被人拆穿。骆舟齐自认武功盖世,可没想到皇城禁卫军也不是吃素的,不仅重伤了他,还差点将他捉住。   骆舟齐侥幸甩开了禁卫军,却如一只惊弓之鸟一般惶惶逃命。   这个时候,他便开始唾弃自己了。什么杀身成仁,说起来容易,死到临头时才发现,自己还是不想死的。   仓皇之中,为了躲避禁卫军的追捕,骆舟齐跃入了一座看起来很偏僻的宫殿。   可没想到,他刚落地,就和一个倚在小轩窗边的姑娘撞了个正着!   那夜明月当空,骆舟齐在那姑娘的眼里看到了皎洁的月,和一身狼狈的自己。   姑娘猝不及防,没想到皇城中会闯入这么个不速之客,瞳孔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微微放大,似乎下一刻就要惊呼。   骆舟齐赶紧扑上前,一把捂住了那姑娘的嘴,故作凶狠地说:“你敢发声我就掐死你!”   后来,骆舟齐心里常常想,这真是一个如话本子里一样俗套的相遇。 第21章 宫廷往事   一时明月当空,月华如水,倾泻千里。   几乎是骆舟齐闯进那姑娘的闺房下一刻,追捕的禁卫军就赶到了。宫殿的大门被“砰砰”地敲响,值夜的宫人呵欠连天地开了门,禁卫军便毫不顾及地大肆搜查起来。   宫人连忙阻止道:“这是浔月公主的寝殿,你们怎敢如此放肆……啊!”   那宫人年迈,被禁卫军统领毫不客气地推倒在地。统领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声音如洪钟,道:“我等奉皇命搜查刺客,并不管什么公主皇子。若是因你而放走刺客,你按律当诛!”   宫人被吓得爬不起身来,四肢酸软,不再说话。   骆舟齐自知撞进了公主的寝殿,怀着希望压着嗓子道:“不准声张,叫他们走!”   浔月公主被箍在骆舟齐的怀里,身躯娇小,瑟瑟发抖。她唯恐这亡命之徒要杀害她的性命,连连点头,一行清泪迫不及待地顺着眼眶滚落下来。   泪珠落到骆舟齐手上,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匆匆放开手,转而掏出匕首,抵住了她的脖颈。   搜查的禁卫军已经到了门前,浔月公主镇定心神,呵斥道:“外面怎的如此喧哗?”   禁卫军首领的声音穿过门扉,如尖刀般刺了进来:“末将奉命搜查刺客。”   “搜查刺客,来我的寝殿做甚?”   禁卫军统领:“我等瞧见他进了公主的宫殿。”说着,他便要推门。   “放肆!”浔月公主色厉内荏,控制着自己的颤抖,“你怎敢进我的宫殿?我已经歇下了,若是被你等瞧见,这无礼之罪可担待得起?”   擅闯公主的寝殿,若是搜出了刺客那还说得过去,若是什么都搜不出,便如何交代?   禁卫军面面相觑。   就在骆舟齐以为他们会退却的时候,却听门外一声匆促的“公主莫怪”,门便被一把推开!   浔月公主没想到他们还敢闯进来,吓得惊呼一声,赶紧笼住衣衫。   寝殿内一眼就能看到头,并没有什么刺客的身影。那禁卫军统领也不怕,抱拳行礼道:“末将得罪,公主若要责怪,我一力承担。”   “还不出去!”浔月又气又急,不知道是不是还夹杂着对自己卑微处境的哀伤,手指发抖,脸色惨白。   几个禁卫军退出门外,甲胄摩擦的声音渐行渐远。   确定他们远离之后,骆舟齐才敢从藏身的房梁上下来。幸好他反应及时,也幸好这群禁卫军不曾搜查仔细。   只是,这个浔月公主似乎是很不受宠,连几个看门的都敢给她气受。   看来,天子之家也分三六九等,和寻常百姓没有区别。   李浔月见了骆舟齐,气恼攻心,强忍着泪水,咬牙道:“你是要杀还是要逃,都速速动手吧!”   屋内无一盏烛光,全凭皎洁的月色照亮一方天地。骆舟齐看向浔月,她一双如桃花般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在黑暗中尤为惹眼。   骆舟齐捂住自己的伤口,在昏迷之前最后一个想法,是十分不合时宜的——她竟生得如此好看。   他原以为自己昏倒在公主寝殿,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可没想到,醒来时竟躺在一张虽然硬,却还算温暖的床上。   浔月并没有告发他,甚至还藏匿了他。这个不受宠爱的公主,究竟在想些什么呢?骆舟齐不知道。   但是这个举动或许对于李浔月来说,是极度冒险与出阁的。   幸好李浔月的寝殿颇偏僻,平日里少有人至,只有一个年老的宫人照顾。那宫人似乎也欺负浔月,只要李浔月不提,是绝不肯多做一件事的。   这倒方便了骆舟齐藏匿养伤。   后来,很久之后,骆舟齐问过李浔月:“你当初为什么不告发我,反倒还帮我养伤?你不怕我是什么坏人?”   李浔月别过头去没有说话,只如芙蓉般秀美的脸上飞起两团红云。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李浔月很久之后,说:“我在这深宫之中,穷极无聊到生不如死。你当日若一刀杀了我,没准也是超脱。”   “那现在呢?”骆舟齐追问。   李浔月迟疑着,垂下头说:“现在,现在我只想你带我离开这座皇城。”   骆舟齐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快到不可置信。他既期待着浔月的回答,又恐惧着这个回答。而现在,他却只想抱一抱这个年幼失母,不得重视,连家宴都不能有一席之地的可怜公主。   “好,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那个时候,他们都很年轻,爱一个人似乎是很简单的事情。总之,当骆舟齐伤好的时候,他们相爱了。   俗套的故事里似乎都是这样,一见钟情,救命之恩,然后许下生死之约,祈祷不离不弃。   但是,骆舟齐一向都知道,爱情并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它可以锦上添花,但绝非不可或缺。   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还有很多抱负要去实现。他不像李浔月,是个笼中雀。   唯一让骆舟齐在意的,是李浔月似乎和一个姓叶的官员来往甚密,总是在他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等待他,偶尔会攀谈几句。   骆舟齐曾经逼问过浔月和那姓叶的关系,浔月不答只笑,问得急了,便说是“朋友。”   只是朋友吗?   李浔月赶紧转移话题:“中秋家宴的时候,整个宗室的人都会来,当真是盛大非凡,万众瞩目。”她倚靠在骆舟齐身边,眼中全是艳羡和自卑,“可惜,我从来不被允许参加。”   骆舟齐追问道:“整个宗室都来,缘何你不可参加?”   李浔月苦笑一声:“我不过是个宫女所生的公主,活得还不如其他姐姐身边的大宫女。整个宗室人数何其多,哪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呢?”   听了浔月的话,骆舟齐在为这个善良的姑娘鸣不平的同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既然中秋节时,整个皇室宗亲都会参与宴会,那会不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就算不能一网打尽,起义军趁宫里混乱之势而起,必然也可斩杀几个身份显耀的人物!   皇室受创,便是起义军的大好时机!   至于浔月的安危……骆舟齐想,如果他们胜了,他就带着浔月去浪迹江湖。如果他们败了,浔月作为泄密者,必然免不了一死。   那他们也算是生死相依了。 第22章 潦草收场   “后来你们失败了。”叶秉烛毫不留情地补充这个故事惨淡又毫无意外的结尾。   即使他们准备良久,但史书为证,这是一次失败的谋反。   叶秉烛已经想起来了,他曾经在史书上见到过这件事的记载。准确地说,他们的造反失败了,但是某一部分计划确实成功。   “你想利用你口中的那个爱人,套取信息,伺机在中秋宗室家宴上下手。”   骆舟齐像是被人戳了肺管子,猛地回过头,荡起一阵波纹:“那不是利用!是浔月自己要告诉我的!”   这竟然在他的眼里,并不算是利用?   叶秉烛冷笑:“说到底,你在以你口中的爱,掩饰你会害死她的愧疚。什么生死相依,那位公主若是知道,恐怕是会不屑一顾,敬而远之的。”   人性之可怖,是妖鬼远远及不上的。因为你并不会知道此时与你言笑晏晏的人,皮下又藏着怎么样一颗心。   “你懂什么?”骆舟齐暴躁起来,目光阴毒,上前一把掐住了叶秉烛的脖子,“你以为我真的怕那个妖,不杀你?”   叶秉烛却丝毫不见恐惧,只道:“你不想知道后面的事情吗?”   骆舟齐眉峰一动,果然手上不再用力。叶秉烛拿准了此人万分重视自己的后世声誉,他甫一见面便追问自己史书是如何评价他,所讲的往事中宁愿铤而走险也要青史得一笔。现在骆舟齐没得到答案,怎么舍得轻易杀了自己?   骆舟齐松开手,默然不语。他并没有真正参与到那场策划良久的刺杀行动之中,因为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死去了。   所以他们究竟是怎么失败的呢?   中秋家宴,是一场盛大的皇室宗亲的家族聚会。这个惯例延续数百年,也一直持续到了之后的一百年。   大量的奇珍异宝从大绥各地纷纷涌向皇城京都,能人异士也齐聚于此,希冀着能够得到某位贵人的青睐。这是皇城最繁华喧嚷的时候,也是离太平盛世这场瑰丽梦境最接近的时候。   大绥上下还有一个说法,宁可皇城当乞丐,吃香喝辣听天籁。便是在这浩浩皇城中讨口,也绝不会是条绝路。   路上确有冻死骨,不过难入朱门大户的眼。南方的旱灾闹得沸沸扬扬,但实在没有这场家宴要紧。   骆舟齐想,这样的王朝,早就没有存在延续的必要。而中秋家宴,会是皇城警戒最高,但也漏洞最多的时候!   “届时会在哪个宫殿举办庆礼呢?”骆舟齐问。   李浔月神色恹恹,明显心不在焉,却还是回答他的问题:“会在皇极殿面见群臣,行祭月之礼后,在撷宝殿举办宴会。”   原是如此。骆舟齐暗暗记了下来,将这些重要讯息通过潜伏进宫的义军传递出去。   如今皇城鱼龙混杂,也给了他们义军行动的机会。   等到中秋节当晚,他们若是能够拿下这群奢靡的贵族,便当真是兵不血刃地完成了改朝换代的壮举!   骆舟齐想到这里,忍不住心潮澎拜,连浔月连声叫自己都没有听见。   “骆郎!”浔月拍拍骆舟齐的脸,神色关怀。   “怎么?”骆舟齐赶紧回神。   李浔月倚靠在骆舟齐的肩膀上,有些落寞地说:“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出过皇宫。中秋是天下人团聚的时候,我历来不被允许参加家宴,每年都是孤零零一人过。今年,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皇宫?我们就像寻常人家一样,去宫外逛夜市,吃月饼?”   李浔月说完,抬起头,情真意切地看向骆舟齐。她本就生得美,一双眼睛更是占尽风流,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在这样一双眼睛下,能够不动摇的。   鬼使神差地,骆舟齐点了头。   他想,届时皇宫中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带着浔月离开,让她免于这场劫难,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那我们便在御花园中的小池边见,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李浔月说着,面色微红,纤长的睫毛颤抖着,难掩心中的喜悦。   骆舟齐想,等到中秋一过,浔月就可以获得自由了。左右她是不受宠的公主,在这深宫之中被困多年,必然是没有留恋的。到时等一切事了,他就带着浔月去浪迹江湖,做一对锄强扶弱的侠侣。   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是中秋节。   一切都在按照浔月所说的在发生,也都在按照起义军的计划在发生。   而骆舟齐的记忆也骤然终止在中秋节的当晚。   他和起义军的兄弟们约定了以烟火为号,如果得手,就燃放焰火通知。而皇宫外的人在见到焰火之后,也会即刻动手,以最短的时间抢占京都!   骆舟齐的计划,是将李浔月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就赶回皇宫接应兄弟。可他在和李浔月约定好的地方等待了一炷香,也不见李浔月的身影。   御花园的夜晚黑沉沉的,所有宫人都聚集去了皇极殿和撷宝殿,少有人走动。偶尔有宫人挑灯走过,也是行色匆匆,并没有发现骆舟齐的身影。   今夜月色当是一年中最美,月盘悬在天幕,将几缕浮云都照得朦胧。小池上波光粼粼,将月的影子撕扯扭曲。   骆舟齐无心观月,只怪佳人久候不至。就在他彻底失去耐心,想要回身去李浔月的宫殿找她的时候,变故陡生!   一阵大力遽然落在他的后背,骆舟齐还未回神,躲闪不及,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向着水池倒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他不会水!   骆舟齐惊惶万分,身体处在柔波之中没有依凭,身体不受控地往下沉去。他挥舞四肢想要求救,张口就是一大口水,呛得他胸肺剧痛,却喊不出苦来。   他强令自己冷静,企图凭借武功自救,可忽然脚下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样,挣脱不得!   骆舟齐感受着自己向水底沉去,沉去……而岸上,似乎一直有一道身影,冷冷地看着他挣扎与死亡的全程。   真是不甘心啊……大业未成,就这样潦草地死去。 第23章 功败垂成   那个岸上的身影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这个问题困扰了骆舟齐一百年。   他每每想到就不甘心,不能容忍自己踌躇满志,最后却落得个如此潦草的收场。   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胸怀抱负,还没有带浔月浪迹天涯,怎么就能死掉呢?   叶秉烛说:“你们的那场刺杀行动,的确是成功了。”   “真的?!”骆舟齐又惊又喜,猛地转过头来,黑沉沉如深渊的眼睛里闪着火花,“我的兄弟们当真成功了?”   看来一百多年过去,这位昔日的大将军依旧没有放下。   “的确是成功了,”叶秉烛点头重复,但却又说出了另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但是你的那群兄弟们却死在了皇宫里。”   骆舟齐的笑容登时凝固在了脸上,皮肉拉扯出一个僵硬可笑的弧度。   “你说什么?”他不敢置信,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叶秉烛耐心地再次说:“他们,都已经死在了那个中秋之夜。”   “不可能!你明明说他们成功了,怎么可能会死?”骆舟齐一把揪住了叶秉烛的衣襟,目眦欲裂,眼眶绯红,形如厉鬼。   “你竟敢骗我,竟敢骗我!”他嘶吼一声,高高抬起右手,指甲刹那间暴涨出锋利的爪。   叶秉烛凛然不惧,甚至还添油加醋:“这确实是事实。而且我已经猜到,是谁要杀你了。”   “是谁?”骆舟齐对这个答案耿耿于怀,但他又本能地恐惧着。   叶秉烛讽刺地看着他:“不就是你口中娇弱的笼中雀,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浔月公主。”   刹那间,骆舟齐只觉胸口如遭雷击,窒息感伴随着撕扯般的剧痛裹挟着他,将他再次拖进了无尽深渊。他慢慢松开叶秉烛,后退几步,倚靠在池底的石桌上。   脑海里,那个岸上朦胧的身影,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叶秉烛看他的神色,虽然痛苦,但却并不震惊。想来这水鬼或许自己心中已经隐隐约约猜到过答案,只是固执地不肯接受,所以才扭捏要别人替他寻个结果。实际上,他期待着一个其他的答案,来说服自己,也骗骗自己罢了。   何其可悲。   是了,其实骆舟齐是知道的。   他当然是知道的!   他临死之前,沉到水底之前,拼命向岸上看去。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袅娜的身影,身上穿着素白的宫裙,足够与皓月争辉。不过她微微扬着下巴,骄傲如一只鸢鸟,神情冷漠得可怕,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温柔蜜意。   那不是浔月吧,不是他认识的浔月。只是她的姐妹,或者长得相似罢了。   往后骆舟齐无数次这么告诉自己,直至他相信了这个说法。   那个娇弱的浔月,那个说会给他一个惊喜的浔月,那个说要随他浪迹天涯的浔月,怎么舍得杀他呢?   “按照你所说的故事,我猜想,李浔月从一开始就骗了你,她并不是什么宫女的女儿。”   “那她是谁?”   叶秉烛道:“桓帝时期,宫中子女众多,仅仅是一个宫女所诞下的公主,是绝不可能一人独居一座宫殿的。她或许是罪妃的女儿,且母家的势力不容小觑……况且,你们的计划你说得天衣无缝,实际上却漏洞百出,不可能不被察觉。除非,有人在背后为你们铺路。”   这个人,知道了起义军的全部计划,她不仅没有声张,甚至还顺势而为,顺水推舟,想做鹬蚌之后,独独得利的那个渔夫。   她确实做到了。   等到起义军谋害宗室成功之后,她再带自己的人马剿灭起义军,力挽狂澜,扶大厦将倾。   之后若要再做任何事情,都可算名正言顺了。   当然,这些都不是叶秉烛的高明推测,而是真实记录在史书上的过往。   这个救大绥于危难的人,就是之后大名鼎鼎的摄政公主——肃和。   “谁?怎么可能会有人帮起义军?”骆舟齐不肯相信。   叶秉烛只说了一句话:“后世史书有言:桓宁之变,起义军投毒谋害宗室,幸得肃和公主率禁卫军拼死抵抗,终挽狂澜,剿灭贼匪。因宗室死伤惨重,肃和公主临危受命,临朝监国。”   “肃和公主?”   “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李浔月的封号。史书上对肃和公主的闺名没有记载,但只能是她。”   只能是她。   是李浔月。   所以那些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吗?   那个落寞地望着月亮,说自己渴望自由,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的姑娘,都只是伪装出来的假相,精心摹画的皮囊?   她用虚情假意欺骗自己,只是为了骗取起义军的情报。而自己,才是起义军失败的千古罪人!   这不是他苦等一百年,想要的结果。   不可能!   这都只是叶秉烛的推测罢了,浔月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对,这些都只是姓叶的想要蒙蔽自己的谎话!骆舟齐越想越怒,熊熊燃烧的业火从胸口焚到了灵台。他将被欺骗的怒火,导致起义军失败的愧疚,和多年期许终落空的不甘,都化作了如有实质的怨气——然后向着叶秉烛倾泻而去!   “我竟容许你聒噪了这么久,你胆敢骗我,还不受死?!”   骆舟齐大喝一声,五指成爪,向着叶秉烛袭去!   叶秉烛到底是生魂,哪里敌得过一百多年道行的水鬼,只有乖乖认命领死的份儿。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双手,搭在了叶秉烛的肩上!   紧接着,叶秉烛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阵大力拉扯到身后,而骆舟齐的攻击,则尽数被化解在另一道灵力之下!   按理说,叶秉烛是一缕游魂,并不会有心跳,可他还是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撞击着。   他忽然想,这个妖鬼说过,不会让他轻易死掉,原来是真的。   墙子一身绯衣立在叶秉烛身前,背影挺拔清癯。这回他并没有借助任何避水的法器,直接下到水里。   墙子对上暴怒的骆舟齐,理直气壮道:“水鬼,我找不到害死你的人,所以咱们还是别拐弯抹角了,直接打一场吧——谁赢了,他就归谁!” 第24章 神魂归位   “你算什么东西!”骆舟齐暴喝一声,信手一挥便掀起一道漩涡卷向墙子和叶秉烛。   墙子想不通动手就动手,为什么骆舟齐要骂自己。但他知道自己原身与水相克,不敢在水中缠斗,一心想要速战速决。若是单论实战,他也未必会输给骆舟齐,可惜今日要护着一个没用的叶秉烛,难免左支右绌。   水下毕竟是骆舟齐的地盘,他又看出墙子一心要保叶秉烛,心里冷哼一声,指尖光华汹涌而出,一击冲着墙子,一击冲着叶秉烛。   墙子当即聚起灵力,在叶秉烛面前竖起一道气盾。两道灵力相撞,顿时消弭于无形。而骆舟齐抓住时机,近身一掌拍在墙子胸口上!   “砰”的一声,很诡异。   如何也不像是拍在了肉体上。   骆舟齐只觉手上触感坚硬,掌心麻木隐隐作痛,像是实打实地捶击在了一堵墙,或者一块硬石头上。   如果不是墙子后退几步,神情痛苦,骆舟齐还以为是中了对方的什么计谋,或是他提前在胸口上聚力抵挡。   墙子捂住胸口,道:“你是真的要我命啊?”   不是说好了就只是切磋吗?   如果要拼命,他可就不干了啊!   骆舟齐不与他废话,只一心要取这两个碍眼东西的命。   正在此时,头顶水波猛地荡起层层波浪,而一人便踏着浪,负手优哉游哉地潜来,一身书生的儒衫滴水不沾。   墙子一看,正是不知去哪里鬼混了一番的杨絮!   “你怎的不等我死了才来!”墙子没好气。而且来就来,还换了身衣服,装模作样的!   杨絮慢悠悠地说:“这么说,我来得不是时候,这就走……”   “等等!也不是非要等我死的。”墙子忍气吞声。   骆舟齐冷笑:“一株柳而已,我一起杀!”   杨絮却道:“等等,骆将军,我不是来与你动手的。”   一句“骆将军”,听得骆舟齐一阵恍惚。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呢,恍如隔世,竟是字字珠玑。   凭着这一声“骆将军”的情谊,骆舟齐停下手:“你有什么遗言,尽快说吧。”   杨絮先拱手行礼,给足了骆舟齐面子,才道:“骆将军,我找到了你想要的答案了。”   “是什么?”骆舟齐面色阴沉,如濡湿粘稠的水草。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费什么功夫,或许只是希冀着能从柳树精口里说出些其他答案来。   自欺欺人罢了。   杨絮见他面色不虞,心中先打了鼓,再回想方才他与墙子动手,分明是存了杀心,招招不留情面。   难保不是墙子这泥木塑成的脑子告诉了他真相,叫水鬼恼羞成怒。   “我想我的朋友或许已经告诉了你,”杨絮话锋一转,避而不答,“但是我翻遍史书,竟找到了关于你的记载。”   “是什么?”骆舟齐追问。   “肃和公主摄政之后,的确要求史官将你的身影从史书中抹去,但她的目的只是不愿你以谋反罪名受后世万载唾弃。”杨絮顿了顿,看着骆舟齐面色稍霁,才又说道,“妖鬼无法接触人界之物,我以法器记录了书上的内容,你运转灵力即可看到。”   说着,他将一个素白的扇形法器递给水鬼。   骆舟齐迫不及待地接过,他太想知道后世对他的记载了,哪怕只言片语也好。他抬手运转灵力,可惜法器吸收了灵力,却丝毫不见反应。   难道是不够?   骆舟齐倾注更多灵力。   还未等法器有回应,骆舟齐先听到柳树精大喝一声:“走!”   骆舟齐心道不好,那头杨絮就已经向着水面浮去,而墙子则拉着叶秉烛紧随其后!   一切都只在刹那之间,骆舟齐手中的“法器”猛地白光大作,如夏日最不可逼视的烈阳。而刚刚它吸收进去的灵力,骤然倾泻而出,其势摧枯拉朽,不可抵挡!   “啊!”   脱手已经来不及,骆舟齐只下意识眯住眼睛,身体就被巨大的力道轰然击中,瞬间便飞出数丈!   柳树精使诈!   骆舟齐恨恨地盯着三人愈来愈远的身影,却无力再阻止。   墙子紧紧攥着叶秉烛的手腕,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被炸死。叶秉烛垂眼看着圈在自己腕子上的手,心头如有一把细细的刷子,又缓又轻地抚动。   不难受,但又好像在滋生出一些其他的东西来。   可惜叶秉烛还没想清楚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墙子就先放开了手。   “杨大才子,你是去哪里寻的这么厉害的法器!”墙子兴奋地盯着杨絮,伸出手,无声地催促着他再拿一个出来。   杨絮抽出折扇,一把敲在墙子的手上:“哪里有那么多法器?不过是一片龙鳞罢了。我是看那水鬼太看重身后事,所以才诈他一诈。”   “厉害啊,你还懂兵法!”墙子伸出大拇指,无所不用其极地吹嘘,“如果不是你,小弟我可就小命难保了。不过,你去何处寻来的龙鳞?”   杨絮眸光沉敛:“神魂不能离体太久,你快带他回去吧,若是迟了,恐生变数。”   也是,如果叶秉烛肉身死去,可就白费力气了。墙子这才看向立在一边的叶秉烛:“走吧。”   二人告别杨絮,往含凉殿去。   叶秉烛想了想,寻了个话题道:“这世上当真有鬼神。”   “有没有神我不知道,但是妖鬼确实是有的,只是尔等凡夫俗子,肉眼凡胎看不到罢了。”   二十年前,建木神女下凡救世的故事至今还传得沸沸扬扬,全大绥的百姓都是信神明的。   叶秉烛曾经嗤之以鼻。他见过太多人受苦,见过太多人祈祷,可为什么没有神明来拯救他们呢?   直到现在,竟然是妖鬼来救了他。   谈话间,二人已经回到含凉殿。叶秉烛的身躯平躺在偏殿,如沉沉睡着。   “我醒来之后,是不是就会恢复肉眼凡胎,再见不到你?”   墙子不甚在意:“是。”   叶秉烛眉头一动,追问道:“你为什么要顶着危险来救我?”   看他的表现,分明是怕水的。   墙子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只想快些催促他神魂归位:“当然是为了岳凛。”   为了……谁?   叶秉烛呆愣一瞬,猝然听到了一个他全然没有想到过的名字。   为了岳凛?所以,他才会来救他?   叶秉烛想起来了,他们第一次在梦里相遇,也是因为这个妖鬼总是缠着岳凛。   所以,他是,对岳凛有其他的情感?   【作者有话说】   叶秉烛:好消息,我回来了。坏消息,雄竞开始了。   墙子:?   岳凛:……啊? 第25章 劫后余生   墙子附身回到袁强的身体里,第一时间就从柜子里钻出来。   他离体时怕肉身被人发现,叫凡人以为他死了,便将身躯藏进了柜匣里。   “卡吧——”   骨头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不堪重负后的呻吟。   墙子捏揉关节,活动着身躯。不知是这具肉身因为他离体太久,已经开始出现了僵化,还是因为蜷缩在柜子里太久,一时难以活动。果然凡人的躯体脆弱又神奇,就算是灵力修补也无济于事。   墙子皱眉,调理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往叶秉烛的偏殿去。   他一推开房门,就碰到了拿着一本书在栏杆下一边扫地一边看的小叶子。   “小强子,你这一上午去了何处偷懒?”小叶子停下扫把,没好气地指责,“你不知道叶公子出了事,需要人照料吗?”   他把含凉殿附近都找遍了,连袁强的哥哥袁引的去处也找了,就没看到小强子的人。   墙子心中暗道,他就是去“照料”出了事的叶公子去了。   “我这就去看叶公子!”墙子不甚在意地大喊一声,转身就冲进了偏殿。   “哎……”小叶子还要再说,却根本拦不住墙子的脚步。他无奈地摇摇头,幸好他这是在含凉殿,自己也没什么害他的心思。他这样的懒骨头,又偷奸耍滑的性子,在别的宫中不知道已经挨了几顿罚了。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和机缘。想到这里,小叶子又抬起书,一边看一边慢悠悠地洒扫。   却说叶秉烛的神魂一靠近自己的身躯,便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牵引之力,像是在引导着他回归到正确的地方。他顺着这力量,慢慢闭上眼睛,走进了一片黑暗。   他慢慢地走着,脚步越来越快,忽然前方有了光亮,他毫不犹豫地冲向光明——叶秉烛豁然睁开眼睛!   入目是偏殿床铺的顶帐,上面还绣着他很熟悉的纹样。   他这是,活过来了?   叶秉烛抬起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腔子里的心脏跳动,带起规律的震感。他第一次那么专心地感知自己的身体,感知一呼一吸间,空气拂过鼻尖的触感。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毫不客气地推开。   叶秉烛立刻拢好衣领,看向来人——正是照顾他和岳凛起居的小太监小强子。   此时,恰是正午时分,春日暖阳高悬正空,万物生发。   “叶公子,你身体可好吧?”墙子本想直接问他神魂归位有没有不适,但一想到自己现在寄居在凡人躯壳里,理应是不知道那些水鬼、神魂之事的。   叶秉烛盯着墙子,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忡,但他很快便恢复过来,正色道:“尚可。”   墙子放心了,只要这人不死,那他就不是白费力气。   “那我走了,小叶子还在外面等我干活。”墙子说着转身欲走。叶秉烛却疾声道:“留步!”他说着想站起身,可一日多的神魂离体让这具身体虚弱异常,他一站起来就眼前阵阵发黑,头晕目眩。   “哎,你当心别摔了!”墙子上前扶住叶秉烛。自己这么用心救了他,可不能磕坏碰坏了!   叶秉烛反手捏住墙子的胳膊,等到眩晕褪去,便再抬眼认真地打量墙子,眼含疑惑。   “怎么了,是有事要说吗?”墙子追问。   没想到叶秉烛这时却摇摇头,松开墙子:“没事,你,你走吧。”   墙子:“……?”   莫名其妙!   叶秉烛盯着墙子毫不留恋,扬长而去的背影,眉峰低压着,面上并无大的神色,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竟然看到了!   他……他看到了那个救他的妖鬼,就附身在小强子身上。   从小强子推门进屋,到问候自己的身体,再到搀扶自己坐下,都是那个妖鬼在操控身躯!   他,其实就是小强子!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肉眼凡胎,见不到妖鬼。为什么,他竟还能看到那个妖?   是因为他曾经魂魄离体的原因吗?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感到极度恐惧,不知所措。可经历了落水风波的叶秉烛却不知道为何,心脏极速地跃动着,还伴着几分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激动和……愉悦?   他在高兴什么呢?叶秉烛想起来了,他归位前问的最后一个问题,那妖鬼给的答案是——为了岳凛。   所以他,是对岳凛有其他的情感?除此以外,叶秉烛想不通岳凛还能和一只妖有什么关系。   这种感情是爱慕?小强子为了岳凛才附身到凡人身上,费尽心思来到含凉殿。甚至为了岳凛不伤心,顺道来救自己这个没用的凡人。   叶秉烛的脸色蓦然冷了下来。   他在高兴什么?又不需要别人救!   小强子又到底喜欢岳凛什么?   他其实并不比岳凛差,岳凛可以做到的,他之前只是不屑于去做。如果他去做,只会做得比岳凛更好!   “笃笃笃!”   叶秉烛正思绪万千,房门又被敲响了。他知道门外的人一定不是小强子,因为这个妖哪里管人间的秩序,要进门一向是直接闯入。   “进。”   这回来的,正是岳凛。   “叶兄,我听小强子说你醒了,特意来看看。你昏迷了两天一夜,我很担心你。”岳凛说着,却对上了叶秉烛怪异的眼神。   那里面包含的情绪很复杂,如果真要岳凛说……那应该是一种审视的,研判的,比较的眼神。   这是怎么了?睡多了脸部还不协调?眼皮抽筋?   叶秉烛却暗道,好啊,那妖鬼一看自己没事,便迫不及待地去找岳凛邀功去了。   “怎么了?”岳凛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当初叶秉烛落水,还是受了自己的连累。他为了给漠渎出头,被二皇子的人暗算,没想到被推落水的却是叶秉烛。岳凛有些担心叶秉烛会耿耿于怀,最终伤了感情。毕竟还要住在同一座宫殿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坏了关系可不好。   “无事。”叶秉烛挪开视线,转而又很不在意地说,“你和那个小太监的关系倒好。”   岳凛一头雾水:“啊?”   而此刻,正悠闲地倒在回廊上看云朵的墙子,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第26章 寿辰将近   叶秉烛落水的事,闹出的动静并不小,甚至差点惊动了内宫的总管太监徐嵘。   不过好在最后并没有谁受大伤,此事也就这么草草翻了过去。而叶秉烛回到学苑听讲学时,夫子陈闻道对他都没有那么严苛了,甚至还出言安抚了他几句。   叶秉烛面无表情地受了,心中却在思考一个诡异的问题。他近日发现,自己确实能够看到那个附身在袁强身上的妖鬼——但却不是任何时候。   似乎,只有到了正午之时,他才能短暂地见到妖鬼。而一过了午时一刻,他便恢复了“肉眼凡胎。”   陈闻道对叶秉烛的神游太虚见怪不怪,想到对方才受了委屈,便也没出言责怪,只对其他人说:“诸位在此求学,不仅在学业上要尽心,更须知身旁都是同窗,应互相友爱,不生事端!”陈闻道不仅给他们授课,还总管皇子伴读们的学业,故而语气里带着几分肃然。   二皇子李奕璋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叶秉烛,心里无所谓地冷笑。那天他们就是冲着叶秉烛去的,为了报在演武场的那一箭之仇。   他是二皇子,未来的皇帝,可并不惧怕整死一个武官的儿子。姓叶的若是死了,倒也就罢了。可惜啊,没有淹死他。不过没关系,李奕璋想,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一定要让叶秉烛知道,敢对他无礼的人,定然要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陈闻道并没有注意到少年们之间的恩怨官司,继续道:“这几日,学苑与徐嵘徐掌印商议之后,决定分派一批侍从到学苑,既是助尔等专心向学,也有监督之能。”   此话一出,课室内的少年们顿时面面相觑。   其一,学苑之事应该是内阁与翰林院负责,现如今却落到了徐太监手里。可见现如今前朝的党派之争,阉党的势力已经占尽上风。   其二,他们可都是王宫贵胄之后,身份何等显耀。叫这些太监来监督听学,岂不是自贬身份?   常常跟在李奕璋身后的世家子不屑道:“一群阉人,怎敢来管我们的事情!”   连一向平和持中的岳凛,都认同地暗暗点头。唯有叶秉烛垂眸不言。   在这群公子哥的眼里,人自然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而那些贫贱的人,就理应死在尘埃里,腐烂在淖泥中。   他们只是比那些太监命好,会投一个好胎罢了。   陈闻道内心也理解这群少年所想。在他的眼里,朝臣要比这些少年“屈辱”得多。因为皇帝多年荒废政事,偏宠信太监徐嵘,将其地位一升再升。现如今,朝堂都快成徐嵘的朝堂了,大臣有事觐见,须先得了徐嵘的首肯。甚至有时皇帝不愿见,朝事都是向徐嵘禀报。   难怪现下民间都称徐嵘为“小朝廷”“隐皇帝”。   但为了安抚众人,陈闻道转开话题:“下月十九,是陛下诞辰。届时学苑会休沐十日,共庆吉时。”   一说到休沐放假,少年们立刻把刚刚的那点“屈辱”抛之脑后了。甚至有人已经小声地开始讨论,要相约出游。   下了学,岳凛问叶秉烛:“叶兄,休沐这几日,你可有什么安排?”   叶秉烛抬眼,心中不耐,冷声道:“无。”   岳凛抿唇:“叶兄,愚弟可是得罪了你?怎的你清醒之后,便对我不冷不热?”   叶秉烛不想理他,但转念一想,岳凛这种锲而不舍又处处充好人的性子,似乎确实也招某些人喜欢?   叶秉烛遂放缓了声音:“你想多了。”   学苑之外春风正盛,陈闻道手里拿着授课的书籍,还未走出多远,便被一道怯懦的声音叫住。   “陈夫子,请留步。”   陈闻道回首,身后正是北戎质子漠渎。   这几年大绥北戎时有摩擦,陈闻道虽然不喜番邦,但对这个幼时便孤苦无依地来到大绥,课上还颇为认真的弟子心存几分怜悯。   “何事?可是有不懂之处?”   漠渎摇摇头,他已经比陈闻道高出一个头,只是身形并不如大多数北戎人雄壮:“我是想要问问夫子,下个月陛下诞辰,北戎……会不会来人贺寿?”   他问得小心翼翼,麦色的皮肤衬着一双黑压压的眼睛,显出几分可怜来。   陈闻道想,他这么问恐怕不只是想念亲人这么简单。此次皇寿,邀万国同贺。如果大绥和北戎的关系,已经恶化到连贺寿都不愿意派人来,那么他这个质子的日子,只怕会更难。   漠渎平日里被困在皇城,只能小心又惶恐地打探消息。   “当然,”陈闻道怜悯地拍拍漠渎的肩膀,“北戎已经回了消息,会由大王子带队前来皇城。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亲人了。”   “大王子……我的大哥?”漠渎眉峰扬起,深邃的眼窝里迸发出光彩,惊喜又不敢置信地再次求证,“是我的大哥会来吗?”   陈闻道说:“是,到时候他入宫贺寿,你们便能再见了。”   漠渎欢天喜地地与陈闻道告了别,沐浴着陈闻道的目光离开。只是他转身的一瞬间,脸上的笑意便全部消失。   四下无人,只有此刻,他既不是学堂里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漠渎,也不是与亲人阔别十年,“思乡心切”的质子。   漠渎想,他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的,他本应该是北地的狼,被困在酥骨的南国太久了。他必须想办法回去!   他转过假山,迎面撞上一个身着宫女服饰的少女。   “王子恕罪!”那少女显然是认识漠渎的,当即跪下身子,垂头认错。   漠渎在宫中的地位尴尬,肯唤他一声“王子”的人并不多,他不由得垂眼睨着那宫女,心中起了几分兴味:“起身吧,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张秀美又楚楚可怜的面容,柔声道:“奴婢是奕河公主殿里的婢女,名唤青容。”   奕河公主是皇帝的二女儿,年纪与李奕璋相仿,按照中原的习俗,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   生得确实不错,只可惜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对自己没什么帮助。漠渎想着,随手摆了摆,示意她起身:“你走吧,并没有冲撞我。”说完,他便径直离开了。   青容看着漠渎愈走愈远,心中提起来的那口气才终于松了。她好不容易混到了一个在公主殿的差事,可不能轻易丢了。幸好今日撞到的是那个北戎质子,若是二皇子、三皇子那几个,恐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第27章 手足情深   皇城里最近出奇地清静。   哦,墙子倒不是指的人间所属的阳界,而是妖鬼所在的阴界。   往日里,常有妖鬼来来往往,爱与他插科打诨的也不少。寻常时不觉得,但最近的确少有妖鬼来“骚扰”他,倒叫墙子觉得清静不少。   难道是因为他附身到了人族身上,妖鬼们孤立他?   还是说,皇城呆腻了,去了别的地方?这对于妖鬼族来说,倒并不是罕事。天帝绝地天通之后,人族与妖鬼之间的来往也从此隔绝。如果说人族是喜欢定居于某地,从此不再颠沛流离,那么妖鬼便是居无定所了。   “小墙子公公,你说个故事来解闷呗。”永继坐在窗台上,如藕节般肥胖的小胳膊撑在窗沿上,小腿连着一截藕粉色的小裙子耷拉着,还一悠一悠地晃。永继的外貌与人族五、六岁的女童无异,生得敦实可爱,两个总角像馒头一样杵在头顶,让妖鬼一看就想揪。   墙子想要一巴掌拍在她的脑门上,手掌却径直穿过永继的头顶。当了几天人,他竟然忘了,人和妖族之间不可跨越的界限。   “你还想打我?”永继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脸蛋儿粉嘟嘟的,毫无凶狠可言,“你住在我的家里,竟然还敢打我?”   墙子翻了一个白眼:“这里怎么就是你家了?你拿出证据来!我还说这是我家呢!”   永继漂浮起来,双手叉腰,怒哼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一直都在含凉殿的!我从前跟着我娘一起住在含凉殿的!”   永继是个小孤鬼,应当是小小年纪便夭折了,死后魂魄不欲往生,便留在了这里。   墙子已经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只知道一认识永继,她便已经是个粉雕玉琢但嘴巴贱兮兮的小女孩了。想来她的母亲,也八九不离十,是个傲慢骄矜的女人。   墙子正要说话,突然窗外传来小叶子的声音。   “小强子!你在窗口杵着做什么?”   墙子不管永继了,应道:“我在看窗户需不需要擦一擦。”   小叶子撇嘴,却没有拆穿这个离谱的借口,只说:“你兄长在寻你,恐怕是有事情。”   墙子思索了片刻,才想起小叶子口中的“兄长”是谁。   袁引,他叫自己能有什么事情?   这段时间,其实墙子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袁引。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与这个“兄长”相处,似乎人族的头脑里,亲人是很亲密的关系。   墙子从诞生起就是一堵墙,也没有别的墙修成精怪,所以他从没拥有过亲人。   更重要的是,他怕自己不注意露出马脚,引起旁人的疑心。   “他说在小崇楼等你,你快去吧,别叫他等急了。”小叶子催促。   墙子认命了,拖着脚往约定的地方去。   袁引一见着墙子,先上前来,把手里的木盒子递给他:“这段时间跟着两位公子读书,没有惹祸吧?”   墙子能惹什么祸?他又不是杨絮,成天穿得招摇还到处晃荡。他又不是昭妃,成天目中无人,心比天高。   “快接着啊。”袁引把盒子又晃了晃,“里面是好东西!”   墙子心里一动,接过盒子打开,第一层放着两块精致的点心,雕成了花朵的模样。揭开隔层,下面竟是两块碎银子。   ……好东西?   袁引见墙子大喇喇地敞开盒子,一把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地说:“回去再看,别太惹眼啊!”   墙子点头:“哦。”心里却不屑一顾。不就是些碎银子,他一不稀罕钱财,二来,这些银两也不多,根本没贼会惦记吧。   袁引笑道:“我知道你之前在袁家村的时候,肯定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点心。这是我在宫里差事办得好,贤妃娘娘赏赐的。我吃了一块,想着你也肯定没尝过,特意给你送来。”   贤妃就是皇二子李奕璋的生母,她父兄在前朝为官,颇有些地位。   墙子抬眼,见袁引一脸得意,好像已经得了天大的赏赐似的。他心里忽然破天荒生出几分怜悯来,几块点心而已,袁引看得这么重,还分给他……   这就是亲人吗?   袁引等墙子收好了盒子,才继续道:“我最近在宫里表现不错,得了陈懈公公的抬举——他可是大红人徐嵘的干儿子——我现在在司设监当差。小强,你来跟我一起吧,我们互相有个照应。说不定以后,还能跟着陈懈公公飞黄腾达呢!”   墙子附身到袁强身上,又不是为了做太监中的状元。他现在呆在岳凛身边就挺好的,岳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个就能知道。   “不了,我觉得在含凉殿也挺好的。”   袁引一愣,但很快又释怀了。在他的印象里面,自己这个堂弟什么都听自己的,傻乎乎没有个自己的主意。但是人都得长大,尤其是他们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如果不尽快长大,或许就永远等不到长大的那一天。   “也好,”袁引点点头,“你跟着伴读,总比侍奉宫里其他贵人要好得多。不过,下个月就是皇帝诞辰,届时宫里需要调派大量人手。我已经托人安排了你与我一起负责布置宫殿与宴会陈设了。你到时候做事机灵一些,赏赐肯定少不了!”   墙子故作欢喜地点点头。如果袁引能托人让他贴身伺候岳凛,那就更完美了。   袁引现在事务多了,也不便在外逗留,否则被旁人捉住把柄,从现在的位置上扯下来就不好了。他又叮嘱了墙子几句,匆匆离开了。   墙子抱着木盒,目送袁引离开,结果一侧身就发现一个人正站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   这人怎么比自己还像个妖鬼?!   “叶秉……叶公子。”   叶秉烛神色如常,道:“你刚才在与何人说话?”   墙子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盒子:“我兄长,给我送好吃的,还有钱。”   “兄长?你还有兄长?”叶秉烛狐疑。   这语气,好像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一样。墙子不满地想,太监只是不能有孩子,难道连兄长都不能有吗? 第28章 怪异所见   人族常说:“患难见真情。”   经历了水鬼之事,墙子对叶秉烛这个凡人多了几分耐心。   回去的路上,墙子发现宫人都是垂手跟在“主子”的身后,可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叶秉烛身边,叶秉烛似乎也没有不欢喜。   两人沉默良久,叶秉烛忽然说:“怎么之前没有听说你有兄长?”   墙子:“你也没有问过我啊。”他自己也想不到,附身而已,竟然还能多个兄长。   “这是他给你的东西?”   墙子理所当然:“你眼睛没看见刚刚我和他站在一起?”   凡人怎么都这么喜欢明知故问?   这样的话,换成一个普通的太监,或者换一个“主子”,都会是不敬的罪。   但两人都浑然不觉。叶秉烛没有接话,更没有愠怒。   他抬眼,太阳已经快要升到头顶,正午时分即将到来。几朵浮云慢悠悠地移动着,几只晚春的飞鸟掠过天穹。   突然,叶秉烛眼前一阵模糊,像是被蒙上一层薄纱,头也感到眩晕……   “你没事吧!”墙子眼睁睁看着叶秉烛身子一晃,像是站不稳的样子,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臂。   叶秉烛垂下眼睛,脸上毫无预兆地绽出个微笑来:“无事。”   他又看到了。   每到正午,他就可以看到这个附身在袁强身上的妖鬼。   这回离得近,叶秉烛瞧得仔细。这妖看起来很年轻,模样也俊朗好看——或许妖都喜欢幻化成俊美的少年模样。他的嘴角微微垂着,这是凡间常说的“苦相”,可放在他脸上却丝毫不见愁苦。唯一能将这张脸与妖扯上关系的,便是他暗红色的眼瞳。   “当真无事?”墙子皱眉。这人眼珠子都放空了,明显是神思恍惚,还说没事?   叶秉烛摇摇头,提步继续往前,故作不在意,也不扭头再去看墙子,脚步却轻快愉悦。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叶秉烛其实对这个妖鬼有很多疑问,但他怕自己一开口,揭穿了墙子的身份,墙子就会疏远自己,再也不现身。毕竟,毕竟他不是岳凛,并不得这个妖鬼的喜欢。   墙子哪里知道叶秉烛此时在想什么,他正走着,突然余光中瞥见一抹自己非常熟悉的浅青色身影。   那是……墙子定睛一看,认出了那身影,不是杨絮又是谁?   可,杨絮怎的还带着一个被定住的小妖鬼?   难道这不正经的柳树,要威逼别人小妖鬼做什么人家不甘愿的事情?这可是大大的不好!   墙子直觉不对,但自己现在附身在凡人身上,不能追上去,只能在心头暗暗记下了这事,等来日有了空闲,再好好盘问盘问杨絮。   两人回到含凉殿,毫不意外地看到岳凛又在温书。   墙子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每次见到岳凛看书,便觉他离死期不远了!   叶秉烛却敏锐地捕捉了这声叹息,道:“你也想念书?如果你想,我倒是可以……”   墙子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神色凛然:“并不。”   怎么能产生这样的误解?   反倒是小叶子凑上前来,巴巴地笑道:“其实奴才入宫前上过几天学,认得字。”墙子也记得,常见小叶子扫洒时也是拿着一本书册。这书还真如此有魅力?   小叶子和叶秉烛,原是同姓,只是人生际遇却天差地别。在人族,出身要远比这个人本身重要得多。很多东西,有的人穷极一生都得不到,但有的人出生便已经拥有。   叶秉烛这回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小叶子见他没了后文,落寞地缩了缩脖子,脸上是自讨没趣的尴尬,却还是强撑着笑意:“叶公子,从明日起,来贺陛下寿辰的外国使臣便要陆续进京。宫中一时人手不够,奴才和小强子要调派去服侍。不过,听说叶将军不日也要抵达京城,您可以与家人相聚了。”   因为皇帝寿辰,学苑也休沐,父母在京中的伴读们,早早地就回家去了。那些还没有回家的少年,也在期盼父兄可以入京朝贺,自己也好与亲人见上一面。   可叶秉烛却没有丝毫欢喜,他垂下眼,敛住了一切的情绪。   入夜。   墙子总是想着白日里看到的情形,杨絮挟持一个被定身的小妖,匆匆而去。他心中总觉得怪异,又是个耐不住好奇心的妖,挣扎一番后,决定脱离肉身去看看。   墙子顺着记忆,回到白日里看到杨絮的地方。当时杨絮是向着西北的方向去的,冲着皇城最中心的所在。   皇城中心,那就是中正殿了。   墙子寻到中正殿,在路上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难道是他多心了?墙子凝眉暗自思衬,可如果无事,为何杨絮神色异常,还要定住那妖鬼,不让他挣扎?   墙子站在中正殿的甬道外,仔细打量着这一方小小天地。中正殿之前是皇室礼佛之处,但当朝皇帝笃信鬼神,这里的佛像便全部换成了某个女神仙的塑像。   殿外的两侧遍植浅青色的花朵,墙子没有见过,也唤不出名字。现在正是花期,花朵开得茂盛。   突然,墙子发现在花丛之下,有微弱的明黄色光亮在闪烁!   他心头一动,赶紧上前。   这光亮分明是灵力施展后留下的痕迹,被挡在繁花的枝叶下,若非夜风吹拂,是断然不会被发现的。   明黄色灵力的痕迹,好熟悉……墙子蹲下身子,脑中刹那间闪过在御花园的水底之时,杨絮递给水鬼的那枚“神器”。它在吸收了水鬼的术法后爆炸,迸发出的灵力与这里的痕迹相同!   当时,杨絮说,那枚“神器”是一片龙鳞。墙子还纳闷过,杨絮是如何得来的龙鳞。可杨絮却转开了话题,避重就轻。   杨絮,又是杨絮。   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太多巧合碰到一起。这柳树精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墙子敢断定。   墙子翻转手腕,调动周身灵力,尝试着触碰枝叶上的灵力痕迹,感知留下它的妖鬼究竟如何。   可没想到,墙子的灵力在注入花叶上的一瞬间,他眼前突然一花——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片昏暗的洞窟! 第29章 地宫石井   黑暗而寂静,间或有水滴的声音,落入到不知深浅的潭里,发出清脆而空寂的响动。   墙子猝不及防地落到这漆黑的洞窟中,心里难免惊慌。他亮起一点灵力在指尖,回身仔细查看。   眼前是一面长满青苔的石壁,身后则是一条蜿蜒的石阶,不知道通向何处。墙子伸手,妖鬼之躯穿过了石壁,什么都触摸不到。他又聚起灵力,尝试着通过来时的方法再回去。   可灵力倾注进石墙,没有任何回应。一般来说,人间阳面的地形是困不住阴面的妖鬼的,所以墙子过往可以穿墙而过,不受拘束。   可这黑暗的地穴显然不同以往,它被人施加了单向的结界,且能困住妖鬼。   施加结界的人是谁?能够对身处阴面的妖鬼也起效用,是某一个妖鬼族大能,还是……传说里的神族?   墙子脑袋里满是疑问,顺便狠狠地唾骂了杨絮一番。如果不是为了这不老实的柳树精,他能误打误撞来这么个鬼地方?   来处已经无法出去,墙子只能另寻出路。他观察着身后的幽深不知通往何处的甬道,举步而去。   越往下走,周边越宽敞,逼仄之感消失。头顶嶙峋的石壁逐渐变得平整,出现了瑞兽,花朵,祥云的图案。脚下的道路不再坎坷,周边甚至有地下暗河,被做成了小桥流水。谁也无法想到,在大绥的浩浩皇城之下,竟还能有这样一个地宫。   墙子好奇心大起。他从皇城中诞生,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竟从来不知道脚下是这样的。他继续往前,忽然耳中隐隐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沉重的声音。   这声音如闷雷,又如重鼓,叫人听得心头烦乱。   墙子忽然生出了一道强烈的直觉,那前面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他必须把它找回来!   墙子顺着声音的方向,很快就站在了一座“宫殿”之前。   这宫殿的样式古朴,不似头顶上的皇城那般恢宏大气。石头雕刻而成的“琉璃瓦”铺陈在顶,两根盘龙柱顶天立地,柱身上的石龙也栩栩如生。   墙子多看了几眼,惊觉这宫殿的样式,与他本体那堵红墙所立的宫殿竟十分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外面宫殿中,盘龙柱上的巨龙矫首昂扬,威风凛然。而地宫盘龙柱上的雕刻的龙却眉目低垂,俨然一副俯首称臣的模样。   墙子举步进入宫殿,那沉闷的声响更盛,可印入眼帘的却根本不是他以为的宫室,而是一口与宫殿格格不入的石井!   外面是辉煌的宫殿,里面却只是一口井。   但墙子并不因这莫名的石井而敢有丝毫的怠慢,因为那如闷雷般的声音就是从井中传出。   石井井口约莫五人合抱大小,从四周的石墙上,却延伸出五根拳头般粗细的铁链,另一头探进井中,崩得死紧。   石井下面锁着一个怪物!   看来他的直觉是很不准啊,怎么引着他来看这么个怪物?!   墙子心头猛跳,他甚至不知道那东西是属于妖鬼族的阴面,还是人族的阳面。如果它是属于妖鬼族的阴面,那么它无法伤害人族,何需用铁链锁着;如果它是来自人族的阳面,那又是谁有这个能力,困住了它?   正当墙子满腹疑惑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呜呜”的声音。他的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立刻飞到了宫殿的顶上,将自己“融”进了石壁里。   下一刻,一个鹿头人身的怪物就从宫殿外走了进来。他身躯高大如山峦,肌肉遒劲,头顶上的鹿角扭曲硕大,沉沉地向后坠着。而鹿头人的肩膀上,则扛着一个小小的妖鬼。   那妖鬼在鹿头人手上毫无反抗之力,吓得瑟瑟发抖,整个身躯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墙子定睛一看,那妖鬼不就是白日里他看见的,被杨絮施了定身术,挟持而去的那只!   还不等墙子想明白,就听到鹿头人瓮声瓮气地说:“主人,这是杨絮送来的妖鬼。”   果然是杨絮!   这段时间皇城内的妖鬼越来越少,并不是墙子的错觉,而是他们被杨絮坑害了。   突然,巨大的黑色阴影笼罩住了井口,并且扩散的范围还越来越大。墙子定睛一看,才猛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阴影,而是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   可影子的主人,在哪里?   影子从石井之中钻出来,直到蔓延到鹿头人的脚下。它伸出黑色的“手”,攫住了鹿头人手中妖鬼的脖子。   那小妖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吓得目眦欲裂,脸上的惊恐和绝望几乎要溢出来。   鹿头人松开辖制住他的手,小妖鬼刹时被影子给拖拽到了地上,并且还在不断地向石井里拖去。   从墙子的角度看去,便像是石井中伸出了一条黑色的巨舌,卷住了小妖的脖子要迫不及待地吞噬他!   这一幕实在太诡异,也太骇墙了。   墙子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吞咽声,这本来应该是极小的甚至比落针还低微的声响,连墙子自觉都没有留意。   黑影却陡然停住。   然后,在墙子震惊的目光里,它将那小妖“吞”进井口,再慢慢延伸,变成一个人形的影子。   “有客人来了,稷厄,你不扫径相迎,还让客人独自上座,实非待客之道。”   它说完,一道明黄色的灵力从黑影中迸出,直指墙子而来。   墙子闪身躲过,凌空向着宫殿外冲去。   那个名唤“稷厄”的鹿头人这才瞧见墙子,他带着几分被愚弄的恼怒,大喝一声,半空截住墙子。   墙子自知一战在所难免,这两个妖鬼他见所未见,实在不知对方底细,不敢托大。他见稷厄一掌袭来,当即运气浑身灵力抵挡。   没成想,稷厄一掌拍在墙子身上,自己却被震得连连后退,若非扶着石壁,险些跌倒在地。   墙子心中大喜过望——他竟这般厉害了?   片刻也不留,墙子飞身跃出宫殿。他凌空瞥向石井,刚好与被卷入井中的小妖鬼对上视线。那小妖鬼眼中含泪,满目祈求,张口似是想要求救。   墙子犹疑刹那,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第30章 八卦大阵   稷厄没想到自己在这个不速之客手下,一招都没走过,甚至对方根本没有还手,他就先败倒。   稷厄不甘心地盯着墙子的背影,起身欲追,却被黑影叫住:“稷厄,让他去。”   稷厄回头,屈辱掩饰不住:“主人……是我没用。”   黑影稷玄不甚在意:“当年,建木山神女都挡他不住,何况是你?”   稷厄震惊地抬头,深棕色的瞳仁骤然紧缩,不可置信地说:“真的是他?那我们的计划……”   稷玄沉甸甸地笑,悠然道:“稷厄,我们很快就能自由了。”   他的声音回荡着,慢慢消散在空旷幽邃的地宫里。   稷厄心头大喜,他与稷玄被困在这鬼地方不知已多少年,现在终于看到了出头之日!   不过,稷厄的欢喜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转眼就发现,刚才被拖进石井里的小妖鬼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一定是刚才趁乱逃走了。   “我去抓他回来!”稷厄豁然起身。   与此同时,墙子冲出宫殿,没头没脑地冲撞了好远,见后面没人追来,他才敢停下,心头还久久静不下来。   太吓墙了,太诡异了!   影子妖和鹿头人?简直拓宽了他对妖鬼族种类的认知!   好在他们只是看起来给人冲击力比较大,灵力战力都不行。   墙子也不知道自己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哪里,也不敢回头再往宫殿的方向去,便小心地顺着蜿蜒的地下暗河继续前行。   其实方才他也不是不想救小妖鬼,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墙子忽然想到,他是被杨絮所害。   虽然不知道杨絮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但人族都讲远近亲疏,妖鬼族也不例外。杨絮至少是墙子的朋友,皇城里的妖鬼来来去去,只有杨絮是陪伴他最久的。   易地而处,墙子要是被人坑害,险些丢了性命,肯定是要报仇的。如果自己救那小妖鬼出去,说不定他反会成了祸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妖鬼族物竞天择,如若小妖鬼活不下来,就算自己救了他,他换个地儿也是会死的。而且,自己方才拿不准情况,自身难保,很难分心去救别人的。   墙子说服了自己,不久就将那可怜兮兮,或许已经沦为影子妖盘中餐的小妖鬼给忘了。   地下暗河曲折如蛇,泠泠流淌,前路未知。墙子迷茫地顺着河流前行,不知走了多久,耐心即将告罄时,却发现前方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座石室宫殿!   他这是又转悠回来了?!   鬼打墙?   他自己不就是一堵墙吗,在这寂静昏黑的地方,墙子不合时宜地被自己逗乐了。墙子不想回去触那两个妖鬼的霉头,正要转身,却发现前方的宫殿与之前看到的那座略有不同。   之前的那座石室宫殿,顶上雕刻的是祥云瑞兽,可此刻头顶上的图案,却是雷霆风雨,叫人一看便心中顿生敬畏。   同时,那种莫名的感觉又出现了。   好像前面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一个离开了他很久的,他注定要夺回的东西,在等待着他。   这个时候的墙子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物,但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一声声地催促墙子——赶紧上前去,赶紧去!   墙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走向那宫殿。到了近处,墙子再次确认了,这果然不是方才遇见影子妖和鹿头人的地方。此处的盘龙柱,石柱顶天立地,而盘绕在柱子上的龙则张口怒目,威风凛然,五爪蜷曲,似乎是在钳制着一个无形的恶鬼。   墙子穿过大门,殿内依然是一口石井。这回他不敢轻易上前,只远远地看见五根粗铁链从石壁延伸进井中,牢牢地困锁着什么。   两座一模一样的宫殿,如此修建绝非巧合,看起来倒像是某种阵法。墙子回身又看了看那条他沿路而行的地下暗河,突然福至心灵!   地下暗河并不是因为故作情致而修成的小桥流水,它是被人刻意引导成了曲折蜿蜒的模样,也是阵法的一部分!   墙子这一路行来,暗河弯来绕去,但形成的图案,似乎是一个圆。一个圆,莫非是……八卦图!   好吧,实际上,墙子知道的阵法,也仅有杨絮曾经无意间同他提起过的乾坤八卦阵。   墙子却越想越觉得吻合。这座地下宫殿,就是一个极大的八卦阵。地下暗河蜿蜒流淌其间,而两口石井——如果他没有猜错,应该就是八卦阵的阴阳鱼所在。   自己脚下,可能存在一只被用乾坤八卦阵封印镇压的大妖!   这个认知让墙子毛骨悚然。   可杨絮只说过八卦图长什么样,并没有告诉墙子,如何找到出路。   当初杨絮是要讲来着,但墙子只觉得这个柳树精是看了几本凡人的闲书,便来掉书袋,遂大声地打断,并予以嘲讽。   说来说去,还是怪杨絮,当初怎么不坚持揪着他的耳朵告诉他呢?   此时,含凉殿,日头已高。   今日番邦各国要陆续入京朝拜,皇城里早早就对太监们有了调度,小叶子和小强子要去司设监当差,负责宫殿的布置安排。   可直到现在,小强子还没有从屋子里出来。   小叶子腹诽,平日里偷奸耍滑也就算了,怎的今日如此重要,他还误了时辰?   “小强子,快起了!”小叶子上前拍打墙子的房门,没有人应答。小叶子蹙眉,这人真是不靠谱,难道他以为自己的兄长在司设监当差,就有了倚靠,可以为所欲为吗?   房门被拍打得震颤,便是熟睡也应当醒了,可里面如死水一般,毫无回应。   人能够睡这么死?还是出什么事了……一念及此,小叶子不再讲什么君子之道,一把推开房门。   外面春日暄暄,可小强子的房间里很暗,还有一种叫人说不出的潮湿阴冷感,小叶子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连被子都没有盖,身上穿着小太监们的常服。   “小强子?”小叶子试探着呼唤,可床上的人却像是一具尸体一样,动也不动。   不安的感觉升到了极点。   小叶子上前几步,正要查看,身后却突兀地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小叶子吓了一跳,回头一见是叶秉烛,忙解释道:“小强子到现在还没起,我怕他出事,来叫他。我们今日还要去司设监……”   “你且先去。”叶秉烛面无表情。他身量已经比同龄人高,站在门边便挡住了大半光线,给人无声的压迫感。   小叶子不敢违背,应了声“是”,转身离开。   而叶秉烛走到近处,见墙子果然板正地躺在床上,心中生出些诡异的感觉。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触碰对方苍白的脸颊,入手一片冰凉。   叶秉烛心头惊骇——他,他死了?! 第31章 再见天日   前所未有的慌乱击中了叶秉烛,他倾身去触碰床上人的脖颈,却感知不到任何脉搏的起伏!   这是一具尸体。   他再熟悉不过的就是尸体了。叶秉烛心脏乱了一刹,脑海里立时浮现出冲天的大火,而漫天火焰和滚滚黑烟之下,就是一具又一具卑微如尘埃的尸体。   那些他曾经很熟悉的人,那些曾经对着他笑,对他嘘寒问暖的人,眨眼间灰飞烟灭。   当今这个世道,活着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你真的死了?”叶秉烛想要出声唤他,却不知道这个妖鬼的真名是什么。   对,是了!   他是妖鬼,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叶秉烛打起精神,思绪飞转。自己平日里在正午时也见过那妖鬼的面目多次,绝非这具尸身的模样。所以这身体一定不是他的……他定然没死!   只是,为什么现在他不在了,任由尸身在此被人发现?是他抛弃这具身体了,还是玩腻了,所以选择离开?   不,他不是喜欢岳凛吗,留下一具尸体在含凉殿,必然会给居住在这里的两人带来麻烦。不在乎他叶秉烛,难道还不在乎岳凛吗?而且他还没入岳凛的眼,怎么可以甘心放弃!   正想着岳凛,窗外便传来岳凛的声音:“叶兄,你在小强子屋里吗?这几日休沐,咱们可以出宫去……”说着,岳凛便要进屋。   叶秉烛不想叫岳凛知道这屋子里躺着一具尸体的事实——他固执地想,身份之事就像是他和那妖鬼的秘密一样,共享一个秘密,关系也会非比寻常。   “我不想出去。”叶秉烛走出屋子,自然地带过房门关好,“我想留下温书。”   岳凛丝毫不怀疑叶秉烛的嘴里竟说出了“温书”这样的话,笑道:“我就是邀你去京郊赏花念诗的。听说春樱、海棠开了,盛极繁极,是游赏的好时候!花下诵诗,陌上风流,岂不是美事一桩?”   叶秉烛抬眼,冷然道:“不去,你另寻伙伴吧。”   岳凛还要再劝,可叶秉烛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岳凛颇为落寞,他低叹一声,对着庭院中一棵生得低矮的病槐喃喃:“如此韵事,竟无人与我同去同归?”   有风拂来,槐树稀疏的绿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   而坐在槐树顶梢上的杨絮,垂眼目送岳凛又重振精神,携着几本书走出宫门去了。   杨絮飞身落下槐树,暗衬奇怪。   他找遍了皇城都没有找到墙子的消息,这墙又不能离开皇城,还能去哪里?   这时,永继从宫殿外进来,呵欠连天地要寻个地儿睡觉。这小屁孩儿,还守着什么“男女有别”的空头话,自叶秉烛和岳凛搬进含凉殿之后,她便再也不在含凉殿过夜,美其名曰“避嫌”。   “永继,你可曾见过墙子?”   永继看了杨絮,脆生生地说:“墙子不是去寻你了吗,怎的没和你在一起?”   “寻我?”   永继点头道:“他昨晚鬼鬼祟祟地出了门,嘴巴里念叨什么‘挟持’‘危险’的,我想他应当是去寻你的。”   杨絮眼睑微敛,立时明白了为什么一直寻不到墙子——在地上寻不到墙子的下落,那他便只能是在地下了!   难道墙子竟然找到了地宫?   杨絮心头一惊:“不好!”话音未落,人已经飞出了好远。   永继用手搭在眉眼上看着他飞远,咂咂嘴,露出个嫌弃的表情,一头扎进偏房里睡觉去了。   墙子已经确定,这地宫就是按照乾坤八卦阵的阵图来修建。   地下暗河的流淌方向勾勒出阵图的轮廓,顺着河流走,永远能够抵达两座石室宫殿。   可生门在何处,墙子不知道,他最后索性随意寻了个离两座宫殿较远的看起来很安全的地方躺下。   先休息一会儿吧,墙子暗道,说不定等他醒过来,就知道怎么出去了。   这么想着,墙子竟心安理得起来,阖眼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睁眼,四周依然是昏黑一片。墙子实在无聊,从指尖弹出一缕光点,随意地将它抛飞出去。   光点飞到半空,照亮了一小片石壁,然后又垂直落下,滚落在地,慢慢如火星一般熄灭。   但就是在这短暂的几息之间,墙子发现头顶的石壁上有东西!   准确地说,是图案,是画!   他心中大惊,又接连弹出光点,施术将光点定在半空,将头顶的一小片石壁照亮。   石壁上的壁画便朦朦胧胧地映照进了墙子的眼睛里。   第一幅看起来是一座山,那山陡峭耸立,直入云霄。而山顶之上则绘着一棵巨树。树木枝叶繁茂,繁盛异常。可怪异的是,那树顶之上,又绘着花草虫兽,似乎还有一方世界。   这是什么东西?   墙子感到惊异的同时,好奇心大起,赶紧挪开光点,果然发现壁画还有后续。   下一幅壁画,依然是那座山那棵树,只是在上空突兀地出现了一只手,将那树的上截齐齐削去!上方世界消失在了图案里。   这是……画的天帝绝地天通的故事?   相传当年上界与下界相连,神、人、妖三族互通,生出了不少恩怨情仇。最后天帝为稳定秩序,斩断了上界与下界的联系——建木山神树,从此上、下界联系切断。   后面似乎还有图案,难道天帝斩断建木神树之后,还有故事?   墙子立刻转移视线,便见如烟如雾的一片混沌,出现在建木神树旁边,在那烟雾之中,似乎还画着一只小小的燕雀。而神树的另一边,则是一位姿态端庄的女子。虽然没有细细刻画她的面貌,但仅是仪态上,她便尽显凛然不可侵犯。   燕雀……墙子低头闭目,脑袋中不受控制地响起清脆的鸟鸣声。这种随处可见的再寻常不过的鸟,也被细心刻在这上面。   单是从画面上看,墙子猜测这应该是两方出现了争斗对峙。他正要看下一幅,忽然身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墙子?!”   墙子心头一动,回过头去——就看见杨絮叉着腰,一贯的书生意气都不装了,头发略微散乱,眼中却满是担忧。   墙子拊掌一笑:“我便知道不需着急,定然可以寻到出去的法子的!”   杨絮上前钳住墙子的手腕,一边拉着他要走,一边低声道:“你还笑?此地很危险!”   墙子拂开杨絮的手:“你说的是危险是那个影子妖和鹿头人吗?”   影子妖,鹿头人……杨絮面目扭曲一瞬,知道墙子是遇上稷玄和稷厄了。可遇到了他们,墙子却还能全身而退……   “他们发现你了吗?你没招惹他们吧?”   墙子自然道:“没啊,那个鹿头人与我过了一招,他直接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我看他们也不过如此。”   一招都没有挡住,杨絮是不相信的。他与稷厄交过手,对方灵力不容小觑,放眼在妖鬼族也少有敌手,怎么可能连墙子一招都挡不住?   杨絮只当是墙子吃了闷亏,不愿说出来惹自己笑话才故意夸大其词。他也不想戳穿了墙子,让对方不自在,只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墙子跟着杨絮走了几步,忽然问:“那你呢?为什么帮他们伤害其他妖鬼?”   杨絮顿住脚步。   心跳都急了半分,原来墙子知道了。   也是,他都已经找到了这里,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也是常理。   杨絮也说不准自己为何不愿意叫墙子知道他的那些事情。这些年,自他死后,一直是墙子在他身边。   光阴漫长恒久,即使心肠冷硬如他,也会改变。   他们已经可以说得上朋友吧。朋友,这个词在杨絮生前死后,都是一个昂贵的词。   “我有我的原因。”杨絮没有回头,也不看墙子,“我承认我害了很多妖鬼,但是我有必须要做的原因。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墙子转到杨絮面前,新奇道:“你在愧疚?”   杨絮:“……”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情绪全没了。   愧疚,还远远称不上。杨絮从前一声令下万千无辜之人人头落地,尸横遍野、怨声载道,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夜晚还能安眠如旧。眼下不过几个不知名、不值钱的小妖鬼,怎么值得他愧疚?   只是杨絮想,墙子总归与他多年相交,人非草木,他是不一样的。   “弱肉强食,向来如此。如果有一天有妖鬼横刀将我杀了,我技不如人倒也认了。只是如果我活下来了,便定然与此人不死不休。”墙子说这话时神情是天真般的冷漠。   杨絮听懂了他的意思:“如果他们不死,要来寻仇,尽管来杀好了。”   既如此,墙子也不愿去干涉属于杨絮的因果了。   “我带你出去,你附身的躯体如果被人发现,只怕你解释不清死而复生之事。”杨絮心中安定,快步顺着暗河行走。   他来这地宫的次数不少,早就熟门熟路,记住了生门所在。   墙子跟在杨絮身后,很快就寻到了他费尽力气也找不到的出路。 第32章 北戎使者   皇城之下还存在一个乾坤大阵,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要镇压谁?   墙子百思不得其解。   “别想了,快回去吧。”杨絮催促道,“连我都不知道,你还能想出什么东西来?”   墙子张张嘴想反驳,但是确实不知如何说起。他受困皇城,哪里也去不了,所见所闻不过一方天地。杨絮不同,他可以自由来去,只是常在皇城,但想来见过的人也不少。   墙子不再多说,穿过墙进到屋里。   没有开窗,偏房的采光也不好,屋里很昏暗。墙子熟门熟路地摸到床边,可他定睛一看——床上空空一片!   他的身体呢?   他那么大一具,契合无比的身体哪儿去了?!   难道被人发现,抬出去埋了?   不!   墙子又急又慌,转身要出去寻,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一道喑哑的声音。   “你又要去哪里?”   墙子回头,却见在最昏暗的角落里,正坐着一个人。刚刚墙子进屋一心要找自己“霸占”的躯体,并没有注意到屋子里竟还有人。   他拧头四下看了看,屋子里除了他,似乎并没有第三个人。可是,凡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妖鬼之身,又怎么可能与自己说话?   叶秉烛冷眼看着墙子迷茫的脸:“我现在看得到你,也是一直在等你。”   墙子指着自己,试探着:“等我?”   叶秉烛直视着墙子的眼睛:“这里不是你的房间吗?”   “是。”墙子点点头,下一刻便醒悟过来,倒吸一口凉气,“你真能看到我?!”   能见妖鬼的人族,墙子还是第一次遇到。   叶秉烛淡然道:“自上次水鬼之事后,我便能看到妖鬼。”   哦,对。墙子忆及之前他曾在水鬼的手下救回了叶秉烛的小命,自己还算是他的救命恩墙。   “那你平日里见到自己身边来来去去的妖鬼,岂不吓死?”   “我平生并无亏心事,见鬼何需怯三分?”   墙子说:“你在这里等我,那我的那副躯体一定是你挪走了,快还给我。”   “如果不是我,你留着一具尸体在床上,早就被人发现了。”叶秉烛说着,起身推开窗,让正午时分的光照进小屋。他背靠小轩窗,垂下眼,慢慢补充道,“含凉殿里死了人,你猜我和岳凛会不会受责罚?”   墙子立刻紧张道:“岳凛他没发现什么吧?”   别人倒无所谓,如果叫岳凛发现了端倪,那还得想说辞应付。   叶秉烛却面色古怪:“你这么在意他?”   墙子盘起手:“既然你和我有些机缘,那我不妨告诉你。我想办法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岳凛。”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叶秉烛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还是心口一闷,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有些喘不过气来。   岳凛,他有什么好呢?他……不过是爱读些书,爱多管闲事罢了。   墙子见叶秉烛迟迟不应,眼皮敛着也看不清神情,上前几步道:“你怎么了?现在知道怕我是妖了?放心吧,我不会纠缠你,更不会害你的。”   叶秉烛面无表情,说:“都说妖最会骗人,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你待如何?”   叶秉烛说:“你说你不会害人,那你可曾想过,如果你擅自留下一具尸体在含凉殿迟迟不回来,如若被人发现,我与岳凛百口莫辩。”   墙子接道:“那我以后藏去别的地方行了吧?”   “你还想祸害别人?”   墙子:“……”一时无言以对。   叶秉烛观察着墙子的神色,缓缓道:“念在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还可以帮助你留在岳凛身边。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之后一切行动,需先告知于我。若有今日这般情况,我也好替你遮掩圆谎。”   这条件也不算难做,墙子自然满口答应。虽说言语有灵,一旦应承对方,就需谨守承诺,但墙子想,这点小事还不在话下。   上午的时候天气还算晴朗,没想到过了晌午,天色毫无预兆地转阴,很快就黑云密布,大风骤起。   被屋檐和红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看不到一只飞鸟掠过。   墙子站在院中,看着被大风吹弯的槐树,想着或许就快要下雨了。   岳凛抱着书,一路疾奔回到含凉殿。他前脚刚到檐下,后脚雨珠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青草和尘土的味道。   “险些便要做了落汤鸡!”岳凛畅快地大笑三声,得意道,“如果不是心疼我这些书,雨中论道也应当是人生乐事啊!”   墙子懒洋洋地倚在回廊下:“只要你不寻死,做什么都是人生乐事。”   岳凛没听清墙子的呢喃,偏头道“小强子,你自言自语什么呢?今日你和小叶子不是应当去司设监当差,怎的他没有回来,你却还在?”   墙子一门心思在想如何将来帮岳凛平步青云,破除世世触壁而死的命运,哪里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早就忘了。   反而是叶秉烛走出来,说:“他今日身体不适,我叫他留下了。”   岳凛见了叶秉烛,兴奋起来,将书递给墙子,示意他带进屋子放好,转而对叶秉烛道:“叶兄,你今日不与我出去走这一遭,可算是遗憾!你猜我见着什么了?”   墙子哪里这般细心地伺候过别人,端着书不知岳凛的意图。幸好叶秉烛漫不经心地将书从他怀里抽走,垂眼随意地翻了几页,回应岳凛:“何事?”   “我见着北戎人入京朝贺陛下寿辰的使者了!”虽然皇城中也常有胡商,但商贾的气质神韵总归与宗室不同,而且岳凛并没有见过北戎人。   只是,他兴奋归兴奋,心里总难免担忧。   这些年北戎和大绥在边境屡屡有摩擦,甚至爆发的战争也不在少数,两国的矛盾一触即发,形势紧张。   今日他混在人群中,见到了北戎的使者团。先不说侍卫随从个个膘肥体壮、膀大腰圆,体格远非中原人可比。他们领队的大王子,剑眉英目,那双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能将人看穿似的。他身上穿着暗棕色的北戎服饰,更衬得身姿高挺如山。   如果北戎人人都如他们这般,岳凛不敢想象前线作战该是何等艰苦的情形。 第33章 接风宴席   岳凛刚说了北戎使者团入京的事情,后脚含凉殿里就传来了诏令。   当然,与其说是皇帝陛下的御旨,不如说是大太监徐嵘的“圣旨”。   今夜宫中要接待北戎使者团,北戎质子漠渎是定然要出席的。为了显示大绥皇恩浩荡,对外邦一视同仁,并没有欺辱过漠渎,也传了还在宫中的几位伴读一同入宴。由这些少年伴读来告诉北戎人,他们的王子在大绥的皇城里,也并未受到苛待。   叶秉烛和岳凛同在其列。   至于墙子,他上午未去司设监当差,算是旷了工,袁引替他遭了好一顿斥责。   “若不是我一力替你说好话,你逃不了一顿板子!”袁引恨铁不成钢地戳墙子的脑门,见自家弟弟像个犯了错的鹌鹑一样丧眉搭眼,又变了神色,“你身体没事吧?”   墙子理所当然:“没事啊。”只是死了而已,还能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太不正常了。   “没事便好,晚宴你跟我一起去伺候,赏赐肯定少不了!”袁引左右看了看,四下里都没有人,忍不住提点自己这不争气的弟弟,“咱们与寻常人不同,趁着年轻得多挣些傍身钱。等到日后年老了,出宫还能置办些产业,说不定还能寻个体己人。”   未来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但袁引想,多攒些钱,总是没有错的。   看着袁引担忧的眼睛,墙子朦胧地生出几分说不清的触动来。他点点头,没有反驳袁引。   到了晚宴之时,墙子便在袁引的带领下,进了宫殿里伺候。   在皇城之中,太监们各司其职,分为十二监,每监由各自的提督太监与掌印太监统管。而司礼监总管这十二监,权利几乎集中到了大太监徐嵘一人身上。司设监是负责宫廷布置与器具整纳的,虽然比不上司礼监可以直达天听,但也非常重要。   日入时分,接风番邦使臣的宴席便开始了,众宾客入席位,觥筹交错,丝竹悦耳。   叶秉烛和岳凛虽然也在宾客之列,但坐在最末尾,只能遥遥地望见上头的使臣。漠渎第一次参与这样隆重的宴会,且所坐的位置不低,一时不知所措,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那么高大的人,怂成一团,低着头,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   墙子就站在漠渎身后伺候,他垂着手,静看着大殿中的一切。   众人已经到齐,只剩下高高的主座上依旧空无一人,那个属于皇帝的御座孤零零地摆着。   因为当今皇帝不曾立后,故而由后宫中地位最高的贤妃出席,坐在主位的右方。她一身华丽宫装,端庄大气,今年约莫已经四十岁,但保养得宜,看上去极年轻。而贤妃之下,便是其子李奕璋。   北戎的大王子漠瀚位置设在主位的左方,他下面则是几位北戎使者团里的重要官员,还有另几个番邦小国的使臣。   “怎的时间已到,还不见贵国皇帝入席?难道是觉得我们几个是番邦小国,看我们不起?”漠瀚冷着脸,质疑似的盯着贤妃。他一口中原话说得流利,如果抛开他高眉深目明显的异域长相,便说是大绥人,也是有人信的。   另几个小国的使臣闻言,虽不似漠瀚这般直言,但神色间也颇有不愉。   贤妃的父兄在朝为官,她在后宫中是无册宝的“皇后”,何等场面不曾见过。她温柔地笑笑,朱唇轻启,道:“大王子何必着急?大绥重礼节,故设席款待。但我泱泱大国,事务何其多,君王有事缠身,拖延了几步,也是常有的。诸位贵客且先观我们大绥的长袖舞,如何?”   说着,一队长袖细腰的舞姬便鱼贯而入,伴着丝竹声舞动起来。那舞姿轻柔灵动,长袖翩飞间,少女们腾挪跃转,如蝶戏于春花,燕飞于杨柳。   漠瀚瞥了两眼,含着一丝笑意说:“南方的长袖软绵绵,和你们绥人一样!不似我们北地的短刀舞,刚烈有力,可斩人头!”   此话一出,北戎的几位使者都应和般笑起来。   贤妃脸上的笑意凝固片刻,目中射出恼怒的光。他看似说舞,分明是在说大绥人比不上北戎人!给叫嚣到自家门前了,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不急不慢地说:“大王子居于苦寒北地,自然不懂。并非刚烈有力便是好舞,我们大绥讲究刚柔并济,阴阳相生。正如兵法所言,蛮力不敌巧劲,过刚则易折啊。”   漠瀚猛地将酒杯放在桌上,沉默良久,才讽刺道:“中原人的确嘴皮子功夫厉害。不过,也仅止于嘴上功夫。”   贤妃抿唇而笑,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再说话了。   墙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唇枪舌战,心里啧啧称奇,暗道没有看够。他对于这个来自北方的漠瀚也充斥着好奇。   原因无他——这男人背后,紧紧地贴着一个浅青色衣服的妖鬼!   凡人看不到,但墙子却能瞧得清楚。   妖鬼族分两类,一者为妖,如墙子、杨絮,都是由凡物修得的人身;一者为鬼,是人族死后心有不甘者,不愿就此进入轮回,故而徘徊此间,如昭妃、永继。   漠瀚身后的那物,牢牢地箍着漠瀚的脖子,像是藤蔓缠树般攀在他身上。她一头如瀑的黑发,垂顺在脸颊两侧。面目惨白,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嫣红中透着诡异的紫,分明是鬼!   且是新死不久,还保留着刚死时模样的鬼。   但是很奇怪,新鬼都比较虚弱,要很长一段时间修养。但漠瀚身后的新死鬼,看起来却精神奕奕的。   难道是北方的人体格比南方人强壮,北方的鬼也比南方鬼要厉害些?墙子暗想,说不定可以引荐昭妃与那女鬼认识,看到底是南方女鬼强横,还是北方女鬼厉害。   正在这时,上头传来一阵怪异的朗笑,略沙哑的男声响在宫殿之中,无人不为之肃然。   “大殿里如此热闹,北戎大王子可是在向贤妃娘娘讨教中原风土人情啊?”   墙子顺着声音看去,便见到两个侍立在门旁的宫女掀开珠帘,一道紫色的身影负手穿门而入,快步进到大殿之中,身后还跟着数名身着绯色或绿色太监服制的宫人。   来人年近花甲,头发被束在帽里,露出的鬓角已经斑白。但他精神矍铄,身姿挺拔,浑身上下一丝褶皱不见,即使脸上沟壑难平,却也丝毫不显老态。   这就是徐嵘。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从众人恭敬的态度来看,墙子想,这人就是被袁引反复念叨过好几次的很厉害的太监徐嵘。   其实墙子最开始是不屑一顾的。一个太监而已,能厉害到哪里去?但现在他忽然改变了想法。   漠瀚眯着眼睛,左手闲闲地摆弄着自己的扳指,道:“这位想必是徐嵘,徐掌印。久仰,我在北戎便听过你的名字。”   徐嵘并不行礼,只是微笑着略一点头,俨然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漠瀚接着说:“我今日代表北戎而来,贺贵国君主寿辰之喜。何以到现在,还不曾见你们皇帝一面?”   坐在殿中的几位大臣脸色尴尬,他们互相觑着,都没有说话。   “陛下国事繁忙,一时脱不开身。况且今日只是接风宴席,待到正式典礼时,自然会接见诸位使臣。陛下还考虑到大王子久不见胞弟,定然思之念之,特意让你们兄弟团聚呢。”徐嵘微笑不改,进退有度。   漠瀚转头看到了坐在自己下手的,多年不见的七弟弟漠渎。当年送他来大绥时,漠渎不过车轮子那么高,一晃眼,便已经长成大人了。只是这个弟弟久在大绥,丝毫没有北地男儿的粗犷之气,反倒沾染了南方的文弱瑟缩,显得不伦不类。   漠瀚脸上的不屑,根本懒得掩饰。 第34章 宾主尽欢   东风拂皱春波面,一轮孤月上中天。   丝竹雅乐还未止歇,作舞的宫人换了一队又一队。   漠瀚将酒杯斟满,忽然转头对下手的漠渎举杯道:“阿弟,这么些年,在大绥过得可安好?”   漠渎立刻捧起酒杯,回敬道:“回大王兄,自然处处是好。”   漠瀚看着他斯文地饮下杯中酒,举帕擦拭嘴唇上沾湿的酒液,行动间丝毫没有北戎人的豪迈气概,心里不由得更添几分轻蔑。   徐嵘身份特殊,并没有入席,只是坐在主位侧面,桌案上也并无菜肴。他眼角浮现出几根深刻的沟壑:“大王子,今日漠渎王子的几位同窗亦在,你若是关心漠渎王子在我大绥的事情,他们也可作陪。”   叶秉烛和岳凛等人应声起身,遥遥地对着漠瀚抱手行礼。   李奕璋心里看不上这群五大三粗的蛮夷之人,只自顾饮食,并不言语。他常想着北地是不曾开化的荒芜之地,北戎人也只知蛮力抢夺,哪能明白大绥博大精深的文化?叫漠渎来学苑,他也学不懂几个字儿。   漠瀚将这个皇子的骄矜姿态看在眼里,说道:“既然七弟说处处是好,那便处处是好。不过我听说中原有个故事叫做‘乐不思蜀’,你可不要忘了自己是北戎人才好啊。”   漠渎讷讷地应下。   墙子想,凡人真是麻烦,同为人族,却要分个北戎人和大绥人,中原人和番邦人。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徐嵘道:“七王子年龄渐长,我们陛下近日里也在思虑,叫漠渎王子归国之事呢。”   漠渎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刹,不过那光华转瞬即逝,被他掩盖在心底里。   漠瀚瞥了自家弟弟一眼,心里冷笑。如今北戎王年事已高,王帐里的十二个儿子个个都已经长大成人,等到北戎王去世或者退位,他们这群兄弟之间自然少不了一场王位的角逐。这个时候,大绥要将漠渎送回北戎,居心昭然若揭。   一位在大绥长大的北戎王上位,会有利于大绥。如果这位王的性子再柔弱可欺,方便控制,那就更好了。   当然,漠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那个王位,他势在必得!   “七弟归国之事且先不谈。他既然在大绥呆了这么多年,有了一群朋友,叫他回北戎想来他也舍不得。”漠瀚转开话题,继续道,“实不相瞒,这次我来,是有重要的任务在身。我本想面见贵国皇帝之后再当面提出,但既见到徐掌印,想来是一样的。”   徐嵘含笑道:“大王子请讲。”   “北戎七王子质于大绥许多年,是我北戎摆明诚意与大绥结好。但我父王日夜忧思,恐两国之间渐生嫌隙。故而,此行我代我的父王,来求娶一位大绥公主入主王帐。望以鸳盟之约,结两国永世之好。”   话音一落,宫殿之内落针可闻。   要知道,北戎王已经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而且听说他极其残暴,对待自己的妻子亦是蛮横无比,他的三任妻子,皆是暴毙身亡,其中是非曲折十分耐人寻味。而上一任北戎王后,去世也不过两载。   岳凛与叶秉烛对视一眼,低声道:“宫里一共三位公主,最年长的奕云公主已经婚配,剩下奕河公主才十六岁,那老北戎王都是可以当她爷爷的年纪了!”   叶秉烛却道:“此事未必会落到公主头上。封一位宗室女子为公主,由她前往和亲,这样的前例也并不少。”   岳凛叹道:“不管是谁,总归是要为了国家误了一生啊。不过……陛下未必会同意吧。”   叶秉烛未答。大绥之前就有公主和亲番邦的前例,况且只需要牺牲一个女子,就能换国家安宁,这样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虽然岳凛和叶秉烛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墙子耳聪目明,将两人的话听得仔细。正当他以为这个话题会就此结束的时候,上头徐嵘却道:“求娶公主,自然对两国都是好事。”   态度模棱两可,不知他心思如何。   墙子忽然想,难道这个太监真的有这般大的权利,连两国和亲都能决定?   漠瀚又不疾不徐道:“我父王曾偶然间见过贵国奕河公主的画像,一见倾心,思之如狂。听闻奕河公主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还不曾有过婚约,故而我这次,便是为奕河公主而来。”   “什么?!”   漠瀚之后,是一声脱口而出的惊呼。   众人循声看去,贤妃面色惨白,右手捏着扶手,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她美目圆瞪,柳眉紧蹙,俨然一副被冒犯之后的恼怒模样。   奕河公主虽非贤妃亲生,但长在贤妃膝下,贤妃早就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怎么忍心让她远嫁给一个老头子?   “徐公公……”贤妃正要说话,却被徐嵘打断:“贤妃娘娘,此事我会如实奏予陛下,一切由陛下思虑定夺。况且两国联姻不是小事,岂是我们现在三言两语便可决定的?”   贤妃被漠瀚的话惊得昏了头,慢慢冷静下来,脑子飞速转着,思考应对之策。   这场晚宴众人最后各怀心思,食不知味。等到宾客散尽,墙子还得留下与太监宫人们一起收拾残局。   “今天你的表现还不错。”回去的路上,袁引毫不客气地夸赞道,“虽然赏赐不多,但好好做,总归是条很好的出路。”   墙子对钱不感兴趣,跟袁引独处他也莫名心虚——或许是占了人家弟弟身躯的缘故。他随袁引走过几步,忽然见在御花园的池塘边,立着一个刺目的白色身影。   墙子迫不及待想要甩开袁引,赶紧道:“叶秉烛在那儿呢,我去伺候他啊!”   袁引不放心地说:“怎么能直呼主子的名讳?你做事小心些……”   墙子冲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过去。他来到叶秉烛身后,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道:“上次水鬼把你拖进水底里去,你还不长记性吗?还敢杵在水边?”   叶秉烛回头:“总不能因为害怕,便一生一世不沾水。”   都说人族贪生怕死,会趋利避害,可叶秉烛却偏不,倒还有些意思。   叶秉烛知道自己的底细,墙子与他在一起时,比跟袁引、岳凛在一起还要轻松。   墙子询问道:“在此处作甚?”   叶秉烛正视着他的眼睛:“等你。”   他的神态认真,目光专注,好像是将“等人”这件事看作了什么要紧的事务。   “等我?”   “晚宴上半场你盯着漠瀚看,下半场两眼空空地发呆。我就想等着看,你会受什么责罚。”   墙子从诞生到现在,何曾做过伺候别人的事情,他自认已经做到极好了。谁知,他还没应声,又听叶秉烛道:“那北戎大王子的确相貌不凡,好几位宫人都在暗中打量。你怎的只盯个上半场?”   叶秉烛说话时也不看墙子,目光遥遥地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可墙子就是莫名听出了一种怪异滋味。 第35章 一名而已   说到北戎大王子,墙子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了。毕竟在一堵墙的眼里,凡人都长得差不多——在凡人眼里,应该每一堵墙也差不了多少吧。   如果是旁人,墙子定然懒得搭理,但此刻他竟破天荒地解释道:“我并不是在看他。”   “嗯?”叶秉烛故作惊奇,“那还有谁值得你这般细瞧。岳……岳凛也并不在那个方向。”   他后面的声音逐渐放低,带着几分不自知的试探。   “我又不需要时时盯着岳凛,只要他不死就好了。”墙子说。   只要岳凛不死。叶秉烛垂下眼皮,暗想,他确实是很在意岳凛的安危啊。   “我是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何事?”   “那个大王子身后,紧紧地贴着一个青衣女鬼。她应当死去不久,可却没有如其他新死鬼一般虚弱。”墙子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反问道,“你不是能够见到妖鬼吗?”   叶秉烛这次坦诚地回答:“我只能在正午时分见到妖鬼族,且持续时辰不长,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原来如此,想必是经历了水鬼之事,他三魂离体太久,身躯便出了些问题。   “我只听说人族中有很少一部分人生而有异,双目可看穿阴阳界面,能视凡人与妖鬼。不过你这种情况我还未遇见过。”墙子顿了顿,想起能见妖鬼也未必是好事,便顺口安慰道,“不过你不要害怕担心,说不定明日便好了。”   “我倒希望它永远不好……”叶秉烛低声喃喃一句,尾音飘散进了风里,墙子没有听清,遂追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有什么要紧的。”叶秉烛轻声说着,“我是想问你一个事情的。”   “何事?”   “‘袁强’,不是你的名字吧?”   一直到现在,叶秉烛竟然连他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   墙子恍然:“自然不是。这具身躯的主人早就身死道消,他的名字唤作‘袁强’,而我自然不是。”   “那你……”   “我叫墙子。”   “嗯?”叶秉烛一愣,道,“我是说你本身的名字……”   墙子很认真地回道:“我就是叫墙子啊。”   “强子?”叶秉烛哽住,眼睛里浸染了不易察觉的笑意。妖虽然与人不同,但这名字是不是……太随意了一点?   墙子:“你觉得不好听?”   叶秉烛:“……倒也不是。”   当着人家的面,也不能说他的名字难听且怪异吧。   之后一路无话,回到含凉殿,夜色已经深了。   小叶子今日随行侍奉西域使者团,见了叶秉烛和墙子,眉眼带笑地迎上前来:“叶公子回来了!晚宴可还尽兴?怎的不见岳公子?”   瞧他这模样,墙子猜他收获的打点应该不少。因为平日里小叶子总是板着脸,一副严肃面目。   叶秉烛道:“他不是先行回来了吗?”   小叶子眉头挑起,道:“小人在殿里等候已久,未曾见到岳公子。”   晚宴结束时,岳凛便起身回含凉殿。他与叶秉烛一起行到御花园,叶秉烛选择留下,而他就继续往回走。按理说,应该早就到了才对。   “他还没回来?这么晚了还能去何处,不会遇着危险吧?”墙子蹙眉,生怕这人一个不小心跌进水里淹死了,那自己就前功尽弃。   叶秉烛眉峰微动,捕捉痕迹地瞥过墙子明显焦躁的脸,心头微恼,口里却讥讽道:“你当皇城是边陲小地,随意便会遇着危险?”   墙子没有听出叶秉烛的不耐,侧过头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瞅着他的神色:“我没出过皇城,不知道别的地方会不会有危险。”   叶秉烛垂下眼,对着墙子真诚的视线,目光一触即分。他干咳一声,道:“你放心,皇城有禁军把守,不是那么容易出危险的地方。早些休息吧,这几日入京朝贺的使臣渐多,只会越来越繁忙。”   墙子想到明日还要继续站桩似的伺候别人,他就心内烦躁。他以前受困在皇城,便以为世上最大的苦楚就是不得自由。可这几日他却慢慢品味过来,比没有自由更大的苦楚,是起早贪黑、定时定点地去伺候别人!   凡人生命短暂,不过煎熬数十载。墙子都不敢想象如果他要一直这么伺候下去,余下的墙生会有多绝望。   夜幕之下,同样有人彻夜难眠。   漠渎弓着背,犹豫地来到使臣居住的别馆。把守在门外的北戎侍卫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冷若冰霜地审视着这个与他们同样高鼻深目的北戎人。   当然,在他们心里,并没有什么自小便入大绥为质的七王子。眼前这个人,不过是被南国风土腐蚀过,毫无北方豪迈气概的北戎人罢了。   “我是北戎的七王子漠渎,请帮我通传一声我的大哥,就说我想见他。”   为首的北戎侍卫斜着眼睛觑他,说:“我们大王子非是随便什么人想见便能见的,速速离开!”   漠渎急切地解释:“我是北戎王的儿子,是北戎国的七王子!”   “哼。”侍卫冷笑一声,“我不管你是谁,大王子已经歇下了,你离开!”   漠渎见状,心知连这些侍卫都看不起自己,暗自恼怒之余,他又无可奈何。漠渎背过身去,脸上的怯懦和畏缩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死水般的阴郁。   今日晚宴上,听徐嵘的意思,是有意要放他回国的。可当时漠瀚便以求娶公主之事岔开了话题。自己这个大哥是摆明了不想自己回去吧……他说不定就希望自己死在大绥,这样北戎就有了正当的理由与大绥开战。   漠渎虽然身处皇宫,但也知道这几年绥、戎两国边陲摩擦不断,战争一触即发。如果真的要打仗,那自己这个质子便是第一个被推出去杀死的!   他必须想办法回去!   求这个大哥是靠不住了,他只能自救。   漠渎一步一步离开别馆,背影萧索。而在他之后,一个身穿大氅的男子走了出来,不经意地问到:“那是何人?”   “池安大人!”侍卫毕恭毕敬地行礼,“是七王子。不过大王子早就吩咐过,如果七王子来求见,一律回绝。”   “好。”池安盯着漠渎瑟缩的背影,暗自思衬着什么,眸光深沉。 第36章 复生之事   此夜良久,挑灯续昼。   短短半月之内,西域各国派出使者聚集大绥皇都。一时风起云涌,各人心思不同。在这个夜晚,似乎难眠的人还有很多。   皇宫,使臣别馆。   漠瀚静坐在宫室内,灯火昏黄,照亮了窄小世界。他手里握着一副手卷,就着灯光细细地观看。那手卷上是一副女子的画像,画中女子临风回首,唇边勾起浅淡的含蓄的笑意。她细眉琼鼻,眼尾微扬,是典型的大绥人相貌。   作画之人显然也非常用心,画中女子衣裙的裙摆被风吹起,褶皱都清晰可见。   漠瀚伸手,拂过画中人的眉目,喃喃道:“阿朵其娜……”   阿朵其娜,想来便是画中女子的名字。   正在这时,宫室的大门被人从外扣响,紧接着便传来一道中正浑厚的男声:“大王子,夜深了,还不休息吗?”   漠瀚纹丝不动,回道:“池安大人,你进来与我说说话吧。”   门外之人从善如流,推门而入。   “见过大王子。”池安躬身行礼,抬眼便见着漠瀚手里的卷轴。   漠瀚坐在灯下,一动不动。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池安,道:“刚才是我的那个没用的弟弟来想见我?”   池安点头道:“是,我已经劝他离开了。”   漠瀚小心翼翼地收好手卷,盯着摇曳的烛火,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情感,似乎与他血浓于水的弟弟,还比不上手里那副冰冷的手卷。   “他想要回北戎去,我却偏不让。现如今那老头子年迈,总熬不过几次北方的凛冬。他这个时候要回去,算什么意思!”   池安道:“七王子年幼离家,或许也是思乡心切。”   “他如果现在被大绥养熟了,回去必然是我的障碍;如果他到现在还没有被大绥养熟,那这般无情之人,回去也是祸害。”   总之道理总是由掌权的人,胜利的人,位置更高的人说了算的。   池安很明显明白这个道理,索性也就不浪费唇舌了。他拉了拉身上大氅的脖领,将自己紧紧地裹着,抵御着并不算寒冷的春夜。   漠瀚看不惯这个病殃殃的男人,只觉他身上没有一丝北方男儿的气概。不过池安有通灵的本事,一双眼睛能见鬼神,遂得了北戎王的赏识。   最开始漠瀚是不信的,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鬼神之说?   可当池安笃定地盯着漠瀚——准确地说,是漠瀚的身后——然后告诉漠瀚。   “你的身后,站着一个青色衣服的女鬼,大王子殿下。”   那一刻,漠瀚浑身的血都凝固了,手脚冰凉,大脑嗡鸣一片。   好半晌,漠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你具体说,是怎样的青衣女鬼?”   池安以为漠瀚的颤抖是恐惧,殊不知他却是已经按耐不住血液里流淌的激动。   “柳叶眉,眼尾微扬,看起来是个中原人。”   中原人!   在他认识的所有女人里,生得一副中原相貌的,不是阿朵其娜,又是谁?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神?阿朵其娜,他的阿朵其娜,还留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开?!   这个认知让漠瀚原本已经死亡腐烂的心脏瞬间生发出血肉。   “大王子殿下,你不用害怕,她接触不了你,也伤害不了你。”池安安慰道。   漠瀚却大声笑起来,那笑中夹杂着三分欢愉和七分癫狂,直听得人不寒而栗。他巴不得他的阿朵其娜来寻他,来找他索命!   从此之后,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坚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鬼神!   此刻,在这个阿朵其娜出生的国度,漠瀚迫不及待地询问池安:“池大人,阿朵其娜还在我身后吗?”   池安扫了一眼漠瀚身后,正对上新死不久的女鬼血红的眼睛,然后沉重地点头。   这女鬼紧紧地贴在漠瀚的脊背上,从身后掐着他的脖颈,双目腥红,宛如要流出血泪来。   漠瀚笑了一下:“那她……现在怎么样?”   人都死了,还能怎样呢?而且看她这模样,分明是凶死,不得善终。   漠瀚见池安一副为难的模样,也知道自己此问多此一举,咳嗽一声,面色肃然道:“你是有办法可以复活她的,是吧?”   这个问题漠瀚已经追问过多次,好像是故意寻求一个安心。池安郑重地点头:“妖鬼想要重回人间,需要寻找到契合的身躯,五行不会相克相冲。我已经算过了,在这皇城之中,二公主李奕河就是与她最相契合的。”   漠瀚长舒了一口气,悬吊的心又好像被人牵扯着落到了实处。如果能够将那副身躯,那个名叫“李奕河”的公主带回北戎,那也不枉他力排众议,来大绥走这一遭。   是的,这次大绥国君寿辰,北戎原本并不打算派人来贺寿。两国现如今局势紧张,互相敌视,边境摩擦不断。如果不是为了复活阿朵其娜,漠瀚自己也会反对来贺这劳什子的寿。   与此同时,宁安宫,奕河公主寝殿。   “我绝不会嫁到北戎去!”李奕河将名贵的瓷器一把掀到地上,粉身碎骨的瓷迸溅开来,却丝毫不能抚平她此刻的焦躁。   几个宫人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不敢看她。之前被调进公主殿伺候的陆青容亦是胆战心惊,她跪在门边,头都不敢抬,生怕一个对视,正在气头上的公主就会拿自己开刀。   李奕河的贴身宫女馨瑜上前劝道:“公主,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碰坏了也就罢了,您是万金之躯,伤了痛了才是大大的不值。咱们现在着急也没有用,不如想想办法……”   馨瑜说着,回身对着满屋子跪倒的宫人厉声道:“你们先下去,今夜宫中之事,谁都不准向外说!”   馨瑜自幼陪伴李奕河,与她一同长大,身份地位非同一般。宫人们恭敬地垂首出了宫殿。   李奕河没好气地说:“那个什么漠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北戎不过蛮夷小国,北戎王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废人,他开口便敢求娶于我!” 第37章 未见影踪   两国和亲,绝非小事。就算北戎想要联姻,大绥皇帝也未必会同意。   馨瑜和李奕河一样不愿意促成这场和亲。因为她是李奕河的贴身宫女,自小一同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如果李奕河真的要远嫁去北戎,那么随嫁名单中,必然会有她!   谁会愿意舍弃富庶温暖的南国,终身守在严寒贫瘠的北地?   “为今之计,只有去求贤妃娘娘。”馨瑜温言道,“公主你长在贤妃娘娘膝下,唤她一声‘母妃’,她对你也视如己出,定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远嫁。”   李奕河心内惴惴,眼看着自己似乎也真的只有贤妃娘娘这一个倚仗了,便对馨瑜说:“你去将我小库房里,父皇赐给我的金瓜贡茶找出来,明儿与我去母妃处走一趟。”   馨瑜点头应是,躬身退下了。   李奕河盯着摇曳的烛火,心底冰凉。   但不管凡尘中人安眠与否,长夜总有走尽的时候,当启明高挂于东方时,天幕转为深蓝色,远处已经传来了鸡啼。   “笃笃笃——”   “小强子,你醒了吗?”   天没亮,拍门的声音就突兀地响起。墙子身为妖鬼,本身对睡眠的依赖不高,况且心里压着事,听到动静便起身开了门,对门外的小叶子道:“何事?”   小叶子脸色难看:“昨夜……岳公子一整夜没有回来。”   主子失踪,他们这些宫人不仅没有当即上报,还生生等了一夜才发现!   小叶子暗暗悔恼。昨日累了一天,就大意了,如果岳凛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和小强子都难逃罪责!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寻!”墙子直接跨出大门,往宫殿之外走去。   虽说身在皇宫,岳凛又一向与人为善,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才对。但墙子想着皇宫之下还有那复杂的乾坤大阵,这几日皇宫中又来了些怪眉怪眼的西域人……他不敢赌。岳凛要是死了,他不仅前功尽弃,下一次也未必会有这般好的接近他的机会。   或许是两人动静不小,叶秉烛推开偏殿的门,立在檐下道:“他或许是被别的什么事情绊住了脚。皇宫禁卫森严,夜夜有人巡逻,能出什么事?”   “你昨夜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他无事还好,他若有事,我饶不了你!”墙子头也不回地往前,“我现在就得找到岳凛,看他还活着我才能安心。”   小叶子缩在一边,偷偷觑着叶秉烛的神色。小强子还真是胆大啊,虽然叶公子算是抵在宫中的人质,但好歹他父亲是大将军,小强子竟然敢说这样不敬的话……   叶秉烛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眸光黯淡下来,眼皮遮盖住了刹那流转过的凶狠。等他抬起眼时,神色已经如墙子一般焦急了。他披好衣服,走下台阶:“那我与你一起去。”   几人分头行动,墙子没走几步便迎面撞见了往含凉殿方向来的杨絮。自从墙子附身凡人后,杨絮便常往含凉殿来。   杨絮合起手中折扇,往后领一插,一副风雅不羁的模样:“小墙子,你要去何处?”   墙子道:“你是来寻我的?刚好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何事,你说来我听听。”   “岳凛不见了……”墙子还未说完,杨絮便脱口惊呼一声:“什么?!”   墙子见杨絮与自己一样关心岳凛的生死,心下感动。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放纵潇洒的妖鬼,又怎么会去关心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   杨絮躬身想按住墙子的肩膀,可妖鬼之身却直直地穿过墙子的身躯。他犹未察觉,急问道:“他何时不见的?”   “昨夜整宿未归,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按照墙子对岳凛的了解,他就是个中规中矩的书呆子,就算去别处也要知会一声。   杨絮眉头紧促,先盯了一眼墙子,那眼神中带着七分担忧和三分警觉。墙子还没从这怪异的眼神中回过味来,便听杨絮疾声道:“他定是遇到危险了,我去找!”   说完,杨絮飞身而去。   墙子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中暗叹,杨絮是不是关心他的事情,关心得太过头了?其实如果岳凛就这么死了……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他再等二十年,再想办法。   杨絮真是株可靠的柳树!   几人走了一遍岳凛可能会去的地方,一无所获。   回到含凉殿,小叶子累得坐在台阶,哀怨叹道:“怎么办,如果岳公子真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怎么办!”   墙子反倒冷静下来:“我们没找到他的尸体,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吗?”   小叶子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加烦忧。   叶秉烛道:“我去询问过把守宫禁的侍卫,没有人见过岳凛。如果我们还找不到,小叶子,你就去上报学苑。”   小叶子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如果此事惊动了学苑和掌管内务的掌印太监,那不管岳凛是否无碍,他和小强子都逃不了一个侍奉不周的罪名。   等小叶子一出含凉殿,墙子立刻推门进了岳凛居住的偏殿。   叶秉烛还想着方才墙子指着他鼻子斥责的那些话,心底里不自主地生出些恼怒和酸楚滋味。他想不明白,岳凛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墙子这般在意。   墙子进了偏殿,抄起岳凛一件换下还未来得及送去清洗的衣服,当即盘腿坐下。   叶秉烛从他身后缓缓进来:“你有办法?”   墙子说道:“搜魂术,可以搜寻尚存一息的魂魄。但我在凡人的躯壳里,灵力不足,能找的范围很小,只能勉强一试。”   此时叶秉烛倚在门边,逆光而立,身形单薄。墙子扫过他的眼眸,莫名想起方才自己一时情急,说的那些话。   如果他无事还好,他若有事,我饶不了你!   其实妖鬼是伤害不了凡人的,这些都是墙子逞一时口舌之快。   叶秉烛他,应该没有在意吧?毕竟叶秉烛人挺好的,知道自己妖鬼的身份也没有揭穿或者疏远。他定然不会和自己这个小小妖鬼一般见识。   墙子从前也常这般口无遮拦,但这是第一次,他有些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第38章 难言之隐   墙子盘腿而坐,循着岳凛残留的讯息,在皇城范围内搜寻他的下落。在凡人的身躯里,他灵力受限,能查找的范围也很小。   墙子凝神屏息,很快就感知到在皇城的西方,出现了熟悉的气息。可怪异的是,这气息时隐时现,仿佛被什么事物遮蔽。   西方,正是观星台。   观星台是皇帝深居之所,是整个皇城的极高处,外界有重兵把守。台上有一天然的泉眼,常年汩汩不断,后来被修建皇宫的匠人因势而导,成了贯穿皇宫的御池。   因为是帝王居所,有人皇气运护持,过去墙子从未接近过观星台。但眼下他在凡人的躯壳中,或许还真可以去观星台探探。   正在这时,墙子忽然察觉到岳凛的气息再次被遮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大的他从来没有感知过的力量。   绝非凡人或者普通妖鬼!   墙子猛地睁开眼。   “你寻到了?”叶秉烛见墙子收了术法,上前问道。   墙子起身说:“在观星台,但是气息不定。而且观星台上有一个我……”   “什么?”   “我不知是什么东西,岳凛在它手上。”   