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和他的小萤火虫
  作者:禾花
  文案:
  【预计十五万字,冬天了请来吃口小甜饼吧~】
  雪沛是一只萤火虫。
  刚能修炼成人,不怎么熟练,偶尔还会摔跟头的那种。
  雪沛倒不在意磕磕绊绊,目前有更要紧的事来办,那就是夏夜即将来临,他要找回丢失的宝藏。
  当初自己法力低微,积攒的珠玉被人族强行抢走,全部拿去装饰皇宫。
  于是,雪沛扮作侍卫混入宫中,把目光,放在了普天下最尊贵的那个男人——
  坐着的龙椅上。
  雪沛两眼放光。
  上面镶嵌的宝石,正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好大,好漂亮!
  -
  萧安礼是有名的暴君。
  他少年登基,以雷霆手腕力挽大厦之将倾,重振盛世太平。
  可惜帝王心思阴沉,百官伴君如虎,若是谁不小心触了逆鳞,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有性命之虞。
  所以那日,当天子被冲撞时,众人噤若寒蝉,等着龙颜大怒。
  没曾想萧安礼只是低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摔进自己怀里的小侍卫,对方神色很懵,耳朵有点红,已经抓皱了龙袍前襟,还不肯放手。
  居然这般放肆吗?
  萧安礼扬起嘴角,罕见地觉得,有点趣味。
  -
  雪沛挺不好意思的,毕竟第一次见面,他就没忍住,给人家衣襟上缀着的明珠给抠了。
  可萧安礼不生他的气。
  虽然整天挂着脸,不怎么高兴的样子,还经常大发雷霆地训斥大臣,但雪沛发现,萧安礼也很孤独的。
  小萤火虫思前想后,决定用最擅长的方式逗帝王开心。
  晚上,雪沛拉着对方钻进帷幔,害羞地掀开被子,邀请人进来。
  夜幕深重,萧安礼心里隐隐作痛,只道这小侍卫竟真的不择手段。
  而下一刻,他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雪沛扭过脸来:“我会发光,除了屁股那里,腹部也可以!”
  过了好久,帝王才张了张嘴:“……啊?”
  “如果对外作战,”雪沛认真道,“我还能在烽火台上发光,你们就不用点燃火焰了。”
  他拉过萧安礼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满脸骄傲:“你摸,不烫的。”
  “看,多亮。”
  【柔软小萤火虫×多疑的腹黑暴君】
  1.零点日更
  2.双初恋,封面和角色卡是我画哒
  3.就是想看那种受给攻拉进被窝里,撅,攻满脸震撼内心小鹿乱跳,然后他的世界就亮了哈哈(这一幕真的很可爱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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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轻松 日常
  主角视角雪沛互动萧安礼
  一句话简介:拉进被窝里一看,亮啦!
  立意: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第1章 雪沛是一只萤火虫
  雪沛是一只萤火虫,法力低微,刚能修炼成人那种。
  如今,有两件要紧事等他去做。
  第一呢,是安抚正在发癫的好友。
  “我要光!”
  夜幕低垂,宫墙拐角处,小灰飞蛾胡乱舞动,十分急切。
  被它纠缠的人背着身,看起来是侍卫模样,打扮利落,身段漂亮,烫金缎带给腰扎得窄窄一条,脸庞看不甚清,低着头,用脚尖碾土玩,没吭声。
  飞蛾扑棱翅膀:“你是天底下最亮的萤火虫,比劳什子随侯珠和氏璧都亮,求你……给我光!”
  它嗷一嗓子:“不然我就去扑火了!”
  直到这时,雪沛才哼了一声,转过来,给袖口慢悠悠地往上拉,露出截手腕,一线红绳缠在上面,衬得皮肤雪白,竟有种冰肌玉骨般的剔透感。
  莹莹的微光恍若暗流,顺着小臂一闪,从修长指尖萌出。
  柔润,明亮。
  映在雪沛的瞳仁里,像枚小小的月亮,浮在墨色水面,飘飘荡荡。
  闪烁的刹那,飞蛾就疯狂撞了过来,在光芒上收敛翅膀,陶醉地抱着雪沛的指尖,语气迷醉:“啊……”
  雪沛偏过头去,轻轻骂了句不要脸。
  因为大部分情况下,发光,是萤火虫求偶时才会做的事,用来吸引异性,进行交-配繁衍。
  怪羞的。
  如今天地间灵气稀薄,雪沛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勉强能修炼成人,而飞蛾则是初开灵智,还对像火焰一样的明亮之物,有种狂热的痴迷。
  “快点,”他小声催促,“别被巡宫的侍卫发现了。”
  “谁会注意到我呢,倒是你……”
  飞蛾满足地离开指尖,落在宫墙一处不明显的凸起上:“还是算了吧,千万别被捉住,拿你当灯笼使!”
  雪沛收敛衣袖,带点无奈的样子:“不行,龙椅上镶嵌的那颗宝石,是我的呀!”
  这就是第二件要紧事了。
  他要趁夜深人静,潜入宫闱禁地,找回自己丢失的宝藏。
  雪沛刚开灵智的时候,就喜欢明亮的东西了,他日复一日地修炼,努力积攒,一粒碎金,半块玛瑙,都被珍而重之地藏在洞穴里,任世间沧海桑田,浮沉变迁。
  藏起来的宝贝啊,风沙卷不走,狼烟烧不到,陪伴着萤火虫夜夜安眠,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无数握着刀戟的人出现,说要在此建都。
  “真乃风水宝地!”
  雪沛躲在草叶里,懵懵懂懂的。
  直到洞穴被摧毁,积攒的珠玉重见天日,随即被抢掠一空。
  萤火虫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那颗宝石,真的又大又漂亮!”
  雪沛低声道:“我在宫里快三个月了,自然知道怎么逃脱,你快点走吧。”
  飞蛾还在问:“真不用我陪你?”
  “不用……”
  话音还没落,雪沛就突然噤声,而飞蛾也下意识地阖起翅膀,风移影动,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接近一处拐角时,忽的响起暴呵:“何人在此!”
  刀剑齐刷刷出鞘,增然作响,闪出一片骇人寒光。
  而红墙前,一点若隐若现的光芒,悄然消失。
  晚风料峭,禁卫军的统领目光阴沉,死死地盯着宫墙,不肯放过任何端倪,片刻后,手下巡查完毕:“回禀大人,未发现任何脚印痕迹。”
  统领这才收回视线,果断挥手:“走!”
  突兀的插曲并未打断皇宫的宁静,这座偌大的华贵宫殿如同一头布满獠牙的巨兽,在静得吓人的深夜里,敛息等候——
  “什么鬼地方啊啊啊!”
  宫墙上,冒出两道小小的影子,其中一个正瑟瑟发抖。
  飞蛾仗着人族听不到声音,继续用灵识嚎叫:“别找你那玩意了,咱赶紧跑吧,这里太恐怖了!”
  风有点大,雪沛努力扒拉着一块砖,宁死不屈道:“我不!”
  “一些破石头而已,你还执念的话,”飞蛾难得正经起来,“跟扑火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雪沛已经幽幽落地,重新化为人形,躲在拐角的阴影处,继续用脚碾土。
  得,幸好这儿地处偏僻,还栽种了不少木芙蓉,不然给他丢到勤政殿或者哪儿,遍地都是汉白玉地砖,看这倔得九头牛都拉不住的小萤火虫,还怎么闷头刨坑。
  “此处是皇宫,你会被抓进大牢砍头的!”
  雪沛依旧不吭声。
  只是脚尖,已经快在地上,挖出个浅浅的小坑了。
  精怪暴露身份,然后被人斩尽杀绝的故事,雪沛听过不少,而可怕的是,这些并非虚言,所以他身边也就飞蛾这么一个有灵智的朋友,除此之外,那些狐仙鬼怪,山野旱魃,似乎已经褪为远古的传说了。
  而如今,为了保持修为,雪沛很少再化作原形。
  飞蛾很为朋友担忧。
  “你傻呀,金银珠宝对修炼又没什么用,那么稀罕干嘛呢?”
  “最重要的是,你又不花钱,就攒着吗!”
  雪沛无辜地看着它。
  飞蛾顿了下,默默翻了个白眼:“财迷!”
  雪沛:“哼。”
  但仅仅是哼一声,还是轻了,雪沛好容易才给飞蛾劝走,一直到了奉天殿门口,都觉得没发挥好,决定下次等自己再被骂财迷,或者死心眼的时候,起码哼两声。
  这点小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他在殿内化为原形,雪沛的眼睛,就已经牢牢地黏在最高处的龙椅上——
  顶端镶嵌的一颗红宝石,静静地闪烁流光溢彩的明亮。
  雪沛呼吸一滞。
  天杀的,那就是他的宝石!
  一只萤火虫囤点东西容易吗?他法力低微,每次把宝贝带回洞穴,都要费老大劲儿的功夫,还要提心吊胆不被发现,可当气喘吁吁的雪沛,看到积攒的那些金灿灿、亮晶晶的光芒时,会觉得无比幸福。
  他的心砰砰直跳,仰着脸,痴迷地盯着龙椅。
  殿内一片漆黑,没了白日里山呼万岁的喧闹,此时显得有些森然,但雪沛视若无睹,雀跃着踏上台阶,快步走向金碧辉煌的龙椅,朝着宝石伸手——
  “啪啦!”
  清脆的破裂声突兀响起。
  而紧接着,就是略微沉闷的“咚”,似是有人立即跪下,在四溅的碎片上诚惶诚恐地磕头:“陛、陛下息怒……”
  雪沛的手凝在半空。
  来不及思考,脚步声就从殿外传来,有点快,有点重,踩在肃静的深夜里,像是饿慌了的野兽急促地喘息,只为咬住猎物的咽喉。
  “万岁爷,您等等奴婢!”
  矮胖的太监掌着灯,着急忙慌地在后面跟着,可还没等他追上那高大的身影——
  “滚!”
  太监扑通一声,跟着跪下了。
  只敢用余光,胆战心惊地瞥见墨色龙袍的一角,消失在奉天殿阶前。
  今儿风大。
  萧安礼立于殿内,冷峭寒风地从门外卷进来,刮起帝王额前的发,露出一双英俊的眉眼。
  他的母妃是有名的美人,因此,若谁有幸窥得圣颜,哪怕只是见到天子略微抬眸,定会惊叹其风姿绰约,宛如谪仙。
  可惜长了这么一副好相貌,却心思阴沉,手腕狠戾。
  还十分多疑。
  月色给萧安礼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负手而立,没有前进一步,过了会儿,才垂下眼睫。
  候着的侍卫立即上前,恭敬行礼。
  “殿内有贼人,”萧安礼开口,语气淡淡,“去查。”
  侍卫一怔:“属下这就照办!”
  月光下,披坚执锐的禁卫军将奉天殿团团围住,虽然人数众多,但训练有素,连声咳嗽也不曾闻,过了会儿,统领快步过来,磕头道:“启禀陛下,尚未发觉有贼人的痕迹,请陛下明示!”
  萧安礼阴恻恻地看着他。
  “未发觉?”
  他面色不虞:“龙椅前方,有被带进来的泥土,没看见?”
  统领磕头如捣蒜:“卑、卑职无能……”
  那可是龙椅!
  谁敢仔细去查勘摸索?
  再说了,龙椅位居高位,一目了然,压根不可能藏着人,所以大意,没曾想陛下竟如此细致,连一丝泥土都未曾放过。
  萧安礼目光阴冷。
  他今夜来奉天殿是心血来潮,全赖礼部那帮子酒囊饭袋,春闱还未开始,就闹出科举舞弊的乱子,正巧拔出萝卜带出泥,肃清一波风气,萧安礼在偏殿审人到半夜,气不过摔了砚台,拂袖而去。
  干脆省了睡觉,出来透透风,等待上朝。
  可是,不知是否为错觉,萧安礼总觉得奉天殿内,有荧光一闪。
  结果禁卫军什么都没发觉。
  他不顾跪倒一片的侍卫,自顾自地朝殿内走去,无视那一小点泥土,驻足在龙椅前。
  萧安礼回头,竟是很和颜悦色的模样:“爱卿,你说莫不是有人,对朕这位置感兴趣?”
  不然,何以在龙椅前留下痕迹?
  统领抖如筛糠。
  修长的指尖拂过冰凉的花纹,耀目的珠玉,最终在象征至高无上权利的龙腾处,略作停留。
  殿内只有风声,在肆无忌惮地席卷。
  无人知晓,一只躲进香炉的萤火虫,正无声惨叫。
  萧安礼哂笑——
  雪沛傻眼:“就一丁点儿土而已啊!”
  萧安礼抚摸龙椅——
  雪沛上蹿下跳:“我的,那是我的!”
  而当萧安礼走下台阶,漫不经心吩咐时,雪沛彻底愣住。
  他迟钝地发觉,这位喜怒无常的暴君,似乎刻意提高了音量:“捉住后……不必审了。”
  “直接打死。”
  颀长的背影立于阶前,声调带了点森然的笑意——
  “朕不信,这贼人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第2章 “朕从不爱这等小儿女的玩……
  雪沛一直到卯时,才悄咪咪地从奉天殿溜走。
  他浑身都僵硬了,在香炉顶盖处藏了许久,直到天色破晓,文武百官三三两两执笏入朝,那铁桶般的围剿才告一段落。
  真的插翅难飞。
  更何况,雪沛只是小小的萤火虫,翅膀又轻又薄,飞得很慢。
  胆子小,也是可以解的。
  他没敢顺着人多的地方逃,总感觉有一双阴恻恻的眼睛盯着,随时都会过来踩自己一脚,所以直到进了麻奶奶胡同,才趁四下无人,化作人形。
  腿都软了!
  一个彪形大汉正巧从屋里出来,胳膊上挎着个竹筐,看见雪沛时眼睛一亮:“小仙君?”
  “别提了,”雪沛心有余悸地上前,伸手掀开上面的蓝布,拿出个开花馍馍,“我今天差点死在宫里。”
  那皇帝的眼睛也忒尖了点!
  对方张了张嘴:“啊?”
  雪沛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给人讲了。
  毕竟说起来,他假扮侍卫入宫,和眼前这位脱不开干系,对方名叫王大海,已近而立之年,上有卧病老母,下有垂髫小儿,日子过得很拮据,幸好有一份禁军的俸禄拿,再加上住的麻奶奶胡同离皇宫近,值班回来,还能顺路买上俩烧饼。
  偏偏今年坏事,得罪了人。
  大齐朝侍卫分五等,最好的莫过于能御前行走,最差的则是值守,这活实在辛苦,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
  而王大海,就被调去夜间值守。
  屋漏偏逢连阴雨,他的娘子不巧摔了腰,起码得在床上躺仨月,面对一屋子的老弱病残,王大海束手无策,只得腆着脸去告假。
  “没门!”
  长官吹胡子瞪眼,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咱这人数都是记录在册,板上钉钉,少一个都不成!”
  王大海知道自己被刻意为难,忍气吞声地拿出家当细软,想让对方能高抬贵手。
  好说歹说,终于看在金银的份上,那满脸横肉的长官才松口,说就按照律令,你这职位是祖辈承荫的,那就找能接替你的同胞兄弟来。
  王大海愣住,他哪儿来的同胞兄弟!
  更何况,夜间值守是苦差事,休假少不说,每晚要足足站四个时辰,统领还是出了名的苛待下属,动辄打骂,被派去的侍卫皆叫苦不迭,都是塞点银子,央求换人。
  寒风阵阵,王大海垂头丧气地站着,过了会儿说,卑职回去,再想想办法。
  长官乜斜着他,哼了声算你识相。
  这就是实打实的要贿赂了。
  但家里剩的那点体己,全拿去给重病的母亲吊命,都快揭不开锅了。
  回去路上,王大海在胡同口徘徊许久,等到天渐渐黑下来,才叹了口气,认命地拖着沉重的腿回家,盘算着从哪儿能再借来点钱,捱过这个坎。
  他心里闷,没注意前路,直到被个跑着的小孩撞到,才伸手,扶了对方一把:“慢点,别摔了。”
  后面几个孩子呼啦就围过来,七嘴八舌地与他说话。
  王大海脾气好,孩子们都不怕他。
  “伯伯,看萤火虫!”
  一枚黑黝黝的瓶子递过来,为首的小孩兴奋极了:“我们捉到的萤火虫,会发光!”
  王大海接过,给木塞拔了,低头看了眼。
  一只很小的萤火虫,静静地卧在最底部。
  “还没死呢,”小孩骄傲道,“是我发现的,使劲儿晃瓶子,再打开的时候,就能看到亮了!”
  说话间,他已经把瓶子拿回来,用手堵住瓶口,拼命地摇晃,王大海呆呆地看着,在他的记忆里,萤火虫夏夜才会出现,乡间溪畔,总能看到那闪烁的微光。
  如今寒冬腊月,就有萤火虫了吗?
  “瞧!”
  小孩把手拿开,举给他看:“是不是亮了?”
  王大海重新看去,果然,那小小的萤火虫像是被惊吓到,挣扎着往上飞,但可能被抓住时间太长,已经失了力气,偶尔才闪一下,萌出小小的荧光。
  “放了罢。”
  王大海有些不忍:“也是条性命,怪可怜的……这样,伯伯明天带你们玩冰溜子,饶了这小虫如何?”
  大概也腻了,孩子们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一哄而散。
  夜色已深,王大海走到护城河,怜悯地把萤火虫放出来,可怜的小东西已经不动了,他捡了根枯树枝,简单地在地上挖个小坑,把萤火虫放了进去。
  埋了吧,希望它下辈子能托生成人。
  但做人……似乎也满苦的。
  填上土后,王大海看着水中飘着的月影,真恨不得跳进去,好不再受这等磋磨。
  可接下来的事,出乎他的意料——
  “……没事,”雪沛吃得脸颊鼓起,“他们没发觉我。”
  开花馍馍伴着剩下那半句,一块儿被雪沛咽进去。
  那就是皇帝走之前说过,捉住贼人后,直接打死。
  雪沛很惜命,他不想被皇帝打死,也不想让王大海担心,于是没提这件事。
  门栓了,窗户也紧闭着,王大海才搓着手,忧心忡忡道:“小仙君可千万当心呐!”
  雪沛擦了擦嘴角,笑呵呵的:“我也是一时紧张了,放心。”
  他不像话本子里记载的那些妖精,喜欢保留些原形的特征,什么兽毛牛角,青面獠牙的,觉得很是威风,所以雪沛往那一坐,仰起脸笑的时候,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就是个漂亮小公子的模样。
  甚至神情还有些稚气,看起来,都会觉得他自小娇养,在锦绣堆里长成。
  只是仔细瞧了,才瞧出些许与常人不太一样的地方。
  那就是皮肤太白,以及瞳仁过于乌润。
  所以初见时,他在王大海面前化为人形,对方吓得倒头就拜,以为见到了神仙下凡。
  而雪沛则一边咳嗽,一边拍脑袋上的泥巴:“别磕了……我受不起,咳咳!”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埋土里呢!
  对于如今的雪沛而言,被小孩抓进瓶子里,并不算什么要紧事,他若是心情好了,还会配合着装个死,反正也就是一蹬腿的事,雪沛很擅长的。
  只是那个男人,为什么还不走!
  而雪沛,也被迫听完了对方的无奈叹息。
  小萤火虫心里,同样升起一丝不忍。
  他做了个莽撞的决定。
  “这样说来,我要对你报恩呢!”
  为了缓解王大海的局促,雪沛主动认下了那份怜悯,故意说若不是对方出手相助,自己肯定要死在幼童之手,所以他不仅把攒的金块给了王大海,还接替对方入宫,成为一名夜班侍卫。
  王大海沉默许久,带着孩子,给雪沛磕头。
  雪沛问,你不介意我是精怪吗?
  王大海摇头。
  雪沛说,我也有私心的,以前攒的宝贝被拿去装饰皇宫了,所以等到三月期满,我会给丢的东西找出来带走,你不怕被牵连?
  王大海还摇头。
  他不懂什么精怪,只知道善有善报,在母亲重病垂危之际,是雪沛给了自己钱财,才得以请来郎中,救了老人家的性命。
  这就是神仙!
  当时雪沛把荷包都翻过来了,又从衣襟里掏碎银,使劲儿往他手里塞。
  所以,小仙君是萤火虫变的这回事,王大海守口如瓶,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讲,只是对外说,这是自己之前的旧交,特来帮忙。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当时的雪沛,在听完自己结结巴巴的话后,沉默了会,才开口。
  “你放心,虽然我法力低微,并非人族。”
  那未曾染过尘埃似的小仙君,把手,放在胸口的位置,神情认真。
  “但这里,也有一颗血肉做的心。”
  刚能修炼成人的萤火虫,没读过圣贤书,只是睁着一双很圆的眼睛,对刚认识的异族善意地笑了——
  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来。
  三月之期不算难捱,雪沛甚至还挺喜欢在晚上当差,被夜风拂面,有细密花香。
  已是暮春时节,寒酸的院子里栽了桃树,无数花瓣被风裹挟着卷起,飘飘荡荡,从麻奶奶胡同到朱红的宫墙,最终落在御花园里,萧安礼的睫毛上。
  好薄一片,小小的,粉粉的。
  来自于民间陋巷的花瓣,被帝王握住,轻轻捻了一下,微涩的汁液就沾染于修长的手指。
  萧安礼阖着眼,漫不经心地轻嗅。
  旁边的太监李福康凑来:“陛下,北边的桃树正开着呢,可艳了!”
  他算是在萧安礼身边时间长的人,原因无他,全赖会察言观色,以及,永远不给天子提意见。
  无论经韬纬略的翰林学士,还是燕颔虎须的将士,亦或者像他们一样,伺候陛下的宫人,或多或少,都可能会说出类似的话。
  “陛下,微臣以为……”
  “当今北狄虎视眈眈,卑职觉得万万不可!”
  “万岁爷,您批折子这么久,要不要尝尝这小吊梨汤?”
  每当这时,萧安礼总要大发雷霆。
  李福康笑得脸都要僵了,静静地等着天子玉言。
  在骨鲠之臣笔下,萧安礼是暴君。
  虽说他年少登基,以雷霆手腕力挽大厦之将倾,重振盛世太平。
  但帝王心思阴沉,百官伴君如虎,若是谁不小心触了逆鳞,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有性命之虞。
  不仅如此,还刚愎自用,猜忌多疑,昨日在奉天殿发觉有贼人行踪,今日竟不肯再踏足半步,可能是天气好的缘故,终于有心思来御花园里,晒晒太阳。
  李福康有心劝解陛下,去换下心情。
  这整天挂着脸,也太吓人。
  所以,他没小心翼翼地提议,陛下要不要去北边转转,而是自然地开口,夸赞桃花开得正灿烂。
  可萧安礼只是抬眸,清淡从容,带着不怒自威的冷意。
  捻碎的花瓣落在地上。
  “怎么,是太后让你在朕耳朵吹风,暗示给后宫添人,来点桃花的意思?”
  李福康扑通跪下:“奴婢没有……奴婢只是想着桃花香气怡人,能静心……”
  萧安礼冷冷道:“你是说,朕心思不静?”
  李福康吞咽了下,脸色煞白。
  没治了。
  他完全没有这些意思啊!
  萧安礼面有不虞:“什么花儿朵儿的,熏死了。”
  他放下手中奏折,目光掠过百花深处,旋即收回。
  “朕从不爱这等小儿女的玩意。”


第3章 撞进一个陌生的胸膛
  雪沛值了三个月的夜班,觉得这皇宫实在无聊。
  看着金碧辉煌,也就是个空壳,一点趣味都没有。
  他是去年春天修炼成人的,满打满算到如今,不过一年的功夫,不算特别熟练,有时候跑得快了点,还容易摔跤。
  刚修炼成功那会,雪沛挺兴奋的,他从栖身的洞穴和草丛里出来,转悠了很多地方。
  去过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灯笼纸都是用最好的绢做的,雪沛落在脊兽上,经常看这家人擦拭白花花的银子,可惜,每晚院子里都能听见有人练戏腔,吊嗓子。
  叫得还很难听,断断续续的,接不上气。
  雪沛不喜欢吵闹,就离开了这里。
  他遇到过耕读传家的严谨夫子,也趁宵禁前买过热乎的包子,没见过世面的小萤火虫看了好多新鲜的玩意,傻了,痴迷了,他坐在卖烙饼的摊贩对面,托着腮,听切肉的案板梆梆作响。
  天气晴朗,雪沛闻炸糕和煮羊汤的香,看捏糖人和卖纸风筝的热闹,眼睛都不够用了,过了会儿,大娘过来递给他一块烙饼,说软乎的,还热着呢,吃吧!
  雪沛一口咬下去,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就是所谓的人间烟火。
  ——宫里却完全没有!
  冷清清的,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似的,很紧张的样子,大家步履匆匆,脸上没有多少生气,连点笑意都瞧不见,还好雪沛扮做侍卫值守的是夜班,和人打交道少,不必勉强自己同样冷着一张脸,不然,也太为难他了。
  雪沛整日都挺开心的。
  他离自己丢失的宝贝很近,等着三月期满,便可离开此地,去江南水乡转转,若是来年冬天,雪落大地,就回来看看王大海一家老小。
  这个时候,王家腊肉正香。
  如今,距离期限还有三五天的功夫。
  雪沛已经盘算好了,他不能因小失大,如果把丢失的东西一件件的全部找回来,就太显眼,萤火虫怕引火烧身,万一引得天子震怒,再去请点道士奇人之类的,给自己抓起来怎么办?
  所以,思前想后,雪沛决定,只要龙椅上那一颗宝石,等王大海换班后再行动,然后就此作别,江湖路远,有心自会再见。
  他不是一只贪心的萤火虫,连要回自己的东西,也只选取一点点。
  想到这里,雪沛就愉悦许多。
  前半夜的值守已经过去,雪沛立于宫墙下,在淡淡的花香中,看夜空中的月亮,看高大巍峨的宫墙,也看垂柳的绿和迎春花的鹅黄——
  偏偏不去看人。
  人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双手背在身后,无意识地挠自己的掌心玩,和其余侍卫不同,雪沛不怕被骂被责罚,他只是睁着那双乌润的圆眼睛,安静地听。
  慢慢的,统领居然也不刁难他了。
  身边的侍卫,最开始以为他装模作样,说话不怎么客气,嘲讽就这小身板,能坚持几天?回家吃奶去吧!
  说完,就哄堂大笑。
  雪沛也不恼。
  他长得乖,身形属于偏纤细那种,看起来就很好欺负,旁人见他不回嘴,没什么家世背景,就胆子更大,甚至在经过雪沛身边时,故意去撞一下——
  没撞倒。
  反而自己连着后退,踉跄了好几步。
  那些惯于欺辱人的侍卫,都惊讶地睁大了眼,而雪沛则很自然地看过来,问是要换班了吗,可以去吃早饭了吗?
  这就难办了。
  夹枪带棒的话他不,故意动手怕给事情闹大,给点小教训却压根得不到反应,看起来这样瘦,怎么如此敦实!撞都撞不动!
  久而久之,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当然,这些事也传到王大海的耳朵里,这位老实巴交的汉子气得要去当面质问,雪沛坐在凳子上,和小孩分着吃胡饼,一边吃还一边晃腿,问:“什么意思呀?”
  这个时候,王大海才明白,有些暗含讽意的秽语,小仙君压根没听懂。
  譬如现在。
  前天夜里奉天殿出了事,说是有贼人潜入宫中,天子下令禁卫军全力捉拿,他们这些夜间看守没有被分具体任务,但也明显感觉到,气氛凝重许多。
  偷一点懒都不许。
  因此,值守时间刚结束,就有人一屁股往凳子上坐,气哼哼地揉着小腿:“他奶奶的,累死我了!”
  此人名叫钱诚,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最喜欢勾帮结派,在当差的人中名头不小,连统领都卖他三分薄面。
  和雪沛这种固定的夜间看守不同,钱诚属于轮班,仨月一次,一次两天,明日便可歇息,旁边瘦弱点的侍卫立马上前,谄媚道:“大哥,我来给您揉揉腿。”
  钱诚站得腿酸心烦,没好气地抬脚就踹:“去!”
  这一下没收着力气,那人“哎呦”一声往后摔去,砸进人堆里——他们这班有二十来号人,正趁着歇脚的功夫活动身子,见着同伴吃瘪,都嗤笑一声朝旁边躲。
  只有一个人伸手,帮忙搀扶了把。
  钱诚眼睛一亮。
  他一早就注意到那个叫雪沛的侍卫了,长得挺晃眼,钱诚有心打听,都说这人脑筋不转弯,傻乎乎的,也不怎么讲话。
  “过来,”钱诚拍了拍腿,“给小爷揉揉,有好处拿。”
  地上那人刚被雪沛扶起来,正龇牙咧嘴呢,闻言,忙转过身:“快,大哥叫你呢!”
  雪沛摇头:“他不是我大哥。”
  侍卫中不少是军营出身,说话不怎么规矩,尤其是人迹罕至的偏僻处,只要不触及国事,那么聊点下三流的也正常。
  钱诚眯着眼睛:“我可以是你大哥,就是看你……是不是只小兔儿了。”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哄笑。
  京城民风开放,烟花巷子里的相公不少,都扮相漂亮,作风豪放,钱诚盯着雪沛的脸看,越看越满意,觉得见惯了涂脂抹粉,乍一看这素面朝天的,真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新鲜。
  他朝雪沛招手:“过来,小兔儿。”
  旁边人也在起哄:“去呀,跟了钱大爷,保你吃香喝辣,再也不用干这等苦差事。”
  雪沛轻轻皱了下眉头。
  难道,是身份被怀疑了,以为自己是只兔子精?
  “我不是,”他认真回答,“不要这样说我。”
  雪沛不喜欢这种气氛。
  说话间,他已经挤出人群,朝着婆娑的树影走去,休息的时间很宝贵,雪沛要吃完早饭回王家睡觉,才不想和这种人浪费口舌。
  他接触过的人不算多,但已经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好大的。
  像麻奶奶胡同那里,大家很友善,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他每次回去,都会有干净整洁的被褥等待。
  可钱诚腆着脸跟在后面:“小兔儿别生气……”
  “干什么!”
  雪沛扭过头,有些恼:“刚才你聋了吗?”
  他也是有脾气的。
  因为走神被统领责罚,雪沛一点也不生气,那些不怀好意的指点,他没听懂的话就无所谓,但若是听懂,雪沛就要骂人了。
  钱诚笑嘻嘻地看着他:“你籍贯哪儿,家里有几口人?”
  见雪沛不搭,他反而更有兴致,眼看就要去拽对方的手腕:“等咱出了宫……”
  却扑了个空。
  钱诚愣了下,只见刚才咫尺之遥的雪沛,居然已经退到几米开外的地方,连衣角都碰不到。
  “呵,你这小兔儿跑得还挺快。”
  他趾高气昂地抱着肩:“等着,总有一天得哭着求你爷爷我。”
  说完,后面看热闹的侍卫们,也一块儿盯着雪沛的脸,想要从上面找到一丝羞赧或者愤怒。
  可雪沛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站定了:“你很丑,你不要脸。”
  钱诚:“你别以为今天溜了,爷爷就能放过你,告诉你,愿意逗弄你两句是看得起你!”
  雪沛继续:“你很丑,怪不得不要脸。”
  钱诚:“……”
  他放下胳膊,瞪着眼睛吼:“你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在宫里就给你收拾了!”
  雪沛认真地看过来:“你真的好丑。”
  气氛瞬间安静。
  只有枝头的鸟雀,歪着脑袋看了会儿热闹,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钱诚大怒地往前扑去,想要抓住雪沛,可每次快要碰到对方的衣角,都被灵巧地躲过,不仅如此,雪沛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讲话。
  “你看,你也不爱听这些。”
  “所以我说自己不是兔子,你非要说,我当然要生气的。”
  雪沛不紧不慢,简直像在给小孩子讲道:“那么现在,你被我惹恼,也是活该呀。”
  钱诚又扑了个空,已经暴跳如雷:“老子弄死你!臭货!”
  雪沛这才皱了下眉,嘟哝道:“你讲话好难听。”
  他不想跟这人纠缠了。
  后面的侍卫过来打圆场,纷纷表示算了,都是兄弟,出去一块喝碗羊汤,啥事都没了,但钱诚仍在跳脚:“给老子抓住这混账!”
  雪沛有些委屈了。
  干嘛呀!
  这人本来就很丑啊!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鱼肚白,空气中是早春的湿润味道,有扫帚声沙沙作响,在望不见边际的深宫长廊,重复着无数次的动作。
  而雪沛,也将重复萤火虫擅长的事——
  逃跑!
  若是在有灌木丛的溪水边,他会躲进青绿的草叶间,如果外面风沙席卷,嶙峋的石块自然可以蔽身,萤火虫身形小,面对危险,除了用发光来吓退对方,最常见的方法,就是迅速飞走。
  这里好可怕!
  皇帝要给他打死,侍卫要捉住他,雪沛一边害怕,一边担心王大海,觉得好容易捱到了三月期满,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而那凶恶的坏人,会不会进行报复呢?
  雪沛不得而知。
  他闷着头往前跑,后面还有人在追,缀着金珠的靴子在地上踩出很响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到统领喊他站住,可雪沛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不想被当做兔子精捉住!
  听说达官贵人们,很喜欢用兔子皮做暖手套的!
  雪沛越跑越快。
  绝对不能被捉住,还是那么丑的人!
  后面的动静越来越小,经过前夜的事,雪沛不敢在宫中用法力,他拨开横生的柳叶,穿过绚丽云霞般的桃枝,雪沛跑得急,没看路,终于在花影摇曳间,撞到了一个陌生的胸膛——
  而就在这个刹那,刚能修炼成人,不怎么熟练的萤火虫腿一软,整个身体都歪了下去。
  所以,不能称之为撞到,而是用摔进这个词,更好。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肩。
  雪沛气儿还没喘匀,感激地仰起脸,可没等他看清对方,就突然眼前一亮。
  好漂亮的明珠!
  大齐殷富豪奢,从朝堂到民间皆喜珠玉,除了女子满头钗环之外,男子也常于衣襟和靴子处缝缀装饰,或是宝石,或为玛瑙,雪沛见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如此柔润的明珠。
  在质地华美的墨色缎面上,可谓流光溢彩。
  他呆呆地盯着看,有些痴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双手已经紧紧抓皱了对方的衣襟。
  与此同时,那搀扶的手突然松开,冷漠地往前一推——
  雪沛:“啊?”
  下一刻,他就没防备地被推倒,“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好痛!


第4章 雪沛:“呜——”……
  雪沛摔得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当下情形,委屈得要命。
  他想说你凶什么呀,干嘛要推人!
  可还没等开口,清淡的声音自上传来。
  “放肆。”
  有点耳熟,这是……皇帝的声音?
  雪沛浑身一僵,立马噤声。
  就是那个说要给他打死的!
  “抬起头。”
  萧安礼立在他面前,语气淡淡,身后是气势恢宏的天子仪仗,旌旗招展,壮丽非凡,严密护卫的禁军手持银枪,肃穆地立于圣驾之后,彰显着不动声色的天家威严。
  一般人见到此等阵仗,早就吓得抖如筛糠,而这小侍卫只是懵懂地垂着脸,很无措的模样。
  瞧着面生。
  粉色的桃花飘下,轻盈地落在帝王的肩上。
  “我错了,”雪沛干巴巴地开口,“下次不敢了。”
  他还在地上坐着,小心翼翼地抬头,刚看了一眼,就立马心跳跳地低下脑袋——
  想起来了,宫中有规矩,他这等身份的人是不可直视圣颜的,否则就是大不敬!
  所以只是匆匆一瞥,雪沛没太看清楚对方的脸,只感觉陛下周身实在冷峻,仿若亘古不变的寒冰,于是努力回想王大海教过的内容,讲些巴结的话:“你看,你就一点也不丑。”
  语气那叫一个真诚。
  “特别好看。”
  他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爬起来,稍微拍了下衣襟沾的灰,就悄咪咪地往后退,周围安静得吓人,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鸦雀无声,雪沛吓得心都要跳出去了,大气都不敢出。
  “咔嚓!”
  一根树枝被应声踩断。
  雪沛喉咙一紧,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战战兢兢地继续后退——
  “咔嚓!”
  完啦。
  又踩断了一根!
  雪沛绝望地闭了闭眼,纠结要不要化为原形逃跑,这样可有一线生机,但王大海势必要被牵连,该如何是好?
  小萤火虫满腔愁绪,而萧安礼则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打量。
  他早就看到那个小侍卫了。
  逃命似的往前窜,也不管脚下的路,跌跌撞撞的。
  果不其然,一头撞了过来。
  大概是今日桃花正艳,也可能是那个侍卫跑得太慌,以至于脸颊泛了绯意,眼睛亮晶晶的,在熹微的光线里那样清晰——
  总之,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制止了禁军的上前护卫。
  并接住了对方。
  天子低头,面无表情地看这个鲁莽的小侍卫,神色很懵,耳朵有点红,已经抓皱了自己的衣襟,还不肯放手。
  居然这般放肆吗?
  萧安礼扬起嘴角,罕见地觉得,有点趣味。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在对方怔然的刹那,推了一把——
  -
  “你看,我就说你要被抓进狱里吧!”
  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一只小灰飞蛾落在地上:“你还好吗?”
  雪沛一点也不好。
  他被投进牢狱,还是看守最为严密恐怖的诏狱,所有的房间全在地下,室仅方丈,胡乱地堆着一团破败的杂草,没有窗户,没有案几,没有蜡烛,黑乎乎的,连只耗子都瞧不见。
  除了最开始的简单问询外,再没有人过来提审他,雪沛仿佛被遗忘一般,唯有那完全不能取暖的杂草堆为伴。
  飞蛾还是等到第三日,趁着狱卒换班,才谨慎地跟着混了进来。
  被吓了一大跳。
  “他们打你了吗?”
  雪沛摇摇头。
  “那……你吃饭了没有?”
  雪沛还是摇头。
  他修为不算高,但也可以辟谷多日,所以精神看起来还好,只是脸颊沾了点浮灰,瞧着有些可怜。
  纵使知道外人听不见灵识的对话,飞蛾也不自觉地嗓音发颤:“你别管那么多了,跟我一块儿跑吧!”
  雪沛嫌那草堆脏,只堪堪地坐着一点边角:“算了,这事怪我。”
  飞蛾啐了一口:“我听说了,你不就撞着人了吗……虽然是皇帝,可也不该给你抓进来呀!真小心眼!”
  雪沛嗫嚅道:“不是。”
  他这才朝对方伸手,打开自己的掌心:“进牢狱的原因主要是……我给皇帝衣襟缀着的明珠抠了。”
  屋内终于有了点莹莹的微光。
  沉默片刻。
  雪沛垂着睫毛:“我没忍住,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在我手里了。”
  飞蛾傻眼:“所以,皇帝就生气了?”
  雪沛迟疑地点头:“嗯……”
  具体细节,他不太好意思跟飞蛾说。
  那就是在默默往后退的过程中,雪沛不仅踩断了两根树枝,还不小心绊到石头,再次摔在地上,而手心里抓着的那颗明珠,骨碌碌地顺着滚了出来,停在天子靴前。
  雪沛傻眼了。
  等反应过来后,他忙不迭地爬起来上前,抓起明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再给你缝上去!”
  但太慌乱了,小萤火虫真没见过这种场面,所以,等他被捉住手腕的时候,才对上了一张带有愠色的脸。
  萧安礼怒道:“大胆!”
  雪沛张了张嘴,思绪很不合时机地停滞一瞬。
  ……呀。
  皇帝长得还真不丑!
  萤火虫喜欢花蜜,喜欢溪水,更喜欢漂亮的东西。
  此刻握住他手腕的人,丰神俊雅,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如墨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眼角微微上扬,折出好看的弧线,嘴却向下抿着,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雪沛想,他为什么不笑一下呢。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后知后觉的雪沛,才终于意识到对方恼怒的原因。
  那就是他笨拙地伸手,试图把明珠塞回衣襟上时,不巧,把手按在了天子的胸上。
  对方身材高大,所以雪沛还仰着脸,使劲儿往上相迎。
  他动作大,看起来,就像在轻薄一般——
  “咳,”
  牢狱内,雪沛不怎么自在地开口:“反正,我的身份还没有暴露,应该关几天就给放出来了,你看,连这颗明珠都没有收走,也没有搜身呢。”
  周围实在太黑,飞蛾灵智初开,连名字都尚未来得及起,自然无从察觉好友脸颊上的一点红晕。
  气氛依然沉默。
  雪沛清了清嗓子:“毕竟,是我冲撞天子,肯定要给我抓起来查查身份,看是不是刺客之类的,查清楚后,一定会给我放了……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尾音都带颤。
  飞蛾凝重道:“那你有身份吗,我是说,能让他们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百姓?”
  雪沛安静片刻:“……没有。”
  小小的牢狱里,飞蛾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吧,他们听不见。”
  雪沛:“呜——”
  他也没有哭,就是换了个姿势,在冰冷的枯草堆上坐着,把脸埋在自己的双膝上,仿佛这样,就能摒弃外界一切的凶险,又把那颗柔润的明珠攥得很紧,咯着掌心,如同握住一颗小小的月亮。
  像是只要能见到光,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明亮,小萤火虫就能更加勇敢,无惧前路茫然。


第5章 “为什么,你还是这样香?……
  萧安礼近日有些头痛。
  说近日其实也不算合适,因为属于老毛病了,每每到春季,总感觉额角处有针扎般的刺感。
  太医院开的方子除了汤药外,就是些熏香,用来宁心静气,萧安礼当着太后的面时,也燃过几次,可等她老人家一走,就立刻嫌恶地别过脸去。
  底下的人就会意上前,把那缠枝牡丹小熏炉拿走。
  萧安礼不喜欢乱七八糟的味道。
  “主子。”
  屏风后面闪过个黑影,站定了:“您闻什么呢?”
  萧安礼还保持着斜靠的姿势,手里随意地卷着一本书册,闻言掀起眼皮:“嗯?”
  丁佳从屏风后面探出脸:“我看主子一直在闻手指头。”
  萧安礼稍微换了个姿势,同时也放下了撑在脸颊旁的左手:“没有。”
  丁佳“哦”了一声,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
  这是他的暗卫,属老鼠的,人也跟个耗子似的精明油滑,从小跟着自个儿长大,私下探查更是一把好手,见着萧安礼没再言语,就上前一步,开谈正事。
  “主子,我连地都快掘三尺了,还是查不出那个雪沛的身份。”
  他苦恼地挠了挠自己的脸:“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那就给石头找出来,”萧安礼语气平静,不怎么在意垂下眼睫,“你走吧。”
  丁佳站着,没走。
  萧安礼还在看册子:“有屁就放。”
  丁佳“嘿嘿”笑着:“主子刚才,就是在闻自己的手。”
  话音落下,他就往旁边一偏头,像是防备着萧安礼要朝他砸东西,随即灵巧地往上一跃,眼看着就要跳到寝殿横梁上,却惨叫一声,差点没从上面摔下来。
  被扔上去的书重新落下,被萧安礼接个正着,头都没抬一下。
  “主子技艺越发好了,”丁佳蹲在横梁上,揉了揉被砸到的脑袋,叹服道,“属下这就去查石头。”
  说完,这道黑影就在屋檐上一闪,很快消失。
  萧安礼知道丁佳嘴欠,跟他时间久了,说话也越发大胆,于是看都没看地拿书掷过去,这会儿殿内重新恢复安静,只能听到外面一两声的虫鸣,他才坐直身子,盯着自己的手看。
  丁佳刚才说的没错,他的确在无意识地嗅闻指尖。
  从前儿开始。
  确切来说,是从见着了那个叫雪沛的侍卫时,萧安礼就总感觉指腹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有些滑腻,又有点微烫——
  还带着若有似无的香。
  他想起自己恼怒时,用力握住雪沛的手腕,怒斥道你放肆,然后拂袖而去。
  这点很淡的香,就是从那个时候留下的吗?
  萧安礼面沉如水。
  这小侍卫到底什么来头,户部把资料翻了个遍也查不出来,唯一的消息就是,据称他是一个王姓侍卫的故交,别的一无所获,就像那张素白的小脸一样,干干净净。
  只是没想到,长了一副这样好看的模样,却如此心机!
  萧安礼气恼地给手放下。
  他一定是往身上熏香,都腌入味了!
  说不定还敷了粉,不然,为何脸颊如此白净,连一点儿瑕疵都看不到?
  刚开始,萧安礼轻易就勾勒出对方的形象,如果不是刺客,或者别有目的的话,定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弄得一身脂粉香气,众目睽睽中投怀送抱——
  不对。
  不怕龙颜大怒,直接给人拉出去砍了吗?
  萧安礼沉思许久,愈加疑心。
  可能对方另辟蹊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干脆作风大胆豪放,看能不能博得青睐。
  也不对。
  萧安礼盯着指尖看。
  他年少登基,后宫就相当于个摆设,的确有人猜测他是否好男风,明里暗里想往他身边塞人。
  这也都是前几年,萧安礼羽翼未丰时的事了。
  如今,谁能有这个胆子?
  萧安礼头痛两日,没想明白这侍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刑部那边也唯唯诺诺地回话,说实在查不出这人的身份。
  一群废物。
  已近戌时,他没甚睡意,便把手中的书册放下:“李福康!”
  一个矮胖的太监立马上前:“奴婢在。”
  他心里算着时间,惦记着万岁爷该歇息了,再这样看书熬眼下去,精神总归不济。
  没料到还没近身,眼前就出现了修长的指尖。
  李福康愣了下:“陛……?”
  “你来闻闻,”萧安礼又朝前递了递,“朕这手上,可有什么味儿?”
  能有什么味道!
  李福康伺候圣上这么久,对方脾性当然知晓,不爱熏香,周身最多带点洁净的皂角气息,或是一些微涩的墨水味儿,除此之外,若是冬日有雪,那就有松针的凌冽,如果春日溶溶,那便是若有若无的花朵淡香——
  娘咧!
  李福康没敢去琢磨陛下用意,只得小心去闻了下,紧接着便摇头,诚实道:“有点墨的……”
  “罢了。”
  萧安礼不怎么耐烦地转过身子:“说了你也不懂。”
  李福康还在地上跪着,笑容有点僵。
  您也什么都没说啊!
  偌大的寝殿内,烛影摇晃,室内萦着柔和的光,过了会儿,萧安礼又转过脸:“你说,民间有没有那等下作手段,用香料什么的……”
  这话隐晦,李福康反应了会,瞪大眼睛:“有!”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开口:“一般人不懂香料,自然闻不出里面的门道,所以奴婢听说,有人专门研制那种催热的方子,加在料里,就是为了暖情。”
  萧安礼不发一言。
  李福康想了会儿:“先皇当时,后宫里不是有位娘娘听了谗言,迷了心窍,弄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圣母皇太后大发雷霆,上下整顿一番,那等腌臜玩意,就再没有了。”
  他说话的时候,余光观察陛下的脸,似乎不怎么愉快的样子,于是讲完这些就住了嘴,没再言语。
  “那你说,是否有人给自己身上熏香,然后,不必点燃,单单只是碰触了下——”
  萧安礼顿了顿,眼前闪过侍卫那截手腕,他当时震惊于对方的放肆,只匆匆地瞥过一眼,雪白的,纤细的手腕被他死死钳住,突出的一小点骨头硌着掌心,轻轻一捏,就会碎掉似的。
  李福康思索了下,谨慎道:“奴婢不知。”
  他没敢多嘴,问要不要请太医院问一下,只是静静地等着陛下的反应,烛光跳动,萧安礼的拇指无意地蹭了下掌心,突然开口。
  “那个侍卫……还是撬不出实话吗?”
  李福康表面应声:“没有。”
  却难得腹诽,陛下吩咐不让用刑,也不许逼问,怎可能从嘴里掏出有用的东西?
  “好手段。”
  萧安礼眼角带着讽意:“从诏狱提出来,朕要亲自审。”
  李福康抬头:“嗳?”
  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啦?
  -
  “睡不着呀!”
  雪沛两只手托着脸,无聊到左右歪着脑袋:“你试试,这种地方怎么睡得着?”
  飞蛾还在枯草堆里,气哼哼的:“我不试,我又没被皇帝抓住。”
  “真对不起。”
  雪沛看着自己的朋友,小声道:“我如果走了,王家肯定……”
  “知道,你说过多少次了都。”
  飞蛾打了个呵欠:“我不劝你了。”
  黑黢黢的牢狱内,阴暗,寒冷,厚重的砖墙触手生凉,满是斑驳。
  两只小精怪没什么法子,只得老老实实地待着,等待最终的结果。
  它们虽听说过人心险恶,但未同这个世间打多少交道,所以还抱有一丝幻想,万一呢,说不定陛下大发慈悲,饶这莽撞的小侍卫一遭。
  雪沛也跟着打了个呵欠。
  “我想去溪里洗澡,”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美好的画面,眼睛都亮了起来,“春天的水还有点凉,但很干净,日落的时候波光粼粼的……”
  飞蛾轻轻扇动翅膀:“行了,先忍忍。”
  雪沛委屈道:“三天了,感觉我好脏呀。”
  他是一只注重仪表,爱干净的萤火虫。
  不仅喜欢漂亮的东西,也喜欢给自己收拾得整洁漂亮。
  飞蛾刚想劝一句,说没事,你比外面那群肥头大耳的狱卒干净多了,可还没等开口,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雪沛怔了下,突兀地站起来——
  “哗啦啦!”
  伴随着脚铐一起响的,是大门铁栓被拔出的声音。
  -
  雪沛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被蒙着眼带着往前走的时候,他好冷,身为侍卫的铠甲被剥去,身上就一件薄薄的里衣,外面应该是夜里,他能闻出薄雾的味道,汉白玉的台阶踩上去也很凉,春夜静悄悄的,只有呼吸和杂乱的脚步声,别的什么都没有。
  没人和他讲话。
  气氛实在可怕,大概连月亮也只敢在云朵后面看他。
  飞蛾刚开始还能跟上,后来就不行了,雪沛的法力都够低微了,飞蛾还要更低,最后只能听见对方慌乱地叫了一句:“你……你小心!我去找人帮忙!”
  雪沛嘴唇动了下。
  飞蛾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去庙里求菩萨,给神仙上香!”
  粗糙的布蒙着眼睛,他在黑暗里待的时间太久,这会儿也瞧不见周围的景,就觉得好冷。
  可没多久,就热了。
  “……呀!”
  一大瓢热水兜头浇上来,雪沛刚被解了蒙眼的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粗暴地扯去里衣,随即就是“咕咚”一声,温暖的水没过他的眼睛。
  雪沛缓了口气,才从水里探出脑袋:“为什么要给我洗澡呢?”
  还是无人回答。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热气腾腾的内室,旁边是一扇绣了织金花鸟的屏风,繁复的金线堆出花团锦簇的模样,鸟雀的羽毛也栩栩如生,眼珠子却不会动,沉默而毫无生气地停在上面,但这一刻,雪沛突然怕了——
  “咕嘟嘟……”
  他怕得整个人都躲进水里,热水顺着木桶边缘溢出去,朦胧的水汽往上升,是很温暖,但雪沛一点也不喜欢,他宁愿在微凉的溪水里沐浴,笑着朝掠过水面的红嘴鸽泼水吵架。
  无数细碎的小气泡往上飘。
  他只顾得抱着膝,近乎窒息地把脸埋上去。
  萧安礼站在水桶边,无声地垂眸,看着水里那团小小的身影。
  烛光跳了一瞬。
  漂浮的气泡越来越少。
  直到所有的知觉都要消失时,水花才突然“哗”地跃出来,不客气地溅了旁边人一身。
  雪沛站在水里,一抹脸,连着喘了好一会。
  他胸口起伏,浑身都水淋淋、热腾腾的,被打湿的眼睫更加乌润:“憋死我了!”
  而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的小臂,强硬地往旁边一扯。
  雪沛:“哎?”
  他反应不过来,踉跄了下,呆滞地看着那个英俊的男人低头,使劲儿在自己手腕内侧处闻了会。
  然后,才恶狠狠地抬眸:“为什么,你还是这样香?”
  细小水流顺着雪沛的身体滑下,经过颈窝,胸膛和赤着的腰,无声地汇入闪着烛光的水面。
  “啪嗒。”
  萧安礼下颌的水珠也落下了,砸进水中,溅出一朵小小的花。


第6章 目的不纯,见色起意!……
  刚从热腾腾的水里出来,不用多久,就能感觉到冷,尤其是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雪沛愣愣的,打了个寒颤。
  “哎——?”
  他慌不择路地往回抽自己的胳膊:“你、你要干什么!”
  屋内只有他们两人,雾气昭昭,给世间一切都变得湿润潮热。
  尤其是雪沛。
  他还光着身子呢!
  可萧安礼的手仿若铁钳,完全挣脱不得。
  雪沛的脸都红了。
  若是山林间的野兽精怪,自然对袒露身体没什么感觉,可他已经开了灵智,听了不少的礼义廉耻之说,这会儿又羞又急:“你放开我!”
  萧安礼纹丝不动,阴恻恻的:“你到底是谁?”
  “我……”
  雪沛卡了壳,嘴巴张开又阖上,憋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反正,我不是刺客……就是一场意外!”
  萧安礼冷笑:“你猜朕信么?”
  他刚被溅到不少水,眉眼也湿了,睫毛沾成一簇簇的,显得更为锋利,而这样近距离地被盯着,雪沛简直能从对方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赤着的小身影。
  他们俩,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刚能修炼成人形的小精怪,一个宽袍博带冠冕堂皇,端的是份帝王的威仪体面,另一个刚从牢狱中提点出来,不着寸缕,形容狼狈。
  萧安礼还在咄咄逼问。
  “你到底是谁,说!”
  “何人指使你来的,可有什么目的?”
  雪沛的身体几不可见地发抖,快被委屈淹没了:“陛下不是查了吗,我没有勾结外人,也没什么僭越的心思……”
  “啧。”
  萧安礼语含讽意:“那为什么没你的户籍?”
  他原本就身材高大,宽肩窄腰,立于浴桶外面,而雪沛站在水里,天然就比对方矮了一头,再加上仍被掐着手腕,受制于人,所以这会儿,终于萌生了一点小小的怒意。
  “所有人都要有户籍吗?”
  雪沛胸口起伏:“那山川,河流,石头和林中的苍松,是不是也得登记在册?我们自由自在地生长,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有籍贯?”
  萧安礼略微咪了下眼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雪沛抬高音量:“都是你的?”
  萧安礼毫不犹豫:“是朕的。”
  “才不是!”
  不说山野间的小生灵了,起码那些被抢走的珠宝,玛瑙,都是雪沛在漫长的修炼期间,一点点地给积攒的。
  是他的!
  雪沛简直要气笑了,把胳膊使劲儿往回抽:“真是狂妄自大!”
  萧安礼用了点力气,眉毛挑起一边:“你说什么?”
  “放开我!”
  水花在挣扎中变得更大,不住地向外泼洒,萧安礼的龙袍下摆已经全部被濡湿,但他此时兴致更高,牢牢地拽着那白皙的手腕,居高临下:“好大的胆子。”
  雪沛是真的生气了。
  随着动作停下,水面终于平静刹那,可紧接着,就是更大更多的水花四溅——
  “扑通!”
  萧安礼被连带着拽进浴桶,发出一声巨响。
  外面立马传来警惕的声音:“陛下?”
  “无妨!”
  被打湿的衣襟贴在身上,萧安礼在水中站稳了,竟是笑吟吟的样子:“朕说过,不用进来。”
  灯影也仅仅微晃一下,似乎只是被带起的风扰乱了刹那,精致华美的屏风下,依然散着凌乱的单衣,而地面早已变得湿滑。
  萧安礼从后面抱着雪沛的肩,另只手捂住嘴:“不许叫。”
  雪沛的后背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下巴被连带着往后掰,双手死死地抓着那铁钳一般的小臂,呜呜咽咽地挣扎。
  他双脚的镣铐还没去,沉重地拖在水桶最里面,一圈圈的涟漪在水面往外散,片刻后,终于消失不见。
  雪沛停止了反抗。
  萧安礼冷笑:“怎么,还想行刺?”
  半是没防备,半是故意,他还真被这小侍卫给拽进水桶,当下就明白了对方的身手,很是一般,但胜在力气不错,以及身形灵巧,竟借着力就要往外翻——
  萧安礼反手给人拽回来了。
  他这会儿牢牢控制着人,有心思低头去看上一眼,只见对方浑身都水淋淋的,头发也散了,杂乱地堆在肩头,由于皮肤过于白皙,竟有种浓墨重彩的美。
  萧安礼伸手,给那点头发拨开了。
  然后低头,把脸埋进对方的肩颈,使劲儿闻了一下:“奇怪,这里怎么也是香的。”
  雪沛脑海一片空白,正打算装死,却被温热的气息拂过肌肤,简直头皮一炸,想都没想地一口咬下。
  今天哪怕给皇帝咬出血,被打死,他也受不得这等委屈!
  “嘶……”
  一点血腥味在水里扩散开,刚才动静大,水温都跟着变凉,萧安礼没来由地兴奋起来,懒懒地笑了:“哦,那朕可得礼尚往来。”
  说完,他也毫不客气地低头,直接咬住雪沛的后颈。
  “唔!”
  雪沛猛地松口,吓得脸都白了,拼命挣扎:“你放开我!”
  他骨子里还保留着最原始的恐惧,感觉自己像被野兽叼住后颈,只待一口咽下!
  “我说,我什么都说!”
  他嗓音带了哭腔:“我是萤火虫,刚能修炼成人的……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宝石才进宫,没有行刺的意图,你别咬……你放开我!”
  话音落下,后颈处的刺痛终于消失。
  汩汩的水声中,萧安礼面无表情地掰过雪沛的肩膀,给人转过来,伸手,捏住下巴,迫使对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他冷冷地看着雪沛微红的眼角:“一派胡言。”
  带着薄茧的拇指,狠狠地擦过白皙的脸颊,却没有和想象中一样,沾染什么脂粉,但淡淡的香味依然萦绕,萧安礼甚至觉得,若是那会自己狠下心来,真的把人咬出血,说不定,也是甜的。
  “哗啦——”
  屋内升腾的水汽逐渐消失,帝王离开微凉的水,面无表情地朝外走去,雪沛的身体还浸在水里,牙齿咯咯打战。
  他刚趴在浴桶边缘,向外探出身体,就眼前骤然一黑。
  雪沛伸手一摸,是柔软温暖的布料。
  “给自己擦干净,穿好出来。”
  屏风后的身影晃动,一件件地脱去湿透的衣衫,露出精干的线条。
  “朕要继续审。”
  -
  屋里燃着猩红的炭火,偶尔“哔剥”一声,蹦出点小小的火花。
  雪沛裹着件墨色狐裘,整个人都蜷着,就露了双乌润的眼睛。
  “你看这春天,晚上也是冷的。”
  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宫娥笑着,朝他递了个暖手炉:“来吧,拿着这个。”
  雪沛接过了,小声地道谢。
  旁边有人凑过来,拿着火钳子拨了下炭,抬头笑:“嬷嬷,把炭撤了罢!”
  说完,他就扭脸看雪沛:“你还冷吗?”
  “不冷了,”雪沛的脸被烤得红扑扑的,“你是……”
  “丁佳。”
  对方蹲在地上,手里还拿着火钳子,而宫娥则抱着炭盆退下,悄无声息地从外面带上了门。
  屋内重新恢复寂静。
  这处房间不大,旁边立着两排子书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丁佳左右看了两眼,“你怎么得罪陛下了?”
  雪沛往狐裘里缩了缩,烤火时间长,有点头晕:“我不小心,给陛下的明珠抠下来了。”
  丁佳“噗嗤”一声就笑了。
  刚才在浴桶闹的那场风波,雪沛没说,他瞧着对方是宦官打扮,想着皇帝挺讲究的,审问之前,还要先给人洗上一遍。
  “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丁佳单手撑在膝盖上,认真地端详雪沛,“竟敢直接冲撞天子,当时没把你拉下去打死,都算命大。”
  雪沛往狐裘里缩得更深了。
  “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丁佳叹了口气,“我刚在外面当差的时候,可纳闷了!”
  ——哦,雪沛心想,看来这是个阶前洒扫的小宦官。
  如今天已蒙蒙亮,偶尔有一两声鸟雀叽喳地叫,很快就没了音。
  “别耷拉着脸,”丁佳又笑了起来,“陛下这会儿要去上早朝,等想起来要审你,起码得到下午……喂,你饿吗?”
  雪沛抽了下鼻子:“不饿。”
  “真可怜,”丁佳似乎话很多,絮絮叨叨的,“只要进了宫,那是半点都不由人,若不是我爹娘死了,家里弟妹又小,我也不愿意来干这等伺候的活计,你呢,好好的侍卫不当,干如此莽撞,看着倒像是……”
  他捂着嘴,满脸促狭:“像是在勾引陛下!”
  “不是!”
  雪沛把领子往下扒拉,急忙忙的:“我没有,我只是为了……”
  话到嘴边卡了壳。
  刚才火炉给他熏得有点昏沉,一晚上没睡,这会儿脑袋越来越重,关于萤火虫的真实身份,自然不能诉之于口,但另外一个原因,居然脱口而出。
  “我、我是为了报恩……”
  “报恩?”
  丁佳还捏着那火钳子,不由自主地抬高音量:“什么意思,你撞到陛下怀里,是为了要报恩?”
  “对,”
  雪沛的脸很烫,声音也有些哑:“我为了报恩……才进宫的。”
  狐裘太大了,能给他整个人都裹在里面,所以丁佳眼睛再怎么尖,也看不到雪沛的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很不安的样子。
  “曾经我被一群孩子抓住,是他救了我,所以我就来报恩,尽自己的一份力。”
  丁佳顿了顿:“什么时候的事?”
  雪沛昏昏沉沉的,摇头说:“不记得了。”
  他又累又饿,呼吸也越来越烫,觉得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被火点燃似的,耳畔也有些轰鸣。
  丁佳还在追问:“所以,你是为了向陛下报恩?”
  雪沛:“嗯……”
  ——怎么这样吵。
  丁佳又问:“那为什么要冲撞陛下,你究竟什么目的?”
  ——能不能放我去睡觉呀?
  “好看,”雪沛嘟嘟囔囔的,“我一眼就被吸引了,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最漂亮的……”
  明珠。
  可直到雪沛陷入昏睡,也没有完整地把这两个字讲出来。
  屋里残留着一点隐隐的香。
  片刻后,丁佳把火钳子放在地上,朝着书架跪下:“主子。”
  无人应答。
  丁佳的头还磕在地上:“主子不让用刑,只得这样了。”
  炭火里加的东西叫犀角陀,极为珍贵罕见,放一点点被人闻到,则有问必答,只是说不了几句就得昏睡过去,所以效果不大,也不常用这种手段。
  这还是他第二次被陛下安排,用此等法子。
  沉默的时间太长,丁佳探头探脑地朝后看去:“主子,您也睡着了?”
  驻足此地的人终于有了动静,缓缓地侧身,垂眸看来,满是狐疑:“他说的报恩……”
  “陛下不记得了吗?”
  丁佳想了想:“您以前白龙鱼服外出时,不也常打抱不平,帮过民间不少的可怜人?”
  萧安礼眸光低微,看着自己虎口上的齿痕:“朕想不起来了,大概是他胡诌。”
  “还说您好看呢!”
  丁佳在地上跪着,笑嘻嘻的:“说您是他见过的最好看,最漂亮的人,一眼就被吸引……”
  “滚。”
  萧安礼把书阖上,冷哼一声:“朕会信?”
  若真是如此——
  萧安礼的喉结滚动了下。
  也只能说明这小侍卫目的不纯,见色起意!


