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猫是人间的龙   作者:画眉郎   文案:   【全文已完结,预收在专栏。】   因妖口普查,一只古董小猫仙从深山老家被揪了出来。修为堪比老祖,外表最多半岁,避世多年,“一贫如洗”。   然后,他变成了龙。   问:能化龙的猫有什么好?   答:冬暖夏凉不掉毛。   *   寻龙活动如火如荼,灵异探险能人辈出。其中便有一家“动物侦探所”,无所不应,无应不能。店主人帅能打,拥有一众狂热的动物粉丝团,更有镇宅玄猫,通阴阳、知万物。   某日,玄猫于众目睽睽之下化龙而去。   店主:不装了,我摊牌了,我的猫是一条龙。   精怪老祖|形象管理大师|幼崽形态黑猫(受)vs行走的猫薄荷|万“兽”迷攻,童话治愈风,1V1 HE   1.别问,问就是设定猫可以化龙(。   2.请勿考究细节,尊重百家大道,一切玄学理论皆无实践基础,别信别信别信;   3.有单元小故事,可能会涉及少量的网红、娱乐圈、综艺、弹幕直播等内容,请勿代入现实。   4.支持原创,和谐评论,两军交战不斩作者(。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萌宠 玄学 轻松   搜索关键词:主角:巫元,墨观至 ┃ 配角:预收猫崽上恋综 ┃ 其它:猫崽,猫,画眉郎   一句话简介:五行缺猫崽,化龙不掉毛   立意:相信科学,尊重自然,和谐共处 第1章 山外来客   人类纪年公元2022年11月11日这天,发生两件大事。   其一,有数十万网友声称于梦中遇见神龙,词条#华夏有龙入梦来#登顶热搜,瞬间引爆成超级话题,声势浩大的全国寻龙活动就此拉开帷幕;   其二,国家卫健委联合多部门发表声明,宣告疫病终结,各地将逐步、有序撤销控防举措,恢复日常生活生产。   举国哗然,四海轰动。   隐秘处的诡谲事件却远不止如此。玄学界坚持,以寻龙为名建立建国前成精修者档案一事迫在眉睫。   同年子月廿五,毛春城外百叶林区。群山环水,碧波之上氤氲浮着一座高耸入汉的孤峰。   卯时,天光乍亮,云雾如练缠绕山腰。重重树影间,隐约冒出半条蜿蜒往上的崎岖石道。一身着道袍的男人行走其中。白雾掀涌,好似浪潮推着他蹒跚前进。他的身影虚晃数次后消失在雾岑间。   待男人再度显现,他已行至山巅。放眼望去,万顷云海泛波,无边雾凇澎湃。如玉般明润的巨石好似一柄利剑斜插入云,尖端处挑着一顶圆鼓鼓的小茅屋。   茅屋外,立着一颗光秃秃的老柿树,虬枝横斜吟风,几颗红柿子沉沉压在梢头。   嘎吱。   清风剪断果蒂,一颗又大又圆的柿子坠落。   树下恰有一黑猫袒腹酣眠。   哈呼——哈呼——咕噜噜——   红柿子精准跌入小黑猫软乎乎、毛茸茸的肚皮上。猫儿一个激灵收拢四爪,抱着柿子翻了个身,露出身下垫着的云锦蒲团,——上好的双面织金缫丝缀锦,绣水藻戏鱼纹样,衬得他墨色长毛愈发油亮。   突然,一只大手探出,粗暴地拎起小猫儿。   小黑猫四脚腾空,怀中的柿子骨碌碌滚落在地。熟透的果子才擦过地面便碰破了皮,渗出点点橙红的汁液。   他瞬间清醒,一双浅色明瞳精光乍见。说时迟那时快,小小的猫儿一拧腰一蹬腿,灵巧翻身悍然出爪,锋利的钩爪直冲对方面门。   利刃如疾风掠过——   没、没打着。   小黑猫无辜地眨眨眼睛。陡然被掐住颈项,他的四足和长尾兀自绵软乏力,圆弧形的毛肚皮往下坠了坠又轻巧地回弹。   一个尖利的陌生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小猫崽子,看着还不到一岁,真是建国前成的精吗?脾气还挺大。”   开口的便是那身着道袍的不速之客。语毕,他嫌恶地甩出小猫,直直砸向嶙峋的山石。正此时,倏地从旁蹿出一道灰扑扑的瘦长身影,一把将小黑猫捞进怀里。   小黑猫缓慢地抬眼,辨认出抱着他的正是万灵村的村长苟富贵。   “咪崽……”   苟村长轻声呼唤,怜爱地来回摩挲小猫的圆脑袋。   小黑猫醒神,迟钝地挥爪拨开苟村长犯上的大手,黑乎乎、圆鼓鼓的毛爪在他脸上拍下半枚浅浅的梅花印。   这小老儿好不规矩喵,堪堪三百年的道行,见了自己却总以长辈自居,竟胆敢给他取这样的蠢名,哼,没大没小!   小黑猫轻盈地从苟村长怀中挣脱,盘尾端坐,努力板起一张毛脸,严肃斜乜对方。   不过数十年未见,苟村长看起来已是一副干瘪老头的模样,长脸长耳,鹤发白须,满脸沟壑,好在精神矍铄。他身着带中山装领口的哔叽夹袄,外披深蓝布大棉袄,脑袋上歪歪扣着一顶开了线的雷锋帽。   被那双琉璃般的猫眼盯着,苟村长心头突突乱跳,语气下意识变得恭敬。   “咪崽……咪崽大人,你、您醒啦?”   “你喊这只猫崽子‘大人’?哈,老妖怪你也太搞笑了。”那陌生男人嗤笑出声。   语毕,他似是想起什么,皱眉道:“你们该不会也在搞邪神崇拜吧?我警告你们,现在国家严打,少搞封建迷信。毛春邪门得很,就最近那个风头很大的……那什么……对!胎神庙,离你们这儿就不远。不会就是你们山上的妖怪搞的鬼吧?我要是给你们记上一笔,回头来的可就不是我这样好说话的了。”   小黑猫这才漫不经心地朝那人投去一瞥。   三十来岁,身形微胖,细眼塌鼻,头戴混元斤,身着墨色大长袄,内里是交领大袖道袍,肩披褡裢,脚踏十方鞋。   呵,原来是个全真的牛鼻子。   小黑猫收回视线,四足挪移转了个圈,(屁)股朝外,以示对恶客的不喜。   苟村长背脊一颤,连忙躬身将小黑猫拢在身后,对那道士讪笑道:“法师见笑,不过是山中小辈闹着玩儿。我等皆已受过社会主义改造,成分都是贫农,往上数祖宗十八代都是贫农,绝对拥护,绝对不搞封建迷信。还未请教法师仙姓?”   “王。”   那道士瞇眼成缝,神态倨傲,回话时不肯多说一个字,但显然对自己能与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同姓十分骄傲。   法师?   小黑猫眼珠滴溜一转。   此等资质庸末之流,当个洒扫童子尚且不够格,如今竟也能堂而皇之持度牒行走,还胆敢以“法师”自居,可见凡间人修已然式微,不足为惧。   他打了一个哈欠,眼角噙着泪花。长毛轻舞似黑云翻墨,没有一丝杂色,衬得一对明眸如星煌煌。   王道士逼近两步,恰好见着这一幕。饶是他自诩道心坚定,也懵怔了好一会儿方醒神。他斜眼又留意到柿子树下充作猫窝的精美蒲团,连呸数下,暗骂畜生就是畜生,暴殄天物!只是成了精的妖怪果然都有几分家底,若它摇尾乞怜,倒是能收下做个玩物,玩腻了就抽筋剥皮,将其名下宝物收入囊中。   王道士如此琢磨,望向小黑猫的眼神不自觉带上几分不加掩饰的贪婪亵侮之色。   小黑猫只望着柿树呆呆入定,好似已忘了这位山外来客,连余光也未再施舍一个。   苟村长再次上前牢牢护住小黑猫,朝王道士略拱手,笑道:“咪崽虽顽劣,实是建国前得道,可化人身。劳烦王法师将其名登记在册。”   公务在身,王道士不欲节外生枝。他将自己的褡裢抖得簌簌响,不耐烦道:“行吧,叫什么名儿啊?”   “回法师,名唤巫元,巫祝之巫,元气之元,字如此般。”   苟村长说着,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在覆着霜壳的枯叶堆上划拉出两个字。   小黑猫斜斜地瞟了一眼地上潦草的字迹。   精怪修道看中名讳,将名号书于纸上,字纸便与原形感通,有了神性和体性,可劾鬼,可招魂,亦可交神。只是能用来行走人间的名号自然不会是真元本名,巫元并不如何在意。   小黑猫换了个坐姿,垂头研究起自己的肉垫。   王道士鄙夷道:“写的都是什么狗爬字,等着。”   好一通翻找后,他终于从褡裢里掏出某个奇怪的物事。   小黑猫耳朵一抖,好奇地抬头看去。   非金非玉,通体黢黑却光洁如镜,探之并无神炁,乃是凡物。   王道士察觉到小黑猫的打量,又瞥一眼苟村长那明显与时代脱节的打扮,嘲讽道:“乡巴佬,这个叫手机,没见过吧?”   小黑猫默默亮出尖利的钩爪,被苟村长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咪崽大人,万万不可!”苟村长压低声音,急切劝道,“如今人族大盛,人修不知凡几。一旦动手被他们盯上,怕是连您每顿吃多少条小鱼干都打听得明明白白,从此不得安宁。”   这话却也不错。凡人本事不如何,奈何多如牛毛。光是想想那番光景,小黑猫浑身发麻。   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黑猫按捺怒火。自宗门殒灭,他受尽反噬极苦才将将保下这小玉山,千百年来苦苦支撑,如今已近强弩之末,一觉睡上几十年方恢复些许真炁,实在不必和鼠辈多做计较。   思及此,小黑猫忽地心头一动。   小玉山虽已不再固若金汤,然护山大阵威能犹在,凭这牛鼻子的道行如何能堪破环水迷障感应到此地?   定有蹊跷。   小黑猫眯缝着一对竖瞳,目露凶光。   王道士浑然不觉,笨拙地划拉手机屏幕,心不在焉地按流程交代道:“按照《意见》要求,所有建国前成精的妖怪都要建档。我这里只是简单登记一下,你们下山后得自觉去当地非人办办理身份证明,都规矩点。”   苟村长琢磨着巫元的心思,小心翼翼询问道:“敢问法师,若是我们只在山中走动,不同凡人交往,是否……”   王道长不耐烦打断道:“你当是买卖呐还讨价还价。说是不去人间,到时候又私自下山犯案,出了事谁负责?再说了,这山头是你们家的吗?那都是国家的地盘。占地为王是犯法的知道吗?等我回去一上报,这里说不准就得改成公园,——嘿,别说,保不准还能收个五块十块的门票呢。要是能评上5A,你们就等着卖烤香肠发财吧!”   王道长自以为幽默地笑了两声。   小黑猫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听不懂什么是5A,也不知收费公园为何物,他只明白一件事,若真如牛鼻子所言,纵容凡人入山,毁灵脉、扰清修,那他和小玉山一众精怪又得无家可归。   天地之大,竟无方寸容身处。   王道士从褡裢里摸出一张折叠成豆腐方块的纸张,抖搂几下展开,道:“多的你们自己看,识字的吧。”   说罢,他态度轻慢地将红头文件甩到苟村长脸上,稍一挪步便一脚踩上适才滚落的那颗柿子。王道士面色不变,反而踮起鞋头重重碾了两下。   噗嗤,柿果破裂。裹着冰沙的汁水四溅,瞬间与腌臜混为一物。   两千多年前,玉山宗第三任掌门浑元真人自人间归返,带回一株柿树幼苗和一只孱弱的小黑猫。幼苗难活,幼猫亦难。真人亲手栽下幼苗,亲自抚养幼猫。树活了,猫也活了。   柿树乃灵木,十年一熟,一次只结一果,一颗便足以让贪食的小黑猫吃得肚皮滚圆。   后来,宗门诸物付之一炬,幸而柿树逃过一劫。小黑猫舍不得多食,一连攒下好几颗果子,只待某个完美的初雪之夜,燃起火炉,细细享用。   一觉醒来,今年新结的这一颗已然烂在泥里,任人肆意践踏。   小黑猫目光森然,如古井无波。   苟村长惊骇出声,王道士却不及反应。   丁零——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越悠然的铃响,余音袅袅。   蓦地,天地变了颜色。   狂风席卷,墨色的雾海浩浩汤汤,似一团怒火吞天蔽日。   王道士忽觉喉间一紧,某个蛇一般细长的、冰凉的东西缠上他的脖子,收束、勒紧、再紧!   窒息感排山倒海袭来,王道士的脸变得紫赯、黢黑,眼珠暴突,静脉怒张。   一个阴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战栗感如恶鬼之舌一寸一寸摸着他的背脊攀上后脑勺。   “竖子,你门中长辈难道不曾教导你,拜山头要讲礼数吗?”   王道士裆下一热,双膝绵软,情不自禁跪倒在地,紧接着两眼一黑,登时昏死过去。 第2章 《意见》   将臭烘烘的牛鼻子扔出山门后,小黑猫只觉浑身舒畅。   苟村长却心绪复杂,忧心忡忡道:“咪崽大人,这般篡改道士记忆,万一被发现,我们会被直接打成邪魔外道的。”   “谁篡改记忆了?”小黑猫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道,“我可没动他的识海,不过是‘槐安咒’罢了。”   昔有唐人梦入槐安国,享尽荣华富贵,醒来方知一枕南柯梦一场,便是中了类似咒术,不痛不痒,不伤神魂。玉山宗改进后的槐安咒可诱导中咒之人在脑中虚构故事,并自成条理,坚信不疑。   换而言之,真正篡改记忆的是中咒者人而非施咒者,由此很难发现中咒痕迹。时间越久记忆扭曲得越厉害,忘性也越大。待王道士回到宗门,恐怕早已不记得今日找茬之事。   苟村长抖抖胡须,老脸皱成一团。自他开启灵智,巫元便是如此一副纯良无害的小猫咪模样,等他年岁渐长,巫元依旧故我。哪怕明知小黑猫寿元远超自己,苟村长仍将对方视为幼崽疼爱。   小黑猫转而问道:“自我睡去,人间过去多少载?”   “回大人,已有一甲子之久。”   小黑猫拧眉,心中迅速掐算,又问道:“护山大阵出了问题,你怎的不唤醒我?”   苟村长脸色更苦,连连作揖,讨饶道:“确是老朽的不是。然大阵的问题由来已久,我等平日也只作定期巡视,情况骤然恶化不过月余,老朽还不及想出对策,惭愧惭愧。”   “月余?”小黑猫思忖片刻,追问道,“寒衣节当日可是有异象?”   “确有异象。当日子时,夜如白昼,东方金光乍现,不过几息复又消失。其间山中鸟兽虫鱼多有躁动,却不见有什么损伤。至白日,一切无恙如初。”   苟村长一边回忆,一边细细道来。他忽地想起那王姓道士的异状,不由心忧道:“如今看来,大阵不会无故被破,人间恐怕有变。只是我们与凡人隔绝多年,同其他妖类也少有往来,竟是半点消息也不曾得知。”   小黑猫踱步沉吟。他挥爪,一张红头文件纸凭空出现又应声碎裂,落地成屑,勉强能拼凑出几个红色方块大字。   ——《关于推行建国前成精户口落户制度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   巫元认得白字。简化的俗体字历来有之,只是看着古怪,倒是不难学。苟富贵曾连哄带骗,巫元不堪其扰参加了精怪扫盲突击班。不过一个月,他便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此时小黑猫心里有气,不耐烦看这些。   “你且与我说说罢。”   苟村长深知咪崽秉性,好脾气地弯腰拾起纸屑,笑呵呵道:“适才老朽已然看过了,这就给您总结几点意见纲要和会议精神。咳咳,响应第八次全国人口普查号召,凡能化人身的精怪修者,不论原形原籍,定要做到来有出处、离有去处,积极争取就地落户。   精怪行走须持身份证明。入世后三月内,或寻到正经工作,或合法购置房产,或拥有人类监护人,即可前往活动辖区内的非人办登记,换取正式身份证乃至落户;否则,三月后统一划分为无业游妖,一年后列入监管名单。”   非人办乃非人类事务办公室的简称,明面上由非人类和人类修者共同维系,处理一切不能公之于众的隐秘事件。如今神、仙不存,精、怪、魔、鬼皆属非人类,属于非人办的管理范畴。   小黑猫抡起尾巴重重敲打地面。良久,他抬头,轻声问道:“那牛鼻子说要把小玉山变成人类的公园,可是确有其事?”   苟村长欲言又止。   事实上,文件所言与王道士口中的苛政相去甚远,甚至可称得上温和。然而他到底成精多年,也有过与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深知人类素来信奉“刑之轻重,不可使人知也”。不管是否会被强行征用,小玉山想要继续偏安一隅,怕是不能。   他略思忖,换了种和缓的说辞,道:“附件有言,若得道大妖能在非人办挂名,做些功德任务,可从人族换些好处,想来买座山头也是可行的。”   小黑猫依旧闷闷不乐。   苟村长慈爱安抚道:“无甚大事,老朽原也打算下山历练一番,如此正好顺道去会会非人办。”   小黑猫脱口斥责道:“你就这么点道行,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   苟村长哭笑不得。他的道行在小黑猫面前是不够看,然而放眼如今的修真界,能够轻易伤他的人可真心不多。   小黑猫耳朵耷拉,垂首盘尾,团成一朵幽怨的小乌云。许久之后,他扒拉爪子,起势占了一卦。   卦象晦涩不明。   去,变卦莫测。   留,亦是变卦莫测。   小黑猫哀戚叹息,终是下定决心,嘟囔道:“还是我去吧。”   他有宗门遗泽护身,总归是比那群小妖小怪要厉害。   苟村长愕然。巫元素来不喜人类,宅于深山已有百年未出,这还是苟村长头一次听他主动提出要入世。   既已作出决断,小黑猫不再犹豫,抬起一只前爪至胸前飞快舞动,凌空掐诀。   嗷呜一声,原本小小的猫头竟张开吞天巨口猛力一吸。顷刻间,空间扭曲,整座茅草屋原地消失,化作一缕青烟卷入小黑猫神识紫府内。   嗝——   小黑猫脆生生地打出一个嗝儿,用爪子轻拍毛烘烘的胸脯。   苟村长见他扭头就想走,连忙疾步赶上,加快语速道:“《意见》还强调精怪不得以未做伪装的妖物形象活动于人前,不得公然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不得以术法扰乱人间公序良俗,不得做一切有违天道誓约之事!”   小黑猫嗤之以鼻,连斥“啰嗦”。精怪修行本就不易,哪里会有蠢货为了人类甘愿舍弃一身修为。   苟村长却道:“咪崽大人有所不知,昔日钱塘就有位白蛇仙,道行千年,素有功德,乃是一方不世大妖。”   哦,这是要说志怪故事?小黑猫总算来了点兴趣。他放缓脚步,偷偷竖起耳朵。   “白蛇仙生性淳善,一朝被人类哄骗,泄了真元不说,竟还落得抽筋剥皮的下场。真身寸断,直接送入瓦煲炖汤,听闻汤里还加了黄豆呢。”   “当真?”小黑猫惊颤出声,眼睛又瞪圆两分,只觉脖颈处的寒毛倒竖。   “嗯呐,确是黄豆蛇煲!”苟村长吸溜口水,面露不忍之色,咂嘴啧啧道,“听闻汤成时以‘龙汤’命名,揭盖后满城飘香,一人一碗,三日方尽,可羡慕坏了方圆百里内的蜈蚣百足。最后剩下一锅蛇骨,尽数镇压于高塔,日日听僧人念经诵佛,至今神魂难安。”   小黑猫不动声色地微抽一口凉气。   这可真是一个恐怖故事,人类竟凶残至此。   苟村长见自己的恐吓教育起了作用,不由得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幼崽嘛,果然不吓长不大。   “咪崽大人也莫要太过担忧,只要与人类保持距离一般是没甚危险的。人类多狡诈,可以小利徐徐诱之,但不可暴露真身。尤其谨记一条,切切不可同人类处对象,正所谓人妖殊途。”   “我省得了。”   对情爱之事不通一窍的小黑猫果断应下。   “安顿后一定来信告知,莫要贪玩忘了,我们可都牵肠挂肚着呢。等来春池满,我给您寄新鲜的小鱼干。”   小黑猫别开脸,粗声粗气地强调道:“我可不贪嘴,我辟谷。”   “瞎说,哪儿有小猫崽不吃小鱼干的!”苟村长不赞同地看着小黑猫,叹息道,“自我等成才后,哪里曾在吃食上短过大人?唉,也不知那人间是甚光景,可会委屈我们的咪崽大人。”   说到这,苟村长已是声音哽咽老眼婆娑,颤巍巍地扯过衣角擦拭眼眶。   小黑猫抖抖泛红的耳朵尖儿,假意不耐道:“行了,莫要多说,趁日头还早,我得速速下山去,你、你也家去吧。”   苟村长闻言赶忙放下扭捏之态,迭声道:“莫急莫急,还有一事。”   说罢,他引吭长啸。树影婆娑,风声簌簌。不多时,忽见林中有一貉,头顶包袱,拔足狂奔而来。行至跟前,它也不敢造次,只拢起两只细长的前爪,恭敬地朝小黑猫拜了一拜,又高举双爪托起包袱虔诚献上。   苟村长在裤缝用力摩挲几下掌心,郑重地取过那团红包袱。   “离别在即,老朽自愧身无长物,只得合举村之力备下些许金银俗物,特奉与咪崽大人,以全拳拳香火情义。”   巫元神色未变,只盯着苟村长手中的动作。   只见苟村长小心翼翼地展开四方包袱皮,露出里头的物事。   一件折叠齐整的簇新排扣军大衣,一顶军绿色雷锋帽。揭开帽子,又露出底下的一沓粮票,两张大团结,一盖有红章的信封,一巴掌大的粉色塑料皮笔记本,以及一个模样古怪的金属圆筒。   还不待巫元细看,苟村长迅速盖上帽子,麻利地重新系好包袱结,张大一双小而圆的黑眼睛滴溜溜地左右顾盼一番。   确认四下无人后,苟村长凑近小黑猫,手掌往包袱上轻轻一摁,压低声音神秘道:“这可是一件宝贝,家、用、电、器!可贵重着呢,您一定得看好喽,人心险恶,客不离货,财不露白,切记切记。”   小黑猫眉头的郁色稍霁,冲苟村长略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赞许道:“难为你们有孝心。”   那牛鼻子不就是有个手机,神气什么?他可不也有了家用电器,哼。   苟村长下巴上那撮山羊胡不受控地抖动几下,差点没绷住表情。他强压下心头想要以下犯上怒搓猫头的痒意,继续细致地叮嘱了几句。直到再无话可说,苟村长终于停了下来。   他忽地后退一大步,整衣肃容,朝着巫元躬身抬手作长揖。   “多年来承蒙大人庇佑我等,大恩不敢或忘。此别山长水阔,不知再会何期。老朽代表万灵村上下在此恭送大人。只盼大人珍重自身,诸事遂意,早日归返。”   那貉双足直立站在一旁,竟也依样划了划爪子,眼珠黢黑似有泪光。   小黑猫略一点头,并未多言。他接过包袱扛上肩背,扭身,抬爪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向变得空荡荡的巨石。   那几颗柿子仍挂在枝头,如等待游子的灯笼。   这柿子尝起来定然极好,只是今年的初雪夜,他已不知身在何方。   最终,巫元别过头。   他总归是要回来的。   天地之大,他早已别无归处。   小黑猫四足踏霜,疾行下山。他驮着硕大的包袱,像一团小小筋斗乌云飞速掠过隐秘的林间小道,往人间烟火地卷去。   身后隐隐有无数视线目送,风浪中似有声声叹息翻腾。   巫元未曾回头。 第3章 荒路,废车,大雾天   浓雾未散。   王道士再次踏上来时的那条林荫道。不知过去多少年岁,石阶遍布斑驳青苔,或青或紫,偶有光点漏下,如鱼戏浅塘。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踉跄而去,越走越觉得事情不对。   王道士此人资质平庸,因家族信仰入道,年近四十才得了一个小小的知客职位。只因他为人圆滑谀媚,讨得观中某位副主持的青眼,这才拿到巡游普查的空缺,活儿不累又有补贴,乃是实打实的肥差。   全真一脉不善符咒降妖,弟子通常领的都是危险系数较小的任务,并携带道协派发的符箓及玄景寻踪盘,——该法器威能不大,可识灵寻踪,在探查范围内遭遇成精百年以上的精怪会发光警示,并粗略评估其社会危害性等级。   王道士曾多次出入毛春,寻踪盘皆无反应,原是不曾留意小玉山。直到两日前,他途经此地,寻踪盘突然发动,昭示小玉山潜藏着不止一只道行百年的大妖,幸而危险等级都不高。   按规定,普查任务至少两人成组。同门多是修身养性之士,自然不喜王道士此等小人,少有愿意同他结伴的。任务久无进展,王道士此前受到不少冷眼和斥责,本就憋着劲儿。他浸淫宗门多年,自恃多少有些自保手段。再三犹豫,王道士并未声张,只身前来探访。   只是如今看来,事情果然不对。   王道士模糊记得上山时的光景。他按照寻踪盘的指示找到最适宜的入山路线,行至半山腰就遇见一条老狗精,报了个搞笑的名儿叫什么苟富贵,看样子就没什么能耐。苟富贵告诉他,小玉山有个万灵村,听着很有气势实则只是几个大妖自发组建的小屋场;村中能化人形的妖物不过五六只,且大多已不在山上,就剩他和山顶的一只小猫妖。   啊对,那只猫!   那只黑不溜秋的猫崽子,牙还没长结实,寻踪盘却有反应,竟也是成精百年的大妖怪!   王道士神色一凛。   再然后呢?   王道士的记忆到这就开始变得模糊,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妖怪们好声好气地送出山的。他不太确定地翻看手机,非人办App的后台确实有几条新录入的信息,没有备注,无需特别关注。   只是为何他总觉得自己身上隐隐飘散骚气?   腿间的布料像是裤子湿了后被体温强行烘干,硬邦邦的卡在裆(部)十分难受,走起来还有摩擦声。   总不会是拉裤子里了吧……他越琢磨面色越扭曲,暗道昨晚就不应贪嘴多吃那一碗炒粉,那店家果然不老实,怕是用的地沟油,道爷回去就投诉!   有那么微妙的一瞬间,王道士的脑海中莫名冒出电影《黑衣人》里消除记忆的画面,随之自哂一笑,心道现在的妖魔鬼怪哪有那么邪乎?再者他身上还佩戴着净心符呢,一般邪魔无法入体。   王道士长吁一口气,伸出胳膊胡乱比划,学着威尔-史密斯朝空气挥拳,口中胡乱念着“雷大雷二雷三雷四雷五,急急如律令”等降神咒,一时只觉神清气爽。   别说,这小玉山空气清新景致也好,报上去好好整顿,做个收费公园确实不错。   奇怪的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道士忽觉一阵心悸。恍惚间,他隐约听见身后飘来忽深忽浅的鼻息声。   王道士顿时头皮发麻。他加快脚步,也顾不得先前种种疑惑,一溜烟往山下狂奔,浑然不知身后确实远远跟着一团小小的黑影。   黑影晃晃悠悠,于雾中浮现,近了、更近了。   原来是一小团黑乎乎的猫团儿顶着一团比己身还大的包袱凌空而来。   正是巫元。   山林密密,阴影重重,正如巫元此刻的心境。   行近山脚,远远可见一方黑黢黢的石碑隐没于灌木丛,只露出光秃秃的一角。饱受风霜侵蚀,石碑早已残破不堪,上头的金漆字迹斑驳不可辨。唯有狰狞的烧痕昭示着昔日那场数月不尽的山火,任由雨水千年浇打也洗不净碑下的一抔焦土。   正是那场烈火将宗门留给巫元的最后念想吞噬得一干二净,也熄灭他对人间的向往。   小黑猫眼神沉沉,目不斜视、昂首挺胸,飞快掠过石碑。   迎面便能感受到一股磅礴却温和的先天灵炁,笼罩整座小玉山,——这便是曾经风光无两的玉山宗护山大阵,由开宗真仙亲手布下,可纳方圆百里。千年韶光倏忽而逝,天道崩坍又重塑,大阵结界一退再退,两百年前被巫元挪至如今的小玉山。   临近了,巫元更深刻地体会到大阵如缠绵病榻之人渐弱的呼吸正缓慢失去灵效。恐怕便是如此才让那牛鼻子寻了可乘之机。或许再过不久,大阵将彻底溃散。   巫元的真身乃是天地孕育的灵胎,呼吸吐纳就能修行,才开灵智便会化形,可谓天赋骇人。宗门尚在时,他成日只知逗鸟摧花,从未费心修习法门。师父和师兄们怜他年幼娇憨,不曾多加约束。哪知一朝变故,宗门殒灭,只余下一只不学无术的小黑猫撑起门庭。   巫元深吸一口气。   此番出山,他定能找到修复护山大阵的契机!   “我很快就回来喵!”小黑猫故作轻松地喵喵道,“师父,再见喵!师兄,再见喵!”   话音才落,隐隐有一股奇妙的力道抚上小黑猫圆滚滚的后脑勺,像一只大手顺毛摸来,很轻柔、很温暖、很熟悉。   小黑猫浑身一僵,急促呼吸几下。他强压下眼眶的热意,更加用力地昂起头,步伐变得愈发坚定。他的尾部高高扬起,毛绒绒的尾巴尖儿有节奏地划出柔软的弧线。他阔步迈出结界,毅然决然。   如此又过了约百丈,已出山界。碧水之上,白雾漫天,一道浮桥若隐若现,连通天外与俗世,虚无与万物。   前方的王道士顺着浮桥匆匆渡水,巫元紧随其后。   雾气蒙蒙中,已是人间。   受护山大阵庇佑,小玉山一带向来人迹罕至,在堪舆图上也难寻痕迹。约莫又行了两里路,才堪堪见到一条辅路。道路狭窄,由泥灰结碎石和黄土潦草铺就,应是久不修缮,路面坑坑洼洼。此路向东延展并入省道,离毛春尚有百里路程。   而那臭烘烘的牛鼻子正站在路边张望。   此地人迹罕至。王道士来时花了三倍高价才打到车,如今返程唯有拦道搭车。   小黑猫停下脚步,瞥一眼那臭道士又望向毛春方向。他快速甩动尾巴,犹豫是否耗费宝贵的真炁运行缩地成寸符。   正此时,巫元敏锐捕捉到一丝诡异的气息,猛地朝后望去。   雾蒙蒙地看不真切,隐约有两 团诡异的红光,沉沉浮浮,好似隔着重重纱帐的那头卧着一头巨兽。它兽瞳猩红,射出精光,直直盯住巫元,下一秒便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小小的猫儿一口卷入腹中。   小黑猫并不害怕,反而饶有兴趣地上前迎了两步。   沙沙沙——   浓郁的雾气缓缓吐出一辆客车。车头大灯闪烁,车尾尘土飞扬,几乎与雾气融为一体。   王道士好不容易等来车,高兴得冲上路边招停。待看清那辆客车的模样,挥舞的手臂僵直在半空。   驶近后,客车的残败之貌一览无遗。随处可见的香槟色仿考斯特十九座中巴,车身破旧尘垢满满,车门侧有一处明显的撞击凹坑,仿佛是刚从回收站捞出来的报废车。   两排雨刷器徒劳地来回摆动,试图在肮脏的挡风玻璃上划出一块勉强能视物的范围。雨刷杆末端系着的红布条随之摆动,脏得几乎看不出本色。从玻璃窗往车厢内瞧,竟是黑乎乎一片不见人影。再往下,轮胎胎面花纹凹陷处粘有黑色黏土硬块,裹着枯黄的荷杆以及零星几缕不知名水草。   唯有车头的红色贴纸看起来是新的,“芙蓉村(往返)毛春汽车客运站”等字样清晰可见。   小黑猫目力极好,只需一眼便将种种细节扫入识海。车确实破得不像样。巫元对人间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十年前,那时能在地上跑动的铁盒子可是稀罕物,他就见过比这残破数倍的车子仍旧客满为患的奇景,由此未觉有何不妥。   只是……   荒路,废车,大雾天。   小黑猫胡须一翘。   倒是有点意思。 第4章 弯道青影   王道士原地愣怔,等客车在近旁停下时方回神。   中巴车强行制动,在路面上拖曳出两道长长的黑色印记,并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   哗啦一声,一侧车窗半开,有妇人探出脑袋,热情招呼道:“道长要搭车吗?这路上没车子,您要是不嫌弃,就和我们挤一挤吧。”   那妇人圆脸方额,瞧着唇红齿白,分明是个活人模样。   王道士暗自松气,略作迟疑,沉着脸登车。刚踩上踏板,只觉脚底一沉,车身不受控地嘎吱晃了一晃。   雾色昏沉,司机掩蔽其中一动未动。他口中咕哝几句不明所以的话,声音浑浊难辨。   “太重啦,太重啦,生人太重啦。”   他好似这般说着。   “太臭啦,太臭啦,生人真臭啊。”   “生人”在一般语境里指陌生人,然而王道士猛地想到毛春方言中的“生”往往指的是“未经烹煮的鲜肉”。   一股麻意倏地窜上他的背脊。   还不及反应,车门砰地一声贴着他的后背合上,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王道士只得硬着头皮往车厢内挪步。   车厢冷若冰窖,不断有风从老化的封条缝隙间灌入其中。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陈旧的皮革味、劣质的汽油味、潮湿的尘土味,还掺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鱼腥味。驳杂的气味和王道士身下的臭味相呼应,配合得当地打出臭味组合拳,轰得他两眼火辣直冒金星。   而车外,小黑猫踮着脚尖小跑着靠近,又后退,再次靠近,反反复复。   他不喜人类,却也不甘心白白放过顺风车。瞥一眼萦绕在车身周遭丝丝缕缕的黑气,巫元心下已有决断,抬爪迅速打出一张隐身符,紧接着纵身一跃。   咚——   蓦地一声巨响,车身震颤,动静好比地动山摇。   “地震了吗?”车厢内有一高亢的女声喝问,听声音正是那招呼王道士的圆脸妇人。   众人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是不是野猪掉下来砸车顶上了?”   “从山上砸下来?这得是多大一头猪啊!”   “别是给撞死的。”   跳上车顶的始作俑者猫抬起一条前爪迟迟不肯下脚,正嫌弃地扫视周遭,闻声登时拉下脸。   干什么喵!不过是包袱压着重了些许,他落地时忘收力,用得着如此大惊小怪吗?岂有此理!   小黑猫气得毛脸滚圆,不管不顾盘尾坐下,团成小小的一堆,抡起爪子在车顶乓乓砸了两下。   开车开车,惦记什么野猪!   奇怪的是,这番动静下车内无一人提出下车查看,反而迭声催促司机驱车离开。   小黑猫略作思忖,伸爪往身后掏去,啵的一声,竟干脆利落地(拔)出尾巴,胡乱揉搓几下团成一个小小的黑毛球。   咕叽咕叽,小毛球长出两只尖尖的三角耳朵。   咕叽咕叽,小毛球长出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   它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颗猫猫头的迷你翻版,颇是灵动可爱。   小黑猫看也未看,毫不留情地随爪抛出小毛球。小毛球咻地化作一道虚影,顺着窗缝溜进车内。它嗡嗡飞舞,眼睛眨巴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头一丝不苟地扫描车厢。   通过与小毛球五感共享,巫元得以窥见车内详情。   乘客瞧着均是四五十岁的妇人,衣着朴素,各自携有布挎包,制式不一,却都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何物。她们脸上不施粉黛,鼻梁上皆架着古怪的墨色叆叇。叆叇乃是舶来品,时人又称水晶眼镜。巫元曾在馀杭集市上逛过眼镜铺子,只是不曾见过比烟晶还黑的镜片,不知是何材质,又有何用。   粗看这些妇人的面相,虽非全为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顺遂一生的好命格,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   小黑猫的毛脑袋随着晃动的车身柔软地摇摇摆摆,心道这般百里挑一的好面相竟然攒了一整车,果真有趣。   客车艰难起步,渐渐提速。   车厢内的嘈杂声渐消。圆脸妇人殷勤地给王道士让座。适才一通吵闹,那牛鼻子的脸色好了些许,此时也不推让,大喇喇坐下,随手将褡裢甩上身旁的空位。   除去司机,车内还有二十人,本就已超载,乘客们你推我搡,只能在过道中间架起可折叠横板充作临时座椅,多出的四人便缩手缩脚挤在其中。   待众人重新坐定,咕咕唧唧的交耳声再次响起。   “你们有没有闻见有什么味道?”   “我闻见了,闻着像屎,好恶心啊。”   “是不是有人放屁了?别不承认啊。”   王道士的装扮很具欺骗性,暂时无人怀疑到他头上。他心中冷嗤,扭动几下调整姿势,让一身膘更为平整地铺展在椅背上。那圆脸妇人看样子颇有些道缘,隔着走道探身攀谈。王道士不冷不淡地应了几句,只告知法号观名,便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圆脸妇人见状,只得讪讪闭了嘴,转而摆弄起手中的黑色方块。——巫元一怔,认出此物正是那牛鼻子口中所说的手机。他赶忙指挥小毛球飞过去一探究竟。   只见白光亮起,那妇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在掌心方寸间驱使圆光术!她手指快速滑动,手机忽地传出震耳声响,惊得小毛球和小黑猫齐齐别过耳朵。   小毛球瞪圆一双豆豆眼,嘴巴惊诧地微张着。它飞速扇动耳朵,激动得整颗猫猫头紧紧扒上光洁如镜的手机表面。   圆光术于数百年前盛行,说是术法,实则并非正经法门,属于幻术一类,说白了便是落魄术士撂地卖艺时逗弄凡人的小把戏而已。这所谓的手机却比圆光术还要厉害几分,可受凡人驱使,里头的西洋景多彩灵动,还能发声,真真奇妙。   这大约便是苟富贵口中所言的万能的“科学”吧,果真不容小觑。巫元暗自提醒自己日后行走凡间需更为谨慎,不可再闹笑话。   小黑猫张口一吸,将包袱收入紫府妥善归置,——这里可装有“家用电器”,定然也是不同凡响。   小毛球高高竖起尖尖的小耳朵,贴上手机屏幕,尽职地为车顶的小黑猫转播西洋景。   只是不知何故,那手机的画面时断时续,声音也磕磕巴巴。   [……滋啦……网络盛传,毛春出现了龙……毛春到底有没有龙呢?龙又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呢……滋啦……]   [……滋啦……专家解析……《走近科学》节目组连发三期专题报道,却引发新一轮的小鱼干疯抢热潮,网友惊呼原来龙爱吃小鱼干……滋啦……]   [……滋啦……目前全国已有十几只寻龙小队登记在册……不日将齐聚一堂,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寻根活动……]   龙?   时隔数千年,人族为何又开始寻龙?   小黑猫听得云山雾里,小脑袋歪来摆去,小毛球也跟着左右摇晃。   正疑惑时,画面声响戛然而止。   小毛球歘的一下蹿出好远,警惕地瞪视着那手机怪物。   可不是喵弄坏的,喵什么也没干!   圆脸妇人高举手机来回试探,发现依旧无法连接信号,只得将手机揣回口袋。   她百无聊赖地干坐了一会儿,扭头瞥向窗外,不经意发现客车不知何时已然驶离小玉山范围,转向盘山公路。路况险峻,堪称九曲十八弯,最局促的弯道不足百米。客车司机倒是艺高人胆大,车速不减反提,提醒“事故高发地”的黄色警示牌在视线内飞速掠过。   呼——   又是一处急转弯,车身几乎贴着地面漂移,轮胎冒出滚滚白烟。   圆脸妇人的心紧紧提起。   正此时,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如锋利的刀片划破蒙蒙白雾,直直扑向车窗,顷刻间又消失无踪。   小黑猫缓慢地眯缝眼睛,饱满的唇瓣不自觉地扬起一点小小的弧度,心知这顺风旅途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了。他干脆放松身体,任由冷风梳理他的墨色长毛,张嘴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车厢内突兀地响起一声尖叫。   “刚刚是不是飘过去个人?”圆脸妇人急切道,声音突突突如冰雹坠地。   “有吗?什么人啊?别吓我!”   “我好像也瞧见了。”有人小心翼翼附和,“是个女的,穿着灰扑扑的裙子,头发很长。”   “别说了,怪渗人的。”   “就算是鬼,女鬼不都是穿红裙子的吗,你们别自己吓唬自己。”   圆脸妇人慌乱解释道:“是真的!拐弯时我刚好朝那边的窗子看了一眼,冷不丁就见路边站了个人,靠得很近,车几乎是贴着她过去的。我本来还担心那人被撞,结果仔细一看,妈呀!脸上全是头发,根本看不清人样,也不知道是正面还是背面朝着我,吓得我不行。你们摸摸,我现在胳膊上还有一层鸡皮疙瘩呢。”   不少人下意识地摩挲手臂,彼此挨得更近两分。更有人直接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王道士。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候,一个身着道袍的道士确实很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王道士自然也听见众人的议论声,双眼紧闭,只作不知。普通人不敬鬼神,他出身道门可是清楚得很。近来天地灵炁混乱,出了不少乱子,大白天见个鬼什么的完全有可能。更何况今日漫天大雾,天光不漏,最容易滋养邪物。他不是擅长捉鬼祛邪的茅山道士,真遇见事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全,更别提保护这一车子累赘。   邪祟之事,多数时候撞破不说破反而是上策,不听、不闻、不看。   众人见状,误以为大师法力高深自有倚仗,反而心安不少。只可惜平静的假象没能维持多久,当车再次冲向拐弯处,那道青影复又出现,和之前那妇人描述得别无二致。   这一回,足有半车人都瞧见了。   人们面露惧色,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第5章 木偶   一时间,哄闹声如群鸭归巢。   小黑猫烦躁地抖抖耳朵,小毛球也跟着抖抖耳朵,咕噜噜调转脑袋,将视野移至驾驶座。   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剃青皮寸头,生得膀大腰圆,横肉狰狞,有别于车内其他乘客,是一副盛年横死的大凶面相。他身着深蓝色客运制服,胸口处溅有好几处油点,内里是灰蓝色的旧衬衫,不知多久未曾换洗,领口有一圈肉眼可见的黑色污渍。   驾驶座座椅有几处破损,爆出内里黄褐色的脏海绵。皮革呈现不自然的柔软质地,每道褶皱都和男人的身体弧度严丝合缝,就像是镶嵌在座椅里十几年不曾挪动一般。   中控台和司机本人一样腌臜,杂物散落,尘土积存。揉作一团的塑料袋里露出半个白面包子,荤油滴落,凝固成一个又一个白色油点。旁边随意搁着一个旧水果罐头瓶,玻璃内壁覆有厚厚一层茶垢,深褐色的劣质浓茶在其中晃荡。   另一角歪歪扭扭地贴着文明提示语:   儿童身高一米二以下免票……车内禁止大声喧哗……严禁打扰司机正常工作……   视线往上,后视镜镜面中间有一道明显的裂缝。镜柄绑着一只褪色的红色吉祥结,缀有开国元勋的小像以及出入平安等字样。   小黑猫的视野重新回到司机,盯着那人后脑勺处的头皮褶皱,略一顿,抬爪朝天空挥去,轻巧地撕开重雾一角。   刹那间,一束日光从雾气的罅隙灌下,穿透玻璃窗打在司机脸上。原本看着还算正常的男人此时竟透出几分死气,皮肤迅速灰败,泛着异样的光泽,——那不是汗水,更像是某种粘液。   小黑猫的视线拂过后视镜。镜面那道裂痕不偏不倚,恰好将司机和车厢其余人的投影分隔两端,一明一暗,楚河汉界。   司机僵硬地侧过脑袋。他并未完全回头,只转过半只没有眼白的眼珠,浑浊的眼球夸张地凸出,阴森森的目光从肩头往后掷来,吓得众人登时噤声。   他喉结鼓动,发出黏腻的咕叽声,浑身肥肉跟着颤动起来。   “车、内、禁、止、大、声、喧、哗。”   司机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硬生生挤出来的。   众妇人被眼前这幅骇人的场景吓呆,瑟缩如鹌鹑,讷讷不敢言语。   不多时,浓雾重新聚集,阳光消失,昏昧的灯火再次笼罩车厢。那司机的肌肤纹理在朦胧中显得真实起来。他转过头,动作不再僵硬,口中甚至哼起二十几年前流行过的小曲儿。   乘客们则相顾无言,陷入诡谲的死寂。   圆脸妇人率先开口。她干笑着对司机说了几句恭维话,又自责道:“刚才是我太慌了。我看大家也不用太担心,说不准就是稻草人之类的东西。不是说以前公路上老有交警假人嘛,吓唬司机用的。再说我们才从芙蓉庙回来,身上压着香火,太太心善,肯定会保佑我们的。”   其余妇人回过神来,自是附和不迭。唯有那王道士听见“胎神太太”,紧张情绪不减反增,右手摸进内兜,死死攥住一张辟邪符。   妇人们合掌于胸前,口中胡乱念佛。   “阿弥陀佛,太太保佑,各路神仙,勿怪勿怪。”   巫元听得好笑。   那所谓的胎神不知是何方神圣,总归不会是菩萨,约莫受不住这一声佛号。   世人多痴妄,求神又拜佛。   只是正神也好,邪神也罢,这世间何曾有过心善的神明?   更滑稽的是那王道士,竟也跟着抖抖索索地默诵起《北斗经》。   小毛球好奇地凑上去,歪着脑袋听了两耳朵,而后假模假样地摇头叹气。   这牛鼻子果真是朽木一块,科仪功课也做得颠三倒四,若是这般也能震慑鬼魅那才叫见鬼了。   拜谒后众人心定不少。妇人特地挑了个轻松的话题,故作随意地笑问道:“说起来,今年过年你们打算怎么过?”   过年?这冬至还未过呢,人类怎就如此心急。   小黑猫不解,其余人却显然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打起精神加入讨论。   一人道:“终于不用归乡隔离了,今年得回我婆家。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老人那里都催好几遍。”   另一人接过话头说道:“要我说还是得回自己家舒服。难得能过个团圆年,不得带上孩子好好陪陪老爹老娘,要是到公婆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白白受气。”   “所以我们家干脆两头都不回,约好了直接包车去外地过节,顺便旅个游。我老公都攒下好几年的年假了。”   “我们家也差不多,去国外,要是行程有空,还想顺道去暹罗拜一拜。春节出国的人可不少,听说现在已经抢不到团了,幸亏我们家闺女机灵,解封消息一公布立刻就预定名额。”   一妇人尖声打断道:“说起女儿,前头这些都不要紧,首要任务是得抓紧时间安排女儿相亲。我家那死丫头一直拿疫病说事儿,死活不肯谈对象。现在都二十大好几的人了,自己也不知道着急。等她弟弟生下来,我哪有空再理她。”   说话这人脖颈系着一条素色丝绸围巾,看着不显,却是好料,和她一身的穿戴极为相称,可见这妇人是个爱美又有巧思的。她看似笑意盈盈,背脊却僵直得不肯挨上椅背,显然极不喜欢这逼仄的车厢。   这妇人与圆脸妇人紧挨着,两人手臂交握姿态熟稔,看来交情匪浅。只是相较于后者的和善面相,这妇人虽面容清秀,却长着一双颇为邪性的吊梢四白眼,乃是墨色镜片都难遮掩的薄幸相,不似个好相与的。   她的这番言论即刻受到众人唱和,议论声愈发热切。   巫元这才讶然意识到车内诸多妇人的子女宫竟皆呈现出命中有女却难延子嗣之相。   旧时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婚嫁纳娶万事不由己,自然视东床及子嗣为头等大事。只是如今人间早已换了天下,听闻许多门户只诞一女。当年苟富贵自山下归返,带回许多宣传报张贴于“村委会办公洞”前,帮助精怪们学习进步。宣传报中诸如“妇女能顶半边天”、“自由婚姻,美满幸福”等口号数不胜数,小黑猫也略有耳闻,却不知人间为何仍有包办婚姻此等糟粕。   小黑猫翘着爪子沉吟,倏尔目精一凛。他抬爪一收,下一刻,小毛球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窜回车顶,砰地一声重新融为小黑猫身后蓬松的长尾巴。   正此时,中巴急速行驶,冲入一段蜿蜒的盘山公路。一个弯道,两个弯道……上百个弯道飞快过去,前途依旧漫漫不可见。车内众人哪怕再迟钝,此时也琢磨出不对劲来。适才轻松的氛围散尽,未名的不安再次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是遇到鬼打墙了吧……”有人小声嘀咕。   “嘘,别说那个字!”   “对对对,别多想别多想!”   四白眼妇人颤声反驳,道:“不是多想。这个盘山公路以前在我们本地很有名,是建国前洋鬼子修建的,因为设计不合理,出过不少事故,陆陆续续死了不下十几个。五六年前还有个大学生,女的,被黑车司机拉到这附近(奸)杀了,听说尸体现在都还没找全。”   她越说声音越沉,唇间血色全无。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车前像是挡了一堵无形的墙,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车头猛地撞上,瞬间凹陷。猩红的车头灯滋啦几声,随之熄灭。   四白眼妇人之前不肯系那脏得能搓泥的安全带,此时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冲去,和过道上的几人撞作一团,再抬头时已是满口鲜血,呸呸吐出两颗断裂的烤瓷门牙。   不知是哪个率先叫出声,诘问、尖叫、哭嚎,顿时连成一片。   兵荒马乱间,无人留意到原本空无一物的路面上突兀地显现出一串古怪的血脚印。脚印只有前掌三枚指印,脚尖朝着中巴的方向。   一步、两步……   步步逼近。   “喂,你。”   清亮悦耳的男声打断血脚印的行动。两只血色脚印并拢,那不明物似乎正抬头望向声源处。   一颗黑乎乎的猫猫头从车顶探出,眼睛又圆又润。   “你做什么?”小猫咪好奇问道。   一团苍影从浓雾中逐渐浮现,正是血脚印的主人。青灰色的鸟羽大氅,裙长及地,黑发遮面,看身形应是妙龄少女。   巫元心道,原是枉死的煞鬼,不知为何化作罗刹魅。   罗刹乃是梵语,意为恶鬼。罗刹魅便是煞鬼,由禽鸟自柩中出煞而成,貌若好女,实为鸟首人身,行迹如禽爪,以腐为食。   它莫不是嗅出车里有尸妖,追逐而来?   巫元不动声色,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罗刹魅浑浑噩噩,良久,方从大氅内掏出一个木雕小人,缓慢举起。木偶形长三寸,身着红色短袄。白白胖胖,银盘粉面,眉眼精致,栩栩如生。   一见那木偶,巫元的脸色便沉了几分。   木偶女娃鱼白似的眼珠忽地一转,骤然对上巫元的视线。她咧开红唇,内里黑洞洞的不见牙齿,一面摇头晃脑有节奏地拍手,一面笑盈盈地吟唱道:   “阿公带妹去赏灯,来年阿弟坐床棱;   阿毑带妹去绣花,来年阿弟抱金瓜;   阿爸带妹去看井,来年阿弟食大饼;   独剩阿妈心惶惶,烧蜡垂泪到天光。”   声音稚嫩清脆,很是天真浪漫,然而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却令人不寒而栗。   小黑猫眉头微蹙,还不等说话,那木偶咯咯笑了起来,脆生生地回道:“妹仔想回家呀。”   “哦,不能上车……”小黑猫语气平淡。   木偶眯眼,周身煞气陡然暴起,黑雾翻腾,如有实质般张牙舞爪朝巫元扑去。   小黑猫不躲不闪,摆弄灵活的尾巴尖儿指了指车头方向,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有规定,身高一米二以下的方能免票。”   尾巴尖儿往小猫脑袋顶上一点,又朝木偶上下比划。   “我可以免票。你这么短,自然也可以免票,你朋友却不行。”   黑雾猛地往后缩,几乎拧巴成一个硕大的问号。   “小小年纪不要搞特权,要紧紧团结群众。要么买票,要么就送到这吧。”   木偶扬起小脑袋,一脸呆滞地瞪着小黑猫。 第6章 灵姐   视线交战,瞬息定胜负。   小黑猫居高睥睨。   木偶缩起脑袋,眨巴眼睛无辜道:“可是妹仔爬不上去。”   小黑猫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直言道:“那你确实太弱了。”   “……”   “你这般弱的鬼仙真的有人供奉吗?炼你的术士莫不是个呆瓜。”   “……”   木偶气呼呼地鼓起脸颊,别过头,又脆又亮地重重哼了一声。   得知对方与自己一样也是来搭顺风的后,巫元脸色稍霁。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罗刹魅上车,万一它嘴馋把司机给吞了,那身娇体弱的小猫咪岂不是还得费劲自己跑着去毛春。   “你踩着这儿、这儿、这儿就能爬上来,别犯懒。”   小黑猫轻晃尾巴尖儿指指点点。   木偶怒目而视。   小黑猫心如止水。   对峙不下,木偶只好妥协。她轻拍罗刹魅的衣襟,示意它将自己挂到中巴一侧后视镜的镜柄上。由小黑猫统筹指挥,木偶抻长短手短脚,奋力翻身踩上雨刷器,沿着平滑的车窗哼哧哼哧攀爬往上。她蹬一步滑两步,一路跐溜着好不容易抵达车顶。原本白嫩的小人儿变得灰头土脸,可怜一身簇新的红袄也裹上黑灰。   小黑猫双眼眯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木偶那身厚实柔软的棉衣。他轻抬屁股,扭身让出足下的一小块空地,很不客气地指挥道:“你来,在此处再滚上一滚。”   木偶不明所以,但慑于小黑猫的淫威,只得照做。   滚过来,翻过去,木偶来回折腾十多回,小黑猫方才喊停。木偶头昏眼花得坐不直,只能俯卧趴在车顶直喘气。回神再看,小黑猫已然回到适才的空位,而那里经由木偶一通翻滚早已被擦得一尘不染。   原来那黑脸黑心黑脾肾肺的猫妖竟将她当抹布使唤!   木偶目瞪口呆,愣愣垂头,看向自己的红袄。原本精致漂亮的袄面已经黑得不成样子。她随即气得浑身滚圆,活像一条怒张的小河豚。   木偶挥舞双臂,身后腾地聚起一团黑雾,咿咿呀呀就想往黑猫身上撞。   小黑猫却将脖子往后一梗,甩动长尾巴就像是在驱赶恼人的牛虻,口中还嫌弃道:“噫——脏死了,快离我远些,去!去!”   而此时,车厢内也同样热闹。   中巴半路抛锚,众人惊魂未定,便有人提议下车查看,被四白眼妇人厉声打断。她缺了两颗门牙,一张嘴便漏风,口齿不清地喝道:“不能下车!出发前就说好了,出了村一路朝东直走,有山穿山,有河渡河,不能回头,不能中途下车,不然就请不到……”   四白眼妇人猛然顿住,转而瞪向圆脸妇人,双手牢牢箍住对方的胳膊,指甲用力到泛白。   “敏君,你拦住他们,快去啊!”   她声嘶力竭,嘴巴大张,牙根断裂处依旧有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嘀嗒嘀嗒,染红了她白皙的脖颈,染红了她素色的围巾,恰好落在心口处凝结成一团暗褐色块,黑洞洞的,就好似心脏被挖空,衬得她那张脸愈发惨白如纸。   众人一时噤声。   圆脸妇人也被眼前状若厉鬼的好友吓懵了,不自觉地听从命令,顾不得发软的双腿,跌跌撞撞朝驾驶座挤去。恍惚间,她的余光瞥见缩在角落的王道士,圆脸妇人忽的眼睛一亮。   “道长救命!”   她顾不上许多,猛扑向王道士。   “您一定有法子,求您施法!”   王道士躲闪不及,两人撞了个满怀。   窗外,愈加厚实的浓雾滚滚而来,如有实质般裹住中巴车,揉捏、挤压,从缝隙间一点一点渗透。车厢内的众人无助地四下张望,哪怕是彼此相邻之人也逐渐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中,唯剩白茫一片。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觉察到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森冷气息正一寸一寸舔舐他们的肌肤,蚕食他们的体温。   咕哝咕哝——   人们争相叫嚷起来,如潮水般往车厢中心聚拢。   透过玻璃窗,他们分明看见那道青灰色的鬼影再次凭空显现。   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奇怪的是每一个人看见的青影呈现的角度又各不相同。   影子明明只有一个,又像是有无数个,沉默地站立在浓雾中,忽远忽近,忽长忽短。   雾中青影静静凝望。   四白眼妇人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两眼惊恐地瞪大到极致。她的两只胳膊放在身侧勉力支撑自己。推搡中,有人一脚踩在妇人的指骨上,骨头碎裂,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嚓声。然而四白眼妇人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痛楚,只是死死盯住雾中青影,像案板上的鱼,紧缩的喉咙再也挤不出一丝声音。   青影一点一点逼近窗户,近一点、又近一点,直到浓雾再也无法掩盖它那如瀑布一般淌下的墨色长发。   王道士抖如筛糠,下巴上的赘肉颤颤巍巍。他再也无法忍受当下极度诡异的氛围,起身一把推开圆脸妇人,哆嗦着从褡裢里摸出一张符来,口中急切呼号:   天罡正气,散荡妖氛。九凤真官,破秽凤凰。朱衣仗剑,精邪灭形。魁转罡星,尊唎哼贞①。急急如律令。   王道士念得又急又快,牙齿咬破脸颊肉也忍痛不敢停。   闻声,众人的目光不可遏制地投来,迸(射)出强烈的希冀和求生的渴望。   然而咒声落地,数秒过去,无事发生。   而青影几乎贴上窗玻璃,仿佛下一秒便会从浓密的头发中冒出一张骇人的鬼脸。   失望和惊慌交织,妇人们再次嚎啕大哭。   一片哭号声中,唯有那举止诡诞的司机依旧故我,对身后的闹剧恍若未知。他摇头晃脑,手击方向盘打拍子,口中不成调的小曲始终未停。   “嘎哈哈哈——”   稚嫩却张狂的笑声在车顶响起。   小黑猫瞥去,只见那木偶捧腹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那臭道士可太搞笑了吧!拿着天师符使不出来,大蠢蛋一个。”   木偶小人笑出泪花。   小黑猫缄默片刻,张口吐出一缕紫烟。   忽有铜铃丁零,余韵悠然,瞬时令灵台清明。   只眨眼间,金光万丈,雾海骤开,天色由暗转亮,涤荡万秽。   笑声戛然而止。   木偶幽幽看向小黑猫,眼白分明,目光森森,竟还透出一分控诉、两分委屈和三分不可置信。   小黑猫板着一张毛脸,稍稍侧过脸避开木偶小人过于复杂的凝视,一本正经解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让你朋友速速离去罢。再不赶路,怕是要误了饭点。”   木偶正要顶嘴,一眼瞟见小黑猫那张开的威胁意味十足的利爪,只得悻悻作罢。她就地一滚,艰难地爬行至车沿,探出肉呼呼的小手朝罗刹魅用力挥舞,喊道:“姐姐,你快回去吧,妹仔自己可以的!等一切了结,妹仔再回来找你玩哦!再见——”   罗刹魅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僵硬地抬起胳膊,也跟着小幅度挥了两下。   一阵寒风过去,青灰色的身影如烟消散。   木偶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扑棱四肢,圆滚滚的肚皮一挺,艰难地翻身坐起。脏兮兮的小手往眼睛一抹,留下两道黑印。再睁眼时,她眼中一派殷虹,如噙血泪,亦人亦鬼。   小黑猫安静地看着她,忽然开口道:“你是灵姐。”   木偶木然点头。   灵姐,夭折女童的亡魂所化,名列鬼仙,实为术士练成的鬼物,民间又称樟柳神。樟柳神通常作一对,男为灵哥,女为灵姐。   灵哥灵姐虽称樟柳神,最邪性的制法并非是取用寻常的樟、柳木,而是择埋尸之地长出的商陆根茎炮制而成。   先择吉日,取男女童各四十九,去其天灵盖,将尸身埋于商陆下。待商陆长出如人形的根茎,五官俱在,四肢灵活。再取之前留下的天灵盖磨成粉末,填入人形根内部,便可通神。人形根著衣裳,内绣年庚八字,可将魂魄拘于其中,再符咒百日,如此方能炼成一对。   如此“讲究”炼制的樟柳神自然威力不小,能预知吉凶,亦能供术士驱使 ,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只是寻常的灵哥灵姐乃术士掐算出适合的八字后选其中早慧的,以术法咒毙,再拘其魂而得。被选中的幼童往往只有两三岁,正是才开智、言语流利的年纪。然而巫元观木偶形状,觉察出她才出母胎便已毙命,不知为何并未形成鬼婴,反而被制成灵姐。   而她的血脉亲缘则在……   小黑猫将掐算的爪子一收,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问道:“你可有名字?”   “唔?妹仔就叫妹仔。”   “你朋友可有名字?”   “姐姐么?姐姐就叫姐姐。”   小黑猫闭了嘴。   哪怕是鬼仙,取名亦是如此随意。   木偶缓过神来,好奇地打量小黑猫,眼珠机灵地转了一圈,乖巧地问道:“哥哥,那你叫什么呀?”   “不许喊我哥哥。”   小黑猫毛脸冷酷,心道这乱辈分的小东西怎么如此多。   木偶噘噘嘴,不满地轻哼一声,老实改了口。   “喂,那你叫什么呀?”   “猫咪。”   木偶瞪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在敷衍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可爱的小猫咪!”   小黑猫斜乜木偶一眼,心道,你管自己叫妹仔,管罗刹魅叫姐姐,那我叫猫咪有何不对,到底是谁敷衍谁? 第7章 城乡公交   尽管小黑猫自认理直气壮,但对方到底还只是个巴掌大的小人儿模样,巫元懒得多作计较。他重新趴回车顶,闭眼假寐,将爪爪脚脚和尾巴收拢得规规整整,变成一条烤焦的猫猫土司。   见小黑猫不再理会自己,木偶两臂交握于胸前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她虽为邪物,到底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天真,不多时便自己哄好自己,凭空摸出一只红色手机摆弄起来。   小黑猫耳朵一抖察觉到动静,微微掀开一侧的眼帘,偷偷瞄向木偶。   那手机立起来比木偶还高出一个头,屏幕一角呈现蛛网裂纹,边框亦有几处明显的磨损痕迹。木偶屈身,一双圆胖的小手奋力抵住机身,像扶着一块厚重的门板那般缓缓将其倾倒横放。然后,她躬身背靠手机,一面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住手机的重量一面小心翼翼沿着手机壁挪转到另一侧。   手机背部的外壳上黏着一枚金属指环扣。木偶抬腿一踹,用力将指环扣掰直,令其支起后调整角度。机身倒下,不偏不倚正好呈三十度夹角立住。   木偶长呼一口气,一手叉腰,另一手抬起扫了扫额间并不存在的汗水。她返回屏幕前,五指张开,以掌心大力拍打屏幕。   一旁暗中观察的小黑猫心痒难耐,恨不能也将自己的“家用电器”取出来显摆。不过碍于大妖威严,他面上依旧一派淡然,正毛危坐,连胡须都一丝不苟,根根分明如孔雀开屏,只是悄无声息地又撑开一丝眼缝儿。   木偶小人一通操作后,屏幕亮起,配乐响起,一个迷你的家庭影院诞生了。   木偶连忙往后跳了两步,而后甩动两条小短腿一路小跑退至半米开外,一屁股坐下。她抻长两腿,有节奏地晃动小脚丫,看得津津有味。   手机画面中跳出来一群五颜六色的毛绒怪物,手舞足蹈地冲着屏幕前的观众们问好。   “说——你——好——”   木偶小人抬起双臂,两只胖手像星星眨眼似的一张一握,十分捧场地大声回道:“你——好——”   小黑猫也看得投入,情不自禁地瞪圆猫眼,意识到后又赶忙眯起眼睛,重新装作毫不关心的模样,同时心虚地瞟了一眼木偶小人。   木偶正全神贯注地同手机里的毛绒怪物们互动,并未留意身旁的动静。   小黑猫暗自松气,两只如琉璃般剔透的漂亮眼珠滴溜一转。他悄悄挪步,战略性地绕了一个大圈来到木偶的视觉死角。小黑猫匍匐着、蛹动着,一点一点,逐渐靠近手机屏幕。——直至一张毛茸茸的猫脸往下一耷拉,咚的一下,将整个屏幕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一连串假动作顺畅丝滑,自然得就好像是小黑猫不小心滑了一跤从几米外正正好摔到手机前。   突然被遮挡视线的木偶小人一阵无语。她跳将起来,双手叉腰,尖声呵斥道:“离手机那么近,眼睛不要了吗?”语气活像个小大人。   还从未被长辈教训过的小黑猫顿觉有趣,挑起眼梢乜了一眼胆大妄为的小木偶,直盯得对方浑身颤栗。他满意地收回视线,不再理会如泥塑般僵硬的小木偶。   小黑猫慵懒地趴卧着,四肢拉直,将身体抻成长长的一条,两条后腿妖娆地交叠,前臂优雅地并拢,俯首将下巴搁在两爪之间,尽可能使视线与手机屏幕持平。   屏幕画面流转,小黑猫看得目不转睛,尾巴翘起,惬意地来回拂扫。   木偶小人被堵在黑猫身后,只能听个响儿,还冷不丁被猫尾巴抽上一下,顿时被气得倒仰儿。   相较于车顶“其乐融融”的和谐场景,车厢内可谓惨象连连。雾中青影消失许久之后,众人才逐渐反应过来。他们不敢置信,抱头缩项蹲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压在他们头顶的那道令人窒息的被凝视感彻底消散,车厢内的温度也在缓慢上升,人们这才喜极而泣。车厢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夹杂着不明的呜咽声。   妇人们想当然地以为是王道士的符箓起了作用,纷纷拥上前,七嘴八舌地道谢一通,隐隐有将那道士视为主心骨的意味。   唯有王道士本人清楚适才打出的那道九凤破秽符并未奏效。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这才发觉两腿绵软,站也站不直,便顺势坐回原地,挺直胸膛,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高人模样。   王道士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他沉着脸,冷声指挥道:“都别围着我。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离开这个破地方。你们谁下车去探探情况?”   他这般说着,显然是决计不肯亲身冒险。   而其余人皆是普通人,经历过匪夷所思的灵异事件后,自然更不可能有胆量打前阵。此时的他们早已将所谓“不得中途下车”的规矩抛诸脑后,满心只想逃离这辆晦气的中巴车,连原先最为坚定的四白眼妇人都神色颓靡不再阻拦。   众人面面相觑,以眼神推诿,各有计较,竟无一人再开口。   在难捱的沉默中,如此约莫又过了半小时,小黑猫正好看完一整集的毛绒怪物。他的耳朵忽的一抖,抬头朝身后望去。   响亮的喇叭声划破死寂,有一蓝色城乡公交车以极慢的速度滑行驶近,来到与中巴齐头的位置。哗啦一声,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拉开,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来。   “喂哥们,有事儿没?怎么停这儿了?要帮忙说话。”   鲜活的气息瞬间驱散车内众人的惶恐。   年轻司机一连喊了好几声,中巴驾驶座上的男人却一动未动。年轻司机不明所以地嘀咕几句。   圆脸妇人率先扑向窗口,急切问道:“小伙子,你怎么过来的?还能出去不?”   这个问题委实古怪。年轻司机奇怪地瞟了一眼圆脸妇人,又看一眼驾驶座,回道:“能走啊,前面路段雾气已经散了,正常开就行。你们车要是没问题就赶紧发动吧,停在这种路段要命。后头还跟着不少车呢。赶紧的吧。”   年轻司机催促几声,正要关窗,又被圆脸妇人喊住。   “小伙子你先别走!你这公交车是去毛春城的不?我们车子抛锚了,车上还这么多人呢,能不能让我们上你的车?”   年轻司机面露迟疑。按规定,公交车不得在非站点停靠或上下客。他之前是担心中巴车无故停在路中央导致交通事故,因而缓行提醒。   司机迅速瞥了一眼后视镜。   这趟城乡公交车一天只有两班,非圩日等特殊时节,搭乘的人很少。此时车厢内空空荡荡,只零星坐着三四位乘客,皆是抻长脖子好奇往窗外张望。   才上岗不久的年轻司机到底还是热心肠,起身朝后头的乘客解释了几句,见无人反对,便做主靠边停车,同时探头出去,大声指挥中巴上的乘客换车。   中巴车上的众人蜂拥朝车门挤去,擦身路过驾驶座时,默契十足地一同忽略了行止诡异的中巴司机。他们接踵下车,不过半分钟人便走得一干二净。   徒留中巴司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若一具机关尽毁的傀儡。   木偶感应到熟悉的气息正在远离,秀气的眉峰一拧,果断收起手机,飞身扑向那辆公交车。   小黑猫见状,略一思索,决定跟上。   只是行动之前,他抬爪一握,身后的尾巴瞬时化作一条细长的玄鞭。   咻——啪!   凌空一声脆响,伴随着清越的铃声。   裹挟着凛凛劲气的黑色鞭尾扫向那呆若泥塑的司机,轻轻巧巧,魁梧大汉倏然融为一团狰狞的黑气,顷刻间便被玄鞭吞噬殆尽。   驾驶座上留下一摞尸肉,竟似腐化多时,早已不成形状。   小黑猫优雅地打出饱嗝,重新安好尾巴,踩着碎步,朝公交车小跑而去。 第8章 长生   待巫元出现在公交车司机视野中时,他已然幻化作人形。只见他裹上军大衣,戴好雷锋帽,全然是普通人模样。——鉴于过往云游时的不快经历,巫元提前捏决给自己的脸封上一成炁。如此一来,只要不是道行高深的修士凝神查探,凡人哪怕同他擦肩而过,也会不自觉忽略他的本相。   这一番动作耗费巫元不少真炁,心疼得他胡须恐怕都掉了两根。然而事实证明偶尔的浪费还是很有必要的,尽管巫元一身装扮与时代严重脱节,直到他上车落座都没引起太多关注。公交车上原本的乘客只以为他是跟随中巴车一众换车过来的乘客,中巴车的众人则潜意识地将他归为公交车上的乘客。   甚至连年轻司机都未曾留意到巫元上车后并未投币刷卡的事实。而许久不在人间走动的巫元并无上车购票的自觉性,并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猫身远不足一米二,绝对是免票对象。   从中巴车上转来的乘客上车后,原本略显空荡的公交车车厢立刻显得局促起来。巫元原本并未找到空座,还是一位好心的大爷让出道,招呼他在自己身侧靠窗的位置坐下。   那老汉年过古稀,满头银发,蓄着一小撮整齐的山羊胡,看着慈眉善目,衣着朴素却十分整洁,举止板正。大约是进城探亲,他的脚旁堆着一只半人高的蛇皮袋,(塞)得鼓鼓囊囊。担心妨碍走道通畅,老汉时不时俯身规整蛇皮袋,将它尽可能地贴身放好。   就面相而言,老汉颇具几分苟富贵的味道,巫元不由得多出两分耐心。只犹豫片刻,他便接受了好意,挨着老汉坐下。   老汉热情攀谈,看着巫元身上的军大衣,唏嘘道:“这衣服好啊!我原先也有一件,暖和,抗风,结实耐穿,比羽绒服要好,还不贵。小伙子穿着也精神。”   巫元不习惯同人亲近,只是略点头并不搭话。   老汉丝毫不介意对方的冷淡,眯着眼睛笑得和气。他伸手一把薅过身旁扶着椅背站立的小男孩,向巫元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孙子,难得星期六没赖床,一大早起来陪我进城。地里收成了,给城里送点。”   他转头又对小男孩招呼:“生生,快喊人。”   那小孩儿剃着板寸,脑后却垂着一条细长如鼠尾的小辫儿。他皮肤黝黑,长得猴儿般精瘦,一对惹眼的招风耳,脸上没肉,衬得一双黑眼睛愈发大。他身着毛呢外套,底下露出蓝白色的运动校服。十一二岁的男孩已经有了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硬气,腰板挺直,宁可一路站着也不愿意和大人争空座。   名唤生生的男孩儿瞪圆眼睛飞速瞥了一眼巫元,略显拘谨地问好道:“哥哥好。”   他说话时嘴唇依旧紧紧抿着,嘴角刻出一道冷硬的直线,由此声音含糊。   巫元板着脸,生硬地别开视线,没回应。他和这凡人小孩儿不知差着多少辈分,若是真应下,对方怕是得折寿。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僵硬。生生不自在地挪动两下脚,悄悄往自己爷爷身旁略靠了靠。他垂下脑袋,拿指甲剪得极短的手指不停抠弄椅背扶手上翘边的广告纸。   老汉慈爱地摩挲孙儿的后背,布满老茧的手掌刮得男孩的外套劈啪勾丝。生生赶忙扬起脑袋躲开,俏皮地冲爷爷挤鼻弄眼,咧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白亮门牙,周身酷哥的气质顿时消散。   巫元提着心,不停用眼角余光观察爷孙的反应,见对方并没有因他的怠慢而恼怒,省去不少麻烦,不由得暗自松气。   却听老汉又转头对巫元笑道:“阿弟你吃不吃果子?我这有。”   阿弟是本地人对年轻小伙儿的称呼,老汉家显然将巫元视作晚辈。   说罢,他也不等巫元回答,径自弯腰,手探进蛇皮袋内好一番摸索,最后掏出一颗柿子,递给巫元。   那柿子又大又圆,红彤彤的十分喜人。   巫元将原本拒绝的话咽了回去,片刻之后,他沉默地接过柿子。   柿子落在手心,沉甸甸的。约莫是一大早才从树上摘下的果子,柿子蒂还是绿色的,带着几分鲜活的霜气。   巫元掂掇几下柿子,略作思忖,抬头,郑重地凝神去看老汉的面相和炁场。   老汉气宽质宏,然则亲缘寡淡,少年坎坷,幸而晚年衣食无忧,能得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五岳丰隆,山根正直,命门有光泽,项下有单绦,声音洪亮,呼吸绵长如龟息,皆是长寿之相。若无意外,此人寿命可达一百二十年之久,在凡人中实属罕见。   只是他印堂处隐隐有黑气凝结,近日或有一劫。   只短暂一眼,巫元已心有决断。他伸手摸向军大衣,状似在掏口袋,实则是从紫府中摸出一物。   巫元右手掐剑指,掌心一翻丘位朝天,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枚叠成三角的黄纸,朝老汉递去。   老汉乃是老实人,见对方给自己东西,看也未看便摆手示意拒绝。   巫元的态度意外地坚决。   老汉好奇,视线往下定睛一看,那三角黄纸内里竟隐隐有朱线浮动,金光一闪而过。他的心脏突地一跳,猛然抬头看向巫元。   依旧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无论老汉如何用力想要记下眼前之人的模样,只要视线一转移,记忆瞬间变得模糊。   然而老汉并未因此轻视巫元,反而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将姿态放得愈发恭肃。他今年七十有三,生于僻远的山区,历经建国后最为黑暗的时刻,没受过多少教育,和时下的年轻人不同,对鬼神一事向来怀有敬畏之心。   老汉隐约听说过,有些得道高人常年隐居山林,身上有大本事却从不轻易现于人前。眼前这一位恐怕就是如此。只是巫元看着未免也过于年轻,脸上丝毫不曾落下岁月的痕迹。   巫元被老汉这般盯着,也不闪躲,只是定定地回望对方,递出去的手一动不动。   老汉蓦地回神,随即哆嗦着手往内衬口袋摸去。他虽见识不广,但也知道规矩,高人都讲究因果,不可无缘无故出手。   巫元察觉到老汉的意图,稍一挑眉,出声制止了对方的动作。   “不必,”他这样说着,左手一晃,将那颗红柿子抛至半空又接住,“课金已付,有劳。”   巫元的声音悠悠,似有某种玄而又玄的韵律,听在人耳中,只觉神魂涤荡、灵台清明。   因果两清,善缘可结。   老汉怔愣,嗫嚅着不再推拒。他将两手在衣服下摆处用力擦拭几下,这才双手捧握着平递过去,恭敬地将三角黄纸请了过来。   巫元又看向老汉的孙儿,唇角微翘,似笑似叹道:“天地大德,生生不息。生生,好名字。”   老汉凑近了些侧耳聆听,闻言展颜大笑,脸上沟壑如菊花绽放。   “多谢先生吉言,多谢,多谢!我姓贺,孩子随我,大名就叫贺长生。”   贺老汉连连拱手,转而又扯过小孙儿,摁着他的背要给巫元鞠躬。   “听话,快让先生摸摸你的辫儿。”   巫元也不推辞,将右手掌心轻置于小长生的后脑勺。他微敛眼睫,凝神吐息,面上无喜无悲,竟有几分慈悲之相。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少年长生猝不及防被爷爷压着弯腰,心里只觉奇怪,但眼前这个古怪的哥哥给人的感觉很舒服,他便也不想挣扎。不过短短几秒,长生就被允许起身。他再看向巫元时,那古怪的哥哥已然别过脸去,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山景发起呆来。   这番往来实则并未闹出多大动静。且说那年轻的公交车司机见中巴车司机没跟着上车,只以为对方要留下来处理事故,也不再多留,发动车子快速驶离盘山公路。   城乡公交站与站之间往往相去甚远,此时距离下一站至少还有十五分钟的车程。诚如公交司机之前所言,越靠近毛春,雾气便散得越快,此时车外几乎已看不见白雾。   重峦叠嶂,最后一抹秋气深深浅浅地染红了山林。蓝色的公交车穿梭其中,与晴空交映,恍若行走于梦境。车厢晃动,浮光潾潾,温暖的阳光罩在身上,催得人昏昏欲睡。   直到一道尖利的呵斥声打破难得的宁静。 第9章 瓜   那女声十分耳熟。   巫元循声望去,原来又是那四白眼妇人。   话说巫元眼中的圆脸和四白眼两妇人确实是一对闺中密友。圆脸本名马敏君,乃是毛春城内一张姓富商的结发元妻。四白眼名叫姚立,丈夫早些年原是毛春国棉厂的技术干部,后调任至某清闲部门,花了十几年的水磨工夫升到科长,左右也动不了了,如今只按部就班等着退休。   二十七年前,马敏君和姚立在毛春妇幼医院的同一间病房待产,恰好又在同一天生产,均诞下一女。两人皆是家庭主妇,家境相当,年龄相仿,久而久之遂成为好友。   马敏君为人和善,做事仔细,姚立性格强势爱拔尖,两人一静一动配合得当,举办过大大小小的富太集会,深得圈内好评。此次前往芙蓉庙拜神也是两人共同组织的活动。   虽膝下有女,未能给丈夫生下儿子却成为马、姚二人多年的心病。马敏君和丈夫是少年夫妻,年轻时她和丈夫一起打拼,起早贪黑攒家业,因常年劳损垮了底子,生完女儿后元气大伤,这些年始终未能恢复。   姚立年轻时顾忌丈夫的升迁问题不敢动作,如今好不容易政策松动,她难免心动,遂怂恿马敏君一起备孕二胎。只是俩人年近半百,哪怕真怀孕了也是危险系数极大的高龄产妇,且还未必能怀上儿子。   姚立不肯死心,私底下打听后发现原来有不少富太都有类似的烦恼。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知离毛春城不远的芙蓉村内有座芙蓉庙,供奉的胎神太太求子极为灵验,若是肯花钱,还能得秘法修复“花宫”,无论多大年纪想生就生,更能一举得男。   姚立听得心痒难熬,封控才解除便和马敏君相邀前往芙蓉村“考察”。前两次的探访令姚立满意非常,这才有了此次的集体活动。没想到头一次组织富太们参拜胎神太太,回程就出了那样的晦气事。   素来要强的姚立只觉得被人迎头扇了一巴掌。加之被自己内心深处唯恐他人知晓的隐秘折磨,她从中巴车上下来后便精神恍惚。这一走神,姚立便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正鬼祟地靠近她身后。   察觉到腰上有只手在乱动时,姚立并未立即反应过来。她久不入社会,已有二十多年不曾搭乘过公共交通,很难将自己和非礼对象联系在一起,甚至还下意识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直到作乱的那只手愈发猖獗,见姚立不反抗,竟直接朝下往她的屁股探去,狠狠地掐了一把。   姚立猛地意识到情况不对,登时勃然大怒。之前交错积蓄的种种情绪,再也抑制不住,皆在此刻爆发。她骤然转身,抓起手中的挎包就往身后人的脑袋上一顿狂抡,口中怒骂道:“短命的老色鬼,他妈敢动到老娘头上!没脸没皮,去死吧!”   其余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了一跳。只见姚立身后站着一个矮瘦干瘪的老头子。他满身酒气,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显然是个糟头。此时老头子佝偻着背,捂头正哎呦直叫唤。   “你干什么啊,不问青红皂白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装个屁!刚摸我的不就是你个老不死的?老东西,我打死你!”   “冤枉啊,冤枉好人了啊!打老人啊,打老人了啊!我心脏不好啊!我有高血压!”   糟老头子呜哇乱叫着,声音洪亮,同时身姿矫健地往后跳了一步,脱离了姚立的攻击范围。他抬头定睛看去,愕然发现姚立脸上的褶皱,顿时往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骂道:“他妈个老娘们,谁稀罕你个破鞋!脸皮耷拉得都能当铺盖使了,还说我摸你?我摸你等于做慈善!”   姚立只气得浑身发抖,手上再也使不出力气。一旁的马敏君即刻冲上前扶住她,小声劝说着。   那老头子兀自叫嚷道:“老娘们你看看自己穿的都是啥?女人穿男人的衣服,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大伙儿可都看着啊,给我做个见证。这女的有啥姿色可摸的,别是耐不住寂寞自己往我身上蹭,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呸!”   他中气十足地撒泼了好一会儿。有些话骂得实在是脏,车上众人纷纷侧目看来。   见有观众在,老头子满面红光,愈发兴致高昂。他环顾四周,发现和姚立一起上车的十多个女人皆是男装打扮,不由乐了,一边跳一边笑,道:“老女人穿男人的衣服,想男人都想疯了吧?我看你们一圈都是神经病!”   诸位富太哪曾见过这架势,或羞恼或难堪,脸色一个比一个差,待要骂回去,又支吾着说不出口。   本是皱眉看闹剧的巫元面露讶然,视线扫过中巴车来的妇人们。果真如那糟老头子所言,她们的衣服制式朴素,对比其他乘客的服饰,皆能看出男装的痕迹。只是之前巫元对凡人的时装并无多少了解,这才没能第一时间觉察到这个细节。   姚立爱美,即使换了男士外套,也特地改动细节做出掐腰的效果以突出身段。加之她保养得当,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特别是从背后看去,尤显体态婀娜。那糟老头子显然是个惯犯,误以为姚立是个年轻妇人,又以为这般“穿着保守”的妇女遭了咸猪手定然不敢声张,不成想竟是碰到个硬茬(火)药桶。   年轻的公交车司机见情况不对,连连按了几遍文明劝告语。车厢内的男乘客并不多,那王道士上车后更是拿褡裢往脸上一盖,睡得昏天暗地诸事不管。最后还是巫元身旁的贺老汉实在看不下去,出面拉扯开那老头子。   老头子被挡在过道的另一头,口中犹自骂骂咧咧。姚立缓过劲儿来,一时气急,想也未想就将手中的布挎包一把扔了过去。   挎包沉甸甸的,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紧接着只听得咚的一声,挎包砸中一侧的扶手,哐当落地,汁水四溅。   原来包里装着的竟是葫芦、南瓜、石榴、莲蓬等瓜果。此时已近隆冬,许多果蔬都已过了季。也不知这些瓜果是如何保存的,竟都鲜活水灵,嫩生生的一碰就裂,汁水淌了满地,各种瓜籽散落。   更有一泥捏的巴掌大小的娃娃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出老远,最后撞上一根椅子腿,头骨霎时碎得四分五裂。泥娃娃停了下来,仰面而卧。它栩栩如生,宛若一个胖乎乎的年画男娃娃,只是脖颈处系着一条似血般殷红的红绳。   姚立听见响动去看,脑袋嗡的一声就懵了,怔愣在原地一动未动。其余妇人见了,都下意识抱紧自己的挎包。   周围响起不怀好意的男性嗤笑声。   唯有贺老汉满脸震惊。他踉跄着上前两步,俯身查看满地的碎瓜,又看向姚立等人,嘴唇哆嗦着问道:“你们是不是去了那芙蓉庙?是不是拜了庙里的神像?”   不知怎的,姚立连同诸位富太脸色皆不好看,目光躲闪着回避贺老汉的问题。   贺老汉连拍大腿,摇头叹道:“嗳,怎地就去了那儿!芙蓉庙里的太太可拜不得啊,拜不得的!”   姚立脸上时青时白。原本上头的怒气消散,莫名的不安和寒意再次涌上心头。听见贺老汉的感叹,她不仅不愿问个明白,反而本能地怪罪起对方,厉声喝道:“你懂什么?别胡说八道招惹晦气!”   见自家爷爷被人呵斥,长生连忙跑过去挡在贺老汉身前。只是他年纪尚小,面对姚立这般尖刻的中年妇女颇是犯怵,只能一言不发地怒目而视。   贺老汉不退反进,一手护住孙儿,一面仍固执地朝姚立问话。因为焦急,他说话时都带着几分磕巴。   “你们是不是去、去求子的?使不得的呀,那里不是什么好的,吃人的地方!听我劝,别再去啦。生不生儿子的都无所谓,命最重要啊。”   被贺老汉当众戳破意图,饶是姚立脸皮厚也不由得红了脸。   “你懂个屁啊!”姚立提高声调,几乎破音地喊出声来,“说的好听,你自己不也有个宝贝大孙子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滚一边去!”   说罢,姚立狠狠瞪了一眼贺老汉,用力扯过马敏君,往车头方向急速走去。   一句话就把贺老汉要说的话全噎回去了。   那糟老头子见没了热闹可看,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也挪了个地方打盹去了。   巫元冷眼瞧着。只见先前消失的木偶小人从地上的一堆碎瓜里冒出头来,仗着凡人看不见自己,一面冲巫元做鬼脸,一面咯咯笑着朝姚立扑去。她一头扎进对方的外衣口袋里,露出半个脑袋,目光森森,眨眼功夫便消失不见。   贺老汉在长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回到巫元身旁的座位。他小心翼翼地打量巫元的脸色,几番嚅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巫元明白老人心中所想。   渡阴车,栓娃娃,着男衣,多籽瓜,皆是不入流的求子术法。那所谓的胎神庙定然有些见不得光的蹊跷。   只是……   巫元别过脸,看着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微勾的、略显凉薄的唇角。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10章 人间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车厢内再次恢复宁静。只是与之前惬意平和的沉默不同,所有乘客都似是有心事一般,无言的躁动情绪在人们心头蔓延。   如此又颠簸小半个时辰,途中偶有零星散客上车,再无意外。时近正午,公交车终于缓慢驶入毛春地界,前方到站便是终点站毛春客运中心。   山色褪去,人间缓缓掀开帷帽的一角,露出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还不待巫元消化,又倏忽闪过,眼中万物再次换了模样。   巫元紧紧盯着,舍不得眨眼,贪恋地吞食着这个陌生而奇妙的广袤世界带来的强悍气息。   他的面色由诧异到茫然,十指紧张地捏紧衣摆。   公交车慢慢刹车,滑行进入站点,停靠下客。   原先中巴车上的富太们鱼贯而下,皆是一副垂首含胸的拘谨模样,彼此间没有告别,甚至不愿抬眼多看对方一眼。倒是不少人觉得那牛鼻子有真本事,临走前还不忘套近乎。   也许是靠近后王道士才察觉到富太们的一身贵气和上佳面相,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大方地留下联系方式,比起先前倨傲的姿态可要真诚不少。   出站后,他们各有去向,混入滔滔人(流)中,所有属于个体的特点都被万花筒一般的世界溶解,变得寻常。   他们消失了。   透过玻璃窗,巫元冷眼瞧着妇人们身上外溢的或多或少的煞气,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若是有缘,自会再见,何苦徒沾因果。   而贺老汉也拉着长生同巫元恭敬道别。   “我女儿女婿开车来接我,小先生要不介意,就和我们一起走吧。”他热情邀请道,“这里换乘的公交都是进市区的,人多路也堵的。”   有那么一瞬间,巫元几乎就要点头接受邀请,本能地想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抓住一根稻草。他却很快压下情绪,淡淡地谢绝了贺老汉的好意。   贺老汉也不强求,只让长生给巫元留下联系方式,并承诺道:“日后有需要,尽管开口,千万不要客气。”   说罢,贺老汉再次郑重道别,而后祖孙两人一同扛起那沉甸甸的蛇皮袋,也随着人潮出站去了。   巫元摊开手心,看了一眼那张写有数字的便签,翻手便收回紫府内。在年轻公交车司机无声的眼神催促下,巫元缓步来到车门,一脚迈出,踩上平整的水泥地。   这样真实的触感。   地面是硬的,风是凉的。   呼呼呼,轰隆隆。   汽车飞驰,行人嬉笑,裹着浓烈食物香气的叫卖声。   林林总总,如此密集的色彩,如此密集的声音,如此密集的气味,如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整个世界的重量瞬间灌入巫元的识海,冲刷、涤荡。   久居深山的小黑猫还从未见过这般多的琼楼,耸入云霄,楼外却还有楼。不知人类哪里来的如此繁多的琉璃水晶,毫不吝啬地嵌于寻常墙壁房檐,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闪烁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巫元不知道的时候,人间已换了如此模样。   恍惚间,巫元 忽地想起师父当年同他说起过仙人的故事,明霞之上,金坛玉宇,乃是神仙的居所。而所谓的仙宫,约莫也不过是眼前如此罢。   对于此间的凡人而言,这一切却只是寻常,就如秋了冬至,花开花谢。他们见怪不怪,神色麻木。   巫元不由想起他的小玉山。   小玉山高出旁峰许多,也不过千丈有余。从山脚缓慢往上攀爬,哪怕是幼崽时期的小黑猫也只需花上两个时辰便能登顶;若是腾云驾雾,更是半炷香不到。   山中无历日,无人可伴,小黑猫百无聊赖,只能来来回回跑山。那条登山路他走了不知多少回,最爱的游戏便是踩着山涧蹦蹦跳跳数石子来消磨时光。   小玉山成型的卵石共计十万七千五百余颗。溪水浤浤汩汩,不断带来新的石子,又不断卷走旧的。小黑猫不厌其烦地一颗一颗数过去,数了一遍又一遍,总是有时多些,有时少些。其中,有九十九颗是巫元极喜欢的,拿肉乎乎的爪子把玩过无数次,直将卵石盘得圆润如玉。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相较于山外的世界有如萤火与皓月。   山外的世界是爬不到顶的山,渡不到边的海,没有(起)点,也看不到尽头。   一只小小的猫儿投身其中,大约只会像一滴水无声地消失在汪洋里。   巫元心想,哪怕他已然是一只世间罕见的大妖怪,恐怕也数不尽人间的卵石吧。   无牵无伴,身若浮萍,他又何以在此间独自生活?   然而,如此尘寰万丈,竟也不过是宇和宙的极微小的切面。   种种思线繁杂,巫元没有刻意压制澎湃的心绪,反而闭上眼睛,纵容自己沉浸其中。   青者为精,目之精华便是睛。修者若要打磨自身提升心境,往往选择云游四方,通过目之所及的万千奇观,领略世界之广博,己身之渺小,以达成顿悟。   不过几个呼吸,巫元已然平复。再睁眼时,精光熠熠,玉心如水。   大道无形,莫如是也。   巫元在心中朝西方虔诚叩拜,暗道:弟子明悟,多谢师祖。   客运站四通八达,有千万选择。巫元微微一笑,抬手朝天,轻念:“来——”   一枚枯红的落木,晃晃悠悠打着旋儿斜斜飘落,恰好被风送至巫元半开的掌心。   巫元拈叶掐算。   正此时,有一粉裙姑娘擦肩而过。   巫元心念一动,已有决断,抬步跟上那姑娘。   只见那粉裙姑娘快步行至某辆公交车前,排在上客队伍的尾端。不多时,正轮到她上车,蓦地从旁蹿出一个人影来,一把推开粉裙姑娘挤上车去。看那人背影却是先前公交车上闹事的糟老头子。   巫元不觉莞尔,装模作样叹息道,缘分,果真妙不可言。 第11章 流氓   就他的年纪而言,糟老头子称得上是“孔武有力”,只一推就让那粉裙姑娘往旁踉跄了好几步。若非及时扶着公交站牌立杆刹住脚步,她整个人险些就被卷到车轮底下,若是公交车此时恰好起步,后果不堪设想。   巫元抬步靠近车门。   “卧槽,什么素质啊!赶着去投胎吗?”   粉裙姑娘怒骂道,声音不大不小,显然是有意让那糟老头子听见。   只可惜对方脸皮厚如城墙,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嘚瑟地抖了抖身体,轻蔑地瞥了一眼粉裙姑娘,转身掏出一张卡片,往读卡器拍去。   滴——   老年卡。   奇怪的机械声吓了巫元一跳,首次留意到公交车上竟还有这般怪模怪样的东西。他不动声色地按捺住想要往后蹦的冲动,谨慎地跟在粉裙姑娘身后,悄悄拿眼角余光打量。   粉裙姑娘却未像糟老头子一般掏出卡片,反而取出手机往读卡器上一刷。   她顺利上车,巫元却僵立原地,瞪着写有“票价两元”字样的投币箱,手足无措。   司机沉默地盯着巫元。   巫元沉默地回以无辜的眼神。   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巫元移开视线,看天、看地,思绪在夺门逃窜和奢侈地给司机下槐安咒之间摇摆不定。   这时,并未走远的粉裙姑娘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似是察觉到巫元的窘迫,她返身上前,好心解围道:“你是不是没带零钱手机,我帮你刷吧。”   说罢,她痛快操作手机,迅速帮巫元刷了两元车票,还朝他友善地笑了笑。   巫元沉默着,略作思忖,跟上粉裙姑娘。   果真如贺老汉所言,车厢人满为患,别说座位,连站立的空间都所剩无几。乘客们接踵而立,属于凡人的浓厚气息交错重叠,熏得巫元直眯眼。   和废旧的中巴车以及简陋的城乡公交车不同,壮年服役的现代公交车设备齐全,内设空调,开足暖风。巫元冻得僵硬的四肢得以缓解,才走两步便觉浑身燥热,恨不能将一身“人造皮毛”甩掉。   前头仍可见那糟老头子正大摇大摆地往车厢中段(挤)过去,一路推推搡搡,惹得怨声载道。   粉裙姑娘见状撇撇嘴,同样轻车熟路地开辟出一方天地,找了个靠近座椅的落脚点。   后头的巫元束手束脚束尾巴,双臂微屈,徒劳地试图以肘部格挡不断朝他涌来的人,局促得手手脚脚都不知如何置放。   正此时,公交车猛地起步,站立的众乘客在惯性作用下齐齐往后倒。巫元也受到牵连,直直扑向粉裙姑娘。幸而他反应灵敏,脚步翻转一个侧身,瞬间解除贴面危机。   粉裙姑娘不怪反笑,爽朗道:“你抓这里吧。”   说罢,她将手往下挪了些许,大方让出一点空位,示意巫元上前。   巫元朝她略点了点头,有样学样地伸手抓握扶手,总算站稳了。   公交车有条不紊地沿着既定路线行驶。越往内城区走,屋舍越密集,人类的活动痕迹越重。不断有人上下车,人群蠕动,巫元只觉得自己的空间被一点一点挤压,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可避免地逐渐被制成一张猫饼。   站在他身侧的粉裙姑娘却适应良好,甚至能一手抓扶手一手刷手机,姿态从容又悠闲。只是过了不多会儿,她忽然变得不安起来,两腿不断变换站姿,时不时瞄向适才那糟老头子的所在处,又低头快速翻看手机。   巫元抬头,顺着粉裙姑娘的视线望去,只见那糟老头子不知何时挪至下车口,正紧贴在某个黑衣姑娘身后,面上若无其事,手却借着衣摆的遮掩不知在统咕些什么。   看到这一幕,粉裙姑娘表现得更为烦躁。她踮起脚尖,试图移动位置。只可惜如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已是连多余的下脚空间都没有。粉裙姑娘几番尝试未果,还遭到旁人投来的谴责的目光。她犹豫着,抬臂想要扬声呼喊,转而又想起什么,迟疑着闭了嘴。   巫元始终留神着粉裙姑娘的动作,对方一转头,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   大约是巫元的目光过于平静,给了粉裙姑娘些许倾诉的勇气。她犹豫之后,终是小声搭话道:“你有没有觉得那老头儿长得有点眼熟?”   见巫元不明所以,粉裙姑娘连忙亮出手机屏幕,示意他看一则本地社会新闻。   新闻标题极为醒目:《七旬老汉“咸猪手”惯犯,被抓现行后因年长未执行拘留》。   配图是一张模糊的照片,看身形确是老头模样,只是“面目全非”。   粉裙姑娘解释道:“新闻图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我看过受害人发的高清视频,就是那老头子!难怪刚才我就觉得眼熟……你看!”   她边说边翻出一张视频截图。   眼深无肉,鼻梁尖薄,赫然便是那糟老头子本人。   “怎么办呀?”粉裙姑娘压低声音急切道,“老色狼还站在那小姐姐身后,肯定不怀好意!”   巫元微抬下巴,原本清亮的眼眸转瞬化作野兽般锐利的竖瞳,精准定位目标。他眯缝双眼,万物如同慢动作画面在他眼前徐徐展开。而后,巫元瞬间发力,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拧转劲瘦的腰身,拨开人群,从乘客间极其狭小的间隙穿针而过,身形缥缈如凌波微步。   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几乎在下一秒,巫元的身影便出现在糟老头子身侧,快得犹如凭空闪现。   只见巫元右掌轻拍老头子的肩膀,左手擒拿,以寸劲儿拿捏住对方的麻筋,干脆利落地咔吧一拧。他的动作迅疾如风,力道却似轻轻飘飘,于外人看来只像是相当友好的身体接触。   一团肉眼不可见的白光融入糟老头子的体内。待他反应过来,下意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他疼得浑身抽搐,冷汗涔涔,不过短短数秒功夫竟是连话也说不出,站也站不住,几欲跌倒。奈何周围人实在太多,老头子连个倒地的空余都没有,只能像块午餐肉似的被(夹)在当中。   整个车厢登时陷入死寂,只余下糟老头子的哀嚎声。乘客们翘首张望,或惊诧或好奇的视线齐刷刷冲巫元(射)来。   直到这时,粉裙姑娘才终于意识到状况不对。她也顾不得其他,挥舞着手臂艰难挤出一条路来,气喘吁吁地来到巫元身旁。   她看也未看一旁糟老头子的惨象,只关切地询问那黑衣姑娘:“你没事吧?你别害怕,我可以帮你作证。”   粉裙姑娘说得含糊,不少人却已然推敲出事件始末,咕咕叽叽的讨论声响起。人们交头接耳,有人掏出手机,对准巫元所在的方向猛拍。   黑衣姑娘猛地一抖,死死埋下头,躲闪着避开粉裙姑娘的触碰,往下车口动了动。   粉裙姑娘双眼瞪大,片刻后,她略带失望地别开目光,不再言语。   “你,你,你……”   糟老头食指弯曲,颤巍巍地点着巫元,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巫元泰然自若,理直气壮地宣布道:“我要出去,让开。”   态度坦荡得好似方才的闹剧与他毫无关系。   唯有巫元自己清楚,他灵魂深处的小黑猫早已浑身炸毛,嗷呜着想要逃离此地。   人类真是太多了,密密麻麻的视线缠绕在他的周遭,如同跳蚤一般令猫生厌。   讨厌!   巫元谨记苟富贵有关遵纪守法的嘱咐,动手时收着力。糟老头子虽遭受蚀骨之痛却无皮(肉)伤,凡人大夫必然查不出缘由。只要他能顺利逃离此地,便可当无事发生。   粉裙姑娘见巫元无意多做解释,连忙上前一步,替他大声辩驳道:“哎呀大爷,你干嘛呀?别堵着门啊。我们只不过是提前准备下车,路过的时候可能是轻轻碰了一下?可没动手,周围人可都看着呐。看你身子骨这么硬朗也不像是短命的,肯定能遗个百年千年的。别不是你想碰瓷吧?年纪大就可以冤枉好人了吗?”   粉裙姑娘先声夺人,立刻将重点拐到“碰瓷”上来。关键词触发,周围人迅速反应,不约而同地往旁让了让,同那老头儿划清界限,生怕被赖上。   糟老头子没了支撑,咚的一声跌坐在地,一身黑色棉服沾满灰尘,狼狈至极。   他还想多叫嚷几句,只可惜身体发软,实在有心无力。更可怕的是,那下黑手的煞神竟隔着人瞪了他一眼,目光森然可怖,直看得老头子头脑昏沉,手脚居然不受控地自己动了起来。   此时,恰好近旁有个座位空了出来。老头子手脚并用,一个生龙活虎的猛扑,抢了座位坐下来。一整串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坐定后,他自己都懵怔了。   周围人见糟老头子行动如此灵活,愈发确信他方才果然是在谋划碰瓷,看向他的目光也都变得玩味起来。   正此时,公交车到站。司机大约也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见双方都不欲追究,毫不迟疑地按下开门按钮。   呼啦啦,一大群人倾倒而出。巫元混在人堆里走出站台,那黑衣姑娘已消失无踪。巫元并不在意,一回头,却见粉裙姑娘也跟着下了车,正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你好你好!刚才谢谢你啊,”姑娘说道,“谢谢你见义勇为。”   巫元视线游移,想到上车时的那两元车票,到底还是别扭地回了一声。   “你——好——”   粉裙姑娘脸色一僵,飞速打量着巫元,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少儿频道的主持人还是幼儿园老师呀?” 第12章 贫穷的小黑猫   少儿频道?幼儿园?   巫元没听懂。   巫元沉默着。   粉裙姑娘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并不妥当,连忙谄笑两声转移话题。   “总之就是要感谢你啦。你忙不忙?我请你喝东西吧!前面有家甜多多,它家的新品神仙芋泥露可好喝了。”   巫元暗自将“奶茶”“神仙芋泥露”“好喝”等关键词一一记下,摆手阻拦道:“不忙。我且问你,那老儿分明行止无状,欺侮妇女,为何不以流氓罪拘捕?”   小黑猫的律法道德水平虽不高,临下山前也是被苟富贵好一通耳提面命过的。   苟富贵曾有言,人间有一重罪名为“流氓罪”,藐视法纪、败坏公德、侮辱妇女、寻衅滋事等皆可列入其罪,视情节严重性轻则游行示众,重则可判死刑。   流氓一词小黑猫并不陌生,本意是指游手好闲或不务正业者。苟富贵特意强调道,精怪初入人类社会,无根无基,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作为无业游民活动,由此极容易被归入流氓范畴,叮嘱小黑猫“千难万难,不做流氓”。   如今巫元亲眼见识了人间真正的流氓,只觉委屈。精怪只因暂时找不到工作便得与糟老头子等流同伍,背负污名,委实不公。   只是苟富贵和小黑猫都不知晓,凡间律法与时俱进,早在二十几年前便已取消流氓罪。   粉裙姑娘听巫元满口文绉绉的,说道:“你这人说话好奇怪呀。”   她态度坦荡,如此直言倒是不惹人厌。不过她到底年纪小,出生时流氓罪早已成为历史,并未完全理解巫元所言,乍一听只以为对方也在抱怨那糟老头子耍流氓云云,登时同仇敌忾。   粉裙姑娘忿忿道:“那老头子就是老色胚!你不知道,他呀是这一带的惯犯。我给你看的新闻就是今年夏天的事情,他偷看小姑娘裙底被人逮住报了警。结果警察来了,老头子又哭又闹,还拿出病历本说自己年纪大身体不好什么的。他家里人也来了,不仅不管还跟着一起撒泼闹事。最后怕出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简单教育了几句就完了。”   她越说越激动,拳头握得嘎吱作响。   “你知道最尼玛恶心的是什么吗?后来有网友爆料说这老东西经常问漂亮女孩价格什么的,还当众揩过一个初中生。初中生啊卧槽,十四岁都不到!妈的老畜牲,临走时还笑眯眯地对那小妹妹说谢谢。   谢!谢!   他妈我听了头皮都炸裂好吗!要是我有把剔骨刀,直接把这咸猪手剁剁剁!   他妈我们拼死拼活交保,就是为了养这种有害垃圾吗?”   她吼完一串脏话才意识到身边还有其他人,顿时尴尬地刹住话头。   巫元依旧无法完全领悟粉裙姑娘话中含义,只好继续以沉默掩饰无知。   粉裙姑娘见巫元此人平平无奇,却意外地颇有侠士风范,对他好感愈盛。她有心吹几句彩虹屁,却听巫元说道:“你也莫要多恼。我观那老儿晦气罩顶,不出一月或有血光之灾,此后瘫痪不用,终身不瘥,可谓‘天道循环,善恶承负’。”   巫元的话才脱口,脑海中猛然回响起苟富贵的谆谆告诫。之前没忍住出手替贺老汉化除煞气已然是破例,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人类果真狡诈,三言两语便能让猫一而再地放下戒备,可恶。   他心生懊恼,深知多说多错,只得双唇紧抿,眼睛紧张地眨了又眨,唯恐被眼前人揭发传播封建迷信。   粉裙姑娘并未深想,只以为巫元是在附和自己,反而觉得对方一脸淡然地发出恶毒诅咒的模样看着有些搞笑。不过照巫元的话这么一想倒是十分解气,粉裙姑娘当下拍掌赞同。   “咒得好!只不过那老东西瘫痪了还得妻子儿女伺候,怎么感觉还便宜他了呢?”   巫元没忍住,奇道:“怎会?他相中暗藏劫杀,伤妻害子,老来应是孤独鳏寡。且他的恶念难消,却再难成事,缠绵病榻,至死方休,乃是最苦痛不过的了结。”   当然,巫元并未明说,按那糟老头子原本的命数,赏威报应自会应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如今他小小地“推波助澜”了一把,相当于猫为地提前了某些定数。只是其中种种,便不足为外人道也。   语毕,巫元顿了顿,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干巴巴地补充道:“当然,我并非在搞封建迷信,只是在陈述一个极为、呃,极科学的可能性……嗯。”   粉裙姑娘慢慢琢磨,终于消化了巫元话中的巨大信息量,顿时大乐。   “好好好,还得是男人了解男人,直击痛点!有贼心没行动能力,只能一个人发烂、发臭!你的想法很好,看来这奶茶我必须请你喝了大兄弟!”   巫元仔细看她。他久居山林,极少接触凡人妇女,不曾想她们竟是如此率真,敢怒敢骂,果真如苟富贵所言,人间自有造化。只是转念想到木偶小人,他暗道这般鲜活的女子也不被允许降临此世,心中不由叹息。   两人正说着话,忽地从旁现闪出一个瘦削的身影。巫元警惕看去,发现正是之前公交车上的黑衣姑娘。   那姑娘小心翼翼地靠近巫元二人,眼神飘忽,时不时扫向四周,就是不敢落到实处。   “你、你们好。”黑衣姑娘闪烁道。   她将手中拎着的塑料袋递给粉裙姑娘。里头是两瓶暖橘色的姜茶饮料。   “这是我刚从便利店买的,加热过了,请、请你们喝。”   她说着,抬起另一只手,神经质地拉扯面上的口罩,好似想要就此将自己掩埋起来。   粉裙姑娘想了片刻,沉默地接过姜枣茶。   黑衣姑娘酝酿多时,终于鼓起勇气。她抬头,对上粉裙姑娘的视线,语气认真地说道:“谢谢你,谢谢你们。”   说罢,她突然后退一步猛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黑衣姑娘喊完,随即转身跑远了。   “欸等——”   粉裙姑娘伸手想要拦住对方。她下意识地跟上前追了两步,最终停下来,目送黑衣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冬日街头。   巫元始终安静地站在原地。   粉裙姑娘回转身,脸上带着些许茫然。   “我才发现她一直戴着口罩呢,”她苦笑道,“这玩意儿本来人人都得戴,看习惯了都,但宣布撤防后就没人肯戴了。他们管这叫做‘报复性人工净化空气’。”   粉裙姑娘低头看着手上的姜枣茶,呢喃着。   “她一定很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她听懂了黑衣姑娘的道谢,同样听懂了对方的道歉。   只因她们是一样的。   巫元没有回答,他也无需回答。   粉裙姑娘深吸一口气,屈身发力,胸腔震颤,对着黑衣姑娘离去的方向高声呐喊:   没——关——系——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寒风起,枯黄的梧桐叶萧萧下,漫漫如飞雪,又如蝴蝶栩栩然。整条街道空空荡荡,却也满满当当。   巫元站在风与叶交织的漩涡之中,敛容望过来。厚重的大衣底下露出的衣袂翻飞,竟似仙人腾云而至。   风卷着抱作团的枯叶紧贴路面袭来,盖住了巫元足下那双缎面云头镶履,又毫不留恋地悠然散去。   这大约是隆冬前最后一波落木之舞。   这座城在等一场真正的白雪。   粉裙姑娘望着眼前这一幕,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醒神。   她忽然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她觉得今天好像过得也没有那么糟。   粉裙姑娘双手捧着饮料瓶暖手,笑呵呵地招呼巫元道:“本来想请你喝奶茶的,现在只能借花献佛啦。这款姜枣茶也很好喝,甜甜的,姜的味道一点儿也不冲,天冷了喝一瓶,落到胃里暖乎乎的,一整天都不冷。走走走,功劳咱俩一人一半!”   十分钟后,两人坐在某处避风的公园长椅上,互通姓名,打算分享见义勇为得来的姜枣茶。   粉裙姑娘本名乔园园,为人热情且健谈。   巫元本是不愿与凡人深交,只是他实在好奇人类口中甜丝丝的饮料尝起来是什么滋味,便假意推脱不过,顺势应邀留了下来。   姜枣茶瓶身短圆,大约巴掌大小。瓶身密闭性极好,巫元悄悄吸了吸鼻子,没能闻见瓶中液体的气味。他将瓶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捣鼓半天也不得其法,只得暗中观察乔园园的操作。不成想他偷瞄的动作被对方逮个正着,瞬间闹了个笑话。   乔园园没想到巫元这样的大高个儿竟然拧不开瓶盖,她看向巫元的目光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巫元耳尖泛红,迅速收回视线,正襟危坐。   乔园园见状哈哈大笑,大方地替巫元拧好瓶盖。   巫元接过饮料瓶,小幅度地左右歪头研究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端起瓶身,抻长脖子凑近瓶口轻轻地呷了一口。幸而他形容优雅,如此动作也不显粗鄙。   入口甘甜,温而不燥,姜气柔和,带着丝丝枣香,恰到好处,确实不坏。若是再配上一碟肥美的秋蟹,定然更美。   巫元暗自咂摸品评,煞有介事地朝姜枣茶矜持点头表示肯定,而后轻柔地捏起瓶盖,学着乔园园方才的示范原样拧了回去。   出于莫名的好心情,乔园园一边小口嘬热姜茶一边同巫元闲聊。   “唉说真的,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呀?你这身打扮是来cos的还是和我一样是工作服?”   乔园园说着,主动亮出自己外套底下的粉裙套装。   “喏你看,我这是仿宋制的汉服,算我目前的工装。本来是薄款,但只有这么一身。没办法,我在里头塞了条保暖秋裤就穿出来了,谁让我们老板抠门呢。”   巫元循声眯眼看去,发现乔园园身上的粉裙是某种罗衫的变体,布料新奇颜色鲜亮,只是有些不伦不类。   乔园园见巫元面色有异,误以为对方是懂行的,连忙摆手解释道:“我知道我穿的这个是影楼风,也没啥原创。但不是条件有限嘛,才一百出头的小裙子要啥自行车呀!说起来还是你这身军大衣好啊,没啥讲究,还暖和。”   巫元其实并不觉得对方穿着有何不妥。抛开规制不提,这般品相的裳裙放在数百年前乃是寻常人家难求的珍品。只是他隐约听出乔园园话中对自己这身装扮的好奇,又忆起周围人初见自己时打量的目光,巫元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时,又听乔园园问道:“对了,总觉得你不太像本地人。你是刚来毛春吗?来工作?房子什么的找好了没?不对,你从客运站来怎么没拿行李呀?你是本地人?”   乔园园随性地抛出一堆问题,也不执着于对方的回复。   巫元耐心听完,挑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谨慎答道:“无碍,我有银钱,也有介绍文书。”   大约是见他神色严肃,乔园园不禁哑然,玩笑道:“哟口气不小,有多少钱呐,土豪?”   不料巫元竟真地认真思索起来。他暗中探查紫府,反复翻看苟富贵交与他的物件,最终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郑重其事地比划道:“我有二十元。”   噗——   乔园园一口姜茶喷了出去。   “多少?”她不可置信地反问。   巫元微微蹙眉,再次确认包袱内确有两张崭新的“大团结”,遂重重点头,笃定道:“二十。”   掷地有声。   乔园园沉思着,喃喃自语。   “果然打工人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我升华了!狗(日)的资本家!”   见巫元满脸疑惑,乔园园举起手中的饮料瓶,问道:“你知道这么一小瓶姜枣茶在便利店卖多少吗?”   巫元老老实实摇头。   “十五。”   巫元微愣,继而双目睁圆。   “我刚刚喷出去的那一口,大约就有你全身家当的十分之一了。”   乔园园慈爱地看着巫元,眼神中满是来自社畜感同身受的怜惜。   巫元目瞪猫呆。 第13章 本地猫士   乔园园说话时未必没有玩笑的意味,毕竟她很难想象当今社会,一个成年人出门在外全身上下只能摸出二十块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只是看巫元脸上的震惊之色丝毫不作伪,好像在很认真地“遭受打击”,乔园园忽然变得不确信起来。   难不成,真有这么惨的大兄弟就被自己碰见了?   乔园园忍不住唏嘘道:“揣着二十块就敢独闯天涯,你挺能啊。”   她伸手,哥俩好似的想要捶一把巫元的肩膀,没想到上一秒还在兀自愣神的人却像四面八方都长了眼睛似的,极其灵敏地避开了她的触碰。   乔园园眨眨眼,心道这哥们儿该不会真是个练家子吧。   被这么一打断,巫元总算缓过神来,眼中的神采也恢复了些许。   他礼貌询问道:“哪里可以寻些足以果腹的活计……呃,工作?”   逐渐接受自己已然是一只一贫如洗的小猫咪的事实后,巫元倒是不再那么悲观。   若人类的活计不易找,猫身找点活干养活己身应是不成问题罢。   临下山前,苟富贵曾如此说过。   ——“找工作一事莫要心急。若能寻一凡人饲主,受其供奉,问题便能迎刃而解;如若不能,老朽听闻人类的书库、粮仓历来愿重金聘猫,只要隔三差五抓两只小鼠交差——啊,自然是那种没有身份证的凡鼠——以大人之能,果腹定是没甚问题,等适应人间生活后再图其他。”   当时的小黑猫听了龇牙不快。他素来躲懒,哪怕还是顽劣的幼崽时也不爱爬上爬下逗鼠摸鸟。   只是如今看来,凡尘艰难,一只小猫咪不劳动安有立命之所?   无法,巫元只好多做打算。   乔园园鼓励道:“幸好你是这个时间点过来。现在新开了不少店,很多厂房也在招工。肯下功夫找的话还是能养活自己的。”   许是之前巫元见义勇为的姿态过于潇洒,乔园园一拍大腿,下定决心道:“这样吧,你要是没可去的地方,我介绍你去我们公司租的集体宿舍住几天。正巧快年底了,我们同事走了不少,床位空了很多。条件呢是不咋好,得男女混住,睡上下铺,而且很快就不能住了,左右也就是月底这几天吧,只能算个临时落脚点。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帮你在群里说一声。”   巫元还沉浸在自己那双漂亮的爪子即将沦为抓鼠工具的感伤中,没怎么思索便点了点头。   “那行。”   乔园园做事爽利,当下就在聊天群里和同住的同事们通好气。她所在的公司严格说起来只是一家不大的自媒体拼盘工作室。五六个外地员工被迫挤在一个三居室。这种租赁合同通常并不合法,平时员工为了避让邻里会找机会在外头过夜,同时住满的情况很少。且都是大大咧咧的年轻人,若是谁有亲友来访,只需招呼一声便行。   果然,乔园园很快得到同伴回复,笑着和巫元道:“来,你快和我自拍一张。我同事们说得先验验颜值。”   当然,说验颜值只是玩笑话,实际上是为了光明正大地留下巫元的样貌凭证。今晚寝室里留下的恰好都是女员工,虽然人数有三个,能够互相照应,但来了陌生男子到底多有不便。乔园园在同事的提醒下还是决定留个后手。   巫元不明所以,但还是梗着脖子容忍了乔园园的靠近。   咔擦一声,自拍完成。   乔园园一边查看相册一边笑道:“你别紧张啊,我会给你P一下的,保证你美美的,帅瞎一众狗眼。”   “P?”   “就是给你美颜,磨个皮加个滤镜啥的,还是说你想瘦脸?”   “美颜?”   “你咋啥也不懂啊?”乔园园奇道,“相机自带的美颜功能你晓得吧?”   见巫元一脸迷蒙,乔园园不知又脑补了些什么,语气放缓和了不少,仔细解释起来。   “你看呀,你平时上网看到的很多漂亮妹子都离不开美颜神器。我给你看张经典的网骗照。”   说罢,乔园园调出张对比图给巫元看。   乍一看巫元完全没理解,因为他并未看出照片上的两张脸出自同一人,明明五岳六曜皆有出入。然则他仔细观察,不知为何总觉得相中人面部违和不明,好似雾里看花。   “这果真是同一人?”巫元再次确认道。   “当然啦!哈哈哈哈被骗了吧!这就是亚洲四大邪术之化妆术和美颜术。”   继意识到自己的身无分文后,巫元再一次受到冲击。   凡人竟有此等法术,能够完美遮掩面相,令人无法窥探。   “这所谓的美颜之术,可是十分难得?”   “不是啊,美颜都是手机自带的功能,一般智能手机都有。”   巫元颤声确认:“所有人都有?”   “对啊。”乔园园奇怪地看了一眼巫元,“你的手机应该也有吧,你是不是平时都不拍照。你把手机拿出来,我帮你调美颜功能。”   巫元沉默,缓缓摇头。   乔园园更加不解。   巫元却道:“我没有手机。”   他只有一把小小的“家用电器”,想来应当并不具备美颜术这般强大的功能。而凡人竟然可以人手一只手机,戏弄修者不费吹灰之力。   人类世界,恐怖如斯。   接连遭受打击,巫元整只猫都便得蔫头蔫脑。   难不成真得如苟富贵所言那般,寻找一位凡人饲主?真真是小猫咪的奇耻大辱。   各种想法不断地在巫元识海博弈。   乔园园见他愁眉苦脸,不由在脑海中勾勒一个农家少 年形象:家中清贫,连普通的智能手机都没见过,年纪轻轻便只身来到陌生城市打拼。她心中愈发怜惜。   “其实这里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两站路,但正巧我有个同事把我们公司的宝贵财产停在附近了。来吧,大兄弟,让姐带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风驰电掣!”   乔园园不由分说兀自离去,巫元只得在原地等着。不一会儿后,只听得一阵古怪的突突突声,迎风传来乔园园豪迈而飘忽的狂笑声。   “喏,隆重介绍,这就是洒家的坐骑——狗骑兔子!哈哈哈哈——”   所谓的狗骑兔子其实是一辆小型的电动三轮车,外表用粉色漆料刷了一层满满的爱心,后头的拖斗里摆着一张小板凳,正好能容一人坐。巫元被摁在其中,缩手缩脚、委委屈屈。   “为什么是狗骑兔子?”巫元问道,语带嫌弃,“我不是狗——”   他的声音被风声吞没,转而又是乔园园爽朗的笑声。   “当然是因为狗骑狗骑兔兔兔兔啦——”   一人一猫一狗骑兔子扬长而去,一颤一颠,只留下一串富有节奏的突突突突。   巫元脑袋上还扣着的雷锋帽,原本耷拉着的厚实的绒毛护耳在风中凌乱翻飞,从后面看上去,确实很像一条在张口狂饮西北风的狗子。   好在不多时,令猫憋屈的路程便结束了。在乔园园的带领下,巫元正式踏入人类的领地。   诚如乔园园警告过的那般,集体宿舍条件不佳。老旧的城中村配套,久未饰缮的房屋,乏善可陈的家具,逼仄狭小的居住空间,才踏入房门白屑似的墙皮便簌簌砸了巫元一脑袋。幸而同居的其余人类对巫元这个外来者并未表现出好奇心,他能安静地独占一屋,且卧室内勉强称得上整洁。   略适应了片刻,时间已然来至傍晚时分。巫元谢绝了乔园园一同吃完饭的邀请,紧闭房门,在房内四角有序地贴上一些符箓。他意念合真,口诵神咒。阵阵紫烟缥缈而逝,吐息间一只漂亮的小黑猫已然出现在百米之外。而再看那房中却仍有一修长的人影,似在卧床假寐。   西边的天光渐熄,斜斜打在小黑猫光滑油亮的毛发上,在他身后画出一头凶猛的、黑乎乎的巨兽。   小黑猫打定主意要寻到本地猫士探听找工作一事,一路专注小跑,并未特地避让凡人。   他原以为自己曾多次出山云游,已是一只成熟的小猫咪,凭借自己毫不起眼的猫形,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人潮。只是猫身行走人间比他想象得还要麻烦许多。无他,凡间同小黑猫记忆中的已是大相径庭,明明两三百年前处处都是荒山野岭来着,现今人类的数量却多到令小猫咪几乎寸步难行。   那些凡人见了他,纷纷围拢阻截而来,举止轻狂,口中胡言乱语,竟有痴癫着相之兆。   多么水灵的小猫崽呀!   你看,它在朝我跑来,它一定是喜欢我!   它想跟我回家!   有人喃喃,有人啧啧,有人甚至举起手机想要将小黑猫摄入美颜术中。他们皆毫不掩饰地投下垂涎的目光。   小黑猫暗中唾弃,真是不矜持!   更为可怖的是,在不知名的高处,小黑猫总能察觉到数道若有似无的凝视,如影随形,不似活物,也没甚威胁,只是令猫心烦。   避无可避,不得已,小黑猫脚踏魁罡闪身疾行,以常人难以捕捉的玄妙身法悄无声息地远去。   好在冬天的日头落得早,小黑猫没走出几步,身后黑影巨兽便不见了踪影,而他凭借着毛发的天然优势,完美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巫元长吁一口气,迂回着来到一处猫味最浓的小花园。只见他盘尾端坐,气沉丹田,呼出猫语:“本地猫士何在?”   过了好一会儿,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张毛绒绒的大脸盘子钻了出来。   却是一只胖橘猫。   只见胖橘歪着脑袋,拿一双小小的豆豆眼来回打量巫元,口中不客气地喵道:“你是干什么的喵?”   许是本地风俗,此猫喵话时带着古古怪怪的上扬语调。   巫元事先压制修为,此时表现得与才开灵智的小猫妖别无二致,由此虽不喜对方的无礼,倒也不多恼。他有心交好在此地浸淫多年的本地猫,思索片刻,决定先从模仿胖橘的奇妙口音开始。   “我乃外来猫,想打听打听在此地找工作的事情……喵。”   不料那胖橘听罢,竟然喵喵大笑起来。只听得它呼朋唤友,大声道:“家喵们快来呀,这里有一只好奇怪的乡下喵!喵哈喵哈喵哈——”   本着与猫为善的巫元听罢,爪子不由得硬了。 第14章 饲主   014. 饲主   半分钟之后,胖橘猫顶着脑门上隆起的大包,一扭一扭地将乡下猫小黑请到了本地猫活动中心——一小块松林荫翳的圆形空地。   那里早已等候着十几只毛色各异的小猫妖。它们或蹲或坐,斜眼瞧着新来的小黑猫,身体却默契地朝向某处,显然隐隐以中央地带趴卧着的那只狸花猫为首。   小黑猫掀开眼皮,瞥了一眼那狸花猫首领。   碧瞳圆脸,腮颊饱满,毛发顺滑,脖子上还系着一枚小小的镀金铜铃。又观它体态圆润匀称,爪子厚实,一看就是个捕鼠能手。   小黑猫暗自满意,心道果然来着了,能将自己养活得这般油光水滑的本地猫定然能给指一条明路。   “你便是本地猫头。”小黑猫矜持地略略颔首。   杵在一旁的胖橘闻言,连连摆爪子,轻声呵斥道:“不讲礼貌,这是我们的老大,要叫饼哥喵!”   小黑猫还不曾说话,不料那号称饼哥的狸花猫率先冲了过来,抡起爪子给胖橘本已负伤的脑袋乓乓又捶了两下。   “说什么呢喵?”狸花猫喝道,“没有礼貌!”   小黑猫轻挑下巴,第一次正眼打量狸花猫。成精不足十年,虽尚不能化形,实力却碾压其余老猫,算是个有天资的。且观它察言观色的本事,悟性也颇佳。   狸花猫并不知自己被眼前这不足半岁模样的猫崽子赏识了。它的确看不透对方的底细,只是无法忽略心底的本能在疯狂预警,深知此崽不好惹。和哪怕成精后也成日只知吃吃喝喝的胖橘它们不同,狸花猫聪慧且谨慎,不会轻易得罪未知深浅的对手。   它下意识地放软语气,几乎是带着笑意地喵道:“这位朋友,来者都是客,不要叫饼哥这么客气啦,你喊我饼崽就可以啦。”   饼崽?!   胖橘原本缩在一旁,拿爪子捂脑袋哎呦叫唤装可怜,闻言立刻不装了,震惊地瞪圆一对豆豆眼,控诉地看向一本正经介绍自己的狸花猫。   饼哥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喵的!   胖橘又挨了一爪,瞬间老实了,委委屈屈地屈起身体去舔肚皮上的软毛。   小黑猫很满意狸花猫的识趣,便也不再兜圈子。他几乎是带着强迫性质地,简明扼要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谁知狸花猫原本还一副“客客气气一切好商量”的模样,闻言却胡子乱颤,半天也没回话。   一而再地被回绝,这回小黑猫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猛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威武霸气。   “怎么,你们是想忤逆我吗?”   不知是否错觉,小猫崽的话音落下,忽地平地起风,飞沙走石,迷了众猫的眼睛,胖橘那对原本就小的豆豆眼愈发睁不开了。   饼崽见状,赶忙解释道:“不是啦不是啦,嗨呀,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只是、只是我们小猫咪生来就不需要工作的啦。”   嗯?   小黑猫一愣,原本竖立的眉眼瞬间变得滚圆,眼神里充满好奇。   “你详细说来。”   “是这样的啦,你应该是从外地来的吧,可能你们那里的习俗不一样啦,但是生活在毛春的小猫咪呢就没有要工作的,——就算有,那也不能去粮仓抓老鼠呀!现在的城里人哪里需要粮仓呀。抓老鼠只能是小猫咪的兴趣爱好啦,是素质教育,不是工作!”   小黑猫奇道:“不劳作,如何养活自己?”   饼崽兴奋得伸爪连连拍地。   “说到这个喵可就不困啦!我和你喵,毛春城的人类还是很友好的啦,由官方组织,每日都有免费猫粮可以领。   你看呐,毛春主城分东西两城,西城的人类喜欢买大颗粒猫粮,口感偏硬,嚼起来脆脆的,可以磨牙,也可以解闷。东城不一样,很多都是水分足的小颗粒猫粮,逢年过节还会拿罐头水泡着。吃了口不干,就是口味不多,次数多了容易腻,去那儿排队的更多都是牙口不好的幼崽和老猫。   嗷嗷对啦,除了吃的,偶尔还能领到玩具,会自己跑的假老鼠,特别软特别暖和的毛垫子,都可好玩啦。   另外,不是休渔期的时候,海鲜市场还会时不时额外提供新鲜的小鱼干呢,不要错过哦。”   它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馋得一众猫口齿生津,胖橘更是大张着嘴嗷呜灌下一大口空气。   这些猫儿自开启灵智起已然脱离凡猫行列,多半喜欢自在游荡,哪怕曾是家猫的也会选择恢复自由身,不再接受某户人家的供奉。由此,道行尚浅的猫妖们都是免费猫粮的忠实爱好者。   小黑猫却只觉得脑袋里塞满了陌生的词汇,听得云山雾罩。他思索片刻,迭声询问道:“人类为何供应你等?可是别有所图?可是知晓精怪身份?接受布施可是要落入非人办掌控?”   他尽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来自人类的无缘无故的善意。   这些倒是没什么不好细说的,饼崽索性一屁股坐下,摇着尾巴,一边仔细组织措辞一边认真回答起来。   在饼崽的叙述中,小黑猫大约了解事情始末。   猫成精历来有之,并非多么稀罕,却也不多见。只是近来不知何故,凡猫开智的例子越来越多。此间小小一处空地便能聚集如此多的猫妖,可见一斑。猫儿成精后,感应天命,能知进退,遂可与人类平和共处。   然而就算如此,世间多的还是那些未开灵智的猫儿。绝大多数凡猫凭借兽性行事,若是不加管束,有损自然之道,长此以往,恐有灭族之灾。凡猫自是无法预知吉凶,自诩为万灵之长的人类便率先提出干预政策。   首先,所有接受布施的猫儿都得同时接受“芯片”及铃铛项圈,——饼崽解释说,芯片确实可以检测佩戴猫的行踪,而铃铛项圈据说是人类科技研究的新成果,可以在确保不伤害佩戴猫自身的同时,尽可能地提醒并警示被猫儿盯上的“猎物们”。如此一来,可大大缓解凡猫因玩乐对其余鸟兽施加的生存压力,也减少了猫儿的同类厮杀。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是,幼崽长成后会被统一收容,或割势或幽闭,——拿饼崽的原话来说便是“绝育”。其实能够良好适应人类家庭的会被收编,从此成为家猫。当然,人类的健康检查也不完全都是吓猫的,他们还会给猫咪们定期除、疗伤治病等等。   至于非人办是否参与其中,饼崽不得而知。   它喵喵道:“我觉得他们应当没有那么闲的啦。时代不同了喵,喜欢打打杀杀的和尚道士已经没有了。我的人类崽告诉我,电视上播的都是假的,现在民间不允许搞封建迷信的哦,大家都要讲科学,不然会被抓起来喵!”   小黑猫赞同地点了点头,更觉得此猫不错,只是心里却没有饼崽这般乐观。不过从面上看来,人类行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尽管他们的本心所向是人族的昌盛无忧,然而人生为己,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然之道呢?凡猫若能顺应天道发展己身,未必不能是另一番道理。   既然话题已经到了这,小黑猫忽地想到什么,好奇道:“你可知钱塘白蛇仙的故事?”   饼崽一愣,转而笑道:“你说的是白蛇报恩的故事吧!”   语毕,群猫纷纷喵喵欢呼。   “白蛇报恩喵——”   “喵也爱看!喜欢吃鱿鱼丝的水果店老板经常会放喵!”   原来却是不只饼崽听说过。   只见那胖橘头顶着不只从何处扒拉来的长条白色卷纸,抬头挺胸,美滋滋地踩着小碎步,以不同于它体格的灵敏在猫群中窜来窜去,惹得一阵喵喵大笑。   见多识广的饼崽还热情地同小黑猫介绍道:“那镇压白蛇的宝塔现在还留着收门票呢。我的人类崽说啦,只要四十块,就可以怕到塔顶吹凉风。”   小黑猫只觉眼前一黑。   苟富贵所言果然是真的。邪恶的镇妖之塔在人类手中竟然也可营收,还收费高达四十元。   四十!   是他全部身家的两倍!!   是两瓶有余的姜枣茶!!!   小黑猫耷拉下高贵的头颅,原本还想梗着脖子硬气地拒绝人类的布施,此时却强烈动摇起来。   衣食住行样样都需银钱,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他不可能在人间永远只做一只居无定所的小猫咪,若被打成无业游民,很快就会被当成“流氓”抓起来的。   然而,小黑猫最后的倔强不允许他轻易低头。   黑乎乎的一团猫崽儿坐得端端正正,努力将下巴高高抬起,胸口一圈柔软的毛毛,蓬松得像是围巾一般,称得他的小脸儿愈发精致。   小黑猫带骄矜,沉声问道:“我且问你,这座城内,哪只人类才是最合格的奉猫之人,我愿破格收他为奴。”   此言一出,小猫妖们先是静默一瞬,继而面面相觑。   “东城有家鲜肉铺,老板人胖心善,给肉都给大块的,但要是说到最好的饲主的话……”胖橘不自信地拖长尾音。   另有一猫接着喵道:“西城有对姐妹花,收养了十几只被遗弃的病猫,几十年如一日,是大善人。不过我觉得也不是她们。”   猫妖们七嘴八舌,每只猫都有自己的想法。   就连饼崽也老神在在地摇头叹息道:“虽然我自己是觉得我的人类崽是天下第一好啦,不过要真说起来,毛春最令所有猫喜欢的人类嘛,肯定就是……”   所有猫一起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小黑猫。   一个共同的答案在它们舌尖弹跳。   众猫昂首,齐声大喵。   “当然就是湖畔花园小洋房里的墨崽啦——”   小黑猫原本竖起的小耳朵登时被声浪掀翻。   正此时,有幸被众猫妖一致评选为“毛春最佳铲屎官”的墨观至对此一无所知。他一身风尘仆仆未褪,正神色疲惫地坐在一家街角咖啡店里,小声和人谈话。   墨观至放下手中的茶杯,摇头坚定道:“我完全没有养猫的打算。” 第15章 在逃王子   时间回到半小时前。且说墨观至这几天忙着搬家,今天又开了大半天的车,才进毛春就被朋友阿波拦下,直言有要事相商。   阿波本名林振球。他出生那几年,正巧赶上中国男足的巅峰时代,“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口号响彻大江南北。可以说,在当时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心怀振兴男足梦想的。阿波老爸便赶了趟时髦,给儿子定下这么个略显古怪的名字。   阿波长大到中二时期,嫌大名听起来不气派,便努力发动为数不多的英语细胞决定给自己取个洋气的外号。已知,球对应的英文单词为ball,谐音波,由此,阿波的外号就传开了。   许是人名真的会影响命运。阿波没能实现老爸的足球愿景,反而一路朝着“球”的方向增膘,彻底与运动无缘。他倒也不曾为此感到烦恼,反而因为长着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而极有亲和力,在大学时便经营起自己的自媒体账号,且发展得小有规模。如今刚毕业,阿波敏锐捕捉到风向的变动,毅然决然地放弃现有成就,开创小号,由生活、娱乐类主播转型为灵异探险主播。   阿波身高180,体重却有两百斤。似这般略显笨拙的体型在户外直播领域原本并不讨好,奈何灵异类爱好者往往心大胆小,阿波拥有喜气洋洋的面相和扎实可靠的吨位,反而能给观众带来强烈的喜剧效果和安全感,效果堪比在坟头公放《好运来》。不到两个月时间,阿波的新账号在国内知名视频弹幕网站噼里啪啦上就圈了二十几万粉丝。然而他的野心远未止步于此。   头脑灵活的阿波很快就将目光聚焦在“寻龙大赛”的官方活动上来。   今年双十一的头条#华夏有龙入梦来#引爆全网。无数人梦遇神龙,紧接着国家宣告疫病结束。坊间早有传闻,正是因为华夏神龙复苏,龙脉兴盛,国民得到先祖庇佑,才得以最终战胜困境。   尽管职业规划有变,阿波本质上还是偏向无神论者,对于梦龙事件背后的种种论战并不感兴趣。然而神龙现世的言论听起来荒唐,却似乎得到官方默许。明面上的网络文化监察指导还在,实际上对于灵异探险类等擦边活动的限制已经有所松动,舆论口风亦有所和缓。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国家总台在十一月底推出的以寻龙为主题的系列活动,美其名曰文化寻根、民俗采风。凡是满足年龄等基本要求的个人,两人以上组队,便可报名参与,角逐价值高达一百万元的最终大奖。   活动一经公布,自媒体行业直接炸开了锅,催生出无数以寻龙为噱头的速成网红团队。   阿波深知自己起步飞快仅仅是因为他抓住了先机,然而新手保护期稍纵即逝,随着越来越多的个人账号和工作室下场,灵异冒险的蛋糕必然越来越小。若想继续做大做强,他必须拥有独一无二、且不可复制的账号特色。而要达成这一目标,仅仅凭借他自己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   他必须迅速组建起一支能够一骑绝尘的寻龙小队!   想到外援,阿波脑海中头一个冒出来的名字便是墨观至,小他两届的高中学弟。无他,墨观至的条件堪称完美,光是凭借长相就足以达到“一骑绝尘”这四个字。哪怕后来阿波成为小有名气的主播,接触过大大小小靠脸吃饭的艺人们,他也敢断言,墨观至的颜值放在眼高于顶的娱乐圈依旧拳打四方毫不逊色。   更为重要的是,墨观至此人身怀“特异功能”,——这是阿波坚信不疑的制胜法宝。   五点半才过,天便黑透了,毛春城内华灯大亮。阿波选择的咖啡店是家人气小店,冒着失眠危机前来品尝咖啡的顾客络绎不绝。大多数顾客都选择外带。被封控得久了,现在的人们都下意识地更喜欢通风透气的户外环境,宁可顶着凛冽的寒风也要坐在街头的长椅上闲聊,仿佛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都是莫大的享受。   阿波端着托盘,凭借身材优势,硬生生开辟出一方小小的密闭角落,安排几人落座。咖啡店的户外就餐区布置得很有情调,原木桌椅,铜制雕花围栏,周围种着一圈松木,几乎一伸手便能摸到生机勃勃的绿植。   阿波此番“顾茅庐”显然有备而来。他不仅带来礼物,点好墨观至最喜欢的咖啡,还带来一位已被他发展为寻龙小队预备成员的朋友当说客。   阿波殷勤地为墨观至作介绍。   “这位是我朋友张玄沄,他也是理工学院的,算起来,应该和你是同学吧。”   阿波并未特意压制声音。当“理工学院”一词说出口,他很明显能感觉到附近投来几道略带好奇的目光。   在国内,能够不分地域被简称为理工学院的唯有国立理工学院,同时也是国内现存的唯一仍以“国立”命名的高等学府。理工学院虽以“学院”冠名,实则是一所大学,拥有不少国内顶尖的专业,综合实力名列前三。因一度不屑于更名,被普通学生戏称为“THE学院”。   张玄沄五官偏精致,头发微卷,侧头时恰到好处地露出左耳,耳骨上打着的一排七枚亮闪闪的耳钉。他优雅地翘着腿,朝墨观至颔首,周身所散发出的气质十分独特。   阿波又转头同张玄沄说道:“这就是墨观至,我亲学弟。我和你说过的,他真的有‘特异功能’。”   墨观至一时只觉头大,正想解释,却听张玄沄兴味十足地说道:“确实久仰大名。如果可以,我想请墨同学演示一番。”   说罢,他双手合十,将胳膊肘支在桌面,整个人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墨观至,好似扫描仪一般想将对方看穿。   墨观至只好微微一笑,说道:“阿波夸张了,哪有什么特异功能……”   他话音未落,忽地从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   墨观至心念一动,抬头往一旁的松木树冠望去,便见有一胖一瘦两道小小的黑影,顺着树干快速往下爬。它们很快来到灯光照射范围,脑袋朝下,探头探脑,谨慎地观望着。   乌溜溜的圆眼睛,蓬松的大尾巴,原来是两只红褐色的树松鼠。   墨观至的笑容瞬间凝固。   此时,张玄沄两人也察觉到动静,下意识看了过去。   就见那两只松鼠像是终于定位到目标位置,倏地一下从树上窜了下来,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便落到墨观至的肩头。它们顺着人类的臂膀,灵活地爬到墨观至的手心位置。   瘦松鼠支着尾巴,两只细小的前爪拢在一起上下摆动,乖巧地朝墨观至作了一揖。而后它摇头晃脑,伸爪往自己的颊囊里抠搜了好一会儿,掏出一枚湿哒哒的小松子。它高举松子,如同献宝似的,将松子塞(进)墨观至的手心里。   墨观至沉默着。   一旁的胖松鼠见状不甘示弱,着急忙慌地也献出一枚自己的存货,同样笨拙地推进人类的手心。   两颗松子整整齐齐,一颗细长,一颗短胖,都是饱满有光泽的好松子。   墨观至凝视着手心里的松鼠口粮,依旧沉默着。   对此,阿波见怪不怪,张玄沄目瞪口呆。   “他,这、你,我……”   张玄沄震惊地左右摆头,一会儿看阿波,一会儿看墨观至,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墨观至开口了。他略微低下头,诚恳地看着两位毛茸茸的小朋友,十分认真地点评道:“这一颗松子形状对称,很有美感;这一颗圆圆胖胖,一定是一颗美味的松子。如果要我来选……”   他沉吟着,胖、瘦两只松鼠同时握紧爪子,紧张地盯着他看。   墨观至故意等了好一会儿,吊足小松鼠们的胃口,才悠悠叹息道:“两颗都太好了,我实在选不出来,只能并列第一。”   瘦松鼠明显开心起来,在墨观至的手臂上蹦跶了两下。   胖松鼠偷瞄同伴,这才后知后觉,也迟钝地跟着跳了跳。   “谢谢你们的礼物,我非常喜欢。”   墨观至说罢,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两枚圆滚滚的带皮核桃,摆在手掌上递向两只松鼠。   “这是谢礼,希望你们喜欢。”   那核桃又大又新鲜,一看便美味非常。   两只松鼠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和平解决,一鼠就近挑了一个。可惜核桃实在太大,它们没办法将其完全藏进自己的神奇颊囊中,只好像捧着巨大的冰淇淋碗似的抱在怀里。   墨观至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今年冬天会很冷的,储藏好过冬的粮食,不要再轻易送人了哦。”   两只松鼠好似听懂一般,极有灵性地用力一点头,朝墨观至挥尾告别。随后它们头顶核桃,沿着来时的路线倒退着往上爬,很快便返回树冠消失无踪。   墨观至收回视线,看着对面的两人,略带窘迫地清了清喉咙,故作镇定地说道:“我可以解释的,这一切其实都很科学。”   “不,你不可以,你也不用解释,我根本就没有误会!”   张玄沄挥手打断他,两只眼睛亮得惊人。   “像你这样的品相、这样的气场,你还会和小动物说话,你将来遇到的所有问题一定都会靠某个男人解决!卧槽,尼玛的你果然就是童话故事在逃王子吧!”   伴随一声响亮的卧槽,张玄沄原本卓然的气质滤镜轰然破碎。   墨观至眨眨眼,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张玄沄却已经激动得和阿波相拥欢呼。   “我和你说的,阿墨超级厉害,他可以和一切动物沟通!”   “没毛病,龙也是动物,是动物就能话疗!”   “有这么一员猛将,我们何愁拿不到一百万!”   “一百万!”   “我们队伍配置已经是顶配了,现在还三缺一!”   “缺一只萌物!”   “最好是毛茸茸的!”   “最好是——”   两人齐声高喊。   “一只小猫咪——”   “有谁能拒绝一只小猫咪呢?”   “反正我不可以。”   “我也不行!”   “我们能养一只会说话的小猫咪吗?”   “那必须能啊!”   墨观至三番两次试图打断他们的自说自话,都未能成功,直到此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抱歉,纠正几点。首先,我不是在逃王子。其次,我并不打算加入你们的寻龙小队。最后,我完全没有养猫的打算。”   已经提前进入狂欢状态的两人瞬间呆滞,齐齐扭头,朝墨观至投来幽怨的目光。   “37度的嘴怎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语。”   “拒绝一只小猫咪,你还是人吗?”   墨观至笑得温和。   “我对猫严重过敏,除非世界上能有完全不掉毛、也不分泌唾液或其他的猫。”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倒是真诚了不少。   “否认,我注定与猫无缘了。”   墨观至心想,这个世界上,绝不会存在能和自己完全相容的小猫咪。这一点,他早在十几年前便已清楚。 第16章 礼物   相较于人类复杂多变的心思,小猫咪的喜爱总是简单而直白。   “因为那只人类崽闻起来香香的、甜甜的,就像晒太阳一样舒服喵。”   “他小时候还住在花园小洋房里的时候,有一次喵不小心受了伤,正巧遇见小小的人类崽。他救了喵,还给喵好吃的。后来喵还发现仅仅是呆在他附近,喵的身体就能很快修复。人类崽一定是个宝贝吧!”   “他有时候会和喵主动说话,喵觉得他一定能听懂猫语!”   “他的味道好熟悉呀,好像喵的妈咪,很安心喵。”   “喵倒是觉得他更像喵的崽崽。”   “真可惜呀,已经很久没看见人类崽了,他应该已经长好大好大了吧。”   小猫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着,毛茸茸的脸上纷纷露出心驰神往的神色。   小黑猫闻言,不由对那莫名赢得猫咪喜爱的人类多出几分好奇。除了同门修士,巫元还从未在凡人身上闻到香甜的气息。多数凡人闻起来像生肉,部分还会散发出驳杂的晦气或煞气,绝对称不上是好闻。   不过他还是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追问道:“他已不在此地?”   毛春城是与巫元连结最深的凡人地界,他暂时并无离开此地的打算。若是这只人类不在毛春,倒是有些棘爪。   狸花猫饼崽喵道:“原先是很久没回来的啦。你懂的,人类崽嘛,长大后就会乱跑乱窜,会去别的地方打猎,好几年都不回家,有些可能就直接饿死在外面了。不过我听住在鳌头洲的松鸦大嘴的表姑的三舅的七婆喳喳过,墨崽马上要回毛春了。”   胖橘也喵喵附和道:“没错没错喵,断尾有个亲戚的邻居的情猫的胞弟的朋友就住在东城收费站,拿爪子发誓,亲眼见过墨崽的车车喵。”   小黑猫:……   小黑猫:“好了,不要再喵了,我知道了。既如此,你……”   他抬爪指向一直往自己眼前蹦跶的胖橘,忽地顿住,这才意识到除了“饼崽”,他并不知道其他猫妖的名讳。   幸而猫妖们十分热情,主动介绍起自己。   “喵叫咪咪。”   “我也叫咪咪。”   “咪咪。”   令小黑猫诧异的是,成了精的猫咪们取名亦是相当随意。无论毛色体型,有八成的猫妖们的名字均唤作“咪咪”。这还不是最随意的,甚至有一只猫儿名为“嘬嘬嘬”,另一只则坦坦荡荡地称呼自己为“来吃饭”。   如此一看,反倒是胖橘的名字有名有姓,寓意深远,顿时显得脱俗雅致起来。   “我叫黄有财啦,”胖橘眉飞色舞地喵喵道,“财富的财呢,可以叫我阿财哟,喵喵。”   小黑猫心道,这名儿却是与“苟富贵”不谋而合。   他收敛情绪,正色道:“如此,阿财,你且在前头带路。饼崽,路上你再同我说说饲养人类的事宜。”   一众猫儿遂乘夜色潜行,目标地点便是湖畔花园小洋房。   猫妖们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听从一只外来的猫崽的口令,也不知道对方打听的所谓“饲养人类”是个什么章程。然而领头猫饼哥都未曾发话,它们只得顺从地照做。   其中当属黄有财叛变得最为彻底。它几乎是谄媚似的躬身小跑至队伍的最前头,还不忘来回甩动毛尾巴,为后头的猫崽清扫路面。   饼崽不知小黑猫心中所想,热情地同他介绍城市猫之间约定俗成的社交法则。   “在毛春,大家都很热情的啦,会尽可能地利用自己的气味在人类身上留下信息。越是聪明、开智越早、越有本事的小猫咪能留下的信息就越多,信息留存的时间也越长。不管是找领养家庭还是找日抛大冤种,只要仔细分辨前猫留下的暗号,都能轻松搞定。简而言之,人类就是我们小猫咪行走的BBS啦。”   饼崽确实是一位见多识广极其聪明的小猫咪。   小黑猫听不懂“BBS”之类的“黑话”,只好紧紧闭上嘴,装作一切尽在掌握中 的从容淡定的模样。   “你看哦——”   饼崽斜斜地别起一只耳朵,以耳朵尖的方向示意小黑猫去看某两只行色匆匆的路人。   “你仔细闻,左边那人身上是不是‘写’着:铲屎技术尚可,打猎水平一般,偶尔瘫痪一次,一次能躺半天。脾气软好拿捏,无捏猫猫的不良习惯。多猫家庭诚聘室友,见面马桶水分一半,跑酷开团三缺一。脾气好的三花妹妹优先。”   小黑猫凝神去感受那路人身上的气息,果真如饼崽所言,其中内容复杂。   而那人身旁的同伴显然家中也有猫室,只是不知是那猫儿过于躲懒还是别有图谋,留在人类身上的信息十分诡异。   ——广告位招租。   小黑猫一时不能参悟。   饼崽却已然转移注意力,连声呼唤道:“再看这个和这个——”   小黑猫依言又看向另一侧,这回迎面走来的行人身上留下的信息就简洁许多。   ——人好,脚臭臭,罐头,开心。   而他身旁的另一人则恰恰相反。   ——铁石心肠,拒绝猫咪碰瓷+1 +1 +1……   饼崽点评道:“正面好评居多的人类很容易就会被流浪猫‘捡’到。如果时机契合,他家里就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猫咪呢。这种猫缘好的人类如果有需求,其他小猫咪也不会吝啬出爪帮忙的啦。相反的,那些不太好相处的人类不太容易招揽新的小猫咪呢。当然啦,凡是都有例外的嘛。比如那个拒绝了十几只小猫咪的铁血人类,越是坚定,越容易被有收集怪癖的小猫咪列为攻略目标呢。”   如此又练习数次,小黑猫已熟练掌握其中关窍。绝大多数人类都只需寥寥几个标签便能归纳分类,有了这些小猫咪留言的帮助,城市人类的生活逐渐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小黑猫轻喷鼻息,心道果真是无趣至极的人类呢。   饼崽见小黑猫不再感兴趣,便长嗷一声,下令队伍全速前进。   一路无话,猫儿们疾行,很快便来至目的地。   天空无月,万里如墨,幢幢树影如魍魉,将一座三层的精致小楼称得如鬼物般阴森可怖。   小黑猫忽地耳朵一抖,顺势收起爪子。饼崽等猫见他如此,也随之停爪细听。   隐隐有窸窣之声传来,看来是有东西捷足先登。   猫妖们拱起脊背,口中发出嗷呜的威胁声。   不多时,洋房的花园里冒出一颗白色绒毛团子。   再一颗。   又一颗。   耳朵唰地竖起,又细又长。   原来是一群白兔子。   只见一头肥硕的大兔子跳了出来。它的后肢和屁股上黏着一圈黑泥,前爪紧紧捏着一柄同它的耳朵一般长短的小巧锄头。   “啊叽叽——”   胖兔子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口吐人言。   “臭猫们,你们来晚啦!我们已经在小花园里种满了兔草。我宣布,这里已经是兔兔国的天下啦——”   说罢,它威胁似的挥舞着手中的小锄头。   胖橘黄有财气急,摩拳擦爪想要来一个猛虎扑兔,却被稳重的饼崽一爪拦下。   “莫急,”饼崽沉声喵道,转而看向胖兔子,“药苗,我们可不是来寻衅滋事的。你们若是干完活啦,就赶紧走吧,别逼我揍得你喵喵叫!”   一句话喊得极有气势。   名为药苗的胖兔子被狠狠一噎,大约是想起过往惨痛的经历,连忙摆出一副“本兔不想理会闲杂猫等”的倨傲神色。   “哼,上门做客也不知道带礼物,没礼貌的家伙!”   说罢,它率领一众白团子匆匆蹦跶走了。 第17章 田螺猫咪   眼看着兔子们蹦蹦跳跳离去,刚放完狠话的饼崽此时却有几分心虚。只见它垂着脑袋,小声同小黑猫解释道:“药苗一族相传有捣药玉兔血统,种花种菜的本事十分了得,想来也是打听到人类崽即将回来的消息,已经提前帮忙打扫好庭园。喵们不请自来,也没带什么礼物,确实有些不礼貌呢。”   “玉兔?”   小黑猫耳朵一抖,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   传言西王母居玉山,国前为弱水,有玉兔长跪捣药,服之可长生不老,由此民间又称不死药。千万年来,无数帝王修士趋之若鹜。   只是玉山白兔血脉已断,不知那所谓的遗脉是什么说法,而不死药又是否留存于世。   饼崽不好意思地抬爪挠挠下巴。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啦,总之据说就是很厉害呢。药苗总说自己血统高贵,今年它的族群里更是突然冒出好几只有望开智的天才后辈呢。”   兔族繁衍能力超群,若果真如此,长久以往,兔族势力确实不容小觑。   小黑猫略作思忖,说道:“这有何难,侍弄花草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待我传与你等神咒,安宅去秽,绝对比区区兔子来得厉害。”   “咒语喵——哇哦——”   小猫妖们齐齐惊呼,各个睁圆眼睛,视线似小小探照灯似的朝小黑猫发射。   小黑猫享受着众猫热烈的崇拜之情,抬起爪子优雅地捋了捋自己脸颊上的毛毛。   “我先问你们,平日里,你等都是如何修习?”   修习?休息?   猫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虚地搓起爪子,迟疑着说出几个答案。   “吃饭?”   “睡觉。”   “讨罐罐!”   猫儿们越喵越自信,越喵越大声。别的不说,在这几件事情上,它们可真是太勤奋了。   ……   小黑猫的爪子一颤,冷不丁扯住了毛毛,痛得他直咧嘴,几乎要维持不住高贵的仙猫形象。   他连忙收回打理毛发的爪子,先是怒其不争地长吁一口气,继而摇头无奈道:“罢了,不过是些小精怪。饼崽,你上前一步。”   饼崽依言照做。   小黑猫回忆着苟富贵平日里召开村大会的模样,正毛危坐,一张小毛黑脸严肃认真。   “同志们静一静,下面由我简单喵几句。我宣布,毛春首届‘猫咪术法扫盲大会’正式开始。我先分配一下任务。饼崽,我任命你为学习代表。你先跟着我学一遍,然后再教会其他猫、咳咳,其他同志。今后便由你来负责监督、带领其他同志学习。你可要仔细学好,我只示范一遍。”   饼崽连忙抬头挺胸,端正坐好。   只见眼前那只黑乎乎的猫崽突地凭空腾起,长毛无风自舞,周遭萦绕着一圈似有若无的紫气。他神情肃穆,敛眉垂眸,目光掠过众猫,小小的一团竟散发出令猫胆寒的雷霆之威。   众猫妖贴耳伏地,跪拜不止。   小黑猫挥爪,倏地甩出五根猫毛,瞬间化作五道金光符咒。符咒先是绕转小楼数圈,继而飞入中庭,自埋于土下,如剑入鞘。   有咒曰:天地开朗,四方为裳。玄水涤荡,辟除不祥。   此乃洁净天地。   又曰:当吾者死,拒吾者刑。神威一发,急急檄行。   此乃降伏土地神。   又曰:飞仙一吸,万鬼伏藏。   此乃喝退恶鬼。   又曰:鼠踪除形,如果不顺吾,山石皆开裂。   此乃遣送瘟神。   又曰:东西起云,五神攘之。南北起云,宅神譬之。伏龙起云,五神赛之。朱雀飞动,五神安之。贵登三分,无有病襄。   此乃镇宅兴家。   咒毕,小黑猫杏眼圆睁,瞋目叱喝。   “急急如律令!”   霎时间,金光涤荡,那小楼登时焕然一新,再不见之前那般的森寒景象。片刻后,竟有无数蛇鼠虫豸从罅隙涌出,疯狂游走,窸窸窣窣,还不等猫妖们炸毛跳脚,眨眼间又如墨色的潮水急速退去,了无痕迹。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就如幻觉一般。   做完这一切,小黑猫悠悠落下,后脚掌轻巧点地,旋转着身体帅气收势。他骄傲地抬起下巴,极其克制地谦虚道:“很简单的,都学会了吧。”   众猫妖无语。   饼崽努力整理措辞,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听起来真诚。   “没听懂呢。”   小黑猫原本美滋滋的表情瞬间一僵,胡子张牙舞爪地翘起,忿忿反问道:“怎么会听不懂?哪里听不懂了?”   饼崽皱着眉头,苦想了好一会儿,只得老实承认道:“就是从第一句就没听懂呢喵。比如说,你是怎么飘起来的呢?”   说罢,它垂着脑袋捏了一把自己的软囊囊的肚皮,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妥。它转而一爪子捞过身旁的胖橘黄有财,一边用力抽打对方的肉嘟嘟的脸颊,一边喵道:“好比阿财这种胖猫咪,根本就不可能飞得起来的吧,这也太不科学啦!”   小黑猫闻言一噎,一时竟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无端受辱的黄有财努力瞪大一双豆豆眼,控诉般地看向狸花猫老大,心道哪只小猫咪没有囊囊膪呢,何苦就逮住它一只喵来嘲讽。   “你们若是如此懈怠,如何能得道呢?最多过个百年,便会殒灭如尘。”   饼崽却欣喜道:“真的可以活百年吗喵?那样我就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我的人类啦喵喵!我的人类一定会开心得哭起来的。”   小黑猫愣怔。   他左思右想,恼羞成怒,最后不管不顾道:“不行不行,一定是你们太不上进。身为猫妖怎可如此颓唐!我不允许!少废话,快给我操练起来!再不听话,我就要吃猫了,一口一只,嗷呜嗷呜——”   说罢,小小的猫崽儿张开巨盆大口,口如深渊不可见底。   于是,一众吓炸毛的猫妖敢怒不敢言,排排坐地蹲在小楼前的花园里,你喵一句我喵一句,刻苦地钻研起十分不科学的修习法门来。   其中,当属胖橘黄有财最为可怜。   “阿财,你不要喵得那么大声,你都喵错好几句啦,不要把大家喵都带跑偏了!”   群众猫们情绪高涨,你追我赶,丝毫不敢懈怠,一直刻苦学习到月亮升至当空。   正此时,有一颀长的身影乘月而归。   来人正是墨观至。   他靠近了,开锁,推开院门,一脚迈入花园。   恰有一团乌云吞下明月,小径银辉消散,再也看不分明。   墨观至停顿片刻,放缓脚步,小心地摸索前进。   忽地,他心有所感,抬头朝一侧的墙头望去。   朦胧中,似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在黑夜中煌煌如星。正待细看,却再难寻觅踪迹,如一团黑雾随风消散。   是猫吗?真是一只漂亮的小家伙。   墨观至一面想着,一面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小楼慢慢走去。不知为何,穿过花园时,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只是他实在太困,没有精力多作思考。   实在太晚了,等明天睡醒再整理吧。   第二日,是一个难能可贵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砰砰砰——   墨观至是被一阵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一个挺身坐起来,这才发现昨夜的自己是和衣躺在沙发上囫囵睡了一觉,身上只盖了件大衣。幸而空调运转正常,气温宜人,他睡得还算舒服。   墨观至起身,揉捏着僵硬的脖颈,趿着拖鞋往门口走去。他将手搭在门把手上。   铜制的门把手光可鉴人,泛着柔和的金属光泽。   一个念头劈啪闪过他的脑海。   他终于想起来有哪里不对劲。   许久不曾住过人的老宅,居然干净得一尘不染,就好像昨夜有人在通宵帮忙大扫除。   想到这里,墨观至竟然还算淡定。也许是脑袋还处于混沌状态,又或许是见过太多堪称离奇的事情,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害怕反而是好奇。   会是田螺姑娘吗?   莫名地,墨观至对于在毛春的新生活有些期待起来。 第18章 扣分   墨观至踏出房门,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不自觉眯起。   天上有云,云间有河,水如阳光倾泻而下。整座花园像是泡在一碗柔软的温水里。   紫的是肆意泼墨的蓝雪花,红的是跳弗朗明哥的朱瑾,白的是朝荣暮落的木槿。   镂空的红砖墙上爬满了粉色的藤本月季,比春桃还要娇艳几分,朵朵饱满,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像一群叽叽喳喳咬耳朵的小女孩。   还有其他无数不知名的花,许许多多才刚刚冒芽儿的小绿植,五颜六色,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它们与阳光辉映,周身萦绕着迷离的柔光,恍若打了一层无法复刻的梦幻滤镜。它们长得如此姣好,就像是有人精心侍弄刻意为之;然而它们展示的生机又是如此盎然,更像是长在一方随意播散不求回报的自然野地。   我自盛放,无论春冬,无需允许。   真是一个美得令人灵魂震颤的冬日早晨。   墨观至眼睫微颤,掩下琥珀色瞳眸中闪烁的惊艳,心中的怪异之感更甚。不待多想,不知疲倦的咚咚敲门声将他拉回现实。他连忙紧走几步,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一老一少。   若是巫元此刻在此,定然会一眼发现来访的正是贺老汉和他的孙子贺长生。   墨观至显然认得贺老汉,稍一诧异就笑了起来。   “您怎么过来了?”他这样招呼道,“快进来坐坐。”   贺老汉连连摆手,客气道:“不坐不坐,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你拿上就成。”   墨观至又看向那留着细长小辫儿的男孩,说道:“这就是生生吧?小伙子长得很高很精神啊。”   贺长生羞涩地抿唇一笑,尽量不露出有空缺的门牙。   贺老汉拍了拍贺长生的肩膀。   “啊对对,是我孙子生生,你以前没见过吧?生生,快帮你墨哥哥把东西抬进去吧。”   墨观至这才留意到贺老汉脚下已经堆了好几个大蛇皮袋,均塞得鼓鼓囊囊。   小洋楼坐落于半山腰,只有一条石砌的小路能自山脚往上。搬运货物只能靠人力。这么多蛇皮袋,贺老汉和孙儿显然已来回搬运了多趟。   墨观至心有不忍,也未多做推辞,只是主动将蛇皮袋扛进院内,没让祖孙二人再沾手。   贺老汉一边用手掸去衣服上沾上的白灰,一边随着墨观至入内。他憨厚地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我想着你才搬过来,家里肯定什么都没准备,就给你带了点今年刚收的粮食瓜果。都是经放的,不用进冰箱。就是这次来得急,东西带的不多。你先吃着,回头我再想办法给你多送几回。你爱吃什么和阿公说……”   贺老汉正絮絮说着,忽地一顿,被眼前所见震撼得连连咋舌,道:“你这院子怎么打理的?真是漂亮啊,冬天了怎么还能开这么多花呢?”   贺老汉看稀罕似的四处转悠,时不时弯腰揪几片叶子看个分明。贺长生像条摇尾巴的小狗似的跟在爷爷后头兜圈,两只眼睛滴溜溜,脸上也满是好奇。   墨观至轻笑,恳切道:“我也不知道呢,才回来就看见这些。贺阿公您是庄稼老把式,帮我看看这小花园怎么归置好,要买肥料什么的吗?”   闻言,贺老汉大手一挥,道:“我看不用,长得挺好,就先这么着吧。多讨人喜欢啊,颜色多漂亮啊。你要是没经验,一不小心用多了肥料就可惜了。”   他爱怜地摩挲着手中娇艳的黄色花骨朵,片刻后又可惜道:“哎呀,这地这么好,要是能多种点菜,你冬天吃菜就不用愁了。要不回头我给你带点菜种子?”   墨观至还未说话,贺长生先不满了,嘟囔道:“爷爷你怎么老是惦记着种地,花多好看呐。”   贺老汉又好气又好笑,拿满是老茧的指头轻戳小孙子的脑门,道:“花再好看也不能吃啊。”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落在某处刚冒的新芽上,咦了一声,不确定道:“我怎么看着像南瓜秧子呢?这是才点的籽儿吧。”   贺老汉转而又摸了一遍那些不起眼的绿芽,觉得里头掺杂着不止一种蔬果。也不知道是谁种的,毫无章法,可看长势又出奇得好,真是怪哉。   老汉正困惑着,那头墨观至已经整理好东西,拿着钥匙手机招呼祖孙两人出门。   “家里连热水都还没有,”墨观至大大方方地坦白道,“我就不在家招待你们了。正好我刚起床,早饭也没吃。贺阿公和生生陪我去吃一点吧。”   说罢,他也不等贺老汉推辞,利索地揽住老人家的肩头将人往门外带,又朝贺长生示意道:“生生留心跟上!你帮我扶着阿公哦,可以吗?等会儿请你吃好吃的。”   “嗯!”   贺长生像是领到什么了不得的任务,立即挺直腰杆,两手紧紧钳住爷爷的胳膊肘不放。因为贴得太紧,他好几次险些将老人家绊倒,气得贺老汉用力拍了几下贺长生的后背,骂道:“就你贪吃,猴急猴急的!”   贺长生也不回嘴,只是一个劲儿冲贺老汉吐舌头做鬼脸。   墨观至看祖孙二人互动正看得有趣,路过某处邻居的院落前时,忽地听见一墙之隔传来不太和谐的吵闹声。他下意识循声望去。   眼前的院落也有一座小花园,只在外头围了一圈装饰用的篱笆护栏,视线不受阻拦,轻易可见院内站着的三人,看模样是一家三口。   