岳凛好好一个读书人,每天就知道埋头苦读,读完书就只会撞墙,怎么会招惹上这玩意儿?   叶秉烛见墙子沉默不语,问道:“既然已经找到他了,你不去找他?”   墙子没好气:“我都不知道观星台那边的深浅。万一是个厉害的大妖,我可不想把自己搭进去。”   没有什么,比自己活着更重要。他墙生还没过够呢!   叶秉烛撇过头:“你不是很在意他吗?现在却肯眼睁睁看他生死不明?”   墙子道:“生死不明又如何,就算他死了,我也可以等啊。妖鬼的生命漫长,我再等个几十年,他轮回转世总会再回来。”   一次又一次,他总会再回来。   然后一头再碰死在自己身上。   “你们……已经共同拥有了很多世的轮回?”叶秉烛手指摩挲掌心,一副对别人的故事很感兴趣的模样。   “的确是很多世,不过世世不得善终!”   墙子回想起岳凛过往那不知多少世,每世都触墙而死的结局便没好气。指着他一堵墙祸害,还有比这更可恶的事情吗?   不过,若这一世岳凛死在其他妖鬼手里,会不会就打破前几世的“诅咒”,彻底放过自己了呢?   墙子这难看的脸色,看到叶秉烛的眼里,就变成了墙子在为每世都不得善终而意难平。   叶秉烛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坚定的情感,他早就不相信情感了。他在边境小镇长大,见惯了抛妻弃子,易子而食,手足相残和背信弃义。   为了自己活下去,哪怕上一刻还生死相依的伙伴,只要对方陷入危险,或者阻挡了自己前行,下一秒就能随意背弃。   所以在水底,叶秉烛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看到墙子义无反顾地来救自己,才会那么不敢相信。   戏文里都唱精怪居心不良,薄情寡义,可叶秉烛却觉得,凡人的情感脆弱到,还比不上妖鬼。   如此纯粹的感情,他也想要尝试,也想要拥有啊。   既然每世不得善终,那又何必执着?转过眼,看看别人不好吗?   就在墙子准备放弃岳凛,甚至已经在思考怎样摆脱这副躯壳,并且不会给叶秉烛带去麻烦的时候,杨絮回来了。   他一进门,见墙子毫不着急地瘫在床榻上,挑眉疾声道:“你怎么躺下了?我已经寻到岳凛的下落了,你同我一起去。”   墙子双手支头,连身都没起:“我也寻到了,但不去。”   叶秉烛顺着墙子的目光,却并未见到任何人,猜测他应当是在与妖鬼说话。   杨絮愣了片刻,像是没理解墙子的话,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墙子道:“观星台是皇帝居所,有人皇气运护持,我们都没法靠近。而且我猜那里有个很厉害的人物,咱们还是别蹚这趟浑水了,二十年还是等得起的。”   “不行!”杨絮瞠目而视,神色肃然。   墙子皱起眉,从床上起身,直视着杨絮,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你怎么也那么关心岳凛?”   如果是因为关心自己,所以才对岳凛那么上心,那现在自己都想要放弃了,杨絮又瞎掺合什么?   杨絮面色不改,理直气壮地说:“我还不是关心你,想你早获自由!”   “不对。”墙子连连摇头,按照他对于杨絮的了解,他什么时候这般关心自己过头了?此话必然是假!   杨絮见骗不过墙子,面上担忧的神色慢慢凝固,最后如干涸的墙灰般簌簌脱落,裸露出他真实的内心。   “我的确不仅仅是关心你。因为……”杨絮顿了顿,苦着脸说道,“我也是受人胁迫。”   墙子扬眉追问:“是谁胁迫?”   “你还记得地宫之下的那两个妖鬼吗?”   鹿头人和影子妖啊,墙子自然记得。那地宫还开了墙子的眼界,叫他知道大绥的皇宫没有这么简单!   见墙子点头,杨絮接着道:“他们不知道用了何种法子,挟制住了我的真身,我不得不听从他们。”   妖鬼的真身是立根之本,尤其对于杨絮这种木系妖鬼,真身不能移动,更是不能轻易叫别人知道的。   那杨絮的所作所为就能够理解了。   “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墙子气恼。亏他还把杨絮当成最好的朋友,结果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不告诉自己!   杨絮无奈:“告诉你就能夺回我的真身吗?到时候就是我们两个一起唉声叹气了。”   话也说得没错。   墙子比杨絮更无奈:“那他们现在又要你做什么?”   杨絮视线偏移,道:“他们要我寻到岳凛,不能让他落到其他人手里。”   嘿,岳凛一个读书人,怎么又招惹上地宫里的那两个鬼东西了?墙子腹诽道,是这人命格太薄,天生招惹妖鬼惦记不成?!   “观星台,我是妖鬼之身,接近不得。但你在凡人身中,倒是无妨的。”杨絮低声下气。   现在为了杨絮的小命着想,墙子不得不想办法走一趟了。   “真是欠你的!”墙子恨恨骂着,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站了起来。 第39章 观星高台   观星台外,层层重兵把守;观星台内,浩浩玉宇琼楼。   此地俨然与别的宫殿格格不入,常年袅袅香雾环绕,空气里沉浮的都是香烛焚烧的味道。高台上用白玉塑着一尊一人高的神像,神像是一位宝相庄严的女子,她垂眼俯视脚下人间,右手掐诀,左手执法器宝扇,嘴角含笑,容色倾城。   雕刻这尊玉像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连神女衣襟的褶皱、被风吹拂的发丝都栩栩如生。   此时暮色降临,一轮浑圆的落日斜挂天边,铺洒紫霞万里。从神女像的脚下看,那漫天紫霞如神女的披帛与灵光,更添神女的三分神性与威严。   而神女座下,围绕着七七四十九位童男童女,他们皆梳着总角,身着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齐诵真经。   在塑像身后,还有一个大鼎,里面常年燃烧着熊熊烈火,不时有道人手执黄符纸,将其投入鼎中。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文字,无人能够看清。   观星台的北方,有一座三层玲珑宝塔,而那就是皇帝的栖身居所。   在宝塔的正对方,竟是一座小道观,这道观搁在皇宫里,如何看都格格不入。但这里,是属于当今皇帝最为器重的国师法华荧的。   墙子穿着深绿色的太监常服,大摇大摆地从观星台的正殿进入。他从未踏足过观星台,心底里好奇得很,偏头左右打量。   一路上也曾有人质疑过墙子的身份,但这些凡人只需要直视他的眼睛,就会中幻术,浑浑噩噩地任由他行动。   墙子拾级爬上高高的玉阶,终于上到观星台。此处顺地势而建,回首可以俯视层层叠叠的宫殿琉璃屋檐。   皇帝还真是志向高远,看这高台上的阵势,他是一心想要成仙啊。墙子心中对皇帝陛下满是崇敬和艳羡。   不过,现在可不是谈羡慕的时候。岳凛的气息,若隐若现于那座怪异的道观里。这道观除了正殿,两边各一间小厢房。   墙子靠近过去,只见道观正殿内仅两个少年道士,衣着深蓝色道袍,头上扎着道士方巾,正在看着经书。他走向右边的厢房,透过雕花的窗棂往里看去。   右厢房里布置简单,一张素床,一副桌椅,堂上还摆着几把佩剑。而一个紫衣道士正盘腿坐在榻上,不知是冥想还是在睡觉。他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三十来岁,只是蓄着胡子,让他平白添了年岁。   岳凛的气息就在这屋里时隐时现。   可是,墙子瞪圆眼睛瞄了一圈,屋子里除了紫衣道士,确实是再无一人。   他正要再有动作,身后却突然传来声响。墙子本不甚在意,但忽然想到自己现在并非妖身,赶紧脚下抹油,闪身飞到道观的屋顶垂脊之上,伏低了身子。几乎是下一刻,两个童子便转过弯来,恭敬地扣了三下房门。   “师傅,今日的经书已经诵念完毕。”   屋里打坐的人身形不动,阖着双眼道:“都退下歇息吧。老规矩,入夜之后不准出房门。”   童子们规矩地行了礼,墙子遥遥看到这二人引着神女像座下的童男童女们起身,分做两列,退到观星台之下的宫殿里去了。   “屋顶上的客人,可以现身了吧!”紫袍道人终于睁开眼,面色不善地说道。   他发现自己了?   好吧,算这人有些本事。   墙子起身,还没说话,忽听身前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墙子吓得一激灵,赶紧再次伏低身子。   “华荧师兄,咱们好久不见!”   紧接着,一人从房顶的另一侧垂脊处起身,立在了屋檐上。原来他与墙子同藏身在屋顶,不过各占一处垂脊。而道观是悬山顶式的房顶,中间正脊高高耸起,两边自然下垂,视线也就互相遮蔽。   那人在温暖的冬日里也身披大氅,一副病弱姿态,墙子一眼便认出,他应当是昨日跟着那个北戎大王子漠瀚一同来的使臣。   坐在屋里的紫衣道士——国师法华荧冷笑一声,肃然道:“原来是你,池安!你欺师灭祖,还敢称我为师兄?”   池安飞身落地,负手走进右厢房内,丝毫不怕法华荧那能活剐了他的目光。   “华荧师兄,咱们师兄弟有百余年未见了吧?我原以为再见师兄,定然会看到一个鹤发鸡皮的垂垂老者,不成想师兄现在却正值风华,看来功法也大成了。”   百余年未见?!   墙子暗暗心惊。这两个绝非妖鬼,墙子确定他们都是人族。可人族的寿命有限,怎么可能活到百余岁,还是这般年轻。   法华荧站起身,抽出自己的佩剑,道:“我活到今日,便是要替师傅清理门户!你当初欲入歧途,师傅一片慈心,劝导于你。可你狼心狗肺,趁师傅入定时背后暗害,还盗走了他的《万妖手记》!师傅是被你活生生气死的!”   池安耐心地听法华荧说完,脸色都不改,甚至还带着胜利般的笑意:“玉璧自生辉,何甘作瓦砾?师傅一辈子深山修行,结果得到了什么?名利、地位、寿数,他一个也没有得到!泯然于众,我不甘心!师兄,我们生来不同于寻常人,能见妖鬼,能炼妖丹,生来就是要做人上人的!你不如现在就与我一起,我已经控制了北戎王,你再制住大绥皇帝,我们师兄弟得到整个人界也如探囊取物……”   “闭嘴!”法华荧怒道,“你简直悖乱疯迷!”   “悖乱疯迷?”池安大笑三声,又陡然神色一肃,“你这般说我,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我靠炼化妖鬼青春永驻,那你呢,师兄?我光风霁月、正义凛然的好师兄?你是从何处学来的好法子?”   法华荧愤而不答,一抖长剑便刺了过去。池安闪身躲开,抽出腰间的短鞭应战。   屋子里的两人缠斗在一起。   墙子听这师兄弟二人打口水仗吵了半天,自己只听个迷糊,正觉得没意思,便见他们终于打起来了,墙子心头刹时觉得圆满了。就好比看戏只听文生咿咿呀呀、吵来吵去,看不到武生出来比划比划,便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第40章 致命伤痕   法华荧和池安师出同门,法术路数都相差不多,一时分不出高低。   墙子第一次瞧见凡人能够运转灵力,斗得有来有回,心里纳罕,俯下身去穿过瓦片的空隙想要瞧得仔细。   法华荧劈手一剑刺向池安眉心,池安抬起软鞭架住,两人僵持不下。   整间厢房里全是两人打斗的痕迹,灵力残留的余迹斑斑点点,盈盈闪光。   两人闹出这般动静,诡异的是观星台上竟无一人出来探查情况,无论是宫人还是那些孩童。   之前法华荧说什么“入夜之后,不准出房门”,这些人还真是令行禁止啊,说不定自己师傅被人趁夜打死了,他们都不知道。   正想着,墙子发觉法华荧留下的灵力残迹十分眼熟,似乎在何处见到过……他一定在哪里见到过法华荧的灵力痕迹,可是一时想不起来。   墙子兀自思考,又听见下面开始说起话来。   “华荧师兄,咱们一直这么打下去,吃亏的是你。”池安架开法华荧的长剑,跃开几步,说道,“如若我们斗起法来,将脚下夷为平地都不在话下。此处是皇宫,我听说早就有人对你引诱皇帝沉迷仙道有诸多不满了,你也不想再惹麻烦吧?”   法华荧瞪着眼睛,举剑再劈:“我今日必得杀了你,为师傅报仇!”   这师兄弟彼此之间熟悉得很,池安虽然赢不了,但躲避却轻车熟路。他躲开几次法华荧的进攻,知道和这个怒气上头的师兄是说不通道理的,要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只能智取。   正在这时,屋外再次传来扣门声,还伴随着少年清澈的嗓音:“师傅,您在屋里休息吗?”   原来是侍奉法华荧的少年道士,听师傅法华荧屋内响作一团,实在放心不下,前来看看情况。   池安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还未等法华荧呵斥小道士快走,池安便破门而出,出手如鹰爪般揪住了小道士的脖颈!   哎呀!墙子趴在屋顶上捶胸感叹。小道士这个时候出来,不是给自家师傅添乱吗!   果然,池安阴测测地笑起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师兄,放下剑。你也不想你的小徒弟死吧?”   那小道士不过眨了下眼睛,下一瞬就被人辖制住咽喉动弹不得。他惊呆了似的,手中拂尘落地,一脸空白,连恐惧都没来得及涂上面孔。   法华荧追出房门,看清被池安挟持住的小道士,紧促的眉头瞬间舒展开。   墙子躲在正脊之后,把法华荧的神色看得清楚。他暗道奇怪,怎的自己徒弟被抓,法华荧却不着急?   更奇怪的是,屋子里岳凛的气息随着法华荧的离开,也消失了。   岳凛……在法华荧身上?   墙子赶紧匍匐着上前几步,方便继续观察。   “你放开他。”法华荧冷然道。   池安说:“师兄,你今日口口声声说要杀我,但你我心知肚明,我们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了谁。”   “你放开他!”法华荧再次重复。   “我们还真是可悲,亲如手足的兄弟,走到了如今我要挟持着你的小弟子,你才肯听听我说话的地步。”池安捏紧了小道士的喉咙,示威般盯着法华荧的眼睛,“今日我来,是想求师兄赐我一样东西。”   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是有求于人。墙子“啧啧”叹了两声。这个池安,真是太不懂事了!   那头,法华荧面无表情:“你想要什么?”   “混元鼎,我要混元鼎。”   “不可能!”法华荧截然道,“混元鼎不在我的手里!”   混元鼎?墙子完全没有听说过,但是听这名字就不像好东西!   池安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师兄,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混元鼎在你的手里,不然你怎么炼长生不老药给大绥的皇帝?”   法华荧态度坚决:“不可能!”   “你若不愿,我就先杀了你的小弟子……还有他!”池安话音一落,信手一招,一道伏在观星台白玉阶上的人影便身不由己地飞扑而出,脖颈直撞到池安手上来!   墙子定睛一看,只觉耳边如炸开一道无声又惊天动地的闷雷——那不是叶秉烛又是谁?   这小子怎么跑这里来了?   法华荧不在意地瞥过叶秉烛的脸:“这是哪里来的小蟊贼,我不认识,你替我杀了便也罢了。”   法华荧笃定了池安不敢动手。他们这些人生来可见阴阳,可炼妖鬼,但相应的,大道因果应验也会尤其明显。一旦沾染凡人因果,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池安也知道法华荧的想法,他不愿被这师兄看扁了去,手上一紧便要拧断那凡人的脖子!   叶秉烛被钳制着动弹不得,咽喉要害被人拿捏在手里,呼吸都困难无比。他又想到了过去那些生死都不由己的岁月,挣扎着想要反击。   脖颈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困难,叶秉烛眼前阵阵发黑。   千钧一发之际,叶秉烛眼前忽地红光闪过,他听到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松手!”   下一瞬,池安的手腕被一道红色的灵力击中,他吃痛不已,下意识松开了掐着叶秉烛脖子的手。   叶秉烛跌坐在地,肺腑间顷刻灌注进甘甜的空气,他爆发出剧烈的咳嗽,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离死亡,不过一步之遥。   墙子飞身落地,护在叶秉烛身前。   “你是何人?”池安狐疑地盯着墙子。如果他没有看错,眼前这个“人”分明……是妖鬼附身?   “我们就是路过,无意参与你们的恩怨!”墙子扶起叶秉烛,“你们要打就继续打,不用在意我们。”   法华荧看清墙子脸的刹那,面色一凛,唇上的血色尽消,手下意识伸到了腰间。   “你竟然还活着……”   墙子一愣,听法华荧的意思,他认识自己?   不对!   这一刻,墙子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他对法华荧的灵力痕迹那么眼熟了。   因为在袁强的胸口,那道致命的窟窿上残存的灵力痕迹,就是出自法华荧! 第41章 僵持斗法   当初墙子在御花园的池沼中捡到了身死的袁强,因为这副躯体与他无比契合,他便顺势附上了袁强已死的尸身,借尸还魂。   墙子还检查过,袁强胸口的致命伤是灵力所致,他猜测过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   绝对不会是妖鬼,因为妖鬼受阴阳界的限制,无法伤害到人族。   他甚至还想过是不是传说中的神族,却没料到,竟然是一个凡人!   他法华荧堂堂一个国师,与一个小太监为难?   而法华荧很快就意识到眼前之人绝非原身,他定睛一看,果然发现在凡人的躯壳之下,还有一缕属于妖物的气息。   “原来是借尸还魂。”法华荧不屑地斜眼瞥过墙子。   叶秉烛起身按住墙子的手臂:“没事吧?”   墙子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怎的在这里?”   “观星台重重把守,我实在担心你,放心不下便来看看。”   担心?墙子忽然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族与他说“担心”。他转眼看叶秉烛的眼睛,乌黑如墨的瞳孔里面似乎真的盛着一汪忧虑。   墙子心头如猫抓了一下,本来想数落他来添麻烦的那些话,顿时便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那头法华荧又盯上了池安:“他是你带来的帮手?”   池安立刻撇清关系:“我来见师兄,怎么会带无关之人。”说着,他紧捏住蓝衣小道士的咽喉,又补充一句,“不过现在这么热闹,师兄不怕吵到你那位尊贵无比的皇帝陛下?”   法华荧信手一挥,无形的结界骤然显现。原来观星台上的宫殿楼宇都被隔绝在了结界之内,里面的人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动静,就算想要出来,也须得法华荧点头。   皇帝,亦然。   叶秉烛暗自心惊。观星台的实际主人,是眼前这个国师。难道数十年荒废朝政的皇帝实际上是被他控制住了?   墙子捂着胸口从未愈合的伤口,他并不关心凡人的生死。袁强已经死了,尘归尘,土归土,自己没有必要去纠结他因何而死。   他只想知道一件事。   “你将岳凛藏去哪里了?”   法华荧双眼微眯:“你不过妖鬼,也配来问我?”   墙子顿时不服气了。妖鬼又如何,人族又如何?不过是人族占了几分好,得了天时地利罢了,便处处瞧不上妖鬼。按墙子来看,妖鬼修个人身便要付出诸多幸苦,可比不劳而获的人族要厉害得多。   “你自视这般高,又何以做出害人之事?我看你和妖鬼也没什么区别!”墙子愤然说道。   法华荧面色恢复正常:“我可没有害过什么人,更不认识你所谓的岳凛……”   他话未说完,突然出手如电,回身一掌劈向旁边池安的面门!   池安正看好戏,哪防备自己那一向道貌岸然的师兄会突袭,立刻将那擒住的小道士推到身前。法华荧一掌已至,却突然改了路数,变劈为刺,双指如剑般点中池安的右臂。   池安只觉整条手臂都发麻,不由松开了挟持住的小道士。那小道士也机灵,甫得自由便拧身避开,跃到了安全之处,还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脖颈上的痕迹。   见池安没了人质,法华荧便更加无忌惮了,招招出手往池安的要害处攻。   若是真论起来,两人未必能分高低,可法华荧气势汹汹,出手狠辣,池安一时招架得狼狈。他抽神高声对墙子道:“那边的妖鬼朋友,还不来帮把手?”   墙子蹙眉,叶秉烛则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找,那什么人,在这里吧!我这师兄,嘴硬得很!”池安一边躲一边开口,腾挪之间已经略显狼狈。   墙子明白了。池安赢不了法华荧,想寻一个帮手。而如果自己想要知道岳凛的去向,就必须制住法华荧。   “会不会有危险?”叶秉烛拦住墙子,半边身躯遮挡住墙子的视线。   墙子犹豫着没有开口。他不愿意掺合进人族的因果恩怨,但杨絮受人胁迫,小命又系在岳凛身上。   正在墙子思虑不下时,突然那躲在一旁的蓝衣小道士冲上前来,手中拂尘如绳鞭一般抽向墙子面门。   一股强大的灵力扑面而来,墙子毫不怀疑自己和叶秉烛要是被击中,定会被打得面目全非,口歪眼斜。他抓住叶秉烛的肩膀抽身避开。   这小道士灵力这般强劲霸道,还能被池安擒住?   下一刻,却听小道士大喝一声:“师傅!”   法华荧提脚飞踹池安胸口,池安双臂护在胸前,在大力之下连退数步,与墙子正好站在一处。   叶秉烛立刻明白了法华荧师徒的意图:“快躲开!”   可他反应再快,却没有一丝灵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三人脚下蓦然华光大盛,掩藏的阵法遽然显形。脚下土地猝不及防地变幻如沼泽一般,紧紧吸附住脚腕,将众人往下拖,似刹那之间要吞噬淹没一切!   墙子心头猛跳,关键时刻,他右手指尖弹出一道灵力,锐不可当地割开法华荧的道袍。   而法华荧的腰间衣下,正悬着一方手掌大小的炉鼎!   “混元鼎!”池安眼放精光。   他话音落下的一刻,墙子五指成爪,已经将那炉鼎召到了自己手中。   “小贼!”法华荧只来得及怒斥一声,想要扑上去夺回自己的法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被阵法吞入地下,再不见踪影。   原来墙子一直细瞧着法华荧,发现他右手隐隐护着腰间,而岳凛的气息又随着法华荧在变动,墙子便猜测他的身上定然藏着法器。   没成想他只是出手试探,还真叫他误打误撞给拿到了。   “图南,开阵!”法华荧回头催促那蓝衣小道士。   小道士图南面色渐渐沉静下来,一双黝黑的眸子无悲无喜,轻声道:“师傅,你疯了?”   只这一句,就叫头脑被焦灼蒙蔽的法华荧冷静下来。   小道士略一扬首,倨傲道:“我累了,先回房间。”   说完,也不管法华荧难看的表情,兀自回身而去。   那遍布法华荧结界的殿宇,他出入自如。 第42章 高山龙族   观星台沉寂下来,似乎方才一切的争斗都不曾发生过。建木神女的玉像嘴角微勾,眼眸含笑,俯视着芸芸众生。她头顶是夜幕星空,每一颗星都在既定的位置上,不会僭越半分。   墙子三人被观星台上的阵法吸入了一片昏暗,身体立即悬空下坠。墙子不知高度几何,下意识将叶秉烛拉进了自己怀里,紧紧用灵力护住。   他只是不想这个自己几次三番费力气救下性命的没用的人族就这么摔死。   只是叶秉烛就惨了。他虽年少,但身量已经高于墙子,被墙子这么揽住,整个人便像鸡崽子一样缩在了墙子身上。   叶秉烛迟疑着伸起手,刚要揽住墙子的腰身,脚下却突然触到实地。   “你们二位……”池安用灵力作光源,摸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许多余。   墙子推开叶秉烛,说道:“就这么矮?也没危险?”   看方才法华荧和他小徒弟那架势,墙子还以为一掉下来便会是重重险境,可这似乎只是个枯井,除了空间颇大以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除了……墙子目光一凝,瞧见角落里有一截铁链,源头紧扣在石壁之上。这铁链拳头般粗细,不知年代几何,一丝锈迹也无。   同样的阵法,同样的地下,同样的铁链。这很难不让墙子想到那只被锁在井里,吞吃妖鬼的影子妖。   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大绥皇城之下,还有多少秘密?   墙子正思索,池安忽然上前说道:“妖鬼兄,你手里所持之鼎,可否给我瞧瞧?”   墙子知道池安想要,但岳凛被锁在了这鼎里,墙子已经感受到了岳凛的气息。   池安笑了笑,拉进身上的大氅,说:“此物乃是混元鼎,是我师傅的护身法器,相传是绝地天通之前,神族遗留下的炉鼎,可以炼化神族的元神,化为己用。”   “神族的元神?”墙子确认般追问。岳凛是神族?怎么可能,他不就是个只知道读书撞墙的傻子吗?   池安说:“我是听师傅所言,至于真假,我亦不知。”   墙子拿起混元鼎,仔细端详。这鼎通体漆黑,只有巴掌大,却五脏俱全。鼎身呈方形,上面细细密密地镌刻着铭文。鼎下四足各朝一个方向,支撑着鼎身。   而此时,在鼎内却能看到两道神魂,其中一个属于岳凛,另一个墙子很熟悉,却不知是谁。   “岳凛在这里?”叶秉烛蹙眉。   “嗯。”墙子点头。   池安赶紧道:“你们的朋友在鼎里多呆一刻,都会多一分危险。我师傅虽然偏心,将衣钵和法器都传给我师兄,但我是知道如何开启混元鼎的。”   墙子将鼎给他:“只要你能把岳凛放出来,这鼎给你倒也无所谓。”他留着这东西也无用,既然池安想要,给他倒也无妨。   池安生怕墙子后悔似的,一把接过混元鼎。他双眸发亮,熠熠生辉,双手捧着鼎身,如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当然,它也确实是。   池安闭目念诀,手中催动灵力,混元鼎的鼎身上,重重铭文如活过来的虫子一般,蠕动起来,爆发出金色的独属于神族的光亮。   看来池安说此物出自神族,似乎不是假话。   紧接着,两道身影被从鼎中吐了出来,滚落着摔倒在地。   墙子定睛看去,一个是岳凛,而另一个竟然是鹿头妖!岳凛趴伏在地,人事不知。鹿头妖稷厄要好上一些,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警惕地环视四周,还未明白自己的处境。   混元鼎炼化神族元神定然是假话了,这鹿头妖怎么会是神族?   将两人放出之后,池安赶紧将混元鼎收入自己的袖袋里,一副任谁也别想叫他掏出来的模样。   稷厄环视一周,道:“这里是何处……又是你!”   墙子上前查看了岳凛的情况,见他呼吸如常,面色也红润,不由放下心来,又没好气:“是我放你出来的,你应当感激我。”   稷厄别过鹿头,一副不太领情的样子。   叶秉烛道:“你既然与岳凛一起被收入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对啊,”墙子也好奇,岳凛一个寻常人族,到底是如何搅和进这些纷争的。不过他话一顿,忽然反应过来,转头对叶秉烛道,“你能瞧见他,鹿头妖?”   妖鬼理应不入人族之眼才对,现在是晚间,也不到叶秉烛能见妖鬼的时候。   叶秉烛点头。   稷厄却怒喝道:“我不是妖鬼,更不是什么鹿头妖!”这堵墙简直是对自己的极度不尊重和羞辱!   墙子指着稷厄的头:“不是鹿头是什么?”   连池安都看不下去了:“我想,阁下应当是龙族吧。”   稷厄扬起下巴:“算你有几分见识。”他说话时,却用眼角斜睨着墙子,说谁没见识,便不言而喻了。   “龙族?”墙子不可思议,墙子满目震惊,墙子的认知摇摇欲坠。   “相传,龙族乃是鹿头,牛嘴,鹰爪,蛇身,鲤鱼麟。法相威严,统御四海。”叶秉烛对墙子说道。   稷厄重重从鼻间呼出一口气:“我乃是高山龙族,稷厄。”   墙子又问:“那地宫井里那个影子妖?”   稷厄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忍了:“那是我们高山龙族之主,稷玄!你休得无礼!”   墙子立刻道:“你说得这般厉害,为何与杨絮一届小妖为难?”   还威胁他,如果找不到岳凛,就要杨絮的小命!   稷厄知道墙子问的是什么,他却冷然不答,垮着鹿脸……龙脸,朝别处看去。   很快,稷厄就发现了不远处显眼的铁链。待他看清时,瞳孔一缩,不可思议地追上前几步,细细触摸。   “哈哈!”他确认什么之后,立刻大笑三声,激动得双手颤抖,“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秉烛一脸莫名地看向墙子,墙子脑中飞速思虑。皇城之下的地宫,铁链,古井,影子妖,龙族,乾坤八卦阵,镇压……   忽然,一个想法从他脑子里划过!   “你们龙族之主稷玄,就被困在这锁链之下?” 第43章 龙族之困   高山龙族原是水龙族的一支,也曾生活在水湖海泊之中。后来因族内斗争,一脉带领部分龙族离开湖海,进入山中,避世而居。   后来天帝绝地天通,却拒绝承认当初为平定三界立下赫赫战功的龙族,龙族自此也非人非神,更不愿自认为妖鬼,沦为了极度尴尬的存在。   这支龙族离开湖海之后,本也不适应陆上生活,其首领寻到一处秘境,灵力充沛,水泽丰富,虽不及湖海,但也勉强适合水龙族生活,才带领族人定居于此。   这一支水龙族绵延至今,便成为高山龙族,而这秘境也成为了他们的繁衍生息之所——千岭龙窟。   高山龙族本无意参与人族的争乱,但千余年前,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稷厄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天,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的,但其实很多细节如镌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彼时他还小,不过是条幼龙,每日里都是跟着兄弟姊妹玩耍,日子无忧无虑。   高山龙族族群并不大,互相之间熟悉得很,族长稷玄在稷厄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个大哥哥。   这个大哥哥对所有龙都很好,而其他龙也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族长的照拂。他会教小龙怎么清理颔下明珠,会照顾年迈的老龙,会以灵力维持千岭龙窟的结界,避免被外界人族探寻到。   稷厄刚破壳时,一度很虚弱,还是稷玄将他盘在身躯里护着,才熬过来的。   所以稷厄可从来不怕这个族长哥哥。   一日,他正在洞窟里睡懒觉,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惊天动地的雷声。有雷必有雨,或许是血脉里对水的喜爱,稷厄立刻游走出洞穴,想要看看这雨。   他一出洞穴,便见天边压着一道漆黑的云朵,四周黑得可怕,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   其他的龙都从洞窟里探出头,却被族长稷玄给呵斥住。   “你们都回去!”稷玄的身躯庞大威武,浑身覆着一层金色的鳞片,如铠甲一般。他声音低沉,吐出的龙息便能勾起一阵旋风,是这千岭龙窟最强大的存在。   其他的龙都缩回了自己的洞窟,可稷厄心中却觉得不安,他将身躯盘起来,伏在土丘之后,暗暗观察。   没一会儿,黑压压的云层间突然绽出道道金光,如金色的匕首切割开了云朵。而乌云散后,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高高地站在云上,右手掐诀,左手持法器宝扇,眉目如画,衣袂纷飞。万千红霞破开云层在她身后铺展,却都及不上她眉眼半分。   稷厄从未见过人族,也没有见过神族,但他却觉得这个女人生得很好看。   族长稷玄也幻化出人身,是个身材颀长的青年模样。他扬首对着那女人道:“可是建木神女驾临千岭龙窟?”   那女人面色无悲无喜,只开口道:“你便是此间龙族之长?”   稷玄蹙眉,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却还是应了是。   “随我走一趟。”建木神女的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稷玄道:“我们高山龙族世代不出千岭龙窟,亦非身属神族,恕难从令!”   龙族是不被天帝承认的种族,那神族便没了资格以这般命令的语气与龙族说话!   建木神女脸上依然无怒无怨,似乎完全不为稷玄的冲撞和不配合气恼。她右手翻转,指尖轻而易举地弹出一道金光,直朝稷玄飞来。   稷玄立刻摆出应敌的姿势,可族群内最强大的他,保护着所有龙的族长,根本没有反击还手的能力。那金光化作一道束缚咒,层层将稷玄捆住!   高山龙族族长,甚至不是建木神女的一合之敌!   神女见他被缚,也不见喜悦,伸手一召,稷玄便身不由己地跟着她一起飞去。   而伏在山丘之后的稷厄,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他想要站出来阻止,想要夺回自己的族长哥哥,可现实是他吓得瑟瑟发抖,喉咙像是被人捏紧了一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绝对强大的神力之前,自己是多么脆弱渺小。   不知道过了多久,稷厄才找回了自己的身体。他想要大声地叫出同伴,让大家一起营救族长,可他内心又深深地知道,那个神女强大到要杀死他们不过是一个呼吸的功夫。他也怕,如果族人知道他眼睁睁看着族长被抓走,自己却只敢躲起来,会嘲笑自己。   或许,或许族长只是出去几天。过几天就回来了呢?   但稷玄再也没有回到千岭龙窟。   稷厄默默地缩在洞窟,内心的矛盾让他痛苦,对于弱小的清晰认知也让他羞愧。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救回族长!   寻常人间并不适合高山龙族生存,离开千岭龙窟后,稷厄吃了很多苦。他在虚弱时被人族发现过踪迹,差点被人族用锄头给撅死。   真是一种不太体面的死法。   稷厄靠着一股毅力,终于顺着气息,寻到了自己的族长哥哥。   可那已经是七百年后的事情了。   七百年,人间沧海桑田,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比如稷厄从一条小龙,变成了浑身黑鳞的威风凛凛的大龙。而稷玄,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又温柔如风的族长哥哥,却被人钉穿筋骨,捆缚爪翼,镇压在地下!   稷厄也曾想过要破开稷玄身上的锁链,可那些锁链非同寻常,是神族法器,他用尽蛮力也无可奈何。   做这一切的人是谁?   稷厄知道,是建木神女。   可为什么呢?他不知道。高山龙族一向与世无争,不参与任何争斗,不应有如此对待。   “你说井底困的是龙,可我上次在地宫见到稷玄,他分明是个影子妖。”墙子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地上,想着稷玄用影子吞吃妖鬼的那一幕,就觉得诡异。   “五百年前,族长身上的禁制突然松动,他的本体虽还不能动弹,但却能操控自己的影子,在小范围内活动。”   五百年前,墙子心头默默一算,自己差不多也是五百年前生出灵识,修出人身的。 第44章 困龙之锁   虽然稷厄讲的故事很动人,但墙子还是没忘自己是为何会到此处来的。   “既然要救稷玄,你怎么和岳凛一起被收进了混元鼎里?”   稷厄默然不语,垂下眼睛,想起了族长的命令。   他此行,原本是为了给杨絮一个教训的。杨絮此鬼心机深沉又执念颇深,稷厄一直认为与他交往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惜这皇城之中,能够用得上的妖鬼寥寥可数。   杨絮近来意图摆脱他们,这怎么可以呢?稷玄有令,在杨絮完成他该完成的事情之前,或许应该让杨絮知道,他们龙族有办法帮他达成夙愿,也有办法叫他体会得到又失去的滋味儿。   只是稷厄当时还未来得及动手,便忽然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被收进了一件厉害法器里。   此人到底是冲着岳凛还是龙族来的,连稷厄也不得而知。   不过因祸得福。他们原本就是要杨絮寻到困龙井里,五根锁链的源头。没成想竟叫稷厄在此处寻到了其中之一。那五根锁链互相勾连,只要寻到一处,后面四处的方位也就不难找了。   “巧合罢了。”稷厄淡然道。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多巧合?墙子不信,但稷厄的龙脸垮着,定然是不愿意说了。   “那你们何以威胁杨絮性命?”墙子换了一个突破口。   “威胁他性命?”稷厄冷笑着重复一遍,“我何德何能,可以威胁到他?杨絮狡猾如狐,满嘴谎言,如果不是有求于我们,怎么会甘心为我们做事?”   “我与杨絮相处数百年,没看出他狡猾,倒是你们利用他杀害妖鬼,我是实打实瞧见过的。”   墙子虽然平时没什么心肝,但对杨絮这个朋友他还是认的。任谁这么说自己的朋友,无论真假,墙子总得维护两句。   高山龙族本就难以在寻常处生存,找到千岭龙窟作为立身之所实属不易。更何况如今人界灵力稀薄,离开龙窟之后,稷厄和稷玄只能日渐虚弱,吞噬妖鬼是他们不得已维持灵力与生命的方法罢了。可这些稷厄不屑于给这几个凡人、妖鬼解释,更不想叫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弱处。   “人族猎杀牲畜是为了口腹之欲,我与族长猎杀妖鬼又有何不对?大道无情,从来能者居上,弱者只配接受既定的命运!当年建木神女带走族长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一切了。”   这一番话稷厄说得慷慨愤然,墙子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叶秉烛冷然反驳道:“人族猎杀牲畜是为了生存,谋求立身之本。若你说弱者只配接受命运,那你又何必苦苦做如此多挣扎?不过枉费力气。”   “你!”稷厄气急,他哪里想到这小小人族还敢与他叫嚣。稷厄本就受了混元鼎的炼化苦楚,一时气息灵力不稳,盯着叶秉烛时,瞳孔中金光闪过。稷厄骤然间视线穿透叶秉烛的身躯看到了什么,恍然冷冷道:“我说怎么这般牙尖嘴利,原来就是只小小的雀鸟。”   他这话说得叶秉烛一头雾水,可墙子听到“雀鸟”二字,心头却猛地一动,没来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挠一般。墙子只当是自己怒上心头,怒斥:“你骂谁是只鸟呢?”   稷厄:“……”   误会就误会吧,懒得与这些蠢物解释。   池安见这边一人一句,眼看着就要打起来,立刻上前一步,立在三人中间:“几位莫吵,如今咱们同处于此,理应同舟共济。”   墙子重重地哼出一口气,没有接话。   稷厄移来视线,对上池安,讽刺道:“你也未必是什么好人,你身上有妖鬼族的怨气,只怕死在你手里的妖鬼也不少。”   此人身上怨气冲天,沾染因果业障太多,他日必遭反噬!   他日必遭反噬,可现在只想打圆场的池安,无奈地耸耸肩:“……”   他确实杀了不少妖鬼,但在他要做的伟业之前,那些妖鬼的牺牲都是必要且有价值的。一条长虫能够明白什么呢?等他统一了妖鬼族和人族,让这个下界再无阴阳面之分的时候,自然能够有人理解他的苦心!   几人正僵持着,被晾在那头独自昏迷的岳凛终于悠悠醒转。他沉重的眼皮勉力撑起,映入眼帘的是嶙峋的石壁。   岳凛蹙眉,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时而是一个逍遥快活的神仙,每日沉浮在云中,指点山河,或者聆听信徒的祈愿。时而是个中举的学子,在翰林院中念书,于柳树下谈文章,畅想未来能一展抱负。   哦,对了。在翰林院中好像还有一个与他一起读书的人,那人的脸很熟悉,可是在睁眼的一瞬间,岳凛却忘记了他长得是何模样,只是一种如窒息般的难过还残留在胸膛里。   岳凛深深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浑身酸软,疲惫得如同跋涉千里、不曾喘息。他听到了不远处有争吵的声音,岳凛支起手肘,想要起身查看。他先看到了小强子和叶秉烛的身影。   有熟人,岳凛先放下心来。   可他一颗心还没落到实处,刚想打招呼,却见在小强子的身边,还立着一个身形魁梧高大如小山,而脖子上却顶着一颗……鹿头的,人?   鹿头?   岳凛吓得呼吸一窒,脑袋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般嗡鸣作响。更可怕的是,那鹿头人还转过头来,与他对上视线——   这是梦吧?   岳凛一口气喘不上来,胸口哽住,眼前发黑,“扑通”一声又倒回了地上。   墙子眼睁睁看着岳凛清醒片刻又被吓晕,赶紧上前去,拍拍岳凛的脸颊。   “岳凛,岳凛?没吓死吧?”   叶秉烛垂下眼睛看墙子紧张地把岳凛揽进怀里,颤抖着手拍打他的脸颊。   “我来吧。”叶秉烛很自然地接替墙子的位置。   墙子立刻让开身子。叶秉烛来也好,他总怕自己手上一个不小心,将岳凛给拍死了。   这头墙子和叶秉烛一同围着岳凛,手忙脚乱地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自然无心去注意另外两人的动静。   枯井之内,困龙锁近在眼前。那是困了自己族长近千年的东西,稷厄怎能不恨?他上前去,扯住了那根深深嵌入石壁的锁链。   这锁链看起来寻常,但绝非人间之物,不管他用了何等法术,或者使上浑身力气,都奈何不了它。   池安慢悠悠走近,丝毫不在意方才稷厄对他的嘲讽。他眼眸一转,心中有了主意:“龙兄,此链是神族器物啊。”   稷厄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他。   池安却不在意,接着道:“寻常方法是斩不断它的,但是我却有个法子,定然可以成功。”   稷厄闻言,立刻道:“什么?”   “说来也是因缘际会,叫我们一同到此。方才的传送法阵,是为了守护这困龙锁。如果锁链被毁,我猜测法阵也就自然失效,我们便可以出去。”   “废话少说。”   “好好好!”池安取出怀里的混元鼎,说道,“此物亦是神族遗留之物,我师傅当年曾言,是女娲大神炼化补天石所用,连神族的元神亦可炼化。既然如此,这小小一条困龙锁,自然不在话下。”   稷厄一听,劈手便要夺。   池安回身躲过,狡猾地笑起来:“龙兄别急,此物就算给了你,你也不会用。”   稷厄瞪着他:“你要怎样?”   “我可以帮你,但是相对的,你是不是也应该助我成事?”   “我答应!”稷厄毫不犹豫。   还没听别人要什么就一口答应,这种人……或者龙,往往不靠谱,容易出尔反尔。   池安摇头:“我要你起誓。我听说龙族可兴云雨,可起雷霆,最重誓言。我帮你除去困龙锁,你……”池安顿了顿,压低声音,附在稷厄耳边,说了句什么。   稷厄在听清池安言语的一瞬,眼眸猝然睁大。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凡人,沉默片刻,依然坚定道:“你若能除去困龙锁,助我高山龙族族长脱身,我依你便是。”   “好!”池安勾起嘴角,笑意中满是志在必得。   这一趟来大绥,果然是不虚此行!既得了混元鼎,还寻到了龙族这样的助力。   池安祭出混元鼎,口中不断念着法诀,手上法印翻动变幻。混元鼎受到灵力的催动,震颤不已,威压倾向困龙锁。困龙锁虽也是神器,但在混元鼎之下,坚持不过两息,便发出“锵”的一声脆响,链身应声而断!   竟然如此简单?!   稷厄上前几步,不敢置信地拾起困龙锁。那牢不可破的锁链,现在神力全无,如破铜烂铁般耷拉着。   “这,这般容易?”稷厄失神片刻,巨大的欢喜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一件日思夜想了太久的事情突然达成,总会让人生出几分无所适从。   与此同时,在地宫困龙井之下,一根紧绷的锁链突然毫无预兆地脱落。被囚禁千年之久,禁锢得动弹不得的龙躯,伴随着锁链的解脱,而微微颤抖起来。黑暗之中,睁开一双金色的龙目,虚弱的金龙吐出灼热的气息,尝试摆动自己获得自由的龙爪。   “稷厄……”他叹息一声。   “稷厄,”池安立刻将混元鼎收回袖中,妥帖地放好,“我便说过是因缘际会,叫我们一同到此。否则单凭你一个,如何斩断困龙锁?”   断锁的动静早就吸引了墙子的注意,他听了池安这一番话,心头却觉怪异。只是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吗?   如果过往数百年,龙头人稷厄都找不到困龙锁,也斩不断困龙锁,何以今日却一并做到了。   不过,这和墙子也没什么关系。人各有命,龙也是一样。他不关心任何人的生死,也不想干涉任何人的因果。   墙子想着,转头看到若有所思的叶秉烛,心头突然前所未有地生出几分逗弄他的心思。   “叶秉烛,你怕不怕?”墙子敛眉凝目,装出肃然的神色,“他们可是想要放出个厉害玩意儿出来。”   叶秉烛:“龙?”   “你怕不怕?被关了一千年的龙,定然怨气冲天。如果你怕的话,我倒是也可以保护你。”   墙子忽然想,叶秉烛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还真没见他怕过什么。不过,叶秉烛是他识得的第一个人族,意义非同一般,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墙子还未想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会怎样,便听叶秉烛面无表情却毫不犹豫地说:“怕。”   “啊?”墙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叶秉烛这表情,怎么看也不是怕吧。   叶秉烛眼睛都不眨:“我怕。所以你会保护我吗?就像,对岳凛一样。”   “那可不一样!”不提岳凛还好,一提岳凛,墙子就难受。   岳凛就是个来要债的,可悲的是,墙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欠了他什么!   叶秉烛黯然,还要再问,却被池安打断:“妖鬼兄,神器已毁,传送阵的结界破解,可以走了。”   墙子找到了岳凛,不想多纠缠,只是对稷厄说道:“走可以,但是日后莫要再找杨絮的麻烦,他不过一棵柳树罢了。”   稷厄正在喜头上,急不可耐地要回去见稷玄,傲然地瞥墙子一眼,丢下一句“是他有求于我们”,便纵身离开。   杨絮能求什么事情,求到龙族头上?从来不曾听他提过啊。墙子拎起岳凛,忽然觉得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   过往数百年都过得如死水般,可近来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这些事情似乎都与他无关,墙子也并不关心妖鬼、龙族或者人族的爱恨恩怨,可是……不知不觉,他又已经参与其中。   观星台,道观顶,一片悄寂。   蓝衣的小道士图南坐在屋脊上,手腕间搭着一根白色的拂尘。他头上扎着道士方巾,仙风道骨,不染凡尘。   几人陆陆续续穿过传送阵,向着不同的方向离去。图南俯视着一切却不动声色,没有一丝要通知自己的师傅法华荧的意思。   他勾起嘴角,是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又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际如幕,黑压压地低垂着,一颗星子也没有,如一张漆黑的大网,覆盖千里万里。 第45章 宿世恩情   人界向来爱说天道无情。不管发生了何事,天地运行都不会被改变,太阳照常东升西落。   墙子和叶秉烛护着岳凛出了观星台,迎面便遇见了守候在观星台下的杨絮。   杨絮见几人出现,焦灼的眉头没有丝毫舒展,反而眉间挤出一道更深的凹痕。他疾声问道:“岳凛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墙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岳凛的胳膊递给了叶秉烛,并且示意他先走。   叶秉烛只是看了一眼墙子,心领神会地拖着岳凛离开。   杨絮目光跟随岳凛和叶秉烛,不明所以地要追,却被墙子拦住去路。   “你什么意思?”杨絮蹙眉道。   墙子似笑非笑:“你倒问我何意,我才更应该问问你吧,杨絮。”   杨絮听出墙子语气不对,这才终于正眼看他:“怎么了,墙子?”   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和过往数百年如出一辙。可墙子却前所未有地感受到,眼前的这个妖鬼,似乎也藏着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墙子道:“我答应你要替你寻回岳凛,我已经做到。可是我必须得问问,你同岳凛究竟是什么关系?”   杨絮笑意不变,甚至带上了一层迷茫,听不懂墙子的话似的:“是何关系?我关心他,不也是关心你吗……”   “你少来!”墙子截然打断。他最恨人骗他,而现在这个人居然还是他多年以来的至交好友。“我现在才回过味来,自我附身于人,你便日日跑来含凉殿,此前你可从不这般殷勤!看似是找我,实际上却未必。而且,你对岳凛似乎关心过了头吧……以我对你的了解,必有猫腻!”   作为妖鬼,拥有漫长的生命。墙子和杨絮时常插科打诨,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光。所以墙子愿意认杨絮这个朋友,为他犯险。而同时,墙子也足够了解杨絮,知道他的性子。   杨絮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收敛,最后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墙子的眼睛,神情冷肃。他一向喜爱附庸风雅,这样的表情,墙子还是第一次见。   “我的确和岳凛有些渊源。”杨絮沉默良久,嗓音低沉喑哑,“他曾经救过我,我很感激他,也一直想要报答。”   墙子似信非信:“如何报答?”   杨絮道:“我听稷玄说过,岳凛出身神族,乃是下凡历劫的星君。等他度过劫数,便能飞升归位,享无边逍遥自在。”   神族……混元鼎能吸收、炼化神族的元神,墙子还猜想过难道岳凛是出身神族。只是岳凛看起来又呆又板正,很难和神族扯上关系。   杨絮接着道:“不断轮回会消磨神族的元神之力,直至神力耗尽。届时他还不能破劫,会沦为一个普通人族,受轮回之苦。”   墙子暗道,这不也挺好的吗,神族为什么永远高高在上呢。如果无法渡劫归位,那便证明是岳凛能力不足,自然该退位让予后起之秀,自己再多磨砺。否则神族神位永远为一人所占,多不合理。   似乎是看出了墙子的意思,杨絮道:“他前世曾对我有大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耗尽神力,沦为凡人。岳凛已经在轮回道中辗转了数十回,每世都不得善终。他如果这一世还不能飞升,只怕便真的永堕凡尘了。”   “他每一世都是触墙而死,的确算不上得善终。”墙子想起之前被撞的经历,不寒而栗。难怪不得,这人的血有奇效,墙子一沾上便灵力尽失。原来他是神族!   这就解释得通了。   难不成自己还是岳凛命中的劫数不成?那他一堵小红墙,何得何能可以堪此重任。   杨絮闻言,先是一愣,目光垂下,然后才自然地点点头:“我想他这一世只有位极人臣,寿终正寝,才能飞升归位。”   他飞升归位,墙子也才能摆脱每过二十余年,便被人撞得灵力尽失的诅咒。   原来如此——那杨絮也算不得全然在骗他。   “那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你又何必藏着掖着呢?”墙子说着,上前想要拍杨絮的脊背,只可惜手却径直穿过杨絮的身躯。墙子收回手,又叮嘱道:“日后若是稷玄、稷厄再为难你,你便来寻我,我为你撑腰!”   撑腰……杨絮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意,不置可否。   却说叶秉烛拖着岳凛,一路到了小崇楼,四周渐渐无人。   这几日宫中众人都在忙着应付皇帝寿辰和西域使者的事务,皇宫外廷没有谁能够有闲心瞎溜达。   叶秉烛垂眼睨着昏死过去的岳凛,心头忽然诞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如果岳凛此刻死了,会怎么样?   这个想法一蹦出来,叶秉烛自己先吓了一跳。   可是他却控制不住地顺着这个念头细想。如果岳凛死了,那被岳凛分走的目光,是不是才会全部落在他的身上?   墙子也说,就算岳凛死了,他还可以等岳凛的来世。但他叶秉烛不一样啊,或许他只有这一世的机会,谁知道来世会飘到何处去呢?   有时候,念头就像是会扎根的茅草,一旦落地,就会疯狂汲取营养,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成一片汪洋。   他恨岳凛吗,恨到希望岳凛死?叶秉烛扪心自问,答案是否定的。甚至相比起其他人,岳凛算得上是皇城之中的一个好人。   好人。叶秉烛曾经遇见过很多“好人”,但是这个世道好人是活不下去的,最后这些好人都为了私利,置他于不顾。   所以叶秉烛早就明白了,人心的好与坏永远都不是一成不变。只要触及私利,好人也会刹那间变得面目狰狞。   只是这一次,他想试试妖鬼之心。   那个名叫“墙子”的妖鬼,在第一次在梦中与他相见时,叶秉烛就有一种怪异又熟悉的感觉。   叶秉烛想要知道,这个数次救他性命的妖鬼,会不会和人族一样?口里说着“执着”,却又能轻易放下?   思绪纷飞,当叶秉烛回过神的时候,他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将手扼到了岳凛的脖子上!   “怪物,怪物……”   叶秉烛还未来得及收回手,岳凛先梦呓起来。叶秉烛心头诡异地松了一口气,顺势改为拍打岳凛的脸颊。   “醒醒,岳凛!”   岳凛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看到叶秉烛的脸,立刻死死地抓住叶秉烛的胳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神情惊恐道:“叶兄!有怪物!”   叶秉烛冷漠道:“何处有怪物?”   岳凛从地上爬起来,诧异道:“我刚才明明看到一个顶着鹿头的壮硕男人……难道是梦?嘶……我应当是要回含凉殿的,怎么在这里?”   岳凛的记忆,还停留在前日宫廷宴会,结束之后他独自往回走。不知不觉间似乎是迷了路,总觉得眼前的甬道走来走去都是一个样。他正纳闷,既害怕是鬼打墙,又安慰自己身处皇城,哪里有鬼敢这般放肆。之后,他忽然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你或许是睡着了。”叶秉烛睁着眼睛说瞎话,“快回去吧。你一夜未归,小叶子很担心你,一直在找你,都快闹去学苑了。”   “那我丢人岂不丢到学苑?快些回去,莫叫夫子们着急!”说完,岳凛生龙活虎地拍拍身上的灰尘,举步如飞。   叶秉烛跟在岳凛身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而同在混元鼎中遭了一劫,可与岳凛不同,稷厄一回到地宫,当即喷出一口黑血!   混元鼎还是伤了他的元神。   方才他不过一直撑着,现在四下无人,才敢松懈下来。   那个池安身上有妖鬼怨气,不知道多少妖鬼栽在了他手里。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如果自己敢在他面前露出弱势,定然是讨不了好果子吃,也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稷厄不想族长担心,他盘腿坐下,好一番修整之后,才拖着脚步往困龙井去。   他太想看看被斩断的那根困龙锁,有没有帮到稷玄了。   还未进石殿,稷厄先听到了属于稷玄的龙息。他心头一喜,只觉身心都舒爽了不少。   “稷厄,你去了何处?”感知到稷厄的脚步声,黑色的影子先钻出了困龙井。   稷厄不答先问:“族长身上的困龙锁可有松泛?”   听他这么一说,稷玄便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并非偶然。他轻声道:“你寻到了困龙锁的方位?”   稷厄道:“我虽未完成族长的任务,劫住岳凛,但我阴差阳错,却找到了困龙锁!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何止将功补过,你这是大功一件!”那漆黑的影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咱们与杨絮合作,也只是为了寻到困龙锁。如今困龙锁断,我脱身是迟早之事!”   稷玄当年被建木神女带走,锁在此处,身上关节处被钉了神木钉,还重重缚着困龙锁。稷玄元气大伤,对建木神女的所作所为百思不得其解。他自认高山龙族与世无争,不知神女何以要这般伤他!   稷玄本以为要终生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曾想昔日不起眼的族人稷厄却顺着一丝龙族气息寻到了他。   龙族生来有灵目,可窥人前世今生。与杨絮合作本是偶然,可近来这言而无信的鬼却很不安分。   稷玄想,他得给杨絮一个教训,叫他知道龙族虽然落难,却也绝非可欺的善类!   稷玄下令将岳凛劫来,可谁知稷厄一去却迟迟未归。稷玄还担心稷厄出事,可原来,他是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   “你究竟是如何寻到困龙锁的?”稷玄还是好奇。   稷厄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他强压下来,露出轻松的笑意,避重就轻道:“机缘巧合,也是天意要叫族长脱身。” 第46章 拜帖赴宴   近来,岳凛发现了一些怪异的事情。   自他莫名其妙晕倒,被叶秉烛拖回含凉殿后,含凉殿的几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像是背着他藏着秘密。   叶秉烛似乎对圣贤之道生出几分兴趣,常常见他在窗前看书,神情专注。这原也是好事,之前岳凛劝过他好几次,叫他认真跟着夫子念书,来日也好求个功名。   彼时叶秉烛只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盯着岳凛,可眼下竟却自己转了性子。   而小强子这个没学好规矩就分到宫里做事的小太监,似乎在叶秉烛面前格外没规矩。岳凛好几次瞧见他窜进叶秉烛的房间,坐在他的书案上与叶秉烛讲话。   奇怪的是,叶秉烛不仅不恼怒,还用温和的带着笑意的眼神盯着小强子。   这当真是白日见鬼了。岳凛回忆着与叶秉烛相处时,叶秉烛不假辞色的神情,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但最奇怪的,还是小叶子。   那日他彻夜未归,小叶子去学苑报信回来,便魂不守舍的,常常发呆走神,有次烧水时险些将含凉殿都烧起来。   岳凛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在学苑里被人为难了,但小叶子都是咬着牙摇头,一言不发。   真是奇怪。岳凛长叹一口气,怎么一夜之间,这几个人都变得如此诡异?   但是岳凛很快就没有心思去猜测身边人的想法了。因为,随着皇帝诞辰将近,各地官员都在亲自或派人入京朝贺,而他的父亲——筌州总督岳枝鹤已经抵达皇都。   筌州处于大绥东南方,临近大海,物产丰富,离皇都亦并不遥远。更兼当地有铁矿,故而对谁来说,在筌州任职都是肥差。   “叶兄,你的父亲叶临渊大将军戍守在外,不便回京,但也派了你的长兄和手下偏将入朝献礼,已然到了。”   叶秉烛不甚在意地翻过书页,面色不变,眼睛都不曾抬起:“是吗。”   “我知你定然也思念父兄亲人,可以与我一同出宫,与家人团聚。”   叶秉烛不为所动:“并不。”   岳凛一愣:“啊?并不……何事?”   叶秉烛道:“我并不思念他们。”   他和叶家人,说到底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思念他们?   岳凛本是想邀叶秉烛一同出宫,路上也有个伴。没成想叶秉烛的答案剑走偏锋,出人意料。平日里叶秉烛也是这样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不曾想他亲缘亦如此淡薄。岳凛自知没立场去管别人家事,便悻悻地离开了。   叶秉烛翻过几页书,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对于很多人来说,脚步声是细微末节,各人的脚步声也并无大差别。但叶秉烛却独独听出了这脚步声的主人。   叶秉烛心头默念两声,有人便果然如约出现在他的门外。   “叶秉烛。”   说他讲规矩吧,他直呼其名;说他不守规矩吧,他还知道的敲门。   叶秉烛道:“进。”   墙子进到房中,见叶秉烛正看书,道:“这书真这么有意思?”   “没意思。”叶秉烛摇头。   说来说去,不外乎君君臣臣,俗世道理。如果光是读这些书真的有用,何以自诩“饱读圣贤书”的大绥官员却依然行为不堪,或贪或痴,让手下百姓受尽苦楚?   可如果不读这些书,天下寒门之子更寻不到第二条改换命运的机会。   真是可笑。   墙子指着叶秉烛正在看的那一页,随口问道:“这是写的什么?”   叶秉烛说:“讲的是肃和公主摄政时期,一个臣子,死谏触墙而死的故事。”   墙子哑然:“……”晦气。   叶秉烛见墙子面色不对,问道:“怎么?”   “你们人族很喜欢寻死觅活吗?只要不听话,就死给别人看?”   这个问题,墙子已经思考过许久。性命应该是最宝贵的,何以那些人族说自尽便自尽了呢?为了搏后世一个好名声,或是要皇帝听话?可不管结果如何,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死谏不过是一种途径,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人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付出代价是必须的。”   “哪怕代价是性命?”墙子再问。   “哪怕代价是性命。”叶秉烛顿了顿,“却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舍得下这条性命。”   在这世上,舍生取义者少,而蝇营狗苟者多。   墙子驾轻就熟地坐在叶秉烛的书案上,漫不经心地抄手拿过几本书乱翻:“那你呢?你有这勇气吗?”   “我不会,就算有这勇气,我也不会。”叶秉烛毫不犹豫与迟疑,神色中带着难以名状的淡漠。   对啊,这才对吧!就算有这勇气,又何必将性命搭在看不到结果的事情上。墙子喟叹一声:“如果岳凛能有你这觉悟便好了。”   叶秉烛愣住。   又是岳凛……又是岳凛!   他藏在书案下的手骤然捏紧,几乎是听到“岳凛”两个字的瞬间,胸口便像是被烫着了一般,鼓胀起不知名的恼怒。   为什么他们之间的话题总能牵扯到岳凛身上去?!   但是心底里有个声音突然响起,它轻轻地说:他们相识那么多年,墙子总能想到也是合乎情理。你应该想想其他的办法,叫他看到你,只看你才对……   那头墙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垂着头的叶秉烛,还在兀自说着:“你说到底是什么书,叫岳凛看了会觉得死谏很有用啊,这不是犯傻么……”   “墙子。”叶秉烛沉着声音打断。他迎着墙子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含糊的笑,“你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说岳凛的?”   “哦!”墙子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露出恍然的模样,“我差点忘了!有人托我将这封信给你。”   说着,墙子把怀里的拜帖递给叶秉烛。   能够给他送拜帖的人,是少之又少的。叶秉烛展开一看,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皇城分为内宫和外廷。内宫是当今陛下寥寥可数的几位嫔妃,还有公主皇子们的居所,守卫森严。而外廷是前朝办公之处,宫人侍卫,还有一些御用官员居住在此。虽然外廷不似内宫一般戒备,但往来探视还是需要一套繁琐的流程的。   叶秉洲入京,既想要营造兄友弟恭的假象,又不愿费心思进皇宫见他,只会让他自己想办法出来。   “写了什么?”墙子见叶秉烛收敛神色,好奇地问。   “我的……兄长,说一别经年,想要见我一面。”   原是如此。   人族都重视血脉亲情,与天生地养的妖、孑然孤苦的鬼自然不同。   但叶秉烛却想,如果叶秉洲全然漠视他,他自己自然乐得清闲。但既然来了帖子要见面,那出于“兄弟”之情,也不得不去赴这场宴。   叶秉烛换了身素白的锦缎衣袍,腰间用浅青色的束带系着,衬得他腰细肩宽,身姿挺拔如竹。一块成色中等的玉珏垂在他的腰间,随着行动而微微摇摆。   墙子本来在俯身摆弄叶秉烛书案上的笔砚,听到身后的动静而随之抬头,手上的动作便忽然顿住。   之前常听杨絮念叨什么“君子如玉”,墙子本来是不屑一顾的。但此刻叶秉烛定定地站在那里,面容沉静,虽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但也确实比他腰间那块玉佩还要耀目三分。   真是奇怪。墙子暗道,这竟是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族生得好看。在此之前,墙子一直觉得凡人长得一个模样,不过一张面上生了五个窟窿而已。   更奇怪的是,叶秉烛的面容也未有变化,怎的之前便从不觉得好看呢?墙子想,莫非只是衣服的缘故?那便只能算是衣服漂亮了。   “墙子,你怎么了?”叶秉烛问道。   墙子立刻移开视线,随口道:“我就是……挺羡慕你,还能离开这皇宫。”   “这有何可羡慕?”   墙子叹气:“我受真身和灵力的限制,从未离开过皇宫。”   如果不是岳凛,说不定他早飞升成仙,逍遥快活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墙子提起,叶秉烛道:“从未离开,岂不无聊寂寞?”   墙子没有回答。   任谁在一个地方呆几百年,也会看腻的吧!   叶秉烛说:“就没有方法解决?”   “有是有,不过从来没有施展成功过。”墙子从书案挪到窗边,遮挡住披洒在叶秉烛身上的光,“我们妖鬼族有一种术法,叫做‘易魂’,说来并不难,但极少有妖鬼能做到。”   叶秉烛来了兴趣,示意墙子继续说下去。   人都有三魂七魄,三魂掌管神智五感,七魄掌管肉身生死。譬如之前叶秉烛被水鬼勾去三魂,沉睡多日而不死,便是因为七魄还在。而易魂术则是交换两人的一魂,这样的话,肉身之中三魂七魄仍在,可以如常行走,而两人却可以共享五感,见对方所见,心意相通。   这术法施展倒不难,只是有个苛刻的条件,那便是施术的两人皆是心甘情愿,无违本心。   墙子所识的凡人少之又少,能够心甘情愿与他共享五感的便更是没了。   不过……他忽然看向叶秉烛,心中生出几分希冀来。他们现在是过命的交情了,这个小小的请求,叶秉烛不会拒绝吧? 第47章 兄弟相逢   春已盛,皇都更是大绥春景最繁极盛极之处。世间奇绝多汇于此,乍眼看去皆是锦绣河山、四海升平。   大绥皇都以皇宫为中心,其西南方与东南方是最有名的东西两市。两市之中教坊、商铺无数,热闹非凡。其中往来者,不仅有大绥皇都百姓,还有从各地而来的商贩、学子。即使道上见着蓄须碧眼的胡人行走,也不会引来太多注目。   两市之间更有巷道相连,这些小路或蜿蜒崎岖,或高下纵横,两侧大都是百姓居住之所。它们贯通了整个皇都,如筋脉一般细小而至关重要。   皇都外沿有八座城楼遥遥相连,建起坚不可摧的城墙,紧紧护卫着其内的皇亲贵胄与寻常百姓。   墙子自生出神识起,已有五百余年,却是第一回感受到皇都的繁华!   今日才真是开了眼。   初时墙子还秉持着莫名的矜持,不想让自己显得很没有见识,即使好奇得心痒难耐,却也不打扰叶秉烛。   毕竟他是真的没有料想到,叶秉烛会愿意让他施展易魂术。这术法不仅能共通五感,若是施术人有意,还能窥取对方内心所想。人心总是有诸多晦暗,是以这法术根本不会有人心甘情愿让别人施展。   墙子本不想太多打扰叶秉烛,一路行来安静无比。但是当他通过叶秉烛的视野,看到一个满面胡须的大爷,正在极卖力地兜售一个红色的眼熟的事物时,他还是忍不住了。   “等等!停脚!”墙子高喊一声。   这声音如同在脑海中炸开一般,叶秉烛停下脚步,默然道:“何事?”   “那是何物?你头往左边转,对,再转……等等,转过了,对!向上看,对对对……”   叶秉烛转动脖颈,艰难地顺着墙子的指引,视线凝聚到一处卖糖果的小摊。   “怎么?”   墙子道:“那个是何物?怎么形状都是……墙?”   街上琳琅满目,他就看中了别人的糖果?   叶秉烛解释道:“这是石头糖,不过塑成了墙壁的形状。”   墙子恍然大悟。这些糖果里有的塑得与他的原身很像,他总觉得被人吃下去怪残忍的。   叶秉烛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要不买一个尝尝?”   这正中墙子下怀。   “你个小孩子怪贪嘴的,尽耽误正事!”墙子装模作样地数落几句,话锋一转,“好吧好吧,总之我是托你的福才能出皇宫,随你想吃便买吧!”   他话虽如此,可语气里的迫不及待已经快溢出来了。   而卖糖的大爷则眼睁睁瞧着这生得清俊秀美宛如画卷上走出来的少年,歪着脖子像是犯了什么疾病一样,眼珠子上上下下,艰难地挪来视线,然后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摊位发呆。   大爷:“……”默默地收拢自己的糖果。也没听说那家小公子犯癔症还爱往外出跑啊。   叶秉烛全然没发现大爷的异样,上前道:“这石头糖怎么卖?”   大爷先是悚然一惊,发现他竟能如常人般言语,然后才缓过神来,立刻道:“椒墙两文,马头墙三文,镬耳墙三文,落山墙四文……”   “你要哪个?”   墙子毫不犹豫:“左下角那个!”   叶秉烛伸出手指:“我要这个。”   极力介绍的大爷话头一顿,声音都低了三分:“普通红墙,一文一个。”   “什么?!”墙子一听,登时心头不是滋味儿了。他特意选了与他原身最相似的一堵墙,原以为定然价格不菲,没想到却最便宜,而且那老头还补了一句“普通”红墙!   怎么连墙也分出三六九等来了?大家不都是遮风挡雨吗,谁比谁高贵了?   叶秉烛道:“就它,包起来。”   买了糖,叶秉烛继续穿行在西市的街巷里。   “你不高兴了?”叶秉烛敏锐地察觉了墙子的沉默。   墙子道:“何以连墙都分出了高低贵贱?”小红墙竟还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类!   叶秉烛刹时懂了他的意思,心中暗哂:“人族喜欢以价值评判世间万物。凡有利于人族的,那便是珍之重之;若是无用的,那便弃之路边也无人一顾。但其实万物有灵,所谓价值也不过是人族一家之言。我便道这小红墙独一无二,纵是千金亦不换。”   墙子听他念着“小红墙”,虽知他说的是那石头糖,可莫名地,心头忽然生出些诡异的情绪来。   却说西市里有不少胡商和西域来的舞姬,个个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有不同。几个胡姬当垆卖酒,毫不扭捏地用大绥话叫卖,行动间也是莲步轻盈,衣袂生风。   “好俊俏的少年!”有个大胆的胡姬倚在门廊下,一双深邃的碧色眼眸像是蕴着一汪春水,她冲叶秉烛勾勾手指,万种风情媚骨天成,“来姐姐铺子里,这杯算我请!”   叶秉烛瞥了她一眼,略一点头,脚步不停。   墙子道:“她请你喝酒,你怎么不去?”   “那是若羌国的女子。若羌人极善经营,总能从别人身上掏出钱来。她们手里就没有白喝的美酒。”   “若羌?”墙子从来没有听过。   “一个西域小国而已。”   “你对他们很熟悉,一眼就能认出来?”   叶秉烛道:“我在边城长大,那里鱼龙混杂,西域各国来往甚繁,所以才能认出来。”   说着,叶秉烛终于来到了与他那个便宜哥哥叶秉洲相约的酒楼。   这酒楼有三层高,绯红的长柱支撑着,上面细细绘了江南盛夏,莲叶接天的美景。屋檐在繁复华丽的斗拱支撑下微微翘起,定睛一看,黛色的砖瓦上也镌刻着美人图。   已经临近午时,正是酒楼生意最旺之时,隐隐笙歌从里飘扬而出,那应当是江南地区的曲调,女声柔软婉转,伴着琵琶声直酥到人心口里去。   好一幅歌舞升平的气象。   叶秉烛举步进了酒楼,立时便有招待客人的伙计迎上前来,殷勤问道:“小公子看着面生,是头一回来我们‘东风楼’吧?是一人还是有约?”   叶秉烛还未开口,便听上头有人高声道:“五公子,主人在楼上等候已久。”   叶秉烛抬眼一看,一个灰衣大汉立在阶梯之上,居高临下地抱手看着他。那人发丝高束,身材健硕,肌肉遒劲,一看就是练家子。   “原来是叶小将军的客人,楼上雅间请!”伙计不卑不亢地引着叶秉烛上楼,停在了一间装潢颇为奢华的房间外。   等叶秉烛进了房间,方才那灰衣大汉又驻守在门边,俨然训练有素。   这房间相当宽敞,比之含凉殿的偏殿也不遑多让。熏香细细袅袅地沉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的气息。丝竹之声大盛,阮琴筝瑟,绵软轻柔,却奏的是边塞曲,显得颇为怪异。   盛装打扮的女子和着乐曲脚踏舞步,旋转间裙摆飞扬,美得动人心魄。   主位上已经坐了一名青年男子,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眉间有一道深刻的疤痕,一直延伸到眼睛,让他本就粗犷的面容更添几分危险的野性。   那人一见叶秉烛,勾唇一笑,声音浑厚而有力:“五弟,你终于来了!”   叶秉烛躬身一礼:“三哥。”   叶秉洲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受了他的礼,才道:“入席坐下。”   叶秉烛在位置上坐下,叶秉洲却一双眼睛只盯着堂下的歌舞,手指还饶有兴味地点着节拍,半分眼神也懒得施舍给叶秉烛。   他不看叶秉烛,叶秉烛却在暗中看他。叶家世代为将,家风乃是一个“廉”字。父亲叶临渊常说为将者应当与手下士兵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只有兵将相和,才能无往而不胜。在边关时,几个兄长都还算配得上这个“廉”字,怎么到了京城,叶秉洲就成了这样?   “你这哥哥一直都是这样对你爱搭不理?”现下的情形,和墙子想象的人族亲人相见的场景颇为不同啊。   叶秉烛垂下眼:“我母亲是边境一个胡女,曾经救过我爹,有了一段露水姻缘,才生下我。我能够被接回家里认祖归宗已经是万幸,不受待见也是常事。”   原来叶秉烛的身世竟如此可怜。   那头舞乐不停,叶秉洲歪着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全然不管叶秉烛。   不知过了多久,叶秉洲才忽然说道:“五弟,你多年来浸在京城,我原以为你会受委屈,可没想到却还真是美事一桩啊。”   叶秉烛放下手里的筷子,正色道:“三哥何出此言?”   “关外风沙大,咱们父兄几个都刮成了皮糙肉厚。而我现在看你,养在京城像个兔儿相公一般细皮嫩肉了,哪里还有半分咱们叶家人的样子?”   叶秉烛掩藏在袖子里的手骤然捏紧。墙子如今与他五感相通,只觉掌心传来阵阵刺痛,是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叶秉烛……”墙子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其实仔细看看,叶秉烛和叶秉洲兄弟二人,似乎真的长得全然不像。叶秉烛要比他的兄长生得精细些,眉目轮廓俊秀却不锋利,想来应该是极其讨人喜欢的长相。   丝竹继续,舞姬们还在按照吩咐尽情舞蹈,似乎没人发现这对兄弟之间的暗潮涌动。   叶秉烛咬着牙,慢慢吐出几个字:“兄长说笑了。” 第48章 妖鬼附身   “哼!”叶秉洲冷笑一声,对自己这个便宜弟弟忍气吞声的模样全然不屑,地寸进尺道,“不过也是,你母亲就是个胡地娼女,你长得像她,自然是不像叶家人的。”   叶秉烛自然知道,叶秉洲……哦,不,是整个叶家都是瞧不上他的。只是之前众人还会维持表面和谐,装出一副接纳他的样子。   没想到叶秉洲却是装,都懒得装。   墙子气不过,道:“你这混蛋兄长当真过分!若他来日进了皇宫,落在我的手里,我必给他一点苦头尝尝!”   “这样的事情,我并未生气,你亦无需放在心上。”叶秉烛低低地回应。   可话是这么说,胸中却清晰地传来酸涩的痛楚,透过那仅有的一魂,清晰地传到墙子的身上。   墙子想,别人说这样的话定然不是第一次,叶秉烛就是太过逞强。明明自己都已经难过得无以复加,却还是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如果不是他现在能感知叶秉烛的心事,说不定还真被他骗过去了。   这么想想,他也当真可怜。   “怎么,在三哥面前神思不属,难道留在京城这几年,学苑里的太傅便是这般教你礼仪孝悌之道的?”   叶秉烛道:“三哥见谅,只是太久未见,我心中惊喜无以复加,所以才心神不定。”   “道貌岸然这一套倒是学得不错。”叶秉洲这声不大不小,刚好足够传进叶秉烛的耳朵里。   叶秉烛全当未听到,自顾自夹菜。   这时,叶秉洲突然抬手一挥,叫停了歌舞:“你们退下,我与我弟弟要好好叙旧。”   舞姬乐伎齐齐行礼,目不斜视地鱼贯而出。   待屋内只剩下叶秉烛,另有几个大汉把守在门外,确认屋内的谈话不会有人偷听时,叶秉洲才将杯盏一推,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   “五弟不会以为,我请你来是单纯为了叙旧吧?”   叶秉烛就知道,如果无事,叶秉洲怎么可能会屑于见自己。   “三哥有何事,请直言。”   叶秉洲道:“你在皇宫之中做伴读,已经一年有余,想来对皇宫中的地形是了如指掌了。”   叶秉烛不答,只等着叶秉洲将葫芦里的药倒完。   “我要你,将大绥皇宫的地形图细致地绘一份给我,越详细越好。”叶秉洲毫不客气。   叶秉烛却愣住,暗道自己这个便宜兄长要这个做什么?   “兄长要地图作甚?而且我只在皇城外廷起居,从未进过内宫,对皇城实际上也不甚了解。”   “废物便是废物,一年多,竟连皇宫都未摸熟。”叶秉洲冷冷道,“不知道,你便不会寻个机会潜进去吗?”   潜入内宫,叶秉洲说得倒简单。他一直驻守在边城,对京城的事务知之甚少。内宫是皇帝的后妃与子女起居之处,外面有重重侍卫禁军把守,私自入内宫是死罪,进出都需要报备记录,怎么可能会说潜入便能潜入。   “皇宫地图是机密,不知兄长的目的是什么?”叶秉烛道。   “这是父亲的意思,你若不信,我有父亲的手书一封。”叶秉洲从怀里掏出信件递给叶秉烛,“你难道连父亲的话也敢违逆吗?”   叶秉烛展信一看,的确是像叶临渊的字迹。书信上只说皇帝受奸人迷惑,荒废朝政不说,还贬斥有功有志之臣。如今民间怨声载道,恐怕有当年桓帝时期的起义之祸。今日边关收到探子的消息,有一伙匪人潜入皇城,想要趁乱举事。为了保证帝王的安危,需先知皇宫的地势地形。   叶秉烛自然知道,在京城歌舞升平、四海归心的华美皮囊下,掩藏着的是百姓民不聊生的事实。可叶临渊一直守在边关,他如何得知中原腹地的消息?   且若是真有什么祸事,也应当直接上报朝廷,由朝廷出面招安或者镇压。叫他一个少年人去绘皇宫地形图,算什么呢?   “我知道了。”叶秉烛不动声色,将手书妥帖放好,“我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要做到。”叶秉洲眯着眼睛,吞下一口酒液,“你也不想父亲失望吧?”   叶秉烛不再说话了。   即使现在是春季,但正午的阳光已经变得火热。雕花的小窗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房内,半明半暗间更显风雅。   “来,五弟,咱们兄弟再喝一杯。”   叶秉烛端起酒杯,抬眼看向他的兄长,在看清他的一瞬间,呼吸突然猛地顿住。连墙子都忍不住脱口惊呼。   “他这是人是妖,还是鬼?”   午时,有叶秉烛可以见妖鬼的一炷香。他现在再看叶秉洲,却发现他浑身黑气弥漫,周身都被笼罩在一股难言又不祥的气息中。叶秉洲原本英气的脸上,布满了条条暗色的纹路,而这斑纹还蜿蜒而下,占据脖颈,钻进了他的衣领之内。而叶秉洲原本黑色的瞳孔,也闪烁着幽幽的紫色光芒,叫人观之生畏。   叶秉烛猝不及防,被吓到汗毛倒竖——任谁忽然看到自己的亲人变成这副德行,都不会太淡然的。   “他这是怎么了?”叶秉烛暗暗问道。   墙子说:“应该是被妖鬼附体了,可是自天帝绝地天通之后,妖鬼无法接触人族,再也没有能够伤害人族的妖鬼。这玩意儿是如何做到的?”   墙子想,自己的眼界还是受限于那一方皇城,太过狭窄,以为自己所见就是全部。他或许可以问问杨絮,说不定杨絮知道。   而那头叶秉洲见叶秉烛端着酒杯,迟迟不动,不由恼火起来:“五弟,还要三哥来劝酒不成?”   叶秉烛对上“叶秉洲”的脸,对方脸上本来带着嘲讽的笑容变得阴森可怖,扭曲诡异,殷红的嘴唇像是择人而噬的深渊,要将他撕咬嚼碎。   墙子暗道,和他比起来,我都不像妖鬼了。   只是此刻,墙子的所思所想亦被叶秉烛感知。叶秉烛忍不住勾起嘴角,他惊觉自己竟还能笑出来,又镇定道:“是我受宠若惊,反而在三哥面前失了分寸。三哥……莫怪。”   叶秉洲睨了他一眼,突然扬声道:“阿璨,进来!”   那一直驻守在外的大汉当即推门而入。   即使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叶秉烛看到他脸的时候,依然控制不住地乱了呼吸。   对方依旧是初见时的英武模样,不过脸上却横生了细细密密的黑色鳞片。他的眼睛亦是一片赤红,里面蕴着化不开的血色。   这妖鬼的气息……墙子觉得有些熟悉,却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何处见过他了。   “他们两个都被妖鬼附身了!”墙子道。   叶秉烛道:“我也见过你的模样,怎的不似他们这样面目狰狞?我还以为妖鬼都应当如你一般好看。”   墙子:“……”虽然他话里的意思是嫌弃那两个妖鬼过分狰狞,可墙子还是莫名欢喜起来。   名唤“阿璨”的大汉进到屋里,声音粗犷:“主人,何事?”   “我醉了,你送我五弟回去吧,父亲嘱咐的事情,你好好辅助他完成。”叶秉洲一手支颐,一手仍端着酒杯,啜饮几口琼浆玉液,“歌舞继续,不必为了闲人乱了兴致!”   灰衣大汉点头称是,不容置疑地引着叶秉烛出了房间。   精致的雕花门扉“吱呀”一声阖上,将门内的宴乐之音掩盖住。叶秉烛目通阴阳的时间已经过去,他回头一望,却见一身锦衣的“叶秉洲”陷在花团锦簇中,笑意风流。   的确与他记忆中沉敛稳重的叶秉洲大相径庭。   叶秉烛下楼,转身想要对阿璨说留步,可刚一张口,心窝蓦地传来一阵剧痛!   “唔……”叶秉烛捂着胸膛,长眉拧起,轮廓英气的眼眸盛着痛苦和气恼。   而墙子亦不好受,他自成形以来,顺风顺水,和众妖鬼插科打诨,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当即恨不得摆脱叶秉烛的肉身。可转念一想,共享五感亦是共担苦痛,他仅有一魂都如此难受,更何况叶秉烛七魄俱在?   阿璨垂眼看着叶秉烛,面无表情,双手闲闲地盘起,似乎对叶秉烛骤然遭遇的痛苦没有丝毫惊讶。   叶秉烛扶住身旁的桌椅才没有狼狈地跌倒,他捏紧了桌角,手背上青筋绽起。他勉力维持着仅有的风度,不让自己在旁人面前显出脆弱来:“将军这是……何意?”   阿璨道:“将军要我辅助你完成任务,这是我的方式。不用担心,这毒要不了你的命。只是每三日就会发作一次,每次发作时心痛难当,叫人生不如死。”   不过几息之间,叶秉烛已经面色惨白,汗珠顺着额头一路淌进领口之中。   阿璨盯着叶秉烛的脸,见他从始至终既不呼痛,也不求饶,只是静静地回视他。如果不是他苍白的脸色,阿璨都以为自己的毒没用了。   阿璨流露出几不可查的欣赏,道:“不愧是叶将军的儿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待到公子绘好地形图,我便将解药给公子。”   说完,阿璨径直转身而去。   酒楼里的伙计见叶秉烛神色不对,上前想要询问,却被叶秉烛挥手驱走。   他绝不允许,有更多人看到自己这样窝囊狼狈的一面! 第49章 误解澄清   谁能想到,一场家宴竟变鸿门宴。   墙子绞尽脑汁地安慰道:“我在皇城呆了数百年,对皇宫地形了如指掌。回去我就绘下来,你会没事的。”   叶秉烛的心口剧痛已经退去,他其实并不怕死,如果真的要说起来,他这条命应该早就湮灭在边城的战火里了。听了墙子的话,他问道:“你真的不希望我死吗?”   墙子很诚实:“不希望。”谁能毫无缘由地期盼另一个人死去?   “就和……不希望岳凛死一样?”   一说到岳凛,墙子就头痛。叶秉烛清晰地感受到墙子的烦躁——是烦躁,而不是讲到钦慕之人的喜悦?   “你和岳凛自然是不一样的。”   墙子其实想说的是,岳凛的性命关系着他的自由,所以他不希望岳凛轻易死去,即使他要死,也尽量离自己远一点。可叶秉烛……叶秉烛是,即使这个人与他毫无关联,但墙子依然不想他死。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相处,墙子觉得,叶秉烛和自己一样,都是很寂寞的人——好吧,他是墙。   在水鬼之渊,他见到自己来救他,丝毫不欣喜。在观星台的法阵之下,他误入其中,也不见烦忧。就好像根本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也从不寄希望于有人能够救他于水火一样。但想来也是,叶秉烛不管是在皇城还是在叶家都不太受待见,他看似是在皇宫求学,但实际上举目无亲,没有谁关心他的生死。   而墙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困在皇城中的囚徒呢?他身边的妖鬼很多,看起来热闹,但这许多年里,妖鬼们来了又去,自由如风,却没有一个为他停留。   即使是杨絮,陪伴了墙子这么多年,但墙子也知道,让杨絮愿意留下,一定不是因为自己。   “你就那么喜欢岳凛,在你心里谁也比不上?”这一次,叶秉烛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墙子一愣:“啊?”   是他只有一魂的原因吗,所以耳力不及。叶秉烛说他怎么岳凛?   “你心悦岳凛,对吗……”   “呸呸呸!”   这回叶秉烛还未说完,就被墙子激烈地打断:“你胡说什么呢?岳凛是个男子,我如何喜欢他?”   墙子脑子里想起岳凛的脸,虽说岳凛也生得俊美秀气,可对着这张脸说喜欢,对着这张脸亲吻拥抱……想想就莫名恶心。   叶秉烛感受到从另一个神魂处传来的寒意和战栗,他内心生出几分隐秘的喜悦,却强自按住,生怕被人察觉了半分。他镇定淡然地说道:“只因为他是男子便不喜欢?我不信。大绥好男风,早不是什么秘辛。宫中也多有宫人结为契兄弟。”   “是吗?!”墙子震惊。   叶秉烛一口咬定:“自然。”   墙子觉得自己好像触摸到了什么崭新的东西。但为了让自己这个几百岁的大妖显得不那么没见识,他快速地吸收了讯息,并且故作轻松自然地说:“原来人族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此事在我们,我们妖鬼族也很常见的。”   叶秉烛笑了笑,没有回应墙子。   墙子又强调:“即便大绥好男风,我也不会喜欢岳凛的。”   谁会喜欢一个爱撞墙的人?又不是有什么毛病!   “你原来不喜欢岳凛。”   墙子从叶秉烛温暖的胸膛里感知到愉悦,他瞧不见叶秉烛的神情,但猜想对方应该是在取笑自己。墙子沉默着开始反思,自己到底是做了这么才叫叶秉烛产生了这样可怕的误会!   叶秉烛又说:“可你平日里对岳凛似乎格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你都上心得很呐!”   墙子简直有冤没处说,自己那点倒霉事,三两句又交代不清楚,语气凄惨:“其中缘由我日后再告诉你吧。总之,我真不喜欢岳凛!”   叶秉烛见状,也不再多问,轻声道:“好。我也身无长物,这支红墙石头糖,就给你当做绘制地图的谢礼吧。”   墙子大墙有大量,欣然原谅了叶秉烛的荒谬揣测。   与此同时,含凉殿。   整个皇宫上下都在为明日就到来的诞辰祭礼做准备,皇城上下布置得隆重华美。单是御花园中,便是姹紫嫣红,汇聚天下各城名花。甚至不是应季的墨兰、绿萼梅、凤凰振羽,也在花匠的精心培育下,绽出花朵来。其他宫中更是珍宝无数,便是来往的宫人,也已经饱尽眼福、眼花缭乱了。   明日的祭天典礼会在皇极殿举行,虽说是祭天,但实际上祭拜的对象却是建木神女。届时多年避居观星台,不理朝政、不惹凡俗的皇帝也会走下“神台”,亲自祭礼。   墙子在袁引身后,布置着大殿中的祭台。人族真是太不公,宗室贵族便可什么都不做,坐享其成。甚至品级稍高的太监都可以颐指气使地指挥着下层太监。只有袁引,把这种不平当做天大的恩赐,乐悠悠地转到含凉殿,要他一起来伺候,说的是“有大把的银钱赏赐”。   “你去把……”   有人似乎在说什么,但墙子心事重重,没太在意。   “袁强!”袁引一拍墙子的肩膀,“你发什么呆呢?陈懈小千岁在与你说话呢!”   陈懈是大太监徐嵘的干儿子,徐嵘是千岁,私底下,其他太监们为了恭维陈懈,便称呼他为“小千岁”。   墙子抬头:“啊?”   不等袁引开口,原本安安静静的叶秉烛的一魂先说话了:“陈懈让你去将建木神女的画像请到祭台上去。”   墙子立刻道:“是请画像对吧,行!”   袁引原本想要责备的话,便说不出口了,他冲着陈懈,讨好地笑了笑。   陈懈叹口气,对袁引道:“小袁子,你这弟弟,可不及你半分聪颖伶俐啊。”   袁引比陈懈要高出许多,可他却俯下身去,太监制服上拱出一道清晰可见的脊梁骨的痕迹。他几乎是仰视着陈懈:“还要多仰仗陈小千岁教诲!”   陈懈回头,瞥了一眼正蹑手蹑脚展开画像的墙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能遇见一个如你这样机灵的,属实是难!” 第50章 因果代价   皇极殿在平时也是祭祀之地,这里供奉着大绥朝自开国以来的十二位君主的牌位,而此刻,君主们的画像也被从凌云阁里请了出来,按照顺序依次悬挂在堂内,身姿形貌各异,但都同样享受着后世的供奉。这其中,独有一名女子,便是当年临危监国摄政的肃和公主。虽然这位终生未嫁的公主并未留下姓名,也不曾登基称帝,但后来宣帝感念她的功绩,也将她列入了帝王位。   墙子将建木神女的画像挂到壁上,放在了列位君王之前,画轴徐徐展开。大绥朝崇敬祭拜建木神女的习俗似乎历来有之。传说,大绥的开国君主李锦州便是受建木神女的感召与指引,才能一路势如破竹,驱逐蛮夷,顺利建国。后来,李锦州又在神女的点拨之下寻到了龙脉,并在此建立皇都,保后世江山传承不灭。   不过,故事的真假,早就无人可知,也无迹可寻了。   本来祭祀神女的习俗也渐渐落寞,直到当今陛下即位,又逢神女显灵济世,万众拜服,这祭祀的风俗才又被世人重拾。   墙子抬眼一看,那画上的女子一双含情目,眼中却如有寒星,若无心似有情。唇角含笑,神情平和悲悯。她一身华服,浑身笼罩一层霞光之中,右手掐诀,左手执法器宝扇,足踏莲花,庄严而美丽。   怪异的是,神女一点朱唇着色格外艳丽,似是绘图的工匠细细描摹,又似有人时常摩挲,褪下颜色后又额外补上。   叶秉烛将这怪异之处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记下。而墙子,他从换走一魂之后就真正地“魂不守舍”。   都说不论人族、妖族,都有三魂七魄,若是魂魄不全,则会或少智或少灵或少寿或少情或少忆。   墙子从未分离过自己的魂魄,又自认康健如常,故而从未发现,他竟缺了一魂一魄!   可他开智成形五百余年,若非这次施展易魂术,从不曾发觉过不妥之处。   难道是墙体本无生命,所以修成的神魂也会异于常妖?   “你有心事?”叶秉烛忽然出声,低沉悦耳的嗓音如同响在耳边。墙子想象了一下叶秉烛在自己耳边说话的场景,心下竟生出几分怪异滋味来,连忙回应道:“倒也没什么。”   “陈懈又叫了你好几次,你都没听到。”叶秉烛提醒。   “啊?”墙子赶紧回过头去,便见那个穿着绯色服制的太监正一脸不耐和愤怒地盯着他,而他的便宜哥哥,一身青衣的袁引则暗暗地朝他使眼色。   可是这个眼色是什么意思,墙子完全不懂啊……   “你个懒骨头,简直丢了你兄长的脸面!”陈懈上前几步,劈手一掌打在墙子脸上,又伸手指着墙子的鼻尖,神色凶狠乖戾,“你若身患耳疾,干不好听不到,就滚出去,有的是人能干好!皇宫不缺吃闲饭的废物!”   墙子生平还是第一次被打脸,还是被人族打,脑袋先是空白了一瞬。尸体是不会有痛感的,但他很快回过味来,胸中立时腾起恼怒的火焰,烈烈地灼烧着他的胸膛和肺腑,灼烧他的整个神魂!   这些人族,似乎高高在上惯了。地位高的可以欺负地位低的,地位低的则欺负地位更低的。可他们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格!   “你……”   墙子刚要还手,便被袁引一把抱住,箍着双臂往外拖。   袁引半抱着墙子,脸对着陈懈,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却偏面上还带着笑——讨好的笑:“陈小千岁,我这弟弟穷乡僻壤来的,不懂这些!是小人的过错,没教好他便让他来做事,他难免紧张出错。小千岁消气,我这就赶他出去……”   墙子想要挣脱袁引何其容易,可他正欲怒吼着推开袁引,却对上了他略带祈求的闪着泪光的眼睛。   墙子也不知道怎么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那颗石头砂土做成的心便软了下来。   他要收拾、对付人族,何其简单。可如果他真的动手,似乎会给袁强,袁引带去麻烦。   袁强倒无所谓,本来便只是一具死尸。可袁引似乎还得在此处立足生存,他,他似乎很喜欢呆在皇宫,对现状很满意。   虽然墙子从未认可袁引是自己的“兄长”,但此刻,他又真的为袁引而生出了犹豫。   一堵红墙,是没有亲人的。所以墙子也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亲人。可或许是袁引的絮叨太烦人,也许是他每次都长长地叹着气唤“弟弟”,也或许是他似乎什么“好事”都想着自己,所以墙子竟因他而动摇。   不过几息,墙子便被拖出了皇极殿。   几个默默做事的宫人向他们投来苍白的一瞥,但又很快淡漠冷然地移开目光。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若是动了手,便是死定了!”一出宫殿,袁引压着声音怒斥。   墙子动动嘴,却没有反驳。   袁引见他这死样子,不由又心软了。眼前这个傻呆呆的人,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人,是在皇宫中,唯一一个可以互相帮衬的人。   “你脸上疼吗?”   墙子摸摸脸,又摇头。   死去的躯体,传递不了痛觉的。   “不疼不长记性!”袁引狠狠说完,又缓了声音,故作严厉道,“你若是今日身体不舒服,便先回去。若是还精神恍惚……我认识太医院的学徒大夫,之后帮你瞧瞧。你先回去休息,你的活我来做。”   说完,袁引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皇极殿。   墙子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些难过。袁引在乎的那个弟弟,其实早就死了,死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听说人族都讲究“入土为安”,可自己却强用了这副躯体,不许他得安宁。   “叶秉烛,我为什么会难过呢?我是一堵墙,没有悲喜,也从来不在意人族的悲欢。”   叶秉烛轻轻地说:“难过不是某个种族的本能,没有谁规定一堵小红墙不能流泪。”   “是吗?”墙子想,这应该是做人的因果和代价。   他转过身,见几个宫人在勤勤恳恳地悬挂祭祀用的器具,而庭院中间,正立着一位华服宫装的女人。来往的宫人对她熟若无睹,来去间能够随意地穿透她的躯体。   是很久没有见到的昭妃娘娘。   她徘徊在皇城数百年不愿离开,是个执念深重的鬼。   昭妃一袭华美的衣裙,裙摆曳地三尺,旖旎生辉。或许是因为早逝的原因,她还是生前的年轻模样,姿容虽不绝美,但也秀丽清端,鬓边的海棠花金步摇坠在发间,更显雍容。   在墙子的印象里,昭妃一直都是跋扈的,整日里叫嚣着“我可是宣帝最宠爱的昭妃娘娘”,还强行让别人给她行礼。   可现在昭妃娘娘脸上却露出了墙子从未见过的神色。她一向高高挑起的眉头敛着,唇也紧抿,眸中蕴着旁人看不明白的波澜。她的目光所及,是皇极殿内的君王画像。墙子猜她看到了自己生前的丈夫,一时情难自禁,满腹幽情。   “她是谁,你似乎认识?”叶秉烛透过墙子的眼睛,看到了昭妃娘娘。   这也是叶秉烛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皇城之中除了人,还有如此多妖鬼。同样的地方,阴阳两面,互不干扰。   “一个徘徊在此,不愿往生的鬼而已。”墙子道。   “人死,若不愿往生,便能滞留人间?”   墙子截然道:“当然不。一般能化身为鬼的,都是阳寿未尽就短折暴毙,又有心愿未了,心怀不甘的。他们用未尽的阳寿之力逗留阴界。若是下场好,说不定能在心愿了了之后投胎,若是下场不好,或许便是湮灭在尘世间了。”   所以,想做鬼的难度也很高。   昭妃不知为何,微微叹了口气,神色落寞而孤寂。她眼波流转,看到了立在廊下的墙子。   墙子见她朱唇轻启,嗓音柔美,婉转动人:“小墙子,见到本宫,还不行礼问安?”   墙子:“……”   登时,墙子便觉得那个熟悉的骄矜傲慢的昭妃又回来了!   昭妃知道现在墙子占据人身,不能光明正大与她说话,她自觉无趣,径直出了皇极殿,背影萧索。   墙子紧随其后。   “其实,本宫有过一个孩子。”昭妃突然道。   墙子一愣,竟从未听昭妃提起过。   “是公主还是……”墙子忍不住问。   昭妃却低头:“我不知道。”   哪里有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性别的呢?瞧这娘当的。   叶秉烛却温言提醒:“别再追问下去了。”   墙子不追问,昭妃自己却继续说:“但我希望是个女儿,女儿多好啊,那么乖。她会很懂事,我连小衣服都给她做好了,连名字都给她起好了……”可惜,她从未见过她的孩子一眼。   一眼都没有。   原来昭妃还有这样的往事,平日里她总说自己生前受万千宠爱,墙子还奇怪万千宠爱的人怎么会有执念难了,落魄地游荡在阴界。   但困在这世间的鬼,谁没有个伤心往事呢? 第51章 朝贺参拜   三月望日,祭祀大典。   卯时,宫门开,群臣朝拜。四海列国的使臣于太和门外鱼贯而入,步入这煌煌宫阙,感受天朝的皇家气象。此中,大部分都是来自于西域。这些鬈发碧眼的番邦人,手持贺寿的贡礼,身着自己国家最隆重的礼服,步入历来强大的绥朝的殿堂。他们都屏息持气,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行差踏错,便给自己的国家丢了脸面。   今日,皇帝李叡会在太和门接受群臣朝拜,然后转入皇极殿主持祭祀典礼,最后与众人到撷宝殿欢饮庆祝。   几乎整个皇城都调动了起来,金甲携剑的护卫更是处处巡视,目光如炬一般,叫任何有不轨之心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的盛事,没有人不想凑热闹。便是阴面的妖鬼也纷纷往太和殿凑,若是能瞧见那人间帝王,即便被帝王之气灼伤也是值得的。   墙子跟在叶秉烛身后,默默地挤在人群中。   因为他昨天的事情惹怒了陈懈,这太监免了他的一切事务。这或许对于袁引来说会是灭顶之灾,但墙子看来,他乐得清闲。   不过,热闹,尤其是这种难见的热闹,墙子还是想凑一凑的。   叶秉烛看穿了墙子的心思,主动提道:“我作为皇子伴读和边关将领之子,有观礼的资格,也可以带一个随从。你若是想去,便与我一道。”   墙子也不和他客气,欣然而行。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天际泛着鱼肚白,但太阳却还未升起。众人肃穆地立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屏息静待,无一人敢高声喧哗。金甲禁军三步一岗,面上都罩着黄金塑成的面具,威严肃立。几个绯红制服,品级较高的太监立在汉白玉的高阶之上,宫殿之前,又有宫廷乐师静静地候在一旁。   忽然,一个身形高挑瘦削的紫色身影从殿后走出,仰首阔步,直走到台阶之前,俯视众臣。   徐嵘。   众人仰头瞧着这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宦官,有人心中不服,有人心中畏惧,有人心中向往。但不管是不服、畏惧还是向往,面上的神色都是同样的敬畏和崇仰。   唯有一人不屑地重哼一声。   众人看去,敢如此大胆的,不是北戎的大王子漠瀚,又是谁?   漠瀚位列众使臣之首,身形高大如山一般。而在漠瀚身后,站着大氅锦衣的池安。   在外国使臣的另一列,是大绥的朝臣。其中有人对漠瀚的不敬怒目而视,但更多的则充耳不闻,熟若无睹。朝臣之首,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的曲和大人手持笏板,目不斜视,没人看得出他的喜怒。   墙子、叶秉烛与学苑众人站在一处,有意思的是,北戎质子漠渎也在其中。此处虽离臣子们有些距离,但墙子耳聪目明,将那边的热闹瞧得清清楚楚。   此时,皇极殿前,忽然转出一列身着华服的仪仗,几个道士紧随其后,为首的就是池安的师兄法华荧。而在法华荧的小徒弟图南之后,便是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真龙天子的气运,让在场的妖鬼无不侧目。   在皇帝身边站定的法华荧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池安,想到前些日子此人和妖鬼大闹观星台,还抢夺走了混元鼎,他心中不甘就翻腾起来。但眼下不是时候,等到宴会的时候,人多混乱,他自有办法收拾池安!   池安对上法华荧满是戾气的目光,猜想到了对方所想,拉紧自己的大氅,又竟微微挑眉,回以一个挑衅的微笑。   暗潮涌动。   司礼监掌印太监徐嵘肃立在玉阶上,朗声道:“大绥皇帝驾到,参拜——”   “吾皇万岁——”   众人闻言,臣子们立刻便跪地行礼,山呼万岁。墙子见叶秉烛已经跪倒,秉持着“入乡随俗”的原则,也屈膝点地。   拜人王,也不算亏。   来访的使者们有的屈膝跪拜如那些朝臣一般,有的则只按照自己国家的礼节行礼。譬如漠瀚,他一脸倨傲,双目直视皇帝的面庞,不过将右手握成拳,按在胸口的位置,微一俯身便快速站直了身子,轻轻扬着下巴。   这个倨傲的年轻人,身后是他足以与大绥朝分庭抗礼的北戎,他自然有倨傲的资本。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朝臣,西域使者……或许从漠瀚的身上,能够看到北戎对大绥朝的态度。   大绥虽然依然是泱泱大国,物华天宝,但这样一块肥沃富庶之地何人不想要,何人不垂涎?何况这个国家,已经腐朽和沧桑,肩不起护卫这样好地方的实力。   “万岁,万万岁——”   朝拜之声在广场上久久回荡,尾音直上云霄。群鸟惊飞,鸦黑的翅膀掠过片片琉璃瓦,如漆黑的流星划过明黄的天际。重重宫阙静默无声,如高大的巨人一般俯视着这场盛事。它们见证了这场皇城中无数悲欢离合,见证了无数人或肆意或悲戚的生命。   天家威仪,在这一声声祝祷中,在这红墙碧瓦的宫楼中蔓延。众人精神一震,无不凛然。   站在使臣之首的漠瀚见此情形,颇不为所动,神色骄矜不减。而他的同胞兄弟,混在学苑之中的漠渎却如在梦中一般,露出懵懂向往的神色。   墙子将场中各怀心思的诸人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今天确实没有白来,当真是好戏!   李叡着帝王冕服,君临天下,俯视脚下众生。他才四十岁,春秋正盛,虽不似少年人一般意气风发,挺拔如松,但也另有一番成熟威严如山岳般的气概。   在场众人中,有大半不曾见过这位帝王。连墙子都以为这个数十年不理朝政的荒唐君王会是个脊梁佝偻,肥胖臃肿的形象,没想到竟并非如此。   李叡垂眼一一扫过阶下行礼的众人,不动声色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等众人跪得膝盖刺痛,他才朗声道:“平身,随朕一同行祭天大典。”   皇极殿的祭祀之事早就准备好了,众人跟随宫人指引,静默井然地转入皇极殿。 第52章 突发恶疾   皇极殿,祭天坛。袅袅青烟弥散,威威宝相庄严。建木神女的塑像静静地矗立,她垂着眼,无声地接受着众生的跪拜崇敬。   叶秉烛想,这尊神像与他见过的神像都不同。他从前进过庙宇道观,见过的神佛塑像都不少,大多神像都塑得面目模糊。因为塑像的人不曾见过神佛真容,只能按照自己想象雕刻,而且还要迎合众生对于神佛悲悯祥和或者端庄威严的印象。故而他所见神像,总是天庭饱满,日角珠庭。   可这座建木神女像却不同。它雕刻得极为细致,神女的面容更是栩栩如生。她柳眉星目,唇若点朱,三千青丝随风轻动,每一根发丝都清楚分明。   倒像是雕刻的人见过建木神女一样。   叶秉烛想到前日在皇极殿内见到的神女画像,恍然发现画像与神像上的神女面貌都如出一辙。   墙子碰了碰叶秉烛的胳膊,低声道:“神像那么好看,你眼睛都发直了?”   叶秉烛感受到墙子的胳膊抵着自己的,冰冷的触感穿透春衫而来。他从墙子嘴里知道的,这个大胆的精怪是附身在一具尸体之上,才能来到阳界。所以他手臂上触感冰凉也是常理。   其实他应该推开的,叶秉烛讨厌尸体,因为他早就看够了。可此刻他却偏不想动,只漫不经心地说:“确实好看。”   墙子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心头莫名不是滋味儿。墙子研判地盯着建木神女像审视,最后发现神女的确很漂亮。   他便更不是滋味儿了。   而阴界的鬼,立在墙子身边的杨絮何曾见过这小红墙如此做作的姿态,当即来了兴趣,展开手中的折扇,风流地摇了摇:“小红墙,人家建木神女天人之姿,仙容玉貌,你也不必相形见绌,无地自容啊。”   墙子面目狰狞,用嘴唇无声道:“观礼吧你!”墙子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杨絮还敢再说,他便去寻岳凛——这个死柳树的恩公——的麻烦。   杨絮何其了解墙子,当即闭了嘴,转身遥遥看向祭台。   祭坛之上,法华荧头戴道士巾,身着紫色道袍,那华美繁复的衣袍上绣着日月、星辰、祥云、瑞兽。衣襟两侧又有暗纹,上面隐隐是太极八卦的纹样。   他的两个小弟子,其中一个就是墙子曾经见过的图南,分列左右,一人持拂尘,另一人捧法印,神情端庄肃穆,沉静的盯着台下众人。   皇帝在神女像之下静立,背影孤寂。都说人家帝王是“孤家寡人”,他会显得孤独倒是正常。   从墙子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皇帝李叡微微扬起的头颅,至于他的神情如何,便看不到了。   之后就是一些跪跪拜拜的繁文缛节,墙子跟在人群里,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屈膝,只觉得无聊透顶,他只心疼这具身躯,好像膝盖磨损得严重。   但更可怕的却不止于此,几个识得墙子的妖鬼,正一边瞧着他,一边凑在一起低声说什么,满脸笑意,应当是在看他的笑话。   墙子当他们不存在,目不斜视。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太阳已经悬在头顶。春日里的阳光并不毒辣,温暖和煦得让人不得不感叹,这真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终于轮到帝王宴请天下宾。   墙子问叶秉烛:“你可有席位?”   叶秉烛点头:“自然。”   “那我可有席位?”   叶秉烛闻言,用微妙的沉默应对。   墙子了然。他应该有自知之明的,皇帝的天下之宾客里,并不包含如袁引、袁强这样的人——这样地位卑贱的人。   墙子喃喃道:“早知道是陪着跪,还没有一口饭吃,就不来了……不过也没关系,本墙大仙也不受凡人的这些饮食烟火!”   叶秉烛见状,道:“原来你不受凡人饮食烟火。我原本想,等过些日子得了空闲,便再与你易魂,一同去宫外寻些特色吃食。既然如此,那便就此作罢……”   “等等!”墙子抬手打断,一脸严肃,“叫你这样好看的少年独自出宫,我怎么能放心?若是要我保护你,倒也未尝不可。唔……那个卖石头糖的地方倒很安全……”   说到这里,墙子便想到那日叶秉烛买的红墙石头糖。身为一堵墙,他与寻常妖鬼不同。或许别的妖鬼还需要捕猎进食,但他却不用,墙子在附身袁强之前,也从未尝过凡人饮食的味道。之后他来到阳界,也尝过凡人的饮食,但袁强的身体早就没有了五感,墙子只觉得像是将一坨坨黏腻恶心的东西塞进了嘴里。   直到那日,他通过叶秉烛的五感,尝到了石头糖的味道。   那种如春风轻柔地拂过重重宫墙般让人愉悦的味道,叶秉烛告诉他,叫做“甜”。   这是墙子第一次知道,甜,原来是这般滋味。   此时二人刚进撷宝殿,叶秉烛不置可否地抿唇一笑,刚要开口,脸上的笑意却刹那凝固!   他忽觉胸口剧震,心脏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攫住了一般,不断地往下沉!所有的力气顿时消失,血都在往胸膛里涌去,心脏如被万根钢针无情扎穿,连一呼一吸都是痛彻心扉!   墙子眼看着叶秉烛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刹时全无,脚一软便要跪倒。他毫不犹豫地上前扶住叶秉烛,见他额头上全是冷汗,不由自己的心也跟着慌乱起来:“你怎么了,叶秉烛?”   叶秉烛已经痛极,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如坠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熟悉的关切的声音。   他自然知道是谁。这个世界上,还会再关心他生死的,只有墙子,一个妖鬼。   所以叶秉烛竟然还出自本能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笑了笑,说:“别担心。”   墙子见叶秉烛全无血色的嘴唇翕动,似乎是在说什么,赶紧将耳朵贴上去。可只有微弱如蚊蝇的触感扫过耳廓,什么都听不清。   墙子慌乱不已,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是个妖,当即搀住叶秉烛的手,另一只手抵住他的后背,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   已经入席的众人都看向了突然倒地的叶秉烛。   正在这时,一人突然冲出来,声音浑厚,充斥关怀:“五弟,你怎么了?”   墙子抬眼一看,正是叶秉烛的哥哥,叶秉洲。   叶秉洲身形高大,越众而出,脸上写满焦急,三两步跨到墙子和叶秉烛身前,将叶秉烛揽住,道:“五弟,你可是犯了旧疾?”   在众人眼里,这俨然是一副兄长关心突发恶疾的兄弟的场景。可墙子却见,叶秉洲的脸上满是黑色的诡异纹路,黑气笼罩间,紫色的瞳孔妖冶不祥。   叶秉洲的随从阿璨也站出来,道:“少将军,快带五公子去看太医吧!”   是他下的毒!墙子登时便明白了。   叶秉洲“关心则乱”,被这么一提醒,才立刻转身,对上头的皇帝李叡行礼道:“臣幼弟突发恶疾,臣心甚恐,请陛下容臣缺席盛宴。”   李叡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根本连一丝目光也懒得给。倒是徐嵘上前几步,道:“人命要紧,刻不容缓,少将军且速速去吧。”   叶秉洲立刻要扶起叶秉烛,却被墙子抢先一步,半搀半抱地带着叶秉烛出了宴请众宾客的撷宝殿。   叶秉洲和阿璨对视一眼,快步跟上。   待走到无人处,叶秉洲道:“将我弟弟给我吧,你先退下。”   墙子懒得与他装,直接道:“解毒,我给你地图。”   叶秉洲与阿璨对视一眼,细看之下才察觉,眼前之人哪里是个小太监,分明是个妖鬼!   叶秉洲关切的神情顿时收敛,慢慢展露出漫不经心又淡漠不屑的样子,像上次在东风楼里墙子所见的模样。   至于阿璨,他在看清墙子真身的一瞬间,眉头迅速紧促,像是一个恼怒的神情,但他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心绪,不动声色。   墙子一直也觉得阿璨眼熟,可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他。   “我这个‘弟弟’还真厉害,身边有高人相助。那我要的东西,想来是备好了。”   墙子道:“你解毒,我将地图给了他了,由他自己保管。”   叶秉洲闻言,瞥了阿璨一眼。阿璨立刻吹出一声怪异的哨响。   墙子暗道,这是什么毒,一声哨子就能解?   叶秉烛身上的剧痛顿时消减。他缓了口气,神智渐渐清明,借力撑着墙子,才不让自己显得狼狈。叶秉烛尚还虚弱,低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三哥虽不喜我,却也是个正人君子,绝不屑于做这样胁迫之事。”   “叶秉洲”冷笑一声:“你自身难保,却还在意你兄长?将地图交出来,我心情好便放你一条生路。”   叶秉烛从怀中摸出墙子早就绘好的地图,“叶秉洲”劈手夺过,展开一看,又给身边的阿璨看了看。阿璨凝眉审视半晌,点点头。   “叶秉洲”傲然道:“阿璨,解蛊吧。”   阿璨听话地从腰间掏出一个银白的镂空小球,毫不客气地捻起叶秉烛的手腕,嘬唇吹哨。一道细小如尘埃的黑色阴影顿时从叶秉烛腕间青色的血管里显现。   果然,这不是毒,而是蛊。 第53章 贺寿献礼   墙子其实一直疑惑,叶秉洲和阿璨如果想要皇宫地形图,根本无需这么麻烦。他们既然是妖鬼,自然可以脱离人身,在阴界畅通无阻地察看整座皇宫的地形。   没有必要绕一大圈,威胁叶秉烛去绘制地形图。   除非,他们在阴界也有顾忌。