第7章 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雪沛这一觉睡得久。
  昏昏沉沉的,他感觉自己脚踝上的锁链被摘掉,动作很轻,像是怕把他吵醒。
  我是病了么?
  雪沛拿手背贴自己的脸,热,摸着烫手。
  但他很久没发过烧了,所以这会儿也不太确定,就放下这个念头,由着自己往被窝里缩,不肯起床。
  睡了几天的枯草堆,躺在这么温暖的被褥里,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溪边,在柔软的草丛里酣眠。
  偏偏有人打扰。
  脸颊上痒酥酥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挠,雪沛昏头了,只当是飞蛾在闹他,抬手打过去:“走开。”
  月白色的纱幔微微晃动。
  一位古稀之年的太医收回手,结结巴巴地开口:“回禀陛下,此人并未敷粉,身上也没有香料的痕迹。”
  话已说完,陛下没有任何反应。
  太医吞咽了下,硬着头皮继续。
  “只是正在发烧,所以需要服用汤药,同时饮食清淡,多加休息。”
  萧安礼这才开口:“退下吧。”
  旁边捧着药碗的宫人上前,小心地扶起雪沛的肩膀,试图喂药,可对方完全不配合,眼睛和嘴都闭得紧紧的,一点儿都不肯咽下。
  萧安礼淡淡道:“直接灌。”
  得到首肯后,伺候着的几位宫人才配合起来,捏着雪沛的下巴,强硬地把碗边塞入口中,将温热的汤药尽数灌下。
  “咳、咳咳!”
  雪沛咳得厉害,胸前和床褥都沾染了大片的药渍,被苦得整张脸都皱巴成一团。
  “醒了?”
  浑浊的思绪逐渐清晰,雪沛一愣,抬头对上了一双冰冷而美丽的眼睛。
  萧安礼微微俯身,凑近过来,凝神看着那张因为高烧,而酡红的脸颊。
  很好,药味盖住了那莫名的香。
  雪沛猛然抓住被子,张了张口:“你……”
  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紧张,萧安礼难得微笑了下:“别怕。”
  事情已经查清,和那王姓侍卫的口供对上了。
  雪沛的确是他的故交,无父无母,在乡野间长大,特来投奔自己的亲属,可能哪里机缘巧合之下,自己出手帮助对方——这等无甚背景,又长相出众的少年,自然容易被欺负。
  所以就铭记在心,要进宫报答。
  只是到底年轻,没经历过事,居然为圣颜所惊艳,看得太过入迷,失了分寸。
  罢了。
  萧安礼思索片刻,还是原谅了他。
  甚至打算赐点金银,然后打发出宫。
  “毕竟他心悦于朕,”萧安礼垂着眼睫,“总不好再责罚。”
  当时的丁佳在旁边站着,没敢吭声。
  按照陛下的意思,此事不宜声张,所以就没有把那王姓侍卫带走问话,只是私下探查,的确从对方小儿口中,听到了报恩的字眼。
  这就对上了!
  “那,主子打算怎么办?”
  “打发走就是,”萧安礼不甚在意,“年少气盛,总会有些迷了心窍的时候。”
  因此这会儿,看着一时意乱情迷,以至于被投入狱中的雪沛,萧安礼难得柔和。
  “你既要报恩,为何不一早就告诉朕?”
  雪沛愣了下,不自觉地仰起脸:“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呀?”
  距离骤然变得近了些,能清晰地看到那张潮红的脸颊,因为高烧而微张的嘴,有些干燥,但睫毛却那么湿,眼里像是蒙了层很润的水,仿佛泛光的夜间小溪。
  萧安礼稍微往后退了下。
  智告知自己,在面对一个穷苦出身,又心悦自己的莽撞人时,应该温和,最起码也该笑一下,可他实在不擅长这等事情,还没反应过来,就冷着脸训斥:“放肆,你在质问朕?”
  雪沛一声不吭,又给头低下了。
  萧安礼心中隐隐后悔,扯了下僵硬的嘴角。
  他打好主意了,虽说这少年看似没有坏心,但仍怀疑对方敷粉和熏香,等明日身子好转,就给人送出宫中,所以最后这点时间,就发点善心好了。
  护国寺的那帮老头不是说了,陛下要慈悲为怀。
  于是,萧安礼努力做出个柔和的笑:“罢了,你这会儿……可好些了?”
  雪沛低低地“嗯”了一声。
  萧安礼沉默片刻,纡尊降贵地在床边坐下:“朕知道你心意,但不可太过执念了。”
  雪沛又抬起头,很惊讶的样子:“哎,这个你也知道吗?”
  哦,想起来了!
  那会儿在浴桶里,他情急之下,的确把事情都给讲出来了,当时皇帝还说他一派胡言,这会怎么就信了?
  乍然对视,萧安礼顿了下:“嗯。”
  雪沛发着烧,脑子就浑浊,张口就问:“那你会打死我吗?”
  “不会,”萧安礼皱着眉头,“朕不是那等无之人。”
  雪沛追问:“真的?”
  他双手还紧紧抓着被褥,眼睛亮晶晶的:“真的不打死我,也不会再把我抓进大牢里吗?”
  萧安礼偏了下头:“嗯。”
  可雪沛还是不放心。
  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觉得喉咙眼儿里都是滚烫的:“那你发誓。”
  “君无戏言,”萧安礼有些想笑,“还能骗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雪沛见过不少骗子的!有些也会信誓旦旦地讲,说发誓,这梨子是俺自家种的,又脆又甜!雪沛买回去一咬,呸,涩牙!
  所以这会儿,他不说话,就狐疑地看着萧安礼的脸,不出声,眼神越来越直,而那张英俊而冷漠的脸则跟着变化,变得模糊,发暗,逐渐成为一团很小的光晕——
  萧安礼把脸偏过去了,不再看他。
  迷迷糊糊的,雪沛听到了一声叹息。
  似乎说什么自己没有心思,劝他另觅良缘。
  雪沛没太听懂,但每一句也都应和着答了。
  “唔……陛下是应当学业为主。”
  “啊不,不是学业啊,那就是大局为重。”
  萧安礼冷笑一声:“你倒是乖觉,这就想开了?”
  雪沛脑袋一下下地点着,鼻尖萦绕着微涩的苦味,打了个很长的呵欠。
  顿了片刻,萧安礼伸手,给对方的被子掖了掖。
  殿内空荡荡的,那么静,又那么暗,明明燃着烛光,亮如白昼,可萧安礼总觉得自己的心如同黑洞一般,怎么都填补不了,没来由的,他对着这烧得晕乎乎的小侍卫开口。
  “朕……六亲缘浅。”
  “落地的时候,让太后受了不少的罪。”
  “后来相国寺的师父说,朕八字硬,克亲,身边人总归待不久的。”
  他极快地瞥了一眼雪沛,对方垂着脸,看不清表情,但耳朵红彤彤的,很烫的样子。
  可能临近生辰,很久没有同人说过这些话,也可能是知道对方这会已经快烧傻了,等醒来也不一定记得,萧安礼难得多说了两句:“你……可有父母?”
  雪沛一开口,嗓子沙沙的:“没有。”
  开灵智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是一只孤零零的小萤火虫,生于天地之间,像风像雨,没有任何牵绊。
  萧安礼沉默了会儿:“也是可怜人。”
  说着,他就伸手,轻轻地碰了下雪沛的耳朵。
  果然很烫。
  皮肤下的血脉还在微微鼓动,贴着掌心处的齿痕,像很小的鸟雀,被拢在手心。
  萧安礼决定,彻底断了对方的念想。
  “所以,朕没情情爱爱的心思……你,知晓了吧?”
  话音落下,他就毫不留情地收回手,准备离开。
  此生再不复见。
  可他刚站起来,那烧得满脸云霞的小侍卫就抬起头,拽住了自己的衣角。
  脸颊红,眼角红,嘴巴也是红的,略微张开,露出一点点湿润的舌尖。
  萧安礼危险地眯起眼睛,暗道这人竟还不死心,真是调情的好手段——
  “陛下,我知晓了。”
  雪沛微微喘息,朝对方竖起大拇指,一脸认真。
  “您……可真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第8章 “……不要脸。”……
  雪沛这一病,直到傍晚才醒来。
  出了一身的汗。
  不舒服,想洗澡,想回到山林间,一点也不想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待着,以及最重要的是,他饿了。
  在诏狱的时候,刚开始的确送过两次饭,但是食盒一掀开,是冷硬的馒头和发馊的青菜,令人毫无食欲。
  而雪沛,是一只惯于享乐的萤火虫。
  他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吃美味的东西,攒亮晶晶的宝石,所以被投进可怖的牢狱里,脚踝戴上沉重冰凉的镣铐,本来就满心忐忑,这下,更没胃口。
  所以,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尽管陛下原谅了他,还派人给自己熬制汤药,但奇怪的是,似乎并没有吩咐饮食,所以雪沛默默地环视了一圈,目光凄然。
  饭!
  他要吃饭!
  辟谷是为了修行,不代表他不会饿!
  不对。
  雪沛掀开被子的手顿住,陛下之所以不给自己东西吃,难道是因为那句话,说对方,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他只是听了一耳朵的什么六亲缘浅,就这样说,实在是不合适。
  萧安礼是大齐的皇帝,自然要开枝散叶,为社稷绵延尽一份力,虽然现在后宫没有半个人影,那说不定是因为眼光比较高,毕竟在雪沛看来,萧安礼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当然是要挑挑拣拣的。
  等成亲之后,起码三年抱俩,生很多的小皇子和公主。
  太不应该了。
  怪不得萧安礼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就很生气地拂袖而去。
  雪沛嘟囔着摇摇头,决定万一自己运气不好,再见到对方的话,一定改口。
  才不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呢。
  建议去修合欢宗。
  被子被掀开了。
  而雪沛,整个人也怔住——
  等等,他的脚腕上,怎么还带着一副镣铐!
  不是在被灌汤药的时候就摘下了吗?而更奇怪的是,他之所以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没有发觉,除了因为发烧身体惫懒之外,镣铐的内侧,细致地塞进了泛着金光的丝帕。
  一看,就是上好的绣工和材料。
  雪沛弯腰,给两条丝帕都抽了出来,左右看了眼,就揉着扔到一边,对着镣铐发呆。
  他好饿。
  有人吗?
  有没有人在乎一只快要被饿死的萤火虫啊!
  雪沛试着开口,叫了两声,可陌生而偌大的寝殿空无一人,冷飕飕的,他只好扶着床下地,艰难地往前走了两步。
  “哗啦啦——”
  脚踝的镣铐中间,是沉重的铁环,拖在冰凉的地面上。
  在牢狱内,雪沛没有试过带着镣铐走路,毕竟地方太小,走不开,这会儿动起来十分不习惯,于是踉跄着加快步伐,推开阖着的大门。
  “吱呀。”
  门应声而开。
  没有阴晴不定的陛下,没有宫娥和侍卫,雪沛呆呆地在门口站了会儿,就被寒风吹了个寒颤。
  他认出来了,这儿是御花园后面的一处偏殿,用于宴会的。
  那……既然陛下说过君无戏言,不会打死他,也不会给他抓进大牢里,雪沛当机立断决定,跑。
  除了发光,他最擅长逃跑了!
  没关系,这会儿不必施展法力化作原形,毕竟陛下那么多疑,说不准会在旁边安插眼线,盯着自己的行踪,只要能离开皇宫,回到麻奶奶胡同,那雪沛自然可以变成萤火虫,镣铐的问题迎刃而解。
  也能吃上热乎乎的饭了!
  想到这里,雪沛就感觉浑身都有了力气,他身上只穿着单衣,怕再一吹风病得更重,就回屋,把榻上那墨色狐裘披在身上,这一件实在又厚又暖,把他脚上的镣铐都挡得严实,只要走路再小心点,就不会被旁人发觉。
  就是可惜,没有发现鞋子。
  赤着脚踩在石阶上,还是有点冷的。
  雪沛把狐裘裹得更严实了点,闷着头,呼哧呼哧地往外跑。
  路上也遇见了值守的宦官和宫女,但都只是匆匆瞥过他一眼,就立刻收回目光。
  很好!
  天越来越黑,雪沛跑得越来越急,而就在途径一处拐角时,被人挡在面前——
  “站住!”
  雪沛抬眼一看,正对上了张凶神恶煞的脸。
  钱诚站在最前方,身后是两排带刀侍卫,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雪沛看。
  雪沛站住了,谨慎地不让镣铐发出声响。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子跑了的小兔儿,”钱诚冷笑一声,“你深夜闯入宫中,莫非是意图行刺?”
  雪沛微微皱了下眉头。
  他觉得这个人很笨。
  都说了自己不是兔子精,怎么还一口咬定呢?
  钱诚的眼里闪过贪婪的光,那日他追赶不及,见着前方有天子仪仗,吓得忙不迭地缩了回去,幸好没被发觉,只是听说,有侍卫冲撞圣驾。
  宫中规矩森严,陛下又是那种不近人情、阴沉不定的性子,所以并无多少传言流出,但到底众目睽睽,还是让钱诚打听到了几句。
  “都以为会龙颜大怒呢……”
  “没被打死算命大,唉,也不知道在狱中要受多少折磨。”
  钱诚吓得告了病假,生怕被牵连到,结果几日过后,听说陛下给人放了。
  放了?
  简直不可思议!
  可他明明白白地听人讲了,说陛下有旨,不许拦着那个叫雪沛的小侍卫,由人离开。
  没曾想,居然在这里见到了。
  这是宫里,钱诚不敢再闹出大的动静,于是决定,先给人吓一吓再说。
  正好他今日值班到了时间,正准备离开,说不定能唬的对方跟自己走,等到了外面,那不就为所欲为?
  钱诚逼近一步,压低声音:“此人意图不轨,带走!”
  在后面的侍卫上前时,雪沛抢先开口:“不用带,我跟你走。”
  钱诚愣了下,紧接着就狞笑起来:“算你懂事。”
  一个没有家世背景,乡下来的小侍卫,又被陛下厌弃投过大牢,轻薄几下也无所谓,旁边人已经开始跟他打趣,钱诚强压喜色:“你们可听见了,是他自愿的啊……”
  “但是我腿疼,走得慢,”雪沛病刚好,嗓子还哑着,“我要坐车。”
  实在是饿得走不动啦。
  正巧,钱诚今日还真是坐车来的,此时车夫正在宫门处等着,于是有心在众人面前显摆一番:“自然,我还能让你累着?”
  那冰雪似的人点点头,道了声谢。
  钱诚大喜。
  一直到出了宫,给人送进轿厢里,他都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只恨自己太过低调,马车形制寒酸,内部只容许一人,他挤着和车夫在前头坐下,还不忘扭头威胁:“你可别打什么鬼主意,告诉你,老子可是……”
  “我要吃烧饼!”
  雪沛一叠声地叫:“你看,那儿有卖饼的!”
  钱诚话没说完,满脸不悦,但看在对方倒还乖觉的份上,吩咐车夫停下,下车,亲自买了块油纸包的素饼,还没付钱呢,就听见雪沛嚷嚷。
  “我要肉的!”
  钱诚顿了顿,又摸出三枚铜板,黑着脸:“换成肉馅的。”
  这家店开的时间久,老板做饼的手艺绝佳,都是现场擀面烙烤,下朝的大臣们吃腻了衙署的,都爱在这尝一口热乎的。
  所以雪沛接过肉饼的时候,左右换了好一会手。
  还烫着呢!
  他眼睛都亮了,小心地鼓起脸颊吹了吹,就一口咬住那热气腾腾的肉馅饼,充盈的汁水渗透了酥脆的饼,油汪汪,香喷喷,雪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被关进大牢的苦楚,都可以一笔勾销。
  又重新喜欢热闹的人间啦!
  马车一路走,一路停,大齐宵禁时间晚,所以沿路不少的吃食还在叫卖,雪沛总能掀开帘子,准确无误地喊出名字。
  “我要吃胡大爷的糖粽子!”
  “这家,这家的莲子粥最好喝……不不不!走过了!”
  “山楂糕,切得薄薄的山楂糕!”
  钱诚的表情逐渐麻木。
  他一开始怀疑雪沛是为了作弄自己,可每份吃食送到对方手上,还真的一点点地全部吃完了,吃的脸颊都红润,嘴唇也不干了,笑的时候还露出颗小虎牙,一副满足的模样。
  真能吃。
  钱诚恨恨地想,才不要养这种食量大的人呢,再漂亮也不成!
  但他这会儿为着面子,也为了显摆自个儿的财力,就故作大方,把雪沛伸指头点到的食物,全部买了回来。
  从未觉得,回家的路是如此漫长。
  直到进门的时候,钱诚才松了一口气,跳下马车,一把掀起后面的布帘:“行了,给老子下来。”
  雪沛在里面坐着,被厚大的墨色狐裘包裹着,显得整个人很乖,很小。
  钱诚动了动喉结,伸手就要去拉。
  “等等,”
  雪沛突然开口:“你带我到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呢?
  车夫已经卸了马车,知趣地牵着那不懂事的畜生离开,院子里一时间无甚旁人,钱诚嘿嘿一笑:“自然……是要与你做些快乐的事。”
  雪沛眨着眼睛:“那你把我送回去,我就快乐了。”
  钱诚嬉皮笑脸的:“不,我要和你做造娃娃的事。”
  这下,雪沛听懂了。
  但他不觉得被羞辱,也没有生气,毕竟不知礼数的是对方,他又没做错什么,所以试图讲道:“我不愿意。”
  “这还能由你了,”钱诚贪婪地看着他,“送上门的小兔儿,我能不啃一口吗?”
  雪沛:“……”
  怎么会有这么蠢笨的人呢?
  “你长得丑,说话不好听,还骂我。”
  他语气认真:“明明陛下原谅我,要放了我,你还故意撒谎把我抓走,所以,你不是好人。”
  钱诚已经快不耐烦了,伸手就要去抓:“你别挑战老子的……”
  话没说完,他就如遭雷劈,傻在原地。
  完全来不及反应,轿内迸发出一团耀眼的光,太亮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明亮刺目的东西,刺痛感比直视日光都要强烈百倍、千倍!
  钱诚痛苦地嚎叫一声,捂着眼睛摔在地上,乱蹬着腿打滚。
  “眼、我的眼睛!好疼!”
  但那光芒仅有一瞬,似乎只为专门惩罚逼近的人,而不是吵醒夜间的宁静。
  仿若幻觉。
  只有几只红嘴鸟雀悚然一惊,拍着翅膀从枝头掠起,风声阵阵,夜幕低沉,摇晃的树枝像是羽毛的飞边。
  铁链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吃饱了的雪沛,跑得就更加快。
  他出了汗,眼睛亮晶晶的,墨色狐裘的下摆向后扬起,露出一双光着的脚,这下不是踩在精致华美的汉白玉台阶上,而是粗粝而厚重的土壤。
  雪沛拍着王家的门,拍了两下,一推,开了。
  而王大海也立刻迎了上来。
  雪沛知道,对方给自己留了门,他气喘吁吁地看了眼周围:“嫂子和……”
  “都睡了,”王大海紧张道,“我听说你昨日放了出来,怎么了,小仙君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雪沛松了口气。
  下一刻,伴随铁链落地的声音,墨色狐裘缓缓下坠。
  一点微小的光慢慢升起,在夜空中忽闪忽闪,可爱又明亮。
  王大海快速跑去,给门拴住了。
  再一回头,雪沛已经重新站在面前,身上穿着薄薄的里衣,赤着脚叫嚷,跟小孩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的刹那,就撑不住似的。
  “完啦!”
  “我被皇帝发现身份了,他虽说不会打死我,但他劝我放下执念,不肯把宝石还给我!”
  雪沛气得跳脚。
  “小气,抠门,凭什么不还给我!”
  王大海挠了挠头:“小仙君别动怒,可能陛下有他的打算……”
  “不行,”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宝贝,雪沛就半是气恼,半是伤心,“我都没有说全部还给我。”
  他竖起一根指头,委屈地晃了晃:“只要那一颗而已啊……”
  还被饿了好几天呢。
  王大海是老实人,这会儿也不知如何宽慰好:“那小仙君,接下来怎么办呢?”
  雪沛把狐裘从地上捡起来,咬牙切齿:“不成,我不甘心。”
  他气鼓鼓地:“这件狐裘我要卖了。”
  然后买珠宝,漂亮的会发光的珠宝!
  “然后,”雪沛想了想,“我还得找个机会,趁人不备潜入宫中,带走龙椅上的宝石。”
  那可是他的!
  只是这机会,也不知道需要等多久。
  毕竟现在三月期满,不必再在王家逗留,他也知道自己发光的厉害,虽说不至于失明,起码要让钱诚受好几日的罪,睁不开眼睛。
  希望对方能被吓到,从此安分守己。
  以及最重要的是,皇帝别突然换了心意,再回来捉拿他……毕竟,他可是咬了天子的手,都出血了!
  不过,也活该!
  王大海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周围,压低声音:“小仙君,这些话你藏在心里,我总觉得……最近似乎有人在听墙角,神神秘秘的,可惜我没逮住。”
  他是真心实意为雪沛担心,对方失踪这几天,给他愁坏了,可身为最底层侍卫的王大海也实在没办法,茶不思饭不想地在屋里等,就差去庙里烧香了。
  雪沛愣了下,也有点怕,跟着放低音量:“可是,我还没讲完……”
  还恼着呢。
  王大海宽慰道:“没事,你小声点就行。”
  低矮的院子里静谧极了,孔雀蓝一般的夜幕下,是开得正好的桃花。
  于是,雪沛就把声音放得很轻,比坠下的花瓣还要轻。
  “我……我想骂一句陛下。”
  就一句。
  他有点小心眼。
  谁让陛下多疑,小气,凶巴巴的,还趁自己光着身子的时候,咬了他的后颈。
  雪沛用脚尖碾着地面,轻轻地开口。
  “……不要脸。”


第9章 “给你嘛给你。”……
  “没听见。”
  萧安礼单手撑在额角,有些不耐:“都没吃饭吗,声如蚊蚋!”
  下面跪着的大臣们低着头,抖得更厉害了。
  萧安礼揉了揉自己紧皱的眉心,本来就烦,这会儿更加头痛,简直想给那群酒囊饭袋全部赶出去,在城楼吊上个三天三夜。
  而与此同时,一个小宦官连滚带爬地上前。
  “报——胡太傅晕过去了!”
  修长的手指放下,端起旁边的杯盏,帝王冷笑着拨茶沫:“还没饿死呢?”
  跪着的礼部尚书抬起头,仓惶道:“陛、陛下……”
  “唔,”萧安礼略作沉吟,刚才满脸的不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既然这样,朕也听听外面的意见吧,开门。”
  厚重的朱门推开的刹那,嘈杂声便惊涛骇浪般传来,乌泱泱地乱作一团,像是被点燃了引子。
  哭喊的,叫骂的,鬼哭狼嚎痛斥奸佞的,如同炸雷似的闹腾,简直把宫闱禁地变为民间菜市,直比红白喜事中的敲锣打鼓,吵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和死水一潭的殿内,迥然不同。
  一位文官模样的年轻人率先冲入殿内,扑通一声跪下,声嘶力竭:“陛下——陛下啊——!”
  嗓门那叫一个大。
  震得礼部尚书都哆嗦了下。
  与此同时,更多的文武百官也纷纷入殿,视死如归般的磕头如捣蒜。
  “请陛下收回成命,千万不能做那等的荒唐事……竟然,要把胡太傅送去和亲,罔顾天人伦!”
  萧安礼慢悠悠地呷着茶,右手也没闲着,随意地抓了把棋子,逮着谁嚎叫的声音大,就往谁嘴里扔。
  最前面的年轻人,首当其冲。
  他刚开始还能毫不犹豫地一仰脖,艰难地给棋子咽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谢陛下!”
  萧安礼颔首:“应该的。”
  而后面嚎叫的大臣们则渐渐停了声息,因为只要开口,就被陛下往嘴里扔棋子,刚开始尚能吞咽,后来就顾不得了,都往掌心里吐。
  因为陛下手劲儿太准了,箭无虚发。
  年轻人目眦尽裂:“那可是您的老师!”
  萧安礼随意道:“我看胡太傅风韵犹存……”
  “陛下,万万不可!”
  “如若传出去,我大齐还有何面目……您还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殿内哀嚎震天。
  而旁边捧着棋盒的李福康,则悄悄地用衣袖擦了擦冷汗。
  这事怎么闹成这样啊。
  交战多年的外族请求议和,但提出了一些较为苛刻的条件——萧安礼登基时,正是国事飘摇之际,可谓用强硬的手腕力挽大厦之将倾,重振盛世太平。
  其中,就包括曾经虎视眈眈的外族,被打得节节败退。
  但同时国库吃紧,百姓也颇有怨言,渴望能恢复边境和平宁静,好休养生息。
  问题是,萧安礼不肯接受那些条件。
  “陛下莫要小儿心性,”
  胡太傅位高权重,门下学子众多,说话的时候别有一番文人风骨:“不过是送点丝绢和茶叶,算是贸易往来,即使要求和亲,也说明对方的诚心。”
  萧安礼下面有两个异母妹妹,都是十来岁的年纪。
  胡太傅继续:“若是陛下不舍得,从宗室里挑选,也是可以的。”
  没曾想陛下闻言后,突然笑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说,既然对方如此诚心,光是派宗室女和亲,哪儿够啊,不如把胡太傅这般的人才送去和亲,方能显出我朝威仪。
  当时,殿内鸦雀无声,都以为他在发疯。
  ——毕竟帝王心事,阴晴不定。
  没想到,萧安礼居然真的吩咐礼部,开始准备嫁妆了!
  甚至讨价还价,把礼部那帮人扣押在大殿里,陪他下了三日的棋!
  最开始,礼部尚书誓死不从。
  萧安礼还挺乐呵,说那就把你当陪嫁。
  礼部尚书的表情一片空白。
  三天,外面的文武百官足足坚守了三天,要求陛下收回此等荒唐成命,而殿内,萧安礼该吃吃,该喝喝,睡觉的时候还要点燃熏香,似乎精神不错的样子。
  只有李福康和房梁上的丁佳知道,里面加了安神静心的药。
  礼部尚书被熬到精神恍惚,都忘了什么时候,居然答应了萧安礼的提议。
  这个不孝的孽障,居然还把胡太傅的嫁妆压到低无可低。
  “不行,”礼部尚书摇头,“哪怕是我朝的郡主,也不至于只有这么点……”
  “主要今年国库吃紧,”萧安礼压低声音,“要不找俩官爵,挂出来卖了?”
  天子忧愁道:“毕竟是太傅,总不能寒酸,被人看了笑话去。”
  如今,礼部尚书麻木地跪在地上,看见陛下略作沉吟,冲人招了招手:“把胡太傅抬进来。”
  那个年轻文官膝行上前,涕泪横流:“陛下啊……”
  以前再怎么强硬狠戾,说一不二,他们都能战战兢兢地忍耐,毕竟是九五之尊心思阴沉,伴君如虎也是正常。
  可万万不能……如此荒诞!
  两鬓斑白的胡太傅躺在软轿上,被几位宦官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放在地上。
  “您看这样如何?”
  萧安礼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一派的从容闲适,说不出的清贵威仪,似乎那些荒腔走板之事与他毫无干系,漆黑的眼眸里燃着冷意和疯狂。
  天子近身,凑近胡太傅的耳边,轻声宽慰。
  “老师莫要担心,朕已经差人打探过了,那狄人民风开放,对于男子情爱十分包容,甚至以为风潮。”
  一行清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无声滑落。
  萧安礼目光柔和。
  “并且大汗膝下并无子女……而您老当益壮,朕听说了,太傅上个月还迎娶了位十八岁的妾室,家里子嗣众多,实在是身体康健正当壮年,万一天降祥瑞,您的肚子争点气,说不定还再添个一儿半女的。”
  陛下笑意盈盈——
  “双喜临门呐,爱卿,你意下如何?”
  殿内雅雀无声。
  片刻后。
  犹如烧红的铁块投入沸水。
  萧安礼坐回榻上,支着脑袋,淡淡道:“事就这么定了,李福康,给人撵走。”
  李福康眼尖,早就看出陛下头痛发作,忙不迭地将人连轰带赶,一边道着得罪,一边还得扶住再次晕过去的胡太傅,简直人声鼎沸,只有礼部尚书颤巍巍地不肯走,扬声道:“陛下,陛下!”
  萧安礼垂着眸子:“滚。”
  礼部尚书还在叫:“再过半月就是您的生辰,现在流程还没拟下来呢,陛下,这可是宫中的大事——”
  可惜周围太过嘈杂,无人注意他的叫喊。
  直到勤政殿恢复宁静,萧安礼才掀开茶盏,指尖撩了些微凉的茶水,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还是有些痛。
  不过,倒是提醒了他一件事。
  日已低沉,殿内地面散落着棋子,宫人默不作声地进行着洒扫,萧安礼掀起睫毛,看向外面的余晖和倦鸟归巢,略微扬了下嘴角。
  挺好的,生日是好事。
  他自嘲地笑了笑。
  “……三喜临门。”
  -
  “喜事啊!”
  飞蛾兴奋地晃着自己的触须:“你被放了出来,不用再去宫中值守,还可以把狐裘卖个好价钱!”
  雪沛快乐极了:“嗯!”
  他大病初愈,精神还稍微差了点,这几天在王大海的劝说下,没敢出门,就在家里和对方孩子,以及那只飞蛾玩耍。
  王大海家里有三个小孩,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圆头圆脑大眼睛,此时都坐在床上,叽叽喳喳地讲话。
  “你如果把厚衣服卖了,冬天可怎么办呀?”
  在小孩儿的认识里,冬天好冷的,那件墨色狐裘又厚又暖和,卖掉实在太可惜了。
  “我去南方,”雪沛毫不犹豫,“你们这里下大雪的时候,那边草长莺飞,就和春天一样,风吹在身上都是暖和的。”
  他每说一句,孩子们都要齐齐地“哇”一声。
  “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雪沛歪着头想了会儿:“没有,我去过的地方很少。”
  毕竟他去年才修炼成人,法力低微,很多山川都没有见过,现在只要能找回自己丢失的宝石,就可以开始攒钱,到处走走看看。
  “那你要看万寿节吗?”
  一个小孩眨着眼睛:“马上就要到了,去年可热闹呢,到处都张灯结彩的,还放烟花!宵禁都停了呢!”
  雪沛愣了下:“万寿节是什么?”
  飞蛾插嘴:“皇帝的生日呀!”
  小孩兴奋地解释:“就是天子的诞辰,我听爹爹说,不到半个月的光景了!”
  他们经常见到雪沛身边围绕着一只灰翅膀的小蛾子,就习以为常,继续绘声绘色地讲,万寿节有多热闹,多有趣。
  给雪沛勾得,快半夜了还在想这事。
  他从被窝里探头,轻声呼唤飞蛾:“喂!”
  飞蛾扇着翅膀:“想看看万寿节?”
  雪沛点头:“嗯!”
  他悄悄地掀开被子下床,给自己穿靴子:“走,咱们现在就去攒钱,等万寿节到了,我请你们吃好吃的。”
  飞蛾落在他肩膀上:“行啦,我打赌你肯定要把钱拿去买宝石。”
  “才没有,”雪沛嘴硬道,“我只喜欢漂亮的,而外面集市上买的珠玉,都不好看,我才不买呢。”
  话是这样说,但真的到了摊贩前,雪沛就走不动道了。
  这件狐裘太过华美,又是出自宫中,他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去当铺,所以就选择夜深人静,偷偷前往鬼市。
  也就是无官府监管的私营场所。
  雪沛能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值班的时候听见旁边的侍卫聊天,可给他好奇坏了,如今总算有时间能来一探究竟,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墙根往下走,烛光越来越盛,终于在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哇”了一声。
  然后伸手,捏住了朝火光冲去的飞蛾。
  太热闹了!
  比白天的集市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声鼎沸,全是叫卖的摊贩走卒,壁上挂着油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已经凑过来,笑嘻嘻的:“公子,要不要玩点好东西?”
  雪沛给飞蛾塞进衣兜,忙不迭地摆手:“我不要。”
  他可听说了,这儿是销金窟,只要你动了点歪心思,那不被剥几层皮,就别想囫囵着出来。
  所以他紧紧抱着包裹,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往前冲。
  不能被旁边的玩意诱惑!
  再有趣也不玩,不买!
  交易出乎意料地顺利,他很快就找到一处地下典当行,把那油光水滑的狐裘卖掉了,老板是个身量矮小的瘦男人,细细地摸了一遍后,冲雪沛竖起一根指头。
  雪沛心想,哇,十两银子!
  他忙不迭地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然后,老板就朝他扔来一个荷包,雪沛慌不迭地两手接住,打开一看,傻眼了。
  里面放了十两金子!
  雪沛吞咽了下,决定不能暴露出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于是佯作淡定地一颔首,扭头就跑。
  飞蛾艰难地探出头:“……别买!”
  “我就买一颗珠子!”
  雪沛已经蹲在摊贩前挑选了,对方麻利地介绍,说这都是刚捞上来的珠贝,大齐男子喜欢在衣襟和靴子处缝装饰,雪沛也喜欢!
  只可惜,那颗从皇帝衣襟处抠下来的明珠,他没敢带走。
  片刻后,雪沛脸颊红扑扑的,顺着石阶往外走去,离开此地。
  买了一颗漂亮的珠子。
  有点小,也不够圆,散着莹润的光。
  雪沛很喜欢!
  小贩甚至直接穿针引线,帮着撩了几针,缝在了雪沛的衣襟上。
  从闹哄哄的鬼市出来,雪沛呼出一口气,显摆地转了两圈:“看,好看吧!”
  飞蛾还在他兜里:“嗯嗯好看……”
  雪沛太高兴了,月光如水地洒在地上,给影子拉得很长,周围安静极了,春夜的气息温柔地笼罩着他。
  直到被猛地揪住衣襟。
  “唔……”雪沛踉跄了下,被迫抬起头,“你干什么?”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
  带着一副丑陋的青铜面具,和鬼市中如出一辙。
  有些交易比较危险,卖家不肯暴露身份,就选择这样的面具戴上,看不清容貌,只能瞧见一双冰冷的眼珠。
  雪沛的心跳了下。
  完蛋。
  走夜路,遇见拦道抢劫的了!
  对方目光下移,落在他空了的包裹上,一言不发。
  罢了,雪沛虽然喜爱珠宝,但他胆小又惜命,才不会因小失大,贪恋财物而冒性命之虞。
  他叹了口气。
  “我身上的钱都用来买珠子了,你拿走这个吧。”
  对方仍然沉默着。
  其实雪沛买珠子,只花了很少的钱,大半还在贴身的荷包里,所以他这会儿也紧张,又半是心虚,都快被拽得双脚离地了,就硬着头皮开口,佯装自己不害怕。
  “拿走吧。”
  他努力地挺起胸膛,朝对方的手里递了递。
  “给你嘛给你。”


第10章 “陛下很会叫。”
  见人不应,雪沛又往前挺了一下胸膛。
  你快点拿,然后放我走呀!
  他本来就是被拽住衣襟,半掂脚的状态,这下身形也有些不稳,整个人踉踉跄跄的,像是被提溜住后颈的小兽,还有点炸毛。
  与此同时,戴着面具的陌生男人突然抬起另只手,朝雪沛脸上伸来。
  雪沛急忙忙:“哎……你别打人!”
  他慌得拿眼睛乱瞟,这夜深人静的,拦道抢劫也得讲点信义吧,不能拿了钱还——
  痛!
  脑门传来一声清晰的脆响。
  雪沛呆呆地捂着自己额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丑陋的面具,对方居然毫不客气的,给他弹了个脑瓜崩!
  “说,”
  微哑的声音传来,压得很低,完全听不出之前的音色:“你把什么东西卖了?”
  雪沛张了张口:“狐、狐裘。”
  “那可是御赐之物,”对方臂力惊人,单手纹丝不动地提着雪沛,“你就这样私自贩卖?”
  雪沛艰难地吞咽了下:“什么御赐之物?”
  那不就是他从宫中带出来的,用来取暖的吗?
  皇帝不由分说地给他扔进浴桶里,闹得生了一场病,所以醒来的时候,身上就裹着这件衣裳了。
  总不能还穿着湿透的里衣!
  雪沛睁大了眼睛:“不行吗,大齐律法不许卖狐裘?”
  怕招摇,他还是特意在鬼市卖的,怎么就阴沟里翻船,被这等暗卫发现呢?
  没错,雪沛已经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一定是那多疑的皇帝不放心,派人跟着自己,否则何以他前脚刚从鬼市出来,后脚就被逮了个正着。
  还好,不是冲着他的珠子来的。
  正琢磨着呢,脑门上又传来声脆响。
  “四下乱看,”对方阴恻恻的,“想伺机逃跑不成?”
  雪沛疼得“嘶”了一声:“你放手!”
  他说着就伸手去揭对方的面具:“我是犯了什么法,竟不知大齐律例有规定,不容许卖狐裘了……并且,这也算不得御赐之物呀!”
  又不是萧安礼送他的。
  不过是体恤他病着,宫中拿来御寒而已。
  指尖还没碰到青铜面具,就被猛地捉住手腕,那暗卫冷笑一声:“你还敢行……”
  话音没落,他就骤然变了脸色,身影一晃。
  刚才的动作只是个幌子,雪沛趁人不备,灵巧地将两腿夹在对方腰间,毫不在意衣襟还被揪着,因为他已奋力侧转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挥拳过去,砸中暗卫胸口——
  对方闷哼一声,后退半步,但仍紧紧拽着雪沛,与此同时,另只手居然顺着脊背下滑,按在了雪沛的后腰处。
  雪沛呼吸一滞:“你放开我!”
  “再动就得摔下去,”对方似乎听到什么,略微一顿,突然凑近过来,呼吸很重,“闭嘴!”
  不知是否是错觉,雪沛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像是什么时候听过,但他来不及反应,就被对方往上托了托,直接压在后面一棵大树上,而哄笑声也突兀地传来——
  “散了散了,人家小鸳鸯亲热,关你们一群光棍什么事?”
  “看亲嘴呢!”
  “娘的,老子也想找个人,被窝里冷清清的!”
  雪沛的后背贴着枯老的树皮,双手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衣襟,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完全是以一种被抱起来的姿势按在这里,整个人都拘在人家怀中,不怪旁边的人误会。
  可那窥伺的目光仍没有移开。
  脸上是笑着的,语意格外阴冷。
  “这位仁兄……真是迫不及待呀?”
  “今日相见也是有缘,不如去那烟花巷子里走一走,也图个潇洒痛快?”
  雪沛的心砰砰直跳,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和这暗卫贴得太近了,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而对方的面具硌着他的耳侧,很是冰凉。
  头顶的枝桠投下斑驳树影,笼罩两人。
  “唔……”
  微哑的喘息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雪沛浑身一僵。
  而揪着自己衣领的手终于松开,很不耐烦地朝后面挥了几下:“滚,别坏我好事!”
  直到这时,那群人才狐疑地交换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消失,如同晨光熹微时,倒退着躲进山林间的群狼。
  月凉似水。
  雪沛一动也不敢动,兜里的飞蛾估计见势不妙,早已逃之夭夭,他们二人贴得太近,呼吸交错,几乎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片刻后,暗卫突然开口:“行了……别夹。”
  雪沛:“啊?”
  对方伸手,在他大腿上拍了拍。
  雪沛这才会意,慌忙从人身上下来,按在腰部的手也立马缩回,刚才还紧紧相贴,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匹马都能放得下。
  “什么地方都敢来,”对方站稳了,换上一副嘲讽的神气,“好大的胆子。”
  不对。
  这话的味儿,实在是有点冲——
  雪沛心中一动,但转念又住了嘴。
  陛下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能是跟了多年的贴身暗卫吧,沾染了一身的阴阳怪气,说话都很像那个阴沉的人。
  他有些不服气:“凭什么我不能来呢?”
  布满花纹的青铜面具下,是一双淡漠而美丽的眼珠,此时正冷冷地盯着他,端详了会儿,才开口。
  “蠢货。”
  雪沛:“?”
  这人脑壳有问题吧!
  他当然知道鬼市有不少腌臜,若是出了事,除非闹大,没有明面上的法子去伸张,这里一直处于半黑不白的地界,官府睁只眼闭只眼,定是上面有靠山撑腰,水深到难以想象。
  可是,雪沛也不是吃素的呀。
  唯一的顾虑就是怕被人知晓身份,惦记上这只小精怪,然后布下天罗地网。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雪沛也不会变为原形。
  可他力气很大,会打架,也擅长逃跑的。
  凭什么给他看扁了!
  从面具里看过去,夜色下的雪沛格外白皙,不知是否由于头痛,眼神也跟着花,竟觉得那皮肤都泛着莹润的光芒,仿若圣洁的月光。
  只是月光,不会有这样鲜活生动的表情。
  似乎气恼了,想骂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骂,就拿脚尖使劲儿碾着地面,眉头紧紧地拧着,鼻子也略微皱了起来。
  有点趣味。
  额头上还有些红,这么细皮嫩肉吗,怎么弹一下就带了颜色?
  幸好戴了面具,可以不用遮挡笑意,甚至能故意压着嗓子,恶劣地继续作弄。
  “不蠢吗?”
  他嗤笑一声:“荷包里的金子是这么容易拿到的?就不怕被人在半路敲晕,背到山坳里卖了?若是路上嫌你累赘,直接喂狼都……”
  突然噤声。
  因为眼前的人,竟慢慢地红了眼圈。
  暗卫愣了下:“你……”
  雪沛沉默地低下头,肩膀似乎还在细微地抖动。
  哭了?
  可还未等他作出反应,对方猛地一转身,扭头就走,步伐很快,还抬起胳膊,使劲儿擦了一下脸。
  “等等!”
  暗卫本能地跟了上去,结结巴巴:“那个,你别生气……”
  要是如鬼哭狼嚎的群臣似的,嗷一嗓子,他还习惯,直接训斥就行,偏偏这样默不作声地垂泪,该如何是好?
  他的手刚想按在雪沛肩上,又缩了回来:“怎么就哭鼻子了?”
  隐约的啜泣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雪沛走得更快了。
  暗卫紧紧跟在后面,生硬而别扭:“行了,别哭……”
  话没说完,脸颊就骤然一凉。
  微冷的夜风拂来,吹起男人额前的一点碎发,露出清晰英俊的眉眼,小小的担忧还没收起,漆黑的瞳仁里,满是那个笑得灿烂的脸。
  雪沛拿着揭开的面具,眼睛都弯成月牙:“我就知道是你!”
  他看着那个“暗卫”,得意得要跳起来。
  青铜面具刚才被他趁机揭开,抱着还有点重量,雪沛给人上下看了又看,惊讶又雀跃,一叠声地追问:“陛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才那群人是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
  春夜无声,周围是错落的宅屋,偶尔有几声犬吠隔着柴门传来,又很快恢复寂静。
  萧安礼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雪沛突然打了个冷颤。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青面獠牙”的面具,又抬头,看了看那过分俊美的陛下,对方一身利落打扮,做夜行装束,看起来,谁都会以为是一位世家的翩翩公子。
  只是眼神,却慢慢地阴沉下来。
  雪沛迟钝地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咂摸出了不对劲。
  陛下戴着面具,自然有他的道,那就是不想被人发现。
  而他,竟然给摘了下来!
  “对不起!”
  雪沛手脚慌乱地把面具往人家怀里一塞,顾不上帮忙戴回去了,连着后退好几步:“我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我发誓!”
  萧安礼还盯着他看,很凶的样子。
  雪沛干巴巴地笑了下,转身就跑。
  “站住。”
  萧安礼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就没有别的要说了?
  譬如,大晚上的出现在这里,把御赐之物卖与他人,还佩戴明珠,满脸招摇——
  雪沛站住,僵硬地转过头来:“你想听我说什么?”
  他已经道过歉了,那就是……谄媚之语,好讨得陛下欢心?
  雪沛有点头痛,感觉这个场面太过滑稽,第一次见的时候,他不就夸过陛下好看了嘛,那这会儿还能再说点什么呢?
  力气大?
  不太合适。
  他回想起刚才被按在树上的场景,为了不引得他人怀疑,陛下倒是很机智,甚至还低低地喘息——
  有了!
  萧安礼正冷着脸,就看到那紧张慌乱的人,突然眼睛一亮。
  雪沛仰起脸,眼神清澈而真挚。
  “陛下英明。”
  “很会叫,声儿也特别好听。”


第11章 笑你笨,别人讲什么都信……
  “吱呀——”
  书房的门轻声阖上,丁佳蒙着脸靠在外面,腰间利刃微微出鞘,双手抱肩,只露出双敏锐的眼睛,时刻注意周围的动向。
  院落寂寥无声。
  屋内,烛光晃动。
  萧安礼坐在案几后的椅子上,姿势不太端正,单手撑在额角,似乎凝神细想什么东西,昏暗的光线在他侧脸投下阴影,看起来,大部分的神情都被隐了过去。
  地上跪着两个探子正交代情况,都敛眉垂目,没有抬头朝前,也就是雪沛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
  看一眼也没关系的啊。
  雪沛绝望地想。
  说不定能提醒陛下,旁边还站着个会喘气的呢!
  他给萧安礼磨了小半个时辰的墨,胳膊都酸了,可对方熟视无睹,只是偶尔掀起眼皮,淡淡地瞥过来。
  “不要斜着,来回推。”
  “动作轻且慢。”
  “放下……那是朕的茶水,你竟敢往砚台里加!”
  雪沛苦不堪言,麻木地重复着动作,偶尔大着胆子问一句,可话还没说完,萧安礼就冷笑一声。
  “别停。”
  “这声儿好听,朕喜欢。”
  雪沛痛苦极了,觉得这人明明身为九五之尊,怎么可以这般的小心眼儿,仅仅因为他说了句有歧义的话,就把自己拘在身边磨砚台。
  不要脸。
  他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呢!
  更可恶的是,萧安礼为了表明自己真的喜爱这声音,刚开始还挂着脸,在眉心形成一道浅浅的竖纹,可随着均匀的“沙沙”声,表情居然慢慢舒展开,又恢复成满脸的淡漠。
  他是愉悦了,雪沛很累的呀。
  大晚上的不睡觉,他早就开始犯困,可萧安礼却置之不,从进了这间书房就开始忙活,先是审人,再是写信,这会儿又开始问话,大有彻夜不休的苗头。
  雪沛强撑着,没敢把那呵欠打出来。
  以及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是他能听的吗!
  他也不想听。
  毫无兴趣!
  可谁让自己走夜路撞着人家了,就被揪到这处陌生而森严的住宅,一路上雪沛都没敢睁眼,表明自己无意了解,但萧安礼压根不避着他,而来往的暗卫也像没看见似的,详尽地进行回话。
  还好,都是些什么官场舞弊,外族密信的事。
  雪沛。
  完全听不懂!
  他昏昏沉沉地磨着墨,左手累了换右手,努力按照萧安礼的要求,把动作放得舒缓而轻柔,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闪过道阴影,雪沛下意识地往后躲,以为陛下又要弹他脑门。
  可修长的指尖,只堪堪在他额前停下。
  雪沛:“哎?”
  可以停了,不磨了吗?
  下一刻,他就被按住额头,轻轻地往外推了下。
  “离远点,”萧安礼收回手,有些嫌弃的模样:“都快倒在朕身上了。”
  雪沛站稳身体,把墨锭放下:“陛下,你不困吗?”
  他真的忍不住打呵欠了。
  “好想睡觉……陛下放我走吧,我发誓,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为表诚心,他还朝着空中举手,袖边悄然滑落,露出沾了墨渍的手腕:“以后再也不卖御赐之物了。”
  萧安礼嗤笑一声:“怎么,还想让朕给你别的?”
  雪沛愣了下。
  说的对哦。
  “困了就睡,”萧安礼拿起一本书,“旁边有歇息的软榻,去吧。”
  这时,雪沛才有心思细细地打量屋内,房间规格不小,皆是名贵的黄花梨木具,摆放着不少雅致装饰,一盆兰花静静地立于桌角,散着很淡的香。
  两名探子早已不见,除了背面整架的书外,侧面还有扇洒金的锦缎屏风,雪沛猜测,陛下所说的软榻,应该就在屏风后面。
  只是——
  谁能在这里睡着啊!
  他踟蹰了会儿,苦恼道:“陛下,你为什么不放我走呢?”
  “朕留你有用,怎么,不是困了?”
  萧安礼随意地翻着书,坐姿不算端正,但举手投足自有一番矜贵:“不困的话,继续过来磨墨。”
  雪沛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忍了忍:“知道了。”
  罢了。
  莫欺少年穷!
  睡就睡!
  等他养精蓄锐休息好了,就趁机溜走,不信萧安礼能一直盯着!
  想想真是倒霉,怎么就招惹了这样一位活阎王呢?
  雪沛一边活动手腕,一边朝着屏风后面走去,果然,一张精致的贵妃榻坐落于此,软枕被褥一应俱全,叠得整整齐齐,颜色也很是素净。
  小臂还酸软着,雪沛脱了靴子,又脱去自己的外衣,衣料摩擦的悉索声在夜晚格外清晰,他毫不在意地躺下,气鼓鼓的。
  等着。
  萤火虫瞬间决定好了。
  等他出去后,找个机会就装死逃跑!
  让王大海放出口风,说那个投奔而来的故交意外离世,反正他没甚户籍,干干净净的,天高地远,哪儿去不得,何苦受这等莫名其妙的罪——
  正想着呢,雪沛突然心头一跳,抓着被褥坐起来:“你干什么!”
  他居然没听见动静。
  萧安礼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吓死我了!”
  雪沛抚着胸口,连着缓了好一会儿:“陛下,你走路怎么就没个声……”
  萧安礼阴沉着脸:“在想怎么跑吗?”
  雪沛呆滞了一瞬,立马摇头:“没有。”
  “那你笑什么?”
  萧安礼双手背在身后,阴恻恻的:“说,你在笑什么?”
  雪沛吞咽了下:“我、我……”
  他只不过是想到了装死后的快乐生活,等风头过去,找机会溜进皇宫,把那颗宝石带走,该有多么幸福!
  “无妨,”
  萧安礼扬起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堪称和煦的微笑:“不必说了,朕明白。”
  ——这心悦自己,但是害羞腼腆的少年,定是因为能和心上人同屋而眠,控制不住满腔的雀跃,竟然,偷偷在笑。
  想来也是,刚才在鬼市外面,一开始还满身警惕,不惜和自己动手,等面具摘下露出容颜时,就笑得那样开心。
  萧安礼的喉结动了动。
  他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无忧无虑的笑了。
  以至于恍惚了下,怀着恻隐之心,将人放在自己身边,借着磨墨的借口,能让彼此多待一会儿。
  看着那呵欠连连,却又强撑着不舍得睡的模样。
  还蛮有趣味。
  只是——
  萧安礼的目光,落在对方微颤的睫毛上。
  不行。
  不能就这样说出来,他不想听见雪沛向自己表明心意。
  有些……不太忍心。
  萧安礼生硬地扯过话头,故意讲出误解的话,说雪沛是为了逃跑。
  果然,对方立马否认。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
  “别想着跑。”
  既然说出口了,就把话给落实。
  萧安礼并不是真的想给雪沛拘在身边,只是对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香,以及磨墨时均匀的声响,居然令他的头痛逐渐缓解,烦躁的思绪也平静下来。
  那么,是得给点奖励。
  “叮铃铃……”
  一对银色的小铃铛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雪沛傻眼:“陛下,这是……”
  从哪儿拿出的玩意?
  “好看吗,”萧安礼说着,还轻轻晃了两下,“算你今夜磨墨有功,赏的。”
  屋内烛光昏暗,银色的小铃铛上布着精巧的花纹,细细看去,还镶嵌了红色的玛瑙,只是都藏在凹陷里,所以看不甚清,只是动起来的话,有种流光溢彩的美。
  还、还挺好看。
  雪沛已经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摸了摸,抬头冲萧安礼笑:“给我的?”
  “嗯,”萧安礼和颜悦色,“给你的。”
  反正等人醒来,他早已离开,这点小玩意儿就当个念想。
  ——虽然他也没想明白,雪沛为什么会把狐裘给卖掉,大概是太缺钱了吧?
  萧安礼心中微叹,而雪沛已经欣喜地捧着那对铃铛,上看下看,很喜欢的样子。
  这时他才发现,雪沛的手长得很好看。
  修长,漂亮,没有突出的粗大骨节,也不过分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腹泛着粉意,居然连点薄茧都瞧不见,看起来,仿若月白的荷花瓣。
  似乎是一双没吃过苦,也没拿过笔,拿过刀剑的手。
  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扣住对方手腕的感觉,那点滑腻别扭的触觉太清晰,以至于萧安礼喉咙都有些痒——
  “你预备戴哪里?”
  萧安礼轻飘飘地换了话题:“还要缝在衣襟上吗?”
  “不啊,”雪沛快乐极了,“我又不是狗,怎么能戴那里呢。”
  他说着就撩起袖子:“哎呀,可是我手上已经有东西了。”
  萧安礼目光下移,那白皙的手腕上,绕着一圈细细的红绳。
  雪沛想了想:“算了,我先带回家再说吧,谢陛下赏赐……”
  “脚上。”
  微哑的声音传来:“戴脚踝上。”
  那怎么行呢,雪沛下意识地要反驳,这样走路的时候不就叮当作响,多麻烦。
  “大齐民间有言,小孩儿晚上睡眠不好,就在脚踝处系上铃铛,翻身时的动静就能吓跑夜哭郎,第二天早上给铃铛扔掉,以后就能夜夜安眠,再不受噩梦所惊。”
  萧安礼很温和的样子:“如何?”
  雪沛的动作顿了下。
  他觉得萧安礼说的,有点道。
  并且对方语气放得很轻,像在哄人似的,满是蛊惑。
  可他又不是小孩呀!
  这铃铛也完全舍不得扔!
  萧安礼看着他把铃铛紧紧地扣在掌心,纠结踟蹰的样子,终于没忍住,偏头笑了。
  雪沛问:“陛下,你笑什么呢?”
  萧安礼眸光清浅,以手抵唇,轻轻咳嗽了声。
  想说笑你笨,怎么别人讲什么都信,也想说笑你太过痴情,把赏赐的铃铛看得这般宝贵珍惜。
  罢了。
  话说出口,却是另外的冷漠模样,很是嫌弃。
  “笑你这都舍不得丢……穷鬼。”