中年女人脚踩着水蓝色的园艺靴,脸上盖着宽大的渔夫帽,看样子刚收拾好花园。   旁边站着的显然是她的丈夫。男人的脸色却十分糟糕,看向中年女人的眼神冰冷,口中吐出的话更是无情。   “你一天天搞这些有什么用?真是莫名其妙。昨天带了那么多破烂瓜回家,硬要我们吃,也不担心吃出毛病。今天又要种地,我说马敏君,你是不是真有神经病啊?还有你种地就种地,搞得家里一塌糊涂,到处都是泥。你怎么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废物一个!”   墨观至眉头微蹙,放缓了脚步。   贺老汉有些耳背,往前又走了几步后才留意到动静,也跟着停了下来。   那女儿模样的年轻女人不仅没有声援自己的母亲,反而继续津津有味地嗑起瓜子。   她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男人,又白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女人,口中含糊不清地埋怨道:“就是啊妈,你快点收拾吧。爸和我都还没吃饭呢,今天阿姨又不来,我都要饿死了。”   说罢,她吐出一口嚼碎的瓜子皮,有碎屑溅出,不偏不倚地黏在中年女人的鞋面上。   男人见状,嫌脏似的后退几步,同时不耐烦地瞪了女儿一眼,吓得对方讪讪收起瓜子。   “赶紧赶紧赶紧!”男人迭声催促,眉头不耐烦地皱成一团,“你俩,中午前必须收拾干净!”说罢,他拂袖而去,将大门甩得轰轰响。   那女儿倒是象征性地陪着母亲多站了一会儿,不过也就是短短十几秒的时间,期间两人不曾交谈半句。中年女人依旧埋着头整理自己的橡胶手套,年轻女人不耐烦地扭动几下,甩下一句“我要去洗澡”的借口便开溜了。   “唉,作孽哦。”贺老汉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贺长生猫着腰,从篱笆的缝隙间探头探脑,打量了那中年女人好几眼后,突然跑回贺老汉身边,踮起脚尖拉扯他要说悄悄话。   贺老汉弯腰,听了好几遍才听清,登时瞪大眼睛,也不由得朝中年女人看去,眯缝双眼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正此时,那中年女人恰好直起腰来,一眼就对上贺老汉三人的视线,像是想到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墨观至心中觉得奇怪,嘴上却落落大方地问好道:“您是马阿姨吧?您好,我是墨家的儿子,我小时候还见过您。我最近才搬回来,以后就又是邻居了。您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中年女人局促地搓了几下手中的橡胶手套,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含糊道:“诶,好好,以后常来往。”   说完,她也不看墨观至,径直转身回了屋。   墨观至看着中年女人消失的背影,并未多说,继续陪同贺老汉祖孙往慢慢下山。   三人皆未留意到,身后有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小家伙,正驮着一团相较于他的体型而言大到不可思议的包袱,蹑手蹑爪、猫猫祟祟、哼哧哼哧地尾随而来。   路过中年女人的篱笆前时,小黑团子停下。他歪着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才艰难地从包袱里扒拉出一个粉色塑料皮笔记本,拿爪子在上头抠抠画画,口中叽叽咕咕道:“人类住在一个很麻烦的地方,看起来很爱管闲事,扣分扣分扣大分!” 第19章 旧闻   小黑团子收好笔记本,犹豫片刻,到底没把包袱收进紫府,选择继续驮着行李跟紧他盯上的人类。   墨观至三人渐行渐远,并不知身后发生的事情。   且说篱笆墙内的那对父女进屋后仍留在窗户附近,便也听见墨观至打招呼的动静。   女儿好奇道:“这是哪个邻居啊,我怎么不记得?”   男人拧眉沉思片刻,语气略带一丝不屑,回道:“如果是墨家,那就只有那一家嘛。”   女儿似早已习惯男人动辄嘲讽的模样,心知能被父亲“纡尊降贵”记住的人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连忙追问道:“是哪个?”   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还能有哪个?墨沐兰,晓得的吧?”   “居然是墨沐兰……”女儿略带惊讶地重复着。   她自然是知道墨沐兰的。墨沐兰在整个毛春城乃至全国都称得上是名人,上世纪著名的画家、作家、诗人和慈善家。别的不说,他们家附近就建有一座以墨沐兰为主题的博物馆。年轻女人还记得小时候,学校每每组织名人学习活动都会拉他们去参观这座博物馆,还得憋一篇至少五百字的观后感。   她掐着手指数来数去,吐了吐舌头,说道:“墨沐兰都多大岁数了。刚才那是谁?她孙子吗?”   “曾孙吧,严格算起来应该是墨沐兰外孙女的儿子。墨沐兰死得没那么早,报纸上有写,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活了得有一百多岁呢,超过一百一了吧,也是活得够久的。我们刚买下这里时,他们家才搬走,得有十来年了吧,见过几面。”   “那我应该也见过啊?上面那家不是一直都没人住嘛,别人都说是鬼屋来着。”   “你见个屁!”男人骂道,“不记得你高考那年暑假都玩疯了?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那年他们家很快就搬走了,后来听说是送老家伙去疗养院。墨家留下的房子就成了文物,不允许别人参观的那种。”   说到这里,男人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得意起来。   “当时这块地都是别人建的祖宅,根本没人肯卖。也就是你爸有投资眼光,一眼相中了这里,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搬了过来。你看吧,还能和墨沐兰当邻居。要是听你妈的,我们现在住的就是烂尾楼了。”   年轻女人自然而然地顺嘴夸了起来。   与此同时,已经在露天小餐馆落座的墨观至和贺老汉也同样聊到了已逝的墨沐兰女士。   几杯米酒下肚,绯红染上脸颊,贺老汉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提起当年往事,他依旧忍不住红了眼眶。   “墨小姐是好人呐,大好人。六几年闹饥荒,她把自己的粮食分出来,救活了多少人?她好心借我钱,让我送了我老子最后一程。后来又闹运动,墨小姐自己病着,还特地匀出救命药给我的南姐,等于是救了我们全家人啊。后来我就和墨小姐保证了,我是农民,这一辈子都只会是个农民。她没田没地,没关系,我每年都给她送米送菜,让她吃上最新鲜的。可惜后来她就吃不动了……”   贺老汉拿拇指根用力一抹鼻涕,继续哽咽着絮絮叨叨。   “多好的人啊,怎么也走了。也好,也好,无病无灾,睡一觉就走了,也活到岁数了,也没遭后来的罪,可以称一句喜丧了。可惜了我的南姐,没活到那个时候……”   贺老汉后头不知是真醉了还是情绪激动,不肯再吃菜,只是颠来倒去地念叨着他的南姐。   墨观至小时候曾听长辈提起过,南姐便是贺老汉的结发妻子。南姐本名林雅南,原是大城市来的姑娘,下放到芙蓉村,同彼时还是二十出头的贺老汉相识,一来二去便发展出超越革命友谊的情感。林雅南比贺老汉大两岁,南姐算是两人之间的爱称。   两人的结合并不顺当,幸而婚后二人感情笃深,风雨同舟,扶持着走过十多年的岁月。林雅南无法生育,贺老汉一人顶住舆论压力硬是没屈服。   说到孩子,贺老汉忍不住连连叹息。   “我自己就是个孤儿。我老子是个老鳏夫,捡到我的时候,我才不到一岁。他给我灌了一口黄酒,说是死是活全看老天爷收不收我。要是我侥幸活下来了,那就是天不收命硬的,他就给我一口饭吃。我就是这个命硬的啊。那个年代,娃娃都不值钱呐,留不留根又有啥要紧的呢?”   贺长生也扒完自己的一小碗米饭,此时乖巧地坐在一旁听贺老汉讲故事。他面色平静,看样子早已了然。   “也该是我们的运气。八七年的冬天,水还结着冰,我和南姐在水边捡到一个刚出生的妹仔。天可怜见的,那么冷的天,妹仔全身发紫,身上的胞衣都没摘干净,冻成一块一块血碴子,眼看着就活不成了。南姐就和我说,不管活不活得了,我们见着了总得试着救一救。然后我们就抱回家了,大冷天的也找不到奶水喂,只能熬一锅白米粥,弄得稠稠的,就拿小勺子盛那米汤,一点一点喂。硬撑了两天,竟然也活了。”   当年被遗弃的女婴不少,领养手续相较于后世更为简单。贺老汉两口子没花多大功夫就收养了女婴,也没让孩子同自己姓,而是另取“汤”姓,一来指代救命的米汤,二来也有隐喻河流之意,提醒孩子不忘出身。   眼见着家庭美满,只可惜天不遂人意,没两年林雅南旧疾复发,不久后撒手人寰,留下贺老汉一人独自拉扯女儿长大。好在她十分争气,自小学习极好,一路考上首都的研究生,年纪轻轻成家立业,并顺利诞下一个儿子,便是长生。   女儿感念贺老汉的养育之恩,坚持让儿子随父亲姓贺。后来女儿放心不下老人,同丈夫商议后齐齐将事业重心迁回毛春,一家人得以团聚。由此,贺长生算是在老人膝下长大,平日里也只将贺老汉喊作爷爷。   贺老汉拉扯着墨观至说了半天,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探着脖子凑过去,压低声音神秘道:“当年我捡到我妹仔的地方,就在芙蓉庙外头。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我南姐以前聪明,在学堂里读了历史,能看懂庙里的碑文,说是邪门得很。”   贺老汉介绍道,芙蓉庙已有几百年历史,原先也不知供奉着哪路神仙,是个鲜有信众的野庙。庙外却有两条走向怪异的河,——说是河流,其实只是两条极浅的小溪。一条自然朝北走,称为阳子河;一条自然流向南,为阴子河。当地有迷信的老人认为这两条河有神通,女人喝了就能怀孕;喝阳子河的水能生男孩,喝阴子河的水就生女孩。   后来也不知怎么传的,芙蓉庙就变成了求子庙,妇女们争相前往阳子河取水服用,阴子河却无人问津。只是听说这两条河的效果大不相同,喝了阳子河水的未必能生男孩,反倒是无意中喝下阴子河水的往往真的诞下女婴。如此,人们的热情不减反增。   再后来,发展人口,尤其是添丁成为的解决农村劳动力的关键,求子盛况愈演愈烈。最严重时,甚至有人提出要断了阴子河的水,让村子里的女人从今往后只能生男不生女。而村子里生下女婴又弃养的家庭也会选择偷偷将女婴溺毙于阴子河中,使其“回到原本该去的地方再也不回来”,讨一个招弟的好彩头。   贺老汉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脸上仍有惊惧之色。   “扔孩子的人家怕被人发现,只敢等天黑出动。久而久之,一到夜里,风一刮,水边到处都是鬼哭狼嚎声,还能时不时听见扇翅膀的声音。我老子同我讲过,那些都是猫头鹰啊、蝙蝠啊,专门抓死掉不久的婴孩的魂魄吃的。”   贺老汉微卷舌头,模仿着奇怪的啼鸣声。   咕呜——咕呜——咕呜——   “可惨了,整夜整夜地叫,吓得我不敢一个人睡,一闭眼就满脑子都是被扒拉成碎块的断手断脚。”   贺老汉讲得入神,墨观至和贺长生也听得认真。无人知晓暗中有一只小猫咪,偷偷将看不见的猫猫头(塞)进了墨观至的大衣口袋里。黑色的猫耳朵冒出来,竖得高高的,听到入迷处耳朵尖儿还会一抖一抖。 第20章 龙母   贺老汉说起陈年旧事难掩激动,手指搭在酒杯边缘略略颤抖。墨观至见状,伸手撤下老人已见底的酒杯,请服务员换了半杯温水,问过贺长生的意见后又顺手给他加了一听冰可乐。   虽说天冷又坐在室外,小孩子到底体燥,吃下滚烫的食物后总喜欢喝点冰饮。贺长生欢喜地接过易拉罐,拉开拉环后,懂事地先给墨观至添了大半杯,自己捧着剩下的一点可乐,珍惜地小口嘬着。   墨观至只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便放下杯子。可乐顺着食道咽下,喉结微微鼓动。   小猫球原本藏在墨观至大衣口袋里一动不动,后听谈话中止,它觉得憋闷,便忍不住悄悄探头,露出一双圆眼睛和半个小鼻子。由小黑猫以灵炁“捏”成的尾巴球球其实并不需要呼吸,小猫球却装模作样地吸了好大一口气,腮帮子圆圆地鼓起,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四下张望,恰好见到墨观至喝可乐的这一幕。   不知怎么,小猫球突然抖了两下。只是它的动作过于细微,墨观至没能觉察。   不多时,两股拧成麻花状的黑雾辫子悄悄伸出他的口袋,像两条胖乎乎的腕足,灵巧地攀上饭桌,试 探着、小心翼翼地、交替着一点一点摸上墨观至的杯子。   玻璃杯身裹着薄薄一层水雾,里头是清亮的深色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小气泡。   黑雾腕足停下来,谨慎地往墨观至的方向“看”了一眼,极其认真地思考片刻后,郑重其事地将自己圆鼓鼓的“爪尖”伸进玻璃杯中,猛地一浸。   口袋里的小猫球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瞬间炸毛成一团。   好奇怪啊,冰凉、刺激,好像被神奇的小气泡们揍了好几拳。   可是又并不讨厌,还有点甜滋滋的。   唔,不确定,容喵再吸一口。   好奇怪啊!   吸溜——   吸——溜——   贺老汉也大声吸溜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后又接着往下讲述起来。   破四旧运动展开后,芙蓉庙连带着内中的神像、碑文被砸得粉碎,盲目崇拜阳子河的情况才得以遏制。   芙蓉庙就此成为历史,直到十多年前,村里为效仿其他地区大力发展乡镇旅游业,以振兴传统文化为由头,在原址上重建芙蓉庙,随便供了座泥塑的“仙女娘娘”。年轻一代早已不知古事,老人们又三缄其口,由此如今的芙蓉村极少有人知晓当年的求子习俗。   此后的数年时间里,芙蓉村一度风平浪静,旅游业也搞得不温不火。就在两三个月前,不知从哪里忽地刮起一股舆论,称芙蓉庙供奉的乃是胎神太太,求子求丁极其灵验。有好事者又将当年的阴、阳两条“送子河”的故事搬了出来。一时间芙蓉庙的威名被传得神乎其神。渐渐地,便又了有了外人前来烧香供奉。   “其实哪里就灵验哦,都是造孽!”   贺老汉沉沉叹息,一张脸皱着,额头眼角的沟壑更甚。   墨观至沉吟。有关胎神,他多少知道一些。按照民间说法,胎神乃是掌管妇人胎孕、庇佑胎儿的神灵。然而胎神却非全是为善的,若孕妇不小心冲撞神灵导致胎神作祟,原本的保护神便会突变成“胎煞”,必须化煞方能保母子平安。流传甚广的“安胎符”由此而来。   为此,古人特地著有良方,告诫孕妇一年四季如何谨言慎行,避免触犯胎神。——当然,按今人观点,其中多半皆是无稽之谈。在整体医疗条件落后的背景下,如此束缚女性,颇有将胎儿的意外通通甩锅给孕妇的意味。   由此可见,专门立庙供奉胎神,宣扬送子河,倒更像是淫祠的做法。——这里的“淫祠”指的是不合礼义滥建的祠庙,也称邪祠或野庙。   贺老汉也道:“胎神太太听着不像个正经吃香火的。其实啊,当年南姐就同我偷偷讲过,原先的芙蓉庙供奉的不是什么保胎求子的胎神,而是龙母啊。”   “龙母?”墨观至微讶。   偷偷摸摸泡可乐澡的黑雾腕足忽地顿住,将“爪子”(拔)了出来,好奇地往贺老汉的方向凑了凑,一只腕足托住另一条,煞有介事地就和托腮倾听似的。   “对啊,就是龙母。”   按照原本芙蓉庙的碑文记载,某年某代,有一少女临江而居。一日梦中有感,少女前往江上浣纱,正遇当日电闪雷鸣、惊涛骇浪。浣纱女匆匆归家,后察觉有娠,产下两颗白卵。孵化后,却是两条模样古怪的鱼,一条像鲶鱼,一条像鳜鱼。家里人称之为邪物,浣纱女却心生怜爱,用水缸将其养大。   两条鱼儿极通人性,经常帮浣纱女干活,还会跳水吐泡泡逗弄她开心。仅仅三个月后,两条鱼便长大数倍,水缸再也容不下。   此时,乡邻知晓了浣纱女的奇遇,颇有闲话,浣纱女家中亦有猜忌。浣纱女别无他法,抱着二鱼跃江溺亡。   当是时,天空再次雷电晦冥,风雨大作。二鱼跃出江面,化龙腾云而去。   乡里知道后,许是心有愧疚,又或是惧怕龙神报复,便顺势将浣纱女追封为“龙母”,并临水建庙,乞求龙神保佑。相传龙母庙建成时,二鱼所化之龙重返人间,伏于庙碑前恸哭,哭声悲鸣,好似犬吠。   此后沧海桑田,人间变换。当年的滔滔江水如今已退化成细小的溪流,唯有龙母庙仍在,却早已物是人非。   “龙母庙哦,”贺老汉感叹道,“和求子有啥关系。都是瞎搞。”   墨观至听毕,心中微微叹息。   他口袋中缩着的小小猫球儿却在听见龙啸如狗叫的评价时,眯起眼睛无声偷笑,没成想一个不留神打出一个气劲十足的饱嗝。   嗝——   小猫球震惊。   躲在十几米外的小黑猫亦震惊!   墨观至怔楞,下意识往口袋摸去,指尖仿佛触碰到某种柔软的、顺滑的、毛茸茸的……脑袋?只可惜不等他细想,那奇妙的触感倏地一下便消失了,快得好似错觉。   口袋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点圆鼓鼓的弧度,就好像里头曾经塞了颗什么东西一般。   而正此时,急急忙忙收回尾巴的小黑猫发现自己打嗝打得根本止不住!不断有气体涌上来,令他鼻头剧烈泛酸,难受得想掉眼泪。   小黑猫一边唔叽唔叽地小声打嗝,一边簌簌翻开笔记本。只是落爪前,他突然犹豫起来。   照理说,人类胆敢上供这样的坏东西,肯定是要扣大分的,可是……   可是可乐真的很好喝呢。   嗝! 第21章 动物侦探所   墨观至的手在空荡荡的口袋里略停了停,抽出后转而去拿饮料杯。   力道不对,一下抬得过猛,杯中仅剩的饮料晃荡了好几下。   他垂眼细看,原本几乎满杯的可乐不知何时已经下去一大半,玻璃杯壁还挂着几滴溅出的饮料。   墨观至下意识又看向贺老汉祖孙二人,他们神色自如,应是一无所觉。他稍作思考,嘴角微微翘起又很快放平,也只当无事,按下不提。   且说那贺老汉说完龙母庙的传说,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这才直入主题,仔细叮嘱墨观至。   他道:“你不要嫌我老家伙话多。我同你讲这些,是想让你当心些。我晓得你心善,同墨小姐是一般的。不过你那个邻居啊,嗳,我觉得不太对劲。邻里互帮互助是好的,但也得分人呐。”   经孙儿提醒,贺老汉这时也完全记起昨日在公交车上遭遇马敏君一行人的情形。当时他便觉得事有不对,如今担心墨观至好心招来祸害,也顾不得替当事人遮掩,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知墨观至。   墨观至听毕,略微皱眉,小声道:“现在居然还有这种事情……”   “可不是说,”贺老汉一拍大腿,“若是家里头供奉个观音娘娘什么的,我老头子也不说闲话。但是那芙蓉庙我看着实在是邪门啊,占了别人家的神庙本来就不吉利,不说胎神,就说那两条送子河,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地万物,阴阳平衡,说的就是阴阳有数,有多少男娃出生,就得有多少女娃出生,这都是老天爷准备好的,都是命里带的。要是都只要儿子不要女儿,那不是乱套了吗?”   墨观至默默点头。若按正常社会结构的走向,新生儿的性别比确实应当维持在1:1.05左右,男性稍多一些。就算略有浮动,也不会超过1:1.07。   “所以哪里有那么多‘多出来’的女娃?为啥喝了阴子河的水就能灵验,就能生女儿?为啥阳子河就不太灵?”   贺老汉重重叹气。   “我听人说啊,刚出生的小娃娃要是没了,魂魄没长全,身上也没罪孽因果,是不用喝孟婆汤的,得去专门的阴河重新排队,轮到后就直接转世投胎。送子河说不准就是娃娃们排队用的阴河。阴子河里头那么多的‘女娃’,都是别人家不要的、扔掉的。没有人扔男娃,大家都愿意要儿子,阳子河里自然干干净净。阴子河里都是等着重新投胎的冤魂呐。”   明明是朗朗白日,艳阳高悬,贺老汉的这个说法却令墨观至平白生出一股恶寒。   贺长生年纪小,听了只是撇撇嘴,嘀咕道:“爷爷怎么又要搞封建迷信。”   不知为何,自从昨日下车之后,贺老汉就变得愈发神神叨叨起来,忙活了一宿,连落灰数年的神龛都翻了出来重新摆上。一家人连番劝说未果,只得听之任之。   小小的少年难过地心想,这种现象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老年痴呆?前两年,他赶时髦结交了一位笔友,对方见多识广,说过不少有关老年痴呆的事情,还说自己爷爷就是因为痴呆没的。   贺长生一点儿也不想失去爷爷。他鼻头发酸,难过地扯住贺老汉的衣袖,哽咽着喊了一声爷爷,却换来对方迎头一个响瓜儿。少年立刻抛却莫名而来的烦恼,捂着脑袋哎呦乱叫。   爷爷手劲儿这么大打人这么痛,肯定不能是痴呆!   贺老汉一眼便知孙儿心中所想,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乱想什么,让别人看笑话。”   墨观至也笑了,赞道:“生生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   贺老汉摆摆手,脸色红润,口中谦逊道:“也就是这点好处罢了。”   话题既然已岔开,墨观至不愿老人多担忧,便主动提起自己未来的打算。   “您知道的,祖母在附近还有一处祖产,临街小楼,能做店铺,我打算做点小生意。差不多已经装修好了,等过几天拿到营业执照,招好员工,就能开业。”   贺老汉听罢,果然欣喜,当下酒也不喝了,拉住墨观至要去看看他的新店。   墨观至只好带贺老汉祖孙二人提前参观他的小店。   说是普通小店,实则是一座位于风景区内的三层楼房,临湖靠山,占据了最好的商业地带,四通八达,客流极大,是毛春最好不过的铺面。只是墨观至志不在发展生意,打算开张的都是些略显稀奇古怪的店铺。   贺老汉佝着身子听贺长生念门店招牌,一面点头一面疑惑道:“这真真所是个什么买卖呐?”   “爷爷,是‘动物侦探所’——”贺长生扯着嗓子纠正。   “就是宠物服务公司,”墨观至笑着解释道,“比如谁家丢了宠物,我就可以帮忙解决。”   “哦,是这么个所啊。”贺老汉连连点头,看模样还是没听懂,不过这并不妨碍老人对晚辈的信心。   他当即热情鼓励道:“挺好挺好,好好干!年轻人总是有新想法,好好好。做小生意好呀,自己给自己打工,毕业后也不愁工作。现在国家不都鼓励老百姓做买卖吗?我看好多铺子都重新开起来了。正是好时机!现在城里人都爱养个猫啊狗的,客人肯定多,我看能行。”   贺长生两眼也是晶晶亮。他其实也不太懂大人们的生意,但是侦探所听起来便十分酷炫,很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审美。   墨观至继续介绍道:“楼下也是一体的,我干脆就开个宠物服务一条龙。第二层会改造成宠物日托所和寄宿旅馆。底层的这一面打算做宠物美容,专门针对平时特别不配合或者容易应激的小朋友。这一面打算开个宠物主题的咖啡店。中间换成特殊材质的单向透视玻璃,这样两边互不干扰。宠物主人或是其他客人可以坐在咖啡店里,一边喝东西一边看那头的宠物美容过程。现在网络上还有人专门直播类似的节目呢,还挺解压的。”   他口中的种种店铺都已装修完毕,就差挂牌正式营业。从外头往里看,一水儿地净几明窗,一看便令人心生好感。   贺老汉看得欢喜不已,摩挲着明亮的玻璃落地窗迭声称好。窗上原先贴着几张招聘广告,四角没黏劳略有松动,老人见了,也主动帮着又糊了一遍。   这附近忙活的也不只他们这一家。不少年轻人拿着图纸对着店铺比划,不时有装修工人出没,庆祝开业大吉的金黄麦粒迎风摇曳,人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墨观至三人只略站了一会儿,便有热情的邻居店主前来送奶茶。   那店主脸庞青涩,看模样也是大学才刚毕业,笑起来憨厚真诚。   “我们家开的是奶茶店,就在隔壁,过两天就正式营业了。这几杯奶茶是我们自己研制的招牌,送你们尝尝。以后多照应啊!”   墨观至接过奶茶道了谢,抬眼朝街尾望去,新店确实不少。   有奶茶店,有汉堡店,有水果店,有自助小火锅店……五颜六色的招牌,五花八门的商品和服务,沉寂了数年的街道再次变得生气蓬勃。   “多好啊,多热闹啊,”贺老汉眼眶湿润,呢喃着,“都回来了,真好啊。”   墨观至也笑了。他和长生一左一右,护着贺老汉缓缓往回走。   他们离去后,一道黑乎乎的身影倏地出现在尚未开张的店门前。他仰着小脑袋,盯着那重新贴上不久的招聘启事沉思。   片刻之后,小黑球后腿一蹬,猛地发力,蹦至半空爪子一挥,轻轻松松便将招聘启事撕了下来。 第22章 诗猫   022. 诗猫   天空呼呼飘过一艘龙舟模样的金色热气飞艇,在阳光下熠煜生辉。有巨大的彩色广告横幅自飞艇垂落,在风中如旌旗列列,上书几个大字:寻龙大赛,等你报名!   龙舟热气飞艇的倒影投下地面,正巧追在小黑猫身后,好似一头灰色鲸鱼在捕食毫无抵抗力的小小黑鱼。小黑猫不为所动,驮着沉重的包袱,叼着刚揭下来的新鲜招聘榜,几个闪身便已跳出鲸吞范围,来到之前遇见饼崽等猫的松林空地。   白天的猫咪活动中心没有夜晚热闹,只有零星几只老猫窝在草丛里眯眼小憩。它们见着小黑猫也不似昨日那般畏惧,只举了举尾巴权作招呼。   阿财不见猫影,估计又骗吃骗喝去了。饼崽则独自占据了一个能晒着太阳的最佳地点,正埋头专心致志地打理毛发。   小黑猫停在饼崽跟前,吐出口中的纸张,伸出一只前爪将招聘启事推至饼崽眼皮底下。   饼崽支起脑袋,先是眯缝双眼,而后瞪圆眼睛,时而点头,时而晃脑,神情严肃。认真研究半天后,它抬起头来,颇为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爪子,坦言道:“啊,这……啊我,我还不太认识人类的文字呢。”   小黑猫只觉无语。好在他本对这群不学无术的小精怪就并未抱有多少希望,只拿肉爪垫在招聘启事几个大字上用力点了点,沉声道:“一日之内,我要你将这则消息散播全城,昭告各处精怪。”   饼崽抖了抖胡须,并未拒绝,——有松鸦那帮喜欢传八卦的喳喳怪帮忙,通知全城精怪倒不是什么难事。   “那具体是什么消息呢?”   小黑猫无奈,只好逐字逐句地将招聘内容念与文盲狸花猫听。   饼崽一边听一边点头附和,听完后还细细品味了一番,紧接着便礼貌地请求道:“那个,就是呢,你能不能再念一遍呢?”   小黑猫:“……”   幸而在小黑猫的耐心告罄之前,饼崽终于领会了招聘启事的含义。   “所以呢,就是说呢,”它努力用简洁扼要的猫语组织措辞,“你希望有可以变成人类的精怪去给人类墨崽新开的这家店打工是吗?”   小黑猫点头。   “真是奇怪呢,明明做一只小猫咪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修成人形后反而要辛辛苦苦地外出打工。我的人类告诉我,工作可是很辛苦的呢,得挼一百下小猫咪的肚皮才可以缓解,而且是每天都得挼才行。这么看来能变人确实没什么好的呢。”   饼崽嘀嘀咕咕。   它小心地将招聘启事收好后,拍着毛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吧喵,我可是这一片的大哥喵,我一定帮你把事情办妥的说!”   小黑猫矜持地点点头,以示对饼崽的认可。   饼崽眼球一转,视线落在小黑猫脖子上压着的沉甸甸的包袱,奇怪道:“你为什么要一直背着这个大东西呀?你已经选好人类要定居下来了喵?”   在这群不懂事的小精怪们面前,小黑猫还是很顾忌自己的颜面的,哪里肯承认是因为如今先天灵炁匮乏,他可不舍得平白耗费真炁自紫府中反复收取包袱,便提前取出包袱随身携带,只等评定完毕,就能随时拎包入住。——拎包入住这个概念还是那只人类姑娘乔园园灌输给巫元的。   “咳咳。”小黑猫轻轻喉咙,“这些不该你知晓。”   饼崽本也不是多事之猫,当即好脾气地点头表示理解。它停顿片刻,转而想起另外一件要紧事。   “嗨呀,差点忘记提醒你呢。这几天有城外逃难来的猫,说是外头出现了很可怕很厉害的大鱼,是能吃猫的那种鱼,你想要出城的话可要小心哦。”   “鱼吃猫?”小黑猫奇道,“哪个城外?是什么鱼怪?”   饼崽摊摊爪子,不在意道:“这就不清楚啦,它们可没有细喵。算啦,先不喵这个,你帮我看看我这头毛梳得还帅气吗?”   小黑猫随意瞥了一眼狸花猫的发型,并未觉得有何帅气可言。   正待开口,他敏锐地察觉到有陌生的人类气息正朝这里靠近。   小黑猫旋即警戒起来。   饼崽却咧嘴大笑,整只猫兴奋得几乎要飘起来。   “嗨呀,不和你喵啦,是我的人类来接我啦!”   它的话音才落,猫却已经翻身跃下,朝来人方向“发射”过去。它一路高举尾巴,尾巴尖儿还妖娆地左右摇摆,连带着喵喵叫的声音都细细软软,尾音还随着小跑的动作一颤一抖的,听起来分外柔媚,——同饼崽平日里喵话时的声音比起来,简直判若两猫。   ——喵喵喵,人类你来啦!   小黑猫浑身一震。   饼崽看着挺实在的一只猫,没想到在自家人类身边竟是如此谄媚。   他对振兴毛春本地猫妖势力的信心又沉了一分。果然还是不理俗务,随意找个人类供奉自己来得逍遥自在吧。   饼崽自是不知自己已然被不知名的猫崽大佬嫌弃,正欢呼雀跃地朝着自家人类扑去。   ——今天我给你准备了一首全新的猫咪小诗哦,你要认真听我喵完哦。   饼崽大声喵喵。   诗?小黑猫尚不知饼崽这五大三粗目不识丁的“糙汉”猫咪还能作诗,好奇地悄悄竖起一只耳朵。   只听得狸花猫气沉丹田,抑扬顿挫地喵了起来。   《圆太阳》   啊,今天的太阳是圆的   昨天的太阳,也是圆的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今天的我很想你   昨天的我,也很想你   所以,老天爷抽烟时特地烫出来一个洞   好让我想念你时   可以透过名为太阳的小洞偷偷看你   小黑猫:“……”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现代诗歌吗?   小黑猫听不懂。   小黑猫脸色凝重,并真心实意地认为毛春猫口的素质教育和文化水平真的有待提升。   忧心忡忡的小黑猫回到临时住所,刚化作人形,迎面便碰上乔园园和她的两位同事。几人都拎着行李包。   乔园园热情依旧,打过招呼后,主动提起自己要离开两天。   “我和同事要去毛春郊外的一个村子玩两天。寻龙大赛你有听过的吧?我们公司接了好几个参赛团队的脚本任务。听说那个村子最近出了几桩怪事,正好搜集点创作灵感和素材。最好是真有问题,才能对得起我们这种自费公差的良心自媒体人。”   乔园园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是玩笑话,话音才落,三人便互相打趣笑作一团。   巫元微拧眉头,直觉此事不对。他指尖微动,到底没有声张,任由乔园园和同事们去了。   乔园园并不知晓,在她转身之际,有一根细如蚕丝的黑色猫毛悄然附上了她的衣领。 第23章 看不见的客人   且说墨观至送走贺老汉祖孙二人,独自回到花园小楼。他换下外出的衣服,在楼上楼下迅速查看一番,列好整理清单。   和他预料的一样,清单只有短短数行。曾祖母留给他的这座小洋楼里外都干净得不像话,别说暗处的虫蚁,就连表面的灰尘也不见一丝。   墨观至只略停顿片刻,神态自若地按照清单开始干家务。他先换洗干净的床单被褥、窗帘等织物,再检查电气设备及家居摆件,若有需补漏的则即刻在网上下单。   从外表看来,花园小楼极具上世纪初的复古气质,内里却大不同,俨然是一派现代宜居风格。曾祖母搬离前便已决定将花园小楼交给墨观至,特地下血本按照年轻人的喜好重新装修过,购置的皆是顶级家电设备。如今小楼虽已有几年未曾住人,家电依旧能够正常运转。所有玻璃门窗统一换成降噪保温的特殊材质,屋内铺设地暖,加上中央空调和新风系统,可以让毛春的冬天不再难熬。   因保养得当,这部分工作比墨观至预计的还要简单。而后,他打开自己带回来的行李箱,将个人衣物和基础生活用品归置好。最后再将贺老汉送来的果蔬米粮重新收纳进厨房。如此不过一个多小时,墨观至发现自己已然无事可做。   他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端着杯子走出厨房,正思索着做点什么来消磨时光,蓦地发现厨房连接客厅的走道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白色粉状物。   墨观至微愣,走近两步去看,原来是粘米粉。他想起来,贺老汉送来的物品里确实有一袋自家研磨的新鲜粘米粉,难不成是袋子破损了他没发现?墨观至沉吟,觉得可能性不大。他干脆蹲下,仔细查看地上的粉末,很快便在角落里发现一枚梅花状的小脚印。   脚印落在细白如雪的粘米粉上,小小的、浅浅的,后头还拖出一条仓促的划痕。   墨观至:“……”   看来这位隐形的小客人脚滑了呢,希望它没有沾上一屁股白。   不知怎的,墨观至忽地想起今日吃饭时,在口袋中无意中摸到的那一团柔软的毛绒触感。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同时迅速抬头,四下巡视。屋内安静如常,唯有洗衣机运作时发出轻微响动。   墨观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起身去储物室找扫帚,心中默默将扫地机器人列入购买清单。等他回来,却发现原先那枚小脚印已然不见,——不是被擦除,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凭空消失。   墨观至挑眉,只做不知,继续手中的清理工作。   若是寻常人遇见这等怪事,多半会疑神疑鬼,要么会仔细摸查家中闯进了什么生物,要么会将事情往灵异方向想。   墨观至却不太相同。他自小遭遇的奇奇怪怪之事不在少数。许是因为自己从未因此受过伤害,相较于害怕,他反而是好奇多一些。   头几回遇见时,年纪尚小的墨观至还会拉着家中大人前去查看,只可惜每一次“侦查”都不了了之。后来有一回,也是在这栋小楼,小墨观至半夜来到曾祖母的房间,告状说有一只看不清模样的小家伙扒在窗户上偷偷看他。   墨观至记得当时的曾祖母笑了,笑得满脸慈爱。她将小小的曾孙儿抱在怀里,一边轻拍背部安抚他,一边柔声说起黄大仙的故事。   黄大仙便是黄鼬在民间的某种尊号,又有称黄鼠狼的。在人类的认知里,黄鼠狼是一种极通人性和灵性的生灵,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可谓再恩怨分明不过。在上世纪特别困难的那几年,曾祖母曾意外救治过一只黄鼠狼,随后便发生了一件奇事。   那时的人家,米面都习惯装在肚大口小的深瓦缸里,每次淘米都得侧身弯腰,伸长胳膊探入米缸,拿葫芦瓢舀一勺。时局艰难时,米缸空荡荡,总是只剩一层薄米,舀米的动作变得尤其费劲。某一日,曾祖母习惯性弯腰掏米缸时,愕然发现原本早应见底的米缸不知何时又变得半满。   初时,曾祖母虽觉奇怪,但只以为是自己忙中记错了细节。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日日吃米却总不见米缸空下去,无论何时揭开盖子,总能看见不多不少正好半缸的洁白大米。曾祖母这才知晓,家中定然是出了怪事。   她几经思索,最终并未声张,甚至禁不住诱惑,悄悄将平白多出来的大米送给忍饥挨饿的乡里困难户,如此支撑着熬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危机稍稍解除后,曾祖母立即决定停止这一切。   某一日,她摘了些山中野果,朝米缸虔诚拜谒,口中念念有词:我知你知恩图报,感谢你多日扶持;如今我难已解,因果两清,你可自去。此后虔诚修行,若要做人便做人,若要成仙便成仙,自在逍遥。   曾祖母将野果作为供品留下,一日未归。再回到厨房时,野果果然不见,此后米缸也恢复正常,再无神奇。   曾祖母告诉墨观至,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一切事物都能够、或者可预见将来能够以科学原理来解释。只是有极少的一部分,以人类目前的认知水平很难理清其中脉络。我们能做的便是认真学习,敬畏自然,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打扰、也不伤害那个无法解释的神秘世界。   墨观至记得当年的自己听完黄大仙的故事后深受震撼,第二日一大早便爬起来去小花园里摆鲜果供盘,还撒了一圈花生瓜子。   你们好呀。   小小的人类幼崽脸上婴儿肥未脱,挺着圆鼓鼓的小肚皮,满脸严肃地朝满园空气鞠躬见礼。   我家里现在已经不缺粮食啦,不用来翻我家的米缸了哦。如果你们想吃东西或者需要我帮忙,可以悄悄来找我,换我来保护你们。   墨观至其实并不完全记得自己当日所言,只知道在那之后,他虽然还能时不时感受到来自小动物们的不带恶意的打量视线,那种半夜爬窗户的不礼貌行为却几乎绝迹了。   想来,大概是花生瓜子的贿赂真有奇效吧。   墨观至一边想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打扫完毕。他洗净手后,取出早就备好的过敏药,就着冰水咽了下去。而后,他再次进入厨房,片刻后拿着几样东西重新回到客厅。   一小碟鱼干,一碗清水,一块柔软的法兰绒小毯子。   整整齐齐摆在客厅敞亮的偏角,既不会直接暴露在阳光下,也不会吹到过堂风。   做完这一切,墨观至直起身,自言自语道,今天可真累啊,这些东西就不收拾了吧。说罢,他捶捏着肩膀,趿着拖鞋上楼,发出重重的脚步声。   说来也奇怪,墨观至心里明明惦记着房子里某位看不见的小客人,脑袋却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明明此时还远不到他平日的入睡时间。   酣眠的人类并不知晓,在隐秘处,有关动物侦探所的事迹众□□传,他的名字已然响彻毛春城内外的精怪圈。而那简陋的招聘广告经由特殊法门重重复印,如今几乎每爪一份。   墨观至只知道自己大概是做了一个长长的、甜甜的美梦,梦中隐约有清脆悦耳的铃铛声,还有惬意的咕噜声。他还嗅到阳光的味道,就好像有一只慷慨好客的小猫咪,主动将晒了一天日光浴的毛肚皮搁在他的脑门上。   ——好舒服的毛毯子呀,咕噜咕噜。   ——好美味的小鱼干呀,咕噜咕噜。   ——好、好秃毛的人类呀,咕噜咕噜。   ……   墨观至挣扎着醒过来时,天已大亮。他从床上下来,拉开窗帘,对着满园生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尽管梦的内容颇为离奇,他此时的精神却很好,也没有出现任何过敏的不良反应。   墨观至踩着轻快的步子下楼,第一时间来到客厅。客厅吹了一夜暖风,正维持着最适宜的温度。   果然,墨观至敏锐地察觉到碗中的水线下去浅浅一层,而小鱼干则少了一条半,另半条欲盖弥彰地横躺在盘子里,上头还印有两粒恋恋不舍的尖细牙印。此外,他还在那条毛毯上发现一个圆圆的、微微凹陷的小窝窝。   墨观至拎起毛毯,对准光线仔细翻看,奇怪的是,无论他如何检查,竟连小客人的一丝痕迹都不曾发现。   难不成秃毛的其实是……   正琢磨时,墨观至听见前院传来的动静。——昨天他刚调整完院门外的手摇铸铁门铃,此时门铃声听起来清晰响亮。   墨观至前去应门,却见门口站着几个打扮浮夸的陌生年轻人。   其中为首的一位黄毛青年见了墨观至,夸张地拍了拍胸脯,咋呼道:“妈呀,还真有人住啊。哥们,你这真不是鬼屋吗?以前是凶宅不?你花多少钱买的啊?”   黄毛的话语似乎并无恶意,只是言行举止实在缺乏礼貌。墨观至不想理会,作势就要关门,却被对面的另一位长发姑娘拦了下来。   那姑娘抿唇一笑,伸手拢了拢头发,露出精致的珍珠耳环。比起黄毛,她说话时语气更软,措辞也更委婉。她先是道歉,而后解释起来。   “我们其实是刚登记成为寻龙小队的探险者。因为主办方要求每个小队在前期都要做几期有意思的选题,到时候要根据网络影响力筛选参赛者。我们实在是想不出主题,刚好听说这附近原来有座鬼屋,就想来看看。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在住。不好意思啊,我们都还是大学生,经费真的很有限。如果可能,能不能请你帮帮我们,我们只要进去拍一点点素材就可以了,拜托啦!”   姑娘双手合十,眼神真诚地凝望着墨观至。   墨观至点头表示理解,而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没有留下丝毫可商量的余地。   女孩眉眼耷拉,露出明显的失落神色,被身旁的黄毛好一通嘲笑。   “算啦,人家面子大,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呢。”黄毛阴阳怪气道,“要不我们也去那个什么芙蓉村吧,最近就这个话题度最高。我看起码有两支小 队都去过了,拍回来的素材看着也挺好。不是说他们村里明天要举办个什么芙蓉节吗,从今晚十二点就开始搞。我们拍个夜间遇鬼结果发现是色鬼的脚本怎么样?哈哈哈哈!”   他笑起来时五官挤作一堆,略显猥琐。珍珠姑娘微不可察地蹙眉,略略测过身去,避开黄毛喷溅而出的口水。   墨观至原本要关门的手一顿,想了想,还是出言提醒那姑娘道:“我听说芙蓉村并不安全,还是谨慎为好。”   姑娘感激地看着墨观至,在同伴的催促下,却也只好谢绝对方的好意。黄毛见状,冲墨观至挑衅似的抖了抖眉毛。   墨观至懒得多看,直接关了院门。   回到屋内,墨观至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想起之前阿波说的话,便给他发去几条消息,却久久未得到回复。   墨观至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饭,喝下最后一口咖啡,直接给阿波拨去一通电话。幸好这回顺利接通了,只是信号听着不太顺畅。   “啊我?我、现在在车上呢,马上、就要进山啦……对啊,你怎么、知道……去、芙蓉村……没事的,没事……我不过夜,拍点素材、就回来……一个人去,不过碰上了另一个小队,都是以前认识的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时断时续,墨观至勉强聊了几分钟,只得挂断,心中的不安不减反增。   正此时,门铃声再次响起,来访的又是一个陌生男人,虎背熊腰,粉色衬衫。   见对方支支吾吾像是要对暗号的模样,墨观至心下了然,抢先道:“不是鬼屋,已经整改,如今笼罩在社会主义的金色光芒下,百邪不侵。”   那男人一愣,不确信地询问道:“请问,你这里是动物侦探所吗?”   说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墨观至接过一看,原来是他张贴在店门口的招聘广告,只是不知为何,字迹看着有些模糊。他顿觉古怪,招聘留的联系方式是店铺店址,怎么会有人直接找上门来?   墨观至心中警惕,面上却丝毫不显。他依旧挡在门口,并未将对方让进门来。   “你是来应聘的吗?”   “啊,不是,”男人憨厚地羞赧一笑,哗哗挠了几下板寸头,“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这个动物侦探所,啊,就是说你们这个业务范围应该是针对所有的动物,对吧?那,我就想确认下,这个,我是说,人鱼……也算是动物吧?”   墨观至:“……”   ???   墨观至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再来一杯咖啡。   粉衬衫大汉见对方神色不对,急忙争取道:“我,我可以给钱的!多少钱,你说!十万,十万可以吗!”   “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觉得我们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很科学的……”   就在墨观至思索着应当如何尽可能礼貌地询问对方的精神状态时,一旁的雕花铁门竟然吱呀呀地自己动了起来,好似正无声地说着“‘昂贵’的客人,欢迎光临”。   铁门下方,一条黑色的小毛腿若隐若现,在沙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好几枚梅花小坑,足见它正十分用力地抵住门。   墨观至:“……”   粉衬衫登时两眼放光,以一种不符合他肌肉虬结的型男气质的希冀眼神,水汪汪地看着墨观至。   墨观至郎心似铁,沉稳地继续说道:“啊,这位先生,请相信我,这背后一定有一个科学合理的解释。” 第24章 猫的礼物   墨观至正思索着如何敷衍粉衬衫, 却见那条猫猫祟祟、黑乎乎的小毛腿一晃即逝,连带着它踩出来的梅花脚印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快得几乎就像是视觉错觉。   厚重的铁门吱呀呀再次往回弹。   墨观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门框, ——出于某种莫名的担忧,他可不想看见某位神秘的小客人转眼便被夹成一张可怜兮兮的小猫饼。   “所以, 侦探大哥, 你一定也相信人鱼吧!”   粉衬衫先生眨巴着水润的小眼睛,依旧无辜地、死死地盯着墨观至, 声音洪亮有力。   被对方如此期待地凝视着,墨观至……墨观至什么科学原理也解释不出来, 只好掩饰性地咳嗽两声。   正此时, 一颗满头卷毛的脑袋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眼睛亮晶晶,声音脆生生。   “我信呀!”   粉衬衫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吓了一大跳, 跳脚着尖叫, 甚至叫破了音。   那小卷毛整个人钻出来,一脸狐疑地打量粉衬衫。——正是和墨观至有过一面之缘的张玄沄。他穿着嫩绿色的外套, 整个人鲜亮得就像一颗刚发苗的豆芽菜。   “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人鱼的信徒呢。”张玄沄盯着粉衬衫, 神秘兮兮地评价道。   墨观至无奈, 侧身先请两人进门。   粉衬衫满怀感激地瞟了一眼墨观至, 扭着壮硕的身躯挤了过去。绿乎乎的张玄沄紧随其后。   墨观至落后一步, 特地将门缝留得久些,确保那张看不见的小猫饼也能顺利飘进来。   三人进屋, 依次入座, 还不等墨观至开口,已经平复好心情的粉衬衫迫不及待地朝张玄沄问道:“所以你是相信人鱼存在的吗?”   “我信啊!”张玄沄同样兴奋,双拳紧握, 大声回道,“我以我收藏列表里二十多篇人鱼生子文起誓!”   粉衬衫疑惑。   墨观至沉默。   张玄沄皱眉,“不会吧,你的人鱼竟然连生子都不会吗?”   粉衬衫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哪里涌来的胜负欲,急切辩解道:“可是我的人鱼,他真的很特别。他拥有浓密的胸毛,身材健硕,可以把我当哑铃举起来晃两圈!”   “那他可以生子吗?”   “他打死一头我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墨观至:“……”   墨观至起身,决定先给两位辩手倒一杯热红茶冷静冷静。   红茶上桌,鸡同鸭讲的双方暂时休战。   张玄沄翘着兰花指,如贵妇般优雅地捏起茶杯柄,小口品茗。   粉衬衫则要礼貌一些,起身双手从墨观至端来的托盘里捧过骨瓷茶杯。只是他没接稳,杯盖锵地一声滑落砸在茶碟上,洒出些许茶水,幸而茶水不烫。他狼狈放下茶杯,慌忙扯起衣角去擦手。   墨观至眸光扫去,察觉到粉衬衫的双手始终在不自觉地颤抖。他敛容,抽出纸巾盒递给粉衬衫,主动开口,声音轻柔,道:“可以先和我说说你的人鱼吗?”   粉衬衫连连点头。   “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只见他胸膛起伏,深呼吸几次后,方组织好语言,缓缓讲述起来。   粉衬衫自称廖悾君,读音取“空军”,其来历倒确实与空军有关。原来他出生于十一月十一日,正巧是空军建军纪念日,全家便一致决定以谐音命名来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   廖悾君自嘲一笑,说道:“幸亏当时光棍节还不流行,不然我可能得叫廖光棍了。不过现在嘛,其实对我来说,这个名字比光棍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来廖悾君是一名钓鱼佬。钓鱼佬乃是钓鱼爱好者的诙谐别称,而钓鱼佬又将“空手而归一无所获”称之为“空J”。由此钓鱼佬生平最恨空J,有钓鱼佬永不空J的口号。   因为名字,廖悾君已被钓友不知嘲笑过多少回。最可气的是,他好像真的被名字诅咒了,是一个实打实的“空J佬”,曾创下钓鱼五年一无所获的奇葩记录,一度成为钓鱼吧的建吧之耻。   “我当时很不服气,憋着劲儿就想搞点大动作好惊艳所有人。”   提起耻辱往事,廖悾君至今忿忿得眼眶泛红。   因着这份斗志,廖悾君换了套顶级装备,一年有六、七个月都驻扎于大大小小的鱼塘、野钓场所,风雨无阻,只等开张。   “等一下——”   听到这里,张玄沄忍不住插话。   “你一年有一半时间泡在鱼塘里,你工作怎么办?”   “啊?”廖悾君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平时也没什么工作,就是替我老爸收收租子什么的。”   ……   张玄沄猛地淌下泪来。   “对不起,打扰了,是我鲁莽了。您继续!”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廖悾君终于摘掉了空J头衔,就在今年的空军建军节,他二十七岁生日当天。   “我钓上来一条鱼,对,我钓的!”   廖悾君神情肃穆,掷地有声。   “一条人鱼。就是脑袋是鱼,身子是人的那种人鱼。”   已经变得十分谦卑的张玄沄闻言,还是忍不住小声反驳道:“这种,是不是应该称之为‘鱼人’比较合适?”   廖悾君倏地起身,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哐当响。   “不管是什么,那都是鱼啊——”廖悾君双手握拳,高声强调道,“人鱼也好,真鱼也罢,都是我钓上来的鱼!我生平的第一单鱼!一百多斤的大鱼!”   张玄沄张口还想说些什么,被墨观至以眼神制止了。   “啊,我当时就想拍照发朋友圈来着,我连回家怎么绕远路、怎么不着痕迹地让整座城的人都来看我钓的大鱼,统统都想好了。结果我的鱼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说我无权使用他的肖像权,让我尊重他的隐私……”   廖悾君懊恼得捶胸顿足。只片刻功夫,他身上的劲头卸下,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吧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哽咽起来。   “太过分了,我就真的一张照片都没能拍下来。我求过他,甚至都要跪下来了,求他能不能在身上盖条毯子,只露出鱼头让我拍一张,一张就好,他还是无情地拒绝了我。呜呜呜,他真的好冷酷哦,不愧是一条没有体温的鱼。真是太过分了,明明是我钓上来的鱼……呜呜呜,我的鱼鱼……我说我不是空J,他们都不信我呜呜呜……”   廖悾君越哭越响亮,最后哭得惊天动地。   墨观至正想说些什么,忽地察觉到身旁的沙发椅垫稍稍陷下去一些,小小的一团,约莫只有巴掌大小。   他克制住想要转头的强烈冲动,出声提醒廖悾君道:“你再说说人鱼失踪的事情吧。”   “啊,对哦,我的鱼不见了!是这样的,毕竟是我自己钓上来的鱼嘛,哪怕阿鱼再冷酷,——对了,阿鱼是我给人鱼取的名字——反正我都选择原谅啦。我把阿鱼带回家,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阿鱼其实还是不错的,除了不能和我一起吃酸菜鱼火锅,以及隔三差五就要搞得家里水漫金山以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室友呢。他会和我一起撸铁,一起拔腿毛,还会一起泡脚。虽然我俩只同居了一个多月,但我已经对他‘情根深种’,眼里再也瞧不上其他鱼了。他就是我唯一的鱼!”   说到这里,廖悾君再次掩面啜泣,壮硕的身躯努力缩成圆圆的一坨。   “就在前几天,我因为很多天没空J了……啊呸,是很多天没钓鱼了,手痒得不行,没忍住就应了一个钓友的局。呜呜呜,他们都说冬天钓鲤鱼最好,给口超多,不可能空J,我还是空了。果然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阿鱼,再也没有鱼会爱我。总之,等我回家,阿鱼已经不见了。”   墨观至再递去一盒纸巾。   “具体情况如何?”   廖悾君一面擤鼻涕,一面继续抽噎道:“门锁完好,屋里没有打斗痕迹。”   他用词还挺专业,张玄沄忍不住跟着点头,同时比划出名侦探的招牌姿势。   “而且,阿鱼还在iPad上给我留了一条信息——呜呜呜,我上星期从教会他怎么用iPad打字呜呜呜——信息,嗝,信息上说……”   廖悾君原本还哭得直打嗝,话到此处,语气陡然一震。他站起身,振臂一挥,整个人变得挺拔起来。他眼含泪光,好似即将落幕的主角,沉声唱诵自己的道别词。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有我必须为之奋斗的目标。下次月圆之时,若我仍在江湖,你我自会重逢,把酒放歌,就如此刻般潇洒畅快。”   “咦?”张玄沄奇道,“这是漫画里的台词吧。”   廖悾君用力一抹眼泪,瞪圆眼睛欣喜道:“对啊对啊,你也看《咸鱼侠》吗?我和阿鱼都是咸鱼侠的粉丝!”   墨观至也看过这部漫画。《咸鱼侠》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武侠国漫,连载已有十年,受众颇广。故事讲的是一位游侠意外变身咸鱼,只好隐姓埋名,孤身闯荡江湖,除暴安良。咸鱼侠在漫画中的形象便是鱼头人身,头戴斗笠,身披红斗篷,左手持一把有豁口的破刀。   “还是我安利阿鱼看的呢。他只用了不到一周就追平了坑,已经是个比我还铁的铁粉了。听说咸鱼侠要漫改成电影时,他激动得都睡不着觉——虽然阿鱼作为一条鱼,本来睡得也很少,而且他睡着时也睁着眼睛,根本分不出来是睡是醒。”   墨观至本能地不想多问一位健硕的成年男士和一条同样健硕的成年鱼士如何同床共枕互数睫毛的细节,只好继续保持微笑。   “啊对了,说着说着,我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我其实就是在红久河附近发现阿鱼的,很小的支流,源头靠近一个叫芙蓉村的地方……”   墨观至眼神一凝。他身旁那个微微凹陷的坐垫似乎也不安地变了形。   “偶尔有几次,阿鱼提起芙蓉村,和我说那里有一个很坏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动物,我不是很明白,总之有一个坏蛋把守着芙蓉村。这个坏蛋在谋划一个大阴谋。阿鱼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过,我现在琢磨过来,总觉得他是想像咸鱼侠一样,制止那个坏蛋。”   廖悾君越说,语速越快,神色也变得愈发焦急。   “怎么办?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阿鱼啊,得赶在那个坏蛋行凶之前!阿鱼那么单纯一条鱼,也没有咸鱼斗篷,肯定打不过坏蛋啊!”   墨观至没有立即回话。他脑中飞速运转,双手交叠,食指有节奏地敲打手背。片刻后,墨观至已有决断。   “听你的描述,你的人鱼朋友确实很可能身陷险境。”   廖悾君重重点头,期待地看着墨观至。   “只可惜我们无法确定这一点。并且……”墨观至呼出一口气,歉然道,“坦白来说,我寻物的本事多少靠点运气和直觉,而且往往只针对猫狗一类的小型宠物有效。”   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直直看向廖悾君,明明说着拒绝的话,却令人丝毫生不起反感。见廖悾君的眼眶重新蓄满水气,墨观至的语气变得更加柔缓,内容却依旧冷酷而坚定。   “并且,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建议你只身冒险,只为一个玄而又玄的无端猜测。”   廖悾君脱口打断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信我!我是没有照片,但我发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张玄沄皱起眉头,难过地看着两人。   墨观至安抚性地摆摆手,语气依旧平稳。   “我愿意相信你。也正是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才有担忧。我的一位长辈曾告诫我,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生存法则,外人若是贸然闯入,可能会给法则内的生灵带去灭顶之灾,也给自身招来祸患。你我是凡人,平白卷入我们无法掌控的争斗,无论对阿鱼、还是对我们自身而言,都不是好事。”   廖悾君嘴唇嚅嗫数次,想要反驳,却终归还是冷静了下来。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良久,长叹一声。   “是我想当然了。我不该强求你的,你说的没错,这确实不是钱能解决的事情。”   廖悾君脸上浮现出一抹哀戚之色。   “可是……可是,阿鱼是我认定的朋友啊。明知朋友有难,我还能袖手旁观吗?”   说罢,他苦笑一声,眼神却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谢谢你,谢谢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冲动的。”   墨观至定定看着他,将他的未尽之言挑明,道:“但你非去不可,对吧?”   “嗯,我非去不可。”   墨观至忽地一笑,眼中如有春光。   “明白了,那就走吧。”   廖悾君呆愣原地,那头的墨观至却已起身。他的手似是不经意地拂过身旁的空气,就像在轻拍某人的脑袋。   “张玄沄,你就不用跟着了。”墨观至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向玄关。路过茶几时,他随手捞起一个白色小药瓶(塞)进口袋。   “什么嘛!”张玄沄率先跳起来反对,“我都已经听了这么多了,你现在‘灭口’来不及了好吧!再说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天怎么突然来找你吗?”   墨观至心中预感不妙。   果然,张玄沄从口袋里摸出三张扑克牌模样的黑色卡片,冲墨观至晃了晃。   “先上车,一会儿和你解释!”   说罢,张玄沄推搡着还没回神的廖悾君一道朝门口走去。   “啊,什么?你,你是要和我一起去吗?”廖悾君犹自磕磕巴巴地问道。   “当然。”墨观至利落地抛起车钥匙又一把抓住,露出一抹略显肆意的笑,“毕竟难得有机会亲眼见到人鱼,我可不会错过。”   廖悾君总算回神,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三人皆是身高腿长,几乎两三分钟便已奔下山,找到墨观至的停车位。   墨观至示意另两人坐后排,副驾驶的车门却迟迟未关,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一般。   张玄沄才上车,不等另两人提问,自己便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   “其实我感应到阿波有危险!这位大哥你先别急着插话,让我说完!今天早上阿波本来是想约我一起去拍素材,可惜我昨晚熬夜看小说,实在没精力去。醒来后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拿塔罗牌打了一卦。结果,我的妈呀,大煞啊!”   张玄沄说着,甩出适才那三张卡片。   一张卡面上是一只坐在月亮上的小黑猫,印有数字二。第二张卡面上画着一只小黑猫,正趴在即将倾倒的着了火的猫爬架上,同样印着数字十六。   最后一张是一只戴着骷髅面具的小黑猫,数字十三。   墨观至正巧瞥向后视镜,一眼便瞧见数字十三后头跟着Death(死神)的说明。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指节收紧。   “高塔、死神,一个大火牌,一个大水牌,合在一起不是什么好兆头!搞不好会出现祭祀香火什么的!邪得很,邪得很!还有女祭司,又是大水牌!我的天哪,我预感到今天的阴性能量会很重!总之我一连抽中三张大阿尔卡纳牌,能量又都这么重,整个人都不好了!不过我很快感应到化煞的关键点在墨观至身上,就狂奔过来!没想到正巧抓住你们要去芙蓉村,超lucky了我的妈!好了我说完了!大哥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现在,开车!GO GO GO!”   张玄沄一口气喊完,瘫倒在座位上直喘气。   墨观至一时无语,叹道:“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等到听完八卦再告诉我。”   张玄沄气若游丝地辩驳道:“本来也是着急的,一见到你,我的指导灵就悄悄告诉我,事情有转机,不要慌。我这一不慌,就松弛得有点过分嘛。毕竟那可是人鱼诶!哪怕是长着鱼脑袋的!”   墨观至遂不再多言。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看向副驾驶又略等了片刻,最终一无所获,这才作罢。关门,启动,发车。   廖悾君实在好奇,得到允许后,立即捡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玩的这个扑克牌是什么?真的可以算命吗?”   “是塔罗牌啦,也不是算命,不过是一种工具罢了。哎呀,你不要说的我年纪轻轻就沉迷玄学好不好?   张玄沄一捋头发,将跑乱的刘海甩到一边,勾唇轻笑,努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秘模样。   “毕竟鄙人也只是略懂玄学皮毛罢了,略懂略懂。”   嘴上说着略懂的谦辞,张玄沄斜乜了驾驶座上的墨观至一眼,笑得却很玩味。   “我今天的灵性可是很高的哦。出门前不知为什么,匆匆忙忙地突然就很想临时换一副小黑猫的牌。说不准我们真能遇见一只。”   “小黑猫好吗?”廖悾君虚心求教。   “当然好啦,玄猫镇宅,人间太平,大吉啊。”   “啊,那玄猫也能撸吗?会犯法吗?”   “不犯法,但是犯贱,小心挠你哈哈哈哈!”   墨观至心念微动,唇角悄悄上扬。   张玄沄的手变戏法似的摊开一叠巴掌大的塔罗牌,直接伸向廖悾君。   “别愣着啊,快抽一张,随便抽!”   廖悾君将信将疑地抽出一张塔罗牌,递过去。他看不懂牌面的含义,却见对方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   “看来你果然命中带鱼呢,放心吧,你心里想的那条鱼目前而言还是好好的,你们之间的缘分未断呢。”   廖悾君登时两眼放光。   “而且哦,你和你的人鱼之间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因缘是我不知道的。唔……我看见一条因果线,报恩吗?你有恩于他,却不是直接作用于他……”   廖悾君更为激动,点头如捣蒜。   原来今年上半年,许是老天爷也为廖悾君异于常人的执着折服,在他前往芙蓉村附近的垂钓区甩杆时,意外赠送了一份长达三个月的隔离大礼包。   与世隔绝,意味着可以随时随地、毫无阻碍地钓鱼!一开始,廖悾君还摩拳擦掌,认为这是锤炼他甩杆技术的绝佳机会,就像每本武侠小说里都会有的掉下悬崖就疯狂开大的龙傲天那样。   只可惜他并非真正的龙傲天。日复一日,廖悾君依旧空J着。最初的挫败感消失后,他决定做点有意义的事。多少有些社牛属性在身上的廖悾君主动找当地民众攀谈,意外得知十几年前,那片水域是野生鳜鱼的栖息地,甚至出过好几条二十几斤的“鱼王”。   廖悾君听得心驰神往,顿觉身上的使命感沸腾起来。他当即决定自费购买适合的野生鳜鱼品种,放生后重建鳜鱼的天然栖息地。起先只是一个豆苗大的念头,后来熊熊燃烧至一发不可收拾。廖悾君说干就干。   恢复野生鱼类种群和自然栖息地,说起来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对于门外汉廖悾君而言,真正实践起来却堪比他自己回炉重塑。   廖悾君挠头猛干了一个月,前期资金和精力都投入不少,项目却始终进展缓慢,甚至一度停滞。最后,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将计划分享到本地最大的钓友群,瞬时激起千层浪。   钓友们群策群力,有人出人,没人出钱,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成功将项目推进下去。廖悾君这才发现,平时不做人的钓友们,有的身怀绝技,有的是隐形土豪,甚至还有几位是真正能够提供技术指导的业内大佬。真是印证了那句知名网络“谣言”:钓鱼佬除了钓鱼啥都会。   于是,在钓友们的共同努力下,半年后,野生鳜鱼种群重归该流域。当地村民也欣喜非常,老村长代表全村给廖悾君所在的钓友群颁发了一面锦旗,上书“永不空J”的美好祝福。   为庆贺胜利,加之全国解封的喜讯传来,廖悾君再次来到他曾奋斗过的溪流。他沉稳甩杆,并不抱任何希望,结果一杆子下去,钓上来生平的第一条鱼。   廖悾君一本正经地感慨道:“阿鱼确实长着一颗鳜鱼脑袋,绝对是来报恩的!所以说,做好事就一定会有善报!”   三人有说有笑,旅途不算无聊。路过收费站时,墨观至趁机报了警。可惜阿波作为一名成年男性,失联不到半天,此前也明确告知过行踪,实在不符合“失踪人员”的定义,民警同志安抚了墨观至几句便作罢。   情况与墨观至预料的不差,他倒也不失望。报警的主要目的是将来若有万一,警方抽丝剥茧也能查到芙蓉村。谨慎起见,墨观至还提前设置好定时邮件,若此行无法安全带人返回,他的父母得知消息后自然会帮他料理。   或许是离芙蓉村越来越近,空气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此后一路再无话。   从省道换成乡野小道,又拐了无数弯,足足行驶近三个小时,车子才缓缓驶入一条狭小的村路。   像是要印证所有俗套的恐怖电影开头那般,明明是新买的车,空调却突兀地半道坏了。等他们靠近芙蓉村外沿,车厢内的最后一丝热气散尽,几个呼吸间便已冷如冰窖。   墨观至听见后排两人牙齿打颤的动静。   嘎嘎哒,嘎嘎哒,嘎嘎哒。   明明上午还算明媚的天气,转眼变得暝暗。黑压压的阴云低低地涌动、翻滚,一点一点将天光蚕食殆尽。余光中,朦胧可见印有“芙蓉村”字样的生锈铁皮标志牌匆匆掠过。   墨观至迅速瞥了一眼腕表。时针只走到下午两点。   玻璃窗上不时滚落水珠,泄露出几缕车外的颜色。   张玄沄将脑门抵在窗台,斜眼往外瞧,口齿不清地呢喃着:“是不是要下雪啊……我怎么觉得天都黑了。”   他不自觉地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赶忙缩回脖子,将大衣领子高高立起。   前头数米便是芙蓉村村口。说是村口,却不见人烟。放眼可见远山零星坐落着几栋农家瓦房,近看两侧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荷塘。时值隆冬,满塘空见残荷,被寒露压得东倒西歪,一派萧索景象。   荷塘之中,只留有一座石桥。桥面狭窄,桥口处左右各站着一块刷有白漆的石墩立柱。石墩系着红布条,不知被什么打湿了,紧紧贴在惨白的柱身上,活似两张噙血的人脸正凝视着客人们。   墨观至目测一番车身和石墩的间距,对其余二人道:“桥太窄。看来只有一条进村的路,我们得下车走过去。”   张玄沄不太乐意,口中嘟嘟囔囔。他双臂环胸,维持着两手(插)进腋下取暖的猥琐姿势不肯松,只能像一条脱水泥鳅往车门疯狂蛹动。   廖悾君救鱼心切,手脚麻利地从另一侧翻身下了车。他往前小跑几步,将掌心搭在眉峰处四下张望,兴奋地大声招呼道:“快来呀,我看见前面有人家亮着灯呢!离得不远!”   张玄沄听了,心头一松,连忙更加奋力地扭动起来,终于狼狈地从车门内滚了下来。   停好车,墨观至也来到桥头,眯眼望去。桥的那一头隐约可见一座盘腿而坐的彩色泥塑,大约是村人供奉的土地公。只是不知为何,泥塑如此堂皇地堵在路中央,面朝来客,咧嘴笑得欢实。鲜红的唇瓣内里,是黑洞洞的一片,映着昏沉的天色,比那渗血的石墩还渗人。   张玄沄和廖悾君默契十足地一致往后跨了一大步,缩起脑袋跟在墨观至身后,安静如鹌鹑。   三人踏上石桥,顿觉一股森寒之气从脚底窜上来。   天色更暗了。   张玄沄连连跺脚,直跺得双脚发麻,头昏眼花,脸色发白。   “快走快走!”他低吼道,“我感觉很不妙。”   不用提醒,墨观至和廖悾君已然加快脚步。他们几乎是一路快走着过了桥,朝着亮灯的人家而去。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人的大脑总是轻易被眼睛欺骗,明明那房子看着不过在百米开外,三人紧赶慢赶走了将近十分,相隔的距离却纹丝不动。   “不太对劲。”   墨观至率先停下脚步,冷静道:“我们先缓一缓,观察情况后再走。”   三人原地休整了两分钟。墨观至抬手,对着腕表上指南针的方位调整朝向。随后,他就地找了石块和枯枝,在地上摆出个带箭头的记号。他起身,朝身后二人点头示意,挥动手指点了一个方向。三人便朝着那头,沿直线慢慢摸索起来。约莫又过了十分钟,他们不出意料地再次回到原地。   似乎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阻拦他们进入真实的芙蓉村领地。   廖悾君紧张地吞咽口水,磕巴道:“这、这种现象,是不是有个专业术语来着?就、就是鬼打墙……”   众人陷入沉默。   张玄沄的脸色分外难看。他一手摸进口袋,指尖缓慢地摩挲着塔罗牌的方角。   气氛正胶着,寒风中忽地传来一声清亮的猫叫声。   喵呜呜——   是猫?   三人同时循声望去,果真见到一只乌漆墨黑的小猫崽……呃,一只驮着大红花包袱的乌漆墨黑的小猫崽,正优雅地款步朝他们走来,蓬松的长尾巴甩得摇曳生姿。   噗嗤——   尽管时机不对,张玄沄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卧槽,该不会是我姥姥家那床花开富贵的传家宝床单终于成精了吧!”   廖悾君连忙去看。   那熟悉的大红底,那辣眼的大朵牡丹,可不就是国民款花开富贵床单吗!   廖悾君嘴角颤动,颊肉抽搐,憋得满脸通红,努力不让自己在这样严肃的场合笑出来。   那两人浑身抖颤好似癫痫,小黑猫也许是终于意识到他们是在笑话自己,尾巴瞬间僵直,锋利的眼刀欻欻飞了过去,——却在半道被另一只人类轻巧地挡了下来。   墨观至弓腰缓行,从斜前方小心靠近。他单膝跪下,努力缩减自己的身形带来的压 迫感,尽可能地让视线与小猫崽齐平。   “你好。”   人类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手指拢起,只将无害的手背展示给小黑猫。   小黑猫愣怔,小鼻子耸动,下意识地往人类手背上凑了凑。下一瞬,他猛然醒神,脑袋用力一甩,高傲地别过小脸,再也不看那狡猾的人类。   墨观至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番小黑猫毛茸茸、圆鼓鼓的脸颊,——真是令人熟悉的弧度啊。   这时,张玄沄和廖悾君也凑了上来。他们远没有墨观至这般淡然,立刻捏着嗓子叫嚷起来。   “哎呀,好可爱的小猫咪呀——”   “果然是黑猫!太神了吧!”   “小猫咪长这么乖,一看就是想被我们吃掉吧!”   小黑猫登时驮着包袱往后高高一蹦,轻巧落地。他四爪抓地,背脊微弓,尾巴毛噼啪炸开,活脱脱是一副吃惊小松鼠的模样。   他瞪圆眼睛惊悚地看向夹子音二人组,一张小黑脸上溢满了不可置信。   吃、吃掉?!   怎么会有人想吃小猫咪?   这简直比白蛇熬汤的故事还要来得恐怖!   墨观至不赞同地看着张、廖二人,给他俩一人赏了一记爆栗。   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再次被戏耍,小黑猫忿忿地一爪子按下炸毛的长尾巴。他沉沉喷出鼻息,仍旧能感受到身体的僵直,谨慎地不再靠近人类。   墨观至起身,冲小黑猫招招手,柔声道:“我们得去找路,你要不要一起?我可以帮你拿行李。”   小黑猫歪着脑袋,脸上流露出十分人性化的挣扎神色。最终,他还是匍匐着后退几步。   墨观至心中略有遗憾,却见那小黑猫甩下背上的包袱,拿爪子灵活地刨出一堆东西,从中挑出一只圆筒模样的金属。他弓着背,努力抻长爪臂,将那东西缓缓慢慢地推到墨观至的脚边。   小黑猫停下动作,抬眼斜斜地瞄向高大的人类,澄澈的眸子写满了墨观至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是喵全身上下最贵重的礼物了哦,家用电器呢,可好可贵啦。   墨观至低头细看。   原来是一只老式的手电筒,筒身细细长长,需要装至少三节一号电池,是早已被淘汰了几十年的老物件,却肉眼可见地被主人妥善保管着,表面光可鉴人,没有一丝划痕。   张玄沄甚至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正稀罕地想要去捡。   墨观至先他一步,弯腰拾起手电筒。手电筒很沉,显然已装好电池。   小黑猫见人类收下家用电器,连忙往后又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他端正坐下,将厚实的大尾巴一丝不苟地盘好,尾巴尖儿不偏不倚地(挤)进两只前爪间。   他扬起一张毛茸茸的精致小脸蛋。   小小的猫儿身披绵厚的墨色长毛,如云雾氤氲,仿佛无时不刻在随风轻舞。明明是一身黑毛,在沉如夜色的昏暗中,乌亮顺滑得好似在发光。   尤其是那对玉石般明润的眼眸,乍一看瞳色极浅极淡,非金非银,好似镜湖之上锁着一抹缥缈轻烟。只消一眼,便觉流光溢彩,令人神魂颠倒。   真是一只漂亮到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小黑猫。   而这样美好的一只小猫崽此时正仰头乖巧地看着自己,眼神灵动得像是会说话。   墨观至轻轻吐气,这才察觉自己方才无意识屏住了呼吸。在小黑猫无言的催促下,他略一犹豫,拨弄手电筒的开关。   啪——   一道明亮到近乎刺眼的光束迸发(射)出,三人同时抬手护住眼睛。   破!   却见那光束竟无视黑幕,如同一把利刃,迎头破开重重迷障。   光束所及之处,一条从未见过的路缓缓显现在三人眼前,通往那近在眼前的灯火人家。   张玄沄瞠目结舌,一连骂出三句“卧槽”。   “这是什么啊!”他痛苦地揪起一撮小卷毛,“这就是封建迷信吗……啊,不对,这就是社会主义的光芒吗?那我还搞个屁的塔罗啊!手电筒就能破鬼打墙,就他妈的离谱!” 第25章 芙蓉村祭(1)   有光就象征有出路, 有出路便有希望。   不仅张玄沄疯了,连廖悾君也抑制不住狂喜蹦跳了好几下,嘴里反反复复嘟囔着:“得救了!玄猫镇宅, 人间太平!这是什么手电筒神器,能给我也来一打吗!”   小黑猫歪着脑袋看他俩发癫, 漂亮的眼珠子里满满都是困惑。他偷瞄一眼岿然自若的墨观至, 在心中暗自点头,果然还是自己看好的这只人类最稳重呢。   正此时, 忽听路的那头传来模糊的人声。   “是谁在哪儿?”   是一个苍老沙哑的男人的声音。声音不大,像是被浓厚的暗色吸收了, 只余幽幽余音回荡在静谧的乡野暮色中。   张玄沄和廖悾君两人的嚷嚷声戛然而止。三人面面相觑, 都没回话。   紧接着又是一声询问,染了些严厉的意味。   “到底是谁?”   随着话音响起,有光从那头晃了过来。然而那光并不像墨观至的手电筒发射出的光束那般凝实, 反而光圈涣散, 泛着青蓝色,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 莫名透出一股森凉之意。   这动静无意间惊扰了沉睡中的鸮。   啊——   鸮发出尖厉刺耳的嘶鸣, 好似是从两片紧紧贴合的磨砂纸之间硬挤出来的, 简直不像是鸟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光的那一头真的会是出路吗?   张玄沄和廖悾君齐齐一颤, 像两只被掐住脖子的鹌鹑, 重新缩回墨观至身后。   墨观至上前几步遮挡二人,同时侧头去看那只始终淡定的小黑猫, 以眼神询问对方要不要靠近一些。   小黑猫读懂了人类的意思, 心里犯嘀咕,怎么如此多事呀。身体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往墨观至的脚步挪动一步、再一步……五步之后, 小黑猫矜持地停了下来,再不肯动。   墨观至遂收回眼神,敛容看向那团晃动的虚光。他拿着手电筒的手极稳,光束如同一把光剑直指前方。他没有贸然开口,只是用拇指轻轻按压手电筒上的红色按钮。   光束顿时消失。   从光明再次陷入黑暗带来的压迫感极强。张玄沄心里不安,凑近后小声询问:“我们怎么办?要趁机跑吗?”   墨观至微微摇头,并未作声。他在心中默数两秒,再次松开按钮。手电筒重新亮了起来。如此反复几次,手电筒的光束有节奏地明明灭灭。   那头的人瞧见,咦了一声,也持着手电筒朝几人走来。略显拖沓乏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浮现。   “你们是谁呀?怎么从村子后头过来的?”   墨观至分辨出声音,脸上一松,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   “贺阿公,是我——”   身影越靠近越清晰,正是贺老汉。   贺老汉没听清,皱着眉头往前又走了几步,直至来到光束范围,这才看见墨观至的模样,哎呀哎呀地笑开了。   “我就说怎么会有贼胆子那么大,还故意暴露自己呢,就想着来看看是不是什么外来的人迷路了。阿墨啊,你怎么来了?过来玩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我好接你去。”   墨观至伸手去扶贺老汉。   贺老汉顺势摸上他的胳膊,捏了捏大衣的厚度,埋怨道:“怎么穿得这么少?山里不比城里,入夜后天可冷呢。”   墨观至也看向他。贺老汉倒是穿得厚实,身上那件藏青色大袄看模样是新做的,只是衣襟敞开,脚上穿的棉鞋也略显单薄,像是匆匆出门的模样。   墨观至收回视线,向贺老汉一一介绍身后二人,以及那只神奇的小黑猫。   贺老汉笑得慈爱,连连点头称好,尤其表现得喜爱小黑猫,夸赞了好几句对方的好模样。   “好靓的猫崽子,一看就是能抓老鼠的。”   小黑猫骄傲地翘起胡须,心道,他现在可不必再去仓库打工了。他斜乜一眼墨观至,可惜对方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小猫咪身上,只拉着贺老汉一个劲儿问话。小黑猫的胡须迅速耷拉下来。   “阿公,我记得您不是住在芙蓉村的吧。”   “啊对,我早就不住这儿了,不过也离得不远,走着就能过来。”   “那您怎么就自己过来了?我看今天天色不对,路也不好走,您可得小点心。”   “唉,没事儿没事儿。就我和芙蓉村的村长……啊,现在应该说是上任村长了……就是他们的老村长,也姓贺,我俩认识好多年了。今天中午接到电话,和我说老村长一早起来就不行啦,没等得及送医院人就没了。我想着怎么的也得来看一眼,心里着急,就自己来了。”   墨观至沉默着,不忍和上了年纪的老人谈论生老病死的话题。   倒是贺老汉豁达一笑,拍拍墨观至的胳膊安慰道:“算啦,老哥也是八十岁的人了,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就想开了。”   有了贺老汉的带路,一行人果然顺遂不少,很快便走上一条青砖铺就的大路,越走视野越开阔,显然离人烟不远了。   贺老汉表现得完全就是个活人模样,张玄沄和廖悾君心底的不安也渐渐散去。两人都不是内向的性子,你一言我一语加入了谈话。   “老村长我以前也见过呢,人很好的,还给我发过锦旗,帮我开张。”   “没办法嘛,人老了嘛。”   “爷爷啊,我看你的手电筒有点奇怪啊,怎么发的光还是青色的哇?”   贺老汉嗳地一声拍了下大腿,道:“谁知道今天天暗得这么早,我出门急,就随手拿了个坏的手电筒。这手电筒啊接触不良,灯泡改换啦,我还担心撑不到地方呢。”   张玄沄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又道:“我们刚刚是从桥那头过来的,为什么找不着路啊?”   “怎么从那里过来了?”贺老汉奇道,“那里的路应该不通了呀。原先呐,芙蓉村的村口是在桥那头,后来重修了,加上外头的公路要改道,村里人就把村里的主干道挪到山那头去了,进出也换到那头去了。这里现在很少有人过来的,路也没了。你们几个要是自己走,可得迷路好一会儿。”   刚以为自己遭遇鬼打墙事件的张、廖两人只得谄笑。   “我们刚才还看见有人家亮着灯呢,就想着能不能直接过来。”   贺老汉更奇怪了,疑惑道:“村里人都搬去那头了呀。这里留下的都是以前的老房子,墙都塌了不少,也没人管,线路肯定也早就不能用了,怎么还会有人家在呢?你俩肯定是看错了。”   问话的张玄沄猛地一震,背上寒毛倒立。   仔细想来,他们一路走来,确实再也不曾见过原先那座亮着灯的屋舍。   小黑猫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听。听到这里,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窃笑,心道看那两个胆小鬼如何自圆其说。   两个胆小鬼果然吓得不轻。个头稍小的张玄沄几乎整个人都扒在廖悾君身上,两人你踩我我踩你,连体婴儿似的非要并排挤在一起前进。   墨观至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他沉吟片刻,忽地转头看向小黑猫,关切道:“要不要我抱着你走?”   小黑猫倏地别过头,抖了抖耳朵,装作没听见。   墨观至轻笑,像是真的听懂了小黑猫的心声,歉然道:“对不起呀,是我刚才忽略你了,问得也不诚心。我们重新来一遍。你愿意让我抱你吗?或者,我可以帮你拿东西,嗯?”   小黑猫有些动意。让人抱着走什么的就算了,有失身份;背上这点东西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负重,可是明明有免费劳动力,不用好像也很吃亏呢。   就在小黑猫犹豫之际,原本安静下来的贺老汉忽然爆出一声惊呼。   “建荣老哥,是你吗?你、你怎么在这儿?”   墨观至几人齐齐看去,愕然发现路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一道青灰色的人影。   那人脸色青白,形容枯槁,脊背佝偻,是一个看不出岁数的干瘪老头儿。   小黑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老头儿,微微压下肩膀,如同一只健美的猎豹踱步来至墨观至身前,坐下,像一尊小小的守护神兽挡在前方。   墨观至一愣。   又是一声短促的尖叫。   这一回发声的却是廖悾君。只见他抖如筛糠,打颤的手指怎么也抬不起来,口中胡乱重复着:“是他!村长!我的锦旗,他、是他——”   原来站在众人眼前的老头儿赫然便是芙蓉村的老村长,是贺老汉口中所说的已然去世的贺建荣。   周遭死寂无声。   啊——   恍惚间,几人再次听见鸮尖利嘶哑的啼哭声,近得宛如贴在他们耳朵边。   正在此时,老村长贺建荣开口说话了。   “怎么都是男娃……”   他意味不明地咕哝几句,浑浊的眼球迟钝地在几人身上来回转悠。   “满啦,都满啦,村里不留人,生人装不下啦,都回去吧。”   贺老汉率先打破沉默。他没想那么复杂,反而满心都是重见老友的惊喜。   “建荣啊,你身子没事啦?那我中午怎么听你儿子说……唉,没事就好,应该是我听岔了。”   老村长却只死死盯着贺老汉,眼神陌生又漠然,就好像没认出对方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咧嘴笑了笑。   “没事没事,都好都好。”   老头儿满口牙都掉光了,笑起来的模样竟有几分神似桥尾那座泥塑。   墨观至上前一步,与小黑猫并排而立。他也笑了笑,态度自然地朝老村长问好,又道:“其实我们是来找一位朋友的,他早我们半天来村子,说是要参加村祭。”   听见“村祭”二字,老头狭长的眼睛猛地一缩。   墨观至不退反进,继续问道:“您见过他吗?您放心,如果能找到人,我们不会过夜。”   老村长许久不曾开口,审视的目光时不时扫过众人,似是在评估着什么。   廖悾君之前见过生前的老村长,又不像贺老汉那般自带亲友滤镜,深知对方远不应是眼前这般可怖的模样。他心中早已认定贺老汉所言非虚,眼前的东西定然是某种鬼物在冒充已死之人。他的心脏噗通狂跳,有心想逃,又想起此行的目的,想起自己可爱的人鱼。尽管两条腿早已绵软如面条,他依旧坚强地支撑着没倒下。   在张玄沄的搀扶下,廖悾君慢慢来到墨观至身旁。他声音颤抖,极力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老、老村长,是我、我啊,我们、见过的。”   艰难的开头过去,后头的话就变得顺畅起来。廖悾君努力回忆着他和老村长相处的细节,试图唤起对方残留的人性意志。他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国人社交最重要的便是讲人情、攀交情,想来对方哪怕真是个鬼东西也不会突然暴起打笑脸人的。   “我以前来这附近放生过鳜鱼苗,你还给我颁过锦旗呢。你还说将来等鳜鱼长大了,你要请我吃干烧鳜鱼,说那是你老伴儿的拿手好菜。”   也不知是廖悾君攀交情的策略真起了作用,还是他哪句话戳中老村长的欢心。   老村长再次咧开一个无牙的笑,两眼眯缝,似是十分好脾气地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就留下来吧,别走了。”   说罢,他转身,两手背在身后,步履蹒跚地缓缓往村子中心走去。   进村目标达成,几人不觉欣喜,反而不寒而栗。   张玄沄哭丧着一张脸,小声嘀咕道:“谁想留下不走啊。”但他到底没再说什么,紧紧跟上墨观至等人。   至此时,贺老汉终于回过味来,脸色骤变。他那不满老茧的大手紧紧钳住墨观至的手臂,不顾几个年轻人反对,他坚持要跟着一起进村。   “你们不懂,这里我还是熟悉的,别管。”   见如此,墨观至只好护着贺老汉,携两人一猫,跟上老村长,一同迈入幽冥无光的芙蓉村。   正如贺老汉所言,绕过山脚至村子的另一头,豁然开朗。田垄错落有致,地里的粮食早已丰收,只余下深深浅浅的收割痕迹。更远处,目力所及皆是一片挨着一片的荷塘,面积比墨观至三人初到时所见的还要辽阔,一眼难见其垠。看来荷花也是芙蓉村的重要经济作物。而往上,随处可见农村特有的实用型洋楼式小别墅,有几家还飘起袅袅炊烟。   老实说,这样真实朴素的农村风情,远比众人想象中,中式乡村恐怖电影特有的泥墙瓦房建筑要来得可爱可亲许多。   一路饱受惊吓的张玄沄和廖悾君夸张地吁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芙蓉,别名又称莲花,常被比喻为美人和君子,在中式审美中占据着不容忽视的地位。以如此美好的花命名的村落理应也是美好的吧。   然而很快地,松快的氛围再次消失。越往村子走,几人脸上的神色越凝重。   此时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同夜晚无异。许是本地风俗,村子里不设路灯,天黑后,农舍外三三两两地亮起了纸灯笼,——清一色的纸扎莲花灯,内里(插)着白蜡烛,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燃烧时有细微的毕剥声,并散发出淡淡的鱼腥味。   本应是暖黄的烛火,被惨白的细棉纸一罩,泛着青白的光团,不仅没能带来光明和温暖,反而衬得天色愈发阴沉,外头愈发天寒地冻。   一只莲花灯如此,一整排莲花灯依次点亮后,沿着地势蜿蜒盘旋,犹如一条僵死的纸龙。   纸灯笼应是人为点燃的。只是从他们所站的角度看来,只见黑影不见人形,灯笼亮起后,黑影便消失了。再走近,能发现家家户户门庭紧锁。透过围栏矮墙,隐约可见有人站在自家廊檐下,或抄着手,或抱着臂。   都是男人。   他们一言不发地盯着几人,和夜色一样沉闷,脸上的神情却是麻木冷漠的,对蓦然出现的陌生人丝毫不感兴趣,甚至不同老村长打招呼。   一行人穿梭其中,就像幽魂游街。   张玄沄使劲搓擦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嫌恶得眉毛都快飞到发际线上去了。其余人的反应也没好到哪儿去。   唯有小黑猫,因为海拔不够,没能见到那些村民的异状,此时全身放松,尾巴轻摇,甚至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事已至此,几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朝村子深处走去。   原以为这将是很长一段路程,没想到他们入村后没走几步,迎面便撞见一行年轻人。   鲜活红润的脸庞,嬉笑轻松的对话,是活人!   其中长得最为喜庆、块头最耀眼的显然就是阿波!   几人不由得两眼放光。   张玄沄率先大喝一声:“阿波!”   吓得那几个年轻人一个哆嗦,齐齐看了过来。   墨观至面露讶异,这才发现除了阿波,人群里还有几张略显眼熟的面孔。他身旁的小黑猫同样认出“老朋友”来,——乔园园和同事,戴珍珠耳环的姑娘和粉毛同伴们。当然,这些人不太可能认出小黑猫来,毕竟他此前还从未以猫身现于人前。   廖悾君同样紧张地来回打量新出现的几人,而后略显失望地垂下头。   张玄沄可不管这么多,他大步上前,一把揪起阿波扯了过来,冲着对方的耳朵大吼道:“你他妈不会回个信息啊!你看看我们一路上给你发了多少条消息!”   阿波被声浪震得眼冒金星,一脱口不是解释反而是吐槽。   “小沄你最近是不是改看霸道总裁爱上河东狮吼的类型了?”   张玄沄一怔,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干笑两声道:“哈哈,有这么明显吗?哎呀对不住,我一直都很想试试野蛮女友路线来着。”   墨观至只好出言制止胡闹的二人。   他对着阿波正色道:“你先说说你的情况,我们得尽快离开。”   阿波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道:“为啥要离开啊?不是,村子里信号不好,我直播都开不了,只能拍点素材。但我们一群好多人呢,除了这几个,宿舍那边还有好多。晚上村祭才正式开始呢,到时候才热闹。干嘛现在就走啊?”   墨观至看向贺老汉。   贺老汉点点头,道:“我们这儿信号是不好。以前还说要建个什么基站,但村里人都反对,嚷嚷辐射什么的,就闹着找公司理论、拿赔偿。后来公司就来人拆了基站。那之后信号就一直不好,最近更差,就和没有一样。”   张玄沄听毕直摇头,说道:“这不就是典型的‘建基站有辐射,不建基站万一要嗝屁了连个救护车都喊不来’嘛。”   贺老汉仔细琢磨了片刻,摇头道:“那不能。村里还有固定电话呢,村长家就有。”   墨观至听见还有固定电话能联系外界,心中稍定。   阿波被他们这一番严肃的讨论弄得莫名其妙,凑近墨观至身边小声询问:“你们说什么呢?为什么急着走啊?”   墨观至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道:“总之,这个村子很有问题,不是久留之地。你的素材也别拍了,还是保命要紧。”   阿波一听竟然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脸上瞬间绷不住了,难掩兴奋道:“是真的有鬼吗?”   他说罢,突然意识到自己因为激动没控制好音量,已经引起粉毛那帮人的注意了,于是连忙压下嗓门。   “你们看见了?是什么?快和我说说!”   墨观至不理解阿波此刻满面红光的表现。   “我先问你,你上午就到了芙蓉村?”   “对啊,你给我电话那会儿我都快进村了。”   “当时见到老村长了?”   “见了啊,中午还是他招待我们的呢。”   “没发生什么意外?”   “能有啥意外啊?”阿波挠头。   墨观至定定看着他,道:“比如村长有没有不舒服、突然需要人照顾之类的。”   阿波更奇怪了。   “没啊,那老爷子看着身板可结实了,要拉医院一检查,报告肯定比我还健康呢。”   墨观至沉吟不语。   老村长确实还在他们眼前活蹦乱跳,又有多个人证可证实他今日并未病重,如此贺阿公听错电话也算得上是一种解释。   事实会是这样吗……   他抬头,朝老村长看去。   老村长自进村后便一言不发,此时也没走,反而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众人谈笑。他敏锐地察觉到墨观至的视线,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珠蓦地翻转,似有眼波微动。他冲墨观至抿唇一笑,抬手下意识地捋了捋耳后。   小黑猫原本抬起来想要舔一舔的爪子放了下来,瞳孔缩成两条细细的竖线。   墨观至握紧掌心。   整理头发是偏向女性化的举动,就如之前戴珍珠耳环的姑娘时不时会做的那般。而老村长是短头,这样的动作放在他身上显得分外不自然。   果然有问题。   墨观至拉住阿波,对着自己的同伴几人沉声吩咐道:“阿波认识正常进村的路,先和我去探探情况。张玄沄、廖悾君,你们先陪贺阿公在这里休息,注意不要离开彼时的视线。等我们确认好后,再商量其他。”   贺阿公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反对。   墨观至又看向小黑猫,声音放缓了不少。   “你也留在这里玩吧,记得别走远。”   小黑猫起身,翘着尾部,优雅地抻长身体,而后动作麻利地重新背起花开富贵大包袱,看向墨观至。意思很明显,喵也要同去。   墨观至无奈,只好将固执的小黑猫也一同带上。   十几分钟后,两人一猫来到村头。墨观至心底的不安终于被证实。   芙蓉村村口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通道,已被漫漫荷塘淹没得一干二净。 第26章 芙蓉村祭(2)   几十亩荷塘连成一片, 不见边界。水面雾气弥漫,更增几分诡谲萧瑟。按照常理,荷塘底部以淤泥为主, 抓水能力强,若非遭遇连连暴雨, 很难溢满, 更别提像洪水般漫过路面。   墨观至本想上前看个究竟,却总也走不到荷塘边, 想来也是和之前“鬼打墙”的经历相似,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他取出小黑猫赠送的手电筒, 朝着出村的方向照去。   光束亮起的瞬间, 刺穿雾瘴,探入前方无尽的深渊。然而下一刻,暖黄的光束便被灰蒙蒙的水雾吸收得一干二净, 几乎变得透明。   墨观至见状, 收起手电筒。他心里早有预料,倒也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倒是阿波首次遭遇这般离奇的事件, 整个人愣怔原地, 好半天才呢喃出声。   “路呢?该不会真的撞鬼了吧……”   阿波还未来得及害怕, 身为自媒体人的素养促使他第一时间取出相机, 想要将眼前这一幕记录下来。   墨观至迅速翻看自己的手机,阻拦道:“先不急, 我们得抓紧时间确认另一件事。”   一般而言, 隔绝时空又分生理隔离和通讯隔离。手机已然收到不到信号,也无法定位他留在桥头的车,剩下的联络工具只有村里的座机。   两人一猫再次回到芙蓉村中, 与留下的几人汇合。   张玄沄听罢,又是卧槽一声,惊道:“这不就是暴雪山庄模式吗!果然我们进的是恐怖电影吧。我觉得电话也悬了,通常这种电影开头就是为了困死里头的人。”   阿波怒道:“呸呸乌鸦嘴,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说罢,他扯着张玄沄的手摸向木门框。——这种行为源自老一辈人的迷信思维,认为无意间说了不吉利的话,需要迅速通过“摸木头”的行为来破解。   张玄沄不太满意对方对自己“乌鸦嘴”的评价,但看在他称赞自己“童颜”的份上,又有几分喜滋滋。   墨观至不理会这耍宝二人组,请贺老汉同自己前往村民家借用座机。   奇怪的是,原本表现得很黏人的小黑猫这一回却主动留下了。只见他揣着手手爪爪,神色安详,眯着眼睛看向墨观至时,仿佛带着某种近乎于年长者对晚辈的了然和纵容,就好像在对墨观至说:喵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啦。傻崽,你自去吧,去了也没有用呢,喵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墨观至不解,墨观至无奈。若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用力搓一把那张毛烘烘的小猫脸,直搓成李逵猫猫头。   墨观至和贺老汉匆匆离开,留下另外三人面面相觑。   廖悾君提议道:“我刚才听说客人们都被安排住在集体宿舍。要不我们提前去看一眼吧,说不好今晚就得住这里了。”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想先一步确认阿鱼有没有乔装打扮隐藏在游客中。   几人并无异议。   原本趴成黑土司的小猫崽歪头想了想,也抬步跟了上去。   张玄沄倒是看得眼热,几次想要伸手去摸,还未靠近就被小黑猫无情地躲开了。小黑猫冲他恶狠狠地龇牙,露出米粒大的晶晶亮的小虎牙。张玄沄只得悻悻作罢。   如此,他们来到集体宿舍。说是宿舍,只是一圈两层高的水泥房罢了。楼房前是一大片长满荒草的空地,空空荡荡,只停着一辆看起来像是马上要报废的中巴车。   小黑猫疑惑地歪歪脑袋,几步小跑上前。他先是绕着中巴车转了一圈,而后一跃蹦上车头,四爪牢牢抓住细细的雨刷杆,整只猫踩钢丝似的立在上头。他将脑门抵在窗上努力往车厢里瞧。灰尘满满的玻璃上立即留下一张猫饼脸印记。   小黑猫终于确信这辆车便是他之前搭过的顺风车。   只是明明司机都被迫“失业”,是谁把车运回来的?   他缩回脑袋,一张小毛脸顿时变得脏兮兮的。   那头的张玄沄眼尖见了,正要大声笑话他,却见小猫崽一个小旋风甩头,再看时,脸上干干净净,哪里还有灰?   张玄沄困惑地皱起脸,只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听阿波介绍,这里原是芙蓉村小学,后因教育改制,村里的孩子都送到附近乡镇上学,失去生源的村小就此关闭,成了晒谷场。后来留乡种地的人越来越少,晒谷场也废弃多时。如今被改建游客宿舍,算是物尽其用。   “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想不开来这种地方旅游啊。”张玄沄嘀嘀咕咕。他猫着腰从门窗缝隙处不住打量,终于确定好最体面的那一间,率先推门进去。   说是体面,也只是相对而言,由教室改成的宿舍称一句“陋室”也不为过。小黑猫从门外探进一点小脑袋,只扫一眼,就嫌恶地皱皱眉头,不肯再走。   房内四面漏风,地上满是尘土。最醒目的家具便是两张简陋的钢架上下铺。床上只铺着薄薄一层褥子,里头的棉絮肉眼可见地早已板结成块,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产物,尚未走近便能嗅到一股极冲的霉味。   墙面刷的是最粗糙的白腻子,腰线以下涂着脏兮兮的绿漆。本地多池塘,气候潮湿,墙面有不少地方受潮发霉,墙皮斑驳, 稍有震动就能自行脱落。张玄沄才匆匆走完一圈,一头小卷毛就被砸中数次,一晃脑袋,白色的墙皮屑簌簌往下掉。他又气又恼,连呼倒霉,下意识抬头去看天花板,猛地愣住。   只见天花板上的墙皮剥落得差不多,透出里头的水泥底色,却有几个铁锈色的手写字迹,只能勉强分辨出是几个重复的词汇。   张玄沄一时好奇,仰头去看,直到脖子发酸,这才从歪七扭八的线条里辨认出几个字来。   救命!   救命!!   救命!!!   他浑身震颤,惊觉背脊已是冷汗涔涔,   阿波也被吓得够呛,哆嗦着提议道道:“隔壁有道士!不是,是大师!我们去找大师吧!”   张玄沄一听,连忙拉着阿波出门,口中念叨着要近水楼台先得大腿,两腿拨动得飞快。   小黑猫也瞧见了那字迹,确有一丝怨念残存,但也没甚了不得的。他并不想和修道之人共处,只是转念一想,自己已然身处凡间,日后总要和人修打交道,他还得去非人办登记呢,早作打听也好知己知彼。如此,他便也抬爪跟上。   谁知见了那所谓的大师后,小黑猫大失所望。   那肥脑大耳、鼠目麞头、道士打扮的人,不正是王姓的牛鼻子么,竟在此处再次遇见。   小黑猫暗道一声晦气,顺爪又给自己加了一层炁,他可不愿节外生枝。   幸而那王道士的确是个草包,几日过去,早已忘了初时在小玉山上的经历,只扫了一眼小黑猫,便不屑地移开视线。   倒是他身旁站着的两位道人,看着还有些本事。   两人都十分年轻,且未着道袍,身上却自带一股修士气质,举止端方,看着像是自小修习的火居道士。   尤其是看着年纪稍长的那一位,才至而立之年,气息浑厚绵长,应是习得某种胎息之法,本事远超旁人。   这几人,光是站着,便能令人心生宽慰,尤其是王道士那一身道袍穿得人模人样,更是引起阿波两人好感。他们顿时腿也不抖了,心也不凉了,主动和道长们攀谈起来。   原来年长的道士姓李号山吾,年幼些的乃是他的同门师弟,只知姓冯,不知其名。他二人与王道士本不相识,只是碰巧在芙蓉村外相遇,便结伴同行。   三位道人身旁又站有四位妇女,其中两位也是熟面孔,正是姚立和马敏君。另两位女子年纪更轻,看面相像是二人之女。   小黑猫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来回扫过,最后停在姚立身上,几息后才转移注意力。他侧耳听了一会儿闲谈,不过片刻,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原来是姚立和马敏君携带女儿前来参加芙蓉村祭,又惮于之前的不快遭遇,特地邀请“有道高士”王道人陪同。小黑猫猜测那王姓牛鼻子大约是拒绝不了贵妇们的高昂报酬,自己却是草包一个不肯只身犯险,便算准李、冯二人的行程,故意安排了一场“偶遇”,顺利借助另二人的庇护完成任务。   小黑猫心道,看着是个正经道士,原来也是个冤大头呢。正思忖着,猛然撞见那李道士的视线横扫过来,目有精光。   小黑猫也不惧,不躲不闪,定定回看过去,只当自己是一只无辜的寻常野猫。   两方无声对峙。正此时,打完电话的墨观至和贺老汉寻了过来。小黑猫浑身一松,立刻直起身体,咚咚几下小跑到墨观至的腿边,一个起跳,以猛猫扑鼠的英姿将自己一股脑儿藏到人类身后,只留下一条猫毛弹子在身后扫来扫去。   李道士微蹙眉心,默然收回视线。   墨观至疑惑,往身后瞥了一眼,见小黑猫依旧活泼健康的模样,便也不再多想。他巡视众人一圈,先是朝马敏君点头致意,又和在场众人打过招呼,态度极其自然。   说话间,其余人从外头回来,口中叫嚷不迭。   “那老东西以为自己是谁啊!”粉毛怒骂,唾沫横飞,“还敢使唤老子!我草他奶奶的!”   墨观至等人侧头看去。   粉毛的同伴留意到众人视线,拉住粉毛以眼神警告他闭嘴。   粉毛用力扯回自己的袖子,犹自忿忿,口中骂骂咧咧。不知怎的,他的余光落在墨观至身上,一顿,转身看过来,嘴角咧开,露出一个油腻猥琐的笑。   “哟,这不是我们的白马王子吗?不是说好危险,怎么自己也来啦?该不会是放不下吧……”   他这般说着,冲身旁的珍珠姑娘挤眉弄眼。   珍珠姑娘登时脸颊绯红,又羞又恼,却又因有所顾忌,到底没有说什么。   墨观至只当他不存在,张玄沄却看不下去,白眼用力一翻,眼睫毛差点掀翻刘海。   “谁家养了狗啊,也不拴好绳子,见人就吠,真讨厌。”   粉毛兀自笑了几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骂,顿时撸起袖子就冲过来。   阿波本着和气生财的理念,出面当那个“笑脸人”。   “诶飞哥,你们回来了啊。村长怎么说的,能让我们拍村祭的全过程吗?”   墨观至一行人人数不少,各个看着都身强力壮。粉毛在冲过来后才意识到身后根本没人拉住自己,登时心底就打起退堂鼓,被阿波这么假意一拦,也就顺势收回干架姿势。   “算了,看在你面子上,我也不多计较,哥也是个大度的人。”   粉毛自己给自己搭了个结实的台阶,下来得顺顺当当。   阿波笑眯眯地看着,也不急着搭腔。   粉毛拿手背拍了拍阿波的胸口,挑了挑下巴,说道:“我们刚从老家伙那回来,软磨硬泡,最后说是可以拍,但是我们必须给他打下手。”   涉及工作,阿波来了兴趣,追问道:“怎么说?”   “切,怎么说,就说村子里人手不够,让我们出人出力呗。”   粉毛抖着腿,从塞得满满当当的紧身裤口袋里摸出一盒软包来,拿牙叼出一根烟,斜眼瞥了下阿波。   阿波会意。他虽然不抽烟,但作为一名合格的社会人士,还是会随身备好打火机之类的社交热门单品。   阿波动作麻利地给粉毛点上烟。粉毛用力吸了一大口,烟头迅速灰化。他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将烟圈喷到阿波脸上,笑了两声,这才慢悠悠地开口继续往下说。   “不过说是不让我们白干活,出几个人帮他们做那个什么祭品,每人能拿五百块辛苦费。”   阿波咋舌道:“这也不少了。”   粉毛却面露不屑:“不少个屁!人家还看不上我们呢,只要女的,男的不给钱。不给钱还想让我干活?呸,什么东西!”   他说着,很不讲究地随地啐了一口唾沫。   小黑猫见状,嫌弃得连爪子都不想挨上粉毛踩着的地面。他转身爬上墨观至的脚背,四爪收拢,将整只毛茸茸的自己努力盘成鞋面大小。   墨观至只觉脚趾头一沉,痛感袭来。他垂头看去,对上小猫咪天真无辜的眼神。   墨观至收回视线,只作不知。   粉毛骂骂咧咧,口中没几句好话。阿波倒也听懂了,他猜测是村长只点名给女生报酬,粉毛腆着脸也去要钱,被人家好一通羞辱,这才气不过。说实话,阿波是看不上粉毛这种人的,没什么本事,只靠土味视频和无节操下限的骚操作吸粉,走不长远。但要不怎么说气人呢,他这种辛辛苦苦运营账号爱惜羽毛的博主,就是没有粉毛这种专门搞事吸引眼球的人有流量。   阿波在心中为自己哀悼两秒,却听始终保持沉默的李道长开了口。   “为什么只要女的?”   粉毛不爽被人插话,眼刀飞过去,见又是一个自己的小胳膊拧不动的大体格男人,只好撇嘴,不情愿道:“我哪儿知道为什么?好像说是什么得保证祭品纯洁吧。嘿嘿!”他意味深长地笑出声来,眼睛往下瞟珍珠姑娘。   李道长闻言,只和自家师弟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他俩一致退后一步,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多问。王道士眼尖,见状连忙也跟着缩了起来。   小黑猫瞧见,心里奇道,这世间怎会有不爱管闲事的牛鼻子?   张玄沄只觉云山雾罩,此时忍不住出言道:“什么鬼祭品啊,你们听清楚没?到底是帮忙做祭品,还是帮忙‘做’祭品,这差别可大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女性皆是脸色骤变。   墨观至迅速扫过众人的神色,将这一幕记在心里。如此看来,村长要的“女志愿者”为数不少,他留下这么多人恐怕也是别有用心。他还留意到李、冯两位道士面色如常,要么他们有所倚仗,要么他们早已知晓此事。   阿波也察觉出不对劲,嘶了一声,脸皱成一团。   “听起来怪渗人的,”他提议道,“要不我们就不去参加村祭了吧。光让女孩子去干活,还给钱,怎么想都不太靠谱啊。”   珍珠姑娘和乔园园等女生皆是面露意动,粉毛和男伴们则纷纷摇头。   “想什么呢哥们?咱们大老远地过来,不就是想拍个刺激的嘛。我都打听过了,还偷偷看过村祭的装备,有纸钱纸人蜡烛之类的,可带感了,看着跟真的似的,就像是从恐怖游戏里出来的。别的不说,光是把过程放出去,都不用剪辑,肯定大火啊。现在的流行趋势就是这种鬼东西。这一波流量带下去,就等着分一百万吧。”   几个男人张狂大笑,好像两手已经摸到实实在在的奖金似的。   小黑猫眯起眼睛,越看越觉得他们神似芙蓉村的本地男人,又或者,难道天底下所有的人类男性皆是这等面貌?唔,不对不对……   他歪着脑袋,抵住墨观至的裤腿亲昵地蹭了蹭耳朵尖儿。   粉毛笑完,朝珍珠姑娘看去,态度轻佻。   “怎么样,小鱼,你表个态吧。团队培养你这么久不容易,你总得做点贡献。”   名为小鱼的姑娘还未说话,一旁的乔园园终于压制不住火爆脾气,直接骂出声来。   “滚你爹的蛋!你他妈的少道德绑架!都是圈子里混的人,谁不知道谁的底(裤)啊!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拉倒!赖大飞,别逼老娘骂更难听的!到时候谁都别想好!”   她声音洪亮,一开口,满院子都是她的回音。被叫破真名,原本嚣张的粉毛被噎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玄沄眼前一亮,赞道:“这姑娘有劲儿,本宫甚是喜爱。”   正热闹着,外头传来啪塔啪塔的脚步声。踩在泥地上的脚步声原本并不突出,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同时留意到了,皆是一愣。   来人走近,正是老村长。   也许是搞定祭品事宜,老村长比之前更显精神,布满褶皱的脸上堆满笑意。   “好热闹啊,都讨论什么呢?”老村长往院内探身张望,目光幽幽,“女娃娃们都决定好了吧,都来做我的祭品吧!”   这一回,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并非帮忙,而是真的“做”祭品。   什么鬼的祭祀需要用到“人牲”?   再迟钝的人此时也能觉察到情况有异。   乔园园下意识地将小鱼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闪身躲在形如一堵白墙的阿波身后。   墨观至也朝老村长笑,朗声问道:“村长,要是祭品不够怎么办?”   “怎么会不够呢?”老村长勾着指头从几位年轻女性身上一一点过,慢慢吞吞,意有所指道,“明明是算好了放进来的啊,一只都不少啊。”   在场的两对母女皆是抱作一团,瑟瑟不敢出声。   老村长却咦了一声,似是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好像确实少几个供果。没关系没关系,会有的会有的。”   说罢,他浑浊的眼珠慢慢转动,对准粉毛的方位。   老村长眯眯笑,似是在做美食点评,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卖相不怎么好,味道也不好,做个凑数的吧。凑数,凑个七,七数好哇,做五七。”   墨观至敛去笑意。   做五七,乃民间超度亡灵法事的俗称,是佛教轮回转世的理念本土化的一种表现。相传,人有七魄,人死魄散。亡魂往阴间去,七日过一关卡,每过一关便散一魄;前后七关,共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七魄皆泯。由此,亲人每七日设斋做一次追荐。   其中,又以第五个七日最重,称为“做五七”。相传五七这天是亡魂前往五殿阎君处报道的日子,结算功德,多半要“受苦”。为了让亡魂好过些,来世不用去畜生道,讲究的人家会请高僧法师开坛做法,参拜阎君、筵请地藏王等。此外,民间还盛传五殿阎罗生前无女,便尤其偏爱女儿家和花朵。由此,做五七这一天,需由外嫁女归家操办并负担花费;若生前无女,则需请外嫁侄女等代办。外嫁女负责烧一把纸糊的红色花伞给亡魂。亡魂收到后,以伞遮面过五殿,使阎君误认其为少女,便会宽容处理。   难不成,所谓的芙蓉村祭,其实是变相为“某人”做的五七?   老村长笑容不减,盯得粉毛浑身发毛。人在危急时刻,也会像兽类般产生应激反应。粉毛在极度惊恐的刺激下,脑袋一懵,迎头便撞向老村长。   粉毛虽瘦弱,到底也是个成年男性,而那老村长光是站着都颤颤巍巍,一副行将就木的脆弱模样。这一撞可还了得!   当下众人皆是一惊,以为下一秒便会看见老人倒地不起的画面。不成想,惨叫倒地的却是粉毛本人。   老村长站在原地,连眼角眯起的弧度都丝毫未变。他对粉毛传来的杀猪般的哀嚎充耳不闻,脸上始终戴着一副虚假的笑容。   当是时,小黑猫一动未动,李道士等人亦是未动,其余人或是能力不行、或是不愿,也都没有出手。众人冷眼看着粉毛大声呼痛,满地打滚,脸色越来越白。   就在墨观至考虑着如何先将人救下来,粉毛的叫声忽地一顿,继而再次拔高,声音尖锐得已然听不出本音。   张玄沄最先往地上看去,大喊一声卧槽。   他身后同时响起同样的卧槽。   一时间卧槽声此起彼伏。   墨观至也是满脸诧异。   那粉毛,一个长相粗糙、瘦得脱相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体型竟然慢慢发生转变。他的前端隆起,喉结消失,四肢变得更加纤细……   他竟然变成了一个“女人”!   小黑猫好奇,立起身体也去瞧。细看之下小猫咪连忙眯眼。   果然男变女也是需要底子的,粉毛变得也太辣眼睛了!   粉毛失声痛哭,发出的已然完全是细软的女声了。   老村长眯眼打量自己的作品,大概是觉得很满意,哼着小调儿背着手,啪塔啪塔地又走远了。   事情往离奇诡异的方向发展并一去不回头。   芙蓉村之行彻底成为噩梦。粉毛的男同伴见了他的惨状,被吓得哇哇大哭。   乔园园连忙将小鱼拉去自己团队。   李道士几人扭头便走。   墨观至见粉毛暂无生命危险,便也不再留意他。他们几人回到张玄沄选定的那间宿舍,小黑猫也蹦蹦跳跳地跟着墨观至跑了。   宿舍实在简陋,门板稍一动便嘎吱作响,只有掉了颗螺钉的插销还能勉强支撑。墨观至小心翼翼地搭上门,这才回身看向同伴们,简明扼要地说明自己方才遇到的情况。   “可以打通,我报了警。”   众人脸色皆是一松,露出喜色。   张玄沄更是快语道:“能打通就不是暴雪山庄的必死结局啊,好事!”   墨观至的神情却有些古怪。他继续道:“不过还是和之前一样,只让我先登记情况,没说是否可以出警。另外,我总觉得事情不对,接通电话时给我的感觉不太好。我本来还想多打几个,看看能不能联系其他人,但那户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们再用电话。我和贺阿公又走了几家,都被拒绝了。回来时,我又去我们来时的那片地方,想看看能不能找回车,发现村后头也被荷塘淹了。”   贺老汉在一旁点头附和,补充道:“我找的那几家原先都是说得上话的,我们也说要给钱,还是不给用,态度可差了。”   众人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墨观至鼓励道:“别灰心,目前情况还不算糟糕,只是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另外,我听说这片宿舍楼原来有个广播室,里头也有座机,我们得避开耳目,找个机会再试试。”   一切讨论妥当,众人除了等待时机,暂时也无计可施。墨观至便让大家先原地休息,尽可能恢复体力。他自己挑了一张下铺床,弹了弹褥子表面的浮灰,扶着贺老汉坐下。   小黑猫见状,眼珠滴溜一动,叼起自己的大包袱,猫猫祟祟地来到墨观至的小腿边,口中发出咕呜呜的奇妙叫声。   墨观至俯身去看。却见小黑猫脑袋凑过来,松口,将口中的包袱一把扔在他的脚背上,而后扬起脑袋,认真地看着他。   墨观至:“……”   一旁的张玄沄见状,道:“这小黑崽该不会是想上厕所,让你帮他看包吧?小学生吗?好幼稚啊哈哈哈!”   他被自己脑补的场景逗得哈哈大笑。   小黑猫羞恼地拧起眉头,正要威胁几句那不知尊老爱幼的人类,却不防墨观至突然伸手,不等小黑猫反应,托起他的毛屁股一把将猫搂进怀里。   小黑猫嗯地一声瞪圆眼睛。   怎么回事?这只人类怎地如此大胆?我要教训他吗,不然我堂堂猫咪的脸面何在?   不过……   人类抱猫的姿势很娴熟,他的怀抱很温暖,身上的味道确实是顶顶好闻,——那些小猫妖们果然没有骗猫。   挑剔如小黑猫也实在找不到挑刺的理由。   何况……   何况,这还是千年以来,头一回又有人这样抱着他,——就像以前师父会做的那样,将他当成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猫崽,当成稀世珍宝,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   ——你看,天大地大,此间辽阔,等你长大后,自有施展。现在,你只是一只小满崽,无忧也无扰。花空发、水自流,我自疼你、爱你。   师父的话言犹在耳。   人类最奇怪之处便在于此,爱无缘,恨亦无故。他们被爱所困,被恨刺痛,却依旧爱其所爱。好似他们的爱绵绵无绝,可以无条件、无节制地永远消耗下去,直到尽头的那一日。   小黑猫垂下眼。   片刻后,他蹬蹬后腿,象征性地挣扎两下以示态度,而后便心安理得地伏在人类怀里,将又长又软的大尾巴搭在人类的胸膛,尾巴尖儿轻轻勾住人类的脖颈,像一条世间最昂贵的毛围脖。   张玄沄见状,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他扭头对阿波忿忿道:“人世间,最可恨的有两种人,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哪两种啊?”阿波十分捧场。   “对狗秀恩爱,对人秀猫咪,呜呜呜,人类的叛徒!”   墨观至挑眉一笑,眉眼飞扬的肆意同小黑猫眼眸中的矜傲如出一辙。   只可惜,小猫咪的爱只有那么短暂的几瞬。墨观至抱了不到一分钟,便察觉出怀里的小黑猫开始挣扎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遗憾道:“真的不再坐坐吗?刚才真的太可怕了,我很需要一个抱抱。”   语气小心诚恳,卑微努力得就像在挽留恩客。   小黑猫以肉爪垫抵在墨观至的手腕上,斜着脑袋严肃乜了他一眼,眼里仿佛放着一张猫猫头表情包:可以了人类,再抱就不礼貌了哦,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得学着自己长大。   墨观至只好听话地松开手臂,转而拾起小黑猫心爱的花开富贵大包袱,乖巧地捧在怀里。   小黑猫十分满意对方的识趣。他将两只前爪踩上人类的胳膊,先是伸了一个懒腰,尾巴尖儿柔柔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掠过墨观至的唇角、下巴,而后整只猫纵身一跃,几步便来到门口。   张玄沄见小黑猫是真的想走,连忙喊住他。   “你刚才没看见呐,外头现在可危险了!小心那个老怪物把你变成小母猫!小!母!猫!啊!从此前女友猫变姐妹猫,你怕不怕?”   原本还在不停抖索的廖悾君闻言,忍不住反对道:“不一定就是公猫吧,哪有公猫长得这么好看的?”   “瞎说!我专业看耽美的我会不知道?长这么可爱的都是男孩子!”   小黑猫气呼呼,鼓起一张毛脸不理会讨厌的人类,一爪子搭上门板。   阿波正要喊出“我来帮你开门”,却见那小小的猫崽拿爪子轻轻一勾门板边角——   哐当——   整片门板沉沉砸落在地,拦腰截断。   众人:“……”   小黑猫:“……”   然后,小黑猫挺胸抬头,若无其事地踩着门板走出门。   身后传来张玄沄响亮的评价。   “真是一只弱小无助的小猫咪呢,一爪也就能打死我两次吧。大家散了吧。”   小黑猫:“……”   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回头理论,理论就意味着颜面有损,只能努力梗着脖子将脑袋抬得更高,潇潇洒洒地甩着尾巴往外走去。   人类的小儿女情态先放置一旁,小猫咪可是有正事要做的。   他选中的人类是个不让猫省心的,如今身陷险境,小黑猫自是不能不理。他本不愿沾凡人因果。只是他自下山后便没正经见过几个人,这些人却都在芙蓉村聚齐了,可见因果还是往他而来。   小黑猫走得相当从容,步态款款,长尾袅袅。如此扭了好一会儿,总算离开一众人类的视线,他赶忙四爪刨地,尾巴如同螺旋桨一般甩得飞快,毫无形象地狂奔起来。   他方才便已嗅出一丝独属于小木偶的气息,想来那家伙也跟随姚立一同来到了芙蓉村。小木偶可隐匿于无形,跟在姚立身侧,自能探听到许多秘密。小黑猫决定先找这位“老”朋友聊一聊。   小黑猫闻嗅着气息寻了一圈,最后却是在村子边缘地带的一棵老柳木下找到了小木偶。柳木属阴,又与灵姐算是同源,小木偶藏于此处,普通术法很难追踪。   时隔两日未见,木偶却换了一副颜色。她好似被人捶了一顿,又像是许久未曾休息,原本白皙的脸庞变得灰败,眼下更有青黑。   小黑猫两耳别起,诧异地上下打量木偶小人。   木偶小人察觉到有人靠近,先是一惊,继而看清来猫模样,重重松了一口气。   “是你呀,咪咪。”   小木偶举起手,一张一合地冲他打了声招呼。   “你好呀——”   她有气无力地说着,整个身体都倚靠在身后的柳木枝干上,仿佛在从中汲取养分。   不知是否为错觉,小黑猫总觉得木偶原本如同莲藕般白生生、肉乎乎的小手也瘪了一圈。   见她如此惨象,小黑猫也不再计较木偶喊自己咪咪的逾矩之举。   “你怎会如此?”   木偶小大人似的长叹一声,郁闷道:“我这回可算是载啦。原本那女人供着佛像,身上又有玉佛,沾了正经香火,我不好靠近。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她把佛像都撤了,还和邪神有了牵扯。我还以为是机会来了呢。好不容易跟着她一路回到家,没想到她重新供奉的邪神还有点厉害,这两天我几乎都近不了她的身,连她的梦都没能进去。今天一大早,她和女儿计划着要出门……”   说到“女儿”二字,木偶小人噘起嘴,露出十分孩子气的不满神色。   “我就想哇,在家外面应该更好下手吧,哪怕只是吓唬她一下呢。我就拼命跟着来了,本来路上都还好好的,哪儿想到半路冒出来一个臭道士,一见面招呼也不打,直接贴了我一张黄符。呜呜呜,我痛死了,差点就真的没了。”   小黑猫便知木偶已和那李姓道士打过照面。不同于王道士那般的酒囊饭袋,李道士身上是有些许真本事的,收拾一只无人供奉的小小鬼仙自不在话下。只是不曾想,人间几百年,臭道士们依旧如此无状行凶,一言不合便要将人打得魂飞魄散,哪怕对方法力低微又无功德亏损。   小黑猫眉头拧起,心中原本对有得道士的那点欣赏瞬间散去。   木偶小人见他如此,眼珠狡黠溜溜,趁机卖惨告状道:“真的呢,我看我的胳膊都快被烧焦了,就是那道士打的!那道士肯定是那种只求什么降妖除魔不讲道理的臭东西,哪怕见到你这样可爱的咪咪可会硬着心肠痛下杀手的!”   小黑猫一眼看穿木偶的算盘,正色道:“不许歪曲事实,要实事求是,好好说话。”   木偶一顿,收敛了几分,不情不愿地嘟囔道:“好嘛好嘛,我承认一开始是我没看清那道士的实力,还想着吓唬他一下。但就算这是我的不对,那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难道就没错吗?我看他就不像什么好人。我还听说他是非人办的,这次专门带他师弟来做任务呢。”   小黑猫不由得咂舌羡慕。他曾听苟富贵提及,若是能替非人办行事,可从人类那里换取金银买不来的大好处。人修果然富足,哪里像他,全身上下只有二十块钱。   好气哦。 第27章 芙蓉村祭(3)   木偶小人见小黑猫感兴趣, 为刷好感度,又主动补充了不少信息。   “我听说,非人办手里头汇总了全国各地的异常事件, 再将它们分类分级后发布成任务。接任务的人实力不同就会匹配相应等级的任务;如果想接高等级的任务,就得先做一个高于目前水准的任务来提升自己的等级。那李道士的师弟看起来脸嫩得很, 可能就是来升级的。芙蓉村这里的情况可不简单哦, 供的是真正的邪神呢,这小道士一个人肯定搞不来, 他师兄肯定是来帮忙打架的。不过再具体的任务内容我也不知道了,他们也没细说……”   木偶说得很慢。以她的年纪水平, 其实很难理解非人办任务系统运作的复杂性, 只能依样画葫芦地学别人的话。   幸而小黑猫都听懂了,一面颔首,一面心想, 怪不得适才那道士也没出手, 原来是在磨砺后辈。也不知道这俩人这一趟出门打工,可换多少资源, 一百块肯定是有的吧?   不过羡慕归羡慕, 现今的小黑猫可不愿自降身份, 同区区人修抢夺资源。不过嘛, 哼, 既然李道士有利可图,小黑猫自觉不必插爪, 只需在混乱中护住他的人类即可。   木偶抓耳挠腮, 冥思苦想,总算又挤出了点信息:“王道士提到过完成任务可以拿到很多积分,看他那满脸肥肉得意洋洋的模样, 估计是报酬不少吧。哦对了,我还听他介绍过,那李道士是阳石山的……”   “阳石山?”小黑猫的目光忽地一颤。   这么多年过去了,阳石山竟也传承下来,还能培养出实力不俗的后辈。   “对哇!”   木偶不好意思地捏捏自己肥嘟嘟的小脸,“不过我也听不太懂,只知道那个姓王的对李道士很崇拜啦,所以李道士肯定很厉害吧。”   她说着,小心摸了摸被雷符打得焦黑的胳膊,一副心有戚然的模样。   小黑猫甩动尾巴,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击地面。他沉吟片刻,又道:“你再细说芙蓉村邪神一事。”   “她们管那邪神叫胎神。我在那个坏女人家里见到过这个胎神的神像,看着不像是真胎神。看不出是个什么怪物,身上有一股鱼腥味。难不成是鱼怪吗?芙蓉村这里又潮又冷,到处都是水塘,搞不好是哪条鱼成精了呢。不过我来到芙蓉村以后,那种让我很讨厌的鱼腥味反而没有了,有时候还觉得挺舒服的。   还有哦,那邪神肯定是有些本事的,坏女人、哦对了,还有坏女人的朋友,她们年纪都不小了,听说只供奉了胎神一两个月,现在都怀上了呢。不过月份小,还看不出是不是儿子。她俩想要儿子都想疯了,所以来参加邪神祭奠,说是如果邪神保佑,不管她们怀上的是男是女,最后生下来都是带把的。”   木偶眉毛竖起,板着小脸,看起来严肃极了。她小小胖胖的一只,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类似“带把的”这般的俗话,学起话来一副老神在在的小模样。又见她坐直身体,左手平摊,贴在耳边做出打电话的姿势,口中绘声绘色地学道。   “喂,是我,情况有变。回来那天出了点事,之前找好的人都变卦了,不过好在还有马敏君,她的女儿是合适的……”   说到这里,木偶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哦哦我想起来了,还 有她们女儿。好像是那邪神要求坏女人的女儿要陪着一起参加村祭,坏女人特地骗她女儿出门呢。但具体有什么用,我就不清楚啦。”   说到这,木偶皱了皱小鼻头,不屑道:“表现得很喜欢女儿,其实还是随随便便就骗妹妹,一点都不爱。”   小黑猫又追问几句。木偶自是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只可惜她对此也知之甚少,翻来覆去也再没说出有价值的东西来。   小黑猫并不恼,思索之后,反而张口吐出一缕灵炁哺给木偶小人,助她恢复己身。反正这炁也是那日他吞噬中巴车司机周身的煞气后炼化所得,算是意外之财,匀出去一些并不十分心疼。   木偶得了能量,原本破烂的偶身立即焕然一新,面部较之之前还要生动灵活,顿时高兴得连着蹦跶了好几下。   小黑猫的视线随意扫过周遭,见有一簇款冬花开得极艳,破霜而出,如日灿烂。他便随爪摘了几朵,往半空抛洒,如此这般,变戏法似的给小木偶捏出一件亮黄色的花袄裙。   木偶喜不自禁,当下换上新裙子,高兴得来回转圈。   小黑猫看得眼花缭乱,只觉眼前仿佛出现一只黄蝴蝶。他本能地伸爪,一拍,像摁老鼠似的踩住跳舞的木偶小人。   小木偶:“……”   小黑猫心虚抬爪,却只作无事发生,反而板起脸来,严肃地下达了两个任务。   “最要紧的便是护住那只人类。若有余力,他身边的人你也护持一二,不必勉强。此外,你留心是否有鱼妖出没,若发现其行踪,即刻来告知我。”   前头有黑猫大仙镇场子,这些任务自是不算什么,木偶小人连连点头。   小黑猫见她如此,略有满意,正待起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扭头瞪了小木偶一眼,警告道:“人类很娇弱的,你可不许吓唬他。你要吓唬他,我就吃掉你!”   说罢,他张开吞天巨口,朝着小木偶威胁似的嗷呜一声。   小木偶瑟瑟发抖,自是再次诺诺连声。   小黑猫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地一路溜达着回到那破败的宿舍楼。小木偶远远跟在后头,等临近宿舍楼前,才找了一棵樟树,小心隐匿身形。   墨观至所在的房间极其好认,那张被小黑猫一爪子挠碎的门板已被收拾好,此时门洞大开,小黑猫咻的一下便跳进房里。   才进门,小黑猫便意识到房里多出不少陌生气息。他疑惑地打量四周,发现乔园园和那名叫小鱼的姑娘都来了,还有几个他们的同伴。原本还略显空荡的房间此时显得挤挤挨挨。   小黑猫连忙收敛表情,昂首挺胸,神情庄重,后爪踩上前爪的足迹,一步一步走出最标准的猫步。他穿过人群,徐徐来到墨观至身旁,冲人类优雅地点了一点脑袋。   喵呜呜。   墨观至垂首,笑着招呼道:“你回来了?”   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腿,问道:“要不要过来坐?”   聪慧的小黑猫早已洞察人类的心机。他内心想笑,面上却摆出一副成熟猫咪的模样,冷酷地拒绝了人类的邀请。   成熟的猫咪自然不可能主动选择人类的大腿,成何体统。   他眼神旁移,斜乜坐在墨观至身旁的廖悾君。后者十分识趣,几乎是下意识地弹了起来,将空位让给小黑猫。   小黑猫纵身一跃,从容若帝王一般睥睨四周,——发现无人在意他。   小黑猫:“……”   小黑猫默默挨着他选中的人类坐下,转念一想,又往旁边挪了一个、半个拳头的距离,——他得让人类学会如何保持恭敬。   小黑猫暗中调整坐姿,只是尾巴焦躁地挥来扫去,不管摆到什么位置,总觉得不对劲。他想了想,拿余光偷瞄了一眼人类。很好,人类一无所知。小黑猫小心地将尾巴往墨观至的方向甩去,也不多么过分,只是稍稍过界,尾巴尖儿恰巧搭上人类的手背而已,得意地翘起又落下,落下再翘起,好像在逗弄幼崽一般。   始终留意着小黑猫一举一动的墨观至看见这一幕,极力克制住想笑的冲动。他心痒得想猛抓一把那条扰人的毛尾巴,却又担心惹怒骄傲的小猫崽,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扭头加入到其他人的讨论中。   小黑猫悄然竖起耳朵,也跟着听了一会儿,这才得知,原来在他走后,墨观至将其余人召集起来,将芙蓉村已封闭的消息告知众人。乔园园和小鱼深知人多力量大,又看墨观至等人行事靠谱,便主动请求加入他们。墨观至没有拒绝。为今之计,得尽可能团结所有人,保全大家,想办法拖延时间,谋求出路。只可惜,看起来颇有本事的李道长师兄弟并未露面。   小黑猫还注意到原先一直跟着粉毛的几个男伴也来了,却不见粉毛本人。   阿波指着其中一人介绍说是飞哥的经纪人刘哥。那人身着剪裁得当的黑色羽绒服,梳着大背头,一副社会精英打扮模样,还未开口先挂起三分笑意。   “哎呀哎呀。”   刘哥搓着手,一连哎呀了好几声。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呢。大飞没过来,他心里难受,我也理解,多安慰了几句,还被他赶出来了。欸你说说这、唉,我也是为大家好,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到时候万一不行,先假装同意成为祭品,咱们再智取不是?对方可是鬼怪啊,不能硬杠上啊。我想着,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团结,要互帮互助,相信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一旁的乔园园听得直撇嘴。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就是不一样。能给赖大飞当那么久的经纪人,这个刘哥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前逼迫小鱼的时候,刘哥虽然没开口,却始终默认、支持粉毛的举动呢。现在粉毛也倒霉了,他又摆出同一套说辞,说什么为顾全大局牺牲小我,说白了都是自私鬼。不过粉毛也算是自作自受。   墨观至没搭腔,倒是张玄沄状似好奇地问道:“原来网红也有经纪人吗?我一直以为那玩意儿只有明星才配拥有呢。阿猫阿狗都能有经纪人的话,是不是我也得配一个?就让他专门给我买煎饼果子。”   刘哥不愧是老社会人,听张玄沄语气不对,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减,语气愈发友善。   “哪里哪里,我们哪里能跟明星比,不过都是混口饭吃。称一句经纪人也是合作伙伴们抬举。像张同学这样的样貌条件,和明星也差不多了,是值得要一个经纪人,多要一个助理照顾生活也没什么。日后我们若是有缘再在寻龙大赛遇上,还请张同学多多手下留情啊。”   张玄沄顿时只觉无趣,别过脑袋一心逗弄小黑猫去了。他不知从哪儿捡来一根灰色的羽毛,像小刷子一般,一根一根捋过小黑猫的胡须。   小黑猫烦不胜烦,龇牙一爪子拍开张玄沄捣乱的手,眼神严厉地警告对方不许再戏弄自己,转而继续偷听那头的成熟人类商量正事。   刘哥还算有诚意,带来了一则消息。   原来粉毛被送回房间后,情况不仅没能好转,反而逐渐呈现出更多的女性特征。就在几人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有人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来的是村民,我们在村长家吃饭时见过他。不过这次看他,总觉得很奇怪,木木的,没什么表情,问话也不说。他拿了一件红裙子给大飞,说是让大飞换上,村祭的时候,所有祭品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大飞觉得晦气,扔到窗户外头去了。我留了个心眼,找了人,趁那男的不注意的时候,跟了上去。我们的人回来后,说那男的送完衣服直接去了村长家,他胆子大,凑过去蹲墙角,听见几声对话,提到吉时误不得,还差几个,还有什么鱼大人会准时现身赐福之类的话。后来村长两人就进了屋,他怕被发现,就回来了。”   乔园园证实了部分刘哥的话。   “衣服我们也有收到。是一身汉服裙,大红色的,上面绣着荷花。材质摸起来很奇怪,呱唧呱唧响,不像是布,更像是……”   提起那东西,她脸色刷白,像是被吓得不轻。   小鱼走到她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她的话说道:“很像是纸衣,是那种香烛店才会用到的东西,仔细闻还能闻见香火味道。但衣服很结实,扯不断,水也泡不湿。我们不敢穿,也不敢再动,就留在房间里了。”   张玄沄听得直搓胳膊。   “好渗人呐,这不就是传统鬼故事里的必备元素纸嫁衣吗!”   墨观至听完几人的话,陷入沉思。几分钟后,他重新抬头。   “目前我们能做几件事。”   众人听罢,皆是精神一振,倾身凑过来。   “我们先暂时放下心里的种种猜忌和恐惧,假设芙蓉村祭是某种游戏副本。恐怖游戏的经典套路就是‘收窄观众视野’以及‘限制行动路线’,用诡异画面‘吸引注意力’,再从‘视觉盲区’制造突袭。很多时候,通关的关键正好就隐藏在游戏不希望我们第一眼无法发现的‘盲区’里。   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就相当于是被限制行动路线,一旦‘boss’突袭,我们将很被动。所以,我们不妨做一些‘策略性收集及试探’,主动缩小视野盲区。   第一,找到这栋楼里原先的广播室,那里应该有座机电话,我们需要先确认是否还能联系外界。第二,探索村子,确认是否还有其他出口。第三,找到举行村祭的场地,也就是芙蓉庙,一是尝试能否通过破坏祭祀物品的方式推迟、或是阻止仪式;二是确认芙蓉庙里有没有其他出口。第四,主动和村长接触,以打探村祭准备事宜的名义,看看是否有破局的线索。”   在场以年轻人居多,一旦冠以通关恐怖游戏的名头,很多事情就变得不难理解,尤其是探索周边等行动听起来并不难执行。难得有人能够出面冷静指挥全局,点明要害,众人登时找到主心骨,眼里渐渐燃起动力。   只要动起来,不被动等死,还是很有可能逃出去的吧。   墨观至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他说的道理并不高深,行动建议也不一定有效,但更重要的目的是让“己方人员”建立统一目标,保持行动一致性,尽可能不因冲动或过度恐慌而平白制造减员危机。   接下来的分组也很顺利。由贺老汉带着体能不占优势的小鱼、乔园园等人检查危险系数相对较小的宿舍楼,同时寻找食物、被褥等必备的生活物资。其余男性分成三组,往村子的不同方位走。大家约定好六点碰头。   墨观至主动提出要去找村长。他在散场后单独叫住廖悾君。   “我们得先找到阿鱼。”   廖悾君一听,顿时激动起来。   墨观至伸手示意他镇定,继续道:“阿鱼既然早有计划,应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说不定可以告诉我们对付怪物的方法,至少是逃离此地的思路。我们先找到他,了解他的情况。如果能战,我们就帮忙;如果不能,我们就想办法带他一起先逃。”   廖悾君重重点头。   “关于如何找到阿鱼,我只有一个尚未验证的想法,所以还需要你和我一组。这样我们就得一起去找村长,你可以吗?”   廖悾君连忙再次点头。   两人商量完毕,一同出门,与同样自愿留下来帮助墨观至的张玄沄和阿波汇合。   ——以及一只黑乎乎的、看起来极为乖巧可爱的小猫崽,身旁依旧堆着一大坨碎花布包袱。   墨观至笑了,很有分寸地没再提要抱小黑猫的建议,转而问道:“要不要我帮你拿东西?”   小黑猫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婉拒了对方的好意,一爪子将包袱甩上后背,潇潇洒洒地跑在了前头。   阿波看着小黑猫扎实的背影,咂咂嘴,嘟囔道:“这么小怎么力气那么大。不过看起来真的好像是四根牙签上扎了两颗球哦,一颗草莓味,一颗巧克力味。咬上去应该是软绵绵、奶乎乎的口感吧。”   说罢,他吸了吸肚子,胃里咕叽咕叽的动静清晰可闻。   墨观至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张玄沄同样在唉声叹气。   “这日子过的,不愧是老高塔人的一天。”   他顺手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塔罗,两指一夹,从中抽出两张牌来。   一张脖颈处戴着手指粗的金链条的黑猫,牌义恶魔(十五)。另一张翻面,又是高塔。   张玄沄白眼一翻,无奈接受了现实。   据贺老汉介绍,村长家住在村子中心地带的低洼地,是村里唯一一座带院落的大平房,从半山坡上俯瞰,十分醒目。   由小黑猫在前方开路,墨观至一行人穿过一小片树林,顺着坡势往下走。脚步声不可避免地惊扰了林子的静谧,鸮类特有的怪叫声再次响起,数量明显比之前要多,此起彼伏,听得人头皮发麻。   有阿波这样的大个头掠阵,张玄沄自然而然地抛弃了他在惊叫二人组的小伙伴廖悾君,选择缩在阿波的身侧。   “说起来,”张玄沄抖着嗓音,人怂胆肥,这时还不忘制造恐怖气氛,“这是猫头鹰的叫声吧。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说,每次听见猫头鹰叫……”   廖悾君很给面子地蹦跳起来,尖叫道:“别说了,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相信!”   他翻身一个扫堂腿,再胡乱拼接一个白鹤亮翅,口中乱七八糟喊着:“哼哈——啊打——”   后头的张玄沄看得目瞪口呆,啪啪鼓掌,赞叹道:“原来你这一身肌肉不是假的啊。身手不错嘛,小伙子!没关系,别紧张,凭我二十年看网文的经验,你这种用处不多但有、自带奇妙CP、多少有点子幽默在身上的配角多半不会被炮灰……唔,起码不会第一轮就去世的啦。”   廖悾君哭丧着脸,显然丝毫没能得到安慰。   阿波则惊叹地看着张玄沄:“小沄,难道这就是你始终孜孜不倦制造话题、讲无聊梗的缘由吗?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气氛组,好不被炮灰掉吗?”   “可不是的说。”   “为了生存,你也太拼命了吧。我为我之前一直吐槽你说的笑话不好笑道歉。”   “哎呀,那你也太客气了。”   一直在前方默默赶路的墨观至突然开口,自然而然地接住了张玄沄之前抛出的问题。   “严格来说,这是仓鸮。当然,它属于鸮形目,所以说成猫头鹰不算错。国内外,不少民间传说里都将仓鸮视为‘死神的仆从’。相传若是仓鸮忽然现身,家中老人很可能在近日离世。而这种巧合不在少数,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算是‘真实’。”   瘦瘦的张玄沄和壮壮的廖悾君两人同时爆出一声卧槽,又同时抱住胖胖的阿波。   廖悾君努力将自己缩得小小的,颤声道:“不知道为什么,同一种胡话从墨老板嘴里说出来,恐怖效果会加成。”   张玄沄捣蒜式点头表示同意。   阿波摸了摸精致的双下巴,总结道:“大概是小沄说故事的时候,为了营造氛围,每次都故意卖关子,夸张得像一头火鸡,一听就像是假的。但阿墨说的时候,态度很自然,开口闭口就是数据原理,甚至还试图让你不要相信,就尼玛的有一种很科学的恐怖感。”   廖、张二人继续点头。   墨观至:“……”   墨观至只当做没听见同伴们的调侃,继续道:“这其中当然有一定的科学原理……”   原本在前头扭得欢实的小黑猫不知怎的停了下来,转身期待地去看墨观至,两只眼睛亮晶晶。   墨观至:“……”   墨观至微皱眉,尝试着重复了一遍“科学原理”四个字,果然看见小黑猫的眼睛更亮了,活像黑雾中的两颗小星星。   原来还是一只爱学习讲科学的好猫咪。   他不由得失笑,轻咳两声才继续说道:“因为仓鸮选择的居住环境通常和坟地的生态环境重合,同时密封不到位的新棺木容易招老鼠,而老鼠又是仓鸮的头号猎食对象,所以仓鸮出没于坟地并不罕见。只要一百次里有一次出现巧合——概率甚至可以更低,人们就很容易将仓鸮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从而加深自我心理暗示。而且仓鸮长相奇特,叫起来时很像遭受酷刑的死囚,就更容易和死神划等号了。”   “仓鸮长得奇怪吗?我好像没见过,长啥样啊?”   “我不同意,猫头鹰都长得可可爱了。哈利波特你们没看过吗?”   墨观至纠正道:“猫头鹰涵盖的范畴太大了,不同科属之间的长相差异也很大。哈利的海德薇是一只雪鸮,和仓鸮对比风格迥异。仓鸮也不能说是不可爱,得看个人审美。”   他凝神想了片刻,形容道:“仓鸮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对半切开后氧化了一点的苹果核。”   ……   张玄沄哭笑不得,叫嚷道:“这是什么鬼形容啊!”   墨观至也笑了,道:“反正你见到它的脸就能立刻想起这个形象的比喻。我个人觉得还是挺可爱的。实际上,只要是自然生物,基本都是可爱的。”   不知是否出现错觉,在墨观至评价仓鸮时,林子里的“惨叫声”愈演愈烈,好似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被无数仓鸮包抄了。   廖悾君听见动静,抖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地问道:“仓鸮脾气好不好呀?它们会不会突然扑过来把我们吃掉?”   张玄沄也抖,结结巴巴地回道:“猫头鹰应该只吃得下耗子吧,我们可比耗子肥多了。”   他俩这么一抖,肌肉下意识地跟着紧张,勒得作为夹心的阿波险些翻白眼。   “等等,先不慌——”   阿波满脸涨红,努力挥打胳膊让身边两只鹌鹑冷静下来。廖、张两人连忙松手。阿波饱吸一口气,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补充道:“不慌、不会的,鸟它飞过来肯定扑翅膀啊,我们能听见就能预防,能预防就可以一个滑铲……”   墨观至在一旁笑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地打断道:“也不会哦。”   另三人齐刷刷看向他。   墨观至却看向满眼都是小星星的猫崽,轻柔地说道:“你知道是什么科学原理吗?”   好学宝宝小黑猫赶紧摇头,将耳朵的小天线高高竖起。   是什么呢喵?   墨观至笑得更开心。   “我们之所以能听见鸟类扇动翅膀的扑棱声是由于振翅时空气产生波动,振翅幅度越大,声音越响。而仓鸮的翅膀相对于它娇小的身躯而言又宽又大,由此它只需要极小的振翅幅度就能获得足够的升力,优雅丝滑地划过天空,哪怕用最精密的收音设备也很难捕捉到它滑翔的动静,更别提人耳。就比如——”   他忽地一顿,高高抬起右手。   “现在!”   蓦地,黑雾破开,一只灰白的小型猛禽挥动翅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墨观至身后。它往前收起利爪,轻轻抓握,整只鸟轻巧地落在墨观至的右手臂上。它一扭头,几乎是倒转一百八十度,直直朝另外三人望过去,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又呆。   这一回,连稳重的阿波都加入了张、廖二人的卧槽组。   张玄沄更是哆嗦着指向那只仓鸮,大喊:“啊,苹、苹、苹果核!”   小黑猫亦是两眼放光。   是真的、真的很像苹果核!   苟富贵说的没错,科学好有道理呀。   仓鸮:“……”   仓鸮无辜地看着众人,喉咙里发出类似于咕咕地嘟囔声,好似在抱怨着什么。   小黑猫歪头仔细辨认,发现这只仓鸮只是刚开启了些许灵智,还算不得完全成精,无法沟通。   可不知为何,墨观至却好像听懂了仓鸮未能说出口的“话”,笑着安慰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其实,我有两件事想找你们帮忙。”   仓鸮歪着脑袋,两只圆眼睛呆呆萌萌,定定地看着墨观至,就像在等着对方开口。   张玄沄壮着胆子往墨观至身边挪动脚步,缩头缩脑地就像一条跳印度舞的蛇。   他看着仓鸮的脸,夸道:“这苹果核看起来有点大聪明的感觉。”   夸完还不忘贬损一旁的小黑猫。   “你知道猫头鹰为啥叫猫头鹰吗?因为它们长着一颗猫猫头。你看,这猫猫头多可爱多温柔,还给摸,还想跟人回家。你要是再这么小气,你很快就会失去我们的。”   小黑猫伸出钩爪去挠他。张玄沄一个扭腰急速躲闪,转身哎哟哎哟着逃远了。   阿波笑话他道:“你真像欺骗小朋友妈妈不要他的怪阿姨,活该,挠死你。”   那头的墨观至和仓鸮交流完毕,仓鸮嘀嘀咕咕了几句,如同来时那样,再次无声无息地飞走了。   墨观至俯身,出其不意地搓了一把小黑猫圆鼓鼓的后脑勺。   “不可能不要你,只要你愿意。”   他说的这样认真,就像一句承诺。   小黑猫心底原本积蓄起的那一点点不快和不愿承认的不安,顿时烟消云散。他屁股一抬,尾巴甩得老高,神气十足地跑到队伍前头,再次当起了领路猫。   阿波好奇问道:“阿墨,你真能听懂那猫头鹰说的话啊?”   “当然不能,”墨观至笑道,“鸟类有没有独立的语言系统还两说呢,你们脑子里不要老想着不科学的事。”   张玄沄嘟哝了一句:“最不科学的明明就是你。”   墨观至不以为意,又道:“我只是模模糊糊有一种感觉,觉得我能理解它们的意思。再说了,就算理解错了,它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   廖悾君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他急切问道:“你是让仓鸮帮忙找阿鱼吗?”   墨观至点头,道:“阿鱼是人鱼,目标肯定比我们更明显。如果仓鸮们可以帮忙,相信我们很快就有答案。我还请它们帮忙带口信,告诉阿鱼你也来到了芙蓉村。阿鱼若是知道了,肯定会主动想办法找我们汇合的。”   廖悾君听完,眉眼弯弯,果然安心不少。看得张玄沄直呼羡慕。   “啊,搞得我也很想有一条人鱼了。就算是只有鱼脑袋的人鱼又如何呢?功能齐全不就好了吗?做人不可以这么肤浅,只看脸。唉,可是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一个美男子。晋江害我!”   阿波谨慎道:“我劝你找个没人没小动物的地方,把脑子里的东西稍微控一控。我们现在正在恐怖副本现场,很紧张很刺激的,严肃一点。”   墨观至打断他们的插科打诨,认真道:“我刚刚有了个新想法,想在去村长家之前确认。”   “什么想法?”   “我总觉得那只仓鸮朋友主动现身,是想告诉我什么,尤其是在我们讨论完坟地的事情后。你们有没有留意到,村长的右手臂上别着一小块黑布条。”   “啊,有吗?”阿波绞尽脑汁回想,无奈摇头,“我没留意。而且他穿着一身黑吧,都混在一起了。”   张玄沄却若有所思,片刻后点头表示肯定。   “我对色彩比较敏感。怪不得之前总觉得他手臂那一块的布料颜色怪怪的,不过我当时没细想。现在一琢磨,感觉确实像黑布条。”   墨观至略点了点头,“确实,我原先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潜意识里还记着贺阿公说的话,村长家里没有死人。现在看来,他们家的确有丧事,而且是近期的发生的,却瞒着贺阿公这样的亲友并未声张。”   按本地习俗,家中有长辈过世,晚辈需在左臂上系上黑布条以示正在热孝中,算是对披麻戴孝的旧俗的一种“改良”。亲缘关系不同,布条和系法也有所不同。其中,纯黑的布条通常指佩戴者的父母离世。   奇的是村长今年八十有余,这个年纪父母尚在的概率很小。   墨观至接着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去找找看新坟,说不定这是一条重要信息。”   张玄沄的脸顿时垮了,苦笑道:“不会吧不会吧,我们不会真的要走上恐怖小说里是主角就一定要挖人祖坟的老路吧。”   墨观至笑道:“那倒不必,暂时看来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也就是说事有万一,该来的还是会来。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只是事已至此,就算是打不过也得要死个明白。   四人说干就干,以他们遇见仓鸮的地方为中心点,慢慢朝四周扩散搜索。好在仓鸮确实是只靠谱的好伙伴,几人摸索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在一片土丘上发现一座新掘的鼓包。周遭泥土呈现出鲜亮松散的红土,零星露出半截崭新的纸钱。   奇怪的是,坟头未立碑,只栽有一株盛开的野山茶,花苞娇艳,如烈火迎风。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玄沄直呼自己倒霉。   “没有碑,确定不了身份。难不成真要下斗?不要啊,这种禁忌题材不是我这种好孩子该看的。”   “你冷静一点,咱们中谁也不会尸检,贸然刨出来,万一是个没肉的,也没用啊。”   墨观至先朝鼓包行了一参见礼,而后绕着它小心走了一圈。回到原地后,他道:“看样子是个临时的坟地。我记得老一辈还存着‘捡骨’的说法,埋下三年后,择吉日再请八仙挖出来,重新埋进新的墓地。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埋得浅,也没有留下明显的墓碑信息。不过看起来下葬得也很匆忙,不像是精心准备过的样子。”   在现今国人的印象里,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下葬后轻易是不会再动土的,否则会被视为不吉利。然而在部分南方地区,还流传着名为拾骨葬的极其古老的殡葬习俗,可以追溯到仰韶文化,历史文献中也多有记载,可以说是相当“正统”的复葬仪式。相传,部分历史名人的真实墓地不好找寻也正是因为期间经过多次捡骨重埋。   小黑猫也跟着墨观至转了一圈,暗自点头,同意人类的判断。不过,他还另有看法。   凡间的风水观念中,地有十不葬之说,其中便有“不葬神前庙后”和“不葬龙虎尖头”两则禁忌。此地风水,勉强算是沾着龙虎尖头。   而“神庙”么……   正此时,站在土丘北侧的张玄沄恰好惊叫出声。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张玄沄站的位置十分微妙。偏离山间小道往北面稍稍多走两步,原本看似郁郁葱葱不见天日的林木便会自然分开,前方豁然开朗。   迎面可见一座阁楼式高塔耸立前方,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略略一数,竟有七层之高。   张玄沄抱怨道:“我就是说今天怎么频频出高塔牌,原来晦气在这呢。话说我们进不进?进去该不会收我们门票吧?看着像个公园景点。”   小黑猫:“……”   小黑猫:“!”   小黑猫顿时紧张起来。   镇压白蛇的石塔还得收费四十,这种尚有余力兴风作浪的邪神岂不是更猖狂?难不成那邪魔外道打的就是发财致富的主意?真是好恶毒的心思呐! 第28章 芙蓉村祭(4)   且说那塔高七层, 每一层都燃着香烛,一时灯明如昼,看着气派非常, 瞬时将墨观至手中的小黑猫牌手电筒都比了下去。   这一看门票就便宜不了!   小黑猫暗中龇牙,摆出一副“喵很不好惹”的气势, 打定主意, 要是那邪魔外道胆敢收他的门票,他就一口吞掉对方!   喵嗷呜——   始终表现得十分善解猫意的墨观至这次没能成功破译小猫咪的心思, 见状只以为对方在害怕,便柔声安慰了几句。   天真的人类真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小黑猫忿忿嗷呜呜, 也不知从哪里扒出来这么一句俗语。他别过头, 骄傲地避开墨观至试图安抚自己的手,悄悄跑到人类轻易瞧不见的角落里,这才紧张得坐下来舔了好一会儿(胸)口的毛毛。   唔, 不慌不慌, 一定有办法不交门票的。   没能借机摸到小猫咪的墨观至只好遗憾作罢。   小黑猫舔着舔着,思绪慢慢恢复运转。   此塔甚是古怪。虽不曾见着高塔正面, 隐约可闻的绵延香火气却不会错, 想来那所谓的“芙蓉庙”的确就在此处。   民间本无“塔”, 道教的牛鼻子们便从不建塔, 真正意义上的塔都是佛教舶来品。邪物野神通常也不会想和佛沾边。竟 真有人类如此糊涂, 以塔作邪祠。   而佛塔又称浮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莫过于此。   七层塔的邪神庙宇……   小黑猫微微蹙眉, 心道果真讽刺。   靠着邪祠立坟,目的昭然若揭,总归不是什么好心思。   小黑猫还在思忖, 那头的人类已经商定先去村长家再探索高塔,——拿游戏术语来说,就是打终极大Boss之前如果遗漏了关键线索,很可能一正面接触就直接团灭。   墨观至朝小黑猫招招手,已然消气的小黑猫喵呜喵呜小跑过去,眼看着就要撞上人类的小腿肚时,尾巴一摆,毛茸茸的身侧戏弄般擦过墨观至的裤腿,又翩然远去。   墨观至只得无奈跟上。   如此,四人一猫的路线重新回归到村长家。好在他们原本离目的地已不远,又走了十几分钟,就看见那座带砖墙小院的大平房。芙蓉村人口密度不大,村长家的平房独占近两百平米,且四周不接邻里。此时平房及院里的灯光亮起,映着夜色,果然醒目非常。   外围的砖墙不高,墨观至等人凭借身高,能轻易看清院中的场景。   平房约有五间房,多半都门窗紧闭,唯有一间房门洞大开。门板上还贴着褪了色的“囍”字。里头没开灯,黑魆魆的看不分明,门口却盘着一条手腕粗的大铁链,映着灯光透着森森寒意。   房门前横着一条细长的晾衣绳,上头还挂着衣服。看得出来主人家人口简单,衣服只有零零几件,一半是普通的男士外套,余下的都是女性衣物,同样以红、粉为主,缀着小花,看起来童趣十足,大小、样式却是成年人的。   往前,院落昏昏沉沉,似是堆着不少物件,多半只能勉强分辨出轮廓。最醒目的是一棵歪脖子的老樟树,在寒冬时节依旧长得枝繁叶茂,粗壮的枝干横斜,吱吱呀呀晃荡着一架秋千。秋千不大,更像是小姑娘的玩具,两条绳上都装饰着许多的红色小花。秋千的木质横板看着有些年头,但保养得当,应该是一直有人在用。   樟树下同样放着儿童玩具,多数都是木马一类的手工制品。还散落三两个布偶娃娃,全都身着带有荷花纹样的红色长裙,——竟和乔园园几人描述中的纸衣极其相似。   一声不高不低的咳嗽打断几人的注意力。   视线移过去,只见院落中央摆了张竹椅,那老村长就惬意地半躺着,嘴角含笑,翘起二郎腿,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缓慢盘着两颗文玩核桃,——核桃色泽油亮,已出包浆。   眼前明明是一幅极为闲适的乡情野趣图,若换作白日里老人晒太阳,并不显得突兀,然而此时的芙蓉村早已漆黑一片,一个干瘪的老头儿独自坐在阴气森森的院子里,怎么看怎么诡异。   几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尽管嘴上说着要将此行当成通关恐怖游戏,但现实到底不是真的游戏,起码游戏人物还能有道具、技能,还能读条,再不济也能加个原地打滚百分百躲避伤害的buff。他们却是肉身凡胎,一个不慎碰上敌方开大,极有可能将一波带走,还无法读档重来。若要真比喻起来,此情此景反倒更像是无解向的鬼片。鬼片无解,意味着鬼物是无敌的,无法用普通物理攻击击败。   这时,张玄沄略显沙哑的嗓音响起。   “一会儿我来打头阵,你们在我身后注意保持距离。阿墨你来谈判吸引Boss的注意力。万一事情不对,你们扭头就跑,别管我。”   阿波一把抓住张玄沄的胳膊,低吼道:“你去送死啊?”   张玄沄瞥了他一眼,表情一时像笑一时像哭,可不像他的话表现得那般英勇。   “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白白去送死呢?我、我多少还是有点自保手段的好吧。”   说着,他伸手摸上左耳耳骨上的一排耳钉。那耳钉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依旧闪着幽幽紫光。   阿波曾提及,张玄沄虽然平日只玩玩塔罗牌一类,其实家中也算有玄门传承。相较于他们三个普通人,张玄沄的确是最有把握全身而退的。   墨观至没有多劝,只是看着张玄沄,郑重点了点头。   四人商定,遂不再多话,呈锥子阵型,谨慎靠近那座平房。   小黑猫不像几只人类那般戒备,却也亦步亦趋地陪在墨观至身侧。一行人才踏入院门,迎面扑来好大一股阴寒的怨念之力,小黑猫没设防,猛地被呛了一大口,不由得咳嗽出声,身体一抽一抽的,甚至还啊啾一声吹出好大一个鼻涕泡。   小黑猫:“!”   众人:“!!”   原来小猫咪也会咳嗽,还会打喷嚏!   小猫咪打喷嚏真是奇奇怪怪地可爱呢!   哪怕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下,从未养过猫的人类仍旧感受到世界观震颤带来的冲击,原本故意摆出来的汹汹气势如同迎头被一盆凉水浇灭,连强烈的紧张感都消散不少。   原本摆足架势正要开口说话的老村长:“……”   小黑猫着急忙慌抬起爪子胡乱去蹭湿漉漉的鼻头。   墨观至实在看不下去,摸出一张纸巾,俯身,将纸巾盖在小黑猫的鼻子上。   “自己擤一擤。”   小黑猫:“……”   幸而天黑毛又厚,无人发现小黑猫的窘迫。顶着两只通红的耳朵尖儿,小黑猫凑过去,就着纸巾啾啾两下将鼻子清干净,然后抬起爪子,嫌弃地将脏纸巾推开。   张玄沄等人:“!!!”   小猫咪竟然会自己擤鼻涕,好神奇!   墨观至收好用完的纸巾,直起腰,这才看向老村长。   