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墙子想,他可不愿意去掺和到别人的因果里去。   叶秉烛手腕被刺破一道血痕,潜藏在他血管里的蛊虫随之爬出,那如米粒般大小的虫子被阿璨收回了手中的银色镂花小球中。如附骨之疽般剧烈可怖的疼痛彻底消失,叶秉烛松了一口气,墙子也才勉强放下心来。   “五弟,咱们后会有期。”   “叶秉洲”意味深长地睨了叶秉烛和墙子一眼,带着地图转身而去。阿璨紧随其后,不过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看向墙子。   那一眼,酝酿着墙子看不懂的情绪,似埋怨似恼恨,总之绝非善意。   强烈的熟悉感又回来了,墙子这次很确定,自己一定见过这个阿璨!   可皇城来来回回的妖鬼那么多,他哪里有心思将他们全都记下?   叶秉烛紧拧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认识那个阿璨?”   墙子回道:“我应该见过他……可是记不起来了。”   “要提防他。”叶秉烛言简意赅,那种满含恶意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妖鬼的世界原来也有如此多的麻烦和恩怨,或许只要有生命,就免不了争来斗去。   墙子得罪过的妖鬼多了去了,难道还能个个都防备不成?那可就太劳心费神了。   “我们回含凉殿吧,你才刚解了蛊,还得休息。”实际上,墙子想的是,反正他在宴会里没有一席之地,去了也是当根柱子一样杵着,还不如回含凉殿自在。   墙子说话时,对上叶秉烛的眼睛,从那双乌黑的专注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墙子惊觉自己面对着叶秉烛时,竟是带着笑意的——他自己都完全没有察觉!   这正合叶秉烛之意。叶秉烛厌恶喧闹,也讨厌繁华,更对穷奢极欲的宴会感到恶心。   “那样的宴席我本来也不感兴趣,便回去吧。”   两人就这样离开了多少人梦寐以求,希冀有一席之地的帝王饮宴,一步步回到清冷的宫殿。   与此同时,撷宝殿内,诸国来使进献贺礼,祝祷大绥皇帝万寿无疆。李叡高坐在龙椅,百无聊赖地看着阶下众多使臣。作为拥有广袤肥沃土地的君主,接受万国朝拜,他丝毫不见兴奋,亦无任何骄傲的神色,冷淡得就像一个旁观者。   历代君主在这个年岁,也应当身边有国母相伴。可惜李叡身旁后位虚设,无一个女子能够站在他的身边。   “……向吾神祈祷,愿大绥国江山永固,万世不衰。皇帝陛下福寿绵长……”   台下若羌国的使者,正努力地用蹩脚中原话祝祷。若羌国善经商,而大绥是若羌的主要生意伙伴,所以若羌国的使者格外小心,生怕行差踏错。他一身华丽珍贵的绸缎对襟长衫,腰间用镶满宝石的带子束着,脚踏一双黑色长靴,鞋头微微翘起。   李叡在听到“万世不衰”四个字时,眼皮微微跳动,像是被针扎到后无意识的抽搐。侍立在一旁的徐嵘以为君主在恼怒生气——即使他并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值得生气——但李叡又垂下眼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徐嵘微微松了口气。他比李叡年长十岁,在李叡六七岁的时候便被安排到他身边伺候,矜矜业业,忠心耿耿。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可他却觉得,越来越看不懂皇帝陛下了。   都说圣心难测,或许确实如此。   这时,北戎国的使者漠瀚,从位置上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殿中,躬身行礼:“北戎大王子漠瀚,代北戎前来贺寿,愿大绥皇帝圣体康健,如松不老。”   北戎和大绥算是有世仇。当年圣祖皇帝李锦州逐鹿中原,得建木神女感召指引才能驱逐蛮夷。而这个“蛮夷”,指的就是北戎。可近千年来,北戎南下牧马之心不死,一直盘踞北地,南窥中原。可惜大绥国运不衰,即使中间出过几次内乱,也没有让北戎有机可趁。两国此消彼长,互相谁也拿不下谁。   尤其是这几十年,两国摩擦不断,眼看着就要爆发战争。西域诸国都以为北戎不会派人来贺寿,没想到,北戎不仅来了人,还是下任北戎王的有力竞争者大王子漠瀚。   李叡却依旧摆弄自己的扳指,看都不看阶下一眼。   漠瀚不以为意,继续朗声道:“北戎为陛下带来三份贺礼。”说着,他看向候在一边的池安。   池安上前去,将锦盒递给漠瀚。漠瀚打开锦盒,众人当即闻到一股弥散在宫殿里的芬芳药香。那味道沁人心脾,醇厚扑鼻,叫人一闻便觉精神一振,神清气爽。   “此乃我北戎圣山亓元山千年才结一棵的灵草,虽无活死人肉白骨之功效,但以它入药,也可祛除百疾,延年数十载。”   话音一落,宫殿里便响起一串倒吸凉气的声音。在座诸位大多是西域人,自然知道这贺礼的价值。亓元山在西域也是不少人信仰中的神山,地位不输中原人心目中的建木神山。而亓元山上的灵草,更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得!   没想到北戎竟然愿意将这样的宝物献给宿敌大绥,还真是大手笔!   可众人艳羡贪婪的目光之下,大绥皇帝李叡却依旧不为所动,好像延年益寿与他而言,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似的。   果然是大国风度。西域诸国的使者暗自感叹,中原物华天宝,占尽天机,什么东西没有,连这样的宝物也不看在眼里!   漠瀚没想到李叡竟是如此反应,心中顿时有些没底。但一想到他的第三件贺礼,又镇定了心神。   “我还带了第二件贺礼。”漠瀚继续说着,取出一张大红色的锦缎,慢慢展开,“一纸婚书。我父王曾见奕河公主画像,思慕已久。我代我父求娶陛下掌上明珠。愿奕河公主入主王帐,母仪北戎,助两国永止干戈,结永世秦晋之好!”   这件“贺礼”一出,宫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虽然西域诸国都希望与北戎、大绥联姻,更希望两国能够止息战争,让小国能够休养生息。但奕河公主才十六岁,而老北戎王春秋已高,已经年过古稀,做奕河公主的爷爷都绰绰有余……放在西域人眼里,都不愿意嫁给这样的老王,更何况中原的公主?   不过,眼下此事,似乎也不是他们这些番邦使者能够说了算的,他们便等着看好戏便是。   “陛下!”   率先开口的是贤妃,她作为奕河公主名义上的生母,抚养公主长大。而奕河也陪伴她度过了无数宫中寂寞光阴。她觉不忍心奕河嫁去北戎,还是嫁给老北戎王!   李叡瞥了一眼贤妃,沉声道:“贤妃,你意下如何?”   “臣妾无能,不曾好好教导公主。奕河公主顽劣不堪,亦不擅诗文,更不懂治国之术,恐怕撑不起母仪天下,维系两国邦交的责任。”   坐在母亲身边的李奕河早就吓得面无血色。她这些日子食不下咽,就寝难眠,白日黑夜都在思考这联姻之事的对策。今日宴饮,她随母亲同坐,便如直面自己的死期一般无措绝望。那北戎大王子丰神俊朗的面孔,看在她的眼里,都变成了地下恶鬼。   “父皇……”李奕河伏地跪下,一双杏眼已经盈满泪珠,平日里樱桃一般红润的唇没有血色,颤抖着道,“女儿,女儿……只愿侍奉父皇母妃左右,不愿出嫁……”   李叡却似来了兴趣,转头又看众位大臣:“众卿以为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几个默契的眼神来去,便将风起云涌暗藏在那锦绣官服之下。   “臣以为,公主在贤妃娘娘膝下,自然品德修养非寻常女子所能及。若能以公主之躯,下嫁北戎,助北戎开化明理,通躬耕之道,消百姓苦楚,是功德一件,亦彰显我大绥大国之威!”   “张大人所言极是……”   “微臣认为不然!”又有人站出来,振袖躬身道,“北戎与我大绥风俗不通,乃是‘父妻子继,兄死弟娶’!若当真以奕河公主联姻,只怕有损皇室……”   那位大人还未说完,漠瀚先冷了脸色,道:“这位大人,我父王身体硬朗,你怎可出言诅咒?”   那人根本不与漠瀚纠缠,暗中瞥了一眼贤妃的脸色,见对方暗中点头,才继续道:“况且我大绥国富民强,兵强马壮,何需公主护两国太平?”   大家争论的焦点,似乎已经不在于一个女子的婚嫁,而是两个党派的争斗。朝堂之上本就分主战与主和两派,这些人唇枪舌剑,谁也不服谁。   这时,漠瀚站直了身子,直视着李叡的眼睛,道:“陛下何不见见我这第三件贺礼,再考虑奕河公主之事?” 第54章 公主联姻   宫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漠瀚身上,好奇他所谓的第三件宝物究竟是什么。李奕河更是神情紧张,上齿紧咬着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如果可以,她希望漠瀚能够永远地闭嘴。   “我素来听闻陛下信仰建木神女。二十年前,大绥遭遇天灾,北方十二城被洪水尽数淹没。幸得建木神女显圣临凡,苍生才得以活命。”漠瀚在说这段往事的时候,有的年迈的臣子还露出恍然的表情,想来应该是当年的亲历者。   李叡似乎来了兴致,示意他接着说。   “神女以大神通治水,疏改水道才让洪水得以灌入东海。为救深陷洪流孤岛的百姓,神女拔下发簪化为神桥,架起两岸。不过百姓过多,神桥不堪重负,断作两截。神女只来得及将一截发簪收回,而另一截则落入大水,淹没于波涛,难觅踪迹。”   说到这里,李叡的身子已经坐直,双眼熠熠生辉,乌黑的瞳子像是被人用色彩点亮。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君主,在他们看来,除了修仙长生外,李叡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   漠瀚见此,心中知道大事已成,嘴角不由勾起,自得道:“不过,我机缘巧合之下,却无意寻到神簪的另一处,不敢夺人所好,故而献于大绥陛下。”   漠瀚打开锦盒第二重,半截桃花发簪便展露出来。   那发簪通体乌黑,只端头上有两朵并生桃花,粉嫩娇美,似临风微颤。花下还有数片翠绿的枝叶承托,纹路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真实的桃花树一般。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发簪仅有半截,下半截不翼而飞,端口参差。   李叡早已按捺不住,从龙椅之上起身。他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锦盒中的半截发簪,脸上的神色变幻,似怀念,似坚定,仿佛陷入到了某段久远又珍贵的记忆里。没有人知道身居高位的君主在想什么,他成熟硬朗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半晌,李叡开口了。   “不过是赝品罢了。”君主声音低沉威严,无喜无怒。   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如果漠瀚敢愚弄他,会招来什么样的结局。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漠瀚不急不慢地合上锦盒:“陛下果然慧眼识珠。此物自然是仿制,我也不过是怕你们中原人所常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真物我会添作两国联姻的聘礼,待接公主下嫁之日,亲自送上。”   说完,漠瀚还转身向李奕河,略一躬身行礼。   李奕河只一双眼睛盯着阶上的君父,期盼命运的镰刀能够再次善待她。   这一瞬间,在李奕河的眼里变得无比缓慢。她看到李叡的嘴唇张开,听到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刺破她的耳膜,宣判她的结局。   但实际上,一切都不过发生在刹那之间。   李叡毫不犹豫地振袖负手,朗声道:“好,朕便将奕河嫁予北戎,全北戎王相思之苦!”   一锤定音。   李奕河全身脱力,柔柔地伏倒在地。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绝望痛苦,可听到结果的那一刹那,她反而平静了下来。李奕河将脸藏在臂弯之下,眼中的泪水因为许久不落下,反而渐渐干涸。   李奕河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原来在她的父皇心里,她是如此无关紧要。哪怕是他的血脉,亦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多可笑,他的女儿,甚至比不上一根断掉的发簪?!   李奕河的贴身宫女馨瑜上前来搀扶住她,声音里已然带上哭腔:“公主……”她哭这个可怜的公主,更多却是在哭自己。   作为奕河公主的贴身大宫女,她必然会作为陪嫁一同前往北戎。   那里苦寒无比,而且听说北戎人茹毛饮血,野蛮凶狠……她可该怎么活下去啊……   贤妃原以为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北戎王喜欢美人,那中原就选几个姿容不在奕河之下的女子,封为公主送去就行。可没想到李叡丝毫犹豫都没有,一口就应下了这桩婚事!   用一国公主换半截簪子,多么荒谬啊!   坐于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曲和,猛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液四溢。他已经年近七旬,是两朝元老,更是李叡的太傅。他只觉自李叡登基之后便性情大变。曾经励精图治,满心抱负的李叡变成了不理朝政,一心修仙的荒唐君王。   难道站上那个位置,就可以彻头彻尾地改变一个人吗?   贤妃看向自己的父亲——曲和,满腹委屈无处诉说。   李叡却不管阶下各人的神色变化与心思流转,反身坐回龙椅。   徐嵘察言观色,适时地走上前,继续主持宴席,拖着嗓子尖声道:“鄯善国使臣献礼——”   新的使臣走上前,毕恭毕敬地说着吉祥话,内容并无新意。   席中有人食不知味,有人志满意得,有人颓然无措,有人漠不挂心。   众人各怀心思,很快这场宴席就走到了尾声。   李叡在侍卫、仪仗和道士们的簇拥下离席,使臣们也要回到专门的使者别馆。   贵人们离开了,只剩下一室杯盘狼藉,觥筹交错。身份低微的宫人们沉默着进到大殿,手脚利索地收拾着与他们无关的盛会之后的残局。   袁引正收拾桌案上的残羹冷炙,忽然见盏中还躺着几颗圆滚滚的荔枝。这玩意儿小小一个,却金贵得很,产自遥远的南方又易坏,新鲜地送到皇都来,不知要多少人日夜兼程。袁引看着它半红半绿的壳,看着它上面还挂着的珠水,只觉得荔枝那皮上一点点的刺突都渗着美味。   按照宫规来说,即便是贵人们吃剩的东西,也轮不到下人们享用。可袁引突然想,他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尝尝这荔枝是何滋味。他从前只见过陈懈小千岁吃过一粒,那莹润的果肉,沁人的果香叫他至今难忘。   袁引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悄悄抖开袖口,手上一拨,两颗荔枝便滚进了他的衣袖里。   做完这一切,他心虚地头也不敢抬,只撩着眼睛四处瞄,见无人发现,才悄悄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贪心,他一个,袁强一个。   等整理好宫殿,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袁引知道荔枝易坏,想趁了夜色掩护送去给袁强,不易被人发现。   他一路兜紧了袖口,匆匆穿过御花园往北行去。含凉殿他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袁引走过御花园的甬道,正行得急,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奇异的声音。   像是尖锐的喙啄食血肉,不断撕扯敲击骨头发出的令人牙酸恐惧的黏腻声音。   袁引当即便觉得,一股寒意从自己的头皮炸开,鸡皮疙瘩随之从脖颈处蔓延起来。   这是人对危险情况的本能反应。   此处是皇宫,怎么可能会有猛禽食人?袁引在心中安慰自己两句,壮起胆子借着手中昏黄的灯笼光辉向草丛中看去。   光亮猝不及防降临到漆黑的草丛,躲在其中的生灵被惊吓而起,发出一声“嘎嘎”的凄厉尖叫,扑棱棱振翅而飞,竟是一只硕大的鸦鸟。   原来是鸟。   袁引刚松了一口气,却很快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在草丛之中,还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袁引吓得腿软,连退两步,跌倒在地。他手中的灯笼被摔倒在地上,无力地翻滚两下,落进了草丛的深处,也照亮了草丛的深处。   在那里,仰面倒着两具已经被乌鸦啃食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第55章 宫廷命案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喜庆的皇帝寿辰,却出了命案——还是两桩。害人害到了天子眼皮子底下,犯案之人胆量着实不小。   叶秉烛还未睡下,便听到了含凉殿的大门被拍得轰响。墙子去开门,却见门外是一队不认识的侍卫。   那侍卫见了墙子,语气不耐道:“叶公子可在?”   皇宫中的侍卫非同寻常。他们大都出身不凡,是官宦子弟,且在禁军中经历了重重磨练,是被选拔出的佼佼者,皇帝真正的心腹。这些人看不上一个小太监,再正常不过了。   墙子还未说话,叶秉烛先披了外袍出来:“何事?”   那侍卫疾声道:“御花园发现了两具面目模糊的尸体,需要叶公子你去认一认。”   御花园出现了尸体,关叶秉烛什么事?墙子蹙眉,突然想到能够叫他去认尸的,就只有叶秉洲了!   难道叶秉洲出事了?   墙子暗道,他和阿璨才得了地图,这才几个时辰,便丢了小命?这也太没用了些吧!   两人的视线遥遥交错,叶秉烛面色不变,道:“在何处?我随你们去。”   “尸身还在御花园,请随我来。”   侍卫在前带路,叶秉烛紧随其后。墙子也放心不下,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便也跟了上去。   几人很快便到了御花园。   此时,御花园中灯火通明,不少侍卫、宫人举着灯笼在排查御花园中的可疑事物,寻找线索。   在皇帝寿宴之夜,皇宫中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情,自然已经惊动了皇帝和诸位贵人。皇帝亲自下令,封锁皇宫,由总管皇城事务的大太监徐嵘彻查此事,并且五日之内便要缉拿凶手。   如果凶手是冲着皇帝陛下或者皇子娘娘们去的,那事态就更加严重了。故而,徐嵘还特意加大了观星台和内宫的守卫禁军,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叶秉烛拨开人群,见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两具尸体。那尸身被不知道什么畜牲啃食过,面目被撕扯得全无人样,血腥气漂浮在空气里。   墙子鼻尖微动,察觉此处妖气冲天,不祥而诡异。   几个仵作正围在尸身边查验,他们都是常年与死人作伴的,对血腥气已经习以为常。可不知怎的,这两具尸身的臭气却格外浓重,直叫人胸口翻腾,几欲作呕。   有个仵作终于支撑不住,冲到一边去,将今夜的饭菜都吐了出来。另几人虽然没有这般狼狈,却也脸色泛白,冷汗直冒。   “叶公子,你不害怕?”引叶秉烛来的侍卫首领若有所思地说。   叶秉烛睨了他一眼,镇定道:“我自小在边关长大,见过战场之上,比这更恐怖的场景。”   那侍卫了然,转而道:“不怕那便更好。你上前去,瞧瞧这亡故之人可否眼熟。”   叶秉烛两步凑近,仵作纷纷为他让开位置。几个仵作见他一介少年,却凛然不惧,面不改色,心中不由对叶秉烛生出几分赞叹。   那两具尸身都身形高大,且衣着叶秉烛也很眼熟。他又上手,拉过其中一具的手腕,果然见到熟悉的疤痕。   “这是我的兄长和他的亲卫。”叶秉烛断然道。   侍卫长立刻问道:“何以见得?”   “衣物相同,”叶秉烛知道对方想追问什么,继续道,“我三哥手腕上有一道旧伤,是他幼时习武所致。这尸身的手腕上,亦有一道。”   他说这些时,面上全无悲伤的神色,眼神也淡然自若,好像躺在叶秉烛面前的不是自己的手足兄弟,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悲伤并不是一种难以演绎的情绪,但他却连装都懒得去装。   侍卫长又转头问仵作:“可检查出死因?”   仵作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为首一人站出来,道:“回大人,此事甚为蹊跷。除了他二人面上的伤痕外,这两具尸身都并无其他伤口。但面门上的啄食之伤,并不致命。容小人们将尸身带回,仔细查验之后,才能分辨死因。”   侍卫长蹙眉厉色道:“皇上有令,五日之内便要缉拿真凶!你最好尽快查出死因,莫要懈怠偷懒!”   仵作被这一吼,心中惊惧更甚,抬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连连道:“明日,最迟明日午时,定然能给你一个答复!”   “还不快去!”侍卫长说完,又对叶秉烛道,“叶公子,这叶小将军遇害,你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为了避嫌,也为了尽快破案,这几日你不能随意离开含凉殿,要随时备好听候召唤。”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叶秉烛想,他们未必不知道遇害的人是谁,只是怕得罪了人,所以才先叫自己亲眼开看看命案之地,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倒也无妨,只要能破案,找到凶手,我便是禁足也无妨。”   “还有你身边这个公公,也要一起。”   墙子指着自己,茫然道:“我?”   叶秉烛说:“你与我一样,都是最后见过三哥的人。”   墙子无奈地点点头。   侍卫长没想到,叶秉烛这个公子哥要比他想象中好说话得多。他曾经见过宗室子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要求禁足,却大肆叫嚣咒骂的。与那些娇贵的宗室子弟相比,他宁愿相信叶秉烛是无辜的。   侍卫长刚要让人带叶秉烛和墙子回含凉殿,却在看清叶秉烛脸之时一愣。   “叶公子,你……你怎么了?”   叶秉烛反问:“何事?”   “你在流血……”   墙子转头一看,却见叶秉烛双眼、鼻子里竟淌下黑色的血液来,颊边还有黑色的鳞片纹路若隐若现!   “叶秉烛!”墙子心下一惊,看到那纹路时便明白,阿璨骗了他们!   这纹路与阿璨脸颊上的鳞片纹路一模一样,阿璨的蛊毒根本没有解!   叶秉烛只觉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划过,他下意识探手一摸,触到了自己的血液。他垂下眼睛,看到墙子焦急慌乱的脸庞,甚至还笑了笑。   “我没事。”   话音一落,叶秉烛的身体好像突然陷进了一团棉花里。他用力想要挣扎出来,可却愈陷愈深,力气也无从施展。   在意识的尽头,他突然生出了怨恨和恼怒。叶秉烛想,为何他总是如此渺小,又如此无力?   这怨恼很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叶秉烛被这种情绪攫住,狠狠地拖进了深渊里。   墙子想要接住叶秉烛倒下的身躯,可下一刻,他却被侍卫们牢牢按住。   “你们放开我!按我做什么?”墙子用力挣扎,没想到后膝窝被人猝不及防地重踹。虽然不痛,但墙子的膝盖在重力之下弯曲,被侍卫们顺势按倒在地。   侍卫长蹲下身子,俯视着被狼狈地按着,脸颊贴地的墙子,说道:“叶临渊将军的三公子和五公子,一天之内接连遇害。你是最后见过叶三公子的人,又是五公子的贴身太监,下手最方便,也最有嫌疑。”   墙子何曾这般狼狈,心中又是气恼又是焦急,几乎是怒吼出声:“我怎么可能会害叶秉烛!”   “作为太监,竟敢直呼公子名讳,我看你对五公子也不是很恭敬。”这般说着,侍卫长脸上写满了肯定,就差当场给墙子定罪了。   “将他关押起来,待五公子醒后,再细细审问。”   按着墙子的两个侍卫便将他拖起来,扭着他的两个胳膊,防止墙子会暴起伤人。   墙子真是满心冤屈无处可说。若是放在之前,他可不愿受这样的气,就算伤害人族必受恶果,也会聚起灵力反击。   可现在,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人族的牢狱关不住他,他即便击退了侍卫,除了徒增麻烦,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第56章 迷雾重重   掖庭狱,是皇宫之中专门关押犯了错的宫人与嫔妃之处。它地处偏僻,且阴寒湿冷,不知是不是积累了太多杀业的原因,即便是在夏日也森寒无比。   墙子被毫不客气地丢了进来,几个侍卫像是嫌拉扯他都脏了手似的,嫌恶地从嘴缝里挤出一声“啧”,然后用铁链将牢狱大门层层锁上。   这牢狱三面都是墙,墙子看不见其他情况,却能听到从其他的牢房里传来的声音。   有大笑声,哭泣声,求饶声,甚至还有人在唱歌。不过歌的内容模模糊糊,不成曲调,墙子也听不真切。   牢房里只有一张木床床架,上面铺着一层稻草。墙子坐上去,又硬又潮,像是穿着一层濡湿的衣服似的。墙上因为常年潮湿,已经生了霉,还有手掌一般大的蜘蛛蜷缩在墙角,默默结着网,不理任何侵入它地盘的不速之客。   如果是寻常人族,先不说养尊处优的妃嫔,便是普通宫人,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要怎样才能入眠?   不过现在墙子并没有闲情去关心别人。他在木床上躺好,立即脱离了肉身。为了不再犯上次那种久久不归,被叶秉烛误以为死掉的错误,墙子留下了一魂一魄,让肉身维持如常的呼吸,只是像陷入沉睡一般。   墙子恢复了妖鬼之身,再不受任何阳界事物的限制,离开这个人族看起来如铁桶般牢不可破的地方便易如反掌。   他出了掖庭狱,直接回含凉殿,想到分开时叶秉烛七窍流血的模样,墙子就止不住地烦躁。   如果叶秉烛出了什么事,他绝饶不了阿璨这个不讲信用的妖鬼!   含凉殿里,叶秉烛正无知无觉地躺着。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人擦拭干净,若不是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了颜色,便更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个年迈的太医正在搭着叶秉烛的右手手腕为他诊脉。太医一脸严肃凝重,显然叶秉烛的情况让他也感到了棘手。   岳凛与小叶子则守在房间里,他们不敢凑近了影响太医诊治,却又实在放心不下叶秉烛。   太医松开手,脸上狐疑与凝重之色更甚,低声喃喃着什么,复又摇头。   岳凛关切道:“太医,叶兄的情况如何了?”   太医摇摇头,苦恼道:“我学医二十载,又行医多年。自认阅遍医术,可却从未见过叶公子这样的情况。他的脉搏时而虚浮,时而有力,我见所未见。恐怕需要请到太医院其他几位太医,联合诊治才行。”   岳凛一听,道:“这般严重!”   小叶子劝道:“岳公子,你先休息吧,我来照料叶公子就行。”   岳凛也不通医术,知道自己在这里守着也没有任何用处。   “小强子平日里虽然懒惰了些,却也不是不守本分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叛主投毒的事情来。”岳凛道,“此事实在蹊跷,若是冤枉了好人,凶手逍遥法外不说,只怕还会继续犯案。”   墙子听岳凛这么说,心头顿时好受不少。不过,他眼下要尽快调查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墙子顺着叶秉洲和阿璨残留下的气息,很快就找到了临时停尸的休厅。几个侍卫在外面把守,生怕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墙子穿墙而入,见两个仵作还在验尸。其中一个正在用银针在尸身上扎,似乎是在检查有无中毒。   半晌,其中一个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道:“师兄,这两人身上根本就没有致命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难道是突发疾病猝死离世?”   另一人看起来更加沉稳,闻言也满脸狐疑地摇头:“的确奇怪。但两人同时暴毙,这原因说出去,咱们也交不了差。”   另一人道:“刚才侍卫们不是才羁押了一个可疑的太监吗……”   他的话没有说完,两人抬眼对视,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默默流淌。   皇帝要求五日之内缉拿凶手,可现在他们却连尸体都验不明白。如果届时实在查不了真相,那就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反正被关押的是个低贱的太监,是皇宫中最不起眼、最无权无势的存在。如果他真的下了手,那便是罪有应得,如果没有……牺牲他一个,也能保更多人的太平,很划算。   墙子没看懂两人的眉眼官司,只明白了叶秉洲和阿璨的死事有蹊跷。他上前去,运气灵力尝试着探查两人的身躯。   墙子闭上眼睛凝神感知,灵力运转游走在二人周身,如一尾灵活的蛇。   片刻之后,墙子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知道这两人的死因了!   灵力顺着筋脉游走至两人颅脑,竟发现二人的脑髓已经被吸食一空!   这绝不是人族可以做到的死法,必然是妖鬼所为。   或许,或许是叶秉洲和阿璨进京献寿礼,刚好撞上了那两个妖鬼。他们吸食了这无辜的人族脑髓不说,还寄身在他们身上,一路大摇大摆到了京城!   墙子从未听过有妖鬼可以做到这些,不得伤害人族已经是妖鬼族默认的规则。人族和妖鬼族之间的界限,难道真的不是坚不可摧的,而是可以被打破的吗?   那他们两个寄身的妖鬼,要皇宫地形图的目的何在?   这时,杨絮也找到了愁眉不展的墙子。   “你这么快就把自己给混进了牢狱里。”杨絮腰间的那半块玉珏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摆,“人族的心思,未必比妖鬼族纯善,只怕你要做替罪羊了。”   墙子知道杨絮寻自己,必然不是为了来嘲讽的,催促道:“你知道什么,快说!”   杨絮少有见墙子这般焦急,却也如他所愿,毫不拐弯抹角:“叶秉烛中的,是龙毒。他身上显现出的鳞片纹路是龙纹。”   “龙毒?”墙子呆愣了一瞬,下意识以为阿璨是龙族。   可龙族与世无争,他之前几百年未曾见过,现在哪里冒出来那么多龙族?在地宫时有稷玄和稷厄……   稷玄!   墙子猛地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早就被他遗忘的事情。   他记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阿璨了。 第57章 寻求助力   叶秉烛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恍惚间,他变成了一只不起眼的雀鸟。像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鸟儿一样,他有暖黄的身躯和丰满的羽毛。   有一人叹息着问他:“你想要到哪里去呢,小雀鸟?”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这声音他一听便心生欢喜:“我想去这个世界上最高远的地方。”   他们于是结伴前行,要去这个人间至高至远之处。   可很快,叶秉烛的眼前就被大片红取代。那是火,是血,或者只是一堵小红墙,他也不知道。   忽然身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叶秉烛转身,立时置身在熊熊烈火之中。四周的房屋在倾颓,焦糊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哔哔啵啵”的火烧声响个不停,间或还夹杂着人的惨叫和哀嚎。   忽然后背传来一阵大力,有人将他推出了一片火海。叶秉烛回头看去,就见到柔弱衰老的女人被烧断的房梁砸倒在地。她的头发、皮肤已经起火,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满是不舍与不甘,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叶秉烛依稀又想起了她曾经对自己的教诲。   “你要不动声色,连欢喜都要寂静无声。因为在这个世道,我们这样的人,是连欢喜的资格都没有的。”   胸口忽然很痛,像是被插进了一把钝刀子,刀口被人撒上盐,又来回拉扯。叶秉烛想要上前去,想要去将她救出来,可是他知道结局。   结局是,她会化作一团焦骨,连本来柔和的面目都变得狰狞。   叶秉烛想,既然无济于事,又何必常来他的梦中纠缠他?   于此,他豁然睁眼,从长久的昏迷中清醒过来。   一轮弯月正上中天,夜色凉如水,周遭安静得宛如死城——和他梦里的死城一样。   或许是疾病和伤痛总能击溃人筑建起的坚强防线,或许是往昔的记忆并不那么美好,叶秉烛竟少有地伤感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适应孤独的人——如果从来没有人来打扰他的话。   不知道墙子怎么样了。他默默想,自己突然七窍流血,他会不会担心?会不会想办法?   想到这,叶秉烛几乎迫不及待要起身去摇醒墙子,问得他这些问题的结果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快亮,叶秉烛来到墙子的房门外,踌躇半晌才敲了房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叶秉烛一愣,慢慢回忆起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侍卫来寻他,叶秉洲和阿璨横尸御花园,他自己突然七窍流血……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叶秉烛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墙子该不会是被人给当作凶手抓起来了吧?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似的,叶秉烛回身就撞见小叶子呵欠连天地从屋子里出来。小叶子偏头瞥见叶秉烛,呆愣片刻后,才惊喜地上前:“叶公子,你醒了?”   叶秉烛直接问道:“墙子呢?”   小叶子脸上的表情缓缓僵硬,艰涩道:“小强子害命杀人的嫌疑颇大,已经被收押在掖庭狱了。”   “墙子绝不可能害我。”叶秉烛斩钉截铁,话还未落地,人已经奔向了掖庭,徒留小叶子在原地,神色担忧。   掖庭狱是关押犯错宫人和嫔妃的地方,等闲人如何能进。叶秉烛自然也未进得去掖庭。   即使他在门外再三担保墙子并未害人,再三强调自己的昏倒与墙子无关,但把守在外的人说不放行,就不放行。   “叶公子,你回吧。这桩案子是皇上下令彻查,所有可疑之人都不能放过。如果那个公公真的无嫌疑,自然会平安无事。若是他害了人,那你进去也于事无补。”   侍卫心中默默道,况且那太监一进掖庭狱就开始睡大觉,唤都唤不醒,可不见丝毫关心叶秉烛,主仆情深的样子。   “是谁在审理这桩案子?”叶秉烛又问。   “徐嵘公公监理,已经调了刑部的两位大人协同调查。”   “进展如何?”   那侍卫面露难色:“这便不是我能过问的了。”   叶秉烛打听到一番,心中有了计较,这才收拾起慌乱,定神思索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他其实并不应当担心墙子。因为墙子是妖鬼,凡人并不能奈何他。说不定,此时此刻他已经脱离了肉身,就在自己的身边,可自己并不能见到他。想到这,叶秉烛更添烦闷焦灼。   墙子说过,他是强占了袁强的尸身。如果,如果这具尸身毁了,他能再寻一具合适的身躯回来吗?若是不能,那分隔阴阳……要如何才能见一见他?   叶秉烛绝不允许墙子就此消失。他一直是个适应孤独的人——如果从来没有人打扰他的话。   还有叶秉洲和阿璨,才得了皇宫地形图便死了,不可能这般巧合!   那日自己看得分明,这两人分明是妖鬼。既然墙子可以占据尸身,如活人一般行动,那“叶秉洲”和阿璨又怎会不可以呢?   如果此事是妖鬼之祸,那不管人族派多大的官员,都不可能会调查出真凶。皇帝下令五日缉拿凶手,他们若查不到真相,会拿谁交差?   答案不言而喻。   卑贱者顶罪的事情,向来不在少数。这世间含冤而死的,大多是无权无势、命如草芥的人。   此事,如果涉及妖鬼族,那单是他一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是又有谁可以帮他?叶秉烛敛神深思,如墨一般的眼眸里光华流转,眉头无意识地蹙起。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池安。   那个曾经与他们一起跌进观星台法阵的人。在祭祀典礼上,叶秉烛见他一直跟在北戎大王子漠瀚的身后,他应当也是北戎的使者。叶秉烛还记得,他称呼国师法华荧为师兄,双目能见妖鬼,想来也是修道之人。   如果他能够帮自己,那自然比自己一届人族要方便得多。   虽不知对方会不会愿意出手,但叶秉烛怀着试一试的心情,来到了使者别馆。通传的人得了同意,引着叶秉烛去庭院中见池安。   使者别馆是专门为了这次皇帝诞辰迎接各国使者而修建的。为了彰显大国天威,富庶堂皇,别馆内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庭院则用了园林造景之法,景深纵横,亭台错落,檐廊精巧,山石环绕,可谓三步一景,景物各显风姿。   池安裹着大氅,正坐在亭中欣赏池塘里的游鱼,池水的层层涟漪扭曲了他的倒影。   见到叶秉烛,池安先笑起来:“上次法阵中相见,我不知道你是叶临渊,叶大将军的儿子,真是失敬。”   当听到“叶临渊”三个字时,叶秉烛神色一滞,但很快他便说道:“池安大人,上次见面,我也未知你是北戎的使者。”   “五公子,你来寻我,不是为了闲聊天的吧?如果我没有猜错,应当是为了你三哥遇害的事情?”   叶秉烛也不再拐弯抹角:“我三哥与其亲卫之死,我怀疑是妖鬼所为。”   池安当即抬头,神色肃然。他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抛进池塘,任由鱼儿们抢食。   “妖鬼是伤害不了凡人的,难道之前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妖没有告诉你吗?对了……我还应当感谢他助我夺得混元鼎,他人呢?”   叶秉烛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一告诉了池安。   “这两个妖鬼,附上了我兄长和他亲卫的身,现在任由他们曝尸御花园,还害了墙子。我知道池安大人法术通天,必能抓住他们。”   池安沉吟,不知想到了什么,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便知道这世间因果循环,没有白承的人情。当日墙子助我得到混元鼎,便是为了今日我能还他清白。也罢,我理应助你。”   叶秉烛松了一口气,端端正正向池安躬身行礼。池安侧过身不受,只说:“但即便我抓住了妖鬼,替你的小妖澄清之事,却不是我能做到的。我想放眼整个皇宫,能以妖鬼害人的言论说服帝王的,只有一人。”   “国师法华荧?”   池安狡黠地笑:“不过你们之前似乎得罪了他。”   叶秉烛咬牙:“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还墙子清白,让他平安出来。哪怕是以死明志,一头碰死在御前,也在所不惜。”   叶秉烛暗沉坚定的眼神,让池安觉得熟悉。他忽然想到了大王子漠瀚,每当说起复活阿朵其娜时,也是这样的神色,甚至更加癫狂。   池安玩味地笑起来,只觉这些陷入感情里的人,都甚为愚蠢可笑。   不过,刚想到大王子,漠瀚便出现在回廊的尽头。他看到站在庭院中的池安和叶秉烛,漠不关心地转回视线,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使臣和别国大将军之子在谈什么,径直与两人擦肩而过。   日头正盛,午时已到。叶秉烛与漠瀚迎面而过,他蓦地看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   红衣的女鬼阿朵其娜紧紧攀在漠瀚的背上,双手掐住漠瀚的脖颈,指甲锋利,长发披散,面容狠厉。她似乎没有神智,只知道缠着自己生前最恨的人,一心要他的性命。   可透过女鬼披散的长发的间隙,叶秉烛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庞,记忆里一直是带着温柔的笑。   在边城的兵荒马乱中,这样不带恶意的笑容很少,所以叶秉烛记得很清楚。   她……竟已经死了? 第58章 意乱心烦   要在皇城寻一个人,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要在皇城寻两个妖鬼,亦是如此。   墙子铁了心要寻到“叶秉洲”和阿璨,几乎动用了他在皇城的全部“妖际关系”,但诡异的是,他们两个就像是蒸发消失了一般,踪影难觅。   阳界寻不到,阴界也寻不到,像是一滴水融入了茫茫大海。   昭妃娘娘不甚在意地倚在回廊的美人靠上,仪态万千地欣赏自己指甲上的蔻丹,唇上口脂嫣红夺目。她闲闲地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呗,只要不惹到老娘头上,你们那些无聊的恩恩怨怨,关本宫什么事情呢?”   一身绿衫的花妖连碧认同地点点头,鬓边的荷花簪子也跟着摆动。她说道:“就是,我们花妖很柔弱的,若是单独撞上了歹妖,岂不是很危险。”   “我看你就是贪生怕死!”另一个灰扑扑的小妖撇嘴,“前段时间常有妖鬼失踪,我怀疑就和这伙歹徒有关!在我们的地盘上闹事,我可不答应!”   连碧对这个过分激昂的少年给予一个白眼,嘴里喃喃着骂:“臭王八。”   少年一听,当即恼怒地与连碧斗做一团。   墙子不由得有些后悔。这池子里的乌龟和莲花,凑到一起总打架,他竟敢委托这两尊大瘟神找人……哎!   “其实要找他们并不难。”杨絮见墙子投来催促询问的目光,才继续道,“吸人脑髓这样的事情,我也从未听说过,更不知怎样的妖鬼才能做到。但那两个妖鬼费尽心思,混进皇城,必然有所图谋。有所图谋便会有所行动,有行动便会露出蛛丝马迹。我们总能顺着线索寻到他们。”   墙子坐在檐廊的扶手上,身子微屈,手肘撑在膝盖上,像是一个蜷缩的姿势。   “你是让我现在什么都不做吗?”   杨絮道:“倒也不是。叶秉烛中了龙毒……”他话还未说完,墙子一拍身侧的石柱站起身来,道:“是了!现在一时寻不到阿璨,无法让他解毒。但叶秉烛的情况也很危急,不知何时就会毒发。”   想到叶秉烛七窍流血的模样,墙子还暗自心惊。   “如果只是龙毒,那倒也简单。”杨絮又道,“你之前见过……他们,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杨絮所言的“他们”,是指的稷厄和稷玄。不过他背地里做了伤害同族的事情,怕直接说出知晓龙族的存在会引人怀疑。   墙子抬起眼睛,只是回以杨絮一个了然的眼神。   可昭妃何等聪明,她立刻便察觉出不对劲来,目光在杨絮和墙子的脸上逡巡,企图寻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狐疑道:“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而且眉来眼去的,一看就没有憋着好屁。   墙子眼珠子闪了闪,道:“没什么,我们男妖的事情,昭妃娘娘您不便过问。”   以昭妃对墙子的了解,他肯恭恭敬敬地称呼自己为“昭妃娘娘”,那此事便更是有大古怪。不过,他若是不肯说,自己也逼问不出什么。   昭妃转而道:“小强子,我看你这些日子倒是转了性。”她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墙子,还点点头,愈发肯定自己的言论。   “我怎么了?”   昭妃道:“你看着随性,实际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过去数百年,皇城来来回回那么多妖鬼,你为谁的离开难过吗?我都怀疑就算杨絮走了,你也就一笑了之,然后再抛诸脑后。”   墙子无力地举起手:“你这样说,杨絮可就难过了啊。”   昭妃接着道:“你何曾这般关心过一个人族的生死?奇怪,当真奇怪……”   若这个人族,是那个关系他前途命运的撞墙短命鬼倒也能解释,但又似乎也不是。   墙子听了昭妃的话,莫名生出几分慌乱。他不想深思,也从未深思过,只站起身留下一句“我先去想办法”,便匆匆离开了。   等走出好远,墙子才敢停下来,仿佛身后有能吃妖鬼的猛兽。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发现胸膛里那颗石头化为的心脏正蹦得厉害,要从单薄的胸膛里跃出来似的。   一堵墙也会有心吗?墙子不知道。   昭妃的答案,墙子也不知道。   墙子只知道,他不想叶秉烛死。哪怕叶秉烛与自己毫无关系,他也不想叶秉烛死去。   既然稷玄是高山龙族之主,定然能解叶秉烛的龙毒。   上次到地宫,是墙子误打误撞,着急忙慌地夺路而逃。但这次是他主动寻来的。   地宫森寒昏暗,水声潺潺依旧。循着地下暗河的指引,总会抵达两座石殿。   墙子远远地就看到了伫立在石殿外,像小山一样的稷厄。光是那遒劲的肌肉,墙子便觉得抡自己的小身板绰绰有余。   负手而立的稷厄也一眼就看到了躲在石头后面探头探脑的墙子,他绯红色的衣袍和地宫格格不入。   “你果然来了。”稷厄挑起下巴,金黄色的瞳孔眯起,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墙子不藏了,现身道:“你知道我会来?”   “我们族长是何等人物,他早就洞悉一切,不管是阴界还是阳界之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跟我来,族长等你很久了。”   这么厉害,还不是被锁在井里,困在地宫,不见天日!   墙子定了心神,跟在稷厄身后,举步走进这地下的宏伟宫殿。   那口石井依旧,不过延伸进井中的困龙锁已经不见了。现在井的边沿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他着苍白的衣袍,身形颀长,是个青年模样。   “你终于来了。”稷玄微笑。   墙子原以为稷玄化作人身,也会和稷厄一样人高马大,如耸立的小山。可眼前之人却更像温和文弱的读书人,墙子不确定地说:“……影子妖?”   稷玄倒不生气,气定神闲地说:“我之前的确只能凭借影子活动,不过也多谢你,托你的福,我才能挣脱困龙锁,化出人身。”   墙子闻言,搓搓手,直言不讳:“那龙毒之事……”   “你的来意我自然知道,我也一直在等你。”稷玄话锋一转,“人族说‘天上不掉馅饼’,你有求于我,又能帮我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墙子挑眉,诧异道,“你现在帮我,不是作为我也曾帮你解开困龙锁的感谢吗?”   “我刚刚不是说了感谢吗?”稷玄理所当然,眸中笑意深沉。   只是道谢便两清了账,这是什么道理?墙子无言以对。   稷玄低沉地笑了笑,道:“这件事,只有你可以帮我。” 第59章 胸膛咒锥   墙子作为一只化形不过五百年的小妖,又因本体的原因一直呆在皇城,见过的妖鬼寥寥可数。   龙族虽不属于妖鬼族,但又未得到过神族的认可,地位尴尬。但龙族强劲的实力,毋庸置疑。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需要墙子这样一个小妖来帮忙?   很快,墙子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稷玄起身,站定在墙子跟前,然后抬起手。他的手背上还隐隐有黑色的鳞片,但手指却纤长,关节略粗,整体匀称好看。   墙子看到这双手时,忽然想到了叶秉烛。叶秉烛的手也生得好看,指节长而有力,骨肉匀亭,用力时手背上的青筋脉络会浮现出来。   然后,稷玄就用那双好看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带上,缓缓解开带结。   因为手指用力,青筋绷起。   啊,对了。墙子想,这样就更像叶秉烛的手了,他解腰带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等等,解腰带?   墙子猛然回神,脑中画面犹存,只觉一股燥热直冲脑门,他一把按住稷玄的手:“你做什么?”   稷玄的眼中映出墙子不知何时通红的脸色,他心头一动,数千年不曾紊乱的心绪竟荡起涟漪。稷玄忽而起了打趣的心思,神情促狭道:“你也知道的,我一千年未曾出过困龙井,更别说见其他人。你虽身形如墙,略平板了些,但脸却生得不错。”   “那你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到,对着我‘平板’的一堵墙……我们不合适!”墙子已经懒得计较稷玄的话,反手要给稷玄把衣带系上,系一个死结!   稷玄躲开墙子,气定神闲道:“什么不合适?你在想什么呢,脸这般红?”   因为什么而脸红?是因为看到稷玄宽衣解带,还是脑子里想到了叶秉烛?   “我是一堵红墙,脸红也正常!”墙子一个都不承认。   稷玄挑眉,质疑道:“是吗?”他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利索地解开了腰带,慢慢地拉开衣襟。   墙子深吸了一口气。他近来听叶秉烛念了不少话本子上痴男怨女的故事。里面也不乏经历凄苦的女子为救心上人,无奈舍“身”取义的桥段。为了叶秉烛舍“身”取义,到底值当不值当……   墙子脑子里正一团乱麻,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自己的底线。可很快,他的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稷玄敞开上衣,露出一大片胸膛来。这龙看似文弱,但力量却潜藏在衣衫之下。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叫你看看,困住我的是何物。”稷玄神情淡漠,俨然一副“我还看不上你”的神色。   墙子目光一凝,盯住了稷玄的胸口,迟疑道:“这是锥子?”   在稷玄的心口处,竟深深地埋着一根乌黑的尖锥!   那锥子只露出一截尾部,约莫指甲大小,微微泛着森冷可怖的光。周遭的血肉因为时间长远,已经已经与尖锥融为一体。   很难想象这样一根尖锥刺进身体的时候,会是如何痛彻心扉的感受。   不过,墙子不合时宜地想,就只是看个胸口,也没必要把上衣全褪下吧。   “你是要我将它拔出来?”墙子不甚确定地问。   这活恐怕他做不了,只能叫些懂医术又手稳的妖鬼来做。   稷玄意味不明地笑:“如若人人都能将它拔下,我也不会被困在这井底这么久了。”   墙子坐在井口,静默不语。   稷玄道:“这根尖锥上,附了咒,如若不能解咒,我擅自离开地宫,它就会扎进我的心脏。而如果不能解咒的情况下要强行拔除,它亦会顷刻刺入我的心脏。”   那可真是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如何都是一个死。   而稷玄之前束缚在身上的困龙锁,不仅是防止他脱身,也是防止他妄动寻死。困住他的人,竟要让他生也不得,死也不得。   “你是犯了什么大错,建木神女要将你这样困在地宫里,又是用困龙锁将你捆得动弹不得,又是用咒锥时时威胁你的性命。”墙子都有些同情稷玄了,生命漫长又能如何,耗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不过虽生犹死。   虽说墙子也被困在皇城,但好歹能见天日,能在皇宫中自由行走。与稷玄比起来,他竟算得上幸运。   稷玄并不惊讶墙子知道自己的处境与建木神女有关。他只是盯着墙子,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像一尊脆弱的塑像:“如果我说,我并没有犯任何过错,甚至在被钉死在这里之前,与建木神女根本就没有打过照面呢?”   “不可能!”墙子斩钉截铁地摇头。如果稷玄没有犯事,怎么会招致这样残忍的刑罚?他从开智化形起,就时时听说建木神女的事迹。神女普度众生,悲悯世人,救济人族于危难,绝不会以欺辱人为乐。   “随你信不信。”稷玄冷笑一声,穿好了自己的上衣,“你有一天会知道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墙子最厌烦故作神秘,话不说全的。他拍拍衣服站起身:“所以我能为你做什么,你才肯将龙毒的解药给我?”   “我胸膛的咒锥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自由。”   “难道你要我去挑战建木神女,让神女为你驱咒?”墙子一副“你痴心妄想”的表情。   “我能感应到,诅咒之力并不是来自神女。”稷玄慢悠悠地说完,“如果诅咒之力来源于神女,天高皇帝远,咒力总有衰弱的一天。我身上的诅咒之力虽偶有减弱,但却一直有外力持续注入。我已经感应到,咒力的来源就在这皇城之内,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   墙子都不知道,稷玄哪里来的胆量和自信,能够笃定自己可以替他破这千年都无法挣脱的牢笼。   不过……墙子脑海中心念飞转,故作轻松道:“我在皇城几百年,熟悉得很,自然不在话下。可你们这么久都办不到的事情,也需给我时间。这样吧,你先把龙毒的解药给我,我指天发誓,等叶秉烛的毒一解,便专心为你办成此事!”   墙子说着,还并起三根手指,姿势虔诚。可他想的却是,自己立下的承诺多了去了,如若个个都应验,他岂不是早就被雷霆给劈死了!等骗到了解药,做与不做,决定的权利还不是全在自己。   稷玄好歹也是条活了几千年的龙,墙子那眼睛里闪动的精明光芒意味着什么,他可一清二楚。   “我会让稷厄给你。”还不等墙子欢喜,稷玄就慢悠悠地接着说道,“但不是全解,你我都不信誓言,所以收起你的手指吧。等我脱身之日,自然会彻底给你的心上好解毒。小红墙,你可千万别磨蹭,我耗得起,人族寿命却很短暂。”   墙子张张嘴,诡异地没有反驳稷玄的那句“心上好”。 第60章 掖庭狱内   皇帝下令,五日之内缉拿凶手。可转眼便是两日过去,刑部的官员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   几个仵作亦是两日不曾合眼。他们用尽了平生所学,也没有验出叶秉洲和阿璨的死因。阿璨倒也罢了,不过一个小亲卫。叶秉洲是大将军叶临渊之子,没有叶大将军的首肯,他们也不敢擅自剖尸。   徐嵘听着手下人的禀报,不动声色地坐在主位上,任何人也看不出他的喜怒。   其实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但谁叫当今陛下信任徐嵘,将国事大权都给了他。很多人都羡慕徐嵘,甚至曾有一段时间不少男子效法他,自己净了身,想要入宫来。人人都说,跟对了人,那便是下一个“徐千岁”。只要有了钱、权、势,站在所有人的头顶上,谁敢妄自非议!   徐嵘自己也常得意。他本不过是这皇宫里再寻常、低等不过的小太监,被分去伺候不受宠的皇子。谁知这小皇子一朝得势登基,连带着他也一步登天。   可是大权在握的感觉,并不全是豪兴快意。过往也有宦官独揽大权的时候,但其结局大多凄惨。徐嵘想要求个善果,自认尽全力让这个庞大的王朝维持秩序。   但夜深人静时,他依然会想,皇帝是不是依然待他如初,会不会在给予了他权利之后,又忌惮他的权利?   就譬如今日。   五日之内缉拿真凶。刚接到旨意时,徐嵘还以为轻松。可现在来看,这或许是个苦差事。   “掖庭狱里还关押着一个?”徐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脚下的人,黑色的三山帽下,露出已经斑白的鬓发。   负责查案的官吏回答:“是。他一进掖庭就昏睡了过去,如何叫也不醒。”   “在掖庭还能睡过去,此人倒还有些意思。”徐嵘站起身,抚平了绯红官服上的褶皱,“我亲自提审,瞧瞧他去!”   官吏应了一声,立刻退下,着手去掖庭狱里准备去了。即使徐嵘不说,手下人也知道该做什么。徐嵘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要亲自进掖庭,那便得将掖庭上下都打理好了,不能污了千岁的鞋底。   但很少有人记得,徐嵘曾经进过掖庭,在李叡还未登基的时候。彼时李叡他们几个兄弟夺嫡,正争斗得厉害,李叡被人暗害诬陷,连带着徐嵘也被押进了掖庭,吃尽苦头。徐嵘当时以为自己会死,躺在牢狱冰冷潮湿的地上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在他神智恍惚时,看到了终于脱罪来救他的李叡。   李叡出身卑微,母亲是个宫婢,自小不受宠。说起与他一路相互扶持的人,算来算去,竟只得一个太监。   徐嵘看着面色焦急地向自己奔来的李叡时,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是地位低微,身体残缺的人,如果能护这小皇子一时,也是命中的大功德。   徐嵘被人抬着出了掖庭狱,身旁是面目牵念的李叡。他眯着沉重的眼皮,看湛蓝的天空,只觉神魂都渐渐轻松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已经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徐千岁”,徐嵘再次站在掖庭狱的庭院里,抬头看去。   天色湛蓝依旧,连一丝云朵都没有,但却恍如隔世。那种轻松的感觉,徐嵘很久没有体会过了。不仅是他,还有当初那个救他出掖庭狱的人,亦是面目全非。   那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或许做了君王,真的很多东西都会改变。尤其是这几年,徐嵘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清李叡了。   “千岁,请跟小人来。”掖庭狱的狱丞早就候在一边,谄媚地挤出脸上深深的沟壑。   徐嵘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举步走了进去。   一路寂静,没有徐嵘印象里被逼迫发疯的宫人和嫔妃的嘶吼呐喊。如果不说,徐嵘还以为自己只是进了哪个普通的宫廷偏殿。   审室早已经布置好了,上座铺了厚厚的毛毯,脚下还有炭盆,如有需要随时可以燃起。潮湿的墙面上,可怖的刑具也已经收起。   徐嵘在主位上坐下,对狱丞道:“人呢?”   狱丞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道:“已经带上来了。”   说完,两个狱卒便拖着一个身着青色太监制服的人走了进来。那人的头低垂着,悄寂无声,呼吸绵长,双脚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徐嵘皱眉,指着他道:“此人便是袁强?一进掖庭狱便是这样?”   狱丞点头回应:“是,昏睡不醒,滴水未沾。”   若是旁人,这样饿了两天早就受不住了。   徐嵘凑到跟前,捏着那小太监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袁强生得倒白净秀气,此时双目紧合,睫毛都未曾颤抖一下。   “叫人瞧过吗?可是中了毒,或是突发疾病?”   “看过了,太医都说只是睡着了。”   如此看来,那便是为了逃避责罚而装模作样了。   狱丞小心翼翼道:“千岁,可要想办法唤醒他?”   徐嵘不答,只给了他一个眼神,兀自回到主座上。   此案无比重要,没有上头的指示,谁敢私自动刑?若是之后被同僚抓住话头,参一个“屈打成招”,那才是大大的不值。不过现在徐嵘在这里,一切决策权都在他。都说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狱丞现在才敢放心地敞开手脚,施展手段。   他一个眼神,手下的狱卒便把袁强给捆缚在了刑架上。狱丞心道,这小太监也是有福气的,能够叫自己亲自动手。   先是一桶还带着冰渣的水,毫不客气地兜头浇下去。若是寻常人,肯定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了,可袁强却还稳如泰山。   就在狱丞都在犹豫,袁强到底是昏死还是睡着时,突然那合眼了两天的人,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下雨了?好多水……咳,呸!”   墙子将嘴巴里的冰水吐出去,刚好溅到了面前的狱丞身上。   狱丞震惊地看着自己衣袍上的涎渍,瞪大了眼睛呵斥道:“好你个袁强,果然是在装模作样!在徐老千岁面前,露出马脚来了!”   墙子缓缓回神,下意识挣了挣被捆缚住的胳膊,纹丝未动。   却说墙子刚从地宫里出来,怕袁强的肉身许久未动,别人以为他死了,便想要附回肉身里。他在融合留下的一魂一魄时,神识未观察四周,也不曾感知到身体的移动。谁曾想睁开眼睛,却是这样的局面?   那个坐在不远处的绯衣老太监他是见过的,不正是袁引常放在口中,崇拜无比的徐嵘吗。   而眼下的场景,如果他没有猜错,应该是……严刑拷打?   拷打他倒是不怕的,算是新鲜体验。   “你既醒了,那便好办了。”狱丞板起脸来,转身示意手下人做好记录,“我问什么,你便老老实实答什么。”   墙子坦然道:“你问。”   徐嵘见这小太监面无惧色,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你是京郊乐平村人,今年年初净身入宫,是也不是?”   墙子面不改色:“是。”   “你是上月被调到叶五公子身边伺候,是也不是?”   “是。”   “你可曾……”狱丞的话还未说完,却突然听徐嵘打断,“是何人将你调到叶五公子身边的。”   墙子张张嘴,刚要回答“袁引”,却猛地住了嘴。   如果他说出了袁引的名字,无疑是将自己的“兄长”往火坑里推。虽然他们都并无害人之心,但这些人族可不会听他们的。自己倒是不怕严刑拷打,但袁引肉体凡胎,怎能不怕?   想到袁引平日里总爱给他塞些自认为珍惜的小玩意儿,墙子便更不想给袁引惹麻烦了。 第61章 兄弟情深   徐嵘在宫中浸淫已久,见过的人多了去了。看人心思,几乎是他的本能。他靠着这功夫,也识破了不少意欲行刺或者图谋不轨的人。   墙子自认为反应迅速,没有露出破绽,却还是被徐嵘察觉了心思。   徐嵘心中有了计较,端起茶碗来啜饮一口,抬眼间不过一个眸光,手下的人便心领神会,迅速查证去了。   太监的调动任职自有专门的人员负责。有人为了能混个好差事,免不得一番金钱打点走动,但不管是怎样的走动,总会留下痕迹。只要用心一查,谁收了钱,收了多少钱,将人塞进了什么地方当差,都能探得明明白白。在这个皇宫之中,不缺秘密,但对于很多人来说,又是没有秘密的。   墙子也知道个中道理。于此刻,墙子朦朦胧胧地明白过来,他曾经一心不想掺杂进人族的因果,可当他霸占了袁强的身躯的那一刻,因果就已经产生了。如果他任由袁强死去,那么袁引就不会想要为自己的“弟弟”谋个好差事,也不会用关系将他调进含凉殿。那么此刻,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袁引也不会招来祸事。   墙子沉了脸色,道:“叶秉烛呢?他醒了吗?你去亲自问他,他知道我绝不会害他!”   狱丞不屑地睨着墙子,道:“你身为下人,敢直呼五公子名讳,便是大大的不敬!我若要掌嘴,旁人也说不得滥用私刑。”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却揪着这样的小事不放。连徐嵘都不动声色地转着眼珠瞥那狱丞。   狱丞手执可怖的刑具,在墙子眼前慢悠悠地展示:“是谁将你调到含凉殿两位公子身边?你有什么目的?可否有人指使?”   一串问题抛来,墙子无奈道:“我若真的做了杀人下毒的事情,会在含凉殿里什么都不做,等着你们来抓吗?”   这样的话术,狱丞在掖庭里听过了不知多少次,自然是不信的。这些受人指使的宫人,要么为财,要么被胁迫,但最后大都会沦为弃子。   死在皇城里的宫人,数不胜数,无人会关心他们是不是带着冤屈赶赴黄泉的。   “你若不招,我看那便不得不用刑了。”狱丞说着,拿起了早就烧在一边的烙铁。那炭盆中火星飞溅,炭火正旺。烙铁顶端通红,隐隐带着焦糊味儿,不知道让多少人吃过苦头。   墙子面不改色地看着在自己眼前耀武扬威、晃来晃去的烙铁,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狱丞回头看了徐嵘一眼,见千岁老神在在地品茶,对用刑没有异议,心中更有了底气,正要往那小太监胸口戳,却忽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徐老千岁,是我将我兄弟调到含凉殿的,您别为难他!”   众人回头一看,把守在门外的宫人,正是袁引!   原来那日袁强忽然被抓,袁引自然心急如焚。他费了些功夫,才顶了个在掖庭狱值守的苦差事,本来是想混进来看看自己那傻弟弟有没有出事的,没曾想正好遇上提审。   掖庭的手段,袁引也只是听说过。光是听别人描述那十八般刑具,受过酷刑的人最后血肉模糊的样子,便叫他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袁强宁愿受刑,也不愿供出自己,袁引看在眼里,自然心中感动,直道这个兄弟他没有白疼。可此时袁引的害怕却也了上风。   在宫中谋害贵人,是死罪,甚至还会株连族人,第一个遭难的就是自己。   徐嵘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袁引,道:“我记得你,你总跟在陈懈身后。”   袁引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因为极度恐惧而僵硬,喉咙不受控制地收紧,每发出一个声音都很困难。袁引艰难道:“调动一事,与陈小……陈公公无关,是小人用积蓄替弟弟谋的差事。老千岁明鉴,我与弟弟都是无辜的,给我们几千几万个胆子,也是不敢谋害贵人的!”   徐嵘挑眉,这小太监到这个时候,还懂得保全自己的上司。徐嵘阅人无数,先不说袁强,这个袁引是确没有胆子敢害人的。光是跪在这里,就抖成一个筛子,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挑这么个懦弱不顶事的人来做杀手。   “你们兄弟,倒是手足情深。”徐嵘若有所思。忠心之人,难求。患难之时,还敢不顾自身站出来的人,更难求。像袁引这样胆子又小,却敢在此时站出来的,便是少之又少了。   物以稀为贵,人也是。   袁引不懂徐嵘的意思,只当他在夸自己,抬头茫然地露出个讨好的笑意。   狱丞见状,这烙铁尴尬地拿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徐千岁从不轻易夸人,他这一句,对待这袁引却是何等态度?都说圣心难测,常伴在皇帝身边的徐老千岁,心思也依然难测啊。   却在这时,方才徐嵘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他附在徐嵘耳边说了几句,徐嵘当即脸色一变。   众人都将目光隐隐聚集到了徐嵘身上,等着老千岁的下一步指示。徐嵘将茶盏往桌上一掷,只一双眉略蹙,但又迅速舒展开。他瞥了眼跪在脚边的袁引,只抬手一挥。跟在他身后的人心领神会,立刻将墙子松绑,扭送回了牢房。   袁引正茫然不知所措,便被徐嵘的人给强行带了下去。   “袁强,弟……”袁引自己被扯着胳膊,还不忘回头去看墙子,“你等着啊,哥不能叫你死了。”   所有人都在内心嘲讽这个太监不自量力。他尚且自身难保,还敢在这里说空话。可只有墙子知道,袁引只是想安抚他的弟弟。   墙子回头想再看一样袁引,可重重囚门阻隔,他什么都看不到,连那安抚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下去,什么也听不到了。   墙子前所未有地生出愧疚和难过。他扰乱了这些人族的因果,而又不可能长久地附身在袁强身上。毕竟是尸身,灵力只能延缓他腐化的时间,但总有一天,这具身躯会慢慢显露出尸斑,会散发出难以忽视的味道。   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   墙子不忍心再想下去,神思恍惚,连杨絮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你怎么耷丧起个脸?”杨絮隔着栅栏,盘手倚着囚门,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他腰间的半块玉珏微微晃悠,像个勾起微笑的嘴角,简直和它的主人一样可恶。   “我差点以为能看一出‘严刑拷打遭横祸,宁死不屈立傲骨’的好戏呢!”   原来这臭柳树一直等着看他笑话!   墙子恶狠狠道:“你再废话一句,我就进岳凛的梦里,扰得他天翻地覆,不得安眠,活活累死。”   杨絮果然咂了咂嘴,老实了。   “其实,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杨絮找补道,不等墙子追问,就继续说,“你的清白保全了。”   墙子眼前一亮:“找到叶秉洲和阿璨了?”   杨絮展开折扇,故作风雅地摇了摇:“尚未,但很快了。那个叶秉烛,确实有几分本事,也没有辜负你的一番信任。”   杨絮说起叶秉烛,墙子就莫名想到了地宫里稷玄说的劳什子“心上好”。当时他肯定是反应不及,怎么就没有反驳呢……   “你想什么呢?”杨絮狐疑道。他可从来没见过墙子露出这样……诡异的表情。   对了,稷玄答应了墙子,会让稷厄送解药给叶秉烛,暂缓他身上的毒性!   墙子立刻从身躯中脱离:“我们出去瞧瞧!”   他得看着稷厄送到解药,验明了,再亲眼看着叶秉烛服下才能放心。 第62章 再现疑案   没有人会想到,在叶临渊将军爱子遇害之后,皇宫能够再出下一桩命案。   看守观星台的侍卫长,安静地死在自己的屋子里。死状与叶秉洲和阿璨相同,安详宛如睡着一般。   更可笑的是,第一个发现此事的,竟是叶秉烛。   好吧,在池安帮助下的叶秉烛。   池安手中的罗盘不断旋转,在指向观星台位置时,变成了令人不安的凝滞。   “观星台我可不敢靠近。我那师兄想杀我,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池安盯着手里的罗盘,叹了一口气。   叶秉烛道:“你难道不知道国师在大绥的地位?他要是真想杀你,你身处皇城,难道还能跑?”   池安立刻便动摇了:“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而且我身怀混元鼎,也未见得真能怕他!”   他那个师兄,板正得像本活的《道德经》,从来行高德正,活得累。他口口声声说要杀自己,却也未必下得了手。况且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这么多年,池安自信他的长进也不比法华荧少!更何况……想到自己身上的倚仗,池安又莫名来了力量,决定同叶秉烛走这一遭。   二人顺着罗盘指引到了观星台下,远远见重兵把守,层层侍卫将高台围得水泄不通,仿佛要在皇宫中隔出另一个世界。   侍卫见到叶秉烛和池安,阻拦道:“观星台俗子禁行!莫要扰了陛下修行。”   叶秉烛道:“皇上有危险,难道你们要坐视不理吗?”   侍卫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叶秉烛:“陛下有我等护卫,何来危险?再危言耸听,休怪我等无情!”   池安上前来,抚平了大氅上的褶皱,道:“小哥莫怪!敢问观星台台下西南方位,是何处?”   侍卫认出池安一身北戎装扮,神色稍夷,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道:“此乃重地,怎可轻易告知于尔等。”   池安道:“我二人绝非危言耸听,小哥若不信危险已至,去那处一探便知。”   侍卫半信半疑地看着二人,又转头给了身边同伴一个眼神,那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那探查的侍卫便一脸慌张惊恐地冲了出来,附在侍卫耳边说了几句。   “你立刻派人去通知陛下,调更多人手,护住观星台,皇上安危不容有失!”侍卫下令,又转头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二人。   “你们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观星台是重地,他们怎会知道内部有人遇害?   池安生怕会被误解,赶紧解释道:“我是修道之人,罗盘指引此处有妖异之象,特来告知。”   那侍卫面色在短短时间内已经煞白一片,却还坚持着盘问两人。他们所指之处,是御前侍卫休憩之所。刚才他的同伴去探查,竟发现侍卫长——之前亲自关押墙子的那位——躺在屋子里,早就没了呼吸,连身体都僵硬了!   与叶秉洲和阿璨死状相同,只是好在没有曝尸在外,被禽鸟啄食得面目全非。   绝非巧合。   侍卫长,是在禁军中经过层层选拔,重重磨练的,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谁能将这样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杀死,还全身而退,不惊动任何一个侍卫?   不可能!不可能存在这样一个人!   所有人都毛骨悚然,惊惧之极。   妖异之象,必然是妖异之象!   此事很快就惊动了皇帝,也惊动了镇守在观星台的法华荧。   如果是人为,那倒也罢了。如果是妖祸,有妖物在他眼皮子底下害人,他从始至终都全无所觉……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   徐嵘赶到的时候,叶秉烛还守在观星台外不愿离开。此事本来应该与他无关,又涉及天家安危,闲杂人等都不应靠近。但他想,如果不借这个机会替墙子陈情,墙子还不知道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去。   徐嵘见到叶秉烛,似笑非笑道:“五公子,之前遇害的是你兄长,你自己也中了毒。这回你又是第一个发现有人遇害的,这很难不让人多想啊。”   叶秉烛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被怀疑的慌张,朗声道:“这也多亏了我身旁这位北戎使者的仗义相助。”   正在拨弄罗盘的池安:“嗯?”   徐嵘道:“五公子广交良友,还和北戎使者私交甚密?”   “算不上私交,只是一面之缘。”这徐嵘每句话都暗含深意,但叶秉烛不愿与他纠缠,直接道,“这几起案件都是妖物所为,与我的墙……我的侍从无关,还请徐千岁放他出掖庭。”   “袁强?”徐嵘暗道有趣,不过一个小太监,竟让这么多人在意挂怀?   叶秉烛道:“只要还他清白,我会看好他,不让他再裹挟进这些案子。”   “不急。子不语怪力乱神,此事是不是与妖物有关,还轮不到北戎的使者来下论断。”徐嵘转向自己身后,对手下道,“去请国师。”   徐嵘话音未落,却听一人在不远处道:“无需去请,我已经到了。”   寻声处,道袍在身的法华荧淡然而立,身形如鹤一般,气质出尘。他身后是道童图南,手臂里挽着白色的拂尘。   法华荧先看到池安,如见无物般心平气和地挪开视线。反倒是池安,拳头掩盖在袖口之下,随时提防法华荧翻脸。没想到法华荧却理也不理睬他,他松了口气,心中又觉得怪异和莫名失落。   法华荧慢步下了台阶:“徐公公,我已听了禀报,对此事甚有疑虑。是否有妖物邪祟害人,容我一看便知。”   法华荧自己出头,那还省了徐嵘的力气。徐嵘和法华荧在侍卫的引路下走出几步,徐嵘忽然回头道:“五公子,使者大人,请一起来吧。”   叶秉烛和池安举步跟上。   池安忽然道:“今天倒热闹,墙兄也在这里。”   叶秉烛听到“墙”字,心头一动,说:“你见着他了?”   在叶秉烛的眼里,四周依然井井有序,持兵刃的侍卫三步一岗,却哪有自己牵挂的那个人的身影。   池安诧异道:“难道你看不见?”   那堵墙妖不是一直在叶秉烛旁边手舞足蹈,抓耳挠腮吗?   上次他们几人一起跌入法阵,叶秉烛便是和墙妖厮混在一起的。所以池安一直以为,叶秉烛同他一样,是有修炼的天分,双目能通阴阳的。   叶秉烛被问得一哽,不甘又无力的感觉如泡在渊中的水草,难以叫人察觉,又紧紧地裹缚缠绕着他的一整颗心。   人妖有别,如隔天堑。   这好像是早就既定的规则,而没有人可以质疑规则。偏偏叶秉烛想,难道就不能打破所谓的“阴阳界面”,融合下界吗?   这是叶秉烛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离经叛道、该得天诛的想法。而他却只是抬起头,含着笑意对池安道:“我知道他在,就够了。”   只是知道他在,当然……不够。   墙子不甚赞同地看着叶秉烛和池安走在一起,心中不安。池安身上有妖鬼的怨气,绝非善类,墙子怕叶秉烛与他谋事,会吃亏。   杨絮看出墙子脸色不对,道:“你担心他?”   墙子道:“池安可不是古道热肠的人,他身上有杀孽,肯这么帮叶秉烛,必然有所图谋。”   杨絮的回应却与此毫不相关:“昭妃说你变了,我还不信。看来,你是真的很将这姓叶的放在心上。”   “不可以吗?”墙子毫不扭捏。   “当然可以!”杨絮微笑起来,“咱们妖鬼做事,不就讲求一个随心所欲?”   “观星台有真龙气运,我们上不去,但是台下还是能去的。”墙子对杨絮一挥手,“咱们跟上去看看!”   说完,墙子迫不及待地转身上前,将杨絮留在了自己身后。   杨絮看着墙子绯红瘦削的身影,再往前,是随众人而行的叶秉烛。他脸上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与漠然。   这两人之间,是某种宿世的缘分吗?即使已经轮回这么多世,也无法斩断。杨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63章 倒行逆施   观星台是专为君王而建的修行之所,一应规格都是最高,连侍卫的休憩之所也富丽堂皇。   之前还押解过墙子的那位侍卫长,此时无声无息地平躺在床上,姿态悠闲惬意。可以想象得到,他躺下时是何等轻松,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会于此殒命。   墙子一进屋子,便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血腥和腐烂的臭味,其中还混杂着独属于妖鬼的气息。他被这味道兜头熏个措手不及,赶紧退出屋子。   “这味道太冲……”杨絮展开折扇,飞速地在自己鼻尖摇动,脸上挤满了嫌弃,“我还是不进去了,墙子,你自求多福吧。”   墙子暗骂,杨絮这没用的退堂的鼓!   叶秉烛等人族也进了屋子,池安忍了片刻,用手捂住鼻子,法华荧虽还算内敛,但也忍不住蹙起长眉。   徐嵘疑惑道:“国师可是有不适?”   侍卫长死去未久,室内熏香又加得重,一众人族暂时没有察觉到刺鼻的气息。   法华荧声音低沉:“这屋子里血气弥漫,妖气冲天,此案的确是妖物所为!”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地不敢相信,嘴里还或质疑或恐惧地呢喃着:“妖?世间真的有妖?”   “不知,但是这也太恐怖了,连咱们头儿就这么死了!”   徐嵘抬眼扫过屋内,众人触上他不怒自威的眼神,立刻噤声。待到屋里没人敢说话,徐嵘才对法华荧道:“国师可能确定?此事关系重大,即便是有妖,也需得给陛下一个交代。”   徐嵘到底年长,比这些沉不住气的侍卫要老练得多。他虽对妖鬼之事半信半疑,但也绝不允许有人企图打着妖鬼的名义浑水摸鱼。若是人为,那便抓住真凶。若是妖祸,那朝廷养了法华荧这么多年,他也需得拿出真本事来!   法华荧明白徐嵘的言外之意,他道:“我再看看尸身,便能确定。”   徐嵘示意众人让开,不挡了法华荧的道路。   法华荧信步上前,图南紧随其后。人人都说名师出高徒,法华荧仙风道骨,带出的小道童也不一般。对着尸体也毫不变色,甚至脸上还保持着恬淡,手中稳稳地拿着拂尘。   法华荧信手一挥,众人皆看到那尸体上冒出莹莹蓝光。侍卫们第一次见此等“神迹”,都瞪大了眼睛。   这可比街头上随处可见的戏法要神异多了!   不一会儿,法华荧收了神通,面露不忍之色,道:“他的脑髓已经被妖物啃食一空……”他还想说什么,但见一室人族,便没有说出口来。   徐嵘听了,递给身后的手下一个眼神。那人心领神会,转身向外而去。   这国师所言,一试便知。仵作还在宫中,要求证并不难。   法华荧冷冷地看了池安一眼,又道:“此妖凶猛,恐我一人难以成事。听闻池安……使者也擅捉妖,还想请你仗义相助。”他说话时,眼睛里黑色的瞳孔不带任何情感,漠然如同珍贵华美的曜石。   徐嵘转向池安,道:“不知池安大人意下如何?”   池安装模作样:“义不容辞!”   叶秉烛此时才上前来,道:“徐公公,既已经证明此案并非人为,我那侍从洗清冤屈,也应当放出掖庭来了。”   徐嵘却不甚在意道:“待此事了,再放他不迟。”   叶秉烛还要再说,却被徐嵘的手下给制止了,甚至还动手推搡着他,想要将他赶出屋子去。   墙子见那跟着徐嵘的宫人傲慢又盛气凌人,身形魁梧健硕,毫不客气地推着清癯的叶秉烛的肩膀,俨然一副轻视又不屑的姿态。   这些人就是欺负叶秉烛好说话又没倚仗罢了!   池安开口道:“我是叶公子请来的,且常年在北戎,对中原之事有诸多不明。还请徐公公将他留下,我能多个照应,心中也安定些。”   徐嵘目光在池安和叶秉烛脸上都逡巡片刻,并没有发现异处,便也就应允了。   此时,法华荧已经探查清楚了情况,说道:“此妖意图谋不明,理应尽快拿下。徐公公,我想与池安单独说话,劳烦行个方便。”   徐嵘点头,说:“只要能解除危机,自然有求必应。我司礼监的人都在观星台候着,国师也不必客气。不过……徐辛,你且留下,供国师驱使。”   刚才推搡叶秉烛的宫人规规矩矩地点头应是。   法华荧皱眉,明白这个徐辛,不是给他驱策的,而是来监督他的。   待到众人退去,侍卫长的尸身也被收殓,法华荧打发徐辛在屋外看守,室内只剩下法华荧、图南、池安和叶秉烛。   还有身处阴界的墙子。   此时已经没了旁人,叶秉烛又是曾在观星台上见过他们争斗的,法华荧才终于放下了那最后一丝风度,怒指着池安,呵斥道:“都是你干的好事!池安,你倒行逆施,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师傅!”   叶秉烛见法华荧义愤填膺,情态不似作伪,也狐疑地看向池安。   面对法华荧的质问,池安脸上的笑容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扩散开来。他的嘴角咧开,唇色赤红,神情比妖鬼还骇人。   “师兄,我可是来帮你的,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如此羞辱我?”   法华荧只觉池安唤自己一声“师兄”,都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如果不是你研习那让妖鬼跨通阴阳的邪术,怎么可能会有今日之事?那犯案的妖鬼,必是从你手下逃出来的!它啃食人族脑髓,不知不觉间便可霸占人族身躯,控制人族如常行走!”   墙子一听,倒吸了一口气。此术与他的借尸还魂相似,但却阴毒不已!   池安道:“师兄,那只妖的确是从我手下逃走的,但是你又怎知,我修行此术,不是师傅的心愿?他不敢做的事情,我敢!他做不到的事情,我做!这是青出于蓝,你应该为我开心才对。”   “为你开心?”法华荧只觉此人冥顽不灵,死不悔改,不见棺材不落泪,“人、妖两界原本相安无事,你的邪术却让那妖可以吸食人族的脑髓,凡人莫能抵挡,你却说为你开心?”   “相安无事?你我都能见阴界之妖,也见过妖族所受被隔绝的困苦。我要让妖族也能活在天光之下,有何不对?况且,也并非所有妖族都是歹物,也应该给他们自己选择一次的权利!”   池安这番言论,墙子从未听过,更想不到,会从一个人族的嘴里说出来。   妖鬼族被天帝的结界隔绝在阴界,能见世间万物,却不能触摸感受。他原本已经习以为常——如果没有附身过袁强,感受鲜活的世间。   “妖族的事情,与你我何关?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番作为必然给人族带来大灾祸,你自己也必受反噬!”法华荧实不理解自己这个离经叛道的师弟是犯了什么病,会生出这么荒唐可笑的想法。   池安傲然道:“在绝地天通之前,人神妖鬼混居,不也一切如常?适者生存而已。况且,师兄,你以为我没有受到反噬吗?你以为我会怕反噬吗?”   他说着,褪下了身上的大氅。   眼下已经春深,暖风四处,早已不是穿大氅的天气了。池安总身披大氅,引来别人异样的目光。   池安的大氅之下,是一具瘦弱的躯体。白色的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空荡,仿佛风一吹就能被掀翻。   正当众人不解时,池安又解开领口,露出自己的胸膛来。   叶秉烛在看清池安身躯的那一刻,瞳孔骤然一缩。纵然他见过了各种悲惨的死状,但此刻也忍不住浑身一麻,心神皆惊!   只见池安的胸膛,密密麻麻地横亘着无数红色的孔洞,那些孔洞如虫蚁噬咬出的一般,可怖至极。他似乎是用了特殊的药物止血止痛,身上裹挟着浓重的药味。 第64章 离经叛道   在法华荧的记忆里,自己的师弟——池安,一直是个怕痛、懒散又随性的人。   他们都是师傅收养的孩子,因为天生阴阳眼,能见妖鬼,而受到家里亲人和朋友的排挤与嫌弃。法华荧还记得,他是在一个雪天,跟着师傅一起遇到的池安。   当时大绥的北方千里冰封,寒气万里,一片银装素裹,天上鹅毛般的大雪飘飘摇摇地坠落下来,像是飞扬的轻絮。   池安年岁尚且不高,小小一个,缩在别人的屋檐一角,鼻尖已经冻得通红,但却出神地看着檐下的冰锥。他的鞋子也是破的,露出脚趾头来,也是冻得青紫。   如果没有人收留他,池安会死在这个冬天,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   他自己也知道,但似乎毫不介意。因为他的身边一直陪着一只小妖。那只妖上蹿下跳地在池安身边说着什么,企图抱着他,给他一丁点热量。但是妖是不允许穿透阴阳之间的界限的,它也不过是徒劳地摆出拥抱的姿势,互相之间绝不可能感知。   “别着急,我很快就要死了。死了变成鬼,就可以触摸到你了。”小小的池安对着小小的妖物微笑,语气中竟满含期待。   那只妖生气地伸手想敲池安的头,自然失败了。它回应了一句,但时隔多年,法华荧已经记不清了。   “师傅……”法华荧迟疑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师傅玄阳子。   玄阳子叹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中绽开模糊的白雾。   玄阳子和法华荧本来隐居深山,从不过问人间之事,只一心修行,盼肉体羽化,飞升上界。前段时间,玄阳子突然说要出山,因为他算出自己还有一段师徒缘分。   俗缘未尽,难登上界,修行者最忌身牵俗缘。为了成就这段师徒缘分,是以池安不得不成为了玄阳子的徒弟。只是后来法华荧常想,自己的师傅算出了这段师徒缘分,又有没有算出那结局呢?   池安并不喜欢修行,他懒散又随波逐流,一点苦也吃不得。当初为了练习剑术,他不小心削破了手背一块皮,便连续三月不碰长剑,连玄阳子也劝他不得。可他又颇有天赋,法华荧学了一月的剑诀,他不过两日便融会贯通,使得像模像样,玄阳子嘴上不说,暗地里还是赞叹欣赏。   就是这样的池安,法华荧不知道他从何处生出的执念。他竟然想要打破人族和妖鬼族之间的界限——准确地说,他在修行将妖鬼带到阳界的邪术!   这种荒谬的想法为人所知的时候,池安已经不知修练了多久。玄阳子也无可奈何,打骂、规劝、引导都没有用。玄阳子一度想要废掉这个弟子,以免他们受牵连之祸。可池安竟出其不意地打伤了玄阳子,逃下了山去。   玄阳子不久之后,心神郁郁,加重了伤势,终不治而亡。临终前,他将法华荧唤到身前,把衣钵、法器一应都传给了法华荧。就当法华荧以为师傅会关心叮嘱自己时,他却喘着气,轻声说:“我这一生,追求长生而不得,时也命也。于此道,你亦顺其自然,无需强求。只是你那师弟,我终是放心不下。他误入歧途……若是没有师兄、师傅,该如何回头,如何回头……”   那一刻,法华荧竟有些嫉恨池安。他那么努力,那么辛苦才成为师傅的弟子,可池安得到一切却偏如此轻松。池安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可师傅都临死了,还希望有人拉他回头!   这怎能不让人愤恨!   只是眼下,看着池安胸膛那密密麻麻的伤窟,法华荧却生不出一丝快意。眼前之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师弟。   “你都如此了,却还不知悔改吗?”法华荧低声喃喃。   池安合上衣襟,拉紧了大氅,系好腰带,又变回了那个狡黠机敏、仪表堂堂的北戎使者。他抿唇笑道:“一切我甘之如饴。”   屋子里的氛围骤然静默下来,空气也像是凝滞了一般,陡然沉重。   叶秉烛倚在一旁,自顾沉思。跨通阴阳就像是一个诡异的种子,乍听之后,根植在他的脑袋里挥之不去。他忍不住地开始想,要如何才能做到,要付出何等代价?他有生之年,有没有可能……   墙子身处阴界,盘腿坐在房梁上,对下边几人相顾无言的诡异氛围十分不解。刚刚还在追忆往昔,怎么眼下就哑巴了?   小道童图南不着痕迹地瞥了墙子一眼,上前对法华荧道:“师傅,眼下当务之急是捉住那邪妖。皇宫中有你坐镇,他还敢犯案,必有所图谋!。”   说到除妖,池安收拾了心情,对法华荧道:“师兄,相别多年,你还愿意与我一同收妖吗?”   法华荧冷然回道:“我是为了皇帝的安危行事。待到事了,我再与你清算……”   池安以为法华荧会提起混元鼎之事,可没想到法华荧话到嘴边,却有所顾忌似的,沉寂了下去。   还真稀奇,谁能威胁得到法华荧?莫不是皇帝?可混元鼎关皇帝什么事?池安心中存了疑虑。   “我已经猜想到那妖会如何行动……”池安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行去,法华荧紧随其后。墙子也想知道池安能想出个什么主意来,立刻飞身跟上。   叶秉烛正要往前,忽听身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叶公子。”   叶秉烛回头,对上图南黝黑深邃的眼睛:“何事?”   图南拢了拢手上洁白的拂尘,忽然道:“或许我不应该称呼你‘叶秉烛’,而应该叫你……”   “你有何事?”未等图南说完,叶秉烛便截然打断。他戒备地盯着图南,清俊的五官少有地透露出攻击性来,五指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叶秉烛不知道,墙子是不是还在屋子里,也并不认识图南,更不知晓图南刚才未尽之言究竟是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图南要说出来的话,未必是他愿意听到的。   叶秉烛厌恶这种被动感,这种一切都只能被别人推着走的感觉。   “你不用这般紧张,我不会害你,我害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图南上前一步,姿态诚恳,神情称得上友善。“我只是知道你现在需要帮助,而我可以给予你帮助。”   “给我帮助?”   图南嘴唇翕张,循循善诱般轻声说:“跨通阴阳。”   “我凭什么相信你?连你师傅都不能做到。”   “我也的确做不到,不过我看你颇有天资,只是无人引导。或许有一天,你可以做到他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第65章 神龙高塔   是夜,观星台。   灯火已灭,万物悄寂,沉默的亭台楼阁在夜幕里只显现出高大的轮廓,像是一个个黑暗中的巨人。   值夜的宫人挑着灯,行走穿梭在广场和楼阁的廊道。此处白日里都是童男童女们诵经祈圣的地方,是皇帝负手行过的地方,但现在却空空荡荡,显出几分寂然与可怖。   有个宫人却并不害怕,即使孤身一人,即使此时夜深,但他却很惬意享受似的。他循着微弱的记忆,按照图纸的指引,来到了君王栖身的七层神龙塔。   此塔高大巍峨,屹然耸立,每一层的檐廊上都盘踞着一尾气势恢宏的龙。七条龙形态各异,有的正吐龙珠,有的正怒目圆睁,有的张牙舞爪,有的闭目静息。君王每日栖身的楼层都不同,除了贴身的最信得过的宫人,没人知道今夜君王会歇在何处。   起风,巡夜人捏紧了手中的宫灯,拢了拢衣领。他踱步来到了大门紧闭的神龙塔下,抬手抚摸厚重的朱门。大门忽然发出一声浅淡的“吱呀”,在黑暗中如一声叹息,然后豁开一道口子。   于别人看来,能拒敌千万、岿然不动的机关大门,就这么轻巧地洞开。   巡夜人愉悦地哼笑一声,穿门而入。在他的衣摆扫过大门,重新落下之后,大门又如受人牵引般阖上,落锁。   巡夜人提高了宫灯,探首吹灭了烛火。四周又陷入了如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中。他愉悦地举步,黑暗不能给他任何限制与禁锢,越过层层障碍,径直向着长梯而去。   一层,不做停留。   二层,亦不是他的目标。   巡夜人目标准确地来到第五层,然后穿墙越壁,进到了屋内。   屋内,没有一丝修行者该有的质朴,反倒奢华如宫殿。   层层纱幔垂坠,香炉中火星已灭,但熏香的气息缭绕不去。明珠宝器陈列在案,看得出它们的主人并不爱惜,不甚在意地将它们随意放置。   巡夜人亦不甚在意,他径直穿过那些价值千金的明珠宝物,向着最上头的那张龙床而去。   明黄色的龙床,在黑暗中也隐隐看清其奢靡的轮廓。在床上,有一道均匀清浅的呼吸声。   巡夜人心中暗喜,他慢慢倾身,俯下身去。与此同时,从他的脊椎处,猛然探一颗恐怖模糊又丑陋诡!异的头颅!   任何人看到这一幅场景,都会惊吓到昏厥!   属于巡夜人的头颅,双眼紧闭,已经毫无生机地低垂了下去。而那颗从脊椎中探出的头颅,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熠熠光辉,在这黑暗中格外渗人。   他——它,向着御床上的人猛地扑过去,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白齿。   说时迟,那十块。正当他快要触碰到目标时,床上原本还在酣睡的人却毫无预兆地动了!   那人猛地从被子下抽出一把长剑,毫不留情地削向妖物。   危险!   那头颅已经发觉了不对劲,立刻缩回身躯之中。而巡夜人的头则立刻恢复了生机,睁开眼,拧身一转,躲开了长剑的锋芒。   巡夜人心知中计,不再留恋,转身就要溜。可早就蹲守他很久的法华荧和池安,又怎么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巡夜人还没逃两步,便听身前的黑暗中绽开一抹雪白的剑芒,伴随着一声清斥,向他袭来。   “妖孽,何处逃?”   巡夜人躲闪不及,只能蹂身而上,正面交锋。他五指成爪,指甲在刹那间暴涨,锋利不输剑刃。   “锵!”   指、剑相接,发出刺耳的摩擦之声。而烛火也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   池安手里举着蜡烛,悠闲地坐在床榻边,优哉游哉地盘腿观战,还眉眼带着欣赏的笑意,仿佛眼前不是生死相争的斗法,而是一次颇具观赏性的表演。刚刚床上之人,就是他。   “你们怎么知道?”巡夜人心犹不死,不甘心地问道。   “你先是用叶秉洲的身躯入宫,又害了御前亲卫。以我对你的了解,”池安笑了笑,接着道,“你一步步接近的是皇宫,是想占了皇帝身躯,这样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且名正言顺。”   “你太贪心了。”法华荧呵斥。   他手中长剑也不是俗物,乃是厉害的法器,巡夜人招架不住,被剑气灼伤,连退几步。他抬手看了看,殷红的鲜血已经流了出来。   果然,凡人的身躯,不堪一击。   “妖物,你胆大包天,害人不浅,还妄图侵害人间帝王!”法华荧紧跟两步。   巡夜人摆出应对的姿态,急迫道:“你以为我稀罕害人?是池安那个狗贼把我弄成这幅不妖不人的样子,我也是为了有安身之地!”   池安立刻晃了晃手中的烛火,屋子里其他的宫灯也应声而亮。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要害人,与我何干?我不过是给了你一个与阳界接触的机会,你不感激不说,还骂我‘狗贼’?”   巡夜人“呸”的一声,向池安吐口水,池安错身躲开,还犹嫌恶心地整理自己的衣褶。   “我也只是一只小精怪,在阴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全无害人之心。因为你,那劳什子的狗屁炼化,将我们整得在阴阳两界都无法存身,只能通过吸食人族脑髓、控制人族身躯的方式才能显形!不是你害的,还能是谁?”巡夜人说着,又满目希冀和祈求地看向法华荧,“大师,我知道你肯定是菩萨心肠,能理解我一片苦衷。若说严惩,也绝不能放过这个可恶的邪修啊!只要你将他绳之以法,才能保证不会再出现更多如我这样可怜的妖鬼。至于我……我会隐居山野,绝不扰人族半分!”   这妖鬼很擅长鼓动人心,他眼神凄楚哀求,面容哀婉凄恻,任谁都不忍心拒绝他的话。   实际上,在炼化之初,他也是极其配合与欢喜的。他早就厌倦了阴界困顿之苦,对人族看得到却摸不到的繁华眼馋不已。可他却发现,自己的身躯渐渐生出些问题,连妖鬼族同类也看不到他们了。   他从池安手中逃出来,通过啃食人脑来操控躯体。那些被害的人,最初还能留有一些微弱的意识,保留记忆,如常行动。只是在无知无觉间,被他彻底杀死。   他最初也只是占了一个普通人的身躯。可哪知,在这世道之下,普通的人,也得挨欺负!   甚至过得猪狗不如,连寻常妖鬼都比不上!   他不甘心,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已经成了这副鬼样子,何不去占这人族最尊贵的身躯,享尽荣华富贵!   这个念头像是火苗一样,烧得越来越旺,越来越烈,鼓动着他,怂恿着他。   法华荧阴鸷质疑的目光从妖鬼来到池安身上,池安脸上笑意不减,似乎已经知道了法华荧的答案。   法华荧一抖手腕,身形如鬼魅,挺剑向池安刺去!   池安站在原地,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笃定了法华荧接下来的动作。   果然,下一刻,法华荧长剑去势未减,却突然改换方向,向着那巡夜人戳去!   巡夜人措手不及,被法华荧刺了个正着,肩头登时鲜血如注。而一直袖手观战的池安,也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枚鼎器。   混元鼎。   见妖鬼还要再挣扎,池安将混元鼎抛出,口中快速念诵法诀。   混元鼎登时绽放出明黄色的光芒,正正笼罩在巡夜人的头顶!巡夜人只觉头上如十颗太阳在炙烤,自己燥热难当,浑身的力气都在刹那间被抽空。   在神器面前,他连一时片刻都抵御不得。很快,巡夜人浑身失去了力气,连站立都不行,缓缓地颓然倒地。而在他倒在地上的那一瞬,一只黑色的爬虫,从巡夜人的脊梁处钻了出来。   池安上前一步,就在法华荧以为他会收复这妖族时,没想到池安却抬起脚,缓慢用力,脚跟重重落地!   爬虫登时血浆崩裂,被碾成了恶心的模糊的血肉。   一股淡淡的腥臭弥漫在房间里。   收拾完妖鬼,便轮到池安了。   法华荧道:“把混元鼎给我。”   池安一把护在胸前:“师傅遗物,我只要它。”   师傅遗物不多,但个个价值千金,有价无市。师傅无儿无女,无妻无子,衣钵自然应当由两个徒弟来继承。池安想,自己多的都不要,都不稀罕,唯独这个混元鼎,他不能让给师兄。   他之前用普通法器宝鼎炼化人族和妖鬼族,发现效果都不理想,两者不能完美契合地合二为一。最后还出现了很多如“巡夜人”这样,被阴界与阳界同时排除的妖鬼。   愧疚吗?当然不。   能为伟大的事业而献身,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现在有了混元鼎,池安便知道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有纯正神力护持,怎么可能会再出风波?   只要他完成了心之所想,那么之后的千千万万年,都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有妖鬼为他歌功颂德。   这才是真正的长生。池安嘲讽地想到了一生追求长生而不得的师傅,只笑他愚钝。 第66章 龙毒因果   池安身上有伤,又一直修炼不勤勉,专门钻营人族与妖族的融合之术上,动起手来自然不是法华荧的对手。   他被法华荧一掌击退,毫不恋战,跃窗而逃。   法华荧要追,却被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图南唤住:“师傅,莫追。”   他的声调拉得很长,并不是规劝,而是某种闲逸的低叹,笃定了对方不敢忤逆自己的言语。   果然,法华荧追出两步,不甘地顿住,回头恼恨道:“你知道混元鼎在他手里不会有好事!”   图南盘着手,坐在属于君王的镶嵌满珠宝的高座上,缓缓道:“勿急,我自有计较。”   “自有计较,自有计较……你永远都是这句话!”法华荧抛弃了一贯的淡然镇定,紫色的道服都压不住他的戾气,盯着图南道,“他是要将人族和妖鬼融合,炼化成不人不妖的怪物,你不是不知道吧!”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现在还不是收拾他的时候,况且他也什么都还没做成。”图南无辜地抚摸自己的拂尘,一双澄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残忍的天真,“我总不能因为他可能会犯的错误,而去审判他吧?那这样,天底下就没几个人能活了。你说对吧,师傅?”   法华荧知道图南是在跟自己强词夺理,但他眼下又不得不依靠图南。这个小少年,绝不是普通人族。当初图南找上法华荧的时候,就展现了足够强大的灵力——那是法华荧第一次对自己的修行产生了质疑,甚至他师傅修行一世,也无法企及图南之万一。如今十多年过去,法华荧已经褪去青涩,变成一个中年人,可图南还是初见时的少年模样。   这让法华荧看到了一点希望,一点叫做“长生”的希望。   两人虽对外师徒相称,但其实一直以来,占据主动的都是图南。   只是兜兜转转,连师傅传给他的混元鼎都丢了。法华荧心中自然不满。   图南也看出了法华荧的心思,从怀里掏出一个素白的瓷瓶,抛给法华荧,道:“这是我近日炼出的丹药,师傅,请你笑纳。”   他嘴里说着师傅,可面上却是不甚在意的姿态。   法华荧接过瓷瓶,面色虽难看,但也果然不再言语。   却说方才墙子跟随法华荧和池安一同出了侍卫长的房屋,那两师兄弟倒是直上了观星台,可怜他却受帝王真龙气运的禁锢,根本接近不了观星台。   他懊恼地蹲在树下,本想回去看看叶秉烛,却忽见前方一道白色的影子急速闪过,向着宫廷的方向飞扑而去。   墙子豁然起身。   那个白影,他如果没有认错……就是阿璨!   他不是跟着那个“叶秉洲”的吗,怎么单独行动?不过他落单了也好,正好会会他,要他交出叶秉烛身上龙毒的解药!   墙子抬头,不放心地看着他如何也接近不了的观星台,念及法华荧和池安信誓旦旦能收拾“叶秉洲”,他便飞身跟上了逃窜的阿璨。   这小妖鬼一路疾行,丝毫不敢停留,像是怕被人察觉了行踪似的。他最后竟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地宫的结界,潜行进了地宫之中!   他还敢回来……就不怕遇到稷玄吗?墙子在心中暗语,更好奇这小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两妖一前一后,沿着地下暗河,很快就到了石殿之外。   墙子还未接近,胸膛中的心脏便毫无预兆地用力撞击起来,胸口一阵气闷,连呼吸都乱了起来。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墙子捂住心口,睨着那石头搭建的宫殿,迷惘不已。之前来到这石殿之外,心底里就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   赶快去,快去……   就好像,在里面有一个他已经失去很久的,注定要夺回的东西一样。   到底是什么?   上一次,墙子有所顾忌又急着脱身离开,不敢接近。但这一次,他想,自己必须去看一看。   更何况,连阿璨都进去了,自己还有什么怕的!   一念及此,墙子平复了呼吸,举步向着这石殿走去。与稷玄现身的石殿不同,那座石殿上面雕刻的图案是祥云瑞兽,是霞云漫天。而眼前的石殿却是雷霆闪电,冰雪风暴。盘龙柱上,群龙的形象也不似另一处一般俯首敬畏,而是怒目圆睁,矫首昂视,五爪狰狞,似钳制着一个无形的恶鬼。   进入殿中,依然是一口石井。   阿璨正坐在井口,目光与墙子对了个正着。   “果然是你啊,跟在我后面。”阿璨竟很平静。他看起来是人类少年的模样,皮肤很白皙,在昏暗的地宫中也极突出。   墙子毫无跟踪别人的理亏,义正言辞道:“龙毒的解药呢?你个骗子,我们给了你地图,你却出尔反尔,用假解药骗我们!叶秉烛快被你害死了!”   “被我害死?”阿璨身形单薄如纸,白衣也衬得他纤弱得紧。他歪着头,忽然咧嘴一笑,伸出手指着墙子,笃定地说道,“他不是被我害死的,是被你害死的!”   “你放屁!”墙子莫名有些急躁。他不断地回避因果,可事实却是,他早就陷入因果之中。   “我又不是龙族,何来龙毒?”阿璨的目光死气沉沉,盯着墙子时,墙子一个妖鬼都忍不住打寒战。阿璨缓缓道:“你还未想起我是谁吗?”   “我们曾经见过,我记得。”墙子吐出一口浊气,上前两步,艰难地开口,“在……”   见他迟迟不说,阿璨替他讲完:“在真正的龙族的嘴里。”   墙子也没想到,不过是一面之缘,甚至两人只互相看了一眼,阿璨就能记住他。   尴尬的是,墙子当时并没有救他。   是的,阿璨就是那只被杨絮捉住,献给稷玄,被稷玄的影子给拖进了井口中的那只小妖。   彼时墙子躲在宫殿的天顶之上,一心要逃,也不愿和稷玄、稷厄正面冲突。在他的认知里,妖鬼族向来是适者生存的。如果要被吃掉,那也是这小妖命中注定,怨不得旁人,更怨不得他!   只是没想到,阿璨还有造化,竟活着逃出来了。   墙子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当时自身难保,也救不了你。”   阿璨冷笑一声,没有接话。他亲眼看到墙子一掌逼退了稷厄,现在他却说什么,救不了自己?简直虚伪至极!   都说人心难测,妖的心也同样奇怪。如果墙子当真无能为力,阿璨倒也就此作罢。可偏偏他亲眼看到墙子逃出生天。阿璨恨稷玄、稷厄,恨杨絮,也同样恨墙子。他恨所有当时没有拉他一把的人——即使对方并没有这个责任。   “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叶秉烛会中龙毒吗?”阿璨笑意更甚,死寂的眼眸裹挟着恶意的光,“因为我也中了龙毒!因为我被那条恶心的龙差点吞进了肚子里,它的牙齿刺破我的皮肤,我也中了龙毒……所以我给叶秉烛下的毒,自然也沾染了龙毒。这能怪谁?”   原叶秉烛所中龙毒的源头,原来真的在稷玄。墙子早就该想到的,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龙族给他遇到。   墙子沉默地注视着阿璨。墙子并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中有任何错处,可他又忍不住地想,如果他当时伸手救了阿璨,会不会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现在的叶秉烛也不会中龙毒,也不会受制于稷玄。   阿璨接着说道:“如果你当真无心无情,对任何人都能袖手旁观,那倒也罢了。那个叫‘叶秉烛’的凡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现在要这么急切地为他讨解药?”   墙子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跟叶秉烛是什么关系呢?在墙子心里,明确地知道,叶秉烛不仅仅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人族那么简单。叶秉烛帮自己保守了秘密,还肯信任自己这个妖,将身体借给他,带他第一次走出了皇城。   叶秉烛是不一样的。   如果墙子不希望岳凛死,是因为岳凛关系他的前途命运。那么他不希望叶秉烛死,就只是因为,他不希望看到叶秉烛死。   仅此而已。   阿璨也不关心墙子内心想法如何,他抿唇苍白又嘲讽地笑了笑:“身中龙毒,活不长久,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如何活下来的?”   “如何?”   “你若够胆量,又真想救人,便跟上来!”阿璨说完,纵身向着石井中跃去!他白色的衣袍扫过石井的边缘,像委顿的花朵一样,被黑暗的石井吞噬。   墙子上前去,俯在井边探头看去。只见井中黝黑一片,如无尽的黑夜一般,什么都看不清。   不知多深,也不知下面有什么。   像阿璨一样跳下去?墙子又不傻。   按照阿璨对他的怨念,如果在下面埋伏着要害他,也不是不可能。   况且另一座石殿中,井里是困着一条龙,谁知道这下面会是什么东西?   但稷玄狡诈,定时服用解药,那便永远受制于他。万一此番真能从阿璨手里得到解龙毒的法子,那冒险……也是值得。   同时,墙子心底里还有一个很急切的声音,一直在催促着他。   他应该去井下一探究竟。 第67章 邪物大妖   石井之下,漆黑阴暗,潮湿森冷。   墙子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而下。石井不知有多深,像是没有底的巨口一般。墙子掌心燃起灵力聚成的火焰,但也看不清这如墨一般的幽暗。不知向下落了多久,窒闷的带着霉味的风才停止,脚下终于触到了实地。   常听岳凛念诗,说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墙子还不理解其意,可现在他却恍惚间有些明白了。   地宫之下,竟然还别有洞天,谁能料到还有石室?两侧石壁陡峭曲折,还有不少石柱冰晶自然垂下,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剑刃。   而可怖的是,巨大的粗粝的呼吸声,响彻此间。这声音沉闷均匀,一呼一吸都蕴着强大的力量,令人闻而生畏。很难想象,是何等巨大的生物,能发出这样的喘息。   大绥的皇城怎么会选在了这么一个宝贝地方?而这下面,到底又藏了什么秘密?   那个若有若无的催促还在继续,墙子稳住心神,暗中运转灵力,防止阿璨会埋伏偷袭。   他顺着强烈的直觉和好奇心的指引,往前走了几步,竟真瞧见了阿璨的身影——不过不是在准备害他。   墙子松了一口气。   地宫之下的空间并不大,阿璨就算有意要躲,墙子也会很快寻到他。   “这种地方都能被你找到……”   “嘘——”阿璨扭头将手点在唇上,示意墙子噤声,“你猜一墙之隔,是谁的呼吸?”   墙子大致猜到了答案:“稷玄?”   这条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的龙,被建木神女惩罚锁在法阵之下。虽然如今困龙锁已除,他可以化形在外,但他的本体还是困在此间。   “你很聪明啊。”阿璨转过身,说,“我当时就是被他被拖进了井中,直往那张腥臭又恶心的嘴里塞。如果不是我误打误撞按住了他身上的钉子,他吃痛松开了我,我现在就已经丧命了。”   “钉子?”   是了,这便对上了。稷玄胸口插着咒锥,那玩意儿随时可以取他性命。听稷厄说,稷玄周身关节还钉着神木钉,可怜得很。   “地宫之下,仅两间石室,是按照八卦阵的阴阳鱼阵眼排布。我误入此间,龙毒发作险些丢了性命。你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吗?”   墙子迫不及待:“如何?”   “你且抬头!”   墙子防备地睨着阿璨,见他一副坦荡模样,才分神抬眼望去。石洞里原本就昏暗,高度不低,墙子一心在阿璨身上,故而全然没有察觉——这石室顶上,竟囚着一个人!   准确地说,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人形的雾霭。它被困在铁链交织而成的牢笼里,无知无觉地盘腿坐着,上不及天,下不及地。   而天顶之上,还绘着乾坤八卦阵的图案,似乎上面地宫的走向便是按照此处建成。   那人,是被封印镇压在这里的。他处阴鱼位,稷玄处阳鱼位,刚好两者互相制约,互相平衡。   墙子瞳孔骤缩,胸膛如同被一阵巨大的力量给击中了一般,心脏痉挛起来,抽搐着疼痛。他的头也随之剧痛,意识刹那间便像是从身体中剥离,被一股巨大的吸引力牵扯着……牵扯着,要回到熟悉的地方去。   就好像他自身从不完整,只是被剥离出的一部分。他应该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   恍惚之间,墙子好像听到了很熟悉的很清脆的鸟鸣声。那只雀鸟生得漂亮,有暖黄的羽翼和泥黄的喙,摆动翅膀时会掀起微弱的风,叫他一见便心生欢喜。   