第12章 陛下他……好那个哦……
  穷鬼怎么了?
  丝毫攻击不到雪沛。
  因为如若不是人族抢走了积攒的宝贝,他现在,会是一只富裕的萤火虫,才不会这么抠抠搜搜,连买颗珠子都只敢挑不圆的。
  想到这里,雪沛就有点不想搭陛下了。
  索性他也困了,就重新躺回被窝里,脑袋往里面一拱,准备睡觉。
  萧安礼无声地笑了会儿,站起来朝外走去,正好丁佳也推门进来,低声道:“主子,狗已经打完了。”
  不算多大的事,他语气轻松,只是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萧安礼背着手:“看什么呢?”
  丁佳就嘿嘿笑了,不说话。
  “留俩人,等他睡醒了给送回去。”
  萧安礼的目光落在砚台上,其实今夜头痛,他并没写多少的字,所以就随意地拈着笔,闭目养神,听旁边均匀的磨墨声。
  久而久之,连探子的密报都能听进去了。
  一夜过去,天边泛起隐隐的鱼肚白,微凉的空气拂过脸颊,萧安礼回眸看向丁佳:“……别多嘴,算了,你留下。”
  丁佳立刻心会,道了句属下明白。
  这就是不许声张,不许吓唬,好声好气地给人伺候着送回去。
  他陪陛下走过不少夜路,风风雨雨的,各色人等见了不少。
  对于丁佳来说,除了“打狗”之外,“打扫干净”也很重要。
  不需他亲自动手,属下早已熟稔,只是这次,情势不同。
  “哥,要跟着吗?”
  一个黑衣探子凑近过来,声音很低:“上次就没查出此人户籍……”
  丁佳握着把小米,随手往地上一洒,闻言抬起脸,笑嘻嘻的样子:“挺闲的?”
  探子顿了顿:“属下……”
  丁佳拍拍手:“闲的话就闭上嘴,别多心,没事喂喂鸟。”
  几只麻雀在庭院上空盘旋了会儿,叽叽喳喳地落在枝头,侧着眼睛看过来。
  “行了,”丁佳满意地叉着腰,“等会儿回家睡觉喽——”
  雪沛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他坐起来,揉了会儿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公子醒了?”
  对方很恭敬的模样,没有直接进来,而是在屏风处候着:“需要伺候您穿衣吗?”
  “不用!”
  雪沛来不及思考这个称呼,一边穿靴子,一边踉跄着往外走:“现在什么情况,陛下愿意放我走了?”
  不用继续磨墨?
  可以回家吃饭啦?
  王大海和飞蛾肯定还在着急呢!
  “陛下不是拘着您,而是外面有人盯梢,不得已才把您留在屋内。”
  声音听着耳熟,有点细。
  “最近鬼市这里不太平,公子怎么敢独自前来呢,若不是陛下正巧路过,还不知会闹出怎样的动静……”
  话音刚落,屏风后就探出张脸,雪沛眼睛亮晶晶的:“果然是你!”
  丁佳笑着:“又见面了。”
  雪沛头发睡乱了,没梳,脸颊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儿:“那我现在能走了吗……公公?”
  丁佳被噎了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这是自然,依着陛下的吩咐,小的这就送您回去。”
  太好了!
  雪沛喜不自胜:“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说完,他就快步朝门外走去,很急的样子,丁佳赶紧跟在后面:“车已经备好了……公子,公子?”
  娘咧,怎么跑这样快!
  那道身影跳出门槛,惊起一群啄米的小麻雀,越走越快,几乎是跑了起来。
  丁佳脸色一沉。
  雪沛跑向了相反的方向。
  不是之前他查过的,那个王姓侍卫的住处。
  就在这个瞬间,丁佳毫不犹豫地一挥手:“追!”
  门后的两名暗卫早已换了普通装扮,身形如电,转眼就混入百姓中,准备时刻堵住雪沛的路——
  很好,堵住了。
  在一处包子铺门口。
  这会儿正是早饭的时间,雪沛胳膊伸得很长:“羊肉萝卜,雪菜木耳,还有两笼鸡汁包子!”
  通通带走!
  这家店生意特别好,有时候去晚了,就买不到最香的鸡汁包子,雪沛惦记了好久,总算今天能尝到美味。
  ……丁佳生生刹住了脚步。
  雪沛回头:“哎,公公也要吃吗?”
  丁佳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给人群中的暗卫使了个眼色,才笑呵呵的:“小的不吃。”
  “尝尝!”
  雪沛很大气地递来一个:“刚蒸好的,比宫里的吃食香多了!”
  那浸润汤汁的包子几乎要碰到丁佳的脸,热腾腾的烟直往鼻子里钻,他也不再客气,接过咬了口:“谢公子。”
  雪沛笑出了个小虎牙:“不用叫我这个的,太客气了。”
  鲜美味道充盈在口腔内,丁佳不知不觉间吃完了包子,才惊觉,自己和雪沛并肩走好一段路了。
  而雪沛手中提着个食盒,看着有点重,正在左手换右手。
  “我来,”丁佳赶忙接过,“陛……主子安排的有车。”
  雪沛摇头:“不用,很快就到了。”
  这会儿穿过的是条繁华街道,不少达官贵人都途径于此,摩肩接踵,好不热闹,所以传进耳朵的声音就乱糟糟的。
  “陛下怎可那样对待胡太傅!”
  “太过荒唐!”
  丁佳放缓了脚步。
  侧眼看去,对面茶楼檐下坐着几位年轻公子,都做读书人装扮,最中间的高冠博带,正缓缓摇着一把罗扇。
  “为人臣子,当为社稷肝脑涂地!”
  “是啊,怎可看人君做出此等糊涂事?”
  大齐民风开放,在市井议论国事也属常见,尤其是对在学子监读书的士人更加宽容,虽说陛下阴晴不定,百官伴君如虎,但并不会严苛到不许“谤讥于市朝”的地步。
  旁边端茶送水的小厮有些紧张:“诸位公子,还请……”
  “怎可堵得悠悠之口?”
  为首的年轻人冷笑一声:“胡太傅可是文坛领袖,我辈楷模,怎可被如此侮辱!”
  把这几人的脸都记入心中后,丁佳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然后意识到,雪沛的表情有些难看。
  很不高兴的样子,拧着眉看中间那个拿扇子的人。
  也是,听到自己心仪的陛下被人议论,当然会有些不悦。
  但丁佳还有些疑心,就故意装不懂:“公子,怎么不走了?”
  “没事。”
  雪沛怏怏不乐地垂下头,继续往前。
  “公子是不开心吗,还是……”
  “我不喜欢那个,”雪沛闷声道,“非常讨厌。”
  丁佳追问:“哪个?”
  还能有谁,当然是坐在最中间的那位读书人,手上拿着的扇子呀。
  若说雪沛在这世上最讨厌什么东西,扇子当仁不让,位列第一。
  原因么,就是七夕之夜的那句诗——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身为萤火虫,在凉如水的夜色下歇息时,凭什么要被人拿着团扇扑打呢?
  以至于,给雪沛留下了极深的心阴影。
  看见就烦。
  而丁佳,则怔愣在原地。
  仅仅因为听到了说陛下不好的内容,就这般郁闷不平吗,看来这小侍卫是真的心属陛下,情深义重。
  “无妨,”他忍不住安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主子不在乎这个的。”
  “我在乎。”
  雪沛轻轻拧着眉头:“你说,那人是不是有病?”
  春天还冷着呢,往那儿一坐摇什么扇子呀。
  丁佳跟着萧安礼的时间长,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得咽进心里,所以他不打算同雪沛讲个中缘由,只是模糊道:“其实,胡太傅并不算主子的老师。”
  雪沛还低着头,心想,那算什么呢,师尊?
  他知道的,太傅可是帝师!
  但雪沛没说出口。
  一是因为此时有些烦闷,另一方面则是他完全不想听朝政的内容。
  不要再告诉他了!
  左耳朵进,右耳朵快点给我出呀!
  “所以,”丁佳斟酌了下,“主子看似荒唐,是有原因的。”
  言尽于此,不能再说了。
  他已经尽力了。
  但是雪沛突然眉头一皱。
  不对。
  师尊的话,又行荒唐之事……是什么样的荒唐事呢?
  身为小精怪,自然听说不少仙侠传说,也对那如梦似幻、荡气回肠的奇闻有所向往,雪沛修炼成人以前,很喜欢躲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话本子的故事。
  其中,师尊是一个很危险的身份。
  似乎总会和弟子,产生些莫名其妙的纠葛。
  雪沛的脚步慢了下来。
  怪不得之前他暴露身份的时候,萧安礼并没有太大反应,昨夜也很友好地赏赐自己铃铛,难道他也是修仙之人?
  雪沛立刻伸手,摸了下衣襟处的荷包,可他凝神感受,没发觉上面有任何的灵气法力。
  ……算了。
  有点困。
  想快点回到麻奶奶胡同,和大家一起吃包子。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萧安礼居然会和自己的师尊,牵扯荒唐之事。
  好那个哦。
  -
  日已西沉,勤政殿内。
  “……就是这些了,”丁佳跪在地上,“公子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一路都没个笑脸。”
  萧安礼握笔的手仍在继续,没有丝毫停顿。
  “睡的时间也不长,”丁佳继续道,“主子离开没多久就醒了,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呢。”
  蘸满墨汁的笔尖,终于停下。
  “别添油加醋,”萧安礼淡淡道,“朕不想听。”
  “真的!”
  丁佳仰着脖子:“不信的话,主子尽管去问,我可是一直在外面候着,没敢进去打扰。”
  “咔哒”一声,萧安礼把笔放下,露出个和煦的表情:“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是好?”
  丁佳打了个冷颤,他不怕陛下斥责,就怕陛下突然笑。
  很吓人的好不好!
  他立马磕头:“属下知罪。”
  “再乱讲话,朕拨了你的舌头。”
  萧安礼重新拿起笔:“滚吧,朕看会书就歇息。”
  丁佳行完礼后,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去了,若是他没猜错的话,此时陛下应该心情不错,也就意味着不会大半夜睡不着,传唤自己。
  他美滋滋的,觉得今日的自己实在明智。
  能睡个好觉了!


第13章 一只大手按在头顶,给他……
  雪沛不是个喜欢八卦的人。
  所以,一直到吃完早饭,他洗完手擦干净嘴,才挤着和孩子们一起坐下,仰起脸问王大海。
  “陛下和胡太傅……是不是有什么渊源呀?”
  实在憋不住了,就问问嘛。
  在王大海心目中,雪沛是小仙君,偶尔神出鬼没不回来很正常,昨晚的彻夜不归,并没有让他多想,再加上雪沛到家时还带着鸡汁包子,所以这会儿收拾完碗筷,笑呵呵的:“有。”
  他挥了挥手,给孩子们都赶到院子里玩,和阿娘一起剥花生。
  “胡太傅是三朝元老了,位高权重,当今陛下还在东宫的时候,就是受其教诲,翰林院的诸位大臣,也多是胡太傅的学生。”
  这些事,大齐子民都知道。
  “那陛下怎么荒唐了呢?”
  雪沛不由得有些兴奋,脑海里闪过无数话本子的片段:“难道是做了些不太应该的事?”
  “对,”王大海叹了口气,“都说匪夷所思,罔顾人伦。”
  天呐。
  雪沛的眼睛瞪得很大:“你细说。”
  “这件事陛下大张旗鼓,完全没有瞒着的意思,最开始我还以为胡闹呢!没想到是真的,竟然把胡太傅……”
  “等等,”雪沛坐直身子,“胡太傅多大年纪了?”
  刚才说什么来着,三朝元老!
  “已过古稀了吧,”王大海挠了挠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有次远远地看过一眼,头发胡子都是白的。”
  ……天呐!
  雪沛吞咽了下。
  这叫什么事呀!
  “所以,”他往前倾了下身体,压低声音,“陛下怎么荒唐了?”
  王大海皱着眉:“陛下要把胡太傅送去和亲!”
  “哎?”
  雪沛愣住,反应了下才开口:“胡太傅不是男人吗,为什么要送去和亲……也就是给太傅嫁人?”
  王大海点头:“嗯!”
  他官职低微,不过一个小小的值守侍卫,诸多的宫内传闻不够清楚,只知道这件事出来后,胡太傅已经绝食三天,而门下的众多学子都跪在勤政殿前,要求陛下收回成命。
  “别的我也不清楚了,”王大海说,“只知道陛下置之不,坚持要送太傅和亲。”
  雪沛呆呆地坐着,连腿都不晃了。
  完全解不了,想不通。
  王大海又絮絮叨叨地讲了些,大致就是陛下的生平,说先皇子嗣不多,膝下的皇子也就那么一个,自小就予以厚望,而陛下也格外聪慧,教导他的夫子都赞不绝口。
  听起来很顺风顺水,那为什么如此多疑,整日里阴阳怪气呢?
  雪沛没问出口,他还震惊于七十多岁的胡太傅要被送去和亲,想象了下白胡子老头戴红盖头,他就没忍住,笑出了声。
  “那……小仙君接下来呢?”
  王大海一脸认真:“我母亲如今病情好多了,娘子也恢复大半,至于宫内值守的事,不需小仙君再费心,也不必担心会牵连我。”
  “无论小仙君要做什么,去哪儿,”王大海继续道,“只要您说一声,我定万死不辞,肝脑涂地!”
  他满腔感激。
  “还有,不管小仙君回不回来,这儿都永远有您的房间。”
  说着说着,王大海就有些鼻腔发酸,都开始揉眼睛了。
  “太好了,”雪沛笑吟吟的,“等冬天的时候,我回来吃腊肉!”
  王大海抽了下鼻子:“好!”
  他看出来了,小仙君虽然很喜欢麻奶奶胡同,但他更向往外面的山川河流,裹挟着细雨的夜风拂过,他都要仰着脸看好一会儿,满是憧憬和怀念。
  “我打算今晚入宫,给宝石找出来,”雪沛想了想,“你就编个由,跟大家说我死了……哎呀别误会,这样能省很多麻烦。”
  对于小精怪来说,装死,实在是一件很擅长,也很有用的事。
  雪沛心里都谋划好了。
  早上回来的时候见到飞蛾,对方也赞成自己的看法,觉得京城实在可怕,而昨夜萧安礼让自己磨了那么久的墨,一宿没睡,今夜肯定要早些歇下。
  所以,择日不如撞日!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金色的阳光洒在雪沛脸上,染得肌肤恍若透明:“我也去帮忙剥花生,然后……我就不回来了。”
  王大海张了张嘴。
  雪沛朝他挥手,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那就再见啦。”
  -
  细软,铃铛,还有王家娘子给他做的衣裳,雪沛都认真地叠好收拾起来,提前送了出去。
  飞蛾不敢陪他进宫,只说在京畿一处土地庙里等他。
  “不着急,我天明前赶到。”
  他走得有点慢。
  除了力气大,会一点点法术之外,雪沛没那么灵巧的,走路时间久了,还可能会不小心摔跤。
  所以他花钱雇了辆马车,只待从皇宫出来,就上车离开。
  雪沛喜欢享受。
  那就少走点路嘛。
  今夜阴冷,天地间笼着薄薄的雾,月亮都看不甚清,隐在浓重的乌云后面。
  一点微弱的光芒闪烁了下,又于朱红色的宫门前消失。
  雪沛飞得很慢。
  胆子小,怕被侍卫或者宫人发现,他很早就化作萤火虫,顺着墙根前行。
  事实上修炼成人后,没有特殊情况,是不应再化为原形的,很损修为,也容易受伤,毕竟他没那么聪明,灵智也是很晚才开的。
  雪沛给自己鼓劲,不要怕!
  等拿回了宝石,他就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太和殿门口是大片的汉白玉台阶,看起来凉薄极了,像是下了一夜的雪,泛着清冷的光。
  他飞啊飞,擦过红漆雕花的窗楹,又穿过开着花的玉兰,顺着浮雕兽纹的墙壁,最终停在了龙椅前方。
  雪沛的心砰砰直跳。
  红色的宝石,正发着耀眼的光。
  这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宝石,无论见过多少次,雪沛都会毫不吝啬地发出赞美。
  真好看!
  他这次长了记性,没敢像上次一样留下痕迹,于是小心翼翼地化为人形,伸手去取那颗宝石。
  屋外树影晃动,值守的禁卫军正在换班。
  雪沛屏住呼吸,他需要把宝石拿下来藏进衣襟,再化为萤火虫逃走,可不知道是手生还是紧张,死活抠不下来。
  正较劲呢,他的身影突然一顿。
  偌大的勤政殿内空无一人,静悄悄的,雪沛拧着眉头转过身子,目光穿过肃穆立着的铜鹤,看向南方。
  似乎有不对劲的味道。
  犹豫的时间只有片刻,雪沛化为原形,谨慎地顺着墙壁往外飞,贴在门缝处看了眼。
  像木料燃烧的味道。
  夜色中的禁卫军,戒备森严。
  却对空气中的味道毫无察觉。
  小精怪的嗅觉较为敏锐,雪沛几乎都能想象得到火焰逐渐扩大,在寂寥的夜里慢慢肆虐,席卷,嚣张地吞噬掉一切。
  并且这场火有蹊跷,不是单纯的木柴或者墙壁烤焦的味道,而是有很淡的硝烟……加了东西!
  雪沛一怔,毫不犹豫地飞了出去。
  -
  今日无需熏香。
  萧安礼的头痛好了许多,前半夜睡了两个多时辰,此时正坐在桌前批折子,一碗红豆莲子汤放在前方,还冒着热气。
  陛下喜静,尤其这种时候更不喜欢伺候,殿内空无一人,偶尔能听见朱批落笔的声音。
  萧安礼动作不疾不徐,似在等人。
  是时候了。
  “哗啦啦——”
  是珠帘被掀开的声音,萧安礼垂着眼眸:“来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冷笑道:“难为太后……”
  “要着火了!”
  萧安礼猛地抬头。
  雪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跑得气喘吁吁:“外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你是被架空了吗,我找不到人……又怕被禁卫军抓起来!”
  没有人能听到萤火虫的声音。
  他只有化为人形,提醒哪位值班的宫人去看一下,可一路上半个人影都瞧不到!
  更可恶的是,只能闻到硝烟味,却瞧不见着火的痕迹,到底在哪里?
  萧安礼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雪沛喘着气:“我说,我闻到了……”
  话音刚落,他发现萧安礼突然脸色一变,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四下看了眼。
  雪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一把拽过去,按住后脑勺往下压,摁进了书桌下面。
  他被塞进去,踉跄着跌坐在地。
  “唔……!”
  雪沛刚要往外探头,就听见椅子擦过地面的声音,紧接着,萧安礼坐了回去。
  狭小的书桌下方,雪沛呼吸一滞。
  他的脸颊离萧安礼的膝盖,不过咫尺。
  “陛、陛下……”
  一只大手按在头顶,给他往下压了压。
  语气很凶。
  “闭嘴。”


第14章 “喜欢的是宝石,还是朕……
  雪沛脸上一片死寂。
  他不敢乱动,后背是垂下的金色帷幔,两侧是冰冷的桌腿,而前方是萧安礼的膝盖。
  空间逼仄,只要稍微挪下身体,就会碰到对方。
  以及这个姿势……实在太奇怪了!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雪沛顾不上别的了,努力往旁边偏脑袋:“我真的闻见着火的……”
  那只铁钳似的手突然松开。
  “这么晚了,太后还过来?”
  雪沛不敢再出声,小心地蜷缩在桌子下面,抱着双腿发呆。
  拉倒吧。
  反正等会要是真的着火了,自己就化作原形飞走。
  他可是提醒过了的!
  钗环摇晃,淡淡的脂粉气传来,雪沛听见了个略微苍老的声音。
  “不用行礼了,坐下罢,你我之间不必拘着。”
  萧安礼颔首:“谢太后。”
  雪沛在桌子下面,视野受阻,看不见外面的场景,只觉得冷清清的,似乎没有宫人伺候,只有轻微的叹息声。
  “你何必跟胡太傅置气?”
  太后开门见山:“难道,还真的打算把这糟老头子送去北狄,凭白的叫人看笑话?”
  “怎么是笑话了,”萧安礼淡淡道,“胡太傅学富五车,这样的人才送出去,方能显得我朝诚意。”
  他语气平静,气定神闲,丝毫看不出在桌子下藏了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发呆。
  不想听。
  一个字也不想听。
  很好,两人现在都陷入了沉默,最好不欢而散赶紧结束,否则外面都要烧起来了!
  “礼儿……”
  即使雪沛见不到太后的神情,也能从这苍老的声音中听出她的疲惫:“你心里有气,这么多年了还没能放下。”
  萧安礼不置可否。
  “身为九五之尊,这天下都是你的,为何还如此睚眦必报,心胸一点儿也不大气呢?”
  雪沛腹诽,就是!
  “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该有所执念,”太后继续道,“你疑心病太重,又斤斤计较,不怕损了自己的福报吗?”
  萧安礼一哂:“儿臣福薄,自然比不得太后。”
  太后抬高音量:“礼儿!”
  雪沛也激动地一抬头,太好了,要吵起来了!
  “你登基以来,对读书人折腾的也够久了,没错,他们中有些人过于迂腐蠢笨,但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接下来,就是各种训斥萧安礼行事荒谬,罔顾人伦之言,可谓晓之以情动之以,还引经据典,文采飞扬。
  所以有些话,雪沛就没能听懂。
  他打了个无声的呵欠。
  要是给萧安礼的靴子脱掉,会是什么后果呢……
  如果这会儿手上有绳索就好了,给他的脚绑在椅子腿上,等站起来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摔个倒栽葱。
  雪沛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但一只手突然出现在面前。
  掌心摊开,上面静静地躺着颗松子糖。
  雪沛愣了下,此时太后还在侃侃而谈,而萧安礼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驳,只是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谁也不知道他何时找出这枚糖,悄悄把手塞进桌下,给雪沛吃。
  御赐之物,怎可不要呢?
  雪沛毫不客气地接过糖,放进自己嘴里,口腔里立刻泛起些许微甜。
  “罢了……”
  太后叹了口气:“该说的我也说过了,剩下的你好自为之。”
  萧安礼立刻站起来:“朕送太后回去……”
  “不必。”
  太后已经转过身,旁边伺候的嬷嬷恭敬地扶住她,一同离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连口茶都没有喝。
  屋内重新恢复安静。
  雪沛眨着眼睛,走了吗?
  就这样离开了,不再多说一会儿啦?
  萧安礼重新坐下,椅子往后拉了一点,垂眸看向桌下的雪沛。
  雪沛也正好往外探头,还含着糖,一边脸颊微微鼓起,嘴唇很红。
  “好吃吗?”
  “嗯!”
  雪沛给糖在嘴里换了个边:“陛下,那我是不是也能走……对了,我闻见有硝烟味儿!”
  “无妨,”萧安礼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朕想先知道的是,你为何半夜突然出现在宫中,怎么进来的?”
  “咔嚓。”
  雪沛把糖咬碎了。
  萧安礼笑意浅淡:“莫非,你是长翅膀飞进来的?”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从寝殿横梁上轻巧跳下,快步走到萧安礼身边,低声耳语。
  雪沛还在书桌底下坐着,看不甚清外面,就干巴巴地吞咽了下。
  咬碎的糖块边缘有些尖锐,太甜了,蛰得口腔里都有些疼。
  “陛下……”
  他犹犹豫豫地往前倾斜身体,右手按在冰凉的地面上:“我是不是可以……”
  “你去了勤政殿?”
  雪沛身形一顿。
  萧安礼的脸离自己很近,那双冰冷而美丽的眼珠里,没有丝毫的情绪和生气,刚才的人影已然消失,灯影瞳瞳,又重新剩下他们二人。
  雪沛吞咽了下,承认:“是。”
  “所为何事?”
  雪沛不习惯被这样直接的注视,尤其是这种受制于人的姿势,松子糖在口腔里融化得只剩丁点:“我、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说我是一只萤火虫,我要找回自己的宝石。
  被那审问的眼神刺痛,雪沛低下头,轻轻地:“你都忘啦?”
  “抬头,”萧安礼盯着他,“朕在问话。”
  雪沛抿着嘴。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为什么还要问。
  难道是不相信?
  他犹豫了下,这会儿要不要化为原形,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应该……不会被打死吧?
  正想着呢,下颌处一阵冰凉,被硬物顶住,雪沛心头一跳,被迫抬头——
  萧安礼随手从桌上抽了把折扇,一点点地把雪沛的脸抬起来:“还有,上次在勤政殿龙椅前遗留的泥土,是不是也是你带来的?”
  扇柄是用玉石所做,通体洁白,莹润无比。
  却触手冰凉。
  雪沛呼吸急促了些,猛地别过脸:“……不要这个!”
  他讨厌扇子!
  讨厌这能带来风,也同时会铺天盖地般扑过来的无情。
  萧安礼的动作凝滞,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反抗,而就在这瞬间,雪沛已经按着膝盖起身,要逃离这逼仄之地。
  他想都没想,直接用扇子给人挡回去——
  “别碰我!”
  雪沛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一把挥开那柄折扇,萧安礼没躲,静静地看着扇子被甩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放肆。”
  “唔……”
  他转过头,一把掐住雪沛的下巴,语速很慢:“朕让你出来了吗?”
  雪沛疼得差点冒眼泪,修长的脖颈被迫扬起,露出最脆弱的喉部。
  为什么——
  短短半月的功夫,他已经是第三次被萧安礼这样钳制。
  浴桶,鬼市,还有此时。
  虽说不至于要了性命,他能感觉到萧安礼控制着力气,可还是疼,再加上身份地位的天堑之别,对方简直如同碾压蚂蚁似的,轻而易举地压着他,如同凝视一只挣扎的鸟雀。
  “说,”萧安礼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去碰龙椅?”
  他心口闷得慌。
  不应该是这样的。
  完全没有预料到,今夜会再次见到雪沛,而对方竟执着地尝试,靠近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地方。
  除非,他的身份本来就不清白。
  只有这个由了。
  否则无法解释一个无父无母的少年,能有这般身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宫中,溜之大吉。
  “说啊,”萧安礼的拇指一点点下移,“你想在上面动什么手脚?”
  是巫蛊,苗疆异术,抑或是什么密药——
  “宝石……”
  雪沛呼吸不畅,胸口起伏:“我想要上面的那颗宝石……给我……”
  那是他的。
  好辛苦才得到,很不容易的。
  听到意外的答案,萧安礼的目光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下:“要宝石做什么?”
  “本、本来就是我的……”
  雪沛眼圈泛红,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死死地抓住萧安礼的手腕:“放开……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萧安礼眯了下眼睛:“喜欢那宝石?”
  “嗯,是我的!”
  雪沛大脑一片浑浊,他不懂怎么去吵架或者辩解,只会反反复复地说,那是我的,是我的宝石。
  压迫喉咙的力道终于消失。
  “朕问你最后一次,”萧安礼突然放开他,“你进宫,就是为了龙椅上的……宝石?”
  不是因为报恩,为了自己吗。
  骗子。
  还是哪里搞错了?
  雪沛咳嗽了一会儿,坚定地点了点头:“嗯……我喜欢宝石。”
  他不想欺骗萧安礼。
  “很好,”萧安礼冷冷地看着他:“今日,朕定要问个明白。”
  他扬起嘴角,依然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审视模样:“你心里真正喜欢的……”
  “是宝石,还是朕?”


第15章 生硬地憋出一句:“胡闹……
  短暂的沉默后。
  雪沛愣住:“……啊?”
  他还在地上坐着,满脸不解,嘴巴张成了个圆形。
  不对啊。
  我喜欢你干嘛,你又不会发光!
  面对雪沛的茫然,萧安礼闭了闭眼,心里明白大半。
  很好,水落石出。
  搞错了。
  丁佳还有户部那帮子饭桶,竟然搞出这么一场误会,说什么报恩,说什么心悦于己……萧安礼呼吸都重了几分,想起之前雪沛满脸认真的神色,夸自己长得好看,叫的声儿好听,难道,全部都是阴差阳错,误会一场吗?
  罢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小误会,他不在意。
  真的不在意。
  萧安礼反而笑了起来,并没有失落,毕竟这种“自作多情”在他的过往中出现过不少次,不算稀奇。
  譬如认为,太后对他是出于慈母心肠。
  他曾经……多么一厢情愿。
  可如今,只有被斥责的时候,才能听到太后对他多说几句话,仿若恩赐。
  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听过太后的声音了。
  “朕懂了,”萧安礼重新坐回椅子上,单手撑在额侧,“你是来偷宝石的,然后去鬼市卖掉。”
  和狐裘一样。
  雪沛从书桌下往外爬:“我没有偷……”
  冷冷的声音传来:“闭嘴。”
  雪沛抬头,看见萧安礼微阖双目,眉心中拧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似乎有些疲惫的模样:“朕不想听。”
  那你问什么呀!
  还一脸的不高兴。
  终于从逼仄狭小的空间里钻出来,雪沛活动了下自己的手腕:“那……能给我吗?”
  萧安礼轻笑一声:“给你。”
  “真的?”
  雪沛犹犹豫豫的:“可是,我试了,没有抠下来。”
  “镶嵌得比较严密,”萧安礼的声音有些懒,“朕派个匠人和你同去,就可以取下来了。”
  雪沛嘴里还泛着松子糖的甜味,睁大双眼,有些不敢置信。
  可萧安礼已经伸手,吩咐凑近的宦官,要其传唤工匠过来。
  那宦官也不知道之前在哪儿藏着,恭敬地行了个礼,就悄无声息地退下。
  一时间,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雪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陛下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还有就是,那奇异的硝烟味也没了动静,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出了错,过来折腾了萧安礼一场。
  “我只要一颗。”
  他朝萧安礼竖起一根手指,小声道:“别的,都留给你。”
  毕竟龙椅上的宝石,大部分都是他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点攒下来的,是他的。
  可雪沛不贪心。
  他觉得对方这会儿有些孤独。
  那就把别的宝石留给萧安礼吧,还有珍珠,玛瑙,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玉,多漂亮呀,在雪沛心中,每天可以坐在这么一把金碧辉煌的椅子上,会很开心。
  但萧安礼略微颔首,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看不甚清里面的情绪:“以后,别做这等事了。”
  小贼身手了得。
  不过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若是继续这样游走在偷窃的边缘,迟早被投入大牢,吃尽苦头。
  雪沛点点头:“好。”
  不会再做了,等拿到宝石,天明了就离开这里。
  萧安礼没再多问什么,随意地朝他挥了挥手:“去殿外候着吧,等会李福康带你。”
  说完,他就呼出一口长气,终于像一个真正彻夜不眠的人似的,露出些许疲惫的倦意。
  雪沛犹豫了下,一步步地往后退去,依言离开。
  珠帘掀开,发出清脆的响动。
  如碎玉声。
  很好听。
  撕扇,摔玉,拿着金锞子打水漂,这些声音都很悦耳。
  屋内陷入寂静,萧安礼又开始头痛,很久没燃过香了,他甚至想是时候给香炉再添几味药,看能否有那么丁点的用。
  这几日太学生们闹得厉害,不吃不喝,彻夜不归,如今天气渐暖,虽说尚未到熏五毒的时间,可也有些蚊蚋作乱,他吩咐过太医院那帮酒囊饭袋,在殿外放置些香料艾草驱虫,以免学生们太过受罪。
  但不知用了什么草药,燃起来居然有种硝烟味,萧安礼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没料到也有人和自己一样,还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可惜,可惜。
  “哗啦啦!”
  伴随珠帘再次响动,这次的声音里满是笑意,仿若山间清澈小溪,流水淙淙:“陛下!”
  “谢谢刚才的松子糖,很甜!”
  怎么回来了?
  萧安礼没抬眼皮:“多嘴。”
  可雪沛大笑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二三月的风被他带了进来,满是清冽的气味儿,鲜活又生机勃勃,驱散了沉闷和硝烟。
  萧安礼被这笑声惊到,不自觉地放下手,与此同时,雪沛远远地朝他扔来个什么,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
  是朵刚采下来的玉兰花。
  还没完全绽开,是雪白的骨朵儿,微凉的触感那般柔和,像水,像丝绸,像他那天握住的手腕——
  “送你的!”
  雪沛不害臊,笑得快活,眉梢眼角全带了往上飞的钩子似的,萧安礼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讶异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没开化的乡间野孩子。
  可雪沛不再看他。
  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快步跑开。
  萧安礼握住那朵玉兰,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顿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又憋出一句:“胡闹!”
  竟敢去摘殿前的花!
  玉兰散着淡淡的香。
  萧安礼喉结滚动,心道这人不仅要偷皇宫里的宝石,还是个“窃玉”的小贼,实在嚣张!
  而被不自觉揉碎的花瓣,则在指尖留下了香。
  和浅淡的涩意。
  -
  雪沛美滋滋的,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给荷包系好,揣进衣襟里,又拍了几下。
  工匠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李福康闭着眼睛,不知在喃喃自语什么,日光渐移,偌大的勤政殿内满是晨曦的明亮,雪沛快步跃下台阶,兴奋得脸颊都红扑扑的。
  “您快点走吧,”李福康擦了擦额前的汗,“别叫人看见了,也千万别往外说啊!”
  圣心难测,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就只得遵循。
  只是李福康实在不敢想,这事若是让百官知道,会有何等后果。
  那可是龙椅啊……
  象征着最至高无上的皇权,是天子御座,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取下上面的宝石,另送他人?
  李福康一路走,都颤颤巍巍的。
  不管了,为了陛下自当肝脑涂地,只要这位小公子不往外说,及时再挑别的宝石补上,他人也不一定知晓此事。
  东方微明,一群宽袍博带的太学生仍在抗议。
  自从下了那道荒唐旨意后,他们就坚决不走,要求陛下收回成命,而陛下也不赶人,淡漠地说由他们吧,饿死就好了。
  李福康没敢招摇,带着雪沛顺着后面的连廊经过,想着赶紧给人送出这是非之地。
  可吵闹声还是传来。
  “胡太傅若是被折辱了,我第一个撞死在那龙蟠柱上!”
  “读圣人书,学圣人言,你我不就是为了今日?”
  雪沛的脚步慢下了,扭脸看向李福康:“公公,这些人是谁呀?”
  李福康干巴巴地笑了下,为难道:“这些是……”
  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
  “罢了,老朽这条命死不足惜,只是实在不忍看陛下误入歧途……葬送我大齐江山啊!”
  一语言毕,又是一阵愤怒的哭号。
  夹杂着无数的“太傅”“万万不可”声中,一位年轻点的文官激动地站起,摔了笏板。
  “陛下这样做,不嫌丢人吗?”
  李福康步子一顿。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胡太傅呕心沥血这么多年,竟被如此侮辱,我咽不下这口气!当初若不是胡太傅,我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坳坳里呢!”
  顿时群情激昂。
  “就是,胡太傅是文坛领袖!”
  “再造恩师!”
  “幸得拜入胡太傅门下,我辈三生有幸,在祖上修来的福气……”
  坐在众人最前方的老人叹了口气,缓缓地捋了一把胡子,摇头道:“罢了,陛下到底年轻,只是书可以再读,若是心思不纯可就……”
  “老爷爷?”
  一道清脆的声音出现,很陌生,在乱糟糟背景里格外突兀。
  胡太傅动作停下,眯起眼睛看过去。
  一个脸生的漂亮少年蹲在面前,皮肤白皙,眼角有些钝,就显得眼睛很圆,眸光明润。
  他笑吟吟地开口:“和亲的话,那肯定要把人送去敌国,送谁好呢?似乎大家都不乐意。”
  “人又没有高低贵贱,既然如此轻信他国的要求,觉得小小的和亲能换来边境平和,那为何不以身作则,为何轮到自己,才叫痛呢?说心思不纯的话,我看,为了私利而罔顾国事的人,才是最丢人的。”
  人群静了刹那。
  远远的,李福康慌慌张张跑来,满头大汗。
  亲娘啊,他一个没留神,怎么让人跑了出去?
  长翅膀了吗,蹿这样快!
  反应过来后,那个年轻人立刻开口:“放屁,你懂什么?仅仅是和亲而已,能换数十年的休战……再说了,陛下这就是故意折辱胡太傅!”
  雪沛赞许地点头:“对啊,所以大家不是都明白吗?”
  殿前的玉兰树被风吹动,枝桠微晃。
  “对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认真地看向面前脸色铁青的老人。
  “那个德高望重两袖清风,满腹经纶,为百姓呕心沥血的胡太傅,在哪儿来着呀?”


第16章 小贼,你这是想谋财害命……
  还是那个年轻人率先反应过来,站起来,指着雪沛破口大骂。
  “你什么意思?血口喷人!”
  雪沛愣住:“我怎么了?”
  不都说胡太傅高风亮节,满腹经纶吗,他问一句而已,干嘛这样大的火气。
  可白胡子老头似乎很生气的样子:“黄口小儿,也配在我面前撒野?”
  雪沛“哦”了一声,笃定地点点头:“明白了,你说话这么阴阳怪气,你肯定不是胡太傅。”
  说完,他就完全不会后面的哗然,转身朝外走去。
  “好了,”
  雪沛笑意盈盈:“还请公公带路。”
  李福康张了张嘴,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好,公子请随我来。”
  玉兰花开得正好,他走在前面引路,穿过春风淡淡的清香,抄手连廊上攀着紫藤,此时还未到开花的时节,雪沛伸手拨起垂下的枝条:“公公,你在笑什么呀?”
  李福康欠着身子:“奴婢高兴。”
  他恭敬地站在原地,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雪沛,对方身上揣着刚从龙椅上取下的宝石,那物件世所罕见,价值连城,陛下竟这般轻易赏赐了去。
  可也未安排人看守陪同。
  李福康叹了口气。
  朱红色的大门尽显巍峨庄严,雪沛踏进市井人间,背后是沉默肃穆的皇宫,前方是贩夫走卒的热闹叫卖,他突然心有所感,转身,回头看了一眼。
  李福康手持拂尘,矮胖的身影佝偻在绛色衣袍内,像是蒙上了几十年的灰烬,冲他微笑。
  “公子,路上小心。”
  -
  天色大明。
  飞蛾早已在土地庙等着了,见着雪沛的身影就扇翅膀:“你怎么才来呀?”
  “看!”
  雪沛来不及解释,远远地伸手给对方:“我的宝石!”
  他怕萧安礼万一突然反悔,所以跑得急,这会儿额上都带着点薄汗,幸得春风日暖,只用稍微解开下衣襟,就能散开着一腔的热气。
  一颗红艳艳的宝石,静静地躺在掌心里。
  飞蛾落在上面,“哇”了一声。
  雪沛的眼睛很亮:“好看吧?”
  “还是火焰更好看。”
  “光好看!”
  “火!”
  雪沛笑着给宝石收起来:“你也不怕烫着。”
  飞蛾重新落在他肩膀上,阖起翅膀:“不怕……接下来要去哪儿?”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他们这种开了灵智的小精怪,自然迫不及待地要远离此处,好好修炼。
  “去鹤鸣山,”雪沛想了想,“然后到了秋天就去蓬莱仙岛……”
  路边秧苗青青,田垄上还有白翅蝴蝶蹁跹,偶尔有长尾的鸟雀掠过苍穹,发出清脆婉转的莺啼。
  不懂世间情爱的小萤火虫走得慢了些,怕摔倒,真奇怪,他耳朵里总萦绕着出宫前,那位宦官对自己的话,笑着说公子,路上小心。
  随即,沉重的宫门缓缓关闭。
  大概是红墙太高了,雪沛踮起脚尖都够不到,所以挡住了里面的肃穆威严,也藏起了春色满园。
  明明……有很漂亮的桃花和玉兰。
  肩膀上的飞蛾已经睡着,他站在秀丽的山峦上,回头去看。
  雪沛觉得,那遥远的皇宫禁地,好像一方小小的手帕啊。
  而勉强能辨出的御花园一角,还有繁复的亭台楼阁,则仿佛是用金线绣在上面似的,华丽精美,却动弹不得。
  风吹起额前的发,雪沛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随即转身,走向苍翠山川。
  一片落叶打着旋落下,擦过他的睫毛,又在瞬间被风裹起来,卷上飞檐黛瓦。
  绿柳低垂,孩童们换了轻薄的衣衫,扯着风筝线跑过河堤,有调皮的拿了长杆,说要去勾枇杷吃,可三月的天,枇杷还没黄呢,摇了许久,倒是晃落下纷纷扬扬的洁白。
  寒风呼啸。
  萧安礼拂过弓上的雪花,触手生凉。
  “陛、陛下,”李福康在旁边跟得费劲,说话时呼出大团的白气,“冬天冷,您把这大氅给带……”
  话没说完,就见到萧安礼紧握缰绳,发出一声唿哨。
  赤红色的骏马扬蹄嘶鸣,随即奔驰起来,雪还在下,鬃毛如同烈火一般,而萧安礼则娴熟地搭弓,目光锋利——
  一枚箭矢流星般地穿过大雪。
  林间响起倒地的动静,惊起一群鸟雀。
  “中了!”
  后面的武将眼尖,惊喜地叫着:“陛下好箭法,我们都有鹿肉吃了!”
  萧安礼身姿挺拔,一身利落的劲装打扮,冬日肃杀,后方几个扎好的帐篷被风刮得颤抖,而纵马的将士们则兴奋地停下,发出呼声。
  他还握着弓:“赏。”
  又是一阵山呼万岁。
  今日大雪,按说不该带领众人入场围猎,只是边疆作战打了胜仗,将士凯旋,萧安礼也许久没有拿弓射箭,实在有些手痒,前几日就说过了,要请诸位吃鹿肉,喝烈酒。
  虽说雪大,但跑马时不感寒冷,只觉爽快。
  已有侍卫把那牝鹿抬了出来,骏马踱着步子,打了个响鼻,雪势渐渐大了,给鬃毛都染上了一层风霜。
  “回去罢,”萧安礼扯住缰绳,吩咐道,“让将士们都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丁佳跟他最近,眼睛滴溜溜乱转:“主子不冷么?”
  “朕再跑会儿。”
  萧安礼难得微笑起来:“实在痛快。”
  丁佳跟在后面:“主子!”
  可他到底没能跟上,此处不比屋内,可以趁着夜色飞檐走瓦,今年冬天格外冷,肃杀的寒风席卷江山万里,从九重宫阙到乡野林间,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英姿飒爽的陛下纵马驰骋,而天地则像静止一般,唯有一两团毛绒似的鸟雀,扑簌簌地落上堆满雪的松枝。
  “哗啦——”
  树影摇晃。
  萧安礼扯住缰绳。
  他若有所思地转了下拇指上的玉韘,沉下目光。
  先帝以文治武功著称,对于幼子也格外严厉,自打开蒙读书,萧安礼就同时拿起了刀剑,对这处猎场再熟悉不过,前面是接连山脉的林间,有着不少的野兔走兽,按说,是闹不出刚才那样的动静,莫非是熊?
  他抽出一枚箭矢,冷冷地盯着前方。
  不错,今日还有加餐。
  “咻!”
  灌木丛发出明显的动静,却无重物倒地的声音。
  萧安礼没让跟着,但也知道丁佳等人很快就能赶到,他翻身下马,抽出腰间的匕首。
  很好,要抓紧时间。
  他嘴角微扬,眼珠被雪衬得仿若冰晶。
  天空乌云翻滚,阴沉可怖,夹杂着枯草的雪地被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萧安礼一脚踹开碍事的灌木:“出来!”
  而就在这个电光火石的瞬间,他骤然转身,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刺向后方——
  “唔……!”
  雪沛堪堪躲过,可肩膀处的衣料已经被划破,满是狼狈。
  没办法,在树上躲的时间太久,浑身都要僵了。
  他头发和睫毛上都是雪,脸颊冻得通红,哆嗦得话都说不出口。
  萧安礼一怔。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丢掉了手中的匕首:“你……怎么是你?”
  刚才的动作太大,雪沛晕头转向 ,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在踩断一根横生的枝桠时,膝盖一软,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萧安礼目光微滞。
  仿佛命运的喟叹,曾经是落英缤纷的桃花,如今则是天地间雪白苍茫,寒风呼啸,耷拉着尾巴的狐狸钻进洞穴,不敢再看外面的热闹。
  这次,有倒地的声音了。
  萧安礼仰面躺在地上,紧紧地抿着嘴,而雪沛则大脑一片空白,双手还按在对方的胸前。
  片刻后,萧安礼眸光低垂,落在雪沛的手上:“放开。”
  “没有!”
  雪沛耳朵都红了:“不管这次还是之前,我、我没有轻薄陛下的意思!”
  萧安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雪沛吞咽了下,早知道,就不该为了馋那口腊肉回来,也不应听信飞蛾的话来猎场挖冬笋,怎么偏偏撞上这个人了呢,还护着了他,自己摔倒在地。
  他不管不顾地抓住萧安礼的手,急切道:“陛下,你相信我……”
  “放开,没听明白吗!”
  萧安礼语气很冷:“怎么,宝石不够,还想趁机把这玉韘拿走?”
  雪沛愣住:“我没有呀。”
  他这才发现,对方拇指上带了个碧汪汪的戒指,正好硌在自己掌心。
  “让朕在这里躺多久,被冻死吗?”
  完啦。
  雪沛绝望地想,许久不见,陛下怎么还和记忆里一般尖酸刻薄,说话阴阳怪气。
  只是目光灼灼,死死地盯住自己的脸,又突然放轻了声音,像是有些无奈。
  “小贼,你这是想……谋财害命?”


第17章 “朕给你立了个坟。”……
  这话说的。
  雪沛不想谋财害命。
  他连忙从萧安礼的身上爬起来,退后,杵那不吭声了。
  萧安礼支起身子坐起来,单手撑在地上:“伤着没?”
  雪沛这会老实了,问啥答啥:“没。”
  “为什么回来,是想干什么?”
  “那个,家里腊肉做好了,所以回来尝尝。”
  “为何出现在林场?”
  “挖冬笋……”
  说话间,一大捧雪从他脑袋上掉下来,萧安礼拿眼睛看了会儿,目光落在雪沛通红的脸颊上,这人穿得倒是厚,给自己裹成了个球,脖子上还系着手织的风领,给小巧的下巴颏都藏进去了,就露出双乌润的圆眼睛。
  很紧张的样子。
  萧安礼又看了几眼,才冷笑道:“知道了。”
  说完,纷乱的马蹄声就从远处传来,雪沛小心翼翼的:“陛下,那我就先……”
  “今晚烤鹿肉,”萧安礼已经站了起来,随意拍打了下膝上的雪,“还有西域进贡的葡萄酒,色泽红润,芳香怡人。”
  他一边说,一边迎着雪往外走:“待到傍晚时分,这雪差不多就停了,在营边燃点篝火,想烤什么就烤什么,再烫点酒……”
  为首的将士已经翻身下马,跪在地上行礼。
  萧安礼背对着雪沛,只稍微偏了下头:“不想试试?”
  想!
  雪沛非常想!
  可是,他经历了这大半年的修炼,已经变得聪慧许多,起码知道人间有句俗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了,”雪沛吞咽了下,“谢陛下赏赐,但是我……”
  “哦?”
  萧安礼整个人都转过来,背后是银装素裹的猎场,无数的将士身着铠甲,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
  “那由不得你了,”他微微一哂,“天子御赐之物,岂能推辞?”
  果然!
  雪沛一直到被押上马车,都绝望得不想睁开眼睛,他就怕遇见萧安礼,所以这么久都没有回到京城,只是想着寒冬腊月的,宫里要忙的事太多,而腊肉……
  都怪王大海,描述得太美味了。
  以及飞蛾的撺掇,说若是用冬笋配着炒,是无与伦比的人间佳肴。
  于是雪沛就给自己裹得严实,吭哧吭哧地来挖冬笋。
  怎么又落到陛下手里了呢……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公子,”李福康递来一个暖手炉,“拿着这个,热乎。”
  已经到了屋檐下,雪沛跺了跺脚,才掀开帷幔走进去:“谢公公。”
  猎场西边是用来歇脚的行宫,屋内燃着炭火,猩红色的火星子不住地往外跳,暖和得如同春日一般。
  雪沛已经换了衣裳,没敢去前面的椅子那坐,萧安礼只说让他跟上,又不说所为何事,所以他揣着暖手炉,坐在门口的矮凳上,盯着炭火发呆。
  周围静悄悄的,偶尔有宦官低着头进来,恭敬地在旁边放下吃食,就匆匆离开。
  有橘子,茯苓糕,荷花酥,还有热乎乎的牛乳茶。
  雪沛刚开始还没好意思吃。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他已经无聊到把所有点心都尝了一遍,位置也渐渐移动,最终停在炭火边,拿火钳子拨着玩。
  萧安礼应该还在外面打猎,真是的,也不嫌冷。
  不带他一起玩,走又不让走,雪沛托着脑袋打呵欠,脸颊被烤得很热,剩下的几枚橘子,也都被他丢在炭火里烤了。
  “呼呼——”
  帷幔被掀开,萧安礼裹挟着一身寒风进来,火星子骤然一闪,又骤然消失,屋内重新陷入安静。
  他没带随从,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来,伸手,在火炉上搓了搓,披着的大氅还染着雪霜,满是肃杀。
  雪沛默默地往旁边缩了缩。
  “吃这么多,”萧安礼没抬眼,“不给自己留点肚子?”
  说完,他就朝雪沛伸手:“给我。”
  雪沛继续地往旁边退:“什么?”
  萧安礼没说话,眼睛盯着他的怀里。
  “哦,橘子!”
  刚才烤好的橘子都被他包了起来,雪沛连忙掏出一个:“陛下……”
  萧安礼没接,阴沉沉地看着他。
  顿了会儿,雪沛反应过来,低头,亲手剥了颗橘子,重新递过去。
  烤好已经有一会儿了,现在不再烫手,发出淡淡的清香。
  萧安礼这才接过。
  柔软的橘瓣似乎终于驱散了寒意,陛下身上的冷冽没了,说话也不再阴阳怪气:“外头风大,今日怕是吃不上烤鹿肉了。”
  雪沛连忙点头:“没关系,我已经饱了。”
  “那正好,”萧安礼语气平静,“你陪朕去个地方。”
  “陛下我能……”
  “不能。”
  -
  萧安礼不喜欢冬天。
  他幼年体弱,先帝担心这个独子骄纵,腊月里也不许偷懒,要勤学苦练。
  只要拿起了刀,就只能穿单衣,就为了磨他的性子。
  萧安礼记得当时自己很矮,还不如父皇的弓高,他一直在咳嗽,眼睛被汗水蛰得睁不开,先帝蹲在他身边,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小手,叹了口气。
  “继续!”
  他真的很累了。
  刀剑举不起来,弓箭射歪了,喉咙里满是泛甜的血腥味儿,先帝那会身体已经很差了,出入都得坐软轿,可此时坚持不肯旁人搀扶,冲他怒吼。
  “我萧家没有这样的废物!”
  稚嫩的脸颊被风吹裂了,吹出了口子,冰雪顺着缝隙滑落,砸在小小的胸膛上,又一点点地溢出满腔的酸软。
  他从来不是娇养出来的金枝玉叶。
  先帝在的时候,时常会摸一摸他的手,最后缠绵病榻之际,还沙哑着嗓子唤他的名字,说过来。
  萧安礼沉默地立在旁边,把手递了过去。
  先帝摸着他指腹的茧和伤疤,扯着嘴角,笑了笑。
  可萧安礼没有说话。
  “呼——呼——”
  冬日天黑得早,呼啸的北风把大地卷得白茫茫一片,雪已经停了,夜色变得明净,月亮斜斜地挂在枝头,透过松枝往山上看。
  如今的萧安礼不再怕冷,负手而立。
  虽说是山脚下,但寒风还是吹得骨头都疼,雪沛的手缩在袖子里,后悔没有把那个暖手炉带上,真奇怪,萧安礼不冷么,大晚上的带自己来这里干嘛,周围荒凉得很,连只黄鼠狼的影都瞧不到。
  萧安礼淡淡的:“知道这是哪里吗?”
  雪沛摇头:“不知……”
  “去看看,”萧安礼继续,“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
  雪沛这才上前几步,此处人烟稀少,雪落得厚实,一踩就是个深深的脚印,不远处的禁军沉默地牵着骏马,而山顶则有隐隐狼嚎。
  他定睛看去。
  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堆。
  前面竖了块牌子,歪歪斜斜地刻了几个字,雪沛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样的反应,萧安礼有些意外。
  天已经黑透了,他不打算在此地多待,于是冷笑道:“朕给你立了个坟。”
  话音落下,雪沛才醒悟过来似的,猛地回头:“啊?”
  “上面刻了你的名字,”萧安礼拧着眉头,“没看到?”
  看到字了。
  正在思考如何蒙混过关。
  雪沛呆呆地看着对方,大脑一片空白。
  问题是,身为山野林间的小精怪,他从没读过书。
  ……所以,雪沛不认字啊!