被无视多时的老村长:“……”   墨观至歉然道:“对不起,您刚才想说什么?”   老村长沉默良久,缓缓找回方才的气势。他从竹椅上站了起来。   这时注意力回归的众人才愕然发觉,老村长的模样竟然又变年轻了,眼角唇边的褶皱淡化不少,就连原本似驼峰般佝偻的腰背也变得挺拔起来。   更诡异的是,老村长的举止愈发带着“女人味”。不同于粉毛那种一眼能瞧出是外力造成的“女性化”,老村长的举手投足间都由内而外散发出成熟女性特有的韵味。正因如此,他呈现出的内在气质和外在形象形成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反差感,——仿佛是一个女人的灵魂披着一张老男人的皮。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老村长似是很满意几人的表现,嘴角抿出的笑意越来越深。他开口,声音柔软富有磁性。   “几位小哥来找我做什么?”   好、好奇怪啊。   张玄沄往后用力梗着脖子,几乎挤出双下巴来。   在老村长的死亡凝视中,难为墨观至还能稳住心神,甚至露出礼貌性的微笑。他朝老村长点头致意,礼貌地说出来意。   “帮忙吗?”老村长轻声重复道,末尾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少女的无辜和天真,只是这并不像是纯天然的少女感,反倒有种上了年纪的妇女故作娇憨呈现出来的扭曲感。   “其实村祭很简单的呢,本来是不用帮忙的,不过几位小哥这样说,我很高兴呢。”   更、更奇怪了。   除墨观至以外的三位人类男性默契十足地将眉头紧紧拧成奔驰车标。   老村长仿佛浑然不知几人的别扭,依旧拿捏着娇软的语气说道:“不过,如果小哥一定想帮忙,嘻嘻,我也不反对呀。”   语毕,老村长突然转身,以和他的年纪迥然的轻快步子,三步并做两步走向那间放有铁链的房门。几乎是一眨眼功夫,他的身形已然闪现在门前。只见他一手扶着门框,身体半侧朝外看来。昏黄的灯光打在那张枯瘦的脸颊上,一半明,一半暗。   老村长抬起一只胳膊,柔弱无骨地上下摆动几下,招呼道:“你们快进来呀,快进我屋里来呀。”   众人再次默契地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张玄沄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小声“卧槽”起来。他冲同伴们说道:“这回应该不用我的指导灵开口,大家都能看出来,只要我们一进房门肯定迎面就是一个开门杀吧。”   阿波为难道:“看是看出来了,但我们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进一步了解真相吗?我们不进去不是前功尽弃?”   廖悾君没有发表意见,直接向墨观至投去等待指令的目光。   同样不发表意见的小黑猫一爪子踩上墨观至的鞋面,像是在警惕窃宝贼的恶龙。   墨观至沉默着。   老村长引诱众人进里屋的目的的确表现得就像是游戏里的剧情杀。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越转思维越清晰,下一刻便有了决断。   墨观至面上保持微笑,不露丝毫意怯。   “不了,”他朗声回绝道,“我们几个大男人,又这么晚了,直接进卧室对阿姨的影响不好。”   此话一出,不仅张玄沄等人惊诧,老村长脸上的笑容亦是一僵,那双死鱼似的眼珠转向墨观至,一眨不眨。   墨观至又道:“我们只是来表达慰问的。来时贺阿公就和我说了,村长走得急,儿子又常年在外,而今马上就要到他老人家的五七了,还得由您这位当女儿的里外操持,对吧?”   老村长的女儿?!   众人齐刷刷看向依旧扶着门框的老村长。   老村长笑了,——或者此时已经不能再称呼“她”为老村长——自从被墨观至叫破身份后,她的脸再次缓慢发生变化,面皮融化,如同滚烫的蜡油般往下滴落,逐渐露出本相。   确实是一张女人的脸。   果真不是少女,而是一张约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的脸,从五官看来,确实像老村长的女儿。   “真是很久没遇见你这么有心的小哥了,这么礼貌、长得又这么好。”   中年女人抿嘴笑着,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的食指敲了敲唇角,脸上再次流露出十七八岁的少女情态。   “既然这样,让我想想看,能让你们干点什么好呢?”   墨观至主动询问道:“不如先说说看,芙蓉村做五九时需要准备些什么?”   “那我数数看呀。”中年女人点着手指,一样一样数过去,“我们这里做五九呢,最重要的就是准备四种祭品啦:品性好的,长的好看的,说话好听的,干活利索的。都得是洗得干干净净地摆上桌。”   墨观至微微蹙眉。这说的大概就是村祭一共需要四名女性,且很可能是未婚女性。目前看来,四个重要祭品最有可能对应的是队伍里唯四的年轻姑娘,分别是正直善良的乔园园,长相秀美的主播小鱼,以及姚立和马敏君各自带来的女儿。只是不知后两者的母亲是否已经知晓芙蓉村的秘辛,是否一意孤行,宁愿牺牲女儿换取求子的一线可能。   “然后呢?”   “然后呢,做五九那天当然一定要风光,一定要够热闹,所以呢,次一点的供果也要准备,多多益善,不过只要不少于三个,也就够了。你要是能帮我准备好这些,等仪式做完,你们就可以离开了哦。”   如果他们此时尚不知所谓的祭品和供果就是同行而来的那些姑娘的话,这笔买卖听起来甚至很划算。然而此刻,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村长女儿是在诱哄他们牺牲那些姑娘换取换自由。   ——不,也许还有另一条路。被村长女儿用秘法变成“女人”的粉毛已经拥有成为供果的资格。也就是说,男人们可以选择自己变成供果,换其他人安全。   张玄沄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个离间计也太操蛋了。”   如此一来,鬼怪吃人反倒成为其次,重要的是哪怕他们中只有一人叛变,成为铁桶的短板,想尽办法推别人下水保自己平安,那这个临时搭建的团队就要乱套了。   最难测的莫过人心。   此时唯一庆幸的是,目前看来,得知内情的只有他们几个。   正如此想着,那头的中年女人像是忽然听见什么,做出侧耳聆听的姿势,几秒之后,她的脸上绽开一个称得上是灿烂的笑容。   “齐了哦……”   她将头猛地转向众人,角度大得好似直接折断了脖子一般。   “祭品、供品都已经齐了呢。”   她语气温柔,笑眯眯地说出令人胆寒的话语。   “真是遗憾,看来有人的速度比你们还快呢。”   墨观至正想追问,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场景画面在视野中被无限拉长、扭曲,霎时间如有千万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向他的眼球。   就在这关头,一只漂亮的长毛小黑猫跃起,一脑袋撞破幻象,直直朝他扑来。   墨观至头疼欲裂,依旧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住小黑猫。   下一瞬,视线重新定格,周遭已然变了模样。   墨观至稳住身形,晃了晃脑袋,第一时间查看四周环境。   乍一看去,墨观至便明白自己已然不在村长家的平房小院,而是在一处仿木质结构搭建的某种庙殿。殿内应是近期修葺过,到处冲撞着违和的现代工艺品气息,唯有那四根双人合抱粗的实木承柱,肉眼可见是个文物级别的老物件。   而冰冷的石砖地面上东倒西歪地躺满了人。除他之外的其余人皆抱头哀嚎,形貌惨烈。其中不仅有张玄沄三人,还有理应正分散在村子各处寻找出路的其他人,以及留在宿舍楼里的人,包括并未参与团体活动的李道士一行人。只不过李、冯两位道士相较于其余人的惨象显然体面不少,他们只是跌坐在地,发型略有凌乱,脸色看着还算红润正常。   墨观至并未急着动作,也不曾放松警惕,反而收紧怀抱,将小黑猫搂得更紧。平日里总是爱端架子的小家伙此时也难得没有挣扎,乖巧地窝在墨观至的臂弯里,长长的尾巴绕着他一甩一甩,仿佛在回抱那吓坏了的胆小人类。   正在这时,张玄沄等人也逐渐恢复神智,一个个或扶着额头、或揉捏着脖子,哎呦叫唤着、挣扎着爬起来。   “我曾经是幻想过那啥啥之后第二天醒来,我的身体像是被火车碾过一样。”   都到这种时刻了,张玄沄仍不忘宣传他在某网站上的高级账号。   “但我往万万没想到,我现在的确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但相应的快乐也一点儿都没享受到。这和我点了一杯猫屎咖啡,却被人直接上了一杯加了猫屎的咖啡有什么区别?都是诈骗!”   仍旧趴在墨观至的脑袋上俯瞰众人小的小黑猫闻言,惊悚地看向张玄沄,两眼瞪圆好似一对铜铃。   什么,人类竟然会有这样奇怪的需求?   生活在人类世界的小猫咪们到底承受着怎样的非猫折磨!   小黑猫近乎敬佩地瞪了一眼张玄沄,而后默默将自己缩回,尽可能用墨观至的后脑勺遮盖身形。   他堂堂猫仙老祖,是断然不会屈服于凡人的。   墨观至快步走过去,先将贺老汉扶了起来,又帮忙乔园园等人站好。同留在宿舍楼的几人交流后,墨观至这才得知,原来他们在新坟和村长家耽误了些时间,其余人早一步探听好消息回到集合点。   首先,基本可以确定,芙蓉村除了被荷塘淹没的前后村口,再无别的可行的出村途径。村子四周倒是被群山包围,然而村民们明确告知这帮外来者,山中不太平,凡是进去的都失踪了。至于具体是哪种失踪,想来探查队伍也不敢深究,更不敢公然违抗“NPC”们的指示。   意外的是,每一支外出探查的队伍都收到了来自不同村民的关于祭品供果的提示。那些原本神色麻木、对外来者爱答不理的村民们到了晚上,越接近村祭的时候,表现得越像是真正的活人,甚至愿意主动和他们攀谈、提供线索。   如此看来,村长女儿愿意和墨观至等人交流,倒未必就是“好心”帮忙,不过是在有意识地拖延时间,背地里发动全村上下一起主动出击,逐一击破。   其余人得到的消息甚至比始终不曾表态的墨观至等人还要详尽。村民们告诉外来者,若是想要“转变”供果,就喝下芙蓉庙外由北向南流的那条小溪里的水。   墨观至自然联想到贺老汉曾和他说过的有关阴子河的传说。原来这条神奇的溪流,不仅女人喝下溪水后可以诞下女婴,男人喝了还能转变性别。只是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男人想过、或者是不屑于去考虑自己喝水的可能性。   如此一来,外出探查的人员几乎算得上是无功而返,只带回来“只要祭品、供果”足够,其余人就可安全离开的消息。一开始倒也有人想着隐瞒消息,只是知道的人太多,总有克制不住当场说开的,由此不过短短工夫,所有人都知晓了村长女儿的意图,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   墨观至的视线扫向以刘哥为首的一群男人,他们虽不曾明说,但他从几人脸上不太自然、又压抑不住的兴奋表情中便已猜到对方的决定。   若是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内情,墨观至等人还能利用信息差,尽可能保证大家团结一致对外,共渡难关。如今有了第二选项,人心自然浮动。毕竟比起自身性命,牺牲良知几乎不用付出代价。   “关于令两个缺失的‘供果’,他们是怎么做的?”墨观至看向乔园园。   乔园园脸色铁青,先是狠狠瞪了一眼刘哥等人,而后沉沉叹气,无奈道:“还能怎么办。一开始大家还说要投票决定,我站出来争取,想等你们都回来了再一起想办法。后来时间越来越紧张,你们一直也没回来,加上刘哥他们的拱火,一个两个就都吵了起来,最后闹的动静太大,连隔壁房间的那几个都出来打听情况了。”   说着,乔园园冲李道长一行人的方向努了努嘴。   “后来,就是其中一个女人,喏,就是那个穿红色毛衣裙、长得有点凶的中年女的,她建议投票决定。大家都同意了,规定谁抽中了签就把谁投出去。”   竟然是同意投票确认。墨观至微微挑眉。这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民)主”一些,他还以为剩下的两名女性会被毫无疑问地扔出去堵上供果缺口,毕竟女性天然符合成为供果的性别条件,根本不用喝阴子河的水,“省事”。   大概是看出墨观至的未尽之言,乔园园主动解释道:“原来看刘哥的意思,确实是让那两个中年女人顶上的,不过那穿红色毛衣裙的女人太厉害了,家里也有钱,背地里许了他们一些好处,三下两下就说服刘哥等人同意她的方案。”   说到这,乔园园再次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就这么巧,还是那女人伙同刘哥他们给签子做了手脚,总之,最后是那女人的朋友和另一个男的抽中了倒霉签。那男的当场就闹开了,折了签子,说什么也不干。大家也没有完全撕破脸,就听之任之了。倒是那抽中签子的女人,竟然没说什么就接受了。不过她和她朋友就再也没凑在一块了,可能是闹掰了吧。”   墨观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明白是住在他的新邻居马敏君抽中了,而另一位身着红裙的显然就是她原本的好友了。两人结伴同行前往芙蓉村,许是像贺老汉曾经猜测过的那样,是来求男丁的,不成想半路发生这样离奇的意外,一对闺蜜也变作仇家。   乔园园话音未落,就像是要印证她所言非虚似的,大殿的另一头爆发出尖锐的吵闹声。   站在闹剧正中间的正是适才乔园园话中的主角之一马敏君,同她争吵的却不是已然成为“前闺蜜”的红裙女人,而是马敏君的女儿,墨观至曾匆匆见过一面的那位。   “都是你!”   马敏君的女儿长得和她有五分相似,也是个颇显福气的小圆脸,却因一双略显狭长的丹凤眼显得有些过于精明,破坏了整张脸的和善相。   只见她拿手指指向自己的母亲,声嘶力竭道:“都怨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怂恿爸爸生二胎,说什么一定会给他生下儿子。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都多大岁数了,怎么生?怎么可能就一定是儿子?难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吗?你就想生一个儿子,然后分走我的全部份额,什么意思啊马敏君!你重男轻女也得有个限度吧。”   马敏君几度嗫嚅,想要说些什么,都被她的女儿咆哮着堵回去了。   “我本来不想来,你偏要骗我说这里风景好,你自己不敢一个人睡。我真是信了你的邪!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说要人陪,我推掉朋友的约会,特地跟着你来到这个破地方。结果呢,你居然同意把我当成什么祭品?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呀,牺牲掉我,回头和我爸说我是意外没的,顺理成章二胎变成独生子?难怪爸爸老说你是个没用的东西,一事无成,老了还得坑害女儿,你就是个扫把星!废物!神经病!”   随着女儿最后一句嘶吼落地,马敏君的脸上原本就不多血色几乎在一瞬间就抽离得一干二净。她双腿发软,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脚绊倒,直接跌坐在地,不巧的是落地姿势不好,直接肚子着地。   几乎在肚皮撞击到地面的同时,马敏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身下登时淌出一摊血水。   “卧槽!”离得近的张玄沄只来得及骂一声,双腿已经自发地往马敏君方向冲过去。   比他动作还快的是阿波。   阿波浑身肥膘都在抖动,肚皮更是震得一颤一颤。他一边狂奔一边大喊:“快让开,我是护士!”   阿波和张玄沄同时跑到马敏君身边,墨观至抱着小黑猫紧随其后。马敏君的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意外吓得原地不敢动弹,被后面赶来的乔园园一把推开,手脚发软地缩在一旁,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波从护理学专业毕业后就再未从事相关领域的工作,此时见了血也是双手抑制不住地发颤。幸而有旁人帮忙,他在脑中迅速回忆早已褪色的课堂知识,同时口中飞快地说着什么,帮助马敏君控制呼吸。   就在阿波一筹莫展之际,身旁的张玄沄却嗷嗷乱叫起来。他抽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手中抓着一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鱼?   小黑猫支起脑袋,瞪圆眼睛。   被血糊得看不清模样的鱼兀自扑棱着尾巴,张玄沄几乎控制不住它,嘴里还在胡乱喊着:“生了,生了!老爷,夫人生了一条鱼!”   全场哗然。   正此时,一道阴柔沙哑的嗓音在众人脑后响起。   “哎呀,真是热闹,让我看看,你们替我准备好的祭品和供果在哪儿呢?”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个中年女人。   正是墨观至等人见过的村长女儿。   乔园园看着浑身是血的马敏君,又看向一脸戏谑看闹剧的中年女人。一股怒火蹿上心头,瞬间冲散了她对Boss的畏惧。她脱口而出道:“这里没有供果!什么都没有!你滚!”   村长女儿听毕,眯起眼睛,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加开心。   “哎呀呀,真不愧是代表着品德的祭品,果然不错,很不错。”   她话锋一转,忽而拧眉,似乎是极其苦恼的模样。   “只是怎么会没有供果呢?我看就有不少很好的苗子嘛,甚至不用喝阴子河的水,天生的阴体,多棒的供果啊。”   说罢,她竖起一根指头,朝着刘哥那群人点来点去。被她点中的男人全都缩起脑袋,恨不能将整个人埋进胸膛里。   女人却咧唇一笑,指头忽地调转方向,直直指向捧着鱼跳着脚、犹自在大声“卧槽”的张玄沄。   众人:“???”   张玄沄:“卧槽?”   村长女儿笑得极其开心,点头肯定道:“没错,就是你,你拥有完美的阴体灵魂,真是阴中之阴。”   这话放在当下的语境内,等于明晃晃地在说张玄沄骨子里是个女人,还是个比女人还女人的女人。   张玄沄一个愣神,手里抓着的“鱼孩”尾巴一扬挣脱桎梏,整条鱼飞扑而起,直接甩了他一个鱼尾巴掌,在张玄沄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精彩的血印子。   张玄沄被这一尾巴打醒,登时大怒,顶着一脸血,几乎是指着村长女儿的鼻子怒骂道:“什么意思啊你!你别以为自己是恐怖Boss就可以这么不尊重人!基佬就不可以性别自由了吗?基佬就应该被人喊成女人吗?啊?你放尊重一点好不好,在‘女’字前面加个形容词会死吗?请尊称我一声美女,谢谢!”   众人:“……”   张玄沄气势汹汹地喊完话,像只斗胜了的公鸡……啊,不,母鸡,叉着腰,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那几个早已被视为牺牲品的女人走去。   只见他往乔园园前头站定,两腿一岔,高挑的身躯瞬间将身后的女孩们挡得严严实实。   村长女儿被人这么迎头骂了一通,脸色自然很难看。不过眼看着村祭的时限越来越近,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同一个“死人”计较,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下一个供果人选。   其余人还来不及重新紧张起来,却见一只小黑猫跳了人群,缓步走向那个面容可怖的女人,身后那毛烘烘的长尾巴甩出柔软优美的弧度。   小黑猫脚步轻快地来至女人跟前,端正坐定,思索片刻,伸爪将背上的碎花皮包袱勾了下来,往前推了推。他抬起小脑袋,一双晶莹的眸子不停地眨巴眨巴。   意思很明确,小黑猫在证明自己的“阴性”特质,他愿意主动加入祭品、供果的行列。   气氛诡异地保持死寂。   直到廖悾君爆发出巨响亮的一声“卧槽”。   他被一度过载的信息量震惊到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抱住脑袋,后知后觉地叫嚷起来。   “卧槽卧槽,生了一条鱼!卧槽卧槽,张玄沄居然是女人!卧槽卧槽,小黑猫大佬是小母猫!说好的可爱的都是男孩子呢!啊——” 第29章 芙蓉村祭(5)   也许是受到廖悾君的影响, 原本还算冷静的阿波也嗷的一嗓子哭出声来。   “多么无私的小猫咪啊!你们逼公为母……你、你们搞封建迷信,你们还是人吗!”   两人抱头痛哭。   墨观至看着空了的怀抱,表情一片空白。   廖悾君一抹鼻涕眼泪, 强迫自己直视宛如鬼魅般的中年女人,努力控制因恐惧到战栗的双腿, 结结巴巴地表明态度:“我, 也是女人,我们都是女人!你、你也把我抓起来吧!”   阿波受到勇气的感染, 也大步跟上,挺起圆滚滚的啤酒肚, 大义凛然道:“对!还有我, 我也是女人!”   墨观至:“……”   村长女人整张脸都皱成核桃,看向二人的眼睛写满无语二字,只差明晃晃地说出口“我只是死了, 不是瞎了”。   壮壮的廖悾君和胖胖的阿波都觉得自己遭到了歧视。   墨观至犹豫片刻, 也张口试图请求交易,被恼怒的村长女儿大手一挥, 直接瞪了回去。   墨观至:“……”   小黑猫歪头, 疑惑地看着那些古古怪怪的人类, 完全不明白事态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他当然不是像廖悾君他们想象的那样无私无畏, 毕竟他只是一只小猫咪而已。   不过小黑猫这般作为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想要在混乱中尽可能掌握先机以保全他选中的人类是一方面;再则,自从他看见那条“鱼娃”意外早产后就对这座邪祠产生点别样的兴趣, 抑制不住地想要进一步探究里头竟藏着什么小猫咪不能知道的秘密。   到底会是什么东西呢?   小黑猫伸出舌尖, 一点一点舔 舐着藏着锋利钩爪的肉垫,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来自顶级猎食者的兴味。   只要足够耐心,没有猎物能从小猫咪的爪爪下逃脱, 喵。   村长女儿以眼神警告完捣乱的几人,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最后跳出来捣乱的这只小黑猫身上。她那对鱼目般浑黄的眼珠转来转去,视线在小猫咪的圆圆的脑袋瓜上盘旋不去,仿佛秃鹫在寻觅腐肉。   小黑猫丝毫不惧,目光不躲不闪,反而正面迎上对方的视线。他那双春水盈盈的眸子里明晃晃地倒映出一位妙龄少女的倩影。   村长女儿猛然一震,如同被烈焰灼烧双眼,慌不迭地捂脸避让。   “行、行了,既然供果够数了,你们就好好呆在这里,乖乖等着村祭,不许乱动。”   她像是受到蛊惑般,呢喃着留下这句没什么气势的威胁话语,扭头奔向殿门,身影一晃,很快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随着她的离去,凝滞的空气忽地一松,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原本压在心头的那股莫名郁气顿时消散了。   只是,他们的心头依旧沉重,不管是被选中的、还是暂时逃过一劫的,都没能看到逃离生天的希望。他们无心交流感受,三三两两地,或盘腿坐下,或干脆瘫软在地,脸上皆挂着麻木而茫然的神色。   全场唯一发出动静的还是那临时产“鱼”的马敏君周围。乔园园等女生依旧围成半圈照顾她,时不时小声交谈几句。幸而“孩子”的月份还小,鱼型也算流畅,马敏君身上虽看着惨烈,并没有出现太大的撕裂伤,只是依旧面如死灰。她平躺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唯有胸口细微的起伏还能看出几分活人的征兆。   至于那条“鱼娃”,因脱力和缺氧挣扎力度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尾巴偶尔甩动一下,鱼唇和鱼鳃小幅度翕张,一双鱼目暴突,死死瞪着天花板。   因为不确定“鱼娃”到底算人还是算鱼,阿波和廖悾君两人一商议,还是一人出了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盖在鱼肚子和鱼尾巴上,让它能躺得体面一些,权作自我安慰。   马敏君的女儿没有远离,但也没有靠近母亲,只瞪着一双青白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那个狼狈倒地的女人,她生命中出现过的最重要的人,她的亲生母亲,也是谋划着要杀死她祭献给邪神换儿子的人。   “废物,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想让我死了给你儿子让路,休想。”   她喃喃自语,神经质地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直到啃得鲜血淋漓也若无所觉。   姚立的女儿见状,哭着扑过去,勾着她的脖子慢慢抱住她。她俩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小因双方母亲交好而多有往来,一度曾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只是等两人逐渐长大,由性格不合造成的摩擦和矛盾也逐渐显露。一人用安静掩藏怯懦,一人用自傲修饰自卑,年少时发展而来的青梅关系终究没能抵住生活圈扩大带来的冲击,两人渐行渐远。   此时,被熟悉的人紧紧搂着,马敏君的女儿感受到久违的温度,渐渐缓过神来。来自青梅的怀抱是那样柔弱无力,却又那样温暖包容,一如记忆中的那般,不曾改变。她伏在青梅身上,咧开嘴,像是想哭,最后却只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声。   墨观至扫视四周,最后慢慢走向那只小黑猫,俯身,双臂一捞,托着小黑猫的屁股将他整只拎了起来。   比起之前那一次“突袭”,小黑猫表现得适应不少,只是象征性地抖了抖腿,便不再挣扎。下一秒,他便落入人类温暖依旧的怀抱,圆鼓鼓的毛脑袋被人紧紧按着,就贴在人类的心口。   噗通——噗通——噗通——   咦?   小黑猫被压扁的小耳朵不受控地抽动两下,好奇地往人类的胸口又贴近了几分。   这是人类的心跳声吗?   “淘气。”墨观至这般评价道。   他轻叹了一口气,食指不轻不重地点在小猫咪精致的小鼻子上。   小黑猫的注意力立刻被人类的举动吸引,眼球跟随墨观至的手指转动,不知不觉间就摆出一副滑稽的斗鸡眼。   墨观至噗嗤笑出声来,不等小黑猫反应过来要生气,抢先一步,大力揉搓猫猫头。小黑猫果然忘了刚才的事,又忙着伸爪子去安抚变得乱糟糟的头毛。不等他收拾妥当,人类作乱的手又挪到了他的脸颊,又是一通挼。   嗯??   小黑猫一边追着人类的手挥爪,一边气呼呼地想道,真是好幼稚的人类崽啊!好烦猫呀,嗷嗷嗷为什么就是抓不住!   一人一猫玩得开心,与周遭颓靡的气氛格格不入。这时,忽然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   “这位先生,你的猫似乎有些问题。”   墨观至敛容,循声望去,开口的原来就是那位看起来颇有本事的李道长。   李道长和师弟已恢复一派从容的模样,正倚墙而立,一个抱胸,一个伸手不自然地摸向腰侧的位置。他们的眼睛均直直盯向墨观至……怀中的小黑猫。   墨观至没有搭话,脸上依旧平静,没有表现出一丝感兴趣的模样。   见状,李道长忍不住拧起浓厚的眉峰。他的长相原本便偏英气,如此一来,更显得整个人都严肃锐利起来。   他身旁的冯姓道长年轻气盛,忍不住出声道:“师兄,直接动手吧!”   墨观至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他怀中的小黑猫却好似全然不知危险将至,依旧在拿爪子拨弄墨观至的大衣扣子,隔空殴打空气,看起来傻乎乎的。   李道长伸手拦下冯道长,语气不急不缓,说出的话却总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感。   “我想我应该再次自我介绍。贫道乃李山吾,阳石山道士。我与师弟路过此处,感应到不同寻常的妖邪气息,故前来探查。这位先生,你怀中抱着的并非是寻常野猫,反而带着一股妖气。我请你将它交给我们处置。”   “处置?”墨观至反问道,“敢问道长要如何处置?”   冯道长抢先道:“既然我师兄说要出手,自会有法子。你们并非玄门中人,不知道也正常。把这种成了气候的精怪留在身边,日后也是个大祸害,还是要尽早脱手的好。耽搁久了,损人不利己。”   张玄沄重重地“啧”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   “哦,好厉害哦,我好害怕啊,玄门中人大哥!那么敢问这两位玄门中人,刚才我们面前站着那么大一个Boss,耀武扬威的,都不用动用你们高贵的玄学术法,光是拿我等屁用没有的普通人的肉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个祸害。我怎么没见着你们站出来降妖除魔为民除害呢?是你们不想吗?是我眼瘸了,还是你们根本就装看不见呢?反而是这只小猫咪,什么坏事也没干不说,甚至主动献身要帮忙。真的妖魔鬼怪你们装看不见,就知道逮着一只柔弱的小猫咪说事儿,柿子捡软的捏是吧?你们真的是道士吗?天师证拿出来我瞅瞅?非人办App编号多少啊?上级督查是哪位,举报电话又是多少啊?别试图蒙人啊。”   张玄沄说话时眉飞色舞,态度略显胡搅蛮缠,不过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其余人听了,也不由得流露出狐疑的神色。确实,既然李、冯二人是师出名山的天师,刚才哪能一点作为都没有?   李道长眉头皱得更深。张玄沄能脱口而出非人办编号等信息,他便知对方定然与玄门有接触,只是他仔细打量张玄沄周身,也不曾观测到他身上有留下任何门派的气息。   李道长只好按下疑惑,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位朋友请不要激动,此行事出有因,在无万全对策之前,我们不得不低调行事。各位请放心,我等出身阳石山,是名门正派,自然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只要尚有余力,我们就一定会护各位周全,送你们安然离开。”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天然自带一股足以安抚人心的气势。   人群一时躁动起来。李道长的这番话听着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空头支票,但能在这种要命关头如此轻描淡写地作出承诺,本身就足以彰显其不俗的实力,毕竟当面撒这种谎没有任何好处。原本还在动摇的人立即信了七八分,脚步也不自觉地朝两位道长靠近几分,眼中重燃希望。   恰在这时,李道长话锋一转,直指墨观至怀中的小黑猫。   “前提是,我必须能确保在关键时刻我们能够全力以赴无后患。”   墨观至不卑不亢,坦然迎上李道长锐利的视线。   “请道长明说。”   “我之所以向这位先生要这只猫,只因为以我的修为尚且无法看透它的实力,也无法分辨它的善恶。如此,若是稍后同芙蓉邪神一战,万一此猫从中作梗,我和师弟分(身)乏术,未必能保全大家。再有,等我们离开此地,失去阴地束缚,此猫得以重返人间,我也未必能再降住他。”   此言一出,无异于诛心之论,就差明说小黑猫是一只比村长女儿还要邪魔的怪物,必须先铲除而后快。   原本就倾向于拥戴李道长以换取庇护的众人听了,哪有不害怕的。他们不约而同挪动脚步,以墨观至为圆心朝外扩散,瞬时空出一个大圈。他们交头接耳,小声叽咕,看向小黑猫的眼神充满畏惧和嫌恶。   那是一种看待异类的目光。   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道,事出反常即为妖。   原本身处诡异的芙蓉村,人们的精神高度紧张,乍看不同寻常的小黑猫,虽然也会觉得惊奇,但潜意识还是将他和诡谲的环境归为一处,没有真正将小黑猫视作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可以自由出入人间的灵物;加之小黑猫时时刻刻和墨观至黏在一起,同普通家猫无异,看起来的确无害得很。   如今有李道长点破小黑猫妖物的本质,普通人难免感到恐慌,对墨观至等人也不再信任。   墨观至的目光冷了下来,手却依旧轻柔地一下一下安抚着怀中的猫崽。   小黑猫眼珠流转,先是扬起脑袋看了一眼墨观至,而后眯缝双眼,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落在李道长身上,态度傲慢之至,简直目无下尘。   始终留意着小黑猫一举一动的冯道长见状,自然恼火,原本搭在腰侧的手迅猛翻转,不知从何处陡然抽出一柄桃木剑,剑指黑猫。   李道长却一把拦住他,重新看向墨观至,缓缓道出后面的话。   “请先生放心,我们并非随意打杀之流,不一定就会伤害这只猫,不过是要使些手段让它保持安静。若它身上没有罪孽,等出去后,我自会禀告山门,给它找一处可以修身养性的地方。你不知,如今修道艰难,这种安排对它这样的小妖而言是最好不过的。”   墨观至蓦然发现自己对李道长的初期印象还是不够全面。李道长看着刚正不阿,行事却张弛有度,极懂人心话术。他先表明自己的实力以及保护其他人的承诺,制造舆论压力迫使墨观至交出小黑猫,而后又和缓态度,安抚墨观至自己不会伤害小黑猫,并试图说服他将小黑猫囚禁起来是双赢的结局。   最可怕的是,哪怕李道长如此行为,墨观至仍旧不认为他是一个残忍性毒之人,包括他身边的那位冯姓道士看着也是行事磊落坦荡。   李道长这般轻描淡写地判定小黑猫应被抹杀或是终身被囚,不为个人私利,不为寻衅报复。他始终目光清明,行事端方。   他也许的确是一位正人君子,心中有大道,胸怀系苍生。   只是,小黑猫这样的小妖并不在他的“道”中,亦不是他的“苍生”。   不应存在的异端,便会被抹去痕迹,成为成就“大道”途中微不足道的代价,一粒随手可以掸去的微尘。   他自知无错,所以无愧于心。 第30章 芙蓉村祭(6)第二更   面对李道长这样的玄门中人, 墨观至更加理解为何当年曾祖母告诫他莫要轻易打扰另一个“世界”的良苦用心。只因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守护它,贸然闯入,反而会将难以抗衡的存在引入其中, 以至于招去灭顶之灾。   墨观至看着李道长,缓缓摇头, 说道:“多谢道长美意, 只是道长之道,不是我‘道’。”   李道长的表情先是一愣, 继而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间露出些许恍惚。   墨观至又道:“和道长比起来, 我只是一介凡人, 实在没什么能够帮上忙的,平白受你保护,我良心难安。更何况, 我听道长的意思, 芙蓉村的妖物十分厉害,你们都不一定有把握能战胜它。我自知没有自保之力, 万一半途成为累赘也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我能帮忙吸引妖物的注意力, 又或者是替道长挡一挡刀剑也算是有用了。只是道长心善, 不知到时候会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不如我就先负责照顾这只小猫吧, 也好不给两位道长添乱。”   说完, 他并未再看李道长,视线反而扫向躲在他身后的众人。   不就是道德绑架吗?谁都会这一招。你暗示我的小猫咪会作祟, 我就阴阳怪气指责你关键时候会背弃诺言, 强迫普通人主动牺牲来全你的“道”。现在能为了大义牺牲一只猫,方知之后会不会再以同样的理由牺牲一个弱者?毕竟谁都可能成为阻挡道义的那一个。想完全依附强大力量的普通人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会被率先放弃。   果然,墨观至的话音刚落, 人群里有聪明的已经反应过来,对待两位道长的态度也有所保留,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殷切。平白无故就能受人恩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   短短几句交锋,两方人不相为谋,已然隐隐划出一道楚河汉界。   李道长倒并未再说什么。一旁的冯道长显然没有他师兄那般好涵养,只以为墨观至被妖物迷惑冥顽不灵,举起桃木剑就想往前冲。   就在这关头,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一道红色的小身影,大力往冯道长身上扑去,弓腰一顶脑袋,撞钟似的将冯道长撞了个趔趄。   冯道长的桃木剑只对妖物有奇效,对付身无罪孽的普通人几乎就和木棍无异。当下,他跌倒在地,桃木剑骨碌碌滚到一旁,顺着光滑的石砖地面,一路滑至大殿的另一侧。   原本还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冯道长三两下便丢了法器,狼狈至极,更别提再去找小黑猫的麻烦。他忿然起身,一把捏住袭击者的胳膊,拉起来一看,愣了。   原来攻击他的只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身量只在冯道长的胸腹处。   贺老汉见状,登时叫出声来。   “生生——”   那小男孩转过脑袋看来,后头甩着一条鼠尾般的细长小辫儿,可不就是贺老汉的孙子贺长生。只见他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正红色斗篷,一张小脸脏得只剩下一对晶亮的眼睛和一排洁白的、豁了口的门牙能看。   贺长生趁着冯道长愣神,拧腰挣脱对方的桎梏,疯狂迈腿往自家爷爷身边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爷爷,有坏人打我!”   贺老汉一边答应着一边伸开双臂去接人。他又急又气,先是一把搂住孙儿而后忍不住在他后背砰砰捶了两拳。   “你这不听话的孩子!你怎么来了呀,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吗?外头多危险啊,啊?”   贺长生冬天里穿得厚,一点儿也没察觉到疼,只是牢牢箍住爷爷的手臂,像是怕失去似的,嘴里扬起傻笑。   贺老汉连忙搂进孙儿,略带不好意思地看向冯道长,眼里的警惕却丝毫不减。按理说自家孙儿平白打人,他原本应该教育孩子、赔礼道歉才是,只是他观察李道长两人许久,别的不敢说,就觉得他们身上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正气,尽管不像是坏人,却也和那日偶然在公交车上遇见的、赐他一张符纸的小仙长看着完全不像是一路人。   幸而冯道长虽然满脸忿郁,倒也不是一个会和小孩子计较的人。他一边揉着被撞疼的胸口一边走着去捡自己的桃木剑。   李道长则像是失忆一般,再也不提方才的闹剧。他盘腿而坐,闭眼入定,不再看其他人。   至此,在场众人像是约定好一般,朝着墨观至和李道长的方向,逐渐分成两派。   张玄沄等人自然是跟着墨观至。令人意外的是,乔园园、小鱼、以及姚立的女儿搀扶着恢复了些许体力的马敏君也走了过来。反倒是马敏君自己的女儿跟着姚立往李道长身边凑了过去。如此一看,两人竟像是一瞬间换了女儿似的。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走向贺老汉身边,稍稍俯身,郑重向小男孩道谢。   “谢谢你啊生生,刚才多亏有你,你很勇敢地保护了小猫咪。”   咕?   他怀中的小黑猫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咕声,歪着脑袋看着那只傻气十足的人类幼崽看。   贺长生一吸鼻涕,乐呵呵地露出漏风的门牙,又连忙拿手捂住嘴,同时故作镇定地摆摆另一只手,老成道:“没什么。保护小猫咪是我应该做的。”   说罢,他两眼亮晶晶地看向小黑猫,小声请求道:“哥哥,我可以摸一摸小猫吗?”   墨观至沉吟,歉然道:“对不起生生,我不能做主。你可以自己问问小猫咪愿不愿意被你摸。”   “咦?”   贺长生大约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不由好奇地看向小黑猫。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又乖巧的小猫咪,一时看痴了。   小黑猫却一点儿面子也不给,见小孩儿看过来,一个九十度大甩头,将脑袋紧紧抵在墨观至的胸口处,浑身紧绷,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了。   贺长生十分失落。好在他是一个开朗不记仇的性格,很快便自己哄好自己,对着墨观至极小声地认真解释道:“我觉得小猫咪是困了想睡觉,我们就不打扰它了吧。”   墨观至笑着点点头,又道:“既然你摸不了小猫,能不能让我摸一摸你的脑袋?”   “啊?”贺长生傻乎乎地挠挠耳朵,不好意思地答应了。   墨观至便揉了揉他手感绝佳地后脑勺。   这时,廖悾君也反应过来,看着贺长生忍不住笑道:“你穿的这是咸鱼侠的红斗篷吧,没想到咸鱼侠还有你这么小的小小粉丝呢。”   贺长生听了不太服气,双臂摆动,将斗篷扬起一个鼓包,摆出了一个自以为帅气的咸鱼侠招牌动作,骄傲道:“可不止我呢,我们班上好多人都喜欢咸鱼侠,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喜欢咸鱼侠。”   “那你们很棒哦!”   “叔叔,请不要用这种对付小孩子的语气和我说话,好幼稚哦。”   廖悾君一听,立即指着墨观至嚷道:“凭什么他就是哥哥而我是叔叔,我俩年纪差得也不多吧……”   他转眼一瞧抱着小黑猫的墨观至吧。   好吧,一个两个都是美人,他、他这样内秀的人确实比不过。   廖悾君咽了咽口水,将余下自取其辱的话也一并吞了下去。   墨观至正抱着小黑猫看热闹。突然,他敏锐地感受到身后有一道意味不明的视线,如有实质地打在他身上。一股莫名的寒意立即爬上他的脊背,几个呼吸间背上已是冷汗涔涔。这绝对不是人类应有的视线。墨观至不知身后是何物,只能顶着压力,小心挪移步伐,尽量避免自己的余光同身后的视线交锋。   墨观至正警惕着,忽觉手背被什么热乎乎、软弹弹的东西踩了一脚。他垂头看去,正对上小黑猫那双清透的眼睛。原来不知何时,小黑猫已经立起身体半趴在他怀里,两只前爪以拥抱的姿态环住墨观至的脖子,看起来整只猫像是踮起脚尖吊在他身上。   一只小猫崽竟然能做出偶像剧女主角深陷险境时搂抱男主的招牌动作,实在有些搞笑。若是换个时机,墨观至肯定会直接笑出声,不过眼下他眼中只剩下怜爱。   这么小的猫崽崽,一定是吓坏了吧。   他一手托住小黑猫的后肢,另一只手温柔地顺毛摩挲猫崽的腰脊,一直捋到鸡毛掸子般蓬松柔软的尾巴。   这般温柔小意却只换来小黑猫一个近似嫌弃的白眼。长长的猫尾巴抡起,重重拍掉人类以下犯上的大手,盛满流光的眸子里分明流露三分责怪三分疑惑一分无奈:人类,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哦!   墨观至不解,无辜地眨眨眼睛。   小黑猫却不再理会他,四肢并用,挣扎着脱离人类的怀抱。他的前爪勾住墨观至的头发,后爪毫不客气地踹上人类的脸。墨观至只觉头皮一紧,紧接着眼前一黑,一团柔软得不像话的毛肚皮严严实实地盖上了他的口鼻和眼睛。   墨观至:“……”   小黑猫完全将人类的脸当做跳板,纵身一蹬腿,无情地踩着墨观至高挺的鼻梁,噔噔两下便爬上他的脑袋顶。   墨观至:“……”   被猫猫虫抱脸,墨观至以为自己会血流满面,实则并没有,小猫咪锋利的勾爪带来的刺痛感几乎瞬间消失。他伸手去摸,脸上光滑清爽,未有丝毫破损伤痕。   喵嗷嗷——   只听得小黑猫拖长声音叫唤一句,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几乎是在同时,墨观至感受到那道令他不适的诡谲目光倏然消散了。他作势想要回头去看,这一回,小黑猫并未再阻止他。   墨观至之前还未来得及细看整座大殿,此时才发现他所站的位置身后可谓空空荡荡,偌大地殿内只摆着一张素木供桌,桌前一张蒲团,桌上一尊只有成年男人两个拳头大小的泥塑神像。   神像塑造的是一位神女。只见她面若银盘,衣袂飘飘,玉手纤纤,一手曲臂,好像原本捧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执着一条素白的薄纱,躯干微弯像是要临溪浣纱,赤足足尖却点在一只三十二瓣的莲花台上,脚踝边还游着一条鲶鱼模样的小黑鱼,——既显得仙气十足,又透露出几分红尘趣味。   墨观至有些意外。他想象中,芙蓉庙供奉的胎神太太就算不是威猛庄严的怒目金刚,至少也应该是高大得令人不得不仰视的神像。   怎么会只是这样一尊小小的泥塑,就随意地摆在近乎简陋的供桌上。   不过想起之前的种种,他不敢掉以轻心,只是迅速打量几眼便不再对上神像的眼睛,转而研究起那只空荡荡的右手。   墨观至的举动自然引起张玄沄等人的注意,他们也跟着一起查看起来。   阿波没敢真的凑上去,只在供桌外围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疑惑道:“这只手不像是本来就设计成这样的,倒像是原本存在的某个部件掉了,你看,这里还有断痕呢……”   张玄沄顿时面露嫌弃之色。   “不会吧,邪神庙这么草率的吗?自家神像坏了居然都不换?是真信徒还是假信徒啊。我要是胎神太太,早就暴打底下人的脑袋了。”   “说不准就是生气了,才降下神威,让它的信众们都变成鱼爸鱼妈。”   墨观至绕着大殿踱步,认真研究这座塔形庙,若有所思。   芙蓉庙不知采用何种奇妙的榫卯结构,从大殿中央朝上看竟是中空的,四周能看出一层一层、逐渐缩紧的螺旋状楼梯,好似一条蟠龙游走往上,直通到遥不可及的塔顶。而塔尖亮起一盏孤灯,如一颗明珠照亮夜空。   人站在塔下,能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己身之渺小,宛若身处浩瀚的宇宙之中,只想要不顾一切地匍匐在地、蜷缩成团。   可想而知,千百年前的古人乍然看见这般巧夺天工的建筑、这般震撼人心的场景,只怕会误以为看见神迹,由此心悦诚服地成为信徒也不足为奇。   就在他沉思之际,忽觉衣摆被人扯了扯。墨观至连忙回神,低头去看却是贺长生。   只见贺长生右手紧张地攥成空拳,脸颊憋得通红,似是在脑内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抬眼,忐忑地看向墨观至,终于决定要吐露某个小秘密。   “哥哥,你们是不是在找东西?是、是这个嘛?”   说着,他摊开掌心,露出一尾浑身布满暗棕色斑点的泥塑小鱼。   墨观至伸出一只手捏起小鱼的尾巴,举在半空,对准光线仔细分辨,确认小花鱼尾巴上的断痕与神像上的基本吻合,想来两者本是一体的。   墨观至以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小花鱼的脑袋,不禁咦了一声,说道:“这条看起来像是鳜鱼。”   那头的廖悾君一听,当下跳了起来,三下两下跨步走过来,接过小花鱼看了又看,狠狠点头,肯定道:“没错,肯定是鳜鱼,我之前放生鱼苗的时候处理过无数回,我还摸过很多次阿鱼的脑袋,鳜鱼确实是长成这幅德行的没错。呜呜呜,这难道就是阿鱼的本体吗?怎么会这么小?”   说着,他也不嫌弃,捧着小花鱼又哭又亲。   张玄沄见状,不禁皱眉反思道:“我是不是应该勇敢走出CP舒适区?其实猛男和鱼头人也不是不行……”   阿波一翻白眼,回道:“够了,你已经够舒适的了,不要再降低自我要求了!”   张玄沄正想反驳,一转眼便瞧见看热闹的小黑猫和墨观至,当即道:“你们也别笑,萌宠标签下就你这种养猫的男人最危险!本子最多的就是你!”   墨观至:“……”   小黑猫:“???” 第31章 芙蓉村祭(7)   几人轮流查看小花鱼, 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鱼头和鱼身做得确实栩栩如生,只是摸上去质感硬邦邦的不像是活物。除了思鱼成疾的廖悾君坚持认为小花鱼和阿鱼本尊有联系,其他人皆认为这只是一条泥塑制品无疑。   小黑猫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只是窝在墨观至怀里,专心致志地扮演一只猫猫玩偶, 眯眼看这群人类傻崽忙活。   一旁的贺长生见墨观至神情严肃, 顿时更加紧张,磕磕巴巴地辩解道:“不是我拿的, 我没有偷,我是捡到的。”   墨观至笑着安抚道:“你别紧张, 我相信你。不过你愿意告诉我, 你是怎么发现这条小鱼的吗?”   贺长生松了一口气,连忙重重点头。他年纪不大逻辑思维却很清晰,很快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介绍得一清二楚。   原来贺长生陪着贺老汉回到乡下老家, 期间爷爷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 就早早睡去。贺长生觉得无聊,便自己在家门口玩了一会儿。结果一直等到天黑爷爷都没有再出现。贺长生觉得奇怪, 回到屋里一看才发现出了事。他向来是个聪明孩子, 没有惊慌太久, 第一时间就想到要联系父母, 还打算报告警察叔叔, 结果因手机没信号而联络失败。   贺老汉侍弄的田地多,家也住得偏僻, 平日往来几乎都见不着邻居乡民。贺长生心里着急, 抓起自制的咸鱼侠斗篷,一面为自己加油鼓劲,一面冲向屋外, 打算去附近的人家求助。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的,没过一会儿,他便远远瞧见自家爷爷正焦急往芙蓉村方向赶去。   贺长生在后头唤了好几声爷爷,都不见贺老汉有回应,只好一路跟上。不巧他尾随贺老汉来到芙蓉村后很快就迷了路,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早众人一步来到芙蓉庙。许是孩子天性纯良,他独自在殿中转悠也未觉不妥。来到供桌前时,贺长生忽然听见有东西铛啷啷掉落在地的声音,便趴在地上仔细找了一通,结果便捡到这条小花鱼。   小花鱼虽是泥捏的,却活灵活现。贺长生看得新奇,便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阵。不知为何,总觉得手里的鱼越盘越鲜活,在光线下一晃,就连鱼眼珠子都开始有了神采,仿佛下一秒这条小花鱼就要活过来蹦出贺长生的手心。   贺长生觉得奇怪,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殿中闹哄哄的动静,一时害怕,本能地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躲起来。后来见到贺老汉等人,他担心 自己偷溜出来的事情暴露后会被责骂,依旧躲着没敢吱声,直到看见冯道长想要欺负小黑猫,这才忍不住现身。   墨观至听完,笑着又摸了一把贺长生的小脑瓜,问道:“你一路跟过来,心里害怕吗?”   贺长生原本还坚定地摇头否定,对上墨观至温柔有力的注视后,忍不住垂下头,片刻后,极小幅度地缓缓点了点头。   墨观至赞许道:“你做得很好,比我们还要勇敢。害怕是正常的,我们大人心里其实也很害怕。不过下一次如果再遇见类似的情况,我还是更愿意看到你主动避开这种危险的环境,向可靠的大人求助。你现在还没有长大,本该就是我们来保护你。”   他怀中的小黑猫也暗自点头,心道这只人类幼崽也算可以。大约是他天生灵性尚可,误打误撞闯入芙蓉庙的结界,并引起那条“小花鱼”的注意。   贺长生认真思索片刻,既没反对也没立即答应,只是固执道:“我一定会保护爷爷的。”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墨观至点头表示肯定。   他又看向抱着小花鱼的廖悾君,想到方才贺长生说过的话,心念一动,说道:“你要不试试看用体温能不能让小花鱼……嗯,重新活过来?”   廖悾君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过望,忙道:“真的可以吗?”   墨观至老实摇头,回道:“我也不确定。但是刚才生生的话还是有一定启发的,也许阿鱼就困在这条小花鱼里,又或者小花鱼里存在着某种有自我意识的……呃,魂魄?灵体?总之,我们可以暂且认为,是小花鱼自主选中了生生。有些讲究点的人家不也提倡用‘人气’养玉石什么的吗?我们姑且把‘人气’视为某种可以传递的能量。   现在小花鱼在你手上,你可以试一试唤醒它?用意念交流?意识融合?脑电波刺激?呃,总之,和它多说说话,或者用体温、‘人气’诸如此类的能量去感染它。毕竟我们已经身处在不科学的世界里,总要想点不太科学的方法。”   张玄沄连忙道:“对对对,我赞同!想要脑洞大开的方法你问我呀!我看过的玄幻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呢。”   廖悾君听了,还真的眼巴巴地朝他发送求救的目光。   张玄沄故作玄虚地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道:“你可以试着和这条鱼嘴唇贴贴。”   其余人:“……”   小黑猫:“???”   墨观至沉默地拿手掌盖住了贺长生的眼睛。   张玄沄的表情依旧认真。   “贴贴懂吗?就是打啵儿,懂?小说里都这么写,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真心换不来的,也没有什么矛盾是一枚真爱之吻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mua mua两次!”   张玄沄一边说着,一边对着空气用力啵啵嘬了两下。   廖悾君望着手心里的泥塑小鱼,陷入沉思。   张玄沄连忙补充道:“但是你亲的是不是不要太投入哦,一定要保持头脑冷静——啊不,冷酷最好。要小心别触发某种玄学的机制然后内容不予显示,这样我们就看不到了……啊,我的意思是我们就看不到效果了。”   其余人:“……”   小黑猫:“???”   眼前一片漆黑的未成年贺长生:“???”   总觉得张玄沄在教廖悾君一种很新的东西。   墨观至原本提出建议时也没报太大的希望,经由张玄沄如此一本正经的解释背书后,他回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总觉得字里行间都充斥着莫名奇怪的意味。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廖悾君暂时放弃,却见对方忽然目光一凛,脸上流露出毅然决然的刚毅神色,紧接着,他举起卧在掌心里的小花鱼,猛吸一口气,在口腔内形成真空,对准鱼唇就是……   啵——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廖悾君将整条小花鱼吸入口中。   众人:“……”   张玄沄还在疑惑,喃喃道:“不对劲啊,真心也有失效的一天吗?和我想象的画面怎么差这么多呢?我是不是还是道德感太高了?一点儿都没有磕上头的感觉呢。”   阿波掌心一击他的后脑勺,果断道:“你可别磕了,再磕磕的就不该是你的CP,而是你的脑瓜子了。”   就在这时,廖悾君俯身,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噗地一下从嘴里哕出那条小花鱼。   小花鱼不受控地往地上砸去,还不等廖悾君反应过来,就见小花鱼的尾巴蓦地活动起来,对准地面用力一甩,啪嗒一声整条鱼触底反弹,再次回到廖悾君手中。   张玄沄张大嘴巴,结巴道:“是、是真心创造的奇迹!”   廖悾君双手捧住小花鱼,浑身抑制不住地颤动,连语气中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阿鱼,是你吗?”   只见那小花鱼像是听懂了一般,回应似的甩甩尾巴。紧接着,它的鱼唇艰难地一张一合。   张玄沄和阿波十指交握,激动地喊道:“它要说话了!”   小花鱼张嘴——   “汪!”   众人:“……”   贺长生听见动静连忙挣脱开墨观至的手。   张玄沄四下张望,疑惑道:“我刚刚好像幻听了呢,我怎么会听见有狗子在叫呢哈哈哈!”   小花鱼再次张嘴。   “汪汪汪!”   贺长生哇的一声惊叹起来。   张玄沄则吓得一把抱住阿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什么东西?不是鱼吗?鳜鱼都会狗叫吗?”   小黑猫丝毫不惧,反而激动得两只前爪撑着墨观至的手腕支起上半身,晃动着脑袋想要靠近去看那条鱼。要不是人类抱得紧,他大约脑袋朝下就要栽跟头。   墨观至连忙抱着小黑猫后退一步。   小黑猫不满地喵喵叫,还试图探出一只爪子去勾廖悾君手里的鱼,只是转眼瞧见鱼身上湿哒哒的口水痕迹,他嫌恶得耳朵、胡须齐齐别起来,赶忙将脑袋又缩回人类怀里。   同样还算幼崽的贺长生也对能汪汪叫的小花鱼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可一点儿也不嫌弃廖悾君在鱼身上留下的口水印迹,跟着廖悾君转来转去,探头探脑地伺机想要上手摸一把。只可惜廖悾君严防死守,愣是没让贺长生得手。小花鱼极其人性化地吁了一口气,好像在庆幸自己免遭毒手,保住清白。   墨观至五指并拢,挠挠淘气猫崽的下巴,露出沉思的神色,回道:“据我所知,鳜鱼没有明显的叫声,但如果被做成名菜‘松鼠桂鱼’,在端上桌后,往炸好的鱼上浇一勺调好的汤汁,鳜鱼就会发出像松鼠一样的吱吱声。”   小黑猫听得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砸了咂嘴,鼻尖仿佛已经嗅见鲜美浓香的鱼味了。   小花鱼愤怒地一甩尾部,继续嚎出响亮的汪汪声,仿佛在大声指责墨观至的话。   廖悾君捧着鱼一动也不敢动,苦恼得脸皱成一团。他道:“我也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我总觉得这就是我的阿鱼。不知为什么,吃下去的时候咸咸的,气味有点像阿鱼最喜欢用的一款浴盐。”   张玄沄也皱起眉头,露出嫌弃的神色,阻止道:“快别说了,我脑子里都要有画面了!虽然不知道一条鱼为什么热衷于把自己腌成咸鱼,但我真的磕不动了!”   墨观至也跟着收回视线,忽然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些场景串连起来,特别有既视感。”   张玄沄自知除了某些偏门的领域不提,他的知识容量完全不够用,当下便放弃思考,直接捧场道:“是什么呀是什么?你说吧你快说!”   “你们记不记得,西游记里有一集叫《扫塔辨奇冤》。”   已经荣升为叔叔辈的廖悾君立即抓紧机会阴阳怪气道:“是什么啊,我这种九零后,对这些经典老片真的不是很熟悉呢。”   他瞥一眼掌心鱼,连忙又补充道:“阿鱼肯定是懂我的。他也不看西游记,我俩都是年轻一代,很有共同语言的。”   阿波无语亦无情,直接戳破廖悾君的幻想:“我要是你,就不会在人零零后面前提年纪,羞辱自己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廖悾君痛苦地抱头蹲下,还不忘将小花鱼举得高高的。   反倒是一零后的贺长生表现得最坦荡,积极道:“我知道,是不是唐僧去扫塔的那一集!”   墨观至笑着点头,回道:“没错。”   不知想起什么,墨观至对贺长生说道:“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接下来也许会出现十分棘手的混乱场面,我可能顾及不到贺阿公的情况。我需要你始终陪在爷爷身边,不要让人随意靠近他,也不要让爷爷冒险,可以做到吗?”   得了重要任务,贺长生也顾不得听故事了。他郑重点头,声音洪亮地保证道:“我一定会完成任务!”   墨观至轻拍他的后脑勺,说道:“那你快去吧,记得和爷爷说,我们这么没什么大事,让他好好休息、不要担心。”   贺长生立即朝墨观至立正敬礼,而后舞动着咸鱼侠斗篷,像一尾红色的小鲤鱼,朝着自家爷爷飞快地游了过去。   支开贺长生后,墨观至这才认真展开“少儿不太宜”的话题。   “在这一集的剧情有讲到,唐僧师徒四人来到祭赛国,得知金光塔有宝物被盗,而唐僧也曾立下誓言要‘遇寺拜佛,见塔扫塔’,便主动前往金光塔扫塔,顺便查明真相。”   他一垂头,果然对上小黑猫闪着求知欲的漂亮眼睛,忍不住好笑,便又多科普了几句。   “祭赛国国王本来就不是什么贤明的君主,只因有一颗能散发金光的佛宝,才引来四夷朝贡。佛宝被盗后,祭赛国的地位一落千丈,这才导致看守佛宝的僧人们无端受牵连。”   “哦——”张玄沄一拍大腿,恍然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有印象了,偷宝贝的是不是就是那个给白龙马戴绿帽子的九头蛇?”   “是九头虫吧?”阿波忍不住纠正道。   “甭管是什么物种吧,赘婿、男三上位、吃美女软饭,一看就是老男频选手了。”   墨观至却道:“其实有关白龙马、万圣公主和九头虫的三角恋故事是电视剧版的原创剧情。在原著中,白龙马乃西海龙王三太子,而万圣公主的父亲只是碧波潭的一条小小龙精,平日里打交道的是牛魔王一流。这两人阶级不同,并没有婚约,应该也没有交集。”   “这里头还有老牛的事儿?”张玄沄眨眨眼,不解道,“怎么有牛头人的地方都有牛魔王。”   墨观至瞥了他一眼,无奈道:“都说了没有三角恋纠纷。当初牛魔王赴宴碧波潭,就在那里被孙悟空利用障眼法盗走了坐骑避水金晶兽。”   “卧槽,我记得那头大眼仔!剧情都连起来了!”   “总之,万圣公主和九头虫大约是自由恋爱,组成了小偷家族。九头虫伙同万圣龙王盗走祭赛国佛宝,而万圣公主从西王母那里盗取九叶灵芝草来蕴养佛宝。”   听见“西王母”的名号,小黑猫不由得高高竖起耳朵;而听见九叶灵芝草被盗,他又忍不出哼哼喷出一口不快的鼻息。他的表情生动至极,像是什么都能写在脸上,只可惜在场的人类都将全神贯注听故事,无人留意到他。   “哦这么回事啊。不过阿墨,你说的这个东西和芙蓉庙有关?”   墨观至点头又摇头,道:“我不确定,所以才说是莫名的既视感。你们知道吧,这一集里唐僧和孙悟空扫塔时遭遇两条盗宝同伙鱼怪,一条鲶鱼精名叫奔波儿灞,另一条黑鱼精名叫灞波儿奔。”   张玄沄一脸呆滞,讷讷道:“这是什么南极冷知识,谁会记住两条鱼炮灰的名字啊!”   墨观至没理他,继续说道:“你们看,那尊神女像正好有两条鱼,抱着的小花鱼是鳜鱼,脚下的是鲶鱼。”   “可是鳜鱼和黑鱼也不一样吧。”   “确实不一样。不过么,反正鳜鱼和黑鱼同属于鲈形目,身上都带有斑点,且都算是凶猛的肉食性淡水鱼。不管是鳜鱼、黑鱼还是鲶鱼,都是中国历来有之的古老名鱼品种,经常出现在字画作品中,象征着富贵、年年有余等吉兆,被视为有望化龙的鱼族。当然,这些严格说起来很牵强,但我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阿波略想了想,说道:“既然有思路,不妨再大胆一点。阿墨,你不用想太多,就当是讲故事,把你知道的或者有怀疑的地方都讲一遍。我们这里可是有三个臭皮匠呢,说不定就能发现点东西。”   被代表的臭皮匠二号和三号都没意见。   小花鱼还十分捧场地汪了一句。   墨观至便点点头,详细说了起来。   “还是回归西游记。按照原著剧情,大致情节是这样的:孙悟空通过灞波儿奔和奔波儿灞的证词,锁定九头虫为盗宝嫌疑人。在祭赛国国王面前好一通吹嘘后,他带着猪八戒打到碧波潭,——没打赢,还让人把猪八戒给掳走了。”   阿波听得直点头,和对西游记一窍不知的张玄沄解释道:“其实原著里,单纯靠孙悟空自己武力战胜的妖魔鬼怪挺少的,大多数都是由猴子请来救兵后,作为天上的关系户被收走的。也不是说孙猴子就不厉害了,只不过西游的关键不是他靠打打杀杀一路通关。就是他最后还被封了个斗战胜佛就比较搞笑。”   张玄沄听得一知半解,也十分给面子地跟着猛点头。   墨观至继续说道:“后来双方又有回合制。孙悟空使计把猪八戒救了出来,两人遇见打猎归来的显圣二郎真君。在二郎神的帮助下,孙悟空一方大胜,二郎神的细犬还将九头虫的一个脑袋咬了下来。故事的最后,九头虫捂着滴答着血的伤口逃了,万圣龙王被金箍棒打碎脑袋,万圣公主被九齿钉耙一耙子打死,而龙婆被锁了琵琶骨,扔进金光塔守护佛宝。临行前,孙悟空建议国王给金光寺改名,你们还记得改成什么名儿了吗?”   张玄沄和廖悾君齐齐摇头。   阿波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儿,奈何这个细节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他毫无印象,只好也跟着摇头。   墨观至一字一句说道:“伏、龙、寺。”   伏龙寺……   伏龙,芙蓉……   三人跟着默念,蓦地背后冒出一股凉意。   不少本地人说话受方言影响,平翘舌音有时不做区分或直接混用。于是在口语交谈时,“芙蓉村”听着就像是“伏龙村”。只是芙蓉村一名由来已久,几人先入为主,又看到村内处处充斥着莲花意象,毫无违和感,他们下意识便关注口音问题。   现在突然被点醒,就有种撞破重大秘密的诡异感。   张玄沄搓了搓胳膊,犹豫道:“我们这里离着那什么国的应该没有十万也有八千里吧。所以意思是这里也曾经出现过龙吗?这座塔也是由龙来守卫的?胎神其实是龙婆?我们这脑洞开得会不会有点太大了。”   墨观至并不确定,只将之前贺老汉告知他有关芙蓉庙的前身乃是“龙母庙”的传闻告诉几人。   张玄沄听罢,当即转变态度,惊叫出声:“感觉对上了诶!你看啊,都是龙,而且还都和鱼有关。甚至传说里鱼变成龙后也会汪汪叫!”   众人的视线默契地转向那条小花鱼。小花鱼大概是被盯得发毛,忍不住又“汪汪”叫了两声,声音像极了没有安全感的小奶狗。廖悾君连忙伸出一根食指,小心控制力度摸了摸鱼肚子,仍旧一不留神将小鱼撸翻在地,又连忙去捡。   墨观至继续说道:“事实真相如何暂时不得而知,一切只是联想罢了。伏龙只是让我起疑的一个点。你们之前有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神龙入梦上热搜后,几乎所有醒来还记得遇见神龙地点的人都说是在毛春?”   “我去,怎么没有!这可太有了!”阿波激动地猛拍肚皮,“当时我就和人辩论了三百回合。我感觉一定是毛春这里有奇妙的磁场一类的东西,说不准很久以前就真的有过龙……卧槽卧槽,又连起来了!”   墨观至略点头。   “毛春在此之前,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不太可能同时被这么多人梦见。如果我们大胆假设,毛春真的存在过龙,而芙蓉村的前身又真的是伏龙村的话,也许和西游记里一样,伏龙意味着这里不仅有过龙,还曾经有过一条龙在此地陨落。那这条龙为什么会来毛春?又为什么会陨落?它也是被其他人降伏的吗?伏龙塔内是否也曾供奉过和龙相关的宝物……”   他的话音未落,大殿内骤然阴风大作。   “哎呀,已经很久没有人猜出来‘芙蓉村’的真名了呢,小哥真的是聪明,只需要一点暗示加联想就能推个七七八八,佩服佩服。不过故事会时间过去了呢,大家是时候准备起来,芙蓉村祭很快就要开始了!我的祭品供果们可要乖乖听话哦。”   众人被无名之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站也站不直,脚步歪歪扭扭,最后只能一个接一个地抱头伏地,尽可能地遮掩住头部。   好不容易风声渐小,等到劲头完全过去,大家才彼此搀扶着试图站起来。再抬眼去看,一群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都不在本来的位置上。而原本空空荡荡的大殿中凭空出现黑纱白帷,四面墙上赫然挂起一排又一排的莲花纸灯笼,同他们在村里头瞧见的一模一样。   哗啦啦——   从天而降无数往生钱,圆形方孔,黄、白两色,飘飘洒洒,如枯木坠地。   墨观至回神,猛然惊觉怀中的小黑猫已不知所踪。他连忙四下去寻,却在原本供着泥塑神女像的小桌前的蒲团上,愕然发现一排身着红色纸衣的“祭品”和“供果”,正是之前便被挑中的人选。   其中最为醒目的就是一只身着迷你同款红裙的……小黑猫。   墨观至:“……”   气鼓鼓、黑乎乎的小猫崽被硬(塞)进一件看着便不太合身的小红裙里,摆着一张圆圆的小臭脸。因为毛毛过于厚实蓬松,那件可怜的小纸裙被撑到极致,不断有猫毛挣扎着从各种衣服缝里“滋”出来,长长的大尾巴甚至无处安放。远远看去,他就像一只被洗衣机洗坏了、开了线的毛绒玩具。   这场面着实令人害怕不起来。   确认小黑猫除了受到点精神折磨和猫格折辱外并无大碍,墨观至总算放下心来,这才转眼去看另外几位“祭品”。   女孩们的脸上都被抹上一层浓厚的油彩,也不知是为了在奠礼上尽可能做到“喜庆”,还是时间紧任务重没工夫仔细描摹,那些黑的眉、红的唇,下手重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五官。她们蜷缩在一起,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再往旁扫去,对上张玄沄的那张脸,墨观至再次沉默。   阿波正巧也看见这一幕,十分不给面子地当场笑出声来。   “卧槽啊张玄沄,你这个样子是想美死谁啊!”   也许是张玄沄作为次要的“供果”,芙蓉村的人并不准备多花心思给他上妆,此时的张玄沄素着一张白脸,只在眉心点了一粒小小的红莲,看着竟然比女孩们还要娇媚三分,举手投足间竟然韵味十足。   “哥哥快别笑话我了,真是讨厌厌。”   张玄沄以长袖掩鼻,扭捏着怯声怯气地埋怨道,末了还半嗔半怨地瞪了阿波一眼。他表演得十分敬业,不仅捏着嗓子说话,连姿态动作都在刻意模仿闺中少女,得十分到位,就是有些用力过猛。   阿波冷不丁被这么一瞪,瞬间浑身抽搐,整个人像是被一把猪鬃大刷子从头到脚剐了一遍,张口露出要哕不哕的恶心表情。   和坦坦荡荡接受了女装的张玄沄相比,另一头的粉毛,哪怕面容已经具备“女性特征”,整个妆造看起来依旧惨不忍睹。粉毛也远没有张玄沄来得淡定。他大概是被无形诡谲的力量从房间里直接拖到芙蓉庙里来的,整个人被刺激得都快要崩溃了,此时半跪着坐在地上,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张嘴嗷嗷大叫。   正吵嚷着,村长女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在村祭正式开始之前,我会宣布几项禁忌规则,不可违背,违者……呵呵呵,你们是不会想知道违逆规则的下场的。”   这一回,墨观至终于有心思查看起周围的环境。他发现虽然殿内能够清晰地听见村长女儿的话语,却无法看见她人。他的视线小心翼翼绕着已被装饰成白事礼堂的大殿扫了一圈,终于在殿门口前方约五米距离的阴影处发现了村长女儿。   村长女儿似乎很重视这场名为村祭实为给老村长做五七的仪式,特地换了一套衣服,只是仍旧是黑色的,也不像是她自己的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看不清样式,更像是男人的衣物。   墨观至心中暗自将戒备拔高到顶点。只是他不知道,在他的脚边,正有一只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木偶小人在蹦蹦跳跳。那木偶顺着他的小腿往上攀爬,一路来到他的肩头,最后登登登几下爬上他的头顶。木偶小人得意地朝红裙小黑猫瞥了一眼,一屁股坐下,抓起墨观至的两撮头发,像拿捏方向盘一般紧紧把着,口中发出哔哔嘟嘟呜呜呜的动静。   小黑猫见了,脸色不由得又臭了两分。那个位置看起来不错,既可以不用自己走路,又可以登高俯瞰天下,可比被人类抱在怀里什么也做不了要自由多了。他之前怎么没想到!竟然被这么个小东西抢了先!然而帮手也是他自己找来的,这个时候生气好像并不合适。小黑猫越想越气,无奈,只好闷闷不乐地垂下脑袋,张嘴从红色的纸裙上咬下一朵同样用纸扎成的莲花。   呸!   村长女儿已经接着往下阐述禁忌要求。   “凡是女儿家抬送来的祭祀物品要全部收留,禁忌退回去,所以祭品、供果不得离席,不得出殿门。   烧纸钱时,忌用棍棒挑动冥钞,忌将冥钞弄碎;只烧去一半的冥钞,忌重新丢回火中……”   这里头有些规矩墨观至也知道个大概。例如,烧了一半的冥钞,剩下那一半名为子孙饭,意思是留给活人用的,所以不可以再重新拿去烧。   例如,做五七虽然需要外嫁女操持,然而祭品却不能经过女人的手。因为女人被称之为“阴人”,被女人碰过的祭品叫“经了阴人手”,被视为大大的不吉利。——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忌讳,村长女儿才只能站在门口主持,半步都不敢踏进庙门。   再例如,祭奠先人的仪式必须准时举办,只许早不许迟。若是误了时辰,亡故者的魂魄会因对子孙失望而叹出一口凉气,这口气又被称之为穷气。被叹凉气的子孙后代以后可能都要受穷了。   奇怪的是,村祭听起来是件大事,可芙蓉村上下除了村长女儿,竟再无一人出现。夜风萧萧,门外树影摇曳。在这一刻,墨观至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整座芙蓉村如今已是空空荡荡,再无一个活人。   他正沉思着,那头的村长女儿已经念到最后一项规则。   “阎君喜爱女儿家,要从祭品里选中最美最艳丽的那一个,坐宪轿、罩红伞、手执如意,慢慢送过去给阎君赏鉴。这可是求不来的荣耀呢,你们准备好了吗?”   村长女儿再次咯咯咯笑起来,笑声凄厉似鬼哭。   被单独拎出来献祭给阎罗王,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只怕坐上那轿子就有去无回了。尤其是名为小鱼的那个姑娘。她本就长得过分瘦弱,一米六几的个头看着还不到九十斤,一副身体不太好的模样,此时更是被吓得浑身发颤,眼看着就快要晕厥过去。在这种环境下要是撑不住,说不准不用那鬼东西动手,人自己就“过去”了。   乔园园见状,连忙用身体撑住她,用手臂环住她,尽可能让她保持体温。尽管乔园园自己也害怕得发抖,却仍旧咬着牙不允许自己有半分退缩。   如此,四个被扮作祭品的姑娘皆是瑟瑟发抖,无人肯回应。   墨观至突然插话道:“敢问祭品是根据什么来做评判标准的?”   村长女儿慢悠悠地转过脑袋瞪向墨观至,这才恢复一丝笑意。   “自然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阿波忍不住骂出声来,疑惑道:“怎么三从四德都出来了?我看这Boss确实像个女的啊,怎么一定要搞这些事情?”   墨观至沉沉叹气,只道:“三从四德都是《女戒》的内容,而《女戒》的作者……也是一个女人。”   在人吃人这件事上,从来不曾有过鲜明的性别阵营。 第32章 芙蓉村祭(8)   032.   按最直接明了的字面意义理解, 当代人往往会将四德简单粗暴地分别理解为女性的德行,言行,容貌和女红一类的才干。   而乔园园表现出勇敢善良的不俗品性, 马敏君的女儿一看便伶牙俐齿,小鱼是公认的面容姣好, 由此也能推测姚立的女儿大约是手工达人一类的。这四位, 勉勉强强,都能从字面意义上覆盖村长女儿所说的择选标准。   只是总觉得以这样荒唐的理由来筛选听上去十分邪恶的“人牲”祭品, 未免太过草率。   张玄沄也是没料到竟然会问出这么一番发言,被女Boss这突如其来的封建气质惊呆了。在高度紧张之下, 他一时找不到好的拖延时间的法子, 只好破罐子破摔,摆烂道:“那个……本人,也就是我, 我想竞选一下祭品的资格, 你看可以吗?”   村长女儿瞪着他,眼睛凸起如鱼泡。   “诶, 你这眼神,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怪不得当了这么久的妖怪也只能做个一村之长。你不是说要美人嘛, 在场这么多人, 谁是真的美人你还看不出来吗?”   张玄沄一边说着, 一边抽筋似的猛抛媚眼。   “除了我,舍我其谁呀?”   他一扭头, 就瞧见墨观至那张俊美的脸蛋, 咳嗽几声,心虚地打了一个补丁。   “我的意思是美女!在性别女的里头挑一个,我的脸蛋完美无缺好吧!”   他摆弄双臂, 全方位地释放自己的魅力。   阿波被辣得直眯眼睛,忍不住小声吐槽道:“你的手往哪儿比划呢?放下来,别尽往自己没有的部位上比划!”   张玄沄却越说越自信,已经能够神态自若地冲着站在暗处宛如鬼魅的村长女儿朗声道:“你别说了,那什么轿子在哪儿啊?直接让我上去就行了。我和你讲,我虽然手工活干得不太好,但是其他方面是一点毛病也没有。需要我先给你才艺展示一番吗?”   在他进行“才艺展示”之时,墨观至的脑海中也在飞速运转。   《女戒》作者一般认为是班固,世人皆称曹大家(gu),冠夫姓。班固一生为亡夫守节,晚年留下《女戒》一书,言明“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屈服”一词,道尽女性对男性的从属性,——由此训诫本家的适婚女性晚辈要遵守出嫁从夫的礼节,不可堕了班家脸面。   班昭是文学名门之后,作为我国史上第一 位女历史学家,拥有极高的地位。她去世后,当朝皇太后亲自素服举哀,为她行国葬之礼。她被列为古代四大才女当之无愧。   能够站在如此高度的女性,以才华傲视群男的女性,却终究留下一本被人诟病的女性训诫书。在她所处的时代和境遇下,她做出此举或许是有缘由的,只可惜她的文字终究成为父权手中的一把刀,刀下沾染亡魂无数。   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虽不是班固的原话,却也化用了她的“妇德不必才明绝异”,由此贻害千年。妇德的本质便是将历来失节者的“过错”都归结于女性的“明理”和“学识”,认为唯有愚钝近似文盲的女人方能持家守节,侍奉丈夫公婆;由此哪怕允许女性学习,也是为了她们能更好地实现这个目标。可怕的是,时至今日,依旧有女性潜移默化地受到这种思想的荼毒和迫害。   虽然感慨,墨观至此时却怀疑芙蓉村祭所说的三从四德本就是望文生义的版本,多半只是以此为由头故意设置某种所谓的祭品门槛。毕竟之前村长女儿提出的许多禁忌和村祭仪式看起来都没有特定的规律或是模式,也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目的,几乎都是在套用现存的殡葬习俗。   所以,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场明面上的奠礼是在用所谓的村祭来掩盖埋得更深的真实目的。   或许,村祭只是需要具备某种特性的女性作为“祭品”。这类型的祭品可能是具有特殊的生辰八字,可能是身上自带具备DNA性质的与生俱来的物质,定然是不可替代的。而“供果”大约可以理解为某种能量提供体,就像电池一般可用于“启动”邪神阵法或是其他,因为只是一次性道具,由此并不做特殊需求,哪怕是“男变女”的奇特存在也能够派上用场,只要供果具备足够的阴性能量即可。   打从开始以“栽花宫”“添男丁”“拴娃娃”等为噱头的一系列供奉胎神的行为,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章法,实则只是在广撒网。村祭并不在乎新发展的信众是否会对其中某项活动产生质疑,关键是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接触做好前期筛选,将最符合条件的女性在限定在村祭这一天困于芙蓉村内。   其他暂且不说,姚立和马敏君两对母女一定是符合筛选要求特定招募而来的;而乔园园和阿鱼两人,看似只是“误入”其中,究其本质还是被芙蓉村连日来的活动宣传吸引。在此之前,陆续不断有自媒体团队和个人游客往来芙蓉村参观,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未曾察觉到异样,且最终顺利离开。   墨观至的脑海中有无数念头闪过,实则只用了短短数秒时间。然而趋于严峻的现状并不允许他继续思考下去,因为那头的村长女儿已然发起攻势。   也许是张玄沄胡搅蛮缠的举措彻底激怒了村长女儿,她闭口不再做解释。只见她面色铁青,伸出状嶙峋如枯骨的五指,蓦地往空中一抓,手指并拢,就像是提线木偶艺人收紧了手中操纵用的细绳。   同时,随着她的动作,周围的人都能隐隐感觉到有一股无形却汹涌的强大力量,如同带着吸盘的丝线一般,擦过众人急速往供桌方向飞去,最后丝线纵横交错,凝结成一张若有似无的大网,铺天盖地朝着祭品们盖去。   下一秒,一位身着红纸衣的姑娘迎头被“网”一把兜住,蓦地甩出蒲团,浑身像是没骨头似的摔倒扑地,紧接着又被往外拖行数米,速度快到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出乎意料的是,被那股无形网束缚住的并非众人认定的面容更为出众的小鱼,反而是受刺激后始终精神恍惚的马敏君的女儿。   她竟然被挑选为最具符合资格的祭品!   墨观至率先反应过来。他随手操起近旁垂落的一盏莲花纸灯笼,不及多想,手指翻转,利用巧劲将原本轻飘飘的纸灯笼以某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投掷到那张“网”上。纸灯笼侧翻时,内里的蜡烛恰好滚了出来,当即点燃灯笼外壳,吐出长长的火舌,舐上周遭的“丝线”。   只可惜,无事发生!   那张网看似有形,实则虚渺并无实体,普通物品果然无法触碰,更无法通过火焰等物理力量破坏。   幸好与此同时,靠得近的张玄沄、乔园园等人反应极快,紧接着扑身上前,利用自身体重将马敏君的女儿压倒在地,试图阻止她进一步被拖行。   “留心别碰到!”墨观至大声提醒,同时飞速往几人的方向跑去。   那张诡异的大网牢固依旧,甚至越收越紧,仿佛桎梏住马敏君女儿的力量正在逐步变强。渐渐地,马敏君女儿的面部肉眼可见地变得灰败,身体上没被纸衣覆盖的脖颈、手腕等部位浮现出青紫色的勒痕,血管凸起清晰可见,能感觉底下有血液汩汩流过。而缠绕在马敏君女儿身上的根根丝线就像是有生命的触手,扒在她的血管处,用力汲取猎物体内滚烫的鲜血。如此,血液愈发急躁,似滚烫的岩浆一般,眼见着就要撕裂皮肤、爆发迸溅。   乍然一声尖叫。   墨观至脚步依旧超前,脑袋却下意识循声望去。   原本因元气大伤而始终对周遭的情况毫无反应的马敏君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悄然来到村长女儿的身前。她身形还站不稳,摇摇晃晃地看起来马上就要晕厥过去。然而她坚持住了,依旧朝着村长女儿靠近。   村长女儿早已发现马敏君的踪迹,却并不阻拦,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大约是在嘲弄凡人的不自量力。   果然,就在下一刻,马敏君伸出双手,戴着长而尖的指甲的手指猛地抓向村长女儿那张看似同白纸一般脆弱的脸皮,使劲全身力气抠了下去。   “放、开、我、女、儿!”   马敏君一字一句地喊道,每个字都用力得好似从喉间挤压出来的。   村长女儿拥有实体,看似能够轻易被马敏君触碰。然而,就在两人皮肤相接的刹那,猛然冒出滚滚白烟。马敏君像是被人泼了一瓶硫酸,两只手迅速灼烧、溃烂,几乎是一眨眼功夫,她的十根手指头发黑如炭,继而根根断裂。   “啊——”   马敏君嘶吼着,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去,疼得满地打滚。   殿内的众人瞧见这如同地狱般的可怖场景,脸上皆是愕然之色。早已体力不支的乔园园感受着身下越来越控制不住、就快被吸成人干的同伴,更是忍不住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哭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有一根细微纤毫的黑色毛发自乔园园的鬓角悠悠飘落,不疾不徐地盘旋下滑,看似不经意,实则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结成大网的某一根丝线上。   锵锵——   空中似有金石撞击之声,石火电光间,那张吸血的大网倏然破开一道口子。原本如触手般肆意蠕动的丝线此时如遭雷击,无数根线头骤然紧缩,连连后退,仿佛在躲避洪水猛兽。   紧接着,殿外便响起村长女儿的惨叫声响起。   底下兵荒马乱,唯有一只小小的黑猫岿然不动。早在确认他的人类安然无恙后,小黑猫的所有注意力便都集中在塔顶那亮起灯光的地方。   小黑猫眯缝双眼,锁定目标,从供桌上一跃而起,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飞上木质楼梯,迅速消失。 第33章 芙蓉村祭(9)   小黑猫轻摇尾巴, 腾空而走,几步消失在塔顶的中空楼阁中。远远瞧着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在光影错乱中显得毫不起眼。唯有墨观至心有所感, 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却也只来得及捕捉到那身险些被撑破的迷你红纸衣、以及那条长长的黑尾凌空划过时留下的最后一丝残影。   他心中焦急, 此时却无能为力, 只能狠心扯回目光,继续往张玄沄等人所在的方位跑去。   丝网被破, 马敏君女儿的情况却依旧不好。几人眼睁睁看着她浑身的骨头好似被融化般越来越塌,原本饱满鲜活的躯体也随之一点一点瘪下去, 眼看着就要软烂成一滩泥水。乔园园等人都忍不住别过脑袋不忍再看, 一时间干呕声此起彼伏。   墨观至看得心惊,猛然醒悟,转而看向李、冯二人, 高声道:“不知两位道长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李道长仍旧维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 衣袍纹丝未动。他脸色极差,紧锁眉头, 额间汗下如流, 肩膀不自然地往下倾斜, 仿佛上头压着一座大山。   冯道长正满脸急切地站在一旁, 一手结印, 一手持剑,看模样像是在护法。他还能留意到外界的动静, 闻言快速瞥了一眼被人群围在当中、已成血泥的女人, 毫不犹豫地取出贴身放好的一张朱丹绘制的黄色符箓,沉腰发力,以掌风打了出去。   符箓金光乍现, 如一道疾风朝马敏君女儿飞去。那符箓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贴上她后不过眨眼功夫就融进血肉里。马敏君女儿“融化”的速度变缓,而后缓慢停止,只是依旧看起来血肉模糊、面容可怖。   冯道长见符箓见效,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露出不易察觉的肉疼之色。他并未多言,只是看向墨观至,简单替自家师兄辩解道:“现在还不行,你们再撑一会儿!放心,我师兄正在做法。只是情况危急,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找准万全的时机,全力以赴,一击命中!”   墨观至听了,顿时了然。   看来芙蓉村的祸害实力远非普通的小角色可比拟,连李道长亲自出手都未必能有百分百把握。难怪在这之前,两位道长始终表现得分外谨慎,想来也是因为任务目标的实力远超他们此前的预估,这两位不敢托大。   如此也没有办法了。   墨观至下意识地往塔顶望去。   而此时,那只被人惦念的小黑猫正扑棱着四肢,尾巴平摆轻晃保持平衡,以猫刨的不雅泳姿哼哧哼哧朝上“游”去。愈往上走,空气愈显浑浊厚重,混入难以言喻的驳杂炁体,令猫透不过气、迈不开腿。他开始庆幸底下的人类此时无法以肉眼瞧见自己的窘态。   身临空浮,小黑猫没有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但他仍旧仔细观察着周遭的变化,谨慎地控制上行的速度。   塔共七层,而佛家极讲究七,总言红尘七苦,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亦或人有七支,即杀生、偷盗、邪淫三种身业和妄语、绮语、恶口、两舌四种口业。   若芙蓉庙与佛道果然有渊源,如此安排倒也不算意外。   七级浮屠,渡的又是什么恶鬼罗刹魑魅魍魉呢?   墨观至通过推测得出村长女儿也许并非幕后主使的结论,小黑猫却仅凭一眼便能勘破那个女人的真身。   村长女儿只是一只最低等的罗刹女,亡故不过十年,吊着一口未散的怨念留存人世,并无多少作恶的本事。也正因如此,她说话时逻辑混乱,作为并无章法,只能循着生前的本能和支离破碎的记忆行事。   她身后必定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役使她,逼迫她成为提线木偶,操纵着芙蓉村这般大的煞炁场。   那力量自上而下,如丝如网,源头自然就在塔顶。   小黑猫原想一鼓作气,直接杀上塔顶,只是“游”至半空便再也无法前进半寸,隐隐有一道结界将它拦下。这结界灵炁颇为浑厚,若是不计较守护范围,倒比小玉山的护山大阵还要牢固一丝。   小黑猫不由得撇撇嘴,面露不满,心中更是下定决心,定要将那令他十分在意的宝贝挖出来,说不准带回去就能用来修复护山大阵。   上行路不通,再往两边的塔楼望去。塔身刻有玄而又玄的铭文阵法,螺旋状的数道旋梯首尾交织,明明是死物,却能像活物般活动。看似近在咫尺,小黑猫一旦靠近,那旋梯立即似蟠龙游走华表柱,倏地窜走混入其他旋梯中,眨眼间便抓不住踪影。   看来要真正登塔,还得找到规律呢。   正琢磨着,小黑猫眼珠一转,想起之前墨观至所说的唐僧扫塔的故事。唐僧扫塔,自下而上,看似在扫塔,扫的其实是禅意,讲究的不是“登顶”而是“当下”。莫不是这座给邪物当家的塔庙也有这等讲究?   小黑猫抖抖胡须,心道出家人就是穷讲究。他干脆放弃以蛮力开路的计划,毕竟耗费如此多的灵炁本就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小黑猫于是眯眼略作观察,而后将尾视作舵,飞速摇动尾巴,驱动“小猫游艇”逐渐朝一侧塔身逼近。他定下心神,在旋梯位置再次发生变化的那一刹那,眼疾爪快,一把抓住通向最底层塔的那道梯口。许是终于撞破玄机,原本滑不溜的旋梯终于停了下来,重新变成死物。   小黑猫得意地翘了翘胡须,低头又瞄了一眼仍旧身陷混战中的人们。   且说村长女儿使出的丝线齐根断裂后,她来不及撤退,自身也受到波及,瞬间承受了来自千千万万条丝线汇聚在一起的攻击力。当下,只见她浑身一阵猛烈摇晃,如有雷火从她的身体内部爆裂而出。她先是迅速膨胀,衣物尽毁,继而坍陷,在一堆肉皮里重新“生出”一具形容模糊的肉团,有头有脸,有手有脚,看着还是人形,却已是一具非男非女、非人非鬼的怪物。   断裂的丝线重新连结、凝聚,变得鲜红、变得厚实,一环扣一环,到最后,结成无数条手腕口粗细的血色“链条”。层层重重的血色链条将怪肉缠成一个巨大的茧状物体。链条捆着茧,拖着茧,抬着茧,蠕动着,像血色潮水,轰隆隆、哗啦啦往殿内而去。   若是小黑猫仔细去听,应该还能听见张玄沄扯着嗓子发表的副本失败总结陈词。   ——卧槽,这属实是没能秒杀Boss,Boss刷新后直接开大,血条再次增厚。   小黑猫并未多关注其他人,只留意到墨观至的状态看起来还行,虽不知从哪儿滚了一身灰泥,但小黑猫点着爪子认真数了数,他全身上下手手脚脚都还健全着呢。   墨观至尚有余力组织众人往血色链条的攻击范围死角出躲藏。幸而那怪物似乎视力不如何好,只要能躲过它初期的无差别攻击,等到李道士功成,或许就能逃过一劫。   而那李道士显然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小黑猫一甩头,暗道人修就是麻烦,施展法术还得憋上半天。不过小黑猫估摸着凭他的本事,击杀那团怪物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小黑猫又看向那只木偶小人,见她依旧潜藏得极好,此时正骑在墨观至的头顶,看起来神态轻松惬意。他先是眯眼勾了勾爪子,而后彻底放下心来。   小黑猫将尾巴当作摇杆几乎晃出残影,顺着旋梯,呼呼往第一层塔飘去。   塔内空无一物,上、下、前、后无着无落,皆是虚无。   小黑猫摇着尾巴飘荡了一小会儿,眼前忽地一亮,虚无散尽,他的四足着地,肉爪垫终于踩上实处。继而有光影浮动,景色变幻,小黑猫再次置身于芙蓉村内,——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浸泡在阳光下的芙蓉村。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当空,是一个明媚的早春日,枝头还压着最后一波野山茶,在墙根蔓延。茶花开得正欢,红艳艳的好似新鲜的嫁衣。   视线正中心坐落着的正是眼熟的平房院落,里头有脚步声嘈杂,继而是高声喧哗,水流声、金属器皿的撞击声、争执声。一番动静后,一声惨叫,紧接着嘹喨的啼哭声响起,有婴孩在这样的春光溢溢的日子里呱呱落地。   一切真实得触手可及,——却也只是看起来的真实罢了。   小黑猫当即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某种幻境。他略一思忖,决定先作观察。于是,一路奔波的小黑猫这才开始整理起仪表。他先是仔细卷好尾巴,又抬起爪子,认真地抹平红纸衣上的折痕,直到确定那小裙子正一丝不苟地……呃,正略有勉强地穿在自己身上后,他正襟危坐,两只尖耳朵像天线高高竖起。   哐当——咔擦——   碗碟碰撞、碎裂的动静一浪高过一浪。   小黑猫时而冒头,时而拧眉,时而别起耳朵,正听得聚精会神。   忽地有一男人拔高声音骂道:“又是女娃,哎呀,真是晦气!喊我回来干嘛?”   他似乎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唾沫。   紧接着又有女人尖声大喊:“大出血啊,不得了了!要出人命!快,快想办法送医院呐!”   小黑猫只听得云山雾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平房里吱呀一声开了门,终于出现人影。小黑猫打起精神去看,却是一群身着皂衣的男人沉默地抬着一块门板走了出来。   人影虚浮,看不清面庞,倒是他们手中的物事看得分明。   薄薄的门板上盖着一床同样薄薄的、脏兮兮的花被子。被子底下似乎躺着一个人,却因为太瘦,拿薄被一盖,竟也看不出身形。唯有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滚出被褥,指甲因为曾经过于用力,被掀翻扯断,剩下的半截已变成青紫色。   那只手就这样耷拉着,无力地随着门板颠簸的节奏一晃一晃。   滴答滴答……   浓稠的血水浸透门板,顺着缝隙往下低落。   滴答滴答……   黑褐色的泥土贪婪地吸收着血液,滋养着肆意生长的野山茶。   “把鞭炮都退了吧,是个丫头。鸡蛋也不要了,统统都不要了。”之前那声音再次响起,不停叫嚷着、重复着。   是个女的……   女的……   是女儿……   又响起一道苍老的妇人的声音。   “女人的血……脏啊……阴气重,得找人来做做法……”   “再娶一个……外地的……”   “丫头……抱给别家……有口饭吃就行了……淹死……”   “我是干部……还能再生……不行就扔……”   嘀嘀咕咕,咕咕哝哝,似虫蚁蠕动,啃噬骨头。   小黑猫正想抻长脖子往院墙内看个究竟,眨眼间斗转星移,眼前的平房已然换了一副模样。没有苍老的妇人,只剩下之前说话的那个男人。   不过此时,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错,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童,头发干枯,面黄肌瘦,衬得一双眼睛又圆又大。   “好妹仔,果真把妹妹都送走了,就给阿爸招了弟弟。你最听话,对不对?”男人哄着女童,哈哈大笑。   虽时代久远,小黑猫还是一眼瞧出这俩人便是早年的老村长本人和他尚且年幼的女儿。   女童懵懵懂懂,只知点头。阿爸高兴,她就咧嘴尽力挤出一个笑容。   她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场景再次更换。   歪脖子的老樟树下有了秋千,院子里摆满玩具。里屋却是一片狼藉,年轻的老村长捧着头蹲在地上,神色颓靡,发鬓间已有了银丝。   又长大了些许、瞧着依旧瘦削的女童不知家中大人为何发愁。她趁着无人留意自己,偷偷摸摸从地上捞起一个破损的小陀螺,飞速藏进衣兜里。 第34章 芙蓉村祭(10)   小黑猫意识到自己正在“旁观”那罗刹女的生平往事。要支撑宏大的幻境属实不易, 哪怕是小黑猫自己也多年不曾见到这样的大手笔。   只是,往事已逝,不可变更, 再如何也只是枉然。   他看得兴致缺缺,抬尾欲走, 转而想起, 这是不是就和传说的看电视一样了?   久居深山的小黑猫可是知道的,电视机是了不得的家用电器。小玉山地远妖穷, 早些年谁也没见过电视机,此前的小黑猫也只在苟富贵珍藏的小人书中匆匆瞧过几眼。一个小黑盒子, 四四方方, 能播西洋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放大版的手机。   往年,更是有多嘴的小妖直言:谁家拥有电视机, 村长也得在他家过年。——可据小黑猫所知, 这么多年过去了,苟富贵一直都是独自过年的。   想着“看电视”的机会得之不易, 且幻境内容往往与所有者的“奇遇”息息相关, 或许能从中刨出来有关不知名宝物的线索。左右无事, 不如再看看。   于是, 小黑猫的屁股抬起来又再次坐定, 耐着性子继续看了起来。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许空虚, 若是能来点有嚼劲的小鱼干, 一边啃一边看,定然再惬意不过。   只是后面的镜头也并无新奇,大约便是女童成长为少女的几年间, 发生过的平平无奇的几件事。明明皆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记忆却那样深刻,哪怕身消,魂魄深处也刻着深深浅浅的痕迹。若按照佛说七苦来划分,这大约便是凡人所扰的“生苦”吧。   小黑猫刚这么想着,很快又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   世人谁不苦,就算只是度过短短一瞬的生命,也需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哪里只用一苦就能说清?众生芸芸,疾苦芸芸,交织如麻,分不清、道不明,只知吞入腹中,都比莲心更甚百分、万分。   或许,这幻境影射的是所有者自认的人间疾苦,塔的层数由低到高,痛苦程度由浅到深。   小黑猫如此想着,紧随着纵身一跃,朝高处飞去。   这一回,塔并未再多作阻拦,小黑猫轻轻松松便已来至第二层。   在这层幻境,原先的女童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她似乎过得还不错,不再骨瘦如柴,也许是初入社会有了自己的收入,衣着打扮时髦靓丽,显得与其余村人格格不入。父亲正式当上村长,颜悦色不少,早已不见当年的疾言厉色。   幻境中同样出现了另一个年纪稍小的男孩。男孩个性毛躁,经常吵吵嚷嚷,少女对他却十分宽容。按前情来看,这位应当就是少女“招来”的弟弟。只是小黑猫观其面相,一眼断定这男孩同村长一家绝无血缘关系,或许也是从别处“抱”来当做亲生子的吧。   一家人相处的模样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其乐融融”。   只是不知怎的,除了一开始被一张门板抬走的模糊女人,幻境中从未出现过少女的母亲一类的角色。   小黑猫不停变换耳朵尖摆放的位置,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画面再度切换,少女穿着一身血迹的长裙,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浑身狼狈地出现在平房前。   紧接着幻境又开始扭曲起来。小黑猫听见争吵声、尖叫声、摔打声,有铁链当啷作响。此后,芙蓉村的天空再也没有晴朗过。   小黑猫不明所以,无奈只好又往上走。   结果,第三层塔中竟然是一片浑浊的浓黑,无声无息,无光无彩,无边无际,看不到任何出路。偶尔有类似仓鸮嘶哑难听的叫声如火花呼啸而过,很快便被浓稠的黑吸收得一干二净。身处其中,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一般。   小黑猫抖抖毛毛,只觉得浑身不适,想也未想,直接迈爪蹦上第四层。   第四层终于恢复色彩,却也极其有限。仍旧是阴云密布的芙蓉村,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淤泥味和鱼腥味。   村长的平房却比以往要热闹不少。不时有陌生男人进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老,有的瘸,——唯一相同的是,这些男人的脸都是黑白色的。他们来时,怀中塞得鼓鼓囊囊,手里往往提着一桶清水。他们去时,偶尔会抱走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脸上露出或喜或悲的神色。   村长年纪大了,越发显得和颜悦色,早年眉宇间萦绕的戾气在岁月的冲刷下几乎散尽。他交友甚广,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不碍事的,医生说不是脑子的问题,不影响孩子。就是以前受了点刺激,得锁着,别的方面都是好的……挺好挺好,现在好吃好喝的,不需要她操心……女娃想送走就送走吧,现在福利好,说不定就进好人家了呢,吃穿都在城里……”   小黑猫探着脑袋四处打量,也没见村长女儿。   铁链声混着被压抑的争执声,嘈杂刺耳,吵得小黑猫心情焦躁,忍不住伸爪挠了挠地面。   就在小黑猫忍不住要出爪时,幻境终于迎来新的画面。   寒冬时节,夜沉如水,万赖俱寂。   许久不见的村长女儿踉踉跄跄地奔走在林子里。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团东西,像是忘记如何正常行走,每走一步几乎都要摔一跤。她走着、摔着,一路来到溪流边。   她一下子扑倒在地,怀中的物事滚落出来,竟然是一个刚出生、浑身染血的婴孩。   婴孩同来时一样,不哭不闹,好似一团死物。   村长女儿深深看了它一眼,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将那婴孩留在彻骨的冬夜。   小黑猫坐在原地,静静看着那一小团。   他临下山前,苟富贵翻遍全村,找出最好的一块凡人布料给他做包袱皮。而这个小东西,寒冬腊月,身上包着的只是半件破了洞的单薄秋衣,竟连包袱皮也比不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只灰白色的仓鸮悄无声息地停在婴孩身侧。它将脑袋歪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诡异角度,一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婴孩,一边发出咕咕的动静。   许是受到仓鸮的影响,那婴孩骤然爆发出一声啼哭,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变成细小的呱呱声。   远远地,突然出现两道身影,像是一对夫妻。他们小声商量着,彼此搀扶,循着哭声找来。   小黑猫抻长脖子正想看个究竟,却见那只仓鸮一拧脑袋,直愣愣地朝他望来。——不是那种毫无目的性的放空眼神,反而像是穿透幻境本身,凝视着小黑猫的存在。   仓鸮再次“啊——”地一声叫唤,振翅朝溪流方向滑翔出去了。只是它看起来并不如何擅长低空起飞,只能狼狈扑棱翅膀以维持平衡,哼哧哼哧,肚皮偶尔还会撞上结冰的水面。   小黑猫心念一动,在那只仓鸮身上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令他感兴趣的气息。他连忙掐爪一算,很好,他的人类暂且安然无恙。   小黑猫于是放心地摇动尾巴,圆鼓鼓的毛爪子轻轻一点冰面,身姿轻盈地一跃而起,跟随那只仓鸮而去。   再远一些,那条溪流结冰的水面逐渐松动,到某处时,水流蓦地变换走势,居然朝“天上”流去。远远望去,就像一柄好端端的银剑被硬生生翻折过去。   那条仓鸮无知无觉,依旧沿着水流飞行,于折弯处腾空而起,紧接着便消失在一片虚空之中。   小黑猫微眯双眼。   上头,便是塔楼的第五层!   他并未犹豫,迎头追了上去。   而此时,被小黑猫认定安然无恙的墨观至的状态却称不上好,确切地说,他本人确实无恙,但大殿内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一触即发。   且说小黑猫进入塔楼第一层后,殿中众人苦苦支撑,终于等到李道长从保守的酝酿状态苏醒过来。那李道长也不含糊,几乎没有多浪费一秒就适应了当下的危岌情形。他翻身跳起,随即和冯道长两人互为项背,默契十足地组成能攻能守的二人剑阵。   浑身捆满链条的怪肉感应到杀机,登时调转攻击方向,直直朝着李、冯二人扑去。李道长不慌不忙,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的桃木剑挡下来自链条的攻击,旋即从袖中摸出一沓符箓,咻咻一连甩出四五张。那些符箓不同于冯道长之前使用过的那种,上头的纹样更为复杂,且自带难以言喻的玄妙气息,飞动时,周身散发出一股震人心魄的暖流。   李道长脚踩魁罡,口中念咒。当是时,符箓簌簌作响,金光扬起,在半空形成阵法,围着怪肉飞速绕转,组成困兽之势。   两位道长加入战局后,原先一边倒的局势很快出现转机。其余人见状,慌不迭地逃离怪肉周遭,寻找到更安全的位置,这才来得及庆贺自己的再一次死里逃生。他们并非玄门出身,或许看不出李道长所用的具体法门,但仍能从他的一招一式中感受到玄之又玄的韵味,由此心中又燃起一丝希冀。   那怪肉 惨叫着跌倒,匍匐在地,身体剧烈起伏,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渐渐地,符箓组成的阵法越收越紧,怪肉也越埋越低,身上的动作幅度变小,很快便没了动静。   偌大的大殿之内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李道长神色严肃,仍旧站在几米之外观望着。其余人更是一动不敢动,惊恐地望着被困在殿中央的那团怪肉。   就在这时,姚立矮着身体一寸一寸挪动,悄无声息来到王道士近旁。   王道士正躲在那张简陋的供桌底下。桌面早已狼藉一片,浣纱神女的泥塑小像早已不知去向。他抱着桌子腿哆嗦,震得供桌愈发摇摇欲坠。   姚立便也跟着蹲下来,凑到王道士耳边,压低声音道:“道长,那怪物已经死了吧。之前我来芙蓉村多次,也察觉到这里的人挺奇怪的……”   王道士忿忿一甩袍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迁怒的意味表现得十成十。   姚立讪讪一笑,却并未退缩,反而朝着王道士的身边又挪动两步,语气也变得更加讨好。   “道长别怪我,严格算来我也是不知情的受害人啊。我过来就是想和道长分享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我谁也没告诉过。也算是将功赎罪吧,别让这个意外坏了我和道长的交情,日后我还是想要多多仰仗道长的。”   “哦?”王道长转动眼珠看向姚立,语气颇为阴阳怪气,他道,“你还能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是这样的。我之前不是来过芙蓉村好几回嘛。我看那个胎神太太就还行,没什么特别的,倒是我发现胎神庙里藏着一个宝物,原先村长他们看守得特别严实,我也只远远看过一眼。但我敢肯定,能显灵的一定是那块宝物。”   “宝物?”王道长一双眼珠转动得飞快。   灵炁溃散已有千年。如今的玄门之中,没有先天灵炁支撑,修士修炼极其困难,还能被称之为“宝物”的法器更是屈指可数。修炼资源可是金银俗物买不着的、几乎不可再生的好东西。如今各门各派都是关起门来自家经营,也只有背靠国家的非人办能有这么大手笔肯拿出资源来奖励任务者。别看那李道士耀武扬威的,背地里耗费的资源不知有多少,说不准日子过得有多紧巴呢。他肯来芙蓉村这种鬼地方还不是因为有非人办积分钓着。   说起来,芙蓉村这地方邪门是邪门了点,但能形成这么大一个场,这里的鬼东西可是实打实的有些道行啊。它们要是真供奉着什么宝物,那绝对不差,就算不能做法器,将里头蕴含的灵炁炼化后也足够供一名甚至更多修士精进一步了。   王道士本人是个不求上进的俗人,有野心但也很实在,自知在修行一道绝无寸进的可能,就喜欢金银享乐。他若是能拿下那宝物,自己用不了,却可以进献上去换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思及此,王道士不由得咂咂嘴。   姚立见他已经心动上钩,说得越发眉飞色舞。   “肯定是宝物!我不像您这样厉害,但我有眼睛能看啊,我自己也能有感觉啊。那宝物不用光,自己能发光,靠近了很舒服,感觉什么陈年病痛都缓解不少。要不是亲自感受过这种神效,我哪能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这种地方来拜神啊。”   姚立越描述,王道士的眼睛越亮。这说的的确像是富含灵炁的天材地宝啊。他抑制不住激动地搓了搓手。   姚立又道:“我呢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这种宝物普通人肯定无福消受。但我看道长是个有福的,所以我特意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只不过呢,我也是有个小小的请求……”   姚立话锋一转,那头的王道士随即双眉竖起,警惕地看着她,然而他脸上的怀疑却也随之又消减两分。   免费的才是代价最高昂的。比起无缘无故拱手相让,适当要价才能增加可信度。   姚立轻笑出声,竖起一根指头,先是点了点自己的腹部,又指向那团安静伏地的怪肉。   “您知道我就算要来那宝物,求的不过就是儿子。之前您也看到了,马敏君生出来的明明是一条鱼。我不想重蹈覆辙,我只想要个儿子。只要您肯出手帮我达成所愿,我就将那宝物的位置告知,助您一臂之力。不仅如此,事成之后,我还另有酬谢。”   说着,她熟练地比划出几个手势。那王姓道士一看,哪里还不明白,这简直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无本买卖。他的两只眼珠子贼溜溜地越转越快。   姚立趁热打铁,怂恿道:“我看拿那宝物也不难。我之前意外撞见过村长背着我们把宝物藏起来,就是直接吞下去。现在肯定还在那怪物身上。如今怪物死得透透的,把东西掏出来岂不是轻而易举?就是不知那两位道长也不知道要不要留着怪物尸体,万一他们拿走了尸体,只要稍微一检查,肯定就会发现不对劲。道长您可要早做打算。”   姚立详尽地描述了一番她所见到的藏宝部位,听着取宝确实易如反掌。   王道士自从入局后就暗骂倒霉。他狡猾得很,一路跟着普通人东躲西藏,偶尔乘人不备将人推搡出去挡灾。如此,他自己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得几度快要吓尿裤子。此时,他见李道长二人占了上风,姚立许诺的数字也不算少;再有,姚立的要求也很简单,世间虽然不存在只生男孩的符箓丹药,但是除个煞、保个胎什么倒是可行。反正事成之后,就算生不了儿子,宝物已到了自己手上,区区一个女人能奈自己何?   如此,王道士地心思不由得更加活络起来。只犹豫不过数秒,他朝姚立暗暗点头。他从藏身处狼狈地爬了出来,也顾不上理会姚立,自己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朝李道长小跑过去。   离李道长还有三五步时,王道士刹住脚步。他脸上带着谄媚而恭顺的笑意,和和气气地朝两位道长一拱手,口中赞道:“不愧是两位道兄,道法高深,老王我钦佩不已钦佩不已。等我回去,自然要向观中长辈如实禀告,非人办那头我也会为两位尽心美言的。”   李、冯两位道长听罢,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被奉承的得意之色,甚至都没正眼瞧王道士。   王道士脸皮厚得很,自然也不在意,只自顾自往下说道:“两位道兄降妖辛苦,妖物已灭,接下来的不过就是些琐碎的杂事。我看李道兄面色不好,需要好好休息。不如就让我来出一份力,替两位看管这妖物吧。”   李道长和冯道长两人相视一眼。谨慎使然,他们守了多时,不敢有半点分神。然而王道士所言也有道理。刚才那一番斗法,几乎令李道长内中的灵炁消耗一空,冯道长也有损伤。两人若是不抓紧时间调息,久了怕是有损根基。   李道长不由得再次看向那团怪肉。   符箓阵法的灵效渐渐消散。怪肉依旧倒在原地,好似一滩烂泥,看样子是完全死透,再也无法暴起伤人。   李道长小心地又等了约一刻钟,最终在冯道长和王道士的双重说服下,终于同意让王道士继续留守,自己和师弟前往安静的角落里修养。   在方才那场逃亡中,不少人或多或少地都受了伤。尤其是粉毛,突然换了一具极其柔弱无力的身躯,行动各种受限,成为普通人中最弱的那一波,在逃跑中不断摔倒,几次三番都险些被人群踩踏。此时,粉毛蜷缩着身体不住哎呦叫唤,全身青紫交加,大概是肋骨和内脏受了伤,是除马敏君等直面怪物伤害的人以外,受伤最严重的。   此时,墨观至等人的注意力都在安排、照顾伤员身上,王道士身边空无一人。只见他左右观望,不断调整姿势,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那具怪肉。   怪肉浑身缠绕着粗链条,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只是看起来依旧渗人。由丝线凝结而成的链条,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竟散发出诡异的金属光泽。   王道士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他身上空无一物,想要把宝物掏出来只能上手。他死死拧着眉,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几番想要伸出手去摸尸体,又害怕得缩回来。   不管了,富贵险中求!   他在心中不断激励自己,一咬牙,一狠心,飞速探出右手,直接抠向怪肉的喉结位置,——正是姚立告知他的藏宝部位。   怪肉的身体组织绵软黏腻,手指才触碰到皮肤就不由自主地陷了下去。那触感简直令人头皮炸裂。王道士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坚定。事已至此,不成功,便成仁!   王道士将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加大手上的力度。指尖刺破肉皮,朝着喉结管道深入。   咕叽——咕叽——   随着黏糊糊的搅动声响起,王道士两眼一亮,终于摸到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物件,大概是圆形的薄片,带着些许弧度,就像是某种贝壳。他当下狂喜,立即用食指和中指将那东西夹了出来。   随着他的拖动动作,就像是啪嗒一下猛然按下开关,某种一直被压抑着的无形力量蓬勃而出,汹涌如潮水,向四面八方席卷。   王道士脑海中的警报系统忽地铃声大作,他本能地往下看去,视线斜斜地上一双死鱼目般浑浊不堪的双眼。   原本已然了无生息的怪肉竟然睁开了眼!   在巨大惊恐的冲击下,王道士两眼一翻,直接瘫软晕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早已恢复平静的大殿重新刮起阴风,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抱臂打了一个寒颤。正抵着墙盘腿调息的李道长遽然正眼,脸色大变。   “不好!”   他喊道,快速起身的同时一把将身旁的冯道长揪了起来。   “快散开!快!”   李道长往怪肉的方向冲去,口中只来得及下达最简洁的指令。   他的话音未落,哐啷啷,链条碰撞,蠢蠢欲动,无处不在。   殿中众人有些人还沉浸在死里逃生后的恍惚中,竟没能理解李道长的话。而另一些人虽然跟着动了起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墨观至反应最及时,率先暴起,拖着近旁的两人往后倒去,正巧避开攻击而来的链条。只是这样一来,他自己也无法迅速起身再跑。   情势急转直下。   间不容发,一直藏在墨观至发丝间的小木偶扑身飞了起来。只见她一个凌空翻滚,小小的身躯冒出无数黑色的浓雾。雾气挥舞如同小小的八爪鱼,朝着抽向墨观至的链条缠去。那链条被黑雾一抓一吸,像喝可乐一般,顷刻间消散无影。   只可惜,小木偶只有小小的一只,从小黑猫那里获得的能量也极其有限,只能同时拦住几只链条的攻击。   然而怪肉挥动的链条何止千千万,密密麻麻,交错成无数细密的网罗,眼看着就要将整个大殿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届时众人将再也没有容脚之处,再也无处可逃。   墨观至不知为何袭击自己的链条居然主动退缩了,然而尽管如此,他能够活动的范围也极其有限,只能够勉强在身后护住贺老汉和他的孙儿。   幸好,李道长踩着富有韵律的奇妙步伐,风风火火赶来。他一剑挥来,如有虹气,瞬间斩落无数链条,窸窸窣窣往下砸落。他身后的冯道长紧随而来,也是不断挥斩桃木剑。   只可惜,这两人尚未完全休整好自身,离全盛状态相去甚远,连续挥剑不过几分钟,灵炁耗费过大,气势瞬间转弱。然而链条在怪肉的加持下,源源不断地产生,不知疲惫、不知进退,眼看着就要将两人缠绕成茧。   在危急关头,原本被挡在身后的冯道长猝然翻身,死死抱住自家师兄,以己身挡住链条的攻势,瞬间被其中一根穿胸而过,口中、胸膛鲜血喷涌而出。   李道长口中大喝一声,目眦欲裂。   墨观至刚趁机将一老一少塞到更安全一些的角落,扭头便见到这样一幅令人揪心的画面。他只觉脑海一片空白,电光火石间,他感受来自内心深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身体的本能代替他的理智作出决断。   墨观至往两位道长的方向狂奔而去,不再顾忌会吞噬血肉的链条。奇怪的是,这些链条似乎也害怕起来,没等墨观至靠近,它们瑟缩着,如有灵智般自发地往旁边退让,霎眼开辟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通道。   紧接着,殿外响起一片啊啊的鬼叫声,叫得人心惊胆战。   有仓鸮振翅而来,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泽。看羽毛花色,正是之前停在墨观至手臂上的那一只。   它并非独自而来。   一只、两只……无数只仓鸮飞入殿内。   如同一支静默无声的死神队伍。   啊啊——   它们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无视张牙舞爪的链条,直直朝着墨观至飞去。而未曾及时躲避的链条碰上仓鸮锋利的钩爪、有力的双翼,如同滴水泼上滚烫的铁块,滋啦一声便化作水汽消散无形。   墨观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讶然看着眼前堪称奇景的一幕。   领头的那一只熟鸟,抓准时机,一下停在墨观至的肩头,扑棱着翅膀扇了对方一个耳光,力气之大险些将对方打得背过脸去。   墨观至:“……”   仓鸮连忙摆动双脚往旁边让了让。它笨拙地收起过于舒展的翅膀,歪着脑袋,无辜地瞪着大眼睛看向人类。   被仓鸮这么当头来了一翅膀膀,墨观至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忙去看李道长二人。   李道长此时已离他很近,因仓鸮团的加入,身边的链条几乎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压力骤减。他抱着师弟缓缓往地上坐下,不断从口袋中掏出丹药符箓,看也未看,一股脑儿地塞进冯道长口中。   墨观至暗自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仓鸮们的意外出现,也算是解决了众人的燃眉之急。   同样缓过来的张玄沄背靠承重大柱,抚着胸口直喘粗气,忍不住出声询问道:“那怪物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越变越强?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看着不像是寻常鬼物。”   墨观至不知玄门之事,只能摇头。   在灵丹妙药的修复下,冯道长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控制住了,只是人还昏迷着,一时半会儿看来是不能好转。此时李道长终于泄出一口气来,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腰板也随着塌了下来。   他叹气道:“也是我们经验不足,不仅错估了那妖物的实力,恐怕还错估了它的成分。这东西应该不是单纯的恶鬼或是某一灵物成精,而是被人为炼化的魔物。它身上有不同的气息,其中有一道属于大妖。”   说到这,李道长停顿片刻,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普通人,无声叹息,再次强调道:“是接近两百年修为的大妖。”   张玄沄当即闭了嘴。   阿波却不解,好奇问道:“不到两百年就这么厉害吗?是我飘了吗,怎么听着就像是小妖怪一样?”   回答他的却是张玄沄的无语和李道长的一声苦笑。   玄门中人哪里不知普通民众的想法。   坊间戏称建国后不许成精,实则不然。相反地,凡人能“遇见”的绝大多数精怪都是建国后的户口。百年以上的大妖世间难得,类似王道士之前使用的玄景寻踪盘这般的小法器,已是够用。   修行乃逆天而为,自古不易。志怪小说动辄五百年女鬼或是千年狐妖,皆为穷酸书生的臆想。道行百年听起来无甚分量,须知女娲伏羲距今不过五千年,大禹治水四千年,周穆王拜谒西王母三千年。诸朝诸代莫不三百年即亡,哪怕自诩为天命之子的人间帝王也无法阻遏朝代更迭,刘伯温斩龙脉亦未能助大明逃过如此宿命,君权天授不过如此。   精怪一朝得道,主要靠的非是日复一日的苦修,而是血脉,或者科学一点解释——基因,以及不足为外人道的一丝气运和契机。若按重要性排序,反而是最后一点最为难得,只因大气运总是可遇不可求,绝妙契机也无法复制。   这就好比广为人知的“成功配方”——百分之一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人们总爱滥用这句名言来激励那些尚在泥淖中挣扎的失败者,却避轻就重,缄口不谈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是指若没有最初的百分之一,便无需再浪费心力完成后面的百分之九十九。   在感应天地自然的道上,或许唯有人类是“异端”。人又被称之为半神,能依靠发展科技手段强行将自身寿命延长至百岁。若放在普通物种身上,此举属实是想也不敢想的逆天而为。由此可以说,近几千年来,人道大运在人。修出人形由此也成了所有精怪的修行目标。   如今天地灵炁不盈,成精年份浅的小妖在修行上难有精进,能维持灵智和人形已是不易。多数精怪亦要经历生老病死,除了寿命更长久,危害程度与凡人无异。而那些开了灵智但无法修出人形的精怪更是如此。由此,国家往往只在意建国前成精的修者,因它们才是真正有能量扰乱人间秩序的存在。   梦遇神龙事件确实将很大一部分玄门中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毛春,但他们中的谁也不曾想到,毛春附近的一个小小村落,竟然也潜藏着足以为祸一方的两百年大妖。   李道长算是玄门公认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处理两百年的妖怪已是棘手非常,动辄就会丢了性命。而像普通人类幻想中的动不动就上千年修为的大妖更是想都不敢想。   更可怕的是,这或许只是一个开端,往后还有数不尽的邪魔之事,揭示着一场浩劫的降临。   若果真如此,仅仅依靠现存的玄门力量,他们真的有能力守护人间太平吗?   李道长越想越是心惊,然而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他也闭上嘴,只安心守着师弟,利用难得的偷生时刻,争分夺秒地恢复自身的耗损。   若是上天能庇佑他们这群人成功脱险,或许李道长回到山门后,自有擅长观天卜卦的门中长老为他答疑解惑。   此时,李道长想都不敢想的千年大妖小黑猫正身处高层塔中,并不知自己选中的人类正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早在逆流而上时,那只仓鸮就只身入河,片刻就已无踪无影。小黑猫遍寻不得,只好沿着水流一路往上。不曾想,河流同时连同了五、六、七层。从外头往里望去,五、六层塔内皆是茫茫虚无,好似幻境梦主的人生在此阶段一片空白,又好似她早已无悲无喜,无恨无爱,麻木漠然,既可以不为失去哀伤,也不再乞求得到,由此无法再幻化出相应的场景来支撑更加高级的幻境。   小黑猫于是一路未做停留,摇着尾巴奋力往上“游动”,最终直接在第七层塔内,也是最顶层的一级停了下来。   第七层塔内有光。   不仅有光,而且有温暖的清风拂面而来,是青草的芬芳和果子的香甜。   他一爪子迈出去,眼前的场景变幻万千,最终定格在两千年前的玉山宗。   皑皑白雪,千里冰封。   有一道人,白须鹤发,满脸沟壑,若非一袭飘飘道袍仙衣,看着就好似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   他看向踏雪而来的小黑猫,笑得眉眼弯弯。   他正是小黑猫的师父浑元真人。   原来如此,小黑猫心道,原来是先是通过别人的幻境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一只旁观猫,由此放下防备,继而那鬼东西便伺机悄无声息地侵蚀他的神识。   然而他的爪子未停,依旧一步一步朝着“浑元真人”的虚影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几步竟然跑跳起来。   雪花漫天之间,却听浑元真人笑骂道:“真是只贪睡的小东西,早早便央求我带你来看雪。你师兄们都来喊你八百回,怎不见你起床,小赖皮呢。”   他说着,弯下腰来,拿手指点了点小黑猫的鼻子,似是在责备,力度却极轻,比不上一粒雪花落下的重量。   “你去哪儿了呢?”真人问道。   小黑猫沉吟,扬起脑袋,奶声奶气地回复道:“师父,我听你的话,去了人间。”   “是么?”   小黑猫重重点头,脆生生地大声嗯了一句,眼睛里闪啊闪啊,全是细碎的雪光。   浑元真人侧耳倾听,微微颔首,倏尔展颜一笑。   “如此听来,那一定是一场很漫长、很厉害的旅程。为师有酒,亦有一盏明月,徒儿快随我来,让我听听你都干了些什么淘气事。你可真是长大了呢。”   小黑猫扬起小脸,唇角微微上翘,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脱口而出的,是和当年截然相反的回答。   “我不想长大呢,喵。” 第35章 芙蓉村祭(11)   两千年前的小猫崽总是盼望着长大。   那时的他短手短脚, 尾巴也只长出粗短一截,高高竖起时就像举着根小胡萝卜。他喜欢蹑手蹑脚地跟在师兄们的后头,出其不意地扑上他们的脚踝, 拿爪子左掏掏、右抠抠,又或是绕着他们的脚边转悠、捣乱, 活像只小耗子。师兄们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会一脚将猫崽踩成小猫饼, 每到这时,便会习惯性地将小猫崽一把捞起, 随手(塞)进兜里或袖中。   那时的他还总爱拿师父的手指头当磨牙棒,一面说着自己已经是大猫咪了, 一面又赖皮着不肯自己下地走路。   两千年后的小黑猫离开师门庇佑多年, 早已习惯独自生活,却说自己不想长大。   浑元真人的幻象亦和当年一般,极其认真地听着小黑猫稚气十足的发言, 唇边含笑, 不做任何评价。   等小黑猫发泄完毕,真人的回答亦是如出一辙。   “那就无须长大。”   他缓缓捋着银白的长须, 朗声大笑, 霎时雪风萧萧, 气动山河。   “世间之大, 总归还容得下我玉山宗的一只猫崽子的。”   小黑猫看着真人, 极其缓慢地、极其认真地眨了眨眼睛。   风雪天低,却有一轮银钩高悬。   真人冲明月遥遥抬手, 竟自月牙上摘下一小只素净的玉瓶来。   他轻斜瓶身, 一手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只玻璃盏中,往其中倒入一滴晶莹剔透的酒液。只一滴,霎时酒香扑鼻, 醇厚欲醉。   “这便是今年新酿的猫儿酒,你尝尝罢。”   小黑猫闻着极其熟悉的沁猫肺腑的酒香,未动。   真人也不恼,自顾自斟了一杯,畅快地一饮而尽,发出喟然长叹。   小黑猫只看着他,视线片刻不曾转移。   “师父,苍生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他呢喃问道。   这个问题,两千年的小黑猫还无法理解,那时的他没能问出口,如今只能问一问自己编织的真人幻象。   “当然。”   小黑猫眼中的浑元真人慢慢背过身去。呼呼的风声,吹得他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为苍生,苍生却无须为我。你看这一草一木,一花一实,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冬枯春荣,四时往来,生生不息,皆是苍生。而你,亦在苍生中。”   小黑猫眼中的真人,逐渐和当年离去的身影重合,广袖长袍,衣袂翩翩,好似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   “然,这只是我的道,你不必同我一起,顺应本心即可。”   真人抬起一指,虚虚指向人间。   “徒儿你看,这红尘万丈,只取一瓢也足以品尝百戏人生,还不知会如何迷惑你这等不谙世事的小猫崽呢。”   真人轻笑。   “去看看罢。”   他重复着。   “去看看罢,去看遍万水千山。等你走累了,那就停下来,觉得不喜欢,那就不喜欢。我惟愿你入苍生,能想爱便爱,想厌弃便能厌弃。”   “那师父,你还会再回来看我吗?”   真人未曾回答。   雪,越下越大了。   风雪之中,影影绰绰,走来一行仙姿绝色。他们身着五彩,有男有女,说说笑笑。   “下雪啦!”   “小师弟呢?他最是淘气,盼着这场雪许久了呢。”   “小师弟还睡着,许是正和师父呆在一处。”   “吾昨日夜观天象,感应到这许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雪景。”   “若因睡过去就错失这等美雪,小师弟知道了定然要耍脾气的。”   声音由远及近。   小黑猫仰着脑袋,愣怔地看着愈加清晰的身影。   他们靠近,他们擦身而过。   明明小黑猫就在足下,他们却浑然不觉,翩然而去,连衣裙都不曾挨上小黑猫分毫。   小黑猫情不自禁抬起爪子,想再像小时候那般淘气抓去。他的爪子锋利不少,却无法留下一片衣角。   热闹声再次远去。   小黑猫的目光追逐而去,恍然若失。   浑元真人的身影被风吹得缥缥眇缈。   小黑猫静静看着,看了许久许久。终于,他调转身体,迈开步子,缓缓朝前走去。没走两步,小黑猫停了下来,猛然回头。   真人的身形正逐渐变淡。   小黑猫转身,几步飞扑上去,到了真人脚下却骤然收住力道,只低下脑袋,轻轻一送,长着柔软茸毛的额头小心翼翼地贴上师父的长袍。   下一秒,浑元真人的幻象碎成细小的沙砾,一点一点随风化去,彻底与天地、与风雪融为一体。   这一回的小黑猫没有掉眼泪。   他是真的长大了。   随着真人幻象的溃散,整座玉山宗幻境也随之坍塌。   天地颠倒,映射着昔日风采的画面碎片绕着小黑猫周身,簌簌坠落。   小黑猫凌空而立,上下左右皆是虚无,长毛翻飞,无风自动。——如果忽略他那身画风迥然的红纸衣,小黑猫这副模样可谓威风凛凛。   原以为破解幻境后就能与那藏头护尾的鼠辈迎面对上,不想小黑猫左等右等,竟等来一派悄然,无事发生。   小黑猫蹙起秀气的眉头,疑惑地眨眨眼。   与此同时,大殿内的众人抓住得以喘息的机会,正以李道长为首,群策群力,寻求破局的方法。   相较于其余那些真正的普通人,张玄沄因家学渊源,还算略通玄术之道。他直截了当地问李道长道:“我看这里不像是个简单的灵场,更像是要把我们困死在此地做肥料,这是下死手的法子啊。道长你觉得这里头有什么说法没?”   大难当前,共同御敌才是要紧的。许是李道长之前的表现令张玄沄心中的芥蒂稍去,他对对方的称呼也变得尊重起来。   李道长略作迟疑,最后无奈叹息,决定坦言相告。   他道:“我现在想来,这种做法确实不常见,起码不像是如今现存的妖物能够掌握的秘法。我曾听师父他们提起过,相传在上古时代,玄门还处于鼎盛发展状态,普通入道者也能被称为修士。那时先天灵炁充沛,滋养着无数天材地宝,法器神兵层出不穷。   只是资源丰富,人心的欲壑却难填,能求更强就没有人愿意放弃成为‘最强’的野心。修真修的不仅仅是自身,更是秉承遇强更强肉弱强食的天地法则,讲究通过斗法来占用更多的资源。由此,不少人都将心思打在磨练本命法宝上,以求成就制胜灵兵,或是能帮助自己得道的法宝。   炼器之法通常是用灵炁慢慢蕴养神器。这种法子费时费力,更耗费炼器者的心神,所谓慢工出细活,而最后成品的好坏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炼器者的修为和天赋。天才炼器师何等难得,人人抢夺,神器难求。因此,除了正统器道,也出过不少讨巧的邪魔之法,通常是利用献祭或是融合的邪术,强行升级器品。只是这样出品的神器就不能再称之为神器,多半会 沦落成魔器。修士用魔器用得多了,也会影响自身的修行,毁损道心。一心要走正道的人是绝对不能碰魔器的。”   不过李道长多说,既然能被称之为邪魔法术,那所谓的祭献一流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供奉牲畜这样简单,背后还不知藏着什么骇人听闻的内情。   李道长略停顿片刻,才补充道:“虽然人族修士中大多数有道之士都抵制邪魔器道,但据说入魔对妖修而言不算什么,毕竟对它们而言,身上兽性未除,无论成仙还是成魔都算是一种‘晋升。”   说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廖悾君手心捧着的那尾小花鱼身上,只停留了极端的一瞬,很快又收了回去。   “当然现在,资源枯竭,修真一说早就不存在了,玄门中人更多讲究的是修身养性,道法自然。而妖物修行更多是在专注提升实力,本质上看起来还是偏向于上古时期的做法,只不过受限于如今的条件,大多数妖精能修成人形就算是极大的成功了。总体而言,各方力量在天地制约下还是趋向于和平制衡的。那些神啊魔的,也早就成为江湖传说。”   张玄沄听罢,却若有所思。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听说千百年来,暗地里寻找秘法重登修仙大道的人为数不少。你们说是早已失传,没有资源,但也没办法完全保证吧。”   李道长苦笑道:“的确如此。无论是玄门还是妖界,自始至终都不能说是完全放弃寻找成就大道的法子,只能说是无奈搁置。如今派别众多,门徒良莠不齐,不摆在明面上,私底下的事谁又能完全管得过来呢?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芙蓉村建立的献祭灵场,做法不够成熟,很多仪式更像是在摸索、探寻,是试验品,但总体看起来,它沿袭的整套祭献方式已经非常接近传说中的邪魔器道了。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很多疑惑就能解开。   我们一开始设想的常规祛邪路子走自然行不通,击败所谓的灵场拥有者无法破局,因为阵眼根本不在它身上。它只是某种傀儡,甚至它自己也只是炼器炉的一味‘药材’,棋盘上的一粒棋子。它死后,原本留在它身上的封印一旦解除,反而会促使它变成能量补给给阵法本身,进一步加厚加强结界,加大祭献的威能,将我们通通困死在这里。”   听到这里,张玄沄忍不住瞪了一眼昏死在怪肉近旁的王道士,骂道:“真他妈损人不利己,这就是正宗的猪队友、猴子请来的救兵吧。”   此时,那怪肉依旧挥舞着无数链条,将众人躯干至一小块极其有限的空地内,片刻没有松懈进攻的意图。只是受制于仓鸮们的存在,那些骇人的链条暂时近不了他们的身,只能在外围虎视眈眈。   唯有王道士因为昏厥没能跟随大部队撤退。没人愿意冒险前去将他拖离怪肉的势力范围,只能由着他躺在原地,被那团怪肉使唤的链条当做大果冻一点一点吸食能量。   张玄沄仍有疑问,便道:“我还是想不明白,既然现在已经剩不了什么灵炁,也没有多少资源,他们究竟怎么保证自己能启动邪魔器道?”   李道长回道:“天生的资源虽然不剩多少,但你别忘了,如今现存的最大‘资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现存的、最大……资源?”   张玄沄呢喃着重复这几个词,乍然瞳孔一缩,想明白过来。   一旁的墨观至听罢,面上也露出几分震然。   而阿波听得云里雾里,见几人面色有异,连忙追问道:“究竟是什么?”   张玄沄愤然闭上眼,沉声道:“是人。人就是资源,是受天地法则庇佑、现存的‘天材地宝’。”   阿波的牙齿都开始打颤,结巴道:“我、我不明白啊!”   张玄沄解释道:“单个人身上存在的灵炁或许很少,放在过去,连入道的资格都没有。然而人类享受万物灵长的待遇已经太久了,作为整体自然而然就有资格分得一丝天地气运。别看只有一丝,蕴含的能量却极其巨大,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资源了。如果有人利用活人来炼制魔器,甚至真的想窃取人族气运,别说是堕魔入道,就算是他想毁天灭地也有一战之力。”   阿波听罢,顿时哭丧着脸,嘴唇嚅嗫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陷入一片恍惚。   能够漠然残忍将人视作耗材资源,简直丧心病狂壕无人性,真可谓是邪魔本魔了。   李道长早已参透其中玄机,此时面色倒还算正常。   张玄沄很快也恢复如常,只是嘴唇发白,抖了好几下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道:“所以才找出这么多冤屈枉死的女子魂魄,又人为制造更多的悲剧,是为了收集更多在极度怨念中产生的极致阴气吗?”   李道长点头。   “的确,但凡邪魔,都需要大量的阴气才能成就。而正统道法,哪怕是坤道,也讲究阴阳平衡,不会一味追求极阴。”   才回过神来的阿波又没听懂,只好焦急地拿眼神求助张玄沄。   张玄沄便用最简洁明了的语言解释给他听。   “一般认为,天地万物有阴阳,男为阳,女就为阴。不过这里的阴阳并没有很特别的意思,普通人只要是个大活人,就算身体是女人,总体来说也是阴阳调和的,也不会出现阴气过重的毛病。   但如果一个人陷入某种绝境,一直被挑战生存本能,压抑人性,一步一步被逼迫着朝非人的处境走,他身上短期内就会汇集起大量的阴气,导致阴阳失调。而如果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无法改变,这种失调就可能成为常态,那这个人就会阴气重。   拿大俗话来说,阴气重的人像是一块磁铁,他的磁场更容易招来不好的能量,进一步加剧自己的不利处境,从而形成恶性循环。如果这个人本身就是偏阴的,比如生理性别为女,那这个过程会更快、或者结果会变得更严重。   那么相对地,这种阴气重的人相较于普通人来说,是邪魔更喜欢的能量或者说养料。那个什么村长的女儿,肯定身上出过大事,身前阴气就重得不行,死后才阴魂不散,最终被求邪魔道的人利用了。”   “救命!”阿波忍不住猛搓自己胖胖的脸,“这Boss他妈的也太精打细算了吧!抠抠搜搜的怎么像到处搜刮破烂的……诶不是等等,阴气这玩意儿也能人为制造?这还有假的?”   “也不叫造假吧,大概算是有意引导。你比如说,往人身上泼阴气很重的东西,一定程度就能影响那个人的磁场。这种的影响程度虽然浅,但架不住有效,你一直泼一直泼,只要次次命中,也能成功。”   “啥东西阴气重啊?”   张玄沄略想了想,眼睛迅速瞟了一眼乔园园等人的方向,小声迅速道:“普遍认为,女人的血液阴气重,如果是特殊时期的特殊血液更是阴中之阴。”   阿波跟着念叨着:“特殊时期的特殊血……”   他愣愣地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就是一声响亮的卧槽,引来四面八方的“惊弓之鸟”们惊魂未定的目光。   阿波连忙缩起脖子,扯着张玄沄压低嗓音道:“卧槽,你说的都是什么封建老古董啊?有科学依据吗?有SI论文吗?”   张玄沄不快地将袖子从阿波的大手里抽出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回道:“你以为我不想大声反封建迷信啊,他们就是这么教的啊,也是这么执行的。我哪儿知道为什么!   就光说‘女子经血为不洁之最’这一点,这可是明晃晃地写在李时珍《本草纲目》里的,还说经血可以导致人阳气亏损、体弱生病什么的。还有说女人晦气的,尤其是孕妇或者经期未净,不能进寺庙道观,不能出席法事,也不能去红白两事,甚至还有说她们不能出现在赌场之类的地方,以免晦气影响男人们输光家产的气势呢。”   阿波旋即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只觉白眼翻都翻不过来。   “所以说,本草纲目里写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东西吧。”   “我哪儿知道,你以后有机会下去见到还没投胎的阿珍,自己去问他为什么在一本药典里写这些乱七八糟的吧。”   “我才不去!”阿波坚定道,“搞主义的无神论者怎么能进旧社会的地狱呢?由此可见,阿祖告诫我们要科学、辩证地看待事物果然是正确的。我们就应该坚定不移地走红色道路!”   阿波说着,两手握拳,摆臂,比划出一个经典的工农结合造型。也许是心中的旗帜太鲜艳,阿波比完动作,顿觉神清气爽,浑身充满力量,连原本冻得没多少知觉的双腿都暖和了起来。他心中觉得奇怪,倒也没多想。   墨观至始终沉默听着,怀中紧紧抱着小黑猫留给他的花布包袱。他心中担忧,生怕那只过于聪慧的小家伙遭遇到独自难以解决的困境,——他自己还是一只小猫崽呢,就应该窝在温暖的被炉里烤火,饿了有人喂饭,渴了有人喂水,哪里需要疲于奔命?只是这一切的心思却也不好在此时提起。   李道长的心头也沉甸甸的。   受仓鸮团的保护,其余人挤在一个不大的空圈内,不舒服、但看着还算安全。李道长等人讨论时声音压得极低,而其余人大多数都呆在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听不见多少谈话内容,尚且还能保持安静,原地休整。   玄门中人灵性强,李道长只需凝神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外头有森森阴气一波接一波袭来,且浓度越来越高。若是听之任之,很快地,自身灵炁有限的仓鸮们恐怕也无法继续维持守护圈。到时候,他们这群人兵疲马乏,又带着一堆老弱病残,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变成他人的盘中餐。   普通人的感知远不如修道者这般灵敏,此时只能隐约察觉到大殿内的气温似乎越来越低,就算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厚实的冬服,一时也扛不住这样诡异的降温。更有不少人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发了低烧,口中都说起胡话来。   “这样下去不行。”   李道长率先挑破真相,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   “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冲出包围圈,只要能到塔外面,脱离阵法的中心点,或许我能想办法联系上山门求助。”   他这般说着,忽地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看向墨观至。   墨观至面相极佳,自带一种超然的气度,然而身上没有任何炁,确实只是一介凡人。只是不知怎地,哪怕清楚知道这一点,李道长仍旧有意无意地将注意力放在这个普通人身上。   然而就是因为墨观至乃是普通人,他才显得更为不普通。   始终黏着墨观至的黑猫妖,突兀救场的仓鸮一群,总是能化险为夷的气运……却实在难说是一个普通人应有的运道。   事出反常定有蹊跷。   李道长心绪复杂。然而对方到底是真的人类,他再如何想都不会第一时间就贸然前去求解。此事还得等他脱险后,禀告山门诸位师尊再做决断。   唉,只希望他还能有命,带着师弟一同回去。   墨观至并未察觉到旁人的异常,又或是说,他确实感觉到来自李道长的视线,但并不放在心上。此时的他,满心满眼惦记着的都是那只突然闯入他生命里、又潇潇洒洒走得头也不回的小渣猫。   李道长见墨观至如此专注地看着塔顶方向,心中一突,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转移向上。   就好像,塔尖的深处,有什么无法控制的大事件正在悄然发生着。   李道长所料不错。黑暗中的小黑猫等得不耐烦,一双漂亮剔透的琉璃眼眸瞪得滚圆。他终于决定先发制人,搞点事情让那只藏在暗地里的小老鼠吃点苦头,主动现身。   小黑猫眼珠滴溜转动,忽地从紫府内抽出一张紫金色的符箓,有模有样地夹在猫爪爪的两根钩爪之间。他胡须轻颤,口中轻声念咒,紧接着朝符箓蓦地吐出一缕紫气。紫气倏地缠上符箓,瞬间将其点燃,骤然化作一条冒着金红气焰的火龙。   火龙呼啸而出,口吐真火,不分青红皂白四处点火,摧枯拉朽得像是要烧光一切。呼呼啦啦,火光四射,照得整座虚无之地亮如白昼。   这虚空内看似空无一物,却在火舌的逼迫下震荡不已。   不多时,有人狂嗥出声,声音尖利刺耳。   “不可能——这不可能——”   “那是什么火——”   “我不相信——”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可怖,绝非正常生物能够发出,且声线变幻莫测,忽而男声,忽而女声,乍一听,竟像是有无数人在同时嘶吼。   小黑猫聪耳不闻。他翘起尾部,慵懒地伸了一个柔软而优美的懒腰。   当他再次直起身子,轻轻缓缓地甩了甩一身蓬松的长毛。蓦地,伴随一阵清越的铃铛声响起,小黑猫墨色的毛发间有金光闪过,其色烁烁,好似繁星出入浓云,——原来在他的脖颈、尾部和四足不知何时多出九枚鎏金铜铃。   小黑猫一动未动,铜铃声却越摇越响,眼看着就要将这一方虚无震成粉末。   阴暗处的尖叫声也随之拔高。   “住手——”   “快住手——”   小黑猫慢慢从火龙身上收回视线,面上重新变得古井无波。   “这有什么不可能?”   小黑猫眯起眼睛,本就饱满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凭尔等末界小妖,也敢徒生妄念,垂涎我的力量。区区幻境,能奈我何?你可曾敢睁眼瞧一瞧,我——究竟是谁?”   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小黑猫倏尔睁眼。   那道眸光好似阔刀利刃,裹挟着汹涌的火龙气焰,在当当铃音中,铮铮然劈开虚空,直直砍向适才那道声音传来的方向。   “啊——”   凄厉的叫喊声震天动地。   与此同时,地动山摇,塔身如遭重创,陡然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绝无可能!”   忽男忽女的声音依旧倔强地怒吼着。   “我已用此间极阴之物布阵,枉死的女婴,遭受人间炼狱折磨一生的女人,世间最阴寒莫过、最肮脏莫过的血,无法度化的邪物,如此炼化,魔器将成!而你,不过也是只会借助阳气行事的玄门中人,凭什么能破我的阴阵!”   “最阴、最脏之物?”   小黑猫冷笑一声,猛力一摇尾巴上的铜铃。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你既知我入道,难道不知这世间,有宗门不拜三清四御,不跪太上老君,不引阳气入体,从来最不惧的便是极阴之气!   你以为用枉死女子的怨气和血就是污秽,就能伤我?   睁开你的瞎眼瞧瞧,我尊的道是何神圣——”   那忽男忽女的叫嚣声戛然而止,仿佛真地瞪大了双眼。   冥冥之中,火龙化作金光四散,有曼妙的韵律响起。   西王圣母,教我杀鬼,赐我神方。   先煞恶鬼,后煞夜光。   何神不伏,何鬼敢当。   当吾者死,背吾者亡。   万事和合,万邪灭踪。   小黑猫拧身一跃,长毛舞得飞快,就像一团混沌。   “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一声咒落下,他那小小的身躯之后,竟然云雾腾涌,逐渐浮现一尊巨像,身披纹彩,人面虎身,顶天立地。   那声音再次愕然疾呼。   “西、西王母,竟然是西王母!啊——”   同一时刻,身处底层大殿内的人们同样感受到这波如同山崩地裂的动静。地面的石砖原本坚固无比,此刻却变得不堪一击,一脚踩下去就会往地底深深陷落。而他们的头顶则不时有石块扑速速砸下,越来越快、越砸越密集。   人类、仓鸮、甚至是那团怪肉和诡异的链条们都如覆巢之卵岌岌可危。   情势转瞬沙崩瓦碎。   众人避无可避,只能依循求生本能,第一时间屈身蜷缩,双臂紧紧抱头护住重要部位,静静等待最后一击的来临!   然而!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他们坚信必定造成非死即伤的大石块在真正砸下来之前猝然碎开,碎屑还未来得及落在人们身上,便化作一只又一只的红色火蝶。   身披火焰的“蝴蝶”们翩然展翅,随着气浪悠然翻飞,一只接着一只,撞上大殿的柱子、供桌、挂在墙上的那一只又一只莲花纸灯笼,撞上怪肉,撞上无数链条,霎时灰飞烟灭,连带着整个村祭礼堂,烧得了无痕迹。   张玄沄踉跄着站起身,难以置信地呢喃自语道:“高塔……被火烧塌了……”   整座精美绝伦的七层塔,轰然倒塌,却在半途烧尽,没能引起一丝涟漪。   如今,只余下漫天灰屑,窸窸窣窣,纷纷下落。   初时,众人只以为那是燃烧之后的灰烬,不明所以地等了片刻后,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   “看,是雪!”   有人率先叫嚷起来。   “啊,是雪,下雪了!”   墨观至抬头去看,果然,下雪了。   下雪了。   虚空结界被小黑猫震碎,他体内灵炁耗费一空,浑身绵软,干脆放弃抵抗,随着重重塔砖往下坠去。   他柔软的身躯在空中自然舒展、翻转,腹部朝上,尾巴向下。   就这样,世界在他的视野中完全颠倒。   此时,天空中正好落下第一朵雪花。   第一粒雪花,不像是雪,更像是尘埃,或是盐粒。脏脏的、不规则的、小小一粒,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打破夜色的浑厚静谧,直直朝着小黑猫奔来。   雪花跑得很急,几次打着旋儿,只可惜它太轻了,被风轻轻一带,便只能耐着性子晃晃悠悠往下飘。   飘着飘着,就融化了,就消失不见了。   幸而紧接着,视野里便出现第二粒雪花、第三粒……   继而无数雪花簌簌落下,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兴冲冲地与小黑猫擦肩而过,有的则热情地砸向他。   小黑猫眼神放空,四只毛绒绒的爪爪倒勾着,往空中虚虚一抓。   如此,他轻轻巧巧将一粒丑兮兮的雪点子握在肉爪垫里。   啊,又消失了。   雪花越来越多,变得干净、雪白,变得不紧不慢。   在重重叠叠的雪花片中,小黑猫只觉得天旋地转,整座墨色的天幕正朝他倾倒而出,劈头盖脸地泼了他一脸雪。   原来,人间的雪景是这般的,和他在玉山宗见过的完全不一样,和师兄们像他展示过的千年难遇的盛大雪景也完全不一样。   不过,好像也不错。   没有那么美,没有如梦如幻,却极为真实,真实可触碰。   所以,师父说过的那些大山大川,那些长河长江,那些只存在于人世间的、小小黑猫还从未来得及见识过的风景,皆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师父没有骗他。   一只小猫咪很小,奋力迈开腿一次也只能走短短的一小步,他要很耐心、很努力才能走遍整个世界。   等他看遍人间风景后,他会喜欢上吗?   小黑猫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恍惚间想起另一个不太相干的问题。   如果他确实很喜欢人间风景,怎么办呢?就算喜欢,他可以分享给谁知晓呢?苟富贵吗?   小黑猫啊啾一下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将偷偷地、浅浅地潜入他思绪中的苟富贵同志又远远地扔了出去。   还是不要打扰那只小妖怪了吧,苟富贵连电视机都还没能见识过呢,又怎么能欣赏小黑猫眼中的万千世界呢?可定会吓得他汪汪大叫的吧。   小黑猫眯着眼睛偷笑。他不着边际地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在心中将“彩色电视机”列入他赚钱后的购物清单。   小黑猫继续沉沉下落,一点儿也提不起劲头来保持平衡。   这样平躺着,什么也不用理会,什么也不用管的感觉真好呀。   一只小猫咪为什么不可以永远躺下去呢?   他不想打工呀。   小黑猫嗯地一声发出疑惑,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迷迷糊糊总觉得饼崽曾经告诉过他,小猫咪的使命就是什么也不做,只要负责可爱就好。小猫咪光是存在着,就可以为人类带来快乐,这就是小猫咪的价值。   只是,可爱怎么换钱呢?   小黑猫用此刻迟钝得不行的脑袋认真回忆了一番,想不明白,只得在心里鼓励自己,没关系,我只要努力一下下,就能赚钱买山头呢。他打定主意,买完电视机就攒钱买山头,买下山头后就躲进他的小茅屋,先睡上几十年。就是不知道买下一整座小玉山外加一只电视机,需要多少张大团结呢?肯定比一百块还要多上许多吧。   小黑猫下坠着。   眼中的雪花如星子,逆行往上流逝。   在无限接近大地的最低点时,他的余光瞥见芙蓉村外的万里荷塘。水面盈盈,雪花落在荷塘之上,即刻融化成雨点。细密的雨点敲击水面,唰唰唰,跳动着,激起一团又一团白雾似的的水汽,忽而腾起,忽而落下,吞云吐雾,宛如人间仙境。   小黑猫嘀咕着,再过不了多久,等此地的灵场彻底失效,荷塘重新分开,迷障消失,他选中的人类就能离开了。   咦?   小黑猫的双眼一亮。   他的人类!   他想起来了,他在人间,千挑万选,选中了一只人类。   被小黑猫选中的人类墨观至此时同样在看雪。   他极力仰起头。   有无数细碎的雪花停在他的睫毛上,一点一点融化成露水。   他就这么抬头,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越来越多的雪花落下,他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天空旋转,万物覆没,他才意识到,今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到来。   这也是三年来,毛春下过的第一场雪。   大雪预示着这一年即将过去,许多坎坷无奈、喜悲聚散都会无差别的被皑皑白雪一并埋葬。   毛春的冬天也真的来了。   而冬天之后,必然会是全新的、生机盎然的春日。   这是人间永不停歇的四时河流。   墨观至突然两眼放光,如春水般脉脉的眼眸中出现两朵软乎乎的小乌云。   小乌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一团小小的、黑色的毛茸茸,混在漫漫点点的白色雪花中,急乎乎地朝他而来。   墨观至眉眼弯起,一手仍旧拿着小黑猫心爱的花皮包袱,双臂尽可能张开,像荷塘迎接初雪那般,迎接朝他而来的小小客人。   那团人间的小小客人可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他也同样张开四爪,甚至兴奋得将锋利的钩爪都根根张开,十分客气地一头扎进墨观至的怀里。   墨观至只觉胸口咚地一声闷响,眉头蹙起,却将怀抱收得更紧,甚至托着小黑猫轻轻摇晃了两下。   “你跑去哪里玩了?”他开口询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怎么这样顽皮?”   嗯?   小黑猫疑惑抬头,似乎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平白污蔑他猫的清白,他可是始终都在干正经事的呢。那臭东西打得他的爪子都疼了。   小黑猫于是伸出爪子,乓乓捶了人类两爪。   “和我回家吧。”   墨观至依旧笑着。   “等我们回家,把地暖热起来,打开电影投屏,钻进被炉里,烫一壶茶,再烧一只炭烧小火炉,炉子上再烤几个橘子、板栗、花生、番薯,或者是柿子……唔,你喜欢吃柿子吗?柿子鞣酸多,但像你这样神奇的小仙猫,应该是可以吃柿子的吧,嗯?”   小黑猫惬意地眯起眼睛,没有回答,只是喉间发出呼噜噜的动静,就像在突突冒泡。   他终于等到在初雪的日子里品茶吃柿子,唔,虽然多了一只人类,但听起来真的还不错呢。 第36章 离开   芙蓉村祭事件以不可思议的开端引人入局, 又以更加不可思议的方式猝然结束。   偌大的七层塔化作灰烬,彻底融进漫天的雪花中。   房屋、村民、游龙一般的纸灯笼通通不见了,只剩下远处残荷满满的水塘, 在雪色下雾气缭绕。   天上没有月亮,人间没有灯火, 大地却被雪光映得白晃晃的。   人们站在旷野, 任由脚下的黑色土地被逐渐染成白色。他们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下意识地四处眺望,却也不知道应该寻找什么, 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怀疑中, 怀疑自己,也怀疑所经历的一切。   整整一刻钟过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时至午夜, 夜空压得极低, 越来越冷,光是站着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脚趾头正逐渐变得僵硬麻木。   最后还是张玄沄骂了一声卧槽。   “这鬼天、啊呸, 这破天气也太冷了吧。不是说好的下雪天不冷化雪天才冷的吗?我记得我的化学成绩也还行啊, 应该没记错吧。”   他一边说着, 一边瑟缩着裹紧身上那套血红色的纸衣。