他问:“小雀鸟,你想要去何处呢?”   小雀鸟抖抖尾羽,傲然答道:“我想去这个世界上最高远的地方。”   “可是你的身躯那么小。”   小雀鸟却满不在乎:“别人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就偏要去最高远的地方。我总有一天能到的,总有一天!”   他心想左右无事,去哪里不是去呢,便说道:“那我便陪你一程吧。唔,你知道何处至高至远吗?”   小雀鸟歪着头,冠上的羽毛微微翘起:“我只听人说建木神山能上达天宫,想来是至高至远处!”   “那我们就去建木神山,谁也别想挡住我们……”他垂头看着小雀鸟,从他如豆子一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啊,是了。的确是那张无比熟悉的属于自己的脸。   可墙子又觉得自己没有了身躯,像是变成了一朵云,一团雾,变成了这个世间他想成为的任何事物。他从世间万物中汲取力量,又归于世间万物。   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他,只是现在,他终于找到归处——骤然,墙子灵台传来一阵剧痛,如针刺般绵密的痛流转进四肢百骸,神魂也不由颤抖,他豁然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眼前场景由模糊逐渐转清明,立在自己身前的人……是杨絮?   “好痛。”墙子抱住自己的头。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回到了地宫之外,身处在御花园的一处假山之下。而杨絮正在身前,面色焦急地盯着自己。墙子皱着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杨絮眼里焦急的神色还未褪去,听墙子一说,恨不得再给他灵台戳两下:“我要是不去得及时,你就要被那只小狐妖给吃了!”   墙子一愣:“狐妖?你说阿璨?”   “不是他还能是谁?”   “但是我感觉自己好像变得很轻盈,像是一团雾……”   “你醒醒吧,一堵墙还要变得如何轻盈?”杨絮没好气地说道,“狐妖最擅那些不入流的蛊惑之术。”   “你的意思是,我中了狐妖的幻术?”   杨絮恨铁不成钢地点头:“不仅中了幻术,还险些被他给吃了!”   是这样吗?   一堵墙有什么好吃的,而且阿璨看起来病殃殃的,胃口却竟然这么好吗……   墙子捂着乱哄哄的还在耳鸣的脑袋,蹲坐在地上。刚才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无比真实,真实到如同他的曾经。   可他就是一堵墙妖,不过五百岁,生来未曾出过皇宫宫墙。怎么可能会带着一只鸟,去建木神山呢?   但是,在过去的无数次里,岳凛的生生世世,每撞死在他身上一次,每让他沾染上鲜血,他就会在梦境中见到那只鸟。   他过去,都以为那只是梦境。   还有那个困在囚笼里的人,墙子好像看到他的脸了。   到底是真是幻……   “别想了,你伤神费心,更会受狐妖的影响。”杨絮抬手,轻轻地放在墙子的脊背上,似安抚似劝慰,语气和缓,“法华荧他们抓住了那只作乱的妖,我看你的肉身快被放出来了,你还是尽快回去,免得被当成暴毙在掖庭了。”   墙子一听,想到终于有一件好事,心中稍微安定。既然想不出来,还是先放在一边吧。他起身,正收整自己乱糟糟的衣服,心念一转,头也不抬地随意问道:“对了,杨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地宫之下,还找过来救我的啊?”   杨絮动作一顿,很快又展开了自己的折扇,在胸口摇了摇:“我刚好瞧见你一路跟着狐妖,下到了地宫。我还叫你呢,你根本不应,耳朵没出毛病吧?”   墙子尾随阿璨,满心都是不能跟丢,哪里能分心去听周围。他轻笑一声,道:“难怪你能到得这般及时。”   杨絮一收折扇,说:“事不宜迟,去吧。”   墙子应了好,转身向着掖庭狱的方向而去。只是在他转过身的瞬间,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   杨絮在骗他。   墙子前所未有地肯定自己这个想法。他和阿璨磨蹭了那么久,杨絮要追,早就赶到了。最古怪的是,他从地宫之下救出自己,却对地宫下面那个奇怪的被封印镇压的“人”绝口不提。   连杨絮都藏着秘密。   墙子呼出一口气,心头如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他过去嫌弃日子平淡如水,几百年如一日般枯寂无聊。可这段时间风波不断,水鬼、高山龙族、修行者、半人半妖的怪物接连出现……他只觉得自己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拉拽着,身不由己地被推动着往前走。   墙子想要回头看看伙伴朋友,却发现他们都各怀心思。   如果,如果叶秉烛也是妖就好了。墙子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个满是私心的念头。如果叶秉烛是妖,或许就能一直一直……墙子猛然止住了思绪。   他怎么能有这种痴心妄想?   看来是这段时间,他想叶秉烛的次数,太多了。   与此同时,观星台。   阿璨捂着胸口,熟门熟路地冲进了庙宇中偏殿的房间,伏在床边不安地等待着。方才杨絮突然出现,他虽早有准备,却不是敌手,被他一掌拍在胸口,差点断气。要不是阿璨机敏,及时脱身,只怕会被杨絮给毙命于不见天日的地方。   观星台帝王气运充沛,寻常妖鬼接近不得,可对于阿璨来说,却似乎毫无影响。   阿璨左右盼顾,生怕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修行者或者其他妖,将他给收拾了。   杨絮那一掌杀气腾腾,毫不留情,就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阿璨本就中了龙毒,此时又添新伤,毒性再压制不住。他苍白的脸颊两侧浮现出黑色的鳞片,眉宇间泛着黑气。   对于一只毛茸茸的狐狸来说,还有什么比忽然长出鳞片更恶心的事情呢?   忽然,房门被推开,一道蓝色的身影进到房中。来人见到阿璨,毫不意外,还微笑着说:“你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阿璨松了口气,强忍着胸口的抽痛,回身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 ”   来人却踱步上前,伸手触碰阿璨的脸颊,又摸了摸他的头顶,一副关怀的模样:“你的龙毒又发作了。”   阿璨心中厌烦,别开脸,沉默地垂下眼睛。他讨厌对方永远用看宠物,看牲畜的眼神来看他。自己虽然是被他养大的狐狸,但现在也已经化作了人形,不再是四只脚行走的蠢物!   那人丝毫不明白阿璨所想,只当是小狐狸长大了不再亲人,哼笑一声,收回手,道:“你在地宫之下,看到的人是谁?”   阿璨道:“是杨絮,一株柳树精。之前挟持我,让我差点被龙吃了的,也是他!”   “杨絮,原来是他!”那人一扬拂尘,恍然道,“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原来是他!”   阿璨心中好奇,仰面问道:“图南,你为何要我引那堵墙妖下地宫?这座皇城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法阵,连那条龙,也只是镇压邪物的一环。而且,你为什么肯定那堵墙接近法阵,就会有人出现?”   图南抿唇一笑,尚带着少年气的脸上便显出恣意的模样:“要用乾坤八卦阵镇压的邪物,自然是大妖。不过有人以为我们想唤醒大妖,当然就会出现来阻挠。”   “是杨絮要阻止?”阿璨一提到这柳树,就心中暗恨。   图南道:“他的身份不简单,别再去招惹他了。你受的气,我之后帮你出。”   阿璨刚要说话,胸口便是一阵剧痛。咳嗽间,黑血翻涌而起。   图南将一颗红色的丹丸递给阿璨,示意他服下:“迟迟不为你解毒,就是要给你一个教训。溜出去乱走,又是险些葬身龙腹,又是差点被半人半妖的怪物带坏,还是家里最安全吧?”   阿璨一把吞下丹药,胸中翻涌的气血渐渐平息,剧痛消解,脸颊上的鳞片也消失。困扰他多时的龙毒终于解了。   “好多了吧?”   阿璨抬眼,对上图南满是温和笑意的眼神,却说不出话来。   他是被图南养大的狐狸,从小到大就藏在观星台上。他也曾以为图南的眼神另有深意,但直到他这次“离家出走”,阿璨看到了更多的人族。   那些人族,看家里狸奴的眼神,和图南过去、现在看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辙!   阿璨才恍然大悟。原来在图南眼里,他和一只猫,一条狗,一只会逗笑的鹩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68章 离狱庆祝   这场宫廷凶案,最后以国师法华荧出面,收服作祟的妖孽告终。宫中有人信,亦有人不信,但旁人的态度如何并不重要,皇帝李叡听了法华荧的回禀,当即龙颜大悦,又拨下赏赐无数。   有人眼红,有人叹皇帝昏庸。   但宫中也确实没有再出诡异的凶案,此事也就渐渐平息,最后沦为宫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宫闱诡事。   墙子一出掖庭狱,便见叶秉烛站在门外,长身玉立。此时正是春好处,甬道两侧种的不知名的花已经开满,他站在树下,有些深邃的眉眼敛着,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清逸。墙子忽然想,难怪他从前总见内廷里住着的娘娘们爱画像,若是如眼前这般光景,似乎真让人想永远留下来。   “叶秉烛!”墙子招手叫道。   掖庭狱的宫人无不侧目。这个能活着走出掖庭,还敢直呼主上姓名的小太监,简直是太监里的异类。   叶秉烛拂去落在肩头的花瓣,声音淡然听不出情绪,可墙子就是莫名觉得对方应该也是欢喜的。   “你还有心情笑?进牢狱很骄傲吗?”   墙子这才发觉自己的脸是笑着的。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就把嘴角咧上去了:“倒也不骄傲……对了,你所中的龙毒,可缓和一些了?”   叶秉烛脑中顿时想到了那个叫做“图南”的小道童。那日在侍卫的休憩所,是他叫住了叶秉烛。   修行仙术,我也可以帮你。   这句话像是一段咒语,一直萦绕在叶秉烛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图南也不会平白无故要来帮他,这个小道童开口必定有所图谋。可是叶秉烛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心动。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图南还给了叶秉烛一颗,据说可以缓解毒性的药物。   “缓和了一些,也并没有发作。”叶秉烛道。   墙子这才略微放心:“是之前的鹿头妖给你送的解药吗?之后他会给你送解药,别跟他客气。”   叶秉烛顿住,道:“怎么牵扯到了龙族?”如果他没有记错,鹿头妖稷厄,自称是高山龙族。   墙子叹了口气,隐去了当初自己没有出手救阿璨之事,将龙毒的来龙去脉简短地告诉了叶秉烛。   至于为什么隐去当初自己没有出手救阿璨……墙子也不清楚。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叶秉烛以为,自己是一堵狠心绝情的墙。   “别说这些了,”墙子故作轻松地快走几步,“对了,我……我哥,袁引,他怎么样了?”   墙子还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当初来牢狱里看他的袁引。当时袁引被徐嵘给带走了,墙子自己又脱离了肉身追着阿璨而去,不知道后来袁引有没有再来看他,有没有被为难。   “兄长?”叶秉烛眉头一动,垂下眉眼来,细细看着墙子的神色,面带浅淡的笑意地说道,“你是妖,他怎会是你兄长?”   墙子见叶秉烛笑,自己也跟着勾起嘴角:“我既然承了袁强的因果,自然也应当称呼袁引一声兄长。而且他对我……是很好的。”   叶秉烛转过头,不再说话了,只是面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墙子暗道,难道是自己和袁引“兄友弟恭”,惹了叶秉烛的伤心事,让他想起了他那惨死的三哥?   墙子正酝酿着安慰他一番,转过路口便见含凉殿的大门外,正站着一位青色太监服的人影。那人手里抱着一束草,一见墙子,便笑着迎上前来:“强公公,你可算回来了!”   墙子仔细端详眼前之人,确信自己并未见过他,迟疑道:“你是?”   那小太监道:“我是小云子,现在正跟着袁公公手下做事呢!”   袁公公?   “我哥?”   小云子笑着点头应是:“可不!现下,袁公公可是徐老千岁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儿!咱们都仰仗他呢!”   墙子顿时傻了。他哥这是走了什么大运,之前还险些被徐嵘责罚,现在却成了他眼前的红人?这徐嵘心思变化也太快了些吧!   “咱们徐老千岁最看重有情有义之人,袁公公可不正好叫他称心。”小云子解释了两句,又将手中的绿油油的草递给墙子,“眼下袁公公跟着徐老千岁,事务多得很,没法子分身前来,特意命我来给强公公你送来这些艾草,祝贺出狱,要帮你除晦气呢!”   墙子没想到袁引竟还能因祸得福,有这样一番际遇。他之前想,自己附身袁强,给袁引带去了麻烦。可没想到因果变化,竟还能有转机。那他的所作所为,也不全是坏事!   “多谢。”墙子接过了艾草,心中压着的石头好像又轻了些许。   小云子任务达成,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离开。   艾草在墙子怀里,散发着浅淡的香气,可惜这副逝者的肉身并不能闻到。墙子拔下几片草叶,对叶秉烛说:“人族真的相信,这样一把草就能去除晦气?”   “一把草当然不能去除晦气,但是有些时候,人是需要信仰才能活下去的。”   “那你有信仰的神明吗?”   叶秉烛毫不犹豫:“我只相信事在人为。”在一千、一万遍祈祷都无济于事后,不会再有人信仰神明。   墙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道:“出狱这样的大事,你们人族不应该庆祝吗?”   “你想如何?”只要墙子一张口,叶秉烛就猜到他想要说什么了。明明出狱的是他,却偏说人族该庆祝。   墙子生平罕见地不好意思起来:“上次出宫,我还没瞧清楚……”   上次师出有名,是怕叶秉烛受他三哥的欺负。这次却没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叶秉烛却道:“刚好,那红墙石头糖,我很喜欢。”   他嗓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虽不醇厚,却格外好听。墙子听到那句“喜欢”,心头莫名一动,抬眼去瞧叶秉烛的脸,可对方却神色如常。   好像没有任何多余的意思。   这些时日,外国使臣也居于皇城,出入皇宫比平日里要宽松许多,叶秉烛没有受什么盘问便离开了宫闱。   皇城之外,繁华依旧。   墙子如之前一般,施展易魂术,随叶秉烛而行。只见街道两旁的商户都挂上了红色的绸缎,他不由好奇问道:“怎么装饰得这般喜庆?”   叶秉烛上前与卖石头糖的老板攀谈起来,随口问道:“何以红绸遍地?”   正在包石头糖的老板头也不抬:“皇上诞辰已过,那些红毛、黄毛的蛮子很快便要离开。北戎的皇子不是要娶咱们的公主吗?上头下令整个京城都要如此装饰,送咱们公主风风光光出嫁嘞!听说届时陛下还会亲自送到午门!”   对于数十年不离观星台的皇帝来说,亲自送到午门,的确是公主少有的殊荣了。   坐在一边没有生意的阿婆唾骂道:“呸!他们也就是会投胎,命好!多少人饭都吃不上了,皇帝嫁个女儿还这么铺张!”   老板立刻拉住阿婆,左右看了看,低声劝道:“不兴这么说,天子脚下,可得仔细一些!”   阿婆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喃喃着还在骂些俚语。   “我就说了,他皇帝还能来捂老婆子的嘴不成?大绥哪朝哪代嫁过公主出去,还是嫁去北戎?我看皇帝修仙把脑子给修糊涂了,比我老婆子还糊涂……”   老板拿她没办法,只能由得她去。左右不是自己的亲族,他也劝说过了,便是老婆子真出了事,他也问心无愧。”   叶秉烛全当没有听见这两人的对话,接过石头糖,气定神闲地问墙子:“现在尝尝?”   墙子自然应了。人间轮回有道,国家兴亡,凡人寿命,早就在命书上有了定数,与他这个妖鬼可没有关系。   叶秉烛剥开包着纸糊,将糖果捏在手里。这糖果被塑成了墙壁的形状,外面淋了一层红色的糖浆,看起来和真的红墙没有区别。也不知老板是怎么做的,这糖果极其坚硬,小孩子只能含在嘴里慢慢吮吸,故而也得名“石头糖”。   叶秉烛对糖果不感兴趣,小时生长在边城,甚至从未见过这样的石头糖,没想到长大之后,反而吃到了它。   石头糖入口甜到发腻,叶秉烛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会喜欢这样的东西。而墙子在易魂术之下,五感与叶秉烛共通,也感受到了这份齁甜。   墙子体会着从未接触过的味觉,道:“这糖和我的本体……”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糖塑得和他的本体,真的很像。   墙子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诡异的画面来。叶秉烛略显单薄却很好看的嘴唇,一寸寸滑过红墙石头糖,嫣红的唇和石头糖色泽相似,和他的本体……   “怎么了?”叶秉烛不解于他突然便噤声了。   如果在自己的身体里,或许墙子现在脸都已经涨红了。他越想把这些画面忘掉,它们便越像粘上他了一样如影随形,无孔不入。   “没什么!”墙子连甜腻的味道都快感知不到了,满脑子都是诡异的红色,“我们回去吧,我,我有些累了。”   他保持着自认为的镇定,却不知有一个词叫做“欲盖弥彰”。 第69章 深夜密谋   入夜。   繁华消减,万户归于寂寥。   李奕河独坐宫殿,对着一室喜庆默然不语。宫室之中早就布置得一片绯红,帘布改换成了正红色,上面还绣着鸳鸯、大雁的暗纹。正堂上贴着双喜字,两侧壁上还挂着举案齐眉的画轴。   过不了几日,便是她出嫁的日子。   女子出嫁,本应满含期待,满心欢喜。可李奕河却感受不到一丝喜悦,心底里蕴着恐惧、恼怒和委屈。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何以在李叡的眼睛里,还比不上一根发簪?甚至为了快些得到那根传说中的属于建木神女的发簪,李叡要求一切从速,送嫁的仪仗会跟着北戎大王漠瀚一起归国。   她恨!   李奕河想,既然他不当自己是女儿,那便唯有自救了。   馨瑜从门外进来,道:“公主,二皇子来了。”   李奕河当即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衫:“快请!”   李奕璋进到殿中,对着刺目的红皱皱鼻子,道:“小妹,你受委屈了。”   二人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李奕河自出生起便养在李奕璋的生母贤妃膝下,两人一同长大,情谊更胜亲生。   李奕河一听那句“委屈”,眼泪终于滚滚而落。她一把扑进李奕璋怀里,哽咽道:“二哥,二哥!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一想到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会远嫁北戎,且北戎与大绥素来不合,她嫁过去,必定没有好日子过,李奕璋便心疼起来。他曾听说过北戎的风俗,野蛮得很,讲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简直毫无伦理羞耻。北戎王老成那模样,日后李奕河该怎么办?   “小妹,你放心,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妥当。”李奕璋拍了拍怀里人的脊背,暗中下定决心。   他决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去受苦!   正这时,一直守在殿外的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门口的馨瑜拦住她,傲然道:“青容,这么慌张作甚?”   这宫女正是之前调进公主殿来伺候的陆青容。本来按照她的身份,是够不着近身伺候的,但前几日拟伴嫁名单,她竟主动站出来,愿意陪李奕河一起去北戎。此举一出,不仅博了李奕河的欢心,还得了贤妃娘娘抬举,可以近身伺候公主,地位与馨瑜相近。   馨瑜自然对陆青容没有好脸色。   陆青容规规矩矩地对馨瑜行礼,道:“贤妃娘娘已经快到宫外了,馨瑜姐姐,你快些告诉公主吧。”   此话惊醒了殿中的兄妹,李奕河抬眼胆怯地看李奕璋,李奕璋强自镇定,道:“莫急,母妃未必知道……便是知道,她疼爱我们,也不会阻止的。”   贤妃举步进殿,宫人们跪了一地。她目不斜视,好似这些人在她眼里与道旁的植株无异。   兄妹二人迎出宫殿,行礼问安。   贤妃冷眼瞥了二人,冷哼一声,兀自进殿,只留下一句“馨瑜和簌吟在殿外看守,其余人一概不准进!”   簌吟是贤妃的陪嫁宫女,贤妃最信任她不过。馨瑜闻言,下巴都快仰上天去,匆匆赶青容离去。   殿内,只剩下母子三人。   贤妃在主位上落座,李奕璋与李奕河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率先上前一步。   “璋儿,你们虽是兄妹,但这么晚了还在奕河的殿里,恐怕不合礼法吧。”   李奕璋低声回道:“小妹快要出嫁,我实在舍不得……”   话未说完,贤妃终于按捺不住,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吓得两人都是一抖,齐齐跪下。   虽说李奕璋不学无术,目中无人,但对这个生身母亲却是很惧怕的。   “我看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胆子也大了。敢瞒着母亲做大事业。”贤妃的声音也听不出恼怒,但按照李奕河的了解,贤妃越是冷静,那酝酿的怒火就越可怖。   “母亲……”李奕璋抬头。   “别叫我母亲,我可担不起这声母亲!”贤妃似笑非笑,“来日你犯了杀头的罪过,也休要说我是你母亲!”   看来,贤妃是知道了。   李奕河咬着下唇,眼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滚落,一边抽咽一边轻声说道:“母妃,你别怪二哥,他也是为了我。”   说到此事,贤妃便是又气又怕,又暗中庆幸她及时发觉。李奕璋竟伙同他的那几个狐朋狗友,打算在送李奕河出城的路上,劫走和亲的马车!   要知道和亲的队伍可是由皇帝亲卫护送,就凭他们那几个蠢货,还没近身便被当作乱臣贼子扣押了!   真不知道该说他们天真还是愚蠢。   “奕河,不是母亲不疼你,你可曾想过你若一走了之,会给两国带来什么灾难?”贤妃叹了一口气,拉起了跪在地上的李奕河,将她抱进怀里,“我们大绥的颜面都会丢尽的。”   “难道女儿的终身,还比不上一个轻飘飘的颜面吗?”李奕河委屈万分。   “你是一国公主,受百姓的供养,锦衣玉食,自然要肩负起公主的责任。”贤妃道,“只要两国能止干戈,那你便是幸福的。”   这些大道理,李奕河已经听厌烦了。她不想受百姓供养,可谁叫她生在帝王家?   李奕璋道:“母亲,如果不是父皇昏聩无能,哪里需要妹妹去牺牲自己和亲?自古和亲公主,几个有好下场?我绝不会让妹妹去的!”   此话大逆不道!   贤妃无力地看着自己膝下的一双儿女,心里头酸楚苦涩,又如有万千只手在撕扯一般痛苦。   良久,贤妃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是劝你们不住的,你们以为,母亲就忍心眼睁睁看奕河远嫁?”   李奕璋抬起脸,惊讶地看着自己妥协的母亲。   “如若事成,我在南方有一个庄子,你们将奕河送去那儿,好歹让她也衣食无忧。”贤妃挺直的脊梁佝偻了下去,华丽繁复的衣摆拖在地上,沾染了灰尘,可她已经无心顾及了,“如若事败,记得要将手下人处理干净,别漏了风声,引火上身。而奕河,你也就认了吧,我们尽人事听天命。”   李奕河的眼中酝起了泪花,她“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嗓音道:“多谢母妃,多谢母妃,多谢母妃!”   一切风云际会,似乎都掩藏在深深的夜色之下。 第70章 和亲送行   使者归国日,公主出嫁时。   皇帝嫁女儿,哪怕是和亲,也是举全国之物力。皇城之内,家家张灯结彩,户户红绸做饰。大绥自高祖皇帝李锦州建国以来,和亲之事便少之又少。哪怕国事艰难动荡,如肃和公主摄政时期,也从未有嫁公主以求太平之事。故而百姓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和亲都不赞同。   或许大绥唯一为此高兴并满含期待的,就是皇帝李叡了。   李奕河大清早便被唤起床来,梳洗打扮,换上了一身嫁衣。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在脂粉下愈发容貌昳丽,可眉宇间的忧愁苦闷和担忧却丝毫不减。   她抬手,轻轻按在了胸口。冰冷的珠饰微微硌手,李奕河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怕,二哥一定会来救她的。   什么责任,什么家国,什么黎民百姓。那些都离她太遥远了。李奕河只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嫁过去,面对的是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还有如狼似虎的异域人。那会叫她生不如死。   门外传来宫人庄严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像是针扎在李奕河的心尖上。   “吉时已到,公主上轿——”   大殿的门推开,馨瑜、陆青容为首的陪嫁女子鱼贯而入,嬷嬷拿着喜帕笑盈盈地上前来:“公主,该上轿了。”   说罢,一方喜帕兜头覆盖而来,视野便变成了殷红一片,眼前的路,连带着未来也茫然不可见。   却说今日皇帝嫁女,轰动王都,皇宫里的诸位也在送嫁的行列之中。   墙子和叶秉烛紧跟着队伍,前往送嫁观礼。皇帝会亲自将奕河公主送出午门,之后的道路,便应当由公主自己来走了。   众人在午门之下的广场等候良久,终于见一顶华丽繁复的花轿被抬了出来。这花轿上珠翠装饰奢华不已,共需八人一同抬轿。轿子两边是垂手而行的陪嫁宫女,有人脸上难掩哀戚,有人面无人色。唯有行在最前头的陆青容神色平夷,甚至隐有喜色。而绯红的垂帘之下,端端正正坐着的便是待嫁的奕河公主。   午门便是皇宫的最后一道大门,午门之外也挤满了观礼的百姓。他们大多数人其实对于和亲并没有太多感触,只是这样天大的热闹,总要上前去凑一凑的。   华丽的花轿最后停放在午门广场正中,所有人都等待着大绥最尊贵的男人现身来送他的女儿最后一程。   如果没有意外,这或许也是父女俩此生的最后一面。   墙子身着绿色的太监服制,跟在叶秉烛身后,道:“嫁人不应该欢喜吗?怎么大家都哭丧着脸?”   叶秉烛身旁是学苑的几位夫子,大多是老学究,将家国颜面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要重要。如今公主远赴北戎和亲,在他们看来,是有失国威。   叶秉烛示意墙子低声些,道:“这不是寻常女子出嫁,夫家也不是寻常人家。等回去之后,我再慢慢说与你听。”   墙子听到那句“回去之后”,心头生出几分欢喜期待来。他都能想象到叶秉烛一本正经,像个小夫子一样的场景。   叶秉烛转过头,目光与身旁的漠渎对上,对方对他讨好地笑了笑,叶秉烛却只是略一颔首,生疏地别开目光。   他总觉得怪异。   学苑里的学子们,本应该与夫子站在一处观礼。可那些学子,尤其是与李奕璋平日里交好的拥趸,此时却不见踪影。若说他们如岳凛一样,与自己回京的亲眷在一处,可却也不尽然。   吉时将至,即将归国的漠瀚王子骑在高头大马上,领队而来。他身后是同样御马而行的池安。   漠瀚看了一眼花轿,透过朦朦胧胧的红色纱幔,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人,志得意满地轻笑了一声。   他身上是暗褐色的长袍,外绣金色的云纹,浑身天潢贵胄的气质,绝不输大绥皇室。   漠渎想了想,鼓起勇气上前去,仰头瞧着自己的长兄:“大王兄……”   漠瀚垂下眼,只睨了一眼漠渎,便如触碰到了什么晦气恶心的东西一般,双腿夹马腹,让马儿退了几步。   “七弟,大绥温暖宜人,风水绝佳,你且多将养几年。等到北戎也遍开南方之花,我们再接你回北戎。”   此话一出,两侧的臣子无一不变色!   北戎苦寒,如何能开南方的花?他明摆着是图谋大绥疆域,想要将南方土地收入囊中!   而漠渎则苦笑一声,点点头,眼中泪花转了转,湿润着一双如狼崽子一般的眼睛:“那祝大王兄一路顺风,无阻无忧!”   “借七弟吉言了。”   兄弟二人貌合神离地扯了几句,漠渎刚退下,那头皇帝的仪仗才姗姗来到。   为首的自然是徐嵘,其后是仪仗宫女,道士,最后才是优哉游哉地迈着四方步来的李叡。   墙子一眼便看到了随行之人中有他的兄长袁引,对方正垂着眼睛恭敬地侍立在皇帝身边。   待到众人肃静,使者也翻身下马,徐嵘手持明黄色的御旨卷轴,抖开朗声念了起来,内容无非是宣扬大绥国威,望公主出使能带来两国和平。   御旨念毕,徐嵘傲然挺立。   漠瀚抬手招了招,身后的侍从心领神会,捧着一方锦盒上前来,恭敬地递到漠瀚手中。   “北戎愿赠神器,成陛下之美,结两国之好。”   锦盒之中,正放着半截华光璀璨的发簪。哪怕只有半截,也难掩其逼人的灵气,只消一眼便知不是凡俗之物。   “好强的灵力。”墙子暗叹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锦盒。   叶秉烛不由奇道:“那还真是神仙遗落的玩意儿?”   “绝非下界能有的东西……”墙子顿了顿,又说,“但它在凡间流落这么久,按理说灵力应该早就消耗殆尽。或许是神女之物灵力充沛的缘故吧,到现在它所蕴含的灵力也强劲异常。”   二人窸窸窣窣谈话间,那头太监已经接过了锦盒,恭敬地送到了李叡眼前。李叡垂眼一看,眸中有愉悦的光华一闪而过。正当太监准备将锦盒收下时,没想到李叡竟抬手,亲自拿下锦盒,丝毫不肯假手于人。   “回观星台。”他说完,转身便要走,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自己正要出嫁的女儿。   李奕河的脸掩盖在喜帕之下,什么都看不清,可此时她竟很庆幸。这样别人也看不到她泫然欲泣的没用的表情。   这个父亲是不爱自己女儿的,李奕河前所未有地清晰感知到。   反倒是徐嵘上前,想要安抚几句。可他正要开口,忽听一道尖锐又怪异的呼哨从人群中传来!   “嘘——”   徐嵘何等机敏,他这一生遇刺无数,身体早于神智先做出反应,几乎是下意识地伏下身子。   下一刻,一枝羽箭便掠过刚刚徐嵘所立之地,直刺入地下——若非徐嵘反应及时,此时应当已经命丧黄泉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竟然敢在此处行刺袭击!   “救驾!有人行刺!”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惊得众人慌乱起来。   此时午门广场上本就立着观礼的大臣,午门之外全是拥挤的百姓,一旦拥挤混乱,场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而午门的城楼上,一跃而出无数黑衣蒙面的刺客,他们飞身落地,举刀便杀!   宫廷侍卫遭此突袭,尚且来不及反应。混乱的人群中,也有人突然脱下衣衫,取出藏好的兵刃,加入了屠戮的行列。他们一边砍杀一边冲向花轿,似乎是想对奕河公主下手。   一场和亲送行霎时间变成了修罗场。   人群中,李奕璋最是慌乱茫然。他认出了其中有一部分人是他提前安排好的下属。可,可现在还万万不到时机啊!   按照他的计划,是和亲的队伍行至荒郊野岭,他的下属才会出手“掳走”公主。怎么现在这群蠢货大庭广众之下,在皇帝面前动起手来了!   不,不对!李奕璋那一向混沌的脑子在此时梳理不出头绪,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父皇事后查到他的头上来。   有人被砍伤在地,有人已经丧命,更多的人是已经顾不上什么皇家威仪,胡乱地抱头逃命去了!   一时之间,喊杀声,呼痛声,呼救声,响成一片。   在混乱中,有人摸到了花轿,一把掀开纱幔,按住了李奕河的肩膀。李奕河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瑟瑟发抖,缩在轿子的角落里不敢动弹。   蒙面的暴徒大喊一声:“公主,跟我走!”   李奕河却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自己哥哥安排来的人马,还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正在李奕河举棋不定时,那蒙面人却突然被一阵大力踹倒,李奕河的衣袖都险些被对方扯坏。   “啊!”李奕河尖叫一声,腔子里的心都快撞破胸膛。也就在这时,一张俊朗刚毅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   “公主别怕,我来护你。”   说话的人,正是已经抽出了佩刀的漠瀚。   他身上有中原男子没有的、独属于草原大漠的野性,平日里李奕河只嫌弃粗野,可此时她竟觉得莫名安心。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事情有点多,今天开始正常更新,我保证! 第71章 变故横生   平日里再冷静克制的人,在突然发生的危险之下也会惊慌失措。午门的城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推开,这更加剧了场面的混乱。   有人想要往外冲,也有好奇的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百姓,试探着向里看。禁军又要阻拦百姓,又要在混乱中对抗匪徒,难免捉襟见肘。   “快护驾!”新上任的侍卫长如梦初醒,呼喊着调动侍卫们拱护皇帝的安全。   徐嵘在混乱中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上,头上的冠帽滚落在地,斑白的发髻松散开来。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手脚并用地护在李叡身前。   “陛下……”徐嵘完全顾不上自己的狼狈,掩护着李叡节节后退。   可这时,一个黑衣蒙面的匪徒骤然暴起,刀锋过处无人可敌,如砍瓜切菜一般打倒了一众看客与侍卫,刀锋直指李叡而来!   关键时刻,徐嵘挺身而出,一把推开了李叡,而自己躲闪不及,被刀锋划破腹部,鲜血登时迸溅而出。   “徐嵘!”李叡回首看时,目光震惊。或许笃信神明的皇帝没有猜到,关键时刻救他性命的不是他的神女,而是一个忠诚的老仆。   徐嵘扑倒在地,捂着胸口,艰难道:“陛下快走!快护送陛下离开!”   侍卫们手持兵刃,不敢贸然上前。   那匪徒冷哼一声“碍事”,一脚踢飞了徐嵘,再次冲向李叡。   宫廷中训练有素的侍卫,虽单打独斗未必是其对手,但一拥而上也能拖住他。那人身上已经满是血腥,刀锋更是鲜血淋漓,如地狱而来的修罗一般可怖。见李叡被人层层护住,匪徒心知再难取皇帝性命,当即毫不犹豫,运力将手中长刀掷出!   刀锋如离弦的弓箭,划过一道银色的残影,直取那人群中真龙天子的要害!   那刀来势太快,根本无人看清,它便已经迫在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痛苦的哀嚎。   “啊——”   那柄刀已经没入了一个胸膛——但却并不是皇帝。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漠渎,牢牢护在李叡身前,而那刀此时就插在他的胸口上!   穿在他身上显得不伦不类的圆袍洇出鲜血,漠渎因为剧痛而面色惨白,几乎说不出话来,只一双眼睛盯着李叡。   李叡万万没想到,这番邦异族的质子能这般舍生忘死!漠渎颓然地倒在地上,张口时血液从喉管中上涌而出,字不成句。   胸口的疼痛让他身体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眼前黑雾弥漫而上,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是在视线的最后,是李叡难言的面庞,漠渎心头竟生出几分诡异的安然。   在骚乱的人群中,墙子尽量护着叶秉烛伏下身子,避免被杀红了眼的人盯上。   “你护着我,你自己呢?”叶秉烛最开始还看起来颇担心墙子。墙子却眨眨眼睛,理所当然道:“你忘了,我的肉身是借来的,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所以也就不会惧怕人界的刀剑。   叶秉烛咽住,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他的四周有源源不断的哀嚎声,有刀光剑影,有择人而噬的“恶鬼”。恍惚间他想起了村子里被屠戮烧毁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场景。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痛苦地嚎叫,却挣不脱注定死亡的命运。   但是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他的身边有人。   叶秉烛下意识握住了墙子护在他头顶的手。   墙子诧异地低下头:“怎么了……你害怕?”想想也是,这样的场景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还是太过残忍了。   叶秉烛一愣,却没有反驳,甚至诡异地点点头。   于是,墙子便更紧地将叶秉烛按进了自己的怀里。   叶秉烛低下头,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可两人还未逃离这片混乱的战场,墙子忽然被人叫住。   “墙子,你不能走!”   墙子抬眼,挡在他眼前的人是杨絮。杨絮一向风流散漫的脸上写满了急迫,重重人流穿越过属于妖鬼族的身躯,没有人能触碰到他,而他也不能触碰到任何人。   “现在不是闲扯的时候!”墙子用眼神示意杨絮别来添乱。   叶秉烛明白墙子又是在和某一个他看不见的妖鬼交流。   “岳凛还在那里,你不能见死不救!”杨絮手指处,岳凛正倒在地上,在踩踏中挣扎匍匐。“他是你二十年一次的劫数,你甘心他就这么死掉吗?前功尽弃!”   墙子道:“我将叶秉烛送到安全处,便回去救他!”想来那阴魂不散的劫数,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来不及了!”杨絮急得快跳起来,他痛恨自己触碰不到阳界,也无法救任何人,此时只能低声下气地去求别人,“算我求你,他不能死,不能再死了!”   “求”这个字,还是第一次从杨絮的嘴巴里说出来。这个一直以来都心高气傲的柳树,竟然会因为凡人而说出求人的话来。也正是因为太过于惊讶,墙子也没有细想杨絮的话语。   文弱书生真是麻烦,关键时刻连逃命都磨磨蹭蹭,跌跌撞撞。墙子咬紧了牙关,暗叹一声“真是欠你的”,转而对叶秉烛道:“你小心些,我去带岳凛来!”   说完,墙子挣开了叶秉烛握着自己的手,返身冲向不远处正在挣扎的岳凛。   “墙……”叶秉烛还要再说什么,可却比不上墙子离去的速度。他眼睁睁看着墙子分开人群,将岳凛搀扶起,然后像刚刚掩护着自己一样,也将他护在身下。   岳凛……又是岳凛!   怎么每次都是岳凛?   叶秉烛简直怀疑岳凛和自己八字不合。   分神之际,叶秉烛全然没有察觉危险已经降临到了他的头上。或者说,他察觉了,却并没有理会。   他突然想知道,如果他也受伤了,墙子会不会丢下岳凛再次向他而来。   叶秉烛甚至对着刀刃迎了上去。   无情的刀锋划过了叶秉烛的前胸,衣料顿时绽开,刺目的猩红横亘而出。   血流如注。   而叶秉烛却直直地盯着他想看的那个人。墙子如有所感,抬眼与之视线交汇。   一瞬间,瞳孔骤缩!   墙子脑中有片刻空白,以为叶秉烛也会如其他人一样死去。   对于死,他一向看得很开。那是人族的命运,死亡与新生并无两样。但现在,他却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眼眶中有温热的液体盘旋而下。   原来,他这么强烈地不希望叶秉烛死。   岳凛也惊呼一声:“叶兄中刀了!”   砍伤了叶秉烛的人见他一刀只是擦伤,当即再举屠刀,要取下这少年漂亮的头颅!   墙子根本来不及反应,抬手间,灵力从他掌心迸出,直击杀人者的太阳穴。太阳穴乃是人体脆弱之所在,此处受伤,哪怕灵力再微弱,那凡人也再无生路。   妖鬼族一旦出手伤了人族,便会引雷劫加身。   可现在,墙子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三两步抢到叶秉烛身前,按住了他胸膛上的伤口:“没事吧!”   原本就只是擦伤,不过是伤口太大,才显得格外可怖。但叶秉烛或许是受惊吓过度,脸色惨白,却还是摇摇头:“我无碍,你别哭,去救岳凛吧……”   哭?   墙子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温热濡湿,竟是落满眼泪。他作为妖鬼,从未哭过,可现在却根本没有心思去细细体会哭泣是何种滋味。   “没事就好,你吓死我了!”墙子后怕不已,只觉得这具尸身里那颗原本应当悄寂的心脏都差点蹦出胸膛来。   他擦擦眼泪,正要起身,却陡然停住了动作。   墙子僵直静立在原地。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手指间沾满的属于叶秉烛的血液。   墙子绝望地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袁强的身体了。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他的灵力,正在迅速消失。   就如同过去无数次一样,一旦沾上那个人的血液,自己苦苦修炼而来的灵力就会彻底消失。   而现在,墙子沾上了叶秉烛的血液。   “你怎么了?墙子,你怎么了……”叶秉烛终于察觉了不对劲,对上墙子惊诧的目光,他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   可墙子不会再回应他了,因为墙子彻底失去了灵力,也彻底失去了对袁强身体控制的能力。   那具早就该入土为安的身躯,失去了它的第二个主人,脱力轰然倒下。   墙子被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震得来不及反应,他看着叶秉烛抱住了自己的身躯,看着他泪水滚然而下,看着他嘶吼几欲泣血,看着他颤抖着手去试图唤醒这具已逝去多时的躯壳,却无能为力。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苦苦寻觅的那个人,竟然是叶秉烛,根本不是岳凛!   杨絮,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墙子想要找杨絮问个清楚,可天际却刹那间风云变色。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眨眼便阴云密布。乌云之间,有雷电的光影在攒动。   墙子抬头垂手,立在混乱的人间。身边是无尽的争斗,是伤者哀嚎,死者静默,杀人者嗜血。他好像参与过很多事情,可现在却突然发现,他忙来忙去,竟是一场谎言。   竟是一场谎言!   下一刻,属于他方才伤害人族而引来的雷劫,落了下来。 第72章 身归混沌   凡人的战场,不会因为一个太监的离去而停息。在分清胜负,在得出生死之前,没有人会停下来。   更多的禁军加入了战斗,局势也渐渐被控制了下来。   一个黑衣蒙面的匪徒被打翻在地,正正倒在李奕璋跟前。他蒙面的黑巾被扯下,露出李奕璋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他安排去劫亲的人马。   李奕璋目眦欲裂,上前揪住对方的脖领:“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出了京城再动手吗?”   眼下乱成这样,他也绝对会身陷其中!   那人亦是茫然:“二皇子,是你昨夜传书,要我们在午门动手,还要,还要夺取……”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身子陡然一震,鲜血从口中溢了出来。两人低头一看,一柄雪亮的刀尖透胸而出。   李奕璋被吓得瘫倒在地。他看着这些匪徒,人数远超他安排的人手。李奕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被人算计利用了……   昨夜他根本就没有传书给任何人,遑论夺取、夺取任何东西!   是谁,是谁要害他?!   可无论是谁,局面已经不再是李奕璋能够掌控的了。   袁引和徐嵘一起护着君王退到后处,重重侍卫拱卫在外,袁引还没放下心来,却在混乱中看到了熟悉的绿色太监制服。   人影交错中,袁引见袁强躺到在地上,而他身边跌坐着的,是失魂落魄的叶秉烛。   不好的预感攀升到极致,袁引对徐嵘匆匆道:“徐公公,我弟弟在那里!”说完,便要冲过去。   “那边危险!”徐嵘要拦,却只扯下了袁引半截袖口。想到当日袁引孤身入诏狱,就是为了他的这个弟弟,徐嵘也心知自己是拦不住的。况且当日自己看中袁引,也是冲着他的这股宝贵的义气。   徐嵘长叹一声。一个太监,在这皇宫之中,会失去的东西还有很多。   袁引跌跌撞撞到了近处,见自己的弟弟无声无息地躺着,面色惨白如纸,心头就像是被针扎透了一般。   “袁强……袁强,你别吓哥!”袁引扶起袁强的尸身,探手去触碰他的呼吸——自然是早就断绝了。   袁引的手一颤,心头大恸,悲从中来。他的乡人早就因为一场疫病死绝了,唯独剩一个弟弟,却也死了!   老天爷怎么对他袁引这么残忍,要将他唯一的亲人也夺去!   袁引顿觉天地浩大,无以为家。与他血脉相连的人,竟再无一个!   一念及此,袁引终于放声痛哭。   而失魂落魄坐在一边的叶秉烛却自嘲地冷笑。   那具尸身,根本就不属于墙子。   袁引失去了自己的弟弟,尚且还能抱着尸身哭一哭。可现在,他却失去了与墙子唯一的联系。   甚至哭,都不知道该对着哪一堵墙哭。   一切就像是梦一样。   或许从那时墙子第一次走进自己的梦境开始,这场梦就没有醒过。   正此时,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落下,正正劈在叶秉烛身侧。   天雷降下的时候,墙子并没有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像是一粒尘埃回归大地,像是一缕清风拂过山川。他什么都感知不到了,他放心不下的叶秉烛,他对之满心疑惑的杨絮,或者之前遇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与妖,他都感知不到。   五感归于混沌。   墙子想,或许这就是一只妖鬼走到绝处,会归去的终结。   被天雷劈死,他过去想都不敢想,自己竟然能够得到这样的结局。他一生都在杨絮的耳提面命下谨小慎微,生怕害了这个,害了那个,结果到头来还是天雷加身。   只是好可惜啊,他从生出灵智那一刻起,就从未踏出过皇城一步,连见那皇都风景,都是借叶秉烛的眼睛。   叶秉烛,叶秉烛……   墙子忽然很难过,一种剧烈的难以言说的不舍攫住了他,可是他却流不出泪来。   就这样吧,本来也是人妖有别。   墙子像是坠入了一阵风里,上浮或者下沉,他自己也分不清。意识也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不知道在这浑浑噩噩之中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手给抓住了。   这双手的主人似乎并没有恶意,他只是带领着,引导着墙子,回到了本属于他的地方。   踽踽的行客刹那间回到故乡,残缺的魂魄于此时得以完整。   是谁?墙子看不清,只觉得这双手很熟悉,他一定感知过,见到过。   而本该属于他的地方,是他诞生的那堵小红墙吗?似乎又并不是。   四周很黑,也很安静。没有宫人们来回穿行的声音,也没有飞鸟振翅过天际的声音。墙子只能够听到间歇的潺潺的水声,规律而清脆。   在这一片混沌中,难以抵御的困意袭来,墙子仅剩的意志也终于溃解 ,他无声地叹气,然后慢慢陷进了温暖的梦境。   直到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清脆的鸟鸣声。   每一次他灵力消散,都会隐约听到雀鸟长鸣。只是这一次,好像声音格外接近。   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如果偶尔听一次,墙子尚且会觉得悦耳动听。可如果不间歇地吵在耳边,那可就有些吃不消了。   这是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宁啊。   墙子被吵得脑瓜子痛,他忍无可忍,脱口想要大喊,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发出不了。   但是他却诡异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小雀鸟,你们吵得我脑袋痛。”   虽然语气极平淡,但墙子确信这就是自己的声音。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墙子心头掀起惊涛骇浪,摸不准眼下是何种情形。   而雀鸟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叽叽喳喳地响成一片。   只有一个很清亮的声音回复他:“不过是一团灵气,哪里有脑袋!”   灵气?   墙子勉力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他正身处在一块绿地之中,眼前是一汪看不进尽头的水泊。而身后则是茂盛的绿林。高大的树木隐天蔽日,枝叶因为湿润而显出沁人心脾的颜色,树荫延伸到他的脚下。   如果他有脚的话。   这是何处?他现在又寄居在谁的身体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墙子满腹疑问,奈何发不出声音,甚至像是被禁锢住了,连动弹都困难,只能随波逐流地根据他现在身体的主人动作。   好在那团灵慢慢移动到水泊上,墙子得以借水的倒影看清自己现在寄居的身体是何模样。   的确是一团灵气,混沌地分不清五官与肢体,只不过像是一团雾。   这是什么?又拓展妖鬼的物种多样性了?连一团气也能成妖了?   “谁说一团气就分不出脑袋来了?”灵气哼了一声,将自己捏成了一只雀鸟的形状,甚至翅膀还展开做高飞状。   那只说话的雀鸟却吓了一跳。他独自站在树木的枝桠上,歪了歪自己小小的脑袋,头顶一根绒羽立了起来。   “你能听到我说话?!”小雀鸟的喙微微咧开,从他那小小的脸上,墙子竟看出了一种名为“震惊”的情绪。   灵气理所当然:“你能听到我说话,我自然也能听到你说话。”   小雀鸟登时来了兴致,他拍拍翅膀,掠到灵气身边,围绕着这团气来来回翻飞。   小雀鸟实在可爱,暖黄的羽毛尽头还带着一抹翠绿,泥色的喙尖尖的,墙子见了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欢喜。   “你是第一个与我说话的妖鬼,看来我的确是修炼大成了!”说罢,小雀鸟还兴奋地摆摆头,顶上的绒毛随风微颤。   “妖鬼?我可不是妖鬼。”灵气不以为然地反驳。   “你若不是妖鬼,还能是什么?”   这个问题难倒了灵气。如果他不是妖鬼,又能是什么?   雀鸟突然道:“我知道了,等来日你修炼出人身,若是人族依旧能够瞧见你,那你便不是妖鬼了。”   “为何要用人族来评判我是不是妖鬼族?”   “这是天帝百余年前绝地天通时定下的准则,下界分阴阳,阳面的人族不见妖鬼,能感知万物。”   这倒和杨絮所讲的差不多……等等!墙子猛然抓住了关键处——百余年前?!   天帝绝地天通,分明应当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这小鸟怎么说是百余年前……这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啊?   墙子一阵眩晕,更加心惊。   那头灵气继续说道:“这可并不公平。”   雀鸟落到了树枝上:“公平?你与天帝规则说公平?那是天帝,是世间的主宰,他做的一切决定都无人可有异议。”   “那修炼成妖鬼,就会受困在阴面。”灵气转开话题,“你为何还要这般努力?”   小雀鸟爱惜地梳理自己的羽毛,抽空道:“你不懂,我和普通的鸟儿可不一样。我有一定要去的地方。”   他说自己和别的鸟儿不同时,小小的脑袋微微扬起,骄傲的神色中还夹着几分得意,让墙子想要揪掉他的头顶毛。   灵气叹息着说:“那么,你想去哪里呢?”   雀鸟答:“我想要去这个世间最高远的地方。”   这话,墙子只觉熟悉得宛如刻入骨髓。 第73章 灵气化形   这个世间,最高远的地方是何处。   自然是建木神山。   当年上界与下界以建木神树相连,人、神、妖鬼混居,混乱不休。不断有神明因为浩浩红尘、难守本心而陨落,堕入轮回,再难归位。天帝感此危机,毅然决然斩断了建木神树,截开了上、下界的联系。从此神族高高居于上界,而妖鬼族与人族则同处下界。   而建木神树斩而不亡,反倒依然参天生长。天帝担忧有人借用建木神树的神力不轨,故而派神女下界,看守神树,以防有人滥用神树之力。   “你小小一只雀鸟,为何要去至高远处?”灵气不解。   雀鸟如豆一般的眼睛里闪过不屑,说道:“我曾经在外面生活的时候,听过人族的一句话,心中十分不认同。”   “什么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雀鸟说着,气得振奋翅膀扑腾起来,立在高高的树巅,“你看这是不是瞧不起鸟!”   灵气沉默片刻,道:“什么意思?我却不明白。”   雀鸟原谅了灵气的不通诗书,没有文化,继续说道:“人族看不上我们雀鸟,认为我们目光短浅,随波逐流。我却偏要去最高最远的地方,偏要去建木神山,证明给所有人族看!”   雀鸟说到最后,伸出一只翅膀微微向前,仿佛是在指向自己即将前往的地方。   “这倒是很有意思。”灵气颇为赞同。   雀鸟登时眼前一亮,飞下枝头,绕着灵气飞了几圈:“是吧,是吧!”   之前他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过其他雀鸟,反倒得了一通嘲讽,说他不自量力,痴鸟说梦。还有鸟儿不以为意地反问他:“所以你去证明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能填饱肚子吗?能多活一个秋天吗?”   他无法反驳,但却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情。   灵气想了想,说:“我也刚开灵智不久,从未离开过北渚。反正我也没有事情,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吧。”   雀鸟却背起翅膀,故作老成:“那我就勉强允许你与我一路吧。”   于是,一只鸟和一团灵气,就这么穿越北渚,来到了人族生活的地方。   墙子想,就这两玩意儿,都不一定能到建木神山脚下,小黄雀就被人打来做了下酒菜。   一念落下,不过是眨眼之间,墙子便发现自己又置身在一处空旷的大地。   准确地说,是一片荒野。烈日曝晒,万里无云,一望无际的地上连一根树木都看不到,地皮上只有零星的碎草,也蔫吧吧的。同时,墙子闻到了剧烈的恶臭,直冲他的神魂。   在已经称不上路的路边,竟倒着不知道多少尸体!有男有女,老少更多。有的已经腐化成了一堆可怖的白骨,而有的看起来没有死去多久,腐烂的肉上还有白色的蛆在蠕动。   还有一些应当是没有死去,但也没有力量再挣扎了,歪倒在路边,低低地呻吟,等待着他们即将死亡的命运。   墙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他从来生活在富庶的皇城,见过的都是荣华富贵,哪怕是太监宫人,至少也是衣食无忧。他从未想过人族会沦落成这样。   “这就是北渚之外的世界?”灵气哑然。这些尸身上还萦绕着漆黑的死者难消的怨气和死气,可见他们离世时多么不甘。   小黄雀习以为常:“天帝怕我们妖鬼族祸害人族,便将我们隔绝在阴界。却不知人族自己祸害起自己人,要更加绝情,更加彻底。”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为何会这样?谁会害他们自己人?”   “争地盘呗。神族离去之后,人族就像疯了一样陷入了百年的纷争。部族之间谁也不服谁,争来夺去,没完没了的。”雀鸟说着,嫌恶地落在地上,“我想,总得他们争出个胜负,选出一个类似于天帝这样的人物来统治他们,情况才能好转。”   墙子暗道,难道现在连大绥都没有建立?是了,是了,杨絮说起过,大绥是在千余年前高祖皇帝李锦州在神女的点拨、辅助之下建立的。算一算,现在时间也对得上。   一想到杨絮,墙子便觉气不打一处来……   可还不等墙子生气,他忽然见到无数支昏黑的死气从地面上席卷而起,渐渐融汇成一股,气势浩大地在天空中盘旋。   “啾啾!”雀鸟吓得连人话都说不出了。   难道是有什么大妖?!   可下一刻,这股隐天蔽日的死气便毫无预兆地奔腾而下,刹那之间倾注到了灵气周围!   “喂!你没事吧?”雀鸟吓得羽毛都炸起来。   不祥的气息萦绕在灵气周身,庞大的死气包裹住了灵气单薄的“身躯”,雀鸟几乎瞧不见他的身影了。他不过也是一团气,不会被吞噬或者同化吧?   他只是一只小小的雀鸟,再担心也改变不了什么。   墙子也下意识抵挡,可却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浸泡进了一汪温暖的池水,浑身暖融融的,说不出地舒服。   渐渐地,墙子感觉这副如雾一般的身躯发生了变化。他幻化出了真正的身形,有了四肢、躯干、头颅以及心脏。   那些死者的死气与怨气竟被他吸收,而且助他化出了人形!   雀鸟咬牙,振奋地拍打翅膀,一头扎进黑气里,想要将他的小灵气给拖出来。小雀鸟自己也心底里害怕,可一想到小灵气要是没了,他一只鸟登到高处也会很孤独,便心里一横。   “咚——”   雀鸟一头扎在了温暖柔软的胸膛上。他撞得晕晕乎乎,翅膀都忘了拍,直直掉下去。雀鸟伸起翅膀护住头颅,下一刻,却被一双手给接住。   雀鸟探出头,正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睛。   “啾啾——你是?”他不太敢认。   眼前这个一丝不挂,但是却好看得要鸟命的“人”,是灵气?   那人却笑起来:“撞傻了?”   声音他听了那么久,绝不会认错!雀鸟惊得扑腾起来,上上下下打量起来。身形修长,骨肉匀亭,眉如远山,眼睛也清亮好看。   除了没有穿衣服,还真像个人。   雀鸟倒吸了一口气,想到了什么,忽而语气深沉:“我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什么?”   “好消息是,你的化形能接住我的本体,看来确实不是妖鬼族。”雀鸟停在灵气的头顶,“坏消息是,你居然吞下了这些死气和怨气——大概会闹肚子了。” 第74章 北渚南风   灵气捂着自己的肚子,想象着“闹肚子”会是什么滋味儿。   “但你不是妖鬼族,又能是什么东西呢?”雀鸟歪歪脑袋,有些不解。   其实他还有更多的担忧,却不敢宣之于口。能吸收死者的怨气和死气,怎么看都不是正经东西。他曾经见过有妖为了修炼去吞食亡灵的怨气,没想到很快就被反噬,成了失去神智的躯壳,茫茫然四处游荡。他很怕有一天,灵气也会成为那个可怜样子。   “我是什么东西?我是灵气啊。”灵气抬起手,不太能适应自己现在的身躯。他做气体做久了,飘来荡去,无拘无束,现在修成旁妖梦寐以求的人形,反倒觉得束缚。   雀鸟落在地上,细细的小腿支楞着毛茸茸的身体:“不,你现在也算是个人了。不过人族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东西,绝不能丢下。”   灵气示意他继续。   雀鸟道:“第一,是衣服。你这样一丝不挂,别人只会当你是流氓。”   衣服……这倒不难。灵气随手扒下了路边一具刚死不久的尸骨的衣服,抖了一抖,披在自己身上。   雀鸟倒吸一口凉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这么毫无负担地扒死人衣服。发死人财,要挨天打雷劈。算了,说了他也不会懂的。   “第一件东西倒也简单,”灵气胡乱地把自己套进衣服里,问道,“你说第二个很重要的东西是何物?”   雀鸟:“自然是名字。只有拥有了名字,才算是与这个世间有了羁绊,才不会泯然于浩浩众生。”   “你不是一直称呼我‘灵气’。”   “那怎么能一样?眼下,你需得给自己起个响亮的名号,叫别人能记住你。”   灵气系好了腰带,理所当然地说:“我不需要别人记住我,你能记住我就行了。”   此话一出,雀鸟呆了片刻。他连飞都忘了,像走地鸡一般迈动两条细细的短腿,走了几步,又颠颠地走回来。   雀鸟忽然有些庆幸,他脸上覆着羽毛,没人看得清他涨红的脸。就是灵气,怎能随意说这样的话呢?怪让鸟不好意思的。   灵气见雀鸟不搭话,自顾又道:“我既然是在北渚之畔第一次见你,那我便叫‘北渚’如何?”   “还行。”雀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北渚想了想,又道:“按照这个道理,你也应当有一个名字才对。”   一只妖鬼,有了名字,才有了与世间单薄的羁绊。   雀鸟本想等他修成人形之后,再认真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可此刻他又转变了主意。眼前的“人”是第一个听见他说话的,也是第一个认可他理想的。或许由他来取一个名字,也不错。   雀鸟期待起来,眨着豆大的眼睛盯着北渚。   北渚思虑良久,想这个名字必须响亮又贴合小雀鸟,旁人一叫便能知道是他。半晌,北渚一拍双手,有了想法:“有了!”   雀鸟催促道:“什么?什么?”   “大黄,怎么样?”北渚眼前一亮,披散的头发拂在面上他也懒得拨开,解释道,“你浑身羽毛金黄,而且志向又这么远大,我觉得‘大黄’这个名字很贴切!”   雀鸟:“……”   他默默转过身,用屁股对着北渚,无声地对这个像狗的名字表示拒绝。   北渚虽然没什么见识,但眼力见却是有的,他见雀鸟的反应,立刻将还未说完的话吞下去,话头一转:“不过,我觉得‘大黄’也不够好!不能凸显我们之间的友谊!”   雀鸟转过来了:“所以呢?”   北渚竟然从一只鸟的脸上,看到了名为“嫌弃”的表情。他搜刮肚肠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最后自暴自弃道:“我们初见在北渚之畔,当时正起南风,两旁有枝叶借风盘旋。不若你便叫‘南风’吧。”   北渚,南风。   雀鸟眼前一亮,飞到北渚头上,用翅膀抱着北渚的头顶,既欢喜,又强忍着不肯说,姿态骄矜又可爱:“这个听起来还算顺耳。”   乘南风而奋起,是个很好的寓意。   墙子暗暗想道,这两个妖鬼连名字都是现起的,还有个连人身都没有修成,真的很怀疑他们能不能走到建木神山去。不过……北渚似乎能够跨通阴阳,与阳面相通,这是怎么回事?他身上说不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墙子解决不了重重问题,也解决不了自己被困在北渚体内的现状,索性顺其自然。他倒要看看,这两只千余年前的妖鬼,结局会是如何。   却说北渚带着南风,向着南方——建木神山的方向走了数十里,依然不见人烟。有好几次两人都找到了村庄,可走近一看,却发现村子里破败不已,野草横生,荒无人烟,十室十空。只有些觅不到食的野狗、野鸡在房子里翻动,都饿得皮包骨头。   诡异的是,每一座路过的村庄里,不管再破败简陋,都有一间极其相似的神观,里面供奉着同一尊神明。   北渚和南风都不认识。当然,墙子也不认识。   “人族也活得这般幸苦,只能寄希望于神族庇佑。”南风叹道。自神族离开,独踞上界之后,下界人族内战连绵,妖鬼族一蹶不振,所有人都在挣扎着活着。   北渚却不以为意:“生死有命,因果循环,何需你我来怜悯?”   道理虽是如此,但北渚这话未免太过绝情。   两人继续往前,又不知走了多少日,才终于到了一处小城镇。   此处与前面的几座村庄截然不同。虽然依然破败不堪,但也算有生民气息。街道两边人头攒动,城里的人族虽大多衣着褴褛,面黄肌瘦,但行动间颇有精神。   北渚立在城门之外,感叹道:“终于见到活人了!”   南风却扑腾着翅膀,落在北渚肩头,叮嘱道:“和人族相处可得千万小心。他们很奇怪,如果没有外敌,他们会互相倾轧,彼此伤害;但若出现外敌,他们就会抱在一起,将外敌驱逐或者杀死为止。”   北渚转过脸,脸颊蹭到了南风绒绒的羽毛,刮得他的脸有些酥痒。但北渚却没有拨开南风,只是不甚在意地说:“我又不是他们的外敌,怕什么?”   说着,北渚举步进入镇中。   这座小镇并不大,但人口却不少,他们对着北渚这个衣着破烂、头发散乱、肩上带鸟的怪人投以见怪不怪的目光。   如今世道不好,数年不曾下一滴雨,颠沛流离到此处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或许会成为城镇的一员,也或许会在不久后死去。   忽而身后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道路两旁的人纷纷避让。北渚回头看去,却见一队人正浩浩荡荡地走过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黝黑,与镇子里面那些面黄肌瘦的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而他身后则是几个中年人,合力抬着一个担子。队伍的最后却是一个白衣少年压阵。那少年脸上覆着面纱,谁也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单是他露出的眉眼,便让人油然而生几分敬畏。   墙子只觉那白衣少年十分眼熟,可还不等他看清,北渚便随人流退到了一边,墙子也失去了视野。   这队人马大张旗鼓地行过,一路无人不避让闪退。等到他们走过,人群才慢慢合拢在一起,几声闲言碎语飘进了北渚的耳中。   “希望祭祀之后,能够真的下场雨,保佑我们的庄稼不会干死在地里。”   “别说庄稼了,再不下雨,人都快死了!”   “大师不是上通神族吗?他肯定可以的吧……”   北渚心中好奇,上前问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族对上北渚的生面孔,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顿了顿,人族忽然看向南风,说:“你肩上这鸟,倒挺肥的。”   南风瞬间便明白了此人的意思,吓得扑腾着翅膀往北渚的衣领里钻。北渚拍拍胸口的拱起,安抚南风,又瞪了眼这个人族,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跟着祭祀的人群,最后停留在了一处庄严的神观外。   队伍里的青年将担子卸下,里面竟是挑着猪羊牲畜,还有一些蔫吧的蔬果。   “那些不都是食物?”北渚道。   南风从他的衣领中探出头:“那些是祭祀品,是给神明享用的。人可没有资格吃祭祀品。”   人都快饿死了,却还要将食物祭祀给神明?北渚不懂人族的思想。   而寄身在北渚之下的墙子却眼尖地发现,这神观里供奉的神明,和前面几座破败荒废的村庄神观里所供奉的神明,一模一样!   这是哪尊大神,竟能有这么多信徒。   “奇怪。”北渚不认同人族的行事风格,拍了拍怀里南风的鸟头,“我们继续走吧。”   南风忙不迭点头。他早就想走了,那些人族看他的眼神,都溢出口水来了!   可北渚还未走几步,忽听身后“扑通”一声,他回头看去,便见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昏厥扑倒在地。来往的行人早已见惯了这样的情形,都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漠然而过。甚至神观里的祭祀都还在进行,他们将食物敬奉给冰冷的神像。   举头拜神明,不见饿死骨。   北渚忽然觉得人族很可笑。 第75章 白衣祭司   在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的时候,北渚突然冲向神观里。   有把守在外的人族吓了一跳,立刻去拉扯阻拦他。可这些瘦弱的干巴巴的人族哪里拗得过北渚,那人族抱着北渚的手臂,反被北渚顺势给夹在胳膊下,拖进了神观。   “啊哟!”那人族阻拦不成,自己反倒搭了进去,姿势艰难地颤巍巍地叫,“救命……救命!”   “北渚,你要做什么?”南风其实已经猜到了北渚的意图,但他怕北渚惹下祸端,“别动那些东西——那些贡品,人族很看重自己的信仰。”   被夹在北渚胳膊下的人族好不容易挣脱北渚的钳制,却又看见北渚一把薅起放在案头的供猪,返身向外走去。   “啊!”那人族揉脖子的动作顿住,瞳孔一缩,这回彻底吓傻了。不管是动贡品,还是单手拎起一只整猪,都足够让人惊叹了。   虽说年头不好,这只猪也瘦削可怜,但好歹是一头整猪啊!   北渚拎着猪,直直地走到门外那倒地的女孩儿边,三两下将她摇醒,然后将猪头凑到她面前:“吃!”   少女正饿得浑身无力,眼冒金星,她倒地时撞到了肩膀的骨头,左臂有钻心的痛。她模模糊糊睁开眼,眼前的黑晕慢慢散去,便只看到一颗死不瞑目的猪头杵在她面前。   “……”她连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无助地侧身翻倒。   北渚以为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随手扯下了猪脚,塞到少女嘴边,焦急地催促道:“快吃啊!”   那少女饥饿数日,乍一闻到荤腥,胸中一阵翻涌,干呕了数声,却只吐出些酸水来。   北渚暗道,这东西如此难吃吗?不至于一闻便吐了吧。还是人族都是这般娇气?   这时,负责祭祀的主持第一个反应过来,怒目圆瞪,挽起袖口便冲了出来,指着北渚道:“你是何处来的贱民,竟敢破坏祭祀?快些将贡品交出来,否则我必将你逐出城去!”   北渚放下猪,回过身盯着主持,道:“你有什么资格驱逐我?”   那人傲然道:“就凭我是这里的首领,这座镇子都是我的,所有人也都听我的号令!”   北渚闻言,险些笑出声来:“下界是人族共享之地,万物也由人族共享。你有什么资格将此地据为己有?又有什么资格令他人臣服于你?”   北渚说话间,周围已经涌上来几个手持兵戈的人族,他们护在那个自称首领的人跟前,面目敌意地盯着北渚。   首领冷笑道:“什么共享?谁手里有兵器,谁就有资格!我现在没有耐心与你废话,速速离开我的城镇!”   语罢,手持兵戈的人族齐声呼喝,步步逼近北渚,想要在气势上压倒北渚。   南风怕北渚出手伤害了人族,惹下因果,悄悄出声提醒:“北渚,咱们别和他说了,快走吧。”   北渚从善如流,转身就要走,却被人从身后唤住。   “这位义士且留步!”   北渚转身,见方才走在队伍末尾的少年上前来,露在外面的眼睛显露出灼灼的光华。   “你叫我?”北渚指着自己。   少年眉眼弯起:“正是。”   “刚才不是叫我贱民吗?怎么现在就变成义士了?”   此话一出,那首领又要发作:“祭司唤你,是你莫大的荣幸!你竟还敢废话连篇?”   少年抬起手,制止了首领的话,继续对北渚道:“如今年头不好,能有个安身之地不易,何不留下来,多停几日?”   首领不明白,为什么高高在上的祭司会对一个外乡人这么客气。如果是从前,祭司早就面色如霜雪一般赶这些没有眼力见的人走了!   北渚心觉这白衣祭司怪异,却说不出缘由。他直觉此人绝不简单,他身上的气息让北渚觉得很不舒服。   北渚垂眼见那饿昏的少女还在地上躺着,道:“我若留下来也行,得给她一口吃的……且来日我要走,你们不可阻挠。”   “嘿你!”首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们留你,是我们心善!你少得寸进尺!”   白衣祭祀侧头瞥了一眼首领,高大健硕的男人登时畏惧般地闭上了嘴。等到安静之后,祭司才说道:“吃食我每日都会命人派发给百姓。至于去留之事,我也只是看你有眼缘,一切你来去随心,我绝不强留。”   北渚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南风不敢在人前钻出北渚的衣领,只闷闷地说:“你为何想要留下?”   按照南风对北渚的了解,他绝不会是无事去故意生事的妖鬼。他愿意留下,必然有原因。   北渚拍了拍怀里南风的脑袋,说:“这座城镇自我踏入便觉奇怪,这些人族身上酝酿着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我想多留几日,说不定能看出些门道。”   南风感受着北渚的手,暖暖地落在自己头上,顺着他的羽毛抚摸。他下意识拱了拱脑袋,心头砰砰乱跳,既想北渚将手拿开,又不想他将手太快拿开。在这矛盾的心思下,他也没太听清北渚说了什么。   如果,如果他能快点化形就好了。南风想,他才不要一直赖在北渚的怀里。他……他想和北渚站在一起。   而一直寄居在北渚体内的墙子,这回终于看清了那白衣祭司的身形。虽然对方半蒙着面,但单是细看那眉眼,他也很确信,这个人,是他认识的。   而在神观之外,白衣祭祀凝视着北渚的背影,掩盖在面纱之下的神情无人能揣测。小镇的首领不解其意,道:“祭司大人,你何故留这么一个不敬神明的贱民?”   白衣少年斜过眼睨着他,微微上扬的眼角像锋利的刀刃,直刺得人心惊。首领不敢迎其锋芒,赶紧垂下了头。   “武亥,你不懂,便不要多嘴。这个人,绝不一般。”   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都应该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武亥点头,没有作声。   白衣少年转过身去,走进神观,一边阔步向前,一边高声道:“祭祀继续!”   众人皆垂首,毕恭毕敬道:“是,图南大祭司。” 第76章 祭祀祈雨   墙子很确定,那个白衣祭司,就是常常跟在法华荧身后的小徒弟,那个叫“图南”的小道士!   这个念头一诞生出来,他自己先觉得荒谬。人族寿命有限,不过短短数十载,怎么可能会活一千多年?难道这祭司是图南小道士的前世?那他前世挺风光的,比他师傅厉害。   墙子心念一转,迷雾重重中再睁眼看时,不知北渚和南风在城中又呆了几日。这段时间北渚一直栖身在贫民聚集的破屋里,老弱病残挤成一处,蚊蝇乱飞,臭味弥漫。他们最初看到北渚这个手脚健全的年轻人时,难免心存戒备,可相处了几日,却发现对方除了嘴巴坏、不懂人情世故之外,倒没有其他歪心思。   此时的破屋内,潮湿一片。   断了一半的屋檐上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室内已经积了一滩雨水。腿脚不便的老人挤在干燥处,尽全力避免自己被淋湿,但屋外却是欢喜得大吼大叫的小孩儿。他们仰头淋雨,肆意地撒欢,庆祝一场迟来太久的甘霖。   “还真下雨了。”北渚将南风捧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头上的羽毛。“难道那个什么祭祀还真的有用?说下雨就下雨。”   南风享受得感受北渚的温度,可下一刻,他又像犯了鸟瘟一样抗拒地扑腾着飞出了北渚手心。   “你能不能别像摸鸟一样?”   北渚不解:“可你就是一只鸟啊。”   南风:“……那不一样!”   “我懂了,确实不一样!你不是普通的鸟儿,你是要飞向至高至远处的大黄!”   南风懒得理他,转过身用屁股对着北渚。   这时,一个小女孩从屋外跑了进来,满身湿透却挡不住她的欢欣。她大着胆子,对北渚道:“哥哥,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北渚偏过头:“你不怕我?”   这些天,他们都像防贼一样戒备地轮班盯着他,生怕他会暴起伤人一样。   小女孩摇摇头:“之前怕,现在不怕。”   北渚来了兴趣:“为什么?”   “你对你的小黄鸟很好,如果你是坏人,怎么能好好养它呢?”小女孩说话竟有理有据,顿了顿,她又说,“而且你来之后,那些快要病死的爷爷奶奶竟然都好起来了。”   挤在干燥处的老人如有所感,咳嗽着看了过来。他们虽然依旧病殃殃的,但精神矍铄,眉目间没有再缠绵笼罩着死气了。   北渚没想到这小女孩儿竟能看出来。不过做这些,倒不是他自愿,而是北渚一踏进此处,人族身上的死气与病气便直接席卷而起,倾注进了他的体内。   那些濒死的人族精神一振,而北渚也察觉自己似乎拥有了某种难言的力量。   濒死的人越多,被病气裹挟的人越多,他便能吸取越多的力量。最初北渚也很惶惑,但很快,不安的情绪就被欢喜与享受取代。   拥有了力量……他就可以很快和南风一起到至高至远之处了。   北渚的变化,墙子自然也感知到了。他想,自己辛辛苦苦修炼才能聚集灵力,这玩意儿却能靠吸取死气、病气来获取灵气……怎会如此不公平!   这场淅淅沥沥的雨,连下了三日。那小女孩说,图南第一次祈雨时,修了神观,连下三日雨。第二次祈雨时,献上贡品,又连下三日雨。图南祭司真的很厉害。   难道这个图南真的能上达天听,与神族沟通?北渚想,那确实有几分本事。   到了第四日的时候,天空放晴,烈日再次炙烤下界。潮湿的街道不过片刻就蒸腾得干燥不已,连砖头缝里生长出来的野草都蔫头巴脑的,好像那场甘霖是众人的梦境。百姓们失落之余,却又燃起了新的希望——祭司图南。   他可以祈雨,他可以让雨再次降临!   如果一次是巧合,那第二次就绝非偶然了!曾经那些对祭祀抱有怀疑的百姓不再迟疑,纷纷涌进神观,祈求仁慈的祭司能够再展神通。   神观之内,图南正领着人在派发食物,维持百姓的生计。而北渚在神观不远处蹲着,而南风则蹲在他的身侧。阳光炙烤在他们的头顶,可北渚却并不觉得炎热。   一股灵气,又怎么会觉得热呢?   “不是说祭祀的食物,人不能吃吗,”北渚顺手想摸南风的头,可南风却一跃躲过,北渚只能悻悻地收回手,“怎么他们又把祭祀的食物分给人族?”   南风道:“人族的习俗,我也不知。不过,本来就是吃食,若是真供给神像,才是真的浪费了,神像不过是泥塑,又不能吃东西。想来这个图南祭司是个做实事的。”   南风分析得很有道理,北渚点点头,却突然说:“小南风,你变了!”   南风一愣:“怎么了?”莫不是他智慧的光芒终于闪耀到北渚了?   “你最近都不给我摸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南风:“……”   墙子:“……”   有时候真的很怀疑北渚是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说这种话真的很容易叫别人胡思乱想吗?而且为什么说话的是北渚,尴尬的却是南风?   正在南风不知道是该接话还是装作没有听见时,终于有人出现拯救了他。   图南从神观里走了出来,眉眼含笑地径直走到了北渚身前:“北渚,可需要来一碗粥?”   “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只需要随口一问。”图南眨了眨眼睛,流露出独属于少年人的狡黠,“肩头上带着小黄鸟的外乡人,很快就能打听到。”   北渚抄过南风塞进怀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浮土:“不需要。”   图南手中的碗很干净,比破屋里任何一只碗都要干净。里面盛着满满的稠粥。米粒被炖得爆开,浸出清甜的香气。   但在清甜之中,还夹杂着什么。北渚屏住呼吸想要追寻,却捉不住一丝可疑的影子。   或许是他想多了。   “你把我的那份给她吧。”北渚伸手一指。   图南顺着北渚指出的方向,看到了那日昏倒在神观外,险些吃了供猪的少女。   那少女面色惨白,饿得颧骨高耸,两颊凹陷,眼神都恍惚了。可她得了馒头却不吃,反而捧在手里,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图南摇摇头:“就算我今天给她一口饭吃,她也依然会死。”   “为何?”   “你看——”   只见少女还未走几步,突然被一个衣着褴褛的妇人拦住。那妇人劈手夺过馒头,嘴里还骂了一句“讨个饭也如此慢!生你有什么用!”   少女追了几步,嘴里喃喃道:“阿娘……”她干涸的眼睛又渐渐湿润,可在大旱之下,连泪水都贫瘠得可怜。   北渚不解:“她母亲何故要夺走她的食物?”   图南道:“因为要养活她的弟弟。”   “就因为这个原因?”   “这还不够吗?”   “可她也是她母亲的女儿。”   图南看北渚的眼神带上了嘲弄:“盛世时,自然儿女双全是好。可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她就被自己的母亲抛弃了。”图南说完,上前几步,将手里的粥递给少女,柔声道:“吃吧,不会有任何人与你争抢。”   少女怯怯地瞟了一眼图南,突然夺过粥碗,三两下将粥吞下肚去。她喝完,嘴唇抖了抖,却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将碗塞给图南,返身慢慢跑走了。   派发的食物分完了,图南回到神观,更多的百姓涌到了他的身边,哀哀地祈求。   “祭司,图南祭司……求你再祈一场雨吧!”   “对啊,一场雨不够啊!地里的庄稼全都干死了,一场雨不够啊!”   “求你了,求你了!你是再世神仙,求你再降一场雨吧!”   “求你再将一场雨吧!”   “……”   说来说去,竟变成了让图南降雨。   图南哭笑不得,他扶起面前跪倒的百姓,有些为难地说:“如果我能够做到,自然是尽力而为。”   众人见他眉宇间有愁色,不禁追问:“可是有什么难处?若是要什么,我等必然为你寻来!”   图南愁容满面地思考片刻,终于为难道:“不是我不愿再祈雨。只是我将你们的诉求上传天宫,上界的神官不满于猪羊牲祭,提了更多的要求。”   “是什么要求?”有人在人群中追问。   可却已经有人猜到了接下来的话,怔忡着不敢作声。   “你们就别问了!”图南转过身去,白色的衣袂翩然翻飞。   “你就说吧!之前要神观,我们修了;后来要祭祀牲畜,我们也给了。现在还需要什么,才能再给我们一场雨?”   在连声的追问之下,图南终于抵不住磋磨,败下阵来。   “神观现在需要,需要……献祭,童男童女。”   话音落下,神观陷入了一片死寂。   献祭童男童女。   以人命换甘霖。   天神呐,何以抛弃你的子民,让人族陷入水生火热,又下达这般残忍的要求?有人陷入绝望,将头埋进手里,啜泣出声。   众人都心知肚明,即使这个要求再残忍,也已经有人动了心思。 第77章 真龙气运   献祭童男童女。墙子曾经听杨絮提起过,的确有些地方曾经蒙昧无知,做过这样残忍可怖的事情。但是朝廷很快就派人镇压了歪风邪气,还将被献祭的神明打为邪神。   在大绥,只有唯一一个可以祭祀的神明,那就是建木神女。   每年连朝廷祭祀时,都不曾用人祭。   墙子心道,如果真的要献祭童男童女,那这神明不拜也罢!   “如果真的要献祭童男童女,那这神明不拜也罢!”北渚断然怒道。   南风却叹道:“若非走投无路,人族又如何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活下去,也太难了。”   南风其实是想说,未经他日之苦,怎能劝他人向善。妖鬼有妖鬼的难处,而人族似乎也在挣扎着活下去。   最终,为了一场雨,为了神明的庇佑,为了更多人活下去,镇子里的人还是决定献祭童男童女。至于人选,则用拈阄的方式公平决断。   家里有未足十二岁孩童的,都要参与抽名签。   所有人,既渴望一场救命的雨,又祈祷抽到别人家的孩子,别让自己家的孩子死。   拈阄那日,镇子里人声鼎沸。所有人都拥挤在神观之外,翘首等待着拈阄开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没有人在意,镇子里又来了一个新面孔。   破屋里常与北渚说话的小女孩缩在屋檐下,双腿曲着,恹恹地将脸搭在膝盖上。   “你怎么不出去看热闹?”北渚本想安慰她,可说出来的话却被南风直接一翅膀给呼在了脸上。北渚尴尬地摸了摸脸,补救般改换话题道:“你不关心结果吗?”   小女孩无声地摇摇头,声若蚊呐地回应:“如果是我,我会很难过。如果是别的伙伴,我也会很难过。”她的嗓音稚嫩,却没有丝毫悲伤,反而麻木沙哑,丝毫不似幼童。   南风有些心软了,飞到了小女孩的肩上,用头蹭蹭她,试图以此作为安慰。北渚见状,心头顿时不是滋味。他想,自己不应该是小气的妖鬼,这个时候了,也应该安慰安慰她才对。可看着南风飞到别人肩上,用头蹭别人的脸,他就浑身不得劲。   他还是太小气了!北渚发出了自我谴责与检讨。   小女孩抬起手摸了摸南风的羽毛,南风没有挣扎。她抬起清澈的眸子,说:“北渚哥哥,你的小鸟好有灵性,它的眼睛在安慰我,给我说不要难过。”女孩顿了顿,又说,“其实我很感激你。每次我肚子痛的时候,靠近你,就会缓和。你是神仙吗,北渚哥哥?”   靠近北渚就会缓和,那是因为她身上的病气被北渚给吸走了。虽然病根未除,但至少能减轻痛苦。   “我,我哪是神仙。”北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呜呜!”   他剩下的话,被迎面扑来的雀鸟给糊住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南风生怕他说出些了不得的话,尽全力让北渚住嘴。   “哈哈哈!”小女孩被眼前的一幕逗乐,终于展露出笑容。   北渚想,这样纯粹的笑容,这样天真的孩童,却要被残忍地献祭给劳什子哪尊神明吗。   不知是不是北渚忧愁的情绪过重,墙子也感受到了令人窒息一般的悲哀。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尽全力阻止这场献祭。如果叶秉烛在的话,他也一定会帮自己的。   想到叶秉烛,墙子莫名心头有些酸楚。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再见他一面。   “我想到阻止献祭的办法了!”北渚撕下脸上的南风,突然意念千转,计上心头。   南风迫不及待:“是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虽然不能对人族施展灵力,但我可以对物件施展灵力吧。”北渚语音狡黠。   南风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在签上动手脚?”   “不愧是大黄!”事不宜迟,北渚立刻动身。而南风振翅紧随其后。   小女孩就看到北渚呆愣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何事,突然便爬起身,快步冲了出去。她不理解大人的世界是不是都如此风风火火,她只祈祷能够活到长大的那一天。   神观外,人头攒动。   拈阄仪式正式开始。   白色长袍的图南走出神观,立于众人之前。百姓们屏息凝视他缓缓将手放入签桶,然后取出了一张名签。武亥亲自上前,接过图南手中的纸签,可在展开的一刹那,他瞳孔一缩——   众人见武亥神色异常,不由都紧张起来。尤其是家里有孩子的,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儿了,内心拼命祈祷抽中的不是自家孩子。   可纸签上,一片空白。   图南祭司抽出一张空白签?可,他们根本就没有放入过空白签进去啊,每一张纸签上都写了一个孩童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手下人都在做什么屁事?   武亥脸色几经变化,最后不得不展示手中的空签,嘴里解释道:“此次只是演示。现在请祭司正式抽签。”   图南眉头一皱,狐疑地睨了武亥一眼。他们之前可没有商议过什么演示。   他从签桶中再次抽出一张纸签,这回武亥再次打开——依然是空签!   武亥不敢置信地再三检查,可纸签上依然一字未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站在远处施法又看着这一切的北渚得意地笑起来。   “这个法子如何?抽不出签,就选不出童男童女。”   南风以翅膀扶额:“治标不治本。”   就算抽签抽不出人,也会用其他的方式选出那个要被献祭的孩子。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蹲在了北渚身旁,好奇地问:“哎,仁兄。他们拥挤在一起,是在做何事?”   北渚偏头一看,便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正抿唇对他笑。这人粗布麻衣,却掩不住一身的英气凛然。尤其是当他微笑时,眉心隐隐有纯金色的光华乍隐乍现。   北渚倒吸一口凉气。   “真龙气运!”南风脱口而出,紧接着便振翅躲避到了北渚怀里。   墙子也看得一清二楚,心道这个男人来头不小!拥有真龙气运,唯有四境之君。可墙子许是受困北渚体内,探查有所偏差。这个男人身上的真龙气运,与观星台上李叡留下的气息很相似。   北渚护住南风,心中对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生出几分厌恶。他紧蹙着眉头:“我们认识吗?”   男人却笑意更深:“这不就认识了吗!小弟姓李,名唤锦州。敢问兄台贵姓?”   李锦州。   大绥开国君主。 第78章 祭祀之变   墙子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这的确是千余年之前,已经发生过的故事。   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他不过是个旁观者。   那场拈阄的闹剧,最后以准备之人疏忽收场,但图南却亲自点了两个孩童,作为献祭所需的童男童女。   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当场昏厥过去,另一个孩子则被紧紧地搂在自己的父母怀里,茫然而懵懂地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会像天塌下来了一样悲痛。   转眼,便是献祭童男童女的日子。   按照图南的说法,他们会被放入燃烧的青铜鼎之中,由神明接引到天界。届时,他们会成为神明座下的童子,再不受人间的苦楚。   这套说辞自然安抚了人心,但李锦州却嗤之以鼻。   将孩子放进燃烧的鼎,就算神明不来接引,鬼差也会来接引吧。   北渚与这人相处了几日,发觉李锦州颇有些才华——好吧,这是南风给予的评价,因为李锦州总爱念些北渚听不懂的诗句——有时又用审视的眼光打量镇子上的人。当然,他也豪爽,有怜悯之心。对于镇子上的孤儿,李锦州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他们。   虽然神观里,图南也会分食物给百姓,但那点儿总是不够的。   镇子上的人听说来了个慷慨的傻子,竟都让自己家里的孩子来“讨食”。李锦州都来者不拒,将吃食分给他们。   南风若有所思地说:“难怪他身负真龙气运,这样的人如何不称王?”   人族太需要一个能改变一盘散沙局面的人了。   北渚对称王称霸这些不了解,他只知道,最近他比李锦州还要受欢迎。小孩儿们总爱来出现在他附近,哪怕是他赶也赶不走。   “你过来,我问问你。”北渚不胜其烦,坐在破屋的台阶上,招招手唤来一个露头露脑的小男孩,“你为什么总在我身后埋伏我?”   小男孩脸上挂着鼻涕,小脸灰扑扑的,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埋伏你。我们,我们肚子疼。靠近你,就不疼了。”   好吧,原来是将北渚当作药了。北渚无奈地只能当作看不到这群小跟屁虫。   南风却道:“不对劲。”   “怎的?”   “哪里会这么多小孩儿同时肚子疼?这几日,我发现有大人也常捂着肚腹倒在路边。这可不是巧合!”   北渚皱眉:“这么说,我也有印象。好像还有人死了,尸体被拖出了城去,露出的肚腹也是淤紫色。”   可惜镇子里每日会死的人不少,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南风扑腾翅膀,落在阶梯上,背着翅膀走来走去,小小的鸟脸上透露出严肃:“你不觉得神观中的神像很眼熟吗?我们曾经在之前的村子里见过。”   “是。前面几个无人的荒村,里面都有神观,且供奉的神明与这里的神明一样。”   南风沉默片刻,说:“如果祭祀神明真的有用,前几个村庄,为什么会变成十不存一的荒村?”   此话一出,北渚心头一震。   一个念头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镇子里的孩子,齐齐肚子疼。还有那些腹痛而死的大人……他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点……”   北渚顿了顿,他看向南风。当他们视线相触的时候,似乎已经猜到了彼此的猜测。   “神观!”   “神观!”   两人异口同声。   神观每日派发粮食,救济百姓。这些人他们都吃过神观分发的食物。   如果顺着这个想法深思下去,那么祭祀童男童女,也未必是好事。   “我得阻止这场祭祀。”北渚站起来,向着神观的方向疾行而去,“不管这些人族生病是不是因祭祀而起,我都要阻止这场可笑的祭祀!”   南风道:“我与你一起!”   神观之外,献祭万事皆备。   被选中的童男童女梳洗一新,穿上了崭新的衣服,像是木偶一样被簇拥在担轿上。他们从未被这样多的大人注视过,所有人都在夸赞他们,说他们是好孩子,是镇子的恩人,是英雄,是未来神官座下的童子,会拥有光明而璀璨的未来。   什么是光明璀璨的未来,他们还不懂。他们只知道,今天肚子吃得很饱,获得了很多人的赞许。   两位孩子的父母几乎要哭晕过去,可所有人都在对他们说恭喜。   担轿最终停在了神观之外。   而神观露天庭院之内,一枚大鼎正静默地矗立,鼎下柴火正烧得旺盛,灼人的温度远远就能感受到。   图南身着白色长袍,白色的面巾挡住他的下半张脸,身姿端正而肃穆。他看到一路闹哄哄而来的众人,眼中无喜无怒,嘴角却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像模像样地吟唱了一段无人能听懂的歌谣,脚下的舞步古老而诡谲。歌舞毕,图南高声道:“吉时已到,神君即将临凡接引童子。速将童男童女请入鼎中!”   抬轿的轿夫立刻放下担轿,两个孩子被提前安排好的人抱了起来。他们懵懵懂懂,还不知道即将迎来的是什么命运。   图南一个眼神示意,童男童女被推入鼎中。   众人见鼎下烈火灼灼,纷纷不忍心地闭上眼睛。可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并未出现,他们试探着睁开眼睛,见两个孩子自如地站在鼎里,胆子稍大的男孩儿还新奇地四处摸索。   “当真神异!”武亥率先叹道。   在被熊熊烈火灼烧的青铜鼎之中,必然滚烫无比。这两个孩童却能安然处之,这不是神灵庇佑,又能是什么?!   “神明庇佑,神明庇佑!”   “神君保佑我们,快些降雨吧!”   “神君请善待我的孩子,叫她做了小神君,也别忘了父母恩情……”   众人跪伏一片,口中都念叨着自己心中的愿景。   图南一瞟身后,一个仆从抱着大鼎的青铜盖上前,要将这两个孩子给禁锢在鼎中。   正在这时,天边毫无预兆地起了一阵大风。乌云骤然聚集在神观的顶上,气势逼人,黑压压地几乎要降临人间。   尚且跪在地上的人茫然道:“这么快就求来雨了?”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有人怪叫一声,吓得瘫倒在地:“那不是雨,是……是好多鸟!”   那笼罩在神观顶上的,根本不是乌云,而是群鸟聚集在云层,投下的黑色的影子!   无数只雀鸟盘旋聚集在一起,弱小的它们,齐齐振翅时也会掀起巨大的风波。小小的飓风自它们的翅膀下诞生,而风暴的中心,是一只尽力扇动翅膀的小黄鸟。   人族哪里见过这么多鸟聚集在一起,又是诧异又是惊慌。   图南长眉紧蹙,知道这异象绝对不是因他而生,心中不由疑惑。不过,几只鸟儿,他倒是并不放在心上。神族离开这片大地,还有谁会是他的对手?   鸟儿们盘旋着飞下,势不可挡般俯冲向摆放在神观庭院中的青铜鼎。那两个孩子竟也不怕,甚至还好奇又天真地笑。   他们在群鸟的力量之下,竟渐渐飞了起来,被裹挟着冲向天空!   “童男童女!”有人如梦初醒,指着盘旋扶摇而起的鸟儿,手指微微颤抖。   图南心中冷笑,终于出手。他指尖蹦出一道金光,直指群鸟中心的南风!   南风眼看着强大的灵力直击自己而来,但他身后是他极力劝来救人的族群,还有那两个孩子,他别无退路。南风立刻施展灵力,竖起灵盾抵御。   纯金色灵力袭到的时候,南风才发现自己的脆弱。他的灵盾一息都不曾坚持下来便溃散了,而那道纯金色灵力却去势未减,直取他的头颅。   那一刻,南风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的却不是未曾实现的理想。而是真的好遗憾啊,他还没有让北渚看看,他修成人形的模样。 第79章 城镇陷落   金光如一杆利剑,刺进了鸟群的心脏。鸟儿们在惊恐之下不断翻飞,长鸣着呼唤伙伴们退去。   死亡已经近在眼前,南风赌上最后的力气,正面迎上袭击。他的视野已经全然被金色笼罩,眼睛几乎不能睁开,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事物。   千钧一发之际,一束黑色的灵力光束从后赶上,击中了金光,与金光一同骤然消散!   群鸟惊恐不已,南风发出一声鸣叫,带领着他的族群,裹挟两个孩子向远处飞去。   图南见一击未中,心中怒火横生,他回首看去,果然见到在神观屋顶之上,坐着的北渚。他的粗布麻衣此刻看起来无比碍眼,脚下还踏着一个金灿灿的物什,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被供奉的神像的头颅!   而神观之内,受众人香火的神像早已被推倒,手臂少了半截,脖颈处齐根而断。   这是对神明的大不敬!   “你真是活腻了。”图南双眼微眯,恼恨充斥在胸膛,可他脸上却偏风平浪静,不动声色。图南合掌推出,掌中迸发出强大的灵力,其势如排山倒海,力有千钧地迫向北渚。   北渚不敢轻敌,立刻翻身而起,抬脚踹飞了神像的头颅,以这邪神的头来迎上图南的灵力。两股灵力相触,竟分不出高低来,再次溃散。   借北渚之眼观战的墙子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可很快疑窦又生。北渚他现在是了解的,化形至今也没有几日,好好修炼那更是没有的事。他原以为北渚是冲动行事,摘了神像的头颅就会迅速离开。没想到这怪妖灵力涨得如此快,现在竟能保全自身。   墙子想到那些被北渚吸入体内的死气与病气,不知该是喜是忧。   图南更是暗惊。他当初松口主动留下北渚,便是察觉出了他身份不对,不是寻常妖鬼,想要留在身边观察一二。图南自恃灵力高强,根本不将北渚放在眼里。不知他最近吃了什么药,灵力竟暴涨至此!   这根本不合常理。   既然如此,便不能冲动。图南恼恨更加,深深地呼吸两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百姓被这连番的动静惊得目瞪口呆,直道是神迹,不敢轻易上前。   武亥本来大喝了一声:“这人定是妖物,我们齐力制服他!”   可惜一呼却无应。   武亥尴尬地放下了高举的手,干咳一声,当做无事发生。   北渚居高临下,根本不理武亥,扬着下巴对图南道:“图南祭司,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问你。”   “何事?”图南暗中凝聚灵力,随时准备动手。   “这神观里,供奉的是哪路神明?”   此话一出,百姓们也纷纷抬头。他们都只是按照武亥的吩咐行事,见祈雨有效便跟着祭拜。可若说这神观里祭祀的是哪路神明,他们还真说不上来。   图南轻笑一声,道:“能司掌风雨,自然是风雨之神。”   “若是风雨之神,连本职之事都不能做好,让下界陷入水深火热,还偏要塑金身,献贡品,现在更要祭祀童男童女去天上伺候他。”北渚顿住,目光扫过神观内众人的脸,见他们脸色各异,心中稍安定,“我看,这种索取无度的,比我更像妖邪吧。”   图南递给武亥眼神,武亥立即呼喝着镇压了互相私语的百姓。图南则负手道:“你休要妖言惑众。神明司掌整个下界,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我们只是用这些方式将祈愿上达天听,让神明知晓。你和你的那只邪鸟,将我们的孩子挟持到何处去了?”   “我们又不需要献祭孩子,自然是送他们回家去了!”北渚自觉辩不赢图南,暗恨南风不在身旁助他,便另道:“既然你的神明这般厉害,何故镇子里腹痛频发,还都是吃了你分发的食物!”   百姓听了,都面露惊骇之色。有人还捂着肚子,不断点头。   如果图南要在食物中下手,那便太可恶也太可怕了。   “巧合而已,我有什么理由害人?”图南偏头道,“难道我施粥救济百姓,还是错吗?大不了,我日后不施粥了。”   武亥登时大叫:“吃也是死,不吃也会饿死!还不如做饿死鬼!”   他话音一落,图南登时回头凶狠地瞪他。这个蠢猪,若是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便应当将嘴闭紧!   武亥自知失言,目光闪烁着不再开口。   反倒是周围的百姓慢慢回过味来,颤抖着拉住武亥的衣服:“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给我们吃的东西里……”   “没有!”武亥凶恶地找补,“我只是假说!祭司心底柔善,怎么可能会害你们?”   北渚又说道:“我一路到此,途经了不少荒芜的村庄,村中可都修了神观,供奉着你的神明!我看,你供奉的分明是邪神,这镇子未来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语毕,北渚伸手指向图南,暗道自己当真正义凛然。   图南脾性再好,也被那句“邪神”而激起了火气,容不得北渚再多说。愤怒汹涌在他的胸膛,图南片刻也等待不得,飞身而起,强大的灵力从他身上迸发。   北渚迎战上前,有了方才的交手,他现在对图南的实力也有了底。   两人缠斗在一起,灵力的光华刺得人族睁不开眼,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头又好奇又恐惧。   神观被瞬间摧毁,人族哪里还顾得上看热闹,纷纷抱着脑袋在落下的砖石瓦砾间逃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人冲了进来。   “首领,不好了!”来人慌慌张张,见到神观被毁,魂都险些吓飞。   武亥只顾逃命,抽出间隙不耐地问:“我知道不好了,快逃出去!”   “不是!”来人满脸惊恐,面容都因为接踵而至的变故而微微扭曲,“是,是有军队打到咱们镇子来了!”   武亥刚逃到空地,闻言只觉有晴空霹雳锤到了他的天灵盖,直劈得他浑身无力:“你,你说什么……”   “好消息,不是北戎人。坏消息,哪怕是南境之人的军队,咱们恐怕也无力抵挡啊。”   如今世道不太平,对于大部分人族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却是投机取巧的天赐契机。   世间事物无主,自然应当先者居之,能者居之,强者居之。北方的北戎族和南方的南境人因为地盘问题,打得不可开交,却也给了很多散兵游勇机会。武亥便是带领着一些兄弟,以武力强占了这座城镇。所幸他虽贪婪,但却不是不留活路,镇子得以维持下去。   武亥早听说北戎人和南境人打得正凶,怕是波及到自己,提前和手下的兄弟们做好了防御准备。   今日祭祀,众人齐聚神观,正好是防御最薄弱的时候。   谁能想到,南境的军队能刚好在这个时候打过来?不偏不倚,刚好是今日——这也巧合得太过分了!   巧合吗?带兵攻城的李锦州,可不这么觉得。 第80章 险境脱身   北渚自然没有赢。   他不小心被图南的灵力击中胸膛,在巨大的力道下倒栽进荒地的硬土里。图南还要乘胜追击,北渚见他来势汹汹,秀气的眸中杀气腾腾,当即不敢多留,扭身化出原形,如一缕薄雾般随风而起。   图南一击落空,凝眉讶然,聚在手掌中的灵力也慢慢消退。   北渚的原形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见一团纯白的灵气,包裹着无数死气与病气,悠悠飞远。那些因图南而滋生的黑色病气想要冲脱禁锢,却被外层的灵气囚困。   难怪北渚灵力暴涨,他竟然是靠吞食死气与病气!他绝不是妖鬼。图南意识到,自己小看了这玩意儿。妖鬼无法现身阳面,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的。   不过,靠吞食死气与病气……图南脑海里心念飞转,忽然想到了什么,眸中精光大盛!   他取下面纱,露出一张犹带着少年气的面容。他其实生得极像阴柔,带着几分人人可欺的脆弱。而这张脸,与神观之中祭祀的神像一模一样!   神观所祭祀的神明不是别人,正是他图南自己。   图南想,一百多年,自那群伪善的神族离开之后,还没人能这么欺负他!   一个小小的镇子而已,丢了信仰便就丢了,图南还不放在心上。他看着荒秃秃的旷野,心中已经有了更好的主意。   却说北渚好不容易摆脱了图南,一口气不知跑了多远才敢停下来,连人身都不敢化出。   墙子随他颠簸,在不知不觉中,也在意起这两个妖鬼的命运。他依稀觉得,北渚的一颗心好像牵连着自己一样,惴惴得像要蹦出来。北渚以为是自己靠本事逃命,但墙子却看得清楚,分明是图南有意放他走。   图南的身份究竟是什么?神观里祭祀的神像与他面容相似,需要人类祭祀信仰的,还能是什么?   遭了,南风方才不是被图南伤了吗,他一只小雀鸟,不会出事吧?   墙子心念落下,北渚一拍脑袋:“南风还在等我,不能叫他以为我死了!”   北渚立刻赶向与南风约定相见的地方。之前他二人商议,由南风救小孩儿,北渚毁坏神像,吸引注意。等将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便在城外的荒屋相见。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图南并非人族,竟然身怀灵力。   好在虽费了一番波折,但结果是两人都乐意见到的。   此时,日头正盛。   旷野无声,烈阳曝晒。暑气蒸腾,绿意渐衰。   北渚晃悠悠冲进破屋,迫不及待化出人形,刚唤了一句“南风”,待看清眼前的一切,脑子里立时懵住。   他没有看到南风,只与一地羽毛相遇。这些暖黄的羽毛,绒绒又蓬松,沉默地横陈铺洒在地上,在微微的风里颤动。   这些都是……谁的羽毛?   暖黄的,尖尖还带着一抹翠绿。   除了南风,还有谁?   细细密密的疼痛轰然在胸膛里炸开。   北渚脑海里一片空白,手脚一软跌坐在地,连与图南对阵时都不曾这般恐惧过。   恐惧……一团灵气,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惧。   墙子亦是窒息般的难过,心口犹如被捅入了一把利刃,且那剑还在不断翻搅!   为什么,为什么南风死了,他会感到如此难过?北渚的情绪,与墙子的情绪,仿佛在此刻共通。   “南风!”北渚大嚎一声,狼狈地张开手拢起地上的羽毛。眼眸中有液体溢出,他抬手擦拭,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那是泪。   他竟然会流泪吗?为了南风?   想来这一路,都是南风相伴。他会站在自己的肩头,轻轻地蹭自己的脸颊。他会背着翅膀,很嫌弃地用黑豆一样的眼睛瞪自己。他会在自己不明白人间之理的时候,很耐心地说给自己听。   北渚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南风分开。   “南风……”北渚低声呢喃,那些羽毛犹如带着南风的气息和温度,“不是说万物死后,都会有遗体吗?怎么只有羽毛,你的遗体呢,你的遗体呢!”   “我的遗体在你屁股后面。”   一声又轻又无奈的回答。   北渚的哭声陡然堵住。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凝固,猛然回过头去,便看到南风背着翅膀,正瞪着幽黑的眼睛嫌弃地看着他。   “你……”   南风道:“我还没死,你就急着哭丧吗?”   哭丧北渚是听过的,这一路行来,他们见到了太多人族因各种原因死去。那些人死去之后,他的挚爱亲朋会以眼泪为他们送行。   “我以为……你毛掉了一地,”北渚擦了擦脸,脖子一梗,“我还以为你被哪只野猫给叼走吃了呢。”   “那些不仅是我的羽毛,还有我族群的伙伴的羽毛。他们这次帮了大忙!”南风停顿片刻,又似笑非笑道:“我死了,你就这么难过吗?”   北渚从来没有想过南风会死,会有一天离开自己。一旦修成妖鬼,那么寿数便由修为而定,他们都会很漫长很漫长的光阴。   北渚不答,反问道:“难道我死了,你不会难过?”   “或许会吧,但是我肯定不会难过太久,就把你给忘了。”南风将翅膀紧紧缩起来,贴着身体。他翅膀上的羽毛被图南的灵力扯秃了一块,丑死了,他不想让北渚看到。   “我不信!”北渚不可置信地大叫一声,转换了问法,“那如果有一天,我没死……我被人给关起来了,就关在一个你知道的地方,但我见不到你,你见不到我。你会怎么做?”   北渚亮着眼睛,期待着南风的回答。为何那么想知道南风的答案,北渚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此刻,他就想听听南风说些好听的话。   南风却迈开腿走了两步:“你的原形是一团气,有什么监狱能锁住一团气?我劝你别瞎想!”   北渚对着南风“无情”的背影,竟有些失落。   “那群孩子我送回去时,镇子里混战一片。人族在打仗,我们这可干涉不了。不过,北渚,我们该接着往前了。”南风突然振翅飞回北渚的肩头,习惯一般用头蹭了蹭他的脸颊,“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了,还记得我们的目的地吗?”   “这世间至高至远之处。”   建木神山。 第81章 建木神山   之后的画面,墙子一直都看不真切。往事如烟,或许对于北渚和南风来说,这应该也是宝贵的值得珍藏的记忆。   待墙子看清时,北渚正靠在一棵树下休息,而不远处就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峦。南风的体形大了很多,他明显圆滚了一圈,羽毛也养得很有光泽,站在枝头,枝桠都被压弯了。不过好在其灵力也提升不少,想来离修成人形不远了。   “前方就是神山了。”南风拍拍翅膀,眺望着山巅,心神激荡。这一路他们经历了多少周折,竟真的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其实,他最开始说要去这世间至高至远之处,也不过是心高气傲时的狂话。没想到,与北渚在一起,竟真的一路走到了这里。   北渚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建木神树的枝桠有神明残留的灵力,有造化绿洲之能。如若我们能够攀折一枝回去,给了锦州,来日他平定天下,百姓也有休养生息的地方,我们也算做了个造福人族的好事。”   锦州?墙子暗道,难道这些日子,北渚二人与李锦州也有交集?不过,他们两个妖鬼,能想到为人族、为万千生灵谋福祉,已经是大大的不易了。   长年的干旱已经让大片土地皲裂,河道水位每一年都在下降,甚至有的地方水已经枯竭。人,在这样的下界,要如何活下去呢?   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北渚也不再是当初那团懵懂茫然的灵气,而生出了悲悯之心。南风忽然生出几分欢喜,总觉得北渚的一切都与他有关,而他的一切,也都只与北渚有关。   “北渚……”南风话到嘴边,却突然停住。北渚回头,扬眉问道:“何事?”   “没什么。”南风扑腾起翅膀,熟门熟路地落在北渚的肩上。北渚早就习惯了肩头的位置有南风的存在,他微微偏过头,脸颊就能蹭到南风温暖柔软的羽毛。   其实南风想要告诉北渚,他早就能够化形了。不过,他一直没有化出人身,只是想要在建木山之上,让北渚、神山、万物一起做个见证。   谁说雀鸟只能安于一隅,只能随波逐流?只要他想做,没有什么是无法做到的。   此时夕阳在山,落日熔金,橘色的夕照将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天边偶尔也有几只归巢的倦鸟,匆促地拍打着翅膀。曾经南风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但现在他想,他不用着急去何处。和北渚在一起,不管在哪里歇息,都不错。   等他修成人身,他就告诉北渚,告诉北渚……   建木神山曾经是神族的圣地,其巅峰上抵青天,非凡山可以媲美。半山腰即有大片云雾缭绕,层云大多聚集于此,既见这山高,也阻挡了人族投来的视线。在山顶,便是那棵连通上下界,最后被天帝一剑斩断的神树建木。   越往上走,道路便越难行。山下的人族之地因为干旱,植被荒芜,树木也委顿不堪。可建木神山上,一路却郁郁葱葱。茂林修竹,遮天蔽日,绿意之盎然,是北渚和南风都从未见过的。   