第18章 陛下,你是想亲我的嘴吗……
  雪沛没进过学堂。
  自有灵智起,他的本能就是去往灵气充沛的地方,提升修为。
  说是修炼,其实也不过是打坐通脉。
  更何况如今天地间灵气太过稀薄,雪沛不指望自己能有多少法力,他不过是一只小萤火虫罢了,没有什么得道成仙的奢望,就希望能游山玩水,不辜负这烟火人间。
  一时间,就玩得那么开心了点。
  忽略了读书的问题。
  ……也没什么机会呀!
  他蹲在土堆面前,呆滞地看着上面的木牌,看着有点斑驳了,歪歪斜斜刻着几个大字,雪沛伸手摸了下,有点凉,就赶紧缩回来,扭头看萧安礼:“我的?”
  萧安礼冷笑:“你的。”
  雪沛干巴巴地笑了下,重新端详那个木牌,按说他虽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大致是可以判断出来的,可这上面的字迹太潦草了,如同小儿涂鸦,怪不得他认不出。
  “朕生辰那日,”萧安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办了不少热闹新鲜的玩意,想着有些你该喜欢,便叫人去唤你,想着赐你一壶酒喝。”
  雪沛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结果找到了那个叫王大海的侍卫,他告诉朕,你死了。”
  雪沛尴尬得想钻进土里。
  这的确是一开始他对王大海交代过的,说若是有人找自己,就说他死了,也能少点麻烦事。
  萧安礼垂着睫毛,继续道:“朕问他你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一口咬定你已经离世,但说不清楚埋在哪里……”
  那天是他的生辰。
  萧安礼记得很清楚,殿内仙乐飘飘花团锦簇,他如坠冰窟,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淳朴的汉子,对方跪在地上,一问三不知,只是反复地讲,老家来的雪沛,死去了。
  那个歪歪斜斜地撞进他怀里,颈间有着淡淡花香,皮肤很白,有些贪财,但笑起来很好看的小侍卫,没了。
  很难得的,萧安礼多喝了几杯。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堵个什么劲儿,就是难受,憋得胸闷烦躁,李福康过来劝自己,说陛下吃醉酒了,早些歇息,他红着眼看王大海,问墓在哪儿?
  王大海摇头,说没有。
  后来,萧安礼亲自带人去了王家,他不信连个物件都没能留下,最起码,也该立个衣冠冢,否则孤魂野鬼的,黄泉路上走一遭,连点纸钱儿都收不到。
  当时萧安礼站在院里,看栽种的那几棵桃花,已经快败了,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几个圆头圆脑的孩子躲在屋后,咬着手指头看他,萧安礼很和颜悦色的,问他们,那个长得很漂亮的雪沛,还会回来吗?
  孩子们也摇头,说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报过恩,要回天上啦!
  王大海夫妇捧着个老虎枕跪后面,吓得抖如筛糠,萧安礼慢慢地转回身,声音很轻。
  “报恩是什么意思?”
  雪沛……究竟是给谁报恩?
  直到后来,萧安礼没有发怒,也不觉得自己遭受什么愚弄,他只是押着王大海来到山脚下,逼着给雪沛立了个衣冠冢。
  那个被用过的老虎枕放进坑底,浅浅的,没多久就被土壤覆盖,萧安礼给对方扔了把匕首,说刻上名字。
  “每个字,他都少了一划。”
  夜深风大,萧安礼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有些飘忽的感觉:“那个姓王的侍卫,不肯把你的名字完整写出来。”
  为了避讳,偷偷摸摸的。
  “跟朕玩心眼子,”他立在雪沛旁前,伸手撩起对方的发尾,随意地捻了捻,“你说,天底下有这样的道么?”
  雪沛没敢抬头。
  坏了,陛下是真的生气了,都开始揪他头发了。
  “朕当然不信你死了,”萧安礼似乎玩上了瘾,“怎么样,有什么要跟朕说的吗?”
  墨色发丝缠在食指上,触感有些凉,夜色深重,藏起了萧安礼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漫不经心的动作,很愉悦的模样。
  “对不起。”
  雪沛老老实实地道歉:“我错了。”
  萧安微笑:“错哪儿了?”
  错在今天不该去挖冬笋!
  但这话雪沛不敢说,他低着头嗫嚅:“我没有死。”
  萧安礼“嗯”了一声:“朕看出来了。”
  说完后,两人都不讲话了。
  雪沛不认字,不知道那木牌上刻了什么,陛下说是少了笔画的自己名字,他就认真看了会儿,倒真看出来个大概的轮廓。
  北风吹得树梢都猎猎作响,雪沛打了个喷嚏,太冷了,他想回去,所以就犹犹豫豫地从衣襟里掏出来个东西,递给萧安礼:“陛下,这个给你。”
  萧安礼垂眸:“什么?”
  “松子糖,”雪沛解释道,“当初你给过我的,味道很好吃,我就记住了。”
  但奇怪的是,在外面买来的松子糖,无论是所谓的百年老店,还是街头小摊,都没有曾经那颗的味道甜。
  不愧是宫中的吃食呀。
  萧安礼这才松手,接过那颗糖,没吃,握在掌心里。
  雪沛小心翼翼的:“陛下,原谅我了?”
  他感觉对方从见面开始,就一直挂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似乎恨不得给自己生吞活剥了,奇怪,他也不是故意欺君罔上的,雪沛不想谋财害命,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宝石而已。
  萧安礼没他。
  雪沛悄悄地往旁边挪了下:“那个,王大海以为我死的事是一场误会,既然已经真相大白,陛下,我能不能……”
  “能,”萧安礼和煦地看着他,“朕派人送你回去。”
  雪沛这才松了一口气,跟着站起来,决定等见到王大海的时候,一定好好问问对方,怎么不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自己呢,然后这次离开,就不必撒谎说他死了。
  不如说回老家娶妻生子吧?
  雪沛一直到上马车,都在思考这件事。
  繁华的京城和山野相比,实在太不好玩了,以后也不来了。
  车厢内构造精巧,避风效果很好,暖和得如同春日,雪沛刚坐稳,就感觉马车突兀地停下,随即帘子掀开,萧安礼大摇大摆地踏了进来。
  李福康笑呵呵的,在外面给帘子放下了。
  雪沛往旁边挪了挪:“陛下也要坐这里吗?”
  “谁要跟你挤?”
  萧安礼很嫌弃的样子,直接坐在了对面的位置上,随即闭目养神,淡淡的:“这儿清净。”
  奇怪,外面也不吵啊。
  雪沛叹了口气,觉得萧安礼怎么又开始不高兴了,趁人家阖着眼睛,他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陛下的脸。
  和初春的时候别无二致,一样的英挺俊美。
  雪沛的审美很直白,就喜欢漂亮的,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都是外表大于实用性,按讲,萧安礼的相貌属于他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所以雪沛很没出息的,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对方拽自己头发。
  算了吧,可能陛下小孩儿心性,有些手欠。
  他心软,不和对方计较。
  这里离猎场倒是不远,只是道路难走,雪天路滑,颠簸得雪沛有些犯困,若是车厢内只有他就好了,舒舒服服地躺下眯一会,睁眼就回到了麻奶奶胡同,可陛下在自己对面坐着,雪沛实在不敢睡,只得强打精神。
  同时,继续后悔为什么听飞蛾的话,自己来这里挖冬笋。
  早知道就去集市上买了……
  “吱呀——”
  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即就是一声尖锐的呼号。
  “报!”
  萧安礼纹丝不动:“讲。”
  “回禀陛下,”烈马嘶鸣声中,外面音量很高,“前方道路有一处坍塌,无法经过!”
  雪沛:“啊?”
  他连忙掀开轿帘往外看,夜色深处,苍茫的群山静默地伫立,此时刚过猎场,离回宫也就剩下半个多时辰的功夫。
  萧安礼平静道:“多久能好?”
  “碎石滚落,预计需要两日左右,烦请陛下在行宫稍作休整,卑职这就着人去办!”
  “知道,退下吧。”
  萧安礼不怎么意外的样子,抬眸看向雪沛:“冬天风大,山顶石头滚下来,拦住去处了。”
  雪沛很担忧:“那怎么办?”
  “算不得什么大事,”萧安礼重新闭上眼睛,“这两日就住在行宫,等放晴了再说。”
  等等。
  雪沛指着自己:“那我呢?”
  “你飞檐走壁,神出鬼没,”萧安礼冷笑,“区区一点碎石还拦得住你?”
  这倒是。
  雪沛若是化作原形,是不怕风寒的,最多飞得慢一点,若是山体继续崩塌,躲在石头的缝隙里就好。
  “那我就先走了,”他朝萧安礼笑出一颗小虎牙,“陛下,有机会的话请你吃冬笋。”
  说完,雪沛伸手掀开轿帘,抬腿就要离开。
  被风刮了一脸冰霜的瞬间,一只手握住臂弯,强硬给他扯了回来。
  厚重的轿帘重新落下。
  雪沛被拽得摔在萧安礼身上,茫然极了,撑起身体回头看去:“怎么了?”
  “蠢货,”
  萧安礼表情有些怒意:“外面冰天雪地全是乱石,你还想飞过去不成?”
  雪沛点头:“对啊。”
  不然呢?
  他这会儿整个人都伏在萧安礼腿上,手腕又被扣着,别扭而不自在:“陛下,你先……”
  话没说完,雪沛就怔住了。
  可能是错觉,他感到萧安礼眼神灼热得厉害,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复杂,车辆已经掉转过头,继续颠簸在道路上,而两人的距离太过接近,那道总是冰冷而阴沉的视线像是被火烫着,缓缓下移。
  落在自己的唇上。
  他听得清,萧安礼的呼吸变重了。
  雪沛不傻,思索了下,想到了一个有些吓人的可能性。
  他迟疑地开口:“陛下,你是想亲我的嘴吗?”


第19章 “可恶得很。”
  雪沛觉得自己没错。
  萧安礼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嘴巴看,总不会是因为他嘴里有糖!
  若是王大海家的小孩就算了,萧安礼可是皇帝,能馋他嘴里的吃食吗?所以萧安礼馋的,肯定就是他的嘴。
  不应该啊。
  可是这话问出去后,萧安礼没有反应。
  雪沛一骨碌从人身上翻起来,瞪着俩眼睛,又问了一遍:“陛下,你真的想亲我的嘴啊?”
  萧安礼终于有动作了,反问道:“让亲吗?”
  按说……也不是不行。
  雪沛上下打量着萧安礼,长得好看,个子高,力气也很大,可是陛下好凶,说话阴阳怪气的,还不会发光。
  他不想和这样的人亲嘴。
  雪沛摇摇头,警惕地看过去:“不让。”
  今年雪沛长了不少心眼,明白世间有些满脑子腌臜的坏胚,会欺负人,还会讲一些难听的话,他已经能听懂了,也会不客气地骂回去。
  虽然飞蛾还是笑他,说怎么反反复复的,就只会骂那一句。
  所以这会儿雪沛有点紧张,盘算着要是萧安礼真的过来亲他,那他也要骂陛下不要脸了。
  车厢内颠簸的幅度慢了些,应该是快要回到猎场行宫。
  萧安礼定定地看着他,脸色木然。
  雪沛忐忑道:“陛下?”
  “过来,”
  穿着单薄的天子冲人招了招手:“来……朕这里。”
  可能是白天下雪的时间太长了,雪沛觉得,萧安礼似乎也滚了一身冷冽的味儿,说不出来,他不太会形容,就觉得像是冬天的厚重松针,摸着凉,还有些扎手。
  才不去。
  但是萧安礼已经冲他倾过来,不由分说地伸手——
  雪沛躲避不及。
  下一刻,他被捧住两边的脸颊,在短暂的凝视后,被使劲儿揉搓了好几下,鼻子嘴巴都皱起来了。
  萧安礼的手又大又凉,一巴掌可以盖住雪沛整张脸,他身体也跟着晃起来,迷茫地想,原来陛下不是想亲他,只是想用自己来暖手?
  早说呀!
  他略微侧了下头,疑惑道:“唔?”
  萧安礼胸口起伏。
  ……是热的。
  柔软的,会笑的,眼睛亮晶晶的雪沛。
  活着的雪沛。
  他当然不信这招摇撞骗的小侍卫死了,只当自己被诈,自然,不过是萍水相逢几次的人罢了,没什么继续去想的必要,只是和相国寺的大和尚弈棋时,对方无意间的一句话,让萧安礼突然震怒,拂袖而去。
  “大概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仅仅是这一句而已。
  时间有点久了,雪沛往后挣了下,没挣开。
  萧安礼没什么表情:“别动。”
  说完,又狠狠地搓了好几下,才松了一口气放手,立刻往旁边退了八丈远,很嫌弃的样子。
  雪沛揉着自己的脸:“我还以为你是想亲我呢,原来只是摸我呀?”
  “怎么,”萧安礼冷冷地斜睨着他,“摸就让了,你还让谁摸过?”
  那倒没有,雪沛还没见过会发光的人,所以没有求偶的心情。
  他往后躲了躲,觉得陛下这会儿心情依然不好,算了,自己少招惹为妙。
  过了会儿,萧安礼低低道:“可恶。”
  雪沛偏头看去:“陛下,你在骂谁?”
  萧安礼阖着眼睛,没有搭他。
  又过了会儿。
  “实在混账。”
  “啊?”
  “可恶得很。”
  “……”
  一直到马车停下,萧安礼头也不回地离开,雪沛才低头耷脑地跟着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忧愁,也不知道谁惹陛下生气,骂了一路,害得自己都不敢接话。
  两位陌生的宦官熟练地引路,带着雪沛进了偏殿的房间,屋里已经烧得热乎乎的,桌上还放了几碟的吃食,连水都倒好了,雪沛掀开一看,大概是怕晚上了茶水太酽,喝了容易睡不着,所以泡的是切开的金丝红枣,尝一口,甜丝丝的。
  雪沛坐那,把东西都尝了一遍。
  似乎……是要比冬笋美味。
  -
  第二天一早,雪沛是被花香叫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昨晚的宦官已经在旁边候着了,殷勤上前:“公子醒了?”
  雪沛不太适应被这样叫,但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外面:“什么东西这样香?”
  “您看看就知道了。”
  换完衣服洗漱的时候,对方还在旁边笑道:“公子不必担忧家里,陛下已经派人连夜赶回,把情况交代过了。”
  雪沛“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只是不免疑惑,这乱石堵路的情况,究竟需要在外面住多久呢?
  屋内暖融融的,那股清香一直萦绕着,惹得雪沛想了好一会,萤火虫本来就是以花蜜为食,喜欢甜的,所以这会儿迫不及待地就想出去看。
  他从没闻过这么好闻的花儿!
  等全部收拾好,雪沛小跑着过去推开门,皑皑白雪映入眼帘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
  庭院内,是几株开得正好的腊梅。
  天冷,雪还没化,漫天的洁白中,腊梅的绽放太漂亮了,雪沛扭脸问:“我昨晚经过的时候,这里没花呀!”
  “清早的时候,陛下吩咐种的,”对方笑盈盈的,“说是公子瞧见了,一定喜欢。”
  雪沛的心跳得快了点,这话没错,他喜欢极了。
  他飞快地跑下台阶,虬曲的树枝上还有残雪,嫩黄的花瓣已经完全绽开,清香浮动,沁人心间。
  “好看!”
  雪沛看了又看,回头笑了起来:“怎么看都好看!”
  他太高兴了,吃完早饭又坐在屋檐下,捧着脸欣赏腊梅,旁边是烤着的碳盆,怀里是暖手的手炉,雪沛这大半年的时间,去过许多的地方,可从未见过如此美,这样香的腊梅。
  可能也是因为,梅花都是冬天才开,而在雪沛的记忆里,他很少见过冬天。
  直到天色渐暗,萧安礼才姗姗而来。
  他先是看见雪沛,正抱着手炉啃梨子,屋檐下摆了一整排捏出来的小雪人,高矮胖瘦各个不同,看着就手艺平平,实在丑。
  “陛下?”
  走近了,对方才发现自己,笑呵呵地站起来:“腊梅真好看!”
  当然,这可是萧安礼好容易才得到的品种,连宫里都没移植过去。
  他就这样站在腊梅旁边,身披墨色大氅,没甚么表情地看过来:“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雪沛把啃完的梨子扔掉:“嗯?”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萧安礼淡淡道,“朕觉得这句诗,配这花,很好。”
  还有一句,他没有说。
  那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萧安礼不认为自己是来约见雪沛,所以把这句抛之脑后,只觉得能和这小骗子说说话,挺放松的。
  雪沛很赞同的样子:“陛下文采真好。”
  他虽然不认字,但和大多数人一样,敬仰会写诗作词的读书人。
  萧安礼眯起眼睛看他:“你没听过这句?”
  雪沛摇头:“没有。”
  萧安礼顿了顿,把头偏过去:“……算了。”
  说话间,他已经走了过来,和雪沛立在屋檐下,抬头看苍青色的低垂夜幕:“在这里住了一日,感觉如何?”
  雪沛想了想:“挺好的,东西都很好吃。”
  萧安礼轻声:“还有呢?”
  “没有找到冬笋,”雪沛继续,“倒是发现了几颗栗子,陛下要尝尝吗?”
  他指着碳炉:“已经熟了。”
  萧安礼看着那隐在炭火间,焦黑得如同小石头似的栗子,短暂沉默了下:“不必了……要陪朕喝点酒吗,暖暖身子。”
  昨日他就说过了,西域进攻了上好的葡萄酒,色泽很艳丽,充盈着怡人的芳香。
  可雪沛还是摇头:“不了,我有手炉子,不冷的。”
  就不用再靠喝酒来暖身子了。
  再说了,晚上贪杯的话还得起夜,雪沛钻进被窝就不想出来,实在痛苦。
  话音落下,他感觉萧安礼看自己的表情,有点复杂。
  很嫌弃似的。
  干嘛经常拿这种表情看自己呢!
  雪沛也不乐意了。
  可萧安礼已经大踏步地走下台阶,声音很冷:“这梅树留着也没什么用,砍了罢。”
  雪沛:“啊?”
  他慌张地跟在后面:“干嘛砍树呢?”
  萧安礼冷笑。
  “当柴火烧了,给你暖手用。”


第20章 他醉得厉害
  那几株腊梅到底还是没有砍。
  雪沛拦着了。
  他挡在前面,展开自己的手臂:“树又没做错什么呀!”
  萧安礼顿了下,扭头就走。
  雪沛在后面跟着:“你心情不好的话,吃点东西或者喝……”
  啊,他突然想起来了。
  “我陪陛下喝酒,”雪沛紧跑几步,冲到萧安礼的前面,“一块暖暖身子!”
  萧安礼面无表情:“你不是不冷吗?”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今夜没什么云,是很干净冷冽的冬天晚上,雪沛被禁卫军拦着,不让跟在陛下后面继续走,他站在原地,忧伤地看了会儿萧安礼的背影,对方沉默地向前,穿过寒光凛凛的铠甲和刀戟,无数宫人垂手而立,肃穆得连声咳嗽都不闻。
  雪沛突然有点不开心了。
  他垂着脑袋,一步步地回到休息的地方,问洒扫的宦官:“公公,那路还有多久才好啊?”
  “不一定呢,”对方恭敬回话,“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老天爷放晴,才能把冰雪融化成溪流,让青山被杜鹃花烧红。
  可是老天爷没有心软。
  到了第二天,别说天光大亮了,又开始卷起了寒风,鹅毛般的雪花裹挟在里面,刮得山川变白,谁要是朝外探出脑袋,睫毛都要挂上层厚厚的冰霜。
  雪沛没出门,他在被窝里坐着。
  趁没人注意,偷偷发光给自己看。
  指尖泛起一团小小的光晕,柔润又明亮,藏在厚重的被褥下,躲过了外面怒吼的风霜。
  他翻来覆去地玩了好一会儿,也不嫌没意思,再一抬头,居然已经快到晚上。
  这间屋子不算小,外面还有厅堂,布置了香几和屏风,中间放了炭火,正跳动着猩红色的光。
  雪沛揣着暖手炉往外走,一个宦官正在蹲着烤火,见他出来连忙行礼:“公子……”
  “不用这样叫我,”雪沛笑了笑,“陛下呢?”
  他想走了。
  “应该在宴请将士,”宦官很恭顺,“您要去见陛下吗?”
  雪沛思考了下。
  虽然萧安礼对他的态度很奇怪,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又阴阳怪气的,但他觉得萧安礼不算坏人,把宝石还给了自己,也说过不会打死他,所以就问:“能带我过去吗?”
  “那是自然。”
  宦官笑得很温和:“公子稍等,外头太冷了,得再穿件厚衣。”
  不用说,雪沛已经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披了件绛色大氅,下巴隐在一圈白毛领里,又打了把伞,才顶着寒风往外走。
  不然这暴雪下的,猴年马月才能回去。
  外面实在太冷了,雪沛的脸都要被刮疼了,虽然陛下住的地方离自己不远,积雪白天也扫除过,可架不住这碎琼乱玉不要命地泼洒。
  总算到了殿前的台阶,通报的侍卫进去了,雪沛站在门口等,里面还挺热闹,悦耳的弦乐声清晰传来。
  没多久,通报的侍卫就出来了,摇了摇头。
  雪沛失望:“陛下在忙吗?”
  话音落下,雪沛就觉得这句话很笨了,那可是坐明堂的天子,要关心江山社稷,哪儿有时间再和自己说话呢?
  可他也不想就这样,变成萤火虫飞走。
  毕竟已经骗过一次萧安礼了,不能再撒谎。
  怎么顶着寒风出去的,就同样的路径再回来,雪沛在门口站着,抖了伞和衣服上的雪,又跺了好一会的脚,才走进屋里,把手放在炭火上烤。
  终于暖和了。
  没有飞蛾的陪伴,也没有流水淙淙的小溪,雪沛罕见地觉得有些无聊,连橘子都不想烤着吃了,匆匆地洗漱过后,就躺到床上睡觉。
  可能是外面的风太大了,呼啸吵得人心烦,也可能是雪过于明亮刺眼,映得床褥明亮一片,总之,雪沛没睡着。
  翻来覆去的,拿自己当饼来烙。
  迷迷糊糊的,终于快睡着的时候,隐约传来“吱呀”一声,雪沛只当是自己听错,往被子里又缩了缩,活像蚯蚓拱土。
  “起来。”
  声音带着寒风的冷冽,还稍微有点喘:“朕知道你没睡。”
  雪沛的眼睛唰地一下,睁开了。
  “陛下?”
  他一掀被子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这大晚上的!
  可一股浓烈的香味已经传来,在被雪光映得白亮的屋内,萧安礼背对着他打开食盒:“给你带了烤鹿肉。”
  雪沛愣住了,萧安礼没脱外头的衣裳,可能走得急了点,整个人都在微微喘气,肩膀处有雪,衣袍下摆些许濡湿,抬头说话的时候都是白气:“能吃辣吗?”
  鹿肉刚烤好没多久,还热着。
  雪沛坐在床沿边,使劲点头:“能!”
  他看着萧安礼用匕首划了几下,就叉起一块,朝他递来。
  雪沛没洗手,食盒里竟也没筷子,就歪着脑袋咬住,接了。
  萧安礼不惯着他,把匕首递过去:“自己切。”
  雪沛脸颊鼓起,眼睛和嘴唇都亮晶晶的:“好吃!”
  肉烤得正好,味道鲜美,还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焦香,味道醇厚多汁,温热也恰好,雪沛空口吃了会儿,萧安礼递来个碗,他接过一看,呀,是黄酒!
  这会儿雪沛才意识到,萧安礼身上,也带着隐隐的酒味儿。
  “我不会喝酒,”他把碗递回去,“怕醉。”
  萧安礼笑话他:“不会就学。”
  话是这样说,他倒没有真逼着雪沛去喝,而是接过碗,自己喝了起来。
  屋内不用燃灯,已经足够明亮,两人都在床边坐着,一个吃肉,另一个喝酒,吃肉的那个给自己吃热了,脸颊一点点地红起来,喝酒的那个居然也不佐个小菜,就时不时地看一眼对方,像是拿人家当下酒菜。
  倒也和谐。
  雪沛吃得差不多了,想起自己还没谢恩,连忙偏头:“谢陛下……”
  萧安礼手里把玩着碗沿儿,眸光柔和:“饱了?”
  “嗯!”
  “出去,”萧安礼给碗一放,“陪朕转转。”
  正好雪沛也不困了,嫌屋里有些味道,就开始给自己穿衣裳:“去哪儿呀?”
  萧安礼没有回答,朝他身上扔了件狐裘:“跟上就是。”
  外头的雪小了点,放眼望去,天和地都白茫茫的一片,雪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萧安礼后面:“等等,我没带手炉……”
  话没说完,萧安礼突然停下,抓起一把雪,不由分说地在雪沛手上使劲搓。
  好了,从掌心到手指头都跟被火燎了似的,变热,变烫,周围是驻守的禁卫军,萧安礼很快放开了对方:“今夜,王将军哭了一场。”
  雪沛:“啊?”
  萧安礼重新往前走去:“将士们也说了不少体己话。”
  这两句没头没脑的,雪沛跟在后面走了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了。
  萧安礼在向他解释。
  说今夜宴会时,没有召他进殿的原因。
  雪沛心里有些感动,他紧跑了几步,跟在旁边:“陛下,你叫我出来陪着……是你不开心吗?”
  萧安礼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的确不太痛快。
  雪沛想哄对方开心:“要不要说出来,讲给我听?”
  萧安礼在风中站住了,回头看他,神情居然有些温柔:“不用了。”
  不知为什么,雪沛觉得此时的萧安礼,有些寂寞。
  雪花纷纷扬扬,无声地落在肩上。
  腊梅的浅淡香味中,雪沛仰起脸看萧安礼,没来由的,他也开始难过起来。
  就像春天的时候,他离开京城,站在山峦上往下看时那样。
  “怎么样能让你开心呢……陛下?”
  陛下醉了,神色中没有阴沉和猜疑,满是笑意:“朕不需要开心。”
  “不行的,”雪沛皱着眉,“人都是要开心,才能活下去的。”
  萧安礼站在他面前,声音被酒烫哑了:“那,你教教朕。”
  暴雪困住了回宫的圣驾,把两人困在小小的天地内,彼此的距离那样近,能看到睫毛上的冰晶,天太冷了,把说出去的话也冻住,于是雪沛抬起手,摸了摸萧安礼的耳朵,想提前给暖一下,来让听进去的话也暖和点,舒服点。
  “交朋友,吃好吃的,”雪沛想了想,“然后攒点宝石……”
  萧安礼握住他的手:“你很喜欢宝石?”
  雪沛坦率道:“我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呼出去的气给毛领儿濡湿了,露出红润的嘴,雪沛吃完鹿肉嫌渴,又喝了两杯金丝红枣水,萧安礼觉得自己醉得厉害,不然,怎么觉得对方说话都是甜味的呢?
  “陛下有喜欢的东西吗?”
  萧安礼没有说话。
  雪沛又问:“那陛下有讨厌的吗?”
  萧安礼点了点头。
  雪沛叹了口气:“陛下真可怜。”
  他的手还被萧安礼握着,对方的掌心有些热,身上的味道很清冽,睫毛上挂着冰霜,居然显得有些脆弱。
  可雪沛还是觉得,萧安礼长得很好看。
  要是会发光就好了。
  雪沛问:“你是流眼泪了吗?”
  萧安礼笑起来了,反问道:“陛下怎么会哭呢?”
  “眼泪冻住的话,是冰,”雪沛声音很轻,“冰也很漂亮,亮晶晶的,我喜欢冰。”
  萧安礼说:“是啊,你喜欢很多东西。”
  他捏着雪沛的手,那么软,那么柔和,像是全无防备,任凭自己揉捏,骨头是细的,萧安礼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用点力气,就能轻而易举地折断。
  但雪沛不怕似的,仰着脸笑,说了很多的话,萧安礼今夜贪杯了,这会儿拿醉眼看人,感觉雪沛的嘴很红。
  说了什么呢,没听清。
  眸子也很亮,什么宝石玛瑙的,比得上雪沛的眼睛吗?
  雪沛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又开始冷了,劝了萧安礼那样长时间,可对方还是挂着脸,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他没了主意。
  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个方法逗陛下开心。
  他把手抽回来,转而握住萧安礼的手:“陛下,我给你看点有趣的。”
  萧安礼安静地看着雪沛。
  啊,他真的醉得厉害。
  居然觉得,雪沛笑得这样好看,简直——
  像在发光。


第21章 雪沛也没动,像是傻了,……
  雪沛很挫败。
  他就没见过这样难哄的人!
  王家小孩是最好哄的, 吃食或者一枚风筝就行,飞蛾也好哄,发一点儿光都能让对方兴奋地去撞。
  可陛下还是没反应。
  雪沛都给对方拉过来, 悄悄地用掌心发光, 给萧安礼看了!
  可能是这会儿雪太大了, 不够暗,光芒就没那样明显?
  雪沛有点气馁。
  可下一刻,萧安礼突然俯身,把脸埋进他的掌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嗯?”
  他感觉陛下的嘴唇很热, 可能是被那碗黄酒烫得了, 灼热的气息扑在自己的肌肤上, 有些麻酥酥的。
  那点微妙的痒意, 游鱼似的往上蔓延,顺着指根,手心, 接着就是手腕内侧,在袖管要被撩起来的刹那——
  热意骤然离开。
  “奇怪。”
  萧安礼放开了雪沛的手, 直起身子:“为什么朕会觉得, 你这般香?”
  最开始见面的时候, 他怀疑对方熏香敷粉,可扔水里洗了一遭, 雪沛仍是素净的一张脸。
  “有吗?”
  雪沛低头闻自己的手,那一点鹿肉的味道早就被风刮没了,他什么也闻不出来。
  他觉得,可能身为陛下,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吧, 譬如萧安礼,就总是疑神疑鬼的,他又不是鹿肉,为什么会香呢?
  慢慢的,雪停了。
  萧安礼要散酒气,雪沛纯粹睡不着,竟绕着猎场的围栏走了好一会儿,冬夜深重,遥远的山是渴眠人的眼,天地都歇息了,极零星的,才能听见几声野兽的嚎叫。
  他们却一点也不困。
  聊了很多,先是冬笋和葡萄酒,然后是王大海家的那几株桃树,又说了很多没什么用的,特别琐碎的小故事,萧安礼还问了句,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那会儿俩人已经在檐下坐着了,有些累了,歇会儿脚,宫人烫了黄酒来,也拿了些点心,萧安礼喝,雪沛抱着炉子暖手,同时往嘴里塞吃食。
  他鼓起脸颊,说话就慢下来。
  雪沛这个名字,是一个年龄很大的老道士起的。
  也是第一个知道他精怪身份的人。
  “夏虫不可语冰,”道士看着他,胡须和眉毛都是白的,“小虫儿,你能活到冬天吗?”
  “能,”雪沛回答,“我能活很久。”
  “那你要做什么,为何修炼?”
  雪沛想了想:“我不知道呀。”
  老道士笑起来了,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好,好!”
  他在纸上,写下了雪沛两个字。
  具体的含义雪沛问了,可老道士不肯给他讲,还拿毛笔敲他脑袋,说朽木不可雕也,气得雪沛扭头就跑,觉得讨厌极了。
  如今他看到满眼的洁白,才惊叹雪的美丽。
  能亲眼见到冬天,实在太过幸运。
  讲完了,也不知道萧安礼听懂了没,宫人都悄无声息退去了,周围静悄悄的,檐下挂着圆灯笼,里面的烛火正簇簇地跳着,雪沛偏脸去看,萧安礼靠在椅子上,似是已经睡着了。
  雪沛给手炉放下了。
  萧安礼垂着睫毛,呼吸均匀清浅,从容平静,但是眉眼仍旧浓墨锋利,斜斜地向上挑出个睥睨的弧度,让人忍不住地想,薄薄的眼皮儿下,是怎样暗藏杀机的眼波流转。
  手里还端着黄酒呢,一点也没洒。
  雪沛喜欢漂亮的东西,就趁这个机会,盯着人家的脸看,喝醉了酒的陛下耳尖有点红,雪沛突然好奇,黄酒有这样好喝吗,值得今夜喝这么多?
  他凑近过去,悄悄闻了下。
  一股儿酒味。
  萧安礼的手很稳,修长的指尖扶在碗边,离炉子近,酒没凉透,雪沛摸了下,还温着。
  他就借着萧安礼的手,抿了一口。
  好辣!
  醇厚而辛辣的酒火舌子似的,燎过他的喉咙,一路烧进肚子里,雪沛皱着眉哈气,想找颗橘子吃,清清口,但不知是萧安礼提前吩咐过,屏退了伺候的宫人,还是大家都去睡下了,这会儿旁边空无一人,好是安静,柔和的烛光下,只能看见远处的禁卫军。
  但旋即,另一种芳香的后劲儿起来了,雪沛瞧萧安礼一时半刻不会醒来,这酒凉了也是浪费,与其泼到地上,不如给自己吃,于是小心地给碗接过,又尝了一大口。
  慢慢的,居然给整碗都喝完了。
  萧安礼一直没醒。
  雪沛两眼有些发直,愣愣地看了会儿远处的山,他肚子里热乎乎的,皮肤也出了汗,但手心却是凉的,还有些燥。
  “陛下?”
  他喊了几声,萧安礼睡意昏沉,纹丝不动。
  这该怎么办才好,雪沛站起来,想叫人,可刚离开凳子,膝盖一软,重新坐回去了。
  他果然不会喝酒!
  还好脑袋不痛,就是懵,心口儿发热,雪沛摇摇晃晃的,重新站了起来,睡眼惺忪的模样。
  “陛下,我困了。”
  他伏在萧安礼的膝盖上,稍微打了个盹,就慢慢往上爬:“不过,我没有醉。”
  陛下斜靠在藤椅内,身上的银狐斗篷没解,柔顺地垂在金线滚边的厚重褥子上,雪沛挤着人家坐了,把酡红的脸颊挨在萧安礼的胸口处,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他背后是朱红高门的宫殿,前面是雪夜的寂静,北风慢慢停下呼啸,摇曳的烛光映着灯笼,拉出的影子也有些微晃。
  雪沛睡得熟了。
  过了会儿,萧安礼无声地睁开双眼,扯起斗篷,给雪沛完整地裹住了。
  往怀里按了按。
  -
  这场雪下的巧,两人居然慢慢地熟了,连晚饭都要在一起吃。
  陛下似乎一点也不急着回去,除了看将士们操练之外,还有心情教雪沛骑射。
  雪沛不敢上马,说不要。
  萧安礼很大声地笑话他。
  没关系,雪沛才不在乎呢。
  他给自己穿得厚厚的,又是只露出一双眼睛,躲在窗户后面看,若是陛下射中了野鹿或者大雁,他就欢快地鼓起掌来。
  骏马喷着响鼻,在地上来回踏着蹄子。
  萧安礼拽着缰绳过来:“真的不学?”
  雪沛摇头。
  萧安礼就一夹马腹,转身走了。
  其实还是有点憧憬的,但是那马实在太大了,雪沛原形是一只很小的萤火虫,对于庞大体型兽类的会本能畏惧,再加上他胆子也不算大,所以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屋里,吃东西,喝热茶,看陛下和将士们骑马。
  伴随着阵阵鼓声,满眼肃杀。
  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的,没人再提山顶落石的事,雪沛学会了下棋,吃完饭后,总要和萧安礼来上几局,刚开始他老输,输着输着,就开始赢。
  雪沛很高兴。
  知道萧安礼在让他,他不恼,不觉得没面子。
  偶尔房梁上会突然出现个人影,雪沛认得,那个叫丁佳,原来是萧安礼的暗卫,就是人有点滑头,会趁着陛下没注意,偷偷地冲雪沛做鬼脸。
  下完棋,萧安礼可能会喝点酒暖身子,每日的酒都不重样,葡萄酒,竹叶青,还有将士们最爱的烧刀子,萧安礼拿去给雪沛闻,呛得雪沛鼻子都皱起来了。
  萧安礼就大笑着离开。
  一直过了五六天的功夫,雪沛听烧火的宦官说,明日放晴,差不多就可以走了。
  “都快到小年了,怎么能不回宫呢?”
  晚上下棋的时候,雪沛就老在想这件事。
  “陛下,”他落了一粒棋子:“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萧安礼垂着睫毛:“怎么,不想在行宫待了?”
  ——皇帝就这样的臭脾气。
  永远不会好好说话似的,这种时候,直接回答就好了呀,他偏偏要反问一句,把话题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也不是针对雪沛,对雪沛有意见,只是萧安礼习惯了。
  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还好雪沛好脾气,认真回答:“在这里待着很开心,但是我答应过王大海,说要去家里吃腊肉。”
  萧安礼拈着棋:“怎么,王大海是你什么人?”
  粗粗笨笨的,往那一站话都不会说,他瞧着不大顺眼。
  还故意说雪沛死了,欺君罔上!
  “是我的朋友呀,”雪沛有些不解,“我答应过他的。”
  萧安礼:“哦。”
  这局棋下得不太是滋味,两边都心不在焉的样子,没多久,萧安礼就把棋子一摞:“不下了。”
  雪沛问:“要睡了吗?”
  萧安礼定睛打量着他,屋里,雪沛穿得就没那样厚,斗篷脱了,干干净净地露出一张脸来,眸子很亮,清凌凌地看着他,睫毛有点绒绒的感觉,极其浓密的样子。
  “朕得去喂马,”萧安礼答非所问,“丁佳偷懒,马都快饿死了。”
  雪沛一激灵:“那怎么行呢?”
  萧安礼也点头:“对啊,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么冷的天,雪沛一想到骏马还得饿肚子就受不了,连忙催促陛下:“那你赶紧去喂马呀!”
  萧安礼顿了顿,还没起身呢,就被雪沛轻轻推了一把。
  雪沛赶他:“去呀。”
  萧安礼站了起来:“那你呢?”
  “我?”
  雪沛愣了下,直气壮:“我要睡觉啊。”
  这大晚上的。
  萧安礼却像是被气到了似的,闭了闭眼,随即不由分说地扯起雪沛的手腕:“你跟朕一块儿去。”
  雪沛往后躲:“不了不了。”
  外头好冷呢!
  可萧安礼已经抓过斗篷扔来,凶巴巴的:“穿上!”
  好吧。
  一路上,雪沛都在嘟嘟囔囔。
  他刚开始想,这皇帝过得是什么样的苦日子,大晚上的还得出来喂马,实在可怜,可被冷风兜头一吹,雪沛清醒了,觉得稍微有些明白过来——
  萧安礼在诈他!
  喂马这种事,还需要陛下亲自去做?
  丁佳不是暗卫吗,为什么还需要去喂马,以及若是真的忘了,随便吩咐下去不就得了,干嘛要给自个儿也拉上。
  还好这会儿没下雪,夜色明亮,一道清浅的银河横亘空中,满是冷冽的味道。
  雪沛不高兴,就故意耍心机,走在萧安礼身后,让对方给自己挡风。
  禁卫军正在巡逻,萧安礼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也没讲话,带着雪沛到了马场,那匹枣红色的骏马早早就看见萧安礼了,甩着鬃毛打响鼻,很兴奋的样子。
  雪沛缩在斗篷里,呼出的都是白气:“不是有粮草吗?”
  萧安礼没回答,看守马厩的士卒已经牵着马出来了,恭敬地就跪下行礼。
  “吁——”
  一声哨唿,骏马挣脱了缰绳,奋力朝他们冲来,像是道燃烧的火焰。
  萧安礼翻身上马,很利落的样子,绕着外场跑了一圈,地上的积雪全部扫除了,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雪沛在原地站着,下巴又往毛领里缩了缩,而就在这个电光火石的刹那,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揽住他的腰,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雪沛已经被萧安礼长臂一揽,按在马背上。
  “……唔!”
  萧安礼在后面抱着他,笑道:“别动!”
  骏马还在奔跑,雪沛头一遭骑马,吓坏了,萧安礼的胳膊从他胁下伸出,紧紧地扯着缰绳,颠簸得厉害,雪沛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抓,闭着眼睛叫:“陛下!”
  “怎么?”
  萧安礼的下巴几乎搁在他的肩上,呼出的气流擦过耳畔:“害怕了,你还有怕的时候?”
  雪沛本能地往下伏身体:“嗯!”
  “不用怕,”萧安礼放慢了速度,“马又不咬人,最多给你摔下去,只要就地朝外打滚,不被踩中就行。”
  说话间,已经往外跑出好一段的距离,雪沛的心还砰砰地跳着,白毛风劈头盖脸地刮,但由于纵马驰骋,居然有种冲破寒风的豪迈感。
  “你摔过吗?”
  稍微习惯了下颠簸,雪沛偏过脸:“陛下有没有被马摔过?”
  萧安礼的呼吸有点烫:“什么,没听见。”
  “我说,”雪沛抬高音量,“陛下摔过吗?”
  他认为萧安礼这样高大,肩膀又宽,手掌上也满是茧子,应该不会狼狈地滚下马背,还要小心不被马蹄踩到。
  可萧安礼还说:“听不清。”
  又开始下雪了。
  雪沛感觉,自己呼出的气都要被冻成冰了,他把头往后扭得幅度更大:“我问的是,陛下有没有摔……”
  他听不到萧安礼的回答了。
  因为萧安礼偏头过来,吻住了他。
  “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腊梅的香气中,枣红色的骏马回头看了看,就垂下脖颈,兀自踏着蹄子。
  雪沛的下巴被捏住,挣扎不开。
  萧安礼很慢地亲他。
  说是亲,其实也没什么技巧,可能是太紧张了,他的左手还死死地抓着缰绳,右手掐着雪沛,然后小心地在对方的唇上辗转。
  雪沛也没动,像是傻了,就让他亲。
  亲了会儿,才意识到都没张嘴。
  “听话,”萧安礼轻声哄人,“把嘴张开。”
  雪沛呼吸也有点重,他感觉自己和萧安礼挨得太近了,大半个后背都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能闻到很淡的酒味,是烧刀子吗,这种酒最辣最烈,陛下莫非是喝醉了,不然,干嘛要突然亲他呢?
  可陛下已经頂开了他的唇缝。
  感受到微凉的舌尖时,雪沛才浑身抖了一下,偏头往后,躲开了。
  萧安礼的动作顿住,没有追过去。
  月光太亮了。
  所有的一切都无所遁形,照亮了陛下通红的耳尖,把他的声音变得又哑又烫。
  “怎么……”
  萧安礼重新牵起缰绳,让马儿缓步地向前走,清了清嗓子:“在想什么呢?”
  “感觉你要吃掉我。”
  雪沛也开始答非所问了,他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你像是要把我给吞了。”
  萧安礼声音还哑着:“那你喜欢吗?”
  “不知道。”
  雪沛抬起胳膊,用手背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我有点害怕。”
  他很诚实。
  雪沛不想骗萧安礼。
  被掐着下巴亲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开始僵硬,而随着对方动作的深入,雪沛已经微微颤抖,那碗烧刀子似乎随着唇舌进了他的肚子,烧得他眼睛都变红了。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雪沛没见过,也没经历过,他自知不是一个多聪明的小精怪,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全部愿望就是攒很多亮晶晶的东西,若是遇见了会发光的同类,可能会有求偶的冲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陛下是喜欢自己吗?
  不然,干嘛要这样从后面抱着他,喘息着亲他呢?
  雪沛不敢继续往下想,他把头低得更低,无言的情绪开始蔓延,连骏马都受了感染,犹犹豫豫的,不愿再继续向前。
  萧安礼张了张嘴,居然什么都不会说了。
  突如其来的吻,把他俩都变成了傻瓜。
  不。
  傻瓜的只有萧安礼。
  他把一切搞砸了。
  为什么不经过雪沛的同意,没有问,也没有任何心里准备,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在雪温柔地飘落下来时,鬼使神差的,他吻住了对方。
  “别怕,”萧安礼的喉结滚动,“朕跟你闹着玩呢。”
  雪沛轻声道:“陛下,我不喜欢这样。”
  若是别人这样对他,雪沛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可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会儿不想打萧安礼,甚至心里还有些酸酸胀胀的,很难过。
  哦,想起来了。
  像是在胸腔里,灌满了黏糊糊的胶水。
  “朕的错。”
  萧安礼突然笑了一下,很轻松的样子:“别多想……是在故意逗你开心。”
  说完,他真的很无所谓的样子,扯紧缰绳,唤着骏马奔驰起来。
  雪沛没敢回头看。
  这一圈很快就结束,等骏马站稳了,萧安礼率先下马,然后扶着雪沛,几乎是给人亲手抱下来。
  “怎么,”他哑着嗓子,“还吓得哭鼻子了?”
  雪沛这才拿眼睛瞪他:“没有。”
  萧安礼挑起眉梢:“真的?”
  他说着就伸手,随意地捏住雪沛的脸颊:“看,小脸都吓白了!”
  雪沛恼了,也抬手去揪萧安礼的脸——这几日太熟了,实在是没大没小,目无尊上了,萧安礼竟也不生气,低头,由着他来胡闹。
  然后把手,覆在雪沛的手背上。
  掌心微凉。
  “别多心。”
  萧安礼笑着,今夜,他似乎一直在笑。
  “朕没有欺负你的意思。”
  -
  这天晚上,雪沛花了很久的时间都没睡着。
  他在劝自己,陛下是真的为了闹自己,逗他开心,所以才亲他的。
  在王大海家里,他也见过卧床的老太太,亲昵地捧着孙辈的脸,挨着,一个个地亲。
  雪沛没有父母亲人,当时看见的时候还很羡慕,跟在孩子后头,凑过去说奶奶,也轮到我了。
  给老人家笑得不行。
  可到最后,老太太还是没有亲雪沛,只是撑着重病的身体,亲手给雪沛做了个老虎枕,说小仙君若是不嫌弃的话,拿去用吧,辟邪呢,小孩儿枕着这个睡觉,不会做噩梦。
  雪沛从来不做噩梦,事实上,他连梦都没怎么做过。
  毕竟,他开灵智的时间太短了。
  仍是山野精怪的性子,懵懵懂懂的,解不了人间的悲欢离合。
  可雪沛很喜欢那个枕头。
  只是最后离开得太匆忙,给落下了,想用也用不了,老虎枕已经被萧安礼放进墓里,当他的衣冠冢了。
  雪沛用被子完全盖住自己,忧伤地叹了口气。
  陛下……应该也是这种心态吧。
  他听对方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切都是陛下的,还有什么爱民如子,所以,就是单纯地想哄自己开心?
  雪沛愁坏了。
  他也没有不开心呀!
  都不知捱到了什么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鹰唳,雪沛被吓了一跳,猛地睁开双眼。
  然后发觉,他居然在无意识地,摸自己的嘴唇。
  正是不久前,萧安礼亲过的地方。
  雪沛把手缩回来了,按在胸口的位置。
  “砰、砰、砰……”
  他至今都记得,开了灵智修炼成人后,雪沛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心跳。
  是血肉之躯。
  完啦。
  雪沛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这一觉睡得昏沉。
  雪沛罕见地做了梦,梦见他还是萤火虫的时候,躲在草丛上喝露水,河面波光粼粼,他看得痴了,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又梦见自己在骑马,马儿越跑越快,他害怕了,着急地往后看去,想叫萧安礼停下,可一扭头,陛下不见了,他一个人骑在马上,双手握着缰绳,而骏马已经抬起前腿,仰天嘶鸣——
  雪沛被吓醒了。
  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连着喘了好一会儿的气,外面天光大亮,有宫人掀开帷幔进来:“公子?”
  “陛下呢?”
  雪沛愣愣地扭过脸去:“陛下在哪儿?”
  问这干嘛呀,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只是个梦而已。
  那个上了年纪的宫人笑着:“今日放晴,之前的落石也全部收拾完毕,道路通畅……”
  雪沛头一遭打断对方:“陛下呢?”
  宫人顿了下,才重新温和道:“陛下事务繁忙,已经一早就出发了。”
  雪沛的手紧紧地抓住被子,仿佛他真的是在颠簸的马上,而被褥是他唯一能握住的东西:“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了,”宫人看着他,“陛下此时,应该已经到宫里了……公子?”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话还没说完呢,床上就已经没了雪沛的身影。
  不对啊。
  宫人疑惑地揉了揉眼睛,他现在是有些老花,偶尔看东西也会重影,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难道真的需要去看大夫,来治一下眼疾了?
  以及那散落的衣襟……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雪沛就穿着里衣,还没换衣裳呢!
  陛下可是交代过了,要让这位公子吃好喝好,仔细伺候着,想去哪儿都行,谁也不许阻拦,若是待腻了要回去,车马早就备着了。
  他慌里慌张地往外跑,抓住门口看守的侍卫:“公子呢?”
  对方莫名其妙的:“不是在屋里吗?”
  -
  “好累啊!”
  雪沛已经放弃了飞,悄咪咪地落在一顶轿子上歇息。
  他翅膀很小很薄,飞得就慢,所以得用法力,可雪沛的法力太低微了,还没到地方呢,就累得受不了了。
  干脆借着人家的马车,同乘一段路。
  这应该是趁着放晴,去相国寺拜见僧人的官宦人家,可能是为了姻缘或者求子,轿内都是一些女眷,只有最后一顶里坐着个年轻公子。
  雪沛就藏在这里。
  轿内空间不大,那公子可能有些无聊,正满脸痛苦地翻着一本书,应该是什么圣人之言,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雪沛也看不懂,但瞧到对方眼神中的无奈,就觉得有些好笑。
  过了会儿,那公子长叹一声,把圣人言阖了起来,转而从旁边一整摞的书中,抽出一本薄册子。
  同时,还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
  见着四下无人,才偷摸着给打开。
  雪沛也探头去看——
  很好。
  完全不认得上面写了什么!
  但是公子的神色已经完全变了,有些兴奋,呼吸急促,几乎要把脸都给贴在书页上了。
  可能是一些话本子吧,以前雪沛住过一家客栈,听那说书先生讲过,都是些很有趣的才子佳人……
  雪沛不动了。
  因为公子翻开的下一页,上面清清楚楚显示出一幅画。
  字雪沛不认得,可画他当然看得懂。
  是两个男子抱在一起,衣衫不整的,正在相互抚摸,以及亲嘴。
  公子发出惊呼:“……嗬!”
  雪沛也发出他人听不见的惊呼:“……呀!”
  公子不看字了,来回翻了好几页,专挑带画的页面看,那画真栩栩如生,一幅比一幅大胆热烈,细节也格外到位。
  车厢内,响起了清晰的吸气声。
  公子耳尖微红:“竟还有这种姿势……”
  雪沛已经捂住眼睛:“不可以看……”
  他听说过,看这种东西会长针眼的!
  可那公子实在嘴碎,一边看,一边还要絮絮叨叨地点评。
  “啧,这般的大,是怎么放进去的?”
  “还能倒立着来?”
  “真是不堪入目……”
  嘴上这样说,可雪沛已经明明白白地听出,对方看得越来越兴奋,甚至都带了点微微的喘息。
  不行,他听不下去了。
  雪沛毅然决然地飞了出去,决定无论再累,也不能继续听这些污言秽语。
  太、太羞了!
  所以,当萧安礼用了午膳,准备在寝殿小憩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子的雪沛。
  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臊得似乎头顶都在冒烟。
  他顿住脚步:“你怎么——”
  而下一刻,萧安礼瞳孔紧缩,立马脱下自己的外袍,快步走向雪沛。
  这样冷的天,怎么就穿着个里衣,还光着脚呢?
  也不怕冻着!
  雪沛刚飞进来,又化作人形,几乎累了个半死,气儿还没喘匀呢,就看到萧安礼脱下衣衫。
  他傻眼了。
  “等等……”
  雪沛慌不迭地后退:“陛下,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给人裹住啊!
  就一件薄薄的里衣,萧安礼都不敢去看,生硬地偏过目光:“你怎么……”
  雪沛往后退得急,腿又软,“噗通”一声摔坐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刚才画册的内容,看萧安礼的动作,吓得只会骂人:“不要脸!”
  他怕了。
  萧安礼都脱衣服了,也会拿那样大的物什……放进去吗?
  该有多疼啊!
  他苍白着一张脸,抓住被子盖自己身上,挡住瑟瑟发抖的模样,强撑着镇定继续骂:“你不要脸!”
  萧安礼站住了。
  他定定地看着雪沛,表情有点阴沉:“你坐在朕的床上,然后骂朕不要脸?”
  雪沛真害怕了:“不、不要脸,不堪入目!”
  这已经是他新学会的词了。
  偌大的寝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然后,萧安礼缓步朝自己走来,很凶:“放肆,你在说什么?”
  雪沛吓得闭上了眼,自然无从看到陛下虽冷着一张脸,眼神却很灼热。
  声音很轻,还吞咽了下。
  “有本事,你再多骂几句?”
  “……怎么不继续了?”