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其他, 原本看着分外吓人的纸衣此时冷不丁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突然就失去了那种恐怖电影中特有的诡异感,此时委委屈屈地紧绷在张玄沄身上, 反倒显得滑稽可笑。   随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声抱怨响起, 其余人像是忽然被拉回现实,神识逐渐清醒。他们开始笨拙地活动起四肢,口中呼出一团又一团白气。   “就你这水平就不要带上学科尊严了。下雪那是化学老师该管的事儿吗?”   阿波的嗓子也发颤得厉害, 仍倔强地一定要呛声。   “再说下雪不冷那也得分情况啊,咱们这说冷又没有那么冷,湿气还重,雪落下来就变成雨,这不妥妥还是化雪嘛。”   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对话令墨观至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他怀里还抱着小黑猫,暖乎乎的、还咕噜噜地一直冒泡泡,就像抱着一只小暖炉,情况比其余人好许多。   小黑猫别看只有小小一团,却意外地结实,落在手臂上沉甸甸的,浑身蓬松绵密的长毛展开,看着就像一张华贵无比的小猫毯。   张玄沄看着羡慕不已,几次三番伸出作恶的大手,试图出其不意地将冻成冰棍的手指头(塞)进小黑猫的肚皮下,都被小猫咪严厉冷酷又嫌弃的目光逼退了。   墨观至绕着周围略走了一圈,抬起下巴指了指某个方向,提议道:“之前的宿舍楼还在,我们回那里。外头太冷了,我们得尽快找到能够取暖的东西。”   其余人一听,立即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雪花屏一般白点密集的夜幕中,隐约可见一个极其模糊的楼房轮廓,但细看起来的确就是由村小教学楼改造成的民宿楼。   人群迅速振奋精神,人类强大求生的本能再次发挥作用。他们没有多作犹豫,三五成组,彼此搀扶,脚步深深浅浅地在雪地中奋力移动。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殿后。   不用自己纡尊降贵地亲自赶路,小黑猫干脆翻出肚皮仰面躺着,长而厚实地尾巴折过来正巧能盖住柔软的小肚腩。他将一只爪子探出半空,一抓一握地掏小雪花玩,而一只小脚则一点一点惬意地打着节拍。   仓鸮们起初护着墨观至飞了一小段路程,而后悄然地消失在黑夜之中,和它们来时一样神秘。   墨观至朝着它们消失的方向轻轻晃了晃手,又坏心眼地捏起百无聊赖的小猫爪子也跟着挥了挥。   小黑猫:“……”   小黑猫才不想和成精年头比不上自己的一粒指甲的小妖们打招呼。他气恼地抽回自己的前臂,一拧身,将整颗脑袋都埋进了人类的臂弯,发出呜呜的不快“引擎”声。   墨观至憋着笑,面上又作出忏悔懊恼的神色,安抚性地顺毛轻拍了几下小黑猫的后背。   众人沉默地在雪夜中奔走。印象中只有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一个小时,拼着最后一股气,才终于赶在雪势再次变大之前,艰难地赶回民宿楼。   之前墨观至让贺老汉等人提前搜集好的厚被褥等物此时发挥了大作用。尽管取暖物资还是不够,但两三个人能分享一条棉被或毛毯,彼此挨着着互相取暖,也算是难得的安慰。   墨观至安排好贺老汉祖孙二人后,决定先去他们之前翻出座机电话的废弃广播室,试试看现在是否已经能够顺畅地联系外界。   小黑猫自然是要跟着他的“坐骑”移动的。   出乎意料地,张玄沄三人和李道长也跟了上来。   “语文老师早就教育过我们,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张玄沄说着,挑衅似的冲阿波挤眉弄眼,“这回是语文问题吧,我没说错吧?”   墨观至也跟着笑了笑,又看向李道长。   李道长比初到芙蓉村时积极不少。他将自家师弟托付给几位尚有余力的姑娘照料。冯道长的伤 势刻不容缓,早一步获得救援他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见墨观至等人疑惑,李道长便主动解释道:“一般被妖魔掌控的灵场在被破坏后并不会立即消失,多少会残留一些能量,很可能还会影响周围的东西,贸然撞上也不太好办。我先跟着你们。等我们出去后,请人来做法去煞后就行了。”   墨观至等人听罢,心头也是沉沉的。静水流深,这个世界似乎远不像普通人所想的那样平静祥和,他们心中竟有一种难得的平静生活再次一去不复返的不祥预感。   料理完在幕后装神弄鬼的小妖,芙蓉村祭这个小小的意外就被小黑猫抛诸脑后,彻底变成微不足道的插曲过去了。留在人类心中的疑惑却只多不减。   废弃的广播室在民宿楼靠东边的二层拐角处,是一个不大的正方形小房间,只在开门位置的对墙开了一扇小小的气窗。房间内因线路老化等问题,照明早已无法使用。墨观至只得祭出小黑猫送给他的神器手电筒。   幸而手电筒未收到一系列事件的影响,依旧明亮如一只小太阳,瞬间就点燃了整个房间,甚至将滋滋入侵的寒气也逼退不少。在手电筒亮起的那一瞬间,几人都有一种终于活过来的舒畅感。   李道长脸色忽变,纠结看着墨观至手中的神器,几番欲言又止,不过碍于眼下的任务,他到底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什么也没提。   小小的房间内陈列极其简单,物品一览无遗。房间内唯一一张破旧木桌的摆着的,正是一架红色塑料壳的座机。   之前贺老汉等人已经来搜过,证实座机确实存在。只是当时意外频出人心涣散,他们也只来得及试出线路不通,没多作尝试就放弃了。   张玄沄最激动,直接扑过去,拿起话筒就要拨号。   阿波原本还在后头阻拦道:“说了机子坏了打不通,你别……”   没想到他话还未说完,张玄沄手中的话筒里就传来嘟嘟的通信声。   几乎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居然能用诶!快快快,先报警!”   不用他们多说,张玄沄的手指灵巧翻动,已经飞速地拨出一串熟悉的号码。   “嘟嘟——喂,您好——”   电话竟然真的接通了!   阿波等人更加激动,几乎蹦跳起来就想去抢张玄沄手里的话筒。   此时此刻,在经历一系列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玄学事件后死里逃生,再次听见如此正直的、为人民服务的声音,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将几人包裹住,哪怕大伙儿都是大男人,也忍不住眼眶发热,几乎要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跪着喊出叔叔。   张玄沄的嘴皮子最利索,霸占着话筒不肯松手,逻辑清晰地将前因后果简略告知,请求对方赶紧派人来救援。   对面的态度十分良好,听见如此匪夷所思的报警电话,竟然连语气都未出现一丝波澜。   其余人都激动不已,唯有墨观至蹙起了眉头。   “那我再跟您确认一下,就是以上这些问题,对吗?”电话那头的小哥听着态度温柔,礼貌大方,令人如沐春风。   “对对对!请你一定要尽快来救我们,呜呜呜!”   “好的,我知道了,我们这边会尽快处理的,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张玄沄万分不舍地挂断电话,一眼瞧见墨观至的脸色不佳,不解道:“你怎么了?我们能出去了,你不开心吗?”   墨观至却只是摇头,说出一句令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话来。   “这通电话,和我之前打过的那通一模一样。一样的接线人员,一样的对话,一样的答复。”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的气氛渲染,却听得张玄沄等人背脊冒汗、脚底生寒。   原来,至始至终,他们从未真正联系过外界。   电话那头有模有样安慰他们、记录情况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哪怕灵场结界破了,这里依旧被不明存在掌控着吗?   他们真的能够出去吗? 第37章 鱼鱼八卦   对于当下的状况, 墨观至之前便隐约有猜测,被证实后反而不像其余人那样震惊。他走过去,拿起座机仔细查看, 最终确认道:“没有插线,按键的线路接触好像也有问题。我可以尝试修一下, 需要螺丝刀一类的工具, 没有的话,美工刀或是铁片也行。”   听到这话, 其余人也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毕竟按照李道长所言, 现下的芙蓉村依旧受某种神秘力量的余波影响, 无法联系外界也算情理之中。   他们顿觉心头一松,但紧接着反应过来事情不太对劲。在墨观至点破电话有问题的那一瞬间,所有人竟然能够同时受到一股彻骨的凉意的影响, 并在心底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悲观情绪, ——他们永远出不去了。   这个念头来势汹汹,莫名其妙却又令人深信不疑, 属实诡异。   每个人个性、阅历不同, 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同。如果说廖悾君这样的普通人因对神秘力量的了解不足而容易受控于一时情绪还说得过去, 那么李道长这样的玄门中人也如此表现似乎不太说得过去。   墨观至先是沉吟, 而后不肯定地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 这些情绪是伴随着我们不好的念头被放大的,就好像这个时空是一个录音机、或者录像设备, 是某种特有的磁场, 它自动记录了一段往事……”   他环顾四周,声音低沉。   “曾经有人,在这里, 同样经历死里逃生,同样自以为求救成功,也同样发现一切不过是妄想。她以为自己的声音被听到了,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拯救,其实不过是短暂地被谎言安抚,被虚假承诺吊着最后一口气,最后无望地发现自己被永远地遗忘在‘地狱’。而我们作为外来者,偶然‘触发’类似的波动,回溯时空录像,被迫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这个解释乍听上去显得荒诞,细想却似乎有些道理。几人不寒而栗。若是这个灵场没有被毁,若是他们方才的思绪没有被打断,说不定就会被突如其来的绝望情绪裹挟,卷入无尽的深渊,再也鼓不起勇气逃离。   墨观至又道:“无论如何,多想无益,我们还是想办法早点离开。如果我们真的受到某种力量、某种磁场的影响,只要离开芙蓉村,就会慢慢缓过来的。”   众人点头。想明白后,他们也不再多纠结。五人齐动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抽屉里的座机配适的电话线以及能够充当小工具的东西翻了出来。   墨观至一只手的食指与拇指捏起生了锈的刮胡刀片,小心翼翼地拆开电话机外壳。固定电话的结构并不复杂,只要不是关键部件毁损,墨观至有信心能将其恢复。   懂得体恤侍从的小黑猫早已从人类的怀抱里跳了下来。此时,他以自己的花皮包袱为坐垫,趴伏着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类从事“科学研究”工作。   墨观至稍一抬头,便瞧见这样一幅“猫猫师傅认真学习”的画面。也不知怎的,他好似能从小黑猫一本正经的表象下,看透他可可爱爱的内心戏,不由哑然失笑。   小黑猫歪着脑袋本看得起劲,斜眼瞧见人类似笑非笑的戏谑神色,不满地拿脑袋轻轻去撞他的胳膊。   墨观至只好劝道:“这里太脏了。我做的这个也算不上什么很厉害的东西。你自己去玩吧。”   他说着,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推了推小黑猫毛茸茸的圆脑门。   说起来,黑猫大多数会存在“尴尬领域”,比如在耳朵根部位毛发较为稀疏,乍看上去就像斑秃。而且黑猫看着浑身乌漆墨黑,实则掉落的毛发对比真正的黑色后会显现出不同灰度,通常是偏红、偏棕甚至偏白。   然而眼前这只小黑猫,浑身看起来都毛烘烘的,哪里看上去毛毛都多到要迸溅,但意外地又不显得潦草凌乱,反而莫名自带一种衣袂飘飘的仙子气场,真的是很漂亮的一只小猫咪。   小黑猫才不知道人类在心中对他美貌的肯定和赞美。他张口,对准墨观至的指根就想嗷呜咬上一口,只是嘴才张开就又收了回来,到底还是忍住了。   算啦,作为小猫咪是应该大度一些的,对于人类侍从偶尔的忤逆也不是不可以视情况纵容。   于是,小黑猫挺直胸膛,如帝王巡视疆土般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廖悾君身上时,两只玻璃珠子似的眼眸眯起。他略想了想,决定顺一次墨观至的心意,去找别的人类耍耍。   小黑猫站起身,姿态优美地拉伸身体和四肢,长尾巴灵巧地一抡,花皮包袱丝滑地擦过桌面,被不偏不倚地送到墨观至的手边。小黑猫递给人类一个“你看家,猫去去就来”的眼神,袅袅婷婷地甩着尾巴走了。   廖悾君正捧着他的小花鱼,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小团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吓了他一跳。他连忙坐直身体,定睛看去,原来是墨观至的那只小黑猫。   小黑猫瞥了一眼廖悾君掌心里平卧着的小花鱼,伸出一只爪子点了点地面,示意对方将小鱼放下。   廖悾君将头皮挠得哗哗响,为难道:“这不是能吃的小鱼哈,这只是泥巴捏的。你乖乖的不要闹,等你主人忙完了会给你弄吃的。”   小黑猫眉头蹙起,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廖悾君,眼镜斜乜着就像是在看傻子。   廖悾君却没看懂小猫咪那两分鄙夷三分无奈四分霸道总裁的复杂饼状图眼神,只一个劲儿地缩起手臂,将手里的小花鱼握得更紧了。   “真的不能吃!”   张玄沄等人帮不上忙正等得发慌,听见廖悾君的声音自然将注意力都投了过来。   “他是不是有话要和你的阿鱼说呀?”张玄沄猜测道。   他觉得这只小黑猫灵性得很,绝对不是那种只顾着吃小泥鱼的傻猫猫。   廖悾君半信半疑,但架不住小黑猫的眼神明亮又无辜,加上张玄沄敲边鼓,一时心软就同意了。不过,他还是找了一张缺了腿的小板凳,用自己的腿扶着,上头垫了一张旧报纸,这才将小花鱼端端正正地摆在上头,调转鱼头的位置正对上猫猫头。   小黑猫正好坐在小板凳前。这样一来,一猫一鱼的视线就可以基本维持在同一水平线。   小黑猫:“……”   小花鱼:“……”   张玄沄见状,噗嗤笑出声来,说道:“你这搞得还挺隆重,有点那什么双方高端会晤的意思了。”   三人兴致勃勃地看小猫咪要如何与一条小花鱼开展外交活动,后来就连李道长都忍不住站在一旁围观。只是他盯着小花鱼看了许久,突然开口,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先生,你的这条鱼……”   张玄沄听着这熟悉的开头,顿时头皮发麻,生怕下一秒这道士又开始说些什么“大局为重,得把你的鱼关进我们山门”的屁话来,连忙出声打断道:“不是吧我说这位大师傅,你法号是法海吗?”   李道长没能领悟张玄沄话中的讽刺意味,还傻傻地纠正道:“不是的,贫道法号‘山吾’。”   张玄沄嗤笑一声,道:“那我怎么看你的爱好和法海这么相似呢。怎么,就这么喜欢拆散别人吗?就看不得别人有个神奇动物做朋友?”   李道长被说得一愣,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过,他确实拿不准小花鱼的真身,加之……李道长瞥了一眼端坐在小板凳前的小黑猫,乖乖巧巧,简直不能更人畜无害。他心中微叹,决计暂且放下,待他回到山门禀告师长后再议。   小黑猫抬起脑袋,奇怪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觉得没意思,不再理会这几只人类的官司。   小花鱼直挺挺地躺在旧报纸上,一双鱼目瞪得大大的,毫无神采,和普通泥塑一般无二。   高傲的小黑猫也不想主动和低级的小妖怪谈话。他略一思忖,张开大嘴,嗷呜一声吐出一条黑乎乎的小东西来。同样硬邦邦的,落在小板凳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竟然又是一条黑色的小泥鱼!   两条泥塑小鱼脑袋碰脑袋,当当撞击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狗叫。   “汪!”   “汪汪!”   众人:“……”   张玄沄看着两条怪鱼,摸着下巴沉吟道:“这条鱼的样子好熟悉哦,好像就是那座神女像脚下的小黑鱼,和小花本来就是一对吧。”   廖悾君也认出小黑鱼的模样,连忙躬身去问小花鱼。   “这是你的朋友吗?”   小花鱼:“……”   眼见着掩饰不住,小花鱼干脆放下伪装,无视旁观的几只人类,主动和小黑鱼聊了起来。   “汪!”   看得出来,小黑鱼起初并不愿意搭理它,后来顶不住小花鱼孜孜不倦的骚扰,忍无可忍地回汪了过去。   “汪汪汪!”   “汪汪汪汪!”   张玄沄听不懂,还在一旁啧啧感叹,指着小花鱼道:“我觉得你朋友生气也是应该的,你刚才一定是在骂脏话吧。”   小花鱼:“……”   不管人类的拱火,这两条小泥鱼显然彼此熟稔,你汪一句我汪一句,有来有往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不知为何,越汪越激动,到最后既然互抡尾巴打了起来,打得不可开交,才几个回合后,原本就只剩三条腿的板凳又被震断了一条腿。   廖悾君不敢挪开自己那只已经变成“顶梁柱”的脚,只能站在原地焦急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不要打架啊,有话好好说!”   现场唯有小黑猫能听懂两条鱼之间的骂战。他时而颔首,时而蹙眉,时而不赞同地看向其中的一条鱼直摇头,时不时还喵喵几声询问细节,参与感十足地听完一场鱼鱼八卦。   原来,小花鱼和小黑鱼确实是一对好朋友,一只是鳜鱼,一只是鲶鱼。它们自孵化起就得到莫大机缘,才得鱼形不久便已开了灵智,几乎算得上是灵胎。它们原本共同生活在芙蓉村的阴子河流域,彼此扶持,一起修炼。   和现世的所有小妖相同,初时,小花鱼和小黑鱼的进展缓慢,只是依循本能按部就班地吸纳日月精华,平日里看起来除了身形大上不少,其余方面和凡鱼无异。按照它们这样的进度,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修成人形。   不过这两条小鱼自身也算有气运,在阴子河的滋养下竟然意外激发出体内留存着的一丝龙族血脉。——虽说只有极其微小、几近于无的龙族血脉,却已是极其难得的天资,足以让两条不起眼的小鱼登上仙途大道。   随着体内血脉的激活,两条小鱼逐渐感应到先祖的记忆。原来,它们就是当年为浣纱女养大后成功化龙的二鱼的后裔。   按照昔日龙母庙的记载,浣纱女乃是受不住旁人的眼光自绝于江中的,然而真相远比粉饰过的碑文来得更惨烈。那浣纱女不忍抛弃二鱼,便跪拜族中自请为自梳女,发誓永不嫁人,孤独终老。   自梳女在当时乃是一族的奇耻大辱。浣纱女的父母原本并不同意,后来族中晚辈中有读书人提议道,当今天子看中女子名节,发动各处上报烈女事迹、竖立贞节牌坊,若是能够将“处子有感而孕”之事编成一段佳话,上达天听,称颂天子仁德,天降祥瑞,可以从中操作一番,整个家族都能得到好处。   于是浣纱女便被家中除名,移到村中一处闲散的旧屋独自生活。而村里也靠着那贞节牌坊风光了好一阵子。原本如此,日子倒是能过得下去。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浣纱女容貌秀丽,独居后不久就被村中的几个流氓破落户盯上了。他们垂涎女色已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人喝得酩酊大醉,恶向胆边生,趁浣纱女不备,强行入室……   浣纱女被辱了清白,坏了名节,哪怕非自身所愿,也是破坏了自梳的规矩。更何况,乡党都将她当做烈女宣传,如今出了这等丑事,简直是自打脸皮,若是被上头知道了,说不得还会落个欺君之罪。   族中商议之后,决定将浣纱女浸猪笼,溺死后对外宣称是浣纱女爱惜名声自己投江的。也正是在那一场聚众谋杀的仪式中,二鱼眼见着浣纱女没了气息,它们乘人不备,潜入江底。或许是天无绝鱼之路,又或许是极端愤怒引发了某种玄妙的联系,二鱼竟然感应到深埋江底的一块宝贝。   那宝贝不知是什么东西,光是靠近就引得二鱼身上气血沸腾,当下竟有了化龙的征兆。二鱼当下决定吸纳宝物中的灵炁,原地修炼。受此奇遇,不出三年,二鱼便化出龙形,自江底一跃而出,能腾云、能招雨,本事极大。   二鱼成功化龙后,可谓前途似海,它们却不愿再走修人成仙的正统路子。二鱼自愿堕魔,夜袭村子,吐水淹没了大半个村子,当场溺毙欺侮浣纱女的恶人、族中长老等决策人、出谋划策的读书人、行刑者、围观者等共计二百余口人,高高耸立的贞节牌坊被一夜冲塌。   魔龙出世,不可久留。各路玄门正派纷纷赶来,共计降伏恶龙。鏖战三月,二鱼终不敌众手,神魂俱灭,兵解于浣纱女生前所在的村子,即今日的芙蓉村附近。那村子此后大旱三年,再也不曾出过任何一位能出人头地的读书人,逐渐泯灭于历史长河之中,被世人遗忘。   二鱼陨落后,原本被它们吸纳的重宝再次现世,引起四方异动。除魔龙的小队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得知浣纱女的悲惨遭遇后心生怜悯,又深知重宝在此容易招致灭顶之灾。   高僧超度浣纱女的亡魂后,念了一声佛号,原地坐化。他的舍利被弟子收敛后藏于七层塔内,用于镇压那不知名的重宝和二鱼留下的龙骨。如此,七层塔又名“伏龙塔”,世人误传为“龙母庙”。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有得道高僧的舍利镇压,村子及附近一直安然无恙,甚至又慢慢恢复了生机,出现阴、阳子河等神迹。沧海桑田,往事已矣,龙母庙坍塌,伏龙村变为芙蓉村。不曾想,又有两条小鱼一如当年的二鱼,偶得化龙机遇。   小花鱼和小黑鱼得知当年真相后,愤怒不已。开始时,它们只是想着要给当年村子的后人们一点儿教训,便在阳子河中动了些许手脚,好让那些坏人类少生些儿子。——阴子河和阳子河在重宝多年的蕴养下确实有些奇效,一定程度上的确能够辅助凡人繁衍生息,但也无法达到“求子即生子”的奇效,多半为凡人谬传。   两条小鱼原本也没打算做恶,只是想小惩大诫。不成想,一个小小的惩罚念头竟然引得凡间大乱。人类并没有如两条小鱼预料的那般郁闷一时后接受现状,对子嗣的渴望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出现宁可溺毙一百女婴也要求换一子的骇人之事。   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两条小鱼不可避免地承受了其中的罪孽因果,由此坏了修行,莫说化龙无望,就连修人也无法达成,只能作为半鱼半人的怪物生活下去。   小花鱼生性豁达,得知种种因缘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开始修身养性,积功累德,继续按部就班地过着小妖的生活。然而它的朋友小黑鱼从来都是一个极有主见、身负野心的,不甘就此沉沦,始终积极地寻找破局的方法,自称只要能化龙,哪怕是堕魔也无所谓。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条小鱼就这般渐行渐远,再也无法回到昔日并肩而行的密友状态。小花鱼担忧曾经的挚友,时不时会去看看小黑鱼的情况,生怕它一狠心也重蹈先鱼覆辙。幸而天下机遇有限,小黑鱼再如何也只能接受命运,日复一日地在浅滩挣扎。   小花鱼原以为这就是它俩命运的终局。不成想大约两月前,芙蓉村附近出现一只奇怪的鸟妖,不知用了什么魅惑之术,竟然怂恿小黑鱼参与主持了这样一场祭祀人牲的邪恶大典,妄图通过邪魔外道破除高僧留下的舍利镇压术,释放曾经的重宝,并将其炼制成魔器,重新焕发生机。   小花鱼知晓后,自然是全力阻止好友彻底走上歧途。两鱼由此大打出手。有怪鸟助力的小黑鱼实力大增,小花鱼不敌,只好败走。   逃亡途中,小花鱼偶遇廖悾君,知道此人之前恢复当地鳜鱼种群的种种善举,心念一动,装作是鱼神赐福,趁机跟着人类混入凡间休养生息。同居数周后,小花鱼渐渐被廖悾君的鲜活生命力感染。若是小黑鱼的计划顺利,不出几年天下便会大乱,连廖悾君这样的普通人也难幸免。   小花鱼不忍看着好人终有一日受到牵连,伤势稍好后便只身返回芙蓉村,再次找到小黑鱼。没想到这一次小黑鱼并不想和他打架,甚至连话也不愿多说。两鱼才一照面,小花鱼措手不及,被对方封印在一条泥塑小鱼里。   更可恶的是,小黑鱼还扬言,要让那些求子若渴的女人把小花鱼吃下肚,让它重新投胎成一条小女鱼。   小黑鱼听到小花鱼这里的控诉,汪汪直叫冤。   ——我不过就是吓吓你而已,我们哪次打架我有真的伤害到你,连你的一片鳞片我都没有薅过好吗!你不要冤枉好鱼!   小花鱼自然是不甘示弱地汪汪回去。   ——你现在倒会说好话了!要不你来说说,自从那只怪鸟来了后,你是不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了?你嫌弃我耽误你的化龙事业,你嫌弃我只会假圣母拖后腿。我们那么久的交情,你二话不说就把我变成小泥鱼。这些不都是你做的吗!   小黑鱼听得气结,却也反驳不了。他确实是挨了小黑猫的一通胖揍后,神智才逐渐清醒的。原先的小黑鱼倒是也会放狠话说不成功便成仁云云,但到底还是一条克己的好鱼,正经的坏事并没做多少。那只怪鸟戳中他的痛点,使了手段让小黑鱼对它那套炼制魔器的说辞生性不已,逐渐迷失心智,一心走到黑。   小黑猫听到这,适时插话道:“你们说的那只怪鸟是什么来头?”   小花鱼只摇头,连小黑鱼自己也说不上来,只含糊地汪汪了几句。   ——是一只很奇怪的鸟,我觉得它不只一个脑袋,都藏在它的披风下面,从来没有让我看清过。不过,那鸟说话可好听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它很有道理,也心甘情愿被它利用。   汪到这里,小黑鱼不由得低落起来,尾巴耷拉,和原先面对小花鱼的嚣张气焰截然相反。它是真的很想像先祖一样由鱼化龙成就神话啊,它真的错了么?   小花鱼原本还气不过,见小黑鱼如此想借机讽刺几句,只是真见到对方颓靡的神色,想起它们之间的种种过往,忆起两鱼相互扶持的美好时光,到底没汪出什么重话来。它转而用力一甩尾巴,砸在小黑鱼身上,险些将对方震碎。   ——你在这丧气个什么劲儿啊!反正那怪鸟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就对了,被一只坏鸟李永乐,你有什么可难过的。这件事情也不完全算你的责任啦,说到底还是造化弄鱼。但你先别得意,你也脱不了干系!看到那里站着的那个臭道士没,他专门就是来抓你这种犯事的小妖怪的。你还是早点想办法赎过吧,免得真的被道士的雷符轰成炸鱼块。   小黑鱼听得唉声叹气,无法,只得摆尾答应。   末了,它还恋恋不舍地汪汪道:也不知道那重宝去了哪里,自从怪鸟从我身体里消失之后,我就再也感受不到重宝的存在了。呜呜呜,我的重宝,我化龙的希望。   小黑猫听罢不置可否。他向来不爱管承负因果,也不会站在人族的立场去评判精怪。更何况……   小黑猫悄悄将神识探入紫府,那被他一口吞下的“重宝”,嗯,很好,金光湛湛,完好无损。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既然说是重宝,应当多少有些用处吧。是猫发现的,自然是属于猫的,谁也别想再来抢夺。这一趟猫出爪,不像臭道士有非人办给报酬,这个重宝就当作是给猫的补偿吧。   小黑猫一头的胡须稍稍翘起,唇角扬起颇为愉悦的弧度。   一猫两鱼聊得火热,急得一众人类抓耳挠腮,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奇不已。   廖悾君道:“真是奇怪了,原本我和阿鱼的交流是毫无障碍的,但现在我一个汪都听不懂。我以后和阿鱼一起生活,还能和谐友爱吗?我好担心哦,我早就听说没有共同语言是维持亲密关系的大忌。”   张玄沄呵呵干笑,回道:“你听得懂才叫奇怪好不好,这显然是加密后的谈话。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起码动保协会和我们的法海道长肯定是不会允许你和一条鱼组成什么亲密关系的。”   李道长欲言又止。   正说得热闹,那头的墨观至已经放下工具,说了一声“好了”。   除了廖悾君的其余人连忙围过去,眼巴巴地盯着墨观至手中的固定电话机。电话机外壳已被擦拭干净,看起来和之前完全不同。众人心中燃起希望。   墨观至一边安插电话线,一边说道:“这些线路、电话机电池等内部配件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竟然都还能用。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这一次打通电话的可能性很大。”   众人眼中的亮光更甚。   墨观至三两下调试好电话机。才拿起电话筒,里头的嘟嘟声清晰可闻。   张玄沄喜道:“成了成了!”   在众人期盼的眼神攻势下,墨观至沉着拨出那个令人心安的号码。电话筒内传来的声响显示电话正在接通。   嘟——嘟——   二十秒过去了……   嘟——嘟——   一分钟过去了……   嘟——嘟——   两分钟之后,电话筒内依旧正在连通。没有出现忙音提示,也没有挂断,只是持续不断地连接信号中。   众人眼中由期盼变成疑惑,最后变成浓浓的失落。   阿波道:“不是说好封建迷信的影响在慢慢减轻吗?电话能打就应该能通啊。”   李道长微微摇头,叹气道:“我现在基本能肯定,芙蓉村还藏着巨大的秘密,这里有什么东西的实力远在我们遇见的那些怪物之上,深不可测。它或许没有灵智,又或者没有恶意,也不在乎我们这些人,但哪怕如此,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影响很多事情。如此看来,一时半会儿我们恐怕联系不了外界了,还是得自救。”   墨观至等人一时陷入沉思。   小黑猫见状,也跟着皱起小眉头。突然,他想起什么,一爪子捶在小黑鱼的脑袋上,直将整条小鱼捶翻过去。   ——我问你,前头放的那辆破车你从哪里弄来的?   小黑鱼一面艰难地泥鱼翻身,一面汪汪叫。   ——哦你说那辆中巴车啊,我也不懂,是那怪鸟找来的,说是用那辆车可以尽可能地拉来更多的人牲,而且特别便宜!司机也是它安排的,不用付工资,打白工!但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送人之后,那司机就坏了,动也动不了。那车也被扔在半道上,最后还是我亲自去把车给一点一点推回来的呢,可累死鱼了。   ——推回来?怎么不用术法搬运,或是,唔,给开回来?   小黑鱼吐出一口空气泡泡,面如死灰道:我也想呢,可是我能运转的灵炁不够呀,搬不动这么大的玩意儿。至于开么……   它斜眼瞥了一眼自己的又短又胖的鱼尾巴。   一旁的小花鱼听罢,适时揭短道:小黑和我不一样啦,它化人形的时候,下半身还是尾巴,根本没有脚脚可以踩油门,很不方便的。   哦,原来小黑鱼才是人类口中所说的正经人鱼啊。   小黑猫沉默片刻,才继续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特地把车运回来?   小黑鱼无辜地眨眨毫无精神的泥巴眼,疑惑道:不推来能怎么办呢?我们也没钱买新的车呀。   小黑猫:“……”   同样贫穷的小黑猫深以为然,感同身受地痛苦闭上眼睛。   看来当今世道,连邪魔都赚不得钱财,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连一辆破车都得费劲回收再利用。   唉,人世真是艰难啊。 第38章 猫头鹰信使   曾有幸搭载过小黑猫一程的报废中巴车看着不中用, 但据小黑鱼所言,那怪鸟为了让中巴能正常行驶也是使过一些手段的。破船也有三斤钉,若想安然无恙将这么多只人类尽快带离此地, 恐怕还是得利用这辆破车。   小黑猫的心思几番兜转,最后将目光定在墨观至身上。   且说众人几番尝试后, 最终得出结 论, 他们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拨通电话,只得无奈放弃, 暂时先撤回楼下,再作打算。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后头。下到一楼后, 一眼便能瞧见楼前空地上停放着的那辆报废中巴车。这辆车之前也有人查看过, 车门倒是没锁,但油箱空了,看内部状态也不像是个能久开的。再者, 离开此地的重点并非是交通工具, 而是形成四面楚歌包围之势的荷塘水洼。也不知道那水洼里有没有脏东西,谁也不敢贸然下水。   墨观至只顺势扫了一眼报废中巴车, 视线很开就移开了。不料就在他正要抱着猫转身离开时, 小黑猫突然叫了起来, 不像是他往常开心时的咕噜噜或是不太满意时的咕咕叫, 是一种抑扬顿挫又很密集的喵喵叫, 听起来就和正常有需求的小猫咪很像了。   墨观至停下来,认真听了一会儿, 见小黑猫始终仰着脑袋看自己, 口中喵呜喵呜个不停,便知道他的确有话对自己说。   小黑猫见人类显露出理解自己意图的表现,连忙探出一只小爪子, 先是轻轻拍了拍人类的胳膊,而后往中巴车的方向指了指。   “你要去哪儿?”墨观至不解地问道。   小黑猫一只耳朵甩了一下,极为矜持地略略点了点下巴。   墨观至便抱着他往中巴车走去。原本走在前头的几人见状,不明所以,仍旧转身也跟了上来。   张玄沄道:“这辆车不能开了吧,有什么问题吗?之前我看你那小黑炭就喜欢研究这辆车。”   嗯,小黑炭?   小黑猫瞪圆眼睛。   什么意思??   不等小猫咪想明白,那可恶的张玄沄又告了他另一个黑状。   “喏,你们看,就那里,车头窗那里现在还有一张猫猫头面膜印呢,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众人一听,连忙凑过去细看。可不是么,灰尘满满的脏玻璃上清晰地印出一张圆圆的小猫脸,有鼻子有眼,鼻子部位抠得尤其精细,几乎可以想象“面膜”主人是如何用力地将自己的一张小脸紧紧抵在玻璃窗上的模样。   阿波也跟着狂笑。   “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么搞笑的猫!亏我之前还以为它是那种很仙女的小猫猫!”   小黑猫:“……”   墨观至也忍不出笑了起来。他低头,一只手捏着小黑猫的下巴将气呼呼的猫猫脸抬了起来,食指微屈,以指节轻轻刮了刮小黑猫的鼻头。   “不脏。”   小黑猫不满地皱了皱小鼻子。他自然是不脏的,他的毛毛可是纤尘不染的宝贝!   墨观至见再逗猫猫脸很快就要翻脸了,连忙收回手,转而在小黑猫的圆脑壳上揉了一把。他看向张玄沄等人,说道:“既然他提醒了,我们就再仔细检查一遍吧,说不定车上藏着什么离开的玄机。”   阿波等人已经见识过这只小猫不同寻常的表现,自然不会反对。倒是张玄沄,一边捣鼓车门一边好奇问道:“话说你给小黑炭取个什么名字啊?总不能一直叫小黑炭吧,虽然我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也不错,贱名好养活。”   墨观至沉吟。   张玄沄故作惊讶道:“怎么?你难道还不想养猫?你俩你侬我侬了那么久,也没见你有过敏反应啊,应该没事吧。反正它抱也让你抱了,撒娇也对你撒娇了,暖手壶也当了,你现在就想提起裤子不当人?你这么渣的吗?看不出来啊兄弟!小黑炭,快,这个人类是个会渣猫猫的坏人,咬他!”   小黑猫眯缝双眼看着他,宛若在看一个大傻子。   墨观至却只是笑而不答。   小黑猫晃着尾巴,惬意地监督人类们干活,似乎对人类给自己取名字一事也毫不在意。   说话间,阿波等人已经拉开车门爬上驾驶座了。   本来是小黑猫积极地让墨观至来检查中巴车,等上车后,他又叼着墨观至的袖子不肯松口,一副不肯让人类靠近驾驶座的架势。   墨观至不解,只好抱着猫站在后排,看着阿波等人动作。   油箱指示确实是空的,阿波不死心,一屁股坐上驾驶座,摸索起操作台,尝试发动汽车。这种中巴车属于大型客车,通常都需要A本,阿波不是很确定自己能否顺利上手,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不过,他的体型看起来倒是和驾驶座意外地契合。   小黑猫斜眼乜着认真干活的阿波。   驾驶座之前被那个鬼司机弄得脏成那副鬼样子,他可是见识过的,怎么可以让墨观至坐上去呢?   思及此,小黑猫忽地眼睛一瞪,想起一件事来。他开始蹬腿挣扎,等墨观至松开些,小黑猫便四脚并用,爪子勾着人类的衣服布料,顺着他的胳膊咭噔咯噔爬到头顶。   小木偶还藏在墨观至的发丝间,一扭头就见一张巨大的猫猫脸凑近,吓得她差点当场魂飞魄散。   这小东西竟然还敢霸占着本猫的座驾。小黑猫微眯双眼,嗤鼻,抬起爪子,一挥,倏地一下就将小木偶扇飞了。   小木偶:“……”   小木偶轻轻巧巧着地,就地骨碌碌打了一个滚儿,顺势滚到墨观至的脚踝处。她也不敢去触猫霸王的楣头,只得委委屈屈地缩在人类的裤腿边,安安静静伪装成一只腿部挂件。   小黑猫这才满意。他微抬下巴,以极其挑剔的目光缓慢打量自己的新座驾。在芙蓉村奔走滚爬大半天,其实墨观至身上也不太干净,头顶更是不知从哪儿沾了些灰。素来傲慢的小黑猫此时却宽宏大量得很,只是略略嫌弃了一瞬,便很不客气地卧了上去。   小黑猫努力调整姿势,尽可能将爪爪脚脚收起来,长尾巴像毛围巾似的,绕着人类的脖子虚虚搭在另一头的肩膀上。   墨观至只觉得脑袋一沉,脖子一酸,有一团软绵绵、暖乎乎的毛东西趴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他不由莞尔,伸手摸索着找到一只来不及藏起来的小猫爪,稍稍用力捏了捏中间的肉垫。   小黑猫也不介意人类幼稚的行径,啊呜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脑袋往下一搁,正巧盖住墨观至的额间,给他戴上一只厚实华贵的猫猫帽。   正在这时,阿波兴奋的叫声响起。   “能开!神了这车,居然真的能开诶!”   伴随他的话音,轰轰的引擎声打破沉寂的乡村雪夜,格外响亮。留在民宿楼里的人听见动静,纷纷涌出来看情况。   “这车能用吗?”   “我们能走了吗?”   人群骚动,疑问声此起彼伏。他们面带希冀,脚步不停,瞬间就将不大的中巴车围了个密实。   眼见着人群就要混乱起来,墨观至只得站出来指挥秩序。由于目前还不能确定这车能不能真正上路,上路后又能开多久,更重要的是,没人能确认现在的芙蓉村已经通路了,墨观至的意见是先让阿波等人开车去村子边缘走一趟,打听好情况后其他人再上车。   墨观至说得有理有据,但架不住众人担惊受怕了大半天,饥寒交迫,情绪早已绷紧成一条弦,稍有异动就濒临崩溃。   那刘哥就率先跳了出来挑拨离间。历经种种诡事,他早就褪去一身社会精英的气质,露出内里自私市侩的本性。   “不是我怀疑你啊,但我们有这么多人呢,你让你们那波人开着车先走,万一到时候丢下我们直接跑路了呢?现在是什么情况啊,我可不敢相信陌生人。”   他的话瞬时得到不少人的赞同。有些人尽管嘴上不说,眼神早已暴露出惊恐和狠意。他们更紧密地将中巴车包围在当中,死死盯着驾驶座上的阿波,仿佛下一刻就要拥上去将临时司机拽下来。   张玄沄一脚踩在上车门的脚踏板上,见状不乐意道:“我说你们这群人,刚刚打怪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怀疑我们这群陌生人呢?怎么就这么放心把你们的狗命交给我们负责呢?怎么不见你们主动反抗Boss赢得生机呢?这时候倒是觉得我们不靠谱了,倒是懂得叫得欢快了,什么东西。”   刘哥被骂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道:“反正就不能让你们单独走。要走我们大家都得一起走!这车也不能让你们开!”   “对,一起走!凭什么就得让你们开车啊?”   “对啊,凭什么就得听你们的?”   人群嘈杂,吵得小黑猫别起耳朵。眼神不爽地扫过那群讨厌的人类,他暗暗磨牙。   墨观至和同伴们稍一商量,最后同意大家都上车。他们无法限制所有人的行为,与其担心有人故意使坏导致所有人都走不了,不如一起行动,还能放在眼皮子底下时刻警惕着。   不过做出这一让步后,墨观至怎么也不同意让刘哥等人掌握主动权。他强势地要求妇幼病残先上车,伤势重的还得躺平多占两个位置。等他们安顿好之后,其余人只能才(挤)进车厢里。若是还有人不满意,墨观至就将阿波和廖悾君两位壮汉扔出去,以武力镇场子。   非常时期,不是讲究民意的时候。   人在极端环境下的情绪爆发,往往都是瞬间的,且极容易得到满足。此时得到大家可以一同撤退的承诺,众人的激动和愤怒也随之平息。他们泄了气,倒也再没有人站出来挑战墨观至等人对中巴车的掌控权。   如此倒方便了墨观至的安排。不多时,所有人都上了车。墨观至没有座位,只头顶小黑猫,抓着驾驶座附近的一侧扶杆,和阿波一起,注视着前方呼啸袭来的雪风。   阿波努力咽下喉间不断涌起的过于旺盛的口水,看了眼墨观至,不确定地说道:“那我就发车了?”   墨观至本想点头,但随即感受到脑袋传来的重量,只好转而回道:“出发吧,慢一些,小心点。”   中巴车吱吱呀呀上了路,几乎是以龟速水平一寸一寸在挪动。芙蓉村内铺的还是碎石泥路,并不平整,偶尔碾过一个小坑,整辆车就会猛地一震,动静强烈如同即将散架似的,连带着车内的人也跟着一上一下、心惊肉跳。   村路迂回,阿波等人也不认识路,幸而有贺老汉在一旁指点。如此兜兜转转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来到村口。   此时,目力所及,皆是连片的荷塘,比之前他们所见的淤泥漫天的场景要好上不少,但依旧不见路面,也不知他们是否能顺利找到硬地渡过去。   墨观至叫停,自己跳下车。他来到车前,这头还是碎石泥路,那头就已是深不见底的水塘,两端界限分明。他打着手电筒,往荷塘深处照去。   亮黄的光束照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仿佛有路面掩藏在荷塘的淤泥下。   墨观至略作思忖,伸手又捏了一把小黑猫的尾巴尖儿。   小黑猫飞速抽出尾巴,轻轻拍了拍人类的脸颊,再次盘上他的脖子。   墨观至心中安定下来。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干湿分界线处,侧身,伸出一只脚,脚尖稍稍用力往下压,感受着水面的质感。   果然是硬的,和普通水泥地无异。   墨观至返身回到中巴车,低声与阿波交谈几句。阿波脸色几番变化,最终仍是一咬牙,坚定地点了点头。   墨观至再次打开车门。这一次,他没有下车,而是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执着手电筒,大半个身体凌空翻了出去。   手电筒的光稳稳地指向前方。   阿波瞥了一眼后视镜杆上系着的开国元勋小像,在心中默念着“红色光芒照耀我嘛咪嘛咪哄”,重重吐出一口气,一脚下去猛踩油门。   “坐稳了啊——”   老旧的中巴车先是猛地往后坐,紧接着骤然提速,呼啸着往水塘深处驶去。   众人一脸迷瞪,并不知发生何事。中巴往前驶去,前轮猝不及防陷入黑沉沉的水塘中,车身往下一沉。眼看着中巴下一秒就得陷入淤泥,这才有人反应过来,尖叫出声。   “怎么往水里开啊?”   “送死吗?想死别带着我啊!”   “我不想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从车厢后头窜上来,一把推开贺老汉,扑向阿波,不顾一切地抢夺方向盘。   阿波冷不丁被人挠了一脸血,下意识地抬起一只胳膊,作出保护眼睛的举动,另一只手却仍旧死死地把握方向盘。余光中,见到那黑影正是之前带头闹事的刘哥,也不知道这怂货怎么突然间力气变得那么大,大得简直不像人!   贺老汉一骨碌爬起来,加入到捍卫方向盘的斗争中。他和阿波两人配合,齐齐将刘哥掀翻在地。与此同时,阿波拼命往反方向打转反向盘。   来不及了!   阿波目眦欲裂,张口大喝一声。   种种事情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其余人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一侧前轮急速打滑,带着车身登时偏离手电筒指向的方向。   于此同时,毛春某处派出所。   灯火通明,从明亮的玻璃窗往里看,有一个中年民警正埋头批改文书,旁边规规矩矩地站着一个年轻民警。   两人是师徒关系。趁着值夜班的空档,中年民警正给徒弟看检讨报告。这小徒弟是今年安排过来的实习生,行事稚嫩得很,才进所没几天,大大小小的报告不知写了多少,中年民警也很是头疼,此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年轻民警见状,心脏突突直跳。他一个激灵,连忙拿起师傅的茶杯,讨好道:“师傅您慢慢看,我给您倒水去!”   说着,他赶在中年民警发怒前,捧着茶杯夺门而出。   值班室的饮水机这两天坏了,要打热水只能穿过小花圃到对面的会议室去。小民警一脚才踏入小花圃,忽地背脊一凉,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使劲揉了揉因熬夜而发涩的眼睛,眯眼往四周打量。这一看,他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风雪中,只见树枝间、草坪上、灌木丛中,大大小小,三三两两,密密麻麻,落着不只多少只猫头鹰,黑的、白的、灰的。它们圆头圆脑,有的竖起耳羽,有的瞪圆眼睛,听见脚步声,纷纷扭头,直勾勾地瞪向小民警,表情又傻又呆。   小民警登时捏紧手中的茶杯,咕咚一下咽下口水,眼睛瞪得比猫头鹰还要大、还要圆。   两方大眼瞪小眼。   小民警往旁挪动半步,猫头鹰也跟着移动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小民警猛地醒神,瞬间转身。他两腿发软,一边摔一边跑,一边跑一边喊。   “师傅——师傅——”   他几步奔回值班室。   中年民警被这鬼哭狼嚎的叫声吓了一跳,思路登时被打断,不由得怒骂出声。   茶杯里原本还剩下的半杯凉水全被喂了小民警的胸口,此时正湿哒哒地往下滴水。被师傅这么一吼,他却丝毫不惧,望向师傅的眼睛亮晶晶的。   “师傅——”   他喘着粗气,急切地喊道。   “我、我的通知书、通知书来了,我不想、不想上班了!要不等我从霍格沃兹毕业后再交这份检讨书,可以吗?求求您啦!十年了,我都等了十年了嗷——”   小民警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横流。 第39章 咸鱼侠   中年民警被小徒弟一惊一乍的表现唬得目瞪口呆, 还以为这孩子终于写检讨写疯了。小民警语气激动,半天也解释不清,干脆扔下茶杯, 一把拽住中年民警的胳膊,将人直接拉到小花圃。   一群猫头鹰们听见动静, 倏地一下从四面八方将脑袋转过来, 瞪向师徒二人。   饶是中年民警见多识广,自认为早已变得铜墙铁壁, 轻易不会被任何诡谲事件打败,他仍旧被眼前这奇异的一幕惊呆了。   这、这……这应该报警吗?   “师傅, 你是不是糊涂了啊, 我们不就是警察吗?”小徒弟傻兮兮地问道。   中年民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意间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连忙咳嗽两声,轻斥道:“瞎说什么呢?就只许我们是警察?之前教过你的程序你忘啦?这种涉及到野生动物、而且很可能是野保动物的事件,肯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森林公安的撒。”   小民警挠挠头, 迷迷糊糊地说道:“魔法的事情森林公安也管吗?他们也是魔法部的吗?”   中年民警被这天真的问题问得额角抽搐, 抬手就给了对方一记爆栗。小民警捂着脑袋哎呦痛呼,却也被师傅爱的暴打打得清醒不少, 脑袋终于开始正常运转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一大群猫头鹰同时出动呢?   师徒二人担心惊扰这一群大眼睛, 并没有轻举妄动。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 猫头鹰们率先行动了。它们扑棱翅膀, 灵活地扭动脖子看向彼此, 好似在交头接耳商量策略,时不时发出奇妙的咕咕声。   最终, 猫头鹰们重新安静下来, 从中飞出一只灰白色的、长着和苹果核一模一样的脸的猫头鹰。它优雅地振翅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师徒二人跟前的树枝上,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靠近后, 师徒二人才发现那猫头鹰嘴里居然叼着一张白色的卡片。   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小民警瞬间又激动起来,挥舞手臂将中年民警的后背拍得砰砰响。   “是我的通知书!师傅,那一定是入学通知书!我以后要养猫,入学可以携带的宠物我想带猫!”   小民警手劲极大,殴得中年民警差点中内伤吐血。   中年民警无奈地一把推开胡闹的小徒弟,故作镇定地朝着那只灰白色的苹果核伸手。他先是试探着去够那白色卡片,略等片刻,见猫头鹰并没有要攻击的意思,这才缓慢地将卡片抽取下来。展开后,发现竟然是一封民众的求助信。   小民警也将脑袋凑过去看卡片上的内容。求助信是手写的,字迹遒劲有力,颇有风骨。小民警先暗赞了一句“好字”,而后疑惑问道:“师傅,这个芙蓉村是什么地方?是归我们所管吗?你看这里还有落款呢,好像是姓‘墨’?这个姓还蛮少见的呢。下面还有电话号码,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的诶。”   中年民警一脸凝重,并未回话,只是一巴掌扇上小徒弟的后脑勺,招呼人赶紧回值班室。   那求助卡片确实出自墨观至之手。就在之前与仓鸮交流时,他顺手将自己提前写好的求助信交给苹果核。他不是很确定仓鸮能否听懂他的话中含义,倒也没想到这封信竟然会真的成功被送出去,几乎成为他们这一行人最有利的求助信号。   而此时,仍留在中巴车上的墨观至面临严峻的翻车危机,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新交的仓鸮朋友,更不会相信它成功完成了信使的使命。   车外,水面泛起涟漪,越来渐大,像是潜伏着黑色的巨兽张开一张血盆大口。那深深的荷塘之下,仿佛不是冰凉刺骨的黑水与淤泥,更像是活动着的消化器官。   咕叽咕叽咕叽。   转瞬间,整个车轮陷了下去。车厢内的众人随之东倒西歪,受到重力影响滑落。车厢不可抑制地倒向一边,眼见着就要侧翻。   车内众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声,只能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向黑暗的深渊,被极致的惊恐与绝望吞没。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光自廖悾君手中亮起。紧接着,一道身影飞速窜出车外,像流星划过半空,正好落在中巴车前。   绝望从人们的眼中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耀眼的红。   那人背影高壮,看不出模样,身披红艳艳的斗篷,而露出的手臂肌肉虬结,结实有力。车灯打在他露出的皮肤上,有什么东西在视线内一闪而过,像是鳞片、又像是盔甲,竟泛出近似金属的瑰异光泽。   车内众人还来不及看清楚,就见那神秘人躬身下蹲,弯曲膝盖,双臂推举,浑身肌肉瞬间爆发出无穷巨力,偾张的筋脉呈现无数细小的、赤红的脉络。他竟然就这样一把将倾斜的中巴车举了起来,又缓缓归位。   咚的一声巨响。   中巴车重回之前的轨道。   而那高大的神秘人仍旧站在原地。风雪呼啸卷过,扬起他的斗篷。鲜红混入白雪,像在宣纸上随意挥洒的泼墨。在红白交错的那一瞬间,斗篷掀起,竟露出底下一张似人似鱼的怪脸。   众人瞠目结舌,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状况冲击得不知所措。   “是咸鱼侠!”   一道略显稚嫩的童音响起,伴随着贺长生惊喜的欢呼声。   “是咸鱼侠来救我们了!咸鱼侠是真实存在的!爷爷,咸鱼侠是真的——”   咸鱼侠……   早已脱离幻想世界的大人们并不知道咸鱼侠为何物,然而此时注视着车前那道红色的高大身影,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涌起一个微茫的希望:   咸鱼侠一定是真的!   然而,世界大约总是不屑于回应成年人的祈祷。车厢内的众人还来不及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欢喜,紧接着就看见那位力挽狂澜的神秘人此时双腿屈膝,像是力竭后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紧接着就跪倒在地,瞬间陷入浓黑的淤泥之中,并越陷越深。   变故发生得太快,众人的一口气还未松开,眼见着淤泥就要没过神秘人的胸口。   “快救人!”墨观至大喊一声,举起手电筒率先跳下车。   他动作极快,头顶的小黑猫也随之一晃一晃,两只耳朵抖得就像是螺旋桨。小黑猫不得已,伸出爪子紧紧抱住人类的脑袋。   紧随其后的是李道长。他轻车上阵,跑得比墨观至还快,很快就反超并率先赶到神秘人身前。只见他脚步不停,呼吸尚未平缓,就抬手飞快掐诀,打出一道符箓。   符箓裹挟着金光瞬间融入神秘人体内。   跑在墨观至身后的廖悾君不知想到什么,颤抖着大叫出声:“不要——”   然而,他喊得太迟了。   那神秘人被符箓击中后竟原地消失,只剩下红斗篷,如血迹一般与泥水交融。   廖悾君的喊声已带上了哭腔。   “他只是想帮忙啊,他有什么错!”   盛怒之下,廖悾君突破体能极限,展眼就赶超了墨观至,飞奔到李道长身边。他猝然发力,一把推开李道长,扑到在红斗篷边上。眼见着他就要跟着一同陷入淤泥之中。幸而李道长反应迅敏,在彻底失控之前,连人带衣服地将廖悾君往后拖拽了好几步。   廖悾君被救,丝毫不感激李道长,反而反手揍了对方一拳。他没有控制力度,直将李道长打得偏过脸,一侧的脸颊霎时隆起红肿的大鼓包。   李道长甩动脑袋驱散眼前的金花,一手捂上鼓包,疼得嘶嘶抽冷气。他用舌尖顶了顶略显松动的后槽牙,看着眼眶通红的廖悾君,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紧随而来的墨观至脚步未停,一把拽起廖悾君,口中飞快说道:“先别急,阿鱼可能没事!我们先看看情况!”   墨观至带着廖悾君,小心翼翼地靠近红斗篷,果然在斗篷的褶皱间发现一尾极小的小花鱼,只有廖悾君的食指大小,几乎就是一条小鱼干的模样。   真是缩水后的小花鱼。   小花鱼正奋力扑棱尾巴,但因为体型太过迷你,之前从外头看来连一丝动静也察觉不出来。   廖悾君喜极而泣,一边抹鼻涕,一边轻柔地将小鱼干捏起来放回掌心,又哭又笑道:“阿鱼你怎么回事啊?怎么自己就cos上了咸鱼侠?呜呜呜,要是你出事了,我怎么办呀呜呜呜……这条斗篷还是我买给你的呜呜呜……你的咸鱼侠实在太帅了……”   忙着整理飞毛的小黑猫一眼瞧见那小鱼干,吸溜一下吞咽口水。   小花鱼原本还躺在廖悾君手心里装死鱼,感受到来自上空那道极具压迫感的死亡凝视,立即咸鱼翻身,一个扑腾飞起,凌空甩了廖悾君一个鱼尾巴掌。   廖悾君终于镇定下来,眼睛依旧红彤彤的。他抽噎着,转眼看见已经快要肿成猪头的李道长。   廖悾君:“……”   李道长:“……”   廖悾君张嘴想说些什么,李道长却摆摆手,想要大方一笑……嘶,这一动牵扯到他的伤口,李道长的俊脸瞬间扭曲,再也大方不起来。   他顾不得形象,龇牙咧嘴着解释起来。   “这条鱼应该是在紧急情况下强行抽空灵炁恢复人形,这么一来他自己也承受不住,如果不借用外力帮助他回到原形,很可能会竭力而亡,或是在那之前就被淤泥吞噬了。现在他恢复真身,虽然也很虚弱,但慢慢养着,还是可以恢复的。事出紧急,我也没多想,直接就用了符。”   廖悾君愣怔着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懂多少。两人都未向对方道歉,但却又莫名地理解了彼此。   墨观至现状,也长长吁出一口气。   一场危机总算是有了个还算平和的结束。   只是,光是一次抢方向盘的意外就够呛,几乎闹得车毁人亡,而从此路离开芙蓉村还不知要走多久,一旦行差踏错就可能让整车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他们真的能够安然无恙地走完剩下的路吗?   墨观至等人带着悲喜掺杂的复杂心绪回到中巴车上,第一件事就是将闹事的刘哥等人拿东西塞住嘴,捆了直接扔到车厢后边。   好在经此一难,余下的众人完全清醒,意识到唯有团结紧密才有一线生机,反而更加配合,再也无人跳出来闹事。   如此,中巴车继续缓慢地上路,沿着由手电筒照出来的不可思议的光路,朝着旭日东升的方向驶去。   东方还未出现鱼肚白,“猫头鹰信使求助”的消息已经通过特殊渠道递交到上头。小民警年纪尚轻,纵使脑袋里堆满了奇奇怪怪的念头,到底还是没能完全理解自己所遇何事,只将这次遭遇当做是一场值得炫耀的奇遇。   而中年民警却是经验丰富,对于某些不能存在于明面上的特殊事情多少有过耳闻,甚至在年轻时,他不幸,——却也有幸,——参与过其中一起特殊案件的调查,与当地的非人办部门接触过。当年那件事对他的触动极大,可谓是足以颠覆、重塑三观的决定性事件。至今回想起来,这位干练老道的资深民警依旧克制不住地会浑身发颤,下意识地想要将它埋藏在记忆深处。   中年民警沉沉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在心中默默计算着,现在非人办特殊部门的同事们应该已经赶往芙蓉村了吧。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是谁居然有能量发动这么多猫头鹰报信?国内又出现了身负异能的人吗?又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冒险等着那些同事呢?   他有些好奇,但很快就主动掐断了这种念头。冒险一词注定与普通人无缘。不管结果如何,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他现在只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片警而已。   中年民警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徒弟。小民警依旧沉浸在莫名的兴奋和喜悦中。片警的日常工作繁琐而乏味,经常要高强压地连轴转,难得遇见这么有意思的一起意外,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件,也足以成为年轻民警生活中难得的调剂品,够他津津乐道好久了。   原本按照非人办的保密原则,目击者小民警会被严肃告知不能向普通人透露任何相关内情。然而考虑到他参加工作的年份尚浅,又是藏不住事的性子,若是强行压制他的好奇心,恐怕会适得其反。于是,在中年民警的建议下,上头决定不如就轻拿轻放,只让小民警自己脑补,误以为只是一场奇幻际遇吧。经过小民警不着调润色后的故事,哪怕传出去也只会被其他人当做是笑谈。   中年民警望着小徒弟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兴奋脸庞,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眼中闪着光,不知是羡慕还是爱惜。   正如中年民警预料的那般,非人办十分重视此次事件。经过盘查后,他们推测得知,除普通人之外,还有至少两名星级玄门中人被困芙蓉村。由此,原本决定下来的二人特别行动小组扩充到五人,由一位三星任务者带队,其余都是出过至少一次二星任务的资深人员。他们连夜受命,不曾耽误片刻,此时已经临近芙蓉村边界了。   临近目的地,特别行动小组的所有成员都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投入到一场大战当中。   与车内凝重的气氛相反,车外一片祥和。天光渐亮,雪势不减反增。历经一夜风雪,大地银装素裹,风与雪花缠绵。   于 漫漫一片白中,突兀地跳出一块黑。 第40章 人间烟火   非人办特别行动小组乘坐的车内五人中, 最引人注目的是后排坐着的一名身着白色休闲服的男人。不同于其余四人略显拘谨的戒备坐姿,他翘起二郎腿,穿着老爹鞋的一只脚踩在前排椅背的脚踏板上, 姿态随性自在,不像是来出任务的, 更像是外出旅游。   他的模样和打扮同样与周遭格格不入, 留有一头时下流行的日系栗色短发,秀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学生气十足的黑框眼镜, 衣着也是宽松款的潮牌,看起来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然而此人却是本次行动的现场最高指挥, 三星任务者严粟。   严粟师从陶邱山, 与李山吾李道长同属玄门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两人并称“小李严”。他模样看着只有二十来岁,实则已有三十出头。   特别行动组只派出五人, 却因要带回为数不少的普通人, 他们开的是中型客车。车子原本开得极其缓慢,一来是出于玄门中人的谨慎, 二来是雪天慢行。在进入芙蓉村地界后, 车轮更是以龟速在雪地中一点一点滚动着前行。饶是如此, 芙蓉村附近的灵场极为混乱, 只能看见成片的淤泥塘, 兜转一圈,几乎无门可入。   正如此, 车上五人有足够的时间观察窗外, 本是不可能遗漏任何异状,然而意外还是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那座不明黑色大块头突兀闪现在几人眼前,没有任何预兆, 快得像是加载视线模块时出现色块bug一般。   严粟率先察觉到不对劲,即刻吩咐停车。   那东西移动速度极快,几乎是呼啸着冲向五人小组的车辆。   有人率先辨认出来,失声叫道:“是车!那他妈的是一辆车!”   严粟眯眼细看,果然是一辆车,看样子和他们的车差不多,体量大约也在中型巴士左右。车身外头不知为何裹着厚厚一层淤泥,泥水混着冰雪冻结成块,硬邦邦地看上去就像是武装车辆的黑色盔甲。   在五人惊诧的注视下,那辆泥车失控般撞过来,又突如其来地急刹车。车轮擦过结满碎冰的路面,发出刺耳难听的嘎吱摩擦声。   强行制动后,泥车依旧不受控地在路面滑行出很长一段距离。   两辆车之间的距离约缩越紧。   眼见着就要撞上的那一瞬间,泥车在距离另一辆中巴车车头大约一指宽度的距离将将停了下来。   吱——   危机解除。   两边同时松了一口气。   两辆中巴车紧贴,在一条人迹罕至、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荒路中央,两两对视,气氛诡异。   大约过去足有好几分钟,又或者只是短短几秒,严粟率先反应过来。   “先下车看看。”他吩咐道。   严粟一开口,以他为首的众人自然毫无异议,动作麻利地翻身下来,来到泥车前。   那辆泥车就像是从头到脚被浸在淤泥里泡过一般,车窗都糊上了厚厚的一层淤泥。他们看不清车厢内的情况,也无法分辨车上是否有乘客。   严粟眉头稍皱,挥手飞速打出一串手势。五人同时后退数步,默契地围成互为项背、攻守皆宜的五边形阵势,或手持法器或掐诀捏符,小心翼翼地徒步靠近泥车。   这一次,当他们再次靠近泥车时,忽地听见车内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怒骂声。   “卧槽,该不会是没油了吧!我们就这么倒霉的吗?该不会得死在这里吧?”   “别瞎造谣啊,我们本来就没油,之前靠的都是一身正气在走!”   前车窗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似乎里头有人正试图开窗。   严粟不明所以,只好无声示意组员们暂停行动,原地待命。   伴随着黑色的泥块簌簌掉落,前门车窗终于哗啦一声打开,探出一个满头卷毛的年轻脑袋来。   “卧槽卧槽,窗外有东西!该不是水鬼索命了吧!这水鬼还会组成五边形战队诶,卧槽好时髦啊!”   两方对上视线,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紧接着泥车车身传来不祥的咔咔声,外表坚硬的泥壳子裂出无数道细小的纹路,整辆车像是再也受不住外力作用,由内而外开裂,原地瓦解。   ……   两分钟后,泥车的残骸中爬出不少灰扑扑的土人来,正是千辛万苦逃离芙蓉村的一群人。   卷毛同志,也就是张玄沄,麻利地掸去身上的尘土。他看向严粟,无措地搓了搓手,犹豫地开口问道:“呃,这几位大哥大姐,我想确认下,我们大家都是活人吧?”   严粟沉默点头。   张玄沄长长舒了一口气,咧开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   “是活人就好,同志啊——”   危机解除,张玄沄就忍不住想演小品,热情地伸出手,作势要去握严粟的手。严粟一行人看模样就是不好惹的正派人士。他本以为对方一定会义正言辞地拒绝自己,没想到严粟一咧嘴,笑得竟然比他还亲切灿烂。   “同志啊,亲人啊,你们辛苦了——”   严粟往前大跨步,双手合握,一把抓住张玄沄的手,使劲晃了晃,显得晃得对方胳膊脱臼。   张玄沄连忙抽着冷气缩回手,往后退了好几步,喏喏再也不敢造次。   严粟脸上的笑意不见,视线自然而然地绕过张玄沄落在他身后的李山吾道长身上。   “哟!”   严粟笑容可掬,十分开心地同李道长打招呼,随手掐了一个随意到看不出形的子午诀。   “这不是我们的李道兄吗?真是巧哇。早知道你在芙蓉村,我可就不用来了。有什么困难是你老哥不能解决的呀?非人办那群同志又玩忽职守,事情没调查清楚就急吼吼地把我们派出来。可怜啊,大冷天出外勤,还不能算加班费和津贴。”   他越说,脸上的笑意越抑制不住,说到最后几乎都要乐出声来。   阳石山的骄傲李山吾道长此时可算不上体面,一身污泥不说,脸上也挂了彩。不知是谁那么有才,打人打脸,还不偏不倚地将李道长最引以为傲的标致脸部轮廓给打歪了。   面对顶着猪头脸的李道长,特别行动组的其余成员也都一副憋笑的难受表情,只是他们顾忌着李山吾的身份,哪怕是笑,也不敢像严粟那般笑得如此明目张胆。   李山吾依旧面色平静,看样子对严粟这番表现早已见怪不怪。   既然确定彼此的身份,接下来的沟通就通畅不少。   李山吾斜着眼睛无语地看着严粟,一直礼貌地等到对方笑够了后才开口说道:“你带足东西没,车上有重伤人员,先救人。”   听到正事,严粟收起戏谑的神色,和李山吾一同大步踏入中巴车内。   一行人中,受伤最严重的是冯道长、马敏君和她的女儿、王道士、以及粉毛等五人。   道门的丹符等用于祛邪除煞最为有效。一旦五人身上的阴煞气祛除,其余伤势等送至医院进行常规救治即可。无论如何,起码性命暂时是保住了。   严粟一边用符箓丹药等先帮几位伤患控制伤情,一边从李山吾口中了解大致情况。   经过一番复盘,众人这才意识到,他们所谓逃离芙蓉村的办法,竟然是硬生生从荷塘底部的淤泥中穿越出来的。怪不得越走天越黑,到最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幸而他们不曾放弃,彼此依偎着,竟也熬了过来。直到重归天日后,他们才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在淤泥下走了整整一夜!那辆早就应当报废的中巴车遭受重压,彻底垮成一堆拼都拼不起来的零部件。   众人一阵后怕,又是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   听完整个事件,严粟感慨道:“要么怎么说还得是你倒霉呢,接个一星任务差点把自己都搭进去。也幸亏你们找到逃出来的路,不然按我们搜救的进度,等找到方法闯进去,估计只能捞到这几位的尸体了,到时候李道兄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非但不同情,甚至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李山吾只当没听见。   严粟已然换了一副笑嘻嘻的和善模样,看向墨观至等人的眼神颇为慈爱。   “小伙子,你们很有慧根啊,要不要考虑来我山门啊?我们陶邱山大小也算是个知名组织吧,行业内龙头企业。日后进入非人办做事也很有竞争优势哦。”   令人意外地是,严粟的目光转而落在墨观至怀里的小黑猫,又瞥向廖悾君掌心里的黑、花二鱼身上。他竟然同时在向小黑猫等发出邀请函,平和友善的态度和最初的李山吾道长等人可谓截然不同。   “还有你们身边的这几位小朋友看起来都是前途无量哦,都欢迎加入我们温暖的大家庭。”   看来,哪怕是同为正统玄门中人,除魔卫道的态度也有所不同。如果硬要区分,按照对待精怪的态度,玄门大约也是分亲和派与强硬派的吧。   李山吾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严粟才不理会他,自顾自说下去道:“不入山门也可以呀,反正现在道士证还挺难考的,就不建议你们过独木桥了。但是你们可以考虑先‘挂靠’在我们名下,日后要是有意向注册非人办App做任务,就相当于是我们组织外派的人员。你们不要有心理压力,我们的组织还是很温暖的。你们完全可以将我们当做工会。加入后,我们就是一个工会里的打工仔啦,大家互帮互助嘛。”   张玄沄忍不住嘀咕道:“这是什么世道啊,正经玄门也要拉人头创收吗?”   早已是打工仔的阿波想得更加细致,表情认真地询问道:“那么请问你们工会有什么福利吗?加入后有薪酬吗?五险一金包不包?”   “呃,福利……福利嘛……”   严粟五指成梳理了理头发,略显心虚地重复着。   “哦哦,对了,我们有源远流长的企业文化和丰富的业余生活算不算?比如定期举行陶邱山K歌大赛啦、咒术表演比赛啦……呃,什么的。”   张玄沄好奇插话道:“赢了这些个比赛有奖励吗?”   “有啊,那必然有。比赛头三名可以免除一次周考校,怎么样?”   张玄沄当即嫌弃道:“原来加入你们组织还得每周都考试啊,那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   “还有你们连五险一金都没得,你还想招揽人才……呃,妖才替你们卖命,怎么的,你们玄门中人都是算术专业毕业的吗?搞的都是算盘珠子批发吗?”   严粟被质问得脸色发僵。他连忙咳嗽两声,僵硬地转移了话题。   在场的,但凡懂点人情世故的都已堪破严粟一套说辞的本质,唯有三只上了年岁的精怪们竟都听得津津有味,一脸傻乎乎的、很好骗的模样。   墨观至伸手遮住小黑猫打量严粟的视线。小黑猫扬起脑袋,脖子凹出一道柔软的弧度,由下往上看着人类的脸,目光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   墨观至凑近小猫咪,神秘兮兮地咬耳朵道:“这些话都是骗小猫咪的,千万别信。”   小黑猫觉得耳朵尖儿被人类的温热气息喷得痒痒的,连忙将小耳朵往后一甩再别起来,摆明了不让再碰。   一旁的廖悾君也将两条小泥鱼整条护住,不肯再让“鱼贩子”严粟靠近。   严粟游说一圈,见无妖感兴趣,只得悻悻放弃。他转而扫了一圈那群普通人,公事公办地介绍后续程序。这种琐事本来应该由他带来的几位组员完成,不过严粟名不副实,话尤其多,就喜欢只动口不动手的悠闲差事。   “我想不用我多说,各位多少也知道自己卷入了一场用常理难以解释的事件里头。首先呢,恭喜你们没死成,这种事情不罕见,以后可能也越来越多,能活一天是一天,大家可以先为自己今日的幸运干一杯!”   尽管他说的理应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在场的普通人听罢,脸上只有苦笑和恐惧,满目惶恐地盯着严粟继续往下说。   “其次呢,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几个。我们来自非人办,具体是做什么的不方便展开,宗旨就是维系正常世界和异常世界两边的边界,维护世界和平……”   眼见着严粟又想将话题往高大上上头扯,他身旁的某队员连忙大声咳嗽提醒他不要跑题。   严粟意犹未尽地收起报告口吻,一板一眼地继续往下说。   “总而言之呢,你们现在都算是一脚踏入了那个异常世界,日后要想继续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就需要经过一定的‘净化’程序。这种净化,你们可以简单理解为消除一部分不必要存在的记忆。电影《黑衣人》都有看过吧?《哈利波特》呢?啊,有人点头了。对,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各位不要紧张,我们也不是什么反派组织,我们有官方证件的,如果有需要一会儿可以给各位看一眼证件。我们的一切操作都符合卫生安全要求,全程无痛,根据以往案例也不会出现后遗症,放心吧。好了,大概如此,各位还有什么疑问吗?有问题可以提,但是我不一定会回答你。”   众人听后不仅没能放心,身体反而抖得更加厉害,看向严粟的眼神就好像在看另一个鬼物。   此时,阿波举手,虚心求教道:“如果我本人意愿不想放弃我的记忆呢?你知道的,我们之中有很多人都参加了寻龙活动。现在我可不可以理解成寻龙活动本身就是对‘另一个世界’的试探。只要我们还在比赛中,还在继续寻找异常事件,我们就会一直在两个世界之中穿梭吧。那么消不消除我们的记忆好像并没有意义。”   其余组成寻龙小队的人一听,也跟着连连点头。寻龙大赛用的胡萝卜可是一百万现今,要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未免也太过可惜。死里逃生的经历的确算不上愉快,继续参与比赛最终获得大奖的概率也低至不可能,然而既然已经幸运地逃离生天,求生本能再次被人类的欲念压制。此时让他们主动放弃角逐大奖的机会,就像是从他们口袋里直接抢走一百万似的令人难受和不甘心。   严粟打出一个响亮的手指,一指阿波赞许道:“啊,这位同志的提问就很有建设性。是这样的,原则上,所有普通人被影响后都必须净化记忆。你们当中如果有报名注册过成为寻龙小队的,为了你们日后的安全,非人办会统一取消你们的报名资格,默认你们主动放弃参与本届寻龙大赛。明白我的意思吗?为了你们的身心健康着想——啊,最主要也是为了你们的小命,我建议你们还是谨慎决定。”   听到事关生命安全,其余人已经面露犹豫。   阿波坚持道:“我怎么觉得你话里还有话呢?除了这个选择,还有别的路没有?”   “小同志真是敏感啊。确实,还有另一种可能。经过我们评估后,如果你们身体的潜能能够被激发到足以承受异常能量的程度,你们还愿意继续参与类似事件,那非人办可以不净化你们的记忆,并且会给予一定支持。”   “你的意思听起来怎么和san值似的?”   “有点类似吧,你这么理解也行。”严粟一顿,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出颇为烂俗的一句网络梗,“少年,这里头的水很深,劝你不要多问,你把握不住啊。”   还有人正欲说话,就对上严粟似笑非笑的眼神,一下子就将下面的话噎了回去。   严粟笑眯眯地继续说道:“其实大家也不用这么苦恼,毕竟到底放不放弃也不完全是你们说了算的,重点还得看我们的评估后。那些根本承受不住的人,我劝你们还是体面地接受最后的好言相劝吧。”   严粟看着年纪不大,身上却自带一股老子说了算的强硬气场,乍看上去竟和李山吾道长十分类似。众人当即不敢再多言。   严粟看不惯投机倒把分子,但他所言也并非都是耸人听闻。   普通人从未接触过修习相关的知识,骤然直面诡谲事件后,会顷刻间遭受来自魂魄层面的震撼、甚至是摧毁性涤荡,几乎是完全靠着自身的本能在硬抗,抗不过早晚会神魂毁损。   况且,诡谲事件产生的灵场往往具有“腐蚀性”。普通人若是遭遇此等事件,自身的灵场会遭到一部分的破坏或是同化,此后再次遇到相关事件的概率会比一般人大得多。若是不幸多次卷入其中,普通人的魂魄强度是难以承受其中的压力的。   所谓的净化,一定程度上也是斩断了这种循环,保护普通人此后能够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非人办自然是倾向于使用这种能够将危机降到最低的□□手段。   不过,若是本身自带相关天赋,那此人的魂魄强度足以承受冲击,日后再遇见类似的事件也能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力。换而言之,这种人通常也是具备修道资质,算是一脚踏入玄门。这样有修道潜能的人愿意继续走下去,那玄门自然也会考虑吸纳人才。   见众人都不再有异议,严粟一摆手,直接让手下的成员为逃离芙蓉村的众人测试。众人也不知测试的具体原理是什么,只知道有人拿着类似于八卦罗盘的东西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结果也很快就出来了。   出人意料的是,传闻中比例极低的有天赋的人竟然一下子就出现了好几个。墨观至、张玄沄、阿波、廖悾君、乔园园和小鱼都在其列。其中,他们的天赋值自然有高有低。像廖悾君,是因为他早早接触过小花鱼的缘故,抗性比普通人要高。   墨观至觉得自己也是类似的情况,因为他明显感觉到当那个测试盘来到他身旁的时候,操作的那位玄门人士明显呆愣了几瞬,惊诧地上下打量他好几眼才走开。从他后来回到严粟身旁汇报时,两人互动的种种表现,墨观至推测自己原本的天赋值很低,且低到某种不可思议的程度,只是不知为何,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保留了他的记忆。   墨观至低头,摸了一把小黑猫圆鼓鼓的后脑勺,心想,或许是因为这个小家伙始终陪在自己身旁吧,就算这次被消除记忆,只要小黑猫不离开,他自己迟早还是会掀开另一个世界的帷幔。   结果公布后,众人喜忧参半。多数人都是得知尘埃落定后松了一口气。自然也有不甘心的,但在严粟的眼神镇压下,倒也没有人胆敢明面上就提出抗议。   值得一提的是,乔园园和小鱼两位女生得知自己有能力继续往下“闯关”,当即决定离开原本的不靠谱的小队,决定组成女子二人组。她们原本互不相识,经历此难,迅速结成深厚的情谊。小鱼在互联网上已经拥有一定的粉丝基础,脱离吸血的MCN合约后,还有机会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走向更加自由的职业道路。而乔园园正巧懂得如何经营自媒体账号,可以扶持小鱼走得更远。两人强强联手,如此,倒也算是一个还不错的结局。   此外,粉毛为首的一群男人中,竟没有一个能扛过测试的。仍被捆着的刘哥自不必提,——据严粟后来分析,刘哥在车上突然暴起抢夺方向盘,估计就是因自身魂魄承受不住诡谲能量的腐蚀,在紧要关头失了神智。这样魂魄脆弱的人哪怕放在正常生活中,也很容易因为某次意外产生心态失衡,更别提放任他闯荡另一个世界。   而粉毛的遭遇则更为奇妙。离开芙蓉村灵场的影响后,他原本的身体体征扭曲已逐渐回到正常,从外表看来,他又重新恢复成男人形态。   只是不知为何,粉毛的举止依旧带着浓浓的违和感,就好像他是一个入戏太深的演员,始终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无法从角色中走出。无论是哪个男人靠近他,哪怕是他昔日的好哥们,粉毛都会下意识地表现出惊恐和抗拒,神态举止活脱脱就是一名饱经异性欺凌的女性。如此神经质的表现令他的同伴烦躁不已,可以预见,他们的友好合作关系到此为止了。   哪怕是严粟等人也无法准确判断粉毛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也许只是几日,或许会持续几年,——亦或是终其一生,粉毛都只能以他曾经无比鄙夷和欺侮过的女性灵魂,无时不刻战战兢兢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除了他们这群意外闯入的受害者,芙蓉村依旧疑云重重。许是因为墨观至等人已经通过测试,某种程度算得上是内部人员,严粟倒是不介意多说两句。   芙蓉村事件正式由非人办接手,后续会派遣专业人士前往灵场内净化,并做好相关的收尾工作。此外,关于如此重大的诡怪入侵事件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如何能将源头扼杀在摇篮之中,非人办自会深入调查,探究原委,盘查一切可能牵涉其中的人员。   严粟倒是表现得十分乐观,甚至还当众拉起了生意。   “恭喜各位通过第一关考验,接下来,你们会不可避免地遇见越来越多的灵异事件。我丑话说在前头,各位自求多福吧。当然,你们手上现在已经有了非人办App的联系方式,如果有需要,尽管来求助哦。看在我们相识一场,你们要是能给我一个十五字以上的五星好评,日后找我办事,直接按友情价打骨折,逢年过节还有折上折,超级划算的!”   从未经历过购物节洗礼的小黑猫听得一愣一愣。虽然不理解,他莫名在严粟身上感受到些许心酸。也许,打工这件事,不管是对于野生精怪,还是被非人办圈养的人类修士,都是一样的痛苦困难。   小猫咪耷拉脑袋,极富人性化地叹出一口气来。   墨观至见严粟主动岔开话题,便知后续的事件或许就不是他这样一个普通人能够知晓的。只是他心中仍然堵着一件事,趁无人留意的档口,墨观至主动找到严粟。他还未开口,就被对方打断了。   “我知我知啦!签名现在不方便搞的,但加个好友还是可以的。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不等墨观至反驳,严粟已经热情地拿出自己的手机并调出添加好友的界面。墨观至无奈,只得先和他互加好友。   墨观至怀疑,严粟如此热情,是为了进一步推销他的假日打骨折优惠活动。不过他同时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对他展现出的浓厚兴趣。严粟掩饰得极好,只是这种感觉很熟悉,墨观至同样在李道长身上察觉过。   不知前方是福是祸,既然都躲不过,不如就大大方方,兵来将挡。   墨观至又看了一眼贺老汉祖孙,眼中露出担忧,但不等他多提,严粟像是一眼看穿他的心思那般爽朗一笑。   “我懂得的,你本来是想关照我生意的对吧?不过呢,这件事情已经不是我能管的了。”   严粟说着,眯眼也朝贺老汉看去,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   贺老汉正搂着孙儿说话,脸上的褶皱舒展,慈爱尽显无疑。   严粟絮叨道:“这位阿伯身上的东西有点东西哦,有比我更厉害的存在庇佑了他,我看不透,也不能——不,是不敢插手。放心吧,他肯定没事,不仅没事,估计有后福呢,长命百岁啊。气运这种事,真是羡慕不来的。”   他转头,定定地看向墨观至。   “我还想拜托小兄弟,日后若是得知了那位神仙的消息,能否卖我一个面子?别的不说,我们陶邱山还是很好客的,不管是谁,来者都是客,我们必定扫榻相迎。”   他说着,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一颗黑乎乎的猫猫头上。   只可惜小黑猫正盯着空中发呆,好似全然听不懂两只人类的对话。细碎的雪点倒映在他那双漂亮清透的大眼睛里,就像会唱歌的雪花水晶球。   严粟转而一笑,不再多言,摆摆手,哼着小调离开了。   原以为会十分棘手的升星异常事件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决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最终,一行人换乘另一辆完好的中巴车,在非人办五人小组的护送下,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毛春。越靠近毛春,被净化记忆后的普通人精神越恍惚,直至陷入沉睡。待他们下一次睁眼,就会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如鱼入水,重归平静的生活。   这样的平淡,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如此几番耽搁,等中巴车真正驶进市区时,时间已然来到下午。众人饥肠辘辘,又累又困。严粟等人还要拖着一车人回非人办处理后续事宜,墨观至几人便选择提前下车。张玄沄和阿波等人又另有去处。几方就此告别。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茫然往前走了几步,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玄黄广场附近。   虽是工作日的白天,广场却热闹非常,似是在举办某场盛大的活动。五彩的气球翻腾,旗帜招展,将略显寡淡的白雪也衬得活泼起来。   见到眼前人影憧憧,小黑猫略显嫌弃,却也有几分好奇。墨观至像是猜透他的心思,抱着小猫咪走近了些。   他们还未进入广场,就被一位工作人员打扮的小哥拦下。对方热情地塞来两只口罩,一大一小。小的那只大约是婴幼儿专用款,正好能扣住猫猫头。   大约是向群众解释过无数遍,不等墨观至提问,小哥语速飞快流利地兀自说了起来。   “今天是毛春市的‘摘口罩仪式’哦,一会儿有个扔口罩的流程,就像毕业时候扔学士帽一样,大家一起参与,会很好玩的,小哥哥也来吧!你的猫猫这么可爱,只要不怕人,可以带着一起哦!这些口罩都是产能过剩的滞销品,是主办方特地从厂商那里低价购买的临期品。仪式结束后,口罩可以带回去做纪念品,如果想处理掉,也请做好垃圾分类,谢谢配合!”   墨观至取过那只小小的口罩,发现白底口罩上点缀着小猫咪图案,姿态各异,活泼可爱。他一时手痒,拿着口罩就想往小黑猫脸上戴。   小黑猫梗着脖子脑袋后仰,两只前爪用力抵住墨观至的胳膊,全身上下写满了“拒绝”二字。   墨观至见小黑猫并未真的生气,好说歹说,终于哄得对方松爪。经由人类灵巧地调整耳挂绳后,口罩正巧能挂在两只小耳朵上,不偏不倚将小猫咪的大半张脸以及所有胡须都规规矩矩地罩好,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弧度。   戴着口罩的小黑猫模样看起来乖巧至极,惹得周围众人惊呼可爱,纷纷举起手机要拍照。   墨观至赶在小黑猫正式发怒前,抱起猫咪一个健步朝活动点大步而去。   仪式尚未正式开始,场地中央不时有工作人员来回走动,调整设备。前来参加的多半是普通市民,有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有蹒跚学步的幼童,有戴着头盔的骑手,有提早下班的白领,有相拥着不舍分离的情侣,有背着画板形单影只的学生……   有许许多多、好久不见的城市剪影。   不少人被冻得耳鼻发红,只能通过跺脚取暖。   但没有人提前离开。   他们守在风雪中。雪花落下,亲吻五彩缤纷的伞面,啪啪作响。   有一群四五岁的幼童在人群中穿梭,嬉笑打闹,为谁来扮演拿棉签的“大白”而争论不休,还有几个更大的孩子追在后头吵着要给前头的几人量体温。   嬉闹声中,响起一道脆生生的童声。   “妈妈,为什么说以后大家都不能戴口罩了呀?”   不少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约莫三岁大的女童。女童独自举着一把小小的圆形瓜皮小伞,绿油油的,俏皮可爱,逗得众人不由发出善意的笑声。   年轻母亲略带歉意地朝周围人笑笑,好像在为女儿稚气的发言感到无奈。   “宝宝,”母亲轻拍女儿,声音柔缓,“在你出生之前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不需要戴口罩,不需要被棉签捅,不用量体温,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所有小朋友都可以去幼儿园,交朋友、学习、郊游。你以后也可以这样,这才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小女孩仍旧懵懂,怔楞着,瞪圆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努力消化母亲的话。   她还太小了。这样小的孩子,出生在疫病爆发之后,是媒体口中所谓的“口罩后”宝宝。自他们出生起,从未见识过不曾被疫病污染的正常社会,在 他们有限的人生阅历中,也很难理解可以随意出门玩耍的生活模式。   他们还想象不到,房子外头有一个无限广阔、不被约束的世界,那才应是他们的此后人生。   他们以一种非常态的姿势进入人生的社交敏感期,却极少有机会能无所顾忌地与同龄人交往。   他们甚至很少真正意义上地毫无顾忌地拥抱过一位朋友。   半响后,小女孩喃喃问道:“妈妈,我真的可以摘下口罩吗?”   “当然啦。”   于是,得到允许的小女孩不等妈妈帮忙,懂事地自己动手,轻轻扯下小小的口罩,珍而重之地抚平口罩的褶皱。她没有乱扔,只是用手指紧紧捏着口罩一角,嘴角抿起,面露紧张,就像眼前面对的是未名的巨兽。   大人们也沉默下来,陷入沉思。   他们想起和高中时代无异的大学时光,想起自己还未做好准备就要被强行推入社会的恐慌,想起无疾而终的创业计划,想起不得已断掉的供房贷款,想起远在家乡多年未见的亲友,想起不愿再想起的痛彻心扉……   三年,不长,却也足够长。   是谁无情地偷走了他们人生中的三年光阴呢?   而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当人们收到疫病清除通知的那一天。他们惊喜却也恐慌。他们不敢出门,一遍又一遍地刷着辟谣信息,想等新闻,又害怕等到新闻。   紧接着,更多的媒体跟进报道,头条热度保持了半月左右。也正是在这短短两周内,各地病例火速清零,再无新增感染者。   病毒同它来时一般,离开得悄无声息。   像是一场奇迹,又像是一场诡异荒诞的梦。   时代落下一个强有力的休止符,暂停键重启,社会的心脏重新跳动,就像它曾经历过的许多次重创那样,起初很缓慢、却也坚强地愈跳愈强壮。   扑通——   扑通——   扑通—— 第41章 有龙入梦来   活动尚未完全开始, 庆典的氛围却越炒越热,人群也越聚越多。哪怕没有多少人开口说话,沉默带来的压迫感也不经意为所有参与者的心染上几分激动和期待。   只是这样的静默只维持了不过一刻钟, 活动迟迟不开,人们的神色逐渐由平静变得浮躁, 不少人开始同身边人交头接耳起来。   “我都好几天没戴口罩了, 怎么现在才来摘口罩?还搞个活动,有什么说法?”   “现在年轻人不都讲究那个什么……仪式感嘛。我女儿之前还和我说他们学校也搞过类似的活动, 说什么现在的学生毕业都不流行撕书了,要撕口罩撕‘绿码’。”   “据说就是大学生搞出来的。”   “大学生?毛春有啥大学?”   “你没听说啊, 理工学院在毛春开了分校, 已经建成了,冬季小学期马上就开学。”   “理工学院?哟,那可是知名大学, 了不得。”   “我以前就想鼓励我女儿上理工学院, 这个愿望在她上初中之后我就再也不提了哈哈哈哈!”   “开学了就热闹了吧?难怪最近好像开了不少店,都是年轻人爱逛的。这经济形势越来越好了哦。”   “都这么多年了, 瘟神总算走了。过两天冬至, 我们家就得去祭祖、送瘟神、除晦气。”   “今晚不就有烟花吗?好几年不许多放了, 今年春节估计得破例。你们知道吧, 烟花爆竹就能除疫送瘟神。想想就热闹啊!”   瘟神么?   小黑猫陡然振奋精神, 竖起两只尖尖的小耳朵。   这不是小黑猫第一次在人类的对谈中捕捉到疫病一类的关键词。疾疫时有发生,不算多稀奇。只是综合这些人类所言, 一场时疫竟持续数年之久, 灾被全国乃至更广,实属罕见。   小黑猫心念一动,下意识抬起爪子就要起卦。卦象未成, 他幡然收势。   “不看不破,无为大道。存亡兴灭,与喵何关。”小黑猫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念了几句浑语。   听在墨观至耳中,却只有一串抑扬顿挫的喵喵声,忍不住动手狠狠搓了两下猫猫头,惹得对方一爪子挠过来,不轻不重,连个白印子也没留下。   那头的谈话内容很快便转移了重点。   “别说学生的钱好赚,你们发现没?最近还有好多网红来毛春呢,说要搞什么灵异直播的,我都关注了好多。我们毛春可是要发达了。”   “可不是说,都说我们这里有龙呢,就连疫病也是我们这里最快清干净的。这里头呢肯定有说头的,风水好,人杰地灵啊。”   ……   小黑猫没能听见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顶着凛冽的寒风被迫听了许久的高语闲言。他的双眼被吹得睁不开,两只耳朵也都翻了过来,露出些许粉色,而毛发乱舞,难得形容狼狈。   墨观至低头瞧见小猫咪的窘态,展开掌心挡在猫猫头前为他遮去风雪。   小黑猫歪着脑袋,轻轻蹭了蹭人类的手心,——只有小小的一下,很快他便吝啬地回收了小猫咪的亲昵。   正这时,一堆漫无目的的闲聊中突兀地冒出几道高亢的嗓音。   “铁汁们,咱现在就在玄黄广场啊。为了给粉丝们分享最美的活动画面,我们今天天没亮就出发来抢C了,午饭都没吃。现在我身后就是飞龙舞台的正中央,全场最佳视野。咱就是说,这一波是不是很给力!来,喜欢的朋友给我一波双击666……”   “据悉,日前毛春民众自发组织各类“除疫迎新”活动。今日下午落日时分,即十六点五十三分,龙战公园玄黄广场将举行别开生面的“集体摘口罩仪式”,届时预计将有上千人参与。仪式之后便是以“寻龙”为主题的烟火晚会……”   嗯?   小黑猫将脖子枕在墨观至的手腕处,脑袋耷拉着后仰,由下往上好奇地往声源方向望去。   人群中,有几人尤为显眼。他们多半手执奇怪细长杆,杆的末端正是小黑猫已然熟悉的手机。   小黑猫以意念仔细查看那些手机,只见其表如镜,能将往来行人影像一一摄入,确实无半点灵炁,也未曾感应到来自“滤镜”法术带来的威胁,略略放下心。   原来这里名为龙战、玄黄……   小黑猫凝神扫去。   茫茫飘雪中,登着寻龙大赛广告的金色热气飞艇再次划过天际,如游龙逶迤。   若从高空俯瞰,龙战湿地公园呈现双龙戏珠之貌,龙首交颈处形成一汪清湖,近观林木苍郁,远望烟水蒙蒙。玄黄广场便坐落于湖上,通体采用天然黄花岩打造,如湖心吐出的一粒金珠,——如今金珠蒙上一层白雪,如同玉镶金。   墨观至驻足观赏片刻,他怀中的小黑猫也随着煞有介事地颔首点评。   小黑猫暗忖,龙战公园、玄黄广场虽名字取得并不如何,但风光确实不错。   身旁却有一手持自拍杆的男人忽地提高声调,说道:“龙战和玄黄的名字都非常有文化,也非常好听,这就是咱们上下五千年留存下来的底蕴啊。”   ……   小黑猫只觉无语。   又见那男子对着手机屏幕,如老夫子一般侃侃而谈,旁若无人。   “《周易》有言,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第一句比较好理解,有两条龙在野地里打架。后一句的玄黄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很简单,就是颜色,玄是黑色,黄就是黄色。我们都背过千字文,第一句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里的天地玄黄为了对仗工整改动了词序,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天玄地黄,天是黑色的,大地是黄色的。   所以说,两条龙打架受了伤,流出来的血和天地融为一体,呈现出黑黄色。   当然,玄黄也是道家很重要的一个概念,也是一种混合了水银和铅的炼丹材料。要是展开来说那就太细啦,这里我就不多啰嗦了。   龙战公园应该就是引经据典而来的,相传几千年前,有两龙在毛春的上空交战,力竭后双双坠地,从而形成湿地,而它们吐出来的血就是我们脚下的玄黄湖。”   小黑猫心道这人虽只是略懂皮毛,所言也有错谬,倒也还算有文墨,他定是扫盲班的优秀学员吧。   “有朋友可能就要问了,既然传下来这种典故,那世间真的有龙吗?古人是不是真的看过龙打架?我个人感觉龙不是真实存在过的动物,更可能是人类幻想出来的神话生物。我们都知道啊,但凡是真实存在过的生物,必然会留下痕迹,就连几亿年前的恐龙都有化石,龙作为顶级生物,如果几千年前还有人看见过,到现在却连一丁点儿考古实物都没有,这合理吗?显然不合理。   那你可能要说了,说不定龙死后就会神奇地完全分解,什么都留不下来。可是如果有这样神奇的动物,不正好从侧面说明了龙其实不是有血有肉的普通生物吗?它就是创造出来的神兽,所以才会超自然分解。”   这男人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一时抢了在场所有拿“棍棍”的直播者的风头,也引得不少群众围观、聆听,连墨观至都被吸引了目光。   小黑猫可不如凡人那么好打发,听得直摇尾巴。他正要评价一句凡人多奇思,几步之外,又见一人举着手机,嗓门之大,几乎盖过在场所有人的声音,所说内容却和之前那男子截然相反。   “我觉得真的有龙,肯定有龙,绝对有龙!我们站的这块地方就是巨龙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   青年用力挥拳,在半空舞得呼呼作响,脸颊浮起红光。   他说得如此言之凿凿,小黑猫不禁看向之前那言明世间无真龙的年轻男子,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名为替别人尴尬的古怪情绪,只好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只用余光观察那两人隔空喊话。   有龙论者有理有据。   “其实关于有没有龙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最近的集体梦龙事件。我知道好多关注我直播间的朋友们都在等我说这个,别急,今天就借着这个寻龙主题活动,我们再来盘一盘事件始末。”   梦龙?   小黑猫眼神继续放空,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首先是时间线,我在网上能找到的最早发布说自己梦见龙的帖子是在十月二十五号凌晨,描述了一些梦中细节,现在看来,那个博主其实说得非常模糊,当时只有零星几个跟帖。当然也不排除还有更早的记录,只是都没有水花。”   小黑猫明白时人多用太阳历,他在心中迅速掐算,得知那日乃是十月初一,正巧便是寒衣节,也是苟富贵所言小玉山出现金光异象的那日。   “再然后就是大约过了一周,也就是十一月一号万圣节当天,微博空降热搜#有龙入梦来#,很快就有了十几亿的阅读量,直接就爆了。我之前捋过这个话题,最初是某知名段子手写了一篇长微博,称是以自己的梦为基础创作的小故事,讲的是一名少年遇见一条龙。巨龙告诉他自己马上就要走马上任,但上任前很想再吃一回小鱼干。   这里我要提醒一句,原博就出现了‘毛春’,只是当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还以为是个虚构的地名。毕竟我们庙小嘛,谁能想到短短不到两个月,俺们村就成为新一代的网红基地了呢。这里请给我手动加一个狗头。”   说罢,那青年歪头斜眼,还吐出舌头,摆出一个十分滑稽的造型。   小黑猫嫌弃蹙眉,不知怎的觉得对方身上隐隐带着狗味。   “第一个出现的热评公然指责原博抄袭自己一周前的微博,并贴出了截图作证据。只是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不在抄袭上了,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跳出来表示自己也做了类似的梦,有些人的细节甚至能够一一对应。   有些人则是说自己应该也做了梦,但是一觉醒来忘了个一干二净,经提醒也只有似是而非的模糊印象。当然,也有不少人表示自己没有做梦。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迅速整理了评论出现的时间和事件,发现不管天南海北,只要是做过梦的人提供的信息都惊人地一致,都是十一月二十五号凌晨,都是黑色巨龙,小鱼干也被多次证实。而且这些内容有很多梦龙当天发布的空间或者状态截图可以证明。   据不完全统计,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参与者表示做了梦,三分之一不确定,只有剩下的三分之一明确表示自己或者身边的人没有做过类似的梦。这还是只统计微博用户,若是将话题扩展到全国,覆盖那些不上网的人,真实数字恐怕十分可观。   话题爆了之后,很快就有专家质疑了这个数据,还提供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解释。嘛,毕竟只是网友闲得蛋疼随便统计的,说水分肯定是有水分,但我个人觉得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的。再说了,就算是只有三分之一或者更少的人真的做过‘那个梦’,好家伙,这人也不少了吧,几十上百万总是有的,总不会这些人都在骗人。   而且怎么说,大家都做过梦的吧,是不是经常一觉醒来啥也记不住,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所以我认为,真正做过‘那个梦’的人只多不少,这就像是冰山一角,你能看见的部分只有水下掩藏部分的十分之一,真相往往比所见更恐怖。”   有龙论者一通发言完毕,得意挑眉,近乎挑衅地瞥了眼不远处的无龙论者。他本就蓄着一头不羁的草绿色中短发,配合这般神态,显得愈发流里流气。   如此两边竟针锋相对起来,隐隐有打擂台的驱使,看得一众围观群众更是津津有味,就差要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来了。   无龙论者戴着一副圆框金丝眼镜,倒是一派儒雅文秀。只是被对方的言语冒犯,此时竟也随之提高音调。   “哦,你们在问有龙入梦事件啊,我知道的。其实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自古以来类似的怪事发生过不少,都是有记录的。虽然目前科学还无法彻底解释其中原理,但也不是说完全无解。   “应该有人听说过有一个概念叫曼(德)拉效应。曼(德)拉生前是南非伟大的领导人,Beyond那首《光辉岁月》唱的就是他……”   眼镜的话音未落,那头的绿毛立即不客气地高声唱了出来,像是故意捣乱似的。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啦啦啦啦……好了好了,我不唱了,再也不开腔了!不要取关我!”   眼镜嫌恶地飞了一个白眼,继续往下说道:“总之呢,曼(德)拉作为国际名人关注度是很高的。他曾因肤色斗争入狱,很多人坚信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死在了监狱里。然而事实的真相却是曼(德)拉直到2013年才逝世。报道出现时,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甚至举出各种细节来佐证自己的记忆,得到了更多人的回应。   不仅如此,人们还找到了更多能够印证曼(德)拉效应的例子,尤其是在互联网信息爆炸时代,我们似乎越来越容易发生记忆错乱。在我国,非常著名的一次曼(德)拉效应案例就是《歌唱祖国》……”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一枝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极具破坏力的破锣嗓子再度插了进来,眼镜连忙加快语速。   “听听,这就是一个典型的错误示范。有不少人印象中的歌词是‘五十六个民族’,但原版歌词其实是‘五十六个星座’。”   绿毛一噎,嘴上有心多抬杠几句,脑子却不自觉得顺着眼镜的话努力回忆起来,越想越觉得思维混乱。   眼镜又补充道:“这个事件深究起来其实并不复杂。我们先来分析分析歌词本身。‘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其实用的是互文对句的修辞手法,星座、花和不同民族是相互呼应的,从天到地再到人。这里如果将第一句的‘星座’换成‘民族’反而说不过去。   当然很多人觉得‘五十六个星座’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毕竟我们印象里星座只有十二个,但事实上十二星座的印象也是不准确的。我们常用的星座概念指的是黄道十二星座。而实际上,星座是天文学上为了研究方便将星空划分成若干区域,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把全天精确划分为八十八个星座。   所以‘五十六个星座’里的数字显然是虚指,这也很常见。比如‘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并不一定指的是一百场战斗后就死了,十年后才返家。   再者,大部分人唱歌时不会特地去记歌词,尤其是这种集体任务式的歌曲,所以歌词对于我们的大脑而言类似于某种不重要的信息,不会特地去存储或是甄别。只有当我们再次提取信息时,为了使我们的记忆合理化,我们的大脑会自发用之前的固有印象填补这部分记忆空白。具体来说,《爱我中华》这首歌是为少数民族运动会创作的歌曲,而众所周知我国有五十六个民族,后面的歌词也在不断强调、重复‘五十六’,所以当我们回忆歌词时,会自然而然地在‘五十六’这个词后面接上‘民族’一词。”   尽管绿毛青年不太乐意,但此时显然是眼镜占上风,他根本插不上话。周围不断有路人聚拢,好事者怂恿绿毛不要怂要硬杠,气得他脸都绿了。   眼镜很好地掩饰住神色间的得意,继续说道:“以上这类有关群体记忆错乱的例子数不胜数。究其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外星人篡改了人类记忆,有人则认为是地球重启导致数据错误,稍微靠谱一点的猜测是2012年之后发生过世界线收束或是平行宇宙干扰。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比较可观理智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记错了事实。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著名的心理学著作《乌合之众》?这本书好不好,或者说你们认不认同书中观点暂且不提,单说里面提到的从众效应,我个人感觉和曼(德)拉效应有所对应。   从众效应其实算是一种团体迷思现象。团体迷思是心理学理论,比较复杂,我用大白话粗略概括一下,大概就是说当有很多人参与到团队决策过程时,个体成员会倾向于让自己的观点和团队、或者说是团队中的大多数人保持一致,从而导致决策结果不够客观。   这很好理解,大家都是从大小圈子混战出身的人,学校、单位、家庭,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时候不是你故意要从众,而是潜移默化中不知不觉就得出了某个不属于自己的观点,而且你还很真诚,坚信那就是你自己的想法。   我认为有龙入梦事件其实就是一次集体错觉,远不能作为真龙存在的证据。在此呼吁大家不要太封建迷信,更不要人云亦云,成为乌合之众。加油,共勉!”   听见封建迷信四个字,小黑猫心虚地缩了缩脑袋。   一通长篇大论下来,眼镜青年并没有给予绿毛任何眼神,只是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插)入对方胸口的飞刀,气得绿毛脸色也开始发绿。幸而他很快便找到突破点。   “有些人哇,总是张口科学闭口科学,一旦解释不清楚就开始说什么‘虽然暂时解释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玄学或者神秘力量’,还讽刺广大人民群众都是搞封建迷信的愚昧蠢货。合着天底下所有道理都被你一个人懂完了呗,你是懂王本懂啊?   说什么记忆被别人影响了,只是记忆的自我修补,阿巴阿巴,别忘了,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在事件还没有大规模爆发之前,很多人就记录了自己做梦的情景。请问在彼此不互关的情况下,两个陌生人是怎么通过脑电波相互干扰的?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关于梦龙事件,我只需要提一件事,百分之九十九的反对意见都得闭嘴。你们都还记得#有龙入梦来#这个话题只上了半天热搜头条吧。为什么呢?因为当天下午紧接着就发生一件轰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大事。”   眼镜脸色一僵,显然已经想到绿毛接下来要说的话。围观群众中也有不少人接头接耳,神情也略显激动。   唯有小黑猫一无所知,好奇地继续听下去。   只见绿毛得意洋洋地甩了甩海藻一般的刘海,说道:“十一月一号下午,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等多个部门发表联合声明,正式宣布本场疫病结束,各地防控逐步撤销。”   绿毛的话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震得在场群众神色肃然。   “之前好几年,不管是疫苗还是特效药,进展一直不乐观,就算是病毒的植株研究都处于起步阶段。你告诉我,如果不是玄学力量,我们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突然就战胜疫病了?这一定是天赐,是神龙的祝福。正是因为真龙现身,我们华夏子孙受到庇佑,才能度过劫难。”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神龙庇佑?   小黑猫唇角微翘,面露一丝不可察的讥诮之色。   龙从不佑世人。   且不说龙、人纠缠由来已久,并非是凡人一厢情愿的友好庇佑关系,就说哪怕是真龙现世,最先受到福泽感应的理应是有修为的或是精怪才是,哪有一夜之间,过半凡人于梦中与龙神交?且细节处有模有样。龙威深重,若入凡人梦,可不是普通人的神魂能够承受的,轻则寝食难安,重则卧床不起。   此事古怪,或有祸端。   小黑猫拧眉,片刻后又自己想开了。   也罢,只要不是天塌了,一切与他无关。   然而纵观全场,不少人脸上竟然显露出感同身受的认同神色,甚至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开始合掌念佛。   “阿弥陀佛,真龙保佑。”   说真的,小黑猫对于人类对佛号的滥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眼见着那绿毛三言两语便引导着全场的气氛滑向封建迷信的不良方向,小黑猫深感无语。   只是,说好的不准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呢,我看最迷信的就是人类自身!   小黑猫愤愤,正欲咬一口尾巴泄愤,讶然发现比他表现得还要深恶痛绝的却是那眼镜青年。   只听他顾不得体面,不再继续装作视若无睹,转而挑破,直接对着绿毛厉声反驳。   “胡说八道,谁让你公然宣传这种邪门歪道的?拜一条子虚乌有的梦中龙就能解决疫病,那你将这几年我们普罗大众的付出放在哪里?那些矜矜业业的、甚至牺牲在岗位上的普通劳动人民的价值在哪里?我们都是笑话吗?就你聪明?如果没有科研工作者日复一日的努力,没有全国人民的配合,我们能取得疫苗和特效药的阶段性进展吗?   怎么就一夜之间全面胜利了?   且不说本质上而言我们并没有战胜病毒,光说这个时间线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早在一个月前就出现疫病新增趋于平缓的征兆了,专家也讨论过好几回,你自己不看新闻不看正经报道怪得了谁?说你一句少见多怪还是抬举你了?”   眼镜一概平素和气的说话语气,好一番讥呵,简直就像是抬脚在绿毛脸上踩了一脚又碾了碾,绿毛一听果然就气炸了。   围观群众同样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言辞激烈的干脆也跟着辩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绿毛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否认医务工作人员的付出了?我警告你,不要讲不赢道理就胡乱扣帽子。我说的不过是这次疫病结束得就像奇迹一样,最多语气夸张一点罢了。你说我不关心事实,你问问大家,有多少人在看见联合声明之前就知道疫病结束的?”   围观群众们不少都露出惭愧之色,纷纷默契地往绿毛方向又挪动两分。   眼镜不为所动,回道:“说奇迹就夸张了吧,还否认自己不学无术的事实。事实上,历史上人类出现过好几次重大疫灾,严重的甚至直接影响到人类种族的存亡。但其中不少也都是莫名其妙、甚至可以说是‘突然’消失的。   往远了说,中世纪的黑死病,几乎彻底摧毁了欧洲秩序,然而就在五年后,黑死病自己就消失了。一百年前西班牙大流感,是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传染病之一,感染了全球四分之一人口,因为折损了太多的青壮年劳动力,直接导致一战的提前结束,最后连毒株都没能确认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往近了说,S.A.R.S.,只持续了半年,很快抑制住了。哪怕是现代医学更加发达的今天,我们也没办法确定其中原因,但并不是说每一次这种现象的出现就是神迹。”   绿毛最烦眼镜那副高高在上掉书袋的样子,话听到一半整张脸就已经皱了起来,不耐烦地呛了回去,道:“既然世上没有龙,那国家为什么又要举行‘寻龙’活动呢?闲得慌吗?逗你玩吗?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自己不也参加了寻龙小队,装什么装?瞪什么眼啊,你敢否认?”   “谁要否认了?没错,我是参加了,我还是小队的发起人,怎么了?可我记得我参加的明明是《寻龙·文化寻根》活动。文化寻根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你懂吗?龙只是一种象征,本质还是鼓励我们发觉存在于我们文化中的瑰宝。”   “对啊,那我不也是在鼓励大家珍惜我们的文化瑰宝吗?我们华夏儿女都是龙的传人,崇拜龙这不是正常的吗?”   “你说华夏,那你就是限定民族喽?那少数民族的同胞呢?如果他们没有悠久的龙文化历史,难道就‘不配’享受神龙的福泽吗?”   “啧,我说你这人,你这么能抬杠,工地日结有两百吗?说不过我你又开始混淆视听,我可没有搞分裂啊,这锅我是不会背的。而且你别欺负我没文化,我再没文化,报名寻龙大赛时还是查过百科的。不止是汉族,其他少数民族也有很多有龙崇拜历史的。”   “好,这点暂且不提。那我再问你……”   “我说你啊,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是傻子吗……”   两方争得面红耳赤,全程不带多少脏话却又处处都是辱骂。围观群众和直播间的粉丝一样听得啧啧称奇,一会儿觉得公有理一会儿又觉得婆有理,像一丛墙头草,被东南西北风吹得摇摆不定。他们的站姿也不自觉随着心情挪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分出两列,一方赞同神龙论,一方决定要坚定唯物主义不动摇。   小黑猫不一样,因为那两青年吵架的内容他多数都听不太明白,反而成为最坚定的那一位,同墨观至一起,不偏不倚站在正中央。相较于是否有龙这个问题,他更好奇这两凡人在大庭广众朗朗乾坤见证下竟抛弃斯文公然争吵,被这么多双眼睛围观也依旧故我,还吵得那样大声那样理直气壮,他们就不会觉得尴尬吗?这是何等坚定强大的内心,何愁不能参透大道。   再回神时,小猫咪愕然发现他和人类的周围已是空无一人。   绿毛和眼镜不知何时已停下争吵,有志一同地盯着他看,目光出奇一致地炯炯有神。   全场的沉默掷地有声。   小黑猫:“…… ”   墨观至:“……”   小黑猫登时僵直身体,背后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可真讨厌来自凡人的凝视。   墨观至感受到怀中小猫咪的紧张,轻柔地摩挲他的后背、安抚他。   绿毛率先向墨观至发起挑战:“这位抱着猫的帅哥,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听得很认真,你一定也有很多话想说吧?快来说两句!你支持我们哪一个呢?”   眼镜难得符合绿毛,也笑道:“是啊,我也很好奇这位先生的观点。你一直站在我们两个中间,一动都没动,想必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吧。”   说罢,两人默契十足地将自己的直播镜头调转,对准墨观至和他怀中的小黑猫。   不少人同样举起手机猛拍一通。   普通帅哥或许常见,但这种戴着口罩都遮盖不住超然气质的极品帅哥可不多见,更何况他怀里还抱着一只猫!   一只会安安静静、温温柔柔戴口罩的小黑猫!   好乖哦,这么乖乖的咪咪一定是奇迹吧!   神龙听起来虽然挺棒,但也看不到摸不着,完全比不上眼前活生生的小猫咪呀!   众人心中感慨,咔擦咔擦的快门声响得更频繁。   墨观至:“……”   墨观至好脾气地婉拒道:“我没什么想法,我发呆的时候就会显得我很聪明,抱歉。”   说着,他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企图趁机抱着猫遁走。可惜其他人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   有人起哄道:“小哥哥,你长这么帅,就和我们说说呗,不然你让你的猫喵两声我们听听啊!”   小黑猫锵地亮出刀刀眼,喉咙呜噜呜噜,看架势像是要吃人。   墨观至眼看金蝉脱壳不得,想起自非人办的温馨叮嘱,他略思考片刻,突然说道:“你们知道量子力学吗?”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眼神正直清明,一下给周围人问懵了。   终于啊,终于要用魔法来打败魔法了吗?   眼镜果断打断施法,直截了当坦白道:“我不懂量子力学。”   岂料墨观至眼神一亮,似是欣喜地指着眼镜道:“著名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以其对量子力学的贡献获得诺贝尔奖。他曾说过,如果你觉得你懂了量子力学,那么你就是没懂。所以恭喜你,你能说出这一句,就证明你对量子力学领域的认知,已经超越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所以你肯定已经明白我的答案了吧。”   眼镜:“???”   周围群众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脑中的问号如有实质地接连冒出来。   那些主播的直播间内,弹幕同样出现整整齐齐的问号刷屏。   唯有小黑猫的眼睛又圆又亮,赞许地拿肉垫拍了拍人类的胳膊。   幸而就在这时,音乐声响起,活动的序幕拉开。人们的注意力瞬间转移,那些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相去甚远的思想、辩论变得不再有吸引力。墨观至暗自松了一口气,抱着小黑猫,巧妙地掩藏在人堆里。   所谓的“摘口罩”听起来有趣,内容却并不新颖。主持人说了许多振奋人心的大词,配上鼓点密集的伴奏,试图调动现场所有观众的热情。她的声音融化在花团锦簇的背景中,变成一粒又一粒跳动的光点。   然而事实上,人类果真是需要仪式感的生物。当人们象征性地摘下口罩的那一瞬间,内心就像被某种柔软而酸涩的情绪击中了,表现得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狂喜。   更多人脸上挂着是茫然。   待主持人的提示声响起,他们才惊觉原来已到了挥别前行的这一刻。   白雪覆盖了他们来时的脚印,身后是漫漫一片,身前亦然。   再见了,我人生中不可回头的三年。   太阳如约而至陷落西山,带走光明与温度。烟火映着夜幕炸响的那一瞬间,世界安静下来。   咻地一下上天,化作千万道火龙长虹,红的、黄的、绿的,绚烂的、兴高采烈的、极致的,纵横四溅,散落成青烟缕缕,最后了无踪迹。   小黑猫不喜欢凡尘,然而身处烟火之中,也难免染上了几分暖色。他身上的墨色长毛不再是单纯的黑,泛着烟花炸裂时发出的五色光泽。   小黑猫总觉得山下的人类似乎和苟富贵所言的有所不同,比之他上一次下山时亲眼所见的也大为不同。   看这一方人间烟火,如今人族气运泼天,端的是天下太平,万物安宁。   小黑猫微微眯起眼睛。   墨观至低头,小心地摘下小黑猫面上的口罩,彻底露出那双明亮的眼眸。   世界最美、最小的两汪湖泊里湖光潋滟,倒映的全是人间烟火。   墨观至抱着小黑猫缓缓朝家走去时,小黑猫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他“嗅闻”到一抹极其寡淡、即将溃散的猫咪留言。   ——我与我的人类相依为命十八年,我看着她长大成人。我的人类不幸失业,居无定所,而我身患顽疾,命不久矣。我决定悄悄离开,不给她徒增负担和悲痛。我知道她是一位负责任的好人类,将来若是她主动再收养猫,一定是她做好准备重新开始了。请善待她,长长久久地陪伴她。黑耳朵的玳瑁猫的优先,这是她最喜欢的毛色,也是我的毛色。   迎面而来的是一位年轻姑娘。   她与墨观至匆匆擦肩而过,忽地咦了一声,转而朝一旁的草丛疾步走去。   小黑猫探出脑袋,歪头看去。   有一只瘦削的母猫蹲坐在其中。它抬眸,深深地看了姑娘一眼,转身从草窝里叼出一只两月左右的奶猫,往姑娘脚下推去。   小奶猫被冷空气刺激得浑身炸毛,四肢扑腾,露出圆鼓鼓的小肚皮。它不安地仰着脖子,眯着眼睛四处找寻熟悉的气息,口中不断咪咪叫唤着,叫声细弱。   玳瑁色,黑耳朵。   姑娘蹲下,颤抖着捧起那只孱弱的小猫崽,失声痛哭。   “谢谢你,”她颤声对母猫说着,“谢谢你……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这次我们有家了。谢谢你……”   泪水打湿了小猫崽的毛发。   母猫平静地看了一眼人类姑娘,再最后一次看向猫崽,继而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草丛深处。   墨观至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姑娘目送母猫离去。她摘下围巾,小心将猫崽包裹在还留有体温的围巾内。她捧着小小一只猫崽,迎着风雪,走向暖黄的光。   又一段新故事启程了。   小黑猫忽地有些释然。   或许,真龙确实曾想过庇佑这样的人间吧。 第42章 猫聘   当墨观至抱着小黑猫回到花园小洋楼前时, 雪恰好停了。   小花园里一派阒然,群花却依旧开得热闹。风刮过楼前的柿子树,发出叹息般的轻响。   推门之前, 不知为何,墨观至略显几分局促。他垂首去看小黑猫, 小心询问道:“你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话音落下, 墨观至自己先笑了起来。这个问题,他居然直到此时才问出口。   因各种原因, 墨观至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猫。家里人都已默认他永远都不会养猫,只有墨观至知道, 他心底始终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会有一只猫, 会有一只猫因缘际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然后他们会朝着同一个方向共同走下去。   墨观至一面怀着这样的希望,一面却不断地拒绝各种养猫的机会。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他不知道这只小猫是否会真的到来, 又会何时到来, 只是模糊地坚信着,它一定会到来。而等它来到时, 自己一定会心有感应。   现在, 这只迟到的小猫咪似乎终于迷迷瞪瞪地踏上正确的路, 带着一点小傲娇、一点小脾气和一点小温柔, 蹦蹦跳跳地闯进他的生活。   在此之前, 墨观至试图做过多种幻想,他想象过命中注定的那只小猫的花色、它的瞳孔、它的脾性,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 最后都只能无奈一笑。他完全无法描绘对方的模样,于是他干脆不再多想,就这样不带任何预设地, 满心欢喜地迎来他的小猫。   这只小猫出现了,果然出人意料,没有辜负墨观至的期待,却也颠覆了他的所有想法。   他是一只黑乎乎的小猫崽,长毛,漂亮,聪明,有一点坏脾气,通晓人性但不愿意多搭理人。他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能够让墨观至又抱又摸却丝毫不会引发过敏反应。   更奇妙的是,他似乎是一只成了精的小猫妖,奇妙得不像是应该出现在现实世界的小家伙。   墨观至的心告诉他,这就是他始终在等待的小黑猫。   只是,他会愿意留下吗?   带着不易察觉的几分忐忑和希冀,墨观至看着小黑猫的眼睛,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小黑猫也乖巧地抬头看着他,不知是否听懂了,也不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墨观至仿佛听见小黑猫肯定的回复,心底升起难言的喜悦。然而就在这时,小黑猫一个翻身,轻轻巧巧地从他怀里跳脱,一个闪身便没入一旁低矮浓密的灌木丛。黑暗中,他似乎回眸深深地看了人类一眼,终于还是消失在深深处。   一股巨大的失落涌起心头,墨观至望着小黑猫消失的方向,恍然若失。   “冬至是我的生日。”   他对着沉沉的夜色,不死心地说出口。   “那天你可以回来再看看我吗?”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沥沥的晚风。   “可是,你为什么不答应人类的请求呢?”   听完小黑猫言简意赅的故事后,率先提问的是橘猫黄有财。它像人类翘二郎腿似的盘起两条短短的后爪,胖胖的小肚子流淌下来折叠了好几层。   小黑猫嫌弃地斜乜对方一眼,耐着性子解释道:“无媒而聘,那叫苟合。”   “狗合?”胖橘费劲地抬起爪子挠挠耳朵根,奇怪道,“我们不是猫吗?怎么叫狗合?不应当叫猫合喵?”   小黑猫气得连翻了两个白眼。   还是饼崽更有文化,犹疑半日后,不确定地说道:“是不是想先让人类‘聘猫’呀?”   小黑猫矜持地略略颔首。   胖橘这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喵哦——我懂了!”   毛春本地有“聘猫”的旧俗,素来有“人家养猫如养女”的说法。若是哪户人家看中猫崽,就要备下盐、糖等礼物,择一良辰吉日,携带纳猫契前往猫主家下聘。裹盐聘猫,赠盐以结缘,整套流程同男婚女聘近似,由此又叫聘猫或纳猫。   若聘的是野猫,便会为母猫准备几尾鲜鱼或是小鱼干做礼物。若野猫无出处,便会前往找到猫的地方,摆上鲜果等物,意为敬谢土地山神庇佑野猫。   如今时过境迁,少有年轻人还知晓此等古事,循旧例的自然也少。只是,城里头但凡讲究些、或是看中猫的人家,仍旧不厌其烦地遵守聘猫的习俗。   有纳猫契,有聘礼,有天地为媒为证,便是正式结下因果,日后若有辜负,神明处自有说法。   小黑猫自诩出身正统大宗,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同一只野人类回家;即便要去,也得等纳聘礼成事毕。   胖橘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皱成一团,竟也露出几分怀恋的意味。   “想当年喵,”他小声喵叹道,“我的第一任人类用了两包盐带喵回家的呢。他家的小鱼干可真美味呀,要是他能活得再长命一点就好了。他最后躺着的那个雪窝窝真的好冷喵,喵用肚皮暖了很久还是冰冰凉的……不过喵,兵荒马乱的,被流弹打死好像也不是人类自己的错呢。”   胖橘嘀嘀咕咕,沉默片刻,胖脸上的哀戚很快褪去。它扭过身,用两只前爪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条小鱼干,咔擦咔擦啃得津津有味,半点不见之前的哀伤。   饼崽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只懂吃吃喝喝的胖橘,转而对小黑猫喵道:“聘猫也简单。喵认为墨崽肯定不是故意忘记提的,说不准是有什么难处?您不知道,人类活在这世间可难可难,说不住什么时候就破产了,或是一夜之间就只能吃树叶和草为生,得靠着我们小猫咪赚钱养活呢。”   小小的狸花不知哪里累积来的猫生阅历,竟摇晃着圆脑袋,颇为老气横秋地重重叹出一口气来,稚气未脱的眉眼间全是对自家人类的担忧。   “不喵这个。喵的,如果他不来聘,不若您抢先下聘纳了他?反正都是要做一家猫的,谁聘谁好像都不打紧吧,喵们又不是出不起盐钱或是小鱼干。”   饼崽毛爪一挥,豪爽大喵,引得众猫纷纷鼓爪。   小黑猫听罢,眼前一亮。   饼崽大概也是被自己的气势震住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小天才,不由得喵喵又道:“我的主意可太棒了吧!到时候您可就成为方圆不知道多少里内第一位聘人类的猫大人呢,这荣耀,喵喵的头一份!”   饼崽这么一喵,众猫妖也跟着喵喵附和,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起来。   “喵觉得可行,喵知道哪里可以摸鸡蛋,给人类崽送点鸡蛋,人类都喜欢这个,他一定会很感动!”   “喵还藏着一串夏天逮到的蟑螂呢!虽然养到现在瘦了些,但也是心意呢喵!”   “死老鼠要不要的喵?喵收集了一家五口,下雪前正好风干了,可以串一串项链喵。”   小黑猫胡须翘起,面上依旧严肃端庄,内里却心思百转,显然对饼崽的提议很是满意。   最终,小黑猫一爪定音,吩咐道:“如此就准备起来,冬至之前抬来给我过目!”   时间紧任务重,然而迫于淫威,众猫只得喵喵应下。   今年的冬至落在12月22日,就在两日后,几乎眨眼便至。   墨观至生于农历的冬至日,确切地说,他降生于子时,新旧交替,即将迈入一年中最长的黑夜的那一刻。他名字中的“至”便是至日的意思。因为这个时刻特殊,墨观至从小到大总是庆祝农历生辰。   尽管小黑猫还未答应赴约,到了冬至前一日,墨观至仍旧提早做好准备。   冬至,俗称冬节,在毛春是十分隆重的节日,古来便有“冬至大如年”一说。这倒不是此地的特殊节日。   早在周代,正月相当于如今的农历十一月,冬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春节。冬至日当天,白昼最短,黑夜最长,阴极阳生,二气互相消长、自然转化,乃是万物生死分界线,生机至此开始萌动,有着极其特殊的象征意味。   此后,汉武帝推行太初历,分割道学的修身治世,即取道家修身利己,取儒家治世,冬至逐渐退变被遗忘本义,在多数地区沦为二十四节气中普通的一个。而部分少数民族为避乱而迁徙至深山老林,至今沿袭着夏、商、周时期的文化特征,仍旧保留着在冬至前后过年节的习俗。毛春虽为汉族主导的地区,另过春节,多年来却也始终沿袭旧历,将冬至当做除春节外最重要的节日。   因为至日应休养生息不兴事的特点,每到冬至,毛春各行各业例行放假,为贺冬做准备。众人回家,吃团圆饭,祭天祭祖,安身静体。毛春人认为,一年到头为生活奔走,辛辛苦苦,若是冬至这一天不好好休息,就等于是一年白干了。   老人常言,冬至前夜要比往常入睡早,争取做一个好梦。因为这一夜做的梦最灵,——哪怕没能第一时间灵验,第二日传梦时被家长长辈知晓,也会想着法子为小辈们圆梦,颇有些“圣诞许愿”的味道。讲究些的人家为更好实现愿望,还会举家赶往本地观中拜谒求梦。   于是,冬至前夜,墨观至按照小时候的习惯,换上晾晒得干干爽爽的新被褥和枕头,早早入睡。   他希望能在梦中见到那只留下猫爪印后又无情离去的小黑猫。   第二日醒来,墨观至睁眼时只觉神清气爽。只是不知是好梦易忘,还是那只小黑猫没能成功入梦来,无论墨观至如何努力回忆,都想不起自己梦中所见,只得遗憾地起床。   等他下楼,却听见院门有人摇铃。 第43章 冬至   叮铃铃——铃铃——铃——   门铃先是极有规律地摇响, 而后越来越急促。   墨观至加快脚步前去应门。   门外天朗风淸,不见昨日风雪。   却空无一人。   只有兀自晃动的铃绳,就好似方才有只淘气的小家伙, 用牙咬住绳子尾端,将自己整个吊上去, 凭借自身体重晃动门铃, 听见应门的动静后又抛下铃绳匆匆离去。   墨观至疑惑,缓步来到院门外, 四下张望,一无所获。一转身, 余光瞥见门角摆着一只小巧的竹篮, 上头盖着一层厚实的……花开富贵花样的红棉布。   墨观至:“……”   这该死的熟悉感。   他强压下嘴角弯起的弧度,俯身拎起小竹篮。竹篮看着小巧,提起来却沉甸甸的, 蓝子自身的重量几乎压弯了把手。墨观至一手托着竹篮底部, 侧身抵住门板钻回门洞。   人类并不知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颗黑乎乎、圆溜溜、毛茸茸的小脑袋冒出来, 正猫猫祟祟地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下一刻, 噗噗噗, 那颗小脑袋上头冒出好几颗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同样圆溜溜的毛脑袋。   “他收下了吗?”毛脑袋一号好奇。   “收下了喵, 一整个滴溜走了。”带着奇妙口音的毛脑袋二号汇报。   “真奇怪呀, 喵还以为这种礼物人类肯定是不能喜欢的,没想到人类崽这么不挑剔, 真是好养活。”毛脑袋三号感慨。   “就是说, 里头连点荤气都不沾,喵还以为至少得送一整只大老鼠才能打动人类崽的芳心呢。”毛脑袋四号嘀嘀咕咕。   被一串毛脑袋压在最底下的黑色猫猫头:“……”   他恼火地猛晃脑袋,将堆在上头叽叽喵喵的毛脑袋一股脑儿全都甩了下去。   黑色猫猫头高傲地一甩胡须, 尾巴直挺挺地竖起,潇潇洒洒地转身离去。   然而他身后,聒噪的议论声依旧不绝于耳。   “怎么又生气了喵。”   “真是一只爱生气的咪咪呢。”   “嘘——你忘啦,黑咪咪不让我们叫他咪咪!”   “那我们的大戏还排不排了喵?”   “那必须的啊,喵的剧本都写好了喵。”   “啊,你怎么又偷偷写新剧本了!上一个不是刚定下,喵的台词都背了一半了。”   “瞎喵喵,你就背了第一页的第一行,还配了整整一大碗小鱼干!别以为喵不知道!”   “别喵啦别喵啦,听喵的准没错!这一回的剧本借鉴的是老鼠嫁女的灵感,绝对精彩,绝对炸裂!”   “老鼠的剧本,这有什么好演的喵……”   小黑猫歪着脑袋偷听了几耳朵,脚下险些打滑。他飞快甩开四肢,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只当做自己与那些不靠谱的小猫妖们毫无交情。   墨观至不知小猫妖们的打算,径直将小竹篮送至厨房。一掀花布,见竹篮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四颗大柿子,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像只小灯笼似的又红又圆。哪怕只是这样摆着,鼻尖也能隐隐嗅见其中透出的清甜果香,令人口齿生津,几乎迫不及待就要拿起一颗直接连皮啃下去。   墨观至心下惊叹,小心拿起其中一颗柿子,对准晨光细细打量。只觉果肉晶莹,竟然隐约可见内里光泽流动,仿佛锁住了一整个秋光。   真是罕见的好果子啊。   墨观至忍下心中莫名涌起的欲念,并没有急于品尝,转而将柿子妥善放好。他大约猜到了柿子的主人,想起那只小黑猫对自身财务的看重,心想若是自己不问自取,若小黑猫知晓了,恐怕会气得呜哇乱喵吧。光是想想那副场景,墨观至便忍俊不禁。   他已然开始期待这位小客人的下一次拜访了。   收好礼物,墨观至正式开始今日日程。   冬至开门第一件事,祭拜先祖。   墨家人口简单,规矩也不大。往年这些年节都由家中长辈带着墨观至一同布置。今年因爸妈早早带着外公外婆去了国外度假,只有他只身留在毛春,自然也只能是他独自来办仪式。   墨观至只按照小时候的记忆,先将门庭大开,对中摆上一张檀木八仙桌,将曾祖母的牌位请上去,再放置四脚双耳香炉和烛台,内里填满稻米。取一张红纸,裁成大小一致的四边形。   然后准备供品。一块上好的五花肉,一只过水烫熟的整鸡,一条新鲜宰杀的鲤鱼,各贴一小张裁出来的红纸。——此为三牲。再摆上瓜果以及曾祖母生前爱吃的糕点等物,米酒三杯。   一切准备就绪后,燃三支清香,四方叩拜三下,将香插上香炉,烛台点燃红烛。   仪式在正午前统统完成。   墨观至给家中长辈拨去视频电话,在他们的隔空指导下独自完成冬至宴席。电话那头艳阳高照花团锦簇,俨然是盛夏模样,父母和外公外婆衣着轻薄,皆是笑得一脸开心;而毛春则冬意绵绵,北风呼呼敲打窗台,颇有几分肃杀之气。幸而厨房内烟火缭绕,暖风融融,也算有几分节日氛围。   因冬至忌讳吃白米饭,所以主食通常会换成汤圆等食物。常言道,冬至吃了汤圆就大一岁。毛春人冬至吃汤圆,通常分甜、咸两种,均寄托着人们有关团团圆圆、甜甜蜜蜜、平平安安的美好祝愿。   其中,甜汤圆通常是不带馅料的。取糯米粉和粘米粉按一定比例混合,——其中粘米粉可以调和糯米粉的粘度,使得最后的成品更具口感和嚼头。米粉加入开水,缓慢搅拌成絮状,上手揉成光滑的粉团,而后揪下小团直接搓成等大的小圆球。   起锅,加入足量的清水和少许姜块,大火煮开后捞出姜块渣,下小汤圆,加入甜酒糟以及适量冰糖。出锅前再趁热打一个鸡蛋,搅出蛋花,略撒几颗枸杞。一锅甜汤圆便做好了。   而咸汤圆则需重复揉搓米粉团的步骤,只是最后会在小圆球里包入事先炒制的馅料。馅料依据各家喜好有所不同,墨家传统的咸汤圆是干贝萝卜口味的。   提前将干贝、干香菇泡发,后切小粒。白萝卜刨丝,加盐腌制出水分,挤干后备用。热锅,炒香干贝、香菇小粒和白萝卜丝,调味,加入葱花水等,搅拌馅料,包入汤圆中。另起一锅,冷锅热油炒香肉末,简单调味后加入开水和少许虾米吊鲜味,煮沸后加入咸汤圆。出锅前,按个人口味撒上芹菜、蒜叶碎,和少许胡椒粉。   此外,国人还喜爱在冬日吃羊肉进补。墨观至也焖了一锅羊肉。事先处理好的带皮山羊肉,——选用的是当地出产的小山羊,肉质鲜美、膻味轻。羊肉切块,焯水备用。红、白萝卜等配菜切滚刀块。   焖羊肉最重要的步骤是提前炒制羊肉。锅中下麻油煸炒姜片,而后加入羊肉,不断翻炒直至水分完全炒干,再加入南乳等调味。继续翻炒后,锅中加足量的米酒淹没羊肉,加入去皮洗净的马蹄。烧开后焖煮半小时,再倒入砂锅,加少许冰糖提鲜,文小火焖炖一个小时左右,加入萝卜等配菜,继续焖半个小时,最后大火收汁出锅,满屋飘香。   墨观至的手艺遗传自父亲,哪怕动手不多,却也做得有模有样,最后的成品可谓色香味俱全。他每端一盘菜上桌展示,就会引得视频那头的几人欢呼鼓掌,连连竖起大拇指,不知道的还以为墨观至攻克了某项世界性难题。   墨家的气氛其乐融融,毛春城内却也有人愁眉不展,正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毛春城东的老街坊,一大片全是连着的筒子楼,少说也有四十年的历史。还在这居住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退休老人或是生活拮据的底层务工人员。平日里外来务工人员忙着在外讨生活,老人们无所事事,天一冷更是连门都出不了。筒子楼内总是死气沉沉,随处充斥着一种行将就木的灰败感。   唯有每逢节假日,老人们的儿孙辈回归,才会带回别样的热闹气息。冬至这一天自然也不例外。一大早,楼下停车、挪车的闹腾声就接连不断。楼道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衬得老旧的楼房也显得鲜活不少。这种老旧的房屋墙体很薄,隔音效果几近于无。坐在卧室内,楼道里的动静清晰可闻。老人们并不介意这样带着温度的吵闹声,只有一人例外。   邻里都知道筒子楼内住着一位古怪的青年人,不过三十出头,是个时髦的自由工作者,家里满山满谷地都是书本,也不知道具体是干什么的,从来不见那人在白天出门活动。   这个特立独行的青年名叫凤尧,是当代炙手可热的职业漫画家,因以“凤三刀”为笔名创作出国漫作品《咸鱼侠》而为广大读者所熟知。老粉丝们都亲切地管“他”叫凤哥,只是鲜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她。   没错,凤尧是一名女性。   凤这个姓并不多见,传说与黄帝时期的凤鸟氏有些牵连,凤鸟氏就是当时掌管天文历数的官职名称。凤尧出生时,父母为了给她取一个能够压得住“凤”的大气名字,千挑万选后定下了帝王名“尧”一字。   凤尧凤尧,听着倒是够大气,就是看着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名字。   凤尧原先并不太介意这一点,在刚开始创作咸鱼侠时,更是玩笑般地取了“凤三刀”这种一眼就容易令人误会的笔名。这么多年来,她的漫画粉丝始终认为凤哥是男人。甚至在咸鱼侠最开始连载时,凤尧的责编也不清楚她的真实性别,闹出许多笑话来。   后来凤尧的作品越来越火,被误会成男性逐渐就成为她的一个烦恼。在作品连载的十余年中,凤尧有过两次机会,差一点就能向公众坦白自己的真实性别。   第一次是在《咸鱼侠》首次获得国漫金奖时,凤尧与责编商量是否能以真身上台领奖,顺便澄清误会,却被上头主编一票否决。理由很简单,当时的漫画界还是男人的天下,女人画漫画,尤其是武侠铁血漫,是闻所未闻的奇葩事。主编和出版社担心一旦暴露凤尧是女人的事实,会“吓跑”一大群忠实的男性读者,对后续出版不利。   第二次机会发生在女漫画家崛起的那一年。因各类优秀的女漫画家层出不穷,带来了无数能够展示不同视角的优秀作品,让国漫粉们逐渐接受了女漫画家这种设定,甚至也有了专门追女漫画家的忠实粉丝。   那时,有一家新兴的漫画公司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凤三刀其实是一个女人,表现出十足的兴趣和诚意,辗转多方联系到凤尧。他们提供了一整套全面的包装计划,承诺会帮助凤尧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女漫画家。   这个鲜亮的包装计划在漫画公司的某位执行总监见到凤尧真人后的第一眼就夭折了。对方也十分坦率,坦言他们寻求的女漫画家是那种纤弱白净得如同纸片人的美女漫画家,而凤尧恰恰相反。她长相粗犷,身材矮胖,也不爱打扮自己,一套宽松的T恤沙滩裤,外加一双夹脚人字拖就能出门,活像她笔下不拘小节的江湖人物。   拿该执行总监的原话来说,就是凤尧看着“和男人也没什么两样,根本没有包装的价值”。他甚至直白地建议凤尧应该将自己的真实性别一直隐瞒下去,否则一旦见光必死,容易吓跑粉丝。   凤尧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何前后截然相反的两个原因都会导致她“吓跑粉丝”。接连遭受打击,她也彻底歇了心思,专心致志做她的“凤三刀”,从不回应性别相关的争议,也从不出席任何当面签售会,由此也阴差阳错成就了业内最具神秘感的漫画家。   如今,《咸鱼侠》成为国漫标杆作品,改编的动画、游戏和电影接连上映,反响都很不错。凤尧也算是功成名就,性别问题再也无法撼动她的“江湖地位”。   只是,如今的凤尧又有了新烦恼。   她的灵感枯竭了。   凤尧在自己的工作室内枯坐三天,从黑夜等到天光大亮,脑中仍旧一片空白,再也画不出哪怕一张的分镜。   耳边传来孜孜不倦的手机铃声,凤尧只是呆呆地坐着。顺着被铁丝网罩得几乎密不透风的、狭小的玻璃窗望向远方,那里坐落着极其醒目的教堂钟楼,白砖红顶,样式古朴。白日里,每逢整六 点,钟楼便会传来浑厚绵长的钟声,共敲九下,余音响彻半座城。   每一天,每逢敲钟,凤尧都会停下手中的一切工作,静静享受生命中流逝得最无形也最缓慢的十几秒钟。   当——当——当——   中午十二点,钟声如期而至。   一只蘸水笔笔尖朝外,缓缓滑至桌沿,落地,啪嗒一声,骨碌碌几下滚远了。   此时万念俱灰的凤三刀并不知晓,就在同一座城内,就在她遥遥望着那座的老钟楼下,高大的银杏树吹落满地金黄。银杏树旁立着一棵较矮的红枫树。那红枫长得极好,树冠好似顶着一团红云缭绕,清风一过,便簌簌往下飘落精致的枫叶。红殷殷的枫叶和黄橙橙的银杏叶肆意交叠,在青色的地砖上共同画出一副孟冬图。   而红枫下,落木上,蹲着一位身着藏蓝色运动校服的男孩。   相隔数里,凤尧自然看不见男孩,也并不知晓他是她的忠实粉丝。   她并不知有人深深坚信着咸鱼侠的存在,坚信她笔下创造出的那个世界。 第44章 豪车接送   蹲在红枫下的男孩年龄不过十二, 还未曾“学会”以性别和相貌来判定一位漫画家的实力,也并不知道自己崇拜的漫画家正苦苦挣扎于灵感枯竭的深渊。   那男孩便是贺长生。   今日冬至,多数学校照例放半天假。中午放学后, 贺长生早早出了校门。他辞别同行的朋友,独自来到钟楼附近, 趁四下无人, 疾步走向其中一棵矮小却强壮的红枫树。   贺长生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小块松动的地砖,撬开后, 用双手刨开砖下松散的泥土。他只挖了浅浅的一层泥,就露出底下掩藏着的白色信封。信封是最普通的小号竖开信封, 上头没有地址落款, 也没有任何邮票。   这是一封只在收寄双方流传的私人信件。   见状,贺长生叹了一口气,眉眼耷拉下来, 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   这个信封还是他上周留下的, 这么看来星星并没有来取走新的信,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回信。这已经是近一个月来, 星星第二次失约了。   星星是贺长生交的笔友。两人年纪相仿, 都在毛春上小学, 只是学校不同, 生活圈也不相交, 从未见过面,却称得上是无话不谈的挚友。这是连他最亲近的爷爷都不曾知晓的小秘密。   对于贺长生这般年纪的小孩, 写信一词极为陌生。他们自小便习惯于通过各种电子设备和无线网络来联络朋友, 已经极少有人愿意结交笔友了,尤其是男孩子。   两人的相识算是一场有趣的意外。三年前,毛春城辖区内的七所小学联合举办了一场风筝大赛, 不少同学踊跃报名,贺长生便是其中一个。   在手巧的贺老汉的帮助下,贺长生亲手制作了一只以国画中的红腹锦鸡形象为蓝本的鸟形风筝。同学们准备的风筝多半采用时下流行的动漫形象,或是别具一格充满想象力的奇幻作品,当然也有不少人同样采用了鸟形的风筝,——但没有哪一个像贺长生的风筝这般充满文化韵味,好似刚从工笔花鸟图中飞出来的一般。   那红腹锦鸡七色俱全,光彩夺目,拖曳着一条如火焰般燃烧的长长尾羽,倏地一下乘风而起,宛若一只高贵的小小凤凰遨游天空,才一亮相便在放飞现场大放异彩。   贺长生骄傲极了,满心以为自己的风筝会是当天的头一份,不料他的风筝升至最高空时,却迎面对上了另一只“锦鸡”。   严格说来,那风筝描绘的应当是一只雌性锦鸡。雌性锦鸡身披不起眼的棕黄色羽毛,翅膀上点缀着黑色的横条斑纹,看起来十分不起眼,全然不像雄性那般华贵雍容。   那雌性锦鸡风筝虽然看起来并不如贺长生的好,但同样飞得又高又远。两只锦鸡在高空缠斗,从地上望去却似在比翼双飞,宛若一对神仙眷侣,引得在场众人纷纷赞叹围观。   贺长生原本还有些小情绪,气闷于对方撞了自己的脑洞,只是听见旁人的赞美很快就又开心起来。两个并不相识的陌生人竟然能想出类似的点子,连成品都十分配对,显然是极有缘分的。他忽然很想认识那个能和自己脑电波兼容的同学。   风筝大赛虽针对小学生展开,实则现场连同师生、家长在内也有数百人,能容纳如此多参与者的场地自然也是极大的。贺长生很难在这么多人里头找到他的“脑电波”小伙伴,最后无奈求助了双方老师。   后来几经周转,贺长生和星星终于联系上了。奇妙地是,俩人默契地并未添加任何线上联系方式,反而一致决定以笔会友,——大约是觉得只有通过这种古老而真诚的方式才能对得起这一场充满惊喜的意外吧。   传递信件的方式也很简单。贺长生和星星选定钟楼下的一棵红枫树作为信件中转站,此前两人传信的频率大约是每周一封。   然而最近一个月,贺长生意识到自己的笔友似乎有心事。星星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他在上一封信中,以无比感慨的口吻写道,若是世界上真的有咸鱼侠就好了。   咸鱼侠也是贺长生安利给星星的。星星一接触这部漫画便表现出十足的喜欢,很快就超越贺长生成为咸鱼侠的头号迷弟,经常会在信件末尾的落款处画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简笔画鱼头人。   贺长生误入芙蓉村,见识到“真人版”的咸鱼侠后就激动不已,一直惦记着要将这个重大好消息告知他的笔友,——尽管爷爷和“警察叔叔”们都告诫过他不许乱说那天发生的事情,但星星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朋友分享,应该不算是泄密吧。   贺长生只希望能借着英雄偶像的力量鼓励星星振作精神。只可惜一连两封信都没能送出去。   星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贺长生拧着眉,仰头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屋檐楼房。   毛春城只是一座小小的城镇,却也拥有数十万人口。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被搅入人海,就会变得微不足道,他的悲欢喜怒掀不起任何波澜。   贺长生起身,趿拉着鞋,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钟楼,打算去找自家爷爷。今天早上出家门时,妈妈特地叮嘱过他,放学后要将贺老汉带回家吃团圆饭。   非人办在毛春的办公室坐落于城中心一栋不起眼的老旧机关楼内,周围都是十分成熟的老小区,居民楼间开着几家价格低廉的小旅馆,都带着浓厚的上世纪招待所风格。自贺老汉从芙蓉村回来后就被直接拉到其中一家旅馆,名义上为调养,实际上是协助非人办调查芙蓉村祭一案。   也不知非人办是如何同贺老汉商量的,直接瞒过贺老汉的女儿女婿,如今唯有同样参与进事件里头的贺长生知道些许内幕。只是贺长生到底年纪还小,并不能完全理解发生其中的种种缘故。   贺老汉只规规矩矩在旅馆里歇息了一天,到冬至日,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住下去。   “哪有这种道理的,不行,必须给我说清楚!”   贺老汉的一只大手紧紧钳住严粟的胳膊,那手看着干枯力气却很大。   “你们也不说我到底什么毛病,治又治不好,又不肯放我回去。说是要配合你们查案子,保护其他人,我老汉也配合了!今天可是冬至,冬至还不让回家吗?又不是真坐牢。我还得回家给我女儿一家烧菜呢!”   非人办派出的一行人都是外来者,并不清楚毛春对于冬节的看重,见状只得耐着性子安抚老人。   楼下,贺长生礼貌而略显拘谨地和前台阿姨打过招呼,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一推开房门便见到这么一幅场景。男孩只以为自家爷爷被这么多人欺负了,连忙冲上去,撸起袖子就要帮忙,被贺老汉的另一只手一把捞住。   严粟见状笑了笑。他眼珠一转,继而龇牙咧嘴,故意做出一副吃痛的模样,哄着贺老汉松了手,又亲自给老人端去热茶水。   他嬉笑道:“老先生消消气,也不要紧张。我们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更没有想要关着您,之前同你说的国家想要好好调查每一起特殊案件也不是在诓人。如今不仅是您,那日涉事的几位群众都得接受一定程度的问询和隔离呢。   只是想必您也知道,我们现在人才有限,很多事情也是头一次尝试,底下的人又年轻没经验,工作上难免有纰漏。针对您的情况,我们暂时也是束手无策。不过请您放心,上头已经请了大师出山,您的情况我们也递过去咨询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准确的消息。”   贺老汉狐疑地瞪了一眼严粟,态度倒是软和下来。他没接茶水,只是坐在凳子上,双手撑膝,略想了想,叹气道:“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实在是没什么好多说的。只一点,你们要拿我的符箓,那可是不行的,那是我偶然遇见的高人,我不认得,以后也认不得,你们就不要多打听了。既然这世上还有那么多高人,你们就别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贺长生听不懂大人之间的官司,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紧紧挨着贺老汉站在一旁。   严粟飞快地瞄了一眼贺老汉胸口露出一角的黄色三角符箓。许是符箓上的功效已过,初见时那种令人震颤的紫气消散不少,只是细看仍能感受到一股玄妙的韵致,直看得严粟眼热。   贺老汉猜测的没错,玄门确实眼馋他身上的三角符箓,更想早日寻见在背后援手的高人。只是正统行事有度,万万做不出强取豪夺的野蛮行径。   严粟比之贺老汉先前接触过的若干非人办工作人员要老练许多,被老人如此当面揭穿目的也不恼,依旧摆出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友方立场,转而谈起贺老汉自身的问题。   “虽说我们没能彻底搞明白您身上发生的事情,有几个点目前还是很清晰的,我觉得很有必要让您也了解了解。”   说着,严粟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贺长生。   贺老汉一顿,心知对方这是要说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便主动推搡自家孙儿去门外等候。   贺长生不满大人这般轻慢自己,但他人微言轻,最终无奈只得照做。   清场后,严粟随机换了一副表情,正色道:“据我所知,您今年七十三。我说话不好听,但您也清楚,这是个要紧关口。”   贺老汉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国人如此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圣贤孔子七十三离世,孟子八十四亡故,由此这两个数字又称为关口年纪。   严粟也跟着点头,道:“您到了关口年纪,身上的阳气自然比常人弱一些。这一回您魂魄离体,一来是因为身上的阳气压不住芙蓉村的灵场,二来是因为你关心则乱,魂魄完全是跟着您孙儿的魂魄走的。”   贺老汉顿时紧张起来,略起身探出半个身体,急忙问道:“对了,那我孙子会不会有事?你们能给生生检查检查吗?”   严粟赶忙将热茶捧到贺老汉手心,安抚道:“不要紧,小孩子离魂很正常,恢复得也快。只要魂魄没有损伤,后头好好养养,多晒晒太阳,很快就没事了。”   贺老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那一口气还未彻底松懈,又听那严粟说道:“不过您孙子确实有些古怪。我觉得,他的体质很特殊,可能和芙蓉村作乱的鬼物也有些牵扯。”   贺老汉两手猛颤,手中的茶水瞬时倾倒。   与此同时,墨观至细细吃完单人份的冬至大餐,正在收拾厨房。冬至昼短,明明午后才过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   墨观至一边净手一边想着晚上的安排,才擦干水渍,就听得门铃再次响起。他略一挑眉,心想自己回到毛春这几日,果然是行程满满,连门铃都少有休假的时刻。   他前去应门。门一开,却是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这位短小的毛客人,身材敦实,圆头圆脑,尤其是一对黑漆漆的豆豆眼长得极有特色,小巧中带着些许潦草,一百分的精明中透出一万分的憨态。   原来是一只胖橘猫。   只见胖橘努力收紧小腹,坐得端端正正,仰着脑袋朝墨观至礼貌地嗷呜嗷呜乱叫一气,而后抬爪,像人似的指了指它身后的一辆……   儿童电动三轮摩托车,粉色碎花款。   墨观至脸上的笑容凝固。 第45章 梦中人   猫不是表情丰富的动物, 起码墨观至从未在一张猫脸上看见过如此明显的谄媚神色。他看一眼那辆儿童电动三轮摩托车,又看一眼搓着爪子期待地看着他的胖橘。   “呃……”   胖橘两眼放光。   “你要不要进来先吃点东西?”   听见吃东西的一刹那,胖橘的豆豆眼明显睁大了不少, 仿佛在问“你是说真的吗”。墨观至被它难以置信的小表情逗乐了,正要再说点什么, 就见胖橘猛然摇晃脑袋, 瞬间将垂涎美味的憨态晃走了。它重新坐好,努力板起一张猫脸, 嗷呜嗷呜地重申了自己的要求,爪子先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地面, 然后再次抬起指了指那辆小三轮。   墨观至看得忍俊不禁, 故作为难道:“我是很愿意配合你的工作,不过,我们只有这种出行方式可选吗?你们准备的车很好, 只是你看我长得这么大, 它真的很难承受我的重量呢。”   胖橘困惑地眨了眨眼,努力消化人类话中的含义。它看起来并不十分精通人类的语言。   墨观至继续建议道:“不如这样, 你告诉我目的地, 我自己开车过去?”   他真诚地看向胖猫咪。四目相对, 墨观至仿佛能看见胖橘的那双豆豆眼里飘过宇宙星辰, 旋转着无数复杂的公式。一通艰难的计算后, 胖橘终于将人类的回复和“我拒绝和你走”划上等号。它慌忙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张嘴呜哇起来。   ——喵喵喵, 嗷呜嗷呜, 喵喵!   它的表情就如今晚一定要吃上小鱼干那般坚定。   墨观至见状,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胖橘的提议。只是在出发之前, 墨观至不知怎地动意,决定带上那一篮红柿子。   骑儿童版的三轮小车大约是墨观至人生中最奇妙的体验之一。