曾也有人族远望神山,被其苍郁所吸引,想要遁入其中。但他一走进之后却发现,神山之上与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远看的那些绿意,到山中之后就无踪影了。   那是因为,神山之上亦有结界,将建木神树与人族分开。不过这结界在北渚看来却也不过如此,他连停顿都没有,便跨进了本应属于神族的地方。   对于鸟儿来说,有什么是比看到参天之木更欢喜的呢?南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多的好树,这么密的深林,他飞到枝头,甚至走在了北渚前头。   北渚没好气地说:“你这是欺负我没有翅膀吗?”   南风不答,兀自飞在前头。   一路向上,北渚偶尔也化出原形飘荡,很快就看到了在山巅,耸立着的一棵大树。   那树是前所未有的粗壮雄伟,树身恐怕数十人合围也未必能够抱下,树皮呈现深黄色,上面有繁复而华丽的纹路。北渚显露人身,仰着头,直仰得脖子酸了,才能见到其顶端。怪异的是,这树只在顶上才有九根分支,其下虽遒劲,却没有一根旁逸斜出的枝桠。它的叶子也怪,每一片都极宽大,茎脉极其突出,像是落网一般。   任何人,或妖鬼,在建木之下,都会显得无比渺小。它就像是一只盘踞于此的巨龙,沉默且岿然不动,俯视着众生。   传闻,是当年的黄帝种植了建木,众生可借由它,往返于上界与下界。   “南风,我们到了!”北渚叹了一声,忽觉这一路行来,虽然颇为不易,但有了此刻,也值了。   “我们真的到了建木神山之巅?”南风扇了扇翅膀,带起一阵微风,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黑黝黝的眼睛眨了眨。   当初他对登上建木神山有执念,也不过是因为一件小事。雀鸟总是被其他的鸟群欺负,嘲笑。他们的寿命短暂,或许修炼未必大成,就会走到生命的尽头。南风却不服气,他偏要让所有人知道,雀鸟并不输于任何族群。   可连当时的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真的会有这一天到来。   幸好,幸好有北渚。南风想,幸好他是与北渚一起的,也幸好北渚比他都更相信自己真的能有一天可以立在这里。   “虽然你不是大雁,不是鸿鹄,”北渚笑了笑,“但你现在可是天下第一只登上建木神山的雀鸟了。”   南风慢悠悠地激动起来,他挺起秀气的胸膛,任由山顶的风吹着他的暖黄色的羽毛。   谁说小小的雀鸟就不可以登上至高之处呢?   北渚瞧着他那模样,道:“你前几日,不是神神秘秘地与我说,等到了神山之巅,要让我看什么东西吗?”   南风转过身子,背起翅膀。   这些日子在下界历练,南风的灵力突飞猛进,早就可以化出形体了。不过他想要在神山之巅,在北渚的眼前化形。   那便是此时此刻了。   可他期待了那么久的日子,现在临到眼前,却忐忑起来。   北渚的人身生得那般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春日里的池水。要是他自己的人身不好看,会不会被北渚嘲笑嫌弃?   南风竟暗暗有些后悔,应当先自己化形瞧瞧,是不是好看才对。   “怎么了?”北渚问道。   南风眼睛骨碌碌一转,岔开话题道:“不是答应了李锦州要取神树的枝桠吗?神树这般高,唔……得费一番力气。”   北渚却不在意地挥挥手:“不过是树高了一些而已,有何难?等我折来!”   说着,北渚便纵身而起。   南风暗自松了一口气,可又没来由有些失落。   北渚径直向着建木的顶端飞去。他其实早就已经想好了,自己陪南风走了这么远的路,也应当向南风讨一个心愿好处吧?虽然要什么,他一时想不到,不过日后的时间还长,他们总会在一起,到时候慢慢想也行。   建木神树无风自动,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危险。北渚离神树的树枝越来越近,只觉周遭的气息都冰凉下来。   此时在北渚体内的墙子竟有些紧张。这可是建木神树啊,多少妖鬼可望不可及的存在,现在离他不过一步之遥!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墙子心绪澎湃,心情激荡!   可他又总有一种说不清的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此事不应当如此简单。   北渚飞身落在了神树的树杈上,他并起两指,指风如刀一般,划过了神树的一根较细的枝桠。   “咔嚓!”   一声脆响,神树的枝桠应声而断。   北渚心头一喜,将那枝桠变小之后收入袖中。   可他还未跳下树杈,却变故陡生!   只听凭空一阵惊雷,原本还一片晴朗的天空突然之间风云变幻,黑压压的云朵瞬间聚集到了建木神山的顶上。而黑云之中,还有雷电在隐隐闪动。   “何人胆敢伤毁建木神树?!”   一声清越细腻的女声传来,尾音飘荡在云里,声音里蕴含着无尽的震怒。   北渚先是一惊,待他定睛看去,却见在云中,慢慢显露出一道纤细的白色身影。   一个身着白色纱裙,脚踩莲花,一手捏诀,一手持法器宝扇的女子俏立云头。她乌黑的头发挽成了高高的发髻,面容秀美,眉如远山。只是现在,这张美人面上却浸透了怒火。   建木神女!   墙子终于知道他为何总觉心神不宁。建木神山上,还有专门负责守护神树的神女啊!北渚和南风,竟然敢在神女的面前,攀折神树的枝桠!   北渚跳下神树,落在地上,隐隐护在南风之前。南风也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场景,心中有些担忧,拍打翅膀落在了北渚肩头。   好像这样,他们便是并肩而战。   神女从云中飞出,居高临下地看着南风和北渚,目光宛如在看两个死物。   他们当然会死,在天帝带领众多神族离开下界之前就曾经下令,凡有伤害觊觎建木神树者,死。 第82章 如忆往昔   人间晚霞漫天,云霏如美人的艳丽裙摆逶迤千里。而霞光笼罩在建木神山,人族遥望一眼,便心生虔诚。   “好美的晚霞!”下界有人族忽然指向天空,“将军快看,云中是不是有个人?”   李锦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对手下的将士道:“我怎么看不到?况且在云中的,能是人吗?”   众将士登时大笑起来。   而与此同时,图南亦在神观前远眺晚霞。   “阿瑶……”他低声喃喃着。   图南身后一人毕恭毕敬道:“祭司,你说什么?”   图南敛眉回神,面上白纱挡住了他的神色,他道:“无事。明日的童男童女已经备好了吗?”   “已经备好了。”   “甚好。”图南挥手示意对方退下,自己回身再看向天边的晚霞,冷笑一声,“再好不过了。”   建木神山上,北渚与南方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万里红霞。建木神女从云中现身,已然是震怒,居高临下地睥睨二人。   在巨大的压迫之下,南风只觉胸口如有巨石,叫他呼吸都不平稳。   “尔等如何敢损毁建木神树?”神女缓缓落到地上,身形虽纤细,但谁也不会怀疑她言出必随的能力。   南风紧紧地贴在北渚身上,他们的心跳声仿佛融为一体:“神女息怒。我们是看下界连年干旱,人族受苦,实在不忍心。听说建木有灵,其枝桠可落地成林,我们是想救济千万人族。”   神女目光如炬,冷然道:“你不过一只雀鸟,何来这般济世之心?”   又来了,这样的话,南风听过不知多少次。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雀鸟,怎么能翱翔九霄?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雀鸟,怎么能与鸿鹄媲美?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雀鸟,怎么能有济世之心?   原来,这样的偏见,连神女也不能例外。   北渚截然道:“雀鸟又如何?神族说来仁慈,受人族信仰,可却任由下界干旱。我看神族还比不上一只小小雀鸟!”   “大胆!出言狂悖,其罪当诛!”神女怒道,“人族命数自有天定,因果轮回,早有定数,与我等何干?与建木神树何干?这些不过是你们损毁神树的借口罢了!”   早有妖鬼觊觎建木神树的灵力,想要借神树之力来修炼。潜入神山,试图穿越结界的妖鬼不知多少,神女早就见惯了这些妖鬼的可憎面目。只是今日这两个妖鬼有些本事,能穿越当年天帝设下的结界。   昔日天帝绝地天通,带领神族占领上界,便是担忧妖鬼会对神树不利,专门留下了她,由她来护卫神树。   她绝不容许任何人或者妖鬼,能伤害神树!   一念及此,神女不再多言,右手捏诀,口中念咒,一道纯金色强大灵力瞬间袭向北渚。   “北渚小心!”南风脱口惊呼。   北渚将南风一把揣进怀里,脚下一点,便如一阵清风一般飘飞起来,瞬间闪躲开神女的术法。   可不曾想,那灵力一击未中,却凌空转向,如影子一般跟随北渚,一副不击中他便不罢休的模样。   北渚当即施展灵力,在身前竖起一面灵盾。神女的灵力袭来,撞到盾上,霎时间如烟花般炸开!   神女见状,心头一惊。这妖鬼有些本事,竟能化解她的灵力。她不敢轻敌,祭出宝扇,手腕翻转一挥,数道罡风便直取北渚而去!   这宝扇乃是天帝所赐,取材自先天精石,有无边法力。   罡风追到北渚身前,那风里似裹挟着钢刀,又似蕴含着焰火,招招皆是杀招,当真防不胜防。   北渚也被逼出了火气,他抬手翻腕,掌心向下,神山之中的灵气就源源不断地向着他的双掌涌来,成为任他调度的灵力。   “这是……”神女瞳孔骤缩,被眼前一幕骇到。   北渚一手调动灵力,抵住了宝扇的罡风,一手则毫不留情地将灵力反击向神女!   难道就因为她是神女,就不准反击了吗!   神女大惊失色,那灵力眨眼间便已经冲到眼前。她聚起灵力汇成结界试图阻挡,可那妖鬼的灵力来势汹汹,结界瞬间便被击溃,势头不减地袭击到了神女眼前。   神女乌黑的秀发在灵力掀起的劲风之下飞扬,她想要再退已经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宝扇护主,自行飞到了神女跟前,阻挡住了这一击。   “快走!”南风催促道。   北渚也不恋战,返身化出原形,裹挟着南风,一溜烟下山去了。   神女险些重伤,她捂着胸口,一手拿着宝扇,疑惑而不甘地看着北渚消失的方向。   “他绝不是妖鬼。”神女回身看向神树。建木神树依然静默地矗立在山巅,它的树干遒劲,曲折但粗壮。九根树枝虽少了一根,却依然遮天蔽日。   她险些忘了,建木蕴含灵力,是通神性的树木,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叫一个妖鬼折了树枝?况且那物方才化形,根本不可能是妖鬼的形态。   不管他究竟是什么……当务之急,是要把他们抢走的神枝夺回来。   神女持扇要追,可一缕血线却缓缓从口中溢出。而宝扇也因为护主受了重创,在她手中震颤不已。   自神族离开下界,已经百余年。但就算神族还在时,神女也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   不管是为了神树还是天下苍生,那妖物,绝不能留!必要之时,打开天门,亦可召众神相助。   却说北渚和南风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下了山,又奔出数百里,直到再看不到建木神山的影子,才敢停下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个神女会有多厉害。”北渚拍拍胸口,惊魂未定道,“还好咱们溜得快!”   南风却忧心忡忡地看着北渚,欲言又止。   他原是只想登上建木神山,但从未想过,登上神山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早知道,他宁愿不要去实现什么理想,就和北渚好好的。   “怎么了?”北渚追问道。他将袖中的神木枝取出,捏在手里把玩。树枝断口处还有金色的灵力,上面还挂着如网一样的叶子,单是握在手里,便让北渚觉得神清气爽。   可南风却抬起翅膀回避金光,退开了几步。北渚见状,立刻将神木枝收入怀中,这才让南风缓过一口气。   “南风,此处藏风聚气,是一个好地方。而且你看那座山,蜿蜒起伏,连绵千里,像不像是龙族的脊梁?待明日,我们将神木枝种下,就在此处造一片深林,如何?”北渚兴致勃勃地说道。   “北渚。”南风的声音很低。   “怎么了?”   南风沉默片刻,道:“我们将神木枝还回去吧。”   北渚一愣:“为何?”   这可是他们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得到的,怎么能轻易还回去?   “此前我们想的太简单了。按照神女的反应,建木神树应该很重要,她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如果有本事,就不会让我们走掉了。”北渚说完,又看了南风一眼,转而道,“可你真的担心,我们还回去也不是不可。”   北渚一开始想要在下界造一片不会惧怕干旱的绿地,也是为了南风。鸟儿喜欢深林,他希望南风能够有一片可以栖身的地方。至于人族的感恩,他才不稀罕。现在南风想要将神木枝还回去,那就还回去吧。   南风听北渚松了口,心中暂时放了下来。   墙子也因这莽撞的二人而担忧不已。神女可是大绥开国之后的信仰,受众生香火。这两个小妖得罪了她,恐怕以后可没有好日子过。   不过,他今日见神女面貌,与后来大绥皇宫之中的神女金身像与画像都极为相似。   说来,绘画之人与塑像之人,都应当是活在千余年后,可他们却能将神女的相貌描摹得如此相像,倒似是真的见过神女似的……   传闻大绥的开国皇帝是受神女指点,才划土建国。李锦州那应当便是见过神女的。这么说,画像代代相传,能保留神女的外貌,也说得通了。   墙子心念转换间,眼前的场景再一次变化。待眼前的云雾慢慢分散开,这一次,他竟先看到了……岳凛?   岳凛?!   墙子呆愣住,神思恍惚,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感。这,这一切是他的梦吧,怎么会看到岳凛啊?!   先是图南,又是岳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而此时,没有人知道墙子心中的惊涛骇浪。“岳凛”与神女并肩而立,那张原本浸染了书香气的眉眼,此时却满是戏谑和骄矜。他着青衣,手中执一把折扇,腰间带着一块玉珏。   而那块玉珏墙子也分外眼熟——与杨絮身上常常吊着的半块如出一辙。   在两人身后,还有数位神君,大多肃立云端。众神皆手持兵刃,以应敌的姿势俯视下界。   而他们所应之敌,不是旁人,便是北渚!   折扇发出“啪”的一声,“岳凛”将扇面展开,露出上面描绘的山水图景。神女的宝扇有缺,她面沉如水:“文昌星君,你是司掌天下读书人命数的文神,且还是退后吧。”   “岳凛”不乐意道:“阿瑶,你这是瞧不起我了。”说着,“岳凛”上前一步,朗声道:“你们哪个是邪物,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北渚不知道为何只是折了根树枝,便招惹来这般多神族……不是说神族已经居于上界,无法来到下界吗?   南风却已经料想到今日在劫难逃了。他看了北渚一眼,忽然振翅飞到前头,道:“我是。你们别伤害我朋友,我愿伏法。”   北渚蹙眉,想要如过去无数次一样将南风揣进怀里,可南风却偏不让他接近。北渚终于迟钝地紧张起来,高声道:“南风,你胡说什么?”   顶着岳凛脸庞的文昌星君上上下下打量了南风一番,嗤笑道:“就凭你?一只小雀鸟,能打伤了神女阿瑶?”   一只雀鸟的力量何足挂齿,便是修炼一辈子,也不足以抵上神女一击。   南风暗自咬牙,心中不服又无可奈何。在他的眼里,原来一只雀鸟也是微不足道。除了北渚,从没有任何人正眼看过他。   阿瑶垂下眼睛,露出不悲不喜的神女像:“雀鸟不足挂齿,倒是他的那同伙,我也看不清他的身份与原形。”   文昌一听,折扇阖上,扇尖指向北渚的胸膛:“那就将他交给我。”   北渚见状,紧蹙眉头:“你们不就是要拿回神木枝吗,我还给你们就是了,何必喊打喊杀。”   南风也帮腔道:“诸位神君,我们不过小妖,已经知错了,怎敢劳动神君亲自下界。我们现在就归还神木枝,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   文昌哼笑一声,道:“你们现在知道怕了?你们打伤神女,损毁神树,便要押赴上界听候发落!”   既如此,那便只有动手了。   文昌手中折扇幻化成长剑模样,他一抖长剑,直取北渚的首及。北渚猱身而上,手中灌注灵力,竟一把抓住了文昌手中的利剑!   文昌那折扇乃是神器,普通妖鬼一碰便会被灵力侵蚀,哪里遇见过这样的情形?   “什么……”文昌瞪大了眼睛,还未说完,胸口便中了一掌。   北渚这一掌还算是留有余地,文昌却心口大痛,连气息都喘不上来。   阿瑶接住了退回的文昌,淡然道:“我便说他不好对付,你一个文神,还是别瞎凑热闹。”   文昌咽下胸口翻涌的鲜血,艰难道:“他是什么邪物,竟能不怕我的缁尘剑!”   “绝非妖鬼。”阿瑶断然道。   不是妖鬼,亦不是人族,那还能是神族不成?   文昌狐疑地与阿瑶对上眼神,都不愿承认这个可能。神族离开下界,也划走了大部分灵气,下界怎么可能还会孕育出神明?   众神本带了几分轻视的心思,但见文昌吃亏,这才正视起了北渚。其中一人喝道:“邪祟,休要猖狂!”   说罢,便祭出神器,一鞭抽向北渚。北渚闪身躲过,骂到:“你们也太不讲理。我们便是折损了神树,也罪不至死吧!何至于拼命?”   到现在,他还以为神族只是因为他攀折神木,所以才降罪于他。   南风有些难过,他担心的事情,竟然变成了事实。他早就发现了北渚的异常。寻常妖鬼必须吞吐灵气,化为自身灵力,才能修炼。可北渚不同,他不拘于灵气,便是病气、死气……他都能化为己用。   所以他的灵力才能突飞猛进,现在连神族也一时奈何他不得。   可是北渚毕竟年轻,且势单力薄,如果神族铁了心要拿下他,他如何能对抗?   另一个神族道:“你能吸食死气,来日必然为修炼而危害人族。今日我们便齐力铲除你,也是防患未然!”   为了制造死气,而故意制造杀戮?这是北渚从未想过的事情,这些神明竟如此以小人之心来揣度他?!   “以未来之事,定现在我的罪?未免太无理了吧!”北渚心中大怒,他曾经也敬仰神族,可现在看来,他们也不过如此!   另有几名神族见二人联手也拿不下这邪物,索性也不再旁观,齐齐动手。   数道神器合力发动,瞬间交织成一道纯金色的巨网,将北渚笼罩在内。北渚灵力枯竭,却也不急,他翻起手掌,源源不断的死气、病气、灵气……便顺着大地的脉络,聚集在他的手中,化为他的灵力。   众神见状,俱是悚然。这邪物能从大地之中抽取灵力,他们怎么耗得起?   “便说他以邪法修炼,抽取天地灵气,此物怎可多留!”   此物……他在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眼中,算什么东西?北渚暴怒,负气想到,既然他们这般认为,那他就真的要这般去做!   此时,文昌已经调整好气息,重振旗鼓。他飞身而起,并指如剑,指尖射出一道凌厉的精光。   光束如箭,其势如要刺穿北渚的咽喉。   此时北渚被众神牵制,竟一时不曾注意。待北渚察觉时,眼睁睁看着光箭愈来愈近,想要聚起灵力盾,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暖黄色的身影闪过北渚的眼前。而那灵箭不偏不倚,正正射中南风的翅膀。   蓬松的暖黄的羽毛横飞,南风从空中委顿而下,重重摔在地上。   “南风!”北渚见状,心头如有万千根钢针刺扎般疼痛。南风还要飞起,却被文昌收入掌中,扑腾两下后,再无力挣扎。   事情为何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呢?他们明明只是想要看看高山,只是想折一枝普渡众生。   趁他分神,众神立刻抛出缚神网,将北渚牢牢捆住。   北渚哪肯束手就擒,可他转过脸,却见文昌单手擒住了南风的头颅,正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   神族是冲着自己来的。北渚冷静下来,如果今日他注定栽在这里,那绝不能拖累了南风。   想到这里,北渚深吸一口气,粲然一笑,将全身的灵力向着南风倾泻而出!   墙子视野的最后,是在强大的灵力之下,被裹挟着飞走的南风。而强大的灵力灌注进他的身体,让南风顷刻间化形成人。   那张脸,墙子再熟悉不过。   叶秉烛。 第83章 前尘晓梦   千年漫长的光阴,仿若无数声音同时在墙子耳边叫嚣而过。痛苦与不甘,无助与恼怒,那些属于北渚的情绪,此刻又真切地充斥着他的胸膛。   在无尽的黑暗的时光里,他嘶吼,怒骂,痛哭,呻吟,可是不管如何,都不会有人给予回应。   唯有寂寞,如死水一般的寂寞。   一千年有多长呢?水滴石穿,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足够将人折磨得面目全非。   “啊!”   墙子在黑暗中猛然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可耳边的喧嚣却如潮水般退去,只有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徘徊。   “滴答——滴答——”有水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像是给予墙子回应。   他终于想起来了,过往的一切,千余年前的过往,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些都不是梦,是他过去真切发生的事情。而这个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墙精,也没有什么墙子。   他只是北渚,从来都只是北渚。   “你终于醒来了。”在黑暗中,有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北渚被困在缚神网中,上不接天,下不触地。缚神网空间极小,根本不能直立,要么跪坐,要么蜷缩成一团。   而此处他无比熟悉,正是大绥的皇城之下!   当初他作为“墙子”时,曾经探查到过的地宫,其下以乾坤八卦阵为引,阴阳鱼处是两口石井,而井下是被封印的大妖。   其中一个,便是高山龙族族长稷玄。   彼时北渚其实已经见到了自己的本体,可惜却那般错过。   多么可笑,这真正要封印的大妖,到头来竟是他自己!   当初他被众神镇压于地下,昏天黑地,不见日月。最初时也怒不可遏,又极想念南风,总是冲撞缚神网。后来随着灵力耗尽,又得不到补给,他日渐虚弱。不知过了多少年,他终于感受到封印有所松动,故而拼尽全力,送出了自己的神魂,只留下一魂一魄护住躯体。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作为“墙子”时,发觉自己神魂与旁人不同,缺了一魂一魄,而来到地宫之后,又会产生强大的感应。   那缕神魂逃出地宫后,附着在了地宫之上的红墙之中,缓慢吸取灵气,开出灵智,成了一堵墙精。   北渚向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在黑暗中有一道熟悉的纤长的人影。他冷笑一声:“图南?”   图南依然是那副少年面貌,千年未曾更改半分。他身着蓝色道袍,手持拂尘,俨然是仙风道骨的模样:“我现在是应该叫你北渚,还是墙子?”   他道:“名字不过是一个代称,叫什么又有何关系?”   “那我还是唤你做‘北渚’吧,毕竟,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过‘墙子’。”图南微笑着行到北渚之下,仰头瞧着被重重束缚的蜷缩着的北渚,怜悯道,“真可怜呐,众神防你吸取天地之间的灵气、病气、死气,有朝一日破阵逃生,便将你凌空缚住,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也亏他们想得到。”   失去与大地的接触,他便不能吸取灵气。   缚神网构成的牢笼看似绵软,实则坚不可摧。缚神网不仅是神器,上面还笼罩有众神合力所布下的乾坤八卦阵。   “为了阻止你逃脱,可害苦了高山龙族。”图南一扫拂尘,叹息一般说到,“此处山势起伏,连绵不断,乃是龙脉所在,大绥于此建都,真龙气运亦是强盛。众神又以高山龙族之身躯坐镇,便是要你生生世世,不得超脱啊。”   当日稷玄说,他从未犯下过错,在千岭龙窟与子民休养生息,却无故被神女打伤、挟制,封印镇压在此。实际上,稷玄也不过是压制他,怕他挣脱的一环。   无妄之灾。   这些神族,当真是看得起他啊。   北渚心内又是恼怒又是屈辱,强压下滔天的火焰,道:“南风呢?他后来怎样?”   “你说那只雀鸟?”图南摇摇头,故作慈悲,可眼中确实掩不住的幸灾乐祸,“他不过是一只鸟,再寻常不过了,灵力又低微,神族也不屑于与他一般见识。”   “那他为何……”   “每二十年便触壁而死?”图南叹了口气,“此中原因,我并不知晓。不过,司掌命数的神族说来说去便只有那几个,性格恶劣的唯有文昌星君。只是文昌亦落入下界历劫轮回,自身难保,他对南风做了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文昌……岳凛。北渚想到岳凛,想到杨絮,一时心情复杂。他都不知道,应该是憎恶神族高高在上的嘴脸,还是愤怒杨絮的欺骗,亦或者感慨多年的情谊,竟成虚幻。   “说来,你能与南风的今世——叶秉烛重逢,还得谢我。”图南把玩拨弄着手中的拂尘,似笑非笑地睨着北渚。   北渚略加思索,眸中忽见图南手持的拂尘,那根根长须纤尘不染,他脑中灵光闪过,惊讶道:“当初的袁强,不是法华荧所杀……而是你?!”   北渚终于想起来了。当日他捞起袁强的尸身,对方的确胸口有一道难以消弭的伤口——哪怕他附身之后,以灵力加持,也无法使之愈合。这一点,可不是法华荧一个人族可以做到。   而让北渚确信自己推测的是,当时袁强尸身手中,还紧握着一根白须!他彼时并未在意,后来频频见到图南手持拂尘,也并未多想。   “是啊,是啊!你竟才想到是我!”图南连连鼓掌,在黑暗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所以,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你竟为难一个人族。”   可怜袁引,是想要与弟弟过上好日子才带他入宫。没成想,却是绝了自己弟弟的命。   图南理所当然道:“我当时炼化童男童女,被他瞧见了,他自然必须得死。不过,我见那人族虽然身份低贱,但命格却恰恰与你相合,才特意送到你面前的。你不会真的相信,一具尸体,会随意地飘在皇宫的御池之中而无人发觉吧?”   难怪观星台上每日有那么多童男童女在诵经,原来竟都是给他炼化所用!   北渚道:“你说了这么多,又费尽心思来帮我,莫非只是想要与我说话解闷。”   “哪里的话,北渚啊,我是……”图南顿了顿,面色诚恳道,“我是专门来解救你的。”   千余年前,他和南风识破了图南的祭祀阴谋,说来应与他有仇。现在图南却说来救他?可信度实在不高。   图南看出北渚的疑虑,道:“实不相瞒,我也是神族,你猜猜,我是司掌什么的神明?”   北渚闻言,险些笑出声:“你是神族?那你为何不是身居上界,反倒在下界骗那些人族?”   话音一落,图南的脸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阴霾瞬息而过,他又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呆在上界有什么意思?天帝带着那群伪善的神族居于上界,那我就要掌管下界,做下界的主神!”   “就凭你啊?”北渚被关押了千年的烦闷都快被图南的狂话给逗散了。   “就凭我,当然不行。实话告诉你,我乃是司掌瘟疫的神明,当年天帝绝地天通,聚集了万千灵气于上界,自此下界灵力大衰。我也是为了自保,才对那些人族出手。”图南话锋一转,“不过,有了你,便不一样了!”   北渚静等着图南的后话。   “我制造瘟疫,从瘟疫中获取灵力。你吸收死气与病气,从而获取灵力。北渚,咱们才是天生一对啊!我们联手,何惧不能掌控下界?等来日我们打通建木神树,甚至直取上界,推翻天帝也未尝不可……”   图南越说越大胆,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是已经看到了他所描绘的美好蓝图。   北渚:“……”   他疯了吧。   “你以为我疯了?”图南仰头道。   北渚撇撇嘴:“你若有这本事,先将我从这里面放出去吧。”   图南道:“那群神怕你翻身,以人族的真龙气运、高山龙族的真龙灵骨层层镇压,我一时也无法将你放出。”   那他之前屁话那么多,是在自己面前发什么疯?   “你莫非指望我再放一缕神魂出去,修个百八十年,修出灵智?”   图南摇摇头,说:“如今,稷玄身上的困龙锁已经去除,封印松动。你我内外合力,虽不能叫你脱身,但撕开缚神网一条缝隙,你的本体是灵气……”   北渚明白了。   他的本体是一团灵气,只需要一点缝隙,他便能逃逸。哪怕不能彻底脱逃,但分出一个化身,亦无不可。   “不过,化出分身就像借尸还魂一样,总不是长久之计。”图南提醒道,“你想要彻底重获自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缚神网,乾坤八卦阵,龙族灵骨,人族帝王的真龙气运。前三者都不可惧,唯有最后,北渚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只要大绥王朝还存在一日,李氏的真龙气运便不会断绝。”图南循循善诱。   “要斩除真龙气运,便是要——覆灭大绥。”北渚目光逐渐坚定。   【作者有话说】   图南:一个善于画饼的老板。 第84章 旧友相逢   观星台来了一个新道士。   作为皇帝李叡的修道之地,观星台几乎独立于宫廷的管制,人员的增减由大太监徐嵘负责,而背后,实际掌权人却是法华荧。   准确地说,真正在幕后的,是法华荧的“徒弟”——图南。   北渚不太情愿地扯着自己身上深蓝色的道袍,头上的方巾却又歪了。   “这衣服也太丑陋了些。”   图南几乎没了耐心。这死东西要么嫌衣服老旧,要么嫌方巾颜色暗沉,就没个消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去见什么老相好。   图南恶声恶气地说道:“你若不愿穿,便自行离开吧。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北渚登时放下了手,改口道:“丑是丑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穿。”   他之所以这么忍气吞声,全因现在寄人篱下。   之前他借尸还魂,附身在袁强身上,作为宫人还可以在皇城之中立足。而皇宫是不会平白无故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的。现在,北渚想要留在皇宫,只能在观星台。   他甚至很庆幸李叡的荒唐昏庸,否则他如何能混入皇城?   “你如今身份不比从前,化身的灵力有限,可千万别出去乱走。”图南叮嘱道,“现今二皇子与三皇子争锋,皇宫之中人人自危。你若擅自离开观星台,被当做了刺客给抓起来,可别指望我会救你。”   北渚连连点头,一副“我自然明白”的表情,对着图南摆摆手:“你有何事,便自行去做。这皇宫我可比你了解。”   图南狐疑地睨着北渚,转身走了。   于是,北渚也转身下观星台去了。   他太想知道叶秉烛的情况如何,向图南打听,对方却只说他也不知晓。距离那场送亲的混战,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想来,叶秉烛会比从前更挺拔俊秀……最重要的是,北渚从来没有放下过南风身上莫名而来的诅咒,每二十年便会触壁而死。   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北渚出了道观的门,迎头便见巨大的神女塑像。曾经他见这神像,只觉神女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可如今再见,却再生不出这些情绪来。   神族,也不过如此。   神女塑像之下,坐着七十二名童男童女。他们都盘腿而坐,闭目诵经,嘴唇翕动,神情庄严虔诚。   这些孩子之中,有多少,会成为图南的祭品?   一股恶寒冲上心头。他和南风曾经阻止过图南的献祭,曾经也以所谓的正义为己任。甚至他们想过救济苍生。   换来的结果却多么可笑。   北渚一言不发,径直走过广场,顺着台阶下了观星台。他穿着道袍,一路上的宫人侍卫都以为他是观星台下来的使者,竟都无人过问他。   没想到,只是一身衣服,竟能敌过千言万语。   宫中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陈设如旧,连花草都不曾变过。北渚一路不停,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很快到了含凉殿之外。   不知道叶秉烛现在过得好不好,离开学苑了没有。自己这么去见他,他会不会很惊喜?肯定会开心的吧,毕竟他们,他们……交情匪浅。   北渚上前去,敲响了宫殿的大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宫女来应门,见了北渚,疑惑道:“道长何事?”   北渚道:“你是新到含凉殿侍奉的?叶秉烛呢,他在吗?”   那宫女一愣,道:“你说何人?”   “叶秉烛,他就在含凉殿。”   宫女摇头:“此处宫殿已经三年无主,平日里只有宫人偶尔打扫。”   三年无主?那岂不是他出事不久,叶秉烛和岳凛便离开了。   北渚追问道:“他是之前在学苑的学子,就住在含凉殿。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宫女摇摇头,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了北渚一番,不再多说,一把阖上了宫门。   北渚又是失落,又是担忧。这小宫女看来什么都不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他回过头去,却猛地顿住了脚步,脸上的表情也凝固。   在不远处的树下,正立着一个呆愣的人。那人一袭青衣,腰间挂着半块玉珏,手中的折扇因为太过于震惊而掉在了地上。   杨絮。   北渚心头一凛,神情也冷了下来。他一直没有寻找这个昔日好友,便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北渚恨别人的欺骗,可偏偏杨絮为了岳凛,隐瞒了他那么久!   “墙子……”杨絮喃喃道。   北渚本想当作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可他从来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是脸色稍变,便暴露了他的心思。   “墙子!你没有死!”杨絮激动起来,连扇子都不捡了,三两步上前,眉头因为惊讶而高高扬起,“我以为,当年那场混战,你骤然消失,我还以为你……”   “你以为我死了?”北渚面色如霜雪,站在阶上冷冷地看着杨絮。   “你如今为何能以本体跨通阴阳?”杨絮问道。   本来便是多年好友,北渚对杨絮与其说恨,不如说是疑惑与埋怨。他本来还想装装样子,让杨絮慌张慌张,可他又实在忍不住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你当初为何要骗我?”北渚狠狠道,“你明知道叶秉烛才是我的应劫之人,为何却骗我说是岳凛?”   杨絮垂下头去,沉默片刻,才说:“我当初告诉过你的,岳凛前世对我有恩。我想报恩而已。”   “你报恩,却来骗我?”北渚更加不解。   “我本也不想骗你,可是实在无计可施。”杨絮面露痛苦,想来对于好友的欺骗,也让他备受煎熬。“他是下界历劫的神族,只有破劫才能归位。我只是想要他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岳凛是神族,这一点北渚已经知道了,可他为何下界,“又与杨絮有何渊源?   “他前世,本可以破劫飞升。可是却因为我而失败。神族神魂禁不起轮回的消耗,而且如若有其他人族修炼飞升,顶替了他的职位,他便只能永堕轮回。我想要帮他,当时就只能利用你。” 第85章 沧海桑田   神族的神位并非一成不变。   人族中有仙缘之人不断修行,能获机缘的便得到飞升,领到仙职。但神族也并非尸位餐素,无事可做。一旦有人族修成正果,便意味着他会顶替或者分担一位神明的职务。而神族心性不稳,若有犯错或是契机,便会下界历劫,磨练心性。   而如果神族历劫期间,有人族飞升上界,那么历劫的神族便无职可做,只能在下界不断轮回。一旦神魂灵气耗尽,那么神族便会泯然于轮回之中,真正地堕为人族。   “岳凛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在轮回之中挣扎了太久,神魂即将耗尽。”杨絮垂下眼睛,眉头紧蹙,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北渚从未见杨絮为自己流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不,是他从未见过杨絮为任何人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岳凛于他杨絮,究竟算什么呢?   “他的劫数为何?”北渚冷然道。   “他乃是文昌星君下界,是众文神之一,专门司掌天下读书人的命数。如要破劫,他需要这一世位极人臣,以乾坤韬略挽大绥于将倾,救大绥万千黎民,方可飞升,重登上界。”   杨絮了解得倒还清清楚楚,来龙去脉了如指掌,甚至知道岳凛乃是文昌星君转世。但想到之前文昌的所作所为,且就可能是他对南风立下诅咒,北渚便对岳凛生不出好感来。   他不直接出手,送岳凛去下一世,毁了他的劫数,便是对杨絮这五百年来的交情最大的回报了。   “你为了去帮他破劫,便不顾我的死活了?”北渚忆及昔日杨絮所说的话,便觉得又可笑又荒谬。“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是为了我出主意,说借尸还魂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你眼睁睁看我与南风……与叶秉烛对面不识,还要我费尽心机去帮岳凛!”   想到自己从前因为关照岳凛,总是对叶秉烛忽视良多。叶秉烛当日为了岳凛被推入御池,险些命丧水鬼之手。当时北渚险些不愿去救他,只道让他就那么死去也与自己无关。现在一想起来,北渚便是一阵后怕。   那些恐惧,委屈和愤懑,如果不提倒也好,尚且能够压抑。可它就像一道伤疤上丑陋的痂一样,即使是不小心触碰到,也会痛彻心扉,血流不止。今日提起,便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根本堵不住。当初杨絮说的信誓旦旦,自己倒还真全然相信,从未怀疑过他!   到头来,全是假的!   “难怪,难怪当初我要入岳凛的梦境,你却反怪我损耗他的元神,伤了他的身体!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为了我好,原来从始至终,你担心的都只是岳凛!”   北渚这漫长又枯寂的生命,称得上至交的,除了南风,便只有杨絮了。他从未想过,杨絮连骗他时,都说得如此自然,毫无破绽。难道杨絮就从未心虚过吗!   北渚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如有千斤:“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我原想等岳凛的事情一过,便抽身来助你,我没有想到后面会变成那样!”杨絮双手无力地垂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帮我,但是我还是得说,抱歉,墙子。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这是五百年来,杨絮第一次对北渚说“抱歉”。这个永远浪荡风流,永远不着调的柳树精,满怀愧疚地对着北渚。   过往的数百年交情不是假的,北渚也从不是一个心狠的人。他怨恨杨絮,便是因为与他真心相交。杨絮这样,他心里也闷闷地难受。扪心自问,自己舍得结束这段友情吗?北渚不知道。   北渚原想的是,等见了杨絮,定要叫他也慌张,定要劈头给他一顿臭骂,定要揍他一顿,定要与他割袍断义,再不往来。可数百年的陪伴不是假的,在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里,是杨絮在与他说外面的世界,与他讲那些传说与故事。   都是岳凛,都怪文昌。如果不是他,便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北渚心头火气压下三分,却依然给不了杨絮好脸色。他想到自己这一次的目的,正是为了来找叶秉烛。既然叶秉烛已经不在含凉殿,还不如向杨絮打听打听。   北渚垮着脸说道:“我且问你,叶秉烛之后如何,现在又去哪了?”   杨絮见北渚还愿意搭理自己,赶紧回道:“三年前,奕河公主和亲之时,皇帝午门遇刺,此事震惊朝野。后来此案由大太监徐嵘协领、监督,大理寺全力调查,终于找出了幕后之人,乃是二皇子李奕璋的伴读心腹。”   竟然是李奕璋。这个蠢东西,竟然还有这胆子,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刺杀自己的君父?或许是脑子坏了吧。   “那叶秉烛呢?”   “不知是何缘故,皇帝并非下令惩处二皇子,反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竟就这么揭过去了,结果只是处斩、凌迟了几个刺客与头目。但二皇子的伴读们,不管是住在含凉殿还是东四所的,都集体迁出了皇宫的外廷,在皇城京都之中安顿。叶秉烛也自那时便离开了含凉殿。”   原来如此,那宫女说含凉殿已经三年无主,竟是这样。   都说李叡昏庸,之前也没有看出他有如此宠溺李奕璋的一面啊。前朝皇子夺嫡争位,胆敢对君王下手的,哪怕只是搜出了一个小小的巫蛊娃娃,也没有一人能逃过一死。怎么到了李奕璋这里,他都伙同伴读意图谋害君父了,到头来却被轻飘飘地放过了。   当真怪异。   但现在北渚没有心思去了解这些父父子子的事情,他只想快些见到叶秉烛。   “那叶秉烛现在如何了?”   从见面到现在,北渚三句话不离一个叶秉烛,杨絮都忍不住抬眼瞥北渚的脸色。不过北渚面色如常,并没有让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杨絮思索片刻,道:“叶秉烛实际上,是边关叶临渊将军抵在京城的质子。他自两年前因在学苑学有所成,颇有才名,升入了翰林院,做了翰林待诏。”   颇有才名?三年前与叶秉烛在一起时,他还不太在意经籍之事,反倒是岳凛日日苦读。不过也是,他的南风自然是风华无双,绝顶聪明,只有南风不愿去做,哪里有他做不成的事情?   杨絮见北渚隐隐露出得意的神色,又习惯性地补充道:“不过,李叡常年在观星台,连朝事都不顾,哪里有精力侍弄文墨?翰林待诏也不过是个闲置罢了。”   北渚:“……这还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杨絮何曾被北渚这样冷言冷语地呛声过,自讨没趣地苦笑。他自顾自坚持说完,道:“现在朝堂里,二皇子出身最好,但之前他因刺杀之事难免留人话柄。另后起之秀还有三皇子,其生母虽是宫女,但他胜在心性纯良,潜心钻营,也收获了不少朝臣的支持。而叶秉烛便是三皇子党。”   支持一个出身卑微的三皇子,也比支持支持那个自大傲慢又无脑愚蠢的二皇子强。   北渚思索着,没有应话。   杨絮弯腰捡起地上的扇子,将扇面一点点开,眼睛不看北渚,口中说道:“墙子,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但是易地而处,你也未必能够做出比我更好的选择。这次算我欠你的,来日你若有求,我必然竭尽全力为你做到。”   现在北渚对这些好听的话全然不信,他冷笑一声,道:“难道我要覆灭这个大绥王朝,你也能帮我?”   覆灭大绥?   杨絮眨了眨眼睛,不知墙子是受了什么刺激,三年不见,回来便立下这样的“雄心壮志”。他沉吟片刻,却斩钉截铁道:“我会!”   “哼!”北渚道,“多说无益,来日你如何抉择,如何行为,我拭目以待。”   杨絮还待多言,北渚却忽听身后有人呵斥的声音。   “你是观星台的小道士?怎的一人在此地胡走?”   北渚回身看去,却见一队深绿色服制的宫人正在含凉殿阶下不远处,为首一人遥遥指着他,面露威严。   深绿色的服制……品级也就与自己之前做“袁强”时一样,还能这般装腔作势?   杨絮登时闭了嘴,而北渚则下了台阶,道:“我的确是刚入宫的观星台的道童。”   为首的太监上前几步,盘问道:“观星台的道士?不在观星台上念经,为陛下祈福,在这里做什么?而且还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鬼鬼祟祟,孤身一人,言行怪异,行迹实在可疑。”   北渚道:“公公你说话得讲证据,我形迹可疑,你莫非还有权利能缉拿我不成?”   为首的太监还未说话,他下手的人便怒斥道:“无礼!你可知我们袁公公是谁?”   又来一个姓袁的太监?   那人见北渚一脸迷茫,知他是刚刚入宫来的小道童,不由轻蔑道:“我们袁公公,他的义兄,可是徐嵘公公跟前的红人——袁引,袁小千岁。袁小千岁可是统领整个外廷,说一不二的主儿!”   北渚闻言,呆愣了片刻,追问道:“袁引?”   北渚一生没有过兄弟,也从未体验过兄弟之情。但是袁引倾注到袁强身上的关爱,他有片刻也曾透过已故的躯体感知到。北渚从心底里,是愿意承认袁引是个很好很好的兄长的。   为首的袁公公傲然道:“想来你是听说过我的义兄了。”   北渚又问:“那我请问,袁引是小千岁,那陈懈又待如何?”三年前,袁引曾兴高采烈地告诉“墙子”,他跟着徐嵘的干儿子,陈懈小千岁,定然前途无量。现在这个名号竟又传到了袁引头上来。   不曾想,袁公公登时脸色一边,眉头蹙得几乎要连成一道直线。   “陈懈早年因帮过狡诈多端的北戎七王子,已经被凌迟处死了!”   这话一出,北渚脑子都快转不过来。短短三年,竟发生了这般多事情,当初风光不可一世的陈懈被凌迟处死,而困顿在京城的北戎七王子漠渎却已经归国。当初漠渎那么想要回北戎,都被他的大王兄阻拦,不知道他是用了何等手段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不过,听这个袁公公的语气,漠渎归国之后必然与大绥不和,否则他不会以“狡诈多端”来指漠渎。   北渚回忆起千余年前的事情时,还未感慨沧海桑田。可如今不过短短几句话,仅仅三年而已,他便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袁公公却上前来,负手绕着北渚用审慎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目光狐疑而又莫名笃定:“你说你刚入宫,不了解规矩不认识路,误打误撞到了此处倒也说得通。可你张口问的却是皇宫中早就处死了的老太监,新入宫的人如何能知晓?我看你这道童当真居心不良。”   话音落地,袁公公身后的几个太监便要上前来按住北渚。北渚后退几步,他不想与人族动手,但也不想在这群人族手里太憋屈。   正在他犹豫时,甬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道救星一般的身影。   “谁说我的道童居心不良?”   图南快步走过来,手中的拂尘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是拥有了生命。他剜了北渚一眼,回身对上袁公公的目光,面容肃然道:“这的确是我新收的道童,家世背景都干净,不是什么坏人,就不用袁公公费心了。”   袁公公认出了图南,也客气而恭敬地笑起来。他的义兄袁引,统领整个皇宫的外廷,所以他的品级虽不高,但外廷的宫人都给他三分薄面。他虽在外廷借了袁引的势头,但也知避观星台上几个道士的锋芒。   “图南道长,你先嘱咐一声啊!你看这不是误会一场吗!”袁公公挤着眼睛对图南笑。   北渚实在不理解为何袁引会认这样一个人做自己的弟弟——是太缺弟弟了吗?   图南根本不屑于搭理他,只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嗯”,然后回头给了北渚一个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   “图南道长,你慢走啊!”袁公公笑眯眯地目送图南和北渚离开,待他们二人走后,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凝固,最后变成了一个深邃而不屑的表情。   “袁公公,你何必理他们。”   “现在皇帝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每月朔、望日还有劳什子祭祀,他们受皇帝重视,咱们难免给他三分薄面。”袁公公冷笑一声,目光如蛇一般阴毒,“等来日皇帝……总有他们瞧咱们脸色的时候!”   他手下的宫人闻言,虽不知心里做何感想,面上却作恍然大悟状,纷纷拜服的模样。   却说北渚跟着图南走了几步,转过几座宫殿,到了僻静无人处,图南指着北渚道:“你不是说不离开观星台吗?我只是离开片刻,你人便不见了踪影!”   北渚道:“你助我逃出缚神网,我自然感激。但是我的去向也不需要处处向你上报吧。”   “好啊,北渚,你倒是厉害!”图南几乎气笑了,“翻脸不认人啊。”   北渚别过头:“我只是想去看看叶秉烛而已。”   图南闻言,眼睛都瞪大了,瞳孔里满满地闪着不可思议:“叶秉烛,叶秉烛,你三句话不离一个叶秉烛!我看你脑子被关太久了,给关坏了吧?我与你说的那些叱咤风云、宏图大业,你一件未放在心上,满脑子就是找叶秉烛?!”   图南说的那些所谓的“宏图大业”,北渚只认为他是痴人说梦。他可不相信就凭自己和图南的力量,真能翻天覆地。他们两个人,连破开缚神网都费劲。   如果是以前的墙子,自然得直言对图南冷嘲热讽一番。但现在的北渚却知道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   “我自然是记得的……待我见了叶秉烛,便与你商议叱咤风云、宏图大业。”   图南用不信任的眼神睨着北渚,他现在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决断了。可谁叫与他的能力这般相配的人,是北渚呢?   “你若是想见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北渚眼前一亮:“你知道他现在居于何处?”   “何必舍近求远。你现在既然是我的道童,那望日的祭礼,由你与我一起。届时,百官朝拜,你自然能够看到他。”   北渚默默一算,今日正好是十四,望日即是明天。短短一天,他还等得。   “图南,我之前怎么没有听说什么祭礼?”   图南道:“这几年,李叡愈发偏信修仙之道,企图通过这些祭礼将自己的政绩上达天听,让神族知道他的作为。哼,也是痴心妄想。”   图南一边唾骂着李叡痴心妄想,又一边继续为李叡做这些“痴心妄想”的事情。   北渚原以为图南出现在观星台,以徒弟的名义跟着法华荧,是想故技重施,如千年前一般,通过不断的献祭来获取灵力,只是这一次会更为大型,是以国家的名义。如果真是这样,他也是失败,混迹在观星台那么多年,都没有改变李叡的信仰。 第86章 京师诡事   七月十五,望日。绥帝领百官朝拜建木神女。   这是一个月之中,仅有的两次,官员们可以见到皇帝的日子。说来可笑,这个国度的主宰,并不将王朝的命运放在心上。   神女的画像高高悬挂,祭坛上,法华荧为首,其下是图南,再之后是童男童女以及众道士。北渚在道士之中,穿着道袍,装模作样地闭目诵经。不过,他暗中虚着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左右转动,寻找着他想要看到的那人。   图南察觉到了北渚的不安分,数次用眼神警告他。北渚只当做没看到。   等待入朝的文武百官列队在阶下,文官为首的是北渚曾经见过的,贤妃的父亲,李奕璋的外公——曲和大人。他须发皆白了,脸上全是褶子,看来三年的时光,对他的摧残和消磨也不小。北渚顺着曲和一个个望下去,很快就见到了一张熟面孔。   岳凛。   北渚眉头下意识地笼起,又缓缓松开。在他的心里,岳凛就像是一根刺一样。实际上,北渚并不在意他,也不想关心他是否能够破劫飞升。但是一想到这个人,北渚还是会无法控制地难受。   北渚迅速挪开视线,眯着眼睛,目光又在文官的人群中逡巡了一圈,却没有见到那个清癯挺拔的身影。   难道是三年的时间长变了?   图南见状,心中冷笑一声。这个蠢货,满脑子都是南风,都是叶秉烛。幸好也不指望北渚成就大事,只要他乖乖地听话,自己不介意给他几年好日子活。   北渚没有找到叶秉烛,视线再一次回到了岳凛身上。岳凛站在文官的行列,身着大红色的官袍。他本年轻,生得又白净,扬着下巴立在要么老得起褶子,要么肥得撑满官袍的男人之中,竟有几分风采。   北渚脑中交错闪出的是千年前傲慢肆意的文昌,和三年前温和刻苦的岳凛。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千年的时光足够消磨一个神明的傲气吗?   对于文昌,北渚是有怨气和怒火的。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愿意将怒火延烧成报复的火焰。他刚刚脱离缚神网的时候,也想讨回一个公道,也想叫那些莫名其妙的神族付出代价,也想让他们尝尝被束缚与禁锢的滋味儿。   可是……之后呢?他付出的千年的光阴并不会回来,却要因为已逝的时光而毁了接下来的岁月吗?   似乎不值得。   当时,鼓动他复仇的图南听完北渚的想法,露出了不可思议、饱受震撼以及无言以对的神情。   “你还在看谁?”图南脚踩祭祀的步伐,转身时用警告的眼神瞥过北渚,用灵力将声音传到北渚耳边,“别给我搞烂摊子,典礼结束,走!”   北渚回神,身边的童男童女和道士们都端肃神情,整理衣襟袖口,列队准备离开。北渚还没找到人,却也知道不能再多留,只能跟着一起离开。   他举步迈上长阶,忽然心有所感,回头再看。可广场上人海茫茫,没有他所希望与幻想的目光相接。   “怎么了?”有个小道童问他。   这小道童名唤“隐生”,是图南专门安排在北渚身边,一来作伴,二来也算监视。不过他其实是一只雪鸟妖,其人身皮肤白皙,眉眼也可爱,北渚只将他看作小孩儿。   “没什么,走吧。”北渚伸手推了一把隐生的背,快步离开了。   待观星台的众人离开,李叡也起身,抬眼深深地睨了一眼神女的画像,眸中意味不明。他一言不发,金袍扬起贵重的弧度,随君王离去。   众臣子已经见怪不怪,有条不紊地跟随宫人的引领,往议事早朝的宫殿里去。   “叶兄,你还在看什么?”一人好奇地顺着叶秉烛的目光,却只看到观星台众道士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纳闷道,“你可是瞧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叶秉烛淡淡地收回目光,启唇嗓音低沉:“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看得这么入神。难道是看上哪个清秀小道童了?”那人衣着翰林待诏的浅青色官服,却连腰带都是松的、官帽都是歪斜着的。不过翰林待诏是闲差,不少都是富家子弟、官宦纨绔塞钱买来的虚名,根本不算在文官行列,不入朝堂议事,所以也无人在意他随意放纵的衣着。   张陵枫拢了拢自己的衣领,打出一个长长的呵欠。   若在平时,叶秉烛定然不理他这些胡话。不过今日他却一反常态。   “是啊。”叶秉烛清俊的脸上没有表情,眉眼压得很低,说出的话咬牙切齿。   张陵枫一个呵欠卡在嘴里,眼睛先活见鬼似的瞪了出来。他像个傻子一样长大了嘴和眼,看向叶秉烛:“叶兄,你是太早起,困糊涂了吗?你真看上清秀小道童了?”   叶秉烛不答,待观星台之人消失殆尽,他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离开。   “你怎么了,你说说……”张陵枫压着声音叫唤,追上了叶秉烛的脚步。   可就是这么低的声音,也引来不少目光。跟随在文官行列中准备去早朝的张行修,张大人盯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用笏板挡住了自己的脸。   有这个没出息又不着调的儿子,真是有多少张脸都不够用啊……   朝臣进了议事的宫殿,文武大臣列队肃立两边。而大殿之上,龙椅空空荡荡,旁边却负手立着徐嵘。   “近日,京城之中突现了诡异的野兽,不少百姓深受其害,死伤不在少数,家禽牲畜便更不必说。恐怕需要调遣京城卫,助百姓平患。”京师令皱着眉。   一人立刻高声道:“不可!京城卫乃是护卫皇宫平安,怎可随意调动?”   另一人道:“平野兽之患,亦是护卫皇宫平安,怎不可调动?”   “如若宫中贵人有了差池,请问齐大人,你是否能负责呢?”   “你……这……”   一件小事,众官员便僵持不下。   岳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原以为入朝为官是施展抱负,造福百姓。不曾想却是每日泡在这些琐碎而可笑的事情里面,消磨自己的光阴与十年所学。   徐嵘面色不改,等下面从动嘴争吵即将演变到动手讲理时,他终于说话了。   “此事我会派人调查,先说其他吧。” 第87章 再遇昭妃   京城作为大绥的心脏,天子脚下,是四方客汇聚之地。但即使鱼龙混杂,京城也少有大乱。   近日,京师却出了问题。不少百姓在夜中遇袭,纷纷遭遇不明的野兽。其中轻则受伤,重则殒命。   若是寻常野兽,也未必能够惊动朝堂。但此案诡异的便是,受害百姓们所描述的野兽,都不尽相同。   有的说,是四足着地,后有长尾,体型似虎。有的说,是四肢修长,灵活似猿猴。有的说,是身躯纤长,阴冷如蛇……   总之,描述五花八门,根本不知道这野兽具体是何,甚至不知道有多少。   而诡异的并不止于此。从受害者身上的伤口,留下的痕迹来看,伤口呈椭圆之状,齿痕间有短小的间隔。这样的痕迹……与人的齿痕极其相似。   可是野兽又怎么会拥有人的嘴呢?   故而此事一时闹得人心惶惶,百姓皆不得安寝。   徐嵘回到自己的寝殿,若有所思。袁引躬身在他身旁,将一杯茶水递上。泡的是徐嵘最爱的六安瓜片,每一片茶叶都泡得舒展开,茶汤清澈翠绿。这茶是徽州新上供的,连皇帝都未必能够这么快喝上这一口。   “阿引,你对京城闹野兽之事,有何看法啊?”徐嵘一边说,一边按住自己的头侧。这几年,国事不断,他头疼的毛病便愈来愈烈。大绥内时有贼寇反叛,官府时时镇压。大绥之外,又有北戎虎视眈眈。三年前他一时看走眼,放了漠渎回国,原想是让他一来念在大绥多年养育的恩情,明礼义廉耻,知感恩戴德,照看远嫁的奕河公主;二来他参与王帐之争,搅乱了北戎,好让大绥休养生息几年。不曾想,竟是放虎归山。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质子漠渎,现在已经是与大绥为敌的北戎七王爷了。   袁引垂着眼睛,自然地上前去按住徐嵘的太阳穴,道:“既是义父问我,那我便拙舌多言。京师是大绥之根基,百姓是大绥之根本。若是百姓难安,便是京师难安,便是皇城难安。应当派人尽快处理此事,消灭凶兽,还百姓安宁。”   如此简单的事情,连袁引都知道,但却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大约无人愿意去担个中风险。   徐嵘拍了拍袁引的手,表示赞许。他当初便是看中了袁引重情重义,为了兄弟手足可以置自身于不顾。这样的人,如果读了书,知了礼,亦会将家国置于自身之上。   “我亦是如此思量,不过派谁去做,却没有想好。”徐嵘顿了顿,又说,“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一段日子了,对于朝中官员也了解。你认为此事派谁去做比较合适?”   要找一个不怕惹麻烦,不怕得罪人,敢担责任、敢冒危险的人,朝中竟还寥寥。   “儿子对朝中的大人不敢妄断。”袁引手中不停,思索片刻,忽然迟疑着说,“不过我却有一个人选,但义父应当对此人不甚了解。”   “谁?你说来听听。”   “翰林待诏叶秉烛。”   徐嵘若有所思:“叶秉烛……我对他倒是有印象,是个颇有文采和胆识的年轻人,做翰林待诏倒是屈才了。若由他来领京城卫,只怕那群兵痞子未必愿意服他。”   “他是叶临渊大将军的儿子,军中之人自会卖他三分薄面。”   徐嵘眼睛一亮:“我却险些忘了此事!好,既是你引荐的,我信他一回。此事他若做得好,便让他进内阁,亦是未尝不可。”   内阁虽然不是什么高的官职,却是为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是为官的踏板。对于很多人来说,进了内阁,才算是真正踏上仕途。   至于为什么袁引会推荐叶秉烛……他眸光放远,胸口像是压住了一块大石头,有喘不上气的难受。此时,袁引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却说北渚回到观星台,便又暗暗想要遛出去。可惜隐生这个小道士就像看不懂脸色似的,木头一样杵在他的门边,一副“师傅要我看住你,我就会一直看住你”的表情。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来他昔日灵力强盛,连神族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眼下没了灵力,却还被个小小的雪鸟妖监视。不过,有了这么几天的相处,北渚对隐生也有了些了解。他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虽然平日里板着脸表现得一本正经,但私底下也同样贪玩。   “哎,隐生,你可真是倒霉啊。”北渚摆弄着自己的指甲,自顾自道。   隐生铁面无私:“师傅说了,不许我与你说话。”   “可你现在就在与我说话。况且你是妖,除了我和图南谁能看到你?如果你都不与我说话,还能和谁说,你师傅?”   隐生思量片刻,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那你说,我为何倒霉?”   “如今日头正好,宫廷中遍开雪兰。宫中雪兰盛开,乃是一大奇景,白花满地,如大雪纷飞。且花香扑鼻,引蜂鸟游蝶。听闻你们雪鸟妖最喜此花,可惜你是无福瞧见喽!”   隐生迟疑着:“当真如此好看?你又如何知晓?”   “呵!我在这皇宫中吐纳天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鸟蛋呢!”北渚说着,又蛊惑怂恿道,“这样吧,图南只说要你与我在一起,却没有说我们不可以四处走走。我也可以大发慈悲,陪你去看看。”   隐生有些动摇,但依然下不了决心。   “你会这么好心?”   “我以前有个……很喜欢又极有缘的人,他也是雀鸟。我想你们鸟族都喜欢自由,不爱束缚,我只是看到你而想到了他。”   “小小雀鸟怎可与我们雪鸟相提并论!”隐生面露傲气,忽然戒备道,“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就像人族说的见异思迁,睹物思人,移情别恋?”   这臭鸟嘴里连蹦三个成语,没有一个是北渚爱听的。   “你这是在侮辱我。”北渚以退为进,“好吧,我是无所谓,不去就不去。反正我在皇宫中呆了几百年,要看的早就看腻歪了。什么花海飘雪,什么群鸟徘徊,我也不稀罕。”说完,北渚原地起跳,摔进了柔软的床里,将杯子一裹,翻身滚进了角落,再也不看隐生。   隐生毕竟年纪小,是小孩儿心性,北渚不理他,他反倒慌了。犹豫片刻,隐生支支吾吾道:“那,那你不许对我师傅说……而且,我们看一眼,凑了热闹,就马上回来!不能被我,我师傅发现了。”   北渚闻言,心头大喜,面上却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走吧。”   等下了观星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隐生就失去了北渚的踪影。他恼怒地骂,又被这个死骗子给忽悠了!   北渚一溜烟跑出老远,才敢停下来。雪鸟妖擅长追踪,能顺着气息千里追寻。不过眼下宫廷之中四处花香,他又专往花多处钻,应该能掩盖住气息。   北渚躲在一簇花丛中,见无人追来,刚放下心,忽听身后有一道诧异又震惊的声音。   “墙子?!”   这声音细腻清脆,如泉水撞石,不用想都能知道是谁。   “昭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昭妃快步上前,裙摆曳地三尺,拂过花丛时却拂不过一朵花。她的面容与三年前一般,不过额上又描了新的花钿。昭妃指尖的蔻丹鲜艳夺目,她用手指着北渚:“还真的是你,你这三年死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的本体被人推倒了,妖身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呢!”   北渚苦笑。原来这几年,还真的有妖鬼是念着他的。   “后来我想又不对,没准儿你是被地底下那只龙给逮住吃了,他这几年愈发躁动,有挣脱的征兆,不知吃了多少妖族,积蓄了多少妖灵……我都给你想了不知多少死法,没想到啊,你还活着!”昭妃说着,忽然发觉了不对劲,“你如今的身体,怎么能够在阳面行动?难道你也被……”   昭妃竟然知道地宫之下,稷玄之事?   昭妃的话没有说完,北渚下意识追问道:“被什么?”   “没什么。”昭妃别开眼睛,看向枝头的花儿,“怎么也没听杨絮说起你的事情?我之前问过他,他还一副讳莫如深的死样子。”   提到杨絮,北渚心头一沉,道:“我与他之间,一时也说不清,待来日再向娘娘请安吧。”顿了顿,他想,昭妃一直都在皇城,没准知道叶秉烛的去向,知道翰林待诏都住在哪里,便不带几分希望地向昭妃打听。   昭妃从惊讶中平复,又恢复成了平日里悠闲慵懒的模样,摆弄欣赏着自己的纤纤玉指,漫不经心道:“你说三年前常与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族?”   “对,他叫叶秉烛。”   “我对他有些印象,那模样的确有几分俊俏,难怪你念念不忘。”昭妃说着,指向不远处,“你说巧不巧,我方才还瞧见他被一群太监引着进了宫。”   叶秉烛进皇宫里来了?!   北渚眼前一亮,片刻也等不得,拔腿便顺着昭妃所指的方向去,只留下昭妃一人在花下。   “当真是没规矩,都不知道退下也要请安吗?”昭妃不满。 第88章 陌路相逢   议事殿里,熏香缓缓从香炉中升腾而起,在空中渐渐模糊成诡异奇谲的形状。殿上,金色的牌匾上刻“勤政亲贤”,无声地俯视着殿中的一切。华丽的藻井有繁复的图案,壮美不可方物。   北渚躲在窗外,暗暗穿过缝隙往殿里看去。只见宫人无声地守在宫殿两侧,沉默地垂首而立,谨记着不妄听、不妄言的规矩。   殿首的椅子空空,上面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其下则坐着徐嵘。他手边放着一杯茶水,正冒着热气。   “叶大人,你在翰林院呆了多久?”   北渚立刻调转视线,终于在大殿下首看到了那个他无比熟悉的人!   那一瞬间,千载的光阴好像刹那而逝,他透过无数时光,逆行而上,终于看到了三年前的叶秉烛,和千年前的南风。   叶秉烛比三年前更成熟了,脸侧的轮廓已经变得凌厉,唯有眉眼间还有几分少年意气。他的身量也长高了不少,绿色的官袍披在他身上,腰间束着玉带,整个人如墨竹一般挺拔俊雅。   北渚按住自己的胸口,只觉那腔子里的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殿下立着的叶秉烛脸色端肃,长眉低压着,盖住了眼眸中的星辰。他沉声回答:“已有两年了。”   “我听太傅陈闻道曾夸赞过你,说你聪颖过人,行事利落,章法清楚,颇有乃父之风。”   当年陈闻道还对叶秉烛不屑一顾,现在却改口赞他聪慧。北渚心中暗暗得意,果然只要叶秉烛想做,没有他做不到的。   叶秉烛骤闻夸奖,面上却没有喜色,只是略一颔首:“陈太傅过奖了。”   “你却也不必谦虚,我想你也是时候往上面走走了,一直待在翰林院,做个有职无权的翰林待诏,岂不可惜?”徐嵘抿了一口茶水,立刻袁引便上前来,添了温水。   这个世界上,何时有凭空而来的晋升?这些人族总爱拐弯抹角,说些旁敲侧击,言不由心的话。   叶秉烛也道:“徐千岁有何吩咐,直说便是。”   徐嵘见惯了下面的人阿谀奉承,见惯了那些谄媚的笑脸,对上叶秉烛这不卑不亢的神色,心中先暗暗赞了一声,说道:“近日京城中常有野兽出没,不知叶大人听说否?”   叶秉烛道:“有耳闻。虽从未亲眼见到野兽,但见过受害之人。他们的伤口的确是人的口腔唇齿撕咬所致,但他们的描述却似是体型巨大的野兽。”   野兽伤人,但伤口却是人的齿痕?北渚心中暗暗道怪,竖着耳朵继续听。   徐嵘点点头:“正是此事。我属意由你带领京城卫,扫平这些危害京城的野兽。”   叶秉烛心头微动。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京城卫护卫京师不错,但人数亦不少,要分出一支来搜查野兽也未尝不可。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应是件美差,朝堂上争执不下,更多也是谁都不愿旁人来领了这事。   怪就怪在,既是美差,怎么会落在他头上?   叶秉烛抬眼,却对上了立在徐嵘身旁的袁引的眼睛。对方对他不动声色地眨眨眼,印证了叶秉烛心中的猜想。   原来是他,墙子……袁强的哥哥。   叶秉烛垂下眼睛:“谢徐千岁信任栽培。”   徐嵘抿唇笑了起来,他侧身拿起茶盏,正要啜饮,却忽然发现在水面的影子里,映照的窗户处,正露着半张脸!   竟然有人敢偷听他们讲话!   “砰!”徐嵘将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厉声道,“来人!将外面那个鬼鬼祟祟偷听的刺客给我抓紧来!”   众人皆是一惊。   北渚暗道糟糕,想要开溜,却被人一把从身后捏住了后脖颈。紧接着,便是侍卫持刀上前,刀锋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北渚当即伸直了脖子,生怕那刀的锋芒一个不小心就抹了他的脖子。他僵硬地笑了笑:“误会,这是误会……”   侍卫面无表情,呵斥一声:“走!”两个宫人便押着北渚的手,将他推进了大殿之中。   为首的侍卫拱手道:“千岁,人已经抓到了。”   北渚的膝盖窝被人重重踢了一脚,他顺着力道跪下。他在慌乱中抬头,在狼狈之中,与叶秉烛对上了眼睛。   叶秉烛在看清北渚脸的时候,俊俏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如高坐神台的塑像一般。他浅褐色的瞳孔甚至没有任何波澜,目光只是略在北渚面上停留,便挪了开去。   仿佛在看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北渚被擒住时都没有的慌张出现了,他脸上的笑意凝固,嘴唇翕张着想要解释什么,可却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难道是他的脸变了吗?不,他依然是墙子时的那张脸庞,叶秉烛见过他的真身的!难道他只记得袁强的脸……难道,他把自己忘了?   北渚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也绝不接受这个答案!   徐嵘面无表情地盯着北渚,目光中满是上位者冰冷无情的审视,像是淬着冰一样让人望而生寒。   “你是何方宵小,竟敢窥伺宫廷之事,还穿着观星台的衣服?”   北渚定了定心神,看向徐嵘,道:“我不是刺客,也不是宵小……我是叶秉烛的,叶秉烛的仆从!”   “哦?”徐嵘眯起眼睛,狐疑地看向叶秉烛,“叶大人,他进宫议事,还带着仆从?”   “不曾。”叶秉烛连一个眼神都不再给北渚,他立在殿前,微微扬首。偏偏北渚觉得这样看,他的身形也好看得要命。   徐嵘冷笑一声:“小贼,你还想攀咬叶大人吗?”   北渚高声道:“叶秉烛,是我啊!我是墙子!你别装做不认识我!”   叶秉烛的背影有一瞬的震颤,他转过身,看向北渚,目光中故作的冰冷终于难以坚持。   而袁引听到北渚的话,猛然抬起眼睛。强子……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是属于他的弟弟的。其实在刺客被押进来时,袁引便觉得他的眼神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时他再看……与他的弟弟袁强何其相似!   “义父!”袁引猝然出声唤到。   徐嵘诧异转过眼,看向他。   袁引深吸一口气,心神安定地缓缓道:“他身着观星台上道士的服制,且职位不低。不若请国师法华荧或者护法图南来认一认,若是观星台之人,还是交给他们自行处置比较妥帖。”   徐嵘点点头:“说得有道理,还是你思虑周到。”说着,他又对手下的宫人道:“去劳烦图南护法走一趟,叫他认一认这贼人是不是观星台的道士。若是,便叫他领回去,好好教导自己手下的人。”   于是,一炷香之后,北渚又见到了图南和隐生。尴尬的是,他被一群宫人给像押犯人一样押在地上。   众人见不到雪鸟妖隐生,所以他十分放肆大胆地冲着北渚翻了一个白眼,并且骂了一句:“死骗子,你活该!”   北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图南则用眼神狠狠地剜了北渚一眼,但当他看向徐嵘时,已经又恢复成了仙风道骨的潇洒模样。   “徐公公,有礼了。”图南一扫拂尘,竖掌行礼。   图南是观星台的二把手,免不得给他三分薄面。徐嵘起身颔首还礼,道:“图南大护法,你看看,座下这人,可是观星台之人?”   图南装模作样地瞥了北渚一眼,故作惊讶地叹道:“此人的确是我座下的弟子。我听闻宫中雪兰盛放,馨香不已,心中欢喜,派他下观星台,为我攀折几枝来,插在净瓶之中。”顿了顿,他又恨恨地指着北渚,声量骤然变高,面目也肃然:“徐公公,他可是犯了什么事情?怎的被押着跪在此处?他若是胆敢大逆不道,行不轨之事,也无需在意他观星台的身份。还请徐公公不要手软,大公无私,按律法惩处即可。”   好一番义正词严,好一番鬼话连篇。北渚终于知道为何千年前,图南可以在那么多村落城镇之中获得信仰,就算让这些村落献祭童男童女他们也在所不惜了……图南确实生了一张好嘴。   徐嵘若有所思地盯着图南,似乎在无声地判断他所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图南坦然地与其对视,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他于窗边窥视议事殿,行迹颇为可疑。”   图南惊讶地挑眉,就在北渚以为他要大义灭亲的时候,便听到图南温声道:“我这弟子虽长得猥琐可疑,但却从不曾行差踏错,品行亦是端正。每月的神女祭祀典礼,他亦会参与。我想,他或许只是寻花迷了路,想要问一问路。徐公公,你觉得呢?”   徐嵘抬起茶盏,撇散了浮沉的茶叶,啜饮了一口后,才慢慢说道:“既然是护法作保,那便是误会一场。不过,我想护法还是得看好自己手下的人,免得下次再迷了路,闹出这样的误会!”   “自然。”图南躬身再行礼,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意刹那间便消失殆尽。他几乎是咬着牙齿,笑里藏刀一般,“还不跪谢徐公公饶恕之恩,然后与我回去?”   北渚自然能屈能伸,挣脱扭着他的侍卫,敷衍地谢了徐嵘,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图南出了大殿。   殿中几人目送他们离开,徐嵘脸上慢慢阴沉下来。   “若不是陛下……”徐嵘每每想到皇帝,就心生遗憾与不解。当年那个奋进勤政的小皇子,与他一同挣扎着走出一条血路的小皇子,一登上帝位,当上皇帝,就彻底变了。从前他从不迷信修仙之事,可现在,却能数十年不理朝政!   若非皇帝信任这群道士,给了他们权利,让他们在皇宫之中独立开辟了观星台,徐嵘又怎么会处处忍让,不愿得罪于这些道士?   叶秉烛亦凝视着几人离去的身影。他在看到北渚脸的那一瞬,就像是吞下了一根银针一般。那针一路下滑,一路扎得他鲜血淋漓,从口到心,都是痛的。   三年了,原来那人真的没有骗他,墙子真的回来了。可是……叶秉烛垂下眼睛,如雾般的睫毛盖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却说图南带着北渚走出了好几步,到了僻静无人处才停下来。图南转过身,嘲弄地看着北渚,开口就是不阴不阳的强调:“当年那个力战神族而不落下风的北渚,怎么今日这般狼狈地被几个人族押着跪在地上?”   北渚却丝毫不以为意。如果图南觉得他会生气或者恼怒,那可就大错特错。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本体被困,化身的行为,与本体无关。”   图南冷笑着,用手中的拂尘戳向北渚的胸口:“你还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没有灵力,若是化身被人族处死了,我可不会再耗费灵力助你再逃出来。你就等着被困在缚神网里一辈子吧!”   “你不会。”北渚志在必得地笑了笑,“你还是会救我出来。”   “你这么自信?”   “图南,你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否则也做不出怂恿蛊惑人族献祭童男童女的事情了。”北渚抓住了图南的拂尘,捋下一根白须捏在指尖——就像当初袁强死时,耗费了浑身最后的力气,抓住了一根拂尘白须一般。“你能吞噬童男童女,能为了私利而杀了袁强。如果救我没有意义,你何必耗费灵力,对吧?”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图南的目的,但北渚很肯定,他来救自己也是必有所图!   “你还不算笨。”图南一字一顿地说。   “所以,我现在不会再与你回观星台了。”见图南承认,北渚便更加有恃无恐。现在是图南有求于他,自然应当是由他来掌控主动权。   至于会不会与图南合作,那就全看他的心情了。   图南不用想都知道,北渚不回观星台是要去何处。他有时候真的很想打开北渚的脑袋看看,那里面到底是装着什么,他能一门心思全在没有意义的情爱之上!   如果是他有北渚的能力,能够从大地之中获取灵力,早就混成一方大能,割据一片天地,享无边自由了。何至于将自己混到如此狼狈窝囊的地步去!   图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压制住胸口升腾而起的鬼火。   “好啊,我观星台庙小留不下你,你要去便去。”图南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丢给北渚,道,“此物可助你顺利出宫。不过,我劝你,你最好别将自己玩死了。”   “谢了!”北渚对他点点头,口中说着没有什么诚意的“谢谢”,眼睛却早盯着议事殿的方向,生怕再一次错过叶秉烛的身影了。   图南回到观星台,隐生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样,丧眉搭眼又怂着手脚,怯生生地看着图南。   如果图南这个时候厉声骂他一顿,那还证明此事并不严重。隐生最怕的就是图南一言不发地垮着脸,那证明他一定是酝酿着很大的火。   都怪那个北渚太过于狡猾,竟然利用他们雪鸟天性爱花的本能!现在好了,他花没看到,还惹怒了师傅。   “那个,师傅……”隐生试探着开口。   图南瞪了他一眼,没什么好语气地说:“何事?”   隐生见图南还愿意搭话,绞尽脑汁憋出了一句话:“就这么放北渚走啊?”   “怎么,你也想走啊?”   “不是不是!”隐生赶紧摆手,急得都快指天立誓表明忠心了,“他不是对师傅有用吗?我怕放他走了,会影响师傅的大业。”   “哼,与他这样的废物,能谋什么大业?”图南不屑地扯起嘴角,“只要他乖乖地不死,不与我找麻烦,等到缚神网破的那一天,便是助我完成大业的时候!”   隐生不明白图南的意思,却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满满的恶意。   而另一头,北渚在甬道边等了没一会儿,便见到一道着绿色官服的人影出现,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唤到:“叶秉烛!”   那人的身形一顿,却没有停留,直接走了。   他很明显是认出了自己的声音,却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吗?北渚心中既是恼怒,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憋屈。他在脑子里无数次幻想过他们再次相见的场景。或许是相拥而泣,或许是喜极而泣,或许是在一起说着过往的事情……再如何,也不应该是形同陌路吧!   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绕了那么多弯路才找到叶秉烛,结果他还好,竟然不理不睬。   北渚上前去拉住叶秉烛,道:“你别装作不认识我,我是墙子!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站在这里?”   叶秉烛垂下眼,与北渚对视。他的身量的确长高了不少,比北渚都高去了半个头。   叶秉烛启唇,淡红的嘴唇碰撞,吐出几个字:“那又怎样?” 第89章 龙毒遗事   那又……如何?   北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叶秉烛能说出来的话,在认出来他之后,在知道了他所耗费的心力之后?   依然满不在乎吗。   这还是那个会永远与他并肩而立的南风,是那个会全然信任他、能将神魂与他交换的叶秉烛?   都说没有对比就不会有差距。过去那些北渚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忽然便成了奢求。   “你怎么了?是我啊,我是墙子。”北渚伸手拉住了叶秉烛的胳膊,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晃晃他的脑袋。   叶秉烛却撇开北渚的手,别过脸去:“我知道……但你是妖鬼。”   北渚一愣,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答案,轻声道:“我是妖鬼,如何?”   叶秉烛冷笑一声:“如何?人妖殊途,你我在一处,必皆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可你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是妖鬼,三年前你就知道!”北渚话音一顿,脑中灵光乍现,骤然明白过来,“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吗?”   叶秉烛淡然道:“没有,是我自己想通了。”说完,他再也不看北渚一眼,径直离去。   北渚立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愈来愈远,心中忽然生出一阵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闷痛。   难道他是忽然就成了妖鬼吗?难道叶秉烛三年前不知道自己是妖鬼吗?何以这一次,便要决绝地推开他?   不得善终……北渚想到了千年前他们的结局,的确算不得善终。还有这千年来,南风一次次轮回,一次次触壁而死,也的确算不得善终。   逝去的不可追,但来者还有希望,他想要改变南风的命运,也不想要这一世的叶秉烛再一次重蹈覆辙。   但当年文昌究竟对南风做了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   而叶秉烛,三年前倒还不忌讳他的身份……何以现在却如此确定,他们之间不得善终?北渚心头一动,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定然有人给他说了什么。而且这个人,身份昭然若揭。   知晓叶秉烛就是南风,会与他说三道四的人,还能有谁?   北渚冲回观星台,却被道观外的小道童们拦住。他们对这个图南护法刚领回来的小道士漠然以待,冷声道:“护法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北渚左右看了看这些人族,道:“他想不见我,就能不见我?”说罢,竟靠着蛮力推开了把守的四个道童,一脚踹开了道观厢房的门。   他虽灵力不济,但也算有一身力气。   道童们被推搡得趔趄,有个还直接跌坐在地,见他硬闯了进去,都骇然变色。北渚见图南的厢房内一切都井然有序,书籍、道袍、桌案都干净整洁,夸一句窗明几净都不为过。房中还有一副金线勾勒的屏风立着,分出了隔间。那屏风上绘着一座高山,山上一株耸入云霄的树木参天而立。北渚越看越熟悉,猛然惊觉这不就是建木神山?而那树下,还精细地描绘着云带飘绕、姿态各异的神明。他们正在饮宴,高举杯樽,祝祷着上位的神明。   北渚没心思详细查看,绕过屏风,进到内室。   室中,图南正在静心打坐,双目阖着,神态安祥。而在他的身边,一只雪白的狐狸似是受到了惊扰,猛地蹿起,跃出了窗户,毛茸茸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了。   那只狐狸的气息,北渚觉得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而图南则慢慢睁开了眼睛,挥手让跟着闯进来的道童们退下,转而好以整暇地看着北渚,毫不意外地微笑:“你不是说,你要走,迫不及待要去寻叶秉烛吗?怎么又巴巴地回到我这里来了?”   北渚不想与他虚与委蛇,直接道:“你是不是与叶秉烛说了什么?”   “是,”图南大方地点头承认了,“难道有什么是忌讳,不能说的吗?”   “你给他说,与我在一处会不得善终,是不是?”   图南眼睛微眯,目光闪烁,没有直接回答北渚的话:“三年前,你破了不能伤害人族的禁制,受到反噬而消逝。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叶秉烛也应该很快就会死的。”   北渚紧蹙眉头,黑色的瞳孔里蕴着怀疑,秀气的脸在昏暗中也朦胧:“怎么……”   猛然间,他想起来了。当年,因为那场关于“叶秉洲”的闹剧,叶秉烛中了龙毒。他当时与稷玄说好,会帮稷玄解开咒锥,让稷玄给叶秉烛解毒。但现在想想,这三年他直接消失,按照稷玄的性格,定然不会履行约定,给叶秉烛解药。   图南见北渚脸色难看,料想他已经想起来了当年的因果。他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我,叶秉烛早就因龙毒发作而死了。至于不得善终的话,可不是我说的。兴许是他自己明悟了也说不准。”   发生的事情太多,北渚早就将当初龙毒之事忘在脑后。现在他明白过来,又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是图南救了叶秉烛。   北渚想起来方才跳窗而逃的那只狐狸,也回忆起来它是谁了。   “方才那个是阿璨?”   “亏你还记得他。”图南道,“我的生命很漫长,总得养些小玩意儿,比如隐生,比如阿璨。当初他贪玩,逃出去却被人骗了,附在被掏空了脑髓的尸体里,搞得自己人不人、妖不妖的。”   北渚心中一片唏嘘,他沉默很久,才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还是多谢你。”   “什么?”图南明知故问。   北渚扯开了嗓门:“多谢!”   “既然承了你一句谢,那我便多提点你几句。”图南慢条斯理的,还真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样子,“你别以为你什么都不做,便可以与叶秉烛高枕无忧。他身负诅咒,而你……也不过是个囚徒。你们要真的想自由,恐怕还得费一番力气。而且,他的诅咒每二十年一轮回,细细算来,他今年,已经十九了。”   还剩一年,就是应劫之时。   北渚一定要打破这个诅咒!   他们之间,怎会是不、得、善、终?   “我知道了。”北渚应道。   “你要走要留,我都不拦你了。”图南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将身上的褶皱拉得平整,“我再多嘴一句——如今京城之患,与三年前叶秉洲之事极其相似,恐怕背后是一人所为。” 第90章 倾吐心意   三年前关于叶秉洲的死,到现在都无法得到定论。因为害死他的东西,是妖鬼。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份,即使是真相,但也给百姓留下了丰富的谈资。   而远在边关的叶临渊将军,则完全没有表态。听当初去传讣告的官员回报,叶将军竟表现得极为冷静,只是沉默了很久之后,留下了一句“望接尸身归家安葬”。   全程一句话都没有提到叶秉烛,仿佛叶秉烛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其实当时北渚和杨絮对于此案也有诸多疑问。妖鬼不能现世害人,这是由天帝留下的结界所决定的。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妖鬼能够强大到突破结界,伤害阳面人族的性命。   但这个害死了叶秉洲的妖鬼却做到了。他不仅掏空了叶秉洲的脑髓,甚至附身于他,继承了对方的记忆、操控着对方的身躯。   现在,图南说,如今的京城之祸与三年前的案子极其相似,主谋也应当是同一人。   到底是谁?   北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人——池安。当初这个怪胎立志要将人与妖鬼结合,北渚只当他是发疯,是痴人说梦。   不知道他想做的,是否实现。   此时此刻,皇宫的午门。   午门是连接皇宫与御道门楼的地方,往内是九重宫阙,是天家威严;往外是御道绵延,是烟火人间。   叶秉烛站在午门的门楼下,不言不语,也没有再往前。此处的红墙碧瓦都巍峨庄严,如皇家威仪般凛然。楼脊上的走兽,都是人间不可奢望的华贵。楼下有三孔门洞,他的身份,只能行走于左侧。   今日阳光很好,未时,明晃晃的阳光将广场晒得滚烫,哪怕只是看着光投下的斑驳,也会目眩神迷。   三年前,此处极尽繁华,只为送奕河公主远嫁。彼时的情形仍在眼前,仪仗、繁花、红绸、礼乐,还有……那场刺杀。后来叶秉烛常常想,如果当时他和墙子都没有参与那场和亲送行,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之间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直到,直到他看到了他们之间过往无数次的结果。   触壁而死,血染红墙,道行散尽。   原来不管怎样,都是不得善终。   “叶大人?”送他来的车夫见叶秉烛久久不动,颇为狐疑地上前躬身请示,“咱们是走,还是要等着其他大人?”   叶秉烛面上是一贯的冷然,他敛眉低目,想到自己说过的话,微不可查地叹口气,道:“走吧,他不会再来了。”   “他?是何人,可否需要小的去寻?”车夫殷勤问道。   “不需要,走!”叶秉烛头也不回,向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而去。车夫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少问多做的道理,疾步跟了上去。   叶秉烛掀开马车的门帘,抬脚正要上车,可随着门帘的升起,车内的情形却让他定在原地。   他的马车不似寻常官员的奢华,车内没有铺着锦缎软垫,仅包着一层薄薄的布垫。里面空间有限,进出都得躬身弯腰。坐着时,腿只能憋屈地蜷着。此时,正有一人正憋屈地蜷着腿,坐着马车里冲着叶秉烛笑。   他笑起来时,和三年前没有任何区别。眉眼像是拂破冰面的东风,让人忍不住想要将那缕风吹入襟怀。北渚神情却狡黠,像是无声地说:“你甩不掉我的。”   “你怎么……”叶秉烛顿住,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他的心头却在见到北渚时,乍然生出些不可控制的隐秘的欢喜,即使他不断在心中警告自己。   可欢喜是人之常情,如何能控制得住呢?   “快些进来吧!”北渚却不给他犹豫的时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人拖进了马车里。   那车夫吓了一跳,只看到从马车里伸出一只骨肉匀亭的手,直接将他们大人给拽进车厢,车夫连忙问道:“叶大人,你如何了?”   “无事,驾车。”是叶秉烛镇定的声音。   车夫以为是叶秉烛要等的人早早就候在了车里,只管按照自家大人的吩咐行事。不过,也不知是哪家大人,这般没有礼数。哪有不打声招呼就钻进人家车厢里去的道理?   马车行驶起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倒不是京城的道路不平,而是这马车实在脆弱,一路都是“嘎吱”作响,叫人听了都怕多走一步便会散作支架。   北渚与叶秉烛相对而坐,得意又神气地看着叶秉烛,嘴角还有一抹笑意。   叶秉烛率先沉不住气:“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谁准你上我的车?”   北渚却不恼,背倚在车厢壁上,双手盘在胸前:“难道不是你在等我?”   北渚方才可看到了,叶秉烛嘴上说着什么不要再相见,不得善终,可实际上还在午门外巴巴地等着他!   哎,看来他这三年也没什么长进,还和以前一样,想要什么都偏不说,偏要装作无所谓的死样子。   不过,谁叫北渚……叶秉烛退一步,他便进一步就是了。   “谁在等你?”叶秉烛下意识反驳。   “哦?你不是等我,那还能是在等谁?”北渚沉吟着,“莫不成你还有其他相好?”   “我哪里来的其他相好?”叶秉烛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你也不是!”   北渚见他故作镇定,可耳朵却慢慢红了起来。他心中忽然就软成一片,甚至想,如果没有什么诅咒,没有什么束缚,他们两个都只是普通的人族,那该有多好呢?   人族的寿命短暂,他们要什么都不用在意,抓紧每一刻,只做让自己和对方欢喜的事情。   车厢摇晃,窗户上的布帘时不时飘起,车外集市上的繁华若隐若现。他们都想到了那年一同在集市,他们同吃一个红墙石头糖。   叶秉烛的嗓音软了下来:“墙子,你回去吧。我窥见过我们的结局,都不那么让人欢喜。与其耗费时间精力,却只得到这样的下场,不如一开始就不要靠近,说不定这样才是化解悲剧的最好的……”   他话还未说完,车轮不知是碾到了什么东西,陡然一阵剧烈的颠簸!   好时机!   北渚心中暗赞一声。他早就不想听叶秉烛那些无用的废话了,眼睛盯着他喋喋不休的嘴,装作被颠得飞了起来,然后目标准确地撞向叶秉烛的怀里!   叶秉烛只觉车头一震,赶紧扶着车壁,稳住身躯。可他还未反应过来,忽然眼前一黑,紧接着一道温热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他唇上一软,如触到春水,层层涟漪随波荡开,直蕴到了心中最柔和温软的地方去。   心脏几乎是骤停了几秒,然后死地求生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胸膛都快被那颗心子冲得生疼。他的视野昏黑,几乎全然被那张思念过无数次的脸占据。   叶秉烛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其他,一动也不敢动,手却下意识扶住了北渚的腰身。   这是他在最隐秘旖旎的梦里都不敢肖想的场景,此刻竟然成了真实。   不,现在才是梦吧?其实墙子根本没有回来过,眼下一切都只是他这三年里幻想过无数次的奢梦。   北渚精准地尝到了叶秉烛唇上的味道,如他人一般,好像还带着甜。况且还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尽说些不好听话语的嘴。可谓一举两得!   “大人,方才小的没注意,碾到了路上的石头。你没事吧?”车夫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拉扯着叶秉烛几乎快要飞走的神智。他推了推北渚的腰,示意他松开。   可北渚却打定了主意不轻易松手,他甚至双手扶住叶秉烛的肩,用力将距离再拉近些。   叶秉烛眼睛都瞪大了,他一会儿想若是车夫掀开车帘看到会怎样;一会儿想即使看到了又能如何;一会儿想,墙子一定是故意的,因为车身就算颠簸,却也没有剧烈到能将他颠飞起来;一会儿又想,他的唇,好软……   所幸车夫还知道不窥探主家隐私,虽然没有回应他的话,但……里面两道粗重的呼吸透过车帘传了过来,证明俩人还没被马车颠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北渚才不情不愿又颇有成就感地起身。他也不管车内窄小,硬要和叶秉烛挤坐在一起,十分刻意地说:“真是颠簸啊!”   叶秉烛:“……”没有揭穿他。   北渚这回如愿看到了叶秉烛红透了的脸颊,他们挨得极近,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给对方。   “叶秉烛,”北渚轻声唤他,然后说,“别想那些了,我们就在一起吧。”   叶秉烛偏头看他,眼中晦暗不明。   北渚又道:“再不相见,不是化解悲剧,而是逃避。我们一起改变命运,破解那些狗屁诅咒才是。”   见他依旧不应,北渚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那句千年前、三年前就应该说出的话语。   “我其实,很喜欢你。”   这一刻,叶秉烛耳中有嗡声长鸣。   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瓦解,又被人温柔地捡拾起来,拼接完好。他忽然想,那么多世,如果命运的终点注定是死亡,他何不放肆一场。   他从未得到过想要的,人间从未善待于他。让他再赌一次吧——不论结局,只要墙子一如此刻,那他便不会输。 第91章 登堂入室   马车晃悠悠地停在了官家的馆舍外。此处是为那些在京中无房屋田地,没有一处栖身的官员提供住所的。不过,这里大部分官员都是短住,因着如是进京述职,不日便会离开;如是长久在京为官,朝廷会有官邸,且俸禄也不低,不消几年便能购置房宅。   所以在馆舍里长住的,要么是官位不高,要么是出身贫寒。而像叶秉烛这样,大将军之子,却官位不高,长住馆舍的,从来未有。   就连岳凛,都已经在京中置办了宅邸,甚至还娶了一房妾室。   与叶秉烛同住的,都是在翰林院任职,出身又贫苦的几位苦读书人。他们平日里见叶秉烛一身孤傲,就少与他走动。叶秉烛也乐得悠闲自在。   车夫勒着马绳,停稳马车,恭敬道:“大人,馆舍到了。”   门帘很快被掀开,车夫却率先看到了一张陌生的秀美的脸。这张脸与马车内的昏暗融在一起,神情中的得意和狡黠便更鲜活三分。他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蓝色的道袍,不过头发却不曾扎方巾,只是随意地用一条浅青色发带束着。   “这是……”虽然早已料到,但车夫还是呆愣一瞬,想不起这是哪位大人。   看打扮,不像是当官的。看长相,倒像是哪家的风流公子跑出来了。   那人率先跳出马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头抬手,似是要接叶秉烛。   车夫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很难想象那个一贯冷然如雪的叶大人,会扶着别人的手踏出马车的画面。   果然,叶秉烛根本没有牵住那只手,只是自行踏出了马车。   好好好,叶大人还是正常的。车夫莫名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他更加惊恐地倒吸一口凉气——为何叶大人的脸红透了,连脖子都透着红色!   “咳!”叶秉烛重重地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将银两递给车夫,“你回去吧,多谢。”   车夫晕头转向地接过银钱,还不忘道谢,颠颠地走了。   叶秉烛打发了车夫,回头却见北渚已经先一步到了馆舍之外,拍打着大门,丝毫不将自己当作外人。   门房来开了朱红色的大门,见是个生面孔,但他平日里接触的达官贵人何其多,行事稳妥圆滑,又见叶秉烛在不远处,很快明白过来:“是叶大人携友归来?”   叶秉烛上前,道:“何叔,辛苦你了,这是我朋友。”   门房何叔笑了笑:“这还是叶大人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快些请进吧!”   叶秉烛在前,北渚紧随其后。   馆舍本来就是为在京的官员而修,故而比寻常宅邸要恢弘大气许多,只是少了些人情味。幸而此处常住的不多,叶秉烛还能独占了一间宽敞的房屋和小院。   路过时也有几个凑在一起闲话的官员,都遥遥对叶秉烛点头示意,至于这个一向冷漠孤傲的同僚为何带了外人回来,还是个道士,他们并不感兴趣。   两人一路无话,安静得好似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北渚知道这人是在逃避和拖延,虽然他将自己领了进来,却一直没有回应过他一句话。   分明方才与那门房还能有说有笑!   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心中憋了多年的话,如果不趁热打铁,叶秉烛或许还真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终于到了无人处,北渚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叶秉烛推到墙上,双手抵住墙,不许他有回避的可能。   “做什么?”叶秉烛被突如其来的发疯给搅扰,却没有生气,眼中没有波澜,垂眸看着北渚。   此时他们极近,呼吸间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北渚扬着头,直视叶秉烛黝黑却明亮的眼睛。他身量虽不及叶秉烛,可自认气势十足,有难以叫人忽视的威武。   可叶秉烛却忽然想到了曾经在街市上见到过的猫,窥视着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还会炸起浑身的毛,让自己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实际上被唤声“咪咪”就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扯呼噜。   “方才我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北渚声音压着,带着胸腔共振的含混。   “说的什么?”   北渚一听,差点被气得跳起来:“就是,就是别闹了,咱们俩好好过日子!”   叶秉烛见状,心想,这样跳脚的模样,就更像了。   “你方才说破解诅咒,”叶秉烛盯着北渚,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变化,“你知道我每一世的结局,对吧?”   北渚道:“我知道,但是那又如何呢?如果因为知道结局,便从来不敢开始,那才是真正的犯傻。”   “那我死了呢?墙子,你知道的,我活不久了。”   北渚毫不犹豫:“我不会眼睁睁看你死。而且,哪怕你死了,我还活着,我会等着你的下一世。等那个时候,我第一时间找到你,缠着你,你休想摆脱我!”   这就是他要的答案。   叶秉烛眼中盈然有泪,他过了很久,终于郑重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好。你别忘了你今日说的话,也永远别反悔。若是你敢反悔……”   叶秉烛还未说完,北渚先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对方的腰身,嘴唇还颇有心机地扫过叶秉烛的脸侧——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这人看着一本正经,他实在不好意思再下手。   正在叶秉烛犹豫是推开北渚,还是抱住北渚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夸张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叶兄,你这这这……”   二人回头去,见在连廊处,立着一个白衣书生。他怀里抱着几卷厚厚的书册,正满眼不可置信又隐隐带着兴奋好奇地指着他们。   还不等叶秉烛解释,他手中的书卷便滚落在地。来人踉跄着后退几步,指着叶秉烛,又指着一身道袍的北渚,嘴里念到:“叶兄,你这光天化日,搂搂抱抱,不成体统,有伤风化!而且还是个清净无求的出家人……天呐,我们翰林院如何出了你这么个人才!”   叶秉烛颇为无语,看着对方半真半假地嚎叫,半晌才道:“张陵枫,别装疯卖傻,你的风流韵事早传遍了京城。你来馆舍作甚?”   这人虽与叶秉烛一样,是个闲职,翰林待诏,但张陵枫却不似叶秉烛一般拮据。他的父亲掌管户部,家中最不缺的便是银钱。不过,张陵枫志不在为官,挂个闲职也是为了他爹脸上好看。他一心只想寻花问柳,逍遥快活。   “宫里的人将这些卷宗送到了翰林院,说是给你的,十万火急。我既是你最好的兄弟,也是共事,免不得顶着烈日与你送来。不曾想来得不巧,搅扰了叶兄你的好事啊!”   说完,张陵枫还冲着叶秉烛眨眨眼睛。平日里这个叶秉烛是多么正直不阿啊,结果私底下竟然是这般模样!   不仅是个男人,还穿着道士的衣服!看那制式,像是观星台的人。观星台的人可不能随意出宫,难道是叶秉烛私底下去寻裁缝按照观星台的制式做的道袍……玩这么刺激的吗?   张陵枫实在好奇能将古板无趣的叶秉烛勾到手的人,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可叶秉烛却牢牢地挡在那小道士面前,根本不叫他多看一眼。   当真小气。   “多谢张兄。”叶秉烛没什么诚意地道了谢,立刻道,“既然已经送到,馆舍简朴,我便不多留了。”   张陵枫知道他这是赶人,也不恼,笑了两声,忽然高声道:“小道士,下次随叶秉烛一道与我喝酒,我与你讲关于叶秉烛不可不知的二三事!”   说完,趁着叶秉烛赶人之前,张陵枫一拂发带,将散乱的头发拨开,自认潇洒地离去。 第92章 诡物夜袭   卷宗,自然是关于近日京城中诡异的野兽伤人案。   夜深,案头烛火已经续了一回,叶秉烛翻看着卷宗,手中朱笔还时不时地勾画或是在纸扉上批注,心中也梳理着几起案子之间的关联。   最开始,案发的地点大都在京郊,受害的也都是入山伐木砍薪的樵夫。虽然他们口中所说,那袭击人的怪兽形貌各异,但相同的却是这些野兽造成的伤口皆是人的齿痕。   但如果,受害的范围只在京郊,或许也不会传到贵人们的耳朵里了。自数日前,城中也出现了野兽袭人之事。数名更夫被咬伤,甚至前日有一人被撕咬至死,直至白日尸身才被发现。   这些野兽,来去异常灵敏矫健,竟无一只被抓获,更无一只被受害者之外的人瞧见。   如果它们潜入皇宫……后果不堪设想。   调动京城卫,那一旦宫中出事,谁能担责?若不调动京城卫,谁又有能力排查京师,搜寻这些牲畜的踪迹?   叶秉烛撂下笔,将卷宗丢在一边。难怪这差事能落在他头上,算是件吃力也未必能讨好的苦活。   北渚听到“啪”的一声,是笔杆碰撞笔托的脆响,他抬起已经困到满是倦意的眼睛:“不看了?睡觉?”   叶秉烛沉闷道:“睡觉!”   北渚当即起身,毫不客气地往里屋去,一边走还一边解自己的腰带。   叶秉烛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他对着已经脱得只剩一件里衣的北渚,别过头去,可视线却忍不住往北渚身上飘。方才那什么野兽,什么宫廷之事,一时间竟全然记不起来。偏这人衣服也不会好好穿,嫌热似的,扯开了襟口。登时,胸膛便乍隐乍现。   北渚理所当然:“不是说睡觉吗?”   叶秉烛连连点头。北渚都如此坦荡,自己扭捏却还显得心中有鬼似的。   叶秉烛却不知,此时北渚心中暗喜。他过去浑浑噩噩时,在皇宫中呆了数百年,自然常与杨絮一同钻进帝王的寝殿“观赏学习”。两情相悦之人,如何发乎情止乎礼?他颇为心机地调整了领口的弧度,让衣襟的阴影投到恰好的位置上,更显身形矫健,胸膛魁梧有力。   很好,就是这个姿势。   可待北渚心满意足进到里屋,顿时傻眼了。   这一张小竹床,躺一人都只能算勉强容身,怎可能睡得下两个人?   “你们当官的都这么艰苦?”北渚指着小床,满脸可不思议。   叶秉烛道:“馆舍都是给尚未成家的官员暂居之地,自然要艰苦些许 ”   “我看是修屋子的人贪墨了吧!”北渚看这小床可怜兮兮的,“连以前在含凉殿,我做太监时住的那个房间也不如!”他的心血全白费了!   北渚恨恨地整理好衣领,就差将脖子都遮严实。   叶秉烛道:“我之前便说了叫你别跟来,你却不信。馆舍的房屋有限,只怕你是得睡地上喽。”   北渚暗道,睡地上有什么可怕的,过去一千多年,他还吊在天上睡呢。   “要不,我们离开京师吧。”北渚忽然说道。其实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他想试试,这一次远离京师,远离朝堂,远离为官的一切,叶秉烛还会不会走上触壁而亡的命运。   可叶秉烛却苦笑一声:“远离京师?你以为我是为何一直在京城?我是叶临渊大将军留在这里的人质,一旦他在边关有叛逆之举,君王就会以我的人头来警醒他。况且……我离开京师,还能去哪里呢?”   “我们去哪儿都可以!去边关,你长大的地方,不行吗?”   他长大的地方……叶秉烛蓦然想到了熊熊烈焰,想到了倾颓的房屋和恐惧的嘶吼。他长大的地方,早就是一片灰烬了。   他曾在血泪和烈火里发过誓,一辈子不会再回到那样的鬼地方去。   “别说这些异想天开的话了,明日的事情,谁又会知道呢?”   叶秉烛终结了话语,从柜中抱出卧具,打算铺在地上。可谁知他回到床边,却见北渚将他的书案给搬了过来,拼在了床榻之侧!   叶秉烛视线下移——因为书案不够高,北渚还很“机智”地将他的几本书给垫在了下面。   北渚不客气地接过了叶秉烛手中的卧具:“果然是方法总比困难多!”殷勤地铺好,拍了拍,他还准备去吹蜡烛,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快睡吧,睡吧!”   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我别有所图”几个字了。   烛火灭,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万家灯火不会映照到此处来,这是叶秉烛在这里居住的三年里早就明白的事实。   可此刻,如影随形的寂寞也消退。他的身侧竟躺着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   胸膛中有一股温暖的热流在缓慢流淌,涌入心脏。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安然填满心口。   然后,在一片黑暗中,他发现有一只手试探着,触摸到了他的。   叶秉烛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且看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   “叶秉烛……”北渚很轻地唤了一声,“你睡着了吗?”   “没有。”   叶秉烛的回答给了北渚莫名的鼓励,他又不动声色地挪近了些,又找补道:“你冷吗?贴着我会暖和一些。嗯,我也有些冷。”   此时早已是春末初夏,哪里有寒冷一说。   两人胳膊抵着胳膊、腿抵着腿,不消几息,北渚手心便满是汗水。他等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翻身而起,一把扑到叶秉烛身上。   可与此同时,叶秉烛竟心有所感一般,搂住了北渚的腰身。北渚愣了一瞬,紧贴着叶秉烛的胸膛,心中暗道,这小雀鸟是欲拒还迎还是欲迎还拒啊……   他的耳朵就在叶秉烛唇边,温暖干燥的气息吹拂过来,让北渚心中有些痒。他忽然很想摸摸叶秉烛的唇,再摸摸他的脸。   下一刻,叶秉烛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刻意压低的哑。   “别动,上面有人!”   北渚脑子懵了片刻,没理解似的,发出一个单音。   “啊?”   有人就有人吧,说不定人家就喜欢半夜登屋顶晒晒月亮呢。   叶秉烛重复一遍:“屋顶上有东西。”   北渚这回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而同时,一股怪异的气息也从屋顶上飘摇而下,钻进屋子里。   腥臭,腐烂,还有专属于妖的诡异气息。   “是你要抓的野兽!”北渚笃定道。   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个时候过来!还要不要人好好睡觉了?!   “看它要做什么。”叶秉烛说完,又屏息凝神地关注头顶上的动静,似乎全然没有记得自己的手还箍在北渚腰上,两人还紧紧地贴在一起。   北渚心中哀叹,真是甜蜜的负担。   头顶上的砖瓦传来被踩动的清脆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而且从瓦声来看,那应当是一只四足着地的牲畜。   如果不是这冲天的妖气,北渚都要怀疑那就是一只夜猫了。   