第22章 你就是占我便宜!
  雪沛都快哭了。
  他抓着被子, 开始思考如果萧安礼真的做出下流行径,自己要不要反抗。
  若是反抗的话,他打不过对方, 只有发光或者化为原形逃跑。
  ……会被发现精怪的身份, 然后被打死吧!
  如果不反抗的话呢?
  雪沛来不及思考, 萧安礼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殿内安静而空旷,明黄色的缎带垂下床沿,刚过了午时,还天光大亮着呢, 雪沛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嘴里胡乱地叫:“光天化日的……啊!”
  萧安礼伸手, 拽住了他的脚腕。
  雪沛躺在床上, 两手撑在身侧,傻了。
  “脚心没甚么灰尘啊,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萧安礼语气淡淡。
  与其说是扣着雪沛的脚腕, 不如用拎着更合适,随着被抬起的动作, 薄薄的裤管滑落些许, 堆到了膝盖的位置, 露出了整条白皙的小腿。
  纤细而有肉,线条流畅, 顺着漂亮的肌向下收束,脚腕却那么窄,能被萧安礼完整地圈住。
  雪沛仰着脸,看到陛下的喉结滚动了下。
  “说啊,”萧安礼移开目光, 转而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飞进来的嘛。
  因为做了噩梦,很害怕,一个人在辽阔的世间骑着马,回头却空无一人。
  雪沛被握得疼了,他紧张地往后缩自己的脚:“陛下……”
  陛下突然松开了手。
  紧接着,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劈头盖脸地砸来,兜住他的脑袋。
  “穿成这样往外跑,像什么样子……穿上!”
  雪沛给衣裳扒下来,只能看到萧安礼拂袖而去的背影。
  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任凭他在后面叫了几声,依然无济于事。
  等等。
  只有个外衣,也没有鞋子呀,要雪沛怎么穿好出去呢?
  以及最重要的是,雪沛这个时候,饿了。
  饭!
  他想吃饭!
  雪沛叹了口气,把陛下的衣服披在身上,赤着脚往外走,索幸这会儿正是晌午,寝殿也烧得暖洋洋的,所以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算不得多冷,可还没等走到外面叫人,门就应声而开。
  萧安礼在门口站着,表情很臭。
  “想跑?”
  他朝前逼近几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把朕这儿当什么了?”
  萧安礼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穿成这样跑到朕的床上,又光着脚下来晃……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斥责的话音落下,殿内好是安静。
  雪沛微垂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
  萧安礼张了张嘴,突然后悔。
  是不是说得太重了,明明是他去招惹雪沛,昨天晚上骑马的时候,也是他掐着人家的下巴亲,雪沛过来讨要个说法,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是鸭腿吗?”
  伴随着吞咽口水的声音,雪沛抬头:“陛下是不是带了鸭腿,好香啊!”
  萧安礼被噎住,没好气地把手中的东西扔过去:“拿着!”
  他就知道这人没吃饭,不然也不会只穿着里衣过来,肯定是刚醒没多久,太过匆忙。
  雪沛两手接了,打开油纸包一看,果然是只色泽油亮的鸭腿,他一下子就闻出来了,瞬间把什么噩梦和羞赧抛之脑后。
  事已至此,先吃饭!
  天大的事,都比不过这只麻油鸭腿!
  雪沛咬了一口,还热乎着呢,鲜美不腻,满口余香,他被感动到了,鼓着脸颊看萧安礼:“陛下……”
  可陛下生硬道:“别撒娇。”
  雪沛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我没有啊。”
  萧安礼忍不住了,他黑着脸,提溜着这人的后脖颈,不由分说地带着往后走,一路上,雪沛的嘴都没闲着,紧赶慢赶地啃那只鸭腿,等萧安礼松手的时候,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换个地,不许在寝殿吃东西!”
  雪沛用油纸给剩的骨头包好:“可是陛下,我已经吃完了呀。”
  萧安礼冷笑一声,坐在后面的椅子上:“说,你今天为何出现在此?”
  大雪封山那几日,他俩在猎场混得挺熟了,甚至都能互相呛几句,见着陛下又恢复成这般凶巴巴的模样,雪沛就放下心来。
  他不怕萧安礼阴阳怪气,就怕萧安礼亲他嘴。
  “我做噩梦了,”雪沛老老实实地回答,“梦见我一回头,你就不见了。”
  萧安礼的神色,明显地怔了下。
  “昨晚我一直没睡好,在想你为什么要亲我。”
  雪沛还抓着鸭骨头,光着脚在地上站着,毫不顾忌地把心事给说出来。
  “但我想不明白,有点难过,所以就没有睡着……好容易困了,又梦见你带我骑马,那马跑得好快,我控制不住它。”
  雪沛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我一扭头,没见你,所以就吓醒了。”
  这是寝殿后方一处密室,僻静而不显眼,萧安礼偶尔商讨机要之事,会和探子来到这个地方,周围没什么装饰,显得有些寂寥。
  也有些冷。
  雪沛悄悄挪了下自己的脚,不说话了。
  该说的,他基本上已经说完了。
  萧安礼像是没料到他会提昨夜的事,见着雪沛那样的反应,他以为这辈子都要把旖旎的心思烂肚子里了,结果对方竟自然地提起来,还略带委屈地说,因为他不见了,所以做了噩梦。
  “吓醒了?”
  “嗯。”
  萧安礼的语气放轻了些:“这算甚么噩梦,朕不是好好的还在吗,又没抛下……”
  话说一半,他也把嘴闭上了。
  坏了。
  早上那会儿,还真算得上给雪沛丢猎场了。
  萧安礼也没睡好,一宿都在想事,他有些琢磨不出来,自己对于雪沛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太陌生了,第一次有这样复杂的情绪,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在对方身上,以及,生出某些难以启齿的欲-望。
  萧安礼不傻,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清早起来的陛下,沉默着洗了个凉水澡。
  给李福康吓坏了。
  冰凉的水顺着身体滑落,也浇灭了那些不该有的反应,萧安礼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只是盯着自己的手看。
  曾经,雪沛在掌侧咬了一口。
  可能没敢太使劲,伤早就好了,连个疤都没留下,一如那个眼神明亮的小混蛋似的,轻飘飘的,眨眼间又会消失。
  像一片他抓不住的小羽毛。
  李福康哆嗦着伺候完更衣,听见陛下叹了口气。
  “回去罢。”
  哪儿有什么乱石呢?
  是他自己的心魔。
  是他不择手段。
  萧安礼向来杀伐决断,遇事不会太过纠结,可在这件事上却犯了难,鬼使神差的,他竟用这样的借口将雪沛留下,而在那个夜晚,看到雪沛吓得苍白的脸时,萧安礼后悔了——
  罢了。
  他声音有些黯哑:“怎么这样胆小呢?”
  雪沛低着头:“胆小……又不是坏事啊。”
  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勇敢的。
  “过来,”萧安礼朝雪沛伸手,“别害怕了,朕没有走。”
  没有杂念和猜疑,他这会儿很想抱抱雪沛,去哄一哄。
  面前的人明显地踟蹰了下。
  然后,才慢慢地朝萧安礼走来。
  雪沛身上还披着不合身的外袍,太大了,显得他那样的小,似乎萧安礼一条胳膊就能完全拢进怀里,唇红齿白,不谙世事似的站在那里,眼眸清凌凌的。
  萧安礼喉咙有些干:“你……”
  “陛下,我手上还拿着鸭骨头。”
  雪沛抬手给萧安礼看:“也没有擦嘴巴,要不要等我把这扔了再说?”
  萧安礼:“……”
  突然不是很想抱了。
  雪沛不知道萧安礼叫他过来干嘛,总不该是要亲他,毕竟能感觉到,陛下这人还挺讲究的,他刚美滋滋地啃完一整个鸭腿,对方肯定嫌弃。
  果然,萧安礼语气淡淡:“扔了罢。”
  雪沛:“哦。”
  他左右看了看,把手里捏着的油纸包放外面了,再回来的时候,陛下正在椅子上坐着,单手撑在额侧。
  “过来。”
  萧安礼没抬眼,又叫了一声。
  雪沛重新走过去:“陛下……”
  话音刚落,他就被握住了手。
  萧安礼轻轻地给人一拉,雪沛就跌坐在了他的怀里,宽大的外袍悄然滑落,露出只穿着里衣的人,身形纤薄,眉眼清晰,像枚干干净净的手剥笋,雪白可爱。
  去他的天王老爷。
  萧安礼现在就想抱雪沛。
  突然坐在男人的大腿上,雪沛脑子轰的一声,响起了不久前在马车上看到的画册,其中就有这个类似的姿势,他结巴起来:“我……”
  “你不是害怕吗?”
  萧安礼还握着雪沛的手,神色很坦然:“朕安慰一下你。”
  安慰的话,也不需要贴得这么近呀。
  雪沛的心砰砰地跳起来。
  “怕什么,”萧安礼笑了,“你这嘴儿油汪汪的,朕才不会亲呢,放心。”
  倒不是这个。
  只是现在雪沛知道了,还有一些别的可能性。
  眼见着怀里的人耳朵逐渐红起来,萧安礼有些心痒痒,不自觉地就想去逗一下:“想什么呢,羞了?”
  “没有。”
  雪沛咬死不说。
  只要说出口,陛下肯定要笑话他。
  “那就还是害怕,”萧安礼故意给人往上掂了掂,“不行,看来得多哄一会。”
  说不定,他不是一厢情愿呢?
  只不过是这人容易害羞。
  萧安礼的呼吸逐渐重了,他甚至想,自己要风得雨,普天之下什么都是他的,自然包括一个小小的雪沛。
  骨子里的野心占据上风,他贪心地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把胳膊环得更紧。
  腹部被对方紧绷的小臂贴住,雪沛瞬间炸毛:“我不怕了,你别抱着我了!”
  他说着就往外挣:“你明明……就是想占我的便宜!”
  见人恼了,萧安礼立刻收起摇曳的心思,连忙放手:“行了,不逗你。”
  陛下还真能屈能伸,说着就捡起衣服,亲自往雪沛身上披:“手都凉了,怎么回事啊,穿成这样就跑来?”
  “要你管!”
  雪沛真的生气了,扭脸就往外跑:“我不跟你玩了!”
  这皇帝实在不要脸。
  他就不该因为什么噩梦就来皇宫的,该回到王大海家里,哪儿不会有人突然亲他,有清贫但热闹的院子,还有美味的腊肉。
  雪沛想着,就感觉自己好难过。
  萧安礼跟在后面,还在笑:“怎么跑这样快……”
  门推开了。
  宽大的外袍滑落在地,而外面空无一人。
  萧安礼不笑了。
  青天白日的,雪沛在他眼皮子底下,生生消失了。
  -
  王大海收到了宫里的口谕,说雪天路滑,你家那个故交陪伴陛下在猎场,过几日再回来。
  然后,王大海和娘子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
  真糟糕,陛下知道小仙君的下落了!
  他们当时可是一口咬定雪沛死了,欺君罔上,甚至把用过的老虎枕放进墓里,当做衣冠冢。
  回来后,娘子吓得哭了好久。
  王大海就安慰她说没事,小仙君吉人自有天相。
  娘子不懂陛下为什么要找雪沛,王大海没说,他把雪沛是萤火虫变的这件事埋在心里,没有向任何人透漏分毫,所以只得说,天子心事——
  当真喜怒无常。
  他没有雪沛的消息,不知道对方走到哪儿,还是在腊月时才收到了一封信,可能是请谁家的孩童代笔,写得如同信笔涂鸦,说不日就回来,一块儿热闹热闹。
  王大海夫妇一高兴,回信的时候,把之前陛下的事给忘了。
  等拍脑袋想起来,已经晚了。
  王大海忐忑地等了几日,觉得小仙君如此聪慧,肯定也记得自己是假死脱身,不会光明正大地回来——
  “哎……”
  他看着庖厨里,那块特意给雪沛留的腊肉,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就落陛下手里了呢?
  这都几天了。
  外面的天都放晴了!
  今天日头好,娘子和母亲都在后屋打盹,王大海烧了会儿柴,正准备去院子里晾晒衣物,突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叫他。
  扭头一看,雪沛站在门后面,脸上带着笑。
  “小仙君?”
  王大海惊喜极了:“你回来了!”
  “是啊,”雪沛眉眼弯弯,“我刚从宫里出来……阿嚏!”
  这时王大海才注意到,雪沛身上就一件薄薄的里衣,连个厚衣裳都没穿。
  “我去给你拿衣服,”他连忙往外走,“小仙君稍等一下。”
  “不用啦。”
  雪沛已经蹲在灶前,伸手烤火了:“我一会儿就走,别给我拿衣服,穿不了。”
  王大海去墙角抱了捆柴,往炉子里塞了塞:“不吃腊肉了?”
  他可是给小仙君留了一块最好的!
  “不了,”雪沛叹了口气,“我怕陛下过来抓我。”
  王大海有些失落:“今年的腊肉腌得特别好,是胡屠夫家特意给我留的,又晾晒了好些日子,切薄片炒或者蒸都很香……”
  话说一半,又想起性命更为重要,王大海才生生截住话头:“没事,我给小仙君带上,什么时候吃都是可以的。”
  雪沛吞咽了下。
  他等了整整一年的腊肉啊!
  王大海两口子手艺都很好,尤其是自家做的柴火饭,吃起来浑身都像被熨帖了遍似的,舒服极了。
  “陛下为什么要抓小仙君啊?”
  王大海拉着火匣子,避免灶里的浓烟熏住雪沛,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雪沛顿了下,继续吞咽口水。
  这让他怎么说!
  总不能说陛下亲他的嘴巴,还强行把自己抱在怀里。
  雪沛要脸的。
  “唔……有一些小误会,”他含含糊糊道,“不算什么大事,所以你不用担心,也千万别说我来这儿了。”
  不行,雪沛不能继续待了,他要走了。
  萧安礼见他突然消失,肯定会派人过来追查,第一个来的就是麻奶奶胡同。
  他不能给王大海添麻烦。
  只是今天飞的时间太久了,昨夜也没睡好,雪沛真的好累,劈啪作响的柴火烧着,偶尔跳出一两颗火星子,热乎得他都有点瞌睡。
  王大海继续道:“那我把腊肉给小仙君包上,带着走?”
  雪沛抽了下鼻子,怪委屈的。
  他不会做饭,在外面,也根本吃不上王家这种美味。
  “我再暖会手就走,”雪沛声音很低,“以后,我可能就……”
  不会回来了。
  可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
  因为厨房的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雪沛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高大而沉默。
  萧安礼站在门口,背着光,影子在简朴的地面上被拉得很长,目光阴沉,盯着灶台边蹲着的两个人。
  雪沛愣住了。
  陛下……莫非也会飞?
  不然,为什么这般的迅速!
  王大海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卑、卑职见过陛下……”
  萧安礼平静道:“出去。”
  王大海浑身都震了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咬牙抬高音量:“陛下,小……雪沛他不是有意欺瞒,是卑职的错,请陛下莫要责怪。”
  差点就把小仙君这三个字说出口了,好险!
  雪沛连忙拉他的衣角:“你不要再说了。”
  萧安礼“哦”了一声,倒是挺有兴趣的样子:“那你告诉朕,为什么是你的错?”
  呵,还小雪沛。
  王大海仓惶着抬头:“我……”
  “好了!”
  雪沛已经站起来,拉着王大海的胳膊往外推:“你先出去。”
  既然陛下让人出去,就一定有他的道。
  先避避锋芒再说。
  因为雪沛敏锐地察觉到,萧安礼这会儿的心情极差,萦绕着一股说不清的阴郁,实在太吓人。
  王大海踉踉跄跄地被推出厨房,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门随即关上。
  他还试图转身:“陛……”
  刚说出一个字,王大海立刻噤声。
  腰上被刀鞘抵住,一道有些懒散的声音威胁道:“闭嘴,这儿没你的事!”
  而此时,王大海才通过余光发觉,小小的院子里,满是身着铠甲的禁卫军。
  如同布下天罗地网。
  令人插翅难逃。
  这些,雪沛自然不知道。
  他只是鼓起勇气看着萧安礼:“陛下,你来干什么?”
  萧安礼没说话,拿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
  怎么还光着脚……
  居然也没换衣服,就这样蹲在灶台边烤火取暖吗?
  雪沛口不择言地解释:“你突然抱我,所以我才生气走的,不要怪王大海,他什么都不知道。”
  萧安礼还是没有说话。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雪沛。
  雪沛绝望极了,盘算着不行就算了,若是陛下真的要过来抱他,他就不挣扎了。
  虽然有点没出息,但起码能让萧安礼不生气。
  他的后腰已经紧紧地贴在灶台边缘,忐忑地看着对方。
  日光透过窗户漏进来,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影子。
  萧安礼沉默着,一步步朝他走来。
  雪沛紧张得脚趾都要蜷起来了,而就在这个关口,萧安礼突然踉跄了下,随即整个人摔在地上。
  说是摔,也不怎么狼狈,像是绊着了什么。
  毕竟这里地面凹凸不平,不似宫中汉白玉石阶那样平滑。
  雪沛愣了下,连忙快步向前:“你还好吗?”
  “有点疼。”
  萧安礼“嘶”了一声,单手撑在地上,抬头看来的时候,神色竟有些委屈。
  “真是的,朕怎么摔倒了呀。”


第23章 “看,我会发光,除了屁……
  可能是被自己恶心到了, 萧安礼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落在雪沛眼里,就以为是真的摔痛了。
  他连忙搀扶萧安礼的胳膊:“能站起来吗?”
  想来也是, 陛下一大早赶着回宫, 中午也没能休息, 肯定有些疲乏,就没留意脚下的路。
  萧安礼刚站起来,立马倒抽一口气。
  雪沛有点慌:“怎么了?”
  “好像扭到脚了,”萧安礼拧着眉,“算了, 没事, 朕忍一会儿就好。”
  “那怎么能行呢, ”雪沛急了, “这个时候是不是需要叫太医,外面有人吗,你怎么过来的啊, 也是飞出来的吗?”
  他急得巴啦啦地讲了一堆,萧安礼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 突然笑了:“你让朕先回答哪一个?”
  雪沛张了张嘴, 目光落在萧安礼的脚上, 声音很低。
  “那……还疼吗?”
  “疼,”萧安礼大半的身体都靠在雪沛身上, “疼死了。”
  厨房面积不够大,地面没有铺平整的青砖,取暖全赖于窗口漏下的阳光,以及灶台那儿的火,王大海在里面烧着水, 又放了几根嫩玉米煮,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伴随着袅袅的烟雾传来,是很淡的甜。
  雪沛想扶着萧安礼出去,可对方太沉了,完全不配合,他左右环视了一圈,就近带着人到灶台边坐下,那放了俩小板凳,就是太矮小了,萧安礼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可怜巴巴地蜷着。
  “陛下,你稍微等会,”雪沛直起身,“我出去叫人。”
  萧安礼连忙握住他的手腕:“不用,朕歇一会就好。”
  “那我给你换把大的凳子。”
  “不用不用。”
  “万一落下什么毛病呢,”雪沛继续,“扭伤这种事可大可小呀。”
  他是真的着急,外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莫非萧安礼和自己一样是飞来的,不然,干嘛安静得像是整个世间只剩下他俩呢?
  连小麻雀都不来了。
  “你真是笨……”
  萧安礼原本想说笨死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叹了口气:“朕,就是想和你待会,说说话。”
  以为雪沛死了的那一天,他站在青山脚下,看王大海跪在地上刻墓碑,头顶有鸟雀飞过,叽叽喳喳地乱叫,萧安礼嫌烦,很突然的,他想跟雪沛说几句话,问你为什么那样喜欢宝石,就因为明亮吗?
  还想说,除了龙椅上那颗红宝石外,宫殿里还有很多的珠玉玛瑙,都藏着呢,西域进贡的夜明珠也硕大柔润,在寝殿放上一颗,不必点燃烛火,人即夜能视物,要不要看看?
  但当时,没有一个雪沛能回答他。
  萧安礼脱下外袍,再次递过去:“坐下吧。”
  雪沛接着,给自己裹住了。
  火柴烧得劈啪作响,稍微有点烟熏火烤的味儿,俩人也不知道找个别的地方,就在这儿蹲着,雪沛还好,萧安礼的威严矜贵没了,显得有那么些别扭,说话也结巴。
  “你的脚冷吗?”
  “不冷,”雪沛抱着自个儿的膝盖,“你呢?”
  萧安礼不着痕迹地靠近了点,胳膊都快挨着雪沛的肩膀了,凳子太矮,肢体就显得不自在,只好也学着雪沛抱膝:“好多了,再歇会就能走了。”
  雪沛低着头:“那就好。”
  说完,竟一时无言。
  萧安礼有一肚子话想问,但这会儿别别扭扭的,有点说不出口:“喂……”
  雪沛没吭声。
  直到这时,萧安礼才意识到个问题,他似乎从没叫过对方的名字,提到的时候,都是什么小贼侍卫,而那个王大海却亲昵地叫,小雪沛。
  雪沛就雪沛,还小雪沛,听着矫揉造作。
  想到这里,他有点不大高兴。
  都成亲有孩子的人了,还这般的没规矩,真是的。
  萧安礼生了闷气,雪沛哪儿知道呀,他盯着跳跃的火焰看,稍微有些忧愁。
  陛下的扭伤看来问题不大,但是,王大海是不是要被迁怒了呢。
  他思考得太入神,以至于萧安礼叫了两声才听到,扭头过去,陛下的表情很温柔:“想什么呢?”
  雪沛诚实回答:“在想王大海。”
  沉默片刻。
  萧安礼和颜悦色的:“哦,小雪沛在想王大海。”
  咋说呢,一句话的调子愣是拐了好几个弯儿,跟盘旋的山路似的,听得雪沛有点茫然,以及这个称呼实在是——
  “不是,”他使劲儿摇了摇头,“陛下,我只是不想牵连到朋友。”
  雪沛的朋友不多,王大海就是其中一个。
  萧安礼轻轻地“哦”了一声,但是下一刻就眯起眼睛,眸光幽深。
  “他欺君罔上,骗朕说你已经死了,还把你藏在这种地方,怎么,难道朕要轻易地给放过?”
  雪沛愣住,连忙解释:“不关他的事,是我让这样说的。”
  萧安礼原本还想说行,你若是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视宫闱禁地于无物,朕就饶过他,但这会儿微酸的妒意占据上风,俊美的脸上满是阴沉:“行,那就免了死罪——”
  他定睛看着雪沛的表情,故意把语调拉长:“抄家如何?”
  雪沛噌地一下站起来了:“抄家?”
  “是啊,”萧安礼冷笑道,“朕已经足够仁慈……”
  “不行!”
  雪沛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当然知道抄家是什么意思,手持利刃的士卒冲入院内,把清贫而美好的平凡抢掠一空,贴上封条,在老人和孩子恐惧的眼神里,扬长而去。
  这还让他们一家老小活吗?
  他是真的急了,不管不顾地冲萧安礼嚷嚷:“抄王大海的家算什么本事,抄我不行吗?”
  萧安礼闭上嘴,微妙地挑了下眉梢。
  雪沛继续:“要抄就抄我,抄我啊!”
  他又没家,随便抄!
  看人急眼了,萧安礼才移开视线,以手作拳抵在唇边:“也好,不过……朕有条件。”
  雪沛眼圈都要红了:“你说。”
  萧安礼咳嗽了一声:“既然你有这等本领,做朕的暗卫如何?”
  雪沛怔了下,轻声道:“陛下还需要我保护吗?”
  陛下会骑马,会射箭,能给大臣们训斥得抖如筛糠,还有这样大的力气,喝酒都不会醉。
  陛下无所不能。
  “需要啊,”萧安礼喉结滚动,“非常需要。”
  他说着,就拉过雪沛的手:“除此以外,王大海也不必继续担任夜班值守了,你们也能有个照应,如何?”
  纵使讨厌,萧安礼也承认,那王大海被查个底朝天,都揪不出什么错误的地方,除了和雪沛太过亲近,算个老实本分的好人。
  雪沛想了想:“当暗卫的话……需要我怎么做呢?”
  和丁佳一样,天天蹲在房梁上吗?
  萧安礼把雪沛的手握住,有点凉,他就拉到自己心口的地方暖:“时刻待在朕的身边,行吗?”
  他盯着雪沛的眼睛。
  纵使对方身份不明,来历有问题,他也不在乎,哪怕是探子又如何?
  萧安礼不怕,他有的是本事给人变成自己的。
  即使一块硬石头,捂的时间久了,也能给捂热,他风风雨雨地杀出一条血路来,早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想通了,便不会再纠结。
  连心意都不能表露的话,天底下没这个道的。
  萧安礼明白自个儿的心思。
  他想要雪沛。
  想和雪沛说话,想把雪沛抱在怀里,想做一些不太好的事。
  想看雪沛被他弄哭——
  却不是欺负。
  萧安礼灼灼地看着对方,唇角微扬。
  哪怕雪沛是天上的星星,也得给够着摘下来,攥手心里了,就是他的。
  再也别想逃走。
  -
  丁佳正蹲在桃树枝子下,懒洋洋地叼着根草茎,见着门开,忙往旁边呸:“这么快?”
  说完,自己就慌了。
  幸好陛下似乎没听到,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丁佳张了张口,无声地说了句,我草。
  陛下怎么快熟了!
  脸和耳朵都是红的,神色不大自然,出来的时候清了清嗓子,扫了自己一眼。
  丁佳会意,立刻上前:“主子。”
  “回宫吧,”萧安礼尾音有点飘,“悄悄的,别闹出什么动静。”
  他走了两步,又扭头:“对了,王大海呢?”
  丁佳:“在屋里……”
  “赏。”
  萧安礼果断道:“全部赏,通通有赏。”
  丁佳眼睛一亮,带头跪下谢恩,院子里的士卒齐刷刷地跪倒一片,齐喊万岁。
  只有最前面的丁佳,磕完头后还偷偷往门缝看,琢磨这陛下心情这般好,莫不是真成了愉悦之事?
  可也没见到雪沛跟上啊。
  还在厨房待着吗?
  他不可能打探这种事,除非不想要脑袋了,只是回宫路上,圣驾突然有了动静。
  “进来。”
  说完,轿帘就放下了。
  萧安礼此行低调,虽带了不少的禁卫军,但并未乘坐御驾龙辇,外人瞧见了,只会以为是哪位高官。
  丁佳猫着腰,悄没声儿地钻进轿里:“主子?”
  “没事,”萧安礼微阖双目,“你在这坐着吧。”
  丁佳明白,陛下这是想找人说话了。
  他自小就陪在萧安礼身边,偶尔,很偶尔的情况下,萧安礼会对他说,丁佳,过来跟朕说说话。
  这种时候,不是君臣。
  萧安礼也不是睥睨无双的天子。
  丁佳有次醉了,抱着酒壶嘟囔说真好喝,这酒叫什么来着?金不换!得了吧,别说金不换了,连龙椅都不换。
  他很大不敬地叹气,说坐在那个位置上,真是如履薄冰,这是人能受得住的吗?
  可萧安礼受住了,也咬牙撑下来了。
  没办法,先帝身体不好,最后那几年风雨飘摇的,从上到下各怀鬼胎,谁都盯着他,伺机从他身上叼块肉吃。
  萧安礼宵衣旰食,他谁都不信,看谁都是一双阴沉的冷眼——
  和现在,太不一样了。
  脸颊上的红晕消失大半,萧安礼掀起眼皮,眸光简直称得上是温柔。
  给丁佳吓得一个哆嗦。
  “主子,”他小心翼翼的,“您有什么吩咐吗?”
  丁佳想出去干活,蹲房梁顶上也成,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待着,浑身都难受。
  萧安礼终于开口:“朕记得,你还没媳妇是吗?”
  丁佳愣了下:“啊、是啊……”
  他天天忙得要死,哪儿有时间想成家的事。
  “那你要是冷的话,也没人给你暖个手?”
  丁佳:“哈?”
  “没什么,”萧安礼淡淡的,“朕就问问。”
  丁佳一脸木然地看着陛下,对方又垂下眼帘,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但笑意已经完全无法遮掩,不,丁佳看得明白,陛下完全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
  其实萧安礼也不是故意的。
  只是刚才在灶台边,当他忐忑地看着雪沛,问能不能时刻待在自己身边时,雪沛安静了好一会儿。
  久到萧安礼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行。
  他不允许自己被拒绝。
  外面天罗地网,今天的陛下长了记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不信对方还能真的长了翅膀,再次消失。
  萧安礼受不了了。
  雪沛消失那样久,他忍着没去找,如今人落进他手掌心,那就是他的。
  片刻后,雪沛仰起脸看他:“陛下,我要是陪着你的话,你是不是就不难过了?”
  这话没头没脑的,萧安礼怔了下。
  雪沛说完就伸出胳膊,拉过萧安礼的手,轻轻地抚着上面的薄茧和疤痕:“那我陪着你,对你好,你别难过了。”
  他其实没有怎么犹豫 ,就答应了陛下的要求。
  具体为什么,雪沛也有点说不上来。
  可能因为那一刻,陛下看起来太孤独了,像是心都要碎了。
  而雪沛的心,很软的。
  他揉着萧安礼的掌心,说我对你好。
  从那个瞬间开始,萧安礼走路都是飘的,他迷迷糊糊地点头,答应了雪沛的要求。
  什么,现在先不跟着自己一块儿回宫?
  没问题。
  想在王大海家里住两天再说,人家备好了腊肉呢。
  这是自然,老友嘛!
  等到了宫中,他不想和丁佳一样蹲房梁上,不好玩,还怕摔。
  萧安礼忙不迭点头:“朕怎么可能让你蹲……”
  话没讲完,雪沛就笑了。
  春水般的眉眼弯起,亮晶晶的:“陛下真好。”
  ——陛下当然好。
  不消多时,就给王家送来了几大车的腊肉。
  太多了,压根吃不完,王大海和娘子都傻了眼,还是雪沛当机立断,说给麻奶奶胡同的大家都分点吧。
  送东西的官员笑得恭敬,说全凭您做主。
  除了腊肉,还有衣衫和珠玉,以及赏赐的银两。
  那天晚上,雪沛终于吃到了心心念的腊肉,他幸福极了,身上穿的是暖和的衣衫,周围是热闹的欢笑,王大海一开始还不敢相信,后来就红着眼对娘子说,看吧,小仙君吉人自有天相。
  他们也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恩人得了圣宠,那就是好事。
  第二日,雪沛又去城隍庙那找飞蛾,对方骂他不争气,挖不着冬笋就罢了,现在还真得去当侍卫了,雪沛也跟它对骂,说你去试试,山下的雪都快到他膝盖窝,压根挖不出来呀。
  飞蛾说你就是笨。
  雪沛说我没有,等到春天雪化了,一定能挖出好多美味的冬笋!
  飞蛾就扑棱自己的翅膀,说傻瓜,你猜冬笋为什么要叫冬笋!
  它是真的愁雪沛。
  这小萤火虫在人间历练时间太短了,很多东西都不懂,记得夏天他俩在江南的时候,雪沛想要去酒楼吃鱼,被桂鱼的价格吓了一跳,茫然地思考了会儿,趴在柜台上问,老板,我不吃这条贵鱼了,有便宜鱼吗?
  雪沛挠了挠自己脸颊,就笑着不说话了。
  飞蛾快能修炼成人形了,要去灵气充沛的深山,没法儿陪着雪沛,到了最后,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说你切不可暴露身份,小心为上。
  一直到飞出老远,它还扭头,用灵识对雪沛大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雪沛招手:“放心吧!”
  飞蛾继续:“也别轻易相信男人的鬼话,很多都是骗人的!”
  它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记住没?”
  雪沛嘟嘟囔囔的,没反驳,看着朋友的影子消失在视线,才转身往回走。
  什么骗人不骗人的。
  按说,他也算不得人嘛!
  只要萧安礼别再突然亲他,雪沛是很乐意陪在对方身边的,毕竟某种程度上,雪沛也拿萧安礼当做朋友看。
  对朋友,当然是拿出一颗真心。
  雪沛喜欢自己的血肉之心。
  -
  萧安礼足足在宫中等了好几日,也没等到雪沛的影子。
  他没去催,只是日益暴躁起来。
  周围没人明白,都小心翼翼地伴君如虎,只有丁佳猜出了意思,却也不敢去见雪沛,因为陛下盯着他的眼神,太过吓人。
  躲都来不及呢!
  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马上就到除夕夜,宫中各项事务繁忙得很,萧安礼不喜欢这样折腾,但看到礼部那边拟的单子时,还是顿住了动作。
  差点忘了烟花。
  雪沛喜欢亮晶晶的东西,那肯定会被烟花迷到的。
  想到这里,萧安礼就轻轻叹了口气。
  雪沛答应过自己的。
  萧安礼继续等。
  也依然没有催。
  各项繁琐的流程都走了,宫中张灯结彩,宴会举办了好几次,和北狄又打了胜仗,哪儿都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景象,萧安礼陪着太后看新修的御花园,红梅开了,无数锦鲤挤着抢食,宫人们都拍着手笑,说真是漂亮。
  太后也笑起来,甚至难得地转身,去看了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一眼。
  又立马回过头来,假装没看见。
  ……表情有点吓人。
  直到除夕夜,萧安礼的神色都没有好起来,太后爱听曲子,梨园子弟咿咿呀呀地不知唱着什么,还没到放烟花的时候,他喝了两杯酒,就放下金樽:“太后,朕出去走走。”
  太后宽和道:“外头冷,小心着别吹风。”
  李福康立马跟着笑:“太后您放心,有奴婢在呢。”
  ——可萧安礼不想人跟着。
  他没带多少人,宫规森严,禁卫军沉默地立于阶前两侧,萧安礼回头看李福康:“再去烫点酒来。”
  说完,萧安礼就没管后面跟着的众人,自顾自地前往御花园,这儿早就挂上了天灯和万寿灯,照得触目所及皆是明亮一片,大概是太过晃眼,星星就消失不见,萧安礼抬头看着夜幕,不发一言。
  就一杯杯地喝酒。
  李福康知道陛下有心事,可是不敢劝,愁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贼。”
  萧安礼突然笑了,回眸看他:“李福康,有人骗朕。”
  李福康躬身:“世上无人敢欺瞒陛下,若是有,那便罪该万死。”
  萧安礼把酒杯放下了:“不许说死。”
  李福康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奴婢……”
  “再烫点酒,”萧安礼抬头看天,神色柔和,“朕要拿这月亮下酒。”
  可今夜点了这般多的灯,如此明亮,哪儿还能看到月亮呢?
  所以当雪沛从御花园的假山后面,探出身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萧安礼坐在亭台里,正在闷头喝酒。
  可能是所说的那西域美酒,色泽红润,流光溢彩。
  太好了。
  雪沛正想尝尝呢!
  他这几日忙,有点脱不开身,萤火虫头一遭知道人间过年,有这么多的规矩,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麻奶奶胡同里热闹得不行,小孩都玩疯了,雪沛也玩疯了,他兜里装了不少的糖,就等着什么时候进宫,给陛下也尝一尝。
  记得陛下似乎不怎么吃糖,只喜欢喝酒。
  酒有什么好喝的呢,那么辣,第二天醒来还会头痛。
  但毕竟是过年,喝一点也没关系。
  无数的宫人垂手而立,陛下周围张灯结彩,雪沛正准备上前呢,突然站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觉得,这会儿的萧安礼,很孤独。
  喝酒也不是以为喜欢,而是不快乐。
  为什么呢,怎么样,才能逗得他开心一点?
  皇宫都已经这么亮了呀。
  大概就是因为太过明亮,萧安礼觉得有些刺眼了,他不再拿月亮下酒,而是低下头,静静地凝视杯中的倒影。
  烟花放了,很美。
  太后说头痛,不必再守夜了。
  众人都退下了,世间恢复安静,寝殿内还摇曳着烛光,萧安礼的酒依然没喝完,而杯中的倒影却晃了起来——
  多出了一个影子。
  萧安礼没有抬头。
  “陛下,”雪沛叫他,“我来了,我给你带了糖,你不要难过。”
  萧安礼轻笑一声,指尖搭在碗沿上:“朕在难过?”
  雪沛在对面站着:“是啊,你在难过。”
  “那怎么办?”
  萧安礼有些醉了,寝殿内没了外人,他肆无忌惮地扯过雪沛的手腕,抬头时眼尾发红:“你要哄哄我吗?”
  雪沛有些为难,漂亮的脸蛋都皱巴起来:“我该怎么哄你啊……”
  “都行,”萧安礼把杯子放下,“朕全听你的。”
  片刻后,雪沛轻轻地叹了口气:“好。”
  灯下看人,更添几分颜色,萧安礼不错眼珠地盯着雪沛,觉得对方好看极了,却又那般朦胧,像是隔着一层纱似的,影影绰绰,看不甚清。
  可他的手被拉住了。
  雪沛牵住他的手腕,一步步地朝床上走去。
  明黄色的帷幔悄然滑落。
  萧安礼被带到了床上。
  他没反应过来,不可思议,有些傻了,这几日听了太多的礼乐管弦,耳畔都有些轰鸣,看着雪沛红润的嘴唇开合,竟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但随即,雪沛掀开了被子。
  “进来呀,”他冲萧安礼招手,“我给你看……很漂亮的东西。”
  夜幕深重。
  萧安礼今夜喝酒太多,感觉心脏都被浸润得发胀发痛,这个动作的含义太明显了,不太对劲,这不应该是雪沛能做出来的,那个因为他亲了一口,就红着耳朵快哭的雪沛——
  “不想看我吗?”
  雪沛眨着眼睛,笑得很甜。
  想。
  萧安礼想得要死。
  他无法拒绝这样的雪沛,哪怕别有用心,纵使不择手段,萧安礼的心里再怎么痛,也压根做不到移开目光。
  “好。”
  陛下嗓音沙哑,向前倾过去身体:“朕……”
  而下一刻。
  萧安礼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他傻了。
  雪沛语气轻快:“看,我会发光,除了屁股那里,腹部也可以!”
  过了好久,帝王才张了张嘴:“啊?”
  “如果对外作战,”雪沛认真道,“我还能在烽火台上发光,你们就不用点燃火焰了。”
  见着萧安礼没甚反应,他还以为是对方怕光芒太明亮,误以为是火焰,于是从被窝里钻出来,拉过萧安礼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到底是刚开化的心性,把飞蛾的话抛之脑后,满脸得意。
  还神神秘秘的,特意钻到被子里,才给萧安礼看。
  外面有烛火嘛!
  “你摸,”雪沛很骄傲的样子,“不烫的。”
  他可以用指尖发微弱的光,而真正最美丽的光芒,还是需要从身体发出,不必脱去衣衫,就已足够明亮。
  雪沛觉得,发光的自己,实在太漂亮了。
  亮晶晶的!
  “看,多亮。”
  只是萧安礼依然毫无反应,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被吓着了吗?
  他这会儿的光也不刺眼呀,多好看!
  雪沛疑惑地歪着头,小心翼翼:“陛下?”
  这会儿,萧安礼才终于艰难地开口:“你……在身上藏了什么?”
  是明珠,还是什么灯笼吗,萧安礼无法解眼前的一切。
  雪沛有点不高兴了。
  “是我的光,我的。”
  他松开萧安礼的手,赌气地背过身去:“你看嘛,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唔!”
  清脆的响声后,是短暂的沉默。
  雪沛不可思议地扭头。
  萧安礼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他抬手,在雪沛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萧安礼喉结滚动:“朕、朕不是故意的……”
  已经晚了。
  雪沛的脸一点点地红了。
  而由于这突如其来的一掌,他没防备,本能地吓了一跳。
  所以发出的光芒也闪烁了下——
  更亮啦。


第24章 “你这就是要朕的命。”……
  萧安礼瞅着雪沛, 半天没说话。
  就一直看着。
  看得雪沛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怂,他低头摸了摸自个儿, 穿着衣裳啊, 也没脱, 但萧安礼的视线太直白了,不加掩饰,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给小萤火虫看得心虚了。
  甚至都不好意思找人家的茬,说你干嘛打我屁股。
  而那点光芒也变了, 刚开始还雄赳赳气昂昂地炫目明亮, 慢慢地, 便小了, 变弱了,直至最后闪了两下,彻底不亮了。
  雪沛跪坐在床上, 气势矮下去一大截:“……陛下,我吓着你了吗?”
  “没有, ”萧安礼眼睛一眨不眨的, “你再亮一下我看看。”
  雪沛不敢用身体发光了, 怕萧安礼打他,也不算疼, 就是羞,对于萤火虫来说,屁股和腹部都是很重要的部位,不能让人随便碰的。
  他那会儿也是太得意了,想显摆, 所以才拉着萧安礼的手摸肚子。
  这会儿不行了。
  雪沛问:“你还想看啊?”
  萧安礼:“嗯。”
  雪沛犹犹豫豫的:“我用手行吗?”
  不知什么时候,萧安礼也在床上侧坐着了,帷幔放下来,挡住了外面摇曳的烛光,两个人挨得近,寝殿又静,真像是在悄没声儿地商量秘密。
  他看到陛下的喉结,滚动了下。
  然后声音很轻,是沙哑的:“那你用手吧。”
  搞得雪沛好紧张。
  他朝萧安礼伸出手,这次害臊了,只在指尖萌出一点点的光,比糊弄飞蛾的还要小。
  萧安礼凑近了:“我能摸吗?”
  雪沛点头:“行,只要不打我就行。”
  可能是因为陛下的自称变了,不再是象征至高皇权的“朕”,而是和他一样的“我”,关系更近了,雪沛原谅了对方刚才的唐突。
  没关系,陛下说了,他又不是故意的。
  萧安礼小心翼翼的,动作堪称温柔,很轻地把雪沛的手指拢住,自小握刀拿箭的掌心有些粗糙,挨着肌肤的时候,是很干燥的温暖,雪沛也在低头看,他说:“陛下,你手上有好多疤痕。”
  “嗯,”萧安礼笑了笑,“没你的手好看。”
  那一点微弱的光被他握着,珍视地看着,看得雪沛心都跟着跳,他觉得萧安礼不大对劲,但转念一想,自己看宝石的时候,估计也是这种眼神。
  那就看嘛,多好看。
  “雪沛,”
  萧安礼叫他的名字:“我能再亲一下吗?”
  这会儿雪沛才发觉,他的手被萧安礼拉到了唇边,几乎都能碰到。
  “我想尝一下,什么味道。”
  雪沛愣愣的:“没有味道呀。”
  萧安礼表情没什么变化,解释时的语气很正经:“你说它不烫,摸起来的确是这样的,但如果用嘴碰一下,说不定其实有别的……你没发现的地方呢。”
  哎?
  雪沛还真没想过。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么小的一团光晕,说起来,颜色仿佛蘸了白糖的素粽,而形状则像能一口放进嘴里的糕点小酥。
  还真不知道,光究竟有没有味道。
  不过还是萤火虫的时候,照耀着月光的露水,的确更加甜美。
  所以,哪儿还用麻烦陛下。
  雪沛已经把手指放进嘴里了:“……唔,没什么味道。”
  唯一尝出来的,是淡淡的酒味。
  那是因为出发前,他在王大海家帮忙做酒曲馒头,稍微带了点米酒的味儿。
  萧安礼已经笑起来了。
  他把脸转到旁边,笑得肩膀和胸膛都在抖,但陛下到底讲究礼仪,脊背挺拔,端着的范儿没下去,雪沛跟着扭脸去看:“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可能今晚贪杯,萧安礼脸颊有些颜色,“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是只小萤火虫。”
  “对啊。”
  雪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老早就说过了。
  “那你能变成原形吗?”
  晚风吹凉,守夜的宫人无声地打着呵欠,刚才的热闹恍若梦境,太安静了,静得雪沛都能听到萧安礼的呼吸声。
  萧安礼的拇指一点点地摩挲,顺着雪沛的掌心到了手腕,压低声音:“给我看看,好不好?”
  雪沛往后缩手:“陛下,你不好这样的。”
  得寸进尺。
  先要尝他的手,这会儿又要看他的原形,雪沛长了心眼,万一陛下嫌自己是精怪,直接用瓶子给他抓住怎么办?
  萧安礼的拇指按在跳动的脉搏上,青色的,很细的血管,和平凡人别无二致的鼓动,为何手腕也这样细,窄窄一条,他没忍住:“怎么感觉,你像是只小鸟呢?”
  鸟的骨头是中空的,摸着就细,抱着也轻,他抱过雪沛,不重,一只手就能完全地托起来。
  话音落下,雪沛有点不乐意:“你才是鸟呢!”
  鸟会发光吗,啊?
  就会飞而已!
  说得跟他没翅膀似的。
  萧安礼握着雪沛的手:“我想先问你一句。”
  雪沛仰着脸:“你说。”
  陛下看着他,没头没脑的:“我在你心里特殊吗?”
  雪沛:“啊?”
  他认真地想了想,就点头:“嗯,很特殊。”
  “为什么,”萧安礼握着他的手腕,“跟我讲讲原因。”
  雪沛说:“因为你好看。”
  哪怕不会发光,也是雪沛见过的最好看的人,还有个原因他没好意思说,就是除了外表之外,雪沛还挺喜欢和萧安礼待一起的,哪怕挨着,都不会有什么反感。
  萧安礼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什么担子似的:“那就好。”
  够了。
  他突然用力,给人往自己怀里拉,“给我看看好不好,就一眼……”
  雪沛吓了一跳,怎么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了,并且陛下仿佛更加兴奋,胆大包天,趁着不注意,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
  雪沛瞬间炸毛:“你干嘛呀!”
  萧安礼毫不在意,又去亲另一侧:“给我看看,不然,我就继续亲你了。”
  雪沛扭头就往外跑,但他挣不过萧安礼,萧安礼就从后面抱着他,也不说话,就是凑过去亲他的脸,这可比那天亲嘴好多了,起码雪沛的嘴还能说话,还能骂人。
  “你不要脸!”
  “你无耻,你不堪入目!”
  萧安礼按着他:“你听过西域有吻面礼吗,表达友好的,我又不知道你是哪儿飞来的小虫子,拿外邦礼仪试试,不行?”
  雪沛被亲急眼了,伸手捂住萧安礼的嘴:“我不是西域来的。”
  萧安礼的声音闷在他的掌心里,痒酥酥的:“那你是哪儿来的呢?”
  这把雪沛问住了,他还真不知道。
  从睁开眼睛时,他就是天地间最自由自在的萤火虫,没有烦恼,没有心事,喜欢山川流水,喜欢自己的光。
  趁着这个机会,萧安礼垂着眸子,亲了亲他的手掌心。
  温热触感传来,雪沛的头皮瞬间麻了:“你……”
  萧安礼很无辜地看他:“这儿敏感,受不了吗?”
  “你不要脸!”
  “嗯,我不要脸。”
  萧安礼把雪沛的手按下去,整个人的呼吸都有些重:“我要是要脸,你就跑了。”
  没想到,还真的长翅膀!
  “你不喜欢吗,”他把雪沛的手贴自己脸上,“我这样亲你的手,你什么感觉呢,如果……如果有一点的喜欢,告诉我好不好?”
  雪沛快被他缠疯了。
  之前也没发现,陛下这样话痨呀。
  难道,是真的喜欢光,喜欢萤火虫?
  “你看,你和人有什么区别呢,”萧安礼的声音又哑又软,“你也有心,心脏会跳,你还会脸红会生气……所以,你也一定会有喜欢的人。”
  雪沛急眼了:“我给你看就是了!”
  萧安礼这才放开他,微微喘息:“好。”
  雪沛算是看出来了,陛下的很多话都是骗人的,之前在猎场的时候,还说什么朕不需要开心,他当时挺同情对方的,现在看来,陛下只要能亲自己几下,就开心得不行。
  看就看嘛。
  雪沛稍微往后退了点,这次,萧安礼没碰他,很乖巧地等着。
  “你看到后,不许打死我。”
  “不会的。”
  雪沛想起飞蛾的叮嘱,忙加了一句:“也不许声张。”
  萧安礼认真道:“好。”
  今夜放了太多的烟花,天际都被染得微微发白,御花园里的红梅上还带着积雪,陛下说了,不许洒扫。
  室外竟比殿内明亮。
  烛光早就吹灭了,帷幔轻轻晃动,萧安礼坐在床上,垂着鸦羽般的睫毛。
  冠旒去了,明黄色的龙袍散在地面,陛下穿着单薄,在黑暗里沉默地坐着,不发一言。
  他虚虚地拢着掌心,中间有一点微弱的亮。
  萤火虫安静地发着光。
  萧安礼觉得,这比他看过的所有烟花和宝石,都要更加漂亮。
  变成原形的雪沛,没法儿和萧安礼讲话,毕竟对方没有灵识,听不到他的声音。
  所以这会儿,雪沛就在使劲儿叫:“不要脸,不要脸!”
  但他骂着骂着,声音就小了。
  因为萧安礼看他的眼神,有点说不上来,看得雪沛犯嘀咕,春天还没到呢,怎么感觉眸子都像能滴水似的,这么柔情绵绵。
  雪沛琢磨了下,决定不继续给萧安礼看了。
  他从萧安礼的掌心飞出,飘啊飘,晃啊晃,逐渐又变成了那个漂亮少年的模样:“这下信了吧?”
  萧安礼点头:“嗯。”
  雪沛问他:“好看吗?”
  “好看。”
  “有多好看?”
  “天底下最最好看。”
  这么庸俗的夸赞,也给雪沛听得要翘尾巴了,他满意地冲萧安礼笑:“你看,我还是很有本领的吧,可以飞,可以发光吓退天敌。”
  他想过了,自己这样的法力,完全可以胜任陛下的暗卫。
  萧安礼笑着:“是啊,你真厉害。”
  时候不早了,用不了两个时辰,陛下就得和宗族子弟以及官员们去敬天,还要去太庙拜见祖宗,接受朝贺,宫中从腊月二十四祭灶开始,每日都会燃放花炮,焚柏枝柴,烹饪各种美食和点心,热闹而壮观。
  萧安礼给雪沛递了个牌子,说带着这个,宫中行走就没人拦你。
  雪沛接过,但是他有点困了,就没谢恩,而是打了个呵欠。
  可萧安礼还在说,轻声地讲了些注意事项,说你不要怕,有问题的话丁佳会告诉你,衣裳也准备好了,不会有人敢为难你。
  “我哪儿都能去吗?”
  “能,”萧安礼声音越来越低,“但人多的地方,现在还是不要去了。”
  他想给雪沛藏起来。
  雪沛问:“陛下,那现在呢,我可以走了吗?”
  正说话呢,不知不觉的,雪沛感觉萧安礼从后面抱着自己,一点点地拍着后背,跟哄孩子似的:“不行,你要保护朕。”
  行吧,这会又开始“朕”了。
  雪沛困得小鸡啄米:“我知道,你就是不想让我走。”
  他扭脸看萧安礼:“你喜欢我,你想亲我的嘴。”
  “是啊,”萧安礼笑着,“我想亲你,还想和你一起睡觉。”
  雪沛的眼睛睁大了。
  他可是看过那种画册的人!
  “不行,”雪沛口不择言,“你又不会发光!”
  萧安礼挑了下眉梢:“朕有很多会发光的东西,珠宝玛瑙,珍珠翠玉,应有尽有,你若是喜欢,躺在金子上睡觉都行。”
  雪沛不明白了。
  他从萧安礼怀里挣出来:“陛下,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萧安礼定睛看着他,回答的却是别的话题:“困了吗?”
  雪沛点头:“嗯。”
  他从来就是一只懒惰的,喜欢享受的萤火虫。
  “那我先抱着你睡好不好?”
  萧安礼又握着他的手了,外面冷,殿内的炭火是不是不太够了,雪沛被那带茧的手掌灼了下,瑟缩道:“陛下,你好烫啊。”
  “我知道你怕冷。”
  萧安礼几乎给雪沛整个人都按在怀里,他们躺在床上,雪沛枕着陛下的胳膊,陛下揽着他的肩,话说的没错,雪沛的确怕冷,他喜欢夏天,喜欢温暖的地方。
  萧安礼就很温暖地抱着他。
  雪沛贪恋这点热度,没有推开对方,他迷迷糊糊地想,被陛下喜欢,似乎也不算什么坏事。
  -
  萧安礼没觉得祭天这么难熬。
  事实上,之前他虽然讨厌那种烟熏火燎的感觉,但低沉的诵经声还是可以让内心平静。
  今天的萧安礼,一点也平静不下来。
  还好内心翻江倒海,面上丝毫不显,连丁佳都没看出来,只是在皇辇行走的时候,被陛下叫住。
  “以后,不要去朕的寝殿了。”
  丁佳愣了下,说了个好。
  一直到蹲在书房的房梁顶上,他都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之前,也没怎么去过陛下的寝殿啊。
  丁佳是陛下养出来的“狗”,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从外面叼回来东西,或者放出去咬些什么,密谋也都是在乾清宫或者别的地方,他没事干,跑寝殿干嘛?
  那儿冷冷清清的,除了自小在身边伺候的宫人外,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啥看的。
  丁佳挠了会儿脑袋,感觉有些不对劲。
  一直到了晚上,他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陛下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雪沛以后,就是自己的贴身侍卫,让他有点眼色。
  丁佳木然地站在原地。
  还贴身侍卫。
  也没见带出来看看啊?
  “等过了几日再说,”晚宴结束,萧安礼也送完了太后,淡淡地开口,“先低调一些。”
  丁佳会意:“明白。”
  两个字的功夫,陛下已经离开了好远。
  跟长翅膀会飞似的!
  他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紧跑慢跑地跟着:“主子,小的有件事不懂。”
  萧安礼不耐烦:“不懂就学!”
  丁佳咧嘴一笑。
  “小人的哥嫂上月吵架了,原因是我哥以前每次外地办差回来,都要给嫂子带些小玩意,特别是节日的时候。”
  陛下目光移了过来。
  “然后上次乞巧节,他竟全然忘了,空着手就回去,给我嫂子气得够呛,”丁佳啧啧有声,“晚上都不让回屋睡呢,我哥过来跟我挤一张床。”
  “我跟我哥说,处对象的话,都是要拿礼物哄的,才能证明上心呀!”
  他絮叨着说完了,萧安礼微微一哂:“这会儿过年,上个月过乞巧节?”
  丁佳笑着,就跪那儿了。
  面上带着讽意,但萧安礼心里明白对方怎么个意思,今日可是大年初一,他当然要给雪沛带点东西——
  几块松子糖。
  雪沛今日的吃食不需萧安礼惦记,他早就给下面的嬷嬷交代过了,但晚宴开始的时候,却还是本能地装了几颗糖。
  他记得,雪沛爱吃甜的。
  就是被丁佳一说,怎么显得有那么点……寒酸。
  萧安礼犹豫了下,想起西域进贡的夜明珠,还没拿去给雪沛看呢,这会儿有些晚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人,所幸来日方长,不必着急再去拿。
  “吱呀——”
  寝殿的门打开了。
  宫人悄然退下,从后面把门阖上,萧安礼静静地站着,看向前方。
  摇曳的烛光下,雪沛坐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上面还摆着几碟小菜,和一壶酒。
  睡着的雪沛,不知道萧安礼回来了,他在皇宫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殿内烧着旺盛的炭火,小宦官陪着他下了好久的棋,御膳房的糕点也实在美味,可是夜幕低垂,听着外面烟花燃放的声音,雪沛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他之前想过,萧安礼坐在这样漂亮的椅子上,怎么会不开心呢。
  但现在,雪沛有些明白了。
  拥有再漂亮的宝石,却没有人一块分享,只能自己孤零零吃饭的话,的确不太开心。
  他决定,给萧安礼留点饭菜。
  万一饿了呢。
  雪沛见过王大海的娘子留饭,提前盛出一份,放在灶上温着,等丈夫回来,吃的也是一口热的。
  所以,他就也学着样子,给萧安礼留饭。
  就是等待的时间太久啦。
  以至于雪沛无聊得睡着了,他懵懵懂懂的,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好意思。
  那可是陛下,会缺这一口吃的吗?
  太寒酸了。
  可既然留都留了,萧安礼不愿吃的话,他也会生气。
  昏昏沉沉的呵欠中,雪沛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起——
  “唔……”他抬起脸来:“你回来了?”
  萧安礼低头:“嗯,我回来了。”
  “我给你留了饭,”雪沛没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对,明明是陛下的寝殿,说的好像他才是主人似的,“你饿不饿,要吃吗?”
  萧安礼说:“饿,饿死了都快。”
  话音落下,他的嘴就被捂住了。
  雪沛已经从对方怀里挣下来了,他不太习惯被这样抱着:“大过年的,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说完,他就飞快地跑去枕头那里,取了封红包过来。
  “给你的,”雪沛邀功,眼神很得意,“王大海说了,这边的规矩就是没成亲的都算小孩,得有压岁钱。”
  陛下站住了,高大的影子笼罩着他,没说话,也没接。
  “哎?”
  雪沛朝对方递了递:“你不要吗?”
  他在麻奶奶胡同住过几个月,隔壁是家读书人,整天吟诵什么圣人之言,仁义礼智信的,雪沛不爱听,听了就犯迷糊,还不如听胡同口卖小馄饨的爷爷讲故事呢。
  爷爷说,什么东西都可以不学,但一定要学做人。
  雪沛一听就精神了,问爷爷,该怎么做人啊?
  有一颗血肉之心,还不够吗?
  爷爷说,人呐,一撇一捺就是顶天立地。
  雪沛连忙摇头,这也太大了,他做不到啊,需要顶天立地的都是大人物,得他们去撑那天地。
  爷爷笑得不行,到最后,给小馄饨上浇了辣椒油,说上次那个卖脐橙的婶子板车翻了,别人欺负她是外地的,轻佻些的后生仔就去抢,你这么一个娃娃,形单影只的,就敢上去和他们打,骂他们不要脸,给地上的脐橙一个个捡起来还回去。
  爷爷给馄饨碗递给他,说这就是顶天立地。
  雪沛不好意思了。
  他当时心里想,我就是看到那个婶子哭,我心里难受,我不喜欢看到别人欺辱弱小的。
  但雪沛没说。
  就像他这会儿见着萧安礼,也不好意思说一样。
  他看到萧安礼不开心,他也难受。
  过年前,王大海的母亲给雪沛塞了份压岁钱,说拿着,你也是个小孩儿。
  怕着雪沛进宫忙,见不上面,就提前给他了。
  雪沛高兴坏了,跑出去显摆一圈回来,突然想到了萧安礼,他去问王大海,说陛下有压岁钱吗?
  王大海傻乎乎的说,不知道啊。
  所以雪沛琢磨了会儿,决定亲手给萧安礼封一个。
  萤火虫不懂压岁钱是长辈的心意,他平白无故地占了陛下的便宜,还一脸得意,仰着脸等表扬。
  萧安礼还是没接。
  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雪沛,突然开口:“你喜欢金子还是我?”
  雪沛还笑着呢,没反应过来:“哎?”
  “说呀,”萧安礼轻声催促,声调拉得很长,有点耍无赖的感觉,“你喜欢什么?”
  雪沛张口:“金子。”
  一点儿也不带犹豫的!
  “太好了,”萧安礼轻轻呼出一口气,“你有图的就好。”
  他还是没接那封红包,但是笑了起来:“真是谋财害命。”
  雪沛听不懂:“我怎么谋财害命了?”
  “你这就是要朕的命。”
  萧安礼上前,虚虚地抱着他:“财随便你谋,命也给你好不好?你这样子对朕,朕实在招架不了……朕没见识,没出息,已经被你弄得心都要碎了。”
  雪沛没敢推开萧安礼。
  心碎是在难过啊。
  “所以,我的金子都给你,你也喜欢喜欢我,行吗?”
  萧安礼的脸颊贴着雪沛的耳朵,有点酒气,很热:“求你了。”
  雪沛迟疑着,也伸手抱住了萧安礼:“陛下,那你能先不要心碎吗?”
  松子糖还没拿出来,萧安礼的口腔已经泛上了酸,他把脸埋在雪沛的颈窝里:“为什么呢?”
  雪沛想了想:“心碎了,粘起来就不好看了……我喜欢好看的东西。”
  “就像陛下你一样。”