当他千辛万苦将自己的一双大长腿“折叠”后(塞)进小三轮后,无奈发现这辆电动车没有电,若想行动只能靠人腿脚动发力。   除了这些微瑕,小三轮倒是真能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甚至还配了一副同色系的迷你头盔。墨观至一手扶住对他而言过分秀气的车把手,一手调整后视镜。   一人一猫坐定,小小的三轮车再也没有丝毫缝隙,那篮红柿子就显得很是尴尬。墨观至正犹豫着,就见胖橘自然而然地伸出一条肥壮的后腿,肉垫一勾,灵活地将那分量不轻的小竹篮挂在腿上。   墨观至:“……”   后视镜内忽地冒出一颗毛茸茸的橘色脑袋,豆豆眼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仿佛在无声质疑人类为何迟迟不动。   墨观至反复打量胖橘的状态,确认对方确实不在意这点“小重量”后,转手就将那顶粉色小头盔扣在胖橘的脑袋上,——严丝合缝,倒是意外地配适。   “那么请这位小乘客坐好抓好,注意交通安全,我们马上出发。”   胖橘听罢,连忙拿爪子扶了扶小小的头盔,那条挂钩腿也伸得稳稳当当,一脸严肃地冲墨观至重重一点头。   尽管墨观至本人不是很有信心,但那辆小三轮却出人意料地“风驰电掣”。半小时后,他们终于嘎吱嘎吱地下了山坡,走上了正路。墨观至的腿长,需要踩得飞快才能保持小三轮的平衡,远远看着,姿势分外滑稽。不过墨观至本人并不十分介意,反而在短暂的磨合之后迅速掌握技巧,骑得越来越顺脚,两腿交错踩踏,直将小小的脚踏板踩出风火轮的气势。   比起害怕被旁人看笑话,墨观至更担心自己“违规上路”影响交通被交警查证。幸而胖橘指的路都是非机动车道的偏僻林荫小路。墨观至在前头踩风火轮,后头包工头似的的胖橘时不时伸出爪子虚指某条路。一人一猫配合得当,很快离开大路走向某条小路。   越踩墨观至觉得越不对劲,这条路似乎有些眼熟。七拐八拐后,前路逐渐明朗,果然通向他自己的店。墨观至没有生活压力,开店开得十分佛系,招聘信息贴出去这么多天都没收到任何咨询,他也并不着急。   和他上次来相比,店铺附近好些又添了些变化。冬至日,邻居的店面多数都休息,一丝属于节日的热闹气息仍旧透过紧闭的门板溢出来。不少店铺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圣诞树,上头挂着丁零当啷、亮晶晶的小饰品。   啊,马上就到圣诞节了。   后座的胖橘见到那些圣诞树,眼睛都看直了。   墨观至见了不由沉思,或许他也应该给家里摆一棵猫抓板树……啊,不,圣诞树。   嘎吱嘎吱——   小三轮晃晃悠悠来到墨观至的店前,艰难停了下来。胖橘很识趣地率先跳下车,落地前还不忘将那小竹篮甩上后座。墨观至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将双腿伸直,正吁出一口气,忽地见到不远处冒出几颗脑袋。   看模样是两男两女,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齐刷刷地朝墨观至看来,眼睛冒光,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墨观至正奇怪着,胖橘抬爪正了正小头盔,有模有样地朝那几个人颔首致意。别说,它这吨位、这体型,确实有当最低领导猫的资格。   那四人得了胖橘的允许,连忙钻出来,几个健步蹦了过来。墨观至这才看清他们的样子。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四人中最高最大的那个青年男人。目测他身高超过两米,杵在迷你的小三轮前像座小山似的,鼓胀虬结的肌肉几乎将他那身旧棉服撑破。墨观至不得不仰起脑袋去看他的脸。出人意料的是,这体型骇人的男人却长着一张堪称憨厚老实的脸,眼角和唇角稍稍耷拉着,看着竟然有几分委屈。只是他顶着一头浓密刚硬的短发,发梢根根冲天,看着并不好惹。   墨观至观察着高个男人,对上他眼神时,对方却不自在地挪开目光,避开了墨观至的直视。墨观至若有所思,不知怎地,想起野生动物的生存法则之一:尽量避免视线接触,否则会被视为挑衅。   气氛正僵持着,男人身旁的女生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悦耳。墨观至循声将视线下移。那女生个头娇小,站在高个男人身边更是被衬托得像个未成年少女。她扎着两团齐耳的小揪揪,是个相当可爱的小圆脸,一双眼睛尤其有神。细看之后,墨观至默默将对方只是一个无害娇弱的小女生的初始印象从脑海中删去。那女生虽矮,体型却极其精实,全身上下充满着蓬勃的力量。   “你好老板,我们是来应聘的。”女生笑嘻嘻地说道,同时指着自己几人一一向墨观至介绍姓名。   女孩名叫臧小欢,高个男人叫臧傲天,——臧小欢特地解释两人并非兄妹。   傲天……   墨观至琢磨着这个听上去和取着玩似的名字,视线移向他俩身后的两人。   名叫白芝的女生身量颀长,长相明艳,皮肤白得像是在发光,五官中最突出的是那双极具风情的丹凤眼。她对上墨观至打量的眼神,抬手轻轻一捋如瀑的黑丝,笑靥盈盈地朝他点头致意。   站在白芝身旁的男生名叫涂图。同样白皙瘦弱,长着一副秀气的面容,一头长发,染着时下流行的奶奶灰色。见了他,墨观至心中略有诧异。留长发的男人不稀奇,梳成辫子的也不少,但很少有人会像涂图这样直接将头发扎成两只马尾,看着就像是从二次元破壁而来的少年。   涂图为人腼腆,始终垂着脑袋,耳朵尖绯红,两只手紧紧抓着马尾辫。   他们每人手中都捏着一张纸,上头歪歪扭扭地抄着墨观至贴在门上的招聘启事,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就能数出其中有好几个错别字。   墨观至:“……”   墨观至吸取教训,只略略一扫就收回目光。他转而看向身后的胖橘,眼底询问的意味很明显。   胖橘也看他,豆豆眼眨呀眨,无辜至极。   墨观至只好转头,对四人道:“抱歉,我的店铺还没开张,暂时没确定要这么多人,这中间有点误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四人再次齐刷刷看过来,就连害羞的涂图都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墨观至,眼睛一眨不眨。   墨观至总觉得自己若是就这样说出拒绝的话,活像是个大渣人。他迅速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套委婉的说辞。   “是这样的,既然是招聘,我们还得经过面试,没问题的吧?”   四颗脑袋连连点头,胖橘也分外捧场地跟着点头。脑袋一晃,头盔整个扣在它脸上,胖橘惊慌失措地舞动爪子,于空气搏斗起来。   墨观至没去管胖橘,继续说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的招聘要求很简单。因为我们的很多业务都要直面小动物,而我本人又容易过敏,所以我需要的员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非过敏体质,好帮我处理一些事情。”   墨观至说完,自己就后悔了,总觉得这条规则对于眼前四人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却听臧小欢好奇宝宝似的举手提问道:“过敏是什么?”   “过敏通常是指对动物分泌的某种蛋白质过敏,表现为对动物的皮屑、毛发,唾液等分泌物产生过敏反应,比如起疹子、呼吸不畅,咳嗽等等。”   墨观至还想多举几个浅显易懂的例子,就见那个名字和体格一样狂妄的臧傲天抬起足有臧小欢腰粗的壮实胳膊,猛地深吸一口。他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肯定道:“不过敏。”   墨观至:“……”   墨观至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十分明显地暗示些什么,正要开口,就被白芝笑眯眯地打断。   她道:“这么看来我们应该都符合要求,老板人帅心善,一定会公平地给我们每一个……机会的吧。”   墨观至心想,倒也不必现在就给我戴高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四人的眼神又一个比一个真诚,墨观至很难坚定初衷。就在他犹豫之际,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请问,你是动物侦探所的老板吗?”   墨观至回头,见到来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人,戴着金丝框眼镜,看着斯斯文文。他的眼神在在场几人之间乱窜,最后略显局促地落在墨观至身上。   这场景倒是莫名有几分熟悉。墨观至记得廖悾君出现的那天,也是带着相同的问题跳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将他拉入了一系列的麻烦中。   墨观至沉吟着,也没正面回复,只问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那斯文男人却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他搓了搓手,语气中带着压制不住的激动。   “所以你就是老板吧!是那个无所不能,可以解决一切非正常事件的大佬!”   墨观至面露一丝茫然。   你说的这是谁?   斯文男人不知自己脑补了些什么,连忙压低声音道:“我懂我懂,要低调低调!不过大佬你也不用否认,我都认出来了,你旁边的那只大肥猫就是给我发传单的那位吧!哪怕是橘猫,也很少能见到这么圆润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墨观至扭头去看胖橘。   胖橘刚把自己的脑袋从头盔牢笼里(拔)出来,正抬着一条厚实的后腿舔毛压惊。它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连忙抬头。圆溜溜的豆豆眼眨巴几下,看了看斯文男人,又看了看墨观至,而后心虚地埋下头。它一屁股瘫坐在地,两条后腿毫无形象地岔开,尖利的爪子在草皮上抠啊抠,撬起一小块地皮,迅速扔开。   至此,墨观至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他的招牌还没挂起来,廖悾君和眼前这男人都能找过来,原来是有一群格外热情的小家伙在暗中帮忙。发传单吗?只是,“无所不能”的广告词又哪位小天才谁想出来的?   想到一群小猫咪勤劳地当街揽客,用人类听不懂的喵喵语吹得天花乱坠……这么一想,被强行塞业务的不爽散去,墨观至忍不住微笑起来。   胖橘看着一直垂着脑袋,却始终拿一侧的余光偷偷观察墨观至。见人类笑了,胖橘虽不理解,也知道危机解除,连忙坐直身体,像圆鼓鼓的不倒翁重新归位。   墨观至不再看胖橘,转而对斯文男人道:“你具体是要谈什么业务呢?”   斯文男人急切道:“我的鱼不见了。”   墨观至:“……”   墨观至迟疑道:“你说的这个鱼,它是正经的鱼吧?”   斯文男人被问得一愣,奇怪道:“鱼还有不正经的吗?”   “就是你的鱼,不是什么人鱼或者鱼人种,没有长脚或者胸毛什么的吧?”   墨观至可不敢赌对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廖悾君。   斯文男人满脸惊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略显警惕地看着墨观至,似乎在判断他的精神状况。   墨观至:“……”   墨观至咳嗽两声,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你继续往下说吧。”   他不免有些赧然,心想自己果然被玄玄学学的奇怪事件给洗脑了,现实世界哪里会频繁出现非正常事件呢?   如此自我批判着,就听那头的斯文男人说道:“就是我在找我养着一池塘的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睡不着,就去塘边遛弯,结果不知从哪儿刮起一阵妖风。妖风卷啊卷,最后变成一小撮龙卷风,直接伸到我的鱼塘里,吸溜一下就把我所有的鱼都吸走了,一条都不剩。”   嗯?   听着好像也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墨观至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你先详细说说情况吧。”   斯文男人显然有备而来,只深吸了一口气,就将早已打好的草稿一口气说了出来。   斯文男人自我介绍叫燕鑫淼,从名字可知,他出生时缺金又缺水。燕鑫淼是毛春人,在大城市度过四年大学时光后又留在当地打拼了几年。而立之年过后,他迟钝地领悟出他名字的真谛:他五行缺金指的是他命里缺钱,与其在一线城市拼死拼活,拼着头秃的风险去赚一间卫生间,不如回家搞水产生意。   想明白后,燕鑫淼毅然决然地辞去在大厂还算高薪的运营工作,回到毛春。毛春水资源丰富,周边类似芙蓉村这样专注水产的地方并不少。燕鑫淼没花多少工夫就说服一个当地老农,以超乎想象的极低价格租下盘下一个几乎废弃的深山老鱼塘。   老鱼塘位置偏远,多年不曾修缮,但胜在面积大,且是活水塘,水质不错,周边自然环境也好。燕鑫淼很是满意。只可惜他经验不足,开局没做好功课,一塘的鱼苗全都翻了白肚皮,全靠一身倔强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强撑下来。   最初的几个月钱都砸在清理鱼塘、确定鱼苗种、尝试养鱼……并重复循环这几个步骤。想象中做个逍遥自在的鱼塘主的画面没有发生,养鱼的过程远比纸上谈兵来得残酷现实许多。不过短短半年,燕鑫淼多年积蓄清空一半。   他痛定思痛,最后还是决定重拾老本行,打算利用网络为自己的鱼塘造势,打造一系列“塘设”,走小众、清新的营销路线。同时,他专门请教了资深的养鱼户,从头开始学养鱼,又引入不少先进设备。   当时,回乡种田的自媒体浪潮风声极高。燕鑫淼适逢其会,以“百年深山老鱼塘”为噱头,迅速找准定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将账号做得小有规模,哪怕卖不成鱼,也能通过经营自媒体账号勉强做到收支平衡。   营销策略的胜利使燕鑫淼深受鼓舞,打算做一波大的。他的初步想法是将挑选一池的模样好看的红鲤,精心饲养,趁着年底年节多,以“锦鲤”名义包装售卖给城里贪图新鲜的年轻人。   单纯贩卖鲤鱼自然算不上多新鲜,也无法卖出价格,但若是加上精美的包装,再附以一整套的文化背景包装,哪怕只是 普普通通的红鲤也能身价骤增。   说起来,所谓的圣诞平安夜必吃苹果的习俗,也不过是民众人云亦云和商家推波助澜的结果。只要能将概念卖出去,那么用锦鲤替代平安果完全可行。况且随着年轻一代对“好运加身”的迷信愈来愈烈,燕鑫淼深信自己此次绝对能一举成功,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事实上,他离成功确实只有半步之遥。为了确保最后推出的锦鲤条条饱满,燕鑫淼矜矜业业、小心翼翼地养了大半年的鱼,虽有亏损,幸而没遭到什么大的天灾人祸,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冬季。就在他摩拳擦掌,打算推出第一波锦鲤宣传广告时,天降大运,毛春传出有龙的传言。   一时间,关于毛春风水好的言论甚嚣尘上,连带着毛春的水产品,尤其是被视为“龙子龙孙”的鱼类,也跟着水涨船高。燕鑫淼喜出望外,连忙抓住商机,乘势以“神龙故乡”培育的“真锦鲤”的名头推出自己的一池红鲤。   效果果然不同凡响,加上他先前积攒的人气,这一波可谓赚足名声。甚至有附近的自媒体蜂拥而来,争先与锦鲤合影。一时间,老鱼塘成为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地。   有人瞧出其中的商机,拿着现钱要求入股,生意越做越大。燕鑫淼原本筹划着今年圣诞节就推出第一波锦鲤,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哪成想一夜妖风,把他的鱼全都卷走了,便发生了之前所言的那一幕。   燕鑫淼越说越丧气,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捶胸顿足。   “我前期投入那么大,后来也甄别了几家要入股的合作商,这一下要是竹篮打水,那我就彻底完了。大佬啊,求求你了,请一定帮帮我吧!这里头绝对有古怪啊!”   墨观至听完整个过程,陷入沉思。身为普通人,他不想思考问题时总是从玄学角度出发。听燕鑫淼的描述,那龙卷风也可能是自然产物。龙卷风卷走鱼群的新闻层出不穷,通常都是龙卷风裹挟着鱼群进入另一领域,风头减弱后,鱼群便会成批成批往下落,由此又被称之为“鱼雨”。若是这种情况,那么燕鑫淼的红鲤恐怕真的有去无回了,这也并非是人力可挽回的。   墨观至抬头看向燕鑫淼,还未开口,对方像是看穿了他想说的话,赶在他拒绝之前补充道:“我都问过村里人了,都说我们那附近从来没有出现过龙卷风。而且我看那龙卷风又细又长,看着像根软趴趴的吸管似的,实在不像是有力气把鱼都带走的样子。况且,就算是风刮走了,怎么会连一条都不剩下?我后来下水摸过了,干干净净,真的是一条不剩。”   墨观至没说话。   燕鑫淼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决心,又说道:“我本来也没有这么迷信的,但是刮龙卷风的那天晚上,我在现场,明明就听见风里头有扇翅膀的动静。”   “扇翅膀?”   “对啊,声音很明显,就像是那种很大的鸟才能搞出来的。我就在想,会不会是有什么……妖怪?”   说到最后两个字,燕鑫淼明显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墨观至。   “后来啊,我听村里有些那方面经验的老人点拨过,说是越有灵气的地方越容易出古怪。像我这种,恐怕就是没有祭拜地仙,被对方收了保护费呢。我估计会不会就是有什么爱吃鱼的鸟大仙把我的鱼都吃了。”   见他一副又害怕又兴奋的模样,墨观至不由好笑,问道:“既然是要供奉地仙,你还想着找回鱼,不怕把人得罪得更狠了吗?”   燕鑫淼闻言,苦着一张脸,摇头叹气。   “我不就是想着鸟大仙胃口再好也不一定一口气就能把所有鱼都吞了。要是我这里积极主动些,说不定多少能挽回点损失嘛,哪怕只找回三分之一,让我把圣诞节这一关闯过去也是好的哇。”   “原本塘里有多少鱼?”   “投了大约五千尾鱼苗吧,后来损失了一些,我估计大概剩下四千左右。”   不得不说,燕鑫淼还是“艺高人胆大”。墨观至对养鱼不通,多少也知道一亩范围内能容纳的鱼苗数量有限,若是只饲养单一鱼种,风险太大。也就只有燕鑫淼这种以营销为主业的业余塘主才会有胆量这么干。   墨观至面露为难,不是他不愿意帮忙,是他自知有心无力。上一回从芙蓉村死里逃生,他自己也是云里雾里,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其中缘故。只有一点他能肯定,那只意外闯入的小黑猫一定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思及此,墨观至心念一动。   或许是接收到他的感念,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从落叶堆里冒了出来,窸窸窣窣朝他走来。墨观至听见动静,抬眼去看,顿时两眼放光。   只见小黑猫缓步走着,一边走一边略显不耐烦地抖着爪子,将上头附着的落叶统统扫下去。只是他顾得了爪子却忘了脑袋,墨观至看着小黑猫就这样头顶一片红色的枫叶,颠颠朝自己小跑而来,脸上的小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却能从眉间看出一丝急迫。   墨观至禁不住笑起来。   小黑猫来到人类的脚边,先是对准他的脚踝来了一记不轻不重的猫猫拳,仿佛在质问人类为何如此磨蹭让小猫咪在一旁空等。而后,小黑猫大度地放下小节。他的两只前爪踩上墨观至的鞋面,攀着他的裤腿蹭蹭登上粉色小三轮。   早已超载不知多少的小三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小黑猫别起耳朵,沉默片刻,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踩着墨观至的腿一路来到车把手位置。他将自己挤在车头和墨观至胸口之间,两只前爪揣起来,眯缝双眼瞪向胖橘等。   之前墨观至和燕鑫淼谈话时,其余四人一猫皆是听得津津有味。此时见到小黑猫,不知是不是错觉,墨观至总觉得那几只都规矩不少,或是别开视线,或是看东看西,一脸此事与我无关的风轻云淡的模样。   小黑猫张开口,嗷出一串不明所以的喵喵语,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友善。墨观至自然是没听懂,却见臧小欢等人一脸恍然大悟,争相点头。   白芝率先说道:“不如这样吧,既然老板还要面试观察我们几个,不如就将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四人吧。如果我们表现得好,那老板就将我们都收下。我们先随这位先生去看看他的鱼塘,老板就留下来陪……呃,留下来玩耍吧。”   如此,还不等墨观至发表意见,几人连同燕鑫淼都没有意见。燕鑫淼大约是对能发传单的胖橘家族有着莫名的信心,不等白芝等人开口,主动提出要开车送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走远了,顺带带走了完成接引任务的胖橘。   原地只剩下一人一猫,和一辆吱吱嘎嘎的小三轮。   墨观至眨眨眼睛,低头看去小黑猫,温柔地摘去毛脑袋上的红叶,问道:“那么接下来,你还安排了什么节目呢?”   小黑猫惬意地眯起眼睛,胡须骄傲地翘起,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   墨观至不由得对自己接下来的冒险生出些许好奇和期待。   一人一猫独处的画面其乐融融,那头贺老汉和严粟的谈话气氛就显得不那么和谐了。   严粟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贺老汉解释他们祖孙俩身上出现的症状。简而言之,那天进入芙蓉村的贺老汉和贺长生都并非是真人,而是他们的魂体,也就是通俗而言的离魂。   而贺老汉进入关口年纪,本身阳气弱,又因担心孙儿的情况,焦急之下也跟着离魂。幸而有巫元先前赠与的符箓镇魂,这才没有伤其魂魄。   有芙蓉村古怪的灵场加持,贺老汉看着和常人无异,唯有一见面就触碰到他胳膊的墨观至敏锐地察觉出些许异样。   在贺长生的记忆里,他是跟着爷爷的背影才来到芙蓉村的。然而实际上,原本是他因着血亲因果,且小孩魂体不稳,才不知不觉地被招到芙蓉村的灵场。   严粟说得委婉,贺老汉却一下子就听懂了。这便牵扯出一桩陈年旧事来,贺老汉不欲多说,满脸的褶皱抖得厉害。幸而严粟也没有要在细枝末节上刨根究底的意思,很快就笑着转移了话题。   他道:“老先生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鲤鱼阳气重,回家后让你家中晚辈买一条活鲤鱼烧给你吃,平日里多晒晒太阳,也就行了。”   毛春便有给进入关口年龄的老人购买鲜活鲤鱼的传统。在民间传言中,鲤鱼越过龙门即为龙,而龙是至阳之物,由此鲤鱼也被视作富有阳气的生灵,经常被当做求子的福兆。传统年画中,总是会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抱着一尾红艳艳的鲤鱼,寓意正来自于此。   贺老汉沉沉叹气,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点头。   如此一通交代后,为表诚意,严粟特地开车将贺老汉祖孙二人送回家。这一次,他身边只带着一位名为柳槃的女队员。目送祖孙二人进入家门后,汽车再次上路,严粟打转方向盘,毫不犹豫朝着一个方向驶去。   柳槃看出严粟的打算,犹豫道:“严队,我看毛春这里还挺看重冬至的,一定要今天赶着去审吗?万一撞见人家阖家团圆的,多尴尬啊。”   严粟重重吐出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几分戏谑的神态。   他回道:“也不是我想加班加点呀,你仔细品毛春附近的炁场,越来越凶,已经不是小打小闹就能控制得了的。这事情拖不得,迟则生变。早一日寻到源头,就能给找到解决方案多留出一点时间。何况,经历过芙蓉村一案后,我看那两个女人家里恐怕不会太平,过不过节还是两说呢。”   柳槃闻言,也是暗自叹息,不再多言。   两人驱车来到姚立家,果然如严粟预料的那般,偌大的别墅中装修得富丽堂皇,却依旧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烟火气。   而他们要找的人就坐在豪华的真皮沙发内,一脸平静,好似早已预料两人的登门。   严粟也不客气,直接走过去,径直挑了一张看起来就很舒服的单人沙发坐下来,正好直直对上姚立。   “姚女士,”严粟笑得灿烂,“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开始自己的演讲了。”   姚立忽地嗤笑一声,总是挺直的腰板塌了下去,整个人软绵绵地倚靠上沙发,如同泄了气的气球。她微抬下巴,双眸迎上华丽的大吊灯,眼神变得迷离。   毫无预兆地,姚立开口说起自己的故事。故事很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略显生疏的口音,却字字清晰。   “我原名姚秀凤,就是最土的那几个字。我老家在西川山城,是当年最穷的农村地区。2000年,千禧年,是个龙年。我哥就属龙,却是条孬龙。他比我大了整整六岁,家里供到大专毕业,没找着好工作,还坏了手,回家歇了两年。眼见着年纪大了,家里也没盖新房,娶不上婆娘,爸妈都着急。他们想逼我嫁人,收点彩礼钱好给我哥说亲。我不肯,偷了半瓶农药,威胁说要么让我去打工,要么替我收尸。就这么着,我刚满十八岁就离开家南下,成为万千打工妹的一员。我走的时候头也没回,暗自发誓,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立足,这辈子一定要赚大钱,要出人头地。”   寥寥数语,道尽那个时代农村年轻女性的艰难处境。在姚立的补充叙述中,她的奋斗史显然更为复杂曲折。   姚立父亲年轻时也算阔过,赶时髦给家里装了全村的第一部座机。——红亮亮的塑料机壳十分漂亮,甚至还带有能显示来电号码的高级电子显示屏,真是羡煞村人。后来落魄了,姚父也没舍得拆电话机,将它视作对昔日荣光的最后一丝念想。   从此,姚家大门便挂着一块由香烟盒糊成的硬纸板,上面潦草写上“公用电话”等字样,国内长途接听都是每分钟收费五毛,可帮忙叫人。而提供免费跑腿服务的,自然是辍学在家的姚立。   姚立的学历只在初中毕业,她却自小聪明伶俐,远比同龄人心思深远。她日夜守着那部电话机,从前来打电话的村民们口中一点一点窥探到外头广阔的天地。姚立小小年纪便志存高远,做梦都想顺着那根电话线逃离农村,像一只自由的蝴蝶投入花花世界。   姚家的公用电话赚不了几个子儿。不少村人狡猾抠门,早早和家里人通气。待姚立上家敲门喊话时,那头迅速挂电话,而村人听声也能得知对方平安,人却缩进里屋不声张,佯装家中无人,借机逃过话费。   饶是如此,姚父也不曾想到自家会在电话机上摔大跟头。某天,独自守着座机的姚立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声称她中了六万元大奖,须在规定时限内汇款两百元手续费方能领奖。这是最早期形式的电信诈骗,骗子三言两语便能将阅历尚浅的姚立骗得团团转。恐迟则生变,满心赚钱的姚立偷拿了姚母藏在被褥底下的两百元生活费,匆匆奔往邮局。   结局不言而喻。   为着打水漂的两百元,姚立险些被父亲打死。也正是此事之后,父母执意将她早早嫁人。姚立性子倔,以死相逼,求父母放她外出打工。到底还是姚母不忍,哀求姚父点了头,又扯着女儿上娘家借路费。舅舅连门都未开,只板着脸站在窗户边,阴沉沉瞪了姚立好一会儿,才顺着窗缝儿扔出几张票子。   一张南下的火车票,一百六十二元零五毛,两身换洗衣服,就是姚立离家时携带的所有行李。   同行的还有晓霞。晓霞是姚立的小学同学,却比姚立大两岁,这在教育资源不发达的贫困地区并不罕见。晓霞家中还算有门路,联系上在大城市打工的亲戚,得到某个玩具厂的地址,而这也正是两姑娘的目的地。   临行前,晓霞哭得稀里哗啦,而姚立心中只有澎湃的野心。   彼时的她虽然满怀希冀,却不曾想到,这一趟南下,既是她平步青云的开端,也同样成为她此生噩梦的开始。在那座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她见识到了最为骇人的一幕。   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往事历历在目,姚立的故事中仍充斥各种不可思议的鲜活细节。在她的叙述中,一副关于那个时代特有的卷轴在严粟等人眼前缓缓展开。   两个小姑娘生平第一次挤火车,一上车便像两只抱团的鹌鹑缩在座位里,一动不敢动。绿皮车厢里充斥着难以忍受的汗(骚)味,人头攒动、满满当当,过道里连下脚的空隙都无。乘客要想去车厢另一头上厕所、接热水,只能紧挨着列车员的小推车挪动。   姚立身上的整票都被仔细缝到裤子内侧,怀里抱着行李包,和晓霞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睡。因为不敢上厕所,她们连水都不能多喝,就这么生生熬过整整两天两夜的路程。   半夜十二点,列车终于抵达目的城市。有个笑眯眯的中年胖男人拿着大喇叭拉客,称能直接拉到厂房,五十一位,豪华大巴,还有DVD能看电影。站台工作人员收了胖男人的孝敬烟,对此视若无睹。   外来务工的农村人争先恐后地交钱,姚立和晓霞也慌不迭地跟着上车。豪华大巴和DVD自然都是骗人的,只有一辆破败的小巴车,局促地挤了二十来人。   姚立又累又困,脑袋紧贴玻璃窗往外瞧。那时候的马路灯不多,偌大的城市像一头沉默的黑色巨兽,吞噬着每一具鲜活的(肉)体。   这个认知让姚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   车行驶到半路,天空飘起小雨。胖男人一改先前的和善模样,恶狠狠地威胁每一位乘客再付五十,否则连人带行李都得扔下车。   荒郊野岭,哪怕是壮小伙也不敢冒险。姚立忍痛补了钱,又憋了半个多钟头才在胖男人的厉声驱逐中和晓霞摸黑仓皇下车。姚立也是后来才得知,她们的下车点距离信上的厂房地址至少还有五里地。   人生地不熟,两个小姑娘相互搀扶打气,在雨夜中踉跄前行,最后被一辆巡逻的警车发现。因没有暂住证又形迹可疑,两人被强行带至临时收容所。   那个年代,处理无籍无业的游民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加之制度不完善,收容所可不是好去处。当时的报纸就曾爆过某外来务工人员在拘禁期间被殴打致死的新闻。   两人胆战心惊地窝了一晚,幸好第二日就联系上晓霞的亲戚。只是最后来接人的并不是晓霞的亲戚,而是一个黑瘦矮小的陌生丑陋男人。   丑男人眯着眼往姚立周身一扫,猥琐的目光落在她那张还算清秀的脸蛋上,只笑不说话。这回姚立彻底学乖了,主动奉上五十元大钞。   丑男人收了钱,倒也帮忙打点,为两人办好暂住证和未婚证。——原来,没有这两证以及身份证,姚立连厂房的大门都进不了。   至此,姚立几乎已经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一百五十元,是她家两个月的收入,扔在这座冰冷的大城市里连水花也见不到一朵,而她此时却连大城市的边都不曾摸过。   新世界的浪潮拍打下来。连番磋磨打击只让姚立的一颗勃勃野心愈发坚韧。   姚立如愿进入玩具厂。短短不过一周时间,她便体会到打工妹的辛酸苦辣。   因口音问题被工友排挤,找不到食堂饿着肚子上工,没有上工培训险些被机器绞断手指……这些都只能算小事。   一次,同村的晓霞逛街时,掉进了本地黑心店家的陷阱。店家污蔑她弄坏东西,张口就要她偿还八百。争执中,晓霞被店家直接扒了衣服扔了出去。马路上人来人往,有无数道打量的视线,指指点点。   那天姚立上的夜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走到宿舍楼下,迎面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落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子砸在她面前的水泥地上。   砰——   温热的鲜血和脑浆溅湿了姚立的鞋面。   她怔愣着睁开眼睛,正对上晓霞摔烂的半张脸和死不瞑目的眼睛。   晓霞没了。   因晓霞牵线得来的“内部关系”随之瓦解,姚立在厂里的日子变得愈发举步维艰。   几乎是同一年,某知名大厂著名的“十二连跳”事件上了全国报纸,迅速发酵,沸沸扬扬。   噩梦重现。姚立看得胆战心惊,终于下定决心逃离厂妹的牢笼。   她想在这个吃人的城市活下去、活得精彩,就绝不能只靠做死工。   姚立主动找到那个据说极有门路的丑男人。事情一旦开头,接下来就容易得多。   经丑男人介绍,姚立认识了不少多金的男人。她年轻,身材容貌一样不差。最关键的是,她十分聪明。她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知道如何将自己包装成知书达理、温柔小意的小家碧玉,更懂得如何示弱、如何扮蠢,很快便拿捏住公子哥们的心。她出入各种歌舞厅、溜冰场,过上堪称纸醉金迷的生活。   生活好了起来,却还不够。   就在姚立的野心进一步膨胀之前,生活再次打醒了她。   一次,姚立跟着去看电影。那还是她第一次看电影,暗自兴奋不已,只可惜碰上一部墓地僵尸片,吓得花容失色,被同行人好一通戏弄。   电影散场时,意外发生了。一行人中有个出手大方的男人说自己的金戒指不见了,姚立主动表示要帮忙寻找,竟不顾形象直接跪下来,趴在地面找了起来。   那时的电影院管理不善,椅子底下什么脏东西都有,纸巾、塑料袋、空汽水瓶……姚立摸到几个用过的套,恶心得恨不能剁手。就在她思考着怎么不动声色地诉苦卖好,视线随意转向下一排椅子底下。   黑暗中,有一双眼白分明的眼睛。   姚立僵住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悚然掐住她的脖子。   这种感觉太熟悉。   晓霞跳下来那天,姚立就见过类似的眼睛。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事后姚立才知道,附近有个爱玩的漂亮女人被(奸)杀,明目张胆地抛尸在电影院。——类似的案例在当年屡见不鲜。   也许是再次直面死亡的感觉太过骇人,也许单纯只是看过僵尸电影的后遗症,自那之后,姚立连着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   梦中一直有个古怪的陌生女人。她长着一张人脸,身上却覆盖着厚实的羽毛。她长着一对令姚立惊恐的眼睛,像极了那个被抛尸的漂亮女人。   怪鸟一样的女人执着地在同姚立说话,一开口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姚立被她拉入不同的梦境中,一会儿是古代,一会儿是现代。她以不同的身份活着,被千奇百怪的酷刑虐待折磨着。   唯一相同的是,她每次在梦醒前都会以最极端的方式惨死,像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她。   姚立彻底怕了,决定收手,找个好人家嫁了。她的想法十分务实,没有盲目选择多金的凯子,反而精心挑选了一个家境殷实、胸无大志的普通大学生。这种男人才是她能长久掌握的。   一切皆如姚立所想的发展,甚至比她想的还要顺利。姚立成功高嫁,再也没有做过有关怪鸟女人的怪梦,——直到她怀上第一个孩子。   彼时姚立已经跟随丈夫回到他的家长。丈夫家中还有兄长,已婚未孕。按照糟粕习俗,弟弟不能越过哥哥率先生下儿子。姚立丈夫一根筋,被家里挑拨,回头就想让姚立打胎。   彼时的姚立全身心沉浸在即将成为母亲的幸福和骄傲中。她设想着将来的亲子生活,暗自发誓一定要成为最好的母亲,无条件疼爱她的孩子,提供给孩子一切她小时候无法享受的物质条件。   这一切都在丈夫拿着钳子回家时戛然而止,成为再也到不了的未来。   怕被单位同事发现影响不好,姚立的丈夫没有拉姚立去正规医院引产。   六个多月的婴孩,看着只有巴掌大小,手手脚脚却都长好了,十个指头一个不少。拼起来就是个小人儿的模样。   是个男孩啊。   姚立痛得浑身发抖,冷汗涔涔。她冷眼看着丈夫用钳子将肉块从自己肚子里一块一块地夹出来。   自那天起,多年前的噩梦重新缠上了她,并愈演愈烈。   也许是老天爷的惩罚,此后姚立倒是去正规医院引产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女孩。直到她终于受不了,拿似是而非的话骗住丈夫,生下了第一个女儿。   听到这里,严粟不由眉头紧蹙。一方面是本能地厌恶故事中的血腥味,另一方面是在思考姚立行事的逻辑。按照姚立的叙述,她不应该会在多年之后,还有强烈的求子念头。   或许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那个“梦中女人”的身影。   姚立似乎看出严粟的疑惑,牵起唇角,露出一抹略显嘲讽的笑意。早在决定和盘托出的那一刻,她就决定一吐为快,不再遮遮掩掩。   此时,她也没有隐瞒,直言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调查我,迟早的事。不如我卖你一个人情,给你指条明路。”   严粟心想这女人实在厉害,情绪崩溃到这种程度还能有条不紊地讨价还价。既然是人情,自然有来有往。只要姚立能协助非人办提供线索,他们就不会过度追究她牵涉玄学事件的责任。而姚立也并未真正意义上地对他人造成直接人身伤害,人间律法恐怕也无法将她问罪。   严粟不置可否。   姚立却像是笃定对方不会拒绝,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们家那个废物注定是个没有子孙福的。怀的女孩多了,我就想,反正都不能生下来,不如‘物尽其用’吧。有一年,我又一次怀孕后,得知是个女孩,就托关系找了位高人,把它制成了灵姐。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早慧、不寿,完美不过。高人说很久没遇见这么合适的魂魄了。”   姚立莫名笑了一声,笑得严粟头皮发麻。   他追问道:“是什么高人?”   姚立斜眼瞥向他。   “我不会告诉你细节。再说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个高人,只知道他是个道人,姓钟。一直活动在边境地带,求见一面要花大价钱。”   道人?严粟嗤笑。邪魔外道,算哪门子道人。他将细节记下,又问道:“你的灵姐现在在哪里?”   姚立脸色一变。   “当年钟道人和我说,灵姐能预言吉凶,帮我趋福避祸。头几年确实好用,我炒股赚了些钱,又放进房地产。后来就越来越不听话,我一下子亏了不少,险些回不了本。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把它供在另一个家里。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得有五六年了吧。”   “不见了?”严粟提高音调,探究地看着姚立,“这么大力气求来的东西丢了你没想法?”   姚立比他想的还要通透。   “这么多年我早就想明白了,什么叫命里该有。我能贪,但不能贪多,尤其是通过这种不能见光的法子得来的。况且我能怎么办?呵,报警吗?”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主动卷入芙蓉村事件?难道不也是为了利用不能见光的法子谋利?”   姚立的脸颊瞬间褪色。她咳嗽了几声,又猛灌了一口凉茶,这才回道:“是那个怪鸟一样的女人,她找到了我。”   察觉到姚立措辞的微妙变化,严粟陡然坐直身体。   “你是说她从你的梦里出来了?”   姚立点头。   严粟眼神一凛。   这可不是小事。的确有邪物能够影响梦境,但从梦境进入现实并造成实质性影响却是另一件事。拿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突破次元壁,这可是破坏时空的巨大能量。   严粟不得不再次审视姚立,判断她话中的真实分量。   姚立继续道:“我不敢违抗那怪鸟,只能它说什么我做什么。它让我想办法拉点阴气重的人过去,我照办了。一切都是它说了算。它让我想办法把怪肉嘴里的东西掏出来,我也只能照做。我知道我做的事情不对,我也不打算辩解,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能感受到它在监视我,或者它可以监视我的脑子,我不敢反抗。”   严粟若有所思,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在这时,客厅门口忽然传来尖细的讥笑声,清晰可闻。   “你们这些大人啊,就喜欢美化自己的行为。什么迫不得已啊,什么我过得也很苦啊,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它怎么威胁你了?用你的男宝吗?你们这些人,为了儿子,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姚立狠狠皱眉,抬头去看,说话的竟然是马敏君的女儿。   原来是非人办的其他成员将马敏君母女以及姚立女儿从医院接了出来,一并送过来。门庭大开,几人谈话时太过投入,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不得不说魂魄的能量是强大的。马敏君母女在芙蓉村被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被严粟及时用符箓安魂固命,在医院只治疗了皮外伤,不过两日就能出院。如今两人面上虽还能看出青青紫紫的骇人瘢痕,精神却已无大碍。而看马敏君女儿尚能中气十足讽刺人的模样,恐怕恢复了七八成。   姚立可不是吃素的,被晚辈呛声,并没有立刻厉声驳斥,反而嗤嗤笑了起来。   “哎呀,是毛毛出院了啊。声音这么大,阿姨家的屋顶都要被你掀翻了,精神很好嘛。看起来医院伙食也不错,脸都圆了不少。又让你妈妈照顾你了吧。”   姚立故意喊对方的小名来恶心她,讽刺她最在意的体重,享受对方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   她向来不喜欢马敏君这个自作聪明的女儿。马敏君蠢,她女儿却是蠢而不自知。   马敏君女儿拉过姚立女儿,大声道:“我妈对我当然好,不像某些人,为了儿子,对亲生女儿也下得去狠手,说献祭就献祭了,一点儿都不带 心疼的。真是最恶妇人心!”   姚立女儿没怎么受伤,脸上却常年浮着不健康的淡粉色,看起来比两位病人还要病气。   马敏君站在一旁,眉头不展,一语不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好似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姚立冷笑,说道:“你别说这些阴阳怪气的,我都承认。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一个好妈妈?”   姚立女儿的脸色更差了,纤瘦的躯体颤颤巍巍,像一棵冷风中的枯草。   姚立却并不在意,目光甚至没落在自己女儿身上。   她看向马敏君女儿,脸上讥嘲的意味更浓。   “倒是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最毒妇人心。怎么,你不是女人吗?哦——”   姚立故意一顿,拖长尾音。   “我明白了,你妈妈说过,你在网络上也很会发表意见呢,总是喜欢指点江山,告诉别的年轻姑娘要怎么生活、怎么自强不息。呵呵,阿姨很好奇,你自己赚钱了吗?你是靠自己活下去的吗?你怎么给人上课的?告诉她们,好好活着特别简单,下辈子投胎个有钱的爹就行了,对吗?”   “你!”马敏君女儿面红耳赤。   姚立不为所动,脱口的话更加毒辣。   “以前读书差得要死,出来后工作干得稀烂,要不是有家底托着,你只会比那些在烂泥里挣扎的女人更烂更贱。你该不会还在骄傲自己有个能干有钱的老爸吧?你该不会还不知道,你爸挣的家业有你妈的一半功劳吧?你要不要打听看看,当年你妈下海当女强人的时候你家的企业是什么光景?   为了你这么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她退出生意,甘当你那个烂爹的绿叶,生产时还差点去掉半条命。然后呢,她得到什么?十年如一日的辱骂,被当成全年无休没有薪资的保姆,被当成全家的受气包。你爸说她黄脸婆没见识是废物,你也跟在他屁股后头骂,你甚至还没学会叫妈就先学会叫废物——你连骂都骂不到点子上,只能拾人牙慧。   蠢货。   这么嫌弃你妈,就拆肉还母啊!   你以为自己衣食无忧万事不愁,思想先进独立,就可以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你以为随便发表一些别人说烂了的言论就可以标榜自己是独立女性?真是可笑。   你不过是一条蛀虫,一条以你妈的悲剧为养料的大蛀虫!”   姚立越说越兴奋,越说笑得越大声,看向马敏君女儿的眼神满满都是鄙夷。   “你以为你超脱了,永远不会像你妈那样卑微,你只不过是自我蒙蔽罢了。你崇拜的不是自由独立,是你爸,是他的钱,是他的地位!   你以为你附和你爸的观点,成为你爸的狗腿,贬低自己的妈妈,就可以得到庇护,就可以获得阶级特权,哈哈,你说你蠢不蠢?你睁眼看看,你是阶级里的人吗?你不过也是台阶罢了。   既然都说到这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猜猜你妈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冒险去怀二胎?当然是因为你爸在外头有人了啊,不仅有女人,这个女人还给他生了儿子,才上小学去的就是最好的国际学校,还是你小时候去不成的那所呢。”   马敏君狠狠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她干瘪了不少的脸颊滑落。她的女儿被姚立的一通炮轰打得头昏脑涨,瞠目结舌,不肯置信。   “你妈为了你这条蛀虫以后还能享受家产,拼了老命想保住地位,想生个儿子。再说了,就算她是为了自己,你这个女儿早晚是养废了,想再养一个贴心的也不过分吧?结果呢哈哈哈哈!   你以为你能站在什么立场指责我?,我当然敢承认我利用了你妈,不过你觉得你妈在乎吗?她最在乎的人往她心窝子捅刀子她都不在意,她会在乎我吗哈哈哈哈!   现在好了,我看你应该也不需要吧,毕竟你靠着巴结你爸能活得挺好,以后也可以继续巴结你那便宜弟弟苟活啊,说不定还能分到家里别墅的一间保姆房呢哈哈哈哈!”   马敏君泪流满面,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跌坐在地。而马敏君女儿同样如遭雷击,眼神都变得空洞起来。   严粟原本无意加入几个女人的战争,闻言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柳槃身为女性更能感同身受,一时只觉百感交集,连连叹气。   此时,姚立却调转方向,突兀地将矛头指向自家女儿。   “还有你!”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都透出恨铁不成钢的极度怒意。   “以前我是怎么教你的?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城市的好学校,找一份好工作,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小地方来。你呢?你倒好,得到最好的教育资源,吃穿不愁,不用出卖自己,可大学念了四年却一无是处,工作找不到,朋友交不到,人脉更是没有。我给你在市中心买好房,你却连自己一个人住都不敢,一毕业就屁颠屁颠缩回家,当个大王八。   回到你爸家里你还想有好的?你以为你爷爷奶奶是真心疼爱一个孙女?你以为你爸那个自私货真比我疼你?自己扶不起来可不就得嫁个好人家才能有出路。结果你一把年纪,别说嫁人,连房门都不敢出,多说一句话就要吓死。你竟然还好意思抑郁?   我呸!   没用的东西。”   一句没用的东西,相较于姚立对马敏君女儿的连番“犀利评价”可谓轻轻飘飘,却轻而易举地为亲生女儿的一生定性。   姚立女儿将脑袋深深埋进胸口,再也没有抬头。   姚立一通无差别扫射,胸中郁气终于一扫而空。她环视众人,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自毁了半只鸡冠却依旧骄傲地昂起脑袋。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严粟身上。   “严先生,你想要更多有关怪鸟的信息,我可以提供。我肚子里的东西不是什么小孩,你们要就全拿走,只要能保住我的命。”   她一抽腰带,收紧昂贵的呢子大衣。   像宣言一般,她呢喃自语道:“我姚立谁也不爱,我只爱我自己。”   说着,姚立收敛脸上的失态,下巴微抬绷出紧致的下颌线条,重新变成那个无懈可击的富太太。   她目光再未落在自己女儿身上,利落转身,款款离开众人的视线。   墨观至并不知姚立家的热闹。胖橘等人离开后,就剩下他和小黑猫独处。看小黑猫的模样,似乎想带他去别的地方。   胖橘把粉色的小头盔落在后车座上了。墨观至犹豫片刻,还是将小头盔扣在小黑猫的脑袋上,带着几分郑重其事和几分小心翼翼,心虚得就像拿前任的首饰讨好现任的渣男。   小黑猫的脑袋同样圆润,却比胖橘小了两圈,小头盔扣上去大小更加合适。墨观至很想取出手机给头盔小黑猫来一张工地照,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墨观至歪头去观察小黑猫的神色。小黑猫依旧眯起双眼,一副惬意十足的模样。——看来他并不是很介意,小猫咪的骄傲也是“有的放矢”的。   这一回,同样是一人一猫组合,同样是由小猫咪指路,人类执行,只是两方地位完全调转。小黑猫不屑于像只普普通通的胖猫咪那般伸出爪子指指点点,遇见拐弯处,他只甩出尾巴尖随意一指,甚至有几次只是象征性地别别耳朵尖,态度十分敷衍。   墨观至甘之如饴,几乎将小小的“风火轮”踩出火花。   渐渐地,道路越走越偏,墨观至意识到小黑猫指的是一条非常古怪的出城路。   毛春山多,一片丘陵连绵,连通城里城外,有部分城区完全依托起伏的山地地势修筑。理论上而言,顺着山道确实可以一路出城。然而并没有人真正实践过,大约是人类的潜意识在告诫他们那是行不通的。且不说山路难走,沿途还会遇见无数关卡、断层阻断山道,十分麻烦。人类社会有的是便捷安全的人造道路可选。   然而小黑猫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他挑选的山路陡峭凶险,一看就不是寻常路。墨观至原本还担心光凭他踩风火轮,很难将自己和小黑猫一起带上路,没等他想出办法,忽觉脚下一空,他连人带车一整个飘了起来。   墨观至:“……”   是不是有一点点不太科学。   有风如流水,他们如行舟,晃晃悠悠,通往蔚蓝色的天际。云朵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影子落在金黄色的银杏叶上。   小黑猫的每一根毛毛都在表演自由泳,两只小耳朵就像扬起的两片黑帆。   墨观至凑到小猫咪的耳边,扛着列列风声喊道:“光天化日,我们就这么飞起来,会不会太嚣张了?”   闻言,小黑猫撩起眼皮,似是在思考。紧接着,小黑猫一甩尾巴。   叮铃铃——   铜铃声响。   墨观至只觉眼前一暗,再抬头,却见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奇形怪状的小乌云,鼓起“肚皮”,正正好好能遮挡住他们。   人类惊诧不已,小黑猫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回头,无奈地瞥了一眼墨观至,尾巴尖轻轻敲打人类的手背,示意他继续踩小三轮。   墨观至:“……”   还以为画风突变后可以脚动转自动了呢。   他只好认命地继续猛踩风火轮。奇怪的是,在他踩动脚踏板后,盖住他们的那朵小乌云似乎也随之加速动了起来,顺着风流的方向,呼呼冲向城外。   ——妈妈你看,那朵云好像一条小鱼干哦。   ——诶,怎么有乌云了?又要下雪了吗?宝宝我们快回家吧,要变天了。   ——啊啊啊妈妈,你看小鱼干在游泳,越来越快了诶!   风中隐隐传来人声,墨观至正想仔细听,下一秒声音已然消散在云层中。他于是不再分神,卖力干活,全速全进。   也许是墨观至骑得过于专注,以至于眼前不知不觉变成一片毫无意义的雪花点。等他重新回神,猛然发现自己身处某个未知空间。   小三轮不知所踪。   小竹篮不知所踪。   小黑猫亦不知所踪。   墨观至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坚实触感,明白他已经落地。只是眼前的场景不像是毛春,甚至不像是世间的任何一处,——起码不是当前时代地某一处。可要说是古色古香,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历史朝代,只觉得入目皆是琳琅奇珍,空水氤氲,云烟缥缈,云深处可见琼楼玉宇,如蓬莱天宫。   时不时有人身着各色珠袍锦带,步履轻盈如风,飘一样地从旁掠过。   墨观至愣怔片刻,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袍,同样是一袭绀青锦衣。他眨眨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正在他思索时,身旁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阿墨快走呀,大典就要开始了,莫要迟到了,给仙人留下傲慢的印象!”   墨观至侧头去看,只见身旁站着一个灰衣男人,看样子和自己很熟稔,他的面部却被重重云雾阻隔,看不分明。   “什么大典?”墨观至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他试着控制,发现这副身体竟然完全不受控制。   “不是吧阿墨,你竟然忘了?”灰衣男子爽朗笑了起来,“你莫不是欢喜过了头,记忆错乱了罢?明明是你拉着我来参加玉山宗的入宗考核。”   入宗……   怎么听着这么不科学呢?这是要……意念修仙?墨观至有些后悔没吃张玄沄的安利,“穿越”前多看两本仙侠小说。好在他目前情绪还算平稳,尚有余力思考。   “已到考核时候了么?可知是什么考核方式。”   灰衣男子似乎很兴奋,面部缭绕的灰色云团都咕咕滚动起来。   “当然!他们都传遍了!今年撞了大运,听说玉山宗有个小师叔,是全宗上下爱护着的宝贝,也要来观看考核。只要能让他满意,就可以随意拜入任一山峰,进入内宗!”   灰衣男子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墨观至沉默听着。   尽管墨观至没看过多少修仙小说,凭借现代人的八卦敏锐性,他还是从这只言片语中嗅出一丝奇怪的气息。眼前的世界看起来分外真实,人物对话也逻辑在线,但墨观至身处其中,能感受到的违和感越来越强烈。   许久之后,他明白过来,这个世界太符合人类的修仙想象了,就像是直接从书中抠出来的、哦,不,或者应该说就像是书本世界成真了。   不过墨观至来不及想更多,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其余人奔走起来,走入仙宫深处。   也许是墨观至的潜意识点出了幻象世界的“漏洞”,剧情开始续不上了。等墨观至再次停下来,面对的既不是所谓的入宗考核,也没有所谓的小师叔观典。之前还同他交好的灰衣男子等人统统不见了。   画面波动,转眼变成了一处飞雪飘飘的山头。一块利剑般的巨石似是从天而降,斜斜(插)入山梢,形成一处不宽不窄的平整平台,平台上坐落着一顶小茅屋。小茅屋旁,立着一棵苍老的柿子树,遒劲的树梢上挂着好几枚红灯笼似的大柿子。   墨观至细看那小茅屋,总觉得茅屋的规制有些奇怪,圆圆鼓鼓的,远远看着,就像一颗不太开心的猫猫头。   墨观至轻声一笑。   一而再再而三遭到世界观冲击,他也不急着探索,索性盘腿而坐。   雪花落下,片片不沾身。   就在这时,一只熟悉的长毛小黑猫从冰雪中蹦了出来,呜哇一声扑进他的怀里。   墨观至展开双臂,正要将小黑猫揽进怀里,谁料那淘气的小猫咪竟然在落下的一刹那,甩着尾巴弹开了,不偏不倚落在墨观至正前方。   小黑猫歪着脑袋,好奇打量眼前的人类。他张嘴喵道:“你就是师父给我找的新娘吗?你为什么不穿红裙子喵?”   墨观至竟然听懂了小黑猫的喵言喵语!   墨观至:“……”   墨观至:“呃,对不起?”   小黑猫倒是很善解人意,并没有在这一点多作纠缠。他严肃地点点脑袋,抬爪灵巧地结印,朝墨观至打去。   人类那一身绀青色的锦衣瞬间变成艳丽的红裙。   墨观至垂头,努力打量自己的新衣服,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身裙子就是小黑猫穿过的红纸衣的放大版。线头歪歪扭扭,裙摆处却倔强地绣着花,果真是认真中带着一丝敷衍。   不过衣物乃身外之物,墨观至并不介意穿一身不伦不类的红嫁衣。   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你是哪来的登徒子!”   墨观至循声望去。天空由晴转暗,他的眼睛却忽地一亮。   群山白雪之中,有铃音曼妙,走来一位梦中人。   他越走越近,洁白如雪的仙袍翻飞,分不清哪里是云雾,哪里是衣袂。   墨观至听见那如玉石轻撞般悦耳嗓音呢喃道:“好黑哦,点个灯吧。”   说着,他随手一甩。   一道白色的细影从他身下飞出,倏地划破由雪花编织而成的帷幕,穿过柿子枝头,直接挂上天际。   如此,天上多了一轮小船似的弯月,摇摇摆摆在云海沉浮。   墨观至心中惊讶,暗道他从身上甩了个什么东西出去?看那形状,该不会是鞋吧……   ——或许是受到奇妙幻想空间的影响,他的思维同样发散得厉害。   然而等月亮船爬到更高处,清辉洗涤山头,照亮冬雪之夜,也照亮了那梦中人,墨观至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梦中人洁白如玉的脸庞笼罩在月光的亲吻下,熠熠生辉。他丝绸般的长发及腰,乌黑油亮得连飞雪都不忍停留。   他的眼睛,神魂颠倒。   墨观至喉间发紧。   他看清了梦中人的模样,那人也同样看清了他。   “咦,你、你怎么穿着红裙子呀?你是不是想欺负我……我的猫!”   他讶然,眼睛睁得更大,每只眼波湖中都倒映着一艘月亮船。   墨观至恍然醒神,连忙回头去看。   身后哪里还有小黑猫的影子。   墨观至百口莫辩,只好真诚地看着梦中人。   梦中人气得脸颊鼓起。   “你果然是个登徒子!无媒而聘,是苟、苟合!”   墨观至本想解释几句,闻言却闭了嘴。原来对方在意的只是这个么?   若说只是和小黑猫“成亲”而已,墨观至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何况此时还在梦中,做什么都像是在戏中。只是不知为何,成亲这个念头一起来,对上梦中人眼眸中的流光,墨观至竟平白生出几分羞赧。   想了想,墨观至还是抬手致意,文绉绉地回应道:“还望指教。”   梦中人的脸不知为何却比他还要红,青丝缕缕垂下,如琴弦拨动夜风。   “那、那当然要写聘书呀,还、还要纳礼,要拜三山五岳,敬仙长师尊,以天地为媒,立无悔之誓。”   他越说声音越响亮,唇角微微翘起,露出猫唇一般的弧度。   墨观至听得心神震荡,顺从本心脱口而出。   “我愿意。”   只是短短三个字,一时间,他竟受不住梦中人语中的契约之力,双手撑地,猛咳了几声。   随机,他便听见梦中人语带嫌弃的话语。   “嗨呀,你这只人真的很弱呢。你以后可得好好修习哦,不许偷懒,才得真正的长长久久。”   墨观至还来不及多问,又听见有天外之音爆喝一声。   “哪里来的大蛤蜊,敢来骗我!炖汤炖汤,喵喵喵!”   听着竟然也是梦中人的声音。   随着话音落下,天地翻转,眼前的雪山茅屋如烟消散。   墨观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伸出手想拦下那梦中人,却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的头疼欲裂,心中却失望之极,那样的梦中人,轻易应当不回来凡人的梦中吧。   然而不等墨观至多想,很快他就察觉到有人正疾步靠近他,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   “诶,你这只人类,怎么这么虚弱的。”   墨观至猛地睁眼。   周遭是熟悉的毛春街景。   梦中人却是眼前人。   “你,你叫什么名字?”墨观至低声问道,难得带着几分忐忑。   “我叫巫元。”   巫元虽然努力板着脸,眉眼却不自觉弯起,显得有几分俏皮。   “谢谢你,是你救了我吗?”   墨观至本想顺势拉近两人的距离,没成想对方一听这示好的话语,反而一把扔开他,往旁跳了两步。   “你可别想要向我报恩,我什么恩都不要。不许报恩!”巫元警惕地盯着墨观至,“人类就应该自食其力,不要总想着讨好猫……讨好人。不要老想着收门票!!!”   墨观至:“……”   嗯?? 第46章 圣诞的约会   墨观至如今也是看出来了, 眼前这个美到不似真人的男人,有着和猫儿一样的脾气。说起来,就连他的名字巫元都能对应上“乌圆”, 古时猫的一种别名。   巫元,乌圆……   墨观至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小黑猫的模样, 丝绸般顺滑的黑色长毛, 玉石般润泽的眼眸,哪怕掩藏在毛毛里也能看出不失精致的面庞……   这一切又逐渐变成眼前人的模样。   墨观至自认对付小猫咪还是有一套的。只是, 或许是在那场旖旎的梦境中,巫元在墨观至的意识中留下太过深刻的烙印, 此时直面真人, 墨观至忽地有些赧然。   或许是感应到墨观至的不自在,巫元斜乜他一眼,睫毛扑扇, 眼神轻飘飘的, 像是带着小钩子的猫爪垫,一抓一挠, 不太疼, 反而让人心生痒意。   果然猫似主人么……   墨观至微微摇头, 顺势将脑海中的古怪想法驱逐出去。   巫元也跟着摇头, 一边摇还一边煞有其事地叹气, 口中嘟囔着:“奇奇怪怪、奇奇怪怪。”   墨观至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 掩去唇角的笑意。出于某种不愿宣之于口的私心, 墨观至并不希望今天就这样结束。   “对了,今天是圣诞夜,你有什么安排吗?”   这是一句颇具暗示性的提问, 放在当下场景,几乎可以等同于约会邀请。   墨观至的态度十分坦荡,自知这个邀请有些突兀,哪怕被拒绝也不会觉得意外。   不料巫元只是轻蹙眉头,疑惑道:“什么是生蛋夜?”   墨观至一顿,看向巫元,目光略带探究。片刻后,他移开眼,认真组织措辞,缓缓解释道:“可以理解成一种从海外引入的节日。现在大家过这个节通常也没什么特殊目的。圣诞夜一般会和亲朋好友一起,外出吃饭、看电影、逛商场,都是很普通的休闲娱乐活动。”   “所以街上才有如此多的人么?”   巫元眼睫微敛,目光自上而下扫向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   “对,因为这种外来节日不算是传统意义上合家欢的节日,通常默认是和朋友在一起外出庆祝,也会互赠礼物,联络感情。当然也很多人会将圣诞视为元旦假期的开始,提前庆祝新年的到来。”   巫元听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看起来对这个问题并不怎么在意,看向人群的目光平静中带着些许冷漠。   不知为何,墨观至见到他的神色,心头忽地涌起一股酸涩。他也安静下来。巫元看着人群,他看着巫元。   过了好一会儿,墨观至忽然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跟我走吧。”   巫元抬头,面露茫然。   墨观至笑道:“我们一起过节,我送你圣诞礼物。”   巫元仍旧呆愣愣的,似乎没听懂墨观至的话。   “是礼物吗?”他重复道。   “嗯。”墨观至肯定地点头。   渐渐地,巫元漂亮的眼睛里有星辰亮起。   “是礼物吗!”   他咧嘴笑了起来,颇显孩子气,露出一点点小虎牙尖儿。   被这样的笑容感染,墨观至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起来,不厌其烦地再三肯定。   “对,是礼物。”   巫元喜欢礼物。   打从他还是一只小猫崽,巫元便已知晓礼物是什么。礼物是师父师兄们每次下山云游归来后都会带给他的东西。   礼物就是人类对小猫咪的爱和思念。   只有被喜爱着的小猫咪才会收到礼物。   巫元眼睛眯起,开心得几乎要蹦跶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还在外头,眼前还站着他刚定下来的人类。他连忙平复心情,收敛脸上的神色。   他故作淡然地略略颔首,矜持道:“那便由你安排吧。”   只可惜唇角微翘的弧度背叛了他的意志。若是他有一条尾巴,此刻一定是在惬意地摇来摆去吧。   墨观至看得好笑,也不说破,只是带着巫元缓步走向步行去。   大约是心境不同,即将得到礼物的小猫咪不再嫌弃人潮汹涌带来的不快,打量周遭的眼神也带上几分好奇和探究。   果然如人类所言,随着一场圣诞雪的降落,大街小巷披上新装,瞬间融入节日氛围。此时还在白天,远没到灯光效果最佳的时刻,却也处处透出浓厚的圣诞色彩。随处可见装饰一新的大大小小的圣诞树,上头挂满铃铛金球等饰物,虽廉价却也算得上是精美。哪怕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小猫仙也由不得暗自咋舌,不得不承认人间果真自有一番风景。   比圣诞树还要喜庆的是人们脸上的笑容,喜气洋洋,满面的春风几乎吹散了冬日的寒气。街上的行人极多,称得上是摩肩擦踵。忍受足有三年社交距离的人们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在人潮中,不会嫌弃拥挤,只会想要更加尽情地拥抱这场热闹。   很快地,巫元留意到不少人脑袋上还戴着红艳艳的奇怪帽子,或是鹿角模样的饰物,看起来颇为傻气。   并不是鹿精,都是些普通人类。只是普通人类为何要佩戴鹿角?为何要打扮成半人半妖的怪物?   他的目光不断追逐着那些头饰,一盯就是许久。   巫元忽觉眼前一黑,继而脑袋一沉。他并未察觉到任何危险气息,干脆就没动作。   墨观至从巫元身前退开,上下打量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巫元奇怪,伸手往头上摸去。唔……毛茸茸的触感,自然比不上他自己的毛毛,手感却也算不错,咦,怎么是一对小耳朵?   原来是墨观至趁巫元不注意时,买下了一副圣诞铃铛猫的发箍。   “圣诞老人帽戴着不方便,麋鹿发箍又太普通了。正好,我刚才看见有卖黑猫耳朵的,只剩下最后一副,觉得特别适合你。”   墨观至笑着解释道,说着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两下猫耳上挂着的金色小铃铛。   叮铃铃——   巫元瞬间瞪圆眼睛,好奇得不行。见状,墨观至便主动带他来到一块能反光的橱窗前。   巫元的身影映照在洁净的玻璃,果然能看见脑袋上顶着一对黑色的猫耳,金色的小小铃铛若隐若现。   巫元歪歪头,抬手摸了又摸,最后抿唇笑了起来。   “是耳朵。”   “嗯。”   “但这耳朵不是最好看的。”   墨观至轻笑出声,继而郑重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   巫元于是满意了,屈起两根手指也拨弄了几下小铃铛。   叮铃铃——   真傻。   巫元小声嘻嘻笑了几下。   笑够了,巫元重新板起脸,总算找回了几分小猫仙的尊严。他微抬下巴,问道:“这个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还不错,你有心了。”   墨观至一愣。站在他眼前的明明是一个美人,不知为何他总会下意识地将巫元代入一只懂事乖巧又极有自尊的流氓猫的形象。   虽然你给本猫带的是最便宜不过的猫粮,也是本猫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喵。   墨观至心中酸胀,口中却道:“你喜欢就好。”   巫元站在橱窗前不住打量自己的新形象,暗想其实如果用的是他自己的猫耳朵也很不错吧,并没有那么可怕。以前师父总是告诫他,不可在人前显露真身,要么以猫形示人,或是化成人形,也定然要化形完整,万万不可作半人半妖打扮。   想着想着,他不知想起什么,笑容逐渐消失,原本明艳的面容也罩上一层淡淡的灰雾。   就在这时,却听墨观至说道:“你想好了吗,还想要什么礼物呢?”   巫元扭头看去,奇怪道:“我已经有礼物了呀。”   墨观至眉眼弯弯,道:“送礼物呢,讲究的是收的人开心送的人也开心。今天很奇怪,我特别想给你送礼物。”   咦,还有这种说法吗?   巫元不禁两眼放光。   墨观至指着橱窗中陈列着的琳琅满目的商品,像个最尽职的推销员。   “一年也就只有这样一次机会哦,来都来了,不如就逛一逛吧。你看,这些东西都可以当做礼物送人呢。”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随意,不想给巫元徒增心理负担。   也不怪墨观至只能想到送礼物这样俗套、毫无新意的庆贺节日的方式。解封后第一个圣诞节的威力可是不容小觑,墨观至怀疑今天至少有八成的毛春人都出门了,说一句人山人海也不为过。临时抱佛脚,别说是找个吃饭看电影的去处,就连下脚的地方都不一定能找到。   不过他也是多心了,听见还能再收礼物,巫元毫无负担地点头应下来,随即喜滋滋地琢磨起要点什么礼物好。墨观至自然不会知道,在巫元心中,早已将他视为自己的侍从。小猫仙为侍从提供庇佑,接受侍从的供奉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坦坦荡荡,根本没有不好意思一说。且身为人类的墨观至能奉上的礼物都是些凡尘俗物,小猫仙完全要得起。   橱窗里摆着人类世界看重的东西,大约算得上是这个世界的珍宝,放在小猫仙眼中却一文不值,巫元并不感兴趣。   幸而他未纠结太久,很快就想到一样有趣的东西。   “我想要个手机礼物!”   巫元两眼眨巴,看着墨观至,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萌猫三剑客的经典表情包。墨观至尽力克制想要一口答应下来的冲动,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急迫。   “是那种家用电器一样的,可以有声音、有图片的、还能看‘你好’节目的……”   巫元点着手指,细数他所知的为数不多的有关手机的功能,最后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加了一句。   “还有滤镜功能的……”   “可以,那就买个智能机,刚好最近出新款了。”   墨观至爽快答应,语气很真诚,既不敷衍也不过于郑重。   “不能在这里买,我们往前再走一走。”   两人遂沿着湖畔的商业街,慢悠悠地朝前走去。他们虽有目标,却不着急,无需计划时间赶赴一场约会,无需做任务似的四处打卡,能安静地享受人潮带来的烟火气息,是最悠闲不过的状态。   只是,两人 虽很满意现状,现实却不允许他们单纯地享受这样的悠闲。墨观至自不必说,因自身优异的相貌,从小到大都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存在。而他身旁的巫元,美好得就如同从画中款款走出的仙人,哪怕是身处五光十色的圣诞氛围中,风采也未被抢走一丝一毫,然而在熠熠彩光中显得愈发神秘缥缈。   很快地,人群中有人因为看呆了而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造成了短暂的“交通堵塞”。惊叹声此起彼伏。墨观至敏锐地观察到有几人蹲守在街角,脖子上都挂着长(枪短)炮,听见动静正探着脑袋望过来,如秃鹫般闻风而来,蠢蠢欲动。   巫元自然也察觉到人群的不对劲。他同样不喜欢凡人过分直白的打量目光,只是眼前这一坨坨人都太弱了,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威胁感。既然是凡间的节日,小猫仙自然得放下身段,表现出平易近人的一面,与凡人同乐。大方的巫元决定不作计较。   墨观至略蹙眉。他本能地不希望巫元的照片流出,更不想在节日拥挤的街头引发骚动。他下意识探出手臂,虚虚揽向巫元,想引他走另一条路。   巫元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人类不明所以的举动。略一犹豫,他还是伸出自己纤长的手……   轻轻搭在墨观至的胳膊上。   墨观至:“……”   这突如其来的清宫剧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第47章 见义勇为   047. 见义勇为   两人这么一耽误, 已经有人扛着摄像机突破重围包抄而来。   “小哥哥你们好呀,请留步!”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红色套裙的年轻姑娘,看起来举止极有礼貌, 举着麦克风的手却坚定地探向巫元。大约是怕立即被拒绝,她说话时语速很快, 几乎是一口气将自己的所有要求都抛了出来。   “我们是学生, 在做一档社会采访的实践活动。可以耽误你们两分钟时间采访几个问题吗?主要想就最近发生的一些社会热点做一个简短的访谈。”   巫元瞪着那团灰扑扑、毛茸茸的麦克风,一点一点瞪圆眼睛。——红裙姑娘一行看起来确实像是相关专业的学生, 设备都很讲究。为了保证收音效果,麦克风外头特意穿戴防风罩, 看起来活像一只灰毛兔子。他的瞳孔逐渐聚焦, 掩藏在袖子下的指头不由自主地翘了翘。   墨观至见状,误以为巫元对摄像头感兴趣。他不想引发不必要的关注,却也不能替对方做决定。   两人就这样停下了脚步。   红裙姑娘却以为是自己的话打动了二人, 语气激动地补充道:“我们的访谈采用的是现场直播的形式, 目前在线观看人数有五万呢,而且还在不断增长。一会儿摄像头对准两位帅气的小哥哥, 你们就可以直接和我们在线的观众互动。小哥哥有没有个人账号, 可以分享给我们的粉丝朋友哦。”   巫元和墨观至长相出挑, 不加修饰依旧能够轻而易举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不免让人猜测二人是否从事演艺相关职业。——尤其是巫元, 素面朝天,穿着一身老土到掉渣的笨重军大衣, 几乎可以用“恃靓行凶、肆无忌惮”来形容。   红裙姑娘想利用增加网络人气的噱头来吸引二人加入, 反向为自己的直播间带来热度。只是她找的话题切入点过于生硬,巫元和墨观至都没有搭话,气氛一时略显僵硬。   红裙姑娘自然不肯死心, 再接再厉地劝说道:“我看两位出门也是为了出来感受节日气氛的吧。今天穿这一身也是为了节日效果吗?还是两位小哥哥从事特殊职业呢?尤其是这一位小哥哥穿得很特别呢,很适合出镜,不上我们的节目简直浪费了。我看见我们导播已经在打手势了,直播间的观众们都很热情啊,大家都想看帅哥。怎么样,两位帅气小哥哥,就帮我们一个小忙吧,拜托你们了!”   墨观至闻言一怔,下意识去看巫元的衣着。细看之下,才发现巫元的确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大衣,里头裹着类似长袍制式的汉服,下摆处露出飘飘衣带。巫元的脸太具冲击性。他从奇怪的幻境中挣脱后,一回神就对上这么一张脸,瞬间被吸引走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完全没能留意到对方那一身颇具年代感的装扮。   此时看来,巫元的一身装扮怪异算不上,倒是颇有几分剧组在逃群演的味道,无怪乎被人误会职业。   巫元察觉到墨观至的打量,视线恋恋不舍地从“灰兔子”身上挪开,转而看向墨观至。他不明所以,只无辜地冲人类眨眨眼。   墨观至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红裙姑娘果断抓住他俩这一瞬间的走神,直接示意自己的同伴将直播摄像头调转过来,开始正式采访。   镜头对准巫元和墨观至的那一瞬间,原来稀稀拉拉催促帅哥出镜的弹幕出现一瞬间的卡顿现象,继而评论疯狂飙升,迅速铺满整个屏幕,字句折叠后形成大大小小的色块。   ——瓦去!大美人啊!斯哈斯哈!   ——前面退散,让我来,我HPV阴性我来舔屏!   ——好美好美好美,好有CP感!这是可以说的吗?   ……   蓦地,宛如有无数道无形的“凝视”从那黑洞洞的设备中(射)出。巫元第一时间有所察觉。他眼睫微动,寒光一闪,眼神出鞘,锵锵有声如龙吟。一刹那顷,巫元已断定对方深浅。他从容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盯着“灰兔子”发起呆来。   弹幕又是一瞬间的凝滞,几秒之后才陆续恢复活力。初始时发出的几条舔屏弹幕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吓死我了!刚刚是谁在我脑子里播放十面埋伏的,快把音响插头拔了!   ——我必须承认,刚刚隔着屏幕对上小哥哥的视线时,我满脑子都是“有杀气”!   ——小哥哥杀我,看得我腿软!本来以为是个小少爷保护着不谙世事的精灵小美人,没想到是个暗夜杀手和他身后没用的雇主!惹不起惹不起!   ——两分钟,我要拿到这两个小哥哥的所有信息!(瑟瑟发抖依旧霸总的脸)   ——瑟瑟?我看谁还敢搞瑟瑟。小哥哥以眼神嘎人!   ……   看着节节攀升的在线观看人数,负责直播导播工作的同学喜笑颜开。   红裙姑娘得到暗示,趁热打铁抛出问题。   “不知两位小哥哥平时有没有关注社会焦点的习惯呢?有了解到最近几天的网络热搜,有关受到校园暴力影响的年龄线正呈现逐年下降趋势的社会新闻吗?请问,你们对此是怎么看的呢?”   “校园暴力?”墨观至反问。他这几天没怎么上网,并不知道红裙姑娘所指何事。   红裙姑娘引导道:“对,就是近期低年龄校园暴力事件频发,已经引发广泛的社会讨论。两位小哥哥这么年轻,肯定是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你们以前上学的时候是否有过类似的困扰呢?身边的亲戚朋友有遭受过校园暴力的苦主吗?你们觉得受害者面对相关暴力事件应该采取什么样有效的应对措施呢?”   “低年龄是指多小?”   “热搜上的暴力事件是发生在小学生之间的。”   墨观至沉吟片刻,实事求是道:“我并没有什么看法,或者说我的看法并不重要。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与其说是一个完整的人,他们的行为模式更接近凭借本能行事的兽类。家长、学校和执法单位都有义务参与到建立、维系一个相对健康的成长环境中来吧。”   墨观至极少会公开发表极端言论,回答得十分平淡。见从对方身上榨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能够吸引眼球的只言片语,红裙姑娘迅速放弃,转而又将焦点转移至巫元脸上。   她极有针对性地引导道:“请问这位小哥哥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现在有不少网友赞同‘以暴制暴’,你是怎么看的呢?”   巫元略蹙眉,梗着脖子往后略退了退。他的思绪在脑海中飞速转了一圈,总算消化明白墨观至和红裙姑娘的对话。   “人类能改变的只有自己。除己身之外都是自然,自然,自然有自然之道。”   巫元没头没尾地得出这样一个听似深奥、更像是绕口令的结论,听得红裙姑娘如堕五里雾中。   “呃,您是怎么说呢?是说不应该以暴制暴吗,还、还是怎样?”   巫元瞥了她一眼,大约是嫌弃对方的愚钝。他略作思忖,拧着眉头补充了几句。   “人性自然而然,无对无错。暴力也好,诅咒也罢,只要诉诸行动,就是将对方进一步拉进你的世界,只要做好承担随之而来的罪孽因果的准备即可。若要完全放下,就必须将无用之物彻底清除。”   红裙姑娘彻底懵了,哆嗦着重复道:“诅咒?罪孽因果?”   不知为何,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哥哥明明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他周身散发出的气质却自带一种玄玄奥奥的神秘色彩。   墨观至在一旁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两声。   巫元猛然醒神,颇为懊恼地鼓了鼓脸颊,没好气地乜了那红裙姑娘一眼,大约是在责怪对方为何要拦下他们发表这么一通言论,险些将他内心深处的“封建迷信”都暴露无遗。   巫元眼珠子滴溜一动,忽地问道:“你知道量子力学吗?”   红裙姑娘被漂亮小哥哥这么眉飞色舞地一瞪,脑袋空白一片,只能怔怔点头,迷糊道:“我知道啊。”   谁知巫元听罢,见完全对不上“参考答案”,一时无言以对,脸色的愠色更加明显。   墨观至强忍住笑意,伸手拍了拍巫元的胳膊,轻声劝道:“算了,我们走吧。”   巫元重重吐出一口气,丢下一句“总之你们少搞些封建迷信,玄学之道都是不存在的”。他话音未落,不等红裙姑娘反驳自己根本就没想深入迷信话题,只见巫元腾空而起,像一片落叶乘坐清风,轻巧得没有发出丝毫动静。他犹如一只猫似的凌空翻身,足尖轻踏路边的梧桐树干,下一瞬,整个人便落在围观的某个男人面前。   男人瞠目结舌,手中的动作像是被定格般僵硬。   巫元伸手,像钳子一般紧紧箍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捏。   那男人霎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抽搐着倒地,从怀中滚落出一个红色的钱包。   “啊!是我的钱包和卡!”   近旁有一姑娘失声尖叫,高举着自己的背包就冲了上去。   沉重的背包五金件哐当砸在倒地男人的脑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围观群众登时哗然,这才意识到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漂亮小哥吸引了,有偷儿伺机下手。他们后怕起来,纷纷捂住自己的包后退了几步。   人群挪动,巫元身边瞬间空出不少。周围有不少扛着同样专业的设备的人顺势围了上来。他们便是所谓的街头摄影师。街拍是近几年盛行的街头文化,原本是展示风土人情的一种方式,却因多数半路出家的街头摄影师法律意识薄弱而产生隐患。墨观至曾听过不少因此产生纠纷的案例。   除此之外,不少围观群众同样被巫元适才的小露一手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外围也掏出手机调取拍摄模式,对准巫元的脸就是一顿猛拍。   墨观至果断拒绝红裙姑娘下意识的挽留,带着巫元闪身拐入一条小路,迅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他一边疾走,一边解下还带着体温的羊绒围巾,一把绕在巫元的脖子上,麻利地在正面打了一个大结,正好能遮盖巫元的下半张脸,——瞬间减弱了不少由那张脸带来的强烈存在感。   巫元伸手,好奇地摸了摸柔软的围巾。   香香的、暖暖的,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手感。   墨观至原以为从小路走会绕一些路,但也更僻静些。不料,没走几步,前方嘈杂声渐起,路面越来越窄,原本就不宽裕的车道被一辆又一辆临时停车的私家车挤占得满满当当。   路边站着不少人,三三两两,手里或是搂着儿童款的外套,或是拎着零食、水壶等物。他们共同面朝一个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墨观至心中一动,就听见耳畔传来极其熟悉的响亮的铃声。   巫元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目光直直扫向声源处。   原来附近是一座小学。   随着下课铃响,校门口打开,像变戏法似的呼啦啦倾倒出一群小学生。他们身着绿色校服,绿油油的一大片,各个鲜活稚气,活像一颗颗还没发起来的小豆芽。   有些小豆芽排着齐整的队伍,跟在写有班级等信息的引导牌后头,秩序井然地鱼贯而出。有些小豆芽则不管不顾地蜂拥涌向家长,往往人还未靠近,小豆芽变成小鸭子,嘴里已经叽叽喳喳地喊了起来。也有少数较大的豆芽,背着书包结伴往外走去,大约是附近人家的孩子。   校门口站着一位精壮的中年校警。他眼神犀利,不断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尤其关注那些与家长群体格格不入的成年男性。很快地,他的目光锁定墨观至和巫元两人。   这两人实在是太突出了。个头高挑修长,容貌耀眼夺目,光是往人群里一站,便能展示出鹤立鸡群的效果,令人很难忽略。   不过好看的人大抵都是有些特权的,中年校警心里虽有疑惑,但见这两年轻人长得实在不像是作奸犯科或穷凶极恶的歹徒,目光只在两人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   随着小豆芽们的一窝蜂加入,道路愈发不好走,墨观至和巫元不得不停下来,侧身避让人群。   墨观至奇怪道:“今天不是周六么,怎么周六也上课?小学生也这么卷了。”   “什么卷?”   巫元没听清,下意识地将墨观至的话划入到自己熟悉的领域。   “小孩子也可以做成卷饼吗?”   他微微瞪大眼睛,很是诧异地看着墨观至。   墨观至比他还要惊讶,片刻后哑然失笑。 第48章 星星   048.   “嗯……小孩子能不能做成卷饼我不知道, ”墨观至故意道,“但我知道不可以当众发表小妖怪言论,小心被家长们听见举报去抓你。”   巫元的眼睛瞪得更大, 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将自己的脸在围巾里埋得更深。他眼球飞快转动, 极为警觉地观察四周, 生怕有哪位群众突然暴起而攻击他。然而并没有出现这样“见义勇为”的家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家孩子身上。   巫元和墨观至就像是误入他人镜头的两个闲人。   这两位闲人说说笑笑, 施然缓行,往人群尽头走去。   迎面而来一个背着厚重红书包的小男孩。他脑袋耷拉, 看着没什么精神, 路过两人时,身体不自然地歪了歪,不小心撞上墨观至的胳膊。男孩被吓了一跳, 没有停下脚步, 反而像是害怕被揪住错处,扭头小跑起来, 匆匆消失在小巷的另一头。   这只是一件极小的插曲, 无足轻重, 巫元和墨观两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自然也不曾留意到那男孩眉眼间浓浓的郁色和略显营养不良的瘦削身形。   小六生乌梓星同样没有留意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两个大人, 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的红书包上印有咸鱼侠的漫画形象,——这是两年前咸鱼侠动画开播时, 曾经火爆一时的周边产品。红书包上一个圆珠笔印记都没有, 看着就像崭新出厂的一样,看得出来书包主人原本极为爱惜。只是此时,书包内随意塞满各种书本作业, 鼓鼓囊囊,就连外壳的咸鱼侠图案都被撑得歪七扭八,几乎快要看不出原形。   转过巷子口,乌梓星放慢脚步。小小年纪,眉头已拧成解不开的川字。他拖拖拉拉地往目的地走去,橡胶鞋底在青砖石路面擦出几道浅浅的白印,脚步和他的书包一样沉重。   圣诞前夕正好是周六,街头热闹非常,挂满金色圆球的绿色圣诞树摆了整整一条街。周六预示着假期,预示着漫长周末的开始,可以不用去学校,原本是乌梓星一周中最喜欢的日子。他总是满心期待周末的降临,为此,他甘愿忍受前五天上下学的痛苦。   然而今年下半年,乌梓星所在的学校突然决定每周六增加半天上课时间。原则上这半天并不进行正常授课,美曰其名为学生提供一个答疑解惑、自习完成作业,以及参与课外活动的机会。   能让孩子额外多上半天“课”,家长纷纷表示赞同,只有周六仍被迫早起上班上学的老师和学生不满。没想到,一零后们小学还未毕业就率先步入“996”。   小学生们自是苦不堪言。乌梓星尤为深恶痛绝。他其实并不像自己的同学那样讨厌上课和做作业,他只是单纯害怕上学。狭小的巷子,阴暗的角落,充斥着恶臭的垃圾堆……每天独自回家的经历都宛若噩梦。不管他怎么变换上下学的路径,总能被那一群秃鹫找到。——秃鹫团是英雄咸鱼侠的一生死敌。乌梓星在动物世界节目里见过真实世界的秃鹫。这种极为丑陋的鸟,它们佝偻着身体盘旋在低空,等着猎物一点一点咽气,比漫画里的形象还要可怖三分,吓得乌梓星整夜睡不着觉。   后来,那群恶霸出现了,噩梦照进现实。他们拥有敏锐的嗅觉,仿佛闻着味道就能锁定乌梓星的行踪,不把他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叼一遍誓不罢休。   乌梓星曾求助过、哭诉过,甚至动过报警的念头,换来的却只有大人们的不解和不以为意。   ——什么暴力、霸凌,我看你八成就是想偷懒,故意找借口不好好上学!   这是乌梓星的父亲知道儿子被人堵在上下学的路上后的唯一评价。此后,他再也没回应过老师的电话,也再没出席过乌梓星的家长会。   他们并不在乎。   大人都是不在乎的吧。奶奶说过,大人有太多需要操心的事情,很难对每一件小事都上心。   只是乌梓星知道,有些大人是在乎的。他们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课本上说的那样。他们会对发生在孩子身上的每一件小事都牵挂不已。就像他结交的那位笔友一样,有无数同龄人生活在美满的家庭里。   想到生生,乌梓星轻声叹气。他已经很久没去钟楼摸信了,他不敢在秃鹫们面前暴露自己的秘密基地。不知生生过得还好吗?应该是很好的吧。   世界上能获得幸福的小孩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多自己一个呢?   也许,只是因为我是没有家的人。   乌梓星这样想着。   他想起父母离婚前,一家三口挤在五十平米不到的老破小房子里,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摔摔打打,家里找不出一整套完整无缺的碗碟。每到新闻联播结束的时间点,楼道里就站满了劝架并看戏的大人。   他们探头探脑,目露精光,满脸兴味盎然,同样长得很像饥饿的秃鹫。   三年前,父母顶着一脸淤青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乌梓星从父母的孩子变成父亲的孩子。   离婚后,父亲火速和同单位的一位阿姨再组家庭,住上了三室三厅的大房子,还生下一个小妹妹。母亲也在次年夏天嫁去外地,据说有了别墅。   乌梓星从来没有见过别墅。在他的想象中,别墅大概就是极大的房子,里头住着的每个人,哪怕只是小孩,也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房间,拥有一扇除了自己别人都不能擅自闯入的门。门里头是一方小天地,安全、封闭、无人问津。   奶奶告诉乌梓星,等他长大了,考上好学校,毕业后找到工作,挣了钱,他就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   那样温柔安慰他的奶奶,那个拿着晾衣杆颤颤巍巍帮乌梓星揍跑小混混的老人,却永远留在了上一个冬天,留在了冰冷的病床上。   乌梓星跟着父亲前往火葬场,送了老人最后一程。   殡仪馆的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仿佛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   乌梓星跟着懵懵懂懂地磕了一个头,送别生命中最后一位在意他的亲人。   父亲没有带他回家,回那个有着阿姨和小妹妹的大房子。乌梓星被独自留在奶奶的小房子里。那里到处都是奶奶生活过的痕迹,就像她从未离开。乌梓星并不讨厌。   唯一难过的是,上下学的时光变得越来越难熬。   没有亲人看护的孩子会成为秃鹫们最喜爱的目标。   带头的是乌梓星的同班同学,后来又有辍学的社会青年加入。他本就不多的生活费被一抢而空。父亲不肯相信“拙劣的谎言”,一见到乌梓星的脸就骂骂咧咧,一块钱都不肯多给。他常常饿到眼冒金星,浑身上下连同骨头都痛得发抖。   自那时起,乌梓星只能学着社区里的拾荒老人,翻拣垃圾箱以勉强度日,成为这座城中一个有家可回的流浪儿。   放学后,一边看着咸鱼侠的新剧情,一边等着奶奶端上热乎乎的饭菜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有时候,乌梓星甚至怀疑,那样轻松温馨的日子从未真实存在过。   果然,这个世界是属于秃鹫的,而咸鱼侠是虚假的,——他只不过是漫画里的角色,是用铅笔勾勒出来的、随时可以被擦拭的平面线条而已。   越靠近奶奶家所在的路口,乌梓星的脚步越沉重,前行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到最后,他几乎是趿拉着脚步一点一点在挪动。   这条狭长的巷道是老城区的历史遗留产物,因设计问题,巷道阴冷潮湿,围墙霉迹斑斑,从来不曾嗅见过阳光。腐败糜烂的生活垃圾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缓慢发酵着,不时传来虫鼠窸窸窣窣的响动。   从这里转过巷子口,其实很快就可以走上一条光明的大路。   是乌梓星从来不曾成功过的逃跑路线。   乌梓星听见身后传来好几个凌乱的脚步声,不怀好意的嗤笑声,夹杂着陌生的呼吸声。   越来越近。   他在心中默数着气息的数量,暗自祈祷之后能少挨几拳。   越来越近!   书包带传来极其熟悉的力道,乌梓星惯性地被带着往后踉跄好几步,跌坐在地。拳头袭来时,他心头涌起的并非是害怕,反而是尘埃再次落地的诡异心安感。   也许再挨过这一顿,他就能鼓起勇气一了百了了吧。   乌梓星年纪尚小,还不太清楚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死亡就是坟头上空翻涌的滚滚浓烟吗?还是会像严冬,比他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日还要令人难以忍受。一瞬的死亡会比被秃鹫日日夜夜盯着还可怕吗?   对于死后或许存在的那个未知世界,他打从心底畏惧害怕。   只是一想到,那个世界里存在着温柔慈爱的奶奶,不再被病痛折磨,她可能就在那个世界等着他,乌梓星便觉得令人战栗的恐惧并不是不能忍受的。   在这个被秃鹫统治的真实世界里,乌梓星唯一放不下的,反而是素未谋面的笔友。如果可能,乌梓星很想见生生一面。他身无长物,但可以将自己认真搜集了许久的半套咸鱼侠贴纸统统送给朋友。生生比他还要喜欢咸鱼侠,也许早就集齐了一整套贴纸,也许并不在意他仅有的毫不起眼的礼物,但乌梓星还是想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赠送给最珍视的朋友。   他们曾在信里约定好,要一起参加咸鱼侠发行二十周年纪念日,要一起见证三十年后飞船满天跑的真实科幻世界。   不能如约而至的那个人,总要送点礼物表示歉意吧。   乌梓星天马行空地想着,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睁开眼,带着几分麻木和不以为意,目光穿过秃鹫们错落的身影,最终落在巷子口那道逆光的身影。   红色的斗篷,斗大的咸鱼脑袋,腰间别着一柄看似生锈的豁口刀。   是咸鱼侠。   乌梓星的睫毛轻轻颤动,嘴唇嗫嚅数下。   他的声音被冰凉的风吞没。   是咸鱼侠。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泪光婆娑中,逆光的身影越来越近。阳光在他身后晕染,形成一道光圈。   是咸鱼侠。   乌梓星太害怕了,浑身肌肉绵软,使不出半分力气。他到底还是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发亮的巷子口跑去。   期间跌倒了好几次,他却一次都不敢回头。   ——快跑,别回头!   他听见有人这样喊着,脚步越迈越快。   他终于成功跑出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狭长巷道,终于再一次身处阳光之下。 第49章 鸿毛   乌梓星弯下腰, 随手扶住近旁的电线杆子,连喘好几分钟,心口怦怦跳动, 难受得几乎快要呕出一口血来。   良久,他猛然起身, 回首望去。   他的身后, 狭长幽暗的深巷,寂寥无物, 悄然无声。   秃鹫的叫声停歇,整个世界变得祥和。   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将窄巷内外两个天地隔绝。   乌梓星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 脸上满是茫然,完全想不明白适才发生的一切。   是一场梦吗……   他呢喃自语,抬头望向逐渐变得阴沉的天空。   这世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线”, 冥冥之中, 连结、牵引着人与人,像浪潮一样推着他们融入更大的丝网浪潮。原本亲密无间的分道扬镳, 素不相识的成为至交, 此生只能见一面的陌生人们彼此隔着星辰, 却无可奈何地一起被卷入深渊漩涡。   人们以为的、醒着的现实, 或许只是虚梦一场。   此时, 在巷道里,在乌梓星看不见的那个世界, 咸鱼侠鲜红的斗篷迎风飞扬。   另一方时空下, 常年蜗居于筒子楼的凤尧难得在大白天“出洞”了。她眯起眼睛站在久违的阳光下,望着熙熙攘攘日渐陌生的街头,无措地磨蹭鞋底, 心底升起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几个小时前,编辑找上门要稿。两人一言不合大吵了一架。她们合作多年,对彼此的“弱点”心知肚明,轻而易举就能戳破对方的雷区,短短几句话后吵得面红耳赤,宛如仇敌相见。   在极度愤怒的驱使下,凤尧甚至不管不顾,擅自在个人社交媒体账号上公然发布状态:因和团队理念不合,《咸鱼侠》自今日起无限期休刊。   此言一出,瞬时引爆咸鱼侠的读者圈,诘问声如潮水席卷而来。   激烈的争吵最终以凤尧的忍无可忍甩笔离去告一段落。   灵感枯竭,无法按时交稿只是一个导火索。凤尧心中十分清楚,真正的隐患在更早之前就已埋下。   理念不合。   多么可笑。   编辑明确警告凤尧,她的作品中传达的诸多观点早已变得“不合时宜”,出版社连年收到来自读者家长的投诉,很难再压下去。若再不按照要求“整改”,来年《咸鱼侠》还能不能顺利连载会是一个未知数。   想到这里,凤尧依旧抑制不住地怒火中烧,连连冷笑。   前辈有言,艺术创作就是戴着镣铐跳舞。而发展至如今,已经无法只用这种程度的比喻来形容创作的痛感。   如果一定要比喻,艺术创作好比是戴着全副镣铐和枷锁,在炽热的铁板上跳舞;腰肢要软,笑容要端庄,不能冷傲,不能风情,不能民族,不能异域,不能男,不能女。要美又不能太美,要引人遐想又不能令人多思。   妖娆的美人随时可能被无形的鞭笞击溃,直接趴卧在铁板上变成焦灼的咸鱼,彻底沦为一滩毫无生机的死肉。   怒火汹涌燃尽,被冬日的冷风一灌,滚烫的热血凝固。凤尧失去力气,脚步虚浮,再也走不动,直接瘫软在公园的长椅上。   啊——   一声长叹。   似乎也没办法了呢,梦想不值钱,一意孤行的孤勇也很廉价。   人生在世,除了不断地妥协,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毕竟,她不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变成无聊至极的大人了啊。   凤尧无意识地啃咬着脸颊内侧的肉,任由痛感一丝 一丝镇静她的理智。她开始后悔早先不负责任地发表休刊的消极言论,向无辜的读者宣泄自己的情绪。   迷迷糊糊间,凤尧忽地想起,自己念过的小学应该就在附近。或许是被年少时的热血和梦想触动,她突然无比渴望再去看一眼母校,再次站在熟悉的红砖墙下、小操场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曾经是她的避难所。在那里,她可以尽情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小世界里,自我天马,随意挥洒。   那里,是咸鱼侠诞生的摇篮。   也许,调整好状态,她就可以坦然地向读者和团队道歉,就能够坦然地接受挥刀将自己的心血改得面目全非的命运了吧。   同样是在这片天地里,巫元正兴高采烈地跟着墨观至进入专卖店挑选手机,满心期待他猫生中拥有的第一只真正意义上的昂贵电器。   手机,手机!   手机专卖店装修得富丽堂皇。才进门,巫元就被那面巨大无比的、带全彩显示屏的玻璃幕墙吓了一大跳。   一只火红的凤凰迎面冲破屏障,唳嘹高飞。   巫元双眼危险地眯缝,险些一套手决打过去将整面墙震碎。幸而墨观至始终留意着他的状态,即时伸手拦下巫元下意识的动作。   火凤凰瞬间散作细碎的光粒,消失无踪。   巫元一怔,继而回神,意识到眼前所见又是凡人利用科技创造出的某种“神迹”。他看向墨观至,无辜地眨眨眼。   墨观至也看着他,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嘱咐道:“别乱跑。还有,桌上的东西都是固定好的,再手痒都不要拿手推下去,你推不动的,还可能被工作人员抓起来。”   话一说完,墨观至自己都觉得他有点神经质。巫元再如何像猫,也不是一只真的什么都不懂的小猫咪,哪里需要他莫名其妙的叮嘱。   谁料巫元扫视周围,看见展示台上摆着的一架又一架形容奇怪的“电器”,竟是满脸失望地叹出一口气。   “真的不可以推下去试试看吗?说不定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牢固呢?”   他伸出五指,灵巧地张张合合,仿佛在暗示凭借他敏捷的身手是不会轻易被工作人员抓获的。   墨观至:“……”   墨观至勇敢地抗住巫元的眼神攻势,并无情拒绝了对方想要尝试推推看的请求。   铁石心肠的人类直接将巫元带去手机展柜。既然目标明确,他省去挑选型号的环节,直接请导购员拿出最新款、最大内存的现货。   “买了手机后,附近有营业厅可以办新卡。”墨观至说着,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或者你愿意的话,我还有一张备用卡可以给你用。”   巫元不明所以,只是点头,看起来倒有几分乖巧。   墨观至轻笑,指着一排崭新的机子询问道:“你想要什么颜色的?黑色的最经典,新出的紫色好像也很受欢迎……”   他的话未说完,巫元直接打断,大声且坚定地重复道:“黑色!黑色!黑色!”   墨观至一顿,忍不住再次弯了弯嘴角。只是一提起黑色,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影。墨观至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早有的疑惑问出口。   “那只小黑猫……是你的宠物吗?”   巫元怔楞,一时间竟没想起来哪来的第二只小黑猫。   墨观至观他神色,还以为自己误会了,不过他还是认真描述道:“就是一只长毛小黑猫,很黑……呃,但是很漂亮。就是特别黑,不过黑得很亮眼。”   人类求生欲十足地打了不少补丁,略显忐忑地看着巫元的表情几经变换,阴晴莫测。   “他很可爱,也很通人性。我之前,在……看见你和小黑猫同时出现,总觉得他和你有关。是……我误会了吗?”   墨观至在不少细节上含糊其辞,但他相信巫元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小黑猫并非普通的猫,眼前人自然同样非同寻常。   巫元听罢,却心虚地收回视线,低头端详起自己的指甲盖,又将手掌翻来覆去地查看一番,仿佛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长着十根指头。   他那副神情,活像做了坏事的小猫咪为了缓解尴尬,突然望天看地,或是不分场合地认真舔毛一般。   墨观至狐疑地微眯眼睛。   巫元醒悟似的猛然抬头,若无其事地接着最开始的话题继续道:“就要黑色的,黑色好看,嗯!”   墨观至却不打算让巫元如此轻易地转移话题。他微笑示意导购员帮忙包装,面上同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直接问道:“所以,是你的宠物吗?那只小黑猫。”   巫元又不说话了,垂头抠着手指。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他莫名开始生气起来,一甩脑袋看向墨观至,鼓着脸颊着恼道:“是啦,那又怎么样呢?不可以么,我有一只全天下最漂亮的小黑猫!”   墨观至一噎,侧过头咳嗽了好几声才将嘴角的笑意压下去。他一面掏出手机扫码付款,一面语气随意地说道:“不怎么样,你的小黑猫确实是全天下最漂亮的。我只是很想邀请你的小黑猫去我家里住一段时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墨观至接过导购员递来的包装完好的新手机,笑着致谢后,重新看向身旁的巫元,脸上不知何时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神色。   “我知道我的请求非常唐突,但是我实在太羡慕你了,羡慕你能拥有这样一只神仙小猫咪……”   墨观至不动声色地观察巫元的表情,见他一脸得意地偷偷翘起唇角,这才忍笑继续说下去。   “他实在是太可爱了,我是真的很想和小黑猫做好朋友。如果你同意的话,小黑猫随时都可以搬进我家。我会准备最软和的猫窝,最美味的猫粮,最有趣的玩具。我还可以给小黑猫再买一部手机,也是黑颜色的,这样你就可以随时和他视频聊天了……”   巫元没听出狡猾的人类话中暗含的陷阱,反而歪着脑袋认真考虑了一番。不得不说,墨观至的提议和巫元原本“随机赖上一只人类”的想法不谋而合,而他的态度也算得上是恭敬诚恳,小猫咪很是心动。   按照小猫咪的计划,在祭拜过毛春的山川天地后,定下一纸契书,眼前这只人类就正式属于他了。只不过半路杀出一只程咬金,破坏了巫元的仪式。不料兜兜转转,最终的结果还是和设想中的再次重合。如此倒也不错。   巫元越想越觉得满意,忍不住频频点头,并大方表示:“不用买新手机,我若是想,自然有办法联系他。”   言下之意,他同意了墨观至的“代养”建议。   墨观至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巫元,也跟着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是没有办法‘联系’上小黑猫的,等你见到那只漂亮的小家伙,可以代我转达诚意吗?”   巫元自然是答应。   “哦对了……”墨观至语调一转,突然疑惑道,“我还不知道小黑猫的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小黑猫小黑猫地叫吧。你既然是他的主人,一定给小黑猫取了正式的名字把。他叫什么呢?”   巫元登时呆愣原地,用力眨了眨眼睛。   “名字是什么呢……”   他的眼珠滴溜溜转动,再次左顾右盼,试图转移话题。   墨观至却不如他所愿,反而意有所指道:“若不是知道小黑猫也有主人,我还以为他会叫乌圆呢。小乌圆,真的很适合他。”   巫元蓦地瞪大眼睛。   “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他努力板起脸,严肃教训人类。   “你小小年纪,记忆力怎地如此差劲。巫元是我呀,不是小猫咪。”   墨观至虚心接受批评,并不悔改。   “所以呢,小猫咪叫什么呢?”   巫元气短,眼神飘忽,吞吐嘟囔道:“唔,叫……叫咪崽吧……”   墨观至讶然挑眉,“什么?”   巫元恼怒,理直气壮地加大音量。   “叫咪崽!咪崽!怎么,你又有意见了吗?”   这一回,墨观至听清了,不仅听清了,还情不自禁放声笑了出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求饶:“没有没有,很可爱的名字,也很适合,我没有任何意见,咪崽。”   巫元冷傲地轻哼一声,重重别过头,心中却在懊恼,自己怎么会不假思索把这个大逆不道的蠢名字说出来呢?   两人的对话内容实在奇怪,导购员不经意听了一耳朵,只觉得莫名其妙。哪怕眼前两位肉眼可见是极品帅哥,她也开始感到无聊。导购员的脸上依旧挂着营业性的标准微笑,视线却漫不经心地扫向两人身后的玻璃幕墙。   广告结束后,玻璃幕墙惯例滚动刷新本地当下热点趋势,播放的都是网友上传的不到二十秒的短视频作品。   画面正巧切换,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毛春闹市街头惊现传说级别的武林高手!摘花飞叶、走壁飞檐,帅得就像是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咦?   导购员瞪圆眼睛,下意识地比对墨观至二人的身形。巫元的大半张脸被驼色的羊绒围巾遮挡,衣着却和视频中的一模一样。那个像武林高手一样的神秘人物,竟然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导购员顿时醒神,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在上班期间违反规定偷拍客户时,大屏幕上的视频再次刷新,换了一个十分惊悚的标题,背景声也变得嘈杂无章,似乎有很多人在尖叫跑动。   ——毛春湖畔商业街附近有个少年被人打死了!   导购员看清字幕,忍不住惊呼出声。   墨观至和巫元听见动静,同样抬头去看玻璃幕墙。待看清内容后,两人同时蹙眉。他们飞速对视一眼,同时作出决定。   “去看看!”   率先动作的是墨观至,迅速窜到前头的却是巫元。他的动作实在迅捷,墨观至险些跟不上。他们两个像一道疾风,卷过人群,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导购员愕然站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玻璃幕墙上的画面持续切换,不同的视野,不同的画外音,都在播报着同一件事。   视频中的巷道虚景逐渐化作眼前的真实。   十七岁的少年鸿信出门前,并未预料自己晚些时候会出现在头条视频里,成为毛春乃至全国的热搜关键词,成为掀开新时代的一片浪花。——好吧,或许在他心里的某个小角落,确实幻想过自己能够作为拯救毛春的英雄人物闪亮登场,引得满堂喝彩。   届时所有人都崇拜他,无论是懵懂无知的孩童,还是不可一世的大人。   那会是属于咸鱼侠的高光时刻。   关于凤三刀的休刊言论,鸿信半个标点符号也不肯相信。   咸鱼侠这么精彩的作品怎么可能会休刊呢?怎么可能会和其他粉丝猜测的那样,直接被砍了呢?明明很快就有大电影上映了不是吗?明明十周年的时候,大家约定好要一起努力,一起庆祝二十周年纪念日的啊?   咸鱼侠不是我们共同的信仰吗?   鸿信几乎是转瞬间便已下定决心。   他要向世人证明,咸鱼侠是真实存在的,咸鱼侠所在的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它不存在,他的哥哥死后又会在哪里游荡呢?   他此前犹犹豫豫,不过是幻想着自己还有退路。   此时,他幡然醒悟。   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哥哥已经离开,能出手的只有自己。   鸿信在箱底翻出珍藏多年的红色斗篷、木制大刀和咸鱼头套。不是什么精细的周边,看起来十分廉价,尤其是咸鱼头套,粗糙的线条,色差明显的着色,处处透露着贫穷。换作别的粉丝,大约会耻于拿出手,鸿信却分外珍惜。   他的哥哥鸿诚还活着的时候,曾亲手用颜料一笔一笔地将头套的眉眼线条重描了一遍。那时的鸿诚,身体被病魔折磨得已是千疮百孔,稍微动一动心神就咳得震天动地。他断断续续花了足有半个月才完整这项重大的工程。从此卧床不起。   鸿诚郑重其事地从哥哥手中接过咸鱼头套。细看之下,头套仍旧明显属于粗制滥造,乍一看却很像那么回事了。鸿诚很喜欢,小心翼翼保管了三年,头套和斗篷崭新如初。   那是哥哥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三年了,哥哥也离开他整整三年。   今天本是鸿诚的生日。鸿诚离开的时候还不满十七岁。   从今天开始,鸿信就要永远地比鸿诚大了。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哥哥。   从今天开始,他就能够以保护者的身份成为哥哥的守护神。   母亲因病去世时,鸿诚十岁,鸿信不过七岁。父亲火速再婚,对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不闻不问。那时的鸿诚便承诺过,会是鸿信永远的家人。   ——“阿信,你知道吗?我们的姓,鸿,是鸿雁的意思。鸿雁就是大雁,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景。你叫鸿信,因为妈妈希望你能给别人带去好消息。   鸿雁是十分喜欢成群结伴的鸟类。我们两个就是两只鸿雁,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等我长大了、成年了,我会去念大学,我会工作赚钱,我会买房子。我们一起住,我会成为你的家长。   你永远会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小孩,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我叫诚,你叫信,我不骗你。”   名叫阿诚的哥哥却成了鸿信生命中最大的骗子。   他努力打零工,努力考上年纪第一,努力准备高考,努力想成为替弟弟遮风挡雨、引航带路的头雁,却最终没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夏天。   鸿诚被查出患有和母亲相同的罕见病,父亲选择放弃费用高昂的治疗方案,一如当年他放弃了母亲。   鸿信已然记不得母亲病重时的模样,只隐约记得家中那口药炉总是不分昼夜地咕嘟冒泡,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沉重的中药味道,仿佛已深深刻进他的灵魂。   那时的他仍旧幻想着,幻想着他厉害的哥哥可以奇迹地战胜病痛,重新变得健康。他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久到咸鱼侠都完结了。   那时的他们,一定都长成了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的大人。   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然而,鸿诚永远失去长大成人的机会。他走得比母亲还要快、还要痛苦。一切发生得很突然。某一个长长的夏日结束,鸿信匆匆放学归来,只摸到哥哥僵硬冰凉的躯体。   那一年,毛春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暴雨。   等到秋天终于来了,大雁成群飞过毛春的天空,留下浅浅的痕迹。   天空之下,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包。   鸿信变成一个没有人要的小孩。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个世界上似乎有许多弃儿,那个才上六年级的小不点就是其中之一。他和鸿信一样,都是没有人要的流浪儿,游魂似的飘荡人间。   大约是境况相似,鸿信很容易就察觉到乌梓星的窘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视而不见,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去。   他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不敢做。   那些霸凌者中不乏比他还要高大的小混混,鸿信承认自己胆怯,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如果哥哥还在,他一定会挺身而出。哥哥高大英勇,侠气十足,是最厉害的头雁,曾一次又一次将欺侮自己的大孩子赶跑,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了弟弟和其他同样弱小的孩子。   哥哥才是现实世界里闪闪发光的咸鱼侠。   可惜啊,也是那小不点倒霉,真可怜啊。   自那之后,鸿信将哥哥留给他的咸鱼侠斗篷套装深深藏入箱底,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鲜红的英雄色泽刺痛双目。   哥哥死后,一定重新活在咸鱼侠的世界里,成为了不起的大侠,初入江湖,惩恶扬善。   而他,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吧,是漫画分镜中没有脸的路人甲,是不需要作者给出结局的背景板。哪怕如此,一想到哥哥能够摆脱病痛,那般恣意地活在某个鲜活精彩的、他触不可及的世界里,鸿信由衷感到快乐满足。   今年入冬后,鸿信发现自己开始平地摔,拿东西时胳膊偶尔会不自觉地颤抖。   他想起了哥哥,想起一切悲剧的伊始,暗想难道命运的铁锤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他也没有机会长成大人了吗?   那个名为父亲的冷血男人是不会肯在自己身上多花半个子的。鸿信深知这一点。他的目光发虚,又渐渐落在那个小不点身上。   鸿信还是一个胆小鬼,这一点并没有随着死亡的降临而改变。他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终于,在圣诞节前夜,他下定了决心。   或许,在真正离开之前,在咸鱼侠的世界终结前,他还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以哥哥的名义,以咸鱼侠的名义。   披上斗篷,戴好头套,拿起木刀。红色的斗篷和节日氛围完美地融为一体,一路上并没有人拿怪异的目光打量他。   热血在他单薄的胸膛里翻滚、沸腾。鸿信昂首挺胸,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名隐于市的真正的大侠。   如脑中无数次排演过的那样,鸿信以咸鱼侠的姿态,帅气地出现在幽暗的巷道里,吓了所有人一跳。   他表现得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好。   他如同真正的咸鱼侠,飞檐走壁、挥刀如风,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了一个又一个敌手。   惨叫声此起彼伏,他们都太弱了,在他的刀下不堪一击!   鸿信“杀”红了眼,胸口燃烧着的是从未体验过的快意。   他终于成为了哥哥那样的大侠。   待理智重新归位,热血逐渐凉透,鸿信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   咸鱼侠没有现世。红色的英雄斗篷沾染污泥。那柄毫无威慑力的劣质木刀不知何时被折成两截,毫无尊严地躺在混着垃圾的泥淖中。   鸿信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中他是大杀四方的大侠,梦醒后却空空如也。   原来白日梦也会这么真实么?   小混混们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哂笑。推搡中,鸿信浑身无力地朝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墙上。咸鱼头套顺势歪了下来,可笑地斜挂在他的脑袋上。   视线被糊上了一层阴翳,灰的、红的,变得模糊。余光中人影攒动,光斑目眩。   一声怒喝!   刺耳的笑声倏地拉近又慢慢远去,嗡嗡作响,最后天地重新变得一派死寂。   鸿信身体颤动,一股难以遏制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哥哥说他是一只鸿雁。   鸿信的意识变得朦胧。   不是的,哥哥。   他不是鸿雁。   硬要说,他可能只是一片鸿毛吧。   鸿毛随风轻轻落下,比雪花还要轻、比尘土还要不起眼,哪怕是死亡,也是悄无声息,无足轻重,从时代乐章中被随手拂去。   后脑勺传来温热濡湿的奇妙触感,四肢却冰冷得再无知觉。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哥哥,真是冷啊。   笃笃笃——   焦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喊,声音忽远忽近。   好吵啊。   鸿信混沌的脑海中掠过最后一丝念头,转而被永夜吞没。   咸鱼头套下,瞳孔涣散,眼中的亮光彻底熄灭。   凤尧没去管朝着另一头一哄而散的小混混们,直觉提醒她巷道里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件。喉间涌起血腥味,她的步子越迈越大,朝着那抹红色狂奔而去。   近了!   凤尧目光震颤,终于意识到脑海中不断拉响的警鸣源自何处。   “不、不,别!不要不要!不——”   凤尧脑海一片空白,嘴唇翕张,只能胡乱喊出不成词句的音节。   距离那抹红色只差几步之遥。她的双腿完全失去力气,直接翻滚在地。她没有停下,四肢并用,跪爬着朝前,冰冷刺骨的砂土在她满是茧子的掌心划出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口子。   果然是咸鱼侠的头套。   凤尧屏住呼吸,手止不住地颤抖,几乎耗尽浑身力气,才终于揭开头套。   头套之下,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那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啊。   凤尧往后跌坐,手边不经意摸到一个方正的硬块。   是小心折叠后的信纸。信纸上似乎还沾染着几滴新鲜的血液,混着泥水。   凤尧行尸走肉般拾起信纸,抖索着摩挲许久,才缓慢地将其展开。她的目光在纸张上久久停留。上头的字迹略显潦草敷衍,是典型的少年人风格。她全凭本能行事,努力想集中精神,却忍不住走神,似乎每个字都看懂了,又似乎变成了大字不识的文盲,完全无法理解词句的含义。   不知过了多久,凤尧咧嘴,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她想哭,想高声叫骂,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干嚎。   最后,她背过身去,背脊猛烈起伏,不能自已地狂呕起来。   她终于拼出了纸上的破碎字句。   ——咸鱼侠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世界需要咸鱼侠。   落款是咸鱼侠斗篷的粗糙简笔画,画得并不好,被主人用鲜红的圆珠笔细细描摹了好几遍。   这是一位少年年少轻狂的宣言,也是他潇洒随性的诀别。 第50章 特殊能力?   毛春是一座极小的城, 治安管理得当,寻常连打架斗殴事件都少见,更别提发生未成年在闹市街头非正常死亡案件, 能够想象此时聚焦在毛春的无数视线足以掀起的风浪。   巫元在前头跑得极快,活像一只被人踩了尾巴后仓皇跑酷的猫。墨观至勉强跟上, 心下诧异, 没想到巫元看着一副万事不劳心的超然模样,居然还是一位热心市民。   这当然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此时, 热心市民猫先生心中所想的不过是一碗……蛤蜊汤。   就在刚才,巫元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海鲜味, 极轻极淡, 却存在感十足,和他此前啃过的那只大蛤蜊如出一辙。   大蛤,蜃也, 能口吐蜃气形成奇异幻象, 世人又称海市蜃楼。而能引数量如此之多的人类同时入梦的蜃,实力不容小觑。   难怪巫元之前总觉得那只大蛤味道不对劲, 想来那只是一缕分神, 不知所求为何, 故意显露在他面前引起注意。巫元自然轻而易举地解决掉对方, 不想也由此降低了警惕心, 由得大蛤二次布局。恐怕今日出现在闹市的方是其本体。   巫元下意识回头,却不见了墨观至的身影。他先是一惊, 继而快速掐算, 这才吁出一口气,心中不快更甚。   哼,果真是狡猾的食物。   巫元一捋衣袖, 足尖点地,有浓雾聚拢而来,成团成云,稳稳将他托起,急速往云上飞走,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天色更暗了,像是要下雪,又像是起雾。长空似水倾倒,激起海雾重重。   雾海之下,街头依旧人声嘈杂。不同于之前随处能够感受到的节庆气息,此时人们似乎都意识到有不祥之事正在发生,面上像是笼罩着一层灰雾,一时显得人心惶惶。   墨观至没跑多远,只觉视野越来越模糊,忽地出现一瞬的扭曲。眼前那道缥缈的身影随之消失无踪,就好似从未出现过。出于惯性,他往前又跑了几步,脚步渐缓,最后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茫然四顾,全然忘了自己为何奔跑,忘了他的目的地,也忘了追逐的对象。   懵怔中,墨观至隐约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个同伴,一个很重要的同伴,但他是谁,他在哪儿,墨观至却通通不记得。   墨观至意识到不对劲,谨慎地没有盲目动作。他冷静观察周遭,试图在行人的脸上寻到答案。只可惜,站在人群里看人,也好似隔雾观花看不分明。   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雾气吗?这种天气,不由得让他回忆起芙蓉……等等,芙蓉什么?他为何会想起这个词?   墨观至陷入沉思。   正在这时,有一高一矮两道倩影迎面而来。随着她们身影的迫近,雾中隐约传来细碎的对话声,落在墨观至耳中却诡异地字句清晰。   ——“自从非人办换了新领导,也不知是人类从哪里挖出土的老古董。规矩改了不少,可真是烦死个熊了。”   ——“就是说。你不知道哦,我原本不是在猫咖兼职么,现在都不让兼职了。”   ——“为啥?那猫咖不是正经营业场所吗?”   ——“当然正经!可是新规定说我们这种注册在案的成员,能够化形的就不能再以本体的身份出去和普通猫争抢岗位了,尤其是猫咖一类的‘敏感’场所,否则一律被视作从事‘风俗’行业,要吊销证件的……”   ——“嘻嘻嘻!”   ——“你可别光顾着笑话我,别以为你是熊就不会被抓了。你不是找了个动物园上日班吗?动物园不是都有动物表演吗,那不就等同于娱乐行业?四舍五入那也很‘风俗’了,我看也干不长久。”   ——“你可别瞎说!我找的可是正规动物园,不搞动物表演的!再说了,娱乐行业怎么就和‘风俗’挂钩了?”   ——“谁知道呢。你还小,这里头的水太深,你现在不懂,以后就知道啦。唉,真是笑话,不让我们兼职,倒是多给些酬劳哇。现在拿的死工资,啧啧,连买两根口红都得犹豫好久。”   ——“到底是什么水深水浅呀?你别卖关子啦,快和我说说。我原本还想加入寻龙小队赚外快来着的,现在人间的直播可火了,直播算‘风俗’吗?”   ——“只要凭的是本事,不以容貌为卖点就不容易被误判。否则凭借你我的美貌,何愁无法出头?不过呀,不管是娱乐业还是直播,影响甚大,对你我修行弊大于利,若是一不小心沾染粉丝因果,那才真是得不偿失呢。你看那些厉害的大妖,何曾真正现身人前?而那些小打小闹的小怪,不出几年就会遭到反噬。”   ——“那算了,听起来怪麻烦的。不过,我老觉得最近灵炁多了不少,吐纳修习都顺畅不少。灵炁一多,人间就容易出乱子。最近App上可更新了不少待解决案件呢。如果能多接点任务,到年底奖金应该会好看一点。”   ——“可别提了。现在的高星任务都由人类把持着,你见过哪只非人类可以上积分榜单前排的?都有内幕!排挤我们精怪到丢工作,到头来又要整顿我们‘以色侍人’,好赖话可都被人类说完了,啧啧啧。”   ——“也是。不过啊,我看他们最终也得仰仗我们。人修要是能独立成事的话,早就将我们一网打尽了,还能留得到今日?”   ——“那可不,毕竟我们资源匮乏,一身本事可是实打实历练得来的。如今也就是压在上头的老祖们都不在了,我们人数又少,否则哪能被人类压一头,可恨!”   ……   墨观至微微蹙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两人袅袅婷婷,走得摇曳生姿。同墨观至擦肩而过时,面容隐藏在雾气中,只能辨认出轮廓。其中一个竖着两只圆钝厚实的大耳朵,另一个则摇着长毛大尾巴。   ……   等等,耳朵?尾巴??   墨观至讶异回头去看。   耳朵一抖一抖,尾巴扫来荡去。   没错,确实是耳朵和尾巴。不是装饰,而是活生生的身体部位!   大约是墨观至的动作幅度过大,引起那两人注意。两张脸同样望来,雾气缭绕间看不分明五官,只听见一阵银铃似的窃笑。   ——哎呀,那只人类崽看过来了呢,长得真可爱,闻起来也好香香。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们,好像能听懂我们说话似的?   ——嘘!别盯得那么明目张胆,小心又被非人办的督查抓住,还以为你要吃人呢。   ——嘻嘻,安啦安啦,我就看看,又不张嘴,吸溜……   ——还说呢,你的口水都滴答到我爪子上来了,快擦擦!   墨观至收回视线,脖子僵硬,脑袋也像是生了锈,嘎吱嘎吱转动得极其缓慢。   好怪……寻常日子里,毛春街头也有长尾巴的人出没吗?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我应该感到惊慌害怕吗?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忽觉脚下一痒,垂头去看,原来是一只狸花色的小花猫撞了上来。它额前一抹中分刘海,脑袋上的毛毛纹路分明,仿佛戴着一顶瓜皮小帽。   “碰瓷啦碰瓷啦——”瓜皮帽喵喵叫道,言语耿直,丝毫不以为耻,“哎呀,喵被创倒啦——”   墨观至沉默,心想原来小猫咪仗着人类听不懂喵言喵语,平日里竟是如此猖狂。   瓜皮帽不知人类所想,一心沉浸在碰瓷大业中。它先是疯狂地蹭了蹭墨观至的裤腿,继而身娇体软地往前瘫 倒,好似一团被捏变形的橡皮泥,黏在人类的脚背上,口中兀自喵喵道:“大佬,行行好哇,给条小鱼干吧,可以摸屁屁哦!喵养了一个冬天的屁屁,又肉又软,手感很好的喵!”   不知道非人办会不会将这种公然从事“非法职业”的小猫咪抓起来。   墨观至只觉鼻头发痒,熟悉的闷热感袭来,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不过他还是没有挪开脚,安静地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瓜皮帽的表演,余光一扫,又见一旁蹲守着一只白肚皮的圆脸橘猫。   原来还是团伙作案。   白肚皮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别开脑袋,刺溜刺溜地舔着胸毛。怎奈人类的视线过于直白坚定,白肚皮避无可避,只好故作讶异地回望过来,操着一口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蹩脚方言,假装自己是外来户,热情询问道:“细崽,咩事啊?”   墨观至凝神思索,到底是自己脑洞大开,幻想出小动物之间的对话,还是他突然觉醒某种超能力,能够听懂非人类的语言?   他心中疑惑,一开口却是:“你们要是想找工作的话,可以去‘动物侦探所’面试看看。”   话音刚落,墨观至一顿,还来不及后悔自己的胡言乱语,却见两只小猫咪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真的喵?”   碰瓷瓜皮帽麻利地爬起来,腿不麻了,腰也不疼了,整只猫精神抖擞,尾巴翘得一颤一颤。   “喵没上过学,喵没有学历,喵也能工作吗?”   上学?学历?小猫咪们的内卷情况听起来也挺严重的。   白肚皮橘猫则飞速舔湿爪子,往脑袋顶和脸颊上一抹,瞬间整出一个精英猫猫头的毛型,两眼亮晶晶,期待地看着人类。   墨观至见状,反悔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鬼使神差地补充道:“可以是可以,只是你们得提前确定好,规定……允不允许你们从事相关职业。”   经验丰富的白肚皮橘猫登时心领神会,连连摇晃脑袋,一脸正气地保证道:“喵是好人家出来的,绝对不搞风俗。”   它说罢,一屁股下蹲压住尾巴,将自己的那副橘铃铛遮挡得严严实实。   瓜皮帽也将肚皮拍得砰砰响。   “大佬放心哇,喵还不会化形,不具备‘风俗’的能力,——话又说回来了,风俗是咩啊?”   面对两双求知若渴的猫猫眼,墨观至实在说不出解释含义的话来,只好含糊其辞道:“总之,等店面开张,你们就去试试看吧。如果你们有朋友想找工作,也可以一起来。”   “好的喵好的喵!”   两只猫儿迭声保证。为表诚意,临走前,瓜皮帽贴心地甩着尾巴,给墨观至的鞋子送上一顿清洁保养服务。   随着它摇头摆尾的动作,细小的猫毛飞扬,墨观至抵住唇瓣咳嗽几声,眼眶泛红。   “大佬放心喵,喵的擦鞋技术可是这条街数一数二的!要不是喵的爪子老是抠破皮革,喵的擦鞋摊子早就支起来了喵!你也不要太感动喔,喵看你的眼睛都红红的呢,不哭不哭喵!”   墨观至望着自己那越擦越脏、逐渐起毛刺的麂皮鞋面,再看一眼态度热情服务周到的擦鞋匠猫猫,欲言又止。 第51章 咸鱼的世界   好容易送走过分热情的瓜皮帽和白肚皮, 墨观至打出一个喷嚏,只觉眼角又烫又痒。他心知是自己的过敏症状又冒出来了,忙从包里掏出口罩。   正这时, 眼前骤然一黑,世界迅速褪去色彩, 竟像热蜡般一点一点融化成奇形怪状的黑白色块, 扭曲、拉伸,最终捏合成一个陌生的全新世界。   墨观至愣怔, 手中的口罩滑落。他下意识迈腿往前,却觉身体瘫软, 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下陷落。视野中, 天空变得遥远,空间膨胀,建筑化作张牙舞爪的黑色线条纷纷砸向他。   墨观至低头, 摊开手, 圆滚滚、软绵绵,是两只没有五指的小圆手。   他竟然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棉花娃娃!   墨观至扶着大得不成比例的棉花脑袋, 迟缓地打量周遭。   不祥的灰雾淹没了原本喧嚣的城市。周遭一派死寂, 他的身旁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的各式各样的小玩偶、小玩具们。其中不乏同他相似的棉花娃娃, 表情或狰狞或惊骇, 极为生动。   强烈的危机感迫使墨观至努力行动起来。他磕磕撞撞地爬起身, 踉跄两步,终于站稳了。只是环顾四周, 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缩小之后, 世界放佛变成空旷的荒芜,四面茫茫然看不到尽头。   棉花小人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极为特别的人。哪怕只见过短短的一面, 他心中莫名相信那位漂亮的少年。   于是,墨观至沿着电车轨道,往记忆中巫元消失的方向慢慢挪动。   叮叮当当。   身后传来电车的动静。   墨观至撑着棉花脑袋翘首去看。   灰雾倏地破开,一辆电车飞速冲了过来。   车顶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天线,车头亮着一双碧绿瞳孔模样的车灯,长长的胡须雨刷在车窗上胡乱地刮来刮去。   俨然是一辆猫咪模样的猫猫电车。   墨观至怀疑自己穿越到了某个动画电影。那辆电车越驶越近,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细看那辆猫猫车,白底狸花纹,熟悉的中分刘海和瓜皮小帽,分明是刚才碰瓷他的小狸花瓜皮帽。   瓜皮帽拧动脑袋看向棉花娃娃,巨大的猫眼滴溜溜地转动一圈,发出渗人的精光。它嗷呜一口,牙缝间吐出一只渡鸦来。   渡鸦浑身漆黑,毛发蓬松发亮,煞有介事地穿着一套红色的售票员制服,翅膀下压着一只绿色的帆布小挎包。它扑棱翅膀,灵巧地在猫车胡须间来回蹦跳,掐着嘶哑的嗓音嚷道:“哇,快上车快上车!下一站,盲盒区!哇哇——”   墨观至只考虑了一瞬,决定顺应剧情。他笨拙地屈膝爬上车,两脚才踩上踏板,忽觉脑袋一沉,后脑勺好像挨了一闷棍。他迟缓地侧过脑袋,只来得及捕捉到渡鸦若无其事收回翅膀的模样。   墨观至慢慢地将脑袋歪向一边,慢慢地抻长短短的小圆手,慢慢地沿着棉花脑袋往上探,勉强能摸到一个奇怪的圆环。   好吧,他现在是一只钥匙扣棉花娃娃了。   墨观至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磕磕绊绊、摇摇摆摆,艰难地往车厢内走去。   渡鸦在他身后继续哇哇乱叫:“挂票一位哇!往里走往里走!”   挂票?   猫猫电车内部圆鼓鼓的,质地软软绵绵,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猫窝。车厢内没有安设座位,一条横杆贯穿车厢前后,上头有一排吊环晃来荡去,零星挂着几只棉花娃娃。——果然是“挂票”。不知为何,挂票乘客们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娃娃。   墨观至犹豫片刻,慢慢地挪动到横杆下,费劲地将脑袋顶上的钥匙环扣上吊环。才将自己挂好,猫猫电车猛地发动,他整个人往后飘去,一时间只觉头皮发紧,好似脑袋要被生生扯断。   电车再次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   窗外飞快掠过黑白色的浮影,猫猫电车蛹动着往迷雾深处驶去。   ……   世界正在异化。   而此时,身处暗巷的凤尧一无所觉。她呆愣地看着那个咸鱼头套下的少年。   少年脸色灰败,瞳孔无光,倚靠残破的砖墙坐着,维持仰望天空的姿势。一小股鲜血顺着砖缝淌下,像蛇信子舔舐青灰色的苔藓,最终凝固、黯淡。   凤尧怔怔地盯着那面墙。   上头有一个奇怪的小黑点。   原来是一枚生锈的铁钉。   只是一枚铁钉。   毫不起眼的铁钉,看似无害,然而在名为命运的剧目漫不经心的安排下,它轻易夺走了一个年轻炽热的生命。   一时之间,凤尧被巨大的荒诞感淹没。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人生会不会只是一场闹剧,而每个人只是走在命定轨迹上的滑稽演员?   恍惚中,她听见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有人在缓步靠近。   哒、哒。   奇怪,明明是微乎其微的声响,放在平时她绝对察觉不出来。而此刻,如此细小的声音落在耳中,竟是沉重得如同命运的齿轮声。   哒、哒。   哒。   齿轮停止,一切归于平静。   凤尧梗着脖子转过头。她的眼睛瞬间瞪大,睫毛猛烈颤动。   那是何等风姿卓绝的人物!   她的右手手指下意识抓握,似乎正要拿笔将眼前震撼的一幕画下来。只可惜,哪怕用最好的纸笔,将她擅长的绘画技法发挥到极致,恐怕也描摹不出一二分此人的风采。   这样一位人物,若在平常,定会带来撕破次元壁的不真实感。而在此情此景,由视觉感官和大脑常识之间的冲击带来的违和感却奇异地消失了,眼前之人反而变得真实可信。   这个世界如此不真实,存在一两位神仙,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凤尧目眩神迷。   吱嘎吱嘎,她的大脑循着本能迟缓地运作着,脑海一片混沌,忘了思考,也忘了呼吸。   来人正是巫元。   他开口,声音若天外梵音,落在耳中,如有回响。   “你想让他复生吗?”   凤尧的身体猝然一震,意识重新回笼。她像是初次学会呼吸的婴孩,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良久,她才控制住颤抖的嗓音,满眼惊惧地问道:“我?我……他还有救吗?我能救他吗?”   巫元颔首。   “自然,有生于无,无中生有,凭你所愿。”   凤尧仔细咀嚼着这句晦涩难懂的话。片刻后,她猛地抬头,目光变得坚毅有力。   “我想救他。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巫元定定看着她,目光熠熠如雾海升明珠。他再次开口,一字一句说得极为仔细:“你若觉得他活着入情入理,那他便入情入理地活着。”   说罢,不及凤尧反应,巫元扬手一挥,朝空中喝道:“入——”   白光炸裂,凤尧下意识紧闭双眼。   噼里啪啦,咣当哐啷。整个世界好像都在摇晃。   待一切归于平静,她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黑白排线,密集的网点,自带阴影的平面建筑   凤尧瞠目结舌。   她竟然进入了漫画世界!   线条构造的强光打在身上,带来真实的灼烧感。   凤尧下意识抬手遮挡光线,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同样由黑色线条勾勒而成。中指和拇指间有一层密集的阴影排线,代表着厚实的老茧,一看便知是刀客的手。   这是咸鱼侠的手。   这是咸鱼侠的世界。   凤尧的胸口发烫,内里似有一股强大的能量正隐隐沸腾,愤懑之情一扫而空。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刚成为职业漫画家时每一次拿起画笔那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感受到她正掌控着某个世界。——而这种感觉,她已许久不曾感受过了。   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她为咸鱼侠连载画的第一个分镜。   镜头由上往下,苍空之下,嬉闹的街头,尘土飞扬,缓缓走来一位衣衫褴褛的侠客。   她抬头望去。   雾气氤氲中,果然出现一位……呃,直立行走的猫猫头?   凤尧:“……”   猫猫头越走越近,圆头圆脑圆肚皮,黑色的毛发油光发亮,身后兜帽披风翩翩,腰间别着漆黑的长鞭。   他略略掀开一角兜帽,冲凤尧抬了抬毛茸茸的下巴,眉眼间是熟悉的倨傲神色。   凤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位猫猫头侠客大约是那位仙人的……“新皮肤”。她不由得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仙人。   猫猫头抄着手,很不客气地点头应了。   凤尧小心询问道:“这里是咸鱼侠的世界吗?我们这是进入到我的漫画里了吗?”   她的语气难掩激动。试问哪个创作者不想亲眼见证笔下虚构的世界成真?更别能够像她这样提身临其境。   猫猫头回道:“可以这么理解喵。”   仙人依旧气质卓尔,说话依旧那么好听,只是或许受到猫猫头的影响,他说话时的尾调不自觉带上喵喵的语气词,自带一股软糯娇俏的味道。   “仙、仙人,你、您之前说我可以复活那孩子,意思是、呃,我是说,难不成他也一起进来了吗?那,我们要怎么找到他呢?”   猫猫头并未否认。   复生,顾名思义,死而复生,有违天道,不可行。古往今来,凡有逆天而行的,无一不失败,生生世世遭受无可名状的反噬。然而鸿信极为特殊。他的死亡发生在某个极其微妙的罅隙时空,是真实,却也不是真实。在此时此刻,他既可以是死,也可以为生。   他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道:“那只小崽离魂的瞬间喵,你创造的世界‘侵染’了真实世界,他的神魂由此被融合,此时就藏在此间世界的某处。尽你所能将他找出来,唤醒他,就可以将他带离此间,回到现实喵。”   凤尧闻言,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内心又松快不少。这么一放松,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那颗圆润的猫猫头。真奇怪,她明明不是猫控,为什么会觉得眼前这一颗黑白线条版本的猫猫头竟该死的迷人可爱?这绝对是仙人下的蛊吧。   凤尧赶忙压下脑海里那些大逆不道的撸猫念头,干笑了两声,故作轻松道:“这么说起来我好像很牛逼的样子啊。我这算什么,天选之子吗?哈,哈……”   猫猫头圆圆的大眼睛瞬间眯缝成锋利的菜刀眼,毫不掩饰地朝她投去嫌弃的一瞥。   凤尧忙止住话头,尴尬地挠了挠自己充满咸鱼气息的鱼鱼头。只是轻轻一碰,便有头皮屑模样的东西簌簌往下飘落,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小撮雪白的细盐粒。   凤尧:“……”   怎么回事?咸鱼侠原本只是一种头套设定,她怎么会变成一条真咸鱼!   猫猫头撇撇胡须,喵道:“这个幻境世界很有意思的喵。它源自于你,同时也融合了其他人的梦境碎片,并不独属于你,你的力量由此会受到限制。一旦纠缠得久了,不仅是那只小崽,就连你,恐怕也会被里外世界融合时产生的力量拆分成碎片,最终被同化。”   说到这,他大约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够邪恶,于是故意龇了龇牙,小猫圆鼓鼓的嘴角翘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挥爪一甩斗篷,露出腰间盘着的长鞭。   那长鞭通体黢黑,不知是何材质,鞭身遍布细密的鳞片,泛着幽幽冷光。鞭头镶着一截白森森的鱼头骨。   啃得精光的鱼头骨……   嗯……看起来就很不恐怖。   凤尧摇晃咸鱼脑袋,礼貌地努力挤出一丝惧意。   猫猫头满意地翘了翘胡须,吩咐道:“既然如此喵,那就快走吧。”   “走哪儿?”   “自然是跟随你的本心走。”   凤尧再次挠头,心道我还有本心这种东西呢,意思就是乱走呗。她茫然四顾,抬手随意指了一个方向。   于是,一猫一鱼,一前一后,逐渐没入迷雾的腹中。   前后皆是一片雾蒙蒙,凤尧原本心里还没底,不料越走视野却越开阔。不多时,雾气彻底散去,他们眼前豁然显出一座小镇。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若放在恐怖电影,往往预示着主角进入诡谲秘境,开启作死之旅。凤尧面露迟疑,猫猫头却脚步不停,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两人一脚踏入小镇的边界。刹那间,好似有一堵无形的结界被打破,下一瞬,叫卖声、议论声、争吵声,如潮水般涌来。整个小镇活了过来,迸发出勃勃生气。凤尧下意识地皱眉眯眼。   这小镇极其古怪。它整体呈圆形,中心地带不见街道,只有一大片空地,看起来像中央广场。外围的楼群从高到低、从外到内,如犬牙交错环绕在四周。远远望去,整个小镇宛若一个潦草的巨型鸟巢。   小镇的楼群风格各不相同。凤尧隐约能辨认出其中大半出自她笔下的咸鱼镇,另有一部分则看不出年代和地域出处,应当是将现实建筑和多部作品无机融合的产物。   多数建筑面朝小镇的圆心,门窗紧闭,隐约可见内里有人影憧憧。楼前设有露台灯山,装饰着五色彩绸,旗帜翻飞,张乐陈灯,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氛围,喜庆非常。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鸟巢小镇的居民是一群鸟人。凤尧对鸟类知之甚少,粗略扫去,只能勉强认出鸡鸭等基础禽类的特征。   居民们大多长着鸟类特有的长嘴短喙,有些有着鲜艳的顶冠,有些则顶着一撮华丽的翎羽。尽管长着禽鸟的脑袋,但如同大多数动物动画描绘的那样,鸟人们脸上的表情细腻丰富。他们看见生人也不奇怪,反而友好地上前打招呼,浑身上下透着一派喜气洋洋。   “异乡人,欢迎参加堕龙节!”鸟人们呜哇嚷道。   “什么?”凤阳喊了回去。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太阳蓦地灭了,世界登时陷入黑暗。   黑色猫猫头完美融入夜色,不见踪影。   凤尧惊慌四顾。   下一刻,华灯骤亮,焰火逐天,爆竹声声。夜幕下的小镇再次沸腾了。   凤尧瞪圆眼睛。   原本单调的黑白配色被灯火驱散,无数色彩争先恐后淌入她的眼帘,鲜艳得近乎刺眼。凤尧仿佛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竟然拥有如此之多的颜色,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看向身旁的猫猫头。   好吧,猫猫头依旧是黑色的,在五彩斑斓中黑得耀眼。   凤尧莫名松了一口气,在躁动的奏乐声中笑着捂住耳朵。受快乐的氛围感染,她兴致勃勃地加入庆贺的队伍,被人潮裹挟着往前涌去。   人群熙熙攘攘,叽叽喳喳,如流沙逐渐汇聚于小镇的圆心,像是奔赴一场盛大的庆典。   凤尧跟着手舞足蹈、欢呼大笑。一扭头,不禁笑出声。   很明显,猫猫头并不享受。鸟人们看来也受爱薅猫毛的天性驱使。不时有奇形怪状的鸟喙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你啄一口我叼一下,毫不留情地从猫猫头上揪起一撮毛,直把猫脑壳砸得嗡嗡作响,东倒西歪。一时间,鸟头攒动,代表猫毛的黑色短线如柳絮乱飞。   凤尧感同身受地龇牙咧嘴,一边怜爱地抚摸自己光秃秃的咸鱼脑壳,一边对仙人投以同情的目光。   猫猫头喉咙呼噜作响,烦躁地压下耳朵,眼刀变得更加锋利。忽然,他一个灵巧的扭身,起跳飞跃,同时抽出腰间的鱼头骨长鞭。伴随噼啪一声脆响,鞭梢飕飕挥去,生生从乌泱乌泱的人群中劈开一条路。   猫猫头满意收势,足尖点地轻巧落下。只见他披风翻飞,身姿敏捷地顺着刚开辟的通道一溜烟跑远,转瞬就消失无踪。凤尧见状,连忙跟上。   一猫一鱼突出重围,视野豁然开朗,就听耳畔传来阵阵擂鼓,一台好戏正待上场。 第52章 堕龙   小镇广场中心同样张灯结彩, 彩棚夹道。正圆心处搭着一座华美的大戏棚,比周围的彩棚更高更大更奢绮。   戏棚外设露台,露台上摆着一排古色古香的木架, 看起来像摆放编钟的排架,只是上头悬挂的并不是青铜编钟, 而是一只一只的……小鸟?   凤尧定睛看了一会儿, 震惊地发现这些小鸟居然都是活的。   红的、蓝的、黄的,长尾的、短小的、毛茸茸的, 全都圆润可爱,目露精光, 神气十足。它们就像一颗一颗小小的音符, 在木架上来回跳跃,时不时扑棱翅膀、梳理羽毛,一副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模样。——显然, 这群小鸟就是本场庆典的现场乐队了。   一只圆溜溜的蓝色小肥啾跳出队伍, 似乎是领唱。它显然十分自豪,挺起毛烘烘的胸膛, 趾高气昂地睥睨四方, 一仰脖子——呃, 它没有脖子, ——一仰脑袋, 小嘴一张,吐出一连串清脆嘹喨的啾啾声。   这一声, 犹如号角吹响。其余小鸟不再东张西望, 迅速排列齐整。它们张嘴跟上领唱的旋律,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五颜六色的尾巴一翘一翘, 唱得全身都在用力。编钟架顿时变成活动的乐谱。   明明只是一群小鸟,却各个身怀绝技,能发出千变万化的声音,叮叮咚咚的扬琴,高山流水的古筝,婉转低沉的琵琶……甚至还有密集激昂的锣鼓。它们配合默契,倾情演出,堪比世界水准的民乐团。   凤尧喃喃自语道:“好他妈可爱啊,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鸟。要是能养一只,每天拍整活儿视频,估计就能养活我了。”   猫猫头闻言嗤笑一声,冷酷地说道:“是不好吃的鸟。”   嗯?   凤尧诧异,转而又了然。想来在猫猫头的眼中,鸟类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品种”:好吃的,不好吃的。   可惜,她估计是过不上靠神奇小鸟养活的咸鱼日子了。不过,凤尧纳闷,在鸟人的世界里,这些真正的小鸟是属于动物、宠物还是幼崽呢?小鸟乐团公开演出,是算雇佣童工还是动物表演?   在鸟儿们的悦耳歌声中,原本嘈杂喧闹的观众渐渐安静下来。他们抻长脖子,听得全神贯注。   一曲终了,小鸟乐团的声音渐弱,圆心处忽地传来汩汩水声。凤尧定睛一看,却见彩棚前的地面凭空冒出一个泉眼。清澈的泉水汩汩涌出,几乎是眨眼间,积蓄成一个半人高的巨大水池。明明没有围挡,水却能流动自如而不散,乍看之下,好似一汪空中湖泊。   正此时,彩棚中门大开,驶出一艘扎满彩绸绢花的乐船。船身两头尖尖,酷似月牙。船头的尖尖上盘腿坐着一个提线木偶模样的傀儡人,身着白衣,脸上戴着黑色的笑脸面具,手执鱼竿,正悠然垂钓;船尾则站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傀儡人,身着黑衣,面戴白色的哭脸面具,手握船橹。   哭脸傀儡人动作僵硬地摇着橹,吱吱呀呀,乐船绕戏棚游了一圈,最后缓缓滑入湖泊中心,停了下来。   一轮明月穿云而出,银白的月辉洒向大地,潾潾波光如星子铺满湖面。   月精如聚光灯照亮乐船,船只细节一览无遗。凤尧这才发现,乐船的船身密布整齐的纹路,就像覆盖了一层细密的鱼鳞,不知为何,看起来竟有几分类似猫猫头腰间的长鞭。   这一微妙的巧合只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凤尧还来不及抓住,忽地心头一颤,一股莫名的违和感涌上心头。借着月光,她仔仔细细打量那艘乐船,越看越心惊。   看似花团锦簇的华丽乐船,竟是纸扎的!   凉意窜上脊背,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下意识地往猫猫头身边缩了缩。猫猫头却似毫无所觉,捧着圆鼓鼓的大脑袋,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此时,小鸟乐团再次引吭高歌,富有节奏的鼓点敲打着观众们的耳膜,也适时驱散了凤尧身上的阴冷感。她立即将那些古怪的念头抛诸脑后,被表演俘获了全部心神。   锣鼓点由缓到急,化作狂风骤雨,带着撕裂人心的力量,将气氛烘托到极致。恍惚间,凤尧只觉得有一根丝线栓住她的喉咙,将她高高提起,收紧,愈来愈紧。   就在她濒临窒息之时,鼓点戛然而止。   场内瞬间落针可闻。观众们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凤尧同样如此,心脏明明在砰砰急跳,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周遭安静得令她耳朵发疼。   蓦地,锵锵锵,又是三声锣响,好戏登台。   乐船上轻微地晃动两下,柔柔的水波向外层层推去,水雾升腾,缥缥眇缈。小蓬的卷帘缓缓升起,露出一位美人的曼妙身姿。   确实是一位美人,尽管美人长着一颗怪异的鸟头。   那美人内着黑色锦衣,外披白色纱袍,下摆绣有细密的黑纹,看起来十分精美。他细眉凤目,脸颊绯红,葱白的指尖捏着一柄折扇。他敛眉垂首,轻轻摇扇,浓密的青丝散落,露出修长的玉颈,更显身段婀娜,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弱柳扶风的气韵。   凤尧确信,那乐船上的美人的原形是一只白鹇。雄性白鹇拖着长长的洁白尾羽,飞起来时仙气飘飘,素有林中仙凤凰鸟的美誉,深受古人喜爱,经常出现在绘画作品中,是她能辨认出来的为数不多的鸟类品种之一。   思忖间,白鹇开口说话了,声音清越动人,只短短几个字,就令凤尧沉沦,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如听仙乐耳暂明”。   “堕龙节至,贵客临门,欢迎。今日上演经典剧目《堕龙》,共四折。折一《豢龙》,折二《猎龙》,折三《化龙》,折四《堕龙》,请君品鉴。”   语毕,他倏地将手中的折扇一收,握在掌心。卷帘落下,美人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凤尧眼前一暗,总算回过神,心想,这样的美人原来只是报幕员,大手笔啊。   正这时,摇橹声响起,乐船摇摇晃晃,离开水中央,重新驶入戏棚。小鸟乐团再次上线,乐声悠扬。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吹得湖心水波荡漾,水雾散去,水面显出几道身影,浓墨重彩,有鸟人,也有傀儡人,装束与众不同,看起来都是剧中人物。   凤尧赞叹,原来湖泊本身也是戏台的一部分。   演员们的唱腔晦涩难懂,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幸而剧情简单明了,凤尧逐渐看入迷。   相传,上古有蛟,盘踞于幽洞冥渊,潜行修炼,以化龙为终生目标。因常年不见天日,蛟的视力严重退化,偶尔现身于烈日之下,极易搁浅。当地民众发现受伤的蛟龙,以为怪物,动辄打杀,蛟尸或用于祭祀或上奉朝廷。   后来,时人发现蛟肉鲜美,有人称食之能延年益寿,便有帝王起了“豢养”蛟龙的念头。于是,一代又一代的人间帝王大兴土木,建造豢龙池。   有豢龙池,必然要有龙。蛟龙不易得,帝王遂下令猎捕蛟龙。天子一令,伏尸百万。重赏之下,猎龙队伍层出不穷,又有官方猎龙队和民间猎龙队之分。   