忽然,头顶的动静消失——门边传来“咚”的一声,是它着地了。   “吱——”房门推开,声量小到不会惊起任何人。   可下一刻,劲风陡然生起,直冲床上两人而来!   “小心!”   叶秉烛早有准备,用力推开北渚,让他借力躲远,而自己也顺势翻滚,落在了床尾。   “嗷——”那牲畜一击未中,发出恼怒的低吼。它在黑暗中轻轻嗅闻,判断并寻找自己的目标。   北渚灵力不济,但力气还是有的。他随手扳断了桌腿当作武器,还趁乱点燃了蜡烛。   可怜兮兮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摇晃晃,映照出一片暖橘色。但一点儿光线也足够两人看清冲进屋子里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北渚向床上看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怎样一种怪物啊——   那畜牲如猫一般紧缩着身体,摆出一种随时会发起袭击的姿势。它的后腿也如猫一般,被黑色的毛发覆盖,一条粗如碗口的尾巴警觉地垂着。可是,这牲畜的前半身,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的两手如猫的前肢一般着地,指甲又黑又硬。结实的人一样的胸膛上生着黑色的鬃毛。他的头颅上,没有头发,取而代之的也是牲畜的皮毛,可面容却依旧是属于人类的脸!   它……他在迎向烛火时眼睛微眯,黄色的瞳孔收缩,竖了起来。麻木的脸上除了杀戮,看不出任何情绪。   “呕!”叶秉烛胃中一阵翻涌,险些吐了出来。这牲畜身上带着浓重的恶臭,像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一样。   它眼睛微眯,目光终于锁定到了北渚身上,手掌缓慢地调整姿态,身子压低,浑身的肌肉鼓胀起来,无限的力量酝酿着一瞬的爆发。   “叶秉烛,快走。”北渚盯着它,慢慢后移,嘴里轻轻地对叶秉烛说道。幸好它的目标是自己,还能给叶秉烛机会逃离。   这幅身躯只是自己的一个化身,死了也无所谓。但叶秉烛若是出了事,北渚想都不敢想……   “不行!”叶秉烛急切起来。上一次,他眼睁睁看着墙子死,已经够他摧心剖肝。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第93章 制服异兽   野兽麻木的脸上肌肉抽动,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表情,却是人族绝不会有的最原始的凶残与弑杀。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北渚,像是已经锁定了属于自己的猎物,黄色的瞳孔微微竖起,里面没有一丝人会拥有的情感。   北渚暗中道怪。之前听说那些野兽伤人案,也没有见记载野兽有固定的目标,所伤之人互相之间也未有关系。怎的今日这只却专盯上了他?   更巧合的是,他今日离开皇宫,当夜就招来了这么个邪物。   不等他想出个结果,心念飞转间,那半人半豹的怪兽陡然发起侵袭。它后足一弯,蓄力而起,如一道闪电一般冲向北渚!   北渚要躲已经来不及,他只觉眼前一花,身体就在巨大的力量之下被撞得后仰。灼热的腥臭的味道笼罩住了他,一只手掌撑在了他的胸口,犹如千斤坠下,险些将北渚的肺给挤出来。   他下意识用手中的桌子断腿回击,混乱之中,锋利的边缘正巧戳进了异兽的肚腹!   “嗷!”   它吃痛地嘶吼一声,松开北渚回身扑咬。北渚这才发现,让这畜牲受伤的不是他手里的木头,而是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把斧头的叶秉烛!   “不是让你走!”北渚嘶吼。   叶秉烛手中的斧头锋刃上还有丝丝血迹,他却浑然不怕,似乎与他对峙的不是一头凶猛诡异的野兽。他盯着异兽,防备着任何动作,却回应道:“你说喜欢我,却连我想什么都不知道吗?”   北渚一愣,此刻,他从叶秉烛的身上,忽然又看到了当年那只毛茸茸的小雀鸟的影子。他们一起走了很远的路,也一起对抗过神族。   他们从来都应该是一起的。   那异兽背上被叶秉烛砍出一道碗口大的伤,鲜血却激发出了它的兽性。它的目标本不在叶秉烛,但野兽复仇的本性让它盯住了他。   它喘着气,还带着人族面目的脸上,满是凶狠与嗜血。异兽踏着步子,趁着叶秉烛分神的一瞬,猛地扑向他,一爪直挠向叶秉烛面门。   叶秉烛正待反击,那异兽凌空的身躯却陡然落下——北渚从它身后,死死地拽住了它的尾巴!   北渚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甩开了异兽,连喘息都来不及,手掌一撑地面翻身而起,然后带着叶秉烛从窗口扑出房间!   他们杀不死这头畜牲,便只能逃了。   两人刚落地,还没爬起身,那异兽就紧随而来!   北渚从来没有想象过,原来人的嘴能在野兽的身上,而且真的能够张那么大……   “墙子!”叶秉烛自知在劫难逃,带着了却最后一桩心事一般说,“告诉你,我想的一直是,和你死在一起!”   无论是三年前,抑或是现在,都是。   那异兽已经到了跟前,两人都无力再挣扎。叶秉烛翻身覆在北渚身上,他们在此刻那么近,第一次跨越了同生共死的距离。   叶秉烛想,就算是一起死,他也要死在墙子前面。三年前看着墙子消散的场景早成了他夜夜的梦魇,他不要再看着墙子再死一次。   “不……”   北渚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他一向是不会哭的,甚至在得知千年前的真相时,亦不曾哭。可现在胸口却像是撕裂了一般地疼痛,死亡的恐惧不值一提,他发现自己更害怕的竟然是叶秉烛死去。   可下一秒,变故陡生!   一道绿色的灵力从远方袭来,准确地击中异兽的眼睛!   那双还带着人族模样的眼睛刹时鲜血长流。   两人下意识看向灵力的来源处,叶秉烛不见任何情形,可北渚却瞧得清楚——是杨絮!   “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杨絮凌空飞来,手中的灵力如蓄势待发的利刃。   “活!”二人相交多年,北渚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杨絮灵力再出,如利刃贯穿了异兽的四肢,将它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嗷!”异兽仰天嘶吼,满面鲜血,当真骇人异常。   杨絮眼中有厉色划过,他上前一步,手中折扇如刀锋一般毫不留情,直接将那异兽的舌头给割了下来!   异兽再难作声,只能仇视地盯着杨絮。   而另一头,叶秉烛和北渚劫后余生,都没了力气,索性也躺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贪婪地汲取空气。   这个时候,北渚才发现,他们的手竟然是紧紧握在一起的。他偏头去看叶秉烛,而叶秉烛的视线也刚好同时与他相接。   北渚心头一动,忽然想到,如果方才便死了,那未尽之言、未了之情要如何言说?人族爱说“及时行乐”,果然是有道理的。   一念及此,北渚对着那好看的绯红的唇便亲了上去。   他本想一触即分,算是给自己一个活下来的安慰。可刚抬起头,后脖颈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大力,将北渚的头给按了回去。   叶秉烛一手扶住北渚的脖子,不让他擅自结束这个由他自己挑起的亲吻。   或许是危机带来的热血还未褪去,北渚只觉得这个吻也是滚烫的。   不,是他和叶秉烛都是同样滚烫的。   北渚睁开眼睛,他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叶秉烛。真是天地造化钟爱,就算是这般近地瞧着,依然觉得这张脸竟好看得要命。   他之前怎么就没有早早地认出来,那个每二十年便来讨债的冤家,是叶秉烛呢?   北渚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唇上忽然一痛,竟然是叶秉烛咬了自己一口!   鲜血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腥甜的,北渚并不喜欢。他正要抱怨斥责,抬眼才发现叶秉烛正沉着眼皮,用一种北渚从未见过的裹挟着浓重欲望的眼神睨着他。   “咳咳!”   十分煞风景的声音。   叶秉烛听不见,北渚却一清二楚。   “你们倒是好兴致,”杨絮张开扇面,挡住了自己的脸,可视线却从扇骨的间隙之中穿透了过来,“可是有人要过来了。”   北渚这次终于推开了叶秉烛。   长夜清寂,这里闹出的动静不小,果然有人来查看情况。   北渚对上杨絮戏谑的眼神,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但别想我这么轻易原谅你!”   按杨絮的了解,北渚说出这样的话,哪怕再别扭,气也会消了。杨絮故作无奈,苦笑道:“我救你是因为不想你死,为了我自己而已,算不得人情。你既然不想见到我,那我便走吧。”   说罢,他乘风而起,单薄的衣袂随风翻飞,勾勒得这柳树精形销骨立。北渚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杨絮便已经彻底消失。   他是怪杨絮的。他与杨絮那么多年的交情,可杨絮却绝口不提与岳凛的事情,好像从未将自己当做过朋友。   “是你的朋友?”叶秉烛虽触碰不到阴界,但心中有了猜测。   北渚没有否认“朋友”二字,只胡乱地点点头。   他们互相搀扶着爬起身,来到已经没有了挣扎能力,奄奄一息的异兽面前。   它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却还在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瞪着他们。   北渚道:“人族只在阳界,妖鬼族只在阴界,两界之间互不可干扰,这是天地秩序。可为何这异兽能伤到阳界的我们,也能被阴界的妖鬼制服?难道……”   难道跨通阴阳已经被实现?!   是池安,还是其他人?   到底这些异兽从何而来,又是被谁指挥着在京师害人?   这时,远处忽然有烛火,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在回廊处探头探脑,看起来胆怯懦弱又笨拙可笑。   “叶兄?叶兄!你没事吧?”   是张陵枫。   叶秉烛道:“张陵枫?你怎的在馆舍?”   张陵枫道:“我爹将我赶出了家门,我没地儿去……哎,这是什么怪物!”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张陵枫举高了手中烛火,终于看清了地上苟延残喘的异兽,当即吓得一个趔趄,腿上一软,坐在了地上。   夜凉如水,再想到方才的动静,张陵枫又是惊惧又是不可置信。一半人一半畜牲,这是个什么怪物啊?!听说近日京城不太平,莫非就是此物作祟?连滚带爬地挪了几步,张陵枫狼狈地坐在叶秉烛脚下,试探着问:“方才是你在打杀这东西?”   叶秉烛:“……”若是他点头,恐怕自己都不信。   北渚道:“是我与他合力制服!”   见异兽进气少出气多,没了反抗挣扎的力气,张陵枫才稍稍安下心。   “好厉害好厉害!”张陵枫抱拳摇了摇,认定了北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又用怪异却莫名同情的眼神看了看叶秉烛,道,“我看你做叶秉烛的相好有些可惜了,呜,做道士也可惜了。如今边关不宁,仁兄你若投军,准能挣个万户侯!”   这人心惊胆战,嘴巴却还是一样讨厌。   叶秉烛提着他的后脖,将人提溜起来,道:“既然你也来了,便去寻个绳子,与我合力将异兽捆了,明日去交差!”   张陵枫一听,苦着脸讨饶道:“且饶了我吧!叶兄,我见不得血,心中也害怕!”张陵枫现在,就万分悔恨。不该在家中与他那古板的老父亲斗嘴,如果不被赶出家门,哪能见着这么晦气的东西? 第94章 祸乱再起   那只异兽被带进皇宫的同一时刻,从边关千里急递来的战报,也送抵了兵部。   彼时,叶秉烛正在宫殿里向徐嵘回禀那异兽的来处。宫殿正中,摆着一副周遭被黑布盖住的铁笼,有沉重的呼吸声从笼中传出。   “叶大人的意思,这伤人的畜牲昨晚夜袭于你,被你与你的仆从给合力制服?”徐嵘坐在高位上,向旁边递了一个眼神。侍候在一旁的袁引立刻走下台阶,来到铁笼前,想要将黑布给揭开。   叶秉烛道:“袁公公还请小心,野兽骇人。”   袁引想着不过区区野兽,能生得如何青面獠牙不成?他掀开了黑布,铁笼中的情形也随之印入眼帘。   半人半兽的怪物蜷缩着,背上的伤口竟已经痊愈大半,而它被刺瞎的眼睛紧闭着,鲜血凝固在眼窝里,结成血痂。   那是一个中原男人的脸!   袁引当即倒退了一步。但他随徐嵘三年,见过的大场面太多,早就养成了不喜不怒的心性。哪怕再震惊恐惧,袁引也能不流露于面上。   他一把松开黑布,将铁笼盖上,回身禀道:“此物果然见所未见,义父请离远些,免受了惊扰!”   徐嵘却不甚在意:“我一把年纪,何须再怕这些?你且揭开,我一探究竟。”   黑布彻底落下,半人半兽的妖物暴露于天光之下。徐嵘没有恐惧,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很久之后,徐嵘沉声道:“此面目,乃我大绥的子民。”   叶秉烛心头一颤,抬头去看徐嵘,却见他已经背过身去,立在高阶之上,摇摇欲坠。那身绯红的太监服制垂在他单薄的身躯上,后背的脊梁骨和肩胛骨都嶙峋地突起,几节骨节尤为突出。   他老了。   叶秉烛却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个高台之上的老人,是真真切切在为大绥而尽忠,也为大绥而悲哀。   良久,徐嵘沉声道:“禽兽怎能生人面?定是用妖邪术法为之!究竟是何人所为,将我大绥子民迫害至此?”   叶秉烛道:“经我探查,此兽脚踝上有一铁环,嵌入骨血,上有文字。”   “何字?”   “是若羌国文字,我寻人译了,乃是写的‘极乐坊’三字。”   徐嵘道:“若羌国?如此小国,怎敢害我泱泱大绥的百姓!我们大绥与若羌有诸多贸易往来,京城市中多有若羌商人。可有查到何谓‘极乐坊’?”   “极乐坊乃是西市的一个声乐之所,坊主正是若羌人。我已经命京城卫前去搜索,现已将坊主押解在外。”   叶秉烛的回答不卑不亢,做事沉稳有章法,明显是有备而来。徐嵘心中对这个年轻人暗自欣赏,喝道:“将那贼人带进来!”   不多时,便有数名侍卫带着一个身束枷锁的番邦男人走了进来。这男人虽然除去了华丽的饰物,但光是他身上的素衣绸缎,泛着如珍珠般温和的光泽,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男人高鼻深目,瞳色碧绿如玉,发色绯红,张口却是利落的大绥官话:“小民见过徐老千岁!”   若羌商人走南闯北,见多了大人物,也见惯了大场面,此时镣铐加身,却还能镇定自若地行礼。   徐嵘见他面色如常,并无半点心虚之色,却先声夺人,疾言厉色道:“你这恩将仇报的蛮人!我大绥与你若羌国互贸,是怜你族人贫苦。你却不知感恩,施展了什么妖术,害我大绥百姓?还不如实招来!”   徐嵘久居上位,此时面色完全阴鸷,眼皮略微耷拉着,像看死人一样凝视着极乐坊的老板。   大殿里安静如死,四周空气如凝滞一般让人透不过气,落针可闻。   那蛮人俯身再拜,道:“千岁明察!你可是说,今早在极乐坊找到的,小民收购的那几头异兽?”   “收购?”   “正是!”蛮人高声解释道,“这些异兽并非出于我手,乃是我从他处收购而来!”   “何处而来?”   “小民走南闯北,见过的奇珍异兽千千万万,唯有这半人半兽的从未见过。半年前,小民回若羌老家,遇见一个北戎人,是从他的手中买到的这些异兽。”蛮人顿了顿,又道,“小民初见时也恐惧万分,但冷静之后又想,小民坊中每日都有表演,但大绥地大物博,万国来朝,京中百姓见识广泛,何等新鲜玩意没有见过,早嫌我那些不入流的歌舞枯燥。我想着或许异兽能在大绥讨个新鲜,所以才买了回来。这还未教好,没有来得及上台,便被大人们搜捕。还望徐千岁明察!”   徐嵘的眼眸一转,看向阶下的侍从,一人暗中对他颔首,示意此人所言非虚。徐嵘早就在私下培养了一批心腹暗探,负责调察监视京中诸事,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他的耳目。   可这些异兽出自北戎,那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北戎对大绥虎视眈眈,现在还用邪术残害大绥子民,着实可恨……   徐嵘正待要再问,突然门外闯进来一个小太监,神色惊慌匆忙,道:“千岁,有急报!是边关传到兵部,兵部又拟来的急报!”   兵部,司掌负责天下兵马调动。徐嵘不敢有误,立即让小太监将信件呈上。另又有两个太监,引着若羌蛮人和叶秉烛退下。   叶秉烛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殿内一阵倒吸寒气之声,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响。   “义父,你怎么了!”袁引惊呼着。   “叶大人,留步……”   叶秉烛还未踏出殿门,就被徐嵘虚弱的声音唤住。   叶秉烛回身,见徐嵘跌倒在阶下,膝盖上有鲜血透过了重重衣衫,浸脏了他的衣袍。   叶秉烛道:“徐公公还有何示下?”   徐嵘被袁引搀扶着坐在椅子上,他的脸颊因为疼痛而频频抽搐,却强忍着,说道:“这封急报,是宜城送来的。你且看看吧!”   叶秉烛不在兵部,本不应越权查看,但既然徐嵘有令,且……宜城便是他父亲叶临渊所镇守之处,他也不推脱,接过了袁引递来的急报。   叶秉烛拆开信封,入目的便是一片潦草凌乱的笔迹,可想写信之人当时正出于何等慌乱的情形。叶秉烛一目十行,只看到最后时,瞳孔骤然紧缩——守城将领叶临渊中伏被擒,不堪受辱,守节而亡。   他的……父亲,叶临渊,死了?   叶秉烛不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自北戎七王子漠渎归国之后,不出两年,两国之间的关系便陷入冰点。宜城与北戎接壤,常年与北戎摩擦不断。   没有人会怀疑战争会爆发,只是没有人知道会何时爆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漠渎狼子野心,不顾大绥恩情,竟发动袭击,夺走了粟城,还险些夺走宜城!”徐嵘紧促着眉头,额间浮现出如沟壑般的纹路,他膝盖上的血已经蜿蜒而下,他却感受不到痛似的,“小引,你立刻去请内阁、兵部几位大臣入宫,我们要立刻商议调兵反击蛮子之事!”   “义父,还是先招太医看看你的腿……”   “是国事重要还是我的腿重要?!”徐嵘断然大喝,嘶哑的声音如惊雷劈开了袁引想说的话。袁引只能躬身,应了一声“是”,便小跑着退下了。   随着众人离开,大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徐嵘和叶秉烛两人。   叶秉烛道:“徐公公还有何事?”   徐嵘对着叶秉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些。   两人离得近了,叶秉烛才发现,这个在传说中翻云覆雨,掌控大绥权势,甚至在很多人的嘴里,是“上瞒君主、下欺群臣”的宦官,其实生了一双很慈悲的眼睛。   “叶将军是个忠臣,朝廷不该疑他。你流着叶将军的血,也是个好孩子,在翰林院是受委屈了。”徐嵘长叹一口气,道,“今日之事,你虽未抓住逃窜在外的异兽,但也有功,理应论赏。”   “分内之事,无须赏赐。”叶秉烛垂下眼睛。   “不过,你如何看待这异兽之事?”   叶秉烛道:“人微言轻,不敢妄言。”   徐嵘神态稍夷:“你但说无妨。”   “只怕与边关的战事脱不了关系。京城刚乱,边关便遭突袭,这绝非巧合。而且,如此异兽,怎么能顺利进入京师……”   徐嵘恍然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于大绥不忠?”   “这只是我的猜测。”   “这也是我的猜测,但我们不得不防。”徐嵘拍拍叶秉烛的手臂,面露赞赏,“当今最重要的,不仅是平定边关之乱,还要查明那异兽之出处!你是个聪明人,又是忠臣之后,我想命你随军前往宜城——既是奔丧,也是暗中调查异兽之事。”   徐嵘能信任叶秉烛,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忠臣之后。这几年叶秉烛在京城无朋无党,孤僻清净,绝无与官员互通之举。更重要的是,他留在京城,是作为掣肘叶临渊的质子。   现在叶临渊已经死了,京城也就不再需要养着一个无用的质子了。 第95章 边塞风起   边塞风沙大,将士战骨寒。   凛冽的风刮过边陲的城池,又吹落城上一层土灰。或许风沙不断侵蚀,总有一日这边关难以攻克、难以逾越的高墙也会成为一堆废土。   现在才九月,南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此处却已温度骤降。风里带着寒冷的意味,北戎人最痛恨也最难熬的冬天就要到来了。   很多北戎人一辈子没有去过江南,也不知道这个时节的南方,应当是一派暖融繁华。绿水绕酒家,碧波映彩霞,是江南随处可见的光景,也是北国永不可见的珍奇。   但是,漠渎想,北国不会有这样的美景,不代表北国之人便见不到。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北国的军队翻过天险玉屏山,踏破边关九城的楼阙,挥师南下。届时,南方大好的土地,都会是他北戎牧马的农场。   有时候,他真的很恨大绥。   他痛恨,那个将他从自己的父母亲族身边以“质子”的名义夺走的国度。他在大绥,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皇城中连一个太监都可以给他脸色瞧。说来可笑,那些人还以为已经用劳什子的礼法感化了他。   如果不是他忍辱负重,怎么能换来归国的机会?漠渎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发誓,他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但漠渎又不得不感叹,他也真的很爱大绥。这个富饶的地方,不用在冬天就死去很多人的地方,实在太美好了,谁会不喜欢呢?   “王爷,外面风大,你披件衣服吧。”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漠渎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方是谁。   陪伴了他三年的,从大绥跟来的女人——陆青容。   披风温柔地盖上肩头,阻挡了凛冽的风波。黑色的布匹上绣着两只展翅的鸟儿。漠渎在大绥呆了十多年,自然认识这所绣的鸟儿乃是大雁。在中原人眼里,大雁代表了忠贞,它们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   不过,忠贞?   漠渎回头看着陆青容,道:“阿容,三年了,又回到故乡,你开心吗?”   陆青容面色一滞,很快又换上了一副笑容:“王爷,你说什么呢?此处是粟城,我的故乡在都城,距离此地千里万里。”   “同是大绥的土地,难道算不得你的故土?”漠渎盯着她面容娇好的脸,研判着陆青容说的每一句话,“还是说,你想本王将都城都打下来送给你?”   漠渎不信这个世上有忠贞,所以一遍又一遍地试探。为什么不直接将这个女人杀死呢?甚至还救了她一命,连漠渎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或许是她还有用,也或许她是在北戎,少数几个知道他曾在大绥过得多狼狈的人。如果连陆青容都走了,漠渎不知道自己该向谁证明,自己真的已经改变了那如草芥一样的命。   陆青容道:“我生在大绥,一直视大绥为母亲,自然不忍母亲受苦。但,我既然三年前随公主和亲于此,又蒙王爷相救才能活命,王爷还不嫌弃我卑贱的身份,予我侧妃之位。我此生已经嫁给了王爷,自然前尘尽却,唯愿夫君事事顺心。”   漠渎一听,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阿容,总有一天,本王会将整个天下打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陆青容没有回应,只甜美满足地笑着,依靠进漠渎怀里。   在漠渎看不见的角落,陆青容面上的笑容渐渐冰冷。她清楚地知道漠渎不爱她,说什么“将天下打下来送她”,只是这个男人如逗狗一样的屁话。主人逗狗,自然是开心时“心肝”地哄,不开心时就一脚踹走。   陆青容原以为随奕河公主和亲,她便不会再过人下人的生活。在大绥时,她是低等宫女,每月俸禄还会被母亲扣去一半,全给了她那无用的弟弟。史书上都写什么“出塞安邦”,是千古美事。她只想着与公主一起到了北戎,做了公主的贴身侍女,必然身份地位不同以往。谁知道,她竟撞见了……那样可怕的事情。   不过还好,上天也算是待她陆青容不薄。现在只需要应付漠渎一个臭男人,总比以前日日伺候别人,看别人脸色过活要好得多。   两人各怀心思所立的城头,正是刚刚才被北戎攻打下来的粟城。此处与宜城相邻,与北戎接壤,也曾是不可被战胜的天阙。   不过……漠渎想到了什么,心中暗暗发冷。此处再难攻,也已经被北戎拿下。   此时,手下一个军士来报:“七王爷,有大王的军令!”   漠渎将陆青容让到身后,垂眼看着他:“说。”   “王有令,命七王速速拿下边关九城,不得延误!”   漠渎冷笑道:“边关九城,固若金汤。能拿下一座粟城已经是耗尽了全力,却要本王如何‘速速’拿下其余几城?”   军士跪伏在地,道:“末将只奉命传令……”   那就是怎么做,北戎王就不管了?   漠渎只觉他那个大哥疯魔了。两年前,老北戎王终于去世,可惜漠渎刚回北戎不久,羽翼未丰,没有能力一争王位。最后是大王子漠瀚杀了下面的几个野心勃勃、不肯服输的弟弟,即了王位。   不过,这人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将小王后,也就是从大绥和亲而来的奕河公主纳为正妻王后。   虽然北戎也讲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但那个大绥的公主,受了多年礼义廉耻的教化,本应当是死也不侍二夫吧。漠渎还以为她会挣扎反抗一段时间,没想到她竟欣然接受了,安安心心继续做她的王后。   顺理成章得,漠渎都以为他们两人之前就有私情了。毕竟,护送奕河公主和亲鸾驾的,就是漠瀚。这一路四个月风雨兼程,如果要暗生情愫,暗通款曲,全然是够了。   可惜,没有从陆青容的嘴里问出些什么要紧的事情。这女人的嘴,比蚌壳都紧。   漠瀚即位之后,还玩上了金屋藏娇那一套,无论是祭祀还是宴饮,都不曾带上奕河公主。漠渎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那个从大绥而来,如娇花一般的小公主了。   漠渎深吸一口气,道:“你回去回禀王兄,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本王只能尽力而为。攻下粟城后,其余几城已然有了防范,且亦在准备反攻,都不是好啃的骨头。望王兄莫急于一时,反给了他人良机。”   那军士也知战场之事急不得,应了一声“是”,便离开了。   待人走后,漠渎反复思量,总觉得不对劲。他对身后的陆青容道:“阿容,王兄近日如此急功近利,只怕事出有因。”   陆青容沉吟片刻,道:“王爷的意思,是担心与王后有关?”   能够让漠瀚王如此丧失理智,贪功冒进的,除了那个他藏在深宫,从不予外人见,护得如眼珠子一般的奕河王后,还能有谁?真不知当初她来,到底是为了老北戎王和亲,还是便宜了漠瀚!   见两人想到了一处,漠渎索性直接吩咐道:“你是李奕河的陪嫁,她过往都是愿意见你的。过几日你准备些大绥的风俗吃食带进宫去,探望探望王后,也算是咱们为解王后思乡之苦尽绵薄之力。”   陆青容顿时明白了漠渎的意思。如果北戎王急于攻下边关九城是因为李奕河,那么从她的嘴里一定能探知些什么。若之后漠瀚以“贻误军机”的罪名来压漠渎,漠渎也能有所准备。   她现在与漠渎是一条船上的人,现在她还不希望这条船沉了。陆青容点点头,对漠渎欠身施礼,转身离开。   漠渎立在高高的城楼上,远望连绵起伏的玉屏山。这山势如屏风,阻挡了北戎人南下的脚步,也将南方的沃土和秀丽山水保护起来。   天道不公,有人生来锦衣玉食,有人生来卑贱如蝼蚁。有人生来在繁华富庶的南方,有人生来在凛冽贫瘠的北方。这就好像是不可逾越的命运一样。   漠渎想,早晚有一天,他要让此间再不分南北。可,他从未想过会这么快拿下粟城。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他的军队抵达粟城之前,此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半月前,漠瀚忽然下令,由七王亲领五万将士南征。漠渎原以为不过又是一次小型战斗,只需劫掠些吃食粮草即可。因为难捱的冬天即将来临,这对游牧为主的北戎来说,是难关。每年入冬之际,他们常与大绥的边关爆发冲突,目的也只是获得些能让百姓过冬的食物。这是两国心照不宣的事情,甚至从不由正式的将领指挥作战。   可这一次,漠瀚却是认真的。   最开始漠渎以为他疯了。冬季是最不利于北戎作战的季节,后续补给如果跟不上,前线如何作战?   可当他抵达粟城的时候,却发现以往固若金汤的城池,却一击即溃。守城将领不知所踪,甚至百姓也早就撤离。   更蹊跷的是,前线传来宜城守将叶临渊战死的消息——可他根本没有与叶临渊正面交锋!   此战处处透着诡异,结合漠瀚讳莫如深的态度,漠渎根本不敢再冒进。 第96章 绿林劫掠   从皇都到边塞,日月兼程,也需一个月的时光。   这一路北上,一出京城,愈走便愈是荒凉。或许生活在京城的达官显贵,根本想不到,同在大绥,却会拥有天差地别的生活与命运。   刚出发时所遇的百姓倒也还好,尚且有衣食,虽窘迫倒也活得下去。但越临近边关,百姓的姿态便愈悲苦,甚至还有拦下马车乞讨、卖身的。   北行的车马即将进入一片绿林,远看去也不知这林子有多深。   北渚按马行在马车边,身体随着马儿的颠簸,衣袖掩盖着的木镯若隐若现。他探头对车里的叶秉烛道:“远处林子里有些人族在探头探脑,我看是图谋不轨。”   普通人族或许看不见,但北渚却耳聪目明,那躲在深林里的人族各个手执兵器,杀气腾腾,绝非是良善之辈。   叶秉烛放下手中的书册,道:“边关不宁,逼得百姓流离失所,有的活不下去,便只得落草为寇。不过我们是朝廷兵马,他们未必敢轻举妄动。如果他们未有动作,官兵也没有发现他们,我们也别多说什么。”   北渚点头,心中道,小雀鸟果然还如当年一般仁慈。   但是……北渚环视了一圈周遭的人马,也未必会比躲在林中的寇匪多。此行是调兵去支援前线,不过大部队在身后,他们这一行人是先遣队,只有数十人,叶秉烛急着回去奔丧,故而在此。   队伍为首的姓齐,斥候出身,生得矮小却极为灵活,两三下便能轻松地攀到树顶,活脱脱一个猴子。他又是队伍的领头,故而队伍里的人都唤他做“齐猴头”。   齐猴头让部队在林外稍作休整,然后动身前嘱咐道:“北方林深,总爱藏些吃人的野兽。不过畜牲倒是其次,最怕遇见落草的贼寇挖好了坑等着咱们。兄弟伙,把兵器都抄好了,若是贼人敢动心思,保管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下面有人嗤笑道:“头儿,我看你是小题大做。咱们又没有贵重之物,只随身带些干粮碎银,能抢到咱们头上?况且我们穿着官家衣服,是摆明了的官军,哪个不长眼的胚子敢拦路?”   齐猴头还未答话,另有一人抢白道:“抢不到金银,说不定想抢个压寨夫人嘞?咱们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娇滴滴的小相公吗?说不定哪个贼匪就是不讲究,喜欢走旱路,也说不定啊!”   此话一出,这些兵痞子都笑成一团。大绥乃是募兵制,只有在战时会招募士兵,再调派将领。只是来投入麾下的将士鱼龙混杂,虽也有一心报国的,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也不少。   这队先行军,虽个个武艺不错,但性子却极粗鄙。他们早看不惯一直坐在马车里的叶秉烛了,只觉这人是在拖累队伍的速度。且一向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他们看来,读书人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之辈,是最好欺负的。哪怕受了气,也只会“之乎者也”地念叨,毫无实质性伤害。   故而编排起来,便更肆无忌惮了。   北渚没听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只听得个“小相公”“不讲究”,模模糊糊地猜到他们是在说叶秉烛。他盯着这些人的面孔,他们扫过马车时,目光中流露出鄙夷和不屑,甚至有的还闪着满是恶意的光。   他们在说叶秉烛的坏话!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子里,北渚当即恼了,想要下马教训教训这些人族。可他刚挺直腰背,马车里便传来叶秉烛冷清的声音:“别管他们。”   北渚不服:“他们在骂你!”   “由得他们去。总归他们再不愿,也得护着我们一路北上,路上少逞口舌之快,待到了宜城,再与他们分说。”   叶秉烛这么说,北渚也忍不下这口气。他这次离开京师,图南送了他一道灵器,乃是一枚楠木手镯。其中储存了些许灵力,关键之时可以调动保命。不多,但应付人族或是逃跑尽是够了。   虽然图南嘴上要强,但还是怕北渚在边关一不小心便死了,那他们之前的努力便白费了。   北渚刚要与他们理论,齐猴头便面露不悦,厉声道:“你们是何等身份,竟敢对叶临渊将军的公子不敬?叶将军镇守边关,若非他,你们早几十年便被北戎人抓去当牛做马了,还能在这里胡咧咧?快与叶公子道歉!”   兵士们不情不愿,但碍于齐猴头的身份,言不随心地对着马车说了声“抱歉”。带头的那人还在小声不服:“叶将军是叶将军,他为国尽忠,死得让人敬佩,可他儿子却是个连马都骑不了的孬种!”   齐猴头一听,当即三步上前,一马鞭抽在那人身上。这一鞭不留余地,既是惩罚,也是立威,鞭子过处皮开肉绽。   挨打的也是个汉子,竟咬着牙一声不吭,只瞪着眼睛看着齐猴头。   “路三,你听不明白老子的意思?”齐猴头骂完,抬头对着众人道,“既然不想休息,那现在就上路。走!”   一行数十人,便这么进了绿林之中。   这边深林依山势而成,道路倾斜,泥泞难行。前几日此处或许刚下了一场雨,地上满是混着泥土的落叶,空气中弥漫着浮尘的味道。   众人都下了马,牵着马按辔徐行。小路刚好能容得下马车同行,但叶秉烛还是下车来,与众人一起行走。   初时,众人还心怀警惕,防备着潜藏在暗处的匪徒。可行了半个时辰,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兵士们也不由放松了警惕。   哪里有猴头说的那么凶险,他们可是朝廷派来官兵,哪个不长眼的小蟊贼敢来劫他们?   况且,他们也没什么贵重之物好劫的。   正当众人想要松泛松泛,聊聊天时,忽然山林中传来一阵又长又尖锐的呼哨。书上栖息的鸟儿随之振翅而飞,树梢不断晃动。   “小心!”齐猴头说完,下一刻,变故陡生!   他们脚下的道路毫无预兆地凹陷,打头的几个连人带马登时陷进了提前被挖好的陷阱之中!   众人刚要后退,突然头顶上兜头浇下来一片绵软细长的事物!一人捏在手中一看,竟是一根绯红的蜈蚣,正蹬着无数条腿儿弓身来咬他!   队伍顿时乱成一团,有人惨叫,有人痛呼,还有人悄悄想要撤身逃走。任齐猴头怎么叫喊,都无人听他的。   关键时刻,叶秉烛反应及时。他抖开外袍,兜头挡在了自己和北渚的头上。那从天上倾泻而来的毒虫没有伤及他们分毫。   叶秉烛的臂弯展开,撑着衣袍在北渚头顶撑开一片天地。北渚下意识紧靠在叶秉烛的怀里,将自己庇护进小小衣袍所能掩盖的空间里,他的鼻息间都是对方熟悉的温暖的气息。   不过,此时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北渚还不想死,他只能抬脚,将企图靠近他们的毒虫都一一踩死。   兵士中有人打了退堂鼓,可逃跑的还未走几步,便被一根长枪搠倒在地。   一片喊杀声从头顶的山坡响起,早已埋伏多时的贼寇终于现身。他们挥舞着简陋的兵器,包围住了众人。   这群贼寇中,缓缓走出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少年。他神态自若,颇为不屑地走到银枪之前,一脚踩住早已气绝的尸体,一手拔出了捅进尸身中的长枪。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暗红色的方巾,将枪头的血擦了个干净。可怪异的是,这沾了血的方巾,被他十分珍重地放进了怀里。   齐猴头毕竟是这群人的领头,虽然自己已经被毒虫咬得半面脸都是胞,却还是撑起气势上前道:“尔等绿林匪寇,可知我们是何人?“   那银枪少年淡然道:“我管你是何人。”   “我们是奉朝廷令,前往宜城抗击北戎的前行官!国难当头,还请诸位弟兄以国事为紧,行个方便。我们也绝不会将此处之事透露出去!”   那包围着众人的贼寇闻言,互相看了看,脸色各异,却没有一人让开路。   叶秉烛凝神仔细打量这群贼匪,发现他们大都面色黝黑质朴,双手生满老茧,脚上也没有穿鞋。但他们的裤脚都挽到了小腿肚,露出结实的小腿来。   说他们是拦路抢劫,可衣着却都破烂不堪,打满补丁,甚至很多人手中的武器都只是一把菜刀。   说他们是土匪,还不如说是一群庄稼汉。可庄稼汉,又何必这般与朝廷为难,甚至听了众人的身份,见了他们的服制,也不曾退却。   齐猴头的一个副手颤着声音道:“我们日夜兼程,身上没有金银,劫我们只怕是赔本买卖,好汉还是回去等有钱的官老爷路过,再留着力气劫他们吧!”   为首的银枪少年说道:“别废话了。我们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管你们有没有钱,我们只要你们的命,仅此而已!”   说完,他一抖银枪,合身扑出,攻了上来。而围着众人的匪寇也一拥而上,打杀过来。   齐猴头被毒虫咬过之后,浑身瘙痒疲软,抵抗也有心无力。他想起也曾听说,道上有些贼人喜欢吃两脚羊,不管对方有钱与否,只想要将人杀了烹成一锅肉汤。他原以为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没想到今天还真给他遇着了!   众军士本来鱼龙混杂,有人还能扛着反击,有的早抵不住毒虫的毒性,昏死在地上,任人宰割了。   齐猴头大恨道:“我有心报国,怎知还未及沙场,便要葬身在这里,葬身在同胞之手!”   他这一声仰天长啸,当真悲极痛极。北渚一听,心中难免不忍。他其实对方才齐猴头出手为叶秉烛讨回公道的举动存了好感,现在听他这么一嚎,当即打定了主意不叫他就这么死了。   那灰衣少年认出了齐猴头便是首领,一挺银枪,直取齐猴头的项上人头。齐猴头无力再挣扎,索性闭上眼睛等死。   千钧一发之际,灰衣少年只觉眼前一道金光划过,他的银枪便再不动挺进分毫!   齐猴头闭目等死,好一会儿没感觉到疼痛。他大着胆子睁眼一看,那枪头都已经抵到了咽喉处,却被一道怪异的金光束着!   北渚调动楠木镯中的灵力,险险救下了齐猴头的性命。   齐猴头又是惊又是怕,连滚带爬地避开银枪的锋芒,躲到了北渚身边。   北渚上前两步,昂首高声道:“我乃是护国法师图南,本不欲与凡夫俗子计较。你们步步紧逼,可别怪本法师不留情面,将用来对付妖鬼的杀招来对付你们了!”   狐假虎威,他还是知道的。   果然,匪寇们一听北渚的话,又见了他方才隔空制住银枪少年的神迹,都慢慢不动了。很快,他们重新包围住了这群官军。   只是,他们都不是恐惧或者忌惮地看着北渚,反而个个面露惊喜之色。   齐猴头真不知这群人图什么。他们看起来气势凌人,可打起来毫无章法,与官军对上,哪怕是受了伤、中了毒的官军对上,也没什么优势,还损失了不少人。可哪怕是这样,他们却依然作势要与官军不死不休。这架势,他都怀疑这群人是反民了!   那少年收回银枪,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情绪。他半是狐疑半是急切地说道:“你真是护国法师?”   北渚毫不露怯:“当然!”   “我不信。”少年道,“昏庸的皇帝一天都离不得念经诵道,怎么可能会让护国法师出来乱跑?”   北渚:“……”   对方见他无言以对,丝毫不见轻视,继续道:“但你会对付妖鬼,可是真话?”   北渚:“这句话是真的。”   “我亲眼所见,所以相信你。”银枪少年顿了顿,上前一步道,“我想请你帮助我。”   方才还是要打要杀,现在却用上“请”了。   叶秉烛道:“你们受妖鬼之困,所以才带着人拦路劫掠?”   少年摇摇头:“不是我,是我们将军——苏卫。”   众人一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苏卫,是已经丢失了的粟城的守城之将! 第97章 粟城风雨   原来这座矮山名唤“枫叶岭”,本是一座无人的荒山,这一伙人逃难至此,占了山头,在山顶上修了屋舍栖身。   北渚不过略一出手,身份登时在众人之中便不同了。他谎称自己是护国法师图南的弟子,此次随行正是为了护叶秉烛的周全。   能调动护国法师弟子的人,那便只有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徐嵘千岁了。   前行部队里的军士们顿时对叶秉烛换了神色,生怕他记仇在徐嵘面前告状似的。   这些埋伏的贼寇见了北渚,如见能救命的活神仙一般。之前还傲然不驯的灰衣少年,甚至单膝跪在了北渚身前:“求神仙救我们将军一命!”   北渚与叶秉烛对视一眼,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自己该如何做。叶秉烛淡然道:“苏将军为何在此处?粟城失守,莫非是尔等临阵脱逃?”   一句“临阵脱逃”,像是触到了众人的痛处,几个贼寇厉声呵斥:“你胡言乱语!我们将军怎么可能会临阵脱逃!若非中了北戎人的阴招,粟城也不会被他们占了去!”   那少年回头肃然地瞪住同伙,那群莽夫登时便哑火了,嘴巴虽还在翕动,却一个音也没有冒出来。   少年道:“我名叫苏青,是苏将军麾下的一名小将。粟城之事,曲折颇多,还请诸位随我上山救了苏将军,我再慢慢说予诸位。”   叶秉烛质疑道:“如今我们人数相当,僵持不下。我们怎知你不是想将我们骗入贼窝?”   苏青毫不犹豫,当即说道:“诸位尽可以将我绑了,如若上山之后有任何人对诸位无礼,你们便先一刀杀了我!”   说完,他还将手中银枪抛给身后的人,双手并拢托出,一副束手待毙、任凭处置的模样。   齐猴头在方才的战斗中负了轻伤,闻言却站出来,道:“不行!我们的任务是去前线的边关九城通报消息,不可迟了一步。战事如有延误,我们没人能担责!”   他说完,苏青冷然一笑,道:“我现在是好好地请你们。如若诸位不愿意,我等就算拼上性命,也要留小神仙一步。虽然我们肉身凡胎,但豁出性命,只怕你们也走不了太快。”   众人一听,互相看了看,都不说话了。他们虽都是军士,但存了心志要将这条命留在沙场上的。被几个山匪给杀了,算什么事?   叶秉烛沉吟着,说:“国难当先,朝廷的事若是耽搁了,将士们也难逃罪责。这样,我与北渚随你上山,看看苏将军的情况,其他人你们需得放行。”   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苏青欣然应了。齐猴头始终放心不下,最后点了两个伶俐机敏的留下与叶秉烛和北渚一道,其余人则继续前行。   上山的路并不难行,叶秉烛一边走,一边问道:“方才小将军说,粟城之事另有蹊跷,到底是为何?苏将军又发生了何事?”   苏青背负银枪,行动却轻盈敏捷。他跃上一个土坡,道:“此事,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我们本来是粟城的守将和百姓,虽然与北戎接壤,但一直也算相安无事。直到一个月前,粟城忽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北渚对所谓的“怪事”素来好奇。   “城中忽然闹鬼,城中百姓常听得有女夜哭,出门去看却不见任何踪影。若是一家人如此说,或许是他们思虑有误,可有不少人家都如此说,便不得不让人忧心了。”   仿佛是为了证实苏青的话,立刻有个匪徒站了出来:“我便听到过!那女人哭得可惨,还一直在哀嚎!”   北渚道:“哀嚎什么?”   “火,说有很大的火!”匪徒摇摇头,露出心有余悸的模样,“还哭着什么别烧她的家,总之凄厉得很!”   另有一人立刻补充道:“我们粟城曾有一村县,离北戎极近,常在冬季被北戎的蛮子侵扰。数年前,那村子莫名起了一场大火,因着是夜里,整村的人都烧死了!我猜那女鬼就是被烧光的村子里的人,因为冤屈太深,在找人索命嘞!”   众人听完,都像是听志怪故事一般。唯有叶秉烛却一脸严肃,眉头蹙拢,神色难言。   北渚摇头:“妖鬼与人族有结界相隔,不可能伤害到人族。”   可他自己说出这话,内心先动摇了半分。近日京师之事,那匹半人半豹的异兽,似乎都在反驳着这条“铁律”。   苏青道:“可我们将军便是被妖鬼所害!”   “哦?可否细说?”   “自那闹鬼之事出来后,粟城之内人心惶惶,百姓都很害怕。将军便道这世间何来鬼神之事,持枪夜巡,说要亲手捉住背后故弄玄虚之人。”   叶秉烛点点头,示意苏青继续。   “一连几日都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是我值守夜间。我本在城楼之上,忽见一抹红影从城下飘过,只当是那装神弄鬼的贼人现身,赶紧通知了将军,与他共同捉贼。可我们追着那红影去,却发现了……”   “发现什么?”北渚追问。   苏青双目微眯,似乎陷入了恐惧的回忆里。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继续说道:“我看见了那个女鬼的脸,竟然是,是……是我曾经见过的一名女子。”   北渚大失所望。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苏青垂下头:“可就是我因为离开了城头,没有发现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北戎人夜袭。”   叶秉烛道:“粟城城楼极高,被世人称为‘玉屏山下玉屏关”,北戎要袭击,也不可能选择粟城!”   “但助他们攻城的不是普通玩意儿!”苏青的身体微微颤抖,恐惧的情绪如能够传染一般,笼罩在群匪之间,“那是一种,半人……半兽的诡异之物!”   半人半兽!   北渚与叶秉烛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骇。   与京师之中所出现的异兽一样!所以,京城之祸果然与北戎脱不了关系!   “那群畜牲如有钢筋铁骨,攀爬城墙易如反掌,很快就进了城。”苏青恼恨道,“也怪我,擅离职守,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让他们钻了空子!”   之后的事情,便发生得太快。   匪寇们情绪都低落下去。   “北戎人心思歹毒,那群畜牲也颇邪性。一旦被他们抓伤,哪怕不死,身体也会发生变化……我们将军,便是如此。”   谈话间,众人终于到了山头,一片木头搭建的房屋也出现在眼前。   这山上竟还藏着不少人,来来往往穿梭其间,其中不乏少年和童孩。他们都穿着大绥的服饰,只是个个瘦弱不堪,有的还面色苍白,毫无血色。想来,在此处日子过得并不好。   他们一见苏青,都欢欢喜喜地打招呼,全然不像是土匪。   他们当然也不是土匪。   苏青一刻也等不得,直接带着叶秉烛和北渚便去见苏卫将军。   沿路不断有人在打量叶秉烛和北渚,眼神虽谈不上恶意,但也让人颇不舒服。   直到来到一栋独立的木屋,苏青转身对两人道:“里面狼藉,还需二位见谅。”   北渚道:“无妨!”   木门推开,先是一股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直冲人的灵台,带着诡异的不祥和血腥。   叶秉烛下意识皱眉,捂住了鼻子。   阳光照进了被封死的房间,也惊动了屋子里的……人。   人?   只见一团黑影蜷缩在角落里,因为光的照射而受到了惊吓,猛地跃起,躲进了另一个黑暗的角落。北渚定睛细看,发现此人身形高大魁梧,满身脏污,只怕这阵阵恶臭就是从他的身上传出的。   而可怖的是,他的身上裸露出的部分已经被黑色的鳞片覆盖!   密密麻麻的鳞片,像是蛇,也像是鱼。他身上有的地方没有鳞片,却是血肉翻起,想来应当是被人大力抠挖所致。   “将军!”苏青三两步上前,伸出手想要触碰,可对上男人防备的目光,手又不得不收回。   “这就是苏卫将军?”叶秉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与叶临渊齐名的粟城守将苏卫。   苏青苦笑一声:“是啊,他是我们的将军。”   “为何此处有如此重的血腥之气?”北渚问道。   苏青说:“将军中了北戎人的阴招,不知患上了什么怪病,竟生出许多鳞片,神智也渐渐不清楚。后来我们发现,血——人血可以让将军短时间清醒,甚至减缓他异变的速度,所以,我们便轮流放血予将军熬药。”   叶秉烛想到山下他们的言语,顿时明悟:“不仅是你们吧。在山中拦路劫掠,却不要金银,只求性命——你们在杀无辜的路人,放他们的血给苏卫!”   “那又怎样?”苏青竟很平静,“将军是为了守护这个国家才变成这样的,他劳苦功高,杀几个人又如何?”   叶秉烛对苏青的想法不知可否:“为何不投奔朝廷寻求帮助?”   “你以为我不想吗?”苏青恨恨道,“可皇帝昏庸,阉人当道!粟城丢了,我们找到朝廷,难道能逃脱一个死吗?连你们最开始也以为是我们临阵脱逃,才丢了粟城。所以皇帝不会这么认为吗?”   对于这群从粟城逃离的人来说,好像已经没有活路了。 第98章 英雄气短   现在再讨论粟城为何而丢,也没有补救的意义。或许救好了苏卫,让这群“土匪”不再下山拦路劫人,取血去救苏卫,也是大功德一件。   北渚上前两步,想要靠近已经没有了神智的苏卫。叶秉烛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臂,手上用了一些力气,捏得北渚有些痛。北渚抬眼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叶秉烛慢慢松开了手,不过依然防备着,怕苏卫丧失神智,暴起伤人。   北渚刚靠近苏卫,苏卫便回身用凶狠的眼神瞪着他。他本来就久经沙场,周身煞气逼人,此时又逢异变,一只眼睛变作了如蛇一般的竖瞳,当真妖冶可怖。   苏卫身上有着浓重的血腥之气,他一手已经防备在身前,眼神紧盯北渚。北渚脚步再往前,苏卫登时合身扑出,手如铁爪一般直取北渚的咽喉。   北渚运起灵力,并指点中了苏卫的灵台。苏卫浑身一颤,泄力昏厥了过去。   一直关注着二人举动的苏青立刻上前:“果然小神仙妙法无双!我等此前难以在将军清醒时近身,连喂血……药都是等将军休息之后。想来小神仙定然可以助我们将军重回昔日之姿!”   听他这么“迷信”自己,北渚硬着头皮道:“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叶秉烛却在这时说道:“苏小将军,我想请问一件事。”   “叶大人但说无妨。”   “平日里,苏将军是何性格?”   苏青傲然道:“我们将军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将军!他对我们这些下属十分关怀,对待百姓亦是仁慈。所以我们这些粟城的兄弟,才愿意拼了命也要护将军周全!”   叶秉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说道:“那你们可曾想过,如若苏将军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曾经为了活命饮用人血、害人性命……他该当如何自处?”   他说完,苏青脸上与有荣焉的神色立时消失。他蹙着眉,似乎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苏卫爱民如子,对待大绥忠心耿耿,戍守边疆十数年如一日。苏将军的品行他们这些手下人看在眼里,心中敬佩。可是,如果他清醒后,发现那么多人因他而死,他该怎么办?   他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性命?   “不管如何,我们不能看着将军再浑浑噩噩下去。”苏青咬着牙,沉声道,“到时候将军如果要责骂,我便自裁谢罪!”   北渚才不管人族的想法,直接道:“我先施展术法试一试,能不能成,还要看苏将军的造化。”   说着,金色的灵力从他的手中酝酿而起,顺着调度,钻进了苏卫的眉心。北渚的一缕神识跟着灵力查探苏卫周身,在游走到他心脏时,发现苏卫的心脏竟被团团黑气包围!   妖鬼之气。   北渚现在终于确认,使苏卫陷入这样境地的,的确是妖鬼。   这些黑气不断试图攻击、霸占苏卫的心脏,想要将他彻底浸染成异类。当苏卫的意识占上风时,他会清醒;可他一旦被妖鬼之气压倒,便会失去神智,成为怪物。   北渚睁开眼,探掌将灵力输入到苏卫的胸口,以此来驱散那些可怖的黑气。可这些黑气本无实体,它们遇到灵力便退散,可一旦灵力消退,它们又会聚成一簇。   如一拳打进棉花,根本无法根除!   “神仙,怎样了?”苏青见北渚停下动作,面色凝重,忍不住出声问道。   北渚没有回应,凝神静息,退而求其次,将一缕强劲的灵力注入到苏卫的胸口,并筑起一道灵力墙,将黑气隔绝在外。   做完这一切,北渚深吸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濡湿,黏在自己的身上,很不舒服。   他刚要起身,脚下却一软,又跌坐了回去,还险些撞到苏卫的身上。   “小神仙,当心……”苏青话未落地,忽而眼前一闪,叶秉烛已经快他一步,将北渚揽到自己怀里。   “没事吧?”叶秉烛低声问,“哪里不舒服?你也不要逞能……”   一个苏卫而已,哪怕他死了,又能如何呢?叶秉烛将剩下的话默默吞回肚子里。   北渚只是过度消耗了灵力,本也没什么大碍,只消喘口气便能缓过来。可他此刻被叶秉烛揽在胸前,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温润好闻的气息,听到的都是他关切的话语,心中得意暗喜之余,眼珠子一转,将手环上叶秉烛的腰。   “没什么力气,眼前发黑。我得多靠在你身上……”   苏青见二人如此情状,先是凝眉不解,心中诧异非常。不过,他虽年轻,却出身行伍,军中不鲜有男子交好的事情,也是这般情状……男子交好?!   他一念及此,眉头不自主地高高挑起,诧异更甚。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苏青又细观二人神色……忽然便觉得这两个看起来神仙般的人物没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了。   视线在他们脸上腾挪了一会儿,苏青道:“二位……那个,我们将军……”   哦,险些忘了交代苏卫的事情。   北渚探出头,道:“苏将军妖鬼之气入体,我灵力有限,且那妖气诡异狡猾,我不能为他全然祛除。不过我在他体内留下了护体的灵力,能保他一时清醒。”   可只是一时。待到黑气攻破灵力层之时,或许苏卫会再次失去神智,沦为怪物。   苏青自然明白北渚的未尽之言,但一时的清醒也难能可贵了。   苏青当即拱手行礼:“多谢小神仙和叶大人出手相救!”   几人谈话间,听得一声痛呼,躺着的苏卫终于睁开了眼睛。这一回,他的眼眶之中不再是骇人的兽瞳,而是一双真正的属于人的眼睛。   苏青大喜上前:“将军!你真的醒过来了!”   苏卫却沉默。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于安静,显得他脸上的皱纹格外深刻,尤其是眼下的纹路,犹如刀刻出的泪痕一般。可叶秉烛听说,他分明未及四十。苏卫一言不发地看着苏青,眼中的沉痛难以言喻。   苏青对上这样的神情,面上的喜色逐渐褪去。想到之前叶秉烛的话,苏青试探着,软着声音道:“将军?”   苏卫颤抖着,张嘴,薄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字来:“杀了我吧。”   他说得极平静,仿佛不是求死,而是如往常无数次那样,下达一个命令。   显然,他清晰地知道这段时间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即使他没有神智,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或许记得、知道,本身就是一种惩罚与悲哀。   “什么?”苏青不可置信般退后两步。   苏卫沉静道:“小苏,你想救我,我不怪你。可,我不想做怪物,也不想再有百姓为我而死。所以,杀了我吧,小苏——你是我最好的徒弟。”   “将军……”苏青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杀人取血,是他的主意,他只是不想苏卫死而已。   “将军,你若死了,粟城怎么办?”几乎是苏青话落的瞬间,叶秉烛开口了。   苏青如死物般的眼睛里终于绽出些光来。他眼皮微微颤动,回忆起了自己守护了半生的地方。   见有效,苏青赶紧道:“将军,我们还要夺回粟城啊!那是我们的家,怎么可以任由北戎人践踏!”   求死的冲动平息下去,属于将领的责任感再次充斥苏卫的胸膛。是啊,都是可恨狡诈的北戎人使计,他才变成这副模样!他丢了粟城,丢了大绥的屏障,必须得将它夺回来!就算死,也得是在首付粟城之后!   同时,沉寂的记忆轰然复苏,苏卫想起来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我见到那个夜夜啼哭的女鬼了。她竟然生着奕河公主的脸!” 第99章 孤村旧影   苏卫曾经见过奕河公主,在三年前。   当初两国联姻,奕河公主远嫁北戎,仪仗曾驾临过粟城。当时苏卫作为粟城的守将,接待过奕河公主。   奕河公主天姿玉貌,只消一眼便叫人不忘其容。所以苏卫在那个寂静的夜晚,循着哭声一步步找到源头的时候,才会那么震惊。   那个穿着红衣,头发凌乱,泪痕涟涟的女人,竟然生着奕河公主的脸!   苏卫不敢确认她是不是奕河公主,因为如果眼前之人是公主,那么现在在北戎做王后的人,又是谁?北戎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的王后失踪?   “将军,你可有询问她究竟是何人?”   “她一定不是奕河公主。”苏卫肯定地说着,面上如有乌云笼罩,“我盘问过她,可那女子神思不属,答不出什么。我问她名字,她一会儿说‘阿朵其娜’,一会儿说什么‘落芳’的……总之,绝不是奕河公主的名讳。”   “落芳?”叶秉烛眉心一动,低声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辗转一圈,回忆起了很久远的事情。   他的声量本小,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偏偏北渚一颗心都在叶秉烛身上,听到他说话,立刻低声问道:“怎么?你认识她吗?”   叶秉烛摇摇头,说:“只是觉得,‘落芳’是个大绥名字,而‘阿朵其娜’明显是北戎人。这个女人如此说,倒很怪异。”   苏青道:“的确怪异。她该不会是奸细吧,她一出现,粟城便有了这灭顶之灾。”   苏卫却道:“她不是,但粟城之祸,未必不是因她而起。”   叶秉烛闻言,略一沉思,道:“苏将军为何这般说?”   “我看那女子可怜,浑浑噩噩又不知归处。又怕若是叫人知道她便是夜哭扰民的元凶,百姓们难免为难她,便秘密将她安置在了一个寡居的女子家,想着待寻医师将她治好了再为她寻出路。”苏卫一边说,目光随即变得深沉。他尽力回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有一日,我去为她送吃食,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说话?”北渚只当是个故事,听得专心不已。   “是个很尖细的声音,绝不是那家主人的声音。我原以为是客人上门,可不经意间却听到什么‘大王在寻王后’‘七王蠢蠢欲动’的话。”   叶秉烛道:“她的确是奕河公主?”   若非奕河公主,怎么可能会有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可怪就怪在,李奕河不在北戎王帐,却在粟城里面装神弄鬼?   苏青却颇为失落道:“竟有这样的事,将军你从未告诉过我……”   北渚默默地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这个小娃娃竟然在纠结这个!   苏卫苦涩地笑,继续道:“我亦不确定她的身份了。我怕惊动了里面,故而在窗外,从缝隙中往内看去。却看见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   苏卫顿了顿,然后面色难言,眸中隐隐闪烁着恐惧:“我看到,一个半人半蛇的怪物,盘着身子,在与那个女人说话!”   又是半人半兽的怪物!   北渚心中的不安到达了顶点。他心中对于这些怪物已经有了猜测。能够在人的身体之中留下妖鬼之气,这些怪物必然是妖!   而他们能够跨通阴阳,在阳界作乱,或许便是因为,他们的身躯有一半是人。   半人半妖,跨通阴阳。   而将人与妖炼化在一起的,身处北戎的,除了池安,北渚想不到另外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这个疯子三年前便在念叨着什么要做一番大事业,彼时北渚坚信天帝留下的结界牢不可破,所以并没有将他的话当一回事,还以为他是在白日说梦。   没想到,他竟真的做到了!   太可怕了。   北渚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如果真的是池安在背后作祟,必须得阻止他!   如果任由他这般无法无天下去,这下界必然乱套!   虽说北渚对这个世间没什么留恋,他非妖非人非神,只是天地间一团灵气,乱与不乱对他来说都无甚影响。   可是,他不希望叶秉烛受到波及。   他希望,叶秉烛能够生活在一个安定平和的世界。   “那苏将军为何会受伤?”   叶秉烛这一回终于问到了苏卫的心结上。苏卫恐惧更甚,可多年来的军旅生涯让他的骨血里天然带着勇毅。多少凶险之事他都见过了,多少次粟城之难,他都迎刃破解了。如果苏卫会因为恐惧而退缩,他或许早就死在某一次与北戎的交战里了。   “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屋子里那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却发现了我。她看起来是个女人,只是青面獠牙,丑陋无比。我甚至没有看清她如何动作,便被咬在了脖子上。若非我有多年的作战经验,侥幸逃出了一条命,或许今日之事都不会有了。”   叶秉烛垂下视线,果然在苏卫的脖颈上看到了一个浅淡的牙印。因为伤得深,结痂多日了还依然能看清那齿痕。   “之后,我便浑浑噩噩,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可即使我无法控制我的身躯时,我的意识依然是清醒的。”   这才是人生最可悲之处。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伤害自己最看重的人,即使难过、痛苦、愤怒,却没有丝毫办法。   北渚终于点头,理清了来龙去脉。粟城丢失之事,亦是这些半人半妖作祟。他们突然出现,打了粟城一个措手不及。粟城军民在守将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只能无奈撤出粟城。   苏卫道:“小神仙,你既然能够控制住我的身体,唤醒我的意识,便一定知道如何彻底医治,对不对?如果我之后还会陷入到疯狂的境地里,需要饮人血才能活命,那我苏卫宁肯一死!”   说到死,苏青立刻脱口道:“将军!”他回身向北渚跪下,眼泪登时顺着眼角滚落,“小神仙,你会治好我们将军的,对不对?”   北渚脸色为难。之前不是说,只需要尽力唤醒苏卫的神智即可,怎么到现在,变成了这幅情形?还是说,人族那句“人心不足”确有几分道理?   他尚且自身难保,灵力不济,能一时控制苏卫体内的妖鬼之气已经是勉力,如何去彻底医治好他?   叶秉烛带着北渚侧身,避开了苏青的跪拜着的身躯,道:“如果能,我们定然相助。如果不能,你就算跪死在这里,我们也无能为力。”   北渚见苏青跪在地上,肩膀耸动,眼泪珠子不断滴落在地上,实在可怜,不忍地说道:“其实我倒是知道一个法子,不知有没有用。”   “但说无妨!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们绝不放弃!”   北渚道:“听苏将军之前所言,你中的是妖毒,若是要解毒,恐怕还得寻到之前咬伤你的那只妖……半人半妖。”   “妖?”苏青有些茫然地念出这个字眼。   一千年了,自绝地天通之后,人与妖之间不通已经一千年了。所以他们才会觉得如此茫然,如此陌生。   看来,天帝虽然对妖鬼族绝情,却对人族格外怜悯。所以一千年来,人族被护得如此好,连妖的存在都已经快要忘记。   “是了,事出反常必为妖!那半人半蛇的怪物,不是妖还是什么!”看来苏青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将军,你将她的画像叫人临摹下来,我这就去抓她!”   苏卫道:“我尚且敌不过她,何况是你?”   叶秉烛道:“如果此物是北戎来的,或许从北戎还能再寻到也未可知。朝廷已经集结大军,准备夺回粟城。将军若是想要为朝廷出力,可以与我们一同上路。一来说不定能寻到那妖物,二来,我们也为将军做个证人,丢失粟城之事,也非你临阵逃脱。”   苏卫一听,毫不犹豫道:“好!丢了粟城,作为守城将领,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万死难逃其咎。既然叶大人这么说,我愿意随叶大人同往,哪怕朝廷降罪,我可绝无怨言。”   想来也是,他们做了这么久的土匪,难道还能做一辈子土匪吗?   连苏卫都这么说了,苏青自然更无二话,直接扬言是会追随苏卫。   便这样,待几人再出发时,队伍之中便多了不少人。苏卫与苏青自然不必多说,还有不少是粟城的军士以及愿意参战去夺回家乡的壮汉。   一行人一路前行,不出几日便到了粟城的边界。粟城与宜城相邻,要去宜城,粟城是必经之路。不过,现今有个难题——粟城已经被北戎所占。   如果绕道也并无不可,但边塞路难行,如果绕道,只怕会连翻几座玉屏山的山峰,等到宜城时,或许叶临渊的棺椁都下葬了。   “我知道有一处,不用绕道,或许也不会有人驻守。”叶秉烛道。   苏青一听,含着笑道:“我也知道一处,莫非我与叶大人想到了一起?”   叶秉烛见状,答道:“我入京多年,对边城早就不熟悉,胡乱言语而已。还是苏小将军说吧!”   苏青道:“粟城之外有一处边塞村庄,离北戎极近。那里多年前起了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一切。由于村民死的死,逃的逃,也不愿意再回去比邻北戎,重建故土,故而那里便一直荒废了下来,成了一个孤村,恐怖荒凉得很。我想,那里或许不会被北戎人在意,如果我们从那儿走,能快些。”   北渚想起来了,之前在枫叶岭上,土匪寨子中,就有人提起过此事。他们还猜测,那个夜夜啼哭的女鬼,就是被烧死在村庄里的怨气不消的人呢。   众人听了苏青的话,纷纷附和,一致决定取道荒村,尽快抵达宜城。   唯有苏卫若有所思。听方才叶秉烛的意思,他想找的路,也是经过这座村庄。可这整个村子被烧一空之事,乃是多年之前发生,除了粟城的老人,连青年人都未必清晰地记得。叶秉烛是宜城守将的儿子,他如何得知?   这个叶秉烛似乎对粟城之事很了解,而且一路行来,相比起北渚,他要冷静淡漠,疏离克制得多,连苏卫都常看不透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   苏卫按耐住心中的困惑,众人继续前行。   一行人此时正处在玉屏山之下,能够遥望到粟城的城头和女墙。过往数十年,苏卫都是站在城头远望玉屏山,这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与视角,去看自己守护了那么久的城池。而城头之上,本来猎猎飞扬的大绥旗帜与苏家军的旗帜,已经被砍断。野蛮无礼的北戎人占领城头之后,便将他们的图腾插在了粟城之上。   那面旗鲜红无比,宛如人胸膛之中喷涌的鲜血。即使这么远,苏卫也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那属于北戎的旗帜,苏卫才终于有了,他弄丢粟城的真实感。他必须要夺回粟城,夺回他的家!   众人马不停蹄,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苏青所言的“村庄”。   与其说这里是村庄,还不如说,此处是个无主的荒地。因为时间已经过得太久,昔日人族活动的痕迹早已经湮灭不见,只有偶尔几个断壁颓垣,昭示着的确曾有人群居于此。   几个倒掉的墙根上,还有几不可见的火烧过的痕迹,颓唐地呻吟着当年那场吞噬了所有的大火。   但是,地上已经长满了齐小腿高的草。   人族一旦离去,那么微不足道的青草会占领它们能生存的所有地域。现在天气转寒,草色已经变得枯黄,远远一看如一条黄色的毯子,铺盖在大地之上。   北渚发现,从来到这里开始,叶秉烛便一直没有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随行的众人已经扎好了帐篷,准备过夜,甚至有人已经着手开始升起篝火,照明取暖。   叶秉烛离开人群,孤零零地立着,对着一面断掉的残垣发呆。   北渚上前来,道:“叶秉烛,你怎么了?”   “无事。”   按照北渚对他的了解,越是这么说“无事”,那他心里准是憋着事情。   “你之前住在这里,对吗?”   叶秉烛猛地垂眼看向北渚,似乎惊讶于北渚竟能猜到。   北渚粲然一笑,用轻松的语气道:“你说,可以取道此处转到宜城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你以前常说你小时候住在边城,原来是这里啊……不过好可惜,我不能看到你小时候的家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叶秉烛说完,没想到北渚却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体温慢慢传递过来,叶秉烛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忽然想,如果时间就此停驻,永远都不要再往前流逝,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叶秉烛知道不会。更何况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二人站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去,北渚忽然瞥见在远方的断壁处,有一抹鲜红的影子稍纵即逝!   与此同时,北渚闻到了森森鬼气。   有妖鬼——且她有着人族的身躯!   北渚心道,来得正好,他得抓来一个好好研究一番。   “那边有妖鬼,我去看看!”北渚飞速说完,便要追上去。   叶秉烛立刻拉住北渚:“别去!”   北渚回头,对上叶秉烛的视线。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夹杂着忧虑和一些北渚也不懂的东西,他只当是叶秉烛在担心自己。   北渚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说完,立刻追了上去。   北渚运起灵力,行动如飞,很快便追上了那红衣女人。那女人还要逃,北渚直接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掀过身来。   登时,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北渚眼前。   李奕河。 第100章 夜色之危   如果不是早有预料,北渚也会被吓一跳。眼前之人,的确就是李奕河!   不,但是也不全是……北渚迟疑。李奕河看人的眼神高傲得很,活似一只骄傲的孔雀,除了她的父皇母妃和哥哥,对待其他人,她恨不得从眼角里面去看人。   可眼前的女人神色却凄苦,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如一只被风雨吹落的枯花。   “你是……何人?”北渚说完,也不等她回答,直接探手并指抵住了“李奕河”的眉心。占据在身体中的灵魂顿时在北渚眼前显现。   “是你!”北渚讶然地睁大眼睛。他的确见过这个女人,在三年前。   “你是那个缠在漠瀚背上的那个女鬼!”   当初北渚见这女鬼怨气冲天,只当她与漠瀚有深仇大恨,死后也要搅得他不安生。可怎么,她现在竟借尸还魂了?   而且,方才北渚伸手感知,发觉此人与自己之前借袁强的尸身还魂又不同。   当年,袁强身死,他的身躯五行刚好与北渚相合,故而北渚能够占据尸身,来到阳界。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如果人未死,就算五行再相合,妖鬼也不能害人夺命、强占身体。   可……李奕河并没有死。这具身躯是活的,有呼吸,有心跳,有脉搏。只是操控身躯的灵魂,实打实地换了一个!   “到底是怎么回事?!”北渚扣住女人的手腕,不让她有丝毫逃离的机会。   女人撩起眼皮,凄楚又疲惫地看着北渚,道:“快救火,我们的村子被火烧起来了……求求你,救救我们……”   北渚闻言愣住:“你说什么?”   村子着火?她是说十多年前的那场火,还是又有地方着火了?   女人反手抓住北渚的手腕,凄厉地尖叫:“快救火啊!到处都是火,好大的火——他们都会死的!”   “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谁?”   女人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眼中浮现出挣扎的神色。她顿了很久,道:“我叫落芳,对!我是落芳!”   那与之前苏卫所言便对上了。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就是落芳,只是不知道谁这般有手段,竟让她的魂魄占了李奕河的身躯。   正在这时,被北渚落在身后的叶秉烛终于追了上来。他见北渚和落芳手搭着手跪坐在地上,面色微凝,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凛然。   “她怎么样?”叶秉烛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说这话时,心脏像是被提到了嗓子眼。在他的心头,始终压着一根沉重的稻草。他原本并不在意,可现在他却很害怕北渚知道那个“真相”。   北渚无奈道:“疯疯癫癫的,说不出什么东西来。但这幅身躯的确是李奕河,我们得带着她一起走,我有预感,关于她的事情和漠瀚还有池安脱不了关系!”   落芳听到两人谈话,懵懵懂懂地转过脸来。她在看清叶秉烛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呆滞之后,她茫茫然起来。   “小乞儿,你竟然还活着……竟然还活着!”   北渚都不知道,刚刚看起来还柔柔弱弱的女人,怎么会突然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一把撇开他,直接扑向叶秉烛,双手还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竟然还活着……所有人都死了,凭什么你还活着!”落芳面色狰狞,凶相毕露,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出。   叶秉烛不甚耐烦地看着她,但或许是出于礼节,或许见她是个女子,并没有直接推开落芳。北渚见状,直接一记手刀,快准狠地劈在落芳的脖颈。   落芳浑身一震,软倒在了北渚怀里。   北渚撇撇嘴:“她真是疯了,胡乱叫嚣些什么东西。”   北渚原想是安慰叶秉烛,谁知叶秉烛只是匆促地笑了笑,并不欢喜的样子。   也是,任谁忽然被这么个疯子缠上也会觉得不舒服的。   “我们带她回去吧。她身上还有很多谜团,我想得细细盘问才能知道。她在北戎生活了三年,或许还知道不少北戎的事情,交给你兄长,还能替你的父亲报仇!”   说着,北渚将落芳扛在肩上,示意叶秉烛与他一起往回走。他走出几步,身后一直未发一言的叶秉烛突然说话了。   “北渚,你真的那么想要击退北戎军队吗?”   北渚回过头,理所当然地颔首:“自然。”   叶秉烛道:“为何?”   “因为大绥是你的家啊,守护大绥的也是你的家人。如果你想护住大绥,我也定当竭尽全力!”   北渚说得那么认真,他不爱大绥,也不爱北戎,甚至不爱这个下界。但他愿意为了叶秉烛,去守护这个摇摇欲坠、风雨飘摇的国家。   叶秉烛动了动嘴,还要再说什么,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两人回到队伍中,苏卫远远就见到北渚肩上扛着一抹红影,他迎上前来,惊道:“你们这是?”   “就是你之前救的女人,不记得了?等她醒来,可以再问问她北戎究竟发生了何事,那些半人半妖的怪物从何而来,她一定知道。”北渚这回知道怜香惜玉了,把落芳轻轻放在地上,让她平躺着,又补充一句,“哦对了,最好将她捆起来,她发疯的时候会打人。”   落芳一无所觉地睡着,长发拂在面上,衬得她面容更加苍白。   苏卫疑惑道:“我之前见她,虽然也言语颠倒,却并无攻击性啊。”   不管这幅肉身之下是谁,毕竟名义上依旧是公主,是两国和亲的功臣。苏青在苏卫的安排下,将落芳抱到了最干净的地方,好生地安排下了。   边地的秋冬,夜晚来得很快。   太阳下山没一会儿,天色就彻底黑了下来,气温随之骤降。有人捡来了枯枝,堆起燃烧的篝火。   几日来的奔波,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虽然寒冷,但还是很快将就着进入了睡眠。   北渚与叶秉烛躺在一起,熊熊燃烧的篝火将叶秉烛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他看得久了,却无声叹了口气。   关于落芳的话,虽然颠三倒四,但能拼凑出一些东西。之前叶秉烛曾经住在这里,或许与落芳有过交集……叶秉烛不愿意说,北渚自然不问。   他不想去管曾经的叶秉烛做过什么,也不在意什么“烧死了很多人”。北渚不在意这些人,所以这些人便与他无关,便是天下人族加起来,也比不上他心头的小雀鸟。   北渚闭目平躺,平心静气。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怪异的气息陡然闯入北渚的感知。   妖鬼之气!   北渚猛然睁开眼,翻身坐起。   叶秉烛觉浅,几乎是在北渚坐起身的时候,就醒了。他见北渚一脸防备警觉地望着,心知情况有变,也起身叫醒了睡眠中的众人。   “怎么了,北渚小神仙?”苏卫并没有发觉任何异常。   “嘘!”北渚目光锁定一处,示意苏卫闭上嘴。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格外明显。但如果不仔细听,又像是晚风拂过草地的声音。   已经到了!   潜伏在黑暗中的杀戮者已经做好了准备,它们猛然出动,目的就是一击得手!   一团黑影从夜幕里猛然现身,它如长蛇一般,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体型巨大,投下的影子都似乎能遮蔽一切。而诡异的是,蛇的头,却是一颗人头!   “啊!”已经在粟城之战中见过了这样的怪物,可再次见到,有人依旧被吓得不轻。   那半人半妖的怪物不偏不倚,直奔躺在地上的落芳而去。   北渚终于确定这个女人很重要,他反手聚起灵力,击中了妖物。   那妖凌空翻身,落在地上,冲着北渚露出仇恨的神情,呲着牙表示愤怒。紧接着,黑暗中的“嘶”响此起彼伏——   藏身在黑暗中的妖物现身,原来他们早就被包围了。   “救命!将军,小神仙!”有人跌坐在地,循着本能向北渚靠拢,想要寻求一丁点庇护。也有人悍然不惧,做好了死的准备。   “锵”的一声,苏卫抽出自己的配件,坚毅地盯着这些怪物。而苏青也紧握长枪,丝毫不退。   叶秉烛默认地观察着这群半人半蛇的怪物,很快就被他发现了端倪:“它们没有神智,而且怕火!”   为了验证,苏青用枪头挑起一根燃烧的枯枝扔进怪物群中,它们果然迅速地退散开,待到火燃尽,才又聚拢来。   苏卫立刻扬声道:“拿起火把,杀出去!”   众人齐声应“是”,抄起枯枝,准备与怪物死战。也正是在这时,一道声音从怪物堆中传出。   “苏将军,好久不见。”众怪物让开,一条蛇摇摆着尾巴,游弋着慢慢出现。这条蛇顶着一颗女人的头,神态很妩媚。与其他怪物不同,她有神智,甚至正是她统领着这些怪物。   苏卫凭声音认出,这就是当初咬伤他的那个怪物!   “是你……你是什么东西?”   女人露出难过受伤的表情,矫揉造作地媚声道:“你这么说,奴家可就伤心啦!当日,咱们也算有过肌肤之亲,是不是你们人族所说的,嗯……刎颈之交?”   苏卫哪里受过这样的轻慢与侮辱,当即就要挥剑斩杀妖魔。那女人却又不紧不慢地抛出诱惑:“我们今天不是来与你们拼命的,我是来与你送妖毒解药的——你,要么?” 第101章 宜城旧事   妖毒的解药,自然是想要的。但与之对应,必有代价。   苏卫横眉冷对,全然没有看到生还希望的喜悦:“你要什么?”   那蛇女腰肢摇摆,姿势诡异,她看着地上的落芳,道:“只需要,你将她交给我即可。”   “休想!她是我们大绥的公主,怎能随意交予你这样的怪物?”   蛇女慢声道:“她还是我们北戎的王后呢!你们大绥不是老爱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么,那王后回到北戎也是理所当然。”   她这是亲口承认了自己出身于北戎。   可她的脸,或者说这条蛇的身子之上,顶着的那颗头颅,分明是大绥之人的相貌。   苏青上前道:“你说能交出解药,可是真的?”   蛇女闻言,狭长的眼睛转向苏青,笑如春水般柔和:“自然是真的。我们做妖的,也讲究言出必行。”   苏青眼睛一亮,看向了苏卫,其中希冀不言而喻。苏卫道:“此妖物目的不明,便是一个寻常的大绥女子我们也不能将她交给怪物,来求自己活命。何况,她还是关系到两国的公主。”   “北戎的举动,早就摆明了要挑起战乱,哪怕没有她,北戎人的狼子野心也会有包藏不住的一天!”苏青急声道,“将军,用她换你平安,对百姓来说是划算的交易。”   “此事休提!与妖物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你怎知她一定会拿出劳什子的解药?”苏卫呵斥道,“苏青,退下!”   苏青极不情愿,但还是抱拳行礼,退后了去。   蛇女耳聪目明,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楚。既然谈不拢,那便只有动手了。   “本来不想徒增伤亡了,可你们实在不知好歹。”蛇女的尾巴烦躁地拍了拍地面,身体紧缩着盘曲起来,做出随时攻击的姿势。她补充道,“可是苏将军,你有一点说得极对——本来就没有什么解药!”   她话音未落,身体如弦上之箭一般,拔地而起。而其他没有神智的妖物,随着她的动作茫然地行动起来,出手攻向众人。   哪怕有火把,但架不住妖物众多,且它们被下了攻击的指令,不要命似的克服本能扑上来。   正在众人都以为,必将命丧于今晚之时,变故陡生!   只听在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马的嘶鸣!紧接着,是马蹄踏过地面,发出的沉闷但令人心安的敲击声。   马蹄的声音愈来愈多,愈来愈密集,也愈来愈近,最后汇成了一片雷鸣之声。而黑暗之中,一支骑兵也刺破夜幕,脱身而出。为首一人着银铠、手持一柄长戟,端坐马上如神明般威风凛凛。他纵马而上,长戟一挑,一只半人半妖的怪物便被刺穿了身体,倒在地上抽搐着呻吟。   蛇女回首一看,先是气极般恼怒,可她抬眼对上那马上将军的时候,眸光却先忍不住亮了一瞬。   骑兵很快便将此处包围,战马踱着步子,踩着松软的草地。不过,没有一匹战马俯首去地上吃草。   苏卫一眼就认出了领兵的将军,大喜道:“秉桥小侄!”   来人正是叶临渊将军的次子,叶秉桥。   叶秉桥在马上对苏卫颔首,紧接着下令道:“全歼妖物,一个不留!”   “是!”   众将士齐声领命,再不留情。而苏卫队伍中的人,也在援军到来之下,士气大振,奋勇不已,个个抽刀而上。一时间,战况扭转。   蛇女见此情形,也知夺不回王后。她冷笑着,忽然娇声对叶秉桥道:“小将军,今日我困了,先走一步。咱们来日宜城之下见!”说完,她再不顾其余半妖,纵身而起,生生在骑兵之中撕开一条道路,隐匿进了黑暗之中。   没了首领,半妖们很快也被制服。除了几个生擒,其余全死在乱刀之下。   待战事毕,叶秉桥才下马来,到苏卫身前:“我们收到先行军的消息,听到苏卫将军之事,便猜测你们应该会来宜城,故而兄长命我为诸位开路。”   苏卫感叹道:“秉钥贤侄深思远虑,叶兄哪怕九泉,也可安心于边塞之事。”顿了顿,苏卫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此一行也多亏了秉烛小侄和北渚小神仙,否则我也到不了这里。”   提到叶秉烛,叶秉桥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本不想多提,但叶秉烛却走上前来,道:“二哥,数年不见,一切安好?”   叶秉桥淡淡地“嗯”了一声,转头对手下的将士道:“打扫战场,准备回宜城!”说完,自己身先士卒。   北渚见状,心中微恼。当年的叶秉洲对待叶秉烛便是处处轻视,甚至颇为不屑。他原以为是当时叶秉洲被妖鬼吸食脑髓,占了身躯的缘故。可怎么今日这个二哥,也一副不尴不尬的样子?   “多年未见,情分生疏了吗?”北渚悄悄指着叶秉桥的背影。   叶秉烛却道:“我与他们,从来也没有什么情分。这般我倒也自在。”   既如此,北渚也不再多言。   众人在骑兵的护送下,很快就带着绑好的半妖,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宜城。   宜城如同一栋孤立在边塞绿洲之上的明珠,它背靠天险玉屏山,左有昀城、右联粟城,共同构成了抗击北戎,拱卫大绥的屏障。   而如今粟城失守,宜城便暴露在北戎铁骑的屠刀之下。   一时人人自危。   众人一接近城楼,城墙之上便有数名弓箭手现身,搭弓引箭,箭锋冰冷锐利。   叶秉桥策马上前,仰首高声道:“是我!速开城门!”   城头的守将凝神看清了叶秉桥的模样,才挥手示意弓箭手解除警备。   沉重的城门,重若千钧,它发出低哑的嘶鸣,缓缓在众人面前打开。   城内萧条的街景也慢慢映入众人的眼帘。   一别十数载,叶秉烛终于再一次踏入了宜城。   守城的偏将早就列阵相迎:“少将军回来得好快,我们以为还要两天才能到呢。”   叶秉桥也不下马,回道:“心中挂念宜城诸事,自然不会耽误。兄长呢?”   偏将道:“将军在府里,主持老将军的后事。马上就是老将军的三七,吊唁的百姓很多。”   “我这就回去,你来安顿苏将军和诸位战士。”说完,叶秉桥打马而去,没有一丝眼神多在叶秉烛身上停留。   那偏将在打听到叶秉烛的名字时,也怪异地沉默了一瞬,然后才恭敬道:“原来是五公子回来了。我先将你安排在客栈,你安顿之后再去老将军灵堂亦可。”   他这个安排,连苏卫都侧目而视。哪里有主人家的孩子回来,却只能住客栈的道理?难道将军府还能差一个房间不成!   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又怎么可以置喙?   宜城本来也是边关一座要塞,是通往西域诸国的必经之路。原本此处也极为繁华,汇集了各国来往的使者与商团。可战事一起,第一个凋敝的也是宜城。昔日繁华喧嚷的为来往游子、商旅准备的客栈,此时却冷清不已。几个小二缩在角落里打瞌睡,见有人进来,还是官兵,立刻整顿了精神,起身伺候。   偏将说明了来意,伙计们各自领着队伍众人安置。房间里倒是干净整洁,北渚对于这个栖身的地方挺满意。   “你何时去拜祭你的父亲?”北渚问道。   叶秉烛换下了一身脏污,又恢复了平日里清冷疏离的模样。他笑了笑,说:“我与他无甚感情,去了反倒惹他生气,叫他死也不安心。”   北渚终于耐不住好奇,试探着问:“你那几个哥哥,为何对你这般冷漠?即使多年不见,也不应该这样熟若无睹。”   叶秉烛轻生道:“我与他们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他们是叶临渊……我父亲的夫人所生的孩子,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个个备受期待。而我……我的母亲只是当初将军府里的奴婢,听说她勾引了将军,怀了我这个孽种。夫人趁叶临渊不在,将我母亲赶出了府去。我母亲四处流浪,最后在粟城的小村庄里搭了一个茅屋,生下了我。”   短短几句话,竟能讲完那些辛酸的过往。叶秉烛依旧神情安定,好像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旧事。   “那为何你会在皇城?”   “叶临渊受封宜城守将,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这算是个封疆大吏,因为当年宜城富庶繁华。皇帝放心不下叶临渊,以伴读的名义,要求他送一个孩子入京。”   北渚当即明白了。   叶临渊舍不得自己膝下看着长大的孩子入京,名义是伴读,实际上却是质子。所以,他费尽辛苦,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叶秉烛,将他送入京师。   这就难怪了。叶秉烛在京城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来探视他。即使与亲人相聚,要么百般嘲讽,要么视若无睹。   因为在他们眼里,叶秉烛是他们心目中那个忠贞伟大的父亲,对他们的母亲不忠诚的证据!   可叶秉烛多无辜啊。   北渚心中一阵骤缩,难过的情绪弥漫在胸膛,他紧紧握住了叶秉烛的手:“这些年,很辛苦吧?” 第102章 探知真相   辛苦?   其实并不。   在皇城之中有屋遮身,有食饱腹,比在边关的小村之中受尽白眼要好得多。   叶秉烛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在室内昏暗的光下斜出漂亮的阴影,有几分动人心魄的模样。   北渚细细看着,心头一动,只觉脑中忽然响起嗡鸣,便什么旁物也不入眼了。北渚仍握着他的手,身子却俯近了,一点一点试探地捕捉叶秉烛的气息。   叶秉烛没有动,也没有推开。   北渚活似受了鼓舞,手掌滑动,从他的手腕一路抚到胳膊,再拉进了他们的距离。   灼热的气息开始交触,慢慢融到了一起。   好近啊……北渚的脑子不合时宜地漫无边际地想,叶秉烛怎么连眼睫也这般好看,到底是怎么长的?   蓦地,北渚的唇碰到了如春水般温暖柔和的事物,那柔和的感受顺着肺腑,侵入心胸。如东风抚破冰面,薄冰消融,此后千里万里都是锦绣天地。   可北渚正要再进一步,身子却猝不及防被一阵大力给推开。   北渚退后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茫然道:“你怎么了?”   叶秉烛侧开身子,没有直面北渚的脸庞,只道:“你先出去吧,北渚。”   他的脸一般拢在阴影里,一半在绵软无力的光里。北渚感受到了难过——情绪是会传递的,他从叶秉烛的侧脸中,看出了对方心中的挣扎与痛苦。   为什么呢?他们明明心意相通。这不是第一次,而是每一次。每一次北渚想要靠近,叶秉烛就会将他推开。   “为什么?”北渚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   叶秉烛彻底背过身子,用清癯的背影对他:“没什么……我的父亲刚去世,我,我没有心情……”   北渚恍然,理解了他的难处。人族好像都讲求一个“孝道”,虽说叶临渊对他不好,但叶秉烛却不会不孝。听说人的父母亲族去世,还会为其守孝,三年不得娶妻。   “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总归会一直在一起的。”北渚故作轻松地安慰。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苏青的声音:“北渚小神仙,叶秉钥将军邀你入府。奕河公主……那个女人醒了,嚷着要见你,只见你一人。”   北渚如蒙大赦,应了一声“我来了”,又回身对叶秉烛道,“我们顺道一起去祭拜你的父亲吧,那么多年没有见,你应该很想他。”   叶秉烛却缓声道:“北渚,你真的会一直与我在一处?”   “自然。”北渚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心。   “哪怕我或许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我想象中的样子?”北渚失笑,又很认真地说,“我认识全部的你,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不管是什么样子的你,我都喜欢。”   叶秉烛心脏抽搐紧缩,像是被某种情绪攫住。他用一种很难过痛苦的眼神盯着北渚,却展露出笑容:“我们一起去将军府吧。”   北渚欣然点头。   因为叶临渊的离世,将军府内外都挂着白布,暗淡惨然的氛围笼罩在其中。不时有百姓前来吊唁,下人们无声地引着祭拜的人行走。   叶家世代忠良,镇守宜城,威慑八方。不知多少北戎的精兵强将死于叶家人之手,也不知多少次,叶家的将军带领士兵,拒北戎大军于城外。   虽然叶临渊死了,但是百姓们却未见得多慌乱。因为小叶将军会接手叶临渊的事业,只要叶家还有人活着,就会有人保护宜城,保护百姓。   世代如此,理应如此。   接待的侍从对待叶秉烛与对待其他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引着叶秉烛进了灵堂,长了长嘴,道:“五公子,这么多年,将军也挺想你。你便在此处拜一拜吧。”   想念他——却将他扔在京师,多年来不闻不问?北渚暗中冷笑,岔开话题:“不是说落芳醒了吗,要我去看一看她吗?还不引路!”   侍从这才正眼看北渚。他原本就是等待苏卫和苏青两位将军口中的“小神仙”的,只是遇见叶秉烛,才亲自接引了。虽说这个五公子出身卑贱,但好歹是叶临渊承认过的子嗣,不能随便交给一个下人去侍候。原以为北渚跟着叶秉烛,应当是叶五的随从,没想到竟是将军要请来的那位神仙。   侍从当即变了神色,脸上带了恭敬的笑意:“原来你就是将军的贵客!是我有眼不识,请跟我来。”   北渚和叶秉烛跟随侍从,来到了将军府的内院。   说来可笑,叶秉烛这个正经公子,还是跟着北渚这个外人,才能进到自己的家里。   进到内院,一个身穿长衫、年约而立的男人便迎了上来。他身形高大,一身阳刚之气,即使穿着儒衫,也带着武将的果敢杀伐之气。如果仔细去看,他的眉眼和叶秉桥有几分相似。   “将军,人来了。”侍从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   叶秉钥挥挥手,示意侍从退下,对着北渚含笑点头:“你便是北渚吧,苏叔叔和苏青很敬仰你,将你的事迹已经告诉我了。”说完,他又转过眼睛,看向叶秉烛,依然带着得体的笑,“五弟,好久不见。在京师可还安好?”   每一个所谓的兄弟见面,都是一句“可还安好”,似乎除此之外,他们对叶秉烛已经无话可说。   叶秉烛颔首:“尚可。”   北渚打断了这无甚情意的叙旧,问道:“落芳呢?”   “在屋子里,已经醒过来了,但谁都不信,也谁都不见。内子去为她梳洗,险些被她打伤……她说,只信北渚先生你的话。”   北渚听到那句“先生”,眉峰微动,愉悦起来:“好,带我去见见她!”   叶秉钥在前引路,转进了将军府的内院。宜城本来繁华,原可以将府邸与官署分离。可叶家的将军们世代关爱百姓,重视民生,故而将军府的前廷处理公务,后院则是叶家起居之处。   几人停在一扇门前,见一个身形高挑,相貌端庄秀丽的绯衣女子立着。   “阿蔓,”叶秉钥上前,“里面的贵人可还好?饭菜吃了吗?”   名唤阿蔓的女子摇摇头:“还是不肯吃东西,不过她情绪平复了,也没有再摔砸东西。”   “辛苦你了。”   阿蔓笑着,声音温和轻柔:“夫君,你还没有与我介绍客人呢。”   “这是五弟秉烛,这是……”叶秉钥顿住。如果介绍“神仙”,总有点江湖骗子的意味。   北渚十分自觉:“我是护国法师图南的弟子,叫我北渚即可。”   阿蔓缓缓对二人福身,说着准备饭食,转身而去。   北渚也举步上了台阶,来到了房门之外。屋子里面很安静,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起伏。他敲了房门,里面立刻传来了一声厉喝:“不准进来,不准靠近我!”   北渚道:“不是你要见我吗?”   里面的声音顿时止住,紧接着,房门被谨慎地推开一道裂缝,在黑暗的背景中探出一张苍白如鬼魅的脸。   “果真是你……请进——只准你进。”   北渚回身给了叶秉烛一个安抚的眼神,随着落芳进了屋。   屋子里采光极差,即使是白日,也昏暗无比。可落芳却自然地径直走到床边,坐下道:“我在黑暗中过了太久,所以还是习惯在黑暗里呆着。你别介意。”   北渚耳目远超人族,毫无阻碍地寻了凳子坐下:“听说你要见我?”   落芳道:“你那日说,我是缠在漠瀚背后的女鬼?”   北渚道:“难道不是?”   “是,我自然是。”黑暗中传来落芳苦笑的声音,“除了你之外,他们都叫我公主,奕河公主。”   “所以你觉得,我能看穿你的身份,就能帮你?”   “是。”   “你想我帮你什么呢?”   落芳忽然在黑暗中沉默,唯有急促的呼吸声证明她还在。   这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吗?既然指名道姓要见他,现在却又说不出话。难道是一个很过分很难以启齿的要求?   正在北渚胡乱猜测时,落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坚定和恨。   “我想死。”   “啊?”北渚呆了一瞬,直起腰背,将右耳冲着落芳的方位,不甚肯定,“你说什么?”   落芳这回一字一顿:“我,想,死。”   这要求北渚还是第一次遇见。人人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偏偏她说她想去死。   “为什么?你原本应该已经死了,现在好不容易复生,却说想死的话?”   “你以为我想活吗?”落芳恨恨地回道,牙关紧咬让她的声音显得很凶,“我本就是想死,我所有的亲人都死了,所有的姐妹也死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对着漠瀚那张脸便觉得恶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漠瀚恶心,你便要去死?”北渚诧异,“这是什么道理?”   落芳道:“漠瀚那个野蛮人,害死了我所有的姐妹,他还以为用这样可怕的手段便能将我留在身边,却不知我每一日都占着别人身躯,过得无比恶心,我偏不如他的愿!”   北渚劝道:“你不喜欢他,离开他便是了,何必要自己死。用自己死的方式去惩罚一个男人,你觉得合理吗?而且,你要寻死,自己找根绳子便是,何必找我?”   落芳凄然地苦笑一声:“即使是死,我也不能的。不管我如何寻死,这副身躯就是死不了!它不是我重生的恩赐,而是禁锢住我的牢笼!”   想要活下去很难,想要死去也很难。   落芳究竟是如何鸠占鹊巢,连北渚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上前几步,道:“可否让我查看一番?”   落芳点点头。她知道,在黑暗中,北渚亦是能看见的。北渚探手抵住落芳的眉心,神魂顺着灵力查看落芳体内。很快,他便发觉了不对劲——在落芳的体内,有一股金色的灵力在流转!   那灵力有强烈的神族气息,北渚现如今只是一个化身,本体被困在皇城,无法与之抗衡。   “如何?”落芳急切地问。   北渚收回灵力:“我暂时也无法帮你,你的身体里,留有神族的灵力。除非——你告诉我,漠瀚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请来了一位神族?”   “不是,是漠瀚身边的那个病秧子,名叫池安。”落芳沉静地说着,“我只记得池安掏出了一尊鼎,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在这副身躯之中。”   鼎?   北渚猛然想起来一件关键之物——混元鼎!   当年,池安在大绥的皇城之中铤而走险,还险些被法华荧抓住,不就是想要混元鼎吗?那个玩意儿确实来头不小,法华荧说,是他的师傅受仙人点拨,得到的神器。   那么落芳,或者说李奕河,体内有神族之力便不足为奇。漠瀚没有请到神族下界,只是池安用了神器炼化。   当时北渚只以为池安是不服师傅偏心,想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现在看来,他当时想要拿到混元鼎,便是有所图谋的。   池安能够将李奕河与落芳炼化在一处,那他便可以用混元鼎将人族和妖族炼化成一体!如今这些逆天而行的半人半妖,一定是池安的“杰作”!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切切实实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又是另一种心境。   北渚还想细究,只有知道池安做到了哪一步,他们大绥才能做好防范。他说道:“那些半人半妖的神智……咳!你的神智究竟清醒否?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何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疯疯癫癫,指着叶秉烛说,他是什么小乞儿?”   “最开始有些混沌,分不清我到底是李奕河还是落芳,但现在已经渐渐好了……”落芳的声音猛地停住,正在北渚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语时,落芳只是用一种不可思议又嘲讽的语气道,“叶秉烛?”   “怎么了?”北渚不解。   “他说,他是叶秉烛?”落芳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辉,像是两团幽火。   北渚后退了半步,防着这女人突然发疯:“他本来就是叶秉烛!”   “哈哈哈哈!”落芳骤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叶秉烛早就死了——他一个乞丐,却说自己是叶秉烛!”   这回,轮到北渚呆在原地了。 第103章 小村旧事   桃花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庄。也不知道取名字的人如何想的,竟然以一个村子里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为名。不过听传说,似乎村子里最开始的确是种着桃花的。   这个村落临近北戎,除了十多年前那场几乎快将北方十二城全给淹没的大水天灾,它也一起受过灾,几乎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连旁人说起建木神女临凡救世,也会忽略这个村子也曾受过神女的恩泽。   村子里的人,能搬走的,自然搬走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小孩儿,或者是守着一个破屋等参军的夫君回家的女人。还有些,是舍不得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不愿意背井离乡的人。   都说安土重迁,人族总对自己脚下的土地有莫名的感情。即使桃花村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好,总有人不愿意离开。哪怕北戎人时不时会来侵扰,但他们也总归不会太为难这个穷困的村子。两国之间有过节,但两国之间的人却并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落芳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长到十四岁时,已经是很有名的美人了——即使村子里年轻的女孩子并不多,她能参照对比的人也并不多。但总行走于粟城和宜城之间讨生活的齐阿婆总夸她是美人,比两座大城中所有的妙龄姑娘加起来还要美。   “咱们落芳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咱们这个村窝窝,可留不住这样的大美人!”齐阿婆笑着打趣。   落芳听了,却不觉开心。她并不认为对一个女子的外貌进行赞美,是值得高兴与得意的事情。人总会有老去的一天,美貌停留的时间太少了。一个女子与其貌美,不如有一技之长,能自食其力。   就比如村东住着的叶婶子,她虽貌美,却还是被男人给抛弃了。   虽然叶婶子已经三十多岁,但依然每日装扮精致得体,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好吧,落芳也没有见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在话本子里听过。而且,叶婶子从不许旁人称呼她为“婶”,而是强调为“叶夫人”。   真怪,在这个小村子,却住着一位夫人。落芳虽然心里不屑,但每每见到她,都会唤一声“叶夫人”,以换取对方一个温柔的微笑,偶尔还会有酥饼。   叶夫人,姑且这么称呼她吧,带着她的儿子叶秉烛,独自住在村东的破屋里。在一众狗剩、黑蛋儿、二牛的贱名之中,叶秉烛的名字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所以,村里的小孩儿也不爱与叶秉烛玩耍,一看到他便纷纷散去。当然,其中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叶夫人曾私下里勒令过这些小孩儿,不许带坏了叶秉烛。因为叶秉烛是个了不得的大将军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认祖归宗。   这些话原本还有人信。因为叶夫人生得实在美貌,皮肤白皙,眼睛又圆又亮,根本不是庄稼人的样子。而且她刚来桃花村的时候,带了不少金银首饰,也过了一段阔绰日子。   可叶秉烛一天天长大,一晃便是七八年,叶夫人自己也熬得肉眼可见地老了,也依然没有什么人来邀请叶秉烛认祖归宗。   于是,村子里渐渐有了风言风语。从宜城回来的阿婆和婶娘们说,叶夫人原先不过是个丫鬟,因为勾引主子才被赶出了府,连带着她生下来的孽种,也是没人要的。   后来,叶秉烛便更没人搭理了。曾有小孩子放话说:“我们不跟没爹教的野孩子玩!”   虽然后来叶夫人上门要求那小孩道歉,但并没有改变叶秉烛是个野孩子的事实。   也曾有人大着胆子,为叶夫人说媒。她长得好看,虽然年龄不小,还生过孩子,但依然有人愿意娶她做妻子。   可她却不愿意,只说总有一日会被将军接回去,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真可怜啊。   但这样的世道,并不允许落芳有太多同情心给别人。   这日,落芳拿了绣品,随村子里的婶娘们去粟城卖钱,换些生活必需。几人刚出村,便见一个小乞儿倒在路边,生死不知。   他的头发乱成了鸟窝,蓬蓬地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尖细的下巴。衣衫褴褛,打满了补丁,露出了遮不住的皮肉。落芳只是乍一看,便瞥见那小乞儿红肿流血的皮肉。   在边关,这样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也无处可去的孩子太多了。同情也同情不过来。他们或许今天,或许明天就会死去。   落芳收回目光,继续赶路。   从村子到粟城其实并不远,但是要走一段土路。此路本是北戎与大绥的边境,后来有人发现从此路到粟城,要比官道近得多,渐渐也有人走了。   落芳回村的时候,正与几个婶娘聊得开心。她的绣品都卖了出去,换了好些吃食,还剩了几个碎钱,可以存下来。   忽然,几人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们立刻让开道路来。   四五个北戎样貌的人骑着马行过。为首的一人身形高大,光看穿着便知与寻常人不同。怪的是,其中还有一人,哪怕是盛夏酷暑的天气,也披着厚厚的大氅。   落芳与那着大氅的人对视一眼,立刻垂下头去。   没想到,那人却停了下来。   “姑娘,近日来,你们夜间可见过某处金光大作?”这人生着一张大绥人的面孔,口音也是大绥官话。不过投奔北戎的大绥人也多得很,这不足为奇。   一个胆大的婶娘护着姑娘们,站出来赔着笑:“大老爷,我们这儿夜间安宁得很哟,不曾见过什么金光。”   那穿大氅的人听了,倨傲地道谢,又打马追上了前面的几人。   落芳看着路上飞扬的尘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乃至于全村人的命运,都会就此改变。   骑马的众人一直走得远了,为首的那人才道:“池安大人,你搭理几个村姑作甚?”   池安拢了拢衣领,脸色因劳顿而愈发苍白:“大王子,我感知到她们身上有神女桃花簪的气息。”   漠瀚勒马回首:“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此行要找的东西,在她们身上?”   “也未必,但一定与她们朝夕相处,才能沾染上如此厚重的神器气息。殿下可派人去跟着她们,打探一番。” 第104章 灾难临村   桃花村里,来了个小乞儿,住在村口的神女庙里。因为建木神女曾助大绥开国建邦,故而成为了大绥的信仰,神女庙也随处可见。不过桃花村的神女庙要比别处简陋得多,连庙祝都早跑了,也没了香火供奉。   也是,很多人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何谈去供奉神女的香火?   神女庙的屋顶破了,一到下雨天,整座庙宇都湿漉漉的,连带着那尊丑陋的面目模糊的神女塑像,也显得有几分可怜。   小乞儿就躺在唯一一处淋不着雨的地方,沉默地任门外人来人往。他盯着神女塑像鬓边同样模糊的发簪,心中总觉得怪异。   那东西似乎不应该在神女的头上。可究竟应该出现在哪里呢?他脑中划过混乱不清的影子,却什么都抓不住。   忽然,一个圆滚滚的玩意儿滚了进来,直直地撞到小乞儿的脚边才停下。他连目光都懒得挪动,也不在意身边出现的人。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探着脑袋,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摸进了神女庙。他与村子里其他的男孩子不同,头发扎成了很规矩的总角,衣服虽有破洞,却干净整洁,不显潦草落魄。   “小乞丐,你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吃的!”男孩儿确定了无人,才坐在小乞儿身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馒头。   小乞儿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馒头,却连谢都不道,坐起身便开始啃馒头。   男孩抱着膝盖,看他吃得急,又说道:“你慢慢吃,我明日再给你带!”   小乞儿只是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其实,他内心并不感激这个叫做“叶秉烛”的男孩儿,他没有祈求过任何事物,只是吃的递到了眼前,没有拒绝的道理。   而且,他要忍受叶秉烛的聒噪,也很辛苦。   小乞儿大概是猜出来了,叶秉烛在村子里无人搭理,也无人倾诉,所以才找上了自己。对于叶秉烛而言,自己和一只猫、一条狗其实也没有任何区别。那他们各取所需,也算公平。   “你没有阿爹阿娘,真可怜啊。我要比你好些,我有阿娘。”叶秉烛托着下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可是,我阿娘对我可凶,每日都要我在家念书,我都快闷死了。整个桃花村,肯听我说说话的人,也只有你了……小乞丐,我们算是朋友吗?”   小乞儿咽下了最后一口馒头,又对叶秉烛露出个无甚诚意的敷衍的微笑。   叶秉烛却欢喜起来,小小的脸蛋挤出几道笑纹,他拨动着手腕上寓意护佑平安的珠串:“你下次到我家里去玩吧,村子里那些小孩子都爱呼朋唤友到别人家里去……啊!不成不成,我阿娘不太喜欢我交朋友,她总说我是什么叶临渊将军的儿子,总有一天,叶将军会来接我,不许我和旁人交好,还说会跌了身份。你认识一个叫做‘叶临渊’到将军吗?”   听到“叶临渊”三个字,小乞儿的眼珠下意识转动。他到过宜城,自然知道叶临渊,那个威风凛凛的守将,威名远扬,杀敌无数。   “我知道。”小乞儿的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显得有几分嘶哑,“他很厉害。”   叶秉烛一听,登时来了兴趣,追问道:“你真的认识他?他有多厉害?他能拔起村口的那棵大槐树吗?我听故事里那些厉害的将军,都力能拔山呢!”   小乞儿:“……”   叶秉烛,真是叶临渊的儿子?   小乞儿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叶秉烛。