第25章 陛下他……不能人道?……
  萧安礼没继续追着问, 包括这会儿抱雪沛,他的动作都很轻。
  曾经的雷霆手腕,现在全部变成了绕指柔。
  虽说对小精怪不熟悉, 也没有真的在田间地头见到过萤火虫, 但萧安礼捉过蜻蜓和蝴蝶, 这种安静的小生灵,若是追着跑,它们就逃得更快,而如果不逼迫,自然而然地相伴, 没多久, 肩上可能就会有翅膀翩跹。
  做为压岁钱的回礼, 萧安礼给雪沛送了很多礼物。
  有松子糖和玛瑙石, 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荷包,金灿灿的,缀了满满的小颗珍珠, 雪沛很高兴地接过一看,发现荷包夹层塞了硬物, 所以不是全然柔软, 给中间撑出点空间。
  萧安礼说:“你闻闻, 看是不是很香?”
  雪沛就把脸埋上去闻,果然, 不是那种烟燎出来的熏香,而是淡淡的花香,像是……
  他很惊喜地抬头:“是不是玉兰花?”
  “是,”萧安礼目光赞许,“你还挺聪明的。”
  雪沛喜欢被夸聪明。
  一高兴, 就答应了萧安礼,白天也陪着他。
  可萧安礼的态度有点矛盾,像是不太想他出现在人前,雪沛很无所谓的,说那我就和丁佳一样,蹲房梁上吧,我上次可是看到了,他偷摸在上面啃鸡爪子吃呢。
  萧安礼不让他蹲房梁。
  纠结了许久,萧安礼才终于想出个主意似的:“这样吧,以后朕去上朝的话,你变成萤火虫,躲这里面睡觉怎么样?”
  上朝的时间太早了,若是雪沛在后面陪侍的话,老是忍不住打呵欠。
  雪沛有点犹豫。
  萧安礼就循循善诱:“你要不先试试,万一喜欢呢?”
  雪沛还是摇头。
  萧安礼就罢了,没继续勉强他,过年期间太忙了,有些地方雪沛不大方便去,他就还在寝殿里待着,和小宦官下棋,听嬷嬷讲故事,深宫里的人能有什么故事呢,说来说去,也都是些前朝的旧事。
  听一会儿,雪沛就觉得没意思了。
  外面的烟花还在放着,皇宫每一天都热闹极了,张灯结彩,新衣新鞋,雪沛却心里空荡荡的,哪怕是在御花园玩,过不了多久,也会腻。
  雪沛想出宫,去买那街角的鸡汁包子。
  但他答应了萧安礼,要在这里陪着对方,说实话,陛下自从知道他身份后,变化还挺大的,起码没有拘着自己,而是给予了最大限度的自由,这就让雪沛为难了,因为如果萧安礼凶巴巴地盯着,哪儿也不许他去,他一定会跑的。
  天大地大,还逃不了一只小萤火虫?
  可萧安礼不这样做,雪沛就没办法了。
  思来想去,他答应了钻进荷包里的要求,被萧安礼揣在身上。
  别说,这样被人带着走来走去,还挺有趣的。
  尤其是能听到很多好玩的对话。
  那些夫子们讲话,真的好文绉绉呀,满嘴的之乎者也,还有些谏官铁骨铮铮,说话都给往外撂钉子似的。
  有些雪沛听不太懂,但他能敏锐地察觉说话者的意图,好意的,冰冷的,漠不关心的,真奇怪,陛下怎么一整天都在忙,需要面对好多好多的人啊。
  他都听得犯困了。
  晚上,萧安礼揣着他回寝殿,荷包一打开,那点莹润的光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空中闪烁了几下,就变成个一袭白衣的漂亮少年。
  雪沛连着伸了两个懒腰:“啊呀,可算出来了。”
  萧安礼含着微微的笑意:“你不喜欢化为原形?”
  “还好,”雪沛活动着手腕,“因为太小了,所以就容易遇见一些危险的事,并且,如果一直保持原形的话,对修炼不好的。”
  萧安礼把身子坐直了,他还没怎么听雪沛讲过精怪和修炼的事。
  之前就隐约提了一嘴,说现在天地间灵气太稀薄了,他至今还没遇到过和自己一样能化为人形的,唯一认识的,是只刚开灵智的飞蛾。
  萧安礼问题很多,好奇问说没有狐狸精吗,他看书上记载过什么山野精怪的,很多都是狐妖。
  雪沛就笑话他,说陛下想看狐狸精呀。
  当时的萧安礼,立马不问了。
  “要是对修炼不好,是什么后果?”
  雪沛想了想:“也没什么后果,无非法力低微一点,发的光没那么亮。”
  为了陛下的安全,晚上他也是陪着萧安礼睡在寝殿的,不过是在外侧一个小厢房,挨得很近,萧安礼咳嗽一声他都听得到——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雪沛是听不到的。
  在呼呼大睡嘛。
  萧安礼认真道:“你会修炼成仙,然后去什么天庭吗?”
  雪沛连忙摆手:“不会的。”
  别说成仙已经是远古的传说了,光那什么雷劫就够雪沛受的了,他胆子小,若是看到一道雷冲自己劈下来,早就吓得扭头跑,生怕化为齑粉。
  “那你为什么要修炼呢,”萧安礼看着他,“会有什么结果?”
  他俩声音都挺低,跟讲悄悄话似的。
  雪沛莫名其妙的:“我不图结果啊。”
  能修炼成人,就是雪沛想要的了,别的他没有考虑,也不打算继续努力,不然就太累了。
  萧安礼偏头笑了起来:“就图金子是吧?”
  雪沛就也跟着笑,不说话了。
  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不知不觉的,就到了上元节。
  雪沛在宫里待不住了。
  他要出去玩!
  要吃外面的饭!
  一大早,雪沛就跟陛下告假了,他在宫里待了小半个月,听了不少冠冕堂皇的官场话,人也跟着变得有心机,没直接说自己要出去逛灯展看烟花,而是特正经的模样,说启禀陛下,卑职要回王家看看老人。
  萧安礼那会儿正在看折子,淡淡的:“好。”
  雪沛有点喜色:“那,我走啦?”
  萧安礼没抬头:“都说过了,朕准了。”
  雪沛扭头就跑。
  而萧安礼也一直没抬头,在奏折上朱批圈点,动作行云流水。
  过了会儿,门口探出个脑袋。
  雪沛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颗虎牙:“陛下,等我回来,给你带小花灯!”
  萧安礼有些嫌弃似的,挥了挥手:“知道了,赶紧去吧。”
  这小嘴,一天天的也忒话多。
  雪沛就一溜烟儿跑了,他手上那牌子不知刻了什么,反正路上真没人拦他,都恭敬地行礼,丁佳还帮他备了马车,本来还叼着根狗尾巴草,满脸混不吝的模样,一见雪沛来了,忙不迭地迎上去,亲自给人送车上。
  “谢谢你,”雪沛掀开帘子,“丁大人,你好忙啊。”
  他感觉陛下什么事都交代给丁佳做。
  白天蹲房梁,晚上还得去外头干活,闲暇了要给自己安排马车,一整天都忙忙碌碌的,一个人掰成好几瓣地使。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丁佳就来劲儿了,开始大倒苦水。
  “公子你是不知道,陛下多疑,甚少有人能让他放心去用的,我也不过是自小一块儿长大……”
  “并且还特谨慎,一点细枝末节都不放过,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别想偷懒,只要谁心眼子活,想要偷奸耍滑,陛下一眼都能看出来!”
  “你说都一国之君了,还事事亲力亲为,这么小心眼干嘛?”
  雪沛的帘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哦。”
  丁佳说话的内容放肆,但是声音低,没让旁边的人听见:“我都怀疑是不是因为他身边没个体贴人,所以天天绷着自己,被窝都得自个儿暖,都快那个……那个词叫啥来着?”
  雪沛也压低声音:“变态?”
  丁佳一拍大腿:“没错!”
  手劲大了,声儿那叫一个响,疼得丁佳龇牙咧嘴的,但还要继续跟雪沛嚷嚷:“之前太后想着让陛下早日大婚,但没谈成,陛下那会儿年龄小,国事又繁忙,就一直给拖到了现在。”
  雪沛没太明白,怎么又给话题扯到大婚上了,可丁佳讲得太绘声绘色了,给他搞得也好奇:“那,大臣们不会进谏吗?”
  话本子上都这样写的呀。
  丁佳很重地叹了口气:“最开始当然有啊,然后陛下给他们全部……”
  他在脖子上做了个划的动作。
  雪沛吓了一大跳:“打死了?”
  “差不多,”丁佳严肃地点头,“所以之后就没人再敢提这事,再加上陛下的性子比较……咳咳,谁愿意提着脑袋去伺候啊!”
  他悄悄地左右看了眼,凑近雪沛:“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当时私下里还有人怀疑,是不是陛下那个啥。”
  雪沛也紧张起来,手指紧紧地抠着帘子的卷边:“哪个?”
  丁佳神神秘秘的:“不能人道!”
  说完,他一脸期待地看着雪沛:“这事,你知道不,你怎么看呀?”
  雪沛愣愣的:“我……”
  行了,不用问了。
  丁佳立马缩回脖子:“这些话别往心里去啊,也千万别说出去啊!”
  雪沛点头:“嗯!”
  他答应了,就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但架不住……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事,尤其是丁佳最后小心翼翼的那四个字,不能人道。
  雪沛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的,腊肉都没那么香了。
  他感觉丁佳想从自己这探听些,问题是,雪沛也不知道啊,他又没见陛下和谁睡一个被窝!
  再说了,这种事怎么能轻易地讲出口呢。
  “小仙君?”
  还是王大海的声音唤醒了雪沛的思绪,他正往嘴里扒饭呢,茫然抬头:“……啊?”
  “你的脸好红,”王大海皱着眉头,“是不是发烧了。”
  雪沛抬手,贴了下自己的脸颊:“没有呀。”
  王大海很认真的样子:“有,耳朵也是红的。”
  “吃饭有点热了,”雪沛闷不吭地低头,“没事。”
  几个小孩无心吃饭,早早下了饭桌,在旁边玩花灯猜灯谜,今夜是上元佳节,没了宵禁,整个京城都热热闹闹的,烟花放得亮如白昼,隔一会都能听见鞭炮的声音,雪沛吃完饭一看,外面的天已经隐隐黑了。
  正是出去玩的好时光。
  “走呀,”小孩过来牵雪沛的手,“阿娘在前面等我们呢!”
  雪沛踟蹰了下,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你们先去吧,我等会就跟上。”
  说完,他就扭头跑回屋内,拴上了门,直接坐在了床上。
  不行,雪沛觉得这会儿的心有点跳。
  都怪丁佳,都怪那本画册,都怪之前陛下非要亲他!
  雪沛不记得自己几岁,虽然身形偏纤薄,但到底也是个成年的模样,刚开始,他并不明白那些欢好之事,但渐渐的,现在也琢磨出很多了。
  譬如之前晚上闲逛时,听到的有些人家传出的叫声,不是在吊嗓子,而是……
  “呀。”
  雪沛又捂自己的脸。
  莫非,他也到了需要求偶的时节吗,可现在又不是夏季。
  雪沛捂着脸,把自己埋在膝盖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往外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
  王大海搀扶着自己的母亲,老太太能下床走了,今晚格外有兴致,孩子们拉着母亲,手里拿着花灯或者糖画,雪沛跟在最后面,两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要没拿。
  奇怪,竟然什么都不想吃。
  路上摩肩擦踵的全是人,都在那儿玩猜灯谜,还有些醉酒的才子诗意上头,踩在凳子上吟诵诗词,玩飞花令,众人齐声喊好,雪沛踮着脚听了好一会,没太明白,就从人群中挤出去了。
  明明这么吵,这样热闹,雪沛却觉得有些不开心。
  空中不时迸发一朵很大的烟花,金色的,璀璨的,无数细小的火星子闪烁着坠下,然后才迟钝地跟上沉闷的响声。
  每当烟花绽放的时候,天地都要静止一瞬,众人齐齐地仰着脸,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
  这会儿,雪沛才稍微高兴起来。
  看吧,光芒就是世间最美的东西。
  汹涌的人流给他挤散了,雪沛不会玩灯谜,也嫌乱哄哄的街道有些吵闹,都这样拥挤了,居然还有人围着玩斗鸡,男人们的嬉笑一声比一声高,雪沛形单影只的,被撞了好几次肩膀。
  不好玩。
  他气鼓鼓地买了只糖葫芦,决定等会要是还有谁敢故意挤自己,就拿糖葫芦的签子去扎对方,结果买完刚走两步,就看到个嚎啕的小娃娃,对着被踩扁的米糕哭天抹泪的,年轻的阿娘在旁边为难,说等回家拿了铜板,再来买好不好?
  雪沛挤过去,给手上的糖葫芦给小娃娃了。
  雪沛又两手空空了。
  人潮像是波浪似的,一阵阵地起伏,正月里的天已经暖和了,圆圆的月亮像枚小印章似的盖在夜幕上,雪沛索性不挣扎了,由着来往的人挤他,他就这样仰着脸,看天上的月亮,看天上的灿烂星光。
  一不小心,却轮到雪沛撞别人了。
  他只顾着抬头看,没注意前方有人,一头撞在人家胸膛上,雪沛连忙后退:“对不起。”
  周围的行人似乎稀少了些,都笑语盈盈的,摊贩扯着嗓子叫卖,有老爷爷在熬糖稀,甜丝丝的糖味混合着烟花的硝烟,弥漫在窄窄的街道上。
  来人站住了,低头看着雪沛。
  他身材高大,装扮低调,穿着件墨色的大氅,暗金色的云纹闪着隐约的光,而脸上,则戴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有些可怖。
  雪沛怔了下。
  又是一阵烟花的升腾。
  “砰——!”
  人群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依然在笑,在喧闹,但这个瞬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逐渐远去,雪沛无意识地伸手,放在了对方的面具上,触手生凉。
  他顿住了动作,没揭:“陛下,是你吗?”
  面具下的人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把带着薄茧的掌心,覆在了雪沛的手背上。
  轻轻地握了一下。


第26章 “我能亲亲你吗?”(加……
  雪沛是真的高兴。
  他跟在萧安礼的身边, 隔一会儿就要探过身子看人家:“你说,我是不是一眼就认出你了啊?”
  面具下的人颔首,声音清越:“是的, 你真厉害。”
  被表扬了, 雪沛也终于消停了。
  他们跟着人群往前走, 护城河那边马上就要放烟花,萧安礼比他要略微提前半个身位,替他挡着莽撞的行人。
  过年嘛,总该压岁辟邪,大齐就有这种故意戴“鬼面”来吓退邪祟的传统, 所以萧安礼戴着面具走在路上, 并没有引得人注意, 反而雪沛, 让不少人回头,多看了几眼。
  因为他一直在笑。
  不知是晚上吃醉了酒还是怎么,雪沛的脸和耳朵都是红的, 他本来就皮肤白,稍微上一点颜色就格外明显, 再加上那过于细腻的肌肤, 被晚上的烛火一照, 竟有种淡淡的珠光感。
  自然引得人垂涎。
  有动了歪心思的人过来,亲昵地与其搭话, 周围太吵了,雪沛听不清,那人就蹭着往这边挤,还没挨着呢,就被挡了回去。
  他还不服气, 梗着脖子喊:“喂,我和这小美人讲话,关你什么事?”
  雪沛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这小美人仨字唬了一跳,他扭头看陛下,面具也没摘下来啊,怎么就看见里面的脸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有禁军跟着吗,他是不是该联系一下丁佳,保护陛下?
  一只有力的手揽住了肩,不由分说地给雪沛带着往前,声音有些阴沉:“别看了,说你的。”
  雪沛:“哎?”
  他几乎整个人都被萧安礼护在怀里,踉跄着往前走,实在觉得好笑,拿手指着自己:“我吗?”
  萧安礼淡淡的:“嗯。”
  雪沛没忍住:“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捂住肚子,只恨汹涌的人群挤散了王大海一家,不然,定要把这么有趣的事讲给他听,给飞蛾听也行!实在太可笑了,雪沛还没发光呢,竟就被认为是美人了,什么眼光呀。
  过了会儿,雪沛偏头看萧安礼:“你怎么不笑啊?”
  萧安礼:“……”
  他不说话,只给雪沛揽得更紧,今夜人多,哪怕已经提前部署过,也可能会出现不可控的意外,所以萧安礼的精神还是绷着的,任凭头顶烟花灿烂,也没有分心去看一眼。
  “陛……”雪沛换了个称呼,学着丁佳的叫法,“主子,你怎么在这里呢?”
  摆脱了后面的登徒子,萧安礼的胳膊稍微松开了点:“我出来看花灯。”
  雪沛笑吟吟的:“也是,民间街头的花灯,就是比宫中的漂亮。”
  萧安礼问他:“宫里的不漂亮吗?”
  快到护城河边了,周围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一部分还在逛街市,一部分早在堤岸边占了有利位置,萧安礼放开了雪沛,两人慢慢地往前走,飘渺的乐曲传来,他们偶尔会轻轻地碰下肩。
  雪沛说:“主子,你知道春天的时候,我离开宫中,在很高的山上往下看时,想到了什么吗?”
  萧安礼没说话。
  雪沛继续:“我觉得,偌大的皇宫从高处看去,好像一块小小的手帕,然后里面的花朵就跟绣上去似的,看起来金灿灿的,但完全不会动。”
  当时,他看得有点难受。
  面具挡住了萧安礼的表情,雪沛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你就是因为这些,才不开心吧?”
  毕竟萧安礼没有翅膀,飞不出那样的深宫高墙。
  萧安礼轻声说:“是啊。”
  雪沛不会安慰了,就也握了下萧安礼的手,又是一年春天,微风吹拂起额前的发,露出一双明亮的眼,萧安礼看着,突然换了话题:“你在外面的时候,有人欺负你吗?”
  说话间,两人继续往前了,雪沛歪着头:“没有啊。”
  萧安礼顿了下:“我指的,是刚才那种。”
  这话隐晦,雪沛想了下才明白,就点头:“还真有。”
  萧安礼问:“那你怎么办的?”
  “我骂人啊,”雪沛不紧不慢道,“不行就跑,如果跑不开的话就发光,刺瞎坏人的眼睛。”
  他兴致勃勃地给萧安礼讲,自己之前遇见拦路的劫匪,是怎么机智逃脱的故事,结果说一半扭头,萧安礼停在原地,不走了,语调有些怪。
  “你还给别人发过光?”
  雪沛这次的反应很快,立马接道:“不是不是,和你那种不一样的!”
  他语调急,双手都跟着比划:“我给你看的多好看啊,那么柔,一点也不扎眼。”
  萧安礼:“哦。”
  见到他这样,雪沛有些想笑,莫名想到之前王大海家的小孩儿,也是这样,他给其中一个编了狗尾巴草,小孩美滋滋地拿出去炫耀,结果发现对方手里也有同样的,嗷一嗓子就哭起来。
  雪沛发现了,人喜欢偏爱,喜欢被特别地对待。
  陛下也是这样的。
  他又去牵萧安礼的手,努力逗他开心:“你看,我就只拉过你的手。”
  萧安礼没动:“真的?”
  雪沛忙不迭点头:“当然呀!”
  这会儿,萧安礼也反手过来,给雪沛的手牢牢牵住,他们没去人多的地方,走到了相对下游的河边,周围是高矮不一的垂柳,绿芽初长,温柔地抚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雪沛给手往外抽,没抽出来,萧安礼已经找到了块干净的石头,拉着雪沛一同坐下:“在这看。”
  没到正式放烟花的时候,天空中零星地炸着小朵,雪沛挨着萧安礼,稍微有点不自在:“主子……”
  “别叫这个,”萧安礼还是没摘面具,“不习惯。”
  雪沛“啊”了一声:“可是,这会儿在外面呢,总不该再叫你陛下。”
  萧安礼轻笑一声:“亏我还夸你聪明,难道不能想个别的?”
  还真不能。
  他俩目前的关系挺尴尬的,雪沛觉得萧安礼没把自己当朋友看,朋友哪儿有亲嘴的呀,所以不能随意地叫哥或者兄弟,也不是什么同窗或者师长,可真给他难为住了。
  “聿初,”萧安礼突然开口,“这是朕的字。”
  雪沛眨着眼,没吭声。
  萧安礼顿了下,翻过对方的手,在掌心上把这两个字写出来:“认得吗?”
  雪沛诚实道:“不认得。”
  也不太好记。
  还是王大海这一类的名字好记。
  “那你的小名是什么呢,”雪沛终于得以给手收回来,“我听说,人都是有小名的,亲近之人才能叫。”
  说起来,之前那次他钻桌子底下,听见太后叫他什么来着。
  萧安礼的身形,明显地顿了一下,哪怕带着面具,雪沛都能感觉到对方抽了口冷气。
  他试探着开口:“……礼儿?”
  萧安礼唰一下站起来了:“放肆。”
  雪沛却眼睛一亮。
  怎么回事,这种大逆不道的感觉,有点快乐!
  “你说了在外面,”他索性耍无赖,“那只能这样喊名呀,什么字的,我记不住!”
  岩石高大,下面的水流又深,雪沛就这样晃着自己的腿:“莫不是你害羞了?”
  萧安礼又坐了回去,冷硬道:“不是,这不是我的小名。”
  雪沛更有兴趣了:“哦,那你的小名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远处河堤上的人群传来欢呼,一朵金灿灿的烟花在空中炸开,随即,就是几道响亮的哨声,无数朵各色的烟花,也纷纷绽放光彩。
  雪沛的心思完全不在烟花上了,他往萧安礼那边凑:“给我说嘛!”
  萧安礼转着身子,不搭他。
  雪沛就跳下石头,跑到人家面前:“给我说说嘛!”
  烟花的声音响,雪沛的声音就更响,他不仅嘴上闹腾,手也跟着去拽萧安礼的衣袖,来回扯人家,萧安礼被他闹得没办法,才反手扣住对方作乱的手腕,憋了会儿开口:“……阿荔。”
  雪沛:“哎,是哪个?”
  “荔枝的荔,不是礼,”萧安礼这次没在人家掌心写字,“认得吗?”
  “当然!”
  雪沛这下认得了,使劲儿点头:“夏天的时候,岭南那有好多的荔枝树,特别甜!”
  萧安礼短促地笑了下:“我的母亲,就是岭南人。”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他不想跟雪沛讲太多,只是重新给对方扯过来,坐回石头上:“这下开心了?”
  雪沛笑得眼睛都弯了:“阿荔,这个名字好听!”
  萧安礼:“……”
  “阿荔!”
  被上元佳节的气氛感染,雪沛格外放肆,连着叫了好几声才停下。
  而萧安礼,就静静地看着他。
  雪沛不敢叫了。
  他心虚地咳嗽了声,转而指向被染得昏黄的夜幕:“你瞧,烟花真好看。”
  萧安礼想都没想:“没你好看。”
  雪沛噌得一下往旁边躲:“噫——”
  “刚才不都被叫小美人了,”萧安礼慢条斯的,故意学雪沛刚才的话,“莫不是害羞了?”
  “我才不会害羞,”雪沛脸都皱起来,“你真酸。”
  燃放的烟花照得世间通明,山林的野兽躲起来了,鸟雀也从枝头飞走了,水里的月亮被吵得碎了又圆,圆了又碎,风把硝烟味儿吹得哪儿都是。
  萧安礼的面具也被映红了,他拿了个酒壶:“要喝点吗?”
  雪沛瞪大眼睛:“陛下,你从哪儿掏出来的,你会变戏法吗?”
  萧安礼笑得肩膀都在抖:“别管这个,喝酒吗,是之前说过的葡萄酒,很柔,明早起来不头痛。”
  说着,他就把塞子拔出来,朝雪沛递过去。
  雪沛犹豫了下,低头尝了口,微凉的酒液渗入口腔,带着发酵后的葡萄味儿,酸,有点涩,后味才是芳香,雪沛喝完抹嘴:“你小心眼!”
  萧安礼慢悠悠的:“怎么小心眼了?”
  还不是刚才雪沛说他酸,陛下就拿出个真正酸的给他尝,雪沛就没见过这般睚眦必报的主儿,只好拿眼睛瞪人。
  萧安礼大笑起来。
  他伸手揭青铜面具,在下颌那拨了两下:“似乎卡着了……”
  雪沛帮忙:“我看看。”
  萧安礼就不动了。
  他看着雪沛朝自己伸手,轻巧地环过脖颈,在脑后解开那绑着的系带,冰凉丑陋的面具被揭开,露出熟悉的俊美容颜,雪沛还在笑:“你看,我……”
  突然噤声。
  因为萧安礼凑上前,离他很近,鼻尖几乎都要相贴:“能亲你吗?”
  漫天的烟花下,他握着雪沛的手,重新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声音暗哑:“我能亲亲你吗?”
  明明才喝了酒,但喉咙里莫名发干,雪沛张了张嘴:“我……”
  太近了。
  他离萧安礼的嘴唇,不过咫尺之遥。
  夜风吹拂垂柳,远处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丝竹声还在,湖面上的画舫灯火辉煌,水中的月亮飘啊飘,不知不觉地藏在了荷叶下,不好再偷看堤岸的画面。
  雪沛吞咽了下,葡萄酒这么快就上头了吗,他感觉自己晕乎乎的,眼睛里全是萧安礼的脸,对方温柔地看着自己,眸光闪烁,英俊的眉眼里满是笑意,烟花声越来越远,他感觉萧安礼离自己越来越近,呼吸交错。
  太近了,雪沛眼睛都顾不得眨了,可能产生了错觉,把萧安礼身后的烟花看做了光,他迷迷糊糊地想,陛下怎么也会发光呢?
  男人的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后腰,轻轻地往前一拉,身体相贴,彼此的心跳声逐渐一致,萧安礼声音哑极了,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雪沛的睫毛抖了下。
  然后,闭上了眼睛。
  心跳加快,温热的触感即将传来,他环着萧安礼的脖子,不自觉地抓皱了后面的衣衫——
  “噼啪……砰!”
  巨大的动静猛地从后面传来,雪沛吓了一大跳,而萧安礼眼疾手快,瞬间给他按进自己怀里,拍了拍。
  哆哆嗦嗦的声音响起,有点熟悉。
  “主、主子,”丁佳一手提着一个暗卫,顾不得擦脸上的泥土,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被踩断的树枝横在地面,不算粗,完全看不出居然能在上面蹲三个人,雪沛臊得头都不敢抬,萧安礼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目光阴沉:“滚。”
  好了,刚才全部的旖旎都被打断,雪沛一点也不想亲嘴了,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岩石上看烟花,离萧安礼八丈远,腿都不好意思晃了。
  萧安礼看着他通红的耳尖,也没再提刚才的话题,而是把面具重新戴上,拿出几块糕点给他吃。
  雪沛摇头,抱着自己的腿不说话。
  萧安礼就默默的,给东西又收起来了。
  回去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打着呵欠,萧安礼亲自给雪沛送到麻奶奶胡同口,终于开口:“你别多想,丁佳他不会乱说的。”
  怎么不会呀,雪沛心里乱糟糟的,不久前对方还在扯天扯地,说有人怀疑,陛下不能人道呢。
  他可不敢给这话讲给萧安礼,怕萧安礼一生气,回去给丁佳打死。
  “早些歇息吧,”萧安礼宽慰道,“过几日想进宫了,直接来就是,不想进也没关系,春天花都开了,多出去玩一玩。”
  雪沛低着头,用脚碾土。
  萧安礼轻轻的:“那,我走了?”
  雪沛:“嗯。”
  再热闹的节日也会结束,喧嚣离开的时候,世间都显得空旷而宁静,青铜面具没有表情,面具下的萧安礼笑了起来:“回去吧。”
  雪沛:“好。”
  他不好意思扭头看萧安礼,心慌,自己也说不上来慌个什么劲儿,似乎有层薄薄的纱要被戳破,露出里面所藏,麻奶奶胡同不算长,王大海住在最里面,雪沛走得慢,听着耳边一声长一声短的虫鸣,满怀迷茫。
  “……唔!”
  迷茫被打断了。
  他愣愣地抬头,再次撞上一个人的胸膛,才发现萧安礼不知什么时候过来,挡在了自己前方。
  雪沛张口:“陛下,你……”
  话没说完,萧安礼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青铜面具揭开了。
  很轻,也很快就结束。
  月色下,萧安礼隔着自己的手掌,吻了雪沛。


第27章 萤火虫,卒?
  雪沛没进宫。
  但他也没一直在王大海家里待着, 而是真的如陛下所言,在春天的时节,去开花的地方转一转。
  回来依然不吭声, 把带回来的迎春花插在土瓷罐里, 就在院子里帮忙做活, 剥点花生,或者简单洒扫,这会儿正值春耕农忙,他竟还去问王大海,能不能带他松土施肥。
  别说王大海家没地了, 即使有, 也不能让雪沛去呀。
  空闲下来的雪沛, 有点魂不守舍的模样, 就又去院子里发呆了。
  王大海问了,说小仙君,你是有什么心事吗?讲出来看我们能不能帮忙。
  雪沛就摇头, 说没有。
  后来还是王大海的娘子过来,笑着说小仙君若是有空, 能不能帮我做些缝补之事?
  雪沛连忙点头, 迫不及待地答应。
  午后的院落里, 阳光晒得人暖洋洋的,走地鸡踱着步子啄石粒, 葱苗和芫荽都长起来了,王家娘子在给她男人缝鞋子,雪沛在旁边托着脸看,时不时赞叹一下针脚功夫。
  “那会儿我俩刚成亲,”王家娘子拉家常, “都脸皮薄,不好意思说话,我嫌弃他这人笨……在外面被树枝扯破了衣裳都不会缝,非得紧赶慢赶地跑回来,让我来。”
  她捂着嘴笑:“后来想想,那不就是因为他想见我,找个由头嘛!”
  雪沛跟着笑:“你们感情真好。”
  “反正这辈子就他了,”王家娘子有点羞赧,“我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就图他的一份真心。”
  她慢悠悠地穿针引线:“小仙君想学缝荷包吗?”
  雪沛说:“我有荷包呀,外面也很多卖的。”
  “不一样的,”王家娘子笑吟吟的,“给心上人送自己缝的荷包,就等于让他挂念着你。”
  雪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没有心上人的话,也可以先学着,缝得漂漂亮亮的,将来若是遇见喜欢的,就能送出去。”
  妇人侧过脸来,柔声问:“要学吗?”
  过了会儿,雪沛才点点头,却没出声。
  -
  缝荷包真难啊。
  雪沛头一遭知道,自己的手竟这样笨,小小的针尖像是在故意开玩笑,偷摸着从布料表面戳出来,趁他不注意,就去刺一下。
  珠子似的血冒出来,圆滚滚的,给雪沛心疼坏了,拿纱布缠了好几圈,又去厨房拿了根鸡腿吃,回来后再缝,由于纱布的阻碍,反而再次被扎了好几下,气得他把布料丢到一边,开始生闷气。
  可生完气,又捡起来重新缝了。
  王家娘子手巧,缝完荷包后还能绣上夫君的姓氏,什么鸳鸯兰草的都栩栩如生,雪沛不行,他缝制一枚荷包就已经很吃力了,就这,荷包还是皱巴巴的,针脚也不均匀。
  雪沛很满意了。
  他左看右看,觉得自个儿挑选的布料实在好看,浅绿色的,像是初春的颜色,还有暗暗的金纹,在月亮底下看的时候,有种流光溢彩的感觉。
  荷包缝完,也不能空着拿去送人,雪沛在里面放了块碎金,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拿去给萧安礼。
  愁啊,找不着合适的由。
  宫里那边静悄悄的,什么消息也没有,雪沛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丁佳了,实在担心他是不是已经被陛下打死。
  等的时间长了,雪沛还有点生气。
  陛下怎么不来找他呢。
  陛下凭什么不来找他呀!
  -
  萧安礼这几日,实在是忙。
  尤其是今天。
  太后再次坐在对面,唉声叹气,话里话外都是催促皇帝,早日大婚。
  萧安礼态度倒是恭敬,听得却漫不经心,满脑子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该找个什么由,让雪沛再进宫呢?
  暗卫这个由头好,但上次离开的时候他说了,想来就来,不想来也可以,这么美的天气,应当看看外面的光景。
  结果,那个小没良心的还真不来了!
  他掌心还有点痒酥酥的,最后分别的时候,麻奶奶胡同静寂无声,他隔着掌心亲了雪沛,心跳声很大,而雪沛的脸红得那样快,最后扭头的时候,也是头也不回。
  跑得那叫一个快。
  像是生怕萧安礼给他吞掉了。
  萧安礼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雪沛并不讨厌自己,只是太害羞了,所以就显得无措茫然,所以过不了几天便会回来,所以——
  为什么还不来!
  “礼儿?”
  太后的声音有些古怪:“哀家讲话呢,你在笑什么?”
  萧安礼愣了下,垂首道:“没有,朕只是……”
  “想到哪家的姑娘了吗,”太后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竟宽和地露出个微笑,“若是有心仪的,还不赶快抓紧,时光不等人呀!”
  这殷切的教诲,倒也真有种天家难得的温情。
  萧安礼轻笑一声,没有接话。
  所幸这些车轱辘话说来说去的,太后也嫌厌烦,她久居深宫,惯于吃斋念佛,每每出来也都是大臣们的催促,迫不得已地露个面,便匆匆离开。
  午膳没动几筷子,那浅淡的檀香就已消散,萧安礼立于汉白玉阶前,眸光深远:“撤了罢。”
  他没什么胃口。
  心痒痒地想去逮一只萤火虫。
  丁佳从房梁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凑到旁边:“主子?”
  自从上次踩断树枝,他就大气也不敢出,老实了好些个日子,说话的声音都打颤。
  萧安礼没搭他。
  丁佳吞咽了下:“主子有什么吩咐的吗,卑职等会,正好要经过麻奶奶胡同……”
  萧安礼这才偏头,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有心。”
  丁佳讪讪地笑了两声,回来后,他真以为自己要死定了,结果陛下并没有提这件事,丁佳辗转反侧了好几夜,还是鼓着勇气冒头,决定为自家主子的幸福,努力一把。
  看看,雪沛好些天都没出现了!
  “经过就经过吧,”萧安礼淡淡的,“做你的活就好,别多事。”
  丁佳“哦”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无可无不可。
  随他怎么去办。
  那丁佳当然得给事做得漂亮些!
  这天晚上落霞漫天,丁佳身着锦服腰配绣刀,大摇大摆地走街串巷,买了不少的吃食,经过麻奶奶胡同的时候,两只手都快拿不住了,好容易前面有个熟悉点的身影,连忙叫喊:“这位是……”
  馄饨摊前的雪沛扭过脸:“哎?”
  丁佳很惊喜的模样:“公子!”
  说话间,那堆积的物什已经要往下掉了,雪沛连忙伸手,帮忙托了下,又接过两个布包:“你拿好多东西啊。”
  “那可不,”丁佳笑呵呵的,丝毫没有上次的尴尬,“今天出来采买,不小心就买多了。”
  他说着还费劲儿地掏出几个拨浪鼓:“来,拿去给王大哥家的孩子玩。”
  雪沛也不推辞,笑着接了:“谢谢。”
  但经过这么一番动静,丁佳又快拿不下了,嘴里哎哎地叫着,手忙脚乱的模样。
  “丁大人,我帮你叫车吧,”雪沛再次接过了两件,手上也提的满满的,“不然没法儿走回去,你今天怎么是一个人出来的呀?”
  “没办法呀,公众事务繁忙,”丁佳为难道,“要不这样,麻烦公子与我同行一段,帮着送去?”
  他真挚地看着雪沛:“行吗?”
  雪沛没犹豫,声音脆生生的:“当然呀。”
  那拨浪鼓被送回去后,雪沛跟丁佳并肩往前走,这儿离皇宫不算远,街上行人稀少,提的东西虽然看着笨重,拎着倒也还好,丁佳一路上都在讲话,喋喋不休的,说过年期间有多忙,他跟陀螺似的打转,明天总算能歇歇。
  雪沛有点插不上话,就笑着听。
  不知不觉的,眼看就要到目的地,已经有侍卫过来接过手中的东西,丁佳才缓了口气,反应过来似的:“啊呀,怎么让你陪了我一路,这样吧,晚上请你吃酒怎么样,最近湖上的画舫新添了曲子……”
  雪沛连忙摇头:“我不去了。”
  丁佳笑得狡黠:“没事,那种地方陛下不会去的,他不知道。”
  不提陛下还好,一说这两个字,雪沛就想起河边差点成功的那个吻,他脸颊发热,声音也小:“不是,我、我是真的不想去……”
  他本能地往后躲。
  丁佳还不死心:“你若是不喜欢画舫的话,去迎翠楼呢?今夜老板给我留了二层房间,那儿的银背鱼和水滑面特别好吃!”
  可雪沛还是犹犹豫豫的,低头碾着地上的土,眼神飘忽。
  有戏!
  丁佳再接再厉,继续描绘珍馐美味,说了一大堆的话,雪沛才仰起头,清了清嗓子:“那个,真不用丁大人请我吃饭,如果可以的话……”
  他从背后掏出一个东西,不管不顾地往丁佳怀里一塞:“麻烦把这个给陛下吧。”
  丁佳低头一瞧,硬是瞅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来是啥。
  嗬!
  一个皱巴巴的荷包。
  再一抬头,雪沛早就跑没影儿了。
  他心里有些好笑,把荷包认真放好,就一溜烟儿地往宫中跑,压在嗓子眼的大石头总算能卸下,丁佳松了口气,这趟出行有功,可与陛下交差!
  天已经完全黑了。
  萧安礼刚用了晚膳,春风送暖,吹起新换的单薄衣衫,烛火摇曳,李福康在旁边添茶,殷切道:“陛下小心眼睛。”
  还在看书呢。
  萧安礼随意道:“不碍事。”
  连百官都看出来了,陛下近日脾气柔和多了,虽然还是整天挂着脸,也依然刚愎自用,但不会再动不动就斥责下属,也能听进去些宽慰之言。
  书页翻动的声音中,萧安礼冷声道:“滚出来。”
  随即,丁佳就从房梁上跳下来了,笑嘻嘻的:“主子。”
  他没等陛下问,就献宝似的上前:“我带了东西……公子让我送来的。”
  萧安礼这才掀起眼皮,目光阴沉。
  丁佳不敢耍嘴皮子,恭敬地跪下,把那荷包双手呈上,而萧安礼也从桌后站了起来,接到手中,细细地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怎么跟猪肚子似的?”
  陛下是真没认出来。
  他说着就拉开上面的系带:“皱成这样,难道是……”
  话没说完,萧安礼就怔住了——
  一只小萤火虫从里面冲了出来,没发光,很急切的样子,上下乱飞。
  雪沛气得大骂:“你瞎呀,你瞎呀!”
  这怎么就是猪肚子了?
  这是他刺破了手指才缝出来的荷包!一针一线,不舍昼夜!
  哪怕有外人在场,雪沛也实在忍不住,不管萧安礼能不能听懂,很生气地骂人,不,或许萧安礼能听懂,因为这睁眼瞎居然笑了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啪!”
  这个瞬间,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李福康收起拂尘,谄媚地笑着:“陛下您瞧,真是天气暖和了,连蚊虫都出来了呢……哎,陛下?”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奇怪。
  陛下怎么不笑了!
  陛下怎么……在尖叫?!


第28章 雪沛哭着说:“因为我喜……
  雪沛虚弱地躺在床上:“水。”
  萧安礼立马上前, 小心翼翼地给人搀扶在怀里,把碗沿递到嘴边:“来尝尝,温度正好。”
  雪沛抿了两口就不喝了, 声音微弱:“糖。”
  话音落下, 剥好的松子糖就送入口中。
  很甜。
  雪沛重新躺回床上, 身上是柔软的被褥,旁边是伺候着的陛下,新鲜采摘的玉兰花装饰着寝宫,淡淡的芳香弥漫,雪沛愉悦地闭上了眼。
  真好。
  那会儿他只顾得上骂萧安礼眼瞎, 没注意李福康手持拂尘, 因此, 雪沛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被打得晕头转向,完全没反应过来。
  还好雪沛不同于一般的萤火虫,他可是开了灵智, 有法力的,被拂尘这样攻击, 大部分情况下, 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然, 也是大部分情况。
  不包括他全然没准备的时候。
  所以,雪沛真的晕过去了。
  他眼前发黑, 脑海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的身体那么轻,又那么小,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碾死,天空下起了雨, 雪沛想躲藏在芦苇的茎叶下,奇怪,他没有做错过什么事,也从来没有欺负过谁,为什么天地间的雨水像是倒灌似的,追着他浇呢?
  还有些微微的酸涩。
  雪沛的翅膀被打湿了,没法儿飞,想逃跑又到处都是雨水,他害怕了,心脏跳得越来越快,终于惊醒——
  “咳、咳咳!”
  从昏厥中醒来,雪沛心有余悸地呼了口气,好险,差点被水呛死!
  不对。
  雨怎么还在下,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的身上,是温热的。
  雪沛迷茫地抬头,傻眼了。
  萧安礼在哭。
  陛下跪在地上,掌心捧着只很小的虫子,埋着头,肩膀不住地抖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泪,要把雪沛给淹没了。
  萧安礼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他像是忘记了该怎么哭,所以这会儿哭得好别扭,那么安静,又那么伤心,眼泪不是顺着脸颊流下的,而是直接掉下来,落在雪沛身上,雪沛呆呆地看着他,感觉自己也要疼了。
  还好现在是春天。
  山川冰雪消融,潺潺的小溪闪着清澈的光,水滴从草茎坠下,嫩芽抽出,逐渐开出了小朵的花。
  泪水也可以顺着指缝流下,一点点地唤醒沉睡的眼睛。
  恢复人形的雪沛蹲在萧安礼面前,伸手,擦了擦对方的脸。
  萧安礼红着眼看他,没有说话。
  完了。
  雪沛心想,陛下的心要碎了。
  ——所以,此时躺在床上的雪沛,要吃要喝,说话带喘,全是为了陛下嘛!
  陛下都难受得哭了!
  他要是安慰对方,说自己没事的话,岂不是让陛下很没面子?
  雪沛心软,很会为他人着想。
  已值深夜,屋内的宫人都屏退了,在殿外候着熬汤药,相国寺那边也连夜诵经祈福,在河面放了满满的长命灯,萧安礼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雪沛,神色紧张。
  “还疼吗?”
  雪沛懒懒地掀了下眼皮:“嗯。”
  “用不用朕给你揉一下?”
  雪沛打了个呵欠:“不用了。”
  可萧安礼还在问:“再给你上点药吧?”
  雪沛翻身:“都说了是内伤,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
  最主要的是,他这会儿有点困了。
  萧安礼就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攥着那个荷包,不吭声了,也不敢一直盯着雪沛看,就时不时地瞥一眼,绝大多数时候都把视线放在荷包上,同时发出赞美:“真好看。”
  “瞧这针脚和绣工,简直……巧夺天工。”
  不提还好,一提雪沛就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想着让丁佳给荷包送过去,自己就扭头回去了,但没走两步,雪沛突然想起一件很要命的事。
  荷包里塞的那块碎金,昨天出门的时候,他好像给花掉了。
  买的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雪沛连忙转身,不能把空的荷包送人,太没有礼数了,可他这会儿没带多余的钱,该怎么办,难道再回家拿金子吗?或者说除了金子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
  雪沛眼睛一亮。
  他才是最值钱最宝贵的呀!
  于是,雪沛趁着丁佳不注意,化为原形钻进了荷包,反正他缝得松松垮垮,系带也不够结实,等到晚上就剩他和萧安礼的时候,再飞出来吓他一大跳。
  万万没料到,陛下竟然这么瞎。
  雪沛忧愁地叹了口气,在床褥上翻了个身:“这个荷包,真的像猪肚子吗?”
  萧安礼立马否认:“谁说的,这荷包可太好看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似的,他把荷包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满脸真诚:“朕就喜欢这样的荷包,古往今来,大齐的土地再如何辽阔,也找不来一个这般漂亮的荷包……”
  可能是刚才哭过,萧安礼的眼尾还有些发红,整个人都是很脆弱的一种状态,嗓音也是哑的。
  “就像如果你消失了,朕、朕从哪儿再找来一只萤火虫呢?”
  雪沛怕他又哭,连忙坐起来:“陛下,夏天的时候你去河边,那儿的萤火虫多,好逮。”
  萧安礼动作凝滞了下,才缓缓偏头看来:“不一样的。”
  也是,现在天地间灵气这样稀薄,陛下如果喜欢那种能修成人形的萤火虫,还真有点困难,起码雪沛没见过,于是他思考了下才开口:“那你想找飞蛾吗,我认识一只。”
  就是有点聒噪,翅膀也灰扑扑的,不如他的好看,雪沛的翅膀可是透明的,带着些许精细的纹路,比轻纱还要薄。
  话音落下,他就看到萧安礼把荷包攥得更紧了。
  雪沛想了想:“不过飞蛾不会发光,的确不一样。”
  “当然,”萧安礼微微叹息,“全部……都不一样。”
  说完,他就以袖掩口,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离得近,雪沛帮着拍陛下的后背,关切道:“怎么了,你也不舒服吗?”
  萧安礼垂着头:“没事,可能刚才有点吓到了,咳、咳咳!”
  他说着,就支撑不住身体似的,稍微晃了下,幸好雪沛眼疾手快地抱着对方,才不至于摔到床上。
  雪沛有点慌了:“陛下,你没事吧?”
  他吃喝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睡觉休息呢,怎么萧安礼要倒下了?
  虚弱的人变成了陛下,呼出的气都有些发烫:“没事,朕刚才忧思太重,别把病气传给你了……你先休息吧。”
  萧安礼说着就抬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朕真的没事。”
  雪沛傻眼了,愣愣地眨着眼睛。
  萧安礼本来就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又刚刚哭过,给严肃冷峻的脸增添了些颜色,眸子水汽盈盈的,睫毛也很乌润,整个人都仿佛湿漉漉的一株小睡莲,不胜凉风的怯弱。
  再加上刚才只顾得照顾雪沛,急得都出了汗,陛下把礼仪全都忘了,端方矜贵没了,衣襟都不自觉地散落了些,顺着喉结往下,能清晰看到锁骨和——
  雪沛眼睛眨得快了些。
  “是朕没用,”萧安礼突然又开口,“让人打着你了,现在还疼吗?”
  雪沛很慢地摇头:“不疼……”
  离得太近了,雪沛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药味儿,那是他刚被抱到床上,萧安礼端着参汤就要喂他,雪沛不肯喝,挣扎的过程中碰翻了碗,洒在龙袍下摆的流云上。
  没有去换衣服吗?
  雪沛的心里,这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了愧疚。
  “陛下,我真的不疼,”他看着萧安礼的眼睛,认真解释,“那会儿只是被打懵了,所以晕倒了一小会,但你放心。”
  雪沛说着,就爬起来站在床上转了圈,伸着胳膊给陛下看。
  “你瞧,我哪儿都好好的,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刚才是故意装虚弱的,对不起。”
  他又坐了回去:“非常对不起,让你为我难过了。”
  萧安礼沉默了下,轻声说:“为你难过是应该的。”
  雪沛“啊”了一声:“陛下,我经常让你难过吗?”
  “偶尔。”
  萧安礼说着,就拉起雪沛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很偶尔的时候,你会让朕难过。”
  雪沛的指尖瑟缩了下。
  他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难过,不然,他也要跟着伤心了。
  “而更多的时候,是高兴,”萧安礼凝视着雪沛,声音好轻,“是愉悦,也是无可奈何,是觉得这世上竟有只小虫儿,愿意为我发光。”
  ——只为了哄他开心。
  “对不起啊,”雪沛有些鼻酸了,“我不想让你因为我难过。”
  他想起了萧安礼刚才的眼泪,很迟钝的,现在才真正烫到了雪沛的心尖,让他的胸腔都跟着隐隐发痛,灼烧。
  萧安礼还握着雪沛的手:“那朕刚才哭,你会觉得没出息吗?”
  雪沛摇头:“不会。”
  他喜欢会流泪的陛下。
  萧安礼有些怀疑的样子:“真的吗,朕不信。”
  “真的,”雪沛鼻子酸,他把眼睛睁得很大,不敢眨眼,生怕跟着掉下眼泪,“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没出息呜呜呜哇哇哇——”
  他再也忍不住,哭着埋进萧安礼的怀里:“陛下,你刚才的眼泪把我烫得好痛啊!”
  萧安礼怔住,他本来正准备接一句不然你亲朕一口,朕就信了,结果雪沛突然也情绪上来了,抓着他的衣襟,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好好的,弄得场景这么滑稽。
  “对不起,”雪沛今天道了好几次歉,“刚才你流泪的时候,我没有哄你,我、我现在就哄。”
  “陛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把宝石还给了我,一点都不贪财,还非常心软。”
  刚才不知情的李公公犯错,陛下也没责罚他,只是给矮胖的太监吓坏了,看到陛下魂不守舍的模样,以为自己给天都捅出了窟窿,在外头亲手伺候着熬汤药,雪沛不喝,就继续蹲着生火。
  “不仅如此,你力气很大,也很有能力,”雪沛抽噎着,“百姓现在过得都很好,我听说边境已经不再打仗了,虽然你不会发光,但你真的做了好多的事。”
  他把头从萧安礼怀里抬起来,使劲儿擦了擦眼泪:“好了,现在该你哄我了。”
  萧安礼被这突如其来的伤心弄懵了,手足无措的,已经开始一边拍雪沛的后背安抚,一边从身上往外掏宝石了,太着急了,一股脑儿都往雪沛怀里塞:“给你,都是你的!”
  雪沛接住了,还在哭:“那你也哄我啊,该你了!”
  这还是他修炼成人后,第一次流泪呢。
  以前哪怕洞穴被摧毁,收藏的宝贝被抢走,被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大牢,他也没有掉眼泪,那么胆小的雪沛,会因为受到惊吓而差点哭,但眼泪从来没真正掉下来。
  雪沛一点也不难为情,他太伤心了,看着萧安礼衣襟前的大片湿润,抽了下鼻子:“你怎么还不哄我啊!”
  萧安礼慌乱道:“别哭了。”
  他拿手去给雪沛擦,但眼泪越擦越多,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给哭出来,脸颊红得厉害,摸上去湿凉一片,萧安礼简直怀疑,春天来了,雪沛是不是要像雪一样融化了。
  “你是水做的吗,”萧安礼给人重新按进怀里,“别哭了好不好,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低头,不住地亲吻雪沛的头发:“是我不好,让你这么难过,对不起,我哄你好不好,你想我怎么哄你呢?”
  雪沛不说话,还在哭。
  萧安礼觉得雪沛的身形好小啊,他不敢使劲,怕再用点力就给骨头捏断,又不能不使劲,怕松开一点,对方就真的长出翅膀,从他的眼前里飞走,再也不会回来。
  “不至于……”他口不择言,“没必要难过,怎么会这么伤心,哭这么厉害呢?”
  雪沛这才抬头,嗓子也哑了:“因为你在伤心。”
  萧安礼问:“我伤心的话,你为什么也跟着伤心呢?”
  雪沛哭着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第29章 陛下真厉害,能亲这么久……
  雪沛的眼泪不停地掉, 他抬手去擦,怀里的宝石随着动作也往下掉,从床上往下滚, “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于是, 雪沛更伤心了。
  因为萧安礼不让他捡。
  他被人牢牢地按在怀里, 动弹不得,只有胳膊能伸出来,环在对方的脖子上:“陛下你等等,宝石掉下去了。”
  萧安礼闷声道:“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雪沛抽噎着:“宝石掉下去了。”
  “再之前的呢?”
  “是……陛下你等等?”
  萧安礼笑了, 终于给雪沛放开, 亲自把掉在地上那两颗宝石捡起来, 给人放在枕头下面:“朕要听的不是这句。”
  雪沛的眼角被泪水蛰疼了, 看起来很红:“是那句喜欢你吗?”
  他没有一点扭捏,很坦率地看着萧安礼:“陛下,你是不是要听这一句啊。”
  萧安礼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嗯。”
  殿内烛火摇曳, 雪沛心想,真奇怪, 似乎每次他和萧安礼聊到一些隐秘的话题, 都是晚上, 周围静悄悄的,玉兰花都睡着了, 天大地大的,只有他们两个不睡觉,躲在一起说悄悄话。
  萧安礼用帕子给他擦拭眼泪,动作很轻:“雪沛。”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认真叫对方的名字。
  “雪沛, ”萧安礼又重复了遍,“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那股淡淡的药味又传来了,雪沛低头,看着被陛下扣住的手腕,不由感慨,幸好没喝下那碗参汤,闻着就苦。
  “知道啊,”他回答道,“就是觉得你很好,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萧安礼轻笑出声:“朕想要的喜欢,可不是这个。”
  “那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喜欢呢?”
  陛下没有回答。
  带着薄茧的指尖按在手腕内侧,轻轻挑起那道红绳,萧安礼垂着睫毛:“除了朕,雪沛还喜欢什么?”
  这可就多了。
  雪沛喜欢花蜜,喜欢溪水,喜欢潮湿的土壤,最喜欢的就是明亮的光。
  萧安礼的指尖勾着红绳,不紧不慢道,“你喜欢很多人,对吗?”
  也不算吧。
  雪沛是喜欢很多人,短短的世间经历已足够他去信任和喜欢他们,无论是卖馄饨的老爷爷,还是那个总是笑呵呵的采莲婶子,抑或是永远为他留着房间的王大海一家,这些人都对雪沛展现了足够的善意,雪沛明白的,他也满怀感激。
  可是,陛下是不一样的。
  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形容,低着头,有点着急。
  指尖从红绳里缓慢抽出:“想知道朕的喜欢,是什么样的吗?”
  下一刻,雪沛就被按住肩头,和陛下一起倒在了床上。
  “朕想要的喜欢,是这样的。”
  灼热的呼吸喷在耳畔,萧安礼的声音又哑又烫:“是想要吻,抚摸,然后……做最亲密的事,你能接受吗,你想和朕做这些吗?”
  呼吸交缠,修长的手指顺着腰侧滑下,勾住了衣带,只要轻轻一扯,就能看到大半春光。
  萧安礼顺着泛红的耳侧,一点点地往下亲:“能吗?”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雪沛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雪沛发现了,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于是老老实实地勾着对方的脖子,可这样一来,萧安礼的手往下探得更深,虚虚地停在脊背中央,后腰凹陷最深的地方。
  “能接受吗?”
  萧安礼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努力压抑着里面的颤抖,帷幔微晃,偌大的寝宫内只有他们二人,可陛下的声音还是好低,贴着雪沛的耳朵说,唯恐泄露丝毫。
  雪沛歪着脑袋:“陛下,你说的是造娃娃的事吗?”
  萧安礼身形顿住。
  “我生不了,”雪沛继续,“但我知道动作应该差不多吧,是不是需要我那个……”
  他们虽然共同倒在床上,萧安礼的手已经按住了雪沛的腰,但隔着衣服,以及陛下没有完全地压下去,在中间留了空隙——
  他担心雪沛害怕。
  随即,雪沛往下挪了挪身体,抬腿,勾住了陛下的腰。
  萧安礼呼吸一滞。
  “是这样吗,”他又调整了下姿势,“还是我趴着呢?”
  由于躺在床上,雪沛早已脱了外袍,身上就一层薄薄的里衣,袜子也去掉了,随着抬高腿的动作,裤管下滑,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腿,脚尖划过萧安礼的腰。
  雪沛疑惑道:“你想做这种事啊?”
  但怎么感觉有点困难,并且雪沛挺纠结的,画册上面很清楚,若是那物件太大,放进去的话会很疼,可丁佳也说了,有谣言传陛下不能人道,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脸皮薄,不太好意思问。
  “别蹭!”
  突出起来的斥责吓了雪沛一跳,他连忙往回收腿,可收一半就被握住脚踝,萧安礼忍无可忍:“你这都是从哪儿学的?”
  听人说的呀!
  之前有下流胚子骚扰他,说的不就是这种事,雪沛又不傻,已经知道欢好指的是什么了!
  可陛下很生气的样子。
  脸颊红了,浓重的眉毛皱在一起,像是在忍耐,憋着一肚子的火要发泄似的,雪沛往后瑟缩了下,干巴巴开口:“是我解错了吗?”
  “不说这个了,”萧安礼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所以,你解朕说的那个喜欢,就是想要和对方……嗯,你明白的那个,不是普通的……”
  雪沛当然明白,立马插话:“你想和我睡觉?”
  萧安礼不说话了。
  雪沛也闭嘴了,他低下头,陷入思考。
  他的确很喜欢萧安礼,也意识到了,自己对陛下的喜欢,和对其他人的感觉不一样,起码他不会想和别人亲嘴,也不会因为别人伤心,自己就跟着掉眼泪。
  虽然陛下不会发光,但雪沛觉得,陛下实在太好看了,能弥补这一点。
  并且陛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明亮,他喜欢。
  所以,雪沛是愿意做这些事的。
  只是……
  突兀的声音打破宁静:“你在看什么?”
  雪沛一哆嗦,连忙收回目光:“没有!”
  都怪丁佳!
  弄得他不由自主地去瞄,想要知道陛下究竟是不是有隐疾,如果有的话,单纯抱着睡觉也行,他俩能钻进被子里一块儿看雪沛发光,也挺开心的,如果没有的话……
  雪沛吞咽了下。
  他有点怕痛。
  “说,”萧安礼还捉着雪沛的脚腕,很温柔,“告诉朕,你刚才在看什么,想什么?”
  这小眼神,畏畏缩缩又充满好奇,不太对劲。
  雪沛保持沉默。
  万一是谣言,陛下生气了,给丁佳打死了呢?
  “真的不说吗?”
  萧安礼已经欺身上前,随着动作,雪沛被握住的腿向下弯折,屈在自己的胸前,他有点不太舒服地动了下,可萧安礼还不放手,继续催促。
  好吧,雪沛闭了闭眼睛,老祖宗说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丁佳一定不会有事的。
  “就是,我听说……有人猜测,陛下不能人道。”
  他小心翼翼地说完,就赶紧看萧安礼:“不是我说的!”
  萧安礼面上表情没变,甚至还有些和颜悦色:“谁说的?”
  雪沛顿了顿:“丁佳。”
  雪沛又连忙补充:“是丁佳告诉我的,你这么多年没有后宫的原因……然后就有传言了,不是他故意去散播的。”
  萧安礼微笑着:“朕知道了。”
  说完,他就放开了雪沛的腿,给人拉进自己怀里,呢喃道:“他们是坏人,不要信。”
  雪沛立马点头:“嗯!”
  “你说的没错,朕的确想和你睡觉,”萧安礼刚才的局促和紧张没了,语调也有些漫不经心,“但不是现在。”
  雪沛:“哎?”
  等于说他还是躲不过,必须要疼一次吗?
  “因为朕现在很高兴,非常高兴,”萧安礼看着他,“你说喜欢我,谢谢你,雪沛。”
  他捧起雪沛的脸,温柔地凝视着:“我也很喜欢你。”
  “所以我现在,更想吻你。”
  春天的晚上,两个刚刚哭过的人拥抱在一起,玉兰花的香掺杂了药味,烛火摇曳,给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雪沛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像是飞到了云端,真奇怪,萤火虫的翅膀那样小,是飞不高的,可他真的轻盈又幸福,感觉自己飞起来了。
  雪沛在飞,也当然要拉着萧安礼一起飞。
  于是,他学着萧安礼的动作,笨拙地进行着回应。
  跌跌撞撞,又充满热情,彼此的呼吸声都在加重,原来陛下真的很厉害,不仅能用眼泪烫到他,唇舌也可以做到,雪沛跟不上了,有些招架不住,他想躲,可后脑被萧安礼的大手扣住,挣扎不得。
  萧安礼一会儿凶,又一会很温柔。
  雪沛被亲到快要呼吸不过来,他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耳鬓厮磨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呀,他真的和陛下贴在一起亲吻,为对方而微微战栗。
  陛下真厉害,能亲这么久。
  雪沛都累了。
  还没结束。
  怎么还在亲,不嫌腻味吗?
  雪沛的嘴角都泛酸了,长时间被辗转流连,发红,发烫,甚至都没注意到陛下无赖,竟也把拇指按在了上面,轻轻地摸着他的嘴唇。
  摸了他的嘴,还要继续往下摸他的后颈。
  雪沛喉咙有点痒,受不了,拿手去推萧安礼的肩膀:“……好了!”
  陛下这才低低地笑了,放过了他。
  一开口,声音哑得要命:“喜欢吗?”
  “刚开始很喜欢,”雪沛胸口还在起伏,“但后来你……”
  想起自己舌尖被咬,他就心有余悸:“像是要把我给吃掉!”
  陛下大笑起来。
  “对不起,”他重新把雪沛抱进怀里,不亲了,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今天太激动了,原谅一下。”
  那天晚上,雪沛是被萧安礼抱在怀里睡的。
  没办法,陛下没法儿出去,他俩亲得气喘吁吁,衣衫不整的,任谁瞧了都知道,寝殿里发生了怎样的暧昧,尤其是雪沛,萧安礼压根舍不得给人放出去,怎么变成这样了呢,眼角微红,眸子里像含了汪盈盈的水,嘴唇红得要命,一看就知道被男人亲过。
  所以,他们也心虚,偷偷地吹灭了灯。
  但是太激动了,很久才睡着。
  萧安礼抱着雪沛,说了好多的话,说原来我的小萤火虫真的是水做的,流了那么多的眼泪后,亲一会儿,就差点又哭了。
  雪沛迷迷糊糊的,说那是因为喜欢你呀。
  萧安礼受不了,翻身过去,又去亲他。
  折腾了那么长时间,亲来亲去的,雪沛都嫌太黏糊了,他伸手捂萧安礼的嘴,说别亲了,天都快亮了。
  萧安礼答非所问,说夜还很长。
  “陛下不识数,”雪沛笑了,“都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
  萧安礼就一点点地亲吻他的手指:“是啊,陛下愚笨。”
  雪沛缩回手,把脸埋进了萧安礼的怀里,打了个呵欠。
  “不,陛下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陛下无所不能。”