其中,官方猎龙队由摸金校尉分支率领,以摸宝上供做掩护各地巡游,直接向帝王复命;而民间猎龙队通常由皇商富豪出资筹备,所得需由地方官员或摸金校尉上交,算是间接效力。经过上千年磨砺,已形成规模的猎龙队伍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人族力量。   一支成熟的猎龙队伍通常有八到十二人,人数宜少不宜多,看重的是队员们经年配合战斗养成的默契。这其中,最重要的角色有三位:其一为舵手,是整支队伍的领头人,又称龙老大,通常由猎龙经验最老道、且至少成功猎过一头蛟龙的年长者担任。   能成为龙老大的猎龙者此生都在四处奔波,寻龙觅蛟,常年与龙作战留给他们丰富经验的同时也带来一身伤痛,缺胳膊断腿是常态。由此他们只负责把握战机方向,很难在体力上支援猎龙队,需要配备一两位副手完成任务。   其二为调香师。蛟龙视力不佳,更依赖敏锐的嗅觉,并对某些特殊香料情有独钟。若能把握其中关窍,调制出异香饵料,猎龙事半功倍。好的饵料,不仅能通过异香引诱蛟龙至事先做好的埋伏中,还能一定程度上安抚蛟龙情绪,减少人员伤亡。   只是香料难得,而每头蛟龙习性各异,增一味减一味都可能影响最终效果,稍有不慎甚至会弄巧成拙直接激怒蛟龙引发团灭。唯有天赋异禀又身经百战的制香高手方能胜任调香师一职。   与龙缠斗,战况瞬息万变,调香师往往需要因地制宜,当场调制饵料。饵料配备齐全后,就需出动饵料师,这便是猎龙队灵魂人物其三。   饵料师通常由猎龙队伍中身强力壮的年轻主力担任。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如疾电行动敏捷,能够预判蛟龙举动,分毫不差地将饵料投掷于足以吸引蛟龙注意力的绝佳位置,甚至亲身上阵,以自身吸引蛟龙,一点一点请蛟入瓮。   饵料师乃是离蛟龙最近的猎龙者,稍有差池便会葬身蛟腹,也是队伍最常空缺的职位,危险程度可见一斑。而相对地,他们也拥有无量的前途。年轻的饵料师若是能成功存活到顺利猎得蛟龙的那一刻,日后很大概率可成长为下一任备受瞩目的龙老大。   一支可靠的猎龙队需得历经数年的磨合与训练方能真正成行。队员间彼此信任,默契十足。然而就算如此,猎龙队伤亡甚至灭队也是家常便饭。相传,一支成熟的猎龙队伍至多只能猎到两条真蛟。大多数猎龙高手都死在围猎他们人生中的第二头蛟龙的战斗里。而更多的普通猎龙者终其一生,莫说是成功狩猎蛟龙,就连蛟龙的真身都未尝一见。   尽管九死一生,回报却无比丰厚,一招获龙,加官进爵,福泽后代。由此,历朝历代投身猎龙事业的英雄好汉如浩瀚繁星数不胜数,甚至从中涌现不少猎龙望族。   当猎龙队将仅剩一口龙息的蛟龙上供之后,帝王御下的豢龙官便会接手。豢龙,需用深水,单个池子 内只允许存在一条蛟,所谓“一渊无两蛟“,且池内不能有鱼虾。   蛟龙入水前需割角,——蛟生而有角,而在坊间传言中,蛟角时有时无,多半是人为。——后以精炼铁索贯穿龙脊,牢牢缚于池底,每隔七日以新鲜牲畜投喂,以牛为佳,羊次之,豚又次之。   困蛟因痛苦日日在池底挣扎,伤口反复撕裂又反复愈合,如此却能令自身肉质更为紧致,弹牙鲜美。在豢龙池养足年岁的蛟堪为“肉龙”,是难得的人间美味,为历代帝王所求。其中尤以龙肝为最,民间由此传出“龙肝凤髓”之名。   只是蛟为龙羿,自带傲骨,难以驯服,哪怕豢养在人间,也不得长久,更不能繁衍。帝王贪图龙肉的鲜美和功效,只能派遣更多的猎龙队伍四处搜罗。猎龙活动愈演愈烈,直至刘伯温斩龙脉,最后一条蛟龙消失,人间再难见到它们的踪迹。   相较于前两折近乎史料记载般的详尽剧情,后面两折的故事则十分俗套,说的是千年后,有一条旷世奇才蛟横空出世,意外习得密法,短短几十年内就成功化龙。受血液中流淌着的浓烈仇恨的诅咒,它堕地成魔龙,大杀四方,屠尽猎龙人的后裔,最终导致生灵涂炭,人类濒临灭绝。   终局之战时,大地上最后的猎龙人集结,与魔龙同归于尽。   魔龙兵解,精髓骨骼散落四方,化作鸟巢小镇居民的先祖。它们继承了魔龙的意志,以驱逐人类为己任。硕果仅存的人类为躲祸,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再也不是天之骄子。   魔龙的长眠之地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鸟人。每年这个时节,鸟人们汇聚于此,载歌载舞,欢庆魔龙的堕落,又称“堕龙节”。   台上,扮演人类的傀儡颤颤巍巍跌入湖泊深处,波浪起伏,荡漾出一片猩红,好似整片湖泊都被人类的鲜血染红。   自此,第四折戏落幕,全剧终。   若按照现实中一出戏的长度,四折下来至少需要两个小时。凤尧看得全神贯注,全程一动未动,却丝毫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身上也没有久站的不适,仿佛只过了短短几分钟,颇有“山中无岁月”的味道。   直到听见锣响,凤尧浑身一抖,如梦初醒,耳畔仿佛还回荡着蛟龙凄惨的嘶鸣声,惶惶不知身在何处。她重重吐出一口气,摸了一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陷入沉思。   总体而言,《堕龙》讲的是一个冤冤相报的故事。只是,剧中出现的地名、人名在现实中都有迹可循,甚至其中几位有名有姓的帝王都曾被奉为民族共同的先祖。凤尧素来笃信龙是一种神圣不可轻犯的神物,是能够庇佑国土的祥瑞,是民族的精神图腾。难以想象,在历史长河中,曾经出现过轰轰烈烈的大规模猎龙行动,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凤尧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杜撰故事,毕竟魔龙和堕落的概念,听起来更像是出自异域文明。都说蛟修炼千年就能化龙,能力非凡,怎么会被当做肉龙饲养,供人享用?   再者,若猎龙传闻为真,为何诸多史料都未曾记上一笔,连野史都少有提及?甚至人类至今连龙是否真的存在过都无法确定。   况且,龙的后裔怎么会是鸟人呢?龙生九子,哪一只都不像鸟吧。   此外,戏中的蛟龙扮演者都是鸟人,而所有的人类角色都是木讷的傀儡人,显然暗含创作者的某种恶意。这样背景下创作的故事难免失之偏颇。   如此种种,都透露着诡异。不待凤尧细想,水声哗啦,乐船再次来到湖心,卷帘收起,露出白鹇柔美的身姿。   白鹇语带笑意,充满蛊惑的意味,令凤尧心神荡漾,再也顾不上思考。   “不知诸位对我们精心准备的剧目感想如何。接下来是酬宾抽奖活动,请贵客踊跃参与。”   抽、抽奖?凤尧无言以对,没想到鸟人们的娱乐活动还挺时髦。身为非酋,她素来自觉,对所有的抽奖敬谢不敏。她放松姿势往后退了半步,却见身旁的猫猫头不退反进,两只耳朵竖得尖尖的,一双漂亮的琉璃猫眼瞪得圆溜溜,浑身写满跃跃欲试。   凤尧艳羡地叹息,仙人就是仙人,肯定鸿运滔天,说不准能拿个大奖。   这时,乐船船头的笑脸傀儡人动了。只见它飞速挥杆收杆,扑通一声,自湖内钓出一枚活蹦乱跳的红色小鱼。   哇,原来福利是锦鲤诶!也不知这里的锦鲤有什么作用,若按照传统修仙小说的套路,得到锦鲤馈赠的人往往能脱凡入道、延年益寿,最不济也能增加气运。   凤尧越想越美,只是她的笑容才咧开,下一秒就凝固在脸上。   只见那条锦鲤鱼尾摆动,身姿舒展,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轻巧巧跃过小蓬,飞到船尾,最后……精准地落到哭脸傀儡人身旁架起的一口大黑锅里。   凤尧:“……”   说时迟那时快,哭脸傀儡人一把扔下手中的橹,转身抓起锅铲。他的动作一板一眼,速度却极快。他先往锅里倒油,同时挥舞锅铲,动作之快,几乎舞出残影。锅中滋啦作响,登时热气腾腾,异香扑鼻。短短数秒,美味亮相,原本鲜活漂亮的小锦鲤已然变成一条鲜香酥脆的小鱼干。   凤尧正想惋惜几句,一开口,却忍不住吸溜口水。小鱼干的香气实在霸道,生性爱鱼的猫猫头和鸟人们全都蠢蠢欲动。   两只傀儡人如此通力合作,一个钓一个炸,唰唰唰,一百条小鱼干迅速出锅。这意味着全场将诞生一百位幸运观众。   “选我,选我,选我!”一时间人声鼎沸,显然鸟人们对小鱼干的热情似火。   这一定是个对鱼十分不友好的世界。凤尧心里嘀咕,这些鸟人为了点吃的未免也太不矜持了。   结果扭头一看,就见猫猫头同样举起肉呼呼的毛爪子,不顾形象地蹦蹦跳跳,高声呼喊:“选我喵,选我喵,选我喵!”   凤尧:“……”   凤尧一秒叛变,心想,应当是她见识浅薄了,想来用锦鲤特制的小鱼干必定有它的过鱼之处吧。 第53章 小鱼干危机   凤尧毫无心理压力地进行自我反省。她目露慈爱地看着活泼可爱的猫猫头, 很快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不管是什么鱼,最大的作用不就是喂饱小猫咪吗?   然而,本体颇具仙人之姿的猫猫头, 手气居然和他的毛色一样黑,几轮下来, 一次也没抽中小鱼干。可怜的猫猫头耳朵耷拉, 黑乎乎、圆鼓鼓的脑袋沉沉垂下,每根猫毛都写着失落。   凤尧看得简直心碎。连这么可爱的小黑猫都难逃非酋的噩运, 人果然是一点儿黑都不能沾啊。   当然,猫猫头不是全场唯一的失意猫。没能抽中小鱼干的大有人在。在闹哄哄的抗议声中, 白鹇柔声开口, 轻而易举安抚下众人的情绪。   “诸位稍安勿躁,歇息片刻,精彩纷呈的招亲会即将开始。届时, 我们还会继续奉上极其珍贵的奖品, 请勿错过。”他特意将“极其珍贵”四字的发音咬得很重,听着就令人无比期待。   语毕, 白鹇优雅颔首致意, 携乐船再次隐入戏棚。   鸟人们得到承诺, 各个喜上眉梢。他们交头接耳, 气氛顿时变得轻松热闹起来。   凤尧仍琢磨着白鹇的话。她好奇问道:“招亲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比武招亲?是哪家小姐要出阁?”   因错失小鱼干而情绪不佳的猫猫头并未搭理她, 反倒是站在他们身侧的一位鸟人笑了起来,主动回答道:“确实可以算是比武招亲, 只是这亲可不是‘结亲’之亲, 而是‘亲鸟’的亲呢。”   “亲鸟?”   凤尧沉吟片刻,反应过来。在禽界,亲鸟就是共同抚育雏鸟的雌鸟雄鸟, 等同于人类的父亲母亲。从来只听说过竞争上岗做姑爷的,打擂台当爹妈的倒是罕见。   凤尧小心打量说话的那鸟人。对方全身最显著的特征莫过于那只长长的粉色鸟喙,喙的末端带有锋利的弯钩,一看便知是处决鱼类的大杀器。她猜测这位鸟人大哥的原形是某种大型海鸟。   隐约感受到来自天敌的天然压迫感,凤尧不自在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咸鱼头。不过对方看起来很好说话,她稳定心神,打算从他身上多榨出一点消息。   凤尧礼貌询问道:“您能详细给我们说说招亲会的事情吗?”   粉嘴海鸟先生豪爽一笑,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浪客味道。   “能啊,怎么不能?我看二位一定是异乡人吧,不晓得本地传统也不奇怪。雏鸟要是没了亲鸟,或者亲鸟不称职的话,不得找个新的吗,这招亲会啊就是给他们准备的。凡是有意向领养雏鸟的成年鸟都可以报名参加。擂台赛有文斗也有武斗,报名的鸟上擂台比一比打一打,谁赢了,雏鸟就跟谁。”   雏鸟面向社会公开比武招爸妈,牛逼啊。凤尧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鸟人社会原来比人类还文明,鸟人当父母都有门槛。   正这时,有几个鸟人自广场周围的商铺鱼贯而出。他们大多身材瘦小,统一的一身短打,怀里抱着挂脖小货箱,看样子是小贩。他们在人群中敏捷地来回穿梭,一路走一路扬声叫卖。   凤尧心想,看来鸟人们的集会和人类世界的也没什么两样,就是不知道他们喜欢的小零食是不是也是泡面瓜子矿泉水三件套。   猫猫头同样瞧见了小贩们,顿时两眼放光,抬手叫停一名长着乌鸦脑袋的小贩。那乌鸦小贩高兴地应声,一溜烟小跑着挤了过来,边冲猫猫头点头哈腰,边掀开货箱盖子,殷勤地展示自己的货物。   凤尧好奇地躲在猫猫头身后探头探脑,往小贩敞开的货箱里张望。   只见货箱里陈列得整整齐齐的正是……呃,小鱼干?   猫猫头眉眼都是喜色,翘着肉鼓鼓的猫爪垫,这拍拍那拍拍,饶有兴致地挑选小鱼干。   “客人您放心买哇,虽然咱钓不了湖里的红鲤,但咱的小鱼干也不错哇,每一条都是精心挑选、手工晾晒的哇,保证纯天然无污染,低盐低钠,吃了不掉毛哇!”   乌鸦小贩的声音沙哑难听,却伶牙俐齿,语调高亢有力,边说边将胸脯拍得梆梆响。   凤尧冷眼看着,腹诽道,这主办方先是利用福利勾起观众对小鱼干的馋劲,再让大部分人求而不得,最后出动小贩四处兜售小鱼干刺激消费,谁见了不得夸一句商业奇才。你看看,这傻乎乎的小猫咪不就一钓一个准儿吗?   交易双方可不知凤尧内心想法。他们你来我往地比划了几下,显然彼此都很满意。猫猫头仙人伸爪往兜里掏了掏,不料掏了一个空。   凤尧脸色一僵,瞬间就明白过来。她笔下的江湖客大多是穷逼,活得一个比一个拮据,猫猫头侠客是不可能有钱买小鱼干的。   猫猫头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愣愣地掏出爪子。长有粉色肉垫的猫爪在空气中一张一合,不管松开多少次,掌心都空空如也。良久,猫猫头侧头看向凤尧,神色坦然,语气更加坦然。   “喵没有银钱,你给喵买。”   凤尧惭愧地垂下咸鱼脑袋。她将手伸进系在腰带处的旧荷包,五根圆胖的指头毫不意外地从荷包底部的破洞穿了出去。   咸鱼脑袋沉默地回瞪猫猫头。   猫猫头却一点头,肯定道:“你有。”   他的语气过于笃定,以至于凤尧莫名自我怀疑,忍不住再次摸向腰间。突然,她的动作一顿,缓缓掏出手,指间捏着两枚铜板,正正好是小鱼干的价格。   凤尧目瞪口呆。   无中生有,我果然是天选之子吧?   猫猫头一把夺过那寒酸的两枚铜板,往小贩的货箱里随意一抛。钱币相撞,叮叮当,发出脆生生的声响。   乌鸦小贩立即笑弯了眼,动作麻利地取出一张油纸,一口气卷了五条小鱼干,三长两短。   凤尧龇牙,总觉得不太吉利。   猫猫头却不嫌弃,接过油纸包后捧在手里。灵活的猫舌头一伸一卷,锋利的牙齿叼着一根小鱼干的脑袋,就像衔着棒棒糖似的,慢条斯理地啃了起来。他两坨脸颊肉随着咀嚼的动作有节奏地一鼓一鼓,长短错落的胡须像钢琴键上下跳动,动作看起来又可爱又优雅。   凤尧乐呵呵地盯着猫猫头瞧了许久。猫猫头不悦地蹙起眉头,伸出圆胖的爪子捂住口袋,侧过身,拿后背挡住凤尧的视线,吝于分享的意图表达得十分明确。   凤尧:“……”   小气猫,喝凉水。   粉嘴大哥看得眼馋,也招手买了一份小鱼干。他显然是熟客,一边付钱一边和那乌鸦小贩攀谈。   “两铜板只得这么点儿,鱼干什么时候这么贵了?”   乌鸦小贩闻言,黑黢黢的一张鸟脸往下耷拉,迭声诉苦道:“客人您可别误会哇,咱都是小本买卖诚信经营哇。现在小鱼干都涨价哇,根本就没货源。您是还不知道最近发生的‘那件事’哇?”   说到那件事,他特意压低嗓音,冲粉嘴大哥挤眉弄眼,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那粉嘴大哥正好也是个好事的,顺着小贩的意思搭腔道:“我刚旅游回来,还真不知道,你给我讲讲?”   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触发NPC对话,凤尧悄悄竖起并不存在的咸鱼耳朵。   乌鸦小贩一乐,干脆捧着小货箱往身旁挂满彩旗的立柱上一歪,叽里呱啦说了起来。   “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哇,反正自咱记事起就没遇见过。就前段时间哇,咱记得就寒衣节刚过不久,附近大大小小的鱼塘河流都荒了,表面看起来还是正常的水池子,其实下网捞一条鱼也捞不上来哇……”   寒衣节不是流行节日,当代人了解的少,凤尧因创作需要恰好做过考据。寒衣节属于“鬼节”之一,是每年的农历十月初一。   “咱还强撑着没涨多少哇,客人您且往东圩走一遭,就鱼鹰开的那家水货铺子,那里两文钱可只能买一条小鱼干哇,个头还没咱的巴掌大。”乌鸦小贩伸手比划几下,“咱可知道,他卖的都是往年积攒下来的陈鱼、破鱼,原本都是卖不出去压仓库的哇,现在居然趁火打劫。呸,黑心肝的鸟东西!哇哇,这年头,像咱这样坚持做良心买卖的可都快揭不开锅了哇。”   凤尧努力在乌鸦小贩车轱辘的抱怨中拼凑出事件始末。   本地出现前所未有的小鱼干危机,只得委托大型候鸟从外地空运原材料。候鸟专机要价高昂不说,一趟的载重量也十分有限,还得加上候鸟司机中途偷吃货品造成的耗损。一来二去,短短几天内,小鱼干的价格飞涨,很快便跻身轻奢食品行列。热爱小鱼干的小镇居民们撑不住,决定结队前去一探究竟。   原来在此地不远,有一渊潭,不知有多深,亦不知有多广,相传已存在数百年之久,被当地人称之为龙潭。人类自古有龙潭虎穴之说,用以形容险地。龙潭的名头听着委实不吉利,实则是一处难得的胜境福地,只是地形颇险,平日里少有人去。   经探访得知,变故发生在立冬至寒衣节前后,龙潭居然有蛟龙现世。据目击者所言,有一日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幽潭深处传出沉闷的呼号,声似牛鸣,紧接着冲出一头巨蛇模样的怪物。它盘旋腾空,啸声惊天动地,后头跟着数不清的鱼虾蟹蚌,一时间遮天蔽日,气势骇人。自那之后,方圆百里内的鱼虾尽数消失,河川静默,宛若死水,由此造成本地鱼荒。   当日之奇景有不少人亲眼得见,言之凿凿。随着细节的不断补充,怪物形象逐渐清晰。它身长百丈,红毛有角,头大如虎,身上有鳞,腹部有黑色条纹,似龙非龙,显然是蛟无疑。   听罢,不仅是没有见识的凤尧,就连粉嘴大哥都啧啧称奇。   “多少年不见龙了啊,打从我太太太太太爷爷那开始就没有龙了。都说龙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天地消磨则龙不存。谁知道龙潭里还真卧着一条蛟呢,且看着还是一条能化龙的蛟呢,可了不得。”   乌鸦小贩聊了一通闲话,心满意足地往其他地方兜售小鱼干去了。粉嘴大哥兀自感叹,摇头晃脑地抖书袋。   “常言道,蛟乃群鱼之首。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也就是说,龙潭里的鱼数量超过了三千六百尾,因此生成蛟龙,率领众多鱼飞天而去。如今蛟龙重新现世,怕不是人族气运将尽的传言是真的。”   凤尧听得稀里糊涂,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只是碍于鸟人们对蛟龙的推崇,她缩起脖子,讷讷不敢质疑。她有心再聊几句,从粉嘴大哥那儿多套些信息,奈何无人响应。明明是蛟龙现世这样劲爆的话题,周围不管是鸟还是猫都表现得分外淡定。他们一个嘎吱嘎吱啃小鱼干,一个咕叽咕叽吞小鱼干,吃得不亦乐乎。凤尧只得作罢。   白鹇再次出场时,猫猫头的小鱼干还没啃完。白衣仙鸟依旧表现得雍容优雅,举止投足间自带一股韵律。   只听他柔声笑道:“诸位请安静,招亲会即将开场。同往年一般,招亲会采用擂台的形式,能者优先,恕我不再赘述。”   他缓缓躬身行了一礼,继续说道:“欲上擂台,需得备下‘敲门砖’。众所周知,雏鸟们最喜欢的便是娃娃。哪位能准备更多更好的娃娃,就更容易受到雏鸟的青睐。想必各位贵客早有准备,只是擂台擂台,没有彩头,岂不无趣?我有心为诸位锦上添花。”   说罢,白鹇起身,款款飘至船沿,弯下腰,纤细的指尖柔柔地来回拨弄湖水。片刻后,两只手指突然用力,从水中夹起一只巴掌大的棉花娃娃来。   那娃娃看起来粗制滥造,连五官表情都是模糊扭曲的,肚子里的棉花也塞得不多,浑身干瘪瘪的,怕是连五毛的成本都不到。   凤尧奇怪地皱起眉头。娃娃啊,若放在人类社会,她只觉得寻常,但很难想象,鸟人们会喜欢棉花娃娃。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娃娃的出现如一滴水入油锅,瞬时溅起无数欢呼声,声浪吞没天地,几乎要将乐船推回戏棚。没想到棉花娃娃的受欢迎程度比小鱼干更甚。   猫猫头兴致缺缺,只是略瞥了一眼那只娃娃,打了一个哈欠。   “献丑。”白鹇谦逊道,面上笑容丝毫未变,“如诸位所见,这是新鲜出炉的人类娃娃,全都是精品。我们会将娃娃放入盲盒,贵客们可凭实力自取。”   人类,娃娃,精品,新鲜出炉,盲盒,凭实力自取……不管是哪个词,单拎出来都没有歧义,合在一起却莫名令人不安。   白鹇一口气夹起十几只娃娃就停了手。由数量可知,所谓的人类娃娃确实比锦鲤难得。他掏出一只水晶盒,将娃娃一股脑儿(塞)入盒内,右手掌心朝上,稳稳托起水晶盒,向众人展示。那水晶盒材质不菲,看起来晶莹剔透,只是形状怪异,俨然就是一副迷你的水晶棺材。   凤尧心中冒出不祥的预感,冷不丁听见猫猫头的声音。   “你仔细查看那些娃娃,说不准你要找的人就在其中。”   什么?   凤尧浑身震颤,身体忍不住前倾,试图看得更仔细一些。   或许出于心理作用,经猫猫头一提醒,凤尧再看那些娃娃时,感观大不相同。   娃娃们面容五官歪曲,分明就像是人在垂死挣扎时的狰狞表情! 第54章 端盒   每只娃娃体内都藏着一个哀嚎的人类灵魂。   这个认知令凤尧心中发毛。她牙齿打颤, 双手不受控制地拧在一起,却仍旧努力睁大眼睛寻找,试图在一堆长相雷同的娃娃身上找出哪怕一丝的熟悉感。只可惜, 大多数的娃娃都毫无特点,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区别。   盲盒规则简单粗暴, 有意者武斗, 两两打擂台,赢者从水晶盒内随机抽取娃娃, 败者则失去竞争下一轮的资格。这就是所谓的凭实力自取,算是招亲会的热身赛, 选手们提前亮肌肉震慑对手。当然, 只玩抽盲盒游戏而不参加招亲会也是可以的,由此又算是特供观众的福利活动。   白鹇解释完毕,左手手掌一翻, 掌心凭空出现两只画风迥然的新娃娃。他小心地将新娃娃摆在所有娃娃之上, 那姿态仿佛是加码诱惑赌客的荷官。   观众们更加激动,看样子恨不能直接冲上去抢夺。   显然, 那是两只极为特殊的娃娃。   其中一只不像是棉花做的, 更像精雕细琢的小木偶, 能清楚地看出小女孩的轮廓。另一只同样是棉花娃娃, 却精致得不像话, 身体饱满,有胳膊有腿, 小衣服穿得齐齐整整, 面容俊美,连睫毛都根根分明,表情也十分平静, 堪称娃娃帅哥。只是不知出于何种恶趣味,娃娃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看着就像是哭过一般。   凤尧正看着,猫猫头咦了一声,瞬间站直身体。凤尧吓得浑身一抖,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猫猫头并未回答。他眉头紧锁,歪着脑袋来回打量那只水晶盒,还抬爪挠了挠柔软的猫耳朵,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凤尧紧张得直咽口水。   猫猫头面容严肃,片刻后,突然宣布道:“我要那个娃娃。”   凤尧愣怔,笨拙地挠了挠自己的咸鱼脑袋,忍不住劝道:“您知道的吧,盲盒需要手气的。”   就算是凭实力打赢了别的鸟,也得靠手气抽盲盒,对非酋极不友好。   她斜乜猫猫头那黑不溜秋的圆脑袋,再次重重摇头。   猫猫头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凤尧的泼冷水行径。   凤尧偷瞄他的脸色,在心中尝试翻译,最终得出答案:猫想要,猫得到。   不愧是小猫咪,明明是个非酋,面对盲盒却依旧理直气壮。   白鹇双手捧起水晶盒用力摇晃,里头的娃娃翻滚数下,竟消失不见。水晶盒摇身一变成了个空壳子,倒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盲盒”了。观众哗然,继而热情愈发高涨,气氛灼热,战斗一触即发。   只一眨眼的功夫,戏棚前的露台上扑通扑通跳上去十来个鸟人。他们默契地各自挑了一个角落站定。他们看似都在闲适地原地踱步,实则锐利的目光在对手间梭巡,视线一旦对上就火花带闪电,一瞬也不肯放松。   台下欢呼声不断。台上的鸟人们神态倨傲,时不时拉抻筋骨,挥舞精壮的胳膊,骄傲地朝人群致意,一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这还是凤尧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品种如此之多的鸟,各种颜色,各种体型,有的瘦得像根麻杆,有的则壮实如一座小山,有的毛发旺盛显得头重脚轻,有的却是个秃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各个看起来都很不好惹。   一旁的粉嘴大哥还煞有介事地做起了现场解说。他道:“不错,亮相的都不是花架子。今年的家伙不错啊,要有好戏看咯。”   凤尧不由担忧地看向猫猫头,却见对方嘴里叼着一根小鱼干,依旧气定神闲。   一声哨响,台上的鸟人们两两对战,迅速缠斗在一起,不过几个回合,就打得难舍难分。观众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叫好声不断。而安坐在乐船之上的白鹇手中轻摇折扇,同样留意着战况,眉眼含笑,一副悠然的姿态。   凤尧紧张地盯着露台,心中疑惑猫猫头打算何时出手。正想着,她忽觉身旁的空气动了一瞬,紧接着眼前一花,再看清时,就见露台已经七零八落地躺倒一片。刚才还打得气势汹汹的鸟人们此时不顾形象地蜷缩身体,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有好几个显然熬不住已经昏死过去。   嗯?发生了什么?刚刚什么东西就飘过去了?   凤尧呆愣愣的。   猫猫头已然捧起水晶盲盒,一拂衣袖,笑眯眯地款步下台,两只耳朵尖儿很有弹性地一颤一颤,处处透着愉悦。   真正的非酋,从来都是端盒拿下。   凤尧用力挠咸鱼脑袋,细白的盐粒砸得噼里啪啦。   她实在不懂。   这就好比战斗双方本来打得有来有往,突然横空出现一个战斗力挂逼,武力值凌驾所有人之上,区区一招平A轻松击退对手花里胡哨的大招。若是在讲究战力平衡的传统热血漫画里出现这种逆天设定,绝对会被读者喷得狗血淋头。   然而,猫猫头用实力证明,小猫咪可以,小猫咪任性。   这一幕惊人的转变震惊全场。白鹇猛地收起扇子,原本自若的神态尽数褪去,两眼死死地瞪着快乐端盒的猫猫头,眼神炽热得几乎迸火。   凤尧冷不丁被这一眼震慑,先前自带的美人滤镜碎了一地,心中满是惊惧,再也生不起半点欣赏之情。她紧张地捏紧手心,生怕那白鹇突然发难,以不遵守游戏规则的理由惩罚猫猫头,——尽管白鹇介绍盲盒规则时并没有明确每人只能得到一只娃娃。   然而短短几秒后,白鹇陡然收起怒意。他垂首,轻柔地捋了捋宽大的袖子,再抬头时已然重新戴上那副淡然从容的笑意,好似无事发生。   “贵客好身手。”他嘴角含笑,朝猫猫头所在的方向略点了点头,“请其余诸位也莫要气恼,盲盒不过只是彩头,今晚的重头戏还请看招亲会。只是,本次招亲会只欢迎记过名的各位选手,还请无关人员莫要下场干扰。”   他在影射谁不言而喻。凤尧饶是紧张得不行,闻言仍旧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笑完后又赶忙捂住嘴。她这一动,眼角余光就瞥见那健谈的粉嘴大哥正悄无声息地往一旁缩了缩,尽可能地和猫猫头拉开距离。   许是还没能从猫猫头出手带来的震撼里醒神,又或许是受到白鹇无声的镇压,全场鸦雀无声,并无一人反对。   猫猫头可不管这些阴阳怪气的言语官司,无视周遭鸟人们的侧目。他喜滋滋地把玩了一会儿作为战利品的水晶盒,两爪用力,砰地一声打开盒盖,探爪进入盒内一捞,再拿出来时,爪子里已经抓着一只娃娃。   他只瞥了一眼,随爪一抛,倏地将那娃娃扔了出去。   凤尧见状,连忙将那娃娃捡起来,捏在手里端详一阵,奇怪道:“这些娃娃竟然还分职业诶!这个是个道士娃娃,真稀奇。”   只见那娃娃身着道袍,扎着道士丸子头,腰间还别着一根牙签似的桃木剑,尽管五官模糊、造型粗糙,但职业特征明显。   猫猫头对此并不关心。他再次伸爪往盲盒里掏,这一次,他抓出一只身着白色休闲装的娃娃。他嫌弃地嗤了一声,转瞬又扔了出去。   凤尧再次去捡。   “这个娃娃好时髦啊,老爹鞋,黑框小眼镜,还是个小卷毛呢。是烫的卷毛吗?颜色也是染的吧,头顶有点掉颜色了哦。”   她的话音未落,怀里又被扔进来一只新娃娃。   凤尧翻过娃娃一看,忍不住咦了一声,手里的正是那只特殊的木偶娃娃。对比前两只,小木偶简直精细得不像话。它的面容栩栩如生,小手小脚俱全,指头根根不缺。它的小辫子梳得一丝不苟,身穿合身的红色短袄,就连袖子边上都绣着精致的花纹。   平心而论,这个小女孩模样的木偶长得还挺可爱的。可是正因为它的五官过于生动、过于真实,尤其是那对眼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无机质的光泽,反而透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怖气息。   凤尧看得头皮发麻,举着的胳膊也因麻痹而变得冷硬。她最怕这种自带中式恐怖元素的娃娃了,只看这么一眼,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脑补出一堆咒怨情节。   正僵持着,小木偶突然翻了一个白眼,眼珠子滴溜一转,陡然对上凤尧的视线,咧嘴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嘻嘻嘻……”   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自小木偶那黑洞洞的口腔里冒出来。   这突如其来恐怖的一幕刺激过大,凤尧两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那小木偶趁机从她手里挣脱,嘴里依旧咯咯笑着,一蹦一跳地来到猫猫头身边。   凤尧大喘一口气,试了好几次,终于能再次发出声音。   “嘎——救、救啊——”她叫得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猫猫头头也不抬,既不搭理趴在他腿边的小木偶,也不理会凤尧近乎崩溃的呼救声。他用力搓了搓两只爪子,一把撸起袖子,继续往盲盒里掏。只见他眉头紧锁,一只耳朵朝天,一只耳朵紧贴后脑勺,脸色严肃得好比掏耗子洞办年货的小猫 咪。   圆乎乎的猫爪子在水晶盒里来回搅动,好像在画某种神秘的祈福符号,一通复杂的操作之后,猫猫头猛吸一口气,唰地掏出一只娃娃。   斜眼歪鼻,头毛稀疏,是一只平平无奇的丑娃娃。   猫猫头:“……”   扔掉,继续掏,再扔掉,再继续。小猫咪掏掏掏,扔掉扔掉扔掉……   小木偶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片刻之后,猫猫头扔了一地的丑娃娃。他面无表情,静默片刻,直接倒扣水晶盒,将剩下的娃娃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最后一只娃娃自盒底掉落,被一只肉呼呼的毛爪子托了起来。   正是那只被凤尧赞为娃中帅哥的棉花娃娃。   猫猫头安静地盯着娃娃看了一会儿,胡须一摆嘴角翘起,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此时,凤尧终于从灵异小木偶的冲击中缓了过来。她的双腿依旧发软,但已经恢复思考能力。不得不说,这大半天的非人经历已将她的神经锤炼到足够的强度,使她能够坚强地面对恐怖玩偶。   她迟缓地转动僵直的脖颈,惊恐地瞪着那只小木偶。   不过、哼,不过是一只会动的玩偶罢了。   小木偶仰起大大的小脑袋,两只白嫩的小胖手高高举过头顶,掌心一张一抓。它斜眼看着猫猫头手里的娃娃,嘴里笑嘻嘻地央求道:“给我玩给我玩咯咯咯!妹仔喜欢,妹仔也想要咯咯!”   凤尧决定收回前言。   小木偶竟然还能说人话,而且笑得也太渗人了。   呜呜呜,她错了,她一点都不顽强,她也不想顽强,呜呜呜……   猫猫头才不理会讨猫嫌的小木偶,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娃娃身上并不明显的灰尘。他将娃娃翻过来,想摸一摸娃娃的脸蛋,又怕爪子过于锋利伤害到对方,最后只得翘起爪子,拿柔软的肉垫轻轻蹭了蹭娃娃垂落在脸颊上的头发。   “你怎么过来了喵?”猫猫头轻声喵喵着,语气又软又甜。   只可惜棉花娃娃一动不动,只是安静地看着猫猫头。   原本看起来很有脾气的猫猫头并不以为忤,将一双亮晶晶的猫眼瞪得圆溜溜,毛脑袋歪来歪去,满是好奇地观察着棉花娃娃短而圆的手手脚脚,还时不时举起自己的小圆爪凑上去比划。发现棉花娃娃只有自己的爪子大小,猫猫头眯起眼睛,笑得胡子都在跳舞。   小木偶仰头眼巴巴地望着,过了好一会儿,见猫猫头只顾和棉花娃娃说话,连一个友好的眼神都不肯给自己,顿时不开心地撇撇嘴。她往后退了两步,眼珠子灵动地转了一圈,视线落在满地的丑娃娃上,随即唇角微勾,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坏笑。   小木偶灵活地跑跑跳跳,在娃娃堆里找了一圈,将道士娃娃和眼镜娃娃挑了出来。她一手掐握住一个娃娃的脑袋,胳膊大幅度地挥动,将娃娃甩来甩去,偶尔还重重地摔到地上,口里咯咯笑个不停。   尽管还是恐怖娃娃的模样,小木偶此刻自娱自乐地和娃娃游戏,是真有几分人类小女孩在过家家的天真浪漫,也让凤尧心中的恐惧退散不少。她鼓起勇气爬了起来,谨慎地避开小木偶,偷偷将每个娃娃都捡起来检查了一遍。   凤尧原本以为相较于那连个特殊的娃娃,道士娃娃和眼镜娃娃已经够敷衍了事的了,没想到地上的这些更是粗制滥造,不堪入目,其中不少都缺胳膊少腿,若不仔细看,甚至很难辨认出人模样。她得十分努力才能从一堆线头里勉强辨认出娃娃的五官。   在这种情况下,凤尧想要在一堆丑娃娃里头分辨出一名陌生少年的身体特征,实属难如登天。只是,她心中有一种模糊的奇怪直觉,上手摸了一遍就确定里头并没有她要寻找的那个少年。   小木偶欺凌完那两只可怜的娃娃,很快就玩腻了,一把将它们扔在地上,很不客气地又挨个补了一脚。凤尧不敢败兴,只能缩头缩脑地绕开小木偶的活动范围,踮着脚地往猫猫头的身边靠了过去。她小心报告道:“仙人,我好像没有在娃娃里头找到那个孩子。”   猫猫头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眼神依旧黏在他的娃娃身上,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过了片刻,他才解释道:“倒也不奇怪。我原先察觉到娃娃身上属于人类的气息,便以为那幼崽也在其中喵。不过仔细看来,这些丑娃娃里除了那个小鬼头,都是熟透了的人类魂魄,并没有幼崽的气息喵。”   说实话,凤尧并不是很理解猫猫头仙人对人类年龄的判断标准,毕竟在她看来,戴着咸鱼侠头套的少年看起来怎么也有十六七岁,实在算不上是幼崽。而所谓的“熟透了”的灵魂,听起来也古古怪怪的。不过仙人既然如此说,那至少说明一点,他们需在别的地方寻找少年的踪迹。   凤尧偷瞄猫猫头手里的那只娃娃,忍不住好奇道:“仙人,那您这娃娃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单纯就颜值而言,猫猫头手里的娃娃确实品质高得仿佛和其余娃娃处于不同图层。除此之外,她实在看不出内里乾坤。   猫猫头并未直接回答她。他像是终于欣赏完棉花娃娃,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而后朝着棉花娃娃轻轻送出一口清气。   蓦地,那棉花娃娃眼睛变得鲜活清澈,睫毛微微颤动,仿佛整只娃娃都活了过来。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娃娃开口说话了。   “谢谢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失去意识了,幸好有你。”   他的声音清越动听,明显是一位青年。只寥寥数句,就能让人脑补出一个帅哥的形象。   凤尧再一次瞠目结舌。虽然她对棉花娃娃们的人类身份早已有所猜测,然而亲眼见识到娃娃口吐人言,对她这种做了三十多年普通人的咸鱼而言还是很有冲击力的。   面对帅哥娃娃的赞美和感激,猫猫头显然十分受用。他骄傲地抬起下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略作犹豫,他警惕地斜乜一眼杵在一旁的凤尧,猫猫祟祟地侧过身,从掩得严严实实的口袋里摸出吃剩下的两条小鱼干。他张着毛爪子来回比划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点了一下脑袋,挑出其中更长更肥的那一条,慷慨地递给了帅哥娃娃。   凤尧:“……”   凤尧感受到世界的参差,看来美貌真的可以当饭吃。   帅哥娃娃倒是很不客气地接受了来自小猫咪的馈赠,语带笑意地说道:“你真好,这条小鱼干一看就很美味。只是我现在太小了很不方便,只要小的那条就可以。”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配合棉花娃娃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更是可爱到无懈可击。猫猫头顿时心花怒放,开开心心地和帅哥娃娃交换了小鱼干。   “等你长大了,喵再请你吃哦,吃最大条的。”慷慨的小猫咪如是保证道,一把将小鱼干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快乐地咀嚼起来。   帅哥娃娃笑眯眯地看着猫猫头,怀里搂着属于他的那条小鱼干。小鱼干立起来几乎抵到他的下巴,他抱着小鱼干就像年画娃娃抱着鲤鱼。   正在这时,地上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凤尧扭头看去,原来是道士娃娃和眼镜娃娃不知何时也活了过来。听声音,他们的芯子应该都是成年男人。眼下这情景很是诡异。凤尧忍不住去看别的娃娃,可惜,它们依旧一动不动。   那道士娃娃缓过来后,慢吞吞地爬起身,小短手摸索着认真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装束。满意后,他歪歪扭扭地挪动到猫猫头跟前,躬身行了一个古怪的礼。   “在下阳石山李山吾,见过道友,多谢道友出手相助。”   那只戴着黑框眼镜的娃娃同样摇摇摆摆走了过来,挤开李山吾,动作潦草地朝猫猫头摆了摆手。相较于礼貌的道士,这只娃娃显然俏皮许多,言语间充满了社畜的气息。   “多谢多谢。我是陶邱山的严粟,也是非人办的领队之一,以后有啥事,你招呼就行,能办的我都给你办成,不能办的我想方设法也得帮你办了。   马虎失街亭大意失荆州,这次是我和老李两个被鸟啄了眼。要是就这么回去,年终奖非都扣干净不可,搞不好今年KPI没完成,明年就给我降星了。不过我看今天这事儿不小,搞不好要出大状况。要是大佬你不介意,要不我们双方……呃,不,三方通力合作,携手并进?等我拿了年终奖,一定请你吃毛春最好的小鱼干。”   猫猫头的耳朵尖抖了抖,貌似对小鱼干的提议有一丝心动,到底没回头,只作充耳不闻。倒是他怀里的帅哥娃娃扶着硕大的棉花脑袋探出大半个身体,视线找到地上的两只丑娃娃后,勉强点了下头。   “李道长,严队长,我是墨观至,我们又见面了。”   严粟乐摆动僵硬的身躯打量对方,片刻后呵呵地回应道:“哎呀哎呀,这不是小墨吗,你好你好!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再相会你我都变成了娃娃。缘分,这必须是缘分啊!”   他的口吻熟稔态度恳切,小木偶听了却气得跳脚,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她脆生生地冲猫猫头告状道:“才不是缘分呢!这两个牛鼻子道士是故意的!他们趁我专心找姐姐的时候偷袭我,还用雷符劈我,差点送我魂飞魄散。要不是他们穷追不舍,我哪能被卷进来?他俩还笨手笨脚的,要不是有我带路,他们早被鸟人撕碎吃掉了。猫猫你可别被他俩的模样给骗了,人类都不是好东西。”   严粟连连摆手,叫嚷着辩解道:“这位小孩姐你可别冤枉我啊。我们非人办可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是国家机关单位,持证上岗,绝对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绝不伤害小朋友。   你发现我时,我只是在做分内之事,是在追踪记录。追踪记录你晓得嘛?意思就是你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动手的是我身旁的这位,你看见没,这种浓眉大眼的……呃,我是说他还是人的时候看着浓眉大眼的,芯子里可不是什么好人啊。要不是我怕他失手把你打坏了跟了过来,我也不会落到被做成娃娃的下场啊。小孩姐明鉴!”   李山吾慢慢地举起小短手,慢慢地朝严粟的脑袋锤击。严粟慢慢地跳开,躲开了攻击,还贱兮兮地朝对方慢慢扭了扭屁股。   凤尧看得直乐呵,这群小娃娃连个关节也没有,动起来都费劲,还惦记着吵架打闹呢。只不过非人办是什么机关,听着好厉害的样子,国家果然是瞒着我们工农群众在搞大动静吧。   李山吾眼见殴打猪队友不成,转而朝小木偶鞠了一躬,诚恳地道歉道:“还望鬼仙莫怪。贫道当时感应到毛春有邪祟的气息,误将你错认为源头,为救人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实在是对不住。也得感谢鬼仙不计前嫌,助我俩逃离魔爪,否则我和严粟恐怕都撑不到此刻。”   小木偶从鼻子重重呼气,别过头去,不再看那两只丑娃娃。   李山吾又朝墨观至作揖,解释道:“墨小友,其余这些娃娃都是普通人类,和我们一样被意外卷入幻境中。而在别处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受害者。他们魂魄脆弱,极容易受到侵蚀,恐怕撑不了多久,需得想办法尽早脱离。”   墨观至垂头沉吟,片刻后,他将怀里的小鱼干推给猫猫头,小圆手轻轻拍了拍猫爪,轻声细语地说道:“你辛苦了,怎么看起来瘦了呢?再多吃一些吧。你觉得我们要出去会很困难吗?”   明明原本两条小鱼干都是猫猫头自己的口粮,被人类这么一推一让,竟然使他产生平白多吃了两条小鱼干的错觉,简直是快乐加倍。   不知为何,凤尧觉得自己的咸鱼脑子里被强行(塞)入了一些无用的小知识。这些该死的高情商就是会说话。   猫猫头美滋滋地收下人类的供奉,骄傲地扬起脑袋,喵喵道:“只靠这两个丑家伙的话,那肯定是没戏的。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喵,喵很厉害的,喵会救你的。”   墨观至笑眯眯地顺毛摸,说道:“我肯定相信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小猫,你一定能把我们所有人都救出去。”   猫猫头骄傲地哼了一声,倒也没反对。他摇头晃脑,抬爪将小鱼干一把塞进嘴里,脸颊鼓鼓囊囊,胡须随之一翘一翘。   凤尧留意到在猫猫头应承之后,李山吾和严粟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这个幻境确实比她想象的要危险许多。不过,眼前各个都像高手,都是一副身手不凡的模样,作为在场的唯一一条咸鱼,凤尧觉得很有安全感。   正这时,又听得猫猫头说道:“不过解决这件事,重点不在我,而在她的身上喵。”   说罢,他抬起爪子,随意地往旁边一指。众娃娃的视线顺着他的指引缓缓落在……一颗巨硕的咸鱼脑袋上。   凤尧:“……”   嗯?   在说谁?   “我吗?”凤尧抬手,指了指自己。随着她的动作,咸鱼脑袋上唰唰掉落一小片盐粒。   看着真的是一条很咸的咸鱼呢。   众娃娃眯眼。 第55章 鬼车   眼见众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尽管只是几只棉花娃娃,——凤尧依旧感受到巨大的名为“人民群众的信任”的压力。   哪怕猫猫头仙人多次强调过这个幻境和咸鱼侠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某种程度上, 她可以行使“创造者”的权力,正如之前她能凭空变出两枚铜钱那样。可凤尧本人始终没有多少真实感。想来也正常, 毕竟就在几个小时之前, 她还是一个灵感枯竭、因画不出连载而面临天窗危机的落魄漫画家。她实在很难想象自己居然能够站在拯救者的位置上。   凤尧尴尬得脚趾抠地。正当她试图打个哈哈把眼前的窘境圆过去时,眼前蓦地一暗, 月亮消失了。   紧接着,彩灯烛火熄灭, 大地一片黑茫茫。   全场鸦雀无声。鸟人们抻长脖颈, 仰着脑袋,一动不动。凤尧察觉到周遭不同寻常的反应,也随之抬头望去, 眯着眼睛端详许久。   夜空之上, 云堆之外,一抹青碧色的光团若隐若现, 晃晃悠悠, 像一团摇曳的鬼火, 从远空缓缓飘来。   热气球?孔明灯?飞机?   咕噜、咕噜、咕噜。   仿佛有车轮辘辘滚动, 笨重, 清晰可闻。   是一辆马车吗?   忽然,那光团加速, 俯冲而下, 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像一颗流星划破天际, 直直朝湖泊中心砸下。   啾——啾——啾啾——   光团发出阵阵哀戚凄惨的嘶鸣声,令人不寒而栗。凤尧明明战栗不已,却鼻头发酸,眼眶不可控制地落下泪来,好像从小到大遭遇的所有委屈尽数涌上心头,一时间哭得不能自已。   凤尧眼泪婆娑,强撑着努力睁大眼睛,逐渐看清光团的真身。   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什么怪物,光团只是它胸前的一团青色火焰。它的轮廓看起来是一头模样怪异的巨鸟,腹大如盆,身后似乎拖着一截车斗。盆上长着九颗大小不一的脑袋,九根细长的脖颈如藤蔓交缠,每根脖子都连着一对翅膀。这些翅膀们显然彼此不熟,一边扑扇一边扭打,缠斗争拗间无数羽毛飘落。   尽管如此,巨鸟下落的速度仍旧快得不可思议,劲风在周身呼啸。呼哧呼哧,它眼见着就要撞击地面。凤尧下意识捂住脑袋,本能地做出防御姿态。   然而出乎意料地,那巨鸟临近地面时,猛然收起先前那股气势汹汹的架势,转而舒展每一只翅膀,悄无声息地在夜幕中盘旋滑翔。最后,它如一片落叶,丝滑地落在小镇圆心的湖泊中央,动作之轻巧,只带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空气粘稠、凝滞,无人敢动,静若雕塑。   噗噗——   巨鸟胸前那团青色的火焰忽明忽暗。   凤尧屏住呼吸,牙齿咯咯作响。这一点细弱的动静在无尽的死寂被无限放大。   她正担惊受怕着,蓦地看见那只巨鸟身后的车斗有节奏地摇晃起来,一边摇一边播放熟悉的歌声。   “妈妈的妈妈叫什么,妈妈的妈妈叫外婆……”   凤尧:“……”   嗯?   摇摇车这么一唱,气氛瞬间就恐怖不起来了,毕竟很少有脑子正常的恐怖片Boss会去抢小卖部门口的摇摇车,这种行为实在有失腔调。   仔细一看,巨鸟身后的车斗确实是一辆企鹅造型的摇摇车,只是车身的彩漆脱落,整个像被压路机碾过,造型扭曲,只能勉强辨认出个大概。被这样富有童趣的摇摇车一衬托,那骇人的九颗鸟头也变得微妙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摇摇车上绑着的九只丑陋滑稽的大气球,顿时气势大打折扣。   伴随着童谣清脆的歌声,场下的气氛再次变得舒缓。观众们放松姿态,时不时有鸟人低头耳语。他们关注着那辆奇怪的巨鸟摇摇车,语气间难掩激动,难免令人产生一种身处拍卖会现场,静待宝物现身的错觉。   猫猫头怀里的墨观至娃娃拿一只小圆手托着下巴,同样认真地观察着那奇怪的九头鸟。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说道:“好像是九凤。”   九凤?凤尧还没反应过来,李山吾率先响应:“你是说鬼车么?”   李山吾和严粟都沉默起来,潦草的五官写满严肃。   凤尧觉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个所以然来,不由面露焦躁之色。因为职业关系,她习惯从各个专业搜集素材,然而受限于擅长的风格,她笔下的故事更偏向自创的江湖武侠世界,极少涉及上古神话,对这一领域、尤其是其中偏冷门的知识实在不熟悉。   思及此,凤尧倒有些懊恼。之前她自诩为创作者,对很多领域都略知皮毛,也勉强称得上一句知识广博。更年轻的时候,她还会虚心准备脚本和考据资料。而时至今日,她更习惯一键搜索复制粘贴。她清晰地认识到,技术更新带来便捷的同时似乎也在同步扼杀她的学习能力。离开搜索引擎和社交平台,她一无所知。   墨观至耐心地解释道:“鸟类是传统神话故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古人受限于认知,对不熟悉的鸟类,只能通过粗浅的观察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来解释和理解它们的习性,由此留下许多异鸟传说。   假设这些传说为真,那么曾经存在过一种神鸟,长着九颗脑袋九对翅膀,名为九凤,是楚人的图腾。后来不知经过什么变故,九凤的形象逐渐丧失神性,沦为不祥的恶鸟,被称为‘鬼车’。   有关鬼车的传闻不一而足,其中不少是自相矛盾的。比较流行的说法是,鬼车鸟喜欢潜入人家里,偷走家中的女儿或是小孩养在身边。它原本有十颗脑袋,其中一颗被狗咬断了,伤口一直在滴血。鬼车鸟的血低落到哪户人家,那家人就会有凶咎,户主必须放狗驱逐鬼车鸟。   只是,我不是很确定……”   凤尧听出他预期里的迟疑,连忙问道:“怎么说?这个说法有什么问题吗?”   墨观至先是瞥了一眼李严两位道门中人,又看了看猫猫头。猫猫头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咀嚼小鱼干,一丝一丝吃得极为珍惜,好像对他们的讨论毫无兴趣。墨观至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怀疑和盘托出。   “有关鬼车鸟的传闻虽然很多,有说九颗头都是鸟,也有说九颗头是人首鸟身,但似乎并没有提到像这种情况的。你们看它的九颗脑袋,每一颗都不相同,好像是有不同种类的鸟拼凑在一起。而这些鸟里头大多是鸮一类……”   凤尧之前就有留意到鬼车的九颗脑袋大小不同,此时好奇地追问道:“这能说明什么呢?”   “我有一个想法。鸮,就是俗称的猫头鹰,是一种统称。在古时候,因为猫头鹰昼伏夜出的古怪习性和渗人的叫声,被视作不祥,是传闻中鬼车的从属鸟。你看其中就有一颗头属于鸺鹠。鸺鹠又称小猫头鹰,曾经有过记录的别名是姑获鸟或是夜行游女。”   “啊,姑获鸟……”凤尧面露迟疑。   严粟适时插话道:“啊对对对,就是你的咸鱼脑袋里想的那个姑获鸟,这是我们传统文化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是舶来品。”   咸鱼脑袋合理怀疑对方在讽刺她。   “传闻鸺鹠也喜欢去有女人或小孩的人家,还能根据人类剪下的指甲预测吉凶。又有人说它会对婴孩作祟,所以民间有习俗称不可以将小孩的衣服放在户外过夜。这些传说有不少和鬼车有重叠,甚至姑获鸟也曾是鬼车的别称之一。   另外还有枭,也算是猫头鹰的一种,在民间的名声同样很差。传言枭的幼鸟长大之后会把母亲吃掉,因此它有‘不孝鸟’的名号。   其他还有一些鸟我不是很有把握能辨认出来,又或者它们并不完全是现实中的鸟类品种,而是传说中的异鸟。我推测它们大多都拥有恶名,或者都曾作为不祥的意象在人类文明中留下过痕迹。   如果我们假设鬼车是某种恶鸟的统称,那么这些鸟或许都可以被视为鬼车的一种形态。只是现在它们被‘拼接’在一起,硬凑成了九头鸟的物理形态。   我推测,可能是有人出于某种目的故意收集了九种凶名在外的异鸟,组合成人类刻板印象中的‘鬼车’。这种将传说随意拼接融合的模式,让我想起芙蓉村的情况。我想李道长或许也有同感。”   李山吾始终认真倾听着,闻言沉默地点了点头。   凤尧不懂,奇怪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是想利用迷信传说吓唬人?这也未免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墨观至只是缓缓地摇摆脑袋,说道:“这些形式和仪式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或许……还有另一层意思。”   “是什么?”   “传达对人类的恶意和嘲讽。”   “恶意和嘲讽……”凤尧咀嚼着这两个字,觉得背脊发凉。   “芙蓉村村民因长年累月虐杀女婴而罪孽深重,邪祟便以女性的形象作乱,可以视为某种复仇。而在传统鸟类传闻中,恶鸟的形象也经常和女性挂钩,以鬼车讽刺人类同样可以视为某种控诉。”   李山吾闻言,摆着大脑袋表达同意:“的确,有很多女神的侍从或坐骑就是鸟类,比如西王母的三青鸟和希有。这两起事故都源于不同寻常的阴性能量。通常认为,女子代表阴气,而阴气最容易招惹邪祟。”   严粟难得没有反驳李山吾,同样点头认可。   话音未落,就听猫猫头突然重重地冷哼一声,显然他并不如表现得那样漠不关心。   李山吾本能地闭了嘴,不想招惹这位不快。   墨观至伸出小圆手,安抚似的拍了拍猫猫头的爪子。   在场的唯一一名女性凤尧同样冷哼,反驳道:“凭什么阴性就得招邪祟啊,知道阴间为什么女鬼最多吗?那是因为女人在阳间的时候最容易惨死,最容易死不瞑目,最容易无处申冤!”   这话倒也没错。严粟和李山吾不约而同后退一步,讷讷不敢反驳。   墨观至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有关姑获鸟,还有一个流传度不高的传闻。仔细算起来,这或许算是七仙女下凡的前身。”   “七仙女?”凤尧疑惑道,“是那个被猥琐男偷了衣服回不了天庭的那个七仙女吗?”   墨观至点头,道:“这也是近几年比较流行的说法了,更早以前,人们普遍认为七仙女和董永之间是爱情。姑获鸟的故事和七仙女差不多,她原本是天帝最小的女儿,被凡间的一个男人偷了羽衣,被迫嫁给那个男人,生下三个女儿。和天仙配不同的是,姑获鸟最终设计让女儿偷偷拿回自己的羽衣,成功重返天庭。后来,姑获鸟返回人间,将三个女儿都接回了天庭。可能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传说中的姑获鸟对女人和孩子都十分宽容。”   凤尧听罢,摆手叫好,点评道:“我爽了。这个故事里我唯一不太满意的是那个小偷和人贩子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姑获姐应该把他扔油锅里,开大火,下宽油,反反复复地炸,炸到贱骨头嘎嘣脆。”   李山吾和严粟默默再次后退。   凤尧继续道:“现在我相信很多神话传说都是被人为修饰过的了,不然很不合理啊。比如说那织女和牛郎吧,也是牛郎偷了人家的衣服才不得已留在凡间的。可想而知,在古代,多得是这种偷衣服偷看洗澡的流氓。织女这种高端技术人才,留在牛郎家做家庭主妇简直是暴殄天物。王母把她接回天庭是做了大慈善啊,她怎么可能不乐意?还有那个嫦娥啊,搞不好就是后羿杀妻后故意传出嫦娥偷长生药的谣言,好掩人耳目的。”   没想到,她的这番话得到猫猫头的连连赞许。他首次表达对凤尧的认同,两只猫眼亮晶晶的。   “很不错,你说的很不错。恒我人首蛇身,本就是女娲后人,恒我恒我,自有长生之意。西王母天尊将不死药赐予她,助她成仙,她根本无需窃药。倒是那羿实在可恶,有妻有子,却觊觎玄妻美貌,杀她儿子,强纳为妾。后来羿刚愎自用,被玄妻设计,中箭而亡,也算善恶承负。”   猫猫头的认可倒让凤尧不知所措,既有些开心,又夹杂着几分莫名和忐忑。她收起适才的义愤填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咸鱼脑袋。过了一会儿,她才恢复,另想起一件事,疑惑道:“不过,这些鸟人难道是特意为女人发声吗?它们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友好的生物啊。”   墨观至说道:“不一定就是声援女性,反而更像是借机宣泄对全体人类的仇恨。其实我刚才就想说,这些传闻中的鸟,几乎都曾被不同的人类典籍收录过食用价值,大多数都被描绘成味美,有些还被认为有药用价值,一度列在人类食谱的首位,甚至被吃到濒临灭绝。如果它们真的有灵智,我想应该很难对人类抱有友善的态度吧。”   凤尧一拍脑门,连忙将《堕龙》的剧情以及小鱼干危机的传闻简洁扼要地向几只娃娃述说了一遍。说完后,她犹豫一瞬,忍不住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我感觉堕龙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龙的后代是鸟头怪物,听起来就挺扯的。再说,这世界上要是真有龙,我们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呢?连根龙骨化石都没出土过。”   率先回应她的居然是猫猫头。只听他嗤笑一声,口中依旧嚼着小鱼干,含糊不清地说道:“人类的历史是可以修改的,不仅是历史,人类的记忆也是。由泥土捏造的人类,意志远不如你想象的坚定。”   轻飘飘的一句断言,却掷下毛骨悚然的效果,好像不经意间说出了某个惊天大秘密。   李山吾和严粟二人不敢多听,情不自禁再次后退又后退,直到退到能听见谈话范围的极限。他们默契地都不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偷偷竖起耳朵。   见二人这副怂兮兮的蠢样,小木偶忍不住捂嘴嘻嘻笑出声。   “一个阳石山,一个陶邱山,都是以前皇帝们用来豢龙的池子。你们这俩牛鼻子,一出生就养在山里头,说不准修的就是以前猎龙的本事,骨子里头都浸透了龙肉的臭味。鸟人想报仇,第一个就吃掉你们!嘻嘻嘻!”   凤尧诧异地扭头看去,视线在李山吾和严粟两人之间游走。   那二人闻言竟是同样震惊。他们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应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小木偶的原身死时年岁极小,被炼制成灵姐也不过短短二十几年,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修得鬼仙,实力不可小觑,见识自然也不同凡响。若她所言为真,这个幻境显然对李严二人极为排斥。倒也难怪他们自打进入幻境后,就察觉到自身的实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强行压制,以至于面对鸟人的攻击难有招架之力,只比普通人略强几分。   猫猫头眯缝双目,斜乜二人一眼,隐隐似有笑意,再看却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墨观至倒是顺着凤尧的话,温和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传说毕竟不是真实史料 ,很难作为猎龙行动的证据。龙本身是否为世间真实存在的生物同样也没有定论,甚至目前而言,认为它是虚构的神话生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只不过,从逻辑上而言,猎龙的故事有一定的可信度。在各类史料记载中,下旨豢龙的人间帝王不在少数。封建帝王享有的特权,大到常人难以想象。正如沉迷修仙问道的帝王从来不会公布作为核心技术的仙丹药方,多少秘辛都藏在史料的只言片语中,甚至无法提及被后人知晓。可能是为了帮皇帝遮掩,又或者是担心民间效仿导致一系列不可控的混乱,猎龙的传统并未大规模流传于世。”   众人一是无言。   凤尧心中一团乱麻,一时想着传言大多都是假的,一时又忍不住设身处地去想,如果她是龙,一定是最小肚鸡肠的龙,不会喜欢人类,更提不上庇护人类。转年龙年将至,真正的龙冷眼看着人间举办那么多拜龙活动,看起来那么热闹那么虔诚,心中一定在呵呵冷笑吧。   墨观至思忖片刻又道:“而且有一点对上了。其实我进来之前也碰见一件怪事。有人告诉我,在毛春附近,有一个池塘里的鱼一夜之间莫名消失不见了。听描述,和蛟龙现世的细节有丝丝缕缕的关联。”   身为人类的凤尧对现代养殖技术盲目自信,不由得发出质疑。   “可是,三千六百条鱼很多吗?应该很容易达成吧。这么多养鱼的,这么多鱼塘,要是凑足三千六百就能出一张SSR的蛟龙,那蛟龙岂不是和泥鳅一样遍地走了?感觉SSR也不是很值钱呢。”   后两句颇有诋毁蛟龙的意味,凤尧生怕周围的鸟人兄弟听见,只敢小声嘀咕。   见讨论再次回归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严粟摇着脑袋,忍不住出声反驳。   “非也非也。野池塘不提,鱼群混杂相互厮杀,自然而然会控制住数量。就说人工饲养的鱼池,正常来说为了便于管理,也防止鱼群过密,规模都有数,几乎不会有哪个傻子会一口气在同一个池子里养三千多条鱼的。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重现的次数少之又少,要想成功肯定是在满足条件的基础上,还得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前提,几乎不可能的啦。”   猫猫头吧唧吧唧嚼着小鱼干,心道确实不是正常养殖户会干的事。那名为燕鑫淼的塘主显然就不是正常人。作为一张白纸的养殖新手,他就敢挑战高密度养鱼,阴差阳错唤醒蜃形蛟,率领鱼群叛逃,混入凡间作乱,也算是件稀罕事了。   凤尧仍觉不对劲,不过自知见识浅薄,不敢多言。   严粟又科普道,在民间传说中,蛟通常被视作龙的一种,语意可混用。然而根据更远古的典故,蛟还算不得龙,只是某种类龙生物,最常见的是大蛇的形态,但也有很多种不同形式。蜃,或者说大蛤,就是其中的一个变种。   李山吾也道:“蜃,就是海市蜃楼里的蜃,外表看起来像是巨大的蛤,外壳上有细密的黑色条纹。传闻蜃有制造幻境的能力,这一次变故恐怕就和它有关。”   墨观至补充道:“龙有九似,其中一似是‘腹似蜃’。以前我听长辈说起的时候还觉得困惑,龙的腹部怎么会像大蛤呢。后来才知道,这里的蜃,特指拥有黑色条纹的特殊蛟类,其实是在说龙的腹部有类似的花纹。   按描述,蜃外壳上的纹路和雉、锦鸡一类的鸟的羽毛很相似。因此民间就有一说,‘立冬,雉入大水为蜃’。雉鸟可以转化为蜃,由此可见,蛟龙和鸟类并不是毫无干系,魔龙的后裔成为鸟首人身的生物也是有可能的。”   不管是什么形式的蛟,通常只出没于潮湿阴暗的山涧水洼,性情暴戾,能拉人入水,吸□□血,时而兴风作浪,泽野千里,由此又有恶蛟之名。恶蛟为祸一方,谓之蛟害,古来有之。   让整个地区的鸟居民们和来旅游的猫猫头都没得鱼吃,显然算得上是蛟害的一种。   果然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就大相径庭。鸟人们世代供奉的蛟龙先祖,在人类的历史中经常拿的是大反派剧本。   猫猫头叼着半截小鱼干,胡须一翘,嗤了一声,意味不明道:“不过是同为食物的报复罢了。”   不管是蛟龙,还是异鸟,都曾长期遭受人类大规模的猎食。   现场的几位人类同时陷入沉默。   正此时,摇摇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童谣的歌声也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停了下来,好似电量耗尽。   凤尧心中一咯噔,暗道,来了!   就见那鬼车的九颗脑袋拉拉扯扯,倏地脱离摇摇车,像气球一样放飞了。只听得几声嗖嗖扑扇翅膀的动静,很快,九颗鸟头便隐入夜色再不可见,——还真是如墨观至所言,它们只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嘎嘎嘎……   令凤尧头皮发麻的婴孩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是小木偶发出来的,而来自摇摇车内。   凤尧瞪圆眼睛看去,却见摇摇车的车斗里,密密麻麻堆着一颗颗斑点纹椭圆形的……呃,巨型鸟蛋?   鸟蛋们每一颗都有人的脑袋大,笑声天真活泼,充满快乐的气息,驱散了周遭阴森凄冷的氛围,令人不禁回忆起无忧无虑的童年。就连凤尧都被感染,忍不住露出一抹傻笑。   仿佛是被鸟头气球闹出的动静逗乐,鸟蛋们开始不安分地摇摇晃晃起来。其中有一颗蛋太过激动,直接晃出摇摇车,眼见着就要跌落在地碎成蛋花。   凤尧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小心。   下一刻,一只雪白纤细的胳膊伸了过来,将那颗调皮捣“蛋”的小家伙稳稳托在手心。   原来是白鹇不知何时已然走到摇摇车旁。   见到白鹇的瞬间,凤尧立即想起墨观至那番有关食物的复仇的言论,心里嘀咕道,像白鹇这种被视为祥瑞的神鸟,历来享受优渥的待遇,应该对人类没那么大的仇恨吧,怎么也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呢。   墨观至仿佛听见她心中所想,说道:“恶鸟有恶鸟的苦,而作为神鸟同样换不来平稳自由。人类欣赏美好事物的方式就是占为己有。越是羽翼华美的鸟类,越容易激发人类的贪婪之心。   几种有凤凰美誉的鸟类都遭受过不同程度的猎杀,例如孔雀、锦鸡。人们剥夺它们的羽毛制成饰品,用牢笼囚禁它们用以观赏,还将鸟类并不需要的‘美德’强行加在它们的身上。白鹇被视为清廉正直的象征,被誉为义鸟,因此,在主人身亡时,作为宠物的它们也必须殉主,以成全美名。”   好的,现在的凤尧觉得同为人类的自己糟糕透了。她胸中烦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若说人为万灵之长,其他动物只凭本能行事,没有情感还好说。但若是它们,——或者说,它们当中的一小部分——能生出灵智,能清楚地感知到发生在自己种族身上的悲剧。这种滋味就让人很不好受了,不是单纯信奉“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理论就能坦然接受的。   露台上的白鹇似有所觉,朝几人的方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视线落在猫猫头身上时一顿,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移开,转向众多鸟人观众。   他柔声宣布道:“贵客们久等,招亲会现在正式开始。诸位请看!”   他的话像是一声令下,摇摇车上传出阵阵喀嚓声,鸟蛋一一开裂,蛋壳碎落一地,从中冒出一只只光秃秃的小脑袋。   是雏鸟!   每一只雏鸟都灰扑扑的看不出品种。它们绒毛稀疏,透出内里略带粉意的皮肤,周身却密布着若隐若现的褐色横纹。它们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努力地大张稚嫩的鸟喙,抻长脖子啾啾哀号。   白鹇掌心里的那颗蛋同样有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破壳而出。尽管它看起来和其他雏鸟别无二致,张着嘴却显得没有活力,叫声也极其细弱,一副即将早夭的虚弱模样。   奇怪的是,凤尧几乎一眼就辨认出,那是她此行的目标,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少年! 第56章 招亲会   蕴含少年魂魄的雏鸟看上去奄奄一息。凤尧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白鹇也察觉到雏鸟的不对劲, 眉间几不可察地微蹙。他动作优雅地将孱弱的雏鸟送回摇摇车,自然而然地转手捧起另一只精力旺盛的雏鸟。   白鹇伸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原本熄灭的彩灯烛火再次被点燃, 灯影投映在湖面,如星影摇曳。光线齐发, 亮如白昼, 将他手中托起的雏鸟照得纤毫毕现。   白鹇绕着露台走了一圈,全方位朝场下观众展示雏鸟。   “诸位请看, 今年的雏鸟,资质尤其好。只要稍加培养, 相信会有出人意料的成果。”   说罢, 他抬手朝空中一抓,转瞬就变出一只棉花娃娃,像亲鸟喂食一般将娃娃凑到雏鸟嘴边。   那只娃娃看着干干巴巴、丑陋不堪, 却很明显十分受雏鸟欢迎。白鹇手中那只强壮的雏鸟急切地嗷嗷叫, 两只细嫩的爪子颤颤巍巍支撑起过分庞大的身体,扑身上前, 不由分说一口将娃娃叼走。摇摇车上的雏鸟们见状, 同样躁动起来, 叫唤声更显迫切。   强壮的小雏鸟非常骄傲, 仰着脖子将棉花娃娃高高举起, 仿佛在展示至高无上的战利品。它的喉头咕嘟滚动数下,似乎是想像吞咽虫子那样将娃娃一口吞下。只是娃娃个头不小, 卡在它的嘴里上下动不得。   小雏鸟也不气恼, 转而松了口,努力抬起一只爪子牢牢抓住娃娃。它的爪子看似细弱不堪,倒出奇地利索。小雏鸟就着单腿独立的姿势, 脑袋一下一下往娃娃脑壳上戳着,鸟嘴啄个不停。   凤尧焦急地连连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那原本就瘦削的棉花娃娃一点一点被抽干,竟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干瘪。而小雏鸟的身体反倒如同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就连原本稀稀拉拉的羽翼都变得丰满不少。这一连串的变故只发生几个呼吸之间,令人瞠目结舌。凤尧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棉花娃娃对于小雏鸟而言就是一杯可口的珍珠奶茶。   凤尧忍不住骂了一声,口不择言道:“如果每只棉花娃娃里都是一个人,每只小鸟里也有一个人,那这算什么?是用娃娃的元气给鸟采补吗?这他妈是在磕血包?”   她的视线不断地在几位同伴身上打转,试图找到一个否定答案。   然而显然她要失望了,李山吾和严粟二人的神色比她的还要凝重。李山吾举着没有手指的小圆手,笨拙地比划着,一边掐算一边缓缓摇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凤尧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的她倒是有几分庆幸,白鹇没看上那个少年化身的体弱小雏鸟。   墨观至适时开了口。他的语气依旧镇定温和,给了凤尧很大的安慰和支持。   “先不要着急,我们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那娃娃体内存着的未必就是活人的魂魄,而那只雏鸟也未必就是一个真实的孩子。这一手极有可能是他们给我们的下马威,为了动摇我们的心神,或是出于仪式的一环,就像利用鬼车传闻制造了一辆九头鸟飞车一样。”   凤尧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无论如何,这样想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一些。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一条单纯的咸鱼,希望自己真的拥有创造世界的能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荒诞的一切拨乱反正。   她的右手手指本能地微微颤动,就像每一次面对画笔时那般激动。然而,她的脑袋空空如也,就像每一次进入创作瓶颈时那般死寂,令她失望、令她恐慌、令她茫然。   而场下的众多鸟人同样见证了雏鸟啄食娃娃的那一幕,反应大相径庭。没有溅在自己身上的鲜血或许会带去恐惧,却不会带去感同身受,反而会增添观赏时的趣味性。不少鸟人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满意神色,他们一面点头赞许一面交头接耳。   无论外表多么像鸟,行为多么像怪物,鸟人们看热闹的表现和人类并无不同。或许,从本质而言,动物们和人类的区别本就不大。   如果有哪种生物在进化时代替人类站在如今食物链顶端的地位,或许它们同样会走上人类的道路,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类”。   只是诡异地,鸟人们发出的嗡嗡声噪杂却莫名让人安心,好比逢年过节时家里电视机发出的背景音,使凤尧绷紧的心弦逐渐放松几分。   之前那位健谈的粉嘴大哥显然已经从猫猫头带来的等级压迫感恢复了,此刻也和身旁的鸟人聊得火热。他们的嗓门都不低,谈话内容一字不落清晰地传入凤尧几人耳中。   “今年的雏鸟确实很不错。我看那些要上台的也挺厉害的,这回可有热闹可看了。”   “是啊是啊。”   有一鸟人指着粉嘴大哥笑骂道:“我说信天翁你别装得跟没事鸟似的,谁不知道你和你婆娘两年都没孵出蛋来,就等着抱一对现成的呢。”   凤尧这才恍然发现,原来健谈的粉嘴大哥是海上漂流王者信天翁。   信天翁也笑着回道:“怎么,我不行吗?谁不知道我们信天翁是出了名的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定能给雏鸟们提供一个温暖的家。纵观鸟界,舍我其谁?”   “要说恩爱夫妻,那我可就不服了,你们信天翁恩爱的名气再大,还能大过我去?要这么说,在场各位都没我有资格。”   插话的那位是个花脸,特征十分明显,几乎每个人都能脱口而出他的名字——鸳鸯。   墨观至将硕大的棉花脑袋枕在猫猫头毛茸茸的臂膀上,侧头去听鸟人们打嘴仗,闻言哑然失笑。   鸳鸯,和韩朋鸟、比翼鸟一样,千百年来被奉为矢志不渝的爱情象征。相传鸳和鸯总是成对出现、形影不离,成功在文人骚客们敏感多愁的心湖里留下涟漪。然而真相却是,交尾期一结束,雄鸟扬长而去,独留雌鸟完成剩下所有的筑巢、孵化和养育雏鸟的任务。在一夫一妻制频出的鸟界,鸳鸯虽算不得大渣鸟,但属实和坚贞、恩爱没有半分关系。   事实上,被冠以爱情鸟头衔的“渣鸟”不在少数。例如大雁,古人见大雁总是双宿双飞,便有鸿雁传书的美谈,将对雁作为六礼重要的一环。而真正的大雁“夫妻”会在共同养大雏鸟后干脆利落地一拍两散,待下一个繁殖季便会另觅新欢。这样的结合更像是夫妻双方迫于环境压力的无奈之举,从一而终只是无稽之谈。   无论鸳鸯还是大雁,都属于虚假宣传害人匪浅的典型案例,和当下的网红营销套路区别不大——由权威大V(文豪墨客们)创造某个概念,通过意见领袖的优势自上而下对群众展开洗脑,久而久之形成所谓的“定论”,并一代又一代改良推广,流传至今。   显然,鸟人们也有同感。鸳鸯一开口,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嘲笑声。   “你可快别说了,你和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不都是因为孵不出蛋来火速分手了吗?我换毛都没你换对象勤快。”   鸳鸯仰头嘎嘎大笑,颇有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架势。   “这有什么,又不是我们鸳鸯一家搞诈骗。”   “就是,人类的都市传说也能信?他们还崇尚相思鸟呢,结果‘婚内出轨’比别鸟都勤快,雏鸟养了一窝,没有一只是自己的,笑死鸟了。”   墨观至漫不经心地想着,说不准人类真爱难求就是因为拜错了山头。把鸳鸯这样不负责任的花心鸟绣在盖头上,婚姻生活能好得了?   当然,就和白鹇一样,鸳鸯本就是自然产物,不应背负人类的妄念。将自己无法达成的沉重愿景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一腔臆想往往是人类的通病。人类自身都难以做到忠贞不二,又何苦强求一对鸳鸯。   谈笑间,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口哨声不绝于耳,直冲云霄,气氛瞬间引燃至高(潮)。原来是擂台赛的几位热门选手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姗姗登场。   和凤尧想象中的一言不合就进入到拳拳到肉的大乱斗很不一样,加入战局的选手们先是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还要进行个人宣讲,阐述自己的育儿理念,赢得场上半数以上的掌声后才能继续进行擂台赛。整个流程严肃正经。   他们好像是真心在竞选成为父母。   凤尧脑海中不觉冒出这样奇怪的念头。   正这时,前排骚动起来。有人大声喊道:“看,是秋沙鸭娘子军上擂台了!”   “秋沙鸭可是带崽高手啊,老资历。有他们在,雏鸟估计落不到别家去了。”   众人议论纷纷。   就见一位高大壮硕的鸟人迈着沉稳的步伐款款走上擂台。她器宇轩昂,头顶凤头羽冠,看上去却好像蓄着一头因发胶抹多了而显得硬邦邦的刺猬头发型,颇具几分古典型杀马特的气质,很不好惹。她身上裸露的部分还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羽毛,自带奇特的鳞片样式的纹路。   凤尧不明所以,就听墨观至轻声解释起来。   原来,从禽鸟的角度而言,秋沙鸭在“鸭鸭育儿界”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秋沙鸭习惯大规模群居,以家族方式活动。他们一窝至少能诞下十几只蛋,孵化后统一由强大的雌鸭抚育,直至幼鸭完全独立。而没用的雄鸭则会被驱逐到雌鸭的领地之外。   秋沙鸭的教育理念堪称铁血。尚在绒毛期的鸭雏们鸭生中的第一课就是学会独立从十几米高的鸟窝里跳下并顺利活下来。这之后,他们还将面临严格的“军事化管理”。   像是要响应墨观至的话,台上的秋沙鸭简单地自我介绍完毕,侧身让开身后的空间。凤尧只觉眼前一片白光,再睁眼去看时,台上亮起一块高清投影屏,不断地、全方位地展示秋沙鸭雏鸟们的生活训练情况。   凤尧:“……”   牛逼,鸟人们竞选父母竟然还要准备PPT展示吗?这未免也太卷了。   根据影像资料,雏鸟们破壳后不久便会在雌鸭的带领下入水。小小的一团团毛茸茸颤悠悠地浮在水面,像一艘艘迷你的气球鸭子船。水面上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而水下,小鸭子们稚嫩的蹼趾笨拙地拼命划动,片刻不敢停歇。他们时不时将脑袋扎进水下学习潜泳,这显然是一项技术活,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平衡,尾巴朝天,成为一只只爪忙爪乱的翻船鸭。   为了成长,为了生存,为了迎接未来的挑战,小鸭们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学会在湍急的河水中搏击、觅食,学会在水面上奔跑、起飞。幸而他们继承了母亲的勇敢和强壮,他们年轻气盛、无所畏惧,在雌鸭的带领下,可以在激流中一口气漂流数公里。   雌鸭们则扮演着泳池里最无情的魔鬼教练。她们视线不离地监督着小鸭子们的动作,一旦发现失误或是偷懒的毛茸茸,铁娘子母亲会毫不留情出手惩罚。她们动辄挥翅一个跟头过去直接扇飞小鸭,或一把将小鸭的脑袋摁进水里,迫使他们在死亡边缘学会闭气。   同时,雌鸭们警惕性极高,承担保护小鸭子的重任。每当危险降临,她们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将小鸭子们庇护在自己坚实的羽翼之下。   有趣的是,铁血母亲们的行为同样暴露在严密的“监视”中。热心的其他成年雌鸭会以最为挑剔的眼光评判着雌鸭教练的每一项举措,但凡对方出现一丝漏洞,这些监督者们便会伺机发起攻击,赶跑原有的雌鸭并取而代之,收养小鸭们成为新的鸭妈妈。   通过不断的“养母淘汰赛”,确保所有小鸭子都能在最强大的、最负责任的母亲的教养下长大成鸭,成为新一代的秋沙鸭俊杰。   待凛冬降临,气温骤降,皑皑白雪覆盖大地,千里冰封,世界沉眠。小鸭子们长大了,绒毛褪去,长出一身漂亮的灰色羽毛,两翅的飞羽坚韧有力。他们扑棱翅膀,跃跃欲试。   年轻一代的秋沙鸭们即将加入族群,长途跋涉,横跨半个大陆,往南迁徙。   这是一场与生命搏击的旷世迁徙,唯有最强壮的秋沙鸭才能斩荆披棘,乘风破浪。   他们极具生活智慧的母亲,早已为他们铺就了一条强者之路。   而那些无法突破自我的年轻秋沙鸭们,将长眠于出生之地,那片冰雪荒原。   凤尧长呼一口气,仿佛看了一部波澜壮阔的自然纪录片。   那只展示的秋沙鸭朝观众们鞠躬致意,举止骄傲自信,显然她是族群中这一代的佼佼者,名下抚育着数量最多的小鸭子军团。   台下的鸟人们对此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表达自己的赞许和钦佩。   秋沙鸭被誉为活化石,是恐龙时代的旧民,如今已是濒危物种。拥有千万年的进化历史,秋沙鸭们在某种程度而言算得上是自然的最优选,他们的行为准则可以作为所有鸟类的标杆。   这大约就是特属于亲鸟的爱,一种严酷而深沉的爱。   凤尧不由啧啧称奇,心中甚至古怪地生起一丝羡慕之情。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母对孩子最深刻的爱应当体现在他们能够帮助孩子勇敢而独立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从野生动物的角度来看,秋沙鸭或许并不具备人类乐于歌颂的所谓“母爱”,却比大多数人类父母更负责任,更适合做父母。   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毫无意义的虚无思考中,凤尧用力甩甩咸鱼头,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   正这时,又一只漂亮自信的秋沙鸭登台,擂台赛正式打响。凤尧连忙抻长脖子去看。   咚、咚、咚。   密集而短促的鼓点,迅即如骤雨。两只秋沙鸭各站一端,目光炯炯,不怒自威。她们都顶着一头潦草狂放的刺猬头,挥舞双臂作鼓翅状。一时间擂台上飞沙走石,狂风阵阵,几乎看不清招式。双方隔空放技能,打得有来有回,一面出招,一面口中念念有词。   凤尧竖起耳朵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对战双方在百忙之中居然还能抽出空来进行亲子知识竞答,简直不可思议!   两只鸟打得难舍难分。说时迟那时快,不过转瞬工夫,伴随一记精妙绝伦的腾空飞踢,一方落败,缠斗结束。败者骂骂咧咧退出众人视线,胜者自是得意洋洋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不可谓不精彩。   秋沙鸭之战胜负已分,擂台赛却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陆续有凤尧叫不上名号的鸟人上台挑战,可谓各显神通,或文斗或武斗。赛事逐渐进入白热化,打动场面愈发恢弘动魄。整场擂台紧张有序,却并不十分严肃,与其说是比斗,不如说是为增添庆典氛围而进行的助兴节目,盛大,热闹,欢乐。   最后夺魁的选手却颇有些出人意料。她身形修长,窄肩细腰,身披厚实的青灰色的鸟羽大氅,裙长及地。正脸却被浓密的黑发遮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五官面容。单从外表看起来,她的头并不像普通鸟人那样具备明显的鸟类特征。她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除了大氅之下露出的一双酷似鸟爪的四趾足。   凤尧正疑惑着,忽听那个古怪的小木偶喃喃自语道:“姐姐,真的是姐姐……”   声息细弱,却近在耳畔。   凤尧心下一惊,下意识循声扭头,赫然发现自己的右肩上趴着一只粉嫩雪白的小家伙,正是那恐怖小木偶,——大约是嫌弃自己个头太小看不清擂台,小木偶不知何时借着她的人体爬梯找到最佳观赏位。而凤尧看比赛看得过分入迷,居然对此毫无所觉。   凤尧顿时两腿发软,只觉得那肩膀也不是自己的了。不过此时,小木偶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咸鱼头的身上。她痴痴望向擂台,委屈巴巴地瘪嘴,眼眶泛红,很快就积聚起两汪晶莹的眼泪。   凤尧稍稍安心,同时心中不免好奇,难不成小木偶认识台上的那个怪人?   而这时,墨观至娃娃同样趴在猫猫头一侧的肩膀上。猫猫头显然比凤尧来得大方友好。他见墨观至好奇,干脆利落地两爪一抓,将小客人高举过头顶,慷慨地安置在自己那宽敞舒适的真毛脑壳上。   猫猫头还不忘指点墨观至,一只爪子朝擂台上摆了摆,口中说道:“那个就是罗刹魅喵。”   墨观至不明白,虚心求教道:“罗刹魅是什么?”   他说话时,双手一撑,身体下意识前倾靠近猫耳朵。   猫猫头只觉得痒,忍不住弹了弹耳朵尖儿。墨观至冷不丁迎面挨了猫耳朵的一记攻击,整只娃娃一歪,直接翻过身脸庞朝下砸去。猫猫头察觉后连忙伸出爪子去扶。   墨观至哼哧哼哧地扶着猫耳朵爬起来,重新坐好,小圆手轻轻拍拍小猫头以示感谢。   猫猫头又觉得头痒了。不过这一次,他认识到人类的娇弱,努力忍住了动作。为转移注意,他难得耐心地给人类科普起来。   “罗刹魅是一种煞鬼喵,女人枉死之后最容易喵喵变成罗刹魅。煞喵,就是一种青灰色的大鸟,回魂日时会从棺木里喵喵地飞出来,嗷呜,如果家里的人类避煞不及,就会冲煞喵喵喵。这样,死人喵就会变成煞鬼喵喵喵。成型的煞鬼长着鸟头喵喵,脸上都是毛毛喵,咕咕咕,脚趾头就是鸡爪子喵喵喵。”   猫猫头说到兴头处,还开心地举起自己肉呼呼、圆鼓鼓的毛爪子,努力合并几只乱七八糟凑不到一起的趾头,模拟鸡爪的模样。   小猫咪真的是很努力了。   墨观至:“……”   原谅他听完后脑海里只剩下喵喵喵的回音。   墨观至沉思片刻,努力从一大堆喵喵声中理清猫猫头的思路,用自己的话总结道:“你是说罗刹魅的本质是某种特定情况下形成的煞鬼,鸟首人身,通常是女子形象。”   附和他的是李山吾和严粟两位人间修士。他们二人倒是也知道煞鬼形式的厉鬼,只是道内叫法不同。李严二人继续补充道,罗刹源自梵语,本义也和佛教息息相关。被道教化用后,罗刹泛指一切恶鬼。罗刹魅,也有直接叫罗刹鸟或者罗刹女的,大多数都以禽鸟的形象出现。   在传统的丧葬仪式中,尸身会留在棺椁中,停棺几日后再下葬。八岁以下没长牙的孩子若早夭,正常情况是不会招惹煞的。而成年人离世后,魂魄会在回魂日时借煞殃魂归故里。若此时,冲撞煞殃形成罗刹魅,家中就会出现祸事,通常是有至亲病危。   凤尧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不由好奇道:“那怎么避煞呢?如果每个成年人的鬼魂都会招来煞气的话,岂不是防不胜防?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是自己的亲人生老病死自然而然地走了,他们的鬼魂应该也没啥怨气啊,会惦记着自家人的吧,怎么还会冲撞呢?”   凤尧的外婆就是最疼爱她的人。多年以前,外婆因病去世,还是小孩子的凤尧可从来没有怕过,甚至为了能见外婆一面,还偷偷躲在灵堂里睡了一觉。结果当然是无事发生,当时的她还对此失望不已。推己及人,凤尧总觉得煞鬼似乎并不是十分危险。   “非也非也,”严粟艰难地摇头晃脑,解释道,“咸鱼小姐你理解错啦,死人自身的魂魄和煞殃不是一个,就算他们对自家人好说话,一同回来的煞殃可不是好惹的啊。所以说,若非至亲至交,最好不要出席殡殓,更不要靠近尸身,以免惹祸上身。   当然啦,避煞也有不少法子,最常见的就是用草木灰吸收尸气,以防尸气扑人。具体操作,还请登录我们的非人办App下单,我们会指派有经验的工作人员前往处理。首单有优惠,量大从优哦,推荐好友下单还有大额积分,积分可抵扣现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   凤尧:“……”   大可不必。   凤尧本来还对所谓的业内专家心存几分敬畏,如今真的很难严肃对待李严二人组。严粟煞有介事推销业务的模样,真的和在地铁口拉人扫码入会的大学生有的一拼。   就……很不玄学,相当不玄学。   墨观至倒不如凤尧那般受到冲击。事实上,他认为冲煞这件事本身还是可以 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的。毕竟在古代城市化低的情况下,人类和动物们几乎共享同一片土地,居民家中偶尔有野生动物出没再寻常不过。   而且,尸身停在家中好几天,若处理不当或天气状况不理想,很容易就腐烂。腐败之物以及供果等食物极易招致食腐的鸟类或是其他生物。由此,死者家人见到棺木中蹿出一只鸟来也不算稀奇。而所谓的尸气扑人导致重病,同样可以从尸体腐败后产生有毒气体导致家人感染疫病的角度来解释。   当然,时至今日,墨观至已然见识到,——而且是深刻地见识到,——世界不为人知的属于玄学的一面,自然会开始努力去接受更加玄奥的解释。   不过被他们这么一打岔,墨观至倒是从脑袋里搜刮出一些相关知识来。   “西游记里的铁扇公主,是不是就是一种罗刹女?”   严粟:“对头对头,当然艺术创作嘛,总是需要艺术加工的,肯定有夸张不写实的地方。”   墨观至若有所思,沉吟之后,他说道:“据我所知,西游记里创作的铁扇公主,也就是罗刹女,和鬼子母神有不少共同之处。   传说鬼子母生性残暴,喜欢生吃人类的小孩,却对自己的孩子视若珍宝,不惜大动干戈。这和溺爱红孩儿的铁扇公主如出一辙。被点化后,鬼子母转为庇佑妇孺的母神。虽然西游记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直接照搬到目前的状况有点牵强,但鬼子母的形象和鬼车有惊人的巧合之处。   她们都是妇女和儿童的守护母神。   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巧合视为一种提示。这个由某只蜃制造的幻境,出现为雏鸟招募合格亲鸟的招亲会,将成年人的魂魄作为玩具和补品供给孩子,由守护孩童的煞鬼赢得抚养权……这一切,一定都有目的。”   凤尧咕哝道:“听起来,好像是一个讨厌大人却对小孩十分友好的世界呢。”   就在这时,擂台上突兀地响起舒缓轻柔的摇篮曲。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歌声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温柔的河,流淌至四面八方,缓缓浸润每一个人的心田。   很难形容这种特殊的歌声。它非高非低,不急不缓,并不独属于某个特定的人,但又似乎带有某种特殊的魔力,能轻易拨动心弦,使每一个人听后,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描绘出那个人。   那个特殊的人,被人类冠名以母亲的,那个人。   凤尧愣怔着,不由自主地,慢慢抬头,视线如雏鸟那般寻寻觅觅。   是那只罗刹魅。   她在哼唱摇篮曲。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孱弱的雏鸟,小心翼翼,满怀爱意。她并不嫌弃雏鸟外表的不堪,也不在意雏鸟资质普通。她爱怜地抚摸他稀疏的绒毛,为他轻声歌唱。她掩藏在青丝下的那对眼眸,透过外壳,直直看向雏鸟瑟瑟发抖的灵魂。   此刻的罗刹魅,不再是一只煞鬼,而是一位母亲,强烈地爱着怀中的孩子,纯粹真挚,尽己所能,倾其所有。   眼见形容诡异的煞鬼正捧着那少年的躯壳,奇异地,凤尧心中生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担忧或害怕。她是如此笃定,相信那只罗刹魅不会伤害怀中的雏鸟。   凤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越流越多。她难过,却也欣喜,像是重逢故人,像是再回襁褓。   她深切地感受到少年的孤独,他的不安,他的卑微,和他乏善可陈的短暂一生,一切委屈不平都在罗刹魅温柔的安抚中被逐一抹平。   他被爱着。   他沉浸其中。   他满心欢喜。   那是最纯粹的一种感情。   人在濒临死亡时,身体的每一寸都被难以名状的苦痛一一碾碎。他不会再想求而不得的身外之物,不会再想炽热的爱恋,不会再想未能实施的遗憾。他会放下尊严,放下执念,放下作为人的认知,涕泗横流,以最虔诚的姿态匍匐,只求母亲温暖的怀抱带给他安慰。   他们可能从未被生身之母爱过,从未享受过哪怕一刻的母爱。他们是世界的弃子,是无足轻重的旅人。然而,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母爱是何物,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母亲的形象。   或许,人在离开子宫的那一刻,穷其一生,都在找寻回归的路。   罗刹魅的歌声,唤醒了沉睡于人们心底的母亲形象。   凤尧喉咙滚烫,嘴唇嗫嚅数下,哽咽得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并不认识那位少年,不知他的过往。   他在现实世界有家人吗?   有人真实地爱着他吗?   他还有一个充满希望和光明的未来吗?   他为何只身一人出现在被世界遗忘的阴暗角落,慢慢死去?   他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为何满是决绝?   亲眼见证他人死亡的滋味实在是太糟糕了。奶奶用了十多年仍舍不得扔掉的陈年抹布的老油味道,密闭的车厢里劣质皮革和酒鬼呕吐物的混合味道,梅雨天来不及晾干的男高中生的球鞋散发馊味和霉味,弥漫在电梯内源头却在自己脚底下的狗屎味……生命中一切令人作呕、难以忍受的瞬间一起涌上来,将她淹没。她想逃,她想躲,却无处可逃可躲。   凤尧永远都不想回忆起那样的一幕。她愿意不顾一切挽回这一切,回到平凡普通的每一天,回到无滋无味的生活当中。没有人死亡,也没有人受伤。大家只是沉闷地活着,面对各自琐碎的烦恼,而已。   活着,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   如果,只是如果,那少年留在这个幻境里能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呢?那这里,是否就是他最好的魂归之处?   理智上,凤尧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在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一个声音在反驳,铿锵有力。   真的很荒谬吗?   成年人品尝过的苦痛,真的有必要让无辜的孩童也同样尝一遍吗?   她知道的,长大并不会治愈灵魂的创口,时间同样不会自然而然地平息一切。成熟并不一定带来成长,只会令人麻痹自我。   我们,到底需要多少爱才足够?足够我们变得坚强,足够我们不畏严寒。   现实的本质是“真”,而不是美好。只要人还活在现实,就不可避免要遭受真实带来的苦。真正纯粹不掺杂质的美好和幸福唯有在幻境中才能得以实现。   若是一个人身处幻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拥有的幸福是虚假的,那么这种虚假究竟算是虚假还是他切身体验过的真实呢?   ……   头顶的天空轰隆作响,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灯台倾倒,散得七零八落的五色彩绸一点即燃。火势渐大,朝四面八方蔓延。哭喊声,求助声,叫骂声……如浪潮涌来又一一退去。   “她入魇了,快快快!”   不知是谁在嘶声裂肺地喊叫着。   凤尧听不清,也不是很在意。   或许,她想,我可以做点什么,我应该做点什么的。 第57章 龙卷风   转眼间,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庆典的欢愉恍如隔世。哀号此起彼伏,夹杂着不知所谓的祈祷声, 和呼唤母亲的悲鸣。   凤尧的视线朦胧,一切声响都是如此沉闷, 所见所闻, 皆不真实。她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某个透明玻璃罩中,与世隔绝。   眼前的一幕幕画面随之被震碎, 裂成细小的一粒一粒,好似信号消失前屏幕上的雪花点。   她怔怔地, 抬手随手一抹, 玻璃罩破碎,雪花点化作点点沙砾,从她的指尖滑落, 随风飘散。   这个幻境, 源自于她笔下的世界,她有能力改造它, ——此时, 凤尧对此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繁华的表象被撕开, 露出内里不堪的   她似乎真的拥有足以帮助那个少年的力量, 能够帮助他永远留住此刻的温暖。   “少废话, 我能怎么办?我的术法都被封印了!”   “哎呀,你真没用啊老李!术法用不了, 你还不能用物理方法吗!”   “什么?”   “你揍她啊——”   聒噪的叫嚷声仍在继续。   迎面飞来一道黑色的阴影, 直接盖上凤尧的脸,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她眼冒金星, 瞬间倒地。   天旋地转之后,世界安静了。   世界消失了。   地动天摇的巨大动静蓦地停了下来,一切归于平静,除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吓得动弹不得的鸟人们一脸莫名,茫然四顾。过了好一会儿,有人终于忍不住发出惊声尖叫,如同发令枪响,惊醒了所有呆愣在原地的鸟人们。他们再也顾不上许多,纷纷抱头鼠窜四处逃散,几乎是转瞬之间就都跑没了鸟影。   等凤尧悠悠转醒,广场上空空荡荡凄凄凉凉,只剩下他们几个。   她的头疼欲裂,才坐起身,就感到头晕目眩,忍不住俯身,一阵阵干呕。   “肿么肥四……”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嘴角牵扯,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诶诶诶,好了好了,应该是清醒了吧?可算是醒了,祖师爷爷保佑啊!小咸鱼啊,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吧?”   严粟的大嗓门威力十足,问题一个接一个,朝凤尧开来连珠炮,震得她耳膜咚咚作响。凤尧想将噪音污染源头挥开,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稍一动作就忍不住再次干呕。   “里表吵,偶想吐……哕……”   她努力想要说话,可她的嘴却好像是新长出来的那样不听使唤。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抬头,茫然四顾。   李山吾和严粟依旧是一副丑娃娃的模样,只是模样比之前更加狼狈,衣服几乎碎成布条,勉强挂在身上,看上去就像是踩踏事件的幸存偶。   “你感觉如何?”说话的是道长娃娃李山吾。只是他的语气有些古怪,不太像是单纯的关心。他手上还拎着小小的牙签桃木剑,警惕地对着凤尧的方向比划,——只是剑身从中折断,看着就像是匕首,气势大打折扣。   别说他们,就连装扮精致的小木偶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带上了几分狼狈。   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猫猫头仙人了,依旧是刚进幻境时的那身装扮,干干净净,毛发蓬松飘逸。——哦,还有他的腰部挂件,帅哥娃娃钥匙扣。   墨观至挂在猫猫头的腰间,和鱼头骨沉默相对。   凤尧懵懵懂懂,伸手去摸自己的头,总觉得原本还算流畅的咸鱼脑袋摸起来不太对劲,这里凸起一块那里冒出一个鼓包,摸上去有点烫,有点麻,还有点疼。   凤尧一面倒抽凉气,一面继续大着舌头发表困惑。   “怎磨肥死,偶的碾怎磨变成居头惹?”   她有点怀疑,是在场的这几位合伙揍了她一顿。咸鱼的视线狐疑地在几人身上打转。   严粟表现得十分坦然,声音也格外洪亮。   “别哄抬自己啊,你的头顶多就是个咸鱼脑袋,哪儿有猪头值钱啊。”   确定了,就是这个人揍的自己。   咸鱼脑袋怒目而视。   严粟大感冤枉,摆手否认道:“可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呃,我……我是说从严谨的角度来说,我只起到了一个道具的作用。真正出手的另有其人啊……”   说着,他简陋的小眼睛漂移,挤眉弄眼,努力示意凤尧去看始终置身事外的猫猫头。   凤尧看过去,猫猫头满脸坦然,毫无悔意,甚至微抬下巴,看着还有几分骄傲。   凤尧:“……”   墨观至努力蹬腿,两只棉花小短腿飘来荡去,终于调整好挂姿正对凤尧的方向。   “抱歉啊,”墨观至的道歉十分真诚,“当时事出紧急,得尽快将你从被蜃操控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咪崽迫不得已才用严粟先生砸了你的头。不过另外有几拳是严粟先生趁机拳打脚踢时补的,还有几个洞是李山吾道长趁你脸砸地后用桃木剑戳的。”   小木偶咯咯笑,邀功似的补充道:“还有我哦,我也踩了好几脚呢!”   众人:“……”   凤尧现在对国家力量在玄学方面的部署表示怀疑。她打算出去后就写群众反应信,并绝对不会送锦旗上门。   不过,咪崽……   她的视线忍不住在猫猫头脸上打转,并在成功惹怒对方前慌张收回。   认真的吗?仙人居然叫这种古古怪怪又可可爱爱的名字?   墨观至以为凤尧还在担忧,好心地安慰道:“你别担心。咪崽说了,只要你能从魇中清醒,身体应该就会很快恢复。咪崽还说唔……”   他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盖上了软乎乎的猫爪肉垫,大半个身子都被挡住了。   猫猫头责备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人类娃娃,转而看向凤尧,眼帘微敛,虹膜收缩,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仙人模样。   凤尧很熟悉猫猫头的这副架势,但此时再看,不知为何心里产生了多余的想法。   她强忍住笑,更不敢跟着墨观至一起喊咪崽。迫于强大的求生本能,她谦逊地垂下咸鱼脑袋,聆听猫猫仙人的教诲。   猫猫头说道:“喵之前告诉过你,大蛤蜊要维持这个幻境,得汲取你的能量。你们是相互掠夺的的关系,你越弱它便可越强。在你心绪波动时,它便趁虚而入,试图污染你、将你同化喵。人类,你的意志力太弱了,明明手握利刃,却如此容易屈服。你幼崽时期的生活一定过得很不愉快吧喵。”   凤尧:“……”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猫猫头和凤尧说话时,语气明显不如和墨观至说话时娇软活泼,甚至还带着几分训斥的意味,但凤尧早已习惯了,听完还是心存感激,庆幸自己遇见这么一位高人。   这个幻境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只有她自己,估计还是也会被卷进来,只身一人……只身一鱼对抗传说中的神兽,她可没有自信能够全身而退。   像是生怕凤尧遭受的刺激还不够重,严粟赶紧插话道:“所以是‘童年治愈一生’的意思吗?蜃缔造有关母爱和童年的幻境,你小时候没有得到过足够的母爱,所以特别容易在这方面受到伤害,就成为蜃能轻易攻击你的弱点。   要不怎么说,这人啊,一旦有童年阴影,就得早治疗早干预,知道不?该骂回去骂回去,该揍人就揍人。我可听说过一个观点,我觉得挺科学的,童年阴影这种东西,三十岁以前还可以怪家庭怪社会,三十岁以后就只能怪自己了。   不要自己憋着不提。不然谁知道哪天问题就莫名其妙爆发出来了,被阴影袭击这么一下子,你看多吓人?这动静整的,搞得和世界末日似的。不过不得不说,你的童年阴影力量声势浩大,还挺牛逼的,远超过99.99%的普通人了。”   说罢,他还特意举起脏兮兮的小短手,看样子是打算给凤尧点一个大拇指。   凤尧:“……”   不过不得不说,咸鱼脑袋的恢复能力就是好,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凤尧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起码脑袋清明,说话也不再含糊。她这才有心情打量周遭的环境,不看不知道,细看才明白严粟口中的“声势浩大”是什么意思。   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露台凹陷了,戏棚坍塌了,白鹇的乐船侧翻着飘在浑浊的湖面。笑脸傀儡的鱼竿折了,哭脸傀儡抱着那口大黑锅怔愣望天,鸟人居民们消失无踪。一切的一切,再不见之前张灯结彩的热闹小镇的痕迹。   凤尧目瞪口呆。   我的童年有这么不幸福吗?   凤尧禁不住自我怀疑,百思不得其解。要说她的童年不幸,或许是有一点的。她小时候也算留守儿童。父母在外地工作,两三年才能回来一次。她只能跟着年迈的外婆生活。几年后,父母的经济状况好转,又添了妹妹,一直养在身边。又过了几年,外婆走了,凤尧初中都快毕业了,父母才松口接她去另一个家,真正的那个家。   凤尧至今都记得初次见面时,小她三岁的妹妹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闯入自己家的小偷,而父母则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屋换鞋,拿的拖鞋是一次性的。   凤尧一直以为自己心大,除了逢年过节,她总是绞尽脑汁不回那个家外,这么多年和父母相处得还可以,从没红过脸,就当亲戚处着。   如今想来,她并非不介意。每当她看见父母和妹妹之间自然而然的亲昵相处时,她都尴尬得无法自处。只是年少时她习惯了不让外婆操心,努力保持懂事、安静、不制造麻烦,久而久之,已经不会提要求和表达感受了。   父母或许不是不爱她,他们同样会对她嘘寒问暖,同样支持她的学业,同样会关心她的生活——又或者,这种爱只是出于愧疚和心虚的某种表象。只是,不可否认地,他们更爱自小养在身边的妹妹,倾其所有地爱着她。而人,是最经不起比较的。   这样的童年对我真的没有影响吗?   凤尧突然觉得有点讽刺。以前,她一直觉得童年阴影是只会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极端心理问题,是给主角制造障碍必要的手段。没想到啊,她活了这么多年,才真正意义上地正视自己的问题,才第一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灵魂深处的角落。   难道,她在潜意识里,是想通过个人的优秀来换取父母的爱和肯定吗?   她找到了一项自己喜欢且能够胜任的工作,做出了一点成就,享受过目标视线时短暂的满足。她如此努力地创作,想要成为全国最顶级的漫画家,想要获得更多的赞美和认可。   你们看,妹妹只是一个普通人,做着月薪微薄的普通工作,嫁了一个普通人,生了资质更普通的孩子,最后就连那份普通的工作都没保住。   而我,我才是你们更优秀的女儿。   原来,这些想要对父母说的话一直在禁锢着她的灵魂。她不快乐,不自由,不为自己骄傲。   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无法接受自己不够优秀的事实,不能接受她的作品已经被这个时代的读者抛弃了。   如果她不够优秀,又怎么值得被人喜爱呢?   每个人的生命中,或晚或早会遇见这样一个时刻。它有很多名字,顿悟,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原本模糊不清的事实,在某个瞬间,赫然在眼前展露无遗。如此真实,不容拒绝。   凤尧笑出了声,眼泪一颗一颗滚落。   哀伤的咸鱼脑袋想必哭起来的时候也是一脸衰样。   原来真相如此简单。   我居然是这么一个矫情的大俗人,真丢脸啊。   严粟说的没错,三十岁之后的问题通通都是自己的问题。   已经成为成熟的大人的凤尧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麻烦出现了,现在并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她要尽快振作起来,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想到这里,凤尧不由有些有些惭愧,真诚地向猫猫头和其余人道谢。他们也同样友好地接受了,并表示没关系。   气氛难得其乐融融,直到他们身后传来一道阴鸷的男声。   “我说,你们够了吧。”   众人诧异回头。   严粟惊呼道:“诶你不说话,我还真把你给忘了!”   说话的正是白鹇。受到幻境空间崩塌带来的反噬,他的状态看起来也很糟糕,头顶的部分羽毛被火灼伤,形成一小块斑秃。   凤尧看得心有戚戚焉,心道人果然是一点儿秃都不能沾,你看着这好端端的帅哥,脑袋上秃了一块,再好看也白搭。   察觉到众人同情又古怪的神色,白鹇更加恼怒,眼神里像是燃烧着熊熊烈火。   “你们这群该死的异乡人!几次三番破坏招亲会,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凤尧小声嘀咕:“这听着也太像不成器的反派了吧。”   严粟同样点头赞同,甚至还出言挑衅道:“那你要我们怎么付出代价呢?我看你也不是很厉害嘛,怎么还把自己给烧着了呢?这植毛得花不少钱吧。”   白鹇气得浑身发抖。   严粟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往后躲了躲,同时将举着半根牙签的李山吾也扯了过来。凤尧的脚比她的脑子转得快,紧随其后,也跟着缩到后排,和两只娃娃站到统一战线,远离战场。   “当然,我不是说我很厉害哈,”严粟不怕死地继续大声挑衅,“我只是说比起我们的咪崽大人,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你看见没,咪崽大人可是咪咪界唯一的真佬!你背后要是有人就赶紧地都摇过来吧,一会儿打完了我们还得赶回家吃完饭呢。”   猫猫头双眼眯缝,眼神如飞刀欻欻往严粟身上扎去。   无辜受到波及的凤尧情不自禁抖了一下,却见那煽风点火的丑娃娃依旧心态良好,岿然不动,对猫猫头的死亡凝视浑然不觉,——也不知是因为他的眼睛太过简陋导致眼神不好压根没看见,还是他胆子太肥看见了也依旧若无其事。   凤尧忍不住小声问严粟:“你干嘛要故意激怒那只鸟?万一他进入狂躁状态我们打不过怎么把?”   严粟双肩一塌,忧愁地长叹一声,同样压低声音,解释道:“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徐徐图之啊。这不是情况有变嘛。我和老李的修为虽然被压制了,但这么多年的经验也不是吃干饭来的。我俩都能感觉到刚才那一场‘地震’导致这个幻境空间十分不稳,要是不尽快想法子出去,搞不好卷进来的人都得折在这里。”   凤尧吓得打了一个嗝,急切道:“这么严重!可我不是已经清醒了吗?”   “这么说吧,本来呢幕后的那个家伙是想一口气吸收你的能量补充自身的,技能都放出来了中途被打断施法,对它也是有影响的。老实说,我们揍你的那几下都不算什么,真正厉害的是那只猫,因为他的出手,你才能彻底醒过来。   你这一清醒,幕后的东西遭到反噬,就开始发疯了,开启无差别的攻击模式,吸收一切可以吸收的能量修复。你看现场这乱糟糟的,其实也不都是你干的,很多来不及跑远的鸟人估计都进了那东西的肚子了。它现在还没现身,估计就是在消化呢。要是等它神功大成,我们这种小菜还想跑?直接塞牙缝吧。   要是能提前把那东西逼出来,打起来胜算也更大。啊我是说,当然是大佬出手打,我负责摇旗呐喊。”   凤尧无言以对。都到如此危机的时刻了,严粟还有心情贫嘴,也不知道那个叫非人办什么的组织到底严不严格,员工上岗前有没有受过专业培训,怎么这样不靠谱呢?   “那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严粟诧异地看向凤尧,说道:“可以啊你这位咸鱼同志,竟然这么敏锐。”   咸鱼脑袋艰难地翻了一个白眼,回道:“废话,我没经历过还没瞎编过嘛。一般故事进行到这种时候,都得有个关键人物把倒计时问出来,这样才有紧张的气氛啊。”   这回轮到严粟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确定地说道:“具体时间我们现在也算不出来,但总归不会太长,最多不超过一个小时吧,最好是能在半小时内结束战斗,这样就真的不耽误晚饭了。”   凤尧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转头去看猫猫头,现场唯一的大腿。   就听猫猫头正义凛然地喊出:“喵不打你,你不好吃。你让那只大蛤蜊出来,最好不要背着壳,喵想喝汤。”   凤尧:“……”   她真的很无助。   不知白鹇是否在被蜃抽走能量的同时也抽干了脑髓,整只鸟都疯疯癫癫的,听了猫猫头的话也只是哈哈大笑。他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越来越厉害,眼见着就要笑昏厥了。   凤尧默默又后退了一步。   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   “既然如此,那干脆都一起来吧!”   白鹇说出这句不明所以的宣言。他的声音沙哑,形容枯槁,神态癫狂,再不复亮相的风采。   突然,他动了!   他张开双臂,仰面朝天,仿佛是在召唤某种神秘力量的降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广场上不知从哪儿刮起阵阵邪风,越来越大,风拧成一股,飞速旋转,最后形成巨大的龙卷风。漏斗状的云管自上而下贯通天地,以所向披靡之势席卷一切。龙卷风急速来到湖泊上,漏斗云管倾斜朝湖心弯曲,像超大功率的抽水泵,哧溜一口,湖水瞬间被抽干。   龙卷风龙卷风,弯腰吸水的姿势真的好像一头巨龙!   这还是凤尧第一次直面龙卷风,那一瞬间只觉双脚离地,自己的脑子都被吹散了。   变故只在一刹那。还不等凤尧意识到自身的危险,站在众人前头的猫猫头蓦地动了。   只见他抬起右手,凌空比划出繁复的手决,而后爪子往前一弹,一道符裹着金色的光芒,势如破竹,劈开风浪,直直朝那龙卷风飞去。   严粟紧紧扒在凤尧的小腿上,两只开了线的小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金符,激动得整只娃娃都在颤抖。   下一瞬,金符击中漏斗最细的部分!   金光大盛,一柄巨斧破空而出,霎时将那龙卷风拦腰斩断!   锵锵——   “巨龙”引吭哀号,顿时化作千万水珠,洒向四面八方。   凤尧躲闪不及,迎面被泼了好大一捧水,嘴里都是令人作呕的咸腥味。她一边干呕一边呸呸吐口水。   严粟和李山吾比她还要狼狈,内里的棉花吸饱了湖水,整只娃娃都变形了。   小木偶倒是灵敏,见情况不对,老早就蹿到猫猫头的身后抱起了大腿,此时看着狼狈三人组哈哈大笑。   还不等众人松一口气,半空中簌簌砸下无数黑点。   是雨?   不对,是棉花娃娃!   是龙卷风将湖里的所有棉花娃娃都吸到了天上!   凤尧愕然,来不及多想就抱头蹲下。严粟和李山吾鸡贼地躲在她身下,俨然一副拿咸鱼当肉盾的架势。   和凤尧想象的不同,娃娃砸下来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然而心灵上创伤一点儿也不小。   只因那些娃娃落地后竟然蠕动起来,满地扭曲爬行,口中哎哟哎哟地叫唤着,听起来竟都像是人类!   “啊,怎么回事啊,我的脑子好重啊,我是不是要长脑子了?”   “我们不是在看直播吗?怎么忽然就没意识了?”   “卧槽我终于瞎了!天黑了吗!”   “我也不记得了!”   “妈呀,我的腿!我腿断了!嗷——”   一时间,鬼哭狼嚎,哀嚎遍野。   棉花娃娃们似乎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 第58章 更好的世界   意识到自己和周围环境的不对劲, 丑娃娃们挣扎得更加厉害。他们都本能地想要逃跑,却因不熟悉新的身体而扭打在一起。无数短手短脚交缠在一起,扭曲、划拉。蠕动, 远远看去,竟像满地的蛆虫。   凤尧忍不住又哕了一声。   正这时, 眼前突然有黑影晃动, 抬头去看,只见罗刹魅从阴影处现身, 身后拖着那辆破旧不堪的摇摇车。罗刹魅不言不语,如同一尊泥塑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再也不见哼唱摇篮曲时的灵动温柔。也不知她之前怎么躲藏的, 历经地震和龙卷风,竟然毫发无损。   被她保护着的雏鸟们同样安然无恙,只是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的。此时他们挤挤挨挨地窝在摇摇车里, 瞪着豆豆眼, 惊恐地看向众人,木若呆鸡, 一动不动, 好似就连叫唤求助的本能也忘记了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 凤尧总觉得那些小鸟身上有哪里不对。   墨观至同样在观察雏鸟们, 冷静地指出被凤尧忽略的细节。   “他们的羽毛变了, ”墨观至说道,“颜色变深了, 原本还很模糊的黑色条纹现在非常清晰, 尤其是腹部。”   凤尧连忙去看,果然,雏鸟们已经褪去灰扑扑的绒毛, 长出了更加坚硬的带有纹路的褐色羽毛。只是他们的体型依旧幼小,双爪稚嫩无力,几乎是憋着气强行撑起一副盔甲般的羽翼,浑身炸毛,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颗颗被强行催熟的小榴莲。   催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凤尧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墨观至继续分析道:“其实这几只雏鸟,从体态看来,不太像是同一窝的小鸟,甚至很可能是不同种类的雏鸟被放到了一起。只是他们褪下绒毛后,居然都生出了类似雉的标志性花纹,就好像他们被统一‘培养’成了雉。”   凤尧眼巴巴地盯着墨观至,等对方进一步解释。   鸟帅哥不负所望,很快便道:“我们之前分析过,蜃外壳上的纹路和 雉的花纹很像,因此有‘雉入大水为蜃’的说法。民间传说往往源头驳杂,没有形成科学的观察体系,毫不相关的两者有时也会出现互通替换的现象。如果这种传闻为真,那就说明曾经有人亲眼看见过雉鸟入水后蜃出没的情景,便得出它们互相转化的结论。   但其实,我们还有第二种解释。传说中,蛟龙会以燕子一类的禽鸟为食。我个人认为,雉入水之后恐怕不是直接化身为蜃。更像是水中原本卧着沉睡的蜃蛟,被雉唤醒,蜃吞食雉后动静太大才现身人前。从这个角度来看,雉入水更像是某种召唤蛟龙的献祭仪式。   雉是食物,是祭品,是蜃蛟的能量补充。   那么可以再进一步推测,所谓的招亲会目的并不是单纯地给雏鸟们寻找新的亲鸟。或许招亲会只是想挑选更加合格的‘饲养员’ ,用棉花娃娃喂食雏鸟,等他们成熟之后,再作为祭品献给龙潭,试图召唤出更多或是更强大的蜃蛟。”   “啊?那那那……现在……”   “现在因为一系列意外,原本招亲会的流程走不下去了,他们只能加快整脚步。或许他们想用大量的棉花娃娃的能量强行让雏鸟提前成为合格的祭品。”   凤尧听得两眼瞪圆,觉得荒唐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墨观至言之有理。   只是如此一来,那少年和其他的雉鸟岂不是凶多吉少?她几乎已经能够肯定,每一只雏鸟体内蕴藏着某个孩子的魂魄。   凤尧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猫猫头和墨观至。墨观至同样抬头去看猫猫头。猫猫头却无视两人的视线,慢悠悠地拿爪子挠耳朵尖儿上不慎沾上的水汽,一双不谙世事的琉璃大眼珠闪动着纯真无辜的光。   凤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无需猫猫头多言,她已然知晓答案。   “对对对,这里是咸鱼侠小镇。得靠我,我是作者,我才是作者啊。”   只是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她攥紧拳头,在心中不断默念:我要救他们,我可以救他们,我可以……   或许是错觉,凤尧隐约中好似真的感受到一丝微妙的和这个幻境的连接感。她并不确定,但同样不敢迟疑,只能迫使自己更加用力、更加投入地想着心里的愿望。她嘴上不停循环念叨着自我打气的话,下意识啃咬脸颊内侧的习惯动作还是暴露了她心底的紧张和恐慌。   只可惜,思维永远是不受理智控制的。凤尧越是想要专注,注意力就越是可悲地发散,她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的停更宣言,想起过往微不足道的社死时间,甚至想起昨天晚饭的细枝末节……这简直不可思议,仿佛凭空出现一股力量,正在阻挠她。   凤尧懊丧,几乎就要放弃。   “别停喵,继续。”   猫猫头清亮的声音传来,如一捧清泉灌入凤尧的脑海,她顿时灵台清明,真真切身体会到“醍醐灌顶”四个字。凤尧一个激灵,不敢分心,趁机继续尝试。   这一次,她大有进展。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描绘着自己的心愿,冥冥之中,仿佛有根根透明的线从她的灵魂深处往外延展,丝丝缕缕,将她同幻境的核心连结在一起。   这个世界,正在响应它的创作者。   白鹇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随即痛苦倒地。   紧接着,雏鸟们身上起了变化。他们的身体开始扭曲拉伸,像蜡像融化后又被重新捏成新的形状。   不多时,雏鸟们竟然变成一个个人类孩子的模样!   满地的丑娃娃们眼睁睁目睹这神奇的一幕,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自打被卷入这个幻境后就变得浑浑噩噩,对周遭一无所觉,此时完全在以普通人类的心态在大惊小怪着。   “卧槽,这是什么东西啊啊啊啊!”   “我们是穿越了吗?”   “是不是做梦?谁来让我掐一把。”   “刚刚说话的什么人啊,做梦还想占便宜,你怎么不打自己一耳光?”   “什么什么?你们都在喊什么?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废话!你连眼睛都没有,你能看见个屁啊!”   “为什么他们还是人,我们就是丑娃娃?是歧视成年人吗?”   凤尧连忙睁开眼睛去看,果然见到罗刹魅身旁多了一串人类孩子,数量竟有二十几个。他们有男有女,年龄不一,大多数看着都不超过十岁,看上去懵懵懂懂的,好像没能理解自己面临的状况。   ——这样的年纪,正好是人一生中最天真浪漫的时期,拥有未曾被社会“修正”的纯真,足以创建新世界的想象力,大概就是蜃最喜欢的能量。   其中,年龄最大的就是凤尧见过的那位少年。他比那些年纪小的孩子表现得还要麻木,对外界的反应漠不关心。   凤尧震惊得合不上嘴,不禁脱口而出道:“他们哪里能搜罗来这么多的小孩?都没被发现吗?”   墨观至沉声回道:“社会上,被忽略的、无故消失的、甚至是非自然死亡的孩子,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凤尧安静下来,无言以对。   幻境的变化仍在继续。只是一两句对话的工夫,龙卷风消失后形成的细密水气逐渐融合,最终聚集成一整片浓郁的灰雾。雾气氤氲中,有模糊的人影若隐若现。   看轮廓,竟然是那些消失的鸟人!   鸟人们的身影重重叠叠,绕成一个大圈,将人类围在其中。他们没有实体,更像是某种影像的投射,沉默地凝视着圆心内的人。   包围圈收缩、再收缩,黑影们越来越近。   被这样浑浊沉重的视线盯着,凤尧只觉浑身爬满鸡皮疙瘩。满地的丑娃娃们也察觉到诡异气氛的压迫感,三三两两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再不敢说话。   浓雾迫近,人影憧憧,一个刺耳的声音叫嚷起来。   “咦,好恶心啊,竟然是人类崽子。”   紧随其后,更多的应和声响起。   “就是就是,是不是有什么病啊,怎么长得跟人一样?”   “太恶心了,异类,异类,异类!”   “人类怎么配做祭品呢?亵渎!亵渎!亵渎!”   声浪此起彼伏,如潮水涌来。   凤尧起先是茫然,继而震惊,最后只觉得荒唐可笑。   特立独行的个体无论放在哪个群体都是会被群起而攻的存在。人类群里的鸟人,鸟人群里的人类,都是异类,都是其他族人无法理解、忌惮、试图摆脱的怪物。排除异己是人性的本能。所谓暴力、霸凌、无缘无故的欺侮,莫不源自于此。   只因你和他们不同,你的光芒使得他们的“寻常”无处遁形,他们运用自身匮乏的知识阅历无法理解你的存在、无法将你归类于“无害”,你就会成为靶子,成为他们打击的对象。他们试图用拳头教会你掩藏自我,收起锋芒,垂下眼眸,变成浑浑噩噩中的一员,泯然众人。   她不禁自嘲一笑,心想,真是讽刺啊,她一时竟分不清是因为鸟性本恶,还是正因为鸟人们具备了“人性”才如此恶。   凤尧的视线再次对上那个双目无神、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少年,万千思绪散去,终于冷静下来。她的脸颊肉依旧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着,细密的盐粒在咸鱼脑袋上飞落,她的决心却前所有未地坚定。   这个世界,或许并不美好,且还在持续“恶化”,无数阴暗面逐一暴露。我们的人生并不总是走向光明。生命一旦降临在这个世界上,就面临诸多身不由己。   谁也无法保证天真的孩子可以永远不受伤害和侵蚀,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孩子长大后,想要过怎样的人生、选择走哪一条路,应当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要承受的“果”。而成年人的责任就是尽可能让这个世界宽容、安全、平和,至少能够让这些孩子顺利长大到能够自主选择的那一天。   只要我想,我就可以。   这里,是我的世界。   凤尧闭上双眼。   正如猫猫头所言,蜃气构建的这个幻境汲取凤尧的识海力量而生,依托她的想象力拓展成一方小世界。从某角度而言,凤尧就是此间的“创世神”。只要她愿意,只要她能意识到自己的潜在力量,便可“逆天施为”,重新赋予鸿信“活着”的意义。   凤尧拥有的最强有力的工具就是她的画笔。   她的右手手指流畅地比划起来,好似正握着她最熟悉的画笔,以空气为画布,肆意挥洒笔墨,凌空画出一格又一格的只有她知晓的剧情。   一缕七彩的亮光自她翻飞的指尖飞出。起初只是小小的一团,逐渐聚集、放大,最终变成一道难以忽视的强光,如灼日刺破苍穹,直直朝擂台中央的少年飞去。   七彩光团到来时,鸿信刚从一场漫长的、平静的梦中醒来,浑身绵软、懵懵懂懂,像泡在冬日露天的温泉里一般惬意舒服。恍惚间,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哥哥温暖的怀抱。他嗫嚅着试图喊一声哥哥,可惜梗着脖子奋力出声,依旧只发出微弱的啾啾声。   好奇怪啊,鸿信迷迷糊糊地想着,我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像小鸭子一样呢。   抱着他的人垂下头,露出一张略显稚嫩的清秀脸庞。明明是用粗略的线条构建出的脸部轮廓和明暗,鸿信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果然是哥哥。   哥哥却在笑话他。   “你现在是一只小鸿雁呀,连羽毛都还没长好的小鸟。”   鸿信啾啾两声,似乎在恼火地反驳哥哥的调笑。然而,哥哥的存在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小鸿雁眼睛眯起,几乎又要睡过去。   七彩光团就是这个时候砸到了他的小脑瓜上的,惊得小鸿雁浑身炸毛,整只鸟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喂,小孩,你快醒醒,别再睡着了!”   那七彩光团圆乎乎的、也光秃秃的,没长眼睛也没长嘴,活像一颗色素汤圆,没想到竟然能说话。   鸿信只觉新奇,满脸好奇道:“你是谁呀?”   他还没能完全觉醒作为人类时的记忆和意识,只是本能地觉得会说话的汤圆有些古怪,却并不害怕。   七彩汤圆鼓着脸憋着劲儿,胖乎乎的圆球身体飞速旋转起来,亮度蓦地又拔高两度,像一颗炫彩舞灯小灯泡,叮地照亮了小鸿雁眼中的世界。汤圆越转越快,甩出无数道缤纷的色块,泼渐在各处,颜色融化、晕染,最终灰扑扑的世界唰唰被染上色彩。   鸿信惊诧地瞪圆了一双豆豆眼。   汤圆终于停下了令鸟头晕目眩的旋转舞,踉跄着滚动几下。稳住身形后,它面朝前方,语气严肃道:“你别管我是谁,我是来提醒你,不要在这个世界睡着。”   尽管汤圆团子没脸没脚,小鸿雁还是下意识地绝对对方此时正拿“屁股”朝着自己,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我在这里哦。”   闻言,汤圆圆滚滚的身躯明显地震颤一下。斑斓的七彩光圈在它周身浮动,汤圆像星球自转那般一点一点转了一个面。   依旧是没有五官的一张圆饼,鸿信姑且能从汤圆的饼脸上不住舞动的色块中读出一丝庄严的味道。   汤圆再次重复:“别睡,你不属于这里,你得回去。”   这一回,鸿信听明白了。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那汤圆散发出来的光变得愈来愈强烈,好像有一股能量顺着光线传递到自己身上。他软若无骨的身体逐渐有了力气。   小鸿雁眨巴眨巴豆豆眼,眼神清澈无辜。   “可是我只是一只小鸿雁,我哥哥说,我的羽毛还没长好呢,我哪儿也不能去。等我长大了,我哥哥会带我回去的。”   汤圆:“……”   汤圆立即转变了话术。   “你已经是大鸿雁了,你有能力自己飞出去的。我为你画了一条能出去的桥,也给你画了一对强壮的翅膀。你是鸿雁,你能飞,你顺着彩虹云桥往有光的方向一直往上飞,不要停,你就能回家了!”   啊,原来天上的那道彩色的云轨不是飞机留下的痕迹,而是一座桥呀。   一座只属于鸿雁的桥呢。   鸿信心想。   我原来已经是一只会飞的鸿雁吗?   可是,回家……   真是一个陌生的词汇啊。   他想起来了。   “我回不去了。”   小鸿雁定定看向汤圆,眼中并无神采,语气轻描淡写,就像不是在谈论自己。   “我有病,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很厉害、很贵的病,要很多钱,也治不好。我的妈妈、我的哥哥都得病死了,接下来也轮到我了。没关系的,反正我也不太想活了。”   汤圆抖动了几下,七彩的光晕散开再聚集。它语气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不会的,我有钱,有很多的钱,我可以帮助你。现在医学发展得这么快,以前没办法治的病,再等几年说不定就可以痊愈了。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做很多很多事情,过上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是吗?”鸿信声音微颤。他年纪尚小,还无法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分辨大人们的承诺,很容易动摇心神。   “当然!”   汤圆上下滚动,似乎在重重点头。   “我只问你,你想活吗?你想活下去吗?”   鸿信语塞。   说实话,他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否定。死亡的阴影盘踞在他心头太久太久,鸿信早已接受现实,且接受良好。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拥有另一条路,还能获得帮助。   他真的可以活下来吗?   如果活下来,是不是就可以活到成年,变成哥哥口中有能力遮风挡雨的大人了?   他确实想看一看哥哥向往过的外头的、更大的、更好的世界,带着哥哥的份儿一起,肆意地见识那个世界。   鸿信心头猛然一震,不由自主地扬起脖子看向抱着他的人。   印象中温和的少年眉眼如故,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哥哥总是这样,总能第一时间洞察鸿信的内心。他是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鸿信不太确信,自己真的能抛下这样的哥哥,独自活下去吗?   “我……”   鸿信迟疑着,迟迟无法作出决定。   汤圆耐心地等在原地。   第一个动作的竟然是怀抱小鸿雁的少年。   他,松开了手。   鸿信一个趔趄,身体不可抑制地往下掉。他本能地挣扎起来。他原本所在的高度距离擂台的地面不足一米,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狠狠砸上地板。神奇的是,在他身下,擂台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不见底的幽蓝,好似他正堕入深渊。   鸿信就这样姿势狼狈地一路滚落,往无穷无尽的深处坠。   汤圆在他近旁乱飘,焦急地大声出主意。   “你快飞啊!快扇动你的翅膀!你能飞起来的!”   鸿信笨拙地扑扇翅膀。陌生的身体部位带来的触感很奇怪,他一时无法掌控,反而因为身体失衡,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鸿信几乎快要放弃时,有一双手自黑暗中探出,温柔而有力地托住了他的小小的身躯。   是哥哥。   鸿信的眼眶发热,接着那双手的力度,一点一点展开翅膀。   有风呼呼吹来,轻柔地拂过鸿雁脸颊的绒毛,吹向架有彩虹云桥的远空。   小小的鸿雁身体腾空,乘风往上。他飞得很慢、很慢,却也很稳、很稳。   身下的深渊褪去,池水的幽蓝被天空的碧蓝取代。   鸿信拼尽全身的力气往高空飞去,翅膀酸痛也不敢放松。在跃出幽蓝的那一刻,阳光穿过他稚嫩的羽翼,在天空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手松开了。   鸿信明白,这一次,哥哥是真的放手了。   一颗豆大的泪珠自他的眼眶砸落,无声消失在阳光里。   “我想活下去,我想。”   鸿信嗫嚅着,深吸一口气,提高嗓音,大喊。   “我想活——下——去——   请救救我——   救救我——”   他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生平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呼救,如此渴望自己的声音被听见、被在意。   站在原地未动的凤尧也哭了。她身体抖得厉害,双眼仍旧紧闭,滚烫的眼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混着盐粒,又咸又涩,像无尽的深海。   ——好,我来救你。   瑟缩的丑娃娃们愕然看着惊变的一幕,几乎忘记自身糟糕的处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浓雾包围圈的正中心。   那里,有一个少年,身披羽衣,舒展双翅,化身一只年轻的鸿雁。他发出一声清亮悠扬的鸣叫,浑身散发耀眼的光芒。   他的光冲散了浓雾和怪影,突出重围,像一颗逆流而上的流星,直冲云霄。   而天幕尽头,有一座闪亮的彩虹云桥,桥的尽头也有光,好像那头是一个更好的世界。 第59章 蛤之大   鸿雁小小的身躯冲向高空, 尚未完全褪去的绒毛迎风炸开,犹如一粒石子投入大海。   丑娃娃们依旧懵懂着,一面叠娃娃一面小声议论。   “欸, 他要飞走了啊……那,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出去呢?”   “是的吧, 只要朝着那个有亮光的出口走!”   “但我们没有翅膀啊!”   “教练, 我也想当鸟。”   “说起来,现在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这么悠闲啊, 我们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害怕一点?”   “同意,但是我害怕不起来。”   “对哦,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我是在做噩梦,一定都不是真的,这么一想我就一点儿都怕不起来了。”   “对诶, 对对对, 就是那种感觉,噩梦做到气氛最恐怖的时候了,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做梦。哈哈哈!以前我老梦见自己在高考, 却一道题也不会做, 马上要交白卷的时候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当社畜好多年了。”   “哥们,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 社畜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更惨。”   “……扎心了。”   “救命啊, 我的梦里怎么也有这么没有边界感的人啊!扎坏我的尸体对你有什么好处!”   “嘻嘻嘻, 大学生无所畏惧。”   “大学生更惨啊,毕业即失业。”   ……   凤尧:“……”   这些心大的丑娃娃们还能不能好了。   不过此时的她也分不出太多的心神关注旁人。她画出的那道长长的彩虹云桥,将简单线条勾勒出的漫画空间撕裂出一道细长的口子。只要沿着彩虹云桥不断往上飞, 被困在幻境中的少年就能离开这个世界。   只要他能顺利离开,就意味着构建这个幻境的基石即将坍塌,漫画世界会撕开一个角,所有被困其中的人就都有机会离开了。   凤尧并不确定她这样做是否就能如猫猫头仙人所言那般成功挽救少年的性命,乃至真正“拯救世界”,然而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唯有坚信不疑。   她望着那团细弱的灰影,捏紧双拳,心潮澎湃,就好像看见自己无视灰暗惨淡的下坡路人生终于又做成了一件事。   加油啊孩子,请你一定要加油。   凤尧在心中默念,祈祷着一切顺利不再有变故。   只可惜,似乎所有英雄故事都喜欢在真实结局到来前安排一个套路式的至暗时刻,突如其来地将攀升至最高点的士气击沉。   就在小鸿雁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彩虹云桥的那一刻,原本清澈的晴空陡然压了下来。无数云团翻滚、聚拢,形成浓墨般的黑影,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掌,朝小鸿雁拍了下来。   凤尧的心猛地被捏住,狠狠拉扯至嗓子眼,甚至无法发出一声惊呼。   不,不对,那不是手掌,更像是一团……   蛤蜊!   巨大的蛤蜊!   大蛤的身形在重重云幕后时隐时现。天空瞬间化作深海,风卷狂浪,带着吞噬一切的骇人气势。狂风如锋利无比的绞肉机刀片,撕扯着鸟人们的灰影,发出鬼啸般的尖锐悲鸣。   就在那一刹那,原本沉默围观的猫猫头仙人终于动了。只见他一把(拔)下腰间的鱼头骨长鞭。他看着身形圆润,行动却异常敏捷,几乎无需助跑,一个耸身,猫已跃至云端。众人来得及看见一团乌漆墨黑的毛球背影。   而作为猫猫头腰部挂件的墨观至此时第一视角沉浸式打怪,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刺激体验,完美印证了网传的那句话:人在前面飞,魂在背后追。他的脑袋一片空白,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只能拼命稳住心神,努力做好一只安静本分的钥匙扣娃娃。   猫猫头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长鞭舞得灰灰作响,尖端冒出细碎的电流,冲入云层又噼啪炸开。游离的乌云块滚动而来,听话地在他足下汇聚,形成一个又一个“石阶”,蜿蜒往上,直指那大蛤所在。   猫猫头脚尖点云,欻欻数个跳跃就登上云霄,正面迎向那大蛤。   直到这时,凤尧才意识到那大蛤的体型究竟有多大。它耸立在猫猫头仙人跟前,遮天蔽日宛若一座小山,将毛茸茸一团的猫猫头衬托得更加弱小,仿佛只要轻轻送一口气就能将猫猫头掀翻至千里之外。明明猫猫头是手执长鞭,远远望去,他却好似一小揪被钓鱼绳捆住的可怜鱼饵。   面对此等庞然大物,猫猫头不愧是具备仙人之姿的猫猫头,岿然不惧。他不退反进,挺身逼向大蛤,同时抬手重重甩出黑色长鞭。   凌厉的破空声贯彻天地,长鞭气势恢宏,呼呼朝着大蛤面门攻去。   凤尧等人见状,情不自禁屏气凝神,就连始终在状况外的丑娃娃们也都停下交谈,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战局。   众人提着心,期待着一场黑鞭猫仙人与邪恶巨蜃大战三百回合的史诗级战斗。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浓云翻滚,云层变得粘稠,好似沼泽中的粘液一口吞下猫猫头又吐出来。   双方胶着只在瞬息之间。   只见猫猫头将那细长的黑鞭挥出一道残影,搅动风云,聚起无数黑雾。黑雾如绵密的糖丝一点一点缠绕成团,越滚越大,最终形成一团巨型的黑色“棉花糖”。   黑色棉花糖看着比大蛤还要厚实,张牙舞爪着、沸腾着、扭曲着,几经变形,不过两息时间便凭空变作一口——   大黑锅!   嗯?   众人沉默,只有耳畔的风声依旧呼啸不止,间接夹杂着鸟人灰影的嘎嘎、叽叽、啾啾的呼救声,令人难免升起一种身处养鸭场的错觉。   就……很不恐怖,也很不史诗。   咕嘟。   不知是谁不合时宜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当时是,蛤之大,一锅炖不下。   那大黑锅虽大,和大蛤小山似的身形比起来依旧小巫见大巫。猫猫头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飞速捏着肉爪子掐诀,往大黑锅渡了一口仙气。   大黑锅膨胀了!   只见那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大变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眨眼间就扩容到足以收纳那座大蛤肉山的程度。   肥厚的大黑蛤似乎终于意识到危机的到来,自带奇妙纹路的贝壳大张,露出里头疯狂扭动的蛤肉。大黑蛤一面挣扎一面试图朝大黑锅的反方向挪移。   猫猫头一把举起大黑锅,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然而,这只是大蛤蜊的虚晃一枪。   它猛地转身。   周遭的浓云承受不住大蛤恐怖的拉扯力,云层彼此剧烈摩擦、撞击,粒子相互间不断作用。霎时间,雷声轰隆隆,闪电噼里啪啦。气压愈发低了,预示着一场巨大暴雨的诞生。   紧接着,一道球型闪电腾空砸下,如同一把巨斧直接劈开天地,原本浑浊晦暗的天空被照得亮如白昼。   天地之间,霎时被闪电充满,唯有闪电的正中心,冒出一粒突兀的小黑点。   正是猫猫头仙人!   身处雷暴中心的猫猫头正面迎上雷击,身形迅疾如一柄利刃,逐风追电!   轰隆——   不祥的轰鸣声再次炸开。   整个场面震撼得宛若世界末日降临。   所有人呆若木鸟,浑身软得几乎无法动弹。   闪电好似将凤尧的眼珠也生生劈开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她怀疑自己已然瞎了。   然而她并没有。待凤尧重新睁开眼,一边流着泪一边努力移动视线,焦急地在云层中找寻猫猫头的身影。   却一无所获。   模糊的视野里,劈天盖地都是那黑色大蛤蜊的身影。大蛤蜊依旧在云层中扭曲蠕动,庞大如肉山的身体仿佛和大黑锅融合在一起,变得更加惊悚。   凤尧惊骇地瞪大眼睛。   丑娃娃们的议论声再次响起,嗡嗡嗡,听上去同样焦躁不安。   “卧槽,你们看见了吧,那只胖猫猫被大贝壳吃掉了!”   “被吞下去了,妈呀,吃猫了!不是人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救救猫猫!”   凤尧同样无助地四顾,却不知道还能找谁求助。   就在这时,严粟和李山吾同时厉声大喝。   “快,快想办法!”   他们不约而同地飞扑上前,以突破极限的速度,像两只大耗子唰唰窜到凤尧身上。他们分工默契,一个掐她人中,一个捶她脑门。   凤尧:“……”   “嗷——等一下等一下,你们可以用语言沟通啊,我能听得懂,不要每次都用这么暴力的方式!”   凤尧大吼,忍不住上蹿下跳,将两只丑娃娃从自己身上甩了出去。   两只娃娃在地上滚了一圈,艰难地爬了起来。   “你快想想办法,就像刚才那样。你能做到的!”   “什、什么?”凤尧惊骇又懵懂。   又,又是我吗?   凤尧指着自己的咸鱼脑袋,死鱼眼几乎瞪出眼眶,满脸不可置信。   严粟和李山吾皆是一脸郑重其事,肯定道:“你可以改变这个幻境的某种设定,让它朝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   凤尧明白过来,这就是让她给世界打补丁,好让猫猫头仙人顺利脱身,反败为胜。但就和抢救小鸿雁时一样他,她必须让自己的干预合理有逻辑,才能让接下来的剧情走向正向轨道的同时不至于崩坏。   “让我想想,别急别急,让我想想!”   凤尧喊得极其大声,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拥有力量。   严粟和李山吾紧张地盯着她,就连其余一头雾水的丑娃娃们也好似感受到某种胜利的曙光,同样满怀期待地看向凤尧。   凤尧:“……”   好辣眼睛。   她忍不住闭上眼。就在她动作的一刹那,电光火石间,她突然跳了起来。   “啊——我想到了!”   她被某种久违的熟悉感笼罩,激动得浑身发颤。   就在刚刚,她有了灵感。   没错,就是灵感。   灵感冲上脑海的那一瞬间带来的震感和愉悦是无可比拟的,是整个创作过程最为美妙的一瞬间,是灵魂与天神相交的神圣时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样,这样,再这样,没错没错……”   凤尧神神叨叨的,强烈到根本无法遏制的创作欲望操控着她。她几乎本能地举起右手,就像她在创作巅峰的那几年里每一次执笔时那样,下笔如有神助。   她进入了独属于自己的领域。   在这一刻,她是作者,她又不是作者。   剧情、人物、世界……在她笔下一一展现。她的脑子、双手、和灵魂都不再受控,只能任由自己画下去,癫狂地画下去,一直画下去。   就在她动作间,幻境天地再次活了起来,一丝微妙到不可捉摸的变化正在悄然进行着。   高空之中,吞下大黑锅和猫猫头的巨大蛤蜊不安地晃动躯壳,像是想要张开深渊巨口一口将天地吞没,却又迟迟没有动作,只能不断发出雷鸣般的咕噜声。   凤尧感觉到大蛤蜊的抵抗,一边疯狂凭空作画,右手舞出残影,一边大声喊道:“我的设定是咸鱼头产生的盐粒可以让大蛤蜊迅速吐沙,同时将肚子里的咪崽大人吐出来——啊,风来风来,把我身上的所有腌咸鱼用的盐粒都带走吧!上吧皮卡丘!”   翘首以盼的众多丑娃娃: “……”   这、这算什么?这种有点科学又有点离谱的感觉是什么!   看出来了,所谓的创作者,为了填坑圆设定,真的是好努力地在胡说八道哦。   丑娃娃们面无表情。   然而下一秒,世界回应了发疯的创作者。   一股邪风凭空出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刮过因过度作画而CPU发烫的咸鱼脑袋,像最细密的筛子一般,卷走了所有的盐粒。   细小的盐粒越聚越多,随风漂流,如点点星子混入飞河,朝着空中的大蛤蜊淌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黑色的大蛤蜊大张贝壳,正要朝地面发动攻击时,裹着满满细盐的风精准无比地涌入大蛤蜊的体内。   大蛤蜊被冲击得浑身一僵,继而疯狂蠕动、颤抖,身体犹如一个巨型面团被无限揉搓着。   然而,还不够!   凤尧咬紧牙关,在危急关头突破极限,榨干身体的最后一丝咸鱼力量。   更多的盐粒朝着大蛤蜊的壳内涌去。   越来越多,盐分越来越高,大蛤蜊越来越痛苦。终于,它那小山似的身躯急剧缩水,猛地抽动起来。   地动山摇间。   哕呸——   一粒小小的猫猫头就这样被大蛤蜊吐了出来,一口气弹出去好远,骨碌骨碌,连翻好几个跟头,一头栽进厚实的云堆里,头朝下脚朝天倒插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不快地挥来挥去。   众多丑娃娃:“……”   这样也行,就他喵喵的离谱。 第60章 猫猫龙   还不等丑娃娃们接受荒诞的变故, 云端之上,那只倒插的猫猫头蹬着腿,终于挣扎着将脑袋(拔)了出来。   只见他毛发凌乱, 满脸恼怒,一张圆脸气得鼓鼓的。随机, 猫猫头忽然想到什么, 连忙伸出爪子摸向腰间,将钥匙扣娃娃摘了下来。   原本漂亮精致的棉花娃娃此时两眼无神, 眼见着就像是被抽干了灵魂。   猫猫头焦急地咪咪乱叫,手忙脚乱地捏着娃娃的小短腿将他倒拎过来, 用力抖了抖, 再抖了抖。   墨观至呛了一口咳嗽起来,终于回魂了。   咪呀——   猫猫头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他缓过神, 继续对着痛苦扭曲的黑色大蛤蜊怒目而视, 同时一摊爪,一阵清风在他的爪心凝聚。墨观至娃娃浮了起来, 轻轻飘飘地被送回了地面。   墨观至下意识拍拍衣服站直身体, 迷茫四顾, 脑袋还带着几分恍惚, 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滚了几圈。   此时, 凤尧也终于从创作的癫狂状态中抽离,整条咸鱼瘫软在地, 同样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众人沉默片刻, 最后不期而同地抬头望天。   猫猫头凌空而立,衣袂翩翩,整只猫帅气地漂浮在云端之上, 眉眼俱是睥睨之色。   黑色的大蛤蜊也终于停止挣扎,一动不动地看向猫猫头。   战况似乎再次陷入僵局。   然而,猫猫头彻底失去了耐心,主动发起最后的总攻。他扭动柔软的身躯,整只猫如同大风车一般飞速旋转起来,带动周身的气流形成强大的风力。猫猫牌风扇朝着大蛤的面门无情拍去,驱散了它用作掩体的浓云。   大蛤被迫显露真身,开始剧烈颤动。   猫猫头的动作变得愈发大开大合,四爪并用,好像在无形的大跑轮上疯狂跑动起来,不一会儿就重新团出一口大黑锅。   大蛤蜊垂死挣扎,挥舞黑雾凝结而成的箭矢就往猫猫头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猫猫头停下转动,两只前爪一抓,轻轻松松掀开大黑锅的锅盖。   黑洞洞的锅口对准大蛤。   猫猫头嘴部翕动,念念有词。   距离太远,凤尧听不清猫猫头在说什么,但她总怀疑对方在念一句很了不得的咒语。   ——快进喵的锅里来!   高空之中,猫猫头大声喵喵。   锅底黑沉,深不见底,极速旋转的黑雾漩涡如同吸尘器风口,一把将大蛤拖曳过来。   被束缚住的大蛤登时陷入癫狂,身躯剧烈抖动,不断有黑色的云团从它身上冒出、滚落。它使尽各种手段,抵挡不能,终是不可遏制地被拖入锅底深渊。它出现时引发地动山摇,消失时却无声无息。   猫猫头眼疾爪快,哐地砸上锅盖。   大黑锅震颤一下,像是打出一个大大的饱嗝,转眼间也化作虚影,消失在猫猫头的爪子里。   天空重现碧蓝,宁静无波,好似无事发生。   众人屏住呼吸。他们努力保持安静,静待一个化险为夷尘埃落定的信号。   一声悠扬空灵的长唳自云端传来。   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明明不能说是浑厚凝重,却像是从四面八方袭来,从人的灵魂深处涌来,无法忽视,无法抵抗。   那声音好似有吹角声穿越万古寰宇而来。它见证过人类先祖的兴亡盛衰,见证过早已消失在长河中的神奇生物,见证过每一个刻在史书里的风流人物。它穿过丰收的田野和佝偻的脊背,穿过战场的哀嚎和朱门的靡乐,穿过延续的喜悦和悄无声息的灭亡,沿着漫漫时光,终于来到了今时今日。   它令人心生悲戚,心下惶惶,不忍卒听。   这一次,它是否会再次冷眼旁观,从容掠过人间?   长吟声终于消散,余音依旧缭绕不去。空气劈啪作响,云层滚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云而出。   众人的一颗心再次跳到嗓子眼。   浓云翻墨,黑沉沉地压下来,天地成一线,只是单纯看着就令人喘不过气来。云雾搅动着,有一道庞大的身影穿梭其中,若隐若现。它全身漆黑,几乎和周身的云融合在一处。   那究竟是什么?   凤尧目眦欲裂,惊恐万分。   “不是吧,还来?打完小的来老的?”   “救命啊——”   云层之间,露出那怪物的部分身躯。圆滚滚、长条形的身体,腹部有神秘的黑色纹路游走,上头似乎覆盖着一层奇特的鳞片,哪怕四下无光,依旧泛着瑰丽的金属光泽。   神秘、强大、诡谲、美丽。   是……大蛇吗?   “啊,是龙!”   蓦地,有人高声惊叫,几近疯狂。   “是龙啊——”   凤尧惊得浑身一抖。   竟然是龙!   果然是龙,是一条墨色巨龙,腾云驾雾,遨游于天地间。   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惊叹声此起彼伏。   那就是传说中难得现世的神兽真龙吗?   众人激动难耐,却又忐忑焦炙,恍如身处烤炉。   下一瞬,一颗硕大圆润的龙首从云剁间冒了出来。毛茸茸、圆鼓鼓,两只三角耳朵尖尖,两只琉璃瞳溜溜圆,帅气的白色长须,具有极其对称的美。   丑娃娃们的叫声戛然而止。   呃,一条龙的身上长着一颗……猫猫头?   啊?   众人脸上的表情凝滞了,大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   咕噜咕噜咕噜——   诡秘的猫猫头巨龙喉咙鼓动,发出有节奏的呼噜声,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毛绒绒的圆脑袋跟着探头探脑,好像在找寻着什么。   紧接着,它一个跃身,整条龙从浓云之间抽了出来,完完整整地现身人前。   哇哦——   众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还真的是一头猫猫龙啊。   神奇的猫猫龙摆尾遨游,不断在云海沉浮,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到处抠抠掏掏,隐约可见爪子上粉色的肉垫。   众人:“……”   嗯,这猫猫龙还真是不拿他们当外人啊,真是随和大方。   猫猫龙可不管丑娃娃们心中所想,认认真真地工作着,眉头紧蹙,表情严肃得就像是在矜矜业业掏老鼠洞的家狸。   在哪里喵?在这里喵?还是在那里喵?   猫猫龙咕噜咕噜,嘀嘀咕咕,在云层见穿来穿去,柔软强韧的龙身不断扭成奇怪的造型,几乎快要将自己打成一个死结。   丑娃娃们交头接耳。   “这猫师傅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它好努力哦。”   “它算是猫呢,还是龙啊?是龙龙猫,还是猫猫龙?”   “不管是哪种,听着都不像是正经龙。”   “但是很可爱啊!小猫咪就是最可爱的!”   “猫门!”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喵喵喵喵!”   “诶诶诶,别喊别喊,我觉得它要听见了。”   “笑死,离得那么远怎么听得见。而且大家不是在夸它吗?”   “可我觉得猫猫龙龙貌似不觉得是夸奖诶,你看它都炸毛了。”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哈哈哈还真是诶,炸毛后脑袋更圆了!好圆的头,好大的脑袋!好好挼的样子。”   “快别说了,它真的生气了,嘘!”   “诶诶诶又炸毛了!”   ……   猫猫龙顶着满头的炸毛,气呼呼地继续掏云洞,咕噜声带上几分恼意,如闷雷滚滚。   墨观至观察许久,突然疑惑道:“他是不是想找那只小鸿雁?”   凤尧闻言,登时一喜,期待地望着猫猫龙。   正这时,就见猫猫龙两眼瞪圆,熠熠放光,爪子一抽,从云洞深处掏出一个小东西来。它随爪抛出,一抹小小的灰色的身影在云间闪现。   正是小鸿雁!   小鸿雁晕头晕脑,不断甩动身上被搅得杂乱无章的毛毛。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缓过神后,继续全力以赴地扑扇翅膀。   他飞呀飞呀,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他顶着风浪前进,在天空彻底恢复宁静的那一瞬间,消失在彩虹云桥的末端。   无需多言,凤尧心中涌起一股奇妙的预感:成功了。   小鸿雁的顺利离开就像是某种讯号。紧接着,原本倒得七扭八歪的丑娃娃们似乎终于有了力气。他们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空间发生一瞬间的扭曲,柔软的棉花身体被强力挤压再拉伸擀平。最终,他们身上非人的特征全部褪去,彻底显露人类的本体。   “诶,变回来了……”   “我们不可以一直做棉花娃娃吗?我感觉当一个娃娃也挺好的,我不想上班啊。”   “卧槽,我没瞎!吓死我了,我的眼睛,我能看见!”   不等他们消化完身体的变化,纷纷原地消失了。   越来越多恢复人身的棉花娃娃重复着这一过程。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很快地,偌大的集市只剩下凤尧等几只活物。   严粟和李山吾都还穿着当棉花娃娃时穿的那身装扮,很容易区分。不过他们俩的脸都比粗制滥造的娃娃好看许多,算是比较正气的帅哥长相。   严粟摘下自己的眼镜用力揉擦,懊恼地叹息道:“完了完了,这回加班得加到过年了。”   李山吾不知是安慰还是泼冷水,在一旁冷冰冰地提醒道:“受牵连的民众数量太多,原来的记忆处理方式还不一定可行呢,看上头的决策吧。”   严粟闻言,又是一声长叹,惆怅得令原本还算挺拔的身躯都平白塌了几分。   凤尧下意识看向墨观至。   去掉圆滚滚的棉花身体的帅哥依旧是帅哥,帅得更加炸裂,帅得凤尧不敢直视。   喵的,就说她以前怎么会被人诟病不会画帅哥,原来是她的人物设定太保守了,人间真的存在这种级别的极品啊。   不过,咪崽仙人呢?   凤尧抬头,云间再不见猫猫龙的踪迹,风平浪静得好似无事发生过。周围环境的变化却不允许她想更多。   眼见着线条构建的漫画空间裂开无数道细碎的口子,开始摇摇欲坠。凤尧明白,是时候离开这个神奇的漫画空间了。诡异地,凤尧心头竟然升起一丝不舍。   或许,这是她今生仅有的、能够进入自己创造的幻想世界的机会。   心绪正起伏不定,凤尧抬眼就见恢复全盛美貌状态的仙人足踏莲花云,朝着他们款款飞来。   