叶秉烛被瞧得不好意思,把半张脸藏在臂弯里,瓮声瓮气道:“我知道,如果叶将军很厉害,厉害到连你都知道的话,那他肯定不会是我的阿爹。那么厉害的将军,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的。”   这个时候,叶秉烛又在愚蠢的天真之余,展现了他早慧的一面。   “我阿娘是痴心妄想,总说我阿爹爱她。可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任何人来帮帮她。这才不是爱呢……但是如果她连这样的美梦都做不成,我怕她会很难过的。”叶秉烛越说越难过,头低了下去,鼻音浓重。   小乞儿别过头,看着叶秉烛如丧家之犬一样的后脑勺,还有他手腕上色泽温润的玉珠串,陷入了沉思。   后来,小乞儿在神女庙里遇见过很多人,相比起来,叶秉烛竟是唯一一个对他散发过善意的。有的大人会驱赶他,说他脏了神女的眼。小孩子有样学样,用石头砸他,骂他是没家的野狗。大人的恶意来源于看他不顺眼,嫌他是外来者。那么小孩子的恶意又来源于什么呢?   在流浪了这么久之后,小乞儿早就想明白了。小孩子的恶意没有来源,他们天生就是恶的。他们以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取乐,肢解昆虫,打砸鸟窝,而当他到来之后,自然有了新的取乐对象。在父母前面乖顺的,伶俐的孩童,能够在其他地方就换了一副面孔。恶,不是天生的,又是什么?   小乞儿连报复都提不起兴致。   直到那一晚……即使已经过了很多年,但他依然会时不时地想起。   一大队北戎人的士兵冲进了村落,叫嚷着什么“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虽然过去也常有北戎人与村子爆发摩擦,但这样正规的士兵入侵,是绝无仅有的。   村子里的人本也不多,大部分又是老弱妇孺,很快就被北戎人制住了。小乞儿因为躲在神女庙,竟然没有被发现。   落芳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群北戎人来得猝不及防。她被推搡着,连同村子里的人们一起被集中到了院坝中。   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领头的人,心中便掀起滔天巨浪。那领头的少年旁边,身着大氅的男人,正是当日在土路上与她搭过话的人!   那人似乎也认出了落芳,甚至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落芳听到穿大氅的男人道:“大王子,罗盘指示就是此处,神女簪断作两截,之后必然流落到了这个村子。”   大王子?!   落芳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虽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但领头的少年是北戎的大王子,那么为了保密,她和她的乡亲们……下场会是什么?   “池安先生,如何才能寻到神器?”   池安沉吟片刻,道:“神器属金,与火相克。只要一场大火,必然能逼神器出世。”   北戎大王子漠瀚,依然带着少年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迟疑与怜悯。他的目光扫过被押着跪在地上的人,也扫过落芳,都不带一丝情感。   漠瀚倨傲地道:“就按你说的做。” 第105章 冒名顶替   火,被处处点燃。   村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被付之一炬、毁于一旦,无不心痛如绞,仇视地盯着这些北戎蛮夷!   “我杀了你们这些蛮子!”有血性的四叔终于忍不住,挣断了绳索便要冲上去。   他是冲着要漠瀚的命去的,他听到了漠瀚与池安的对话,知道漠瀚的身份。   可四叔还没奔出几步,便被北戎人毫不留情的弯刀砍翻在地。   四叔发出痛苦的沉吟,可更多的北戎士兵一拥而上,用雪亮的弯刀将他砍成了肉酱。   在场的人无不胆寒。   北戎人很懂杀一儆百。   四婶连哭都忘了,整个人眼睛发直,像是沉浸在一场恐怖的梦境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比梦还离奇。天黑时,村子还风平浪静,可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人间炼狱。   天啊,快些亮吧……   士兵拱手询问漠瀚:“大王子,这些人怎么处置?”   北戎人的骨骼比大绥人要深邃,落芳抬眼,见漠瀚的脸一半在火光的映照里,一半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面无表情,年轻俊美,却像恶鬼。   哪怕此后的数年里,漠瀚对落芳露出过讨好的、宠溺的、体贴的、关心的……无数种神色,她的脑子里都充斥着此时此刻,漠瀚这如恶鬼一般的脸。   而地狱里的恶鬼说:“都杀了。”   一瞬间,落芳的血都凉了,浑身的力气被抽干。   而此时,池安开口了:“殿下,且留他们一留。”   漠瀚虽年少,但向来说一不二,还从没有人敢要求留下他要杀的人。他好以整暇地看着池安,睨着这个有古怪本事的人会说出什么来。   或许不过也是那些老生常谈的废话。譬如此地是大绥的地界,北戎现在还未与北戎撕破脸,大肆屠戮,实在不宜。   漠瀚心中很不屑这些论调,他可从来不将大绥放在眼里。北戎与大绥早晚有一战,大绥这个庞大的王国早已腐朽不堪,而北戎厉兵秣马,根本不怕开战。   池安说:“我想请大殿下帮我将这些女子留下,带回北戎——女子乃是含阴之体,她们又常年与神器为伴,身上都浸染了神器的灵性,这样的躯体,最适合我炼化了。”   说到池安所谓的“炼化”,漠瀚也不知其意。他常见池安带着活生生的人进他的修炼室,可再出来时,那人就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暴毙身亡。不过父王很信任器重池安,指望池安给他寻长生不老的法子,漠瀚也不能多置喙。   “准。”   落芳从来没有感觉有一个字这般冷硬过。那个马上的少年,一个字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她早就知道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可却前所未有地感到恐慌,愤怒和恨。   一双粗糙的手伸向落芳,将她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起来。落芳还要挣扎,却被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她登时眼前一黑,耳中长鸣。等落芳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身处在摇摇晃晃的囚车之中。村子里的姑娘,少女,还有稍年长些的新媳,都被像关押猪狗一样关在了车笼里。   她们会被带到哪里去?   一个年幼的妹妹蜷缩在角落,见落芳醒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往下流淌:“落芳姐姐,我的阿爹阿兄……”她没有说完,已经哽住,泪水更加汹涌。   落芳不用问都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看到,押送她们的北戎兵,衣服上还沾着森森血渍……   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落芳恨得心脏抽痛,她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背影,几乎要流出血泪来。   而这场屠戮,没有被落芳见到的屠杀,却被小乞儿见证。   北戎兵冲进村子屠杀的时候,他很快地躲进了神女像里。没错,这个贫瘠的村庄,连塑给建木神女的神像都是中空的。   大火冲天而起,本来神女庙也要遭殃,可点火的士兵却被池安给叫住。   “建木神女有灵,在她眼皮底下杀人已经是冒犯,不可再动她的神庙。”   北戎的士兵本不信什么建木神女。如果神女真的那么厉害,真的可以显灵,为什么不救救她的子民?   可这些士兵懂军纪,也明白池安的身份不一般。他们愿意给池安一个面子。   等到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小乞儿从神像中钻出。他看到的是一地倾颓。   天色已经暗了,火焰在夜幕中像催命的猛兽,天空似乎都被映成了血红色。火势虽弱了下来,但整个桃花村却已经惨不忍睹。男人和小孩的尸体到处都是,有的已经被火烧焦了,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恶心的味道。房屋倾颓,断掉的墙壁也曾为某一户人家遮风挡雨。   人间炼狱。简直比最恐怖的噩梦还要让人胆寒。   小乞儿皱起眉,终于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一路颠沛流离,见过了很多死人,但也没有见过这样恐怖的场景。   忽然,他听到了一处房屋有动静。   很轻的呻吟声,细细地穿进小乞儿的耳朵里。他顺着声音,来到了一处倾塌的房屋下。   然后,在颓败的房屋废墟缝隙中,小乞儿看到了叶秉烛苍白狼狈的脸。因为他和叶夫人的屋子是后来用茅草搭的,倾倒下来反倒并未致命。   “小乞儿……我阿娘被杀死了……求你,救我……”叶秉烛的声音嘶哑,颤抖着全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向小乞儿伸出手去,祈祷他的朋友能够将他从废墟之中拉出。   小乞儿垂下眼睛,伸出手——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解下了叶秉烛手腕上那玉质温润的手串。   “小乞儿……?”叶秉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线蜿蜒的血迹从他的嘴角溢出。   可不管叶秉烛如何呼唤,他都没有再回头。   小乞儿握着手串,心中竟很平静。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世间,要想活命,必须先自私。   他说过,他去过宜城。他在宜城时听说,守将叶临渊,正在寻找他流落在外的小儿子。   所以小乞儿才会在听到叶秉烛身世的时候,那么震惊。所以他明明在桃花村受尽白眼与欺凌,仍旧不离开。   数日后,一落魄潦倒的少年寻至宜城,手持将军信物,自称为将军之子——叶秉烛。 第106章 身世往事   真正的叶秉烛,早就已经死去。在那场大火里,在那个村落里,在那场屠杀里。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乞丐。   “所以,现在站在外面的人,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落芳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将矛头指向了叶秉烛。   北渚起身斥道:“你当时已经被抓走,又怎么知道他是冒名顶替还是受人之托?按照你的说法,他与那个人情意甚笃,说不定……”   落芳震怒,不欲与北渚多言,直接推开房门。   而屋外,等候的众人早就听到了房间里的争吵。叶秉钥一言不发,只是脸色并不好看。而叶秉桥则满面怒容,手已经紧紧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视线在叶秉钥和叶秉烛之间来回穿梭。似乎只要自己的大哥一声令下,他就会将这个假冒自家弟弟的乞丐斩于剑下。   而叶秉烛,则负手立在檐下,一动不动。他早就知道纸会有包不住火的一天,也猜到了此次遇见落芳不是好事。可他还是跟着一起到了宜城,他就想看看北渚知道这一切,会是如何反应。   落芳见了屋外众人,又见叶秉桥手里按着剑,误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也不惧怕,道:“我的确不是什么公主,你要杀便杀,反正我是死过的孤魂野鬼了!”   叶秉桥再也忍不住,“锵”的一声,拔剑而出,剑锋直指叶秉烛。   落芳心中一顿,默默让开。   而叶秉钥却似全然没有看到,默许了自己弟弟的作为。   “你这是何意?”北渚上前两步,挡在叶秉桥的剑前。   叶秉桥怒道:“北渚大师,你也听到了!此人冒名顶替我的弟弟,竟然已有十余年!他一介乞儿,怎配污我世代忠良的叶家门楣?他若不付出代价,岂非要人人皆知我叶家好骗、好欺负?!”   他说得这般振振有词,这般深恶痛疾,好像叶秉烛在他们身上讨到了天大的便宜。   一个卑贱的乞丐,以这样拙劣的骗术摇身一变成了叶家子弟,当真可恶至极啊。   叶秉烛也不为自己辩解,好像无声地承认了自己的确是这样的人,也的确有罪。他只看着北渚的背影,垂着的手紧攥成拳。   其他人说什么,他不在乎。他只要北渚的答案。   北渚冷笑一声,道:“你这样说,岂不惹人笑话?”   叶秉桥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我且问你,你待叶秉烛如何?”   “兄弟自然如手足。”   北渚挑眉道:“如手足?可依我所见,你们兄弟待叶秉烛却不若一个陌生人。”   叶秉桥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北渚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当年叶秉洲入京,对待叶秉烛如奴仆侍从,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此乃我亲眼所见。几日前在桃花村见到你,你也对叶秉烛处处无视。他作为你所谓的叶家子弟,却连入府居住的资格都没有,还得住在客栈驿馆——你说,你们待他如兄弟手足?”   北渚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辩驳的人,常常对着叶秉烛便觉胸中纵有千言万语,总是一句也说不好。可此刻,他前所未有地能言善辩起来。   叶秉烛本来微微提起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目光微沉地凝视着北渚维护他的背影,忽觉过往苦楚,也不值一提。   “那是因为叶秉烛的母亲根本就无媒无聘,算不得叶家夫人。她还气坏了我们母亲的身体,所以我们才……”   “所以你们才会痛恨叶秉烛,恨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北渚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可话锋一转,质问道,“你们既然这么恨这个弟弟,为何现在又要叫嚣着为他报仇?”   “我……”叶秉桥想要反驳回击,却说不出话来。   静立一旁的叶秉钥沉然开口:“一码归一码,如何对待叶秉烛,是我们的家事。眼前此人有污我叶家名誉,怎能不罚?”   “所以我才说你们可笑!”北渚又对上叶秉钥,凛然道,“你们维护的根本不是你们的弟弟叶秉烛,而是你们叶家的名声。可他不管是不是叶秉烛,可有半点败坏你们叶家的名声?就因为他是一个乞丐,所以便不配做‘叶秉烛’吗?你们可是护卫一方平安的叶家,却这般看不上寻常百姓?”   众人都被北渚这连珠炮般的发问给难住,叶秉钥垂下眼睛,似思索似恼怒。而叶秉桥则指着北渚道:“你简直强词夺理……”   北渚又道:“况且,当年叶将军就凭一个手串,便认下了他。如此草率,究竟是因为叶家好骗,还是因为你们另有图谋?”   这番话,成功让叶秉桥闭上了嘴。   眼前这个人,是叶临渊当年亲自认下的儿子。而认下他的第二个月,他便作为叶家第五子,被送入京师为质……   北渚见他们都不说话了,才扬着头道:“若非是他,你们几兄弟中,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被送入京城为质子。你们分明是占了他的便宜,不感恩戴德不说,现在却回过头对他喊打喊杀,这不是可笑是什么?”   说到此处,北渚都替叶秉烛感到心寒。叶秉烛见北渚心痛地回头看自己,脸上立刻恰如其分地换上了哀而不伤的神色。   北渚更加替叶秉烛不平,悄然握上了叶秉烛的手。   叶秉桥气不打一处来。说来说去,竟成了他们该对这个骗子道谢了?他们是武夫,不擅长嘴皮子功夫,还是动手比较直接。   正待此时,门外副将突然匆匆来报。   “将军,北戎军队来袭——”   争吵的几人登时闭嘴,叶秉钥转身道:“这么快?到哪里了?”   在北戎夺走粟城之后,叶秉钥便猜测他们早晚会对宜城下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副将道:“根据斥候来报,是北戎王亲自领兵,已经快到城下了。我们已经派人死守城门,可……”   “可什么?”叶秉钥厉声问道。   “可他们竟有老将军的尸身,而且还带有一群半人半兽的骇人怪物,将士们士气低靡。”   之前叶临渊战死,尸身不知所踪,竟然是被北戎夺走!   叶秉钥对亲卫道:“备铠甲,随我点兵,死守城门!”   “是!”亲卫说完,领命而下。   叶秉桥道:“大哥,这个冒牌货怎么办?”他的剑锋还指着叶秉烛,显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军事紧急,刻不容缓。叶秉钥沉吟片刻,道:“先羁押,等战事平定后再定夺。”   几个兵卫正要上前,北渚却先他们一步。他一手握住叶秉烛的手臂,运起手腕上镯子的灵力,脚下一点,便纵身而起,如踏风而行。   众人见状,无不惊叹。   “北渚,你与叶家作对,便是与宜城为敌。你回去之后如何跟你的师傅图南护法交代?”叶秉桥指着凌空的北渚,怒不可遏。   北渚的师从本来就是胡诌的,他可不怕图南。   “你尽管去图南处告状吧!”看他理不理你。   北渚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带着叶秉烛飞走了。   两人一直飞出好远,才落到一处山岭。这里应该是玉屏山的山脉,有一湾浅水横流。此处本应水草丰沛,可渐入深秋,草也枯黄萎顿。   叶秉烛走到水流边,坐下轻声道:“北渚,其实我也很可怜可笑吧?活到现在,快二十年,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亲人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说着,他苦笑一声,将脸别开,看向远处。   北渚心中苦闷滞涩,竟比自己受了委屈还难受。就连他骤然知道千年前真相,知道自己不明不白被那群神族关了千年之时,虽也愤怒委屈,可也很快平复。但现在听叶秉烛这么风轻云淡的一句话,他却如被一根看不见的针扎着一般,心痛难过。   “那有何关系!”北渚故作轻松地上前,与叶秉烛并肩而坐,说道,“名字不过是个称呼,你若不喜欢,随意换一个就是。至于身份,你不就是你,难道不做‘叶秉烛’,你便不是你了?”   “叫了二十年‘叶秉烛’,若是换一个名字,我还真不习惯。况且我的确顶替了他的身份,活在他的名字下,是我一辈子的报应。”   叶秉烛一直说着自暴自弃的丧气话,北渚终于忍无可忍。他突然出手,扳住了叶秉烛的脸,在对方茫然失措的目光下,直接对着那张好看的却老说不中听话的嘴亲了下去。   他们的距离在此刻那么近,近到北渚全然没有发现,叶秉烛眼角潜藏的笑意。   叶秉烛身躯似不堪重负之下仰倒,手却稳稳地扶住了北渚的腰身。北渚只觉叶秉烛身上的气息清冽如酒,他头都有些昏昏沉醉。   他俯在叶秉烛身上,哑声道:“叶秉烛,你才不可怜,也不可笑。至少此时此刻我唤你是真的,至少此时此刻,你拥有的我是真的。”   叶秉烛在心中回道,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可笑可怜。只有死掉的人才可怜,他有什么好可怜的。   “真的?”叶秉烛已然有了哭腔,像是震惊又感动。   北渚却忽然道:“我们来试试吧!”   “试什么?”叶秉烛嘴上茫然,眼中光芒却比北渚所见过的所有妖都要惑人。   北渚道:“就是,那些皇帝和他们的妃子要阖着门做的事!” 第107章 兵临城下   北渚从前做妖鬼,做墙精,也算是听过不少皇宫中的墙角。   对于此事,他颇为自信,一定能给叶秉烛留下一个好印象。   北地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不知不觉,日头就已经落到了玉屏山的那一头。天空几乎被晚霞浸染成了胭脂色,像是被涂抹开的红晕。云霞绵延千里,美极艳极。   他们便沉沦于这漫无边际的霞光中。   北渚只觉呼吸间都是叶秉烛的气息,胸膛早就化成了一汪春水,软得一塌糊涂。恍惚间,他想,真希望叶秉烛还是那只小小的雀鸟,可以将他揣在衣襟里,山也随他去,海也随他去。   蓦地,北渚唇上一痛。他抬眼,对上叶秉烛幽深晦暗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谴责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分心。   北渚摸索着,解开了叶秉烛腰间的系带。叶秉烛的衣襟随之敞开,北渚触上白皙的,覆着一层薄薄肌肉的胸膛,心头一顿,莫名脑中轰然长鸣,一股热气直烧得他脸颊红透。   他在心中默默发誓,他一定会对叶秉烛很好很好,用尽他这一生所有力气地对他好。   北渚垂下眼睛,忽见叶秉烛的胸口有道伤疤。这伤疤只有两寸长,可却是层层叠叠——像受伤后愈合,又再次、甚至多次被剖开而留下的伤痕。   “这伤……”北渚关切地开口。   “你确定,”叶秉烛的声音很低哑,像是压抑着什么即将冲破牢笼的东西,“要在这个时候关心我的伤疤?”   北渚刚要说什么,可下一瞬却眼前一花。天地倾旋间,叶秉烛箍着他的腰,与他换了个位置。北渚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印象中文弱清俊的叶秉烛,力气竟然那么大。   “哎……”北渚茫然了一刹,剩下的话语淹没在唇齿的旖旎间。   北渚视线和脑海被叶秉烛占满,他看到一滴汗水从叶秉烛的下巴滴落到自己的脖子上,才恍然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北渚有些空茫,脑子里像被塞进了焰火一般,轰鸣不断,又炸出叫人心颤的火花。等他意识稍有些回归的时候,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衣服竟不知何时都不在自己身上了!   “那个,叶秉烛……”   北渚刚要说话,迎面而来的又是叶秉烛毫不客气的唇。   半晌,叶秉烛微微抬起身,柔软滚烫的唇摩挲着北渚的,言语间气息交缠,不分彼此:“你不会后悔吗,北渚?”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压在北渚的耳边。这话里还夹杂着一些北渚也说不出的情绪,直听得他心头如猫爪在挠一般。   “永,不,后,悔!”北渚直视着叶秉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自己的答案。   然后,北渚很清晰地看到叶秉烛的眼眶中盈然有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很多话本故事里,美人一哭便有人为之赴汤蹈火。北渚见这泪,自己先心疼起来,他刚要出言安慰,却身体一顿。   叶秉烛一只手仍紧紧箍着北渚的腰身,一只手不知何时探到了他的身下。   有些胀痛,却并不难忍。   叶秉烛见北渚脸色有异,那眼眶中的泪终于如破碎的珍珠般垂落下来:“痛?如果痛我们就……”   北渚抬手抓着叶秉烛的胳膊,咬牙道:“要是停在这里,会更难受。你,要不你亲亲我试试,说不定就不痛了。”   哎,北渚心想,他蹲墙角听了那么多宫闱秘事,到最后竟然没有派上用武之地。   晚阳已坠,不误春水如潮。星辰虽远,亦照连理成枝。   北渚躺在草地里,枕着自己的手臂,望遥远的星辰。叶秉烛则任劳任怨地将自己的贴身衣物撕下一角,用浅水沾湿了,将自己与北渚的一身狼藉给收拾干净。   不远处,他们挖的篝火明明灭灭,映照得叶秉烛脸上绯红。   “在想什么?”叶秉烛躺到北渚身边,低声问。   北渚道:“我有些想不通。”   “何事?”   “你说,这事儿哪里舒服了,为什么那些皇帝和妃嫔都很享受的样子?你舒服吗?”   北渚话音落下,叶秉烛的脸彻底一片滚烫。他嗫嚅着,眼神闪躲,没有正面回答。   “难道是我们姿势不对?不行不行,下次得试试其他的……”北渚还在念叨,叶秉烛彻底不知如何接话了。   就这么沉默了半晌,两人却并不觉尴尬无聊,反而一种无言的脉脉温情在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北渚道:“叶秉烛,接下来你想去哪里呢?”   叶秉烛温言一愣:“去哪里?”   北渚道:“对啊!既然你根本不是叶临渊的儿子,那个皇城咱们可就不回去了,质子咱们也不当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就算你想去世间至高至远处我也陪你去!”   和以前一样。   叶秉烛在黑暗中张了张嘴,却没有问,从前究竟是哪样。   他想,真希望能够如北渚所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啊。不去管明天或者未来,就只在乎眼下的这一瞬间。   “好,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让他做个短暂的梦吧,即使梦会醒。   两人在相拥中睡去,却不知,同样的夜色里,有人彻夜不寐。   北戎大军,兵临宜城之下。   宜城是大绥最坚实,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它串连了北方十二城,是关键的枢纽。这么多年,北戎与大绥摩擦不断,哪怕其他城池有失守的时候,宜城也从未离开过大绥的掌控。或者说,世代镇守在此的叶家人的掌握。   他们与北戎是老对手了,了解北戎作战的特点,也知道该如何防守与反击。北戎的骑兵厉害,可他们专门训练了一批神箭手,以铁箭破北戎骑兵的铠甲。   但是,此时列阵在北戎军队之前的,不是北戎的骑兵,而是一群半人半兽的怪物!   他们都生着大绥人的面孔,可身躯却是走兽的模样。   任谁见了,都会胆寒恐惧!   叶秉钥身着重铠,站在城楼之上。蜿蜒曲折的女墙下,弓箭手早已列阵蓄势。可这一次,这支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队伍,却士气低靡。叶秉钥看到有人的手在颤抖,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按住那弓箭手,在对方惊惧的目光下,说道:“你退下。”   弓箭手瞳孔骤缩,哀声道:“将军……”   他害怕城下的怪物,可失去荣誉更让他恐惧。   叶秉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的手在抖。手一抖,就失了准头。先下去休息吧。”   弓箭手如释重负,放下弓箭,躬身退下了。   叶秉钥放眼望去,让他心头颤动的不是那些诡异的怪物,而是在北戎的阵前,摆着一具棺木。因为并没有盖棺,所以那里面躺着的人就一目了然。   是叶临渊,他们的父亲。   当日,北戎夜袭宜城,他们的父亲带着一队轻骑追寇而去,之后便只听到逃回的将士传来的消息——叶临渊战死。   至于如何死的,又遭遇了什么,那士兵全然被吓傻,一个字也说不清楚。现在叶秉钥明白了,如果当夜他们的父亲是遇到了这些怪物,那么猝不及防的将士受惊过度,也是情理之中。   黑压压的北戎士兵大军压境,他们人人手持火把,在黑暗中戳出了无数个火痕。叶秉钥在心里估算着火把的数量,手掌无意识地紧握成拳。   在北戎军的中央,有一辆黑色的坐辇。北戎崇尚玄色,那应该是皇室的座驾。   难道是那个近几年异军突起的漠渎七王爷?   叶秉钥正猜测,忽见一人将坐辇的帘幕拉起,一个身着黑色铠甲的男人现身而出。   是漠瀚。叶秉钥也曾在战场上与这个新北戎王打过照面,不过那时他还是大王子。   漠瀚似乎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一位北戎的将领越众而出,高声道:“叶将军,我们大王有令,只要你们放了我们的王后,我们北戎立即撤军,还会归还令尊的遗体!”   叶秉钥紧蹙眉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交出落芳,或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可是,大绥与北戎这一战,已经迫在眉睫。尤其是看到了北戎这批怪物之军后,叶秉钥更加笃定心中的想法。早晚都有一战,何必为了拖延这一时半刻,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入火坑呢?   “你们让我过去!”   叶秉钥听得身后传来女子尖锐的呵斥,他回身一看,果然是落芳。   拦着她的兵士碍于她表面上公主的身份,也不敢随意触碰落芳,当真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让她来。”叶秉钥道。   落芳径直上了城头,立在女墙之下,看着泱泱大军。她的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到,在那群半人半兽的怪物中,有几张熟悉的,她日思夜想的脸。   那些与她一样,从桃花村被抓来的姑娘婶姨们,无一幸免。她们面目茫然,神色空洞而麻木,除了头颅是人族,已经不能再说她们与人族有任何相似了。   落芳只一眼,泪水就滚落而下,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脏如被针扎火烤一般剧痛。   她恨!   漠瀚见落芳现身,再不要旁人传话,上前两步,高声道:“阿芳,与我回家!”   与他回家?落芳只觉此人面目可憎又恶心可怕。她的家是桃花村,早就被一把火给烧光了。她的家人都在桃花村,也早就死绝了。她哪里还有家可以回呢?落芳真是受够了对方假装深情的戏码,也不愿意再陪他玩这爱与不爱的游戏。   “漠瀚,你真是太让人恶心了……”落芳喃喃着,倾身一步,身形摇摇欲坠,像是要堕下城楼。   漠瀚立即道:“别做傻事,落芳!你知道,死是摆脱不了我的!”   是啊,连死也摆脱不了他!连死去,漠瀚也不会放过她的魂魄!   落芳浑身颤抖,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笼罩住了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再也不要见到漠瀚了……   “如果你敢死,我就立刻攻破宜城,让一整座城的人为你殉葬!”漠瀚还在威胁着这个他口口声声说爱的女孩。   可他其实知道,落芳不在意宜城任何一个人的生死。只不过,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挽留住落芳了。   叶秉钥也一把扯住落芳的肩膊,不让她做傻事。   “漠瀚看中你,你的命还有用。”叶秉钥冷然道,“你若死了,害死的还有奕河公主!”   落芳无声地冷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在漠瀚的眼里,她是对方表达偏执爱意的工具;在叶秉钥的眼里,她是可以胁迫漠瀚的棋子。   她算得个什么东西?连死,都得不到安宁! 第108章 设阵杀妖   落芳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巡猎场救了漠瀚。每每想起来,她肠子都要悔断。   当时漠瀚争夺王位,被自己的兄弟暗算,受重伤昏迷在猎场,恰好被落芳撞见。她本可以见死不救,甚至本可以落井下石,直接将他杀死,因为她认出了漠瀚就是将她和她的族人掳走的那个首领。可落芳都没有。   她依然天真地以为,救了漠瀚,就可以以“恩人”的身份要求他放了自己的亲族。都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这本不是过分的事情。   可没想到,漠瀚竟然以感激的名义将她调到了自己的身边,并且还说什么爱她!   天底下,哪里有恩将仇报的道理呢?   落芳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够在杀死她的全部亲人之后,仍然自说自话一般地说“爱她”!   是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爱”,还是他根本就是个莫名其妙、自我感动的疯子?   落芳立在城楼,浑身颤抖。她连死的勇气都有,可是死却无法让她解脱。   她的身边,有人在劝叶秉钥:“将军,老将军的遗体还在那里。虽然城中粮食充足,但北戎的那怪物,我们也不了解……”   言外之意,便是要牺牲落芳,换回喘息之机。   落芳一时只觉天地浩大,连一个真正在意她生死的人都没有。   恰在此时,城楼下又有兵士来报:“将军,朝廷的支援来了!”   叶秉钥先是大喜,可很快又冷静下来:“你如何得知?”   城外层层围困,他们根本突破不了北戎的防线,且叶秉钥也没有放斥候出去打探消息,士兵怎会知朝廷的支援来了?   那兵士道:“是国师和护法到了!他们方才驾云乘雾,落在了咱们城中!”   叶秉钥一听,吩咐手下看好落芳,不许她寻短见,自己则返身跟着那兵士去见所谓的“支援”。   叶秉钥下得城楼,便见两个颇有仙风的道士立在楼下,为首一人一袭紫色道袍,神色端肃,头戴道士方巾,腰间佩着长剑。而他身后之人,则是深蓝色道袍,手执拂尘,笑意浅浅。   “果然是国师大人!”叶秉钥大喜过望,迎上前来。他曾经随父亲入京述职,见过祭祀的法华荧,故而这一眼之下,便认出了他。   法华荧道:“叶将军,我与徒儿听说了宜城与粟城之危,受陛下和徐嵘千岁的召令,特来相助。”   叶秉钥面朝东南,恭敬地抱拳行礼:“陛下圣明!”   而在法华荧身后的图南,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不知正想着什么。   叶秉钥带着二人上了城楼,一边走一边说着宜城的情况:“那北戎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阵前的竟是一批半人半兽的怪物!听闻粟城被破,便是这些邪物作祟,我等将士虽勇猛,却不知如何应对。”   法华荧上了城楼,对着众多半人半兽的邪物,心中也暗自惊讶。他目光在北戎阵中逡巡了一圈,果然看到了白衣大氅的熟悉身影——池安。   那些妖物隐隐拱卫在池安身旁,定是听他的调遣。   池安似有所觉,也抬起头来。此时,这对分道扬镳的师兄弟,在战场之上,再次对上目光。   池安勾唇一笑,嘴唇翕张,无声地说。   “师兄,我赢了。”   法华荧身怀灵力,目力远非常人所及,他将池安的口型看得清楚,也将他的得意看得清楚。   没关系,法华荧想。师弟误入歧途,他这个做师兄的理应清理门户!   图南则垂眼瞧着那邪物大军,勾唇一笑。池安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将妖族打破了天帝的结界,带到了阳面啊。   “国师,我们该如何应敌?”叶秉钥将攻破怪物的希望摆在了两位道士身上。   法华荧不动声色地睨了图南一眼,图南上前道:“这些半人半兽的怪物,其实是人与妖炼化结合而成。”   “妖?”   “这世间当真有妖吗……”   “我只听说过,怎会真的有妖啊!”   图南未说完,下方立刻人心惶惶。叶秉钥敛眉凝目,神色端肃,士兵们下意识瞥了一眼他们的将领,又纷纷闭了嘴。   待安静之后,叶秉钥才又道:“护法大人,你知道他们的来历,定然也知道如何攻破这些妖物吧?”   图南这才接着道:“人妖皆有灵识,强行通过炼化将他们合二为一,融为一体,自然有违天道。但他们既然能够相合,都是因为,人族自愿放弃自己的灵识,或人族灵识被妖族所压制,是以妖族占据人族的身躯,强行来到阳界。我知道有一神器,可以逆转邪法,唤醒人族的灵识。”   “是何?”   图南慢慢道:“建木神树。”   叶秉钥皱眉:“建木乃是传说中的神树,可以勾连上下两界。难道,传说故事竟然是真的?”   图南道:“不仅是真的,且我已经寻到了建木的树枝。”说着,图南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锦盒。这盒子色泽虽素,其上却有层层暗纹,繁复华丽。   图南打开锦盒,露出里面的事物——一截断掉的桃花簪。   “这是,你所说的神器?”副将迟疑,似乎看不出这个断掉的簪子有何不同。   叶秉钥却道:“难道是当初,北戎为求娶奕河公主时,进献给陛下的那一支神女桃花簪?”   此事三年前早就传遍了。皇帝李叡为了一支来历不明且断掉的桃花簪,竟然要将自己的女儿嫁到北戎,嫁给已经七旬的老北戎王!   “正是,”图南说道,“此物虽看似桃花簪,实际上却是建木神树的树枝所化,有无限大神力。以它设阵,定能逆转邪术,还无辜受害者以安宁。”   “可问题是,北戎会让我们有时间、空隙设阵?”叶秉钥担忧道。   图南闻言摇摇头:“这也是我的忧虑。如果不能施展阵法,神器也能斩杀半妖。只是那些受害的人族也会一并死去。”   “不行!”落芳一听自己的族人还有救,哪里肯眼睁睁看着她们去死。她上前一步,斩钉截铁道:“我的族人还在那里,她们也是大绥子民,不能杀了她们!”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自然不愿有任何人受害。但如果必要,哪里还管什么大绥人。”叶秉钥听了图南的话,心中已经安定,恢复了昔日的沉稳,“为了更多人的安宁,牺牲一小部分人,亦是值得的。”   “为了更多人的安宁,牺牲……是值得的……”落芳喃喃着叶秉钥的话,突然厉声道,“那凭什么牺牲的是我们?凭什么!凭什么……”   她想要扑上去,可是却被叶秉钥的副将拉开,强行拖了下去。   叶秉钥像是一个无事之人般,孑然立于一旁,冷眼看着落芳的叫嚣与无力。   法华荧终是不忍,他道:“我与徒儿先行一步,准备布阵之事,此处还需劳烦叶将军。”   说完,法华荧便带着图南离开了城楼。待二人在叶秉钥安排的侍从下到了落脚处,法华荧关上房门,立刻质问图南:“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图南?!”   图南背倚着门,盘着双手,神色再不见外面时的恭敬,反而倨傲地说:“什么目的?我怎么不明白?”   “你还装傻?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你还装傻?”法华荧上前,抓住了图南的衣领,目眦欲裂地瞪着图南,“若非当初你让池安得到了混元鼎,眼下宜城之外怎么会是这样的光景?”   当初池安作为北戎使臣进入大绥皇宫,夜探观星台。彼时法华荧一时不察,让北渚抢走了他的混元鼎。之后,北渚又将这混元鼎交给了池安。   本来按照法华荧的灵力,要夺回混元鼎并不困难。但图南却阻止了他,甚至暗中帮池安离开皇城!   可以说如今两国的局面,是图南暗中推波助澜所导致!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多问呢?”图南笑了笑,挥开法华荧的手,无所谓的模样。   “如今那个池安用混元鼎炼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恐怕还会危害大绥!天下即将大乱!”   “天下大乱又如何?你做了几年大绥的国师,便真的将大绥之事放在心上了?当初,你说你要长生不老之秘法,难道现在你不想要了?”图南顿了顿,接着道,“况且,大绥有神龙庇佑,皇都建于龙脉之上。只要神龙不死,龙脉不灭,大绥的国运就不会衰竭,就不会亡国。连姓李的都不在意自己的江山,你在此处闹个什么?”   法华荧退后两步,跌坐在椅子上。不错,当年他在深山之中遇见了图南,亲眼见证了对方高深的灵力。这般灵力,非千年修为不可做到。可寻常人,如何能够活千年?就算是他们的师傅,修炼到极处,寿数也不过两百余载。而且,师傅随着年岁流逝,面容身躯日渐苍老,临死时已经垂垂老矣。而图南,却是无比年轻,仍是少年模样。   这只能让法华荧想到,长生不老。   图南说,他要去人间走一趟,希望自己能为他做个掩护。作为报偿,他会将长生不老的秘法传授给法华荧。   是啊,他一心所求,一生所求,不过与师傅一样,是长生不老。与池安那个疯子比起来,法华荧一直以为自己更加淡漠自私。池安一心要让妖族来到阳界,说什么要予妖族一个公平——简直莫名其妙!   可现在,法华荧不知为何,竟也不希望大绥国家有难。或许是他坐观星台太久,生出了几分不舍来。   不舍大绥,还是不舍大绥予他的荣华富贵?法华荧不再深想。   “你当真会设阵消灭那些半妖?”法华荧迟疑着,问出心底的问题。   图南推开门,晨曦的光从缝隙之中照射而来,苍蓝的天幕之下,北辰星的光辉渐渐黯淡——天快破晓了。   自相识以来,数十年,图南都没有变化过的面容,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几分冷冽的俊美,他勾唇,半是戏谑半是冷淡地说:“法华荧,你怎么还这么天真。是我助池安让半妖现世,又怎么可能亲手去摧毁他们?你且看着吧,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都会实现。”   说完,图南推开门,彻底离开了法华荧的视线。 第109章 山中岁月   人间烽火起,山中岁月长。   却说叶秉烛与北渚离开了宜城,计划着浪迹天涯,自由来去。可人间千年的平静终于被打破,烽烟再起。   北戎王领兵亲征,攻破宜城。而在混乱之中,北戎王自己也被流矢击中,殒命战场。北戎七王爷漠渎临危受命,誓要为北戎王复仇,自此硝烟再起。   宜城作为大绥的屏障,它之后便是北方十二城,是广袤无垠的中原沃土,根本抵不住北戎铁骑的来回冲杀。而北戎与大绥对峙多年,早有南下入侵之心,其厉兵秣马,精兵强将,远非中原将士可及。漠渎在大绥为质数年,对大绥的地形、山川了如指掌,对大绥的文化、兵法更是信手拈来。他藏锋隐匿多年,终于露出他最尖锐的獠牙。   而比北戎的精兵强将更可怖的是,北戎还拥有一支神秘可怖的怪异军队。它们听命于北戎的新受封的国师池安,所过之处十死无生。   听人传说,那支军队半是禽兽半是人身,可吐人言,却无人性,茹毛饮血,骇人非常。   情势一发而不可收拾,大绥千年基业,即将毁于一旦。   但那位高居九重天的帝王,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他依旧日日朝拜,日日诵经,日日盯着神女的塑像。似乎被寸寸夺走的,不是他的江山;被生生杀死的,不是他的子民。   若非有徐嵘主理朝政,有四位成年的皇子肩挑重任,只怕大绥会更加混乱。   即便如此,他们这些人也无法挽回大绥的颓势。大绥安稳千年了,内部的腐朽和颓靡,如包裹在华丽丝绸下的腐木。只要一点点动摇,便足以致命。不过半年,大绥便失去了半壁江山,北戎军势如破竹,直逼皇城,剑锋直指统御了天下千年的李氏王朝!   不过,这些都不会打扰到山中的北渚和叶秉烛。北渚不喜欢这些战乱,这会让他想起千年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象。他也不想插手人间之事,那些人族的生,或者死,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北渚只想和叶秉烛好好的在一起。   他在山中架起了结界,任何人不会发现他们隐匿之处,也不会来打扰他们。   北渚用灵力搭了一座茅草屋,屋子简陋得很,一道下雨天就漏雨。不过叶秉烛听着夜雨滴进屋子的声音,笑说别有一番趣味。   他们在山中打猎捕鱼,常常捉住了一些雀鸟走兽又放掉,附近的虫兽们都不怕他们了。他们也会在夜幕里躺在树梢上,听风里的声音,数天上的星星。   虽然平静无趣,没有波澜,但这样的日子就很好。   等到过个三四十年,山下战乱平息,他们再离开也不迟。   叶秉烛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日子,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们,也不用去考虑其他事。   除了一件事,让北渚有些烦恼。   北渚看着沉睡在自己身边,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他按了按自己的腰,刚一动,酸痛感就袭击了他。   北渚龇牙缓了缓,心中给自己暗自鼓劲,才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皇帝每夜都召不同的妃子侍寝了。要是每晚都指着一个人,那些女孩子可不像他一样皮糙肉厚啊!   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北渚披了一件衣服,探手去关窗户。林间的雀鸟还在翻飞啼叫,清脆的声音让北渚睡不着。   他的手刚触到窗户,忽然眼前一黑,眩晕感毫无征兆地笼罩住了他。北渚脚下无力,下意识扶住窗棂,眼前阵阵的黑晕让他险些栽倒在地。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他的腰。   炙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单衣灼烧到北渚的身上,他下意识紧紧握住对方。   等眼前这阵眩晕过去,视野慢慢恢复,北渚才发现自己竟狼狈地倒在叶秉烛怀里,而他正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叶秉烛?”北渚慢慢爬起来。   叶秉烛道:“你怎么了?”   “忽然头晕眼黑的,许是这山里我们吃了太多野菜,饿没力气了。”北渚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并没有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有任何问题。   突然,他心头一顿,面色凝重起来:“不好!”   叶秉烛急声道:“怎么了?”   “你说,我这是不是怀了的征兆?”   叶秉烛:“……”   北渚却笑起来:“要不,你给我去外面打只雀鸟来补补身体?啊,不好不好,雀鸟不好,逮只山鸡野兔也行啊。”   “别闹了,你真没事?”叶秉烛扶起北渚,不甚放心。   北渚立刻原地蹦了蹦,张开双臂,道:“没事啊,我可不是人族,你忘了吗?”   叶秉烛没有再问,他穿好了衣服,又看着临窗而坐的北渚。   他想,到时间了,来得这样快。   北渚正逗弄着手里一只黄色的雀鸟,他虚虚地圈着雀鸟的翅膀,不准它飞走。   这半年的时光,当真如流水一般,恍然而逝。不管再不舍,流水也不会为任何人停驻。   时光亦然。   “北渚。”叶秉烛出声唤道。   北渚抬起头:“嗯?”   此时,一束晨光穿破层层叠叠的枝叶,投注到窗前。北渚临窗回首,如墨画一般的眉眼含着笑意,漂亮得叶秉烛心神一滞,恨不得时光就永远留在此刻。   “怎么了?”北渚松开手,那只雀鸟立刻振翅高飞,落下一片暖黄色的羽毛。   叶秉烛缓缓道:“我们回京城吧。”   北渚有一瞬的呆滞,像是没有听清似的,确认般再次问道:“你说什么?”   “我们回去吧,”这回叶秉烛很大声,也很坚定,像说服北渚和自己,“回皇城去。”   “为什么?难道你过腻了这样平静的日子吗?还是说你不喜欢这里?”北渚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他走到叶秉烛身前,“为什么?”   他固执地留住叶秉烛,就是不想叶秉烛回到皇城去。北渚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一次一次重复触壁而死的命运。但他想,只要远离皇城,是不是叶秉烛这一世的命运就会不一样?!   这一次,北渚不愿意再看到叶秉烛死了!   “因为,我必须回到皇城去。”叶秉烛的喉结滚动,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他直视着北渚的眼睛,从那双不舍难过的眼睛里同样看到了自己的不舍与难过。   北渚泄了气。难道这破宿命就无法打破吗?不,他不信!   只要有他在,他不会眼睁睁看着叶秉烛再一头碰死!   北渚不知从何处生出几分自信来,道:“好。我们之前说好的,你想去何处,我们便去何处。既然现在你想回皇城,我们就再回皇城。不过,现在外面很乱,我们不能分开。”   叶秉烛眉峰微动,道:“便是要我们分开,我也舍不得。”   有了这一句,北渚便放心了。他便不信,这一次,大绥将亡、帝王失德,叶秉烛还能有什么理由去死谏。他总不能在这个国家和自己之前,选择抛弃自己吧!   他们在山上度过了最后一夜,收整好了一切,第二天便决定下山离开。   离开的时候,叶秉烛很不舍地回头看着他们的茅草屋。虽然它实在简陋,连门窗都不太像样,但好歹他们在此处住了半年。   “走吧。”反倒是北渚催促,“等想这里了,我们再回来。到时候我们把它修得再气派些,还得带上院子……”   他们转身下山,北渚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对于未来的幻想。   “还要种些花草。”   “嗯。”   “啊,你喜欢雀鸟吗?我们再养一些雀鸟如何?暖黄色,很可爱那种!”   “嗯。”   “……”   过了好久,待北渚都快口干舌燥了,才听得叶秉烛很轻很柔和地回应:“好,都好。”   山下的烽火,蔓延得比北渚想象的要快得多。山道中有不少难民,都在南迁。他们扶老携幼,有的还受了伤,带着所有的家当,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去寻找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有人还在不断祈祷着大绥的信仰——建木神女,期待神女能护佑大绥,让大绥的军队能驱逐蛮夷,恢复江山。   但神女这一次,没有听到她的信徒们的呼唤。   这夜,北渚与叶秉烛投身到一家驿馆,打算探听清楚消息再动身。这驿馆并非官家辖属,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手脚利索,嘴皮子也伶俐。   这个世道,能住驿站的人也非富即贵,老板娘游走在众多客人里,如鱼得水般。   北渚正吃着饭,忽然从门外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少年,他瑟缩着身子,探头探脑地打量大堂里的客人,试探着走近一桌:“大老爷,给一口吃的吧……我从北方来,没了家,好可怜的……”   那人一脸不耐烦,直接踹翻了少年,骂道:“你可怜关老子屁事!老子不可怜吗?滚!”   少年不敢理论,爬起身来,又颤抖着走向下一桌。   北渚本来不想理会,人各有命,这小少年说不定就是个讨饭的命,谁能干涉?可他转眼见叶秉烛眼中似有些不忍,便出声唤那少年:“喂,你过来!”   少年眼前一亮:“大老爷,给口饭吃吧……”   北渚抓起一个馒头,慢慢道:“你从北方来,那知道前线之事喽?”   少年眼睛盯着馒头,口水都险些滴到胸口。   “你给我说说前线如何,北方现状如何,我便将馒头给你。”北渚笑眯眯地看着少年。 第110章 驿馆重逢   自宜城被攻破,短短半年时间,北方大片土地,已经沦陷于北戎之手。   宜城守将叶秉钥殉城而死,天险玉屏山失去了它的作用,十二城接连被攻破。泱泱大绥,竟无一能征之将,无一能战之师。   小少年说得义愤填膺,涕泗横流。他用脏兮兮的手背擦了擦脸,泪水将脸上肮脏的泥灰糊得更脏乱。   “北戎人养的那些怪物,可怕得很。它们见人就杀,还会吃人!我的阿爹阿娘都被吃了,我好害怕……”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北渚将馒头递给他,少年慢慢接过来,咬了一口,才说道:“我不是乞丐的,我会还给你的,等我有了钱。”   “你且吃吧!”北渚道,“你告诉我消息,我给你吃食,这很公平。”   少年忙不迭点头,噎下一口馒头后,艰难地问:“大老爷,你还需要什么消息?我一听什么都告诉你!”   北渚对其他任何人都不甚在意,他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听说北戎王死了?你可知道他如何殒命?”   “这个我也是听人说的!”少年擦擦嘴角,道,“那也算是唯一一场胜仗了。宜城的城门不知何故竟轰然洞开,北戎攻进城内,那些怪物四处杀人。也在混乱之时,不知哪个英雄一箭射中了北戎王!”   这少年也是一路颠沛流离,对当时宜城之事并不了解。整个宜城的活口所剩无几,所谓真相,或许也会慢慢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听说法华荧国师不是带了几个道长、护法去了宜城吗?怎的毫无用处?!”大堂之中有人暗骂一声,又恨又不屑。   “这些道士平日里在观星台过够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指望他们杀那些怪物吗?”有人立刻应声。   “我看,他们也就是装样子骗骗皇帝老儿罢了!这世上哪里来那么多神仙?如果真的有神仙,为何就这么看着我们受苦,却袖手旁观?”   “如果不是皇帝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数十年不理朝政,让阉人当权,我们泱泱大绥怎么会沦落到被北戎欺辱的地步?”   “是啊……我看,这大绥,也就这样罢!”   几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凝重的氛围便在大堂弥散开。所有人都酝酿着怒火,急于为自己的悲惨不幸寻找出口。一旦有人寻找到了“悲剧的源头”,所有人都附和认同,将矛头一致对准。   北渚打发走那小孩儿,叶秉烛想了想,又递了一个馒头给他。北渚这回看得清楚,叶秉烛在馒头里夹了一块碎银。   待那少年走了,北渚才说道:“你为何不直接予他银两?”   “这世道,若是有旁人见了,这银钱只会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北渚勾唇笑起来,正要打趣两句,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大堂的桌子都随之震颤,碗碟发出碰撞的脆响。   大堂内的众人吓了一跳,甚至有胆小的已经躲到了桌椅之下。有几个颇有身家的,手下的侍从也拱卫在侧。   众人看去,驿馆的门不知为何突然重重阖上,似乎并无不妥。   可现在不太平,半妖肆虐于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驿馆的老板从柜台后站出来,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转头凶狠地对伙计道:“你去开门!”   伙计吓得魂飞魄散,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掌柜的,我害怕……”   “你怕个屁!”掌柜瞪着眼睛骂道,“不就是风吹得门阖上了,你怕什么!快去!”   小伙计常年在掌柜的淫威之下,哪怕自己已经怕到了极致,还是状着胆子一步步向前。   众人的目光,随着小伙计一点点迁移,直至紧盯着大门。   小伙计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说了一句“谁啊”,然后打开了门……   门外,什么都没有。   黄昏的光线投射到地面,将大堂映成一片暖色。几片云朵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外面一片寂静,连一只鸟都没有,更何况妖鬼?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互相嘲讽着对方的胆小与小题大做,然后继续吃喝。   唯有叶秉烛按住北渚的手。   北渚手背被温暖干燥笼罩,他心头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笑意。   “不对。”叶秉烛低声道。   “啊?”北渚一愣,顿了一刹才明白叶秉烛没存任何旖旎的心思,当即在心头默默反省,口中问道,“什么不对?”   “那个伙计,在发抖。”叶秉烛紧盯着小伙计,深吸一口气,防备随时可能会抵达的危险。   北渚应声一看,那伙计虽然背对众人,无人能看清他的脸色,但……他的小腿肚子却在颤抖!   更诡异的是,他的裤子莫名染出一道深色的水痕来。   众人慢慢也发现了小伙计一直不动,渐渐回过味来,刚放下的心骤然提起。   蓦地,凭空起了一阵大风,众人都被吹得睁不开眼。而那小伙计身躯一颤,似乎受了重击,猛然倒飞进大堂,撞在了柜台上,将木质的柜台轰然撞碎!   众人哗然。   北渚护着叶秉烛起身,向门外看去。这才发现,门外竟盘着一尾大蛇!   方才它应当是盘在门外的梁上,除了小伙计,众人不曾见到。   而如果是普通的大蛇,小伙计也不会吓得尿了裤子。那蛇的头颅,赫然是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北渚觉得很眼熟。   “苏将军!”   叶秉烛脱口道。   不错,这半人半蛇的头颅,正是昔日他们曾经见过的那位粟城守将苏卫!   当日在枫叶岭上,北渚尝试为他解妖鬼之气,可惜灵力不济,没有成功。北渚只能尽全力为苏卫筑起灵力层,护卫他的心脏不被妖鬼之气浸染。不知这半年发生了什么,苏卫已经彻底沦为半妖。   如今的苏卫,披头散发,双眼被杀戮嗜血覆盖,神色狰狞可怖,全然没有了昔日心怀百姓的模样。   这样活着,对于他来说,还不如死去。   苏卫扭动着他那属于蛇的身子,一点点游走进大堂。众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稍微还有力气的,都跳窗跑了,剩下一些吓晕了头,手脚无力的,只能一边求饶一边挪动。   可求饶的话,半人半妖的苏卫已经听不懂了。   北渚护着叶秉烛退到角落,戒备地盯着苏卫。   苏卫似有所觉,忽然脑袋一拧,空茫的眼睛盯住了北渚。   那双眼睛,眼眸漆黑沉寂,已经全然不似人族。他盯着北渚,像是蛇看中了心仪的猎物,死死地用眼神锁定对方。   北渚咽下一口气,对叶秉烛道:“你退后,他好像是冲着我来的。”   叶秉烛担忧道:“你的灵力所剩不多……”   “没关系,所剩不多,收拾一个半妖也够了!”   话音一落,苏卫猝然发动袭击!   他的脖子微微后仰,身体紧绷。紧接着,苏卫借力窜出,如离弦的箭一般迅疾,亮出森森白牙,袭向北渚。   北渚一手抵住苏卫,一手为叶秉烛竖起护卫结界。不曾想苏卫成了半妖,竟有几分本事,他冲破了北渚的阻拦,横起一尾,扫中北渚的腰背。   北渚当即只觉背上剧痛,合身扑出,倒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半边身子都麻了。他心头火起,也不再留手,将灵力化作长剑,直取苏卫这大蛇的七寸!   北渚迅捷如风,一击即中!虽然蛇身上鳞片坚硬无比,但长剑已经破开阻碍,戳痛了苏卫。   苏卫仰天长啸,目眦欲裂,身躯翻卷着挣扎。北渚一时站立不稳,被掀倒在地。   苏卫红了眼睛,不撕碎北渚誓不摆休。北渚浑然不怕,起身还要再斗——忽则眼前一黑!   毫无预兆地,他一瞬间便什么都看不到了,耳中炸起长鸣,手脚无力,跪倒在地。   此时,哪怕一息一瞬,也关系死生。   苏卫亮出毒牙,准备彻底了结北渚。   “北渚小心!”叶秉烛破开结界,飞身而出,扑到了北渚身边。   北渚并没有推开他,反而反手握住了叶秉烛的手背。   这个时候,他们的想法竟然出奇一致。如果能够死在一起,竟也算共度此生。   北渚想,如果他这个分身死在这里,独独叶秉烛还活着,那之后的日子叶秉烛该怎么办?世道乱了,人族和妖鬼也乱了,他如何活得下去?还不如两个死在一起,北渚才能放得下心来。   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都不忍地偏过头去之时,一杆银枪终于赶到!   “叮——”   毒牙咬中了银枪的枪头,寸进不得。   持枪的少年对着叶秉烛咬牙道:“还不快走!”   叶秉烛搀扶起无力的北渚,退到了安全的角落。   持枪的少年英姿磊落,手中的红缨枪飒飒生威,一招一式间尽显少年意气,一看便知师出不凡。   苏青比初见时要憔悴了不少,两颊的肉都凹陷了下去,可一双眼睛却依旧熠熠生辉。   他持枪,对着自己昔日的将军、老师、父兄,手微微颤抖。   苏卫教过他很多道理,教过他很多兵法,也教过他如何对付北戎人。可是,苏卫从来没有教过苏青,该如何对自己的恩师刀剑相向!   他怎么可能杀死苏卫?   苏卫全然没有神智,看着神情哀伤的苏青,如同看一只死物。他毫不客气地袭向苏青的脖颈,妄图一击毙命。   苏青持枪反抗,眼中却先滚落一行泪。   “将军……”   他哑声唤道。   不知是不是这一声真的唤醒了苏卫的神智与记忆,苏卫忽然不动了。他戒备地、审慎地盯着苏青,似乎在判断对方是否值得再进攻。   忽然,苏卫纯黑色的瞳孔一动,翻身而起,窜出了大堂,刹那间便不见了踪影。 第111章 宜城旧事   一场祸患,竟这般平息。   上一次见到苏卫,还是在宜城。彼时他的妖鬼之气被北渚用灵力压制,尚且有几分一方大将的模样。现在,他却已经完全沦为了失去神智的半妖。   苏青看着苏卫离去的方向,还要再追,却被北渚唤住:“苏小将军!”   这一声“小将军”已经许久未曾听人唤起,苏青愣怔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竟是在叫自己。   他转过脸,看到狼狈地互相搀扶的北渚和叶秉烛,肃然道:“原来是你们——一个妖道,一个骗子!”   众人才被苏青救下性命,对他心存感激,一听他这么说,纷纷用怪异和怀疑的眼光睨着北渚二人。   北渚怒道:“你什么意思?妖道和骗子?叶秉烛骗了你什么?我之前为你的将军压制妖鬼之气时,你可还说我是小神仙,鞍前马后的!现在转头就这般无礼!”   苏青手中银枪指着北渚的咽喉,冷笑道:“宜城叶家满门忠烈,叶将军殉城而死,何人不叹其气节?至于你身后这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只敢仓皇逃命。果然不是顶着叶家的名号,便有叶家的风骨。”   宜城被攻破时,叶秉烛根本不在城中。且他不在宜城生活长大,也不是宜城的守将,殉城轮也轮不到他吧。现在,苏青却以叶秉烛没有殉城来嘲讽他,实在莫名其妙。   北渚正要与他分辨,却被叶秉烛拦住了肩膀。   “随他说,我不会挂在心上。”   北渚念在方才苏青救了他们性命,不多言语。   苏青却不依不饶:“至于你……如果不是那个劳什子护法图南,我的将军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图南?”北渚眼皮一跳,上前一步,“你说图南也去了宜城?”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苏青,所以不曾见到,叶秉烛听到“图南”这个名字时,眼中有刹那的异样光华。叶秉烛甚至伸出了手,要拉住北渚,可最后却还是默然将手放下了。   “他当然到了!如果不是他,北戎不会攻破宜城;如果不是他,将军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苏青说到急处,满面怒火与恼恨,长枪递出,或许是想要从北渚这个图南的“徒弟”身上,讨回公道。   北渚侧身,一把握住银枪的枪杆,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青垂下眼睛,宜城被攻破那日的事情,再次浮现于脑海之中。   却说北戎大军压境,北戎王漠瀚口口声声只求一个李奕河——或者说,是落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大军陈于边境,不可能没有动作。否则就算是北戎王,也给不了将士们交代。战事爆发只是早晚,而他现在不敢贸然行动,是因为宜城手中有他心爱的女人,可一旦连落芳都没了……朝廷的支援军还未到,此时开战,宜城就会变成下一个粟城。   关键之际,图南提出,只要以神器建木枝设置阵法,便能解决半妖。可问题是,阵法的范围有限,如何引半妖入阵?   此时,所有人都只能想到落芳。   只有落芳,能说动漠瀚。幸而,落芳也的确愿意。   “我的亲人也在那些半妖的队伍里。”落芳面上没有表情,只有面对现实无力无助到极点后的倦然,“如果真的可以救他们,我愿意。”   于是,落芳登上城楼。   漠瀚终于见到了落芳,这个他费劲心力才救回的女人。其实,他自己也常觉得自己像是入了魔,天下多少女人,他都不爱,偏只爱这个。或许是起死回生太过艰难,所以得之不易而更为珍惜。漠瀚也知道落芳不爱自己,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会认命。   落芳扬声道:“漠瀚,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要再看看我的婶娘和姐妹们!”   她的声量远远不够,但好在图南和法华荧用灵力将她的声音传到了城下。   漠瀚自然依从,对身边侍候的池安道:“她的亲族何在?”   池安紧蹙眉头,道:“大王,我看他们有诈!还是直接攻城比较好……”   “我问你她的亲族何在?!”漠瀚猛然打断,傲慢地斜着眼睛睨着池安,“不需要你来教本王如何作战!你只需照做!”   池安远远地就看到了城楼上的图南和法华荧。他有混元鼎相助,自然不怕法华荧。可他身边那个图南却实在让池安摸不清头脑。说图南要害他吧,当初此人又暗中帮池安顺利回到了北戎;说图南要助他吧,此人又一直与法华荧为伍。   而且,池安感受到了另一股神力的气息。这神力至纯至粹,至柔至善,比混元鼎要厉害得多!   此行必然有诈,可漠瀚这个蠢货却被情情爱爱的迷昏了头,一意孤行。   池安拗不过漠瀚,在三军阵前,他不能一走了之。池安暗道,等之后漠渎赶到,他便再不管这个蠢货,必得一脚踹了他,还要笑看他的下场!   池安从怀中掏出一尊小鼎,运起灵力催动小鼎,那鼎豁然绽出金色的光芒。   列阵在前的半妖,实际上听命的,只是混元鼎。这些半妖中,有数人拥有神智,都是女子面貌,她们算是池安的成功品,是真正降临到阳界的妖。但大多都浑浑噩噩,双目空茫,没有意识与头脑,只会嘶吼杀戮。   池安心道,只要有混元鼎在手,他还可以带更多妖来到阳界,牺牲几个倒也并不心疼。   半妖们在混元鼎的催动下,一步步靠近宜城的城门。落芳俯身在女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半妖,企图从中找到熟悉的面孔。   很快,她就看到了。哪怕她们的身躯是走兽牲畜,可落芳还是认出了她们。   “四婶!阿云嫂子!阿姐!”落芳高声呼唤。   她们应声仰起头,缓缓勾着唇角,展露出妩媚又轻蔑的笑意。   落芳呆住。   她看到她的亲族,三三两两地从半妖群中抬起脸,可神情都陌生得令她害怕!   原来,那些拥有神智的半妖,皆是落芳的亲人。她们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令她陌生。   “快回来吧,王后。”   “大王可念着你呢,这大绥有什么好的,王后?”   王后?落芳倒退两步,不敢再听。她的亲族,怎么可能会叫她王后呢?   落芳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幸好法华荧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落芳的胳膊,将她扶到了一边。   图南则对落芳道:“人、妖神识相冲,这般能够完全让妖占据上风的,定然是因为人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意识。”   “不可能!”落芳截然道,“我们在北戎受尽苦楚,从没有一人求饶寻死!她们怎么可能会主动放弃自己的神识?”   图南见她不信,也不再多言。他盘腿于城楼坐下,手中执建木枝,口中念动口诀——   金色的结界骤然而起,以建木枝为心,将城下半妖圈禁在内!   半妖们意识茫然,想要冲出结界,却只是徒劳。   北戎军见此情形,哗然生变,纷纷请求即刻开战。池安在漠瀚身边,刚要进言便被制止。对方的眼睛紧盯着宜城的城楼,似乎还在等待着再见到落芳的身影。   池安心中直叹气。他当初与漠瀚合作,便是看中他年轻心狠,能做出一番事业。没想到,此人如此不靠谱,大业未成却陷进情爱的迷网,当真不中用!   而叶秉钥在城上,也调度好了人手,做足了随时开战的准备。苏卫带着苏青也在其中。他们虽然不是宜城守将,但也愿意为抗击北戎而出力。   建木枝的神力逐渐催发,金光大盛。法华荧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灵力——以人族之躯,哪怕修为再高,也不可能全然驱动神器。所以,图南究竟是……   图南忽然抬头,对落芳道:“我可以让你和你的亲人最后再见一面,有什么话,便赶紧说吧。”   落芳推开法华荧的搀扶,俯到墙边。只见阵中的半妖似乎正忍受着什么痛苦折磨,脸色时而狰狞凶狠,时而茫然不解。   “阿婶!嫂子!”落芳见她们痛苦,自己也如受剜心之痛。那些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亲人,与她一同生活的姐妹,她怎么忍心见她们受苦……   这一次,她终于得到了回应。   顶着蛇身的女子终于恢复了属于人的心智,她便是当日在桃花村的废墟,袭击过苏青众人的那尾蛇女。此时她面色痛苦,蛇的身躯让她恶心又煎熬,可她还是抬起头,唤道:“落芳阿妹!你果然活过来了!”   这一声阿妹,已经相隔了太多东西。落芳不再是昔日的容貌,而她的亲族,更是饱受痛苦。可视线交错,两个熟悉的灵魂触碰,落芳好像又回到了桃花村,在熹微的光中,她的亲人、朋友穿破晨雾,对她展露出笑容。   昔日光景,细数不过十年,却已是沧海桑田。   “你们,为什么要,自愿放弃自己的神识……”落芳的眼泪如珠子般落下。   那女子无奈又苦涩地微笑:“你还记得你带我们策划的那场刺杀吗?”   落芳一愣,点点头。   是的,在北戎时,她曾经策划过一场刺杀。她想要报仇,为桃花村里枉死的冤魂,她要杀了北戎王和漠瀚。   可惜,事情被泄露,她们失败了。落芳被当庭刺死,尸身不全。   那女子道:“那个狗屁池安说,只要我们放弃抵抗,献出自己的神识,他便能叫你活过来。”   另一个稍年长的女子道:“我们本来也会被北戎狗王杀死,不如赌一把。”   落芳眼眸豁然瞪大,明白过来。原来,她的亲人们,是为了她,才放弃了自己的神识,将自己人的身躯与妖炼合在一起!   “不……”落芳张口时已经泣不成声,泪水让她的视线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只听到自己的婶娘姐妹们,一声声呼唤她。   “落芳,我们只希望你能活下去!”   “落芳阿妹,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落芳还要再说,忽觉眼前金光更盛,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是图南在催动阵法。   落芳心中生出几分希望来。图南,图南一定可以让她们回归正常!   可下一瞬,落芳听到了一声哀嚎。   伫立在城头,守护宜城的苏卫突然推倒了他身边的一名士卒,张嘴咬断了对方的咽喉!   众人惊哗。   苏卫抬起脸来,半面是血,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蛇一般的竖瞳,脸颊上布满鳞片——他身上的妖鬼之气攻破护卫心脏的结界,彻底将他异化为妖!   与此同时,城楼下的半妖也并未如图南所说恢复正常,反而凶性大涨,齐齐攻向宜城的城门。   城门在妖力之下,不堪重负,豁然洞开。   一场杀戮与浩劫,彻底降临到了宜城头上。   落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图南为什么会说“最后再见一面”,因为他根本是在欺骗所有人!   他没有解决半妖,反而催动了半妖的凶性,让它们彻底失控。   可此时,城楼上哪里还有图南和法华荧的影子呢?他们早就在混乱中不知所踪了。 第112章 兴亡之间   “那场大战,足足持续了三日。”苏青目光深远,好像看到了什么值得他恐惧的画面,“最后,半妖彻底失控,连北戎国的国师,也没有办法控制住。”   苏青记得在战场之上,那个身着白色大氅的男人,极力运转灵力,将手中的金色小鼎催动得不断颤抖,却依旧于事无补,没有改变任何。   苏青本以为他是在召唤这些半妖攻城,可细看时,却发现他的嘴角已经溢出鲜血,神色也痛苦异常。漠瀚似乎在对他嘶吼什么,但是白色大氅的男人只能不断摇头。   如果是驱动半妖,战场已然混乱,何须如此拼尽心力?   漠瀚是不愿意此刻攻城的,因为他不想落芳再恨自己。   之后,战事正式打响。   北戎王无奈,只能亲自领兵,冲锋陷阵。或许,他是想要进城夺回他心爱的女人。宜城城门已破,就算军民再如何抵抗,也是于事无补。   更可怕的是,在远方已经滚起了马蹄的尘埃,昭示着北戎王绝不是没有后援。北戎在处处占上风之时,援军还抵达了。而大绥朝廷的援军,几时才能到宜城呢?   或者说,他们真的有援军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苏青看到了令他最震惊的一幕。   他看到远方北戎部队之中,为首的一人,身着银色的铠甲,头戴盔帽,威风凛凛。来将的面容被头盔盖住,只露出一双锋利如鹰的眼睛!   那将军在马背之上驰骋,一手引弓,一手搭箭。而他的部队之中,立刻有无数弓箭手也搭弓引箭,箭芒对准了战场。   苏青几乎听到了羽箭破空的“咻”声。下一刻,无数大绥将士中箭倒下。   可怪异又让人精神一震的是,北戎王漠瀚也同样坠下马去!   此时双方皆是羽箭纷纷,没有人看清射中漠瀚的流矢究竟来自于哪儿——但苏青却看得清楚。   漠瀚分明是被北戎来的支援军首领所射杀!   后来苏青才知道,这个人,正是北戎七王,漠渎。   在混乱之中,一切的罪孽与不幸都会被算到对方头上。没有人敢相信,北戎的七王爷会这么大胆子,敢当着天下所有人的面,射杀了自己的王。   苏青本以为北戎失了大王,会暂时收兵偃鼓,可没想到漠渎却纵马跃入战场,大声呼喝:“随我攻入宜城,为大王报仇!”   北戎众军皆应,士气到达了巅峰。   宜城被攻破,数千军民不忍受辱,含恨自刎而死。   苏青现在仍记得那些临死时不甘的呼喊,和宁死守节的眼神。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大绥,这个庞大而古老的国度,大势去矣。   或许他也应该死的,这个念头出现了一刹那,就被苏青否决了。他还要去寻找苏将军!   于是,这么一路颠沛,一路搜寻,苏青来到了这座驿馆。山河破碎,北戎人的铁骑所向披靡,数座城池闻风而降,叫北戎不费一兵一卒就长驱直入。   苏青的身后,是沦陷的疆土,是痛失亲人的孩童,是老无所依的黄发老人。他无力拯救任何人,但他知道,唯有战争止息,才能叫百姓重获安宁。   可战争止息,又要到何时?大绥真的能够扛过这一劫吗?   北渚听了苏青的话,唏嘘地叹了口气。原来,在他们离开之后,短短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驿馆众人早已做鸟兽散,空旷的大堂桌椅混乱倾倒,显露出几分凄凉来。   “如果不是图南在城上施展妖法,那些半妖怎可能失控?一切皆是因他这妖道而起,他最应该死!”   苏青说完,用暴怒而凶戾的眼神凝视北渚。他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的,自带了三分煞气,这般怒视别人,还真有些气势。   叶秉烛上前一步,挡在了北渚前面,以防苏青会丧失理智,突然暴起伤人。   “不管有没有图南,这一战在所难免。你怪不到图南头上,更迁怒不了北渚。”   北渚心中欢喜,揪住了叶秉烛腰间的配带,缓缓探出头道:“我与图南关系不大,其实也不是很熟……之前说我是他徒弟之类的,都是为了撑场面的谎话。”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况且我哪里需要拜他做师傅?他还不够格!”   苏青冷笑着,目光逡巡在北渚和叶秉烛脸上。早在枫叶岭时,他便察觉此二人之间,关系有些微妙。看他们如今的做派,应是彻底说开了。   军中多有男子互相排遣寂寞,苏青对此事也见怪不怪。可他忍受不了的是,在这乱世飘摇之中,他们还能互相扶持。   苏青冷哼一声,收回手中银枪,转身要去。   北渚道:“如今半妖横行,你那将军也早不复往昔。你何必去寻,又能去何处寻他?不如……”   苏青打断道:“这些半妖,都在去往一个方向。你难道没有察觉吗?”   一个方向?   北渚抬头看向叶秉烛。叶秉烛略一颔首,认同了苏青的说法:“它们都在往皇城的方向去。”   这一句,还真点醒了北渚!他们此行去往皇城,的确少有迎面相遇的半妖,大多是从身后追上。   这些半妖受人的控制,都在赶往皇城?   皇城是一个国家的核心,若是皇城沦陷,国将不国。大绥国运千年,不曾有过一次迁都,皇城是大绥的根基与底蕴,万万不可丢失。   甚至还曾有过一些说法,道皇城之下有龙脉护佑大绥,只要龙脉不灭,那么大绥不亡。   北渚想,皇宫之下倒的确封印着高山龙族的族长,说皇城下有龙脉,似乎并不是胡言。不过稷玄却是为了封印自己的真身,不是为了劳什子的护佑大绥。   苏青懒得与这黏糊糊的两个人废话,提枪走人,追着苏卫的方向离去了。   北渚却沉思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只觉并不简单。   半妖之事,当年没有图南,池安做不成。宜城之事,若非图南作梗,或许还有转圜拖延的余地。甚至自己从建木神女的封印中脱身,没有图南,也绝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有图南的影子。   此人千余年前便危害人间,处处制造恐慌,用童男童女来提升灵力,与北渚还有过节,如果不是有所图谋,为何要助北渚脱身?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又到底是什么人?   “按照苏青所见,能控制半妖的绝不是池安。”北渚纳闷起来,“难道是图南?这个人的确不简单,可他控制半妖去大绥的皇城,目的是什么呢?”   北渚等了片刻,也不见叶秉烛搭话。他疑惑地瞥过眼睛,见对方脸色深沉,神色中是他很少见的阴郁。   几乎是一刹那,北渚鬼使神差地萌生了一个念头——叶秉烛知道什么,并且一直在瞒着他。   “叶秉烛……”北渚试探着唤道。   叶秉烛回神,那丝阴郁如东风拂过春水,刹那无痕:“要知道他的目的,我们去皇城。”   他那么若无其事,那么故作镇定,可北渚却莫名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是不是有事情没有告诉我?”北渚从不爱拐弯抹角,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   叶秉烛沉默了很久。他垂着眼睛,直视着北渚,北渚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挣扎和痛苦,唯独没有恶意。   他的小雀鸟当然不会害他,他们说好了要浪迹天涯。   “北渚,你会等到一切都结束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北渚却没有再多问。因为从那双眼睛里,那双深色的漂亮的眼睛里,北渚还看到了名为“爱”的星星。   啊,北渚突然心口颤动,他捂住胸口想,原来爱是这般如有实质的东西。   此后二人一路南下,又行了月余,终于遥遥望见了皇城。这一路行来,二人遇见了难民无数,也遇到了不少半妖。北渚发现,这些半妖数量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浑浑噩噩地前行,遇见人便吃。北渚救过一些,但是他的灵力有限,也拯救不了所有人。   或许是这幅分身实在不堪重负,北渚还昏厥过几次,都是如之前几次一样,眼前突然一黑便没了意识。不过好在每次都有叶秉烛在,他并不担心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会被半妖给吃了。   大绥朝廷也组织过正规军队反抗,甚至民间也有百姓自发组成民兵团,但不管是遇见北戎军队还是半妖队伍,都是溃败。   大绥气数已尽。   这日,二人终于抵达了皇城的城门,可城门紧闭,无法入内。   城外聚集了无数难民,他们都是北方沦陷之地的百姓,流离失所,循着本能来投奔他们的君父。可惜这个天下人的君父,却将他的子民拒之门外。   城门外,密密麻麻地瘫坐着衣着褴褛的大绥人。他们大多又饿又累,男子居多,妇孺次之,老人则更少。北渚不止一次见过,在路上老人为了不拖累儿孙,主动离开的。他们什么都不带着就离开,就意味着死亡。   北渚曾经问过一个老人,为何不跟着儿孙一起。那个老人苦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滚落下来。她的眼睛很浑浊,似乎早看不清东西,声音却很慈祥柔软。   “我已经老了,活够了,活够了……”   真的会有人嫌弃自己活得太长吗?   北渚从前从不怜悯任何一个人族,因为他知道,人的命数是早就定下的,一生的苦果与福报,欢愉与难熬,都是必经的道路罢了。谁都会走这条路,这条通往死亡的路,所以不会有谁更高贵,不会有谁更值得可怜。   可看着那个老人独自转身,佝偻着摸索着扶住门框的干瘦背影,他忽然想,他明白了叶秉烛曾经说的“兴亡之间,唯百姓苦尔”。 第113章 神龙高塔   皇城城门紧闭,城楼上还有京城卫看守。一旦有人企图强行入城,便会召来羽箭的无情射杀。在这个王朝摇摇欲坠的时候,当局者已经不将百姓当做人了。   已是过了深冬时节,即将迎来崭新的春天,可皇城却是最冷的时候。城门口的草皮都快被人撅来吃了,到处光秃秃的。若是往年,定然会有京城的小官来负责治理,维护皇城的体面与光鲜。可今年不会再有了。   太阳落山了,夜里更凉,不知这些难民如何能熬得过去。   北渚和叶秉烛本打算趁夜色潜入皇城,可身边全是难民的哀嚎痛呼,北渚看出来叶秉烛似乎有些于心不忍。   “要不要我去把城门打开?”北渚问道。   叶秉烛却毫不犹豫地摇头:“即使进去了,又能如何呢?”   也是。   这时,北渚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哭喊,他转过身,看到一个枯瘦的妇人抱着一个肮脏的被裹,脸上满是绝望与痛苦。那被裹里垂出一只同样干枯的手腕,其粗细还不如一根幼树树苗。   “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好心人给一口吃的吧!救命啊……救救他吧,老天爷啊!”女人迷茫地寻求周遭的帮助,可谁又有能力给她的孩子一口饭吃呢?   人群中隐隐有抽泣声,裹挟着悲戚的情绪,四处散播开来。   那个孩子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即使现在能活过来,明日呢、后日呢?   或许那个母亲不应该如此悲伤,因为她的孩子已然解脱,而不久之后,她也会去黄泉之下陪伴她的孩子——不管她愿意或不愿意。   死亡,是人共同的终点。   忽然有人骂道:“我看皇帝是不把我们当人了!我们难道是低贱的草芥吗?为何连收留我们都不愿意?”   “大绥亡矣!千年基业,毁在这个昏君手里了!”   “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北渚的心绪也沉闷下来。他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议事殿。   大殿内的烛火已经燃起来了,可徐嵘却依旧觉得昏暗。空荡荡的宫殿,上方的匾额刻着前朝皇帝御笔亲书的“勤政亲贤”。徐嵘仰着脖子,将那一笔一画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笑了起来。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在昏暗的烛火下,是一张颓唐的老人面。   曾经累积成山的案头空了大半,徐嵘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袁引轻轻推开殿门,到了徐嵘身后。徐嵘闭着眼睛,问道:“北戎军到哪里了?”   “回义父,据斥候报,已经在城外三百余里了。”   徐嵘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袁引立刻上前搀扶住了他。徐嵘单薄的身躯倚靠在袁引身上,袁引竟觉对方如纸一般轻薄且脆弱。这个外界传闻中脑满肠肥、危害社稷的太监,实际不过是个年迈又无儿无女的孤独老人罢了。   “大绥竟无一人能挡住北戎……哈哈!好一个泱泱大绥,好一个泱泱大绥!”徐嵘微微颤抖,胸腔里有浑浊的气音。   袁引立刻扶着徐嵘坐下,又为他斟了一杯茶水。待徐嵘饮了茶,情绪稳定之后,他才说道:“城外已经聚集了不少难民,如果不让他们进城,恐怕……”   徐嵘明白袁引的来意了。他的这个义子,他最了解,实在是个心慈的人。明明自己也受尽苦楚,却又见不得旁人受苦。   “不许他们进城。”徐嵘肃然道,“如若这群人中有北戎的细作,他们一旦入城,后果不堪设想。”   之前也曾有半妖混入京城,害了不少人。虽然被叶秉烛带人搜到了源头,但彻底铲除也费了不少心力。   袁引默默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如今夜里露重天寒,他们既无御寒之物,又缺饱腹之粮,实在难熬啊。毕竟,也是大绥子民。”   “你待如何?”   袁引这才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可以将衣食之物从城楼上抛送给他们,好歹让他们渡过难关。若是真有细作,见我们不开门,早晚也会离开。”   徐嵘按了按眉心,同意了袁引的建议:“好,就让……岳凛去做。他还算踏实沉稳,能说会道,由他去吧。”   “是。”袁引心中踏实了不少。   徐嵘又说:“你扶我去观星台吧,我要去见见皇帝。”   袁引领命,搀扶着徐嵘向着观星台而去。   如果说这个世上真的还有一处,没有受这大乱局势的影响,那便只有观星台了。说来实在可笑,大绥的皇帝,面对大绥的山河破碎,却无动于衷。他依旧沉迷于修仙问道,甚至比之前更为痴醉!   七层神龙塔,孑然尘世间。   平日里,只有徐嵘才有资格进入神龙塔,袁引将他扶到塔外,便恭敬地候在一边了。   徐嵘颤颤巍巍地走进搞他,迎面见到的就是建木神女的画像与雕像。   神女啊神女,二十年前,只是洪水泛滥,你便降世临凡,解救万民。何以如今这山河破碎,你却冷眼高居九重天了呢?   徐嵘摇摇头,径直来到了皇帝所在的宫殿外。   此时,正是皇帝持经诵咒的时候。   宫殿里,香炉中袅袅飘起青烟,空气里弥漫着独特的熏香味。皇帝李叡跪坐在神女的塑像下,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徐嵘立着,一直等李叡念完,才出声道:“徐嵘求见陛下。”   李叡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只嘴巴翕张:“何事?”   “陛下,北戎人已经快到京城了!”徐嵘心中沉痛,却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北戎如今锋芒正盛,我们大绥未及反应。国不可无君,只要陛下仍在,大绥便存续。我们需尽快往南方去,以图后起……”   这就是要弃京南逃了。   李叡却像是没有听明白其中厉害似的,轻描淡写道:“你不必担心,有神女庇佑,北戎人打进不来。”   “陛下!”徐嵘急切得都快要冒出汗来。可李叡不听,就是不听,甚至与他说话时,连身子都不曾回转过来。   “陛下,为何,你为何……”徐嵘不解地盯着李叡的背影,老泪纵横。此刻他再不管什么君君臣臣,质问出心中疑惑,“当初你还是不受宠的皇子,我们一起谋划未来,你说将来定要为百姓谋福祉,为万世开太平。何以你登基之后,二十年,不理朝政……难道真的是做了皇帝,便一切都变了吗?陛下!”   徐嵘拼着一死,也想求得一个结果。   可李叡只是淡淡道:“你僭越了,退下。”   僭越了吗……徐嵘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依旧恭敬地行礼,然后颤颤巍巍地离开了这里。   看来,大绥真的要亡在他们手里了。   第二日,城外的难民终于等来了这么多天里,唯一的曙光。   岳凛一身鲜红的官服,站上城头,为难民派发衣食。   所有人都惊叹于这个神仙般的人物,跪着磕头道谢的不在少数。   北渚去瞧那个昨夜失去了儿子的女人,发现她木愣愣地跪坐在地上,怀里依旧抱着被裹,双眼发直,对于外界似乎没有了感知。   这些东西,对于她来说已经太迟了。现在拥有再多又能如何,一具尸体是吃不下食物的,她的儿子不会再回来了。   所有人都在关心眼前的片刻喘息,狼吞虎咽般吞噬着手里的食物,没人在意这个可悲的女人。他们甚至希望她就此死去,也好少一个分食的人。   叶秉烛看着手里的馒头,想了想,还是递到了女人面前。   “吃一点吧,”叶秉烛道,“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   女人一动不动,连眼神都没有挪动一下,像是一棵没有生机的死树。   叶秉烛叹了口气,将馒头收好。他没有将食物留在她身边,因为叶秉烛知道,一旦食物离开他的手,便会被其他人抢走。   城楼上,岳凛居高临下地俯视穷困的难民,心中如刀凿般难受。他自小读圣贤书,少年时便入朝为官,春风得意,立志救万民疾苦。可他却没有一天施展过自己的抱负。   “大绥的百姓们,皇帝陛下并没有抛弃你们。”岳凛不忘目的,高声对城下道,“紧闭城门,乃是怕有北戎细作混迹其中。但是朝廷会每日为大家派发粮食,你们不必再挨饿了!”   人群静默片刻,有人期期艾艾地恳求:“大人,你菩萨心肠,让我们进城吧。北戎人就在后头,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岳凛对着那一张张蜡黄瘦削的脸,抖了抖下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在看谁?”叶秉烛忽然贴在北渚的耳边问。   北渚仰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城头,从叶秉烛的位置看去,的确像是在盯着岳凛不挪开眼。   北渚早就明白叶秉烛那些“小气”的心思了,无奈地指指岳凛身旁:“我看到杨絮了。”   自上次一别,又是半载。对这个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友,北渚竟有片刻觉得陌生。杨絮立在岳凛的身旁,身形比过去更加瘦削。腰间那半块玉珏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   同样的玉珏,北渚千年前曾经在身为文昌神君的岳凛身上见到过。   他们二人的关系,可真不寻常。   杨絮似乎也看到了人群中的北渚,他先是惊诧般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微微松了口气,脚下一蹬城墙,飞身而下。   幸好他是妖鬼之身,寻常人族看不见他。   北渚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很默契地退到了僻静处。   “墙子,你回来做什么?”杨絮关切地问。   北渚道:“为何不能回来?”   “京城之中的妖鬼,大多逃命去了。我以为,你也不会再回来。”   “逃命?”   “呵。”杨絮苦笑一声,“那个池安,强行将人与妖炼化在一处,说什么要将妖引向阳界。说来好听!其实妖未必也愿意。听说北戎要打进皇城来了,不想被抓住炼化成怪物的妖,都已经逃走了。”   北渚闻言,问:“那你为何不走?”   “你知道的,我终究……”杨絮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终究放不下他。”   “岳凛?”   “是,我不想他死。这一世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杨絮说着,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北渚,祈求道,“墙子,看在我们多年交情,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多年的交情,之前还不是将他当傻子骗。北渚撇撇嘴:“帮你护他周全?”   “是。”   北渚沉吟片刻,道:“也不是不行。但你得告诉我,你与文昌神君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第114章 城下之难   “当年,我还未修成人形,只是一株普通的柳树。”杨絮目光悠远,似在回忆,“有一年,宫中盛夏,夜有惊雷,竟生生劈中了我的真身。宫人原要将我连根拔起,幸得有文昌星君。”   此事,对于杨絮来说的确算是无妄之灾。真身难以挪动是植被成精的一大祸患,所以很多妖鬼会在成精后,日日守着自己的真身,生怕会被人给撅了。   “彼时,文昌星君投身在下界,是一个极有胸怀抱负的人物。他常住在皇宫的外廷,准备接受皇帝的召见。”杨絮顿了顿,接着说道,“他看到我险些被人挖断,心生怜悯,便说:‘此时虽被惊雷击中,却也未必十死无生。不若移栽至我的殿宇,待我闲时,定好生照顾。’”   既然如此,那便是有救命之恩了。   “就这么简单?”北渚却眯起眼睛,按照他对杨絮的了解,杨絮可不是这么“知恩图报”的妖鬼。   “便是如此。”   “那你腰间的玉珏从何而来?”   杨絮一愣,拨了拨腰间的玉珏:“你说此物?”   “它可是文昌星君的玉珏,为何会在你的手里?”北渚盯着杨絮的神情,研判着他话语的真实性。   杨絮先是蹙眉,紧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瞳孔骤缩,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我并不知道,它是文昌星君的玉珏。”杨絮低下头,更加珍重地将半块玉玦握在手里,手指细细地摩挲两圈,“它真的曾是文昌星君之物?”   北渚原想说自己亲眼见过,但若杨絮细究起来,千年前的事情只怕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他只笃定道:“千真万确!”   “我真的不知道,或许……或许这也算是缘分呢?”   北渚不信“缘分”,可杨絮的神色不似作伪。他知道,杨絮说的故事半真半假,绝不可全信,但杨絮已经说成了这样,就算自己再如何追问,也不会问出什么真话来了。   只要杨絮不想说,他总能编出一大堆谎话来。   北渚叹了一口气,毕竟两人是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一起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最穷极无聊的五百年。要北渚放下这个朋友,他实在舍不得。   “你说的事情,我会尽力做到。”北渚说着,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但是你日后再骗我,我必叫你万劫不复!”   杨絮知道,北渚肯放狠话,那就是真的放下了。他扬起嘴角微笑起来,发自肺腑地说:“自然!”   却说岳凛立在城头,经不住楼下百姓的软磨硬泡,心中十分动摇。但是,北戎人的军队不会留给他太多思虑的时间了,因为那些没有意识,只会张嘴吃人的半妖,终于抵达了它们的目的地。   第一只扑出来的,是一只生着人脸的猴子。它张嘴发出怪异的嘶叫,直接从身后扑倒了一个缺了胳膊的男人。   男人先是一惊,待回头看清自己背上的怪物时,脸色大骇,惊惧不已。他几乎是弹了起来,蹦跳着企图将背上的玩意儿给甩下去,可那半妖却一只手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箍住他的口鼻!   “救命……”   男人惊恐万状,瞪着眼睛四下寻找着救援。可他身边的人都尖叫着远离他,生怕自己也沦落到这可怖的境地里,根本就不敢再靠近分毫。   唯有此时,叶秉烛抽出防身的短剑,三两步上前,又快又狠地扎进那半妖的后心!   半妖吃痛,发了凶性地狂叫,松开了男人,转身半是畏惧,半是凶狠地盯着叶秉烛,似乎是在掂量眼前这个人族它能不能一击毙命。叶秉烛浑然不怕,持剑与其对峙。这半妖也是欺软怕硬,见叶秉烛气势不弱,自己先哀哀地叫唤了两声,反手弓身捂着自己鲜血长流的伤口,不甘地去了。   可哪怕如此,半妖的千军万马,也已经近在眼前。   难民们冲向城门,哭喊着请求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去活命。他们拍打城门,一边回头看逼近的怪物们。   恐慌的嘶吼和尖叫充斥天地。   北渚听到声音,心道不对,回转时才发现城门下已经乱成一团。   守在城楼上的士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半妖。这些人大多是宗亲子弟,说是从军,实际也不过是幌子。家里有父兄顶着,也并不指望这些人能够做出什么大事业来。   “大人,我们……我们也赶紧……”其中一人对岳凛颤颤巍巍地说。   “打开城门!放百姓进来!”岳凛却冷眼瞥他,“谁要临阵脱逃,我回去便禀明徐公公,由他裁夺!”   这些兵痞子可不听。北戎人都杀到家门前了,还不跑,难道是傻子吗?别说什么徐嵘千岁了,或许到了明日,连皇帝都性命不保!   众人迟疑着,不知如何动作。   唯有一人还算清醒,拱手道:“岳大人,妖物已至城楼,若是打开城门,城内亦会沦陷。为今之计,不若放下绳梯,将难民一个个载上来,能救多少是多少。”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岳凛心急如焚,只恨最开始就没有打开城门,至少这样,城下的这些人都不用沦落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去。   忽然,岳凛目光一凝——他在城楼下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叶兄?叶秉烛!”   昔年岳凛与叶秉烛有同学之谊,二人同在屋檐下,叶秉烛对他照顾颇多。岳凛不忍看他就这么死在眼前,转身喝道:“快!先接那位大人!”   京城卫中,也有数人认识叶秉烛。当初京城最开始闹半妖之事,便是叶秉烛领着他们去调查,最后查抄到了源头。   “叶大人!接住!”一人扔下绳梯,想要让叶秉烛先脱身。   可谁知,叶秉烛握住绳梯,却让身后的女人先攀了上去。   更多的绳梯垂了下来,难民争先恐后,怕落后一步,都会陷入葬身妖物之腹的下场。   “杨絮!”北渚再顾不得其他,在混乱中呼喊,“你死哪里去了?我没有灵力了,你的灵力给我!”   可没有回应。   方才还在的杨絮,不知去了何处。   真是不中用的柳树!   北渚在心中痛骂,哪怕给他一点点灵力,他也能撑起结界,让这些难民顺利脱身。   有人已经被半妖捉住,在惊恐的哀嚎与求饶里,被活生生撕成两半。生着人脸的妖,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咀嚼着这些人的躯体,牙齿和骨骼摩擦,不断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场面已经不足以用血腥与恐怖来形容。   北渚催促叶秉烛:“你先上去,我断后!我的灵力还够我一人飞上城楼!”   叶秉烛却一看看穿了北渚的谎言,道:“如果今日我们死在一起,这对我反而是最好最好的结局。”   北渚听不惯这些肉麻的话,叱道:“什么死在一起,我偏不要和你一起死……”   话音未落,叶秉烛陡然目光一凛,手中短剑刺出,擦着北渚的脸颊,“哧”的一声——剑锋刺进了一只企图偷袭的半妖的喉咙。   此时,剩下的难民也不多了。可半妖却重重上前,围困住了二人。   岳凛在城楼上目眦欲裂:“叶兄!”但他知道,叶秉烛和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凶多吉少了。   正在二人决定背水一战之际,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便是清越的少年怒喝。   “你们两个,还不快走!”   被困的二人连同城楼上的众兵士、难民皆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银铠的小将军,一手持枪,一手勒马,腰间提气用力,那马儿顺势前足高高跃起,发出一声嘶鸣!   众人皆呼。   北渚惊呆了,这不是苏青,又是何人?   苏青纵马提枪,跃入半妖之中,挥舞长枪便搠倒了一只可怖的半妖。   “粟城苏卫将军麾下,前锋军在此!你们快些上城楼,我们苏家军也不是吃素的!”苏青左右突击,横冲直撞,吸引了半妖的注意力。   叶秉烛心中长叹,攀住绳梯,与北渚一起被拉上城楼。   世人皆道苏卫无能,不知不觉便被攻下了粟城,甚至有人疑心他是通敌叛国。方才苏青自报家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曾提及,只说是苏卫的前锋军——他一心要洗刷掉沾染在苏卫、苏家军身上的污水。所以在京城之外,在世人眼中,他不顾一切。   可人就是人,且单枪匹马,又如何应对这重重半妖?   苏青的马很快被绊倒,他贴地一滚,翻身而起,长枪下一瞬便从身后探出,直取临近的半妖的眼珠——好一招狮子翻身!   他几乎将从苏卫处所学尽数施展,一招一式都是战场上要人性命的杀招,比在皇城中吃皇粮的贵族宗亲还强千倍万倍。   但,毕竟年少,他很快力竭。   “岳大人……”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不知寄托了怎样的奢想。   岳凛说话之前,泪先流出,可却斩钉截铁:“收回绳梯!弓箭手准备!”   留给苏青的,只有死。哪怕有弓箭手掩护,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他今日这般决绝地冲出来,就已经抱定了死志!   苏青还在拼死抵抗,手里的长枪几乎是麻木之后,凭着本能挥舞。   蓦地,一只半妖扫动尾巴,正正抽在苏青的背上。苏青只觉后心剧痛,内脏都颠倒了一般。他合身扑出,还要再反击,长枪却被打落在地。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些怪物手里!”苏青喃喃自语,凭着毅力,瞪着眼睛不愿闭上,还在半妖之中寻找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他浑身浴血,腹部不知被什么畜牲抓伤,豁了一个大口子。但苏青想,哪怕今日死劫难逃,他也要死在苏将军手里!   可是,他的将军在哪里呢?   苏青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了,他好像被半妖扑倒在地,又或许被他们举了起来,到底是如何,他自己也感知不了。   胸口剧痛,或许它们这群茹毛饮血的怪物,剖走了他的心脏吧。   但是渐渐好像就不太痛了。   鲜血涌上喉头,从嘴里溢出来。苏青想,他现在这样邋遢,苏将军该会来教训他了。   苏将军……   苏青看着昏暗的天空,恍惚间好像真的看到了苏卫。他正打马而来,还是当初那个威风凛凛,让北戎人闻风丧胆的样子。还有苏家军的那些好兄弟,他们全部都涌了出来。   他们嬉笑着打量这个军营中最小的兄弟,然后冲他招招手,回身向前跑去。   等等我啊……   苏青阖上眼睛时,最后想着,等等我啊,将军,兄弟们……我们出征去! 第115章 君王现世   苏青死了。现在,所有的半妖都摩拳擦掌地聚集到城门之前,企图撞破这道大绥的最后防线。   一场杀戮刚刚终止,但新的杀戮即将开始。   难民们刚刚虎口脱险,可看着城下那恐怖的乌泱泱的半妖,吓得魂飞魄散。   北戎人的军队也姗姗来迟。   岳凛一眼就看到了为首的漠渎。数年不见,对方已经完全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了。听说北戎的七王最是勇悍,常常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方。他的弓箭所指,就是北戎的士兵下一个要征伐的地方。原来,当年他都在藏锋。   更诡异的是,半妖这些没有神智的牲畜,好像能够识得北戎人似的,全然不会伤害北戎的军队。   岳凛后退两步,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既然他奉命于此,便不能让城门轻易被打开,让北戎人的军马踏进大绥的都城。他自己或许根本阻挡不了什么,但蚍蜉撼树,唯有一心而已。   大不了,便是死而已。   京城中,不少宗亲贵族都已经逃命去了,但是岳凛想,再逃能够逃到哪里去呢?即使一息尚存,做个无国无家的人,又有何用?   他愿意用他最后的身躯,填补大绥即将倾塌的国运。   这时,一个女子艰难地扶着城墙走了上来。她一身素衣,唯有头上珠钗点缀容色。   “夫君!”那女子轻轻唤了一声,来到岳凛身边。   岳凛却目光一凝,道:“姳妩,你怎么来了?”他不是已经暗中派人,将家眷送出城吗?   苏姳妩上前,道:“妾闻北戎兵临城下,夫君不能归家。妾知夫君心志。妾不愿独活,宁与夫君同死!”   她虽柔弱,但这番话却称得上字字铿锵。岳凛心中一恸,一来庆幸能得如此贞烈的女子为伴,二来又暗恨不能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   “好,你我夫妻二人,今日便死在这里!”   苏姳妩出身贫微,父亲只是一个穷秀才,故而她嫁予岳凛时,只是一个妾室。但岳凛从未有正妻,心中早就将苏姳妩当做了自己的妻子。   城下,众妖齐聚,合力攻门。   难民们死里逃生,又亲眼见证了半妖吃人的可怖场景,吓得做鸟兽散。连几个京城卫,都悄悄溜走了。城楼上,剩下的人不多。   北渚极目远望,在北戎的军队中,并未见到池安。也不知此人究竟是如何操控半妖的,竟能叫他们不伤北戎人。   “砰!”   城楼的大门在剧烈的撞击下发出一声巨响,可下一刻,众人意料中的城门轰塌并未出现。   变化的发生都在瞬息之间。   蓦地,一道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连天上的云朵都被顷刻间染成华丽的色彩。那光华迅速弥散开,撑出一道结界,将这个京城笼罩在内!   众人皆惊。   “这是什么?”   “它拦住了那些半妖!”   “难道是神女吗?神女降世,来救我们了……”   在喧哗中,众人看向光柱的方向——竟是皇宫!   “皇宫之中还藏着结界大阵?”北渚不可置信地与叶秉烛对视一眼,“我在皇宫之中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没有发现过。而且……”   “而且什么?”   北渚皱眉,抽了抽鼻子:“而且这结界中有很强的真龙气运,甚至可以说是整个结界都是靠真龙气运撑起来的。但我一向恶心这个味道。”   真龙气运可辟万邪,群妖不得近身,众鬼不得作祟。所以北渚做墙的时候,很厌恶真龙气运——好吧,即使是现在,他也喜欢不起来。   而城楼下的半妖,果然都如感受到了什么可怖可怕的事物,纷纷挡着面孔远离。   “皇宫……皇宫会不会有危险?”岳凛见光柱的来源,怕宫中有变,对京城卫道,“你们回去探听消息,如若有变,以陛下的安危为先!”   那京城卫领命而去。   北渚道:“不对劲。如果只有李叡一个,他一条病殃殃的老龙,哪来如此强盛的真龙气运?而且我感受到,这结界中,真龙气息不止一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去一探便知。”叶秉烛这个时候竟比北渚大胆。   北渚迟疑:“我怕有危险,你……我们还是别去了。”   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叶秉烛重返皇宫。只要有一丝可能,北渚都想叶秉烛远离那些红墙。   叶秉烛却道:“我们这一路,危险还少吗?况且,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帮你做!”   叶秉烛轻笑一声,忽然贴到北渚耳边,用很低的带着暧昧气息的声音道:“只怕就算你想帮我,却也不会。”   北渚莫名脑海中出现了在山中草屋的那半年荒唐岁月,脸色竟胀红起来。他知道,叶秉烛是自由的,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下任何决定。自己尊重他,不会以个人的意愿去强迫他——哪怕是以关心与爱的名义。   “好,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叶秉烛抿唇一笑:“便是你赶我走,我也不走。”   谈好了条件,二人向着皇宫的方向去。这一路上,昔日繁华的都城现今却潦倒落寞,铺子胡乱地咧着门,里面的东西早就被抢砸一空。酒楼的帷幔被扯断了,凄凉地躺在阶梯上,却不会有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将它拾起。   贵胄宗亲有一部分得了消息,已经逃了,还有些尚有骨气的,抱定了与国家共存亡的决心,坚守在都城。   越靠近皇宫,北渚感应到的真龙气运便越强,他也越肯定,这结界里绝不止一道真龙气息。   这就很怪,一朝只能有一龙出世,怎能有这么多真龙?就好比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如果出现多个太阳,那就乱套了。   二人刚到皇宫门口,便见到几个宫人连滚带爬地出来,面上还有惊恐之色,口中念叨着“有鬼”。   半妖都混进皇宫了?不应该啊。   这么强的真龙气运,哪个妖如此厉害?   北渚拦住其中一人,问道:“什么有鬼?你说清楚!”   那宫人一把挣开北渚:“有鬼!皇宫里面有鬼!就在皇极殿!”   “别进去了,逃命吧!大绥亡矣!”   几人连滚带爬,很快就没有了踪影,只留下北渚与叶秉烛面面相觑。   皇极殿可是供奉大绥历代君王牌位的地方,日日受香火,哪个妖鬼活腻歪了,在皇极殿放肆?   但当两人转到皇极殿的时候,北渚却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只见皇极殿被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熠熠生辉,直刺得人睁不开眼。浓郁的真龙之气充斥在空气中,北渚连打了两个喷嚏。   “好冲鼻的味道!”北渚捏了捏鼻子。他抬眼,却见皇极殿的上空,有一团一团的纯金色云气。   不,那不是云气。那是……人?   那是一个个,身着黄袍,头戴冕旒的人!   “这是……”叶秉烛也震惊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认识那个!”北渚指着其中一人,“我曾经蹲过的墙角……就是他!”   北渚真的没有想到,自己曾经蹲过的墙角也会有用。   大绥王朝历任的一十二位君王,竟然同时显身于此!   按照常理说,他们应该早就轮回转世了才对,怎么神魂却还能出现?   这些君王凌空而立,或慈祥宁静,或肃然无笑意,或淡漠如雪。   其中,有一人却格外显眼。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其中唯一的女子。   虽然当年的摄政公主并未登基称帝,但她临朝四十余年,可谓无冕之王。她的画像被悬在皇极殿,不曾想今日众君王现身,亦有她的身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北渚完全摸不着头脑,这大绥的皇宫,门道也太多了吧。   叶秉烛道:“此处有异,有心人自然会来,我们静观其变。”   “你究竟有何事?我们尽快事了,离开此处。”   叶秉烛思索片刻,道:“我还有些,东西,留在了当初的含凉殿。不过不重要了,你不好奇现在究竟为何?”   他果然很了解北渚,北渚心里好奇得如有爪子在抓挠。可北渚又怕在皇宫中久留,任何一堵墙,叶秉烛都想用头撞一撞。   不过,看叶秉烛神色,没有寻短见的意思。况且,他们相处甚久,从未见过叶秉烛对大绥有多在意。   或许,叶秉烛的命运,早就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   二人来到暗处。   此时,凌空的众位君王,互相看了看,却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十二代皇帝见面,场面的确诡异,可也不应该一言不发呀。   总得问问下面的皇帝如何治理国家,才让大绥陷入如今这四面楚歌、山穷水尽的局面吧!   北渚仔细端详着这群帝王,目光一个一个逡巡而过,他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这群帝王里面!   “他们……”北渚刚要说话,忽听皇极殿外传来一阵异响。   “李浔月。”   北渚循着声音,回转身一看,一人很慢很慢地蹒跚着走进了宫殿。北渚心头一动,猛地发现对方是个老熟人——曾经为难过叶秉烛的水鬼,骆舟齐。   他一步一步走进宫殿,每一步都如有千钧,地上也留下肮脏的水渍。   真龙气运有无限大威压,能让妖鬼退避三舍。如此强劲的真龙气运,也不知这水鬼是如何顶着重压,步步而来。   骆舟齐的眼睛盯着半空中的李浔月,眼睛通红如厉鬼。   可他想,昔年他们的约定,终于真的实现了。虽然这不是在湖畔,但至少他们再次相见了。 第116章 阵法真相   世人说恍如隔世,用以指时间久远,物是人非。而骆舟齐和李浔月之间,何止是恍如隔世。   李浔月之后的数百年,骆舟齐有无数次机会抓到自己的替死鬼,投胎转世,轮回重生。可是骆舟齐都没有。