第30章 他等着和陛下睡觉呢
  雪沛真心觉得, 陛下是无所不能的。
  陛下拥有那么多的宝石,数不清的金子,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 每到节日的时候, 会有数不清的外邦来贺, 普天之下皆俯身于天子靴前。
  如果陛下愿意的话,雪沛每晚都能躺在金子上睡觉,十个手指头戴满戒指,完全不重样。
  陛下拥有无数东西,而如今, 因为雪沛, 陛下可以再多拥有一只小萤火虫。
  雪沛很开心。
  所以这一觉, 两人都睡得踏实。
  雪沛躺在萧安礼的怀里, 枕头下塞着宝石,昨晚有点慌,没太看清楚, 似乎是那夜能视物的明珠,价值连城, 可谓稀世珍宝。
  所以一醒来, 雪沛就先把手伸枕头下面, 把几颗夜明珠摸出来,看了会儿, 塞自己衣襟里了。
  塞完,扭头一看,陛下呢?
  萧安礼居然不在旁边。
  天已大亮,雪沛慢吞吞地换好衣裳,洗完手脸, 在床上坐着玩明珠,指头尖戳来戳去的,好一会儿才听到外面传来动静,抬头一看,萧安礼大步踏进来,气喘吁吁的:“你醒了?”
  雪沛笑起来:“我醒好一会了。”
  话音落下,四目相对——
  却同时沉默了。
  也同时移开了目光。
  一个连忙看向旁边的屏风,似乎第一次发觉上面的花纹如此精致细巧,另一个低头猛戳夜明珠,仿佛恨不得在上面捣出来个洞。
  昨天晚上气氛太好了,抱着亲了那么久,这会儿清醒了,看见对方的脸,怎么、怎么就害羞了呢?
  尤其是萧安礼。
  今日不必早朝,萧安礼还是按时按点地睁开眼睛,习惯地面对微暗的天际,但此时有些不一样,他脑子昏沉,只觉得怀里有什么东西,带着热意。
  萧安礼低头一看,脸轰地一下就红了。
  他把雪沛完完整整地抱在怀里,一手揽着后背,一手握着手腕,这是个被压制的姿势,应该是不舒服的,所以雪沛身体微微僵硬,脸也有些发红,但一动不动,就这样乖巧地让他抱着。
  萧安礼盯着人家的脸看了会儿,才小心翼翼爬起来,给雪沛掖好被子,悄悄地往外走去。
  李福康和伺候的宫人已经候着了。
  今晨,陛下格外沉默。
  等全部收拾完,也没有去面见大臣或者读书,而是迎着鱼肚白的晨曦,在阶前站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心跳太快了,萧安礼要缓一会儿。
  雪沛爱睡懒觉,他就情愿在外面等着,看天边一点点地亮起来,鸟鸣啁啾,春天的风吹绿了树梢,萧安礼终于平复了呼吸,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丁佳叫了过来。
  丁佳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还晕头转向着呢,就被陛下拉进了偏殿的房间。
  然后,输得差点连裤子都没了。
  萧安礼也不跟他客气,就玩骰子,赌钱,愿赌服输,丁佳一开始完全反应不过来,体会不到陛下的用意,玩的时候也犹犹豫豫的,但过两局就醒悟了。
  陛下在整他。
  完全不给彼此出老千的机会,就是要赌,要玩。
  搞得丁佳也端正了态度,特认真,甚至还上了头。
  结果陛下不知是开了什么窍,把把赢得漂亮,就冲着他的钱财去的,以前他们偶尔去街头或者鬼市,进到些不干净的地方,会跟人来上几局,但萧安礼的手艺算不上多顶尖的,术业有专攻嘛,陛下更加擅长骑射和棋艺,没料到今日竟如有神助,杀得丁佳片甲不留。
  没多久,丁佳就开始告饶,说自己带的钱输光了,求陛下怜悯。
  陛下淡然道,那就从你的俸禄里扣。
  他没开玩笑,还真让户部尚书过来,给丁佳的俸禄提前取出,那老头屁颠屁颠地记着账,报数时嗓门那叫一个嘹亮。
  丁佳后背的汗湿透了,开始琢磨自个儿到底哪儿得罪了陛下,继续这样扣下去,别说他一穷二白了,直接就得倒贴钱干活!
  幸好痛苦没持续太久,陛下突然说不玩了,抓起桌子上的银两就往外跑,头也不回。
  丁佳都没来得及行礼,目瞪口呆,茫然地看旁边伺候的宫人:“陛下这是怎么了?”
  宫人垂首:“奴婢不知。”
  丁佳揉了揉自己的脸,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昨晚带来的一个荷包能解释了,那似乎是雪沛亲手缝的荷包,给陛下激动坏了,端详一会,猛地尖叫起来,给他们全部赶了出去。
  当时丁佳还纳闷,怎么跟老婆跑了似的,慌成这样?
  他嘟嘟囔囔地摇头,摸了摸自个儿净光的衣兜:“要是真处上,该成什么样啊?”
  陛下太沉不住气了。
  陛下也真小心眼。
  陛下……陛下他到底慌什么啊?
  ——其实,陛下只是想起,他床上的人可能要睡醒了。
  “看,”萧安礼轻轻咳嗽一声,给雪沛递了个荷包,“今日咱们就出去换成金子,打成项圈给你玩。”
  雪沛伸手,差点没接住。
  太沉了!
  “这是什么呀,”他说着就打开荷包,定睛一看,里头碎金银子和铜板都有,鼓囊囊的,“怎么这样多?”
  萧安礼笑眯眯的:“无妨,朕赢的。”
  他一边说,一边看雪沛,越来越喜欢,满意得不得了,伸手捏了下对方的脸颊,雪沛也笑起来,仰着脸给他捏,萧安礼就干脆两手捧住,凑上前,轻轻地蹭了蹭彼此的鼻尖。
  “不行,”萧安礼叹了口气,“实在太喜欢你了。”
  雪沛被捏得嘴巴嘟起来,被萧安礼逮着机会,抓紧啄了好几下,太黏糊了,这个劲儿连雪沛也跟着受不了,他往后躲,连连摇头:“陛下,你克制一下自己,古语说了,君子不能这样的。”
  萧安礼这才放手。
  不是真的想控制自己,而是怕太过夸张,给雪沛吓跑,原本还想说一句朕又不是君子,为着你,情愿做一个有私情的小人。
  但放手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看着雪沛笑。
  俩人都傻乎乎的,拉着手,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直到雪沛饿了:“陛下,我还没吃饭。”
  萧安礼毫不犹豫:“朕喜欢你。”
  雪沛傻眼:“啊?”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陛下是又喝高了吗。
  话音落下,就看到英明神武的陛下捂住了脸,把头深深地低下,似乎太羞耻了,耳朵已经泛起薄红,像是在冒烟。
  雪沛没忍住笑:“陛下,你变成火炉了。”
  萧安礼没抬头。
  雪沛已经从床上跳下来,把萧安礼的脑袋抱自己怀里,学着昨天对方的动作,一下下地拍着后背:“好啦,好啦!”
  “别这样,”萧安礼这才往外挣,“走,朕带你去吃饭。”
  “陛下害羞。”
  “没有。”
  “阿荔在害羞。”
  萧安礼沉默地注视着他:“……没有。”
  雪沛大笑起来:“害羞又不是坏事,没关系的,我也经常害羞呀。”
  他说着就拉过萧安礼的手,带着往寝殿外走去,都要踏出门槛,突然被拽了回来,整个人被按在了门框上。
  萧安礼顿了顿,低头去咬他的耳垂:“在外面,先不能这般亲热。”
  他差点昏了头,真的被雪沛牵着出门,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殿前。
  “不是朕不喜欢,”他压着声音,认真解释,“外面人多口杂,总会有些不讲的乱扣帽子,怕污了你的耳朵。”
  在百官看来,陛下虽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但也算慎独多年,从未有过荒淫之事,后宫之位始终空悬,那可能是因为年龄尚小,以及国事为重。
  哪怕有老臣吹胡子瞪眼,说陛下这般的年纪,在老朽故乡,孩子都可去打酱油了!
  但克己守身,当然无可厚非。
  若是现在传出,陛下宠幸了一个男子——
  萧安礼目光阴沉。
  男风不算什么稀罕东西,据他所知,京城不少秦楼楚馆就专卖兔儿爷,因着不能传宗接代,所以连不少耕读传家的大族,遇见家中子侄玩这个,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权当图一时新鲜。
  所以,不会有大规模的争谏,但定有人趁此大做文章,催促陛下早日大婚,切莫玩物丧志,耽于享乐,以及最重要的是,这些带着恶意的调笑,不会太过干净。
  “你且等等,朕会想办法。”
  温热的气息吹拂,萧安礼一边讲话,一边轻轻地啄吻那小巧的洁白耳垂,觉得雪沛怎么这般可爱,连耳朵都漂亮。
  可比耳朵更漂亮的,是一双眼睛。
  很乌润,睫毛湿成一簇簇的,像蒙了层盈盈的水汽。
  萧安礼一怔:“怎么……”
  被吓到了吗?
  他开始后悔说这些东西,大概是太早了,明明沉浸在美好的气氛里,干嘛讲扫兴的话语,难道是雪沛失望了,认为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无法护着他?
  萧安礼本就多疑,这下,整颗心都沉了下去,而怀里的雪沛,身体竟在微微战栗。
  “你这是……”
  雪沛终于开口,嗓音也在抖:“好舒服。”
  萧安礼愣住:“啊?”
  “你亲我的耳朵,好喜欢,”雪沛往旁边偏头,“这只耳朵也要。”
  陛下沉默了。
  “真的!”
  雪沛生怕对方不信,红着脸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你一亲,这里热乎乎麻酥酥的……”
  以前被萧安礼扣住时,灼热的气息也吹拂过耳畔,但只带来一点点的痒意,今天被人这样含住,漫不经心似的啄吻,雪沛后背都麻了,感觉自己从手指尖到脊髓,都被浸入温热的水里,要把他完全吞没。
  片刻后,萧安礼笑出了声:“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吗?”
  雪沛摇头:“没有……啊!”
  这次,是微凉的指尖。
  萧安礼伸手,很慢地捻捏雪沛的耳垂:“这样呢?”
  雪沛喉咙发干:“也还好……”
  话音落下,陛下像是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来回捻着玩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他噙着笑,重新把雪沛拉回寝殿:“回去吧。”
  “这么可爱的小火炉,朕可舍不得让别人看到。”
  -
  雪沛过了好一段没羞没臊的日子。
  白天,他大部分情况下都在宫外玩,陛下说了,想在哪儿都可以,觉得宫中无趣的话,就不必时刻陪伴着。
  因为扮作侍卫陪陛下,对雪沛而言,实在很辛苦。
  要站的时间太久了,他会腿酸。
  虽然雪沛告诉萧安礼,自己可以化为原形,钻进荷包里,这样无论陛下去哪儿,他都能在旁边陪着,但可能是上次被拂尘打晕,给萧安礼留下了浓墨重彩的阴影,所以这个提议刚说出,就被否决了。
  陛下不拘着他。
  赐了雪沛很多很多的东西,让他随便出去玩。
  太多了,雪沛都没地方藏,除了一部分拿给王大海家里外,剩下的只好全部留在皇宫里,什么时候想了,就过去看看,开心地挨着摸一遍。
  宝石真漂亮!
  摸完了很高兴,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抱着萧安礼亲——
  萧安礼就给人扣下了,不许他再走。
  这也是陛下的唯一要求。
  无论白天去哪儿,晚上必须回来陪他睡,要亲,要抱,雪沛一开始还问,说你不是担心被发现吗,那我飞进来不就好了?
  那也不行,萧安礼实在害怕,雪沛的原形这么小,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经过,随手给拍死了呢,这话他说不出口,就闷头抱着雪沛,说不必。
  他给雪沛拨了一队暗卫,专门保护他的安全。
  这点,给雪沛烦着了。
  他爱瞎溜达,遇见点好吃的,总得买上那么一份,可附近总有些目光盯着,虽然已经极力隐藏,但雪沛还是会发现,他又觉得不好意思,就给每人都多买一份。
  “尝尝呀,特别好吃!”
  可那群人都一脸紧张地摇头,推辞不要。
  然后趁雪沛不注意,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人群。
  给雪沛弄得有些尴尬。
  他去找丁佳,想看看能不能商量一下,别让人这么目不转睛地盯梢,可丁佳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段时间总是避着他,据说连酒楼都不去了,每日自个儿在家里做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囊中羞涩呢。
  雪沛跑去找萧安礼,说你不要派人跟着我呀!
  萧安礼就笑着亲他。
  亲一会儿,雪沛便腿软了,晕乎乎地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萧安礼让他张嘴就张嘴,让他闭眼就闭眼,一晚上过去,终于想起自己的诉求还没被答应呢,可陛下已经去上早朝了。
  雪沛郁闷。
  干脆就不出去了,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待着,准备等陛下回来再算账。
  陛下刚走没多久,旁边的床褥似乎还有温度,雪沛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下,突然有些脸红。
  去年麻奶奶胡同里,有户人家娶新媳妇,大家都挤着过去吃喜糖,雪沛挤到了最前面,收获颇丰,过了几天他攒了一兜子青枣,拿去送给对方。
  雪沛记得清楚,当时他站在院子里,和那家的男人聊天,随意往旁边看了眼,就透过薄薄的窗子,看到那位新嫁娘了,她坐在床上叠被子,年轻的脸颊泛着红,伸手,摸了摸男人刚躺过的,还有点凹陷的床侧。
  所以这会儿的雪沛,烫着似的缩回了手。
  怎么感觉……他也变成新嫁娘了呢?
  其实他俩一直没踏出那一步,这和雪沛想的,有些不太一样。
  雪沛等着萧安礼和自己睡觉,已经在一张床上睡了,晚上也相拥而眠,陛下给他抱得好紧,都快呼吸不过来,每天都亲好久,雪沛做好疼的准备了,可,并没有真的把物什放进去。
  他其实,是能感觉到陛下的情动,也伸手去摸了,刚碰着,就心跳跳地抬头,眼睛瞪得很大。
  萧安礼笑了,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到嘴边亲了亲。
  “别多心,”陛下是这样跟他说的,“朕很想和你睡觉。”
  但是,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吉时。
  说他刻板也好,说他迂腐也罢,在萧安礼心中,总有那么点舍不得的感觉,就像看到一捧新雪,有些人会迫不及待地过去踩一脚,而他,则是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护着。
  “你在朕心里,特别珍贵。”
  有些话,萧安礼说不出口,也不好说,他又习惯性地板着张脸,所以雪沛被唬住,以为陛下有顾虑,就很认真地握着萧安礼的手,说陛下,你在我心里也很珍贵,要不,我发光给你看吧?
  他觉得发光的自己,最漂亮。
  萧安礼笑得肩膀都在抖。
  有时候雪沛也纳闷,陛下不凶啊,可能偶尔表情会阴沉些,但心肠很温柔的,干嘛都说他是暴君呢?
  雪沛就这样想啊想,想得困了,就又缩回被窝里,躺在萧安礼躺过的地方,睡回笼觉。
  不知过了多久,雪沛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
  他打了个呵欠,顺手给胳膊挂了上去:“陛下,你怎么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
  “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
  雪沛还是第一次进保和殿。
  皇宫里有那么多的房间,那么复杂的连廊,他记不得路,只知道御花园的方向,朱墙碧瓦太高了,雪沛仰着脸才能看到飞檐一角,像是鸟雀翱翔天际的尾羽,沉默而精巧。
  已是初夏,衣衫渐薄。
  萧安礼低声解释:“今日有一位民间异人,朕想带你见见。”
  雪沛一身侍卫打扮,懵懵懂懂地在旁边跟着。
  是什么所谓的大师?
  雪沛想问那人是不是有法力,可周围人多眼杂,圣驾威严,袅袅的熏香散在空中,和礼乐一起飘渺。
  萧安礼收回目光,隐着笑意。
  前些日子,两浙总督进奉了一只通体雪白的鹿,说这是百年难遇的吉兆,贺我大齐长治久安,而就在这个时候,声名在外的侍梨老人终于出山——
  此人是大齐响当当的名人。
  当初弱冠之年便连中三元,是最为年轻的状元郎,不过而立就官至宰相,可没多久便急流勇退,回归乡野,终身不仕,自号侍梨居士。
  而同时,他也开坛讲学,桃李满天下。
  至今,已是耄耋之年。
  侍梨居士为人低调,从未娶妻生子,晚年更是销声匿迹,但众人都说,他懂阴阳之术,已位列仙班,能拜入其门下,可保全家平安。
  萧安礼之前问过雪沛,是否知晓自己的生辰八字,雪沛茫然地摇头,说他没有这个。
  像是天地间赤条条而来。
  雪沛只知道,自己初开灵智,化为人形的时候,手腕上就戴了一条红绳,除此之外,他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全部都是空白一片。
  所以,萧安礼今日有些私心。
  纵使每夜能抱着心上人入睡,但陛下心里总有些不安,担忧有一天,雪沛真的飞走了,再也不会出现——
  尤其是,萧安礼这两日,做了些不太好的梦。
  梦见雪沛消失了。
  他怕晦气,不愿让雪沛知道,而是殷勤地请侍梨老人出山。
  萧安礼不太信相国寺了,总是说些绕来绕去的废话。
  陛下想请侍梨老人,给雪沛送福。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萧安礼声音很轻,“雪沛,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雪沛摇头。
  天高地阔,金色的蟠龙柱不动声色地彰显着威严,身着礼服的陛下回眸,定定地看着懵懂的心上人。
  “是朕希望你能平安,长命百岁,若是……”
  后面那句没说完,萧安礼就闭嘴了,如果雪沛的寿命,远远长于自己呢?
  他没有继续去想。
  只是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太好了。
  他希望雪沛无拘无束。
  这点好心情持续了整天,连礼部尚书都受宠若惊,觉得陛下今日实在和颜悦色,象征吉兆的白鹿步入殿中,文人作诗吟诵,慷慨激昂。
  皇恩浩荡,今日众人有赏。
  包括未能到场的侍梨老人。
  这位年龄太大了,虽是鹤发童颜,但到底奔波入京,有些精神不济,已休息了两日,早上那会儿下人来报,说老先生今日可以面圣,萧安礼才赶紧给雪沛带上,结果等到了傍晚,侍梨老人也没出现。
  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歇息下了。
  无妨,萧安礼决定等明日正午,亲自带着雪沛去看望。
  宴会尚未结束,白鹿已经带下去了,准备放在御花园里专人饲养,萧安礼多喝了两杯酒,被乐曲声吵得有些头痛,便想出去走走。
  月凉似水。
  他抛下一堆翰林院的学士,带着雪沛出来看星星。
  “那些人还在作诗,”萧安礼放慢步伐,“咱不听那些子酸话。”
  雪沛却被华丽的文章唬住了,他偏过头,一脸崇拜的模样:“陛下,你会写诗吗?”
  他们俩在前头走,跟随的宫人自觉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萧安礼还要放轻声音,甚至故意去和雪沛咬耳朵。
  “那是自然……等晚上回去,朕讲给你听。”
  雪沛呼吸一滞。
  自从陛下发觉他耳朵敏感后,老是这样欺负他,在外面也这样,旁人只当他们说悄悄话,只有雪沛自己明白,这人在故意引诱。
  蔫坏!
  太和殿的宫人嘴严,陛下也没有过多声张,有意隐瞒雪沛的身份,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旁人只以为陛下宠信近侍,多带在身旁。
  就像那个总是蹲在房梁的丁佳一样。
  萧安礼赢了人家的钱不算,也经常用其打掩护,说是和丁佳出去走走,其实都是带着雪沛偷偷逛街市。
  搞得丁佳一脸木然,面无表情地跟在后方。
  “怎么,”萧安礼今夜有些上头,便借着夜色,悄悄地用嘴唇蹭了下雪沛的耳垂,“现在就想听吗?”
  雪沛低着头:“……嗯。”
  他面对萧安礼,总是很坦诚,说自己舒服,骂对方不要脸,疑惑着问陛下,你身上的味道怎么这样好闻?
  真奇怪,自从在一起后,他也觉得陛下身上有香味了,雪沛很喜欢,总要把脑袋埋进人家胸前,使劲儿嗅闻。
  萧安礼的喉结滚动了下。
  已经在外面绕了一圈,快要回到保和殿,那恼人的乐曲似乎已经结束了,灯影幢幢,萧安礼实在忍住不住,拉着雪沛进了后方的偏殿。
  这里常年无人,黑乎乎的,只有月光洒在地面,保和殿时常用来举办宴会,接待外邦来使,偏殿就设置了不少可供歇息的地方。
  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就在这个瞬间,萧安礼迫不及待地吻住了雪沛。
  浅淡的尘埃浮在月光中,周围太安静了,显得月光都更加明亮,但此刻,谁还能有心看月亮?
  柔软的触感传来,雪沛不自觉地张开嘴,双手环住萧安礼的脖子,喘息声变大,他感觉陛下的手按在自己后腰,那么用力,给衣襟都全部揉皱,而下一刻,耳垂被轻轻含住,雪沛浑身都抖了下,不自觉地抓挠对方的肩。
  太投入了,所以一丝抽冷气的声音,没有被他们发觉。
  都闭着眼呢。
  直到萧安礼给雪沛抱起来,闷哼着咬住肩颈时,才突觉,似乎有那么些不对。
  萧安礼猛地抬头——
  偌大的偏殿内,坐着满当当的人,或抱着琵琶,或手持管弦,全是今夜在殿内表演的歌伶舞伎,皆目瞪口呆。
  萧安礼头皮一麻,想都没想就背过身,给雪沛挡住,同时伸手,拉起散落的衣襟。
  刚才太过激动,不小心扯下些许,露出洁白的肩头。
  可雪沛还没反应过来,喘着气,还在往萧安礼身上蹭。
  “咚。”
  木槌落下,在鼓面发出声响,又骨碌碌地滚远。
  为首的伶人脸色煞白,抖如筛糠地跪倒:“陛、陛下,是礼部的大人让小的们来此处,说是您不想再听曲子……”
  萧安礼脸色阴冷,如同笼罩寒冰。
  他听乐曲声时间长,便会头痛烦躁,而此处,也的确是歌伶们歇脚的地方,只是不知怎的,竟无人点灯,也无人看守。
  还是怪自己太过鲁莽。
  怀里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往外挣了下,探头看到了后面的场景。
  鸦雀无声中,雪沛的眼睛瞪得很圆。
  “好、好多人啊!”


第31章 是我不好,弄疼了你……
  “今日之事, 若有敢妄言外传的,一律处死。”
  雪沛怔了下,刚想说些什么, 就被萧安礼按回去了。
  陛下背对着那群乐人, 紧紧地给雪沛护在怀里, 收回目光。
  对上视线的刹那,雪沛看得清楚。
  萧安礼轻笑了下,口型是——
  别怕。
  回去路上,雪沛就一直在想这事,他有些闷闷不乐, 很蔫地趴在床上, 枕着自己的臂弯。
  萧安礼剪了烛芯, 走来, 坐在床边:“怎么了?”
  “说不上来,”雪沛嘟囔道,“但是, 我好像不太开心。”
  萧安礼一点点地捻着雪沛的发尾:“为什么,因为今晚被人看到了吗, 还是……”
  他突然噤声。
  萧安礼想起了雪沛刚才的眼神, 在他稀松平常地说出处死这类的话语时, 那双眸子里有些不可置信,仿佛世外桃源骤然暴雨倾盆, 平静的表象被揭开后,是必须要面对的冰冷现实。
  他是一国之君,生杀予夺,大权在握。
  而雪沛的心肠,又那样柔软。
  “朕不会真的去处死他们的, ”萧安礼连忙道,“只是吓一吓,你放心……别生朕的气。”
  他慌了,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不是啊,”雪沛偏头过来看他:“我没那个意思,陛下说出这些话,是很正常的事。”
  雪沛又不傻。
  治国不是过家家,自然要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以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跟你生气呢,”雪沛坐了起来,表情认真,“只是觉得陛下你,高处不胜寒。”
  萧安礼还捻着雪沛的发尾,有些怔然:“真的?”
  寝殿内只留了一盏烛火,昏暗的光线中,萧安礼听到了一声好轻的叹息。
  “我又不是没长嘴,不会和你闹什么误会的。”
  雪沛说着,就靠住了萧安礼的胸膛:“因为我喜欢陛下,所以陛下做什么事都没关系,想做就去做吧,不用瞻前顾后的,你也要相信我呀。”
  “即使做了也没关系,”怀里的人打了个呵欠,“我还是会喜欢你。”
  过了会儿,萧安礼把手放在雪沛的后背上,“嗯”了一声。
  雪沛困了。
  他感觉萧安礼在轻轻地拍着自己,动作不疾不徐,这种感觉太像哄小孩睡觉了,所以雪沛呵欠一个接一个:“陛下,你不睡吗?”
  陛下没有回答。
  黑暗里,一点衣料的悉悉索索就格外明显,雪沛感觉自己的腰带被扯开了,初夏衣衫薄,落在地上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但是,落在身上的吻,就有些明显的烫了。
  雪沛往后躲:“你干什么呢?”
  萧安礼哑着嗓子:“想你……”
  雪沛还在纳闷:“我不就在你面前吗,有什么可想的?”
  可随即,他就被捂住了嘴。
  萧安礼在摸他。
  雪沛脚背都绷直了,呼出的气喷在萧安礼的掌心:“陛、陛下……!”
  “别怕,你放松一点,”萧安礼咬他的耳朵,“来亲热亲热,好吗?”
  雪沛一点也不想亲热。
  他的双手死死地扒在陛下的小臂上,指甲都陷了进去,额上出了层薄薄的汗,疼得脸都白了。
  而罪魁祸首还浑然不觉,继续动作:“这样对吗,你不要紧张……”
  雪沛声音发颤:“我不紧张……”
  才怪。
  萤火虫最重要的就是腹部和屁股,这里能够发光,确保他们可以吓退天敌,吸引配偶,同时,也是最为骄傲的地方。
  萧安礼把手放进去,雪沛当然受不了。
  他终于怕了。
  怕陛下鲁莽,怕陛下给他弄坏,怕自己再也发不了光,以及,仅仅是两根手指而已,他就已经开始疼了,雪沛眼尾泛泪,哆嗦着抓萧安礼的胳膊,试图商量:“陛下,要不咱们先睡觉吧?”
  萧安礼的声音也在抖:“我、我这不就是要跟你睡觉嘛。”
  雪沛使劲儿摇头:“我现在,不想睡这个觉!”
  “为什么,”萧安礼撑起身体,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你不喜欢我吗?”
  雪沛张了张口:“没有,我很喜欢……啊!”
  这混蛋趁他不备,居然又加了手-指。
  雪沛快疯了,他没被人碰过这里,这种感觉太陌生又太恐怖了,陛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喘着粗气,像是真的要把他吃掉似的。
  “很快就喜欢了,”萧安礼低头,不放过雪沛脸上任何的表情,“我再慢一点,行吗……你真好。”
  他反复地亲雪沛的耳朵,声音又哑又烫,说自己好喜欢雪沛,说雪沛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人,要把全部的宝贝都给雪沛,让雪沛躺在亮晶晶的金子上睡觉。
  不行。
  任凭萧安礼此时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雪沛也受不了了,他哆嗦着挣开对方,拼命往外爬,刚钻出被子呢,就被萧安礼攥住了脚腕,而就在这个瞬间,雪沛实在没忍住——
  萧安礼目瞪口呆地坐在床上。
  雪沛消失了。
  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落在了床尾的被褥上,似乎有些委屈,没飞,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雪沛?”
  萧安礼连忙凑近,试探着开口:“你还好吗?”
  可随着他的动作,小萤火虫受惊地飞起来,眼看就要往外跑。
  萧安礼不敢追了,这天大地大的,外面还正值深夜,雪沛要是真的飞走,他该上哪儿找才行啊,掘地三尺都没办法,只得徒劳兴叹。
  “我错了,”他再三道歉,“是我不好,弄疼了你,以后不这样了,你能回来吗?”
  过了好一会儿,萤火虫才慢慢地飞回来,停在他的指尖——
  另一只手的。
  萧安礼举起手,目光和雪沛齐平:“能变回来吗,我想抱着你。”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很细微的声音,像是雪沛发出的,但很轻,仿佛小小的羽毛似的,挠着他的耳朵。
  “不要脸。”
  “我刚都说疼了还不停,现在变小了,看你还怎么凿我。”
  “一点都不舒服,谁让你手长那么大,还有茧子,太粗糙了,你真是混蛋。”
  雪沛仗着对方听不到,啰里吧嗦地骂了个痛快,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感觉萧安礼的表情越来越复杂,目光幽深。
  “算了,看在金子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他纡尊降贵地挥动翅膀,准备变回人形,“要是再敢弄我的话……咦?”
  萧安礼双手合十,用掌心虚虚地拢住了他。
  “雪沛,”他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这次的语调里有笑意,“你喜欢金子,还是朕?”
  萤火虫不动了。
  内心挣扎得太明显了。
  萧安礼也不着急,就这样微笑着看他,不发一言。
  片刻后,他终于听到自己掌心处,传来微弱的声音。
  雪沛:“呜。”


第32章 “陛下,是要娶那男子为……
  雪沛实在不想骗人。
  他觉得, 金子和萧安礼,干嘛非要从中选出一个来呢,对于雪沛而言, 两者都很重要, 他都好喜欢的。
  可是看着陛下的表情, 似乎今天他不说出口,就不会轻易绕过他。
  雪沛着实怕痛。
  轻纱似的翅膀轻轻地挥动,他就这样飞在萧安礼的掌心里,来回绕了几圈。
  萧安礼的手是虚虚地拢着,只要雪沛愿意, 随时都可以顺着指缝间的空隙逃跑。
  他没有逃。
  过一会儿, 萧安礼把手完全打开了。
  隐约的光晕中, 那个脸红的雪沛重新出现, 他坐在床尾,抱着自个儿的膝盖,声音很小:“都喜欢。”
  萧安礼故意板着脸:“只许选一个呢?”
  雪沛猛地抬头:“啊, 你好烦人呀!”
  陛下大笑起来。
  他给雪沛拉回自己怀里,不住地亲对方的头发:“你怎么这样可爱, 实在太喜欢你了……”
  喜欢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使劲儿亲。
  雪沛觉得自己变成了木头, 被一只不知疲倦的啄木鸟啄个不停,他开始耍赖, 往外躲,两人闹来闹去的,重新滚在了一起,到了最后,雪沛伏在萧安礼的腿上, 有些累了,就叫对方的名字。
  “陛下。”
  “嗯?”
  “阿荔。”
  “……嗯。”
  雪沛没抬脸:“你放心,不管是被发现了,还是哪怕以后没有金子了,我都喜欢你的。”
  他今晚,真的哄了萧安礼很久。
  可惜陛下恩将仇报,给雪沛弄疼了,再加上雪沛这会儿有些疲惫了,于是顾不得看对方的反应,就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并沉沉睡去。
  -
  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陛下离开宴会,偷偷跟人耳鬓厮磨,无数双耳朵也听得清,被陛下护在怀里,挡着不让他们发现的,明明是个男子。
  传言一点点地滋生,蔓延。
  就像夏季的雨水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把石阶上的苔藓变得颜色更为幽深。
  雪沛站在屋檐下,仰头看外面的天。
  过了会儿,他把手里的油纸伞打开,冲院墙那招了招手:“过来吧,雨大,但是我必须要出门一趟。”
  他很诚恳地道歉:“真不好意思了。”
  斑驳的院墙上光秃秃的,偶尔冒出一两颗长茎叶的杂草,雨水给地上的土都浸透了,浸得往外吐泡泡,雪沛又催了两声,才有个人影出现,倏忽一闪,就也立在了屋檐下面。
  雪沛很惊讶:“你功夫好厉害啊。”
  丁佳挠了挠自己的头,嘿嘿一笑:“都是些三脚猫功夫,不入流的。”
  他一身短打褐衣,肩头湿透了,看起来和街头老百姓没任何区别,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看了雪沛,又往屋里看。
  黑的,没有灯,也没有人。
  王大海一家已经回乡下去了。
  “所以,我得买菜呀,”雪沛笑笑,“我以为这雨很快就停的,没想到下这么久,厨房里的那些……”
  丁佳立马接话:“我知道。”
  雪沛有点懒,喜欢享受,还稍微有些笨拙,所以不懂柴米油盐,王大海离开前给他留了很多的瓜果蔬菜,也交代了,该怎么去煮饭。
  可雪沛一个人,能吃多少呢。
  飞蛾也不在他的身边。
  夏天的雨下个不停,青菜坏得好快,雪沛蹲在房檐下看了很久,还是决定要出去走走。
  丁佳还是那副笑嘻嘻的语气:“没必要你再跑一趟啊,我出去就成。”
  雪沛摇头:“不用,你盯着我也很辛苦的。”
  说着,他就把自己荷包打开:“你是不是没什么钱了,我听说陛下给你的金子都赢光了,实在太不应该了。”
  丁佳立马摆手:“别,哪儿用你再给我钱啊!”
  雪沛已经把金块掏出来了:“陛下不是说了,让你听我的吗?”
  他冲着丁佳笑:“并且我也不知道这会儿,还能再去哪儿买菜吃饭……拜托啦。”
  丁佳就继续挠头,只好给金子收下。
  眼看着雪沛已经打着伞,一步步地迈入雨中,他才连忙抓起旁边的伞,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上。
  而出门的刹那,丁佳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几道身影悄然消失,在雨水的掩盖下,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听到了也无所谓了,雪沛充耳不闻。
  他就这样静静地往前走,雨太大了,泥点溅到了衣衫下摆,留下些许痕迹。
  丁佳叹了口气。
  他想起那天,侍梨老人和胡太傅带领众多学子,齐刷刷地在门外跪下,说国君不可荒淫无度,沉溺享乐!
  山呼海啸。
  跪的却不是陛下,而是雪沛。
  也不是在宫中,而是麻奶奶胡同。
  雪沛正在院子里黏风筝呢,被外面的动静唬一跳,小孩都吓着了,被母亲捂着耳朵抱回屋里,王大海把门栓上了,满头满脸的全是汗,说小仙君,你千万别出去,小仙君——
  雪沛还是出去了。
  那个被陛下特意从深山里请出来,极尽尊敬和礼数对待,亲自相迎,给予赏赐,想要求他为雪沛祈福的侍梨老人,跪在最前面,正连连咳嗽。
  他太老了,雪沛看了眼,觉得他好像一支快要融化完的蜡烛啊。
  燃烧的火焰不会太亮,但是依然可以引来目光。
  好多的百姓聚集起来,一块儿往这边看,焦急的马蹄声越来越快,可侍梨老人已经伏在地面,求雪沛不要再勾引圣上。
  学子都是听圣人言长大的,慷慨激昂。
  但读了那么多的礼义廉耻,骂出口的,怎么也都是些腌臜的话呢。
  雪沛不想听,他觉得有点脏。
  禁卫军很快就控制了现场,训练有素,银白色的铠甲闪着寒光,学子们护着侍梨老人,说这是读书人的种子,不可折辱!雪沛也被人群裹挟着,他帮忙推开侍卫的刀鞘,喊着别动手,千万别动手啊。
  可还是见了血。
  雪沛不太解,那个看着一脸木讷的年青人,怎么就一头撞到禁卫军的刀上了呢。
  明明——明明只是抽出了一点,吓唬人用的。
  雪沛想起萧安礼的安慰,说虽然伶人看到了咱们,朕说有传言就处死,但都是吓唬的,你放心。
  看吧,说是吓唬,还是会伤了人。
  周围乱糟糟,像是往滚油里浇沸水,哪儿来的这么多人呢,雪沛低头去看,蜡烛燃烧得越来越矮,烛油蔓延到了他的脚边,侍梨老人满脸沟壑,伸出布满褐色斑点的手,冲他笑——
  “抓到你了。”
  那天晚上,雪沛第一次做噩梦。
  他冷汗淋漓地坐在床上,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萧安礼能给他揽进怀里,当时萧安礼也做噩梦了,梦见他消失,所以才请来德高望重能赐福的老先生,想着讨点吉利的话,萧安礼的心是好的,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朝野震动。
  连太后都亲自出面,斥责陛下胡作非为,愧对列祖列宗。
  萧安礼冷笑:“朕胡作非为?”
  “先帝驾崩时,外有强敌入侵,内有奸佞当道,朕竟不知大齐都可卖官鬻爵!每年的白银丝绢茶叶全部往外送,割地,赔款!只图苟且,只图一时安寝!”
  厅堂内鸦雀无声。
  “朕对得起黎民百姓,对得起河山,”萧安礼额角突突直跳,“现在去太庙里,朕也有脸当着祖宗的面,说朕在位这些年来,收复了关山十八州!”
  太后顿了顿,艰难地挤出:“你没有子嗣……”
  “没子嗣的帝王多了,少我一个不成?”
  萧安礼整个人都阴恻恻的,仿佛笼着寒冰,这段日子以来,陛下慢慢地转了性子,变得和煦体恤,人也爱笑许多,大臣们喜不自胜,几乎都快忘了,他曾经是怎样说一不二,刚愎自用,用的又是怎样的雷霆手腕。
  毕竟,这是位能力挽大厦之将倾的人君。
  “之前的文帝没有子嗣,但在位期海晏河清,长治久安,”萧安礼咬牙道,“前朝灵帝共有二十六子,结果兄弟不睦祸起萧墙,为了东宫之位手足相残,乱了整整十年!”
  他很少这般情绪激动,以前再怎么叱责大臣,摔东西时,也都是简短而不耐的呵斥后,扭头就走。
  “又不是没有宗室子弟!”
  今日劝谏的,都是高官显爵的重臣,数十人跪得整齐,萧安礼一个个的从面前经过,挨个看他们的表情:“你们是看这两年日子好起来了,就给朕找不痛快?”
  无人敢直视他的目光,只觉得被刀子似的眼神剜过。
  片刻后,萧安礼猛地直起身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关朕有没有什么子嗣屁事!”
  一枚青花云纹瓷瓶应声而碎。
  太后吓得退后两步,抚了抚胸口:“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你、你若真是喜欢……”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大臣们:“留在身边,打发时间也未尝不可,干嘛动这么大火气。”
  对于太后而言,她对朝政毫无兴趣,也是被架出来的,内心没觉得这算多大的事。
  不就是宠幸了个男子么,至于如此大动肝火,闹得鸡犬不宁的,谁还没点喜好了。
  只要陛下肯低头,敷衍几声,她觉得这群大臣也不会再继续嚷嚷,等这口气下去了,抓紧时间办场选秀,充斥后宫,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是陛下突然冲她一笑。
  太后被唬得头皮发麻:“皇帝,你这是……”
  “留在身边是必然的,”萧安礼不紧不慢道,“只是得选个良辰吉时才好,朕之前是有些唐突了,还没下贴,也没三媒六聘,实在不合适。”
  话音落下,原本低着脑袋的大臣们,全部给头扬起来了,嘴巴瞪得很大。
  太后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但她太了解皇帝的性子了,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所以这些年来母子二人,一直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就是她从不会过多干涉,乐得清闲。
  都怪那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大臣,天天催她出面!
  户部尚书颤巍巍地开口:“陛下此言,莫不是要娶那男子为……妻?”
  萧安礼慢条斯:“嗯。”
  短暂的沉默后。
  “万万不可,后位怎可由男子来坐!”
  “说出去不成了笑话!”
  “陛、陛下三思啊!”
  只有礼部尚书擦了擦汗,谄媚地笑了起来:“陛下今日可能心烦意乱,不如改日再议?”
  说不定是陛下嫌他们管得太多,干脆拿件匪夷所思之事,来吓众人一大跳,毕竟和迎娶男人比起来,宠幸算得了什么,史书工笔,大概连寥寥的几句话都不会添。
  “若是你们觉得不可,”萧安礼情绪似乎好了不少,已经坐回椅子上,单手撑在额侧,“朕嫁也行,这次得多置办点嫁妆。”
  陛下不要脸,真的滔滔不绝地报起单子来,给自己的身价抬得那叫一个高,大有给国库搬空之意。
  甚至还带着羞赧的笑。
  在震惊的嚎叫声中,陛下刻意放低的声音,就无人注意。
  “毕竟那个小穷鬼……贪财。”
  所以,陛下若是带的财物多,雪沛一定喜欢。
  -
  雪沛叹了口气:“……哎呀。”
  好容易找到了饭店,人家不卖给他。
  表面功夫还在做着,说公子你看,外面下着雨,我们早就打烊了,还请另觅他处。
  但话语里的嫌弃溢于言表,甚至连一个半大孩子都探出头说,这不是那个狐狸精吗?
  话音落下,就被家人连忙捂住嘴巴,畏惧地看过来。
  丁佳恼了,捋起袖子冲过去:“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好啦,”雪沛连忙叫着人,“我正好也想换一家呢!”
  这会儿雨渐渐小了点,丁佳被雪沛连推带搡地拽出去,又一脚踩中泥坑,气得嗷嗷骂了好几句,才转过头看雪沛:“跟我回宫吧,主子离不开您!”
  雪沛犹豫了下,松开拽着丁佳胳膊的手,没说话。
  “您什么都别怕!”
  丁佳说着,还往后面啐了一口:“陛下这些年来,大风大浪的,什么没见过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而已,再说了,他们那群人才最恶心呢,什么烂糟事没干过?”
  他很生气的模样:“主子才是真正洁身自好的!”
  雪沛笑了:“我知道呀。”
  丁佳是真的气坏了,怒火攻心,连雪沛都一块儿怼:“你知道个屁,别看他是天潢贵胄,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实际上过得跟苦行僧似的,这些年来,我从来没见主子在心里惦记过谁!”
  他说着说着,居然有些淌眼抹泪的:“好容易有个记挂的人了,干嘛啊,闹成这个样子!”
  雪沛张了张口:“我……”
  “呸,一个个表面上冠冕堂皇的,实际上乱得没眼看,屋里头娶小妾,外面养小馆的比比皆是!我不是拿你比的意思啊,我就是替陛下委屈!”
  丁佳抽了下鼻子:“反正就是,我难受!”
  雪沛连忙宽慰:“别难受了,等会儿我请你吃饭,还有那几个盯梢的……陛下派了多少人呀,别大家坐不下了。”
  他一边说,一边漫无目的地找饭馆,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雪沛还挺喜欢的,觉得心里会很宁静。
  就像陛下说的,他喜欢很多的东西。
  但是丁佳不说话了,雪沛也找不到合适的饭馆,他突然有些气馁,转身嘟囔:“算了,回去吧……”
  就在这时,一处低矮的宅屋开门了,里头的人冲雪沛招手:“怎么还淋雨呢,快进来,我正剁馅!”
  雪沛眼睛一亮。
  正巧,这是那个每天都出去摆馄饨摊的老爷爷,他和丁佳把伞上的水甩干净了,才坐在了屋内的凳子上,丁佳恢复了嬉皮笑脸:“嘿,那今天就蹭饭吃喽。”
  雪沛低着头:“没关系,我知道是陛下让你跟着我的。”
  丁佳不笑了,伸手摸了摸鼻子:“主子他……真的可在乎你了。”
  说完,大概是也嫌太酸了,丁佳扭头去厨房帮忙,老头不跟儿子一块儿住,天天出去卖馄饨贴补家用,别看年龄大了,但声如洪钟,手脚利落,包的馄饨也干净而美味。
  端上来的时候,特意洒了很多的虾皮,芫荽嫩绿,汤色鲜亮,袅袅的白烟带着香味儿,使劲往人鼻子里钻,老爷爷给雪沛和丁佳都递了筷子:“快吃,趁热呢!”
  雪沛有些饿了,埋头吃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爷爷……”
  话没说完,又给脑袋垂下了。
  老头这会儿不饿,坐在门边敲旱烟,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他扭头看雪沛:“心里头难受?”
  雪沛给筷子放下:“我不难受,我怕他难受。”
  老头咧着嘴笑起来,转过头,继续看外面的雨:“活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什么都是虚的,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真不容易。”
  丁佳悄咪咪地给自己的碗筷收了,溜去厨房。
  屋里只剩下两人,雪沛说:“爷爷,我觉得陛下不容易,我不想他为难,我也不是害怕或者什么……就,我也说不出来。”
  他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肩膀都耷拉下去了。
  那天侍梨老人拽着他不放时,还是王大海他们挤过来,帮忙给推开的,可雪沛忘不了那一双双的眼睛,以及对方苍老嗓子发出的咒骂。
  “你这是要他遗臭万年,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若是有点良心,就该自我了断……”
  王大海一听就恼了,武夫嘛,到底不懂侍梨老人的文坛地位,伸手给人抽了个嘴巴子:“关你屁事!半截身子埋土里了也不消停!”
  当时卖馄饨的老头也在旁边,雪沛连忙扭头:“爷爷,他没有骂老人的意思。”
  给老头乐坏了。
  这会儿,他依然笑得爽朗。
  “娃娃,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什么叫做人吗?”
  他拿着烟筒,在地上划了两道。
  “一撇一捺是个人,关什么身份地位,都不相干!只要你堂堂正正的,就是顶天立地。”
  雪沛鼻子好酸,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老爷爷好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但他也没说出口,就说爷爷,做人好辛苦啊。
  原来一颗血肉之心,除了跳动之外,也是会疼的。
  他不想萧安礼被千夫所指。
  可是,雪沛也同样的,相信萧安礼。
  “爷爷,你听过夏虫不可语冰吗?只要熬过去,不怕冷的话,哪怕是只小虫子,也能活到冬天,看到冬天的雪。”
  所以,他才不要走,不会傻到去自我了断。
  雪沛乖乖地等着陛下。
  他不给陛下添乱,笑眯眯地给盯梢的人送水,雪沛觉得,自己在想念陛下的时候,陛下也一定在想他。
  只是——只是——
  雪沛捂着自己的胸口,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人了,因为人会做噩梦,会心痛,会怯懦也会勇敢。
  仅仅因为他是男子,就如此多的人反对,若是精怪的身份再暴露呢?
  雪沛还是胆小,不肯再去想了。
  他只是低头,继续低头吃那碗馄饨,还好,没有太凉,是温热的。
  雪沛用胳膊擦脸,努力地吃饭。
  因为要吃饱,才有力气挥动翅膀,飞得更高。


第33章 “是夫君。”
  雪沛开始在院子里种菜了。
  他不太出门, 成日待在屋里头,努力不出现在外人面前,这样的好处是传言渐渐平息, 但坏处也很明显, 就是雪沛已经不太知道, 现在宫中的情况。
  丁佳来去匆匆的,似乎有些忙,经常是一些生面孔在悄悄盯梢。
  雪沛知道,他们是陛下派来保护自己的,所以他不嫌烦, 也不恼, 坐在屋檐下剥花生的时候, 除了给小鸟留一份外, 也会跟人打招呼:“你们要尝尝吗?”
  墙头的脑袋就立马缩回去了。
  雪沛叹气。
  还好,他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忙碌,不会为一点小事而伤心, 王大海一家为了避祸回老家,临走前, 给他留了不少的书, 大人小孩的都有, 写满了字——
  雪沛当然看不懂!
  但他可以看明白小孩儿的画册呀。
  有传说中的开天辟地,还有圣人传道授业的故事, 雪沛最喜欢讲述山野精怪的,尤其是那些远古的精怪,被画笔描绘得栩栩如生,他趴在床上,把书页翻得津津有味, 甚至能依葫芦画瓢的,跟着描上那么几笔。
  幸好当时给陛下磨过墨,他知道该怎么去握笔,信手涂鸦完了,心痒痒,也学着开始认字。
  就这样,天慢慢地黑了。
  雪沛很想念陛下。
  直到今天,他今天实在没忍住,偷偷摸摸地化作原形,顺着墙根往宫中溜,想要看看萧安礼最近怎么样,有没有认真吃饭,好好睡觉,这皇宫太安静了,一点儿也不热闹好玩。
  以前睡觉的时候,萧安礼会偶尔蹙一下眉,雪沛知道陛下头痛了,就会帮着揉一揉太阳穴,过会儿,萧安礼就偏头过来,吻他的手指。
  雪沛太想念陛下了。
  可皇宫,他居然没能进得去。
  巍峨的宫墙前,一只不起眼的小萤火虫怔住了,他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呆呆地看着前面的天罗地网,和金色的符咒。
  还有无数侍卫手持刀刃,冷眼以待。
  微弱但包含恶意的灵力,像是个堂而皇之的陷阱,附着在碧瓦宫墙上,对于普罗大众而言,他们看不到这些隐藏的杀机,但雪沛知道,他很慢地收拢翅膀,看着黑压压的天空中,那一轮好小的月亮。
  这点的光,足够了。
  他小心翼翼地飞,飞得很低,任谁走路快一点就能给他踩到,王大海家的小孩之前抱怨过,说自己压根就不喜欢去逛庙会,因为个子太矮了,一抬头全是大人的屁股,挤得看不见前方,但对于雪沛来说,他更加渺小,看到的都是翩飞的衣摆和靴子。
  不能碰到那些丝线。
  这是用灵力凝结而成的,对于人不会有伤害,但若是精怪碰到的话……呀,雪沛的翅膀碰到了!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
  好烫,好疼,雪沛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燃烧起来,再前进一步,就是刀山火海,生生地撕扯,吞噬他的心脏!
  还要前进吗?
  只要过了这道门,前面就没有可怖的丝线,雪沛歪歪扭扭地落在地面,喘了会儿,还差点被经过的一个大臣踩到,大家手持笏板步履匆匆,都很忙碌的模样,无人注意有只小萤火虫悄悄飞了起来,藏进了礼部尚书的袖子里。
  雪沛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
  可他又被丝线伤到了。
  灼烧感太痛,雪沛实在受不了,慌不择路地后退,哪怕躲在衣衫里也不行,凝结着法力的丝线静静地停在那里,等着他自投罗网。
  跌跌撞撞地回去后,雪沛给门拴上,去井里汲水,回屋后,才浇在自己烫红的胳膊和后背上。
  夏天再如何炎热,晚上的井水还是冷得像冰,雪沛一声不吭,很仔细地对待自己的伤,冲洗完毕后,还去涂抹了药膏,又用纱布仔细地缠起来。
  他很爱惜自己的。
  可惜后背那里够不着,没有人能帮他。
  最后的结打完了,雪沛去洗干净手,躺床上睡觉。
  疼。
  那就趴着睡。
  他不怨萧安礼,雪沛知道,这些能够伤害自己的丝线,肯定不是陛下安排的,而既然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做这些手脚,就说明现在宫里,也不安全。
  所以,雪沛是硬撑着飞进屋子里,才化为人形的。
  没有让盯梢的人发现。
  那天晚上,他给枕头和被褥叠起来,然后拍了拍,用脑袋拱在最柔软的地方,蹭来蹭去的,若是卖馄饨的爷爷看见,定会笑话雪沛,说他像小狗找窝。
  雪沛给自己做了个窝,就睡着了。
  他等啊等,吃饱穿暖,给自己上药,仔细地观察盯梢的人。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丁佳才出现,嬉皮笑脸地敲门:“在家不,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咦?”
  雪沛给人拽进来,“砰”地一下给院门关上了。
  丁佳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一溜烟地拉进屋子里,他有些慌张的样子,往外挣,可雪沛怕外面有人偷听,还是拼着劲儿给丁佳推屋里,关上了第二道的门。
  刚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陛下怎么样了?”
  丁佳有些结巴:“挺、挺好的啊……你呢?”
  一点也不好!
  雪沛委屈坏了:“是他让你来的吗,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给我呢,对了……他现在身边有坏人!你们知道吗?”
  丁佳的眼神原本还飘忽呢,老往后面瞄,一听这话就严肃起来:“什么?”
  “有坏人,在门口布置了机关,”雪沛说着就开始撩袖子,想要展示自己胳膊的伤口,“我进不去!你看我的……”
  他差点忘了,丁佳并不知道自己精怪的身份,所以拉了一半才想起来,吞下了后半句话,而对方则慌乱起来,整个人都极为惊悚的模样,就在这个瞬间——
  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好大的力气。
  萧安礼胸口微微起伏,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景象,两个人似乎正在拉拉扯扯,回眸的表情都很震惊,而雪沛的衣袖撩起一半,露出白皙的小臂,和那一道细细的红绳。
  短暂的安静中,萧安礼眯了眯眼。
  “砰——!”
  丁佳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跑一半又拐回来,帮着给门从外面拉上了,萧安礼站在原地,视线一直没从雪沛身上离开。
  屋内只剩下了两人。
  雪沛的嘴角向下撇了撇,然后,萧安礼朝他展开双臂。
  “过来,抱。”
  雪沛这才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过去,给脑袋埋在陛下的胸前。
  萧安礼抱住了他。
  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低哑的话语也传来:“好想你啊……”
  说完后,萧安礼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他用尽力气把雪沛按在怀里,像是要揉进骨血:“对不起,是朕不好,现在才出来见你。”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去亲雪沛:“跟朕讲讲,你都做什么了呢,有没有好好地吃饭睡觉,刚才要给丁佳看什么呢?”
  雪沛却把胳膊别身后了,不给萧安礼看。
  也不说话,就这样由着陛下抱他。
  萧安礼干脆给人托着抱起来,一块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他太想雪沛了,想得受不了,可如今见着人在自己面前,怎么还是想呢,可恶的雪沛,不讲的雪沛,好容易见面了,为什么不说话——
  他顿住了动作。
  雪沛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你受伤了?”
  萧安礼放开雪沛的肩,惊讶道:“你是不是身上受伤了,在哪里,胳膊还是后背?”
  他能感觉到衣料下的纱布。
  雪沛的手抓着萧安礼的衣襟,声音很小:“抱会再说嘛……”
  “谁干的?怎么回事!”
  陛下龙颜大怒。
  他捧着雪沛的脸,气得声音都在抖:“跟我讲,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帮子废物没有保护好你吗,还是出了什么事端?”
  雪沛握住萧安礼的手:“别伤心,我不瞒着你,都讲给你听。”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前半部分和萧安礼得知的情况一样,雪沛很乖地在家里待着,不怎么出门,按时吃饭睡觉,所以陛下也能略微放下心来,在宫里处自己的事。
  可后面的,萧安礼就不知道了。
  “因为我化作原形了呀,”雪沛解释,“他们看不见我,肯定不知道我偷偷离开了,对不起,我真的太想你了。”
  雪沛说着,就去亲萧安礼的脸颊,很认真地哄。
  “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些法力,好奇怪……我不敢往外说,怕你身边有坏人。”
  他跟萧安礼讲过的,如今天地间灵气稀薄,有幸开灵智,得以修炼的精怪寥寥无几,更遑论能布下这般天罗地网的了。
  萧安礼红着眼看他。
  “没事,”雪沛又去亲他,“见面就好,咱们一起想办法。”
  “给我看看。”
  萧安礼哑着嗓子:“伤在哪儿了,给我看。”
  雪沛突然扭捏起来——
  他不喜欢误会,更讨厌那种猜来猜去的感觉,若是发生什么事,都要跑着去告诉喜欢的人,从来不隐瞒,迫不及待地捧着自己的心给人看。
  但这会儿,雪沛不太想让萧安礼看自己的伤。
  有点丑。
  以及,感觉很狼狈的样子。
  似乎他一点也不厉害,只会慢吞吞地飞,要是他的翅膀再大些就好了,能飞得比云还要高,布满城墙的丝线就伤不到他了。
  雪沛在心上人面前,有点虚荣。
  要面子呢。
  可萧安礼还是要看。
  他仿佛对什么阴谋和坏人不感兴趣,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雪沛身上,连抱一下都不敢了,不舍得,怕给雪沛弄疼,雪沛往后躲,陛下好声好气去央求,说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给我看看——
  弄得雪沛手足无措起来,而此时,陛下的手已经扯去了他的腰带。
  没什么情欲或者狎昵,很轻柔的动作,一点点地解开衣衫,露出漂亮白皙的肩颈。
  雪沛害羞了。
  他俩之前在床上再怎么亲热,都是关了灯,黑灯瞎火的看不甚清,这会儿光天化日呢,萧安礼就要看他,雪沛把衣衫往上拉,萧安礼追着去握他的手,半推半就的,看起来,像是要强迫似的——
  “住手!”
  伴随着一声怒吼,整个屋子恍若抖了那么几下,一阵强劲的风传来,刮得雪沛都打了个寒颤,而与此同时,一只灰扑扑的飞蛾出现在空中,义愤填膺地开骂。
  “你要对雪沛做什么!”
  “无耻!”
  “这朗朗乾坤的就扒人家衣裳,简直禽兽!”
  萧安礼的动作凝滞了。
  这飞蛾的词汇量比雪沛强太多了,骂人不带重样的,拐着玩儿骂他祖宗八代,雪沛连忙开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们……”
  他卡壳,还在思考怎么形容彼此的关系。
  “我们都要成亲了,”萧安礼背对着飞蛾,给雪沛的衣服拉上去,“你说,我怎么就禽兽了?”
  飞蛾不骂了。
  也不挥动翅膀了。
  雪沛的眼睛瞪得很大,一时不知道该震惊萧安礼居然能听到声音,还是该震惊于成亲,什么成亲,他和陛下吗!
  片刻后,飞蛾颤巍巍地落在桌子上:“这啥情况?”
  雪沛的脸已经红了。
  萧安礼记得这飞蛾,雪沛提过,说是一位关系很好的朋友,于是凑近怀里人的耳朵:“不想回答的时候,反客为主就好。”
  雪沛这才磕磕巴巴的:“你、你怎么回来了,能修炼成人了吗?”
  飞蛾立马被转移注意力,嗷一嗓子叫起来:“别提了,天地间的灵气压根就不够,我辛辛苦苦地到了仙山,只修炼成了这样!”
  它说着,重新飞到空中:“看,我能变这么大!”
  ——萧安礼和雪沛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一只比人都高的灰色飞蛾正挥动翅膀。
  这场面太惊悚了。
  还好,下一刻飞蛾就恢复了原状,继续道:“修炼的结果就是,我能变成一只大扑棱蛾子!”
  它半是无奈,半是骄傲:“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萧安礼立马低头,视线相对的同时,雪沛也开口了,一脸的诚恳。
  “你放心,我不会变成这样的。”
  “太丑了。”
  飞蛾“啧”了一声:“你真是不懂,大了多好看啊!”
  对于雪沛而言,能发光就够了,他完全不想变得这么大,一点也不漂亮,而飞蛾显摆完自己的翅膀后,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等等,这谁啊,你俩怎么就好上了,还要成亲了?”
  雪沛:“啊,他是我……”
  “是夫君,”萧安礼侧眸,“或者说,雪沛是朕的夫君也行,所以才解开衣衫的。”
  他还保持着把人搂在怀里的动作,很和颜悦色的模样。
  “现在,朕要察看一下夫君的伤势。”
  “你能回避一下吗?”