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等待、别扭、固执什么。骆舟齐明白,按照常理,他是不会再见到李浔月了,可他就是不愿意离开,说着要弄明白自己死去的真相,但其实他早就模模糊糊地猜到了。   此时,李浔月已经不是骆舟齐记忆中的那个容貌绝美,神色忧郁的小女孩了。她的脸上有了风霜的痕迹,眼神不怒自威,头上虽然没有如其他皇帝一样戴着冕旒,但也束着金灿灿的冠冕。   他们早就是天差地别的人了。她登顶权利的巅峰,俯视脚下众生。而他只是一个狼狈的水鬼,于史书上亦无名。   可当李浔月垂下眼睛的那一刻,她望向骆舟齐的眼神却恍然如当年,依旧湿润,依旧濡慕。   “舟齐……”李浔月喃喃着,露出难过的表情。   骆舟齐道:“你当初,为什么?”   明明是她自己说,不愿意留在皇宫;明明是她自己说,想要和自己远走高飞……为什么反悔呢?   哪怕骆舟齐早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可他还是固执地不肯死心,就想从李浔月亲口说。   李浔月皱着眉,捂着心口,心痛难当的模样:“当时他们告诉我,说你骗了我!而且,你的手下人还闯入皇宫,险些……险些伤害玷污我。我不得已,只能反抗。舟齐,你死去之后,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着你,没有一时一刻不在回忆我们的过去。哪怕只有短短两个月,我也被困在那里面!”   说着,李浔月掩面而泣。   骆舟齐见她哭泣,那颗早已经腐朽的,很久很久没有跳动的心脏,忽然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他来不及去想李浔月话语的真实性,只感知到胸口被撞出闷闷的痛。   其实,细细算来,他们真正相处的时光不过两月,远远算不上深爱。可是,在骆舟齐死后,在幽暗的湖底,他度过百无聊赖而枯寂无趣的岁月,他将那两个月反复翻出来咀嚼吞咽,渐渐将这个人也刻进了自己的骨血,真正刻骨铭心。   李浔月又抬起头,双眼绯红,道:“我终身未嫁,难道还不够表示我的心意吗?”   骆舟齐从那柔软的温和的嗓音中,感知到了过去的李浔月的影子。   他刚要说话,忽然身躯一震。   李浔月关切地脱口道:“你怎么了?”   骆舟齐闭目吸气,让自己的呼吸尽量不紊乱。十二位君王的真龙之气,还是让他有些吃不消。   “你快离开吧,舟齐!”李浔月道,“真龙气运会损耗你的妖鬼之躯,你离开我,离我远一些吧!”   说到最后,她的嗓音已经带上了颤抖。   骆舟齐却苦笑一声。这皇城能逃走的妖鬼都逃走了,只剩下几个痴心的妖鬼,哪怕在层层威压之下,也不愿意离去。至于他,他既不愿意离开,也不能离开。   因为骆舟齐是御池中的水鬼,除了找到替死鬼,否则他离开不了皇城。   “你被困在此处多少年了?”骆舟齐问道。   “自我死后,二百余年。”李浔月答。   二百余年,与他也差不多。骆舟齐心中忽然生出几分诡异的满足。即使他们生前的约定不曾实现,但原来死后却从未分离。哪怕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也至少谁也没有先离开。   这算不算另一种同生共死?   多讽刺。   “要如何才能让你自由?”   这一次,骆舟齐问出这一句话,没有任何目的与算计。   他们生前种种,都已过去。互相利用也好,伤害也罢,都统统就此作罢。   “不……我不要你救……”李浔月痛苦地摇头。   “你告诉我!”骆舟齐嘶吼一声,“我离不开此处,早晚也会被真龙气运耗尽鬼躯,灰飞烟灭。在此之前,让我成全你吧。”   李浔月哽咽一声,道:“我死后,魂魄被拘在了此处,成了法阵的一角。或许,只有找到阵眼,才能破除阵法,还我自由。”   骆舟齐听完,毫不犹豫地看向观星台。光柱亮起的方向,正是观星台,如果要找阵眼,或许只能从那里找起。   “好,我去。”骆舟齐说完,转身而去。   李浔月泪眼依依地凝视着骆舟齐走远,不舍像是面具一般,贴合在了脸上。   待骆舟齐走远,李浔月身边的宣帝才慢悠悠道:“姑姑,两百年了,你拿捏人心那一套本事还未减当年。三言两语就哄得这个小鬼为你卖命。”   李浔月手还在擦泪,可面上的不舍难过却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冷傲凌厉。   她冷冷一笑,却没有说话。   李浔月确实终身未嫁,但原因绝不是为骆舟齐守活寡。对于她而言,爱情不过是生命中极微不足道的东西,是她消遣的玩意儿,并不至关重要,也非不可或缺。她一生纵横朝野,上拒北戎,下安百姓,功绩不输前人、后者。如果她生为男儿,必然是一代明君。她不登基称帝,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这样的她,怎么会困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呢?当初骆舟齐接近她,是居心叵测。她接受骆舟齐,也是心有算计。她或许真的爱过骆舟齐,但爱情,本就是早已被她舍弃的东西。   “还是想着如何脱身吧。”李浔月道,“我们被拘在这里,已经太久了。”   躲在暗处的北渚目睹了一切,心中啧啧称奇。这肃和公主当真不是等闲女子,能屈能伸,一张嘴也厉害得很。   北渚道:“叶秉烛,你说阵眼真的在观星台吗?”   可说完,无人回应。   北渚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回答,不由纳闷地将视线从外面收回,看向身侧的叶秉烛。   可,他身侧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叶秉烛的身影?   他去哪里了?方才还在啊……北渚心中一紧,生怕这小子悄无声息地撞墙去了。   他冲到皇极殿的广场上,左右看了看,依然不见叶秉烛的身影。北渚下意识仰头,看向那凌空的十二尊“大神”。   蓦地,他发现了异常之处!   这十二位,的确是大绥这千年来历代的君主。可是……为何不见开国之君李锦州?   千年前,北渚与南风是与李锦州打过交道的,而且如果不是李锦州,他们不会去山上摘取建木神树的树枝!   可以说,北渚这千年来的禁锢,与南风千年的分离,都是因李锦州而起!   “这是怎么回事?李锦州呢?”北渚忍不住指着空中问道。   那十二位君主俯视着北渚,默默不发一言。只是,他们的视线都包含着怪异的情味,北渚不太明白。   北渚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北渚,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北渚回转身,看着眼前的人——大绥的现任君王,李叡。   他从观星台上下来了?大绥都快亡了,他离开观星台,又有什么用。   等等……不对!   北渚狐疑地盯着李叡,审慎地凝视着他的神色。   按理说,李叡应该不认识他才对,怎么可能会叫得出他的名字,而且还说什么“好久不见”。   “皇帝陛下,你的王朝很快就会灭亡了,你既不想逃命,也不想补救吗?”   李叡身着明黄色龙袍,身形清癯纤长,姿态威仪万千。他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那又如何?大绥便是灭了,又如何?”   这是一个君王能说出来的话?李叡怕不是修道修疯了吧,脑袋不清醒了!   北渚不想和疯子纠缠,他还要去找叶秉烛去。他刚提步与李叡擦肩而过,便听得身侧李叡用阴沉的满是恶意的声音道:“北渚,你不想知道当初你被镇压之后,南风发生了什么吗?”   北渚豁然一惊,脱口道:“你究竟是谁?!”   千年前的事情,他一个人间君王绝不可能知晓!眼前之人,不是李叡!   北渚脑中心念千转,他忽然回身,看向十二位君王的最末位。那位帝王还是少年模样,眉眼间英气勃发,说一句龙章凤姿也不为过。更重要的是,那少年君王的脸,与眼前李叡的肉身何其相似,只是李叡的肉身要苍老得多。若非如此,最开始北渚也不会将他忽略。   刹那之间,北渚终于明白了:“你不是李叡……你才是李锦州!难怪不得!”   李锦州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所以我说,我们真是好久不见啊!”   北渚心中直犯恶心:“你连自己的后代都要夺舍,你真不是东西啊!大绥有今日,全在你毫不作为!”   李锦州既然夺舍,那便应该好好打理这个大绥的天下。可他成为李叡二十年,却不理朝政,害得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那他夺舍的目的是什么?   “我说过,大绥亡了便亡了!”李锦州脱口疾呼,长眉低低地压着,眼中蕴着无尽的怒火和……委屈。   他还委屈上了?   “人人都说,当年我得建木神女的点拨,才能问鼎中原,建立大绥,成就不朽的功业。我曾经也感激过阿瑶,以为我自己真的不一样,勤勤恳恳地做好我的这个君主,想要将阿瑶助我成就的事业传承下去。我为她修祠堂,让她受人间的无尽香火供奉!”李锦州说着,忽然音调一转,变得狠厉不甘,“可她呢?她利用我!当我死了之后,才知道,什么大绥,什么不朽的功业,统统都是骗人的!她真正的目的,是你——”   李锦州回身指向北渚,道:“她要我们李家世世代代的真龙气运,来镇压被关在皇城之下的你,要你永世不得翻身!”   北渚明白了。   只要李绥王朝传得越久,君王越多,那么这个阵法的威力便越大。每一代李家的君王,魂魄都被困在这个皇城之中,不得往生,成为阵法的一角。   北渚不明白,何以神女对自己的恶意这般大。 第117章 君王之意   千年前,北渚与南风的确与李锦州有些交情。当初,他们一起揭露了图南妖言惑众、要吞噬童男童女的真相,与李锦州同行过一段时间。   李锦州彼时已经是一部分人族的首领,带着南方人纵横跃马,将北方的蛮夷之人驱逐出境。   北渚一开始就知道,李锦州一定会成功。因为真龙气运极为罕见,唯大造化、大作为之人才能拥有。   李锦州一路南征北战,归附于他的人越来越多,也渐渐成了势力。   可李锦州却并不开心。   因为他说,自神族离开之后,下界连年干旱,人族已经不知道死去多少。如果不能解决天灾,那就算他为南方人打下天下,让他们有一隅安身,也没有任何意义。北渚只想,人族就是人族,为何要分出个南方人和北方人,蛮夷之人和中原之人。但他认同李锦州所说的话,如果再干旱下去,下界迟早会毁灭。   这个时候,有人说,听闻建木神山上,有神树通天。神树法力无边,哪怕是一根树枝,也能造下绿洲一片。   这是北渚和南风第一次多管闲事,代价是千年的暗无天日。   北渚其实从来没有后悔过,至少现在看来,他们的所作所为的确救下了很多人。   “所以,你知道在我被镇压于地下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南风身上的诅咒究竟是怎么回事?”北渚迫切地问道。   只有知道诅咒的来源,才能破除诅咒。   李锦州望着皇极殿之中,还悬挂着的神女画像,面上露出苦涩而讽刺的笑。他提过揭竿,将那画像取下,捧在手中细细地凝视,眼中的神色偏执而痛苦。   李锦州道:“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妨我直接告诉你,我背叛了你和南风。”   北渚一愣:“什么?”   李锦州回过身,直视着北渚的眼睛,毫无愧疚地坦言道:“我说,我背叛了你和南风。我没有将神木枝种下,反而将它削成了一根发簪,送给了阿瑶。”   北渚胸中骤然生出怒火,只觉自己和南风被他狠狠地愚弄!他三两步上前来,一把揪住了李锦州的衣领,呵斥道:“为什么?!”   明明是他自己说什么有志于天下,是他自己说想要拯救苍生于水火,到头来,这个家伙却将他与南风好不容易摘到的神木枝给送给神女,去讨好她!   “你问我为什么?”李锦州毫不畏惧,嘲讽地看着北渚,慢条斯理地开口,“北渚,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没有变,还是这么天真!”   说完,他一把挣开北渚的桎梏,将神女的画像护在怀里。   北渚之前就发现,不管是皇极殿的画像还是观象台的塑身,都与神女本人非常相像。现在他才醒悟,原来根本就是出自见过她的人之手。而北渚凝眉观李锦州护着画像的姿态,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喜欢建木神女?”   李锦州动作一顿,紧接着他的姿态舒展开,微微扬着下巴:“是,又如何?”   难道人族,就不能爱上神明吗?至少在他在位期间,从未越雷池一步。   李锦州又缓缓道:“千余年前,在我最艰苦的时候,阿瑶从天而降,来到了我的身边。她告诉我,我身怀真龙气运,必然能建立不朽功勋。她甚至告诉我驱逐北戎人的方法,助我更早成事。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这般对过我。当然,那些寻常的人族女子,也不配与我比肩。”   北渚和南风也曾助李锦州成事,现在他却绝口不提。北渚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所以,你违背了当初所言,将建木枝给了她?”   “是啊,我无以为报。这下界任何事物,都不足以与她相配,哪怕是那千里江山,她也看都不看一眼。我便只能想到将这神物送予她,聊表我的心意。”   “那是我和南风……”   李锦州截然道:“我知道,你们拼了命才得到的。可你们的初心不也是想要用它来安抚天下万民吗?我建立大绥,也一样做到了,所以你们不算太亏。”   这回北渚是真的无言以对了。他和南风是真的将李锦州当做过好朋友,听过他的豪言壮语,也知道他的踌躇满志。可一千年,已经太久远了,久到他们无从追溯,李锦州是一开始就没将他们当朋友,还是之后转变了心思。   “之后,阿瑶告诉我,在此处建都,可保我大绥万世无虞。”李锦州低头看着手中的画像,而图中的神女无悲无喜,高立云端。“她说,此处有龙脉,与我们李氏的真龙气运相应,哪怕到了绝处,只要都城不破,大绥便不会亡。”   龙脉?如果北渚没有猜错,这些人族口口相传的所谓龙脉,应该是稷玄那个倒霉鬼。   在北渚被压在此处之后,原来他们那些道貌岸然的神族,还想了这么多法子来禁锢他。八卦阵是其一,神龙骨是其二,李氏江山的真龙结界是其三——还真应了那句话,神女是要他永世不得翻身啊。   “你是何时清醒过来,夺舍了李叡?”北渚心怀遗憾。他抬眼瞥过那个少年,从徐嵘的只字片语中,也能拼凑出一个志在整顿河山、肃清天下的君主。可惜,他的梦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二十多年前,北方十二城起了洪灾,神女临凡救世,救万民性命。她拔下了那根我送予她的桃花发簪,轻轻一划就以大神通疏改水道,平定洪水。可惜,神簪不堪重负,断做两截……”李锦州说着那些北渚也知道的陈年往事,神色凄然,“其实,当年在那发簪中,我融了自己的一滴精血。我存了私心,原想着自己不配陪伴在她身边,那就用这样的方式陪伴她。那滴精血在神木枝中浸染千年,沾染了神性,竟在发簪断开时,冲回我的体内,助我冲破了真龙结界的禁锢。所以,我才能够借我这好后人的身体,重新看看我打下的江山啊!”   过往种种,在此刻已然分明。   从来都没有骤然转性的荒唐帝王,有的只是一个心怀怨念的厉鬼,和无辜受害的少年。   “你这般挥霍自己的江山,只是想要再见神女一面?”北渚明白李锦州的意图了。当年北方十二城有难,神女尚且愿意临凡,更何况如今整个大绥有难,甚至有可能毁坏他们当年布下的结界。   “不止……整个大绥都是一场骗局,是一个困局!我不要山河永固,不要万代千秋!因为我的后世子孙,都要千千万万年地被囚禁在这里!”李锦州看向凌空的十二位君主,终于流露出了片刻的不忍。   这里面,有他的儿子,孙子,还有他未曾蒙面的后代。试问,有哪个父亲,爷爷,会知道自己的孩子遭受苦难,而不心痛呢?   他就是要毁了整个大绥!   他就是偏不要神明如愿!   “阿瑶,你出来啊!你布局的一切都要毁了,你要镇压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你为什么还不愿意来见我一面!”李锦州疯狂地嘶吼起来,状若疯癫。   可现在还不是他发疯的时候,北渚上前,抓住了李锦州的肩膀,问道:“最后一件事——南风的诅咒是怎么回事?”   李锦州双目血红,发丝凌乱,哪里还有半分帝王威严:“诅咒……他的诅咒,因他自己而起,解铃还需系铃人,除了他自己,谁也帮不了他,哪怕是你!”   没头没尾地说完,李锦州挣开北渚,又摇摇晃晃地发疯去了。   北渚心头一震,虽不明白李锦州的意思,可他模模糊糊地已经有了猜测。他一定要尽快找到叶秉烛!   正在此时,清越的龙鸣之声骤然响起,龙头人身的巨大身影笼罩,多年不见的稷厄出现了北渚身前。   稷厄声如洪钟:“墙子,到你为我族长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北渚脚步不停:“我现在有急事,况且,我欠稷玄什么承诺了?”   稷厄就知道他会赖账,道:“三年前,你央求我的主人为叶秉烛解除龙毒,代价就是为他拔出身上的咒锥,助他重获自由,你忘了吗?”   北渚冷笑一声:“那他有给过叶秉烛龙毒解药吗?我听说,可是图南给叶秉烛解毒啊。”   “我去给他送解药时,他已经解除了龙毒,算不得我们不守承诺!”稷厄出手拦住北渚的去路,“你再走一步,我就立时劈死你这分身,叫你永无自由。”   北渚:“……”屈服了。   果然跟粗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稷厄见他停了脚步,心想这人果然是吃硬不吃软,好好讲道理不行,偏要他动手,真是麻烦。   “如今这局势,我们已经知道族长身上咒锥的诅咒之力来源了——正是这历任十二代君主构成了真龙结界。它源源不断地为咒锥注入诅咒之力,让我的族长受尽痛苦,也动弹不得!”   北渚听罢,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该不会想要我去破除结界吧?那可是人间帝王,我没这个能力!”   “知道你没有这个能力,但有人可以。”   北渚好奇:“谁?”   “图南。”稷厄斩钉截铁。   图南的确在这些事情之后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没有他,天下不会乱得这般快。   北渚试探道:“他有什么能力,可以与神女留下的咒锥和阵法匹敌?”   稷厄道:“图南的身份非同一般……”   北渚一听,差点跳起来:“龙大哥,龙大爷!图南可以你就去找图南,拦住我做什么?”   稷厄嫌弃地扫过北渚:“如今结界已开,既是神明立下的阵法,除了神族,谁也不能出入。需得有人将阵法内的方位图传给图南,图南才能找到阵法的薄弱之处,一举击溃这由人间帝王建立起的结界!”   虽然心中早有料到,但骤然听到稷厄的话,北渚还是想要反驳。但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妖鬼,亦不是人族,除了身属神族,便没了其他。   为了打消北渚的顾虑,稷厄又道:“你放心,你那个心上人我知道在何处,他不会那么容易出事。况且你们之间的秘辛,我族长知道得可比李锦州多,来日我族长脱身,说不定能点拨你一番。”   北渚心道,不过是去送个东西,来回迅速,不过几炷香的时间,答应他倒也无妨。之前几世叶秉烛屡屡触壁而死,那是因为他为江山社稷思虑。但这一世,大绥并不重用叶秉烛,叶秉烛似乎也无意于朝政,而他们又心意相通,北渚还不信自己在叶秉烛的心里抵不过一个将亡的王朝。   想来,叶秉烛应该不会做傻事才对。这回先还了稷玄这个昔日的因果,免得来日再费心思,更添磋磨。 第118章 皇城坍陷   因为真龙结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皇城之外的北戎军队都变得焦躁起来。   那些半人半妖的东西还在嘶吼,它们已经没有了属于人的神智,只知道杀戮与毁坏。在被结界中满溢而出的真龙气运灼伤后,这群怪物终于将视线放到了北戎军队上。   它们无人操控,晃晃悠悠地,向着北戎军而来。   最开始的时候,北戎人还能够保持安定冷静。毕竟这一路,是这群半妖为他们开路,在他们的心里,这些半妖就像是他们驯养的牲畜,哪怕没有神智,但也知道谁是自己的主人。   可很快,站在第一排的兵士就发觉了不对劲。他们感受到了杀意。   那些半妖盯着他们的眼神,里面裹挟着明晃晃的杀意,那是看猎物的眼神。   漠渎在军队混乱之前,纵马而出,亲自压到了阵前。他身上的铠甲有着灼灼的光亮,胯下骏马也镇定不躁。   北戎的士兵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当即稳住阵型。一双双眼睛都注视着如主心骨一般的漠渎。   漠渎道:“弓箭手,列阵。”   立刻有弓箭手跨步上前,手中的弓弦个个拉得如同满月,箭在弦上,方向直指半妖。   盾牌手也立刻就位,半蹲在弓箭手之前掩护。   待到半妖已经逼近,漠渎悍然抬起手来。他的头盔在日光下投出阴影,这让他的眼睛都在晦暗不明之中,没有人能看清那里面闪烁着的是动摇还是坚定。   至少此刻,他半步不退。   强大的属于人族的兵戈之气凝结在一起,这里面所蕴含的杀意,远比半妖一流展露出的单纯的屠戮,要更锋利得多。   半妖虽然没有神智,但也知道危险。它们摇晃着身躯,踟蹰不前。   北渚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中忽然想,这样一支军队,哪怕没有半妖开路,又何愁战无不胜呢?   正在这时,远方传来一阵清脆的哨声。   在剑拔弩张的战场上,响起这样的呼哨,难免引人注意。   只见图南冯虚御风,从远处飘飘而来。他的衣袖灌满了风,鼓胀起来,衣袂飞扬,发丝飞扬,整个人还真有几分超然出尘的模样。   只是,一直与他同进同出的法华荧,却不见了踪影。   图南飞到众人上空,居高临下而神色倨傲,目下无尘到恍然如一尊真正的神像。   看了北渚递来的地图,他心中已然清楚该如何做。俯视着自己的杰作,他微微勾起嘴角。   千年前,北渚和南风,那么义正词严地谴责他危害百姓。当时他就想,他还没有真正地危害这个世界呢。   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快了。   整个下界,终于要乱套了!   哈哈!   那些看不上他的人,还有神,都要为曾经的一切付出代价。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着那对期许不离不弃的人永世不得相见,也迫不及待地想要那个神——天帝,让他知道,轻视自己的代价!   北渚啊北渚,你会感谢我的。图南有些得意地俯视着一无所知的北渚,心中默默道,毕竟,是我助你成神!   图南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强大的灵力从他的指尖迸发,直击真龙结界!   那强悍不可破的结界,立刻溅出金色的光芒,紧接着,轰然破碎!   强大的真龙结界,竟然抵不住图南一击!   北渚哑然。图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大了,他原先的灵力绝不至于此啊……   他的能力到底从何而来?   图南凌空大笑,志得意满,他冲着那些茫然的半妖下令:“快去撕碎那些人族!这一回,我要让瘟疫蔓延在整个下界!”   半妖们应声而动,嘶吼着寻找下一个猎物。现在,它们可不分什么北戎人和大绥人。   漠渎强打精神,怒吼着鼓舞士气,身先士卒带领着士兵冲入了半妖之中。   瘟疫?北渚听到图南的话,脑海里闪过几个荒芜的图景。   千年前的白骨露于野,他和南风路过不少荒村,里面都供奉着图南的神像。千年之后的现在……半妖一路南行,杀人无数。不少人族曝尸荒野,导致疫病横行。   他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图南所为。他是从疫病中汲取力量!   与当年不同的是,以前他是一个村一个村地发动小规模疫病,而现在,他利用半妖大肆屠戮,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割人命,制造瘟疫。   当人族内乱,半妖现世,便无力去阻挡他通过杀戮来制造疫病。   整个下界,都将成为他滋养灵力的温床!   “你疯了?”北渚不敢置信。   图南从云端走下来,姿态高傲而得意。他笑道:“北渚,你应该恭喜我,我也应该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意思?”   “你不是渴望自由吗?你很快就会自由了!”图南眼中满是笑容,但北渚感受不到善意。北渚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不想知道,为何你能在重重阵法的关押下,仍能在五百年前挣脱魂魄,附身在一堵墙上,化形而出吗?”   北渚下意识后退一步:“难道不是因为阵法松动……”   “你觉得这个理由能骗过你自己吗?”图南偏着头,慢慢说道,“那是因为有一只痴心的雀鸟,一世又一世,用他的精血,来唤醒你啊。”   一世又一世,用他的精血,来唤醒……所以什么诅咒,什么触壁而死,都是为他?   北渚明白了,他也知道叶秉烛在哪里了。   北渚再也顾不上图南,转身飞奔而去。他不要叶秉烛死,哪怕是为了他的劳什子自由!   图南凝视着北渚狼狈的背影,看着他险些跌倒又迅速爬起来的愚蠢背影,笑得开怀。   在真龙结界破碎之后,一道金色的光影突然从大绥皇宫之下挣脱而出,凌空飞起。它慢慢悬浮到半空之中,颤抖着旋转。   这是属于下界人族之王的气运,它呆在大绥已经太久了,而现在,正是它选择新的主人,抉出下一任人王的时候了。   突然,它似乎是寻找到了方向,迅速向着北方飞去,拖出一道金色的光芒,又眨眼间消失不见。   而随着这道气运的消失,一直深埋在皇宫之下的困兽,终于翻身!   稷玄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生着鳞片的胸口鲜血长流,可他却畅快而肆意地笑了起来。   困龙井之下,层层铁链应声而断,铮铮的声音清脆悦耳。   这些东西已经阻挡不了他了!   稷厄欢喜地半跪在他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恭喜族长,一朝脱困!”   “锵!”   最后一根捆缚着龙爪的锁链也断裂,稷玄慢慢地活动着自己的身躯,庞大的龙身因为多年不能动弹而微微僵化,骨骼摩擦间发出脆响。   “稷厄,我们等了一千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胸口的咒锥豁然飞走,真正禁锢着稷玄的力量彻底消失。   稷玄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灼热的龙息几乎能够将地宫的一切烧焦。他痛恨这里的一切,哪怕是冠冕堂皇的石头宫殿,也让人恶心!   稷厄道:“但凭族长一声令下,高山龙族的勇士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是,一千年,的确需要一个公道!打开天门,我要将那些神族给揪下来,让他们尝尝不见天日的滋味!”   说完,黑色的巨龙猛然摆动身躯,覆满坚硬鳞片的龙躯陡然暴涨,刹那间便将地宫悍然摧毁!   两头巨龙冲天而起,皇宫的地面陡然塌陷。   整座皇宫都是建立在地宫之上,地宫坍塌,皇宫也随之倾颓。   在一片混乱中,无数来不及逃走的宫人尖叫着陷入了地下,哭喊寻求有人能帮帮他们,可是,所有人都在逃命,没有谁能顾得上谁。   徐嵘正赶向皇极殿,没提防突然脚下一空,整片地面突然失陷,他身不由己地跟着跌落下去,重重地摔在碎石之中。   徐嵘的左腿剧痛,动弹不得,应该是断了。他还兀自挣扎,想要从坑底里脱身出来。   可徐嵘已经很老了,平日里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现在受了伤,只能像沾湿的飞蛾,扑在地上苟延残喘。他试图唤住一个宫人,可昔日对他毕恭毕敬的人此时都对他的呼喊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逃命。   徐嵘气得胸口起伏,胸腔不自主地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抬起头,努力看向皇极殿的方向,可什么都看不到。   “阿叡!我的陛下!”徐嵘气恼至极,又恨自己年老而衰弱无用。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在他以为自己至死都见不到李叡的时候,李叡却出现了。   真空结界消失,束缚着李叡魂魄的力量骤然消散,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地消散。阴、阳界的鸿沟很快会再次出现,他们这些短暂现身的鬼魂,会缓缓从阳界消失,阳界之人的眼看不见他们。   或许他会去转世投胎,或许他会就此消失。但无论哪一个,他都甘之如饴。   “嵘卿。”李叡轻声唤道。   徐嵘猛地抬眼,还未看清对方,眼泪就先溢出了眼眶。这声“嵘卿”他等了多久?四十年!已经四十年不曾听见了!   当初他与李叡相依为命时,曾玩笑般说过,来日李叡做了皇帝,绝不将他做太监看待。李叡会以称呼臣子的方式称呼他,予他实现理想的权利。   后来,徐嵘却在没有从“李叡”嘴里听到过这声“嵘卿”。他以为是世事易变,是君心难测,是天家威严。却从来没有想过……   四十年了,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已经满头白发,是个垂垂老人。而李叡,却依然是当初少年时的模样。   “是我对不起你,陛下!”徐嵘泪如泉涌,“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不对劲,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   李叡却温和地笑着:“就算你早一些发现,也斗不过先祖皇帝。”   “大绥,大绥也在我的手里毁了!”   当初他们踌躇满志,要重振大绥之威名,要安黎民之心,要平社稷之患。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做到了最好。”李叡叹息着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将徐嵘从碎石中拉出来。   徐嵘也颤抖着伸出手来。   可阴阳相隔,他们彼此交错而过。   无力感涌上心头,比过往任何一次都要无助。   徐嵘的手臂重重地垂下,却被另一只粗糙的手给紧紧拉住。   一人扶住了徐嵘,声音坚定而决然:“义父,我背你上去!”   是袁引。 第119章 情缘意断   在所有人都自顾自逃命的时候,出现在徐嵘身边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袁引。   其实他并不惊讶。这几年的相处,徐嵘对袁引已经很了解。这个孩子勤勤恳恳,重情重义,是徐嵘早就选好的接班人。可惜,三年前,他的那个不中用的弟弟死后,袁引就一直颇为消沉。   袁引扶起徐嵘:“义父,我带你离开这里。”   徐嵘却面色苍白地笑了笑,道:“不用了,我已经不想离开这里了。”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注视着李叡,想要将这个苦命的孩子给牢牢记住。   李叡的身形越来越浅淡,最后像是要融入一阵风般脆弱。   李叡叹息一声,笑中含泪:“嵘卿,离开吧。”   此生,他的志向与抱负,他们的期许和梦想,早已经无疾而终。幸好,徐嵘独自一人,依然背负着大绥走了很远很远。他绝不是世人口中的阉贼,他只是一个驼着王朝踽踽向前的可怜人罢了。   徐嵘笑了笑,目光悲戚地看着李叡,一行血线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   “义父!”袁引惊呼一声。   他凝目一看,才惊讶地发现徐嵘的身下,暗红的血迹在慢慢地扩散。   在徐嵘跌下之时,已经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刺进了身体!   徐嵘的眼神倾注到李叡身上,他一张口就吐出鲜血,口中尽是铁锈的味道:“陛下,老臣与你,同去……”   这是徐嵘此生,唯一一次自称为“臣”。按照他的身份,其实是远远没有资格说自己是皇帝的臣子,是大绥的臣子的。在大绥为臣,要么学富五车,十年寒窗,通过重重选拔;要么出身显赫,高门庇护,生来即是人中龙凤。   可徐嵘只是一个太监,怎么配称为“臣”?太监,是最卑贱不过的存在,是哪怕登到了最高处,依然只配予贵人作践脱鞋的玩意儿。可是,徐嵘这一生走了这么久,这么远,就只是为了这一瞬。   李叡的身影彻底消失,只留下声音在空空地回响。   “好,你我君臣,同心同去。”   你我君臣,同心同去。甚好,甚好!徐嵘想要笑,可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呛住了咽喉,狼狈不堪。   袁引试探着呼唤徐嵘的名字,可徐嵘眼中的光却渐渐涣散开。徐嵘的脸上还挂着最后的难看的笑意,他走得并不痛苦,甚至心怀慰藉。   “义父!”袁引忍不住嚎哭起来。他伏在徐嵘的尸身之上,哭得那么伤心,好像眼前之人真的是他的父亲。   或许此时徐嵘魂魄没有来得及离开,见到这一幕心中也会慰藉。他收了那么多义子,结果到头来,守在这边的只有这一个。不知这算不算好事。   袁引感受着掌下这具苍老的躯体渐渐冰冷,他心中的彷徨无措,迷惘痛苦也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他是真的将徐嵘当做了自己的父亲。   其实细细想来,袁引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有一个家,有家人的陪伴,有亲情的温暖。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微不足道的愿望,却从来没有实现过。   他原本就是皇城之外的京郊人,为了家中亲人,为了一口饭吃,才将自己“卖”进了皇宫,做了太监。可一场疫病,直接夺走了他的双亲和襁褓中的弟弟。幸好,他的堂弟袁引活了下来。虽然袁引也做了太监,他们老袁家算是断了香火……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道,很多孩子就算生下来,也活不了。他们仅仅是活下去就需要拼尽全力了,至于后人香火之类的,便暂时不想了。   袁引暗自发誓,他会照顾好自己的堂弟,将袁强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他们可以在皇宫中相依为命,做彼此唯一的依靠。等到攒够了钱,岁数大了,他们就出宫去。   可后来,袁强也死了。   也就是在袁引万念俱灰的时候,徐嵘站出来,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干儿子。   袁引其实是很怕孤独的一个人,此生姻缘与子嗣缘早已无望,他只能抓住了徐嵘。他没有体会过多少父爱,却在徐嵘的身上想象过。   可现在,连徐嵘都死了!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确是会有远近亲疏的。当李叡一现身,这几年的“堂前尽孝”就成了虚无。徐嵘倒是一死了之,还见到了自己这辈子念念不忘、忠心追随的人。可他袁引呢?   徐嵘落气的时候,甚至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现在,袁引又是孤身一人了。他甚至还幻想过,既然徐嵘都能再见他心心念念的小皇帝一面,那自己是不是还能再见一见自己的亲人呢?父母,兄弟,或是其他任何人,都可以!   但是,袁引很快就清醒过来。   他的父母,兄弟,亲人,都是命如草芥的人。这样的人,怎能可能会如帝王一样,魂魄长留世间呢?他们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死去之后,更是悄然无声。   就好像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一样。   这个世界本就有诸多不公,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可以青史留名,有的人挣扎一世也只能湮灭于尘埃。   袁引缓缓站了起来,他不再看徐嵘的尸身,也不再看任何人。他一步步踏出宫门,向着他不知道的方向走去。曾经锦绣的皇宫,此时已经乱成一团。逃跑的宫人还不忘争夺值钱的器物,昔日辉煌的宫殿却倾颓进了尘埃之中。徐嵘不想争哪些身外之物,也不为皇宫的倾塌而惋惜,他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穿过依旧绯红的高墙,一步步穿过重重宫门。袁引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皇宫。他回头一看,只见浩浩宫门在夕阳之下默然无语,像一个恐怖的巨人,又像是走到了末路的败者。袁引原本以为,这道宫门他要花上半辈子的时间才能跨过,可没想到这般快,他就“自由”了。   现在该去哪里呢?他明明是自由之身,可却突然被前所未有的迷惘攫住,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这一生所有的血脉牵连都已经断尽,是真正的无牵无挂了。   啊,或许他应该回到家乡去。家乡,家乡……袁引像是又找到了新的希望和方向,迈开步子,大步向着他来时的方向走去。夕阳已经垂落在皇城大殿的拱斗之上了,落寞的阳光宛如败军之将的鲜血,将袁引的身影笼罩得又渺小,又晦暗。   却说真龙结界被击碎,禁锢在其中的君王魂魄也得以解脱。这些人生前要么享尽荣华,要么开疆拓土,要么守成谨慎,总归是度过了比寻常人更加尊荣的一生,都不足以成为滞留在人间的怨鬼。随着禁锢的消失,这些魂魄也慢慢消散。   刚刚登上观星台的骆舟齐忽然心有所感,猛地回身看向皇极殿的方向。那里忽然升起了点点荧光,是某位君王的魂魄消散时留下的最后幻景。骆舟齐木木地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原本有一颗心脏,虽然早已经腐朽,不会再跳动,可是在这一刻,他还是感受到了痛。   那些萤火,是李浔月的魂魄,留给他的最后礼物。   恍惚之间,骆舟齐想到了当年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那时,他带着虚情假意接近李浔月,一边说着“爱”,一边利用。有一次,他们在李浔月寝殿的屋顶上,躲着所有人看月亮。那晚的月亮是圆是缺,是明是暗,骆舟齐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李浔月的眼睛在夜色下如黑曜石般美丽,是千金不换的至宝。   那时,李浔月轻声说:“可惜今夜没有星星。”   “来日我带你离开皇宫,便为你寻来萤火虫,这样没有星星的夜晚,你也能看到点点荧光。”   李浔月的眼睛亮了起来,从骆舟齐的怀里抬起头:“我们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会,当然会。”   “那我等着,别让我等太久!”   骆舟齐还记得当时的自己,那么坚定地点头,那么确信他们会有很多很多个未来。   隔着重重谎言,至少他那一刻是真心的。他们曾经那么好,可惜,那也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化为水鬼的骆舟齐在湖底反复地想,想那一瞬的李浔月是不是也在装着骗他,是不是他们之间的那两个月,从来都是虚假?   现在,看着从遥远的宫殿处升起的萤火,骆舟齐却心痛如绞。   他明白李浔月的意思了。   那两个月不是假的,但他们之间,也到此为止了。   属于冷宫公主李浔月和叛军将领骆舟齐的过去,早已经被历史的尘埃湮没,成为不足为外人道的传说故事。而摄政公主肃和与皇宫水鬼骆舟齐,是扯不上任何东西的。   “你是真的狠心啊。”骆舟齐看着萤火,苦涩地笑。   他们之间,没有人说原谅,也没人再说爱。因为注定落寞的结局,何须再添狂乱的三言两语。   那场没有见到的萤火,此刻见到了,那么所有牵绊,便一刀两断。   过去的情还你,欠你的萤火还你,今生之事今日了,踏上转世之路,世世不相逢。 第120章 含凉往事   夕阳已经彻底落到山下去了,皇宫即将迎来它的漫漫长夜。   昭妃依靠在长廊之上,静默地盯着那轮颓败无力的落日。她的眼睫纤长,在眼下投出一个暗色的阴影。当她不言不语的时候,面容终于显露出秀美来。   方才真龙结界的君王威压让她透不过气,但她也没想过离开。皇宫之中,能走的妖鬼早就走了,留下的都只是怨念深重的几个。   无非生前没有当上官,或是生前没有做上妃嫔,或是生前没有成为人上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每个人都被这个执念困住,不肯往生。   都做鬼了,哪能没有点心结呢?   昭妃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那里很平坦,可也曾孕育过一个生命。   她那苦命的孩子,连自己的亲生娘亲都没有见到一面,就被人从她身边夺走。昭妃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她其实应该去问问那个人的,那个曾给予过她无上荣光,但最后又狠心夺走的人——绥宣帝。可昭妃实在很累了,哪怕知道故人在侧,也不愿再见一面了。   可他却未必愿意放下。   “阿昭。”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昭妃的背影陡然僵住。   阔别一百余年,但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声音。   昭妃缓缓回过身,看向身后之人。只见宣帝一身帝王龙袍,眸中蕴着她从未见过的痛楚。   昭妃以为自己会扑上去撕打他,可是却没有。她回转身就想要走,却被宣帝从身后拉住。   “阿昭,朕有话对你说!这一百多年,朕受困在结界之中,却也知道你的魂魄并未远离……”   昭妃道:“一百多年了,想不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可是陛下,当初你我恩断义绝,我又做出了对不起陛下的事情,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宣帝脸色骤变,还是道:“若非是朕疑心深重,你与朕不会走到这一步去。”   世人皆知,肃和公主摄政数十载,最后却没有临朝称制,反而还政于自己的侄子,也是后世的绥宣帝。可不知,这帝王的权利交接之间,又要有多少牺牲,多少鲜血。   阿昭的父亲,原是李浔月摄政时,最器重的臣子。所以在阿昭被赐婚给还是皇子的宣帝时,宣帝面上欢喜,心中却戒备不已。他以为,阿昭是肃和公主派到他身边来监视他的。   所以,哪怕他知道阿昭天真烂漫,哪怕他知道阿昭心无城府,哪怕他知道阿昭心中仰慕着他,也依旧处处防备。他给了阿昭无上的尊荣,封她为妃,让她以为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最幸运的女人。   可背地里,宣帝一直在派人看着阿昭的一举一动。她与某个太监多说了几句,那这个太监会不会也是肃和公主的眼线?她今日见了某位大臣的夫人,这位大臣是不是肃和公主暗中培养的势力?   猜忌,是杀死爱情最锋利的刀。   他们的故事并不新奇,甚至落于俗套。当彻底收拢权利,宣帝便开始拔除曾经属于肃和公主的势力,首当其冲的就是阿昭的父亲。   昭妃终于明白了,多年的情深义重,原来都只是虚情假意。她以为得到的爱情,不过是君王给她的一场虚与委蛇的幻梦。   阿昭的父兄被凌迟于市。他们的确并不是纯臣清官,但多年为朝廷效力,却换来这样的结局。连围观的百姓都不忍卒视。   阿昭在宫殿中痛哭,怒骂,甚至砸毁了一切她能够砸毁的东西,却只换来了冷冰冰的一句“换上新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宣帝要杀死自己的父兄,却留她一命。   后来,她明白了。   她在宣帝藏起来的谁也不准看的锦盒里,找到了一幅画像。那画中的女子倚门回首,一双眼睛如秋水般含情灵动。在她身前,还有一株梅树,几点红色的梅花挡在了女子的面前,却又衬得她清丽无双,人比花娇。   那是未出嫁时的她自己。   这画虽被装裱得极为华美,却也看得出不是新作。昭妃恍惚间好像明白了——原来宣帝真的喜欢她。   多么让人恶心的喜欢!   她大笑起来,笑君王之爱多么荒唐可怕。这些她曾经拥有的,这些旁人渴望拥有的,她都不屑一顾了。   昭妃自请封闭了自己含凉殿,将自己的宫殿变为了一座冷宫。也就是在这冷宫之中,她发现自己拥有了一个孩子。   宣帝曾经来见过她,言语之中皆是和好之意。昭妃却忽然萌生了一个绝妙的念头,一个可以至少狠狠扎宣帝一刀的念头。   “陛下,我腹中骨肉,却不是你的孩子,你不用这么急着做这个父亲。”   只一句话,便让宣帝面上血色尽失。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含凉殿,宣布彻底封闭此宫,并处决了所有看守的侍卫。   如果他能够仔细思量一番,或许能发现昭妃话中的破绽,可君王的威仪不允许他直面这般羞辱。   “若非是我疑心深重,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去。”宣帝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回,他不再自称皇帝。   往事已矣,昭妃对眼前这个人早就没有了爱与恨。爱一个人与恨一个人都是需要勇气和力量的,她很累很累了,不想再纠缠于过去。   “我只有一件事想问。”   宣帝立刻道:“你说。”   “我的那个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宣帝原以为昭妃会再问他过去之事,至少寻一句抱歉。可没想到,她是真的放下了。   “她叫永继,是个很可爱的……”   “你说她叫什么?”昭妃突然打断了宣帝的话。她猛然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她叫做永继。”   昭妃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没有站住。珍珠一般的眼泪轰然从她的眼眶之中涌出,她却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   那个一直说着“含凉殿是我的家”的永继,竟然是她的女儿?难怪,难怪她会说含凉殿是她的家,因为她是在含凉殿出生,她的母亲也是在含凉殿里等着她呀!   昭妃一想到这百余年,她与自己的女儿见面不识便心如刀绞。她擦了擦自己的泪,回身决然地向着含凉殿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去过含凉殿,因为那是困住她一生的地方。可现在,昭妃想要立刻见到永继。   她要将她的小宝儿抱在怀里,告诉她,不要害怕,有娘亲在,这个世间的任何风浪都不会沾染她。她会和她的小宝儿永远在一起。   宣帝眼睁睁看着昭妃越走越远,没有挽留。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就戛然而止了。   如果可以,他想回到初见阿昭的时候。那时他只是众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在御花园的假山之后躲闲。一众命妇贵女入宫来觐见肃和公主,阿昭觉得宫殿气闷,便与女伴们一起到御花园中赏梅。大雪纷飞,她攀下一枝梅花回头一笑,大胆地念着“和羞走,却把青梅嗅”,引来女伴们一阵羞怯的打闹。   如果回到那时,宣帝一定会站出来,告诉阿昭:“别入宫门,去天高地阔的地方寻找自由。”   宣帝的身形愈来愈淡,最后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至此,大绥王朝被禁锢的十二位君王,终于挣脱束缚,走向轮回。   夕阳终于彻底落下去了,无边的清寂的黑暗,降临人间。如果在平时,宫人们会点起烛火,让宫殿的夜晚也如白日一般。而现在,皇宫之中乱作一团,人人自顾不暇,谁还管烛火呢?   北渚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够跑得这般快。他越过宫门,跳过坑洼,向着那座他记忆中的宫殿奔去。   向着叶秉烛奔去。   当初他的一缕魂魄挣脱阵法,附到了一堵墙之上,从墙之中化形而出。而那堵墙,就立在皇宫的议事殿之中。   那是叶秉烛一世又一世终结生命的地方。北渚原以为他是为进谏而死,现在才终于明白了——叶秉烛是为他而死的。   但这一世,北渚不要叶秉烛死。   他不要叶秉烛再重复那每一世的结局。他只想叶秉烛能做回那只快乐的无虑的雀鸟。   终于,议事殿近在眼前。   北渚灵力不济,目不能夜视,好几次险些被绊倒在地。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议事殿,脱口呼道:“叶秉烛!”   “我在。”很轻很轻的回应,却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北渚却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没有来晚,幸好他的叶秉烛还在。   宫殿之中一片昏暗,只能勉强看清一个轮廓。但仅凭一个轮廓,北渚还是认出了坐在阶上的叶秉烛。   “怎么不点灯?”北渚说着便要寻找蜡烛。   叶秉烛却道:“这里没有烛火,我之前就没有找到。”   他的声音很低,像压着什么情绪。   北渚心中感到怪异,他强自镇定道:“此处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去光亮的地方吧。”   “我们就在这里。”叶秉烛突如其来的执拗。   北渚只好坐在叶秉烛的身边去。他想,只要有他在,难道害怕叶秉烛想不开吗?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连两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叶秉烛忽然说道:“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并肩坐在一起了,真好啊……”   北渚刚要回应,便听到叶秉烛接着说道:“像一千年前一样。”   北渚心头一震。他下意识反手拉住了叶秉烛的手,却被对方张开手指,十指相扣。   “你想起来了?”北渚问道。   叶秉烛却说:“是。”   “什么时候?”   “三年前,你‘死去’的时候。”   北渚心中一窒,心头像是被针给扎了一般,细细密密的疼痛蔓延开来。   “你……”   “你不想知道我身上的诅咒是怎么回事吗?”   原来,他连诅咒都想起来了,甚至还用这样轻松的语气问出来。   北渚道:“为何?”   “当年,你被众神联手镇压在此地之下,我被你灌入了浑身灵力,在刹那之间幻化出人形。我将那建木枝留给了李锦州,希望他能够完成当初的承诺,造福一方百姓。”   北渚忍不住道:“可他拿去讨好神女了!”   叶秉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接着道:“我后来被众神擒住,险些丢了性命。可他们见我不过一只小小的雀鸟,也不成气候,便将我打回原形,放了我一条生路。”   北渚气急,却听叶秉烛慢慢地继续说道:“我那时走投无路,心中不甘又无可奈何。我常在此地驻留,所有人都赶不走,日夜啼鸣,直至泣血。不久之后,便虚弱濒死。”   北渚听得心中难受,竟生出几分对神明的恨。   “文昌星君要返回上界时,见我如此,不知是怜悯还是戏谑,竟把我将死的身躯也投入到了阵法之中。”   所以,南风的躯骸,也在这下面! 第121章 天门重开   一千年,足够南风的身躯成为乾坤八卦阵法的一部分。他既是困住北渚的一部分,又是唤醒北渚的契机。   一世又一世,叶秉烛几乎是靠着本能,将一腔热血都浸染进了土里。因为唯有他的血,能破开阵法,唯有他的血,能唤醒被禁锢在下面的北渚。   当日,北渚如何嘲弄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如何抱怨他偏要溅自己一身血……今日再想起来,便有多难过。   他与小雀鸟,从来没有说过爱的。或许他们之间,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再用言语去说明,不需要宣之于口。   “好想回到我们在山里的时候啊。”叶秉烛的声音就在北渚耳边,那么轻,像是一阵风,“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我们明天就回去,好不好?我们不要管什么大绥,什么妖鬼了,这些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天一亮就回去,好不好?”   “好。”叶秉烛似乎带着浅淡的笑意,“我再也不去寻什么世间至高至远的地方了,我只想留在那座山里。那个茅草屋有些单薄,我想在屋子后面种些花,等到春天来的时候,就会有繁丽的颜色。”   “好啊,再把山泉引到屋门口,怎么样?那我们就算是占据依山傍水的好地界了!”北渚靠在了叶秉烛的肩上,耳中听着对方沉闷的心跳声。   或许是描述得太过美好,光是想一想,北渚就迫不及待想要回去。   不知不觉,夜色转明,外面漆黑的天幕转为深蓝,宫殿里也终于有了光亮。   叶秉烛忽然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北渚莫名其妙地抬起头,不知道为何叶秉烛要在这么脉脉温情的时候说这些他听不懂的话。   “纵使布局者心思缜密,但天道有情,必会留一线生机。”   北渚还没弄明白叶秉烛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便感觉对方捧起了自己的脸。温热的熟悉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他心中一动,想起山中那美好又荒唐的岁月,眼睛下意识闭了起来,嘴角却压不住笑意。   北渚的唇很快碰到了叶秉烛的,同样温软。但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有些点到即止的意思。   也是,这可是议事的宫殿,挺不方便的。   北渚扶住叶秉烛的肩膀,拉近了他和对方的距离。可很快,北渚便尝到了苦涩的咸味。   原先他以为是他不小心咬到了叶秉烛,可下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叶秉烛在哭。   “你……”   “别忘了我,北渚。”   北渚没有听清,或许他听清了,却不愿意承认。他追问着:“什么?”   “别忘了我,”叶秉烛的哽咽堵在喉咙里,半是不舍半是不甘。他说:“别忘了我,北渚……我是真的很爱你,但我更愿你自由。”   北渚立刻要拉住叶秉烛,对方轻轻一挣,便从他的掌心逃脱。北渚立刻追上去,却已经拦不住叶秉烛了。   清晨的第一束光刺破议事殿华丽的窗户,将金灿灿的光影投入到殿堂之中。繁复华丽的藻井像一只黝黑的巨大眼睛,凝视着大殿之中的一切。   天欲破晓。   只听得“呲”的一声,很沉闷的声响,可在北渚的耳朵里,却宛如惊雷。   鲜血从叶秉烛的脖颈中喷涌而出,迅速渗入墙根,浸染到了下方去。   北渚却觉得,整个世界在刹那间便褪去了颜色,只有墙上的那一抹红,如此刺眼……   “不!”   北渚听到了自己的哭喊声,甚至悲伤都没有来得及追上他,他只觉得有些茫然。可纵是茫然,他也知道,自己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北渚跌倒在地,又狼狈地爬到叶秉烛身边。   他不要叶秉烛死,更不要他为了自己而死!他可以没有自由,可以继续被禁锢,只要一缕分身在外就好了。他们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好好地过日子。等百年之后,北渚送叶秉烛离开,再等待下一段故事。   这不是很好吗?   北渚扶起叶秉烛,直到对上他虚弱的眼睛,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心痛。   “为什么?哪怕没有自由,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胸膛里仿佛被刺进了一把刀子,还被反复搅弄,直至五脏六腑都破碎成一片。   哪怕叶秉烛自私一些呢?北渚想,哪怕他们能相守着过一世,一世就好啊。   叶秉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想,幸好,这一次不是撞得头破血流,这样就不好看了。   其实,他就是很自私。叶秉烛已经重复了一千年触壁而死的命运,他其实已经很累了。北渚想要打破这个触壁而死的诅咒,叶秉烛自己更想。   这个诅咒,不是别人给他的,是千年前的南风自己,留下的执念。   日夜长鸣,直至泣血。   但他真的好累啊。   如果他和北渚之间的命运早已注定,他不过是北渚成为神明的道路上,必经的风景,又乏善可陈的沧海一粟。那他也要用最深刻的方式,让北渚牢牢记住他,一生一世都不许忘记他!   在晨光之中,血染华堂,有什么比这个更美都谢幕呢?北渚,至高至远之处他不去了,也去不了。但是,哪怕来日你能去,也不许将他抛诸脑后!   他绝不做沧海一粟,他只要一刻永恒。   叶秉烛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了北渚的衣袖,泪从眼角滚落到鬓角,很快又消失不见。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好像,翻来覆去也唯有一句,求你不要忘了我。   怀里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直至彻底消失。北渚茫然而无措地跪着,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地方去。   忽然,他的身躯似乎在受到某种召引——是了,他现在的身躯不过一具分身,是回到本体的时候了。   不过眨眼之间,这缕神识回归本体,真正的北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压在他头上的所有禁制,已经全部消失。   真龙结界,神龙之躯,乾坤八卦阵。   他不过轻轻一挣,便从凌空的囚牢中脱身。   当年那些神族为了压制他吸取灵力,为他专门打造了这悬于半空的囚牢。千年过去了,这个囚牢终于被打破。   北渚突破已经形如废墟的地宫,落在地面上,便觉源源不断的病气与死气被他吸收进了身体,转化为灵力。而相比起千年之前,这些病气和死气要更多,更浓郁。   这些,都是拜图南所赐。是他引导而出的半妖,制造了这么多杀戮,让下界混乱不堪。   北渚感受着身体里蓬勃的灵力,刚要动作,忽然眼前金光大盛!   平静的天幕骤然风云变色,云层不断翻涌,直至一道金光破云而出!   在炫目的光芒中,群鸟翻飞朝拜,有祥瑞之音隐隐响起,叫人闻之而神清气明。   在京城之外的不远处,图南正在笑看着众人族被半妖屠戮。等到这些人死了,尸身酝酿出瘟疫,他便能更强一分。他忽然抬头,见天幕中若隐若现的天门,登时大笑起来。   “天道重现,天门大开,新神出世!”   他笑得那般志得意满,好像这位新神是他一手托举而出。不过,说新神是他救出来的,也未必是错吧。   “哈哈哈哈哈!天帝,这一局,是我赢了!”图南仰天长啸,指着天幕,像是直指着某位他看不见的神明的鼻子,状若疯癫。   当年天帝绝地天通,带走了所有的神族,却唯独没有带走他!   所有的神族,将瘟疫之神给留在了下界,并且斩断了下界的灵气之源。   这不就是想要他死吗?   图南自认为没有做错任何事,却招致了这样的结局,心中自然不忿。他立誓要报复天帝,可无奈实力有限,直至他遇到了北渚。   他从北渚身上,看到了昔日天帝的能力——从天地万物之中汲取灵力。   神族虽然寿与天齐,但却并非不死,神族的神位也不是一成不变。   人族中有机缘之人不断修行,能飞升而得神位。这便意味着他会顶替或者分担一位神明的职务。换一句话说,当更有能力的人出现时,神明也只能滚下神位,堕入轮回。   这是天道的法则,连天帝也不能例外!   而北渚想要脱身,只能让那个他心爱的南风死。他们之间,是注定的死局。   哈哈!图南光是想想便觉神清气爽。谁让当初这两人多管闲事,惹了他不快呢?   如今这下界哀嚎遍野,饿殍千里。得罪过自己的人也没有好日子过,图南心中憋着的恶气才算是真正疏通了!不过,图南的计划还远不止这些。   待到来日与高山龙族联手,毁了下界,再打入上界,他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都匍匐在他脚下!   却说此时天门洞开,金色的光华引来万众瞩目。北渚的身躯越来越轻盈,最后像是受到了牵引一般,向着天门飞去。   他低头看向脚下人间。   皇宫之中,众人离散,各自逃命。恐惧彷徨的幼童扑在尘埃里,哭泣着寻求最原始的温暖怀抱,可他父母的尸身就在不远处。没有了依靠的老人最后一点点吃食,也被人无情地夺走。   人族,如此无情。   可另一边,北戎人还在与半妖作战,漠渎哪怕已经负伤,也悍然不畏死,身先士卒地冲在第一位。无力的女子将最后的食物分做两半,一半给了孩子,一半给了母亲,而她自己却一无所有。背着医箱的人焦急地奔走在人群中,将药传递到伤者的手中。   人族,也并非无情。   每一个人都在很艰难地活着啊,哪怕世道如此困苦,哪怕活着如此痛苦。   北渚叹了一口气。   蓦地,他感到身后有一阵劲风袭来,还不等他回头,便觉后心一凉。   是刀刺到了北渚的后背。   北渚回头一看,的确是一柄刀。而握着刀的人,北渚无比熟悉。   杨絮。   【作者有话说】   预告滴滴滴~ 第122章 谎言重重   五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足够一个普通人族在轮回之中摸爬滚打好几轮,受尽人间生老病死的苦楚。但对于妖鬼来说,却只是眨眼一瞬。   北渚一直以为,他与杨絮之间,是不一样的。杨絮陪着他度过了很长很长一段岁月,他们一起在皇宫中见证了太多故事。   至少,他们应该算是朋友吧。   北渚不可置信地看着杨絮手中冰冷的刀锋,又转眼看着杨絮怀里已经奄奄一息的岳凛,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在骗了他那么久之后,还要他死?   为什么,杨絮明明是妖鬼,没有被炼制为半妖,此刻却依然能接触到身在阳面的岳凛呢?   他不再追问杨絮和岳凛的渊源,一次又一次选择原谅这个昔日的朋友,可杨絮却一次都没有选择过他吗?   杨絮面上满是挣扎和不忍,但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岳凛,对上北渚的眼睛时,神色间又多了几分坚定。   “别怪我,墙子。从一开始,我都只是为了岳凛。”杨絮的声音在颤抖,“我早就告诉过你,他在轮回中徘徊太久,神格即将消磨殆尽,这一世,是文昌归位的最后机会。”   说着,杨絮扬刀再刺,却被北渚抓住了刀锋。   北渚只觉可笑。他已经失去了最爱的人,现在连昔日的朋友都要背后刺他一刀。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千年前,千年后,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哪怕是明知那无妄的牢狱之灾,北渚也没有想过要报复任何人。他只是想要安安稳稳地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这么难?   北渚冷笑一声,庞大的灵力从他手中倾泻而出,刀锋顿时调转,向着岳凛刺去!   既然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人,那也应该让他最好的朋友尝尝这个滋味儿才对。   杨絮不是为了岳凛一次又一次骗他,还要他死吗?那北渚忽然很想看看岳凛死掉,杨絮会是什么表情。   那刀的去势飞快,眨眼之间就袭到了岳凛眼前。岳凛浑身浴血,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或许是为了守卫皇城,与北戎人和半妖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吧——但北渚已经不关心了。   岳凛凌乱的发丝在刀气之下掀起,他面色苍白,脸上还挂着血迹。似乎是察觉到危险,岳凛的眉头紧紧地蹙到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杨絮凭着最后的力量,挡在了岳凛面前。   “呲”的一声,刀锋入骨。   杨絮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胸口。北渚愣怔了一瞬,即使怨恨杨絮,心中依然有波澜微动。但杨絮就是趁着这一瞬,反手携着岳凛虚弱无力的手,一掌拍在了北渚的胸口。   这软绵绵的一掌,北渚却胸膛剧震,险些吐出血来。昔日好友在这个时候以命相搏,这让他更痛苦。   而杨絮的胸口,缓缓流淌而出的,是属于神族的金色血液。   他……根本不是妖鬼?   所以他与北渚相交多年,有哪一句话是真的呢?   全是谎言!   “你连妖鬼都不是?什么柳树精,都是骗我的?”北渚还不死心般质问。   杨絮知道瞒不过去,也无需隐瞒,直接道:“我本是一个人族,曾与文昌同世为官,那是他最接近飞升的一次,可惜被我无意夺了机缘。我们也同窗求学,只是后来我为了升官,利用他、辜负他良多。我生前身居高位,也算造福一方百姓,死后飞升上界,接替了文昌的神职。”他说着,捞起了腰间那半块玉玦。   这玉玦,北渚曾经在千年之前的文昌身上见到过。   “你不是问过我这玉玦吗?”杨絮道,“它是神族神格的玉牌,我接替了文昌的神职,他的玉牌也就到了我的手里。”   北渚听到此处,已经猜到了杨絮和岳凛之间的故事。杨絮如果占了文昌的神职,那岳凛只能在轮回中磋磨,直至神格耗尽,沦为人族或者彻底湮灭。   杨絮定然舍不得。   “所以,这玉牌现在只剩一半,是因为你自己摔碎的。”北渚笃定道。   杨絮点点头:“是。人人都想飞升为神,但我不愿占了岳凛的机缘。我想,我想和他一起成为神族,寿数漫长,享无边逍遥。”   他太贪心了,想要的东西太多,反而一个都得不到。   杨絮摔碎了玉牌,也就是摔碎了自己的神格,成为了一个堕神。他守在凡尘,只是想要帮助岳凛重新飞升!   北渚恨声道:“你不愿占他的机缘,你自己死掉好了!你要他飞升为神,你一心一意助他就好了!何必来赖上我?”   杨絮眼中的歉意彻底消失,他盯着北渚的眼睛,慢声说道:“我曾算过,大绥气数将尽。有人告诉我,如果让岳凛成就一代名臣的方式不能让他飞升,那就还有一个方式。”   “什么?”   “杀了你。”杨絮露出难过又残忍的微笑:“只要杀了你,那便是铲除神族一大害。这样的丰功伟绩,足够任何人顷刻间立地飞升。”   杨絮说完,北渚还未回应,忽觉心口一窒,细细密密的疼痛猛地传至四肢百骸。   方才杨絮的那一掌!   而更让北渚难受的,是接连而来的背叛与谎言。在杨絮骗得他团团转的五百年里,他看着自己傻乎乎地与他称兄道弟,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在心底里嘲弄他是个傻子?!   杨絮见北渚脸色痛苦,道:“刀杀不了你,只有我废弃的神格碎片,仅存的神力近身入心,才能要你死。”   为了要自己的命,还真是绸缪细致啊。当初,杨絮也曾这样细致地为自己出谋划策过。可,那些虚情假意都是为了今天这一掌!   甚至……北渚想到了当初杨絮与稷玄合作,将大量妖族投入困龙井。彼时北渚想不到杨絮的目的,现在却终于明白了。他想要稷玄尽早脱身,这样被稷玄镇压的北渚自己才能以真身现世,才能给杨絮捅出这一刀、拍出这一掌的机会。   兜兜转转,竟是全无真心。这五百年的友情,当真是个笑话!   “谁要你杀我?”北渚说完,虚弱得险些跌下空中去。   杨絮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断然没有了生机,眼中竟慢慢溢出一滴泪。可这滴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与价值了。   “天帝。”杨絮说不出心中是快活更多还是痛楚更多,但他想,至少要让自己这个“朋友”走得清楚。   “我说过的,神族的神职并非一尘不变。而神位有限,一旦有新人飞升,便意味着旧神会陨落。文昌星君躲不过,天帝也躲不过这一遭。北渚,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建木神女和文昌星君能带着一众神将,将生而为神的你封印镇压在地底下一千多年吗?只是损毁建木,罪不至此。他们又何来这样的资格与权利?”   是因为天帝授意。因为天帝要他们这么做,因为天帝要阻止北渚通过天门,进入上界!   新神的崛起,意味着旧神的陨落。连天帝也不能例外。   这就是他被镇压的真正原因吗?甚至不是因为他损毁了建木?   多么可笑!   北渚的诞生在天帝眼里就是罪,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占任何人的位置!   北渚心绪翻涌,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口中溢出。那枚被钉入他心口的神玉碎片散发神力,几乎要破坏他的五脏六腑。   或许,这次是真的要死。   北渚想,如果他死了,还有谁会在来世等待叶秉烛呢?叶秉烛会不会寂寞偏执地等待他?打破触壁而死的心结?或是寻找到另一个心爱的人,彻底将他抛下?   不,北渚不愿意!   他心中有万千不甘,有诸多不愿,可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他在剧痛之中阖上了自己的眼睛,思绪混沌,彻底陷入到了长久的黑暗之中。   而杨絮抱着气息奄奄的岳凛,面上全是泪水,却毫无后悔之色。他在自己的衣袖上蹭干了泪水,抬头看着洞开的天门,期待天帝来兑现他曾经的承诺。   只要杀了天帝的心腹之患,便是这世间莫大的功绩,谁都可以立地飞升!   他要和岳凛一起成为神明,拥有无尽的未来和明天。   可等待良久,什么也没有发生。   “天帝!我已经做到了,还请说话算话,说话算话!”   杨絮放声嘶吼,但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反倒是杨絮怀里的人手指轻轻动弹,拉住了他的衣袖。   杨絮心中惊喜,一时忘了其他,只垂下头来,道:“岳凛,你怎么样?”   岳凛的眼睛半睁着,只能看清模模糊糊的人影。他感觉自己窝在一个无比陌生的怀里,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抱着自己。   皇城如何了?半妖如何了?   杨絮见岳凛嘴唇翕张,赶紧凑到他的唇边。他听到岳凛嘶哑虚弱的声音,甚至带着血气。   “姳妩……我的妻子,在何处?”   杨絮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浑身的血像是被人顷刻间抽干了一般,他只觉手脚冰凉无力,脑中嗡响长鸣。   岳凛在找,那个女人,他的妾室?而且还称她作妻子?   可她分明是个低贱的上不得厅堂的女人!   “她已经死了。”杨絮冷声说完,话锋一转,又道,“你再坚持一会儿,等之后我们飞升,你想起我是谁,就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岳凛喃喃着“她死了”,一时只觉万念俱灰。他和苏姳妩相约同生共死,怎么能有姳妩死了,而他却苟且偷生的道理?   虽然不认识眼前之人,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救自己,但岳凛却全然没有了求生的意志。   这时,天门之中迸发出强烈刺眼的光华,杨絮不堪这夺目的光线,闭上了眼睛。而一人则在这光里,缓缓地飞向天门。   就算看不清,但仅凭一个轮廓,杨絮也认出了他。   是北渚,他依然被召往上界去了! 第123章 神若有情   北渚在一片黑暗之中沉浮。自己好像躺在很柔软的云里,又或许是漂在水泊之中。总之四周很轻柔,他可以毫无顾虑,没有担忧地持续沉睡下去。   好像遗忘了什么东西,好像不应该这么闭着眼睛。可北渚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一道恢宏肃穆的声音响起。这声音很奇怪,寻不到源头,分不清男女,甚至让人感受不出它的声色。仿佛响在耳边,又好似是从遥远之处传来。   “北渚,何不醒来?”   几乎是下一刻,北渚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正身处在混沌又耀眼的金色之中,胸口已经不再痛,反而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好像自己回到了生命的本源一样。   “谁在说话?”北渚回首四顾,不见任何人的身影。在这样的诡异之处,按理说应该会感到恐惧,但北渚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感受。   他不知从哪儿来的自信,确信自己很安全,无人可以在这里伤害自己。   在虚无与混沌中,再次响起那个声音,不知男女,不知远近。   “是我。”   北渚仰头再看,依然空无一人。他紧皱眉头,道:“你是何人?”   “我即是我,不是任何人。”   莫名其妙。   北渚道:“你姓甚名谁?”   “没有什么字能以指代我……”   北渚暗道,是什么玩意儿跟他装神弄鬼?难道是在耍他?   那声音接着说道:“不过,人族常以‘道’来唤我,你亦可称我为‘道’。”   北渚心头一动:“你是天道?”   人族或者妖鬼族都将“天道”挂在嘴边,可什么是“天道”,无人说得清楚。   “然也。”   北渚说:“此为何地?我为何置身此处?”   “孩子,通过此处,便是上界。你抵达了上界,便可成为真正的神明。”   是神明,而不是神族。   神明,要聆听下界心声,怜悯众生,心怀万物。   北渚道:“我不愿做神明,我还要去寻叶秉烛。”   天道依旧无悲无喜:“叶秉烛?他只是你成神之路上的小波折,是你漫长一生的过客。当你爱上他的时候,已经注定了他的消亡。”   北渚终于恼怒起来。他尊敬天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这般轻贱侮辱叶秉烛!   “他不是过客,也不是波折!他是叶秉烛!”北渚几乎一字一顿,笃定道,“他也不会消亡,等到他轮回,我会再次找到他。”   天道却含着笑意,似乎很满意北渚的回答,对他的恼怒也并不放在心上。它就像是父母看着自己发脾气的孩子,声音平稳地重复:“当你爱上他,那他注定消亡。”   北渚后退两步,却躲不开这响彻天地的声音。他呵斥道:“为何?”   “天帝有常,轮回有时。你集天地灵气,自北渚之畔诞生,是注定的下一任天君。只是,每一个神族都需要一番磨练,方可升于神位,成为真正的神明。”   北渚不言不语,听这个天道胡扯。   “北渚,我且问你,神若无情,如何救济苍生?”   这个北渚自然明白:“神若无情,那便只会高坐神位,冷眼旁观,视苍生为无物,弃责任于不顾,不能救济苍生。”   千年前,下界大乱,赤旱千里,百姓民不聊生。他们祈祷神明的眷顾,可神明却高高在上,时不时降下施舍的甘霖。   天道似乎很满意北渚的回答,又问:“北渚,我再问你,神若有情,如何救济苍生?”   话音落下,如当头棒喝。   神若无情,如何救济苍生?   神若有情,如何救济苍生?   神若有情……   北渚瞳孔骤缩,猛然明白了天道的意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神明应该做的是平等地爱世间每一寸土地,不偏不倚,无公无私。   神明,是不可以有自己心爱的人的。否则,他会为了自己心爱之人,抛下规则,打破铁律。若每一个神明皆如此,天下必乱。   所以,神不可以无情,亦不可以有情。   “你在人间千年,我的孩子,我都看着你呢。”天道见北渚如有所悟,道,“杨絮让你明白何谓兄弟友情,袁引让你明白何谓手足亲情,苏青让你明白何谓家国大义。至于叶秉烛,或者说南风,他只是一个教会你何谓爱情的过客。”   过客吗?   天道继续说:“来吧,继续往前走,穿过这道天门,你会抵达属于你的神位。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拦你。”   天地之间的灵气,吞吐涵纳于胸膛。它们被转化为源源不断的灵力,供北渚施为。他知道,天道没有撒谎,上界下界,不会再有任何神明能够撼动他。   可是,北渚想,这样便是自己想要的吗?坐上神位,然后无悲无喜地俯视人间,为向他祈祷的信徒撒下甘霖,给予回应,心中永无片刻波澜。然后,他会继续等待,等待着某一日,出现下一个如他这样的神族,被天道选中,经历一番波折,然后将他拉下位置?   不,这不是他要的!   什么神族、人族、妖鬼族,都不过是被天道摆弄的玩物罢了!他为何要乖乖听天道的话,为何一定要登上那个神位?   人族为什么一定要通过祈祷神明,才能得偿所愿?为何一定要向神族俯首?为何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   神族又凭什么高高在上,玩弄普通人族的一生?   这并不公平!   北渚想,他在这人间走一趟,并不仅仅是为了学会七情六欲,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身处上界的神族,所看不到的疾苦。   他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一次,谁也不能左右他的想法——天道也不能!   北渚深吸一口气,举步继续往前。纯金色的光芒中,慢慢显现出巍峨的轮廓。瑞鸟翻飞,祥音曼妙,是重重天宫,在他的眼前出现。   令人心神陶醉的钟声响起,声动天地,诸邪避退,新神归位。   在天门前,隐隐有一个高挑庄严的身影,持剑而立。他一身肃穆的长袍,头戴冕旒,叫人望而生畏。   原来第一个来迎他的,是天帝的长剑。 第124章 天帝一战   新神与旧神,在此刻相聚。但很明显,天帝不是为了迎接北渚,而是为了再一次将他打下凡尘去。   北渚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绝地天通的伟大人物,这个带给他千年牢狱之灾的祸首,这个对下界疾苦不放在眼里的神明。   天帝的面容看上去还很年轻,也不过下界人族青年男子的模样,眉目间丰神俊朗,不怒自威。他手中长剑寒光凛凛,如秋水照人,锋芒毕露。   “终于还是见面了。”天帝微微仰着头,视线带着俯视的意味,看北渚如看蝼蚁。   北渚手中无剑——他从未有与人争斗之心,何来剑戟护身,但却异常平静地凝视着天帝:“你难道一直期待着与我见面吗?”   天帝长眉微敛,肃然道:“你是在挑衅朕?”   北渚笑了起来:“我如何便挑衅于你?分明是你关了我一千多年,让我到今日才得以脱身,怎么算也应该是我来讨说法吧!”   “讨说法……”天帝冷冷道,“朕何须给你说法?成王败寇,古来有之。能不费一兵一卒消解祸患,方为上上之策。只恨文昌那个不中用的废物,竟然一时心软,给了你一线生机!”   北渚心头一顿,看向天帝。   难道当初文昌星君,是帮了他?文昌将南风的真身投入乾坤八卦阵,的确是给了他们破阵的契机……可文昌是故意为之么?他为何要这样?   天帝见北渚面露迷惘,道:“若非是他坏我大事,我又怎会将他投入轮回来惩治他?如今他的神职一直悬空,几百年前飞升的杨絮还想与我谈条件……朕便是要惩罚文昌,又怎么可能让他飞升归位?他们两个都是不中用的蠢货!”   天帝一直在愚弄杨絮。不知真相揭露之后,杨絮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天帝提起长剑,凛然道:“朕当年便算到有此一日,本想利用绝地天通,彻底与下界断绝来避免,可未曾想无用。虽然你已经到了此处,通过了天门,受了天道认可,但想要坐上朕的位置却还没有那么容易!”   北渚暗道,谁说他要坐上天帝的位置了?真是莫名其妙。   可还不等他解释,天帝已经提剑而上,向他攻来!   这是一场,天地之间,唯二获得过天道认可的两位神族,在争斗。上界之中,众神退避,无人敢上前半步。而下界,则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百兽低首,群鸟哀鸣。   北渚掌心聚起灵力,化为一柄锋利长剑,与天帝手中宝剑锵然相撞。   “轰!”   强大的冲击使得周遭的一切都被摧毁,而下界风云翻滚,阴沉如墨。   天帝手中的乃是当世少有的神兵利器,一击之下,北渚手中灵力所化的长剑当即溃散。北渚也不羞恼,蹂身而上,直接以指为剑,与天帝缠斗在一起。   天帝虽久居高位,当年却是以战功证道,获得了天道的认可。而北渚自诞生之日起,与人死斗的次数寥寥可数,即使灵力高强,却还是落于天帝下锋。   天帝寻到北渚的破绽,冷然一笑,一剑刺向北渚的咽喉。北渚脚下一点,凌空飞身后退。天帝却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杀死对手的机会,直接将长剑掷出,飞速袭向北渚。   那剑来势好快,北渚只来得及看清一道金色的光影,剑锋已经袭到了他的眼前。   这不合理呀。北渚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胡思乱想,天道不是说没人能够拦得住他吗?真是信了它的邪啊!   北渚一心登天,不是要夺什么天帝的位置,而是想要找到叶秉烛的命薄,想要看看他下一世会去到哪里。若他现在搭在这里了,那不知天帝会不会叫他有转世的机缘……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一声雀鸟的啼鸣响彻云际。   北渚眼前一花,那剑被一只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给紧紧握住。   这样气势汹汹的剑意,竟能被人截下,连天帝都大为震惊。   北渚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眼中瞬间有氤氲的雾气涌动。   “叶秉烛……”   话音落下,一行泪已经溢出眼眶。   在北渚身边的,将他紧紧护在身旁的,是北渚以为早就死去的叶秉烛!他一袭白衣,头发用发带随意地束着,侧脸轮廓锋利好看。   北渚自认坚强,离开囚笼的时候没有哭,被杨絮背后捅刀的时候没有哭,可现在,忽然看到叶秉烛在自己面前,他竟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那种说不出的难怪、欢喜,绝望、期望,再一瞬间爆发出来!   天帝在看到叶秉烛时也愣忡一瞬:“你还能不死?”   叶秉烛道:“当年文昌星君将我的真身投入乾坤八卦阵,虽然我受阵法限制,但阵法的灵力也温养我的真身。这千余年,我有今日能过天门,还要感谢天帝助我得道飞升。”   天帝目眦欲裂,想不到昔日的种种谋划,换来今日这样的结果。看来,竟都是因果轮回,不外如是。   对方乱了阵脚,自然节节败退。不过几招,天帝便被北渚和叶秉烛联手给打败。   天帝拄着剑,半跪在地,捂着被叶秉烛一掌拍中的胸口,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输给一只雀鸟!”   到现在,在天帝眼里,叶秉烛也只是一只雀鸟,一只卑贱的不值一提的雀鸟。   叶秉烛冷然一笑,眉眼锋利如刀:“你只是输给我吗?”   恍惚之间,北渚又看到了那个在枝头高傲地说着,我要去这个世间至高至远处的南风。不管轮回多少世,南风依然是南风。   “是,我不只是输给你,但天道不公!”天帝站起身来,怒斥道,“我修了多少年,才以战绩证道,做了这天地的主人。可天道凭什么要他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替代我?他对众生有何贡献?他不过就是个能吸食天地灵气的怪物!”   天帝有多少不服,多少不忿,都蕴藏在这一声声斥责中。他担心受怕了一千年,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他可以输,但他绝不承认是输给了北渚!   他是输给了出身,输给了天道的不公平!   北渚面无表情地看着愈发狂怒的天帝,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也没有对天帝的悲悯。他听完天帝的话,忽然说:“天帝的位置真的有那么好吗?”   天帝一顿,连叶秉烛也回头看他。   北渚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偏不要!”   说完,北渚双手托出,聚起天地间浩浩荡荡的灵气。   他要做一件,天帝做了,却没有做完的事情——彻底将上、下界分离! 第125章 力斩神木   “你要做什么?”天帝感受到脚下的震动,不可思议地看着北渚。   叶秉烛似有所悟,却没有天帝的震惊与恐惧,反而笑起来。   这才是他认识的北渚。   伴随着灵力的不断涌动,地面开始震颤,四周都不稳起来。天帝险些再次跌倒在地。一向说一不二,做惯了天地主宰的他,艰难地扶着地面,第一次这般狼狈。   “你要做什么……”虽然再次发问,但天帝已经知道了北渚的意图。   上界在不断地上升!   究竟需要多么伟大的神力才能做到这样,天帝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他曾经绝地天通,以大神通分离上、下界,而这个过程痛苦非常,甚至耗空了他的一身灵力。   而现在,北渚却纹丝不动地立着,只是手微微颤抖。   这个时候,天帝终于承认,北渚的强大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可……并不是空有灵力便能做天地主宰,北渚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想着那个雀鸟,他怎能做这天地主宰?!   北渚回望下界,作为神明的他,此时才发现,难怪天帝对这个位置如此痴迷。原来从上界俯视下界,可以将下界风光尽收眼底。   当一切都呈现得太轻易,而旁观者又置身事外,便往往会觉得底层的苦难与自己无关。   北渚看到了漠渎,他还在领着士兵奋起作战,反抗彻底失控的半妖。这个时候,人族好像前所未有地团结了起来,他们不再分什么北戎人和大绥人,不再分什么北方人和南方人。他们站在一起,合力抵抗着他们不熟悉的半妖。   有一个大绥人险些被半妖撕成两半,危机关头,却被一个北戎人从魔爪之下拖出。他们急促地喘着气,脸上的神色从别扭到释然。   北渚看到了池安,他本就虚弱的脸色更加苍白,整个人像是一片纸一般,禁不起任何一阵风。他费尽心血,半生飘零,结果实现的却是这样的乱境。池安还在尽力催动混元鼎,寄希望于这个他师傅传下来的神器。可混元鼎神力有限,能够撑起一个小小的结界去保护可怜的数人都很勉强。   池安嘴角不断溢出鲜血,这是他控制神器的反噬,是他逆道而行的恶果。他强行将人族与妖族炼化,早已犯下了天道不容之罪过,哪怕死后,神魂也不得超脱。   可现在,池安并不关心他死后之事,他只想尽力保护他身边的这些人。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昔日师傅的教诲:“如今灵气枯竭,我等占天地之造化,得自然之灵秀,修炼更需修心。如无拯救苍生之志,亦不可存为祸天下之心。”   他当初天真地想将妖族带到阳界,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结果!去怪图南吗?可好像也是自己求仁得仁……   池安拼尽一身灵力,可很快气力也枯竭。他运出身体最后的灵力,也无法阻拦半妖们咆哮着撕破结界,冲杀到他的面前。   关键之时,一人忽然拦在了软倒在地的池安面前。池安勉力抬起头,却见法华荧接替了他的位置,以灵力催动混元鼎。   “师兄……”池安喃喃着,“你不是走了吗……”   法华荧侧过脸,露出脸上的斑斑血迹,恨声道:“我说过要替师傅清理门户,你这个叛逆师门的逆徒还在这里,我能去何处?”   池安苦笑着,暗红的鲜血从嘴角溢出:“师兄,我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自会去向师傅请罪。”   “少废话!”法华荧痛斥一声,“你还有力气,就来助我!”   池安愣了愣,很快笑了起来。他以为法华荧早就被世间的富贵荣华迷花了眼,毕竟他做了那么多年大绥国师,呼风唤雨,万人之上。大难之初,池安以为法华荧会隐居自保——半妖虽多,但他们想要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好,师兄!”池安咽下最后一口血,奋力起身,道,“师兄,我来助你!”   时隔多年,师兄弟二人再次合作,恍如隔世。两人合力撑起结界,可半妖数量众多,不知何时,他们便会力竭,会被半妖撕成碎片。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可竟都前所未有地感到畅快!   北渚看到了昭妃,她怀里抱着永继,尽力在躲避半妖的攻击。半妖跨通阴阳两界,不仅人族受其害,妖鬼也有苦难言。永继紧紧地搂住了昭妃的脖子,眼睛注视着昭妃的下巴,一刻也不愿挪开。她六岁而夭,凭着一股想要见到自己母亲的执念而成为妖鬼,她等了那么多年,终于见到自己的母亲了。原来娘亲的怀抱这般温暖,她再也不要和自己的母亲分开了。   昭妃双手颤抖,可却前所未有地坚强起来。她的孩子还那么小,从来没有感受到过亲生母亲的怀抱。她们见面不识,已经数百年。现在才短暂地相认,难道天意便要将她们分开吗?   上天何至于这般残忍?   北渚还看到了杨絮。他半跪在宫廷的废墟中,怀里半抱着已经断气的岳凛。岳凛身上满是鲜血,临死时还喃喃着自己的妻子的名字。   杨絮双眼无神,手里捏着自己的半块玉玦,满心都是不可置信。半晌,他忽然笑起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报应,都是他一厢情愿!   他骗了北渚五百年,所以现在到头来,他发现自己也是在被人欺骗着!天帝,那劳什子天帝,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他和岳凛同登天界!   而岳凛……他为了岳凛,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在岳凛眼里,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明明他们前世有那么刻骨的爱恨,有那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他没有变过,为什么岳凛要变?!   忽然,杨絮眼中有明亮的光划过,他生出了一个想法——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岳凛!   如果是他的岳凛,怎么可能会不认识他,还一直念着一个女人?   是了,是了!这根本不是他的岳凛!哪怕轮回转世,也根本不是一个人!   杨絮豁然开朗,一把将怀中岳凛的尸身掀开。那具失去了神魂的躯体狼狈地扑倒在地,翻滚了两圈,彻底不动了。   他,他要去寻找他的岳凛。杨絮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然后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去。   他总会寻找到他自己的岳凛。对,岳凛一定还在世间某个角落等待着他,等待着他呢!   夕阳将杨絮的背影拉得很长,像一棵风中伶仃的瘦柳,扬着所剩无几的枝条。   下界一片混乱,流离失所、痛失所爱、疯癫发狂的不计其数。人族、妖鬼族、半妖已经乱成一团。这就是神明带给他们的,馈赠吗?   北渚咬住牙关,使出浑身解数,将上界再次抬升!   随着上界的挪移,连接上、下界的建木神树也终于现身。   在当年北渚、南风之事后,建木神山便被隐在结界之中,寻常生灵难以寻觅。但现在,神树再次出现,它的枝桠疯狂摇曳,不堪重负一般。因为上界的不断抬升,神树也被拉扯着,甚至下界也有受到牵连的迹象。   “快停下!”天帝如看疯子一样看着北渚,嘶吼道,“你以为你能分离上、下界?简直是疯了!没有神明庇佑,人族如何敌得过妖鬼族?你这是想要人族去死!”   北渚垂眼看着天帝,眼中无喜无怒,宛如一尊真正的神像。他开口道:“如果人族拥有了灵力呢?”   天帝呆愣了一瞬。   如果人族拥有了灵力呢?原本上下界都是灵力充沛,人族亦可修炼从而化用灵力。但因为绝地天通之时,天帝也隔绝了大部分灵力,导致下界灵力枯竭……如果人族拥有了灵力,那么,神明还真的是神明吗?   天帝瞬间瘫软了身子。   北渚一字一顿地说道:“人族,根本就不需要,神明!”   说完,他使出浑身力气,终于将上界再次抬升。建木神树不断摇晃,但神树毕竟矗立千年万载,受灵力滋养,本身亦非同寻常,竟还不曾被折断。   叶秉烛见此,举步上前。   两人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对方的心中所想。   “小心!”北渚道。   叶秉烛凛然一笑,手中灵力化为巨刃,他剑指建木神树:“当年我便说,要去这世间至高至远之处。可惜这些神明从始至终看我不起。也罢,这至高至远之处——上界,不过如此!”   说完,叶秉烛身形如风,直向那建木神树而去!   一道飓风刮过建木神树,北渚只见神树有片刻的凝滞,枝头的树叶也不再颤抖,恍如时间停驻。而然后下一刻,神树的枝头发出一声“嘎吱”的长鸣,响彻天地——建木神树被生生斩作两截!   这个矗立了成千上万年,曾经托举起上界的神树,其实竟也如一棵普通的树木,脆弱而不堪一击。   但是,随着建木神树被斩断,金色的如有实质的灵力却疯狂地倾泻而出,它们向着下界奔腾而去,即将浸润下界生灵。   当初天帝将下界灵力集于神树,又以神树供养上界,才让下界灵力枯竭,而神明能够享用无穷无尽的灵力,高高在上。   现在,一切都将改写! 第126章 愿为长风   谁也不会想到,建木神树会有这样的结局。这一棵屹立上万年的神树,汲取天地的灵气,滋养了无数神族,却被一只小小的雀鸟妖给斩断!   一只不起眼的,随处可见的平凡雀鸟。   上、下界的联系彻底被斩断,上界还在不断抬升,不知道这方世界最后会归于何处。   天帝对着北渚和南风的“杰作”,哑然许久,道:“你这又是何必?你已经是新的天界之主,上、下界都在你的掌中。何必要这样?”   天帝完全不能理解北渚的心思,在他眼里,北渚或许被关押了千年,已经被关疯了。   北渚也并不在意天帝的想法。一个并不真正将下界众生放在眼里的人,又怎么会理解他的想法?并不是将人族划归到自己的羽翼之下才叫博爱众生,那只是享受被人崇仰的滋味而已。真正的心怀苍生,应该是给予苍生独活的能力,让其有一地立身,有一技防身。   北渚看着天帝,道:“我不稀罕什么天界之主,我甚至不稀罕做任何事物的主人。你想知道我穿过天门的时候,天道对我说了什么吗?”   天帝抬眼,眸中划过异样的光华。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天道抛弃,天道又为何会选择北渚这样的神族。   北渚道:“神若无情,如何救济苍生?”   天帝眉头紧蹙,又迅速反驳:“我何曾无情……”   “神若有情,”北渚截然打断他,继续道,“如何救济苍生?”   这一回,天帝彻底愣住。神若有情,难道天道是嫌他私心太过……不,他明明也算恪尽职守!这个“有情”到底是何意?到底是因他无情,还是因他有情……   北渚见天帝神思恍惚,落魄地后退几步,直至跌倒在地。他口中还喃喃着,似乎一时参不破这“无情”和“有情”。但,这些都不是北渚想要考虑的了,他站起身,来到天门之边。   上界还在抬升,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下界被笼罩在层层云雾之下,逐渐模糊不清。如果再不走,南风看不到他,该着急了。   北渚深吸一口气,毫不留恋地纵身而下,向着下界,向着南风而去!   北渚冯虚御风,向着建木神树飞去。即使相隔遥远,北渚也能看到这棵参天的神树断口处渗出夺目耀眼的灵力光华。   这些灵力,使得下界迸发出全新的生机。   神树倒下的枝桠,落地之后便成为了层层密林。神树散落的叶片,在空气中便蒸腾为璀璨的云气。这棵神树,终于以另外的姿态赐福于整个下界。   北渚落到地上,见到了持剑背身而立的叶秉烛。刚才那一面太过于潦草,他们还没有好好说一句话。北渚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自己有多欢喜,能够再次见到他。   “叶秉烛。”北渚上前,带着几分雀跃和欢喜,紧紧地抱住了叶秉烛,“小雀鸟,这一回,我们可不是折了一根树枝那么简单——我们把建木给砍成了两截!”   北渚说完,忽觉手上一热,是叶秉烛抬手覆盖住了他的。北渚贴在叶秉烛的背上,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带动着胸膛的共鸣,有些沉闷地传来:“北渚……”   “嗯?”   “我以为你会离开下界。”   “我为什么要离开下界?你还在这里呢。”顿了顿,北渚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道,“你怎么了?”说着,北渚便要绕到叶秉烛身前去。   叶秉烛却侧过身子,不愿直面他。北渚心头的欢喜骤然散去,那一丝不安迅速扩大:“你到底怎么了?为何不愿意看我?”   北渚站到叶秉烛身前,他却垂着头侧过脸,让散落的发丝挡住他的脸。北渚仰首,轻轻拨开叶秉烛的头发,将它们挽到耳后,露出叶秉烛的脸来——那张曾经白皙清俊的脸上,竟生出了暗色的纹路!   这诡异的纹路从叶秉烛的侧颊下颌而起,延伸进他的衣领之下,隐匿进了北渚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怎么了?”   叶秉烛试探着转过头,双眼望进北渚的眼里。只见里面满满的尽是对他的关切,他才慢慢说道:“我刚出乾坤八卦阵,就看到了你和杨絮……我看到,他用他的玉玦暗算了你……”   北渚想不通这和叶秉烛有什么关系。   叶秉烛道:“那一刻,我听到了天道的声音。”   又是天道!   北渚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就觉气闷,可他追问道:“它给你说什么了?”   “不必它说,我已经看到了。”   “看到什么?”   北渚仰头追问,叶秉烛却没有回答。   当时,他看到北渚被杨絮拍中胸口,神玉入体,从空中坠了下来。是他接住了失去意识的北渚,带着北渚落在地上。   就是在这个时候,叶秉烛听到了耳边传来渺远又空灵的声音。   “你能够救他。”   叶秉烛举头四顾,可周围除了因地面失陷而死亡的人,别无他物。   “别看了,我没有身躯,却也无处不在。人们都以‘道’唤我,你亦可如此。”   “道……”叶秉烛心中沉了下去,“那你说,我如何救他?”   那个声音轻轻道:“你的身躯虽然受困,但也受乾坤八卦阵千年滋养,已然可以飞升上界。飞升之时,天门大开,若他能够借此穿过天门,自然神魂归位,安然无恙。”   叶秉烛不信这个世间有这样无私无偿的帮助,问道:“之后呢?”   之后,天道没有告诉他,但叶秉烛已经知道了。   叶秉烛看着北渚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这是堕神印。”   天门一开,只容一人通过。而没有穿过天门的叶秉烛,自然沦为堕神。   北渚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天道的用意——这根本是该死的天道的阴谋!   他过天门,成为神明。而叶秉烛则留在下界,沦为堕神。不管北渚能不能放得下叶秉烛,能不能参悟那莫名其妙的“神若有情”,天道都会“帮”他彻底放下。   神和堕神,是不会有结果的。   北渚却不屑地笑起来:“那又如何?什么堕神,什么神明,也是他们评说的。我偏不认!如今我们分离了上下界,我不会离开你,谁也不能将我们再分开!而且不就是些纹路吗,还挺好看的。”   “我们真的不会再分开了吗?”叶秉烛有些迟疑,“我的脸……”   “那又怎样?我只要你,我只要——”   北渚话未说完,忽然声音顿住。   胸口突然袭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猝不及防,让他猛地呼吸窒闷,喘不过气。   叶秉烛也察觉了不对劲,他低下头去,却见北渚的胸口,不知何时已经洇出了一片血迹!   这回轮到叶秉烛不知所措了。他再顾不上自己脸上的纹路,顾不上对相貌的在意,一把扶住瘫软的北渚。   “北渚!”叶秉烛将手按在北渚的胸口,可鲜血从他指缝中溢出。   北渚痛苦到脸都皱到了一起,可却依旧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怕什么?我可是神……”   说着,北渚抬起手,裹挟着无穷的灵力按在胸口叶秉烛的手上。金色的光华笼罩住了北渚,北渚咬紧下唇,尝试自救。   “叮”的一声,那枚钉入他心脏的神牌碎片被吸出。   可叶秉烛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发现更多的鲜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北渚!怎么会这样?”叶秉烛脸色煞白,唇上都没有了血色。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甚至比他下定决心,让北渚独自过天门时更让他害怕。“天道骗我,它明明说……”   天道明明说,只要北渚穿过天门,便能神魂无损,飞升神位。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成了这样!   “天道算什么东西。”北渚顺着叶秉烛的搀扶滑倒在地,他紧紧捉住了叶秉烛的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别信天道,它只是个愚弄众生的骗子。”   叶秉烛何等聪明,转眼便明白了天道的谋算。若北渚乖乖听从它的安排,便得舍弃情欲,心怀众生。那么天道便让他们一个为神,一个堕落,永生永世无再见、再相逢的机缘。如果北渚忤逆它的安排,不愿飞升,只想留在下界与叶秉烛相守,那么神牌碎片会刺破北渚的心脏,彻底杀死他!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忤逆它的安排。一旦变数出现,只会招来抹杀。   这便是天道吗?!   北渚咬着牙,仍不肯服输,不愿反悔。他做的事情是对的,天道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不曾亲历下界苦难,高高在上的神族和天道,有什么资格评判?   “别难过,不要哭。”北渚躺在叶秉烛的怀里,艰难地抬起手,尝试着擦掉他眼角的泪水,“至少我们,我们没有输给任何人……”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滚落,叶秉烛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般多的泪。心口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空洞洞的,穿胸而过的是无尽的恐惧和悲伤。   “不,我不要你死……”叶秉烛一向冷静而自持,还是第一次在北渚面前哭得这样无助。   北渚提起一口气,气息已经极微弱:“你不能,这般小气吧。每次,每次都是你,撞死在我怀里。这回,总该换我了……”   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北渚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有些不甘,紧紧地捉住了叶秉烛的手,万千不舍蕴在眼里。   在他们身后,是渐渐被灵气汇聚的下界,是所谓的隔膜彻底被撕裂的下界。干涸的土地焕发出生机,灵力冲破了天帝留下的结界,人族与妖鬼族在相隔千年之后,再次重见。他们在短暂的茫然无措后,开始合力抵抗半妖。   百废待兴,重建秩序,或许会有新的故事在这里书写。   可他们的故事,就要结束了。   叶秉烛痛恨一切不在自己掌握的感觉,可此刻他偏又更加无力。他已经知道了北渚走向死亡的结局,但却没有任何方法去改变。   “北渚……”叶秉烛再唤一声,可不过眨眼之间,他怀中便空空如也。   那一团北渚之畔的灵气,终于彻底消散在了叶秉烛的怀中。蓦地,不知从何处掀起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动他的衣襟。   叶秉烛茫然四顾,泪痕未干,却已不见故人。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第127章 后世升平   人间风光总繁华,流光易逝,旧痕发新芽。   却听得那挂着绫罗锦绣的彩楼中,惊堂木一声响,台上说书人抿唇而笑,道:“这就是千年之前,前朝大绥灭亡之前因后果了!若非这雀鸟推翻建木神树,让灵力灌泽下界,何来如今这盛世繁华,人族何以冯虚御风,逍遥自在?”   台下有人立时喝彩,还有人向着台上扔出些金银彩头,以作对说书人的认可。   那说书人一身白袍,生得清俊不已,面对台下的喝彩,脸上的笑意更甚。他冲着台下拱拱手,很享受似的,轮廓深邃的眼里满是狡黠。   此时,却有一少年与众不同,他高声道:“不过胡编乱造的故事罢了,有何稀奇?”   众人一起看向他,那少年在众人的目光下很不自在地撇撇嘴,却依然固执己见。   台上的说书人也不恼。他看着少年,目光幽深,胡乱地坐在自己的案桌案桌上,手里摆弄着惊堂木:“你何出此言呢?”   那少年挺直了腰背,道:“雀鸟何其弱小,神木何其雄伟,以小击大,岂非以卵击石哉?”   他这般说,登时又有人附和,认为有道理。   那说书人道:“雀鸟虽弱,却可腾挪盘旋。神木虽强,不过木石而已。秉精卫填海之志,承精诚所至之心,未尝金石不开。”   那少年闻言,只觉得说书人是在诡辩,他还要开口,却听说书人又道:“况且,人人都看不起的小雀鸟,也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若是凡人凡事只论出身,那碌碌一生又有何用?我们大戎的开国之君漠渎,不也曾是前朝的质子吗?”   众人皆知,当今这盛世王朝,开创之人乃是高祖皇帝漠渎。他曾经忍辱负重,在前朝大绥为质。也是他做质子的时候,明白了中原的风土人情、经纶哲理,并且立下了一定要开创一番基业的志向。当然,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他在为质的时候,结识了还在前朝后宫为仆的陆皇后。两人伉俪情深,同进同退,夫妻恩爱,留下的传说故事可感动了后世不少的人。   可以说如今这盛世江山,百姓安居乐业,四境安乐升平,都是高祖皇帝和陆皇后的功劳啊。   这番话倒是说进了在场之人心中,有几人鼓掌叫好,还又投了些钱财铜板上台。说书人笑得嘴都合不拢,冲台下拱手作揖,起身将铜板一一捡拾起来。   那少年又道:“可你说的,还有不通之处!”   这回,脸与少年同行的人都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赶紧坐下,别再生事。   可少年却十分固执,扬着下巴盯着说书人。说书人来了兴致,他在这儿讲了这么久的书,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执拗的人。   “什么?”   少年道:“你说建木被推倒是好事,因为灵力灌入下界,让人族也可以修炼。”   “难道你不认同?”说书人反问。   “我自然认同人族可以修炼是一件好事。但是,因为神木倾塌,也将妖族放了出来。如今,妖族常怀歹心,为祸人间,这不是弊大于利?”   相传在千年之前,人族与妖鬼族之间有结界,让他们互相不能触碰,人族也免于受妖鬼族的祸害。但建木倒下后,这其中的结界也被打破,妖鬼族终于重临人间。听说最开始他们也曾合作过,甚至和平地相处过一段时间。但人族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有人能够真正与妖族和平共处。   果然,之后妖族常有心术不正的,想要通过杀伤人族来走修炼的捷径,不知多少人族深受其害。不过好在,现在人族中有佼佼者,成立了修炼门派。这些“仙门”以除妖济弱为己任,时常派自家弟子下山历练,也是查访有无妖孽作祟,为民除害。   可如果最开始结界便不曾被打破,或许也不会有这样的祸事。   这回,说书人还未开口,台下便有人高声道:“小兄弟好不讲道理!”   “我如何不讲道理?”少年梗着脖子瞪大了眼睛。   “难道人族便没有为非作歹之徒了吗?难道人族便没有心怀歹念之人了吗?若论种族,不若论其心迹!倘若有一人无恶不作,还能称之为人?倘若有一妖救济众生,难道还要把他关进结界里去?且妖鬼族在妖王的治理下,现今与人族秋毫不犯。难道一个作恶的妖鬼能代表所有妖鬼,一个作恶的人族能代表所有人族?”   那少年闻言,倒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终于不再说话了。   或许别人看不穿,但说书人却暗自笑了。方才与那少年争辩的,分明便是妖鬼族。不过那人将身份隐藏得极好,平日里又对街坊不错,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   说书人展开桌案上的折扇,道:“我想,与其被庇佑在所谓的神明羽翼之下,惶惶不可终日,恐惧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的灾祸,祈祷被神明眷顾,还不如将保护自己的剑捏在自己的手里。起码这样,在灾祸降临的时候,还有基本自保的能力。”   众人都点头称是,一时间,彩楼中又热闹喧腾起来了。众人开始喝彩,又鼓动着说书人再讲一个故事。   说书人被这氛围闹得心情大好,一时得意起来,道:“那好!我就再给大家讲一个死谏之臣的故事,这个人啊,他每一世都因忠谏而死,而且巧的是,他每一世还都是撞死在了同一堵墙上!”   众人一听,登时来了精神,吵吵嚷嚷地呼唤着说书人赶紧讲这个新鲜故事。   “玉楼金阙势辉煌,九重宫门锁重章。却说……”说书人刚要说下去,却见一个高挑清癯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遥遥地倚在红墙上,凝视着他。说书人登时改口:“今日的话本便讲到这里,多谢各位捧场,若要听新故事的,明儿赶早啊!”说着,他便跳下了高台,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众人对此似乎见怪不怪,兀自饮茶。   唯有方才开口的少年喃喃道:“此人做事怎这般不着边际?”   他邻桌的人好心道:“小兄弟,你才来我们这儿,不认识他吧?他叫北渚,为人做事便是这样,定然是他那卖红墙石头糖的相好收摊来寻他了,他急着回家陪相好呢!”   “还有这样的事情?”少年望着空空的高台,愣然出神,心中只觉怅然若失。   旁边同行的人提醒道:“别想别看了,师傅要我们下山历练,你一来却寻一个说书人的麻烦,这是为何?”   少年张了张嘴,说不出缘由来。他只觉得那人好生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却说说书人——北渚,下了高台,三两步到了依墙而立的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叶秉烛!”   叶秉烛回转身,与北渚向着家的方向走去。良久,他忽然道:“方才那人,是……”   “杨絮,我也认出来了。”北渚笑了笑,很轻松的样子。曾经那些爱恨他已经放下,杨絮要去轮回里找他想要见的人,北渚不会过问。   时间很快,又是一个千年。人间也有过祸乱,也有过争端,但北渚都没有再过问。   此刻,北渚只关心另一个问题:“明日我讲新故事,你要不要来听?”   叶秉烛笑了笑,将自己收在袖兜里的红墙石头糖递给北渚:“那你会讲,你最后险些吓死我的故事吗?”   北渚剥开石头糖,塞进嘴里,理所当然道:“我早就讲过的,我是一团灵气!你见过一团气被刀剑刺死的吗?”   叶秉烛再也不愿回想,当日他以为北渚已死,正哭得撕心裂肺,一阵清风拂过,北渚却又出现在他身后时,他脸上那愚蠢又可笑的表情。   每次说到此处,叶秉烛必然会生闷气。北渚却也早就掌握了哄好他的方法。   他踮起脚,猝不及防地吻在叶秉烛的唇上,石头糖甜蜜的气息在二人的唇齿间弥散开。叶秉烛垂下眼,看着北渚虔诚的温柔的神情,心中像是有一朵花在缓缓盛开。   这是他等待了那么久的人,这是他爱了那么久的人。叶秉烛在脑海里默默想着,哪怕时间推移,时移世易,不会再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呜……今天的石头糖好甜。”   “你喜欢就好。”   “哎,对了!你下次做一只雀鸟石头糖吧,和红墙那么配!”   “可是雀鸟会啄墙根。”   “啄……墙根?”   “……北渚!”   “我在!”   他们的故事会结束?   不,就像是北渚说出去的那些故事一样,是非功过留予后辈,编纂杜撰任由他人。   但至少,他们的故事永远在流传,永不会结束。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北渚和叶秉烛的故事就到这里啦!这一本真的写了好久呀,很感谢一直陪伴我的宝宝们,你们是我写下去的动力,我好爱好爱你们嘟~   下一本,或许会写偏情感向的吧,我们下一本见哦,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