第34章 陛下喜欢我,还夸我亮……
  雪沛被“夫君”这俩字砸得晕头转向。
  飞蛾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不知道。
  衣衫什么时候被解开的,他也不知道。
  只知道微凉的指尖按在肌肤上,很慢地揉着圈给他涂药, 微苦的味道蔓延, 雪沛扭过脸看萧安礼, 笑得很傻。
  他说:“陛下,你能再叫一声吗?”
  萧安礼轻声:“夫君。”
  “还要听。”
  “夫君。”
  雪沛就嘿嘿地继续笑。
  萧安礼垂着睫毛,一点点地帮忙把够不到的地方涂了膏药,纱布也给换了新的,动作轻柔, 雪沛趴在床上, 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他小声问:“陛下, 你是不是经常受伤啊?”
  不然,为何这样熟练呢。
  萧安礼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给雪沛的衣服穿好, 才开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雪沛枕着自己的臂弯,把手放在萧安礼的胳膊上, 那里有陈年的细密疤痕, 他见过的, 大概是刀伤,已经发白变浅。
  “以后就好了, ”雪沛给他揉,像是真能替多年前那个小孩疼一疼似的,“你有我了。”
  他说着就仰起脸,去亲萧安礼的嘴唇:“夫君在呢。”
  萧安礼笑了起来,他把雪沛抱在怀里, 小心地避开伤口的地方:“现在宫门那里,还有脏东西吗?”
  雪沛摇头:“我不知道,得亲眼过去看了才行。”
  “那你知道这是谁做的吗?”
  “唔……”
  雪沛思考了会儿,又摇头。
  “那就不用管了,”萧安礼微笑道,“你好好休息,别的交给朕就好。”
  陛下声音冷沉,语速很慢:“除此以外……你想继续住这里吗,还是相国寺?那边会更加安全一点,离朕也不远。”
  目前的情况就是,有人在萧安礼不知情的情况下,于皇宫城门布下天罗地网,针对的就是他这样的精怪,所以,对方很可能是有灵力的同类。
  可奇怪的是,似乎又不打算对雪沛赶尽杀绝,只是单纯地不许他再入宫,想到这里,雪沛略微放下心来:“我还是在这里吧,别的地方怕睡不好。”
  更何况现在飞蛾回来了,也能陪着他呀。
  只要别突然变大就好,大扑棱蛾子实在是太吓人了。
  萧安礼点头:“好。”
  大齐建国以来,还从未听过这般匪夷所思之事,若不是亲眼见到雪沛化为原形,萧安礼绝不相信这世间竟真有精怪的存在。
  奇怪,为何没有一点类似的传言呢。
  连钦天监之类的地方,也从未有过这种说法。
  雪沛继续:“也别派人盯梢了,有时候我在院子里吃饭,还挺不好意思的。”
  他说着,就被萧安礼抬起下巴,雪沛“哎”了一声,眨着眼睛问:“怎么了?”
  萧安礼凝视着他:“想你。”
  陛下是真的,太想雪沛了。
  他生平头一遭有这种感情,和人同吃同睡,把人揣在自己心尖尖的地方,这种感觉好幸福,以至于都有些微微的哀伤,偶尔雪沛在萧安礼怀里睡着了,他就低着头,一点点地用眼睛看雪沛的脸,从阖着的睫毛到小巧的下巴,不说话,就一直看。
  还被丁佳发现了,这人最近穷得嗷嗷叫,绞尽脑汁想讨好陛下,凑近来问,说陛下,需要我去安排画师吗?
  “那种民间画师,特厉害的!栩栩如生跟真人没两样!”
  丁佳已经淡定了,他家陛下一颗心全挂在雪沛身上,白天夜里都放不下,干脆给书房也挂幅画像拉倒,批完折子,一抬眼就能瞅见。
  陛下没答应。
  他不肯留雪沛的画像,只用自己的眼睛看。
  说来也可笑,相识已经一年多了,萧安礼手里攥着的,也就雪沛送的那个荷包,他稀罕得跟什么似的,走哪儿都带在身上,里面的东西还不重样。
  可能是一把金瓜子,几粒玛瑙,也可能是自己亲手捡拾的落叶,或者一枚松子糖。
  不管是什么,都要揣着,然后带回去送给雪沛。
  太黏糊了,丁佳受不了,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万一,万一雪沛不在身边,陛下该疯成什么样?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快。
  陛下居然很平静。
  他还和以前一样上朝,读书,批折子,每日往荷包里装不同的东西,整个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并且和大臣们吵架的时候,丝毫不落下风。
  攻击力很强。
  看得丁佳胆战心惊。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雪沛的针线功夫实在太烂,那猪肚子似的荷包没几日就开线了。
  陛下亲手穿针引线,又给缝上了。
  讲真,虽然也是第一次做手工活,但居然比雪沛强上不少,不仅没有戳中自己的手指头,还缝得更为细密。
  萧安礼很得意,想要拿去给雪沛看。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他们会出现在麻奶奶胡同的原因了。
  “什么悠悠之口,”萧安礼冷笑道,“有一个算一个,朕全都处干净了。”
  他是来接雪沛回去的。
  万万没想到,居然看到了对方身上的伤。
  车轮声甸甸,偌大的车厢内,放了栀子和茉莉,雪沛喜欢有香气的花,但是来的时候,是陛下一个人,回去的时候,也只有陛下一个人。
  雪沛没有跟来。
  -
  伤口的恢复,要比想象中更快。
  飞蛾有些无聊,没事干的时候,就在屋里变来变去的,雪沛最开始被吓了很多次,一睁眼就是只硕大的扑棱蛾子,后来也慢慢习惯,甚至能淡定地侧着身,从灰扑扑的翅膀旁经过。
  并对好友的八卦,充耳不闻。
  飞蛾一开始还特别好奇,问雪沛怎么跟陛下好上了呢,可任凭它怎么问,雪沛愣是一个字也不肯说,逼急了就用被子蒙着自己的脑袋,开始装死。
  装就装,飞蛾也很会装死!
  所以这间清贫的房屋内,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他们俩在那比着装死。
  特别像,连呼吸都听不到的。
  反正他俩都极为擅长这个,雪沛已经不轻易化为原形了,眼睛一闭就行,而飞蛾是本体,更加相像,躺在地上的时候翅膀耷拉着,触角和细细的足都仿佛失去了生命力,一动不动。
  就这样,能一直装到黄昏时分。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另一个也立刻跟着笑了,雪沛把被子掀开:“我肚子都饿了!”
  “谁让你脑壳有病,装什么死,”飞蛾落在他肩膀上,还是忍不住:“跟我说说嘛,你真的跟陛下相好了?”
  雪沛抿着嘴。
  “他是陛下,你是精怪,以前的故事里,最后你就是得被打死那个。”
  飞蛾说着,还做了个抚胸口的动作:“哦对,说不定也能留下一条命,那就是跟白娘子一样,被镇压在雷峰塔下,你想想被镇压的话,多可怜呀,不能吃不能喝的。”
  雪沛的表情有一丝动容:“可是,那是因为许仙不知道她的身份,喝下雄黄酒吓到人了……”
  飞蛾震撼地抬头:“陛下知道你的身份?”
  “嗯,”雪沛目光有些飘忽,“他、他早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就见这小扑棱蛾子飞到空中,胡乱飞舞:“我不是跟你说了,别轻易暴露身份,后果很危险啊!”
  它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雪沛:“以及为什么陛下能听到我的声音……还有什么,一块说了吧!”
  雪沛坐在床沿边,低着头晃自己的腿:“我不知道,不过,我发光给陛下看了,他很喜欢的,还夸我亮。”
  飞蛾:“……”
  飞蛾:“陛下真的没被吓到?”
  当然没有!
  雪沛记得很清楚,当他第一次在陛下面前化为原形时,对方紧张地给他拢在掌心,呼吸放得那么轻,似乎他是天底下最小的生灵,说话声重了点,就能给吓得消失不见。
  看着对方泛红的脸,飞蛾不忍直视:“那也是因为你的人形,就这个皮相……”
  它说着,就上下打量着雪沛:“似乎在人的眼里,还不错的样子。”
  唇红齿白,眼眸清亮,飞蛾和雪沛一块儿出行的时候,见过路上不少人惊羡的目光。
  最早,飞蛾还以为看自己呢。
  结果都是在看雪沛。
  飞蛾很不以为然,它还是觉得大灰翅膀最好看,并且它身上还有细密的绒毛,多漂亮!
  “所以,要是你只是萤火虫,陛下还会喜欢你吗?”
  雪沛表情疑惑:“我本来就是萤火虫呀。”
  “我意思是,”飞蛾有些无语,“要是你变不成人形,只是萤火虫的形态,陛下就不会喜欢你了。”
  此时天色已暗,雪沛低着头,表情隐在黯淡的光线里,飞蛾自知失言,忙解释:“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行,我肯定是要保持人形的,”雪沛突然仰起脸,认真地回答,“只是萤火虫的身体,没法儿亲嘴。”
  飞蛾:“……哎?”
  “也没法儿让陛下抱着我睡了,”雪沛继续,“他翻个身,说不定就能给我压死了,毕竟陛下很大的。”
  飞蛾:“……”
  雪沛顿了下,忙接着下面的话:“不,我意思是陛下的身体很大,你看,他比我高,所以抱着我的时候,正好能把下巴搁我头顶上,我很喜欢人形的自己,也不会被压死。”
  飞蛾面无表情。
  够了。
  刚开始不是还沉默着,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吗,现在怎么就开始喋喋不休了?
  “所以,不会发光的陛下,我喜欢,原形是萤火虫的我,陛下也喜欢。”
  雪沛说着就捂住脸,有点幸福了,晃腿的幅度也更大,都忘记肚子饿的事了。
  就是飞蛾……
  飞蛾怎么不动了?
  飞蛾看起来像是要死了!
  雪沛连忙开口:“你怎么了?”
  可是飞蛾已经躺在地上,触须无力地颤了两下,就翻着白眼不他了。
  “别生气了,”雪沛笑着跳下床,蹲到他旁边:“我发光给你看,好吗?”
  飞蛾有气无力:“不看。”
  雪沛:“我给你发最好看的光,最亮的!”
  飞蛾:“给陛下看去,陛下那最亮。”
  哎呦这脾气酸溜溜的,雪沛干脆也化作原形,停在飞蛾旁边:“走吧,咱们去有溪水的地方……”
  “正装死呢,”飞蛾翻了个身,“别打扰。”
  话是这样说,但触须已经愉快地抖动了两下,雪沛就知道,飞蛾不生自己的气了。
  飞蛾很好,它只是在为好友担心。
  雪沛笑了会儿,也往地上一躺,陪着对方装死,刚才飞蛾说他脑壳有病,其实飞蛾也是这样的,所以才能成为朋友呢。
  就喜欢一起做很莫名其妙的事。
  今夜没什么星星,夜幕已深,浓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往下压,这种季节,小生灵们都喜欢躲在草叶下面,因为翅膀会变潮、变笨重,屋里安静极了,雪沛微阖着眼,把这窗户当做花朵,房梁看成草茎,而那一砖一瓦就是叶片的纹路——
  外面突然响起动静,沙沙的,有些奇怪,像是细密的土壤被倾泻而下,流动的声音。
  雪沛和飞蛾对视一眼,都屏住了呼吸。
  声音越来越近。
  却在靠近门口时,突然消失。
  雪沛安静地闭着眼睛。
  屋里再次响起沙沙声,带着土壤和腐朽落叶的味道传来,嗅闻声也出现了,像是在检查地面上的两只小虫,是否真的已经死去。
  漫长而揪心的沉默中,飞蛾率先沉不住气,睁开了双眼——
  门窗上全是细密的蛛网,发着惨白的光,而一只毛绒绒的黑色蜘蛛停在上面,正在吐丝。
  飞蛾大脑一片空白。
  它第一反应是,原来细密的绒毛一点也不漂亮,太可怕了!
  而在这个电光火石的瞬间,雪沛也被动静惊到,翻身爬了起来。
  狭小的屋子里,一只硕大无比的大扑棱蛾子,正在一边尖叫,一边疯狂地用翅膀抽打蛛网和蜘蛛,嗓门嘹亮到要刺破耳膜——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好丑啊怎么这么丑!”
  那蜘蛛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飞蛾能长得这么大,被抽得晕头转向,连连惨叫,而泛着白光的蛛网也纷纷落下,缠在蜘蛛身上。
  雪沛心头一跳。
  这雪白而杂乱的丝网,好像侍梨老人稀疏的白发啊。
  可飞蛾完全不给他认真去看的机会。
  “啪叽——!”
  由于力气太大,大扑棱蛾子都在空中趔趄了下,屋内重新恢复寂静,片刻后,飞蛾颤巍巍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翅膀。
  雪沛目瞪口呆。
  飞蛾不仅挣开了蛛网。
  那硕大无比的扑棱翅膀,直接给蜘蛛打到了墙上,几乎成了饼状,然后缓缓地滑落而下。
  不愧是令飞蛾和萤火虫都恐惧的蜘蛛。
  真可怕。
  然后“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可怕死了——!


第35章 好解风情的小萤火虫
  雪沛和飞蛾, 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又同时移开目光。
  他俩一个萤火虫,一个飞蛾,都对蜘蛛有着本能的恐惧, 毕竟属于天敌, 所以, 刚才飞蛾乍然变成大扑棱蛾子,实在是本能作祟。
  太可怕了,控制不住啊!
  还是雪沛先开口的:“死、死了吗?”
  话音刚落,地上的蜘蛛就抽搐了两下。
  飞蛾已经吓坏了,立马挥动翅膀, 眼看着又要抽打过去, 雪沛连忙拦住:“等等, 我想问话, 等我问完你再打。”
  抽搐的蜘蛛停下了动作,不动了。
  雪沛化为人形,小心翼翼地蹲下, 努力不挨着那散乱的蛛网:“侍梨老人,是你吗?”
  大概是刚才被抽得太猛了, 蜘蛛摔得够呛, 没有回答。
  雪沛从旁边找了根树枝, 过去戳它。
  “你为什么要在皇宫布下那种网呀,都是你吐出来的吗, 这么多,不累吗?”
  “织网就算了,怎么还布了法力呢,我背上的伤现在还没好。”
  雪沛一边说,一边戳, 试图叫醒蜘蛛。
  “你看,我也没有得罪过你,陛下兢兢业业地治国,你却说他荒淫,还说他胡作非为,实在不应该。”
  直到这时,蜘蛛才终于动弹了下,颤巍巍地伸出带有细密绒毛的脚:“你、你……”
  “提到陛下,你总算有反应了,”雪沛皱着眉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蜘蛛可能是上了年纪,不仅动作迟缓,吐出来的丝没什么光泽,看起来白惨惨的,说话也不顺畅——
  “你住手,不许再戳老夫……啊痛痛痛!”
  雪沛愣了下,不大好意思地给树枝收回去:“你早说呀。”
  蜘蛛这才缓了口气儿,抬头看向雪沛,又看了眼后面硕大的扑棱蛾子,冷哼一声:“无耻小儿,居然装死来骗我。”
  它在窗户外面盯了好久,眼看这两只小虫都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还以为真的死了,毕竟它在外面也吐了毒丝,若是那种灵力低下的小虫,闻到就会晕头转向,昏厥,甚至暴毙。
  可蜘蛛不放心,就进来再吐了一圈的丝,反正无论是一时昏倒还是真的死了,带毒的蛛丝给门窗都黏住,不怕它们碰不到。
  结果,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扑棱蛾子!
  以及这两只小虫,为何依然神采奕奕,没有丝毫不适的模样!
  “你到底是谁啊?”
  飞蛾没忍住,从雪沛身后探出脑袋:“长得好吓人。”
  蜘蛛瞬间抬高音量:“你这等畜生,也配说老夫……啊痛!不许戳!”
  雪沛继续用树枝戳它:“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什么畜生不畜生的,雪沛不太高兴,都开始摆脸色了,他觉得这蜘蛛很没礼貌,心眼不太好。
  蜘蛛被戳得连连呼痛,往后退了好几步,突然原地一转,凭空化出一道佝偻的人形,苍老,阴鸷,但衣着文雅,峨冠博带。
  雪沛瞪大眼睛:“果然是你……”
  而下一刻,那枯瘦的手如闪电般伸出,眼看就要掐住雪沛的咽喉——
  “啪!”
  飞蛾疯狂地挥动翅膀,尖叫得嗓子都劈叉:“好可怕的蜘蛛快点给我滚呐!”
  侍梨老人被拍了个正着,但这次他稳住身形,没有摔到墙上,甚至还能腾出另一只手去掐飞蛾:“你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虫……”
  他咧着没牙的嘴:“抓到你们了。”
  雪沛骤然被控制住,呼吸不过来,乱蹬乱踢:“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侍梨老人嫌恶地看了眼右手,飞蛾也被他拽住了,翅膀不住地抖,但动作幅度越来越小,他阴恻恻地笑着:“难道你们就没发现,天地间的灵气越来越少了吗?”
  ——以至于蜘蛛开始采食童男童女,才能让自己的灵力逐渐提升。
  他最早也不想这样的。
  侍梨老人至今都记得,自己初开灵智时的感觉,似乎一个盲眼多年的人,忽然得以看清世间,它不再仅仅是只知吐丝的蜘蛛,慢慢的,它有了心跳,能化为人形,当踩在柔软的青草上,俯瞰山川之际,有种恍惚的错觉——
  它可以拥有一切。
  最开始,真的很顺利。
  侍梨老人借助灵力,用了一些小小的取巧,它连中三元,不到而立之年就官至宰相,平步青云的同时,也从未放弃过修炼,梦想着能够得道长生,羽化登仙。
  可真相狠狠地打了它的脸。
  在相国寺的密室里发现那本古书时,它压根不肯相信,虽然天地间灵气越来越少,但它可以继续修炼啊,怎么可能和普罗大众一样,生老病死呢?
  侍梨老人撕了那本记载了奇闻异志,说明灵力的书。
  它不甘心,趁着过年期间探访名山,终于认识到了一个现实,那就是成仙不可能实现,因为世间真的没什么灵气了,不足以支撑它的长生,甚至除了自己,侍梨老人从未见过别的精怪。
  像是天地只是打了个盹,泄露出了一点点的灵气,就连忙收回,可已足够留下不少的传说故事,而如今,便是美梦醒来之际。
  侍梨老人急流勇退,回归乡野。
  都说它看破红尘,懂阴阳之术,已位列仙班,但其实,它始终没有放弃过寻觅长生之道,最后,终于窥得一丝天机。
  它知道了,该如何吸取童男童女身上的灵气,虽说普罗大众身上的灵气微乎其微,但聊胜于无,起码侍梨老人是这样认为的。
  而稚子心性,最是纯善。
  山林间,有名士开坛讲学,桃李满天下。
  都说得到侍梨老人的祝福,能长命百岁。
  所以,为了孩子给侍梨老人磕头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婴儿。
  这就最好办了。
  婴儿易夭折。
  它不会全然吸食对方的全部灵气,总会留下一点儿,日后的是非好歹就与其无关,再加上往往去祈求祷告的父母,都是抱着自己的病孩子,它只需要抚摸一下孩子的脑袋,叹口气,就够了。
  孩子没了,父母也只是哭,恨其福薄,而不会怨恨老先生。
  侍梨老人很坦然,它觉得自己是做了好事,能让孩子们少受几天的罪。
  但为什么,它还是一天比一天地衰老?
  不可以!
  感知到陌生灵力那天,侍梨老人激动得从床上滚下来,摔断了腰。
  “……所以,你一早就想抓我们了,只是受伤卧床了一整年,所以才耽搁到现在?”
  雪沛呆呆地看着他,吃力地从喉咙里发声:“你这是在杀人,你真恶心。”
  侍梨老人兴奋得手指都在抖:“你知道老夫等了多少年吗,世间以后就没有精怪了,终于,只有你们……咳、咳咳!”
  它剧烈地咳嗽起来,但是手劲儿还是很大,雪沛和飞蛾完全挣脱不开,呼吸也更加困难。
  “你们现在有两条路,”侍梨老人喘了会儿气,“要么和老夫一道,共谋长生成仙,要么,就暴毙于此,如何?”
  飞蛾的翅膀抖了下,使劲儿去踢对方:“长生有什么好的?”
  侍梨老人闷声笑了:“你们难道不想长生?”
  ——雪沛还真的不想。
  他现在只想活着,无论能活多久都足够了,因为每一天都那么珍贵。
  可喉咙处的手指,又加重了力气。
  侍梨老人贪婪地吞咽着,它的灵力要比对方高出许多,刚才真的是大意,才被那大扑棱蛾子抽个正着,天知道它得知陛下请自己出山时有多兴奋,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是可惜这萤火虫和陛下有苟且之事,侍梨老人只得造势,试图将其从陛下身边带走,它早就想好了,这俩小虫先吸食殆尽一只,然后养着一只,使其长期供给灵力,让自己能够延年益寿。
  万万没想到,没有飞蛾的踪影。
  而雪沛,它居然近不了身。
  陛下盯梢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别说是直接求见了,哪怕一只蚊子都不能飞进去,侍梨老人对于陛下还是有所忌惮的,他总觉得此人不怀好意,心思阴沉,若是被识破身份,极有可能惹得一身麻烦。
  它只得在宫墙布下天罗地网,想要私下捉住雪沛。
  结果,又被跑了。
  好容易逮着机会,麻奶奶胡同这里的禁卫军临时撤走,侍梨老人悄悄化为原形,刚从窗户缝看一眼,就心跳起来,那飞蛾居然也在!
  侍梨老人不打算多话了,准备直接给飞蛾掐死,将雪沛带走,毕竟后者看起来更好掌控,就在这个瞬间,它的瞳孔突然紧缩——
  “啊……!”
  眼睛像是被灼烧一般,痛得直接飙出泪水,而手劲儿甫一松开,雪沛一把抓住飞蛾就往外冲,他们明明没有任何交流,但像是早已商量好一般,飞蛾变为原来的大小,正好能被雪沛攥在手里,沾着蛛网的门被推开,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雪沛踉跄着奔跑,听到了后面的怒吼,而与此同时,烈马扬蹄嘶鸣,赤红的鬓毛在夜幕下翻飞——
  萧安礼扯紧缰绳,一把将雪沛拦腰抱起:“放箭!”
  “咻!”
  无数支箭矢带着尖锐的哨声,恍若炫目的流星,刺破肃杀的风。
  随即,房屋就燃起了熊熊烈火。
  雪沛身形一僵,萧安礼已经凑近他的耳畔:“朕和王大海说过了,已经给他赔了新的宅子,放心。”
  说完,萧安礼重新看向前方,翻滚和嚎叫声隐藏在夜色里,禁卫军早已将此处团团包围,不住地放箭,浸了油的尾羽在空中就已开始燃烧,落在房屋顶上,更是火光冲天。
  当着众多将士的面,萧安礼也要低头去亲雪沛,微烫的嘴唇落在脸颊上,声音很轻:“是朕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放心,这种东西怕火,不会再出来兴风作浪。”
  雪沛“啊”了一声:“你已经知道了?”
  萧安礼喉结滚动:“嗯,回去了再讲给你听。”
  雪沛的后背靠在陛下胸膛上,蹭到了伤口,但他一点也不疼,而是很高兴的样子:“陛下,我刚听侍梨老人说,世间以后可能就没有小精怪了,而我们,也不会长生不老。”
  夜风呼啸,萧安礼有些怔然。
  雪沛笑着:“和你一样,生老病死。”
  他们低声交谈,似乎没有注意到,有只焦黑的蜘蛛顺着门缝往后院爬,受了重伤,已经苟延残喘,而一只雄伟的大公鸡踱着步子飞奔而来,一口将其啄住,吞进肚子里。
  丁佳打了个响指,赞叹道:“还是陛下心细。”
  除了放火,附近还安排了一溜儿的鸡笼,全是色彩斑斓的公鸡,就等着这漏网之鱼。
  陛下刚愎自用嘛。
  说了让那人死,就不可能留其到五更。
  这才叫天罗地网,万无一失。
  雪沛只顾看萧安礼,他把手放在陛下的手背上:“多好呀,这样能一直互相陪伴着了……咦?”
  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雪沛疑惑地打开一看,一只灰色的小飞蛾静静地躺在掌心里,触须不住地抽抽。
  雪沛:“啊,对不起,我差点把你给忘了!”
  飞蛾不说话。
  雪沛继续:“没关系,你可以说呀,陛下是能听到的!”
  萧安礼也跟着低头去看,只见那飞蛾抖了两下,就挣扎着要爬起来,而雪沛突然表情一变,暗叫一声不好,就迅速合拢了双手——
  飞蛾胡乱地撞着他的掌心:“让我出去,我要去扑火!你看那火多漂亮!放我扑火!”
  萧安礼:“……”
  雪沛笑着抬头:“不好意思啊陛下,飞蛾喜欢火,有时候它控制不住的。”
  萧安礼点头:“朕能解。”
  房屋依旧燃烧,禁卫军早已疏散了附近的百姓,也在防止着火势蔓延,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黑烟袅袅升起,有些呛人,萧安礼从后面抱着雪沛:“去旁边看吧?”
  雪沛点头:“好。”
  骏马调转了身体,很慢地往外走,萧安礼问:“你会觉得朕残忍吗?”
  “不会,”雪沛说,“它罪有应得,害了很多人。”
  萧安礼叹了口气:“是的。”
  个中曲折,他不想现在就和雪沛说,因为火光映衬下,雪沛的眼睛好明亮,萧安礼只想吻他。
  可偏偏有人不解风情。
  雪沛偏过了脸,没让陛下亲,他的两只手还握着,脸颊已被火色染红了:“陛下,飞蛾在我掌心里乱撞呢,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萧安礼静静地看着他。
  “就像我喜欢上你之后,一样的感觉。”
  雪沛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捂住自己的胸口:“这里,感觉有一千只飞蛾和蝴蝶,一起在撞。”
  飞蛾没眼看,悄悄地溜走了,月亮也觉害羞,幸好有烟雾可以躲藏,雪沛伸手勾住萧安礼的脖子,凑过去亲他:“后来我认了字,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好解风情的小萤火虫,笑得那么美,眼尾都带了钩子——
  “陛下,这叫怦然心动。”


第36章 雪沛呜咽着:“喜欢。”……
  雪沛吹牛呢。
  他虽然知道了这个词, 但并不明白该如何去写,只知道是形容动心的。
  就像此时。
  好多的飞蛾,不, 是蝴蝶, 因为蝴蝶的翅膀五彩斑斓, 像是闪烁着莹润的光,在雪沛的心里撞啊撞,一点也不疼,柔软得要命,他就这样勾着陛下的脖子, 絮絮叨叨地说你看我逃出来了, 好厉害的, 但才说两句, 就不想提别人的事了。
  雪沛贴着萧安礼的脸:“陛下,我刚才说了这么好听的话,你怎么不来亲亲我呢?”
  萧安礼胸口起伏着, 凑近,把滚烫的嘴唇贴在了雪沛的眼皮上, 痒酥酥的, 而下一刻, 骏马嘶鸣着奋蹄,掉头冲入如墨的夜色中。
  长街寂静, 两侧的侍卫全部背转过身,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响在夏夜的石板路上。
  奔跑的速度太快了,雪沛被人从后面抱着,都觉得有些害怕, 微凉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刚一偏头,陛下就捏了下他的侧腰。
  “别说话,喝风了肚子疼。”
  雪沛就真的闭上了嘴。
  很快就到了皇宫,朱红色的城墙下立着手持刀剑的侍卫,却没有了闪着寒光的蛛网,雪沛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拍萧安礼的手:“陛下,你怎么给这玩意去掉的?”
  陛下没有说话。
  跑得急,肋下甚至开始微微发疼,萧安礼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说来也可笑,明明没有人追他,脏东西也被一把火烧光,但萧安礼就是慌,不痛快。
  就像他查出侍梨老人的腌臜事时,那猛地跳起来的心脏——
  当时,萧安礼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原本还以为是朝中利益纠葛,党羽纷争,结果事情却越来越不对劲,萧安礼早就心里有数,那胡太傅是个摆设,跟风倒的墙头草,腹内空空的饭桶,一听能有个好名声就屁颠颠地跟过去,差点给自己也搭进去。
  不然,他不会容忍胡太傅这么久。
  身边适当的有些蠢人,是有用的。
  可问题出在哪里?
  为什么特意针对的是雪沛?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萧安礼都要亲自给过了目,见面的时候雪沛说,陛下别派人盯梢了,怪不好意思的,其实他哪儿只派了几个人啊,几乎给麻奶奶胡同都给层层包围了,怕雪沛出事,又怕雪沛嫌他多疑,卖糖人的老头,走街串巷的小贩,包括白日里来来往往的路人,全部都是陛下安排的。
  陛下心细如发。
  也终于查出了侍梨老人的问题。
  虽说开坛讲学,隐居山林,但称颂他的文章可不少,再三润色传抄天下,一开始,萧安礼没有过多在意,文人好名声,情有可原,但沽名钓誉太多,夹杂在里面的一些秘密,终于被发现。
  敛财,欺诈,以及,似乎对幼童格外上心。
  若是抱着孩子去求见他的,无论当时多忙,侍梨老人也一定会见,而令人称道的是,若是孩子夭折,侍梨老人慈悲为怀,还会给予父母一笔体恤。
  见雪沛之前,萧安礼已经不动声色地将其软禁起来。
  而当回宫后,面对他看不见的那些“天罗地网”,萧安礼亲自前往相国寺,在佛像前长跪不起。
  菩萨庄严,金刚怒目,远处的撞钟声悠悠传来。
  陛下最讨厌熏香,也嫌和尚们的诵经声吵闹,但檐下金铃声响,有鸟雀掠过湛蓝的天,萧安礼怔然地抬头,摸了摸自己的脸,湿凉一片。
  方丈站在他的身侧,双掌合十,颂了声佛号。
  “万物有灵,我即万物,”方丈垂下眼眸,“陛下悟了。”
  萧安礼站了起来,不发一言。
  “……那,蛛网你是怎么弄掉的呢,那东西有没有毒啊?”
  都到了寝殿内,雪沛还在喋喋不休地问,他实在是好奇,摇曳的烛光映在眼眸里,显得好是明亮。
  萧安礼看着他:“应该是有毒的。”
  下马那会儿,萧安礼就给雪沛打横抱起了,他就这样在夜幕里,大摇大摆地抱着人进了寝宫,值守的宦官吓得泼洒了茶水,侍卫们全都目不斜视,当做没看见,幸好晚上人少,百官也未入朝,不然雪沛就要臊起来了——
  也可能是他只顾得上好奇,没有关注陛下的目光。
  太直白了。
  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雪沛,走进寝殿,绕过跪着的李福康和屏风,径直给人放在床上,烛火跳动了下,门从外面阖上,是帷幔被放下,带起了轻微的风。
  萧安礼亲手给雪沛脱了鞋子,不紧不慢道:“其实很简单。”
  雪沛眼睛瞪得很大:“那会儿,你已经知道它是蜘蛛了?”
  修长的指尖划过衣襟,勾在了腰带的地方,萧安礼轻轻地往外一扯:“不知道。”
  雪沛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就“啊”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衣衫:“你、你干什么呢?”
  “看你的伤啊,”萧安礼很无辜的模样,“今晚折腾许久,朕怕伤口红肿发炎,怎么,你不愿意让朕看?”
  当然愿意。
  事实上,萧安礼这个不要脸的人,早在刚认识的时候,就给雪沛看光了,那会儿他被怀疑是刺客,被丢到浴桶里看是否敷粉熏香,如今陛下亲手为其宽衣解带,柔声温存。
  雪沛不免有些得意了。
  衣衫滑落,露出漂亮的肩颈线条,胳膊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后背那里还缠着纱布,雪沛趴在床上,任由萧安礼给他检查伤势,微凉的药膏涂抹在肌肤上,还挺舒服。
  而陛下一边上药,一边为他讲。
  “没什么特殊的,就全部拿来试,先是用火烧,然后换了些别的。”
  他这会儿轻描淡写了,完全看不出当时有多焦头烂额,毕竟世间已经许久没有精怪异闻了,而那狡猾的侍梨老人守口如瓶,完全打探不出来。
  后来,还是萧安礼突发奇想,用桃树枝进行了抽打,那些侍卫们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陛下先是令他们拿着火把胡乱挥舞,然后凭空挥动树枝,但既然吩咐了,照做便是。
  萧安礼就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
  没有前例,没有谋士,也看不到所谓有灵力的网,他只是带着一身浅淡的檀香,安静地注视前方。
  不知是否是错觉,萧安礼心头一痛。
  而与此同时,金色的光芒闪烁了下,太快了,几乎就是那一个瞬间,像是什么无形的桎梏被挣开,陛下突然脸色一变,翻身上马。
  “……就这样?”
  雪沛眼睛都忘了眨,神情怔然。
  萧安礼给他换好了药:“嗯。”
  像是冥冥注定一般,带着恶意的灵力悄然消散,清澈的气息卷起了花香。
  雪沛后背上的伤好了大半,不需要再用纱布了,但陛下还是不放心,给他拉起来,坚决用纱布缠了两圈,雪沛只得坐在床上,展开自己的双臂,最后一个结打上的时候,萧安礼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好了。”
  “嗯,”雪沛笑出了颗小虎牙,“谢陛下。”
  帷幔放下了,视线就看不甚清,只觉得陛下的眼眸冰冷而美丽,正出神地凝视着自己,雪沛伸手去拿里衣,被扣住了手腕,灼热的气息又扑在耳畔,陛下声音很轻。
  “不用穿了。”
  雪沛的动作顿住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又不傻,早就听到陛下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了,不由得开始紧张:“真、真的不穿了?”
  “嗯,”萧安礼抱着他,语调好哑,“要不,朕也不穿了,陪你。”
  说着,他就拿雪沛的手,去解自己的衣衫。
  雪沛吓了一大跳,说话结巴:“现在就要吗?”
  “朕无所谓,但你穿着衣服不方便,”萧安礼还握着雪沛的手,“麻烦事解决了,朕发誓,以后不会再让你为难。”
  温热的躯体覆了上来,给雪沛结结实实地压在下面,柔软的被褥也拉了过来,遮住了两人,挡住了外界的所有打扰。
  雪沛的脸红透了。
  他感觉萧安礼的嘴唇好烫,亲得受不了,火星子似的撩着自己的喉结和颈窝,陛下对这里好着迷的样子,反复地亲,轻轻地咬,而手则在一点点地往下,揉他。
  哪儿都揉。
  陛下的手还是太粗糙了,茧子和疤痕都成了甜蜜的折磨,雪沛不敢动,也做不到真的不动,只有给脑袋顶在对方的胸口上,咬牙不说话。
  过了会儿,萧安礼突兀地停下了动作:“可以了吗?”
  雪沛喘得厉害:“嗯……”
  陛下这次没有用手,所以他并不疼,反而泛起了没来由的感觉,很奇怪,可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躺在夏夜的草地上,旁边是潺潺的小溪,潮湿而闷热的气息笼罩着他,以至于掌心都要悄悄出汗。
  雪沛决定相信陛下。
  哪怕疼了,他也不会叫。
  “太好了。”萧安礼很兴奋的样子,劈手给被子往下拽了拽,“来,你可以发光了。”
  短暂的沉默后。
  雪沛傻眼了:“……啊?”
  “很久没看到了,”萧安礼语调有些激动,“今夜好不容易能抱着你,当然要看一看。”
  他说着,就从雪沛身上下来,两人并排着趴在被窝里,萧安礼催促:“你不想发光吗?”
  雪沛想。
  雪沛认为发光的自己很漂亮。
  但不知为何,他这会儿一点也不想发光!
  柔软的被子“哗”地一下扯开,雪沛坐了起来,不大高兴地拿眼睛瞪人:“你只是想看我发光的话,刚才摸我干什么?”
  萧安礼也跟着坐起来:“朕、朕是看你有没有受伤啊……”
  别的不说,他对于跌打损伤还是有点了解的,所以特意避开了敏-感部位,顺着给雪沛摸了一个遍。
  然后得出初步结论——
  雪沛的身体底子相当不错,没有任何脾肾虚寒,或者胃火盛的情况,看着瘦,但某些地方,摸起来很有种肉墩墩的感觉。
  萧安礼心虚地移开目光。
  总之就是,雪沛吃嘛嘛香,睡眠良好,皮肤白净透亮,茁壮成长。
  让陛下很欣慰。
  但雪沛这会不乐意了:“我以为你要跟我睡觉!”
  “你受着伤呢,”萧安礼本能反驳,“怎么那个……不合适啊。”
  雪沛气得一下子凑近,鼻尖几乎都要撞到萧安礼脸上了:“你、你刚才摸得那么起劲,给我都摸得有感觉了,这会儿说只是看我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太过分!”
  被他吵得一脸懵的陛下,突然眯起眼睛,敏锐地抓住了里面的重点:“有感觉了?”
  “是啊,”雪沛委屈坏了,“这黑灯瞎火的,气氛这么好,我真的以为……”
  他突然噤声。
  这次,是陛下凑近了,他一手揽着雪沛的后腰,一手轻轻动作:“这样呢?”
  雪沛的手抓住萧安礼的肩,咬着嘴唇:“……唔。”
  “说呀,”萧安礼催促,“什么感觉?”
  陛下当然有备而来。
  除了治疗烫伤的药膏,床头那还有一排的小瓷瓶,可怜雪沛粗心大意,再加上烛光黯淡,竟无从发觉。
  药膏被体温融化,变得透明,变得似水清亮,可又无比黏滑,雪沛已经说不出话了,趴在萧安礼的肩膀上,身体微微抖动。
  陛下也没真的碰他,还是摸摸而已。
  到底没舍得,惦记着今日受了惊吓,操心着后背的伤。
  萧安礼含着雪沛的耳垂,声音模糊不清:“喜欢吗?”
  雪沛呜咽着:“喜欢。”
  脸红成那样,回答倒是坦荡,陛下问什么就回答什么,疼了,酥了,有些不舒-服了,都老老实实地告诉人家。
  但也有代价。
  萧安礼肩膀被挠出了红印,他努力压抑自己的呼吸和满腔的躁动,喜欢的人在怀里成了这幅模样,他硬得发疼,手都在抖,把所有的耳鬓厮磨变成了漫长的折磨。
  寝殿内的气味发甜,像是有谁在捣烂一只水蜜桃。
  到最后,雪沛把脸埋在陛下怀里,羞得不肯抬起来。
  萧安礼没洗手,只得用另只手抱着他,笑了好久,才去亲雪沛的头发。
  雪沛声音哑了:“陛下,我给你也……”
  “不用,”萧安礼抽出条帕子,给手擦干净了,“你早点休息吧,都累了一天。”
  雪沛的心砰砰跳着,刚才太过激动,浑身都好热,出了薄薄的汗。
  萧安礼就拨开他的额发,又去亲那湿-润的眉眼:“是不是热了,朕拿扇子去。”
  毕竟已是夏天。
  雪沛没拦,趴在床上看,陛下出去了,不消片刻,重新坐了回来。
  “给你扇一会就睡觉,好吗?”
  萧安礼轻轻摇着扇子:“你刚出了汗,还热着,别受凉了。”
  所以幅度就好小,风好温柔,连扇子都没那么讨厌了。
  雪沛伏在萧安礼的腿上,就像普通人家,在夏天的晚上,新婚夫妻对坐话缠绵,稀松平常地聊天。
  “陛下,我之前很不喜欢扇子。”
  “为什么呢?”
  雪沛低低地笑了:“因为会被打到啊,那首诗说了,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萧安礼怔了下,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顿。
  因为雪沛已经撑起身体,一点点地亲他:“可后面还有两句,我挺喜欢的,叫天阶夜色凉如水……接下来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这人撒娇呢:“陛下教教我。”
  萧安礼由着雪沛亲自己的脸颊,放柔声音:“但这首诗有点寂寞,寓意幽怨。”
  雪沛仗着自己不认字,耍无赖:“我不懂,我要听。”
  萧安礼只得依他:“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雪沛这才满意。
  夜色自然凉,寝殿内也看不到被银河隔开的牛郎织女,可雪沛很厉害的,他伸手给陛下看,指尖萌出柔润的明亮。
  “陛下你瞧,”雪沛笑着,“好看的星星,漂亮吗?”
  萧安礼也在笑,凑过去,亲了亲雪沛的指尖——
  “漂亮。”
  “朕喜欢极了。”


第37章 我要和你一起生……
  夏天雨水多, 雪沛常躲在屋子里睡觉。
  醒来后,就和陛下弈棋,看陛下批折子, 和陛下亲嘴, 偶尔趁着雨后天晴, 跟飞蛾一块儿去遛弯儿。
  飞蛾彻底认命,明白自己不可能再修炼成人,于是跟着雪沛在宫里蹭吃蹭喝,好不惬意。
  唯一被要求的就是,不许随便变成大扑棱蛾子, 以免惊扰外人, 引得不安。
  还有一点没说的就是, 晚上不可以随便往寝殿跑。
  飞蛾当然明白。
  它对于陛下能听见灵识不适应, 有些讪讪的,还时常忘记这一茬,上次吃饭的时候一瞄, 还飞过去问雪沛,你脖子那儿咋的了, 蚊子咬了?
  雪沛闷头继续吃, 不吭声。
  飞蛾“啧”了一声, 说这蚊子还挺狠,印儿真深。
  刚说完, 就感觉后背一凉,抬头瞅过去,发现萧安礼在门口负手而立,笑容和煦。
  “明白了,是陛下嘬的吧!”飞蛾激动得在空中打了个滚, “你俩这感情也有点太好了,跟我讲讲,啥感觉啊?”
  雪沛就清了清嗓子,低声嘟囔说陛下能听见。
  飞蛾就不说话了。
  其实连萧安礼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突然听见交谈,唯一的解释就是和雪沛待久了,感染到了灵识的气息,但他没有细究这事,而是进来坐在桌旁,含笑看着雪沛。
  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看完了,还要亲,亲了会儿,雪沛就坐人家腿上了,飞蛾早跑得没影,他趁周围没人,拿了枚山药糕塞萧安礼嘴里:“下朝了?”
  萧安礼咽尽了,点头:“嗯,想你。”
  其实雪沛也嫌他黏糊。
  但没办法,谁让他喜欢陛下呢,就忍着了。
  并且陛下对他太好了。
  给他好多的金子和宝石,雪沛眼睛都要看花了,除此以外,还有数不清的好看衣裳。
  不管是哪儿都让雪沛去,随便跑,随便疯,大晚上的萧安礼批折子忘了时间,雪沛打着呵欠进勤政殿,不会有任何阻拦,自个儿爬人家腿上面对面坐下,搂着脖子,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萧安礼一手托着他的后背,另只手继续圈点勾画,等全部看完,就这样给人抱着回寝殿,轻轻放下。
  当然,雪沛很懂事,萧安礼说过不拘他,他也不会真的乱跑。
  那些严肃的场合,雪沛才不会过去。
  侍梨老人的事件处完后,宫里的闲言碎语少了许多,再加上他俩其实挺低调——
  所有的亲热,几乎都是关上门来的。
  萧安礼再没有做过当着众人的面,抱着雪沛翻身上马的事,他对雪沛的态度,既大张旗鼓地重视,又谨慎细致地藏着,所以尽管都明白两人的关系,知道了陛下对一个小侍卫看得像眼珠子,但大多数人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
  有时候,萧安礼觉得委屈了雪沛,怕雪沛不开心。
  可雪沛乐得自由。
  这样多好,该有的都有,还不必被什么虚名所扰,他乐意陪着萧安礼就陪,闲了就出去玩,王大海得了好大一所宅子,里面种了玉兰花和各种果蔬,雪沛没事过去盯着,看见果子熟了摘回去,拿给萧安礼吃。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些小枇杷,酸杏什么的,雪沛都有些认不出来,萧安礼却很高兴,目光灼灼地看他。
  夜深了,俩人可以说些小话了。
  雪沛问:“陛下,你喜欢吃这些吗?”
  他还是习惯叫萧安礼陛下,说不上来,感觉这样更顺口。
  已经是初秋了,夜深露重,到了晚上还稍微有点冷,萧安礼抱着雪沛,跟讲故事似的:“朕小时候,有次听伴读的孩子说,他爹爹每日回家,都要给娘俩带点路上的吃食。”
  雪沛“哦”了一声:“我知道,这叫打野食。”
  萧安礼就笑:“算是吧。”
  “朕当时只觉羡慕,有人惦记着你,在外面走远了走累了,也要给你揣着点什么。”
  他说着就捏雪沛的脸:“可惜有人针线功夫不好,那荷包都快不堪重负。”
  雪沛跟着笑:“我再给陛下缝一个。”
  因为陛下也老给他带东西,都是放进那个皱巴巴的荷包里,久而久之开了线,被陛下缝缝补补了好几次。
  萧安礼没说话,拿着雪沛的手反复把玩,手腕上的红绳虚虚地垂着,在昏暗的帷幔里很显眼,萧安礼的指尖已经挑进去了:“不记得这个是谁给你的,怎么来的吗?”
  雪沛诚实回答:“不记得了。”
  他有意识的时候,手腕已经栓了这根红绳了。
  陛下却突然有些不高兴起来。
  “朕也要,”他挠着雪沛的掌心,“想要和你一样的……”
  雪沛被他弄得痒痒,笑着往后躲,连着说了好几个好,萧安礼趁机逮着人,亲了好几口,正美着呢,眼前突然一黑,有布从天而降,盖在了他和雪沛的头上。
  萧安礼一怔,呼吸贴近,雪沛的眼睛很亮。
  “陛下,我没有红绳可以给你了,但我有红盖头。”
  雪沛的双手环在萧安礼的脖子上:“我今日出宫,特意买来的呢,和你一起盖。”
  小萤火虫的观点还挺朴素,他觉得人间嫁娶,都是要拜天地盖红盖头的,他没父母,萧安礼这边也无甚亲眷,太后乐得清静,干脆就请天地做媒人,不必再饮合卺酒,光看着彼此的眼睛,都要醉了,干脆拿对方和月光来当酒。
  寝殿里就他们俩人,还要把声音放得这样低,萧安礼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感觉雪沛这么柔软,眼神,嘴唇,还有那一颗心都软得要命,不仅带了吃食给他,还把天底下最好听的话讲给他听。
  “我跟你好,”雪沛顿了顿,“我、我要和你一起生老病死。”
  雪沛已经学了不少的词,但这会儿开口,还是结结巴巴的。
  他感觉陛下拉起了自己的手,放在了心窝的位置。
  “雪沛,”萧安礼叫他的名字,“朕这里,也有好多的蝴蝶在撞啊。”
  撞得两人都晕头转向,今夜没喝酒,但真的醉意上脸了,不然干嘛要一块脸红,脑筋也不灵光了,亲着倒在了床上,居然都忘记摘掉那碍事的红布——
  也不算碍事。
  萧安礼拿这个,给雪沛的手绑着了。
  雪沛这才害怕。
  陛下也不哄他了,话都忘记了该怎么说,只是不停地亲雪沛,哪儿都亲,心跳得厉害,喘-息声越来越大,灼热的气流喷在耳畔,雪沛咬住了萧安礼的肩。
  受不了了。
  陛下太过激动,没了以前亲热时的矜持和细致,毕竟今夜才是真正地拥有对方,刚开始还护着雪沛的头,后来就顾不得了,雪沛被撞得厉害,脑袋和大半的肩颈都在床沿外边,红布不知什么时候摘了,他怕摔下去,一紧张,就把萧安礼抱得更紧。
  “放松……”
  陛下闷哼一声,这才给他拉回来,喘了好一会儿,坏心眼地拍他的屁-股,说你别太紧张。
  雪沛怎么可能不紧张,他差点就要发光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两人调转了过来,雪沛晕晕乎乎地换到了上面,这次疼的不仅是腰,还加上了膝盖,他被颠-簸得要疯了,哭着骂萧安礼不要脸。
  萧安礼却呼吸一滞,反而给他抱起来了。
  到最后天亮了,雪沛没能按时吃上早饭。
  他没劲儿了,感觉自己四肢五骸都被抽干了力气,恹恹地趴在床上,萧安礼给人擦洗完毕,正拿着帕子拭手,听见雪沛叫他,凑近过去:“怎么了,还不舒服吗?”
  雪沛哑着嗓子:“感觉要被你打死了。”
  萧安礼摸他酡红的脸,喉咙也是沙哑的:“怎么会呢。”
  “可是,”雪沛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你都戳到我这里了啊……”
  话没说完,就被陛下捂住了嘴巴。
  还好,宫人的脚步声停留在门外,没有听到这些羞人的话,可饭香味已经传来,即使晚了两个时辰,但还和每日送来的一样,闻着就热气腾腾,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雪沛噌地一下坐起来了。
  萧安礼没来得及拦。
  ……眼睁睁看着对方痛苦倒下,重新缩回被子里。
  自此之后,雪沛再也不好奇什么画册和话本子了,也时常劝说陛下要节制,切莫荒-淫,不能好色。
  萧安礼淡淡地扫他一眼,说朕不好色。
  雪沛气得又想骂人,就听见陛下补上了后半句。
  “朕好的只有你。”
  午后的秋风吹起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响声,雪沛吵不过陛下,嫌酸溜溜,干脆伏人家腿上打盹,陛下也在地上坐着呢,不过不是冰冷精致的汉白玉地砖,而是粗糙的甲板,红嘴巴的鸟雀划过碧波万顷的河面,发出婉转的啁啾。
  闲暇时就这样,陛下要看京畿的丰收情况,顺便带着雪沛出去玩,白龙鱼服,伪装成渔夫的禁卫军划着船桨,舱内有人已经睡熟了,浑然不觉旁边的书籍被放下。
  萧安礼看向窗外,青山绿水,好不壮丽。
  最难得是有人相伴。
  波光粼粼的河水托起了群山,也托起了漂浮的船舶,晃啊晃,雪沛感觉自己仿佛飞入云端,他被人温柔地抱着,熟悉的浅淡香味传来,红日渐落,陛下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萤火虫。
  ——就像无数次的那样。
  也将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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