那翩翩风姿、那濯濯气韵,美得令凤尧心惊胆战。   如果仙人怀里没有端着一口十分破坏气氛的小黑锅就更美了。   凤尧颇为无语地盯着那口锅看,待仙人靠近,忍不住出口询问道:“那怪物还在里头吗?”   仙人略一点下巴,眉宇间颇有几分傲气,回道:“那是自然。”   “怪物算是被仙人你收了吗?接下来怎么办呢?要开坛做法吗?用雷符劈?”   凤尧的想法属于很典型的华夏子民思维,一见仙人这般的世外高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将他同道家仙法联系在一起。   仙人却疑惑地蹙起眉头,似乎不太明白凤尧为何有此一问,不太确信地说道:“怎么办……唔,加柴火,猛火炖煮?”   嗯?   这听着怎么不像是正经超度妖魔的步骤啊?   严粟李山吾二人闻言惊骇,就连凤尧投向仙人的目光都带上几分怀疑。   一直没发声的墨观至此时却插话道:“炖海鲜汤一般不用猛火,煮开后得转小火慢炖,调料越简单越能品出食材本来的鲜味。”   仙人满意地频频点头,一抬手,大方地直接将黑锅塞了过去。   “你来!”   那可是收着怪物的法器啊,就这么推来推去的真的可以吗?   凤尧看得胆战心惊。   墨观至却不嫌弃,相当自然地接下黑锅,学着仙人端锅的模样,从容地将小黑锅夹在一侧的臂下。   “等我处理好了,你来喝汤吧。”   他的语气轻松淡然,就像在聊家常。   仙人略点了点下巴,矜持地应下了。   受两人之间平和的气氛影响,凤尧也不再紧张。她听着墨观至向仙人报食谱,听着严粟和李山吾对之后的地狱加班以及微薄的加班工资的抱怨,想着那只逃离生天的勇敢小鸿雁,不知为何,心中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是毛春平凡的一天。   新年近在咫尺,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轨道上,体验着或喜或悲的风景。   不管如何,他们始终在前行。   凤尧忍不住开口道:“你们说,我身上的所有咸鱼能量都被抽空了,以后我会不会成为一代卷王,卷死那些同行们。”   严粟哈哈大笑,显然是不信的。   几人惬意闲聊,在世界彻底坍塌前,化作五粒光点,消散了。   金灿灿的晚霞铺满天,天外山如画,千里光曈曈。   看明天定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第61章 新的节目   事件就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解决了。   第二天, 果然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只可惜墨观至没能享受。他从幻境出来后,端着小黑锅,迷迷瞪瞪, 全靠着本能回到家,倒头直接睡了一天一夜。   然而蜃带来的后遗症显然不止于此。接下来的几天时间, 墨观至总觉得昏头昏脑, 思维迟钝,整个人好像熬了七天七夜没睡觉那么难受。乍一看他作息正常、能吃能喝, 像个功能正常的NPC,实则他的脑子浑浑噩噩, 始终处于某种玄妙的迷离状态, 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头,完全丧失了深入思考的能力。   等到他终于完全清醒时,时间已来到元旦前夕。   新的一年即将开启。   墨观至泡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 慢条斯理地清洁自己、清洁房间, 打理小花园,收拾厨房。最后, 他拉开冰箱门, 打算给自己做一顿丰富的大餐。   然后, 他在冰箱的冷藏室内发现一口造型诡异的小黑锅。   墨观至:“……”   他完全想起来了。   他将承诺给巫元的大蛤汤完全抛诸脑后了。   说起来, 蜃这种东西会变质吗?隔了那么多天再吃会不会拉肚子?猫吃海鲜拉肚子严重吗?   墨观至静默数秒, 重新关好冰箱门。他取出手机,登录了阔别已久的聊天软件, 打算找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知晓玄学常识的人询问一番。   象征着新消息的小红点不断跳动, 最终停在夸张的999+。墨观至划动屏幕,逐一筛查,大多数都是亲朋好友发来的新年祝贺或是近况询问。   阿波前几天在外地拍素材, 张玄沄则回了一趟老家修行。他们看新闻后才知道毛春发生的怪事,直觉和玄学有关,担忧不已,两人接力连番轰炸了好几条消息和通话请求。后来他们和非人办联系上后才确认墨观至的安全,两人此时已经在回毛春的路上了,预计元旦期间就能见上面。   墨观至挑挑拣拣,回复完所有的消息,最后点开一个新群。   原来是两天前,严粟建了一个小群,将凤尧等人都拉了进来,美曰其名分享非人办的后续跟进情况,在情感上支撑彼此,在精神上抚慰见鬼PTSD。墨观至盯着那明晃晃的“你什么档次和我一个群”的群名陷入沉思,然后慢慢翻看历史聊天记录。   建群的起因是凤尧某天夜里惊醒,后知后觉一拍大腿,惊呼“不对啊”,然后深更半夜将严粟挖了起来,询问他白鹇等人的下落。   那天他们都是一齐被幻境送出去的,最后谁也没留意到消失的白鹇、罗刹魅和小木偶的下落,就好像他们不曾存在过一般。若不是凤尧做噩梦又重新回到鸟人小镇,她几乎都要忘记这一段剧情了。   墨观至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也全然忘记白鹇等人的存在,就好像有一块特殊的橡皮擦,精准地将他关于某些特定对象的记忆抹去了。   【咸鱼不咸】:我合理怀疑是你们非人办不遵守流程,说好的会先知会我们再进行黑衣人记忆消除的措施呢?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社畜的命也是命,我们闲的啊要多此一举。你的记忆靠非人办的老法子根本就消不掉,不是我们干的啊,咸鱼大人明鉴!   【阳石山-李山吾】:或许是有另外的力量介入,趁机消除了我们的部分记忆。但这种消除作用十分微弱,而凤尧女士乃是幻境的所有者之一,很难彻底被影响。我们在提醒下,也很容易再次想起来。   【咸鱼不咸】:那幕后Boss这么做的目的是啥?总不会是彰显一下存在感吧。完全没效果啊,感觉是浪费了蓝,小龙没打着,干了一票废的。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这我们哪儿知道啊,但凡都做反派了,总归是有点问题在脑子上的,不是我等凡人可以领悟的。不过那天我们有好多同事在外头配合呢,白鹇逃走后没多久就被逮起来了。人现在还在非人办的局子里呢。你说好好一个小白脸干点啥不好啊,哪怕去老年小区骗老太太买保健品呢,都比当鸟人有前途啊。   【咸鱼不咸】:啊,白鹇是人啊?!长得帅吗?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真是我和你说城门楼子,你和我说胯骨轴子。这是脸的问题吗?   【咸鱼不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文明用语,请讲普通话,谢谢。   【阳石山-李山吾】:严格意义而言,白鹇并不是人,是白鹇鸟成精后化形成的人形鸟妖。他的职业、呃,我是说前职业是偶像练习生。据我所知偶像练习生隶属娱乐行业,所以他应该符合一般定义的帅哥吧。   【咸鱼不咸】:卧槽,建国后成精的吗!!!卧槽!!!不是不让成精了吗!!!!!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我怎么记得这一段是得掐掉不让播的。   【阳石山-李山吾】:你无故旷工,错过了最新的小组会议。会议决定,坦诚布公,努力争取像凤尧、墨观至这样的好同志对组织的理解和支持。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呢。   既然是组织要求,严粟也不再藏着掖着,说得比李山吾还仔细,添加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内部细节。   例如,建国后成精的可不少,甚至可以说,现存的还在活跃的精怪大多数都是建国后成的精。只是他们要么很好地隐藏在人类社会里,像普通人类一样生活工作,要么就隐居深山老林,从不现身人前。   再例如,所谓的非人办清除玄学事件卷入者的记忆,并不能像电影里演绎得那样轻松。这倒不难理解。首先,清除记忆属于高级术法,且有一定的反噬风险,施咒者需要经验老道且耗费巨大的灵炁,最终效果也不一定理想。其次,所谓的清除并不代表彻底抹去,大多数情况只是封存记忆。若是给予一定的刺激,被清除者还是有可能重拾记忆的。   再次,大规模的清除术不可行,好比之前神龙入梦事件,由于卷入者众多,早已超出非人办的能力范畴,官方这才不得不采用不解释、不制止的折中策略。由此,若非迫不得已,非人办不会优先采纳清除记忆的方式。   又例如,这一次的蜃楼幻境,卷入其中的民众少说也有数万人,还不包括捕捉到梦境碎片的其他民众。后者因灵感过低而无法亲身进入幻境,却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拥有模糊的梦境记忆,大致就像是做了一场有关鸟人小镇的噩梦。所以,非人办同样无法简单粗暴地施行一次集体消除术来平息事件。   ——当然,因为此次制造麻烦的是具有幻境能力的蜃,卷入者的情况更复杂,很容易出现认知问题。起码这几天,这些人都无法从梦境中完全抽离,更没有精力在社交平台活跃,有逻辑地分享自己的特殊经历。由此,现在网络上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目前内部讨论定下的初步方案依旧是不作记忆方面的处理,放任舆论加暗中引导。只要网上的讨论不过火,官方不会下场清理。反正照目前世界各地玄学事件频发的现状,或许再过不了多久,神秘领域将会成为公开议题,再作多余的掩盖也无济于事。   如果其他国家都争先开展相关领域的研究和实践,玄学力量恐怕会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武装力量。如此,我们只能把握先机,主动进入赛道,培养国家力量,掌握话语权。   这其实也是国家举办寻龙活动的初衷,一方面想利用来自民众的驳杂灵炁干扰幕后者的计划,一方面也是想从中选拔、培养玄学界的新鲜力量。   事实上,截止到目前为止,这样的策略还是行之有效的。民众们虽然有所怀疑,甚至出现神神叨叨的异端言论,但总体而言,舆论还是往健康探索的方向发展的。   严粟摆出来的态度不可谓真诚。然而,正因为他的演说过于详尽,用语又太过浮夸,总让人有一种不可信的荒诞感。   【咸鱼不咸】:我就喜欢李道长这样有一说一真诚可信的同志。快快快,李道长,你和我说说,是哪只小鲜肉?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喂喂喂,明明是我消息更灵通好不好!没看出来啊,你还追星呢。得了,我帮你打听过来,据说是个没能出道的108线,他的活粉从头数到脚总共不到十个人,还不排除里头有精分的账号。   上个月他因为资本黑幕被节目组刷下来后就失业了,本来是要去那种有跳舞表演的潮流火锅店跳科目三,结果工作没几天就给干变态了。后来有个擅长搞KTV的反派大师来动员他,小鸟同志意志不坚定,直接就叛变,揭竿而起,连工资都没结呢。   后来到了非人办,好家伙,也不知道饿多久了,非常配合,让交代什么就交代什么,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们方便面管够,红烧牛肉味的。   【咸鱼不咸】:我不追星,我只是单纯想听点八卦好让脑子换个心情……不过,好他妈曲折的故事啊,才艺表演害鸟不浅。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你还真是能抓“重点”。   【咸鱼不咸】:难道不是吗?被要求跳科目三直接跳成心理变态,这是多么大的压力啊。都是社畜,都不容易。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我记得我抽屉里也有两盒方便面来着,不知道是不是牛肉口味的,我一会儿给人送过去吧。   【咸鱼不咸】:说起来我虽然没见过白鹇的人脸,但就看那张鸟脸也知道他不能长得差,就这样还会被黑幕刷下去,难怪现在资本的丑儿子那么多那么猖狂。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你不懂,正经建国后成精的妖精是不宜从事娱乐行业的,对他自己的修行不利不说,也很容易受到来自天道的压制甚至是反噬,很难出头的啦。所以能活跃在娱乐行业顶尖的人物大多数都是纯种人类。   【咸鱼不咸】:为什么啊,这很反常识啊。照理来说,妖精不应该长得好看,很会魅惑人心吗?这是多么好的明星胚子啊。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现在的人都大大低估了粉丝的能量。说白了,粉丝的个人崇拜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和造神没有区别。所谓神明,必然有着足以抵抗天道的能量,却最终无法完全超脱三界之外,自身仍旧受限于因果。   神明既受益于来自信众的虔诚信仰,必定也要同时承负信众造下的因果。   明星同样如此。假使粉丝因“信奉”明星而犯下罪业,明星本人须得承负罪业的一部分,将来自有清算之日。这就是最基本的共生逻辑。   须知,民众作为总体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尤其是那些自带信仰和狂热因素的团体。正因如此,粉丝向恶还是向善,可能结下的果都不可控。明星需要承负的因果也不可控。没有神格的普通人无法承受这一点。这对于修道者而言是大忌讳,由此珍惜道心的修者都不会选择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以天地为师的妖修更是如此。   【咸鱼不咸】:我竟然都听懂了。不过你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地解释简直有点OOC了,令我害怕。但是怎么说呢,感觉还挺神奇的。唉,一说到因果啊报应啊什么的,总觉得很不真实,就很不科学。不过其实啊,我私心来说是特别希望世间存在现世报这种东西的,凭什么人作恶只要不犯法就可以不追究呢?甚至是真的触犯了法律也不能受到合理的惩罚,人间律法在很多地方都还没有办法做到公平公正。如果真的苍天有眼,对无法伸张正义的受害者来说是好事。   【阳石山-李山吾】:严兄,我觉得凤尧女士没听懂你的言外之意,你还是直接说吧。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感情什么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儿都交给我呗,我也没比你多领工资啊。我师父说的果然没有错,你们阳石山从上到下,就连你们山门口那石敢当都是蔫坏的,不真诚。   【咸鱼不咸】:什么什么什么?这里头难道还有我的事情?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你难道没听出来,我的言外之意就是在点醒你啊。你虽然不是明星,但是你的作品也具备一定规模的影响力。而且鉴于想象力的特殊性,幻想作品很容易吸引类似蜃这样的灵物。由你作品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都会作用到你这个作者本人身上。   【咸鱼不咸】:啊?怎么又又又是我?!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唉你也不用太担心啦,你看那些粉丝乱七八糟的明星也有活得特别滋润的,所以都得看命,综合各方面的因素吧。总而言之,多做好事、谨言慎行肯定是有用的。加油吧,小咸鱼。   【咸鱼不咸】:……我原本还发誓说今后再也不做一只咸鱼,再也不鸽子,要努力做一个好人。结果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我不得不做个好人,我突然就不想努力了。你明白这种你本来想主动做家务,结果提前被妈妈命令做,心里很懊丧,就干脆不想做的微妙情绪吗?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我其实很想安慰你,但我的台词还剩一句,你就当支持支持我。给你推送一张二维码,扫码进去注册后就是我们非人办App平民版的会员了。有任何相关问题都可以找我们解决哦,价格从优。   而且哦,你要是觉得我们这几天的赔聊服务还不错,也可以考虑给我们订制一面锦旗,也不用太花里胡哨啦,最重要的就是记得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你要是有心,还可以手写一封(给我的)表扬信,寄到我们单位。年底了嘛,事业单位嘛,到处都有指标的嘛,体谅体谅公务员社畜啦。   【咸鱼不咸】:……   那头的凤尧正郁闷 着,群里一直潜水的墨观至忽然冒了头。   【墨】:那些孩子呢,都平安无事吗?   【咸鱼不咸】:墨小哥!你还好吗!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小墨终于上线了啊,我等得花儿都谢了。孩子的恢复能力都很强,其实他们比大人要厉害很多呢,绝大多数都没啥问题,休息一段时间,晒晒太阳,多睡觉就可以了。我们已经和家长们都联系上了,唉,说起来,反倒是这些家长问题更大。脑壳疼。   最严重的就属那只小鸿雁吧,说起来也巧,那小孩姓鸿,就是鸿雁的鸿。他主要是自身的伤和病挺棘手的,目前还在重症呢,不怎么能说话,小咸鱼就去看过几回吧?挺好一孩子,父母离婚后就变成了三不管,身体不好,还经常受欺负,连饭都吃不饱。他爸就跟死了一样,怎么催也不出面。   还有一个孩子,姓乌……诶,我突然发现这里头好多人的姓都带着“鸟”字啊,这是鸟人的什么神秘筛选方式吗?   【咸鱼不咸】:!!我姓凤!!!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这么一看,你简直是被选中的命中注定的倒霉孩子啊。你真的不来我们道观拜一拜吗?香火钱随心就好了哦(疯狂暗示)。   【咸鱼不咸】:……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扯远了,刚才说到那姓乌的小孩吧,其实事先他已经逃走了,不在幻境的范围内,理论上他是不会被卷进去的。但是啊,他逃到学校附近又折回去了,据他说是不想当逃兵,想救咸鱼侠。   我们问了后才知道,小鸿雁当天打扮成咸鱼侠的模样,就是为了震慑总是欺负小乌的那帮人,没想到发生了意外。而小乌跑出去之后,也想救咸鱼侠,所以又回来了,就是这么寸。但孩子都是好孩子。   你们说也是的,就离谱啊现在的小萝卜头们,才小学啊,不仅每周要多上半天课,卷生卷死卷心菜,还长期遭受霸凌,说是很多年前就开始了。他爸妈也是不靠谱的,一问三不知,完全不知道自己儿子身上的问题,好家伙。我们团队里有针对儿童的专业心理辅导师,不过我总觉得这些家长更应该抓过去好好“疗一疗”。   严粟发了很长一通抱怨,一时间,群里的氛围变得沉重,无人应答。   很多时候,这个现实的世界都让人喜欢不起来啊。   许久之后,凤尧率先打破沉默。   【咸鱼不咸】:不管怎么说,从我做起吧。你们不是想让我做更多的好事吗,我已经决定好了,就从整顿00后开始!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咸鱼姐,威武又霸气!   【墨】:我也想帮忙,有任何情况都可以联系我。   凤尧的霸气宣言让群里凝滞的气氛稍稍缓和。无论如何,我们改变不了一切,却能从身边做起。   【墨】:对了,那小木偶和罗刹魅如何了?也去了非人办吗?   【阳石山-李山吾】:这两位并没有现身,应当和白鹇的情况不一样,可能是它们趁机提前出了幻境。不过这两位目前身上的煞气还属于可控范畴,也没有记录显示它们有祸乱人间的行为,即使……有小恶也不算过分。非人办可动用的力量有限,暂时不会将它们列在首要关注的名单里。   墨观至闻言,心下安定不少。他深知李山吾是一位秉性耿直、十分负责的道长,从他口中得出小木偶犯下的是“无伤大雅的小恶”的结论已属难得,可见非人办目前是真的没有精力去对付两只小怪。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只精致的小木偶十分亲切,就好像他们曾经相处过,一起冒过险一般。他愿意相信给自己带来这种亲近感的小木偶不是一只坏精怪。   聊完蜃楼事件的后续,意料之中的,众人都默契十足地绕开了巫元的去向。所谓仙人,自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是凡人能够置喙的。   【墨】:话说,我一进来就想问了,你们怎么聊了这么多内容?难道你们这几天都不难受的吗?我睡了好几天,连手机都没打开过,今天才缓过来。   【咸鱼不咸】:……啊等等!你是说你的身体一点儿毛病没有,只是有点难受吗?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   【墨】:对呀,有什么问题吗?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你猜我们为什么上网上得这么勤快,是不是因为医院的Wifi信号特别好呢?   【墨】:你们都住院了?   【咸鱼不咸】:当然啊大哥!我一被送出去就歇菜了,马上就被抬到救护车了,差点以为自己就要嘎了啊。就差那么一点儿,我连遗嘱都立好了!   经过凤尧和严粟两人七嘴八舌的一通解释,墨观至这才知道他竟然是本次蜃楼事件中受到影响最小的一个。   其余的卷入者,哪怕只是最不起眼的丑娃娃们,多多少少都出现了较为严重的身体排斥反应,轻则上吐下泻,重则脏器出血,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只要去普通人医院挂个号吃点药,或是入院治疗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健康。   再严重一些的,例如普通民众中灵感天赋更高的那部分,或是卷入程度更深的,包括凤尧在内,就要一并收到非人办旗下的特殊医院进行专业治疗。他们身上出现的问题也更折磨人,除了日常精神恍惚、身体损伤,还会出现类似夜间离魂、青天白日见鬼等不良反应。   凤尧入院的这几日,过的日子比她前三十年经历的所有非人折磨加在一起还要酸爽。尤其是发现给她提供帮助的主要不是正规医疗团队,而是一群看起来就像是跳大神的玄学人士,不是烧符纸就是念咒语,不停绕着她转圈圈,搞得凤尧的心理压力很大。此时,她就非常嫉妒只是睡不好的墨观至。   【墨】:是不是因为我之前测试过我的天赋水平太低,所以受到的影响不大。毕竟我是一个纯粹的普通人嘛,也没有受到太多外伤。   【阳石山-李山吾】:……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讲一个笑话,天赋太差的普通人。   【墨】:?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嗯……很难评啊。不过小伙子,我还是很看好你的,欢迎你有空来我们陶邱山参观哦,顺便可以带上你的猫咪小可爱。我们山上的食堂还是很不错的,不要误会啊,我们可以吃肉,就是不吃葱姜蒜这种味道大的调味料,但味道还是可以的,而且打菜的从不颠勺!你来了就是贵宾,就是VIP中P,肯定会给你整几个大菜的。   【阳石山-李山吾】:也欢迎墨先生来我们阳石山交流学习……嗯,我们也有食堂!也不颠勺!   【墨】:……谢谢啊。   尽管李严二人热情邀请,墨观至本人倒没有太大的参观兴趣。原本还想询问李严二人有关蜃会不会变质的问题,但看两大门派在饮食问题上设立的门槛都是如此之低,墨观至选择闭嘴。   严粟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依旧在噼里啪啦输出,尽己所能地利诱。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不客气不客气。对了,既然气氛都聊到这里了,我这里还有点官方内幕消息你要不要听。   【咸鱼不咸】:(竖起耳朵)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倒是听说小墨有自己的寻龙小队,应该会感兴趣吧。   墨观至一愣。说来惭愧,寻龙小队的实际创建者是阿波,他几乎都没怎么出席小队活动,实在算不上一位合格的队员。不过,若是让墨观至评价,官方举办的所谓寻龙大赛从头到尾都透着几分仓促和敷衍,更像是被赶鸭子上架后强行捏造的一个临时企划,详尽的赛程和竞争方式尚在保密阶段,官方的宣传也只给出了一个“更多细节敬请期待”的模棱两可的解释。   目前,民间最受认可的看法是,寻龙小队在初期需要“刷经验值和江湖名望”,即在开赛前做出有关寻龙主题的视频,积攒一定的热度。赛事成绩也会以整个过程中,小队作品创造的总流量来做评断标准。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目前而言,轰轰烈烈的民间龙文化考古和探索活动遍地开花,如火如荼。——阿波手上也存着不少视频素材,很快就要加入抢夺流量的大战里了。   随着大小工作室的加入,视频质量越做越高,题材越来越多元,民众们喜闻乐见,同时间接为各地旅游带去春风。聪明的各地文旅抓住“商机”,联合本地的寻龙小队,开发出更多更有吸引力的文旅项目,直接拉动地方经济,一派兴兴向荣。   人们欣赏各地风光的同时也大受震撼。在这片土地上,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几乎都有属于自己的龙文化,神龙的踪迹千变万化却又无所不在,实在惊人。   墨观至原本就有过猜测,目前这种打法散漫、自由发挥的局面估计很快就会结束,必定会有更加官方的势力加入,将所有寻龙小队的力量凝聚在一处,引导它们完成真正的目标。   果不其然,严粟主动交代了寻龙活动的下一步计划。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虽然只是初步计划,但大致框架已经出来了,估计大差不差。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邻国的一个热门通灵节目。   【咸鱼不咸】:啊,这我知道,我还追过最有人气的那两季。虽然有意思,但看到后面又觉得挺套路的,老实说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假的。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呵呵,有真有假吧,信则有,凭你高兴就好。当然我要说的和这个节目本身是没什么关系的。就是啊,我们官方向邻国沟通过,不照抄节目的本身,但会借鉴它的概念,打造一款更适合本国宝宝体质的通灵节目。   【咸鱼不咸】:emmmmm你接着说,我看情况要不要吐槽。据我所知,所谓的借鉴和改良最后的节目效果都不怎么样。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你别着急啊。首先呢,节目肯定要符合我国国情的啊,就不能直接提出通灵的概念,还是得和寻龙活动挂上钩。其次呢,我们肯定还是要讲科学的,尊重个人信仰,但是不推崇好不好。我们先接受这个设定,再看具体情况。   暂时的想法呢,就是邀请目前最有实力的几只寻龙小队一起参加一个直播节目,共同解决和龙相关的玄学……呃,不对,就是神奇案子吧。这个直播节目以寻龙为主线,面向全国观众,会邀请重量级的专家学者坐镇,还有娱乐圈相关的噱头。   总之呢,我这个人也特别实诚,不会说虚的。所谓的参加队伍肯定会有内部干预的啦,我们不可能真的把没有任何经验或是天赋的普通人卷进来。而且节目最重要的目的不在于解密,而是转移幕后Boss的注意力,我们会在其他方面有动作的,算是声东击西吧。   怎么样,小墨有没有兴趣更进一步?来我们陶邱山吧,我们可以提供专业训练哦?我还可以帮你偷一点内部资料哦。如果你愿意,我直接帮你内定冠军也不是不可以,我们的政策很灵活的。   【咸鱼不咸】:……等一下,墨小哥就算了,你连我都告诉。我真的有资格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吗?国家会不会太信任我了点。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神秘微笑)我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自然是有考量的,哪怕你们转头就宣传得人尽皆知其实也没关系,我们自有打算。   【阳石山-李山吾】:没关系,我们会提供对方无法拒绝的筹码。   【咸鱼不咸】:哇,好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哦!没想到现实里真的会有人这么说,听着还怪中二的。算了,反正我明白了,你们信任我,而且有恃无恐,对不对?那我就放心了,更多细节我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我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咸鱼,总觉得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目前的生活我还挺满意的,现在是我最热爱生命的时间段。我还想多赚点钱去做点好事呢。   【阳石山-李山吾】:抱歉。   【墨】:谢谢好意,不过暂时不用。我还得等队友们回来商量。   【有难同享有福退群】:(玫瑰花)   【阳石山-李山吾】:(凋零的玫瑰花)   【墨】:(为我们的友谊干杯.jpg)   墨观至退出群聊。他想起冰箱里的小黑锅,想起小黑锅的主人,不由得分了神。   也不知道巫元什么时候想起来找他,还有小黑猫咪崽……   巫元,咪崽,小黑猫,猫猫侠,猫猫龙……   墨观至陷入沉思。   而此时,被他惦记着的小黑猫正喜滋滋地奔走在毛春的猫猫小道上。他昂首挺胸,高抬四肢,跑得像一匹快乐的小马驹。他的尾巴翘得高高的,尾巴尖尖柔软地左右摆动,上头系着一枚精致的鎏金铜铃,随着尾巴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他小小的身躯上驮着大大的竹篮,竹篮里满满都是红彤彤的柿子。   在小黑猫身后,有一只肥嘟嘟的橘猫,正吭哧吭哧、矜矜业业地蹬着一辆粉色的儿童小三轮。   三轮车上堆得满满当当,都有什么呢?   有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形状完整,完美对称,来自街角最高、最大、最美的那棵银杏树,是今年落在毛春大地上的最后一片银杏叶。   有一颗新鲜的鸡蛋,很小,但圆润饱满,是毛春城内所有公鸡票选得出的最美母鸡产下的第一枚蛋。   还有一颗用狗毛团成的小毛球玩具,薅的是毛春城内最凶名在外的一条大黄狗;还有一枚金闪闪的小钱币,是猫猫们翻遍毛春城内的每一寸草皮摸出来的宝贝;还有……   如此种种,全都是一只小猫咪能备下的最好的礼物,全方位证明小猫咪的强大实力和绝对的统治地位。   跟班橘猫黄有才与有荣焉,肚皮上囊囊肉一抖一抖,直将小三轮踩得飞起。   小黑猫更是为自己感到骄傲,两排胡须越翘越高,心里越想越美。   想必被喵选中的人类一定会感激涕零吧。他会匍匐在喵的脚下,虔诚地奉上美味的大蛤汤。他会大声宣誓,永生永世都会是喵最忠实的奴仆。如果他表现得好的话,再过一百年,喵就可以考虑将他的名字刻在宗门的宗谱上,和小玉山一起流传千秋万代,永不磨灭。   嘻嘻。 第62章 我在   满载而来的小黑猫注定要失望了。墨观至并不在家。   一大早, 墨观至就被燕鑫淼的一通电话给叫走了。两人约在“动物侦探所”旁的咖啡店见面。   燕鑫淼依旧戴着那副金丝框眼镜,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只是面上的愁容完全消散, 眉眼皆是笑意,看着都年轻了几岁。才一见面, 他就热情地抓住墨观至的手用力握了几下, 口中连连道谢:“真是多亏你的帮忙啊,我本来都绝望了, 没想到事情还真有了转机。本来前几天我就想登门道谢的,只是一直没能联系上你。”   墨观至听罢心中不免羞愧。说实话, 在蜃的幻境里走了一遭, 他几乎将眼前之人的委托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今天接到电话,他绝对想不起来鱼塘丢鱼的神秘事件了。   墨观至一边让座, 一边笑道:“不敢当, 其实我没出力。还想问问你,事情解决得还顺利吗?”   燕鑫淼笑笑点头, 说起当日的怪事。话说那天, 他和四名应聘者一同前往鱼塘附近调查。显然, 在普通人类眼中没有任何异常的野地, 在妖修看来则大不一样。不多时, 应聘者就找到蛛丝马迹。他们一路寻踪觅迹,最终替燕鑫淼找回了损失。   墨观至听罢, 暗自思忖, 从时间上来看,燕鑫淼找到鲤鱼的时间大致就是蜃楼幻境被破之时。如此看来,他们之前的推测没错, 燕鑫淼的鱼果然和蛟龙现世有关。   燕鑫淼明显对四名帮了大忙的应聘者极有好感,毫不吝啬自己的称赞。   “还别说,你的那四名员工可都是人才啊,追踪能力一流,还能和小动物沟通,看得我一愣一愣的。而且那天,莫名其妙地,平地就刮起了龙卷风。也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亲眼见过龙卷风呢,当时就腿软得走不动路了。   后来还是那个个头最小的小姑娘,就是扎着两个小丸子的那个,一把将我拎了起来,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拎起来,一口气跑出去好几公里,我整个人都懵了。后来还发生了一些怪事,我全程晕头昏脑的,全靠四位大哥大姐救我狗命。   本来那时候我去找你,就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你别见怪啊,我接到流浪猫发的传单这件事情本身就够诡异的,我还以为是我终于得神经病了。没想到,神了!我听说他们还不是你侦探所的正式员工啊,小老板你要抓紧啊,这么好的员工如果不招进来,我可是很想截胡的。”   燕鑫淼说了不少。但他毕竟是普通人,当日的种种细节看得并不真切,记忆也有不少错漏之处。不过好在从结果而言,皆大欢喜。   临别前,燕鑫淼热情地提起脚边的一个小篮子,塞给了墨观至,说道:“差点把东西忘了。这是我特地给你留的,可能不算什么好东西,但我总觉得还挺难得的。我给你挑的都是最好的,你家里有小猫什么的可以当零嘴吃吃。”   篮子没有复杂包装,里头的东西一览无遗。墨观至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不由怔楞。   燕鑫淼的礼物竟然是一篮子的……小鱼干。   意外地眼熟。   燕鑫淼见他神色古怪,误以为对方不喜欢,连忙解释道:“人也能吃的,我自己就吃过,味道还挺好。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可能是觉得这也算是我的劳动成果吧,我挺喜欢的,吃了几条后总觉得睡眠都好了不少,神清气爽。   有不少客户也反应了这个情况,还有人说这些鱼干有真锦鲤的作用,收到后运气好了不少,告别非酋,抽卡净出SSR。哈哈哈,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我明年的订单已经爆了,我这悬着的一颗心呐总算是落了肚子。   我明年打算复刻这小鱼干的做法,提高品质。你先尝尝,如果觉得好,我到时候再给你送新鲜的。”   这也是燕鑫淼特地来感谢墨观至的原因。原以为今年少亏一些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谁能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的锦鲤事业不仅没有遭遇滑铁卢,反而迎来巅峰。   墨观至成立动物侦探所的初衷是想利用自己对小动物们的亲和力,帮助委托人寻找走丢的宠物。他只收取很少的费用,由委托人直接捐助给指定的动物救助基金会即可,几乎算得上是公益事业。   燕鑫淼心存感激,不仅捐赠了一大笔善款,还特意挑了一篮子成色最好的小鱼干亲自送来。   墨观至连忙道谢,问道:“我只是好奇。我好像记得,你鱼塘里养的红鲤本来是要当做‘锦鲤平安果’销售的,怎么改成小鱼干了呢?”   “诶,我还没和你说吧!”   闻言,燕鑫淼一拍脑门,飞速瞥了一眼四周。他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说道:“我的锦鲤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小鱼干的模样了。那能怎么办呢,木已成舟,鱼已下锅。我要是不把小鱼干拿回来,那就一条鱼都剩不下了。我原本以为这种观赏鱼会不好吃,但尝过之后,立马就决定把活鱼产品换成小鱼干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手艺还挺好。”   墨观至:“……”   “当然,我也是考虑过食品安全问题的。本来呢,我也不太放心。不过那个扎着小丸子头的小姑娘告诉我,小鱼干都没问题,甚至比我之前养的鱼还要好。后来我也拿去化验了,反正人食用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就上架了。”   墨观至无言以对。燕鑫淼是怎么做到心大之中又带着一丝谨慎的?   “其实挺多人买平安锦鲤都是买个新奇,红鲤嘛,看着好看,又有锦鲤好运的名头,喜庆啊。锦鲤换成小鱼干后很多人就不乐意了,其实有不少预定过的人都退了单。我本来以为要黄,但想着能收回一点本钱是一点,就硬着头皮卖,降价卖给粉丝,多买多送。   没想到因为小鱼干的效果太好,卖出去一部分后口碑就自己噌噌往上走,好得我都要以为我做梦的时候买流量了。这么一来二去,订单爆了,总算是赶在新年之前都卖光了,一条没剩。”   墨观至有些怀疑这种蜃楼幻境出品的小鱼干能否被普通人类复刻成功,不过他并没有打击燕鑫淼的干劲。   两人愉快地告别。墨观至拎着一篮子小鱼干,慢慢往回走。想着幻境里,猫猫头对小鱼干的爱惜,一条都能慢条斯理地吃上许久,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眉眼温柔。   只是没走几步,墨观至在自己店门口就被拦住了。   来人还是熟人……呃,熟妖。   墨观至:“……”   蜃楼幻境当日,墨观至在毛春街头接连撞见几位特殊居民,原以为那只是受到蜃的影响后临时获得的特殊能力,没成想这种能力并未跟随幻境的消失而消失。   尽管心中早有怀疑,但墨观至看着眼前露陷而不自知的四人,仍旧不知该如何是好。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是臧小欢。她的头发显然十分茂密,哪怕全梳上去也衬得脸蛋极小,一双浓黑的狗狗眼巴巴地看人。她身后,一条毛茸茸的长毛尾巴摇得飞快。   她身旁站着的高壮沉默的男人是臧傲天,看起来凶神恶煞,却有着一双忠诚的眼睛,削弱了他的狠厉,平添几分憨厚。他身后同样长着一条毛发厚实的大尾巴,却表现得十分冷静,只在对上墨观至的视线时,那尾巴才像是打招呼似的,快乐地晃动了两下。   臧傲天的特征十分明显,墨观至几乎一眼就辨认出他的原形是藏獒犬。结合他与臧小欢的默契关系,那么臧小欢很可能是拉萨犬。   藏獒和拉萨犬都属于难得能保存至今的国内古老犬种。他们曾是藏区僧侣饲养的伴侣犬和护卫犬,经常成对出现,亲密无间。   别看拉萨犬长得娇小可爱,拥有玩具犬一般的华丽皮毛,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力,实则警惕性极高。他们喜欢卧在高处,瞭望放哨。一旦发现危险,拉萨犬便会放声吠叫,收到警告的藏獒便会从暗处冲出来击退敌人。   而长着丹凤眼的白芝和梳着奶奶灰双马尾的涂图,他们的特征不如另两人明显。但若是墨观至没看错他们的耳朵,分明一个是白狐狸,另一个则是灰兔子。   说实话,能够亲眼见到跨物种之间的和谐共处,墨观至还是很感兴趣的。只是被四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还是感受到莫大的压力。   墨观至轻咳两声,决定实话实说。   “是这样的,虽然我的店铺确实需要人手,但因为店小且预算有限,可能……”   臧小欢摇得正欢的尾巴渐渐停下,眉眼耷拉,水汪汪地看着他。臧傲天也跟着垂下大脑袋,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   墨观至:“……”   墨观至顿时说不下去了。   令真诚的小狗失望真是人类能犯下的最残忍的罪行之一。   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儿,一个想法脱口而出。   “……所以你们可能要排个早晚班轮值了。至于你们的食宿……”   “好耶!”   墨观至的话还未说完,臧小欢率先欢呼起来,尾巴飞快地晃出残影。   白芝笑眯眯的,撩了一下柔顺的长发,保证道:“放心吧老板,我们会努力工作的,一定让您满意。再说了我们会自己觅食,不用您特地准备员工餐。你看,我还自备了储备粮呢。”   说罢,她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涂图的肩膀。   小兔子瞬间红了眼,讷讷不敢言语。   墨观至叹气,心想,看来还是有必要尽快制定员工守则,守则第一条:不要拿同事加餐。   辞别四位新晋的员工,墨观至继续往回走,步子都变得沉重几分。店面还未正式开张,业务遥遥无期,他就一口气招揽了四位新员工。也不知道他如此行事,算不算私自豢养野生动物,希望非人办不要记他一笔。   今日显然是墨观至的多事之日。他走出没多久,竟然又碰见两位熟识。   梳着“中分刘海”的瓜皮帽和长着小圆脸的白肚皮橘猫。阔别多日,这两位依旧长得珠圆玉润,一点儿不缺吃喝的富贵模样。   墨观至心中咯噔一下,想起来他似乎还欠着两位小员工的offer呢。继而,他又释然一笑,算了,养一只也是养,养几只同样是养。   不成想,瓜皮帽一见他便快乐地喵喵直叫:“哎呀大佬喵,你终于出现了喵!喵们都等了你好几天了喵!喵们是来告诉你一声的,喵们找到新工作啦,不能来帮你的忙了喵!你不要哭哭喵,喵还是很喜欢你的,以后赚了小鱼干,喵一定回来看你喵喵!”   墨观至同样还能听懂小猫们的喵喵叫。他好奇问道:“你们之前不是说正经工作很难找吗?是什么样的新工作呢?可靠吗?”   白肚皮抢答喵道:“可靠的呢,喵们已经加入本地喵帮,主要经营的是接送人类幼崽的业务。”   本地喵帮……嗯,听起来就很不靠谱呢。   二猫见他神色,当即将胸脯拍得砰砰响,执意要带墨观至去参观本地喵帮的地盘。墨观至推脱不得,又想着反正今天也无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于是,等小黑猫掐算出墨观至的踪迹后追赶至附近时,再次扑了个空。   小黑猫:“……”   胖橘黄有财狂踩小三轮,好不容易追上小黑猫,整只猫趴在车头,累得直喘粗气。只是偷瞄到小黑猫沉如锅底的脸色,胖橘不敢言语。见大佬比划着黑爪爪,确定方向再次出发,胖橘只能耳朵耷拉,埋头继续踩三轮。   墨观至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此时正满脸惊奇地在瓜皮帽的带领下参观猫咪秘密基地,又称本地猫干部活动中心。   猫干部活动中心位于公园松林中某片远离尘嚣的圆形空地。墨观至曾无数次路过这个公园,却从未踏足此地,可见猫干部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   正式的猫干部们数量并不多,只有不到二十只,为首的是一只腮颊饱满体态圆润的狸花猫,猫称饼哥。   墨观至:“……”   倒也不是很想喊一只年岁不大的小猫咪为哥。   饼哥却十分友好,见了墨观至,登时笑弯了一双绿眼睛。   “你是墨崽吧,”小小的猫儿老气横秋地打着招呼,“几年不见,你长好大了喵。”   墨观至再次沉默。   “你很小的时候,喵的太奶奶还给你抓过蚂蚱呢。她说你每次拿到蚂蚱,都会很开心地放生喵。”   “呃……谢谢太奶奶?”   “不谢喵,不谢的!”狸花猫大气地摆摆爪子。   其余的猫干部们也争先恐后地喵喵套近乎。   “喵也见过你哦,就在花园小路那里对不对,喵还偷吃了你们家晒的腊肉,好吃的喵。”   “喵有个亲戚是西城肉铺老板家的三花的二崽的情猫的姑妈的邻居的同事的大舅的外甥,它就住在你家的隔壁两条街呢。”   墨观至:“……”   他还真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猫长辈。   不过,墨观至大概也看出来了,这些猫干部并不是普通的猫咪。就像会碰瓷的瓜皮帽和白肚皮那样,他们都算是成精的一员,开了灵智,大约和人类类似,也拥有自己的猫际网。   狸花猫说话非常有条理,三言两语就将喵帮承包的保镖业务解释清楚了。   原来,在蜃楼幻境事件后,潜在的校园暴力问题再次进入公众视野。猫干部们偶然听见那些动物权益组织的志愿者们讨论过,言语间不乏担忧,遂决定成立一个保镖小分队,暗中护送有需要的人类幼崽们上下学。   狸花猫将尾巴敲得邦邦响,挺起胸脯骄傲地喵道:“喵们可是很讲究江湖道义的。这些人类愿意侍奉喵们,喵们自然愿意出爪帮他们处 理这点小小的困扰。”   他的话显然深得小猫心,众猫干部喵呜喵呜,高声附和。   “饼哥喵得对啊!”   “喵得对喵得对!”   “这就是成精的喵们的格局。”   “没错没错,喵们身在江湖,也是很讲规矩的啦。”   墨观至小心地观察饼哥脖子上挂着的项圈,以及那一身显然被精心打理过的油亮毛发,心道看起来应该是家养猫,也不知道他的主人知不知道自己的小猫咪在外头当江湖大哥呢。   不过这些猫干部自诩为讲究的江湖猫,墨观至还是比较相信的。毛春城在流浪猫管理方面经验丰富,瓜皮帽和白肚皮完全可以像那些没开灵智的小猫一样不愁吃喝,但他们坚守成精小猫咪的底线,不愿意不劳而获,才变着法儿搞事业——如果碰瓷也算得上正经事业的话。   按照猫干部们的逻辑,志愿者们“有求于猫”,猫满足人类的愿望,再享用人类的供奉,就算两清,不再是不劳而获。   墨观至不免好奇道:“你们打算怎么找需要你们保护的小朋友呢?找到后怎么护送他们呢?如果发生危险,你们打算怎么出面呢?”   一连三问直接将原本踌躇满志的小狸花问懵了。他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人类。   墨观至:“……”   算了,小猫咪有这个心已经很难得了,还能强求什么呢。   他如此想着,掏出手机,迅速在社交平台输入搜索内容。自从他从蜃楼幻境中出来后,还没上网查过相关信息。   猫干部们眼见着人类举起会发光的怪东西,登时猫眼放光,一只两只凑过来,都想近距离看一眼被称为人类摄魂器的手机。   只一眨眼工夫,墨观至的手边就挤满了毛茸茸的脑袋,将手机屏幕挡得严严实实。   “这就是爪机吧,喵也听说的。”   “据说它会把人类的灵魂抽出来,人类就会变得越来越傻,这是真的喵?”   “真的吧,不然为什么有的人类一边走还要一边玩呢,看起来已经傻很久了喵。”   “那它会不会把喵的灵魂也抽走?”   “喵觉得会,不然为什么人类一看见喵们就会掏出爪机咔擦咔擦?肯定是想通过摄魂的方法把喵抓起来。”   “喵嗷,好可怕!”   猫干部们发出惊慌的喵喵声,既害怕又不舍得轻易离去。   墨观至:“……”   他淡定地将毛脑袋们一一拨开,解释道:“这是手机,会不会摄魂不一定,大部分情况是不会的,如果沉迷的话,就说不准了。小猫咪还是不要多看了。”   饼哥小狸花趁机推开其他猫,口中喵喵符合道:“就是喵就是喵,你们看得懂吗就挤上去。快让开,让有文化的喵看看。”   墨观至奇怪道:“你能看懂吗?”   小狸花冷喵一声,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努力凹出并不存在的脖子的曲线,语气十分傲慢。   “废话喵,无礼的人类。喵可是马上就要上大学的喵,很有文化的喵。快让开,让喵来。”   墨观至不禁肃然起敬,一只小猫咪的文凭也在大学水平,建国后成精的力量不容小觑。他顺从地将屏幕凑到小狸花的眼前。   小狸花看得极其仔细,一双猫瞳几乎变成斗鸡眼。   “喵喵校园喵力喵不容喵……”   很好,猫猫大学生的文化水平是十个字错六个,水分高达百分之六十,妥妥的白字先生。   墨观至默默收回手机,径自翻看起来。他扫消息的速度极快,水分极大的高知识分子喵根本跟不上。小狸花有心出爪教训一番那嘲笑猫的人类,转头又想起凶巴巴的小黑猫,顿时偃旗息鼓,恹恹地缩到一旁舔爪子。   其他的猫干部们见状,纷纷挤眉弄眼,喵喵偷笑。   标题名为《重视校园暴力刻不容缓》的帖子,全面整理了暗巷头套少年被害事件的始末。   有关此次事件的原委众说纷纭,光是短暂上过热搜榜的故事版本就不下七八个。奇怪的是,当天在现场的围观群众不少,更有手持长(枪)短炮的“专业人士”,竟无一人能拿出清晰确凿的影像证据。而当天流出的直播也无一例外全是模糊晃动的废料镜头,背景音嘈杂到根本听不清对话。   事后有媒体采访当日的围观群众,得到的说法同样南辕北辙。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一套看法,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甚至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前因后果。   由此,网传的故事基本为“开篇一张图,内容全靠编”的营销号小作文。在这些混乱的故事宇宙中,事件的主人公,那位神秘少年,从被害者变成加害者,又变回被害者。他有时候是品学兼优的贫困少年,有时候则是招猫逗狗的社会混混。   最终,较有影响力的发言出自毛春警局官方发布的一则蓝色声明。经警方核实,该少年尚未成年,身着奇装异服只是个人爱好。该少年是在与几名初中生发生口角、肢体冲突后不慎跌倒受伤的。少年当日受伤后并未死亡,被路过的热心群众发现,经及时抢救后目前生命体征已稳定。其余涉事者目前已主动前往警局配合调查,态度良好。具体案情还在进一步侦查中。   这份蓝色声明平息了谣言,同时解答了群众的部分疑惑,只是“口角冲突”等语意不详的字眼似乎也暗示着事件背后还另有隐情。   按照一般规律,在人类的集体忘性作用下,头套少年很快会被大众视野遗忘。然而不管在什么时候,群众中都不乏较真的人。   此次事件中,就有一位小有名气的读书类Up主发视频抨击在报道中表现平平的无良媒体,称这些新闻秃鹫只会拾人牙慧、哗众取宠,不懂求证,不懂采访,不懂深入基层,不懂为真正有需求的人民发声。   几个“不懂”炮轰时下的网络媒体,得到无数人的响应。在该Up的呼吁下,不少民间“列文虎克”“福尔摩斯”冒了出来,代替失去公信力的媒体自行挖掘头套少年背后的故事。   毛春毕竟人少地方小,有心人只要耐心打听,很快就能将事件始末查个水落石出。原来,身患绝症的头套少年曾经也是校园暴力的受害者,却甘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化身英雄,以笨拙却勇敢的方式直面恶势力。   这简直是值得搬上大银幕的戏剧故事。   头套少年由此获得了新的称谓:少年咸鱼侠。   调查结果几经发酵再次引燃舆论。为尽可能保护当事人,讨论者克制着不往少年咸鱼侠身上深入,而将尖刀矛头直接指向针对校园的暴力、霸凌现象。   校园暴力并非新鲜事,甚至可以说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和大多数暴力事件的受害者类似,容易遭受校园暴力的往往都是性格孤僻,家庭无爱的,被老师忽视、同学排挤的边缘人物。   性格本身原本不应被贴上好与坏的标签,然而事实证明,拥有类似特性和生活背景的孩子总是更容易成为“秃鹫们”用来满足暴虐心理的食粮。施暴者往往来自他们身边最亲近的同学。有些施暴者不仅自己动手,还会主动“牵线搭桥”,将受害者推向更为残暴的校外无业人员,进一步扩大伤害。   受舆论影响,官方的第二则蓝色声明遣词用句充满了人文关怀的温度。他们高度赞扬了“少年咸鱼侠”见义勇为的行为,同时也呼吁未成年人以保护自身为主,不要以身试险。他们承诺日后将更加关注校园周边的环境治安问题,等等。   官方呼吁,专家呼吁,大V呼吁……闹闹哄哄,网上的舆论战一直持续到元旦前夕。一场悄无声息的快闪活动将整个少年咸鱼侠事件推向高(潮)。   那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傍晚,暗巷的警戒线早已拆除。余晖才散,华灯未上,朦胧中,巷口走出一位身材壮硕的大汉。   他身着美少女战士水兵月的经典红色战袍,有两条金黄色的长辫子自头顶垂落,随着他走动的步子左右甩动。他的形象是如此醒目,以至于看见他脸的人下意识地忽视了他那颇为壮观的络腮胡。   为数不多的行人纷纷侧目。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不再集中在络腮胡美少女身上,因为昏黄中,越来越多的“奇装异服”冒了出来。   有身着紧身皮衣胸口发光的奥特曼,有手持盾牌的超级英雄,有一蹦一跳的数码宝贝。   他们一言不发,彼此遇见也并不招呼,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着,像一支训练有素的行军蚁队伍在暗色中行进,只剩衣料摩擦造成的窸窣动静。   他们逐渐聚拢,他们站定,他们依旧沉默着,沉默地站在这一年仅剩的最后时光中。   崭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他们像是在等待,又像在无声宣言。   路人们情不自禁驻足观看,小声交换意见,暗自揣测着这群奇装异服的目的。   却见那群人无声散开,从中走出两道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只有小学生年纪。他们手拉着手,身后飘着鲜红的侠客披风,脑袋上各自顶着一个大大的咸鱼头套,一个看起来还很新,另一个却略显陈旧。   大人们并不知道,在咸鱼侠的头套之下,那两副稚嫩的面孔上,忐忑与兴奋的情绪交织。   乌梓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小声向他的朋友求助:“我有一点害怕,只有一点点。”   “别怕!”贺长生安慰他,语气里充满鼓励的意味。他捏紧手心里的另一只手,坚定地重复道:“我和你保证过的,咸鱼侠是真的,它就在我们身边,我亲眼见过。”   乌梓星信赖地瞥了一眼身侧的朋友,继而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前方。   两只小小的咸鱼侠走向队伍前排的脚步略带怯懦,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咸鱼侠的出现似乎终于让路人们反应过来,原来这群人是在以行动支援少年咸鱼侠和他代表的对抗校园暴力的社会团体。   第一条有关这个怪异的快闪活动的视频上传至社交媒体后,一石激起千层浪。短短半小时内,有无数参与者从四面八方飞速赶往现场支援。   “俺老孙来也!”   伴随清亮的的一声棒喝,身披甲胄锦绣披风的美猴王粉墨登场。他灵巧地一翻身,自墙头跃下,一双火眼金睛炯炯有神。   一滴滚水滴入热油,沉默被瞬间打破,喝彩声四起。   所有“英雄”霎时活了过来。   他们是漫画人物,是二次元战士,是神话传说。   或许在很多年之后,参与其中的人们再次回忆起这一幕,会升起莫名难为情的情绪,会暗笑当年的自己还是冲动了,会后知后觉将这种冲动归结为“社死”。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他们由衷相信,我就是英雄。   然而,更多的人并没有穿上英雄制服,并没有角色扮演。   他们维持着普普通通的模样,其中有几位甚至是骑着哈雷摩托的花臂大哥,满脸横肉,踩出夸张的引擎声轰鸣,几乎掀翻毛春上空。   这些人,是出落得身高腿长却依旧面带稚气的大孩子,是衣冠楚楚的上班族,是拎着购物袋的年轻夫妇,是白发苍苍的退休职工,是生活在你我之中每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如果你需要,我在。”   我在。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理应活在恐惧之中。   尽管生命艰难苦痛常伴,这个世界依旧每时每刻都在迎接新生命的降临。他们稚嫩孱弱,懵懂无知,跌跌撞撞走向未知。一个孩子能够健健康康、无痛无灾、不经阴霾地长大成人吗?大概率很难实现。顺遂的人生故事只发生在童话故事里。   对年幼弱小的生命施以善意大概是群居社会附加在每一位成年个体身上的道德责任。成年人对孩童最大的义务,就是向他们展示,活在这个世界里并不是一件痛苦的、可怕的事情。   只是你我皆是凡人,总是力有不逮,无法从心。普通人如何才能过上心安理得的一生?偶尔为善,永不为恶,尽力而为。大概如此。   所有人只能做当下力所能及之事。奇怪的是,哪怕仅是如此,这个世界好像就能变好。   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应该存在一位“英雄”。她可以是父母,可以是挚友,可以是从天而降的陌生人,也可以是某种虚拟形象。   但终有一天,这个英雄的角色应当落到自己身上。   唯有自己,才能成为支撑自己的永远的英雄。   在每一个需要力量的时刻,都能发出铿锵有力的回应。   我在。 第63章 猫的誓言   网络上有关“超级英雄”快闪活动的讨论一时间铺天盖地, “未成年人保护”“校园霸凌”等关键词一再登顶热搜。同诸多热门社会新闻一样,快闪活动低调地开始,同样低调地结束, 告示着轰动一时的少年咸鱼侠事件终于告一段落。   此次事件在互联网轰动一时后很快便沉寂下去,余波只持续了不到三天。人们的忘性本能再一次发挥作用, 帮助他们忽略无能为力的现状, 重新投入一成不变的生活。   然而,此次事件的后调之悠长远超过所有人想象。就像是一杯口味复杂的鸡尾酒, 入口只觉平常,余味悠长, 几乎快要遗忘时现在酒劲才开始上头。   越来越多的网友参与讨论, 分享自己的遭遇。随着讨论的深度不断,网友们愕然发现,曾经遭受过类似欺凌事件的人数之多、牵扯范围之广令人咋舌。然而, 曝光于人前的罪恶只是冰山一角, 更多的受害者隐藏在平静的水面,沉默着, 一如既往。   墨观至放慢速度, 极其认真地浏览活动相关楼, 逐条看完网友评论。或长或短的文字, 辞藻丰沛或是平铺直叙。有些人叙事条理清晰, 明显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有些人则满篇都是错别字和不规范的标点符号。他们性别有男有女, 有未成年人, 有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也有即将步入职场中年赛道的“老油条”。   魔鬼从不挑选受害者。   透过那一段段冰冷平静的文字,仿佛还能看到它背后站着的那个曾被岁月亏待过的稚嫩灵魂。   至此, 墨观至终于意识到曾经的自己,作为旁观者的冷漠和想当然。平心而论,他素来不擅长处理孩子的问题。在很早以前,他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生不会诞下血脉。或许正是他的人生选择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对待某些问题的看法和做法。   在这一点上,墨观至的选择并不特别。这是一个仍旧在维持美好表象的时代,但同样也是令普通人难以承受的年代。只求当下不问明朝是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选择。   我们已经习惯性地避免直面自己或是他人的苦难,以“可耻的逃避”来保护自己并不坚固的屏障。   站在围观者的角度,轻飘飘地给出“完美”解决方案的建议难免显得傲慢且无知。未经他人苦,又怎知身处其中的苦主是如何时时刻刻挣扎着想要逃出伤害的泥淖的?他们或许不是不想忘记,而是无法忘记。   无视加害者继续生活固然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应当推行的应对方式,但那显然是一个成熟的灵魂处理好自己的情绪、修补完裂痕、准备再次踏上生命旅程后才应当拥有的方式。而对于仍旧深陷其中无法逃离的人而言,远远算不上适宜的解决方案。尤其是少年人,尚未成长到足以抵御风雨的地步,又怎能强求他们坚强勇敢?内心强大?   在人类的普世臆想中,现世仇现世报,快意恩仇后,才有可能真正放下心结,真正将曾经的加害者们视作尘土。   只可惜,能真正做到“复仇”的少之又少。   多数人只能在“无法报复”和“无法遗忘”的两端勉强维持着体面。他们既救不了当时当下的那个自己,也无法替未来的自己释怀。他们的外表长大了,内心却始终还有一个缺口,缺口里囚禁着那个求助无门的年少时的自己。   墨观至划动屏幕的手指逐渐停下,盯着画面陷入沉思。   猫干部们不知人类所想,见他只是盯着爪机发呆,心情似乎欠佳的模样,毛团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终,小狸花率先打破沉默。   “人类崽,你不要难过喵。”   小狸花本想一爪子将人类挠醒,但转念一想,还是采用了更加温和的方式。他谨慎地拿肉掌轻轻拍了拍墨观至的手背,见人类终于回神看向自己,小狸花歪着脑袋,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想太多可不好喵。如果你感到难过,就说明你需要一只猫朋友。”   墨观至觉得如此一本正经教育人的小猫有些滑稽,强忍住笑,尽量严肃地回应道:“怎么说呢?”   小狸花理所当然地大声喵喵:“这当然是因为小猫咪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存在!”   像是在应和小狸花的宣言,其他猫干部们也纷纷喵喵起来,声音高低错落,听起来竟带有几分特殊的韵律。   “最完美的喵!”   “喵门!”   “你要学会像一只小猫咪那样生活,独立,骄傲,只听自己想听的,对不喜欢的东西不屑一顾,喵想要,喵得到,喵值得,喵要永远保留利爪。这样你就会觉得快乐啦。”   “快乐喵喵!”   “同意,喵喵!”   墨观至哑然失笑,不由道:“你这只小猫咪挺厉害,还懂哲学呢。”   小狸花更加得意,尾巴惬意地勾起。   “那是自然。你见到的正是毛春非著名诗猫,区区在下本喵。《爱,死亡和猫》诗猫作品精选即日发售,到时候喵会给你寄签爪版的。”   墨观至:“……谢谢你。”   行吧,一只小猫咪都会写诗,确实是很值得人类学习的。   临别前,墨观至从无趣的人类角度,建议猫干部们进一步完善保镖业务流程,可以扩大客户群至有需要的成年群体,如需要独自走夜路的女性等等。如有可能,还是提前向非人办报备。切记过度暴露在监控中,一旦猫干部们作为流浪猫和人类起肢体冲突,那么矛盾必然会扩大至整个流浪动物群体的处理问题。   如此云云,聪明的小狸花略作思索,便一一应下了。   告别热爱生活和会写诗的猫干部们,墨观至终于得以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于是,可想而知地,他再一次和追赶而来的小黑猫擦肩而过。   “墨崽呀,唔……”   再次从饼哥化身饼崽的小狸花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小黑猫的神色,慢吞吞地解释道。   “他走了喵,他只是过来和喵们打个招呼的呢。”   小黑猫:“……”   猫干部们缩手缩脚,在草坪上烤了一地的猫吐司,垂着脑袋不敢乱喵。   小黑猫迁怒,喵喵训道:“你们青天白日的就如此清闲喵?赶紧出去给喵发传单。谁要是偷懒,喵就随机挑一只出来,吃掉!”   嗷呜一声,小黑猫浑身炸毛,张开血盆大口。   猫干部们登时一跃而起,四脚打架,慌里慌张地逃窜,不多时就都没了踪影。   徒留小三轮的司机胖橘黄有财,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他倒是也想跑,被小黑猫一个眼刀扫过去,顿时丧失逃生勇气,努力吸气收起肉呼呼的小肚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太好吃。   小黑猫咬牙切齿,喵道:“我们走!这一次,喵要是再逮不住人,哼哼……”   小黑猫龇牙,露出一抹邪恶的猫猫笑。   不知是否巧合,他刚扔下那句饱含威胁的怒语,一股惊人的气势直冲云霄。轰隆隆,天空骤然响起一声惊雷。   与此同时,正走在路上的墨观至听见雷声,讶异抬头。   原本明朗无云的万里晴空,就在墨观至的正上方,凭空冒出一朵小乌云。黑溜溜,圆鼓鼓,孤零零,看着倒像是一条误入大海的……小鱼干。   墨观至奇怪的拧起眉头,径自往前走了几步。   小乌云慢悠悠地调转鱼头,不动声色地也跟着挪动了几分。   墨观至:“……”   是他的错觉吗?   不少行人争相掏出手机,咔擦拍照。他们三三两两,驻足交谈起来。   “这是要下雨吗?真古怪啊,明明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好可爱的一朵云啊。”   “别提了,这年头,正经人谁信天气预报啊?这几年不都是这样嘛,天气越来越极端,每一年都有新灾新难的。”   “你们听说没,说是毛春地界上有一条真龙,龙是掌管天气的神兽啊,说不准刚刚就是我们的龙在打喷嚏呢。”   “哈哈哈,打喷嚏多没面子啊,我觉得是生气了吧。”   “还真别说,我前几天好像做了个很怪的梦,明明醒过来的时候什么也记不得了,这两天模模糊糊又想起了一些片段。我梦见我们的龙其实是一只猫!”   “猫猫龙吗?哈哈哈哈,好可爱!”   “你这么一提,我总觉得我也做过类似的梦。可奇怪了,我梦见我被猫猫龙救了,它一边救人一边骂骂咧咧,感觉骂得很难听。不过猫猫龙有什么错呢,猫猫龙骂人一定是猫好人坏。”   “哈哈哈哈,那怪不得龙要打喷嚏了,一定是被人念叨的。”   “我说你们不要太离谱,难不成又是神龙入梦来的猫猫版本。”   “新的一年,新的幻想嘛。我觉得如果龙是一只猫的话也挺好的,不知道我家的蓝胖子能不能也变成龙。”   “建国后不允许成精吧,何况还是一只外国猪猪。就算有化龙指标,我强烈要求本地狸花猫优先就业。”   “橘猪猪应该有姓名。”   ……   浑厚绵长的钟声响起,打断了众人的交谈声。   当当当——   这样的报时钟在毛春城已经响了一百多年,如无意外,大概还会继续敲下去,就像过去百年中的每一年、每一天。   如今,作为时间记录者的钟表早已跌落奢侈品的神坛,走入寻常百姓家,已经很少有城市还在延续敲钟的方式。而因扰民,在上世纪大行其道的钟楼被逐一拆除,幸存者甚少。   墨观至并不清楚毛春城为何还在坚持这种过时的习俗。它仿佛固执地想用同一种声音号召它的居民们遵守古老的作息,一种严谨却也有别于现代快节奏的悠闲作息,好像如此就能延续逝去的旧时光。   可是,时间总是往前走的。   人是如此,就连看似永恒不变的死物也是如此。   时光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流。   新的一年,新的幻想吗?   墨观至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回首是一个很“大”的词,在古时候经常被用于走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是人生最后一次的回头。   墨观至极少使用这个词。   不过,今天可是元旦,是新的轮回的第一天呢。   年复一年,明明每年都是普普通通的一年,明明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人们还是忍不住会在这样特殊又普通的日子停下脚步。他们绞尽脑汁,翻箱倒柜,抠抠搜搜,拼拼凑凑,试图寻出几件还算拿得出手的事件,力证过去的一年不是荒废的一年。好像只有通过这样的仪式感加成,每个人才能好好地告别昨昔,迎接未来。——哪怕明朝起来,又是一模一样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天。   这就是普通人的人生。   这就是人的普通的一生。   如果人可以过好普通的每一天,她就能过好普通的一生。   然而终会有人踏上不平凡的旅途,进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冒险,见证隐藏在凡尘俗世中的精彩绝伦。   会是你吗?可以是你。   胡思乱想着,墨观至回到家时心情还算不错。院门口摆着新到的快递箱子。他将快递拆到一半时才恍然想起来,这是之前给动物侦探所下单买的宠物笼子,大概是填错地址送到了家里。   墨观至很怀疑,这笼子日后还能不能派上用场。想到店里突然冒出来的四位毛尾巴员工,想到神秘的巫元和同样神秘的小黑猫咪崽,想到逐步走上正轨的寻龙活动,他有一种感觉,从今以后,他的世界大概很难再回到普通的那一章节了吧。   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有期待,有冒险,有毛茸茸的小伙伴,还有什么样的生活比这更好的吗?   思及此,墨观至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巫元要求喝大蛤汤时的模样。他一脸理所当然地提要求,毫无心理负担地指使一个几乎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这样的态度,大概就是小狸花口中所说的像猫一样生活的人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墨观至再次捕捉到那令他着迷的奇怪感觉。   天色逐渐转暗,晚风卷来了冬日的寒意。墨观至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终于在院子的一角砌好了一个简易的柴火灶台。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这条人类的烹饪法则放在传说级别的食材上大约也是可行的吧。   墨观至决定遵从本心,凭直觉行事。他没有开锅添加水和调味料,直接将小黑锅架在灶台上。灶膛燃烧的是上等梨花炭,无烟无尘,还带有一股淡淡的清甜果木香。   他有一种预感,这将会是一段漫长的等待。   料理好这一切,墨观至重新回到客厅,看着满地的快递填充物,打算先将笼子组装好试试效果。整个过程并不复杂,双层的笼子大别墅很快就成型了,墨观至将卖家赠送的别墅铭牌挂好,双手拍了拍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作品,觉得还算满意。   此时的笼子别墅光秃秃的,看着还有几分简陋,等再铺上睡垫玩具等用品,布置一番,估计效果就大不同了。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不是门铃,而是客厅的大门被敲响,这意味着有人不请自来,直接闯进他的家门,穿过院子,走了进来。   墨观至蹙起眉头,起身去查看情况。   应门后,他的神态陡然放松。   确实有不速之客闯进了他的家中,却并不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墨观至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弯下腰,柔声朝黑着脸的小客人招呼道:“你好呀,咪崽。”   小黑猫沉着一张小猫脸,忿忿地瞪了那胆大妄为的人类一眼。   迟钝的人类并未接收到小猫咪的信号,依旧笑得很招摇。   “咪崽,你怎么过来了?是你的主人让你来的吗?”墨观至说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小黑猫的神色变化。   小黑猫听见人类喊自己咪崽,脸颊气鼓鼓的,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郁闷。   墨观至轻笑。   小黑猫眼见人类竟胆敢当面嘲讽自己,不由得怒火中烧,正想出爪教训一番,鼻翼翕动,忽地捕捉到空气中微不可闻的大蛤汤的香气。   哼哼,看来人类还是很怕自己生气的,不敢忘记他的指令,早就乖乖地炖好汤,静候小猫大人的大驾光临。   这个认知让小黑猫原本烦躁的心情好了不少。他大方地决定暂不计较,放过人类一马,日后若是人类再犯,届时再数罪并罚,一定要揍得人类喵喵叫,好叫他认识认识宗规的厉害。   于是,宽宏大量的小黑猫骄傲地抬起屁股,让出空间,同时抬起一只前爪,示意人类往院子里看。   墨观至循着小黑猫的指示看去。   院子正中央摆着一辆熟悉的粉色儿童小三轮,小三轮上装得满满当当。他看见了一篮子的红柿子,他看见了银杏叶,他看见了鸡蛋,他看见了小猫咪的玩具们……   然后,他还看见了十几只健硕的……蟑螂标本,每一只都有成年人的食指长度,每一根须须都保存完好,处处散发着夏天的气息。   墨观至:“……”   墨观至久久地沉默着。   小黑猫见人类感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登时更觉满意。饶是他能统领四方喵喵,为了这些礼物也足足准备了好多天呢。   尽管之前的仪式被打断,如今补上倒也为时不晚。   小黑猫优雅地舔湿爪子,极有耐心地一下又一下,将自己脑袋上的毛毛打理得神气十足。   墨观至转头去看小黑猫,眼里满是疑惑。   小黑猫自动将人类亮晶晶的目光解释为崇拜和感动。   他昂首挺胸,调整姿势,坐得更加端正。长长的毛尾巴绕着身体盘好,尾巴尖儿严丝合缝地(塞)进两脚之间。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树梢,银辉毫无保留地灌入院中,将小黑猫浑身的长毛映照得油光发亮,一双明媚的眸子 里有潋滟湖光。他的每一根毛发都在无风自动,衬得小猫咪愈发仙气飘飘。   小黑猫轻轻咳嗽两声,煞有介事地开了口。   喵呜咪呜,喵喵喵……   墨观至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那只小猫咪。他听不懂,仍旧听得极为认真。   那似乎是独属于小猫咪的古老语言,抑扬顿挫,自带玄妙的韵律,如诗如歌。   小黑猫每叫唤一声,皎洁月光更显明亮,大地熠熠生辉,清风如水潺潺,百草舞动,伏在暗处的不知名的飞禽走兽在低吟浅唱,好像整个天地都在回应他的誓言。   一壶春酒,敬奉山河,庆此良辰。   一纸契书,焚于天地,以告鬼神。   天地鉴证,山河观礼,今日之后,这只人类的灵魂会烙上喵的印记,永生永世。   不知过了多久,小黑猫终于停下吟唱,好像累极了似的,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随着小黑猫安静下来,周遭的一切也悄然回归平静,好似适才发生的种种都是幻觉。   墨观至恍然醒神,从某种莫名的入神状态中抽离。他担忧地看着疲态十足的小黑猫。小黑猫却只是不在意地挥挥爪子,像是终于完成了某项任务,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小黑猫又打了一个哈欠。他站了起来,将人类扔在原地,迷迷瞪瞪地朝着小楼——小猫咪日后的新领地走去。客厅门被惯性带上了,小黑猫转了一个圈,屁股朝前用力一顶,生生将沉重的门板撞开一条窄窄的门缝。   小黑猫蹬着腿,用力将自己往后塞,圆润的身体被挤扁成小猫条,继而是圆脑袋。小黑猫努力转动身体调整姿势,最后融化成液体,整只猫从门缝里流了进去。   墨观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忙跟上。等他走进客厅时,却见小黑猫已然走到他刚组装好的笼子别墅前,眯缝着一双漂亮的小猫眼,严肃而挑剔地打量着眼前的宠物“牢笼”。   巨大的双层笼子将小小的猫儿衬得更加迷你,空空如也的笼子更显粗陋。   墨观至见状,羞愧不已。瞧见小黑猫认认真真辨认铭牌上的字,他不由脸红,慌忙解释道:“其实那个是,呃,是赠品,我不是想……”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见小黑猫冲着铭牌略点了点头,好似认可了这个名字。然后,小黑猫缓缓地步入笼内,像骄傲的帝王般款步巡游一番,总算选出一处还算满意的地方,慢条斯理地盘腿重新坐好。   小黑猫抬起圆圆的小脸,眼睛圆溜溜的,瞳孔放到最大,专注地盯着自己的人类,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好似慷慨的主人在对仆从的工作表达认可和鼓励。   墨观至:“……”   他心虚地别开视线,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解释铭牌的问题。   小黑猫见人类竟如此害羞,便也大度地不再为难。他可是一只很有风度的猫大人,哪怕对这丑陋不堪的宫殿很是不满,却也不会出言打击他的人类。   如今的小黑猫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可是从饼崽、阿财那儿获知不少有关生活在人类世界的猫咪常识的。比如说很多人类很穷,只能供得起这种铁丝制成的粗糙住所,仁慈的猫咪应该予以体量,不和胆小又拮据的人类多作计较。   嗯,无论如何,如此一来,小黑猫总算是在凡间有了牵绊,正式落脚。等他睡醒,就给小玉山寄一封书信吧。   苟富贵那个狗东西总爱一惊一乍的,这么久都不曾收到他的消息,估计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怕不是要愁秃毛了吧……唉,喵果然是一位体恤仆从的好猫呼呼呼……唔,该死的人类,喵的屁股底下好硬好凉……算了,喵是大度的喵,呼呼呼……   *   苟富贵同志:   吾甚好,勿念。   又,吾在毛春住址如下。   毛春某某湖畔花园某某小洋房,一楼客厅【阿兹卡班】笼。   (猫爪盖章) 第64章 新猫发布会   小黑猫大大方方搬入“阿兹卡班”双层别墅笼的当天夜里, 墨观至在客厅守了大半夜。回到卧室,他辗转反侧,没等合眼几个小时, 天一亮便又醒了,趿拉着鞋急忙跑去客厅检查。   咚咚咚, 脚步匆匆, 即将奔到笼子前时,脚步的主人紧急刹车, 转为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靠近。   别墅笼子的底层铺着一条白色粗毛线围巾, 作临时猫窝。那是墨观至用过的围巾, 大约沾染了人类的气息,小黑猫意外地还挺喜欢,小小的猫儿整个团成一个圆球, 软软地趴在围巾上, 远远看着,就像是雪窝里的一颗小煤球。   墨观至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蹲下, 一手撑着下巴, 安静地盯着小黑猫的睡颜瞧了好一会儿。指尖感受到嘴角的弧度,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 自己终于有猫了。   我有猫了。   喜悦一点一点渗透, 压缩,沉淀, 最后像盛夏里开了一瓶冰可乐, 砰的一声,细密的情绪气泡争先恐后涌上心头,热烈地唱着、跳着。   墨观至兀自傻笑了一会儿, 看着看着,又开始担忧小黑猫蜷缩成球的姿势不太舒服。他有心想将小猫扒拉起来重新睡,可担心把他吵醒后小黑猫会生气,就不在自己的围巾上睡了。   在这样犹豫又蠢蠢欲动的矛盾心态的驱使下,墨观至一整天都过得极其琐碎。他想坐下来干点自己的事情,却总是走神,总能找到各种无聊的理由,去客厅看一眼小黑猫。   终于,他忍不住了。   墨观至蹑手蹑脚地靠近小黑猫,探出手,用极其缓慢的速度,谨慎地将小猫球一点一点舒展、拉伸,揉搓,最后摆弄成四仰八叉肚皮朝天的睡姿。   他屏气凝神,留神去看小黑猫的反应,生怕把他吵醒了。   小黑猫一无所知,依旧呼呼大睡。   墨观至稍稍松了一口气,正想给小黑猫找个盖肚皮的东西,无意瞥见他那柔软的毛肚皮,总觉得有些奇怪。   相较于身体其他部位长着的长毛,小黑猫肚皮上的毛毛长度更接近绒毛,短而绵密,看起来手感极佳。只是仔细看去,那毛色似乎并不是全黑的,反而有规律地呈现出明暗灰度,像是某种条纹。   墨观至稍作犹豫,缓慢地将手埋进小黑猫的肚皮里。唔,软乎乎、毛烘烘,掌心和五根指头完全淹没在毛毛的汪洋大海里,触不到底。   他暗自惊叹,这一刻无与伦比的触感,几乎就是幸福的同义词。   墨观至忍不住摸了一下又一下。小黑猫的毛肚皮随着呼吸膨胀回落,连带着他的手心也起起伏伏,指尖微颤,几乎能摸到咕噜咕噜的触感。   如此仔细感受了许久,墨观至终于确认,小黑猫肚皮上的毛色变化并不是真实的纹路,而是其中藏着几排逆向生长的毛发,在视觉上造成错觉。   腹部类似大蛤的纹路……墨观至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不由得失笑。   猫猫龙吗……   真是一只神奇的小猫。   墨观至已经肯定,咪崽绝对不是普通的小猫咪,甚至不是普通的小精怪。   他终于有猫了,还是一只神秘的小猫妖,真是令人惊喜,令人期待。   墨观至又挼了好一会儿,担心小黑猫被吵醒,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收回骚扰小猫的手。   然而,小黑猫一点儿也没有清醒的意思,甚至在接下来的几天,他始终没能醒来。   若不是小黑猫偶尔会翻身,吧唧吧唧嘴,或是打出一连串的小呼噜,若不是已经知晓小黑猫不凡的本质,墨观至都要担心了。   或许,小猫咪的酣睡就是修行的一种方式吧。   同样“长睡不醒”的还是那口奇妙的大蛤汤。明明已经历经不可思议的长时间炖煮,锅内依旧毫无动静,墨观至甚至无法开盖加水,只能时刻留意炭火情况,耐心等待。   守着沉睡的小黑猫和迟迟不开的大蛤汤,墨观至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阿波和张玄沄回到毛春时,正好收到墨观至发来的请帖。   ——诚邀您参加2024年冬季新猫发布会(线上线下同步会议),届时将有精彩的活动内容。与会人员请遵守严肃活泼的轻商务着装规范,自带猫元素为佳。   两人不明所以,仍旧按照要求,准时来到墨观至的花园小院。小院依旧呈现出勃发的生机和惊人的美,而小洋楼的一楼客厅却被布置成商务风十足的会场,与他们上一次见到时的模样大相径庭。自助吧台,迷你香槟塔,仿鸟笼造型的点心盘……应有尽有。   两人抵达时,现场已经来了不少宾客。别看外表看着都人模狗样的,礼服领结小西装,一副商务精英的派头,仔细去看,就能发现不少人还极有心机地准备了极具巧思的搞怪细节。   有些人西装裤底下穿着大学宿舍特供版的臭橡胶拖鞋,有些人油光锃亮的大背头上戴着猫耳朵头箍,有些人则干脆就别着一条由逗猫棒改造而成的腰带,主打的就是一个清新脱俗惹猫怜爱。   阿波和张玄沄看得稀奇,找了一圈,才终于在人群里挖出了本场会议的主持人。   墨观至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套自带猫尾巴的管家制服,修身的剪裁,掐腰的小背心更显身段,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精神。   阿波大力一拍墨观至的肩膀,笑道:“你小子搞什么呢?今天是什么主题派对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用手拉扯拨弄领结。他的领结系得过紧,使得原本粗短的脖子更没有存在感了。想来他这段时间外出搜集素材,日子过得还不错,体格又圆润了几分。   墨观至故作神秘,露出一抹职业管家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回道:“请客人自行入座吧,新猫发布会马上就开始了,答案即将揭晓。”   阿波和张玄沄自然是逮住机会笑话了他一番。墨观至好不容易脱身,连忙逃离客厅,转到幕后做准备去了。阿波和张玄沄前往自助吧台各自觅食。墨观至的朋友大多数都是二十出头未出校门的年轻人,大家聚在一起很有共同话题,不一会儿就打成一片。听说阿波和墨观至一起组建了寻龙小队,客人们纷纷表示,一定会鼎力支持。   话题很快便聚焦在即将开播的大型真人秀节目《寻龙高手》。前两日,国内真人秀领头羊ABC电视台正式官宣,在春节前后即将推出一档别开生面的直播真人秀。消息一经放出便掀起轩然大波。   单从《寻龙高手》的名字来看,很难推测真人秀的具体内容,然而据业内人士透露,该节目将会是建国后首次在公众平台讨论玄学相关的问题,尺度之大、言论自由度之高,前所未有。   这番言论更是将民众们的期待推向高峰。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类脑洞、推测、阴谋论层出不穷。这两天,只要能连得上网的人,无论去哪个平台,都逃不开有关这个节目铺天盖地的讨论。有人唱好,自然有人唱衰。   “应该还是在搞噱头吧。我记得ABC就是通过真人秀撕逼起家的。他们会专门找国外的节目,请人写盗版的真人秀剧本,嘉宾就是演员,后期又通过胡乱剪辑引发粉丝混战,从而吸引流量。”现场就有一位矮胖的男同学如此断言。   他的话很快就引发几位真人秀爱好者的不满。   “你说的那都是老黄历啦,以前确实是抄袭或者买版权翻拍为主,疫病后的这几年倒是改革了,出了很多原创节目,有几个都很不错呢,后期也不搞幺蛾子了。”   “这一次虽然创意也是国外的,但内核可是本土的。而且有几位我很看好的明星嘉宾,反正我是很期待的。”   有人好奇问阿波:“你们会参加吗?有啥内幕消息不?”   阿波确实收到节目邀约。想着不久后就会公布参与小队的名单,他此时倒也没有隐瞒,捡着能说的说了。   “没有意外的话,我们会去参加。但目前只是和节目组的初步接触和沟通,最终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呢,至于内幕消息更是没有。”   众人听闻墨观至也要上真人秀,都是举杯欢呼,快乐地手舞足蹈。   “是时候给内娱一点真帅哥的震撼了!”   “我单方面宣布,无论最终定下的节目形式是什么,能让小墨出场就已经胜利了。”   还有人消息灵通,知道的比当事人还多一些。   “诶,我这里倒是有点小道消息,你们想不想听呀?”   “别废话啊,卖什么关子,有屁赶紧放!”   “整天屎尿屁的,一点都不干净。算了,既然你们诚心问,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我听说啊,《寻龙高手》第一期的主题,节目组内部吵了很久都没定下来,后来是上头……”那人说着,抬起食指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天花板,“指定了一个主题,是和二十四年的一件娱乐圈奇案挂钩的。”   “什么什么?是谁啊?快说名字啊!”   “钟情这个名字,你们听过吗?”   “钟情……这是个名字吗?”   “哦哦哦,我知道,钟情啊,那个女演员,我爸的梦中情人。”   “我也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还看过她的电视剧,她好漂亮的,大美女。”   散布小道消息的人显然很满意自己的话引发的轰动,满面红光,口沫横飞地说起了小故事。   仔细算来,确实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于他们这群零零后而言,简直就像是史前文明一样遥远。   钟情,一个名字就自带玛丽苏光环的女人。她年少成名,一经出道便顺风顺水,接连出演几部经典大作的女主,塑造出无数难以复刻的经典形象,短短几年内,国内外的相关奖项拿到手软。   钟情是整整一代人的白月光。她的狂热崇拜者中,不乏影帝、大导演、畅销作家、大企业家等知名人士,几乎统治了当年娱乐圈的半壁江山。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二十四年前的某个夜里,被人发现惨死在某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死状之惨烈,方式之诡谲,堪称触目惊心,就连最老道的刑侦人员看后都不免心生寒意。当时就有人推测,钟情的死亡背后一定牵扯到某个极其神秘的玄学事件。   然而,整个事件最古怪的地方不是钟情的死亡,而是在她死后,这位昔日国民白月光的名字竟一夜之间在主流媒体的聚光灯中消失了。自那之后,再也无人认真讨论过她,好像她从未真实存在过。 第65章 喝汤是多么一件美事   说话的那人故作神秘, 将嗓子哑到极低,试图营造恐怖故事的氛围,然而他的故事显然经不起推敲。   “嘶——你这瓜保真吗?”   当场就有人提出质疑, 说道:“你说钟情的死亡消息被封锁了,那你的这些小道消息又是从哪里来的?而且钟情也不是完全被大众遗忘了啊, 你看你刚才一提她的名字, 马上就有人响应了。”   原本在说故事的那人施法被人打断,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强行解释道:“也不全是小道消息呀,肯定有知道内幕的人最后忍不住把事情告诉给了别人, 只不过是在明面上大家都不传播。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 你去搜钟情的死,消息寥寥无几。钟情好歹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个大明星讨论的人这么少, 你们觉得正常吗?本身就很不正常的呀。”   他这样说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等其他人再去问案件详情,有关死亡原因死亡地点等细节, 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见他说得这样热闹, 神神叨叨的, 其实一点实质性的消息也没有, 全都是水分。   众人便嘘他。   那人见状,干脆破罐子破摔, 说得越加离谱, 添油加醋,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直到猫管家墨观至再次现身,宣布新猫发布会正式开始, 大家才安静下来,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众人早就知晓,所谓的新猫发布会不过是一个聚会的名头,没想到墨观至主持得有模有样,煞有介事地介绍了与会流程。紧接着现场灯光一暗,投屏上赫然显示PPT 标题。   《2024年冬季新猫发布会暨我终于有猫了开箱仪式》   众人:“……”   众人欢呼雀跃:“噢噢噢!”   商务风格浓烈的PPT一页一页地往下走,墨观至一边念稿介绍,一边将新猫产品端了上来。   一坨小黑猫,圆溜溜地盘成一团,窝在人类的掌心里,兀自呼呼大睡,对周遭的嘈杂一无所觉。   “冬季新款小猫,代号咪崽,型号长毛公猫,色号全黑,全新未拆封,无瑕。不挠人、不咬人、不掉毛,满分小猫 10/10。充电时长未知,耗电每公里五条小鱼干,帝王级别引擎。尺寸数据如下:尾巴……耳朵……”   墨观至一边说着一边全方位展示手里的小黑猫,揪揪耳朵,轻拉尾巴。小黑猫竟然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全程配合得宛如一只假猫。   当即有宾客举手提出质疑:“老板,你这小猫是正经猫吗?该不会是你买来的糊弄我们的玩具吧?谁不知道你对真猫毛过敏,这种长毛小猫怎么可能不掉毛呢?”   “无良商家虚假宣传,举办了!”   “附议附议!我不信,除非你让我摸摸。”   “老板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就相信,我都相信!我连麻袋都准备好了,麻袋是黑色的,你看还行吗?”   老板好脾气地任由众人嘲笑调侃,接受一切质疑,但是摸猫是不可能给摸的。   大家嘻嘻哈哈。在愉快热闹的氛围中,新猫发布会圆满成功,正式宣告从今以后,咪崽在墨家安了家,墨观至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猫。   阿波趁机公布了他们寻龙小队的正式名称:小猫咪说的都队,并号召各位亲朋好友为小猫咪加油。   原本墨观至对比赛和节目还有几分云淡风轻,觉得名次无所谓,但一想到小猫咪冠名赞助了他们的小队,想到巫元的模样,顿时觉得只能赢不能输。   当天晚上送走朋友们,墨观至收到爸爸妈妈的消息,提醒他祭拜灶王爷和土地公婆的时候,别忘了替咪崽也准备一份糖,有了各路神仙的保佑,他们家的小猫咪才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外公外婆则早早地给小黑猫备下了大红包和金锁链。   墨观至一一答应了,唇角挂着笑,手下轻轻抚摸小黑猫顺滑的毛,心道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小猫了,是我的小猫。   小黑猫呼呼呼,砸吧砸吧嘴,翻身四爪收拢,一把抱住人类的胳膊,继续睡得昏天暗地。   新猫发布会的热闹过去之后,墨观至的重心回归大蛤汤。真身为蜃的大蛤果然不是凡物。小黑锅架在柴火上,咕嘟咕嘟继续熬煮了足足七天七夜,他才得以在腊八节当天将将闻到锅内传出的香味。   这期间,付出辛勤劳动的自然是墨观至。他日夜守着,时常半夜起床看火、添柴,每样都做得一丝不苟、矜矜业业。黑锅始终毫无动静,既不见冒热气也闻不见香气,安静得令他时常忍不住怀疑锅里空无一物。   而黑锅拥有者本人毫无自觉,那日将锅往墨观至身上一甩后,巫元就不知所踪。再出现,便是大蛤汤出锅之时。——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显然知道什么时候是他的最佳出场时刻。   而就在今日,太阳完全没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像往常一般查看炭火情况的墨观至动作一滞,鼻尖嗅到一丝微妙的香气。   墨观至心中一动,大蛤汤似乎炖好了。他还来不及揭开锅盖,便听得院门被一阵有节奏的、却不太有耐心的咚咚声敲响了。   来者自然是巫元。他闻香而来,来得悄无声息,就像不告而别时那样潇洒随性。   墨观至好像对此早已了然,丝毫不介意,邀请巫元完成揭盖的仪式。   锅盖才一掀开,腾腾的水汽裹着惊人的香气直冲面门。那香气不像是墨观至品尝过的任何一种食物,它不是单一的味道,而是复合香味,每一种细微的味道精妙地彼此融合,浓郁却恰到好处,不会厚重到令人恶心腻味。   墨观至被浓郁的香气逼得呛了一口,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后退两步,再吸气时,只觉口齿生津。很快地,肚子受刺激般蠕动了一下,发出不满的咕叽声。他不敢再开口,生怕嘴巴一动,口腔里噙着的那包口水就会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下。   如此汤品人间难得,不枉墨观至这些时日的精心伺候和漫长等待。   墨观至稳定心神,正要招呼巫元用餐,忽然敏锐地察觉到围墙外隐约有细碎的脚步声,——恐怕外头正徘徊着不少被香气引来的邻居们。   别说是嗅觉正常的人类,墨观至甚至有一种诡异的感觉,院中原本错落有致的花花草草似乎也在无风自动,举着根根稀疏的枝桠朝香气的方向歪着,一副迫切想要分一杯羹的模样。   墨观至:“……”   嗯……应该是错觉吧。   还不等他再开口,巫元当机立断端起小黑锅,招呼道:“快跑!”   墨观至反应极快,立即抬腿跟上。两人默契十足,几乎并肩冲进玻璃阳光房,紧闭门窗,勉强才将香气隔绝在内。   见食物危机解除,巫元撂下小黑锅,得意洋洋地翘着脚坐等墨观至摆饭,同时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小气吧啦。   “我辛辛苦苦打的猎,才不要给不相干的人白吃白喝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幅度地摇头晃脑,活像一只抓了老鼠正向主人炫耀的猫。   墨观至只好微笑附和:“对对,你说的对。”   能被称为蜃的大蛤想来也不应当大摇大摆地现身人前,越低调处理越好,就当邻居们无福消受吧。   和寒意正浓的花园不同,玻璃阳光房内温暖如春,反季节的各类繁花开得热闹。正所谓过了腊八就是年,今晚也算是新春前夕。   一壶酒,一锅汤,一碟鲜果,明月在上,友人在侧,是再美不过的迎接新年的方式。   小黑锅浓缩之后看着只有普通奶锅大小。墨观至在橱柜里翻翻找找,最终取来能与之配套的茶碗尺寸的小汤碗。他先盛了八分满的一碗汤递给巫元,然后才是自己的。   汤才出锅,却不温不烫正适口。若说大蛤汤闻起来已是人间极致的美味,而等汤真正入口,方知光用鼻子闻见的香气简直不值一提。一口鲜汤咽下肚,毫不夸张地说,墨观至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舌头。他轻轻挑眉,嘴角微勾,情不自禁露出一抹满足的笑意。   美味在前,两人一人端着一只小碗,视线黏在锅底剩下的汤,一口又一口,喝得连话也顾不得说。   墨观至一口气灌下两碗汤,待要再盛第三碗时,被巫元伸手拦下了。   “莫要贪心,你已经够了。”   墨观至诧异,凝神略一感受身体的状况,这才恍然察觉到他已经饱了。不过是小小的两茶碗汤水,竟然撑得他肚皮发紧,一滴水也咽不下去了。   墨观至很听劝,当下惋惜地放下碗。只是明明身体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灵魂却依旧在向往着那诱人的美味。他眼巴巴地看着巫元一碗接着一碗,喝得肚皮滚圆。   看着不起眼的小黑锅肚容量惊人,巫元喝了足足一刻钟,锅内犹剩不少大蛤汤。巫元放下碗,蹙眉往小黑锅一瞥。大约是觉得如此文明地喝汤实在费事,巫元不顾形象地直接端起小黑锅,吨吨吨往嘴里一倒,咕噜噜就灌下肚。动作之豪迈利落,与他仙容飘飘的出尘模样截然相反,甚至有几分暴殄天物的牛饮意味,看得墨观至惊诧不已。   “呼——”   巫元啪的放下空锅,打出一个小小的饱嗝,嘴角翘起一抹猫儿式的满足微笑。   墨观至正担心巫元是否会吃撑,却见他转眼又抓起果盘,从中挑了一颗又大又圆的红柿子,啊呜一下拿尖牙咬破果皮开了一个小口子,鼓起腮帮子,噘嘴一点一点嘬出里头香甜的果肉。他吃得又快又好,半点没有旁人吃软柿子时的狼狈相,看着竟颇有几分赏心悦目。   一颗柿子嘬完,巫元往空果皮里噗地吹上一口气,果皮放回桌上还能立起来,完美地伪装成一颗完好的果子。巫元恶作剧成功似的笑了起来,笑容狡黠,就连他嘴角沾着那点红色果肉都像是骄傲的勋章。   墨观至看着看着,忍不住跟着轻笑出声。他温和地提醒道:“柿子鞣酸多,容易和海鲜里的蛋白质起反应,小心吃多了不消化。”   巫元点头唔唔应下,手上动作却不断,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自己吃香喝辣,别人只能干看着,这样才吃得香呢。   巫元露出一抹坏笑,很快又挑出一颗漂亮的柿子,利索地重复一遍鼓起脸颊嘬果肉的程序,忙碌得像只屯冬粮的小仓鼠。   墨观至只好强忍着不再盯着瞧,转而刷起手机来。   他原本只是随意浏览网络消息,没想到时隔多日,还能再次看到霸凌事件的后续。有关校园霸凌,不只墨观至在思考,整个社会似乎也在思考。思考带来的阵痛并不可怕,关键看思考过后的行动。   改变是一点一点发生的。幸运的是,有人真正地行动起来了。   毛春各大中小学附近的商家自发组织起“反霸凌小蓝伞联盟”。加入小蓝伞的商家会在店铺的醒目位置贴上一张卡通小蓝伞贴纸。如果有学生在上下学的路上遇到自己无法应对的暴力、胁迫事件,可以第一时间向这些商家求助。同时,也有大孩子愿意组队结伴回家,负责将更小一些的同学互送回家。   但是,显然还有另一项“业务”在毛春中小学圈子里悄无声息地流行起来,且更受孩子们的欢迎。   ——我怀疑毛春存在着一只猫猫保镖队,业务对口,专业团队。   ——每到学校放学,我经常发现有落单的孩子回家时,身后总会跟着一两只流浪猫。说是流浪猫,但是个个长得膘肥体壮,生活很滋润的模样,不像是为了吃的在乞讨。我原本还担心流浪猫们会伤害小朋友,但观察了好几天,我感觉它们好像是特意在等小朋友放学,一路护送他们回家。   ——这个我有发言权,我家里就有小朋友,他听他的同学说这些猫猫确实是在等小朋友一起放学回家。等亲眼看见他们安全到家后,猫猫便会独自离开。全程一言不发,主打的就是沉默的陪伴。   ——笑死,猫大哥要是开口说话,惊喜就成惊吓了。   ——我也听说了!不过我听说这些猫猫并不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哟,嘿嘿。小朋友会在小卖部里面给猫猫保镖们买小零食,据说最受猫猫欢迎的就是某某牌子的甜辣鸭脖和虎皮鸡爪,真是奇怪的小猫食谱呢。   ——点名买小零食的是不是一辆很胖很圆的大橘猫?眼神很清澈,看起来有点心眼,但又不多。它每次都猫猫祟祟的,还会特意绕路带“客户”去小卖部,算盘打得我都听见了,笑死。   ——不要冤枉小猫咪!小猫咪有什么错呢?小猫咪指定的小卖部都是“小蓝伞”。猫好!   ——这也太神奇,太可爱了吧!这是什么来自猫猫神教的爱?   ——圣火昭昭!圣火耀耀!   ——哈哈哈哈是不是小卖部内部员工出去当托哦。   ——我也是,而且我有证据!   随着更多猫猫保镖队护送小朋友回家,以及猫猫保镖“洗劫”小卖部的照片流出,猫猫神教再次崛起。互联网大老爷断案道,这是猫好、人好、小卖部好的三赢局面。   墨观至看着看着,也被网友们的快乐感染,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一旁,巫元快乐地干完了一整盘果子,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咚咚,是实心的。他抬手,正想美美地舔一舔爪子,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小猫咪。他心虚地揣回手,同时偷瞄一眼墨观至,却见那人类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反而对着名为手机的高科技玩意儿爱不释手。这让身为小猫咪的尊严遭到极大的挑战。   巫元不 满地撇撇嘴。眼珠滴溜溜一转,他计上心头,竖起一根食指,平移,悄悄凑近果盘,手指抵着盘沿一点一点将盘子推向桌角,眼见着就要跌落在地。巫元停下动作,歪头,再瞥一眼人类。墨观至依旧毫无反应。   巫元顿时更生气了,高高抬起手臂,挥舞,啪的一下将盘子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果盘应声碎裂,惊醒了沉迷网络的人类。   墨观至终于转头看向巫元,下意识问:“受伤了吗?”   巫元的右手臂仍停在半空,闻言,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揣在怀里,一脸无辜地回看过去。   怎么了嘛?   墨观至觉得好笑。这么仙气飘飘的人物竟然喜欢“农民揣”这样朴实的姿势,属实有些反差。   与此同时,在毛春城的另一头,市区医院的某间普通病房里,凤尧也正和鸿信一起喝腊八粥。   鸿信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医生称那枚钉子扎入他后脑勺的位置十分惊险,再偏离哪怕一毫米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神奇的是,鸿信原本患有的是某种脑神经罕见病,经此次意外后,颅内的神经压迫情况竟然有所好转,原因不明,堪称奇迹,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为此,两人举碗庆祝,像模像样地干了一口腊八粥。   凤尧的心情极好,哪怕不曾喝酒,她也像是醉了一般,脸颊上泛起两坨红晕。她开心地说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南边医院有罕见病专家,对付你这种情况很有经验,听说她手下有病人的十年术后预后做得很好,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等你情况再稳定一点我们就出发。你还年轻,肯定没问题的。”   鸿信的脸蛋同样红扑扑的。他笨拙得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来,只会傻笑着一个劲儿点头。   他还未正式成年,要跟着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凤尧南下治病势必会遇到重重阻碍。然而,在此刻,在当下,新的一年充满未知和希望,他的心中只有快乐,不剩一丝阴霾。   然而好消息远不止这一个。   凤尧兴奋地告诉鸿信,咸鱼侠即将恢复连载。她有了很棒的想法,咸鱼侠即将进入新世界,结识新的伙伴,进行新的冒险。   “我还投资了咸鱼侠的衍生游戏,给你看其中我很满意的一些设定,都是保密资料哦,你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鸿信自然开心。他接过凤尧递来的手机,翻看几组游戏设定图。   突然,他翻看照片的手停了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   凤尧小心观察他的神色。   鸿信再次抬头时,眼里饱含泪水。他哽咽着看向凤尧。   “谢谢你。”   屏幕上是一张手绘的人物设定图,一看就出自凤尧的手笔。   在咸鱼侠小镇,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鱼干铺子。老板年纪轻轻,却是名副其实的侠士,江湖中处处留有他的足迹。   老板微笑着,眼神温和,仿佛透过屏幕直直地看向鸿信。   他的名字叫鸿诚。   他将在咸鱼侠的虚拟世界,拥有自己的传奇,获得永恒的生命。 第66章 小猫咪喵的都队   喝完大蛤汤, 巫元就毫不意外地消失了,而小黑猫终于睡醒了。   不知是否为错觉,墨观至总觉得小黑猫貌似长大了一些。小黑猫的外形一直处于某种介于幼猫和成年猫之间的奇特状态, 原本只比他的手掌大一圈,现在看着已经接近他的小臂长了。   小黑猫倒像是没有发现自身的变化, 反而对人类的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一觉醒来, 就发现人类的家里添了不少猫咪用品,直达天花板的巨型猫爬架, 各式各样爪感极佳的猫抓板,各种尺寸的猫砂盆, 各种材质的食盆水盆, 以及数不胜数的猫窝。   事实证明,人类给小猫咪添置物品时是没有理智的,几乎是看上的加入购物车, 购物车满了就清空。目前的局面还是墨观至尽力克制购买欲后的结果。   墨观至原本还有些担忧, 据说大多数小猫对纸箱的兴趣远比猫窝本身要高。他不确定自己的审美能否得到小黑猫的认可。   然而,小黑猫可不是普通的小猫咪, 他对廉价的纸壳箱不屑一顾, 勉为其难地参观了一圈, 一眼挑中的都是价格高昂、材质最好的猫窝, 并且要求墨观至用自己软和的衣服给小猫咪铺床后。   不得不说, 千辛万苦挑选的礼物能受到小猫咪的青睐和临幸,会给人带来一种诡异的喜悦感, 俗称上头。   人类永远无法拒绝会响应自己的小猫咪。   当然, 小黑猫对人类的礼物也并非全盘接受。例如,他对猫砂盆就表现得兴致缺缺,令墨观至有些不安。事实上, 自从小黑猫来到他家后,墨观至就没亲眼见过小黑猫上厕所。小黑猫清醒后的这几天,确实偶尔会对人类的洗手间表现出兴趣,但从没有透露出半点要自己解决的迹象。   墨观至想到传统修仙小说里有辟谷的概念,然而小黑猫每天吃好喝好,一点儿也不像是要辟谷的模样。   貔貅吗?   他的视线时不时在小黑猫的屁股上打转,偶尔还得顶着小黑猫震惊、质疑、难以置信的眼神,在猫砂里不断扒拉。如此,墨观至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好几日,不见小黑猫有丝毫不适,稍稍放下心来,想来不掉毛的小猫咪多少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以上种种迹象都被墨观至特地记录在《小黑猫观察日记》中。一人一猫尚处于同居的磨合时期,墨观至细心温柔,小黑猫也是个体恤仆从的好猫咪,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如此过了几天有猫有暖气的神仙日子,《寻龙高手》节目的邀约终于来了,倒是比墨观至预计的还要早一些。   节目正式开播的日子距离春节还有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确实是一个奇怪的节点。绝大多数综艺节目考虑到播放周期问题,都会刻意避免覆盖春节假期。   不过,今年春节的主题围绕着龙文化展开,呼吁回归传统。不少地区都适当放松了禁放烟花炮竹的规定,南方地区游神祭祖,舞龙舞狮表演盛行;往北走,打铁花,剪纸龙,冰雕蟠龙等层出不穷。   在这个关头推出一个娱乐观赏性佳、网友参与度高的以龙为主题的直播真人秀,也算是应运而起,一经推出就受到广泛关注,光是栏目冠名费就能让ABC电视台赚得盆满钵满。   小猫咪喵的都队小分队一行按节目组要求抵达拍摄现场时,当即被现场人山人海的气势震撼到了。他们事先只知道会有其他寻龙小队一同竞争,但没想到到场的小队数目竟有上百之多,足有三四百人齐聚一堂,偌大的摄影棚,十几支专业摄影团队,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临行前,小队成员们还彼此叮嘱,一定要保持低调,什么有灵性的小黑猫呀,什么能掐会算的塔罗牌呀,通通得隐藏好,否则若是表现得过于玄学,暴露在直播镜头下极容易社死。   如今看来,他们显然是多虑了。在三四百人的汪洋大海中,能混上个半秒钟的镜头已属不易。况且,纵观全场,如今最朴素的就是他们小队了。   其他小队有直接穿道袍的,有当场打坐敲木鱼的,甚至还有装扮成萨满跳大神的,怪模怪样神神叨叨,丝毫不加掩饰。被这样一衬托,怀抱小黑猫的墨观至低调得简直像个游客。   但不得不说,小黑猫本身自带玄学元素,甫一出现,就引来不少打量和审视的目光,其中有几个人甚至表现出明显的忌惮神色。一时间,墨观至分不清这些人是真的有几分本事能察觉到小黑猫的不凡,还是他们过于敬业,时刻处于人设之中,将小黑猫视为不祥。   阿波叹息道:“早知道大家都这么不矜持,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就把我那身铆钉加亮片的阎王 cos服穿出来,绝对炸街,绝对闪亮。”   张玄沄倒是自信满满,拍了拍自己的粉色双肩包,安慰道:“没事,我这包里有秘密武器。我一旦放大招,绝对会成为这条街上最靓的仔!放心吧,我罩着你们。”   阿波奇怪道:“我早就想问你了,前段时间你干嘛去了?说是要修行,一连消失好几天连消息都不回。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看着比先前还要神神叨叨了呢?”   张玄沄叹息一声,回道:“你不懂,背负秘密是我的命运。”   “啥命运啊?你难不成还能是马猴烧酒吗?你这背包里装的是什么呀?你以前出门不是不爱带包的吗?该不会装的是生化武器吧。我可警告你啊,我们现在是在录制节目,是直播,我们的一言一行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代表的是广大人民群众的质朴和真诚,信奉科学,绝不给毛春丢人。镜头都在这怼脸拍呢,你行为处事可要收着点,重点是不要连累我们。”   张玄沄一反常态,面对阿波的调侃竟一句也没没反驳。反而,他在听到马猴烧酒时,目光隐隐闪动着某些令人看不懂的哀愁和痛苦,他的肩膀一下子垮塌下来,仿佛真的背负了沉重的命运。   小黑猫窝在人类的怀抱里,悠闲地甩动尾巴尖儿。一双漂亮的猫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射,最后落在张玄沄的背包上,眼角微微上挑,露出一抹兴味。   墨观至垂头看他,趁小猫咪不注意迅速揉了一把他的小脑袋。小黑猫抬头,安安静静,斜乜着人类。   墨观至故作不知,转移话题说道:“会不会太吵了,你要不要到我的背包里来休息?我给你拉链留一条缝透气。”   小黑猫一喵不发,安静地盯着人类看了好一会儿,转过脑袋,将毛茸茸的下巴搭在人类手腕的脉搏跳动处,尾巴尖儿甩动的幅度稍稍加大,轻轻拍打着人类的手臂。   墨观至将其视为小黑猫无声的拒绝,心里只觉得可爱,忍不住再次伸手挼了一把他的小耳朵。   这一回,小黑猫并没有什么反应,好像长辈纵容以下犯上的晚辈,躺平任由他摸。   墨观至本不想带小黑猫来人群聚集的地方,可是这小家伙通人性,偷听到节目录制时间后说什么也要跟来。于是墨观至只好收拾大包小包,小心翼翼地将小黑猫带出门。他的背包比张玄沄的只大不小,装得满满当当。   阿波好奇问道:“你这包又是什么情况?这么老大一个登山包,看着就像要拍野外求生似的,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节目的定位?”   墨观至看他,笑道:“说的好像你的包很小似的。”   的确,阿波同样准备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背包,东西看着也不少。被人戳破,他也不尴尬,啪啪拍着圆滚滚的肚皮,笑了起来。   “经历了芙蓉村那么可怕的事情,我现在再搞玄学怎么能不提前做好准备呢?万一又来一个什么龙母什么鱼神的把我们困死了,我这包里可都是应急食品,罐头、干粮、运动饮料,应有尽有,撑个十天半个月应该没问题。按照目前非人办的实力来说,要是十天半个月还救不出我们,那就是没救了,到时候哪怕是死,我也要做个饱死鬼。”   张玄沄赞美道:“很好,很乐观,很有干劲。”   墨观至倒是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明明寻龙的主题很敏感,节目组为什么会采用直播方式呢?万一直播途中发生不可控制的事情岂不是很麻烦?”   阿波一直混迹在节目组的内部群里,结识了不少其他队的成员,对此倒是略知一二,不过也只是猜测。   “据说这一次的大金主有意开创国内直播类型真人秀的先河,投了大笔资金给节目组换了一批牛逼的直播设备。这批设备采用最先进的智能跟随拍摄技术,不需要人工摄影,也不会妨碍拍摄,续航好,信号也好。通过AI还是什么的自动计算捕捉最优拍摄角度和画面,还可以做实时的高清直播。观众可以通过弹幕交流,就像是进入正常的直播间一样。”   “但是完全依靠我们的自由发挥,直播会很无聊的吧。毕竟如果没有剧本,观众们蹲守直播间,一连看好几个小时都可能看不到进展或者冲突,这样节目效果能好吗?”   “原则上是直播没错啦,但是我听说,实际上真正属于直播的时长不会太久,主要集中在几个关键的游戏环节,会有主持人cue 流程的。正式的节目内容会经过后期剪辑后再在平台上播放。所谓的全部真实的节目效果,其实就是一个噱头。到时候万一中途发生什么不可控的情况,直接把信号一掐,就说是直播事故,观众们也没有办法。”   张玄沄闻言,不由撇撇嘴,说道:“好吧,真没意思。”   “说到芙蓉村,你们看见没,那里还有几个熟人呢。”阿波说着,摆着手往一旁指了指。   墨观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离他们左方十几米处,站着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统一穿戴着爆炸鱼头造型的绿色头套,果不其然都是熟面孔。   乔园,小鱼,廖倥君……全都是在芙蓉村见过的老朋友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聚在一起组成新队伍的。能够被电视台邀请,说明他们的小队有过至少一个流量不错的视频作品。   那几人显然也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同时挥手招呼,双方隔着人群点头致意。   阿波担忧道:“说起来,他们之前去某个山村探险,拍了个长视频,有故事有情节的,还挺受欢迎的呢。廖空军这小子还出了一个大风头。别说他们,我还认出好几个粉丝都在一两百万以上的大博主,放出来的视频流量都很好。有一些甚至直言不讳自己在拍鬼屋荒坟,粉丝就喜欢看这么刺激的。   这么一看,好像就我们不温不火的,我之前放在平台上的视频都不敢触高压线,讲的都是山山水水、传说故事一类的搞笑视频,流量也就那样。其实我还挺奇怪的,我们为什么会得到邀请,简直就是滥竽充数的混子啊。也不知道节目组会不会考虑观众人气投票,我们会很吃亏的。”   墨观至也不确定,只好安慰道:“既来之则安之。在场这么多队伍,应该不止只有我们是滥竽。”   他略想了想,又说道:“其实我更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博主参加这个节目。虽然是 ABC 电视台举办的,但是想出头很难,而且和他们自身的风格有冲突。况且最终大奖并不多,远不如这些博主做自己的内容赚得多,对他们而言这个节目不像是很有吸引力的样子。”   张玄沄怪叫道:“ 一百万还不多那多少才叫多?”   阿波也道:“奖金是一部分,我听有人透露内幕消息说,除了奖金之外,上头可能也会提供其他一些政策上的便利。你知道现在做内容博主很不容易的,光是审核这一块就够博主吃一壶的。如果能够得到这方面的支持的话,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大的网红比起传统电视台来说还是差一节的。进了这个节目,就算早早被淘汰,能有几个镜头增加自己的曝光率,也是有赚头的。”   墨观至慢慢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是我想得复杂了。”   其实上,阿波的担忧有些多余,倒是他们小队对自身优势没有清晰的定位。事实上就在墨观至出现在直播镜头前的那一刻,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拥有足够的资本获得更多的镜头。   ——卧槽,帅哥!大帅哥!一秒钟,我要知道这个帅哥的全部信息(霸道总裁脸)。   ——不得不说,在一群辣眼睛的劣质 cosplay里,突然出现一个清新脱俗的小郎君,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只有我喜欢帅哥怀里的小黑猫吗?小猫咪是坠可爱的!   ——我也是,我也是!看到那只小猫咪后,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旁的人了。猫门!   ——好漂亮的一只小黑猫呀,好特别的眼睛颜色,好好看呀。   ——不是我说,除了帅哥这组看起来还正常点,其他组的画风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刚刚镜头一扫过,我好像看见有人在表演胸口碎大石?!   ——哈哈哈哈都说了这不是玄学节目,而是我要上春晚的变种!   ——哎,早知道就等除夕夜的时候再点开了。   ……   墨观至一行人并不知道弹幕讨论的内容。他们混在人群里,等了不多会儿,就见一位身着海棠红汉裙的主持人袅袅婷婷走上舞台。她也不多话,开门见山,直接宣布节目正式开始,并公布了第一个比赛环节内容:射覆。   所谓射覆,就是一种传统的猜物游戏。将某物件藏在密闭的器具中,由参与游戏者猜测物件品名。   主持人条理清晰地介绍完射覆游戏的玩法,以及它的历史文化内涵。   阿波听罢,不由咋舌,嘀咕道:“这还真是借用了那个通灵节目吧。”   墨观至则道:“形式上确实有相似之处。不过,射覆确实是我国传统的游戏形式之一,最早是易学术士们用来练习占卜术的游戏,最常用的卜筮手法就是六壬。   《西游记》里有一章行至车迟国,孙悟空一行和虎力、鹿力、羊力三个妖道比赛隔空猜物,其实就是一种形式的射覆。   节目组用射覆来开场,还挺符合回味传统这个主题的。” 第67章 射覆   墨观至话音刚落, 节目组就像是要响应他的话似的,直接让道具组抬上来一个朱红漆的复古大木柜。从工作人员抬柜子的姿势和脚步推算,那木柜肯定是实木的, 真材实料,很有分量。   这时, 工作人员退下, 主持人也不知何时隐身。摄影棚内的大灯灭了,四处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台上的聚光灯逐渐聚焦在那红漆柜子顶上。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节目组或许真的打算当场复刻西游记中车迟国的名场景, 又或是想要烘托悬疑诡谲的氛围,红漆柜子特地做旧过, 漆面脱落, 锈迹斑斑,被灯光这么一打,竟透着几分森森的凉意。   奇怪的是, 在光和影的作用下, 原本现场看着不起眼的装饰细节反倒变得明显起来,摄影棚竟摇身一变, 成为经典鬼怪小屋的模样。棚顶隐约映出交错盘结的粗藤枝桠, 造型古怪的人造窗台外不时闪过黑影, 而随意散落在各处的玩偶、小家具上摇曳着蓝色火焰, 好似遍地开出朵朵鬼火。   若是换一个场景, 眼前这一幕堪称诡异。只可惜,现场足有三百多人, 尽管无人大声喧哗, 但同伴间咬耳朵的咕叽声此起彼伏,嗡嗡嗡嗡,十分热闹, 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节目组刻意营造出来的恐怖气氛。   张玄沄忍不住咕哝道:“我可终于知道为什么综艺节目一定要做后期了,没有后期的效果看起来好无聊哦。”   阿波点头赞同道:“用的都是刻板印象里的鬼屋元素,一点儿也不符合国情,就很不吓人。节目组不太行啊,是不是因为准备时间太仓促了。”   “现场看起来都这么粗糙,不知道看直播的人会不会直接出戏。”   事实上,弹幕也是如此想的。   ——怎么突然就搬上来这么一个柜子,好奇怪啊。   ——这就开始比赛了吗?我还以为会有更特别的环节呢。   ——可能我还不适应直播的形式吧。   ——后面会有高能吗?   ——希望镜头聚焦在小猫咪上,我要看猫咪,猫咪拯救世界!   ——别想了,灯一灭,那么乌漆墨黑的小猫咪肯定找不着了。   ——我怀疑你在内涵人家小猫咪!   ——还别说,这个什么高科技的直播镜头还挺厉害的啊,光线这么差,人脸拍得还挺清晰的,而且也不像普通红外摄像头拍出来的夜间画面那么奇怪。   ——谁说小黑猫没有脸的,你看,它不是开着远光灯吗!   ——哈哈哈,远光灯,笑死。   ……   昏暗中,小黑猫眨巴眨巴眼睛,小小的远光灯一闪一闪。   墨观至摸了一把小黑猫圆鼓鼓的后脑勺,手臂一托,将小猫咪往怀里又抱紧了几分。   小黑猫歪着脑袋去看他。人类的侧脸在黑暗中更显得轮廓分明。   小黑猫喵喵咕咕,暗道这只人类真的很脆弱呢,这么点东西就被唬住了。嗨呀,有什么办法,是自己选中的人类,当然得有他来保护啦。   大度的小黑猫抽出自己毛茸茸的长尾巴,尾巴尖儿轻轻巧巧地往上一勾,搭在人类的手腕上,安抚似的拍了拍。   回应他的是人类更用力的拥抱。   墨观至一边轻轻摇晃着怀里团成一小坨的小黑猫,一边柔声安慰道:“不怕不怕。”   小黑猫:“……”   张玄沄左顾右盼,疑惑道:“说起来,阿波你说的那个很牛逼的直播跟拍设备到底长什么样啊,我怎么没看见。”   “我也没见过啊,会不会就是无人机那种。也没看见有什么红点在闪呀。”   墨观至也四下打量,忽然指了指那些磷火模样的光团,说道:“会不会就是那些……”   一团蓝色的火焰摇摇晃晃,朝着墨观至的方向幽幽飘来。   ——啊哈哈哈哈终于被发现了!   ——啊啊啊直面帅哥的盛世美颜,AI摄影师好评!加一根赛博鸡腿!   ——我就说呢,他们怎么旁若无人地说小话,原来是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啊。   ——说得我也开始好奇了,跟拍设备长什么样子啊?   ——刚刚镜头转动的时候有扫到其他的摄像头的,比我想象的要高科技很多诶,特别像鬼火。   ——好神奇哦,以后综艺是不是都会引进这种技术。   ——但我觉得吐槽的没错啊,没有剧本的直播场面挺无聊的诶,收音也不是太好,画质虽然还行,但感觉画面乱糟糟的。   ——后面应该会调整吧,希望能缩短流程时间。   ——不剪也没关系!只要有小猫咪!我吸吸吸吸,我暴风狂吸,我一顿炫十碗小猫咪!!!   ……   墨观至的话,引得阿波和张玄沄两人好奇不已。两人绕着离他们最近的一朵鬼火研究了半天。   阿波肯定道:“没错,就是这个东西,居然会发光。看起来很像一个会飞的监控摄像头,就是大马路上用的嘴筒很长的那种。”   张玄沄顿时笑出声:“神他妈嘴筒很长,你让我还怎么害怕得起来?气氛都被你破坏完了,也太不给节目组面子了。”   墨观至大略数了数,现场所有的跟拍飞行器总数超过一百个,相当于有一百多个机位。而这些跟拍器可以灵活调整位置,意味着它们可以无死角、全方位覆盖摄影棚,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将暴露在镜头之下。   正说笑着,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将神秘的气质拿捏得十分到位。   “相信各位对我们第一个环节的规则已有所了解。我在这里再补充两句:请记住,我们对各位的唯一要求就是猜出柜中有什么,细节越详尽越好。但我们并未排除任何可能性,也就说,柜中的可以是一个具体的物品,可以是一个生物,甚至可以是一个人。   我们会给各位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个时间内,每队成员可以自由活动,活动范围不超过场地界限。每支小队需要在规定时间内提交答案,最终答案有且只有一个,答案提交后,同队成员不得再补充。   各位队员可以尽情使用任何你们觉得必须的道具,采用任意一种卜筮方式,但是身体不得直接接触柜子本身,不得利用任何未提及但不符合比赛原则的漏洞进行违规操作。   原则上,我们并不禁止小队与小队之间互相交流,但请记住,最终能够脱颖而出的队伍有限,你们是以小队形式在竞争优胜。   未能在规定时间内提交答案的,或是答案与谜底本身相关度过低的,或是在操作过程中出现明显违规行为的,都会被直接判定出局。   最终,根据答案的准确和详尽情况,我们会在一百支队伍里选出十支进入下一阶段的比拼。”   一百进十!   参赛者们骚动起来。   “没错,你们没听错,我们初赛的淘汰率高达90%。机会有且只有一次,请务必认真对待,祝各位好运。”   主持人的声音彻底消散,留下场内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议论声再次响起。这一回,大家没有再压制音量,一时间众口嚣嚣,看着倒是比之前要严肃紧张,只不过这种紧张更像是大学生们在期末考试周时一边临时抱佛脚,一边紧张地刷手机的那种紧张,——有一点,但是不多。   小队内,张玄沄率先道:“我去,直接就淘汰九成吗?这也太刺激了吧。”   阿波也摸着下巴,一脸沉思,说道:“所以现在应该就是海选现场吧,我说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呢。”   “不过怎么一下子给了两小时,时间会不会太宽泛了,这赛事拉得太长,总觉得节目组是不是要搞事情。”   “说不好,不然两小时直播,大家就自由发挥,观众们就这么光看着,多没意思啊,很影响直播间热度的吧。”   墨观至揉着怀里的小黑猫,说道:“不管是半小时还是两小时,我都没什么头绪。我们怎么办?”   小黑猫抬起下巴,眯着眼睛看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引擎声。   墨观至没察觉小猫咪的动静,反而看向张玄沄。阿波也同样眼巴巴地看向张玄沄。   不得不说,张玄沄这人虽然总是不靠谱,但为人还是有点神道的,倒是三人之中最适合搞封建迷信的。   张玄沄接收到不靠谱的队友们投来的信任的眼神,顿时自信哼笑,露出洁白的门牙。他朝自己比划了一个大拇指,自夸道:“让开,这种事情当然得让专业的来。今天就让你们贱死贱死什么叫做实力。”   小黑猫不悦地眯缝双眼,锋利的爪子张开,在墨观至的手背上留下两道白印子。   没见识的人类,求人也求不到位!   墨观至嘶的一声倒抽凉气,一把抓住作乱的猫爪子握在手心,低头去看小黑猫。   小黑猫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眼神莫名凉飕飕的。   墨观至不解,略作犹豫,埋头飞速亲了一口猫爪子,又立刻放下。   小黑猫受惊般的瞪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抽回爪子。他一边甩动前臂一边嫌弃地嘟嘟囔囔,但心情显然已经好转,重新咕噜咕噜起来,惬意地将自己摊成一片小猫饼,嵌在人类的臂弯里。   这头,小猫咪喵的都队的队员们还在商量,那头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只见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身着紧身大V领的皮衣,一双造型浮夸的圆头马丁靴上镶满了亮晶晶的铆钉。他大步流星,手肘高抬,不客气地推搡挡路的选手们,硬生生从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在周遭一片抱怨声中,他三两步跃身上了舞台,快速靠近那红漆木柜,直到逼近节目组设置的安全线时,才猛地刹住脚步。   光从装束看不出这男人是什么流派的。他绕着木柜走了一圈,竟从怀里掏出一颗台球大小的水晶球,对准柜门径自比划了起来。相较于他的个头而言,男人手里的水晶球未免显得过于迷你,整个画面并不和谐,反而透着几分滑稽。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能受到万众瞩目的待遇,不仅现场其他选手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高壮男人的身上,就连弹幕也沸腾起来。   ——诶,好像是刚才表演胸口碎大石那哥们。   ——这大哥好勇啊,就这么A上去了吗?   ——这个比赛设置得不公平吧,先上台的人不是有更多的机会做法吗?要是他提前知道了正确答案,后面的人还比不比了。   ——前面的一看就没仔细听主持人的规则介绍吧。两个小时的占卜时间,不管算没算出来,最后提交答案的时候是分别提交的,彼此互不干扰,不存在抄答案的情况哦。再说了,每家的占卜手段都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需要靠近柜子才能猜物品的,厉害的人哪怕站在原地,隔空就能算出来。   ——也不是离得越远的人越厉害吧,还是得看具体用什么方法来测。不过我同意两个小时有点太长了,老实说,如果真有本事的人用不了这么久,如果是花架子,再给两个小时也白搭,也不知道节目组为什么要这么设计。   弹幕能人不少,不管是道听途说,还是略懂皮毛,各方就六壬、梅花易数等传统易学占卜术 法争论起来,反倒掀起一小波流量高峰。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有弹幕的加成,两小时的直播时长倒是并没有人们预计的那般难捱。   而那台上的男人依旧在来回比划他的水晶球。一个小小的球儿像是有生命般灵活地在他健硕的双臂之间游走,而他配合着水晶球的轨迹扭动身躯,不断摆出高难度的舞蹈造型,技艺之高超堪比杂耍,看得人眼花缭乱。   墨观至暗自怀疑,光是看高壮男人的水晶球舞蹈表演,大概就足以留住直播间的观众们了。   这时,变故再生。只听有一人大喝一声,指着台上的男人怒骂道:“你这个邪魔外道,居然使用妖法,破开我的屏障!你不讲武德!有本事我们就一对一比试比试,光明正大,不要耍这种小手段!”   墨观至:“……”   弹幕飘过一片密密麻麻的问号和一串串吵闹的哈哈哈。   叫骂的也是个男人。他跳上舞台,直接站在高壮男人的对立面。两人一个白鹤亮翅,一个金鸡独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墨观至扭头看向张玄沄,幽幽问道:“你们玄学中人都是这样比斗的吗?”   张玄沄还没反应过来,墨观至怀里的小黑猫几乎将小脑袋摇成一面黑色的拨浪鼓。 第68章 玄学春晚   墨观至环顾四周, 欣慰地发现有人和自己一样茫然诧异,不过也有人一派淡然,好像这样小儿科似的比斗理所当然。   后面上台的男人个头很小, 面色不自然地发红,身上裹着一条脏兮兮的皮毛披巾, 整个人像颗瘦巴巴干瘪瘪的红枣干。   在他的衬托下, 另一个男人壮实得好似一整块土耳其旋转烤肉。   红枣干亮出倒立金蝉,土耳其旋转烤肉就耍出倒挂金钟;红枣干来一记鹰击长空, 土耳其旋转烤肉就舞出鱼跃波涛的气势。   双方隔空对战三百回合,咋咋呼呼, 刘海丝毫不乱, 杀伤力约等于零。但很显然,对战双方打得十分尽兴,脸上皆露出棋逢对手的餍足神色。   红枣干高声叫嚷:“过瘾啊过瘾!好小子, 你很不错。虽然是你先不讲武德, 破了我的结界,但我也不手软, 同样破了你的结界。我也不以大欺小, 此事就罢了。日后若是再让我碰见, 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说罢, 他迈着骄傲的四方步, 雄赳赳气昂昂地跳下了台。   土耳其旋转烤肉冷哼一声,显然并不服气, 然而他毕竟是懂礼数的人, 朝着红枣干拱手行了一个晚辈礼,而后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同样趾高气昂地款步下了台。   墨观至:“……”   嗯, 他们都在神气什么?   “精彩啊,精彩!”一旁有人高声称赞,“真是一场精彩的对决!不愧是ABC电视台出手,邀请的各位大师果然身手不凡。”   墨观至:“……”   这套好评赞太硬了,他只好礼貌地选择了相信。   红枣干和土耳其旋转烤肉的对决只是前菜,不多时,台上陆陆续续又跳上去不少人。同样一通操作猛如虎,对着柜子各展神通,掐掐算算,嘀嘀咕咕,神神叨叨。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扎着五颜六色长短不一的羽毛,身上挂着大大小小十几枚铜铃,手上举着一面羊皮鼓。羊皮鼓一摇,叮叮当当,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看便是典型的萨满作风。   另有一人,上台后直接盘腿往地上一坐,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哇哇乱叫,浑身抽搐犹如触电,抽着抽着就一翻白眼,口吐白沫,整个人陷入癫狂,像是犯了羊癫疯似的。——看起来是北派的出马仙。   还有一人,明明是个面相丑陋的男人,却挽着发髻,头插鲜花,身着女裙,在台上绕着圈,乱唱乱跳,敲锣打鼓,吹牛角,沉浸式做法事。——看这做派应该是南派法师。   又有一人,穿的破破烂烂,手里捏着一个奇丑无比的巫蛊娃娃。他的手上上下下,巫蛊娃娃的嘴跟着一张一合,叽哩哇啦吐出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话。——看来这人是一个……腹语表演大师。尽管同样称得上一句技艺精湛,去少儿节目当个主持人绝对没问题,但对比前几位大师就显得很不够看。   众人各显神通,只是像最初的两人那般公然对决的倒是不多,总体而言氛围祥和友爱。   正演得热闹,忽见南派法师的队友登登登几下也上了台。一人揪着一头半米长的小香猪,一人手里拎着杀猪刀,嘴里呜呜渣渣,气势汹汹。小香猪嗷嗷嗷地惨叫,杀猪刀泛着森然的冷光。   众人:“……”   张玄沄捂脸尖叫:“卧槽,他不会是想当场杀猪吧!”   众人:!!!   杀猪取血敬神确实是南派巫师法事中的一环。   当是时,场面陷入一片混乱。萨满的羊皮鼓掉了,出马仙的羊癫疯好了,腹语大师也顾不上他的巫蛊娃娃,一把掀开脏兮兮的厚刘海。几人惊恐地瞪大眼睛,齐刷刷扭头看热闹。   小黑猫一个激灵直起身子,两只前爪搭在人类的肩膀上,往舞台方向探头探脑,两只猫眼睛又圆又亮。   小香猪:嗷嗷嗷!   南派法师:喳喳喳!   众人:啊啊?啊?!   字面意义上的杀猪般的动静响彻摄影棚,音浪险些撕裂所有人的耳膜。   说时迟那时快,隐藏在暗处待机的安保人员纷纷出动。几个壮小伙翻身上台,朝着南派法师飞扑上去,一个泰山压顶扑倒南派法师,一个扫堂腿踢飞杀猪刀,一个双手揪住小香猪的耳朵将它扯开。趁白刀子还没进去,及时制止了一场血案的发生。   小香猪:嗷嗷嗷!   众人:啊啊啊!   受到惊吓的小香猪体型虽不大,力气却不小。它拔腿狂奔,四条腿各顾各地不断打滑,犹如一辆失控的小汽车,拖曳着那个揪他耳朵的壮汉一路狂奔,咚咚咚跳下舞台,慌不择路朝人群闯去。   围观群众原本提着的心还未放下,此时再次揪起,掀起新一轮的尖叫。别管他们有着多么大的玄学咖位,此时面对愤怒的小猪,还是只能惊慌失措地跳脚。   小黑猫两眼紧紧盯着小香猪,兴奋地抡着尾巴左右晃动,嘴里发出嗒嗒嗒类似敲击电报的不明动静。   墨观至哪能放任进入狩猎状态的小黑猫自由行动,只能将他抱得更紧,往小香猪飞窜的反方向躲闪。   柔弱无助的张玄沄原地跳了一支踢踏舞,阿波浑身颤动抖落跳蚤。   幸而,节目组的安保措施还算完善,不多时有更多的壮汉加入到抓猪的行列。满身大汉的小香猪终于撑不住被当场逮捕,嗷嗷嗷地拖离摄影棚。   世界安静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众人面面相觑,脸上还残留惊骇的神色,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原本,于情于理应当出面安抚众人的主持人也毫无动静,显然节目组和他们一样对这样大的阵仗毫无准备。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与现场僵持的沉默完全不同,此时弹幕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哈哈哈哈哈哈哈猪猪好可怜啊,请一定要多撒辣椒面!   ——确定了,你们玄学中人有自己的春晚。   ——吹拉弹唱,动物表演,真是一出好戏呀!   ——不是,谁能跟我说说,这节目真的没有剧本吗?这是活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我也纳闷着呢,这要是没人制止的话那男人是真的打算现场杀猪吗?那可是杀猪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啊,这么暴力的镜头是可以播的吗?   ——胡说八道,这年头哪有红色的血呀?都是蓝色的血,那叫做白刀子进蓝刀子出。   ——所以啊,后来不就有人刀口夺猪了嘛。抓猪的小哥们都太卖力了,眼神坚定得像是要考公,看猪猪的表情就像在看今天的晚饭。   ——说不定那就是今天的晚饭呢哈哈哈哈!   ——你们都在议论猪猪,难道没有人和我一样好奇那些法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表演呢,感觉挺神奇的。   ——真的假的不知道,反正我老家也有出马仙,感觉有那么点意思,但谁知道呢?现在真正有本事的大师不多了,江湖骗子倒是不少。我姥姥以前跟我说过,这种事情一是要讲天赋,二是要讲修行,现在的人修行不行了,所以能得道的也越来越少了。   ——我更吃惊的是这种事情居然竟然可以公然直播吗?可以过审吗?太封建迷信了吧。   ——果然现在的风口不一样了吧,我前几天还看到一个阴谋论,说是神龙马上就要魔龙马上就要显示现世……   ——别别别,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小心节目被禁播!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能看乐子的节目,大家还是悠着点。审核歪嘴杀,幸福你我他。   ……   直到这时,墨观至几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ABC电视台不愧是做综艺起家的王牌电视台,两个小时的直播时长,有这么多精彩纷呈的“民间艺人”表演,怎么会无聊,怎么会拖沓?   多少年不曾在电视台见到这样封建迷信热闹咋呼的节目了,这可比春晚有吸引力得多。尤其是那位南派法师,不仅唱跳精彩,还有一身好本事,被提前赶下台还挺可惜的,那可是几乎快要失传的民间技艺——杀年猪啊。那小香猪细皮嫩肉肥瘦适宜,一看就是适合做烤乳猪的人……呃,猪才。   反正他们几个是看得津津有味,险些将自己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还是张玄沄祭出自己的塔罗牌。他也不上台凑热闹,只是随手抽出几张牌,嘀嘀咕咕研究一番,很快就有了答案。   “妥了,一会儿提交答案就看我的吧。”   阿波闻言不太放心,小声问道:“你就抽这几张牌就行了吗?我怎么看别的队伍都兴师动众的,各种大招都放出来了,就像刚才要杀猪那个老哥,你看人家那动静整的,你这就摸摸牌,很不严肃啊小同志。这样搞,显得我们很不尊重比赛,要不要多抽几张牌,或者你也来跳个大神,增强点仪式感。”   张玄沄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回道:“你这个外行人,啥也不懂就别乱逼逼。这又不是菜鸡打游戏,大招CD好了能放就放。搞封建迷信也要讲究基本法的好不好,不管黑猫白猫,能算得出来柜子里是什么东西的就是好猫。再说了,这才是头一道环节,你提前就把大招放出来了,搞得声势浩大的,后面要是再有什么棘手的关卡还能怎么办?宰两头猪吗?”   阿波被说得脸上讪讪,讷讷不敢言语。   “阿波同志,请端正自己的思想,能不能对我有点信心?你看我长这么帅,能是那种没本事的炮灰吗?那必不可能呀。”   张玄沄自信满满。墨观至、阿波二人同样报以信心,并竖起了大拇指。   小黑猫眯眼,盯着人类的大拇指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出爪子挠了一把墨观至的脖颈。幸好他挠的力道并不大,墨观至不觉得疼,反倒觉得有点痒。   “别调皮。”墨观至一把握住小黑猫的爪子,作势要去揪他的小耳朵。   小黑猫赶忙紧紧压下自己的耳朵,生怕被人类揪了去,圆溜溜的脑袋看着光秃秃的,就像一只小海豹。   墨观至被他的小模样逗乐了,趁机又揉了一把猫猫头。   小猫咪扒拉开人类作乱的大手,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又见人类丝毫不能领会小猫咪的精神,只好纡尊降贵,再次主动伸爪,拨弄他的手臂。   小黑猫轻轻拍拍拍,墨观至好奇看他。小猫咪眼睛骨碌碌一转,竟像人一样露出思考的表情。片刻后,他用两只前爪撑起上半身,将脑袋凑近人类。   墨观至一愣,配合地垂下头,微微合眼。   小猫咪的鼻尖微凉湿润,轻轻触碰人类的眼睑,摩挲、分离,就像落下一枚特殊的吻。   墨观至还未来得及为小猫咪突如其来的亲昵感到欣喜,睁开眼,只觉眼前一花。他摇晃脑袋,视线重新变得清晰,环顾四周,并未察觉有任何变化,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杀猪未遂的南派法师被强制带离现场后,其余的“表演团队”看起来就中规中矩索然无味,其余参赛队伍这才恍然想起来自己也是比赛的一环。于是,越来越多的选手像张玄沄一样亮出看家本事,将注意力放在自身的比赛上,比赛的节奏顿时变得紧凑起来。   不多时,第一支前往特制的小黑屋提交答案的参赛小队出现了。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越来越多小队行动起来。此时距离规定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全场大部分小队都已提交了自己的答案。   小猫咪喵的都队同样如此。   此时,直播间的观看角度和现场的参赛小队所见完全不同。早在小香猪和杀猪法师双双离场后,直播屏幕便开始自动分屏。此时,主屏幕显示选手们进入小黑屋内提交答案的场景,而右上角的小屏幕则显示了红漆木柜内隐藏摄像头拍摄的画面。   木柜内置的摄像头是普通的夜间摄像头,画质极差,画面颗粒感严重,更凸显恐怖氛围。   惨白的画面中心摆着一个木架子,上头铺着一块不明材质的红布,红布上摆着一只做工精巧的……红色绣花鞋。   ——卧槽卧槽,出现了,红嫁衣,红盖头,绣花鞋,鬼新娘经典三件套!   ——妈呀,之前我还吐槽说节目组布置的鬼屋氛围太刻板印象了,一点儿也不符合国情,一眨眼就出现绣花鞋这种很有灵魂的恐怖元素。哪怕直播间有这么多人,我还是被吓了一激灵,简直是刻在DNA里的恐惧!   ——不是一双,而是一只,谁懂啊?!   ——童年的阴影复苏了,我脑海里有不下十部传统恐怖片里有绣花鞋元素。   ——这鬼片一样的打光,这鬼片一样的动静,这鬼片一样的绣花鞋啊啊啊啊啊!   ——妈妈呀,救命呀,我不想看绣花鞋,我想看杀猪!   ——民主,富强,自由,红烧肉,小炒肉,咕咾肉,小酥肉……   ……   好在小队成员们陆续进入小黑屋提交答案,呈现了殿堂级的玄学表演,自信又浮夸,瞬间将绣花鞋营造出来的中式恐怖氛围冲淡不少。   有了右上角小屏幕明晃晃的对比,某些小队言之凿凿的错误判定令人啼笑皆非。   “肯定是一个男人,我能感受到强烈的阳性能量!呼呼呼!燃烧啊疯狂啊卷动啊,像太阳,像狂风,像烈火!是男人没错,肯定是男人……”萨满一边敲击着他的羊皮鼓,一边手舞足蹈。   “我请神上身时被人打断了,我不能不负责任,我只能凭自己的良心做事,我不能说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我所说的一切都是有根据的,都是仙家让我看到的东西,我不能胡说八道,我肯定不会编造瞎话……”北派的出马仙摇头晃脑,说着车轱辘话。   “死亡,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是来自未来的,是还没有发生的一场谋杀。没错,是死亡的味道。浓烈的血腥气味,复仇,强烈的复仇欲望。这种复仇欲望令我痛苦!我的头好疼啊——啊——”土耳其旋转烤肉使劲盘着他的水晶球,几乎将光滑透明的水晶球搓出火星子。   “我能感应到柜子里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当然,你们小年轻讲究科学的话,会说柜子里有空气,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知道这是节目组给我设置的一个考验,很不尊重人,但我要实事求是。”红枣干伸出一根食指,不断朝着尽头指指点点,唾沫横飞。   令直播间的观众更加快乐的是,杀猪未遂的南派法师经受法制教育后回归舞台。   大多数小队选择由队长一人进入小黑屋提交答案,杀猪法师却是在那位给他递杀猪刀的队友的陪同下进入小黑屋的。   只见杀猪法师站得笔直,突然嘎吱一声,猛地弯腰朝镜头鞠了一躬。他的队友代他解释道,杀猪法师修习的是特殊法门,一开口只能唱歌不能说话。经过教育,杀猪法师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行为十分莽撞,向全国观众致以最高的歉意。他今后将研读各项法律法规,更加爱护小动物,谨言慎行,不在公开场合展示特殊仪式。   然后,杀猪法师两眼一闭,开始吟唱。他摇头晃脑,一脸沉醉,唱腔也算悠扬有力,只是晦涩难懂,毫无韵律可言,听起来就像是用古怪的方言在唱一首跑调十万八千里的儿歌。   弹幕们:“……哈哈哈哈哈哈!”   杀猪法师唱毕,眼神一瞟,示意他的同伴翻译。队友不负众望,用大白话将杀猪法师那么一长串的唱词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   “柜子里装的是一个女人的诅咒。”   他说完,像是想到什么,急忙补充道:“法师没有新鲜猪血,无法得出更多细节,请各位见谅。”   弹幕大军有一瞬的静止,紧接着屏幕就被哈哈哈的海洋淹没了。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家唱了那么老长一段,你小子一句话就解释完了,翻译官的活儿还想不想干了。   ——不愧是法师,吟唱技能都这么华丽。但没有猪血 buff 也太亏了吧!   ——吼吼吼吼杀猪佬,我的快乐源泉!幸好节目组没有直接把他淘汰。这个项目,我王多余投了。   ——哈哈哈哈哈,好可惜啊,这些显眼包的答案风马牛不相及,难道就要被淘汰了吗?我还挺舍不得的呢,看乐子都看出感情来了。   ——之前废话文学的那位大姐到底在说什么鬼呀,哈哈哈哈哈哈!不过还挺严谨的呢,仙家不让说的东西通通都不说,很符合出马仙的人设了,主打的就是推卸责任给领导,一个万金油混子。   ——杀猪法师才是应该被淘汰的吧,看起来什么本事都没有。他要是能留下来,这节目就是有内幕,我就弃了。   ——前面的爱弃不弃,动不动就内幕不内幕的,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其实有他们在还挺欢乐的,至少他们是真的用心在参加综艺,制造快乐。不像有些队伍太端庄严肃了,搞得就像是在考研面试,明明就是在搞封建迷信,还张口闭口这个科学那个逻辑的,学院派道士,没意思。我还是希望这几个显眼包留下来。   ……   然而,更多的参赛队伍提供了接近正确的答案,有些小队的答案甚至详尽到不可思议,堪称是完美的参考答案,令弹幕们惊诧不已,连呼神奇。   代表小猫咪喵的都队提交答案的张玄沄同样属于回答正确的范畴,只是相较于表现尤为突出的那几支队伍,他的答案略显逊色,只给出了“女性”“红鞋”“古代”等较为模糊的关键词。不过,他是为数不多能够精准描绘出传统婚礼氛围的参赛者之一,同样令弹幕啧啧称奇。   不过很快地,直播观众当中就有人提出质疑。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能猜出来正确答案啊,这也太容易了吧?   ——前面的承认别人优秀很难吗?在自己不懂的领域还是闭嘴比较好吧。   ——这话说的,这不是承不承认别人优秀的问题,现场一百支队伍好像有一半都猜出来了,这概率也高得太离谱了。   ——感觉不是很难的样子,有没有懂的大佬出来解释解释,这种程度的射覆对他们来说难度如何。   ——不是大佬,只略懂皮毛。我感觉有占卜经验的人能说出一两个关键词还是可能的,我有时候自己做练习也能做到,但是要精确到那种程度就很值得推敲了。我懂的也不多,不敢乱讲。   ——假的吧,节目组肯定是有剧本的呀,只有演员是真的。反倒是那几个提交离谱答案的看起来更像是专业的,专业骗子。   ——真有本事的人肯定不会来参加这种节目啊,丢人现眼。   ……   直播间的观众们在质疑的同时,现场的选手们同样也有疑问。   提交完答案后,距离原定的比赛结束时间尚早,大多数队伍都留在摄影棚原地待命,相互间免不了交流,像学生考试后互对答案。这么一对,很多人就发现了彼此答案的雷同。   阿波奇怪道:“怎么都在猜女人的东西。还说什么娱乐圈大明星,知名度很高的女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正常吗?”   张玄沄摇头表示不懂,反正他只是看牌说话。   墨观至思索片刻,看向阿波说道:“说好的内幕消息,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内幕啊。”   按照目前的情形,墨观至猜测,现场的一百支队伍里至少有一半都提前知道了节目组的目的。 第69章 晋级   听了墨观至的话, 阿波起先怔愣,继而怒拍大腿,懊恼道:“我就说, 要真有内幕消息,我怎么运气就那么好, 随便聚个会都能听到一嘴呢。看来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呀。”   墨观至猜测, 或许在非人办有意无意的授意下,节目组事先就各处散布所谓的内部消息。由此, 不少参赛小队提前得知节目组试图深挖钟情死亡真相的传闻,提供射覆答案时不免往这方面硬靠。   只是如此, 所谓“开天辟地”第一档的玄学综艺未免显得如同儿戏。不过再深入一想, 墨观至好像也不是十分在意。若是节目组真的提前有所安排,那必然是非人办另有所图,和比赛本身的公平性关联不大。谁淘汰谁入选恐怕早有定论, 不是个人能决定的。既来之则安之, 无论如何,玄学春晚还是挺好看的, 也不算白来这一遭。   只是若果真如此, 那木柜里的东西恐怕真的与当年钟情的案子有关联。   这么想着, 墨观至的视线下意识地瞥向红漆木柜。一看之下,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原本普普通通四面密封的柜子, 此时在他的眼中竟然像玻璃做的一般,内中陈列的物品一览无遗。   红漆木柜里摆放的竟然是一只绣花鞋。   墨观至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双眼。他用力眨眨眼睛, 睁眼再去看时, 依旧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确实是一只红色绣花鞋。   是特异功能透视眼吗?不对……   墨观至垂头去看小黑猫。   小黑猫面上若无其事,悠哉悠哉地舔爪子、梳理毛毛。如此舔了好一会儿,他像是才注意到人类投来的视线, 慢悠悠地抬起脑袋,斜着眼睛瞟了一眼人类,眼神清澈无辜。唯有小幅度摆动的尾巴尖儿暴露了小猫咪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果然是小黑猫干的好事吧。   墨观至以前倒是听说过将牛的眼泪涂抹在眼皮上可以助人开天眼,没想到小猫咪的眼泪也可以……啊,不对!   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小猫咪是用鼻头碰的他的眼皮,所以帮他开天眼的其实是小猫咪的……鼻涕。   墨观至:“……”   墨观至低头看着小猫咪。   墨观至眯起眼睛,眉眼间竟带着几分嫌弃的意味。   小黑猫立即察觉到人类眼神的变化,登时恼怒。锋利的眼刀欻欻射向人类,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引擎声。   一人一猫对视片刻,人类败下阵来,识时务地顺毛揉了揉小猫咪圆鼓鼓的脑壳。   小黑猫果断旋风甩头,躲开人类的手。小猫咪冷酷又无情。   人类再次讨好地顺毛挼。如此反复好几回,小黑猫终于平息怒火,重新在人类的臂弯里软软地趴卧下来。他惬意地眯起双眼,两只耳朵有节奏地一抖一抖,蹭得墨观至的手臂痒痒的。   墨观至手痒心也痒,却不敢再招惹坏脾气的小猫咪,只好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绣花鞋上,仔细研究起来。   细看之下,墨观至才意识到小黑猫帮他开的不仅是天眼,甚至可以说是显微镜。距离如此之远,他竟能将绣花鞋的所有细节尽收眼底,可谓纤毫毕现。   那不是粗制滥造的现代工业复刻品,的的确确是一只古制的云头锦鞋。和大家刻板印象中厚底笨重的古代绣花鞋不同,那只鞋精致玲珑。哪怕用现代的眼光来看也很时髦,乍看之下,与一度受追捧的女士浅口单鞋别无二致。   绣花鞋的选料考究,做工精良,配色华丽,艳而不俗,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的用品。鞋帮很浅,鞋头扎成胖乎乎的卷云花团形状,微微向上翘起。鞋面是寸锦寸金的海棠红蜀锦,上绣经典的团窠图案,团窠中央又饰以繁复对称的蟠螭纹样……   “蟠螭……”墨观至呢喃着,很快又否定自己的判断,“不对,不是蟠螭,应该是蟠豗。”   小黑猫伸出软乎乎的肉爪子,轻拍了几下人类的臂膀,仿佛是在应和他的话。墨观至便知自己的思路是正确的。   无论是蟠螭还是蟠豗,都是经典的传统纹样。所谓蟠,指的是盘曲缠绕的状态。   螭,是古代传说中一种无角龙,也有杂文称它是龙生九子中的一子,具体出处已不可考。出现在图案中时,螭多作盘伏状,躯体较为粗壮。   豗,即蛇,一般指有毒的小蛇,另有一说豗是蜥蜴。蛇在民间常被视为小龙。有言道,豗五百年修成蛟,蛟炼千年化龙。蟠虺纹就是数条小蛇首尾交缠在一起组成的有规律的图案。   乍一看,蟠螭纹和蟠豗纹很类似,只是后者通常更细更密更工整,有明显的蛇纹特征,多成简洁的几何构图。   不过,蟠豗纹是青铜器上常见的纹饰,盛行于春秋战国时期,较少出现在织物上,更不可能被用作女子衣物纹饰。   “真是奇怪。”墨观至喃喃自语。   这时,阿波和张玄沄终于留意到墨观至的不对劲。他们好奇询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墨观至正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开天眼的事情,恰好就在这时,一直隐身的主持人再次上场,很快就控制住局面。   令现场以及直播间所有人惊讶的是,主持人没有公布红漆木柜内物品的射覆答案,反而单刀直入,直接公布了百进十的名单。   小猫咪喵的都队名列前茅。张玄沄显然有些小兴奋,立即和身旁的阿波击掌庆贺。陆续有其他晋级队伍诞生,乔园园、小鱼和廖悾君同样脱颖而出。   令人震惊的是,那杀猪未遂的南派法师及队友竟也赫然在列。   名单一经公布,众人哗然,纷纷望向杀猪法师,脸上皆挂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杀猪法师本人倒显得淡定非常,极有风度地朝四周颔首致意。他抿嘴微笑,兰花指一翘,看样子又想唱起歌来,被他的队友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嘴。两人架着他的肩膀,直接将人拖到角落里,躲开了那些满是质疑和杀气的目光。   还不等有人提出质疑,主持人发话“送客”了,话说得十分好听,直接下令清场的举动却十分不客气。淘汰队伍的成员们茫然无措,几乎是被壮实的安保们粗暴地驱离摄影棚,看节目组那着急忙慌的模样,仿佛是在赶场子,闲杂人等免入。   短短几分钟内,淘汰人员便被疏散得七七八八。超过九成的人离开后,偌大的摄影棚顿时变得空空荡荡。最后剩下的参赛者不到五十人,同样处于震惊之中尚未回神。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僵滞而诡异。   到这时,就算是再迟钝的普通人也能隐约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安因子,更何况是这群能够通过考验的寻龙小队。晋级者身上多半有点本事,对事态的微妙变化更为敏锐。   他们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谨慎地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不约而同看向主持人,等待下一步动作。   主持人不愧是专业人士,哪怕面对如此沉重的注视,依旧能够面不改色,语气不疾不徐地介绍接下来的流程。若是不留心,很容易就会忽略她声音尾调带着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现在,便由我来公布射覆的答案。有请我们的特殊嘉宾上台,共同揭晓谜底。”   主持人的话音刚落,一个身着浅色休闲服的卷毛男人蹦蹦跳跳地上了台,暴露在众人的视 线之中。   墨观至:“……”   来人竟然也是一位熟人,正是非人办的严粟队长。   “嗨嗨嗨!”   严粟可不管现场气氛如何诡异,疯狂舞动双臂,单方面试图和台下互动。   “台下的朋友,屏幕前的朋友,请举起你们的双手,让我看到你们的热情!”   众人:“……”   众人沉默地后退一步。   现场依旧一片死寂。   如果之前热热闹闹的表演环节好比玄学春晚,那此时严粟登台就像是号召大家包饺子的NPC。   小黑猫嫌弃地眯起眼睛,整张小黑脸皱成一团,尾巴毛毛根根炸开,活像一条乌漆墨黑的香蒲棍棍。单纯的小猫咪还不知道自己这种状况就叫“替人尴尬的毛病犯了”,只觉得浑身上下刺挠得很,总想抬爪子挠一挠。   阿波抬手,以手心为口罩遮盖口鼻,眼神四处飘忽,就是不往台上看,显然不想传达任何与严粟相识的信号。张玄沄再也站不稳,开始左右脚轮值抠脚趾。   “妈的,非人办的人就不是人吗,就没有一点儿基本的羞耻心的吗?”   严粟大约是没有的。见底下的人丝毫不给面子,他也不气馁,反而自顾自地搭了个台阶,舒舒服服地下来了。   “没关系,害羞,我知道的,年轻人嘛,都害羞,都I得要死。”   这一回,连素来淡定的墨观至也遭不住了,果断躲开了严粟投来的请求互动的视线。他垂下脑袋,开始认认真真数起小猫咪的胡须来,一根一根地数,认认真真。   严粟坦坦荡荡,见状摆手道:“哎呀,你们也真是的,明明是朝气蓬勃的少年人,一个两个都不开朗,不活泼。那就算啦,这一段记得掐了别播嗷。”   主持人保持着完美的职业微笑,轻声细语地提醒道:“严先生,我们这是在现场直播,没办法做剪辑处理。”   严粟一愣,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卷毛,叹了一口气,终于摆出稍微正经一些的模样,沉着嗓音说道:“那就废话不多说,直接开柜门吧。”   他不再磨叽,转身上前走到红漆柜门前,长腿一翻,直接跳进禁区内,伸手一把拉开柜门。   柜门吱呀一声敞开,内中物品彻底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视线对上那只红色绣花鞋的瞬间,大多数人都面露诧异。片刻后,他们的神色又转为了然,显然都认同绣花鞋这种经典中式恐怖元素和玄学综艺相得益彰。   唯有几个真正卜出答案的人始终淡定,甚至还隐隐带出几分得意之色。张玄沄同样如此。他扭头,再次和阿波对了一个无声的击掌。   墨观至借此机会,更加仔细地打量那只绣花鞋,在脑海中迅速搜罗各种和蛇相关的信息。   蛇图腾崇拜是人类历史极其重要的一环。在上古时期,蛇的蜕皮新生、剧毒能量,以及大量繁殖等特性,使先民产生敬畏之心,从而赋予蛇神圣的至高地位。   其中,蛇多产的特性极大程度上和传统文化中对“多子多福”的追求相契合,蛇由此和生殖崇拜和子嗣庇佑紧密联系在一起。   在蛇崇拜盛行的闵地,甚至有独立版本的《女儿国》和《白蛇传》的故事。在闵地的版本中,女儿国举国皆女无男,或者女子在河中沐浴,便能诞下蛇女,或者女子以蛇为夫。   而名为缪隐仙的白蛇仙,较之广为流传的白素贞,在人类那里的待遇显然好得多。相传,缪隐仙与当朝首辅的侄儿叶青选一见钟情,两人结合。叶青选知晓缪隐仙为蛇精后依旧珍之爱之。   缪隐仙婚后,在当地开了一家药铺。她前后诞下两个儿子,大儿子为普通人模样,小儿子却是人首蛇身。叶青选视小儿子为夫妻二人爱的结晶,不忍抛弃,怜爱有加,取名夔郎,——夔,乃龙种。   夔郎长大后子承母业,悬壶济世。远近皆知缪隐仙母子是蛇精,百姓仍旧对他们推崇倍加。乃至数百年后,当白素贞版本的白蛇传在当地上映后,因白蛇仙被镇压雷峰塔等“虐心”剧情而遭到当地民众的抵制,一时传为趣谈。   蛇的强大,繁衍不息,和丰盛富饶的意象,使得它常常和女性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人类文明中最重要的大女神形象都和蛇息息相关。无论是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上古神明西王母,还是人类的始祖女娲,都曾以人首蛇身的经典形象流传于世。   这些大女神为世界带来生命。   甚至可以这么说,人类早在崇拜“龙”之前,就已经有了蛇崇拜。龙被赋予至阳的能量,蛇代表的则是至阴,是月精,是大地,是水,是生生不息。   只是和所有阴性能量类似,随着人类崇阳抑阴文化的崛起,蛇不再享受来自人类的尊崇膜拜,逐渐沦为偏负面的意象,只在极少地区还保留较高的地位。   那只绣花鞋会是在暗示女性和蛇图腾吗?它和钟情有什么联系呢?它在钟情的死亡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墨观至思忖间,又听主持人发布接下来的任务。   “各位都是极其优秀的传统文化继承者,在无法看见实物时都能对柜中物品做出精准的判断和描述,想必见到实物后,会更有灵感。我们接下来的任务也和该物品有关。”   墨观至:“……”   行吧,他也是传统文化的继承者了。   主持人措辞严谨,和严粟两人一唱一和,阐明了寻龙高手第二个环节的具体内容。   简而言之,在节目组接下来的安排中,晋级的十支队伍会和幕后真正的委托人见面。他们需要借助绣花鞋以及委托人额外准备的物品为媒介,推测、还原委托人所求事件发生的地点及场景。   预计耗时一小时,淘汰率百分之五十。最后,再次晋级的五支队伍将一同出发,前往真正的“寻龙之地”。   张玄沄小声哼唱着一段脍炙人口的旋律。   阿波奇怪道:“你在哼哼唧唧什么呢?”   张玄沄道:“你不懂,神棍子下台,接下来是名侦探的场合了。你没听见吗,节目组要求我们找地方,这不就是要重现案发现场?我得提前给自己加个BGM的buff。在福尔摩斯的BGM下,没有人能打败我。”   墨观至:“……”   墨观至看着两位不太靠谱的队友,默默挼了一把小黑猫的腮帮子。   “只能靠你了。”他小声鼓励小猫咪。   小黑猫接收到来自人类的崇拜和信任,高高地抬起下巴,双眼眯缝,斜乜一眼人类,颇为冷酷地喵了一声。   然后,小黑猫起身,四足踏在人类的臂弯之上,抻长四肢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再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他居高临下,睥睨一切,如同帝王巡视领地。   墨观至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小猫咪。   小黑猫昂首挺胸,自信地一脚迈了出去。只见他纵身一跃,身姿灵巧,轻盈地翻身、落地……然后,脸着地,打滚,再滚……尾巴一撅,四脚朝天,肚皮翻折,露出长着逆向纹路的毛肚皮。   墨观至:“……”   小黑猫:“……”   噗嗤——   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当着小猫咪的面笑出声。 第70章 第二关   现场的光线很暗, 小黑猫是全黑的,理论上而言,人很难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捕捉到小黑猫的动态, 但神奇的是,几乎所有人都看见小黑猫降落失误时窘迫的那一幕。   大家都是成年人, 成熟的人类自然知晓不要当着别猫的面笑话小猫咪的道理, 尽管身体颤抖得好像开了震动模式,脸上的表情依旧十分克制。   然而此时, 没礼貌的弹幕们早已笑成一团。   ——哈哈哈哈哈好骄傲的小猫咪,好尴尬的落地。   ——吧唧一摊小猫饼, 一口一个暴风吸入!   ——仿佛看到一朵巨大的水花, 入水姿势零分,可爱满分!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猫的表情居然这么丰富。我竟然能从一只猫的脸上看到从骄傲,得意, 震惊, 羞恼,愤怒等一系列表情, 表情丰富得就像是霸总的饼图。   ——小猫咪竟然也会露出这么明显的尴尬表情, 随机震惊一名没养过猫的路人。   ……   哪怕面上看不见, 小黑猫也能洞察到他们此时的心理活动。人类大逆不道的嘲弄显然极大地刺激到了小猫咪骄傲的灵魂。   是可忍猫不可忍!   小黑猫扑棱四肢, 狼狈起身, 顾不得整理凌乱的毛发,随机挑选了一名倒霉蛋, 飞扑上前, 两只前爪左右开弓,对准那人的小腿砰砰砰就是一通猫猫拳。   张玄沄嗷呜一声,曲膝抱腿, 单脚来回蹦跳。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笑话你,我不过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而已,他们没笑难道是因为不想吗?为什么只逮住我一个人揍?”张玄沄觉得很委屈,忍不住朝小猫咪抱怨。   小猫咪眯起双眼,视线上下扫射张玄沄,好像在谋划着再补几拳,喉咙里翻滚着不快的哼哼声。跃跃欲试的猫爪子还未伸出去,整只猫就被墨观至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了起来。   猫爪子停在半空,毛茸茸的尾巴下垂,像钟摆左右摇摆。小猫咪抬起脑袋,视线由下往上看着人类,眼睛又大又圆,闪着无辜而委屈的碎光。   墨观至看得心软,连忙将小猫咪抱在怀里顺毛挼,口中轻声安抚道:“好啦好啦,我们受委屈了是不是?我知道的。”   小猫咪:呜哇呜哇呜呜呜。   人类:嗯嗯嗯,是吗,我懂的,我都懂。小猫摸摸头,万事不用愁。   小猫咪:咕噜咕噜咕噜。   张玄沄偷偷和阿波吐槽道:“那两个说的有来有回的,好像脏脏猫真能听懂似的。”   阿波同样压低声音,回道:“你最好再大点声,干脆当着它的面讲得了。那小猫聪明得很,说不准真能听得懂呢。别说,现在它就在你身后,直勾勾地瞪着你呢。”   张玄沄顿时噤声。他也不敢回头,背脊挺直,装作一副认真琢磨赛事的正经模样,不敢再多说一句小猫咪的坏话。   等赛事正式进入到第二个流程时,得到人类毫无底线的小鱼干许诺的小猫咪终于转换了心情,开始将注意力施舍到别的人类身上。   现场的大多数所谓玄学中人在小黑猫的眼中都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毫无作用也毫无威胁。倒是那位贡献了不少滑稽演出的杀猪法师略有古怪,小猫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杀猪法师极其敏锐,第一时间捕捉到小猫咪的审视。他转过脸来,用力挤出一个过分友善的微笑,脸上的五官近乎扭曲,显得更丑了。   小猫咪嫌弃地眯起眼睛,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别过脸埋进墨观至的臂弯里。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剩下的参赛者们像一群小猪猡被赶上代步车,紧急转移场地。墨观至不由得有些同情直播间的观众。匆忙的场景切换必定会带来收音嘈杂,镜头视野受限,画面抖动等一系列问题,观看体验不佳,整个过程毫无趣味性可言。好在节目组安排得当,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十五分钟。   新的摄影棚正好足够容纳五十人。因空间局促,摄像头的数量锐减,除了几个固定机位外,每支队伍还额外安排了一个随行摄像头。棚顶安装着一整排大功率大灯,照得整个摄影棚亮如白昼,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久违的光明驱散了之前节目组故意营造出来的恐怖氛围,也将每个人的脸暴露得一览无余。   墨观至发现大多数玄门中人造型浮夸,极有个性。大约是受到西方巫师文化的影响,他们默契地选择了相似的暗黑系服饰。其中有不少人都画着浓厚的烟熏妆,梳着哥特式风格的发型,和此时摄影棚如此敞亮的光照风格略显格格不入。   对比之下,小猫咪喵的都队的成员们的造型堪称朴素,简直就是一股清流。好在墨观至还抱着一只乌漆墨黑的小黑猫,多少能挽回一点神秘感。   新的摄影棚同样安排了小黑屋。每支队伍随机领取一个号码牌,按照号码顺序依次进入小黑屋。委托人将在小黑屋内面见各位参赛者,并提供新的参考物。   不知运气是好还是坏,由小黑猫代表小猫咪喵的都队抽取的号码牌是最后一个进入小黑屋的,也算得上是重磅出场了。   在正式进入小黑屋之前,墨观至三人小声交谈了几句,简单交换彼此的猜测和想法。其实,在得知寻龙高手节目的主题有可能会和当年钟情死亡的真相有关联后,三人本着宁可抱错佛脚也不可错过重点的心态,利用赛前的几天时间,通过各种途径搜罗有关钟情的信息。   诚如传闻所言,钟情的死亡确实透着蹊跷。二十多年前,互联网尚不发达,很多纸质资料并未实现数据化,收集起来十分麻烦。墨观至托关系在图书馆档案室找到二十多年前的旧报纸,只可惜得到的信息乏善可陈。   在为数不多还能找到的报纸中,报道语焉不详,均未提及案件详情,甚至没有给出钟情死亡的具体原因。钟情死后匆忙火葬,唯一的追悼会出席者寥寥无几,几乎没有圈内好友出面吊唁,最终草草收场。这一切与她当时如日中天的名气和地位并不相符。   钟情死的时候年仅三十六岁,正是一个成熟女人最具魅力和风情的年纪。她美得不可方物,哪怕只从报纸上模糊不堪的照片,都能领略一二她的美貌,令人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随着她的死亡,钟情的形象在大众视野中逐渐淡去,几乎可以说是一夜之间从炙手可热的娱乐圈顶流跌落至无人问津的过气女星。此后,钟情曾主演过的影视作品因各种原因逐步下架,以至于多年以后人们很难通过正规途径再欣赏到她的作品。   自然还是有粉丝记得钟情。只是当年的粉圈生态相对单纯,没有互联网加持,很难形成一个稳定的群体。随着时间的推移,演艺圈人才辈出,作品日新月异,越来越多的新人涌入大众视野,人们彻底遗忘了那位风华绝代的女明星。   墨观至很好奇,为何在多年之后节目组突然想要深挖这段往事以及钟情死亡的悬案。所谓的委托人又是谁呢?据他所知,钟情并没有任何还在世的亲属,也没有关系好到愿意为他出头的友人。   她就像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幽灵,在第一次死亡后迅速经历了第二次“死亡”,——在世人的记忆里被彻底抹杀。   不容几人多想,三人一猫被工作人员带领进入小黑屋。相较于灯火通明的摄影棚,小黑屋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小黑屋。屋内全靠几只造型怪异的蜡烛照明,昏昏沉沉,光影摇曳,几人的影子投映在墙面上,形成扭曲变形的黑团。   除此之外,小黑屋素净清爽,陈设没有任何出挑之处。屋子中央摆着普普通通的一张原木桌子,几把毫无特色的配套靠背椅。节目组甚至没有像之前一样故弄玄虚,安排吓唬人的恐怖小元素。或许正因如此,在不同寻常的场合中直面寻常的日常场景,反而令人心生疑窦。   三个人类心中不免发毛,唯有小黑猫兴致勃勃,时不时甩甩尾巴、抖抖耳朵,朝着墙面摆出各种造型,让影子按照他的心意变化成各种不同的形象,一会儿变成大老虎嗷呜嗷呜,一会儿变成小黑蛇嘶嘶嘶嘶。小黑猫自得其乐,玩得不亦乐乎。   墨观至被小黑猫的动静弄得哭笑不得,原本心底那一点诡异的忐忑感也彻底消散。他空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并拢,捏住小黑猫的两只耳朵往中间挤。墙面上立刻出现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短耳朵黑兔子的影像。小黑猫不太乐意,人类却笑得很开心。一人一猫只玩闹了一小会儿,小黑屋的门再次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高挑的女人。   是主持人。没想到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主持人竟然就换了一副完全不同的装扮。复古的大波浪,夸张的垫肩西服套裙,大圆圈玳瑁耳环,浓艳的红唇妆,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经典的职业女性装扮。   这种风格的装扮极好地兼顾了女性的柔美和强势,哪怕放到今天看也并不违和,反而自带一种特殊的魅力,将主持人衬托得更显自信耀眼。不得不说时尚是一个轮回。   墨观至却看得心中一沉。主持人的这身装扮完美复刻了钟情的经典银幕造型。他之前在旧杂志中看到过钟情的专栏报道,这个造型出自电影《夏天无》,——钟情二十四岁时的成名作。 第71章 夏天无   《夏天无》, 单从名字来看意味不明,令人摸不着头脑。其实,夏天无是一种紫堇属的早春短命植物。之所以说它早春短命, 是因为夏天无这种植物开花早,立夏之后, 连花带叶消失无踪, 干干净净,好像从未存在过, 故名夏天无,夏日之时自然无。   哪怕正值花期, 夏天无的存在感也很低。它漫山遍野, 春花灿烂,却极其不起眼。许多人都曾见过它,却从未留意过它, 更不知道它的名字。如果有人愿意俯身靠近地面, 以平视的姿态认真观察,便会发现它的美丽可爱, 会看见它裂开的卵圆形叶片像一只只圆润的脚蹼, 会看见次序排列的粉色小花们像一只只迷你的萨克斯风。   钟情饰演的女主人公夏天正是这样一位女子。她美丽热情, 然而出身卑微, 学识浅薄, 很容易隐入人群。十八岁那年,夏天逃离偏远愚昧的小村镇, 只身来到大城市打拼。她在饭馆打过工, 在工厂当过临时工,甚至在工地干过体力活。如此熬过两年,夏天二十岁了, 幸运女神似乎终于眷顾到这个如夏天无一般的美丽女孩。   一次意外的好人好事之后,夏天的命运迎来转机,她得到一份体面的办公室工作。生平第一次,夏天穿上了只在电视机里见识过的精美时装,脚下蹬着油亮锋利的高跟鞋,和所有都市丽人一样斗志昂扬地走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她的能力备受认可,似乎终于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有了一席之地。   那是夏天生命中最耀眼的时刻。她身着那身堪称战袍的垫肩红色西服套裙,英姿飒爽,神采飞扬。——这一刻,钟情同样贡献了她职业生涯中最经典的形象。杂志报道的作者特别指出,该妆造是钟情本人最满意的银屏造型之一。墨观至猜测,钟情本人一定也欣赏夏天通过努力成为职业女性后,浑身散发出的那种蓬勃的生命力。   她或许,也曾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状态,独立自由,强大勇敢。因此,她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套经典造型。   若是电影就在这一刻完结,夏天无应当称得上是一部完美的童话片。然而,正如片名暗示的那样,夏天迎来生命中无比耀眼的盛夏,却也同时敲响了她生命力的丧钟。   美丽的女孩在职场中往往容易遭受不公待遇。夏天被觊觎她美色的上司设计醉酒,像所有俗套言情故事所说的那样,神志不清的夏天遇见了男主。只可惜,这个俗套故事里不包含“爱情”。按照今天的观点来看,人渣男主见色起意,乘人之危□□了夏天。而在那个年代,男主被包装以“真性情”的外衣,自我挣扎后,依旧“勇敢追求真爱”。然而,他已是有妇之夫,除了释放近乎骚扰的“善意”外,无法担负任何承诺。   在拉扯纠缠的过程中,年轻天真的夏天或许对成熟稳重的男主有过片刻的心动,或许并没有。然而她的心意已经不再重要,夏天怀孕了。这是男主夫妇哭求多年而不得的孩子。夏天被软禁了,困在幽暗的小房间里整整十个月。   她的一生,被迫放弃学业,被迫背井离乡,被迫怀孕,被迫产子,被迫放弃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身不由己,求助无门,被拖着、拽着、撕扯着,一步步走向暗无天日的深渊。   在一个盛大的仲夏夜,万物恣意生长,虫鸣鸟叫嚣嚣,自我了结未遂的夏天疯了。她被扭送至疯人院,成为众多“疯女人”中的一个。   一个美丽的灵魂悄无声息地在盛夏死亡,夏天无,夏天无。   夏天无其实是关于一位疯母亲的故事,那个独立的职业女性形象不过是昙花一现。多年之后,夏天诞下的孩子长大了,用哭声和爱唤回了那个名为生母的疯女人的神智。在又一个夏天来临之前,所有人相拥在夕阳中,好似达成了人性的谅解。   墨观至曾经很不解,在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朝着充满希望的方向飞速发展,为何同时又有那么多关于“疯女人”和“疯母亲”的苦情剧作品。而每一部这样的作品,都会配上一首绝美的歌谣,由稚嫩的童音唱响,传遍全国。   那么绝望,那么浓烈,那么死寂,血肉腐化,红颜枯骨,最终埋葬在高尚纯洁的“母爱”光环下,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人们歌颂母亲的伟大和崇高,仿佛只要歌颂的赞歌足够响亮,就能够不去听女人们声嘶力竭的哀号和歇斯底里的怒骂。如果她们还有力气诅咒恸哭,那就让赞美的旋律更响,更响,更响!   钟情将自己完全融入了夏天这个角色。杂质专栏称,她入戏太深,以至于在之后的几年时光里,久久未能彻底走出角色的影响。那套西服裙由此走出银幕,成为她日常中最爱的着装之一。   墨观至心想,如果有钟情的崇拜者想要模仿她,必然也会选择主持人这一身的装扮吧。   主持人独自接见参赛队员们,那位神秘的委托人似乎并不打算过早现身。主持人言笑晏晏,和小猫咪喵的都队友好地寒暄几句后,几人围绕着圆桌就座。   主持人示意另外三人去看桌上摆着的几个白色信封,说道:“这是我们节目组准备的一组照片,一共有十张。里头有委托人带来的真实信物,当然也有节目组额外准备的干扰信息。几位的新任务就是通过你们擅长的方式,从中找出正确信息,并按照一定的逻辑顺序排序。   请记住,在这一阶段,不允许拆看信封,或是采用其他任何试图物理窥探信封内容的方式。在信封的旁边,就是这个木盒里……”   主持人说着,抬手打开一旁像是装饰品的红色妆奁,露出里头的那只眼熟的绣花鞋,正是第一关里射覆的答案。大约是为了让队员们心里好受一些,此时的绣花鞋正好好地装在密封的透明证物袋内,看起来倒是少了几分绣花鞋自带的恐怖气质。   “正如你们所见,这就是那只绣花鞋。它同样是我们委托人送来的信物。如有必要,你们可以借助这只绣花鞋进行仪式操作。”   出于节目正确引导性的考虑,主持人没有说得更加详细,但墨观至等人都听明白了。   “原来是要我们摸别人的鞋子,怪不得装在袋子里呢,你们节目还挺讲卫生的。”张玄沄咕哝着,语气里不乏嘲讽的意味。   主持人依旧维持着完美的笑容,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友善地提醒道:“你们若是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这一阶段,我们暂时不做时间限制,但请一定注意节奏。我们结束得越早,就能越快进入到下一阶段。”   小猫咪喵的都队成员们:“……”   倒也不是特别迫切想推进比赛进程呢。   此时的直播间依旧热闹,几乎每一帧的屏幕都被各种弹幕填满。经过上一阶段的人气累积,《寻龙高手》综艺的热度几经发酵,已经颇具规模。带关键词上了两回热搜后,直播间此时实时在线人数破亿,创下史上新高。   ——哈哈哈哈哈好好笑,主持人说得一本正经,三个小哥哥都是一脸你在逗我吧,大可不必,也太真实了。   ——我家猫猫呢?猫猫呢?求求AI摄影师再多给我们家咪咪一点镜头,孩子爱吃,好吃!   ——没有猫猫吸我就要窒息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种恐怖兮兮的氛围和黑猫最搭吗?   ——还别说,黑色的猫一出现就很有马猴烧酒的感觉。   ——不说马猴烧酒,就说我们传统文化里,玄猫也是很神奇的存在啊。玄猫镇宅,祥瑞啊。   ——倒也不一定吧。在我老家,猫是很魔性的生物。家里老人都说,葬礼上不能有猫,尤其是黑猫,否则容易起灵。我是真的有点担心这几个人,万一要是冲撞了,岂不是直播事故。我有点怕,但又很想看下去。   ——不得不说,主持人是真勇士,敢于直面这么多奇葩的神棍。   ——孩怕,抱紧我家逆子,但是还想看+1。   ——你们都在关注黑猫,只有我很好奇信封里的照片真相吗?之前的几组都说到了一些情况,感觉可以锤死是娱乐圈相关的诶。而且他们说的都有相似点,听起来像是真的,细思恐极啊。近几年有什么符合特征的女明星吗?裹紧我的小被子,想听鬼故事。   ——近几年哪有这种风云人物啊,都是些小花小草,上不了台面的小演员。那种大气的大美女应该得往前数个二十年了吧。   ——我也觉得是二三十年前的人。毕竟悬案嘛,总归是发生在刑侦手段不发达的年代的。现在大马路上摄像头那么密集,警察叔叔们的手段高超,随便来个犯罪分子都能被做成表,何况受害人是女明星,如果是近几年的案子早就破了。   ——我去各个社交平台都搜索过了,没有相关信息。现在有很多互联网大神也在猜,也有民间的玄学大师下场了,反正看着挺热闹的。但据我观察,还没有人真的猜出答案。   ——我也在同步爬楼,有人还把之前神龙入梦事件重新拉出来分析了,越看我的身体越凉,感觉离世界末日也不远了。   ——已阅,再探再报!   ——等等看咪咪这一组的表现吧。我还是挺看好塔罗牌小哥哥的。他之前真的就是随随便便抽了几张牌,就能说得很准确诶。话说我都想找他算算我的正缘了,有谁知道小哥哥的账号吗,他接私单吗?   ——恋爱脑滚啊,有大师肯接私单的话,你不问财运不问事业,你问男人?有点出息好不好,姐妹!   ——过瘾啊过瘾,这战打得越来越热闹啊了.jpg   ……   张玄沄嘴上说着嫌弃的话,手里的动作却毫不含糊。他调整呼吸,双目紧闭,一手搭在绣花鞋上空,另一只手则放在塔罗牌上。   墨观至和阿波屏息凝神,静静地看着张玄沄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看来,张轩辕现在这副模样和他平日“开张算卦”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   张玄沄蓦地紧蹙眉心,脸色变得惨白灰败,像是在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他的五官开始扭曲狰狞,好似遭到极大的痛苦。还不等其他人反应,他猛然张开双眼,身体前倾,噗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整个人瘫软,顺着椅背直接滑落地面。   殷红的血液浸染在塔罗牌上,顺势往桌沿流淌、滴落,在桌面画出扭曲的蛇形图案,透着丝丝不祥的气息。   一滴血珠飞溅,直直打向坐在张玄沄正对面的主持人身上,正好落在她的粉色西服外套胸口处,染出一朵泛黑的红花。主持人从未经历过如此惊悚的一幕,整个人都被吓懵了。直到墨观至动身去扶张玄沄时,她才陡然惊醒。她猛地起身,动作之大,身后的椅子应声倒地。   主持人捂嘴尖叫着,跌跌撞撞后退,往门口跑去。门外随机响起工作人员奔跑的动静。有人试图破门而入。紧接着是一阵兵荒马乱,等节目恢复,小猫咪喵的都队和主持人再次围坐在一起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情了。   可怜的主持人利用间隙时间补了个妆,但依旧能看出她浓艳妆容下的憔悴面色。不过她不愧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主持人,面对突发状况依旧能够稳住心神,恪尽职守。   主持人再度开口时,声音里几乎听不出颤音。她先是亲切地慰问了张玄沄,代替焦急的观众们询 问他的身体状况。   就在刚才,张玄沄吐血后晕厥了整整三分钟,吓得所有人手足无措。节目组不得不请出待命的医疗组对他进行初步的诊治。就在工作人员犹豫着是否将他送至医院急救时,张玄沄悠悠转醒,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此次张玄沄吐血的动静太大,就在他们几人谈话的当口儿,还能听见门口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工作人员和其他小队成员都在密切关注着小黑屋内的情况,生怕再来一次突发状况。   与此同时,直播间内也吵翻了天。节目组为了保证话题度,硬撑着没有关闭直播镜头,引来一大波闻风而来的围观群众,直播间实时在线人数瞬间突破两亿,直接冲垮了直播平台。平台随即启动扩容预案,紧急召唤运维程序员现场运作。   等到宕机问题好不容易修复后,直播间内的观众人数只增不减,弹幕时不时出现卡顿的情况,看得直播运维们胆战心惊,节目组的导演等人心里却乐开了花。此次的《寻龙高手》综艺是上头特别备案过的试水节目,他们不需要承担任何过审的压力,反而能白嫖一波流量,何乐不为,自然是希望话题越刺激越好。   目前,网络观众们的评论两极分化严重。一部分人坚定地认为方才的吐血事件是节目组伙同选手的作秀行为,妄图利用戏剧性的镜头作噱头,吸引大批流量,——事实上,他们确实成功了。   ——还真有傻子相信啊,4202年了,弱智们得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造假的。电视剧你们总看过吧,那些动不动就吐血三升的主角难不成都是靠自己呕出来的真血?真到这敬业程度,内娱早就称霸世界了。   这是质疑派的主流观点。   但同时也有不少人相信张玄沄吐血的真实性。毕竟综艺再如何实现做准备,按剧本走,综艺嘉宾的演技也是有限的,要提前做到这种程度的特效未免也太强人所难的。要是张玄沄真有这实力,他就应该演员出道,绝对能比他当神棍的收入高,顺手还可以拯救内娱不堪入目的演技窘境。   ——有些人就是懂王,懂天懂地懂人拉屎放屁,就好像他长在别人沟子里,别人放个屁,他最先听见动静,探头一闻就知道别人吃的啥。谁也没有他懂,蛔虫都比不过他。啥都质疑,啥都是尽在掌握中。就不能承认这世界上就是有东西是没法用现存的常理解释的?就算是科学,也是一直在前进发展,不断纠正不断进步的好吧。一百多年前的人都还不知道相对论呢。   ——哈哈哈好骂,好骂!我虽然也有点疑惑,但就是看不惯那种自以为是践踏别人智商的狗东西,搞得好像普天之下都是弱智,就他们能耐。不过,沟子是啥?   ——emmm前面的,保护地方语言的纯洁度,建议你不要深究。   ——别吵别吵,我来讲两句公道话。刚刚直播镜头对准塔罗牌小哥哥的时候,有谁注意到他原本昏迷着,是黑咪咪趴在他身上,好像还在他胸口放了个啥东西,然后小哥哥就醒了。有谁看清楚了咩?   ——对对对,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是有个东西,但是出现的镜头太短了,只有那么一秒钟不到的时间,感觉是个黄黄的东西,挺小的,从小黑猫身上掉了下去,刚好掉进那个人的领口里。   ——你们这些搞封建迷信的老僵尸,越说越玄乎,哪儿就又搞出来个能治病的猫呢?这太也夸张了,你们该不会是想说那只猫给影帝下了个符咒,然后影帝就当场痊愈了吧。   ——哈哈哈哈讲个笑话,猫能画符。   ——啊本来我还在疑惑,前面的懂哥一解惑,我豁然开朗啊,那黄黄的东西应该是符吧,传说的符啊!   ——啊啊啊啊不愧是我看上的咪咪!   ——猫门!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喵喵喵喵!   ……   张玄沄自然是不知道弹幕此时的战况,不过他同样想到了方才醒来后,莫名出现在他胸口的那张三角黄符。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反应过来这是小黑猫所为。张玄沄师承的一派不擅长符箓,然而他的长辈们见多识广,他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比旁人多了几分见识。   张玄沄猜测,小黑猫给他的大约是镇魂去煞一类的符箓,且品质上乘,是如今难得一见的等级符箓。若非小黑猫相助及时,张玄沄恐怕不会如此顺利就回魂,哪怕醒过来,恐怕也得伤筋动骨,耗损根基。   张玄沄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是他托大了。之前他自恃天赋尚可,无往不利,平日起卦时素来毫无顾忌,没想到这一次就踢到了铁板。思及此,他不禁长叹一声,心想师父们一定通过直播看到他的糟糕表现了,看来日后的加训是少不了的了。   他一边摸着被转移到口袋里的救命符,一边笑着回应主持人。   “多谢关心,我没有大碍。其实主要责任在我,我没想到我的炁场和信封里的东西冲撞如此严重,直接就上手卜筮,算是一种反噬吧。我多休息几天,补充点灵炁就好了,只是恐怕接下来我没办法再直接动手起卦了。”   主持人闻言,尽管无法完全理解张玄沄所说的灵炁为何物,倒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担忧地看向几人。   “如果这样的话,你们这一小队的比赛……”   早在节目开播之前,主持人就得到内部消息,知晓小猫咪喵的都队是十分重要的参赛队伍,基本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走到最后。如今小队里的主力成员竟然遭遇如此严重的意外,剩下的两个看起来都不像是能干神棍活儿的,还有一只猫……嗯,不提也罢。若他们不得不中途退出,算不算是节目的重大事故?   她心里盘算着各种应对话术,试图尽可能拖延时间,以等导演们商议后作出最终决策。   然而,不等主持人再度开口,墨观至率先站了起来。只见他一手抱着托着怀里的小黑猫,另一只手拍了拍张玄沄的肩膀,示意对方和自己调换座位。   张玄沄不解,正要出声询问,视线忽地对上小黑猫那双平静无波的琥珀猫瞳,他瞬间闭上嘴,干净利落地起身让座。   于是,墨观至接替张玄沄坐在三人中间,成为新的C位,正对主持人。   主持人:?   墨观至微笑,语气十分礼貌。   “请继续吧。”   主持人沉默片刻,不确定地求证道:“你的意思是,你要代替张玄沄继续吗?”   “是的,”墨观至肯定地点了点头,又纠正道,“确切地说,我只是翻译。真正的大师是……”   他垂首,两手合拢,颇为恭敬地捧起小黑猫,将他一把端上圆桌。   小黑猫:“……”   小黑猫昂首挺胸,正尾危坐,努力摆出庄严的姿态,下巴稍抬,微眯着眼,盯着面前的主持人。   张玄沄和阿波的脸上飞速闪过一丝震惊和疑惑,但他们很快就收敛好情绪,同样学着小猫咪那般挺直腰板,作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   主持人的脑袋彻底混乱了。她的视线在小猫咪喵的都队成员们身上来回打转,试图找到任何开玩笑的迹象。   然而并没有。   这几个人竟然是认真的!   主持人第二次背离她的职业操守,没能绷住表情,脱口而出道:“啊?”   墨观至面上一点儿都没有敷衍的意味,语气郑重,口齿清晰,再次确认道:“我们队伍真正的大师,也是我们的队长,就是这位……咪崽大人。”   小黑猫矜持地略点了点头。   “咪。” 第72章 照片   墨观至介绍完小黑猫高贵无比的身份, 小黑猫自然要给人类面子,一边点着小脑袋,一边咪咪应和着, 声音又软又甜。   墨观至俯身,凑到小猫咪的耳边, 轻声提醒道:“你是尊贵的咪崽大人, 可以只用猫猫语,不用迁就人类咪咪叫。”   小黑猫闻言, 瞬间收起过于亲和的姿态。他其实有些懊恼,心知自己和人类相处久了, 就忘记要保持距离让人类敬畏。若是被人类误会他是一只随随便便的小猫咪, 那怎么可好?   小黑猫暗自反省,重新调整坐姿。他将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同时挺起毛烘烘的胸脯, 张嘴发出一连串威风凛凛的喵喵声。   “喵喵喵, 喵喵,喵嗷喵嗷——”   哼哼, 这一回喵的咆哮声足够威严, 足够令人类胆战心惊了吧!人类的胆子如此小, 可不要吓坏了喵。   小黑猫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 一边喵喵叫着, 一边拿眼角余光偷瞄他身旁的人类。   怎么回事,人类的表情为何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害怕?非但如此, 他甚至还有几分忍俊不禁。   小黑猫:“……”   小黑猫眯眼。   墨观至敏锐地察觉到小猫咪的不快, 连忙压下嘴角,双唇紧抿,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这时, 跟拍摄像头像是出现bug的程序才响应,飞扑上前,正对着小猫脸一通360度无死角疯狂拍摄。直播间内,屏幕迅速被一张黑乎乎的毛脸蛋占据了。   ——哇哦,这完美的小脸蛋,这圆乎乎的侧脸弧度,这黑煤球的配色都无法掩盖的盛世美颜,我亲我亲我亲死!   ——哈哈哈哈笑死,本来咪咪还是夹子音,被一提醒,迅速正视自己的身份,架子也端起来了,声音也不夹了。但不夹的咪咪声音也好好听噢!   ——好软好软,这么会有这么软的小猫咪!咪咪一定是女孩子吧。呜呜呜,同样是黑猫,为什么我家的长得就一脸痴肥猥琐,妥妥的油腻大叔,别人家的小黑猫就这么软萌呜呜呜。   ——别说了,我家的黑猫不仅猥琐,还秃头!鼻子那里也快秃了,还有点地包天的趋势,简直不忍直视。   ——小猫咪该不会真的听得懂人话吧,不会吧不会吧。   ——啊啊啊咪咪竟然还会点头呢,人模人样的,可爱死谁了啊!   ——孩子都这么大了,赶紧送去考研啊,别耽误孩子的学习。   ——卧槽卧槽,我是真觉得它能听得懂诶,你看他们之间只有语言交流,小黑猫是自然而然地主动给出反馈的,不像是训练后的条件反射。惊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前面的有没有这么夸张。小猫虽然听不懂人话,但又不是傻子,可以读懂人的语气的啊。它主人平时肯定也这么和它说过话,逗弄过它。我们看起来好像是猫在回应主人的话,但事实上猫不是这么想的。不要自己给小动物做脑补啊喂。   ——别了吧,到底谁是主人还说不准呢,人类能不能对自己的地位有点13数?你看黑咪咪那副喵傲天的模样,像是愿意屈居人下的猫吗?那必然不能够啊。   ……   小黑猫梗着脖子极力往后仰,嫌弃地瞥了一眼举止冒犯的跟拍摄像头。他自然能捕捉到透过摄像头传递出来的丝丝缕缕的凝视力量,小黑猫并不喜欢这种暴露在公众视线下被肆意打量的感觉。   小黑猫的两只前爪来回抓踩,竟透着几分无措。他本想伸爪直接将苍蝇一般嗡嗡烦猫的摄像头拍飞,然而考虑到他的人类还需要猫猫大人的帮助,小黑猫心中涌起一股神圣的使命感。他难得忍住脾气没有发作,甚至还冲着镜头略略颔首,权当是招呼。   这样小小的一团煤球毛团子,脸蛋小小圆圆的,四爪同样也是小小圆圆的,处处透着精致漂亮,浑身仿佛还散发着喷喷的奶香味,此刻却努力摆出郑重其事的小模样,真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主持人明显也被小黑猫的连番表现萌到,捂着胸口咧嘴笑,笑得极没有形象,直到她被耳返中来自导演的提示声惊醒。主持人连忙整理好表情,一秒恢复到专业姿态。   无论如何,这只聪明的小黑猫挽救了状况频出的节目流程,并在无意中制造出不可思议的节目效果。既然如此,主持人抛下心头那些纠结,反而主动配合墨观至,将谈话对象的主体转移至小黑猫身上。   “那么请问这位咪崽大师,你是否已经准备好完成任务了呢?”   小黑猫歪着脑袋,像模像样地倾听着主持人的问话,一边点头一边煞有介事地喵喵回答着。他喵得铿锵有力,喵得富有节奏,就好像真的在说话一样。   墨观至很有眼力见地适时插入对话,一本正经地为小黑猫翻译道:“咪崽大人的意思是由我作为他的助理进行操作。他会将自己感应到的画面传递给我,再通过我的嘴描述给观众们。”   主持人难得卡壳,顿了一秒才问道:“你是说,你的猫有特异功能,可以隔空传递画面信息?”   她说完,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多少透露着质疑,连忙缓和气氛,补充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你和你的猫之间是有心灵感应吗?”   墨观至并不在意主持人的态度,点头道:“具体原理很复杂,但你们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尽管他的表情很真诚,但他说出来的话真的很像是胡说八道。   主持人努力摆出一副专业而严肃的神色,迫使自己不要笑场。   “既然如此,那就请两位开始你们的……呃,开始吧。”   她及时刹车,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请开始你们的表演”这句话咽了下去。   墨观至深吸一口气,朝小黑猫轻轻颔首,小声道:“我们开始吧。”   其实,墨观至和小黑猫都知道,他并不需要通过小黑猫来感应信封内的内容。墨观至的天眼效果仍在,只要他集中注意在自己的眼睛上,就能透过信封看到内里的照片。唯一的难点在于,他们必须通过小黑猫的存在来制造额外的神秘效果。   在大众面前展现玄学力量,一定要注意力度和角度。深了浅了都有可能会导致后续的麻烦。墨观至毕竟是一名普通人,很难长时间维持玄学人设。相反,若是将一切神秘力量推到小黑猫身上,会产生出其不意的效果。   有时候,表象越是荒诞,大众的注意力越容易发散,从而越是会忽略内里的真实。这时,无需多作解释,他人通过各自的臆度,心中自有定论。   况且,墨观至心中暗笑,他觉得咪崽面上总是一派淡然,实则生性骄傲,习惯且享受来自人类的顶礼膜拜。   这样想着,墨观至左手虚握,放在小黑猫黑亮柔顺的后背,而他的右手摊开,掌心朝下,隔空置于信封上方。如此一来,他仿佛变成了小黑猫和信封之间的媒介。墨观至沉下心来,屏息凝神,专注地盯着圆桌上摆放的那排白色信封。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变得狭小,又逐渐聚焦,重新清晰起来。信封的视线阻隔消失,照片记录下的一幅幅画面如走马灯一一展现在他眼前。   第一张照片看着有些年头了,相纸泛黄,画质低劣。画面的中心是一个小小的婴孩。她脸庞白净圆润,浓眉大眼,相较于她这个年岁的婴孩而言,她的个头似乎过于瘦小,然而五官长得格外出众,表情亦是十分灵动。   女婴好奇地打量着相机镜头,脑袋稍稍歪着,嘴巴微张,一双眼睛出奇地大,眼眸中闪着天真懵懂的波光。照片永恒地定格在她灿烂无邪的笑颜上,哪怕只是隔着无生机的相纸看着,也令人心生喜爱和怜惜。   女婴被一位身着素色平裁旗袍的妇人抱在怀中,那妇人却并未露脸,画面从她的脖颈处突兀裁断,使得整张照片的布局看起来相当诡异。   在照片的右下角,有人手写了一行齐整的楷体小字:晴晴百日照,摄于1964年06月23日,某某影楼。   墨观至迅速在心中换算出女婴的生日应是同年的三月十五日。从她的出生年岁来看,这个女婴很可能就是钟情本人。   他心念一动,已有判断。他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将第一个信封推出列队,表明自己的选择。   小黑猫始终安静地坐在墨观至的手边,探着脑袋,认真关注着人类的一举一动。此时见了墨观至的动作,他满意地点了点小脑袋,一张毛茸茸、黑乎乎的小猫脸上竟然能看出明显的赞许之色。   墨观至继续查看信封。   第二和第三个信封内的照片同样来自遥远的年代。其中一张是寻常的风景照,看样子像是某个城市公园,但并无明显特征。   另一张则展示的是一间客厅模样的屋子。客厅内摆放着极富年代气息的家具,笨重的黑白电视机,盖有白色蕾丝镂空防尘罩的电冰箱,雪白的墙面挂着满满当当的照片框,墙角还靠着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这个家庭的条件显然优于绝大多数同时代的人家。   这两张照片传达出来的信息很模糊,但没有任何不好的气息,墨观至无法决断,打算暂时略过,直接转移视线至第四个信封。   第四张照片与前面几张有所不同。这是一张崭新的照片,是一位女子的单人照。很明显,她并不是钟情。照片上的女人留着一头微卷的短发,干练中不失俏皮。她的五官舒朗,眉眼英气十足,面部轮廓略显刚硬,自带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看女子的妆容、背景以及照片材质,墨观至推测该照片拍摄于近几年。女子年纪预计在二十出头,也就是千禧年前后生人,正对应钟情的死亡年份,不知二人之间是否有关联。这张照片给墨观至带来的感觉很奇怪,一时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犹豫之后,墨观至没有动第四张照片。   第五张照片又是一张颇有年代的风景照。照片的拍摄角度选取得不佳,看得出拍摄者是一位业余摄影师。湖光,山色,似乎正处于盛夏时节,枝繁叶茂,生机勃勃。阳光极好,甚至导致照片曝光过度。湖面波光粼粼,一切都很和谐,唯有湖中心飘着一个突兀的黑点。由于拍摄距离太远,看不分明。   不知为何,当墨观至的视线聚集在那个黑点上时,心头骤然突突狂跳,涌上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冰冷、森寒的死亡气息迎面扑来,缠绕、包裹住他的口鼻,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几乎令他窒息。   墨观至下意识打了一个寒战,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这个黑点就是导致张玄沄吐血的罪魁祸首。他的手比脑袋的反应速度还要快,立即将这张照片挑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搭上小黑猫的脑袋,似乎想从毛团子身上汲取力量。   小黑猫感应到人类的异状,一言不喵,顺从地贴着人类,甚至主动伏下身体,拿脑袋去顶人类的掌心,一下又一下地蹭着。   得到小猫咪的安抚,墨观至总算感觉好了些许。他连忙将注意力从那张诡异的照片中抽回,迅速去看下一张照片。   接下来的几张都是老照片,却普普通通,墨观至没能看出任何问题。他的视线掠过这几张充作干扰信息的照片,一直来到最后一个信封。墨观至一愣,继而凝神去看。   照片上的女人竟然是钟情本人!   这张照片大约拍摄于某个宴会现场。照片背景里,不少宾客们身着华服,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置于画面前景的钟情则穿着一身剪裁得当的性感黑色V领晚礼服,明艳夺目,裸露在外的皮肤莹白如雪,自带柔光。她面带微笑,举起盛着葡萄酒的高脚杯,优雅地朝镜头点头致意。她的眼神微眯,像是极为享受这场奢侈的宴会,和周遭的宾客们融为一体。   然而,明明是喜庆轻松的场合,钟情微笑着的表情也完美得无可挑剔,不知为何,墨观至仍旧感受到她眼底藏着的一丝别样的情绪。他很难形容那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像是哀愁,又比哀愁从容,像是决绝,却比决绝欢喜。   墨观至看不明白,但还是将最后一张照片挑了出去。他回头去看前面几个信封,略作思索,又将第二张的风景照和第三张的客厅照片同样推了出去。   然后,墨观至再次看向意味不明的第四张照片。这一回,他将信封挑了出来,拜访在最后一个信封旁边。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墨观至面对每一张照片都只是粗略地扫一眼,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对比先前那几支队伍的成员,简直干净利落得不可思议。对此,弹幕们自然好奇不已,整屏刷过去的消息都在讨论他。   ——帅气小哥哥加油啊,一定要走到最后,颜狗如我就指望着你下饭啦。   ——这位哥们看起来很有实力啊,有没有弹幕大神解释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快就选出来了,人体扫描仪吗?   ——假的吧,拿的是剧本吧,长成这样,肯定是为了出道做准备啊。一个月内他要是不开号带货,我就直播倒立吃屎!   ——赌狗滚啊,不要趁机混吃混喝的。   ——但我觉得小哥哥很真诶,刚才那浑身战栗的样子一看就是下意识的反应啊,我相信他真的有感应,他肯定是灵感很高的那种人。   ——对诶,我也奇怪,之前那些人感应之前都得做法啊念经啊打坐什么的,搞得特别麻烦。那个想杀猪的大哥不还试图割手指放血吗?   ——哈哈哈哈对,我也想起来杀猪法师被主持人叫停后,一脸蒙蔽无辜。感觉他是不是什么传说中的亡灵法师系啊,离了血就不行了,能力受到限制,最后也没说出来什么劲爆的内容。   ——他应该是传统的南派师公吧,确实有祭品通灵起来会好一些,但没办法嘛,这都全国直播的节目,他要是做的太过火影响不好。不过,师公最后不服输,还是勉强跳了一段大神,差点把腰扭了,被他的队友押送下场的时候,他的脸扭曲得简直像个移动的表情包,笑死。   ——前面的,你怎么知道我截图做表情包了?   ——所以说,第五张照片到底是什么啊,我快好奇死了!先前吐血的小哥哥也是在碰到这个信封时才受内伤的吧,一定有个大秘密,快公布快公布,不然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我记得前面也有人对这个信封有反应,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如果不是小队之间或者节目组早就串通好的,那一定是这个信封有问题。   ——呜呜呜,谁懂啊,小哥哥被吓到时,主动寻求咪咪的安慰,咪咪也和人类贴贴,好萌好萌。咪咪真的是一只靠谱的好咪,咪好人坏,呜呜呜……   ——也不一定就很强啊。这个男的对第四张不是很确信的样子啊。他都犹豫好几次了,拿出来放进去。之前都没谁对四号感兴趣过,肯定是个干扰选项。悬了,犹豫就会败北啊。   ——前面的,怎么就悬了呢?又不是说选错一张就直接淘汰,之前几组也都有选过不同照片的啊。只要帅哥哥能自圆其说打动委托人就可以了呀。他长这么帅,说什么都是对的,颜值就是正义(狗头)。   ——真是服了你们这帮只看脸的女粉,嚯嚯内娱就算了,不要把歪风邪气带到玄学界,OK?   ——懂了,前面的一定是丑男,不要难过啦,小小的也很可爱的捏。   ——四号照片是啥呀?主持人拿照片向我们展示的时候,我咋没印象啊。   ——因为没人选过,所以一直没给我们看过吧。   ——这么说起来,十号信封好像也没人选过啊。这个猫猫小哥一眼就选中了十号,一点儿都不带犹豫的,难不成两张都选错了?   ——啊啊啊不要啊,强烈要求小猫咪走到最后,不许淘汰小猫咪!   ——首先声明我不是大神,然后我觉得这小哥估计是开了天眼,而且是很厉害的天眼。   ——妈的,天眼都出来了,天眼还有厉害不厉害的等级。编,你们就继续编,我看你们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真的是开天眼吗?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眼吗?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失望,看起来平平无奇啊,没有个发光特效biubiubiu啥的,手动狗头。   ——你们真是糊涂啊,难道看不出来,真正的幕后Boss是我们的咪咪吗!   ——对对对,一定是咪崽大人暗中操控人类进行的,猫门永存!   ……   自此,墨观至从十个信封里一共挑选出六个,齐刷刷摆在主持人面前。主持人正要开口,又见墨观至沉思片刻,动手调整了几个信封的顺序。   调整后的信封排列如下:一号信封(百日照);三号信封(客厅照);二号信封(不明公园照);十号信封(钟情宴会照);五号信封(湖泊风景照);四号信封(不明女子照)。   做完这些,墨观至这才抬头,看向主持人,说道:“我选好了。”   主持人双唇微张,显然很是震惊。但她很快就恢复淡定,笑容满面地继续自己的主持任务。她调侃道:“你确定好了吗?需要再给你一点时间和咪崽沟通吗?”   墨观至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别过头去看小黑猫。   小黑猫依旧维持着端庄的坐姿,抬起的下巴像是不会累似的始终没有放下来。听见主持人的笑话,小黑猫略有不快,尾巴尖儿飞速敲打了几下桌面。但最终,他还是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人类的选择。   墨观至便笑着回应主持人道:“不用,我们已经决定好了。”   主持人停顿片刻,转瞬又笑了起来,继续道:“那么,接下来请你尽可能详细地和我们的观众解释你的选择和原因。”   墨观至点头表示回应。他又看向小黑猫。   小黑猫骄矜点头。   “喵喵喵。”   墨观至轻笑一声,伸手摸了一把小黑猫的圆脑袋。手感太好,他忍不住摸了又摸。等摸到第五下时,小黑猫忍无可忍,脑袋一歪,同时伸出爪子,直接按住人类摸他脑袋的那只手的手腕上。他的爪子稍稍使劲往下踩,力气并不大,在人类顺从的配合下,小猫咪成功将人类以下犯上的手镇压在咪崽大人的猫爪之下。   小猫咪斜乜着墨观至,眼神威严不可侵犯。   人类,适可而止吧。 第73章 咪崽大人的喉舌   在墨观至正式开口说明之前, 主持人说道:“我需要再和你解释一遍接下来的流程。首先,和之前所有小队一样,在你解释你所感应到的信息以及你做这些排序的原因的同时, 我们会面向镜头拆开信封,同步向屏幕前的观众们一一展示信封内的照片。当然, 我们这么做的时候, 会背对你,在这个时间段, 你是无法看到照片的。   然后,我们会将拆开后的照片向你展示, 这时你可以对着具体的照片再梳理一遍信息, 相当于拥有一次补充说明的机会。   由于你们小队是最后一个进行这个环节的,我们还需要额外增加一个步骤。我们会按牌号顺序将十个信封统一拆开展示,让屏幕前的观众们有一个整体的认知。但请记住, 公平起见, 你只能对自己提前选中的照片进行说明,而当所有的照片都揭开后, 你无法再进行补充。   此外, 我还要提醒你, 尽管我们的委托人此时没有现身, 但他会通过监控录像从头到尾关注你的表现。他的满意度将会直接影响你的最终成绩。   如果对流程没有异议, 你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墨观至点头表示明白。他再次将小黑猫整个端起来,恭敬地摆在自己面前, 捏起一只黑乎乎的小猫爪子, 指着桌面上被选中的信封们,颇有仪式感地从左到右一一点过去。   小黑猫:“……”   小黑猫的额头拧成一个不明显 的王字,但仍旧耐心地配合他的人类。   “我是咪崽大人的喉舌, 我将忠实地传达咪崽大人的意愿。”   墨观至看向镜头,眼睛明亮有神,态度诚恳真挚,说得要多真切有多真切。   小黑猫听罢,颇有些满意人类虔诚的态度。他举起空着的爪子,轻拍喉舌的手背以示嘉奖。   主持人脸上挤出古怪的笑容,笑得有几分勉强。只是再戏剧性的“玄学表演艺术家”她都见识过,眼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猫奴”而已,她坚信自己还能稳得住。   张玄沄和阿波始终安静坐在两旁,像一胖一瘦的两个完美的微笑假人。此时,他们的面上依旧保持着神秘淡定的神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实则内中早已腹诽不休。   没想到啊没想,你墨观至这浓眉大眼的小子,先前还嫌弃别的队伍表现得太浮夸了,背地里竟然入戏这么深的吗?居然自己拉着小猫咪就跳起了大神。我看最封建迷信的神棍就是你自己!   我挑出的所有照片都和一位女士相关,这位女士的真容也出现在其中一张照片里。”   墨观至从容不迫地解释道,轻描淡写地扔下一个重磅弹。   “我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很遗憾,这位女士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说罢,他停顿片刻,像是要刻意营造神秘莫测的氛围,又像是体贴地想要给主持人以及直播间的观众们留足时间消化过载的信息量。   主持人定定地看着墨观至,迟迟没有接话。   墨观至也不在意,接着说道:“我挑选出来的照片大体上是按照年代顺序排列的。它们来自这位女士人生中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或是与她相关的人事物。”   墨观至拉着小黑猫的爪子按在摆放在第四位的原十号信封封面上。   “我相信,只要打开这个信封,谜底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   圆鼓鼓、黑乎乎的小猫爪子正好盖在信封的封口处,就像一块完美的猫爪形火漆钤印。   猫爪钤印往右移动,再次盖在倒数第二个信封上。   “我将五号信封放在这里,是因为我感受到它传递出来的信息与之前几张截然相反,生机在此斩断。所以很遗憾,我们讨论的这位女士已经香消玉殒,甚至可以说……”   说到这里,他忽地停了下来,稍稍侧头,看向小黑猫。   小黑猫抽回爪子正想舔两下,此时见了人类的动作,默契十足地回应了他,摇头晃脑地补充说明道:“喵,喵喵,喵喵喵。”   墨观至接收到小黑猫的指示,继续说道:“甚至可以说,这位女士的灵魂也不再存于这个世界,上穷碧落下黄泉,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   明明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主持人听到这时,身体依旧不可抑制地猛然一颤。   真奇怪,明明他们所处的空间是节目组特意准备的一间相对密闭的小房间,因为集中供暖的缘故,房内时刻处于适宜的恒温状态。此时,房间门依旧紧闭,却从无名处刮起一阵冷风。   这阵诡异的风来得莫名,亦来得强势,竟隐隐吹歪了那些厚实的信封。五号信封和十号信封的动静尤为明显,在众目睽睽之下,颤颤巍巍地滑动着,几乎掉了一个头。   紧接着,烛火摇曳,昏黄中,光影拉扯。火苗忽闪数下,再也支撑不住,噗嗤一一熄灭。   小黑屋内点着白色蜡烛,本就为了故弄玄虚,屋内自然还有其他光源。只是为了更好地烘托氛围,隐形的光源布置得十分巧妙,由此亮度也很有限。此时蜡烛一灭,屋内明显暗了几分,在视觉上极有冲击力。   主持人的整张脸都淹没在暗色中,只露出一双惊恐无措的眼睛。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又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急忙压抑住,双手死死握住喉咙口,呼吸愈发急促,胸口随之起起伏伏。   一时间,现场鸦雀无声,唯有几道轻重不一的喘气声清晰可闻。   首当其冲的墨观至最是能感觉到那股迎面袭来的邪风,只是他心头还来不及生起任何害怕的情绪,身前小黑猫就一猫当先,起身直接挡在他的身前。   小小的毛团子哪怕全身舒展,也只有一捧大小,遮也遮不住,挡也挡不来,看起来毫无威慑可言,仿佛风再大一些,他就会连猫带毛被卷走。   小黑猫浑身的长毛乌黑顺滑,柔软绵厚,随风轻舞,如氤氲云烟,不见一丝杂色,明明身处昏沉,却丝丝缕缕根根分明,好似每一根毛毛都在隐隐发光,衬得整只小猫愈发仙气飘渺,泠然出尘。   不知是有了心理安慰还是产生错觉,在小黑猫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刻,墨观至切实感受到周身的温度正在缓缓回升,就好像他的面前凭空升起一面无形的屏障,为他挡住了所有的森寒和诡谲气息。   小黑猫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的气息,并不像炉火或是烈日那般,会给肌肤带来明显的灼烧感。它更像是直接来自身体的温度,是拥抱的温度。明明他们并没有接触,来自小黑猫的体温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温暖着墨观至的身体和灵魂。   他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墨观至开始分出心神去观察异状。他盯着那根根莫名熄灭的白蜡烛,心里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正常情况下,燃烧着的蜡烛在高温作用下,固态的石蜡液化成白色的雾状小颗粒挥发至空气中。蜡烛熄灭后,液态的石蜡粒子得不到充分燃烧,就会呈现出明显的白烟状态,在空气中留下一缕明显的烟雾轨迹,并散发刺鼻的气味。   然而,眼前的这些白蜡烛却都是转瞬间熄灭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残烟。墨观至心中甚至升起一种错觉,好似原本燃烧着的烛火被一只冰冷的手直接掐灭,急速冷却之下,滚烫的蜡油瞬间凝固,只余下一颗一颗凝结成块的蜡泪。   还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却听见眼前的小黑猫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墨观至:“……”   小黑猫并未回头,沉重地摇了摇小脑袋,好似在表达自己的无可奈何。   他的人类果然还是太娇弱了喵。如此娇弱的人类,小猫咪若是不好好看着,随随便便就会被别的脏东西给惦记上、给叼走的。真是麻烦喵。可是人是猫自己选的,猫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费心思多照顾几分啦。   小黑猫摇晃着小脑袋,一只爪子往前踏了一步,正正好好踩上五号信封。他的动作幅度极小,用的力气显然也不大。神奇的是,就在小猫爪子踩住信封的一霎,原本兀自乱动着的十个信封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势镇压,一刹那全都如同死物没了动静。   于此同时,熄灭的、冰凉的白色蜡烛陡然燃烧,光线再度亮起。朵朵火苗直立朝上,丝毫不颤,哪里还能再见半点风的影子。   弹幕沉寂数秒后,瞬间炸开了锅。   ——卧槽卧槽卧槽,我的眼睛没瞎吧!刚刚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是,我证明!   ——哇哇哇,我不看了,我家的窗帘动了!   ——妈呀,好恐怖啊啊啊啊啊,我是真的被吓到了!   ——怎么回事啊我勒令你们不许装神弄鬼!   ——不玩了,我的反诈骗App响了。   ——封建迷信,举办了嗷。   ——卧槽,我竟然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主持人的惊恐,真是难为大美女了。   ——废话,你上去你也怕,我一个大男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管是不是剧本,这氛围塑造得都太好了,我真信了。   ——大家不要害怕,想想看,镜头一转,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人手一个鼓风机,正对着蜡烛吹冷风呢。   ——呜呜呜,不知为何,咪咪看起来就很可靠哦,好想靠在咪咪柔软宽厚的胸膛,抱在一起看恐怖片,一定就不怕了吧。   ——前面的别发癫,小猫咪就鼻嘎大,哪来的宽厚的胸膛,你可不要为难小猫咪。你这么大个人压在它身上,别是把人给压死了,放过小猫咪吧。   ——y1s1,小黑猫确实很稳重很厉害的样子,如果哪天我被真人扔去下副本,我申请国家也给我发一只小猫咪,就要全黑的,就要比煤球还黑的那种。   ——都是黑粉,咪咪别看,是差评!   ——我现在有点怀疑我是不是因为昨天熬了个大夜已经猝死了,现在我是不是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要不然没法解释我刚才看见的一切。蜡烛熄灭我懂,肯定是节目组安排的,但是蜡烛怎么又自己点燃了?   ——前面的尸体兄别怀疑自己,你只是凉了,不是瞎了,蜡烛就是灭了然后又亮了,全自动的。   ——不是,我说认真的,我小时候家里停电也是用过蜡烛的。这玩意儿难道不是吹灭之后会冒烟,特别臭那种。为什么节目组的蜡烛熄灭后完全没有烟?有哪位老哥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吗?   ——鬼、鬼吹灯??!!   ——别急别急,这一切肯定有合理的科学解释的,我首先排除勾股定理。   ——知道牛顿第三定律吗?和那个没关系。   ——我说你们有没有点常识啊,初中物理没学好吗?蜡烛灭了后,蜡烛芯的温度又不是一下子就能降下来的,灯芯里说不定还藏着很小的火苗。蜡烛熄灭后生成的白烟也是蜡做的,也是可燃的。只要条件适宜,火苗再度点燃白烟,完全可以复燃啊,我们从外边看起来就像是蜡烛自动点燃一样,一点都不玄学,别自己吓唬自己。   ——妈的,最烦装逼的人了。都说了,那蜡烛熄灭得干干净净,一点白烟都没有,你是瞎啊,看不见吗?没有白烟火星,怎么自动复燃,你说啊大聪明?   ——会不会是无烟蜡烛?   ——我觉得不太像,我玩过一段时间的蜡烛,有一点经验。传统的无烟蜡烛是蜂蜡做的,成本高一点,当然不是说节目组用不起,我是感觉所谓的无烟只能做到相对无烟,而且相较于普通蜡烛来说,无烟蜡烛明显比较暗一点。看他们用的道具好像就是普通的白蜡烛,还是比较劣质的那种,特别像是白事香烛店里随便能买到的。当然我也只是自己瞎玩过,没什么见识,不敢确定,或许真的有蜡烛能做到绝对无烟。   ——前面的虽然叠了很多甲,但你字多,我跟你混。而且,我感觉这些蜡烛怪怪的,不管有烟无烟,看起来就不像是人用的蜡烛,也不像是被风吹灭的。   ——确实,如果是风吹灭的,那至少灯芯底下那一块的蜡油还是烫的,是液体状态的。但我刚刚看得很仔细,蜡烛灭了之后还有别的光能看见一点,中间的蜡烛看不到我不确定,但至少最边上的那两只,在熄灭后,蜡油分明都直接凝固了,这得是灭了有一段时间才能有的状态啊。   ……   小黑猫挺身而出后,小黑屋内迅速回温,之前的诡谲气氛一扫而空,平静得好似无事发生过。   坐着的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开口。   主持人背脊僵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黑猫,整个人像是入定了似的。   有一位助理模样的工作人员匆匆忙忙从旁边窜了出来,拍了主持人的肩膀一把,同时塞给她一个保温杯。主持人被助理这么一推,宛如溺水之人被拽出水面,猛地大口呼吸几下,恍然醒神。   她自觉失态,匆忙掩饰性地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带着异香的热水落腹,她才像是终于缓过劲来,脸上重新有了笑意。   那保温杯瓶口没拧上,墨观至敏锐地嗅到其中飘出的一丝温和的香火气息,便意识到主持人喝下的大约不会是寻常的热水。他不由得同情地瞥了对方一眼,心道这也算得上是工伤吧。   主持人并不知墨观至心中所想,经过短短半分钟的调整,她已经回归职业状态。   “还请你详细说说你能感应到的信封内的情况吧。”   墨观至自然答应。他简单地将自己所“见”的照片详情依次描述一番,最后总结道:“我能看到一个女人的出生、成长、初出茅庐、事业巅峰,以及……死亡。”   随着他的话,主持人沉默地取出信封内的照片,翻开,按顺序一一摆放。跟拍摄像头飞了过来,尽职地记录着这一幕,代表着正常运作的绿色小灯在昏黄的光线中无机质地一闪一闪。   主持人安静地摆好全部照片,很快就缩回手,仿佛那些无生命的纸片具备无形的杀伤力,令她感到不适。   至此,六张被咪崽大人亲爪挑选出来的照片全部曝光,钟情的形象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全网观众面前。   这是《寻龙高手》节目组首次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调查二十四年前的一桩悬案,即一代女星钟情死亡的真相。   不等主持人提问,墨观至主动接下去说道:“我认为,你们要求我们寻找的地点,就是五号照片所示的未名湖泊。”   说着,他屈起右手食指轻敲桌面,示意众人去看那张透着丝丝怪异的风景照。停顿片刻,他像是意识到此举不妥,补救似的拉过小黑猫的爪子,肉垫朝下,轻拍了几下那张照片。   小黑猫:“……”   小黑猫垂着脑袋看自己被人类当做教鞭的爪子,一言不喵。   嗯,没错,这一切都是喵自愿的。   小黑猫遂昂首挺胸,两只耳朵自信地高高竖起。   墨观至没给其余人留下太多思考的空间,直言不讳道:“我相信,这位女士香消玉殒之地,就在此地,就在毛春,就在二十四年前,二零零零年六月六日,端午节。”   端午节,农历五月初五。时令五月,酷暑降临,疫疠瘟瘴将发,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自古以来,五月都被视作“恶月”。   这样一个恶月,既忌讳死,也忌讳生。   死易生成咒,生易祸死父母。 第74章 委托人   钟情丧命于2000年6月6日, 24年前的端午节当日,就在毛春。   毛春只是一个小城市。ABC电视台的本部不在此地,而在邻省的云泉市。此次《寻龙高手》综艺节目的拍摄现场却被安排在毛春, 的确耐人寻味。此前,也有不少网友就这一点提出过质疑。然而, 建国后首档玄学综艺的噱头在前, 拍摄地点选址都是小问题,相关讨论很快就被其他声音淹没了。如今被墨观至这样一提醒, 大家才恍然意识到其中的种种怪异之处。   毛春、毛春,自从神龙入梦以来, 这个地名出现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   墨观至说得如此笃定, 以至于他的话音落下后,场内久久无人应答。几人默契地保持沉默,只听到烛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毕剥声。   墨观至深知自己一番斩钉截铁的发言会带来何等惊人的效果。受限于当时的刑侦水平以及种种缘故, 钟情的确切死亡日期始终成迷。警方只能根据尸体被发现的日期, 倒推得出她死于六月的某一天的模糊结论。正因如此,当时的报导从未正面提及过相关信息, 甚至有意无意地误导读者得出颇具干扰性的结论。   事实上, 墨观至最初看见照片时, 同样无法确定时间。然而, 就在他放下照片, 整理思绪的某一个瞬间,他的脑海里凭空生成了一个念头。就像是有人用笔在他的脑海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个日期, 提供了一个正确答案。   这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如此强烈, 以至于墨观至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公布了结论。   难道除了天眼之外,自己还拥有了某种特殊的通灵能力?墨观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小黑猫。   小黑猫察觉到人类的视线,大大方方地回看过去, 瞳孔放到最大,又亮又圆,装得像个没事猫似的。   墨观至并不确定,只能静观其变。   最终,还是主持人率先打破僵局。她虚指着五号照片,询问道:“我想向你确认,你刚才的意思是说,这张照片与钟情的死亡有直接联系,它拍摄于24年前的端午节,由此我们可以推断钟情的确切死亡时间就是那一天。”   墨观至却摇了摇头,纠正道:“我指的是钟情女士死于当年的端午节,但我相信这张照片拍摄于更晚些时候,只是我还不确定……”   他这么说着,小黑猫忽然一歪脑袋,张嘴打了一个哈欠,长长的毛尾巴轻轻一扫,尾巴尖儿像是不经意地掠过他的手腕,带来酥麻的触感。   墨观至一顿,那种被人提前塞了正确答案的奇妙感觉再次上线。   他轻咳一声,重新斟酌措辞,改口道:“我是说,我无法百分百确定,但是我认为这张照片是在同月的21号拍摄的,也就是2000年的夏至日。”   夏至日,夏至日……墨观至在心中默念。   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时,合称二分二至,是古时最重要四个的节气。出于祈福和畏惧的心态,古人遵循诸多禁忌以平安度过二分二至。   墨观至本人就出生于冬至日,按照旧例,冬至降生的孩子通常被视为不祥。事实上,墨母当年生下墨观至时,隔壁床有一个女人也在同一日产子。那家人就极其相信冬至日不宜生产的禁忌,将大出血后元气大伤的产妇和孱弱的新生儿直接扔在医院不管不顾,缺衣少食过了好几日,母子二人险些没能熬过去。   幸而墨观至的父母都出生在高知家庭,并不受旧观念影响。他们是一对全世界最快乐的父母,视自己的孩子为珍宝。甚至为了纪念他特殊的生日,他们特地为他取名为“至”,希望墨观至能长成为至性之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享受极致的人生。   和冬至日类似,位于恶月的夏至日同样也被赋予众多禁忌。所谓恶月,不过也是古人的某种生存“智慧”的产物。智慧,并不一定是指高明或是先进,很多时候,它甚至会与进步背道而驰。   生存智慧更像是生命体对无法掌控的自然的妥协和敬畏,是一种平和的、顺从的、功利性的策略。   有关恶月的禁忌中,不乏令人啼笑皆非的古怪说法。例如,古人有言,五月盖屋,令人头秃。任凭一个现代人看到这句话,恐怕都会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我哪个月也没钱买房,怎么也头秃了?   可见,人类的本性应当是顺应时代,不断摸索、前进,而非固守成规,以延续传承为名扼杀进取心。   现如今,在体力上不算突出的人类凭借卓越的才智,早已站在食物链的统治地位。我们有了一整套更适用于现代社会的生存方式。若是还有人借用蒙昧时期的禁忌来约束、压迫他人,反倒是暴露了自身进化不完全、无法适应现代人类文明的缺陷。   当然,若是从玄学角度出发,定然有另一番道理。从本心而言,墨观至并不相信所谓的至高的玄学力量,会以恐吓、威胁的方式迫使普通民众压抑自我、残害同胞。这不是自然之道。   自然的本质,是让所有的生命在适应生存的过程中求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和丰盛。不自然,意味着逆天而为,力量又怎么可能得到最大的施展呢?   墨观至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时间却只过了短短。   另一头,主持人显然被他的这一番自信满满的断言噎得说不出话来。若是墨观至也和之前那些所谓的大师一样,做些莫名奇怪的举动,说些模棱两可的废话,再半真半假地吐出接近真相的惊人言论,她反而会和观众们一样将信将疑。   现在,这个名为墨观至的过分俊美的青年人,只是寻常地坐着,不用施法、不用念咒,也不用借助任何道具。他只是普普通通地看上一眼,立刻就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言之凿凿,给人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哪怕身为节目组成员的主持人也忍不住怀疑,导演是不是偷偷给墨观至开了小灶,将剧本提前给了对方。   主持人决定暂时转移话题。她的视线落到最后一个信封上。她留意到,这是墨观至挑选出来后又始终避而不谈的一张照片。   “既然五号信封被你判断为事主的死亡,那么后面为什么还会跟着一张呢?这张照片究竟是什么?”主持人问道。   墨观至沉吟片刻,回道:“这是一张人像照,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而且现在还活着,充满生机。这张照片和前几张都不一样,它很特别,独立在所有照片之外。然而我能隐约感受到两位主人公之间存在着一丝微妙的联系。我暂时还无法判断这种联系是什么,只能将四号排在最后。”   主持人接受了墨观至的说法。按照她之前所言,主持人接下来向观众展示了剩下的未被墨观至选中的那四张照片。   从普通人的角度而言,这四张照片都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照片,无论是从风格还是拍摄内容而言,都和另外几张相差不大,不知为何会被墨观至坚定地判断为干扰信息。反倒是最特别的四号照片,肉眼可见是属于近几年的作品,反而和其他九张照片格格不入。   随着钟情照片的曝光,无论是在直播间还是网络上,相关讨论早已成为爆点话题,几度被送上热搜前排。幸好直播平台的运维们随时待命,勉强保住了直播间的正常运行,没有二次崩溃。   越来越多的网友涌入直播间,弹幕密密麻麻地刷屏,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画面,早已看不清节目中的人脸。   ——是谁出去搜了钟情后再进来的,是我。   ——我我我,举手,我也是。我之前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一搜吓一跳,大美女啊,太惨了,真是天妒红颜。   ——你们都是哪里搜的哇,我怎么没找到,连百科里的消息都是不全的,她也没有超话粉丝群什么的。   ——xs,早就作古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超话?你以为是内娱的当红小花吗?   ——不要跑题,不要拉踩,有没有课代表总结一下?   ——我专门咨询了钟情的资深粉丝,也就是俺爹同志,据他老人家说,钟情以前是仿造港台风格,由内地打造的三栖明星。红的时候红遍大江南北,俘获了一众少男的心,后来突然有一天人就没了。据说是被谋杀的,后来又有传闻她是被煤老板包的,可能是小三之类的吧,总之风评不太好。不过人没都没了,后来就没什么人提了。   ——嗯……很难评啊,好熟悉的故事,感觉瞬间既视了无数同时代的女星呢。   ——我先保留观点。根据我的经验,一般这种剧本里的女孩子都是受害者。煤老板嘛,你们都懂的。   ——我之前就很想吐槽了,每次一提到现在内娱不行,就有人出来哭丧,说什么好怀念煤老板什么的。拜托诶,就算内娱资本恶臭,煤老板又是什么好东西嘛?他们害死的明星还不够多吗?   ——如果是被害的,怎么没有调查呢?是因为煤老板只手遮天吗?太嚣张了吧。   ——权钱那啥嘛,不能深入多说,说多了容易封号。   ——那另一个女的又是谁?看着也不像钟情啊,钟情好像没有结婚生子吧。   ——别跑题啊,多关注选手本身吧。我更好奇的是,明明钟情的照片都在里头,之前却没有一个人挑出来,这是妥妥的实力碾压吧。   ——那也不好说,就算他们都是江湖骗子,也不能排除最后一位是手握剧本的节目组太子。   ——谁说没有的,你们有没有认真看啊。杀猪法师就挑中了这张,而且是第一眼就挑中了。但是他犹豫了,因为没有猪血,所以请不了神不敢肯定,止步于此,可惜啊。   ——哇,只有我觉得通过玄学手段还原历史悬案很酷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是不是世界上就不存在谜案了?历史圈狂喜。   ——节目组接不接受投稿啊,我先举手,我想知道始皇帝是怎么没的!   ……   就在这时,主持人收到耳返中传来的指令,随机变换话题,对墨观至和小黑猫说道:“是这样的,我们的委托人在幕后听到你们的分析,很感兴趣,决定亲自来见你们一面,想为你们提供更多细节,帮助你们还原当日的情形。”   委托人现身?   所有人闻言都为之一振。 第75章 师徒   委托节目组调查钟情死亡真相的人提前出现了, 这倒是令人始料未及。   不多时,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小黑屋里走进来两个男人。两人都是中等个头, 留着利落的寸头,走起路来昂首挺胸, 精气神十足。从体态来看, 其中一人年纪大些,头发花白, 走路时左脚略有些跛;另一个年纪还轻,一边走一边细心留意着另一个, 时不时伸手去扶一把对方的胳膊。两人互动亲昵, 看着倒有几分像父子。   除此之外,这两人身上最明显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装扮。他们穿着深色的棉服和休闲裤,和毛春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普通男子没有什么两样, 扔进人群里毫不打眼。只是他们脸上都戴着墨镜和口罩, 将五官遮挡得严严实实,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   如此一来, 这两人自带某种矛盾的气质, 显得既醒目又寻常, 既能一眼看出他们的怪异, 却又因为太过普通而很难抓住特征。   委托人的形象出人意料, 细思却又在情理之中。   墨观至之前就有想过,二十四年前的那桩悬案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一片诡谲的迷雾中, 委托人想必会低调行事, 不愿意直接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只是……将脸包裹得如此严实,一时之间竟说不上来是低调还是引人注目。   这两人径直走向圆桌,和主持人点头打了招呼后, 墨观至听见那位年轻人小声和身旁的男子说道:“师傅,您坐这里吧。”   墨观至心想,原来不是父子,而是师徒。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徒情同父子倒也说得过去。   师徒制是我国极为特殊的传承形式,现如今还保留着严格的师徒制度的行业少之又少,技术工,手艺人,还有就是……警察。   墨观至的视线迅速掠过两位委托人,在他们的发型上略停顿片刻,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主持人介绍众人认识。委托人被简单地称呼为林师傅,小徒弟姓刘。双方都表现得十分克制,只是隔着桌子简单握了握手。   墨观至察觉到林师傅的手宽厚有力,布满老茧,想来手的主人应当是一位身体康健的中年人。然而他能明显听见圆桌对面的男人略显粗重的喘息声,隐隐还带着气鸣声。   跟拍摄像头围绕着墨观至等人转悠个不停,在小黑猫的脑袋旁逗留的时间明显最长,却并不往两位委托人的方向拍摄。   林师傅是个爽利的性子,寒暄几句后不再废话,直接进入主题。   “如果,我能带你们去那张照片拍摄的地点,你们可以帮忙找出来钟情在哪里吗?”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气息不稳,说得不是很连贯,墨观至等人费了一番功夫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只是几人仍旧十分奇怪,什么叫找到钟情,钟情……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林师傅咳嗽了两声,又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这才接着解释道:“当年我们一直没找到她,我们只知道她人没了,但找不到她,确定不了死亡原因。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里,我就想着,如果真的可以,就不把谜题带进墓里了吧,怪难受的。咳咳咳咳……”   林师傅俯身猛咳,小徒弟连忙上前给他顺背,哪怕戴着墨镜,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担忧之情。   他语气焦急,生怕小猫咪喵的都队的成员没能理解林师傅的意思,连忙替自己的师傅补充说道:“我师傅的心愿就是找到钟情,查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众人瞪大眼睛。   这,这话听起来就更古怪了。找不到人,却能确定人已经死亡,难道说,尸体还会跑?   此时,直播间内的弹幕同样炸开了锅。   ——卧槽,这大叔什么意思啊?   ——钟情没死?妈呀,一个大活人可以销声匿迹二十多年吗?   ——不是吧,我觉得他的意思是钟情不见了,死不见尸的那种吧。   ——好喵喵的恐怖啊,尤其是大叔的声 音打了码,听起来像长指甲挠玻璃一样刺耳,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说大叔不好的意思,但是这个声音我听着真的很不舒服。   ——因为要保护委托人吧。你看他都没有一个正面镜头,只能看出来是个有点年纪的男的。   ——听大叔的意思,他大概率是当年参与调查钟情之死的警察叔叔啦,保护我方公职人员,当然要打厚码啦!大家不要深扒无辜人员,专注案件,不要误伤。   ——啊,等一下,这会儿怎么连声音都没有了,我这里只能听见嘟嘟嘟的盲音,断断续续的,是我手机坏了吗?   ——我也没有声音了!我还特意退出后再进来,断网后再联网,都没用,就是没有声音啊。   ——别急,估计是说到不可告人的内幕了,节目组直接消音了,不能让观众听。   ——现在的综艺直播都这么高级了吗?现场打码,现场消音。   ——前面的,这种技术也不稀奇吧。不过好奇怪哦,感觉自己看了一集法制节目,我都快忘记自己追的是真人秀了。   ——大叔到底在说什么啊,好奇死我了。有什么是我这种高贵的VIP不能听的吗?如果有,请把升级会员的付款二维码放出来!   ——诶诶诶,别吵别吵,又能听见了!   ——我明白了,应该是关键处会被直接消音,无关紧要的地方就可以放出来。不得不说,这个同步消音技术好先进啊。   ——热知识,所谓的直播,其实也是存在一定的时间差的,并不是完全的同时。不过能做到这个程度,确实挺厉害,我怀疑是有AI程序辅助。   ——妈呀,这样时断时续的,好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小黑屋,白蜡烛,奇怪的一群人,一只小猫咪,讲故事的收音机,好有恐怖片氛围啊,感觉自己在听鬼故事。   ——前面的,为什么要把我们咪崽放在恐怖元素里头,咪崽明明那么可爱,可爱到没有脑袋!   ——确实,黑到看不出脑袋。它要是不睁眼,我连正反面都分不清。   ——是恶意差评,猫好人坏!   ……   幸而,在现场的几人没有必须消音的烦恼。林师傅说话的语速很慢,尽可能地将自己的故事说清楚。过了许久,墨观至终于能从他的话里拼凑出二十四年前案发时的情景。   二十四年前,千禧年,也是一个龙年。据林师傅回忆,那是一个奇怪的年份,极端天气不断,反复无常。那一年,林师傅刚毕业不久,正是他的小徒弟如今那般的年纪,意气风发。他调来毛春,正式成为一名光荣的民警。   毛春地广人稀,百姓安居乐业,平常难得见到大案子,民警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人们讨论最多的,还是一反常态的天气。入夏之后,立夏无雨,夏至却电闪雷鸣。有耕种经验的老人都在感慨,说今年的收成必定受影响,不会是个好年份。   时令气节总是与耕种息息相关。芒种芒种,忙收忙种。芒种之后,气温升高,雨量充沛,正式进入夏季的备耕农忙时期。正所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直至夏至,期间大约十五天几乎是一年之中农耕最为繁忙的时候。农民需要将能播种的种子都种下,才能赶上作物的成长高峰期。   如此重要的时期,若是天气变坏,会对农作物的生长和收成造成极大的影响。民间认为,立夏不可无雨,而夏至日却不能下雨。为此,人们需要严格遵循诸多禁忌,譬如不剃头、不诅咒等等,以免坏了天气。然而,那一年,毛春的天气正好反着来,仿佛处处透着不祥的征兆。   令老人们更为担忧的是,农历五月的一整月,毛春诞生了许多新生儿,尤其是五月五日五毒日当天,妇产科竟然挤满了待产的孕妇,床位供不应求。按照老几辈的观念,端午这一日于孩童是有害的,故而需要“躲午”。而在这一日降生的婴孩更是自带五毒,克父克母,乃是灾星。因着这些言论,加之天气炎热人心浮躁,隔三差五就有老人与小辈起口角冲突,吵到需要出动民警拉架的程度。   彼时,年轻气盛的林师傅对夏耕秋收毫无兴趣,对恶月产子不吉利的说法更是嗤之以鼻,——他的老家就从来没有过类似的说法,可见都是封建迷信。他心中有大抱负,不安于浑浑噩噩的现状,总想着能有一天碰见一桩大案,最好能借机调入刑侦队。   年轻的林师傅并未想到,“幸运”竟然很快就降临在他的身上,却并没有带来他期盼已久的机遇。   “现在想来,夏至那一天,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林师傅感叹道,“我那天跟着我师傅出警,才到地方就看见一条蛇,一条浑身雪白的蛇。我觉得那蛇挺特别的,没多想,直接拿手一指,和我师傅说,师傅你看,这里有一条白蛇诶。没想到我师傅听了,脸色大变,当场就打掉我指着蛇的手,很严肃地告诫我,不能直呼蛇为蛇。”   林师傅的这几句感慨完全没有消音,被忠实地放送给直播间的每一位观众。   弹幕飘过一整屏的问号。   ——不是,这么封建迷信的吗?蛇不叫蛇,还能叫啥?Snake?   主持人也面露困惑。   唯有小黑猫听得耳朵飞起,脑袋偏向一边,斜着眼看向林师傅,砸吧着嘴嘟嘟囔囔,似是在责备人类的胆大妄为。 第76章 复苏   尽管时隔多年, 林师傅回想起当日的情形,依旧对那条白蛇印象深刻。然而在当时,巧遇白蛇只是一个极小的偶然事件, 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报案人进入荒郊深林采风,发现一具疑似尸体的人形物体。此事非同小可, 是毛春难得一遇的大案子, 林师傅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想要大干一场。   林师傅跟随自己的师傅深入现场, 明明有熟悉地形的当地人领路,一行人却在林子里转悠了大半天才找到地方。最后, 在密林深处, 出现一片湖泊,林师傅得以见到此生难忘的骇人场景。   他们确实发现了尸体,可尸体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小黑猫一边听故事, 一边摇头晃脑, 嘴里咕咕不停,参与感十足, 就连蜷着的尾巴尖儿都一颤一颤的, 透着几分全神贯注的意味。   墨观至自然留意到怀中小猫咪的动静, 难免意外。在他的观察中, 小黑猫可不是什么八卦宝宝, 他是一只很看重自我形象、偶像包袱极重的小猫咪,不屑对普通人的生活发表意见。   这倒是人类对小猫咪的误解。小黑猫并非是对林师傅所说的诡异故事感兴趣, 而是一时心有所感罢了。若说刚出山时, 小黑猫对如今的人间还知之甚少,此时,他早已察觉到原本暗如死灰的天地灵炁出现了异状。   千年之前, 天地间原本充盈的先天灵炁开始紊乱,直至刘伯温斩断龙脉,溃灭之势不可挡,且愈演愈烈。失去灵炁支撑,无论是人修还是妖修,都不可避免地陷入长久的困窘之境。若长此以往,假以时日,修士将彻底不存于世间。   与之相对的是人族的大兴。然而,天下万灵以和合共生为道。此消并不一定导致彼长。若修士不存,意味着过去数万年间以人为尊的修行法则将出现颠覆性的更迭,人族大势旁落,亦将覆灭。   然而,就在刚刚的那一刹那,毫无预兆的,小黑猫的神府内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运道变化,微弱到他还来不及捕捉、感知,便消散无踪。   小黑猫坐直身体,毛发根根竖立,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   这种微妙的变化或许并非一朝一夕达成,或许早在二三十年前就已然埋下伏笔,时至今日,已再难掩踪迹。结合近日来,毛春附近发生的诸多变故,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随着龙年再度降临,神龙的气息再现,天地灵炁正在复苏,——这种速度极其缓慢,或许将再过上千年才能初见端倪,然而毫无疑问地,灵炁正在复苏。   喵喵啊,种种迹象早已作出暗示,这真是太明显不过了!   小黑猫心中暗叹。他居然直到现在才有所察觉,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一直受到天道的蒙蔽。   灵炁复苏对于普通人类而言无声无形,甚至可以说对于绝大多数灵感迟钝的人类而言,灵炁的变化毫无作用。然而,总归还是有所不同的。最明显的表现就在于,人族中生性敏感的那一类人更容易被卷入莫名的炁场中,简而言之,就是“见鬼”。   就像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而非龙傲天一样,绝大多数的蛇也只是普通蛇,就算见到了也无需顾忌。然而有时候,人的运气就是这样。林师傅当年见到的那一条,偏偏就不是普通的白蛇。   六月六日夏至日,有人以血为咒,犯下大忌讳。原本的朗朗晴空突然电闪雷鸣,不多时就倒下倾盆大雨。在此如此特殊的时间地点,出没的必然是有道行的精怪。   蛇生而为白,如同自然界的大多数种族一般,是白化病变的结果,若是放诸野外,生存能力较之同族明显低下,不易存活,为同胞不喜。白虎、白猫、白兔,皆是如此。   白蛇得道,真身必定非同凡响。见此精怪,人不能直呼为蛇戳破它的真身,或是唤作仙家,或是唤作龙君。若是时机得当,路遇讨封,有缘之人还能助它化形,结下善果。   像年轻时的林师傅那般大大咧咧地当面说破白蛇的身份,很容易被视作嘲弄蛇妖无脚,坏它修行,若是遇见气性大的,轻则倒霉几日,重则惹祸上身。   不过见林师傅此时还全须全尾的,想必遇见的白蛇仙家不是个爱计较的,估计只是沾染了些许晦气吧。   小黑猫上下打量着林师傅,视线掠过他那张裹得严严实实的脸,最后落在他反光的头顶,忽然眯起眼睛,喵喵偷笑起来。   林师傅似有所觉,下意识抬起胳膊,挠了挠自己的头顶。他的年岁其实不算太大,今年才刚过五十,然而自打年轻起就莫名秃了脑袋,还是个典型的地中海脱发。他平时总是剃着板寸,乍看之下不太明显,其实头顶那一块的毛囊早就坏死,寸草不生,仔细看就能发现中间那锃光瓦亮的头皮。   墨观至只觉脑袋嗡的一下,脱口而出道:“您这头是不是当年见到白蛇后才秃的?”   林师傅:“……”   倒也不用这么直白吧。   众人:“……”   仔细一看,还真是秃头了,好亮的一颗脑袋。原来骂蛇会秃头,这也太损了吧。   墨观至:“……”   小黑猫用爪子捂着嘴,喵呜喵呜,笑得更加开怀。   墨观至无奈,低头去看罪魁祸猫。当事猫丝毫不怵,理直气壮地回瞪过去,一片暗色中唯有两只猫瞳亮晶晶。墨观至轻笑,拿手指轻轻弹了弹淘气小猫咪的耳朵。小猫咪毫不客气伸爪,梆梆回击了一记猫猫拳。   感受到围观群众投来的同情与庆幸交杂的复杂视线,林师傅顿时觉得难堪,转头就给自己的小徒弟来了一个脑瓜蹦儿。   小徒弟嗷呜一声惨叫,慌不迭捂住脑袋,嘴里咋咋呼呼,控诉道:“师傅你这也太不公平了,又不是只有我笑了!而且打人不打头啊,你也得给我留点面子啊,这么多人看着呐!”   林师傅平日里教训惯了小徒弟,被对方这么一嚷,方醒悟现在是在综艺节目的直播现场。他连忙咳嗽几声掩饰窘态,随即转移话题道:“总之,我本来是想趁着我还能走还能动,还有力气去找寻当年的真相时,想办法完成我的心愿。   我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我忠于我的誓言,从没有违背过。我也知道很多事情得讲科学讲道理。但当年这个案子,确实就是我没法解释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耿耿于怀,如果不再找一找,恐怕我这辈子都难心安理得。   我找到贵节目组,就是希望能够求助有能力的人,帮我还原当年的真相。当然,我知道这是一件有危险的事情,所以我并不强求,希望你们能尽力而为就好。你们都还年轻,可别……”   林师傅的话并未说完,然而在场之人都明白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林师傅的这一生,都在为他的职业和理想燃烧生命。若非他有着不可泯灭的良知和一颗追求真理的心,他不会在过了这么多年后,还始终处于煎熬状态,为了多年之前的一桩悬案彻夜难眠。   然而,林师傅毕生都在守护普通百姓,很难做出牺牲他人的安危满足自我的事情。哪怕已经得知来参加节目的人都是有所倚仗、有所图谋的,他依旧想确保所有人的安全。   小徒弟率先做出反应。他将自己的胸脯拍得砰砰响,大喇喇地说道:“不管怎样,师傅,我肯定会陪着你去的。你就别再啰嗦啦,都到这里了。我们要相信术业有专攻。你不行的,别人说不定就行了。”   小徒弟的话乍听之下不太正经,但却也正是他适时的一番插科打诨,将现场凝滞的气氛一扫而空。   小徒弟和林师傅相处的时间还不算长,情谊却极深厚。在场中的这么多人里,唯有他最清楚林师傅所求为何。   经历当年的诡异事件后,林师傅放弃了进入刑警队的愿望,在平凡的岗位上踏踏实实地干了下来。前段时间,有歹徒当街持刀行凶,林师傅挺身而出,立了大功,却也因此伤了肺腑,现在还没好利索,恐怕得好好养上许久。   林师傅在一线干了二十多年,多次负伤,如今的身体已不再适合担任繁重危险的一线职务。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上级领导特批林师傅提前退休。   脱下那身代表着荣誉和责任的制服后,林师傅这才有时间考虑起个人未了的心愿。他仍旧放不下当年的钟情案件,深知此案非常规手段可以侦破。因此,当得知上头有意通过一档玄学综艺节目重开此案时,林师傅毫不犹豫地找到老领导,报名成为匿名的委托人。   那一天,林师傅得知上级批准申请的决定后,难得在小徒弟面前喝得酩酊大醉。他一边抹着鼻涕眼泪,一边口齿不清地和小徒弟诉说自己的难受。   “那么好好的一个闺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说是被人挫骨扬灰,连魂儿都没有了。太惨了,就没见过这样的。找不到凶手,啥都找不到,后来也不让查了。怎么就不能查了呢?不查,谁能给她伸张正义……这么多年了,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正义,不是所有人都有公平,但能不能少一件?能不能?我穿着那身衣服,我也不行,我什么也干不成,我心里难受啊……”   林师傅的醉话前言不搭后语,小徒弟却都听明白了,也因此,他愿意冒着风险陪同师傅一起参加节目。   随着林师傅宣布委托任务,寻龙高手赛事完成第二轮淘汰。如此,十支队伍进五,半数队伍淘汰之后,最终只剩下不到十五人。   节目组紧锣密鼓,将剩下的队伍成员赶小鸡似的聚到一起,匆匆忙忙地宣布流程。他们将乘坐大巴车,即刻前往委托人提供的地址,进行现场勘察探索。   张玄沄皱起眉头,嘀咕道:“等我们坐车到了地方,马上就要天黑了吧。这个时节,天一黑,深山老林,又是发现过死人的地方,这是要出大事的节奏啊。节目组这么虎的吗?万一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流程排得这么紧,是赶着投胎呢……啊呸呸呸,童言无忌,帅哥言的也无忌,勿怪勿怪……”   张玄沄口中念念有词,声音细若蚊蚋,听不分明却又极其有存在感,搞得他身旁的阿波紧张不已。   “我说你别念经了师傅,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啊,我们有这么多人呢,大多数都是阳气十足的大小伙子,不会有事的。”   阿波安抚着张玄沄,同时也是在作自我安慰。   “而且你没听说吗,非人办的那位严队长也会加入我们,这就更稳了。再说了,我们在芙蓉村的时候,什么场面没见过啊,不至于的,为了这么一点陈年旧事就吓成这个样子。”   “你要是不害怕,你别抖腿啊!再说了,你抖腿就抖腿,能不能别踩我鞋!那是新鞋!才上脚的!”   “哎呦喂,对不住了哈。我真是没看见小公子的新鞋呢,恕我眼拙。不过你也是,怎么还和个孩子似的,上个电视还得穿新鞋子。给哥说说,你该不会连内裤都是新的吧,不会吧不会吧。”   阿波弯腰,作势要给张玄沄的鞋子掸灰,被对方一把拍开。   “滚滚滚!”   两人这么一通打闹,总算是不那么紧张了,反而抽出心神考虑起旁的问题。   “诶波子你说,节目组这是怎么想的啊,本来就是长时间的直播,已经很考验观众的腰子和肾了,现在流畅还安排得这么紧张,真的有人能全程跟着看吗?后期要怎么剪啊,正片还播不播了?大家都看过了啊,再怎么鬼斧神工的剪刀手也没办法无中生有啊。”   “你与其担心这个,倒是不如想一想我们下一期还能不能上。头一期就搞凶案现场,搞这么大,第二期还能续上吗?那得来个多大的新闻才能维持话题度啊。”   两人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对着摄像头指指点点。   墨观至站在他们身旁被迫听着,怀里还窝着一只暖乎乎毛茸茸的小乌云,真是一点儿紧张的情绪也生不起来。   张玄沄和阿波的声音并不大,离他们不远的主持人却像是听见了,朝他们投来古怪的一瞥。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复杂眼神,像是集合了社畜无法按时下班时产生的怨念,以及不确定明天还能不能上班的忐忑。   难不成,他们能不能过得了今天还是两说吗?   这个认知令人不寒而栗。墨观至忍不住将小黑猫抱得更紧了几分。看得一旁的张玄沄眼红,几次三番想对小猫咪动手动脚,都被猫猫拳无情制裁了。   张玄沄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嘴硬,对着墨观至得意洋洋道:“你看咪咪竟然愿意揍我,证明它心里有我。你等着吧,很快我就要取而代之了。”   由于人数不多,节目组直接租了一辆短途用的单层大巴车,将所有人一并拉走。除了十几名晋级的队员,同行的还有主持人,嘉宾严粟,以及四名扛着摄像器材的陌生工作人员。   墨观至上车后,选定了一个前排的靠窗座位。这个位置,方便他扫视车厢,观察众人。单从外表来看,晋级队伍反倒是所有队伍里最朴实无华的几支,几乎没有人奇装异服,年纪也相对年轻,此时众人共乘一辆旅游大巴,看着就像是一群赶春运的大学生。   令墨观至感到诧异的是,很多人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紧张和激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精打采,他们要么像观光客似的望向窗外,要么靠在椅背上仰头发呆。他简直要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被节目组绑架来凑数的了。   哦,不对,还是有例外的。   墨观至的视线停留在那抹奇特的女装“倩影”上。   那位杀猪未遂的南派法师同样晋级了。   奇怪的是,杀猪法师原本光是队友就有好几个,此时陪同他的却只有之前替他翻译的那个家伙。两人脸上都带着浓厚的妆容,杀猪法师浑身挂满零碎配件,头上还别着一朵鲜艳的红花,在一众麻木的普通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如黑暗中的烛火一般耀眼。   杀猪法师的脸上同样没有多少表情,然而可以明显感受到他的放松和惬意,甚至可以说他是全车情绪最放松的人,好似只是在赶赴一场寻常的冬游。   墨观至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心中的好奇愈发强盛。   窗外天气瞧着十分晴朗,万里无云。阳光热烈,透过窗户打在人的身上,却意外地没能带来一丝温度。   风越刮越大,卷起无数枯叶,呼啸着拍打玻璃。   降温了。   墨观至裹紧身上的大衣。明明是令人不安的景象,他的心头却并未产生任何不安的情绪。大约是因为他能感受到怀里的小家伙正在愉快地咕噜咕噜,好像一尾会吐泡泡的小黑鱼,也不知道在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儿。   墨观至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屈起食指的指节,轻轻揉搓着小黑猫的下巴。   小黑猫鼓着肚皮一翻身,四爪并用,一把抱住人类作乱的胳膊。   嗷呜嗷呜!   小猫咪抗议着。   人类自然不清楚小猫咪的心思。此时,小黑猫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越靠近目的地,他越是能感觉到此地灵炁充沛,往前数个成百上千年,定然是个天然的洞天福地。他以前竟从不知晓毛春还藏有这样的好地方。   更重要的是,小黑猫已经察觉到,他们此行的尽头,隐隐有灵物在召唤着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幸运。小黑猫确信,这一次他碰见的东西远比之前的那些还要厉害。   若是能一口吞下,加以炼化,假以时日,小黑猫大概就能凭借一己之力重新修复玉山宗的护宗大阵。若大阵修复完毕,他就可以再次归隐,重新做回不问世事的小猫仙。   想到这里,小黑猫忍不住拿爪子拍拍自己的小脑瓜,鼓励鼓励,我真是一只能干的小猫咪呢。   唔,等等……   小黑猫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视线移到墨观至身上。从他这个角度往上看,只能看见人类光洁利落的下颌轮廓。   小猫咪的视线忽地变得飘忽。   若是他一走了之,这个和自己定下天地契约的人类又当如何呢。   小黑猫原本愉快摇摆的尾巴逐渐慢了下来,甩动的节奏也变得焦躁。   墨观至察觉到小黑猫的情绪变化,不解地低头去看,安抚地替他顺着毛毛。   片刻之后,小黑猫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   管喵的,人类已经是喵的,就永远只能是喵的,谁来也抢不走呢。   到时候想个办法,直接把人类给抢走,让苟富贵安排抬进山里。唔,就安排在小茅屋里吧,让他给喵看柿子树,免得那些厚脸皮的啾啾老是跑来偷吃喵的果子,嘿嘿。   小黑猫如此琢磨着如何安排人类的新岗位,越想越美,喜滋滋地咕咕笑出声来。那是一种极为可爱的咕噜声,不像是寻常小猫会使用的声音,古古怪怪,带着几分俏皮。   墨观至听着听着,不由得也跟着心生喜欢。他情不自禁用手贴上小黑猫的喉咙,感受着手心下奇妙的跳动,像一首沸腾着的小猫快乐歌。   咕咕咕——咕咕——   坐在墨观至后排的小徒弟听见奇怪的动静,忍不住站起身来,探着脑袋找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到墨观至的身上。他好奇往墨观至的怀里瞅了好几眼。   墨观至察觉到来自后排打量的视线,然而好似并没有要主动开腔解释的意思。   林师傅的小徒弟天性活泼,是个藏不住话的,只憋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开了口,问道:“你这猫好奇怪啊,怎么还会咕咕叫?小时候是和鸡养在一起的吗?”   小黑猫:“……”   小徒弟兀自逗弄小猫,怪模怪样地学着小猫咪的模样叫唤起来:“咕咕咕!咕咕咕!咪咪,嘬嘬嘬,咕咕咕!”   小黑猫大力抡动尾巴,梆梆作响,一双圆溜溜的漂亮猫眼瞪着胆大妄言的无知人类,开始咔咔磨牙。   墨观至连忙轻柔地拍了拍小黑猫的后背,将他炸开的毛毛重新抚顺。他笑着看向小徒弟,语气倒是温和友好,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古怪。   “你带伞了吗?”   “啊?”   小徒弟一时没听清,歪着脑袋,看起来傻气十足。直到墨观至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他呆愣愣地挠了挠脑袋,奇怪道:“没有啊,今天出门的时候,我看过天气预报的,全天都是大晴天。你看外头太阳这么大,没必要带伞吧。怎么,你想要伞吗,难不成你一个大男人还要打伞遮阳吗?你这过得也太讲究了吧。”   墨观至却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没带伞的话最好不要乱说话。”   小徒弟依旧一脸茫然。   “乱说什么?哦,是说你的猫是鸡带大的吗?”   墨观至不言语,看向他的目光幽幽。   小黑猫的尾巴甩得更加厉害,几乎快要挥舞出残影。   原本明艳的蓝天蓦地出现一片阴影,越来越黑。黑压压的浓云聚拢、翻滚。   轰隆隆!   晴天一声霹雳,似乎预示着即将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卧槽!”小徒弟大惊失色,贴上玻璃窗,努力往外头看去。   “真的要下雨了诶,神了!”   他惊喜地扭过脑袋去看墨观至和小黑猫,哪怕隔着口罩和墨镜,依旧能感受到他五官四窜的震惊。   小黑猫只是冷冷酷酷地喵了一声,冷冷酷酷地别过脑袋,只留下一个圆鼓鼓毛茸茸的后脑勺。 第77章 来都来了   令小徒弟担忧的雷雨到底是没能落下来。   小猫咪的怒火终止于墨观至从包里掏出的一条小鱼干。那小鱼干烤得金黄酥脆, 散发着丝□□猫的香气,大小也是不长不短,正正好适合被小猫咪平躺后抱在怀里啃。   墨观至这只坏人类捏着小鱼干的尾巴, 故意在小黑猫鼻下来回晃悠,喷香的气味直往小猫咪的鼻腔里钻。   面对人类的供奉, 小黑猫起先还保有几分矜持。他的眼睛瞪得溜溜圆, 眼神聚焦,不由自主地跟随小鱼干左右移动, 最后成功便成一只斗鸡眼小猫。   小黑猫:“……”   小黑猫忿忿出爪,一把将小鱼干捞走, 一边龇牙恶狠狠地啃咬小鱼干, 一边朝着人类恼怒地呼噜噜。   墨观至连忙顺毛摸猫,从脸颊一直挠到下巴。不得不说,只是相处了短短几天时间, 狡猾的人类已经深谙如何安抚生气的小猫咪。他的撸猫手法之娴熟, 手上就像是自带魔法,每摸到一处, 小猫咪就变得绵软、舒展。   小黑猫被侍候得十分舒坦, 不一会儿就袒露肚皮, 逐渐变成一张柔软的猫猫毯, 严丝合缝地嵌入人类的怀抱。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唱起猫猫歌来, 最终决定做一只宽容大量的小猫咪,再也顾不得去和后排那只没礼貌的人类计较了。   于是, 一无所知的小徒弟眼睁睁瞧见头顶那片突如其来的乌云不断扭曲、变换造型, 一会儿捏成一条肥肥的小鱼干,一会儿又变成大肚皮的小黑猫,最后竟然由黑转白, 彻底化作一朵软乎乎的猫猫头形状的棉花糖。   几分钟前还霸道得像是不雷劈了他誓不罢休的滚滚乌云散尽,雷雨预警解除,天气多云转晴。   小徒弟看得惊叹不已,掏出手机连连拍照。   “魔法,这一定就是魔法!”   他的快乐却未能感染到同车的其余乘客,车厢内的气氛依旧如泥淖般沉闷、粘稠,令人喘不上气。   一整车的人与其说是去野外拍摄节目,不如说是去打工,与其说是上班,更不如说是上坟。墨观至甚至怀疑,此时的跟拍摄像头是否还在正常运作。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几个号称是跟拍摄影组的工作人员。   出发前,节目组解释说山里的信号覆盖面窄,恐怕无法全程采用AI技术跟拍,于是安排了人类摄影师跟随。这个说法倒也解释得过去,然而那四位新增的工作人员和林师傅师徒一样,全程藏头藏尾,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实在令人不得不心生疑窦。   或许,所谓的《寻龙高手》玄学真人秀从头到尾确实只是一个幌子,前头的两场淘汰赛只是开胃菜,将不合格的普通人筛出去,留下“有用”的,一股脑儿送到目的地。   真正的“好戏”即将拉开帷幕,而所有的演员都深知自己无法逃脱。   在如此古怪的气氛中,主持人并没有强行暖场活跃气氛。她像是终于卸下上班时的伪装的社畜,面具之下是一张麻木冷漠的脸,很没有形象地整个人瘫软在座位上。   一路无话,众人各自转头,沉默地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残影,感受着从城市往郊外山区行走的这一路的风景变化,起伏的山丘缓慢地吞噬了平原,开阔的视野被遮挡、割裂。   单调乏味的旅程很容易使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也不知过了多久,视野中的画面终于发生了变化。天色 缓缓变得昏沉,原本明亮蔚蓝的底色逐渐被墨色取代。   在黯淡的光线的作用下,一座座巉峭耸立的山峰如同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巨人。他们沉默地围拢而来,沉默地俯视大地,沉默地垂首迫近。小小的大巴车无知无觉,毫不迟疑地驶入群山的腹中。   待大巴车驶入山区,最终在一小片荒废的空地上停下时,车厢内的众人这才像是被重新按下暂停键,渐渐有了动作。没有人组织,众人默契地同时站起身,活动着僵硬的四肢。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鱼贯而下。谁也没说话,脸上并没有熬过漫漫长途后的松快感,反而挂着一种麻木和茫然混杂的古怪神色。   到这时,哪怕再迟钝的人也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来。   张玄沄有些晕车,进入密闭的车厢就很容易犯困,几乎是一路睡过来的。此时,他站在大巴车旁,一手撑着车门,目瞪口呆地环顾四周,终于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优美的感叹:“卧槽,这他妈不太对劲吧?看着架势,我怎么感受到节目组有一种把人骗过来杀的美感呢。”   站在他身旁的阿波目光凉凉,语气幽幽,回道:“你才意识到啊,我这一路都在担惊受怕,生怕这一整车拉的其实都不是活人,会总图像丧尸似的暴起把我给啃了。亏你这么心大,居然还能睡着。”   两人面面相觑,心有灵犀地一起朝墨观至看过来。   墨观至依旧抱着小黑猫。小黑猫像个小婴儿似的仰面躺着,呼噜呼噜愉快地啃着小鱼干,此时小鱼干被吃得只剩下一小截鱼尾巴,正被小猫咪叼在嘴里。   感应到两位同伴投来的视线,墨观至却只是摇摇头,并未说话。他方才特意留意着几位工作人员的动静,见他们下车后就躲到一旁小声交谈起来,尽管几人的声音极小,墨观至还是敏锐地捕捉到细碎的只言片语。   “……撤离……不太安全……什么时候……”   “阴气……越来越重了……”   “……不清楚……借口信号不好……见机行事……”   墨观至:“……”   这些人谋划得也太明显了吧,完全不背着人啊。   看来此行必然不会轻松。墨观至猜测,所谓的工作人员恐怕都是非人办提前安排好的人员,他们围堵的目标说不准就在剩下的五支队伍里,而余下的人,恐怕都是被抛出来的诱饵。   只是不知为何,好像独独他们这一队是被彻底蒙在鼓里的……   思及此,墨观至下意识地看向怀中的小黑猫。   小黑猫才不管人类的心思,用力一嗍,呲溜一下,剩下的小鱼干被整个吸入腹中。小猫咪心满意足,鼓起腮帮子嚼嚼嚼,同时歪着脑袋,无辜而好奇地望向面露担忧的人类,似乎在问你怎么啦。   墨观至被小猫咪这样一副天真无邪的可爱模样逗笑了,种种疑虑瞬间消散。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猫咪圆鼓鼓的小脸蛋,笑道:“没事,吃你的吧。”   小黑猫有些气恼地别过脑袋,不让人类动手动脚,只是没过一会儿,他又主动转过头,用富有弹性、温热的肉垫轻拍墨观至的手腕,像是在无声安慰着人类。   没关系的啦,有喵在,降妖除魔就和吃小鱼干一样简单的啦。   不知为何,墨观至神奇地接通了小猫咪的脑回路。他不由哑然失笑,趁机捏了一把小黑猫手感极佳的猫爪球球。   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   不得不说,国人的经典四大原谅,——大过年的,来都来了,——再次在关键时刻发挥重要作用。   墨观至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这时,在严粟的带领下,众人已经开始埋头赶路,看起来都很正常。他示意张玄沄、阿波往自己身边靠拢。哪怕只是心理作用,墨观至也认为和小黑猫物理意义上缩短距离大约也能起到防护作用。   其实不用他多说,张玄沄和阿波两人早已自发地组成哼哈二将左右护法,将墨观至和小黑猫夹在中间。三人呈紧密的品字形前进,哪怕山路狭小,彼此肩膀打架,他们也非要挤成一堆并排走。   张玄沄甚至胆大妄为地提出要替墨观至抱小黑猫的建议,被小黑猫无情的菜刀眼镇压,只好作罢。饶是如此,他的眼睛还是很有心计地黏在墨观至身上。他是不敢直接从咪崽大人身上薅毛毛的,但若是能从墨观至身上捻下一两根碎毛毛,就算当不了护身符,握在手上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只可惜,张玄沄眯着眼睛,全神贯注盯了一路,愣是没能发现哪怕一根毛毛。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墨观至在新猫发布会上号称“不掉毛”的优点,竟然真的是是物理意义上的不掉毛。   不愧是咪崽大人呢。   山林深处,植被繁茂,哪怕时值隆冬,也依旧称得上是郁郁葱葱。天色越来越暗,原本就不富裕的光线被枝繁叶茂的密林吸收,地面很快就完全不见天光,众人只能凭借着手机的光亮,摸索着继续往前走。   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原本还算明亮,在寻常场景中都是够用的。然而此刻身处不知名的大山中,天穹变成密不透风的帷幔,足下犹如望不见底的深渊。鸟语虫鸣,一切自然应有的正常动静在此时统统消失。四下一片死寂,人行走在其中仿佛身处虚无,耳畔只能听见自己以及同伴忽轻忽重的喘息声,每踏一步都像是无法触及实地,惶恐不安慢慢爬上心头。   蓦地,所有人的手机屏幕在一刹那间同时熄灭了,任凭再如何操作也无动于衷。有人小小惊呼出声,又连忙捂住嘴,生怕自己的声音招来潜藏着的威胁。   人类对于黑暗的恐惧深埋于本能。在视野彻底变暗的一瞬间,墨观至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双手搂紧小黑猫。   小黑猫依旧姿态放松,身体柔软温暖,在冬日的寒夜里,暖得像一只小小的火炉。他像是能察觉到人类的不安,主动舒展四肢,好脾气地任由对方动作。   幸而这种恐慌感并未蔓延许久。铮的一下,前方忽地亮起白光,原来是领路的工作人员打开了应急光源。那应急光源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光束耀眼如白昼,在黑暗中炸开,直直打在人身上,晃得眼睛刺痛。   墨观至本能地眯起眼睛。   还不等众人松口气,重新适应来之不易的光明,原本静悄悄的林子里骤然响起诡异的动静。   呜呜——咻咻——   似乎是某种叫声,但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甚至说不上来它从何而来。尖利、嘶哑、森冷、凄凉,如饱受折磨的鬼魅从地狱里爬出来,发出的令灵魂震颤的哭号。从未有哪种声音如此时的这一种更能令人体会到“鬼哭狼嚎”之意。   一抹灰白色的影子陡然破开黑色的夜空。它飞得极快,却悄无声息,如一团幽灵,安静地掠空而来。它灵巧地避开所有人,直直朝着墨观至飞去。   近了、更近了!   原来是一只鸟!   灰白小鸟伸出两只尖利的爪钩,轻轻抓握墨观至的肩头,轻巧得犹如一片枯叶落在他的身上。   墨观至侧过头去看。   只见那鸟儿突然一百八十度朝后扭过脑袋,露出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呆愣愣地瞪着他。   咔咔。   张玄沄刚好站在鸟儿停落的那一侧。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入侵者吓了一跳,哆嗦着指向那只鸟,好半天才喊出声来:“啊,是苹果核!”   墨观至:“……”   唔,确实是熟悉的氧化后的苹果核,是芙蓉村时帮了他们大忙的老朋友。   还不等细想,他的视线一转,径直对上林师傅那小徒弟直勾勾的眼神。大约是因为光线不好,此时小徒弟已经将骇人的墨镜摘下来了,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   若是墨观至能洞察旁人的心声,大约就能听见小徒弟心中的呐喊。   明明都是成年人,为何你还能收到魔法录取通知书,还能同时养猫又养猫头鹰!不公平! 第78章 手电筒   墨观至沉默片刻, 迟疑着开口招呼道:“你好。”   苹果核扑棱了两下翅膀,像是听懂了似的,再次以低沉的咔咔声回应人类。   这一番动静, 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原本站在队伍最前头的严粟挤开聚作一堆的人群,来到墨观至身旁。他迅速瞄了一眼苹果核, 散漫地吹了一声口哨, 笑道:“这是你朋友啊。”   他这话问得古怪。墨观至还对节目组伙同非人办将他们几个骗过来的事情心存疑虑,此时听了严粟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只是投去戒备的一瞥,并不作答。   苹果核好奇地拧过脖子, 正脸朝向严粟, 缓缓歪头,一脸呆萌。   严粟依旧在笑,眼神却警惕地上下扫视苹果核。他的整个身体绷紧, 呈现防御状态, 仿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僵持间,窝在墨观至怀里的小黑猫忽然转过脑袋, 一眨不眨地看向严粟。小黑猫张嘴, 露出两粒洁白的尖牙, 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   天黑了, 赶紧干活吧, 早干完早回家,别耽误喵睡觉。   小猫咪一言未发, 严粟却莫名领悟到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忽然想到什么, 笑容更加灿烂,神色也真诚了几分。他不再废话,抬手和墨观至打了个招呼, 转身重新回到队伍最前头。   众人无言,默契地一同忽视了这个小插曲,沉默地跟在严粟身后。一行人重新出发,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小徒弟走在队伍中央,频频回头去看。在他艳羡的目光中,墨观至肩上站着一只仓鸮,怀里抱着一只黑猫,左右各站着一胖一瘦两大护法,走得威风凛凛,神气十足。黑暗模糊了他那高挑颀长的身形轮廓,若隐若现,这一刻,墨观至活像一名撕开漫画框走出来的暗夜德鲁伊。   “好帅啊。”小徒弟低声感叹,语气中满是遗憾和心酸。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在偷偷打量墨观至的人。事实上,其他小队的成员或多或少都感受到这个普通人类身上的不凡之处,都在默默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墨观至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在黑暗中赶路并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或许初时,由于不熟悉周遭的环境,对未知的危险心怀警惕,墨观至还能全神贯注地赶路。然而走了许久,一路无事发生,他的身体本能地松懈下来。   尤其是,每当墨观至担忧那些光亮照不到的角落里会突然冒出精怪鬼物时,他肩头的苹果核就会适时咔咔叫唤几声,而他怀里的小黑猫同样不甘示弱,咕噜咕噜冒着泡泡。一鸮一猫,咔咔咔咕噜噜,此起彼伏,组成一首和谐的协奏曲,驱散了人类心头的不安。久而久之,墨观至就再也紧张不起来了。   心神一松,他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转向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处。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只能模糊地瞧见严粟拎着备用光源开路的背影。很显然,带路的并不是曾经来过的委托人林师傅。也不知道非人办用了什么法子辨别方向,能够顺利带领二十几人在黑漆漆的老林里穿行。   仔细去看,之前被墨观至视作备用光源的设备也极其特殊,看上去竟像是个罗盘的模样,显然发电靠的并不是人类科技。只是不知这种发光法术是否也有时效性,此时,罗盘手电筒比最开始时亮度降了不少。只不过他们的眼睛早已适应了唯一的光源,很难捕捉到其中微妙的光线变化。   就在墨观至感叹玄学术法的精妙时,原本被密集的枝桠重重遮挡的视野豁然开朗,眼前蓦地出现一片空地。光源打过去,只能照见一小片盈盈的水光。   前方正是他们在找寻的那片湖泊。   然而,他们的头顶,天空之上,是另一片混沌。没有月亮,没有星辰,一丝光亮也无。   他们唯一能够仰仗的光源,渺小得好似一粒星火。   严粟停了下来,举手示意。他身后的队伍立即遵照指示原地待命。所有人抻长脖子,默然看向前方。   严粟手中的光源变得愈发黯淡。一束黄光射出,努力在湖面延展,扫向湖中央。   那里空无一物。   严粟略显沉闷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打破了寂静。   “按照我们之前说的,所有人站到规定的位置上去。”   他的语气一反常态,不再带着嬉笑的玩闹意味,反而透出一种莫名的肃然。   随着严粟的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他们仿佛都知道自己的位置所在,——除了仍在云山雾罩中的小猫咪喵的都队三人。   墨观至:“……”   果然人质只有我们三个吧,是的吧。   啪嗒嗒,脚步声凌乱,众人的行动却有条不紊,速度极快。不多时,他们重新排好队列。将近二十个人如同一枚枚黑白分明的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棋盘之中,呈现出某种简易的八卦阵型。   张玄沄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骂道:“妈的,这里该不会只有我们三个傻子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严粟手执罗盘手电筒,如同手捧着一抹圣光,慢慢朝他们走来。   “真是抱歉,非人办有自己的顾虑,无法提前通知你们。但请你们相信我,我保证能将你们安然无恙地带出去。现在,我需要你们全力配合我。”严粟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语气亦是正经无比。   阿波傻眼了,磕磕巴巴地问道:“这、啊?那……那什么,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一定非得我们冲锋陷阵吗?我们、不是,你们究竟要干嘛?”   严粟只是摇头:“恐怕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现在没时间了。你们目前唯一要做的就是站在原地不要动。”   墨观至蹙眉,反问道:“只是这样?”   然而严粟并没有正面回复他。他定定地注视着墨观至好一会儿,视线下移,最终定格在小黑猫身上。   小黑猫吧嗒一甩尾巴,优哉游哉,仿佛对周遭的变动一无所知。   严粟突然垂下头,躬身朝着小黑猫行了一礼,态度恭谨。   “一切拜托前辈了。”他说道。   严粟的态度转变之快,吓了墨观至三人一跳。   随着严粟的话音落下,那几个藏头露尾的工作人员忽地卸下伪装,露出本来的面目。他们之中,还有几张墨观至熟悉的面孔,正是在芙蓉村中见过的李山吾道长和他的师弟冯道长,非人办严粟小队中的女队员柳槃。他们显然就是非人办安排的支援力量。   这三人几步上前,站在严粟身后,同样朝着小黑猫鞠了一躬。   最后一位工作人员则是个陌生男人。他身材短小,微微发福,头发稀疏,看年纪已有四五十岁。他仍站在原地没有动,挺起肚皮背着手,面容严肃地看着几人,举手投足间很有小领导的气派。   见小黑猫始终没有反应,中年男人突然清了清喉咙,成功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是这样的,这位小同志……”   中年男人并不拿正眼去瞧小黑猫,反而盯着墨观至看。他说话时铿锵有力中气十足,却透着令人不喜的官腔。   墨观至的眉头皱得更紧。   “按规矩呢,我们是要提前告知你的。但是嘛,你也看到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事关重大,事急从权嘛,还请你一定要理解。若是处理不好,我们所有人的性命,甚至是整座毛春城都危在旦夕。现在,我们需要你,人民也需要你,还请你和你的朋友们好好配合。”   张玄沄和阿波都张大了嘴巴,几度嗫嚅,最终什么质问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墨观至抿嘴,双臂紧紧搂住小黑猫。   出人意料地,率先出声反驳的竟然是小徒弟。他怒气冲冲,脸上皆是愤懑,朝着中年男人抗议道:“我说你们怎么回事啊,是哪个部门的?冲锋陷阵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发动群众去做呢?你们要做什么,换我去吧!我是党……”   他的话还未喊完,小徒弟就被身旁的林师傅拉住了胳膊。小徒弟不解地看向师傅,只看见林师傅示意稍安勿躁的眼神。尽管不解,小徒弟仍旧习惯性地听话,嘟嘟囔囔着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面对小徒弟的怒气,中年男人至始至终没有回以半个眼神,仿佛他只是无关紧要的草木。   终于,小黑猫动了起来。他抻长胳膊,爪子张开又合拢,像是就着人类过于牢固的怀抱伸了半个懒腰。   墨观至低头去看小黑猫,目露担忧。小黑猫侧过脑袋,用毛茸茸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人类的手腕,像是在无声安慰着人类。   墨观至莫名就和小黑猫的念头同频了。若是他自己不愿,旁人是无法胁迫咪崽大人的。   在湖泊中央,必然有小黑猫需要、且势在必得的东西。   墨观至略略放下心来。   安抚好脆弱的人类,小黑猫抬眸,视线直接忽略那个讨猫嫌的中年男人,直直望向湖中央。   湖泊中央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从湖面吹来的冷风,裹挟着一丝不祥的寒意,吹得人面目发麻。   但显然,小黑猫眼中的情景大不一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湖面看了好一会儿,尾巴尖儿微微打着颤儿,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扭头再次看向墨观至,难得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   墨观至回以无辜的眼神。   最后,小黑猫的视线落在苹果核的脸上,双眼眯了起来。   小黑猫:“喵呜喵呜。”   苹果核:“咔咔咔。”   小黑猫:“呜哇呜哇。”   在人类一头雾水的旁观下,一猫一鸮完成了某种神秘的交流。交流的结果,墨观至似乎是被小黑猫托付给了苹果核。   墨观至:“……”   行吧。   交代完任务,小黑猫倏地从人类怀里窜了出去,速度之快,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几乎在一瞬间,他就很夜色融为一体,再也寻不见踪迹。   墨观至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很快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苹果核依旧稳稳地抓踩着人类的肩膀,雄赳赳气昂昂,像一个尽忠职守的护卫。   随着小黑猫的消失,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得到短暂的缓和,唯有小徒弟仍旧在嘀嘀咕咕,和师傅述说着自己的不满。   正在这时,严粟的好运气似乎终于用尽。他手中的罗盘手电筒啪嗒一下,熄灭了。   四周登时陷入一片无尽的黑暗。众人失去光源,不由得惊慌失措。恐慌的情绪如病毒蔓延。   漆黑中,中年男人的呵斥声清晰可闻,偶尔夹杂着几句严粟吊儿郎当的辩解。中年男人显然很不满严粟不端的态度,试图自己重新点亮罗盘。然而他努力多时,罗盘不愧是玄门至宝,在威压之下依旧故我,丝毫不给领导面子。   小徒弟噗嗤噗嗤偷笑,张玄沄也在噗嗤噗嗤响应,哪怕看不见对方,两人依旧像一对喷壶互动着。   中年男人大概是察觉到胆大妄为的喷壶们是在嘲讽自己,顿时更为恼火,气沉丹田,将严粟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口气足足骂了五分钟。   众人苦苦忍受着无妄之灾,眼前骤然一亮,像是有一颗小太阳冲破黑暗,跃入眼帘,同时带来光明的慰藉和撕裂视网膜的痛楚。其中最为痛苦的当属中年男人,那光亮几乎是对准他眼睛的方向直射而来的。他忍不住嗷的一声痛呼出声,极没有形象地捂住双眼,跪伏在地。   墨观至手里拿着一只老式的手电筒,很没有诚意地道歉道:“对不住啊,手电筒是我的猫的,我用的不是很习惯呢。”   众人无言以对。   片刻之后,小徒弟咧嘴,憨笑出声,耿直点评道:“还以为你们有多厉害呢,不过如此嘛,连个小猫咪玩的手电筒都比不上,啥也不是。”   中年男人:“……”   众非人办成员:“……” 第79章 白蛇   人造光源是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的发明之一。   当墨观至从背包里掏出猫猫牌手电筒时, 众人对这一结论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张玄沄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崇拜地看着身披圣光的朋友,两眼泪汪汪, 感动道:“而你,我的朋友, 你是真正的英雄。”   他的英雄朋友本人手握神器, 却像是操作不太娴熟的模样,光束摇摇晃晃, 总是有意无意地往中年男人身上晃,逼得他泪流满面, 不能近身。   中年男人低声咒骂着, 眉头拧紧成一个纠结的川字。他不耐烦地往旁边躲了躲,同时以眼神示意严粟去和墨观至套话。   严粟看懂了中年男人的意思,却只是耸耸肩, 依旧一副无所谓的闲散模样。   正这时, 墨观至主动开口道:“趁这个机会,我们聊聊吧。”   他这么说着, 眼神直接忽略疑似领导人物的中年男人, 直接看向严粟和李山吾。   站在他肩头的苹果核突然动了动, 大张双翼扇动数下, 口中发出骇人的嘹唳, 仿佛是想用实习行动声源人类,壮大声势。   仓鸮的助威是有效的。它凄厉的叫声令在场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中年男人下意识地往人堆里又缩了缩, 严粟和李山吾也不好再无视墨观至的提问。   “啊, 这件事情,怎么说呢,算是年前突如其来的加班吧。唉, 倒霉呗。抱歉啊大家,还得陪我们这种苦逼社畜年前加班。”   严粟将头皮挠得簌簌作响。尽管他努力想要摆出一副轻松的做派,试图用俏皮的废话化解矛盾的焦点,然而他说话时眉头微皱,全身紧绷,显然是连他自己都未能很好地消化整个事件。   墨观至沉默地看着严粟。   严粟渐渐收敛面上的笑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散在冰凉的暗夜中。空气再度变得凝滞。   就在这时,另一道略显沧桑的嗓音响起,冲淡里两人见淡淡的对峙意味。   “还是我先来说吧。事到如今,再遮遮掩掩的也不像话。”   是林师傅站了出来。   他同样卸下了脸上的口罩和墨镜,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显露无疑。相较于同龄人,他明显要苍老不少,看着倒是极为忠厚的面相,一见就令人心生信任。   严粟和李山吾两人同时皱眉,小徒弟则一脸担忧 。他们一同看向林师傅。   明知众人视线齐齐聚焦在自己身上,林师傅丝毫不以为意。他之前受的伤深及肺腑,始终未能痊愈,今日跟着一行年轻人赶了这许久的山路,理当十分疲惫。然而此时,林师傅的面色看起来却比之前在摄影棚时还要好一些,大约是因为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压,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我之前说过,我是二十四年前参与调查钟情死亡案件的一线人员。当年我们收到群众的报警电话,对方是一个业余的户外摄影师,在这附近采风时,拍下了一组湖泊的照片。他用的是当年国外才出的一款数码单反相机,因为兴致很高,拍完后当天就拿着存储卡去了影印店冲洗照片。   那款相机像素还可以,是影印店的人发现不对劲,提醒报警人说,湖泊中心的黑点看起来像是个人。报警人当时就给我们打了电话。其实接到报警电话的那个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而且案发地地形复杂,报案人也不知道详细情况,不是一个勘查的好时机。但因为可能涉及到命案,当时我们市局又在进行行业标兵比拼,好不容易可能来了个大案子,大家的斗志都很高,局里也很重视。我们没有耽搁,立即出警。   我们到了以后,也和现在差不多,太阳落山了,整片林子黑得可怕。我一进林子就差点踩到那条白蛇,接下来,怪事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迷路,我们请了当地人做向导,申请了警犬协助,用了大功率的照明设备,在林子里转悠了两三个小时,愣是没能找到路。最后,竟然是警犬嗅着那条白蛇留下的味道,一路追踪到湖边。   我们到了湖边,我见到那条蛇盘着身子等在湖边,像是特意在等我们,见我们靠近,也不害怕,好像个人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不知为什么,警犬也不敢上前。那条白蛇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悠闲地下了水,往湖中心游去,很快就没了影。   我们没法,只好派水性好的同志下去,岸上的人负责拉绳。我就是下水的其中之一。幸好当时我们的照明设备没问题,绑在身上一起带过去,一点一点往湖中心照,总算能找出个大概来。”   说到这时,林师傅瞳孔震颤,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像是再次回到当时那骇人的场景之中。   深更半夜,缺乏专业设备和受过作业培训的人员,贸然前往未知的水域探查显然是十分冒险的行为。然而当年的所有人都被一股凛然正气和不服输的精神刺激着,争先恐后、义无反顾地投入其中。林师傅自然也不例外。   据林师傅回忆,那片湖是天然形成的小型湖泊,湖水不深,时值盛夏,入夜后的水温也还算适宜,整段游湖的过程并不困难。只是莫名地,他们越往湖中央游动,受到的阻力越大,越游越慢,面前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粘稠且有弹性,正阻挡着他们的靠近。直至他们身上的照明设备即将照亮大半个湖心区域时,所有人都筋疲力竭,胳膊酸痛得几乎再也抬不起来。   湖心仍旧在不远处,看似只有一臂之遥,却总也无法企及,犹如隔着天堑。正如报案人所说的那样,似有一团人形的模糊黑影飘荡在水面,好像在随波逐流,然而始终稳稳地停在湖中央。   众人正迟疑着,一位经验老道的同志提议说,这样下去不行,大家的体力受不住,而且湖里头说不准还有蛇,别是尸体没找到我们先出事了。不如先这么远远地看几眼,估摸下情况,等回去后,再想办法搞条船过来慢慢查。   几个同行的人都同意了老同志的建议。他们努力又往前游了一小段距离,尽量从不同方位给湖心照明。几人中最年轻、体力最好的林师傅主动请命,驮着大灯往湖心那个黑点继续游动。他的任务是尽可能靠近那个黑点,想办法看清那东西是否是人、是否需要救援。   林师傅很快就要喘不上气,几乎是机械性地在挥动臂膀,全靠一股拼劲硬着头皮往前游。终于,在他即将坚持不住时,他背上的大灯扫到了湖心停着的那一个奇怪的黑点。   “灯一照过去,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我看见有东西动了。”   林师傅猛地吞咽口水,眼神直直看向浓黑的远方,近乎凝滞。   “是蛇。”   他用力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随即大口喘息起来。   小徒弟听得不解,问道:“师傅,是什么蛇?是之前那条白蛇吗?”   林师傅摇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道:“不止。有好多蛇,什么花色的都有,大多数是深颜色的,所以我们之前一直以为看到的是黑点,其实那是很多条蛇裹着的一个人……不,是一具尸体,一具女人的尸体。”   数不清的蛇,大大小小,粗粗细细,长长短短,首尾交缠、纠结,重重叠叠,盘绕在女人的尸体上,缠得几乎密不通风。直到灯光照射过来,群蛇受惊,纷纷蠕动着、挣扎着,终于露出蛇群底下的那具女尸的本来面目。   那张脸惨白如纸,在灯光的照射下,透着渗人的灰白之色,皮肤下的青筋尽显,上头时不时有蛇影飞速掠过。   尽管如此,林师傅依旧一眼就认出,那张脸属于正当红的巨星钟情。   她的长发散开,如水藻般随波荡漾。她身着经典的红色宽肩西服套裙,足下却套着一双格格不入的蟠虺纹绣花鞋。   最惊悚的是,她的躯干,竟是被人开膛破肚!大概是她体内的鲜血早已流尽,内里的脏器泛着不寻常的粉色。唯有子宫的位置,鲜艳异常,盘着一条莹白如雪的白蛇。   林师傅震在当场,无法动弹, 甚至无法呼吸。事后回想起来,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保持浮在水面的姿势。   整个画面像是定格在这诡异血腥的一幕。   他无法思考,脑袋一片空白,自然也不确定那条盘踞在钟情子宫里的白蛇是否就是他们之前遇见的那一条。   然而,那条小白蛇却像是有灵性似的,感应到林师傅震惊的视线,它抬起细长的脑袋,一双眼睛泛着红光,一眨不眨地看向林师傅几人,嘶嘶吐着猩红的蛇信。   听到这里的众人如同当年的林师傅一般,屏住呼吸,骇然怔楞。   与此同时,只身前往湖中央探险的小黑猫并不知身后那群人类讲到了白蛇的鬼故事。   此时,就在他面前,湖中央的位置,赫然也出现了一条小白蛇。   一条堪称精致秀美的小白蛇,细长,只有两指宽,此时正瞪着一双通红如宝石般剔透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小黑猫。   若此时,身处白蛇对面的是拥有性别刻板印象的人类,他大约很容易会将白蛇与柔媚的美女联系在一起,得出美女蛇的结论,在惊吓之余,难免生出几分浪漫的遐想。   然而,小白蛇此时面对的是小黑猫。   在自然生物的眼中,对手没有性别,只有力量强大与否。   嗷呜——   小黑猫张开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朝着白蛇咬了下去。 第80章 秘宝   小黑猫张口扑来时, 小白蛇还在愣神,身体本能地变得僵直,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它大约也是没想到, 眼前的大妖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就想吃蛇。   眼见着小黑猫就要拿自己当辣条吸溜了, 小白蛇再也顾不得许多, 毫无形象地大声嚷嚷起来。   “啊啊啊等一下!您就不先问问我,我、我有什么苦楚吗?怎地上来就要吃我!难不成, 您身为妖族,竟甘愿受人类驱使?苍天何其不公!”   小黑猫闻言, 倒是收回大张的下巴, 好耐性地抽空回了一句:“问这许多作什么,叽叽歪歪,怪影响食欲的。本喵的事情, 岂容你这小妖多嘴。”   说罢, 也不给小白蛇继续叫屈的机会,小黑猫嗷呜一声, 再次张开深渊巨口。   小白蛇看得肝胆俱裂, 心思飞速运转。它心知对方道行高出自己不知多少, 卖惨无望, 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 只好直接亮出底牌。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黑猫尖利的牙齿即将刺破小白蛇的脑壳时, 它猛地垂下脑袋, 匍匐在地,口中疾声求饶道:“大人,小妖知错了!请您高抬贵爪, 小妖愿献上秘宝,定叫大人满意!”   小黑猫闻言,旋即停下攻势。他再次收回下巴,一张毛脸蛋皱成黑乎乎的一团,面色显而易见地不是很好看。   “你怎么回事喵,一直重复张嘴闭嘴很累的。你最好是有,否则喵就……哼哼。”   威胁的话只说了一般,小白蛇自然听懂了,登时不敢再多言。细长的小蛇弓着身子,在水面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毕恭毕敬地将小黑猫往湖底方向引。   小黑猫压低嗓音,发出威胁似的引擎声。   小白蛇见状,连忙扭头,讨好地解释道:“大人勿怪,那秘宝就藏在这湖底,不入水是无法取得的。”   小黑猫纠结地疯狂甩动耳朵。他讨厌凉水,并不想在大冬天的晚上沾湿毛毛。然而就像老话说的那样,舍不得毛毛,套不着秘宝。小猫咪的小脑瓜嘎吱嘎吱急速运算。猫刨形象损失费、小鱼干油耗、毛毛沾水损失费、舔毛耗费精力、让人类等待的时长……综合计算,最终,小黑猫同意了,示意小白蛇在前头带领。   小白蛇连连点头称是。   小黑猫嗷呜一大口,猛吸一肚皮的气。他四爪刨水,长长的毛发散开,像一朵小乌云浮在水面,划动、旋转,久久下不去水。小黑猫无法,只得加速扑棱四肢,再次吸气、屏息,霍地往下扎了一个猛子,咕嘟咕嘟,小乌云终于冒着泡泡沉了下去。   小黑猫:“咕噜咕噜……上岸后一定要多吃点小鱼干补回来……咕咕咕嘟嘟嘟……”   深冬的湖水冰凉刺骨,小黑猫仗着有一身厚实绵密的毛发,毫无畏惧,只是眉头因入水后的不适感微微蹙起。小白蛇就在他前头不远处摇头摆尾,它的身姿轻盈缥缈,如一条细长的白练,在暗无天光的水下依旧清晰可见。小白蛇完美地融入水波,悄无声息,且游动的速度极快。   小黑猫不甘示弱,四爪并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打着旋儿甩动,犹如快速转动的舵叶。   他们飞快下沉、继续下沉,直往黑不见底的湖底游去。   而与此同时,留在岸上观察的众人仍在聚精会神地聆听林师傅的讲述,有关白蛇的鬼故事已进行到高峰。   林师傅说道:“当时我确实是冲在最前头,但是看见钟情尸体的人不止我一个。谁也没见过这阵仗,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也没人敢动。虽然我们没能靠近检查,但任谁见了当时的场景,也能断定那人肯定是死了,死得透透的。”   然而,事情的反常之处远不止如此。紧接着,更加诡谲的一幕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了。   时近子夜,天空倏然劈下一道巨大的闪电,横贯九野,生生将天地撕开一道口子。一时间,湖面被照得亮如白昼,哪怕身处岸上的人也能看清湖心的情况。紧接着,浓云滚动,猛地炸开一声惊雷,响声惊天动地,将整个天幕震得摇摇欲坠。   受惊的蛇群蠕动得更加剧烈。不少蛇解开彼此缠绕的姿势,四下逃窜,顺着水流消失在浓厚的暮色之中。女尸像是失去依托,渐渐没入水下、沉入湖底。   那条盘踞在女尸子宫内的小白蛇始终一动未动,就这么安静地随着女尸沉没。那双猩红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众人,直至墨色的湖水彻底淹没它的脑袋。   林师傅等人不寒而栗,体温自四肢迅速逸散,澈骨的阴寒侵入百骸。此时,白日里原本细密的小雨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珠形成雨帘,重重砸在几人身上,很快就打得他们睁不开眼。   事已至此,他们只得艰难地冒雨游回岸边,汇报情况,等待下一步指示。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凑在一起研究了半夜,烟屁股扔了一地,最终由老领导拍板,天一亮就去调设备和人力,下水捞尸。   冻得瑟瑟发抖的林师傅被送回市区,灌了一肚子姜汤后,辗转反侧一夜,终是不放心。雷电暴雨整整下了一整夜,第二日,气温骤降,林师傅穿上了春秋时节的长袖外套。一大早,他又赶去局里,跟着行动组的同志们一起前往案发现场。然而,他到地方后却被告知,根本没捞到尸体。   这片野湖水域不大,也没有连通大江大河,按常理来说,湖面下的水流动静应当很小,就算有暴雨冲刷,也不太可能一夜之间就将沉重的尸体卷到其他地方。行动队动用了专业的大型设备,打捞无果,随后又请教了专家,换了不少地方下水,终是没能找到那具诡异的女尸。   打捞事宜就这么搁置下来。既然死不见尸,只能根据林师傅等人的证词,从钟情本人入手。作为公众人物,钟情的社会关系网和个人行踪很好调查。案件被直接调去重案组。经过一番严密的排查,重案组基本确定,钟情已失踪多日,遇害的可能性极大。   据悉,钟情曾在当年三月的生日宴会中短暂露过面,——墨观至等人见到的那张礼服照就出自当天的宴会,——晚宴结束后,她就再未在人前现身过。换而言之,钟情失踪了足有三个多月。期间,无论是其亲友还是经纪人团队,竟无一人察觉到异状或是报警。   重案组深知事有蹊跷,连夜审问钟情的经纪人。钟情父母早亡,没有交往亲密的亲属或友人,她的经纪人算是她唯一联系紧密的关系人。   经纪人称,钟情每年都有一段固定时间是在休假的,她喜欢独处,期间联系不到人很正常,他丝毫不觉得有问题,由此才没有报警。警方就此证词核实过钟情往年的行程表,发现确有其事,然而经纪人态度暧昧,显然还有所隐瞒。只是当警方再次问询,经纪人却三缄其口,不肯再多说一句。   重案组无法,只得将排查扩大至钟情的所有社交和利益往来。这一查,警方震惊地发现,钟情曾与多位男士交往甚密,其中不乏行业才俊、商业巨擘,甚至是地方政要。   情感纠纷向来是警方重点关注的犯罪动机之一。尽管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钟情与这些人存在不当关系,重案组仍旧针对她的往来名单一一问询。然而由于关系人身份特殊,排查工作遇到重重阻碍,迟迟未能有进展。   无奈之下,重案组只好回归到经纪人身上。然而就在这时,经纪人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是食物过敏未能抢救及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经纪人的死亡像是某种危险的讯号,警告重案组及时抽身。上头甚至有人递话,勒令重案组不准再跟进调查。是遵从本心,为探寻真相一查到底,还是明哲保身,直接将案件定性为悬案封存库底?   一时间,案件侦破陷入僵局。   这期间,身为片警的林师傅是无权过问案件进度的。但出于某种莫名的心理,他仍旧想法设法探听出一二详情。也就是在这时,他隐约得知,钟情案件级别升级,被某个不同于警方的神秘第三方组织接管了。   说到这里,严粟适时插话道:“也就是我们区区神秘组织——非人办接受啦。下面的故事或许我知道的比林师傅还要多些。”   根据严粟所说,彼时的非人办才成立不久,只由几位德高望重的玄学大佬出头代管,对外保密级别高,哪怕是对同为国家机关的警方也不例外,各项办事流程并不似今日这般严谨完善,调查方式极为质朴粗暴。   非人办察觉到钟情案件背后的不同寻常之处,接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调动大功率水泵,直接将整片湖水抽干。工程队冒着大雨施工,紧锣密鼓夜以继日,连干数日,湖底终于得以见天日。   然而,非人办一无所获。   无论是女尸还是白蛇,通通消失无踪。哪怕非人办的成员们动用各家的法宝,寻踪问魂,一无所获。   雨,还在持续下着。   像是印证了夏至日下雨为诅咒的那个迷信,钟情尸体被发现后的接连一个月,毛春一直下着瓢泼大雨,时而电闪雷鸣。不过短短几日,竟生生将抽干的湖水再次填满。   大雨掩盖了人间的罪恶痕迹,好似无事发生。   直到一名巫族寻踪术的传人应邀加入调查,事件才开始有了转机。 第81章 巫   巫, 有别于道、佛,是玄门不可忽视的第三方力量。或者,更公平点来说, 巫应当是历史最悠久、最传统、最能代表玄学力量的一派。   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巫就与之同存。它与神话一样, 都是人类进化童年时期的产物。神话, 产自于人类特有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属于全体人类的童话, 是人类对于美和真永恒的追求。而巫,就是神话的歌者。   巫族是一种统称。在我国, 巫族最直观的体现便是越巫。越, 乃古越,又称百越。《汉书》记载,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 百越杂处, 各有种姓。按照今日的版图,百越族人集中生活在东南沿海长达八千里的半月圈, 涵盖苏南、沪、浙、闽、粤、琼、桂等沿海地区, 其影响遍及两大洋的南岛居民。   古越人长期生活于泽国之地, 崇巫尚卜。这股好巫之风最早能追寻到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巫既是一种职能, 同时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 由此往往与女性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巫女是巫术的主要承担者, 镌刻在各个民族神话中的第一位大巫师都是女性。单从字形来看, 巫字最初指代的就是女性。小篆的“巫”字,就像极了一位女子挥袖轻舞,以舞请神, 正所谓“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时至今日,道佛两派以男性修士居多,而巫一派仍保有数量庞大的女性传人。哪怕是男巫,往往也需借助一部分原始的女性力量助其行使巫术。例如,之前杀猪法师作法通灵时,需身着女装、头戴绢花。   非人办请出山的那位巫族寻踪术传人自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巫女。   严粟不愧是一个究极乐子人,随时随地都有着一颗想当喜剧演员的心。故事说到这里,他特地停了下来,动作幅度夸张地扭动脖子,四下打量众人的神态,故意制造悬念。   然而,耿直的林师傅并不配合他的演出,直接出声插话道:“说起来,我也见过那位巫师,是个十分厉害的老太太。我至今没能搞明白她是怎么做到在无数脚印里,一眼就认定哪只鞋是我的。那阵子下了那么久的雨,到处都是泥地,所有人的脚印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哪怕用上现在最先进的刑侦技术也很难做到,何况只是看一眼的功夫。”   林师傅至今回想起来,仍旧忍不住啧啧称奇。   调查期间,非人办问询了当日亲眼见到钟情尸体和蛇群异动的几位警员,林师傅自然是被重点关照的人员之一。也正因此,林师傅第一次得知,原来国内还存在着专门管理封建迷信事务的办公室,被迫重塑了三观。   巫师到场的时候,林师傅作为辅助人员就在现场,刚好见识到对方施展神奇的寻踪术的那一幕。   严粟被这么一打断,原本还有几分不乐意,但转念一想,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时刻不忘借机吹捧自己。   “你看我们非人办办事就是这么靠谱。我要是自己直接吹,我们有一位厉害的寻踪术大拿前辈,如何厉害如何了得,你们说不准就不信了。但你们看,现场就有目击证人呢,正所谓眼见为实,事实胜于雄辩。”   张玄沄闻言,很不给面子得直接嗤笑出声,嘲讽道:“哎哟,那你们可太靠谱了,我看今天这一招请君入瓮先兵后礼就是你们的传统艺能吧,只是看起来也不是很正规嘛。”   严粟顿时一噎,竟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后名为柳磐的女队员开了口,她也是在场非人办正式成员中的唯一一位女性。   “我就是巫族后人,还是由我来介绍这位前辈吧。不同门派有不同类别的寻踪术,使用到的术法和法器也各不相同。钟前辈修行的是一项特殊的越巫法门,主要通过追踪各种幽微的痕迹、气味,以及周遭生灵传达的信息来辨别任务对象的下落。可以说,只要是在这个世间真实存在过的生命体,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或者被草木鸟兽见证过,因此几乎不可能逃过钟前辈的寻踪法术。”   钟巫师出马,无疑给一筹莫展的非人办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他们乐观地判断钟情疑案马上就会水落石出。然而,古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钟巫师来到现场后,先是沿着湖畔细细地走了一圈。她手执一株不知名的草药,口中念念有词,时而仰天发呆,时而驻足蹙眉。如此足足过了一个小时,她似乎终于有了眉目,随即将非人办众人聚集到一起,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行动方案。   抽干湖水。   林师傅至今还记得,当日钟巫师下达这项指令时,在场众人脸上难以置信的精彩表情。   从外表上来看,钟巫师是一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小老太太,并不起眼。她自抵达后,始终一言不发,完全看不出实力深浅。   然而此时,钟巫师神情严肃,眼中迸发出惊人的精光,凝神扫射众人时,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逼得人无法直视。众人大气不敢喘,只能俯首称是,按照钟巫师的指令重新找来工程队。   明明几日之前,整片湖水就已经被抽干过一回,非人办一无所获。如今又要兴师动众,再次抽干湖水,究竟为了什么呢?   包括林师傅在内的所有人都满怀疑窦,然而无人敢挑战钟巫师的权威,只能沉默地等待湖水再次被抽干。   意外地,钟巫师倒不是一位倚老卖老的前辈。她深知众人脸上虽不显露,心里必然是不服气的,随即和缓脸色,像一位真正平易近人的老人,十分和善地邀请大家参观她施展寻踪术。   这一回,钟巫师表现得可比方才绕湖寻踪时轻松许多。无需多言,她便在一堆凌乱的脚印当中,精准地找出了林师傅的那一对,并准确无误地道出他的身高体重,年纪职业,祖籍方位,健康状况,甚至是他幼年时受过的伤及具体部位。这一通惊人的操作令在场所有人心服口服,再也无人提出异议。   彼时,事业心旺盛的林师傅甚至产生一个热切的念头,若是刑侦队伍中能招揽到钟巫师这样的人才,何愁定位不到犯人,何愁无法侦破案子。只可惜,钟巫师到底是玄门中人,不宜和凡间事物有过深的交集。林师傅被科普后,知晓其中厉害,只好悻悻作罢。   这一回,在钟巫师的特别指示下,工程队的作业进行得十分缓慢。正当众人误以为这又会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漫长等待时,湖水才抽干到一半,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原本略显浑浊的绿色湖水,不知何时自湖心深处逐渐沁出丝丝缕缕的红。施工暂停后,不多时,整个湖泊都像是被鲜血染红了,猩红一片,十分骇人。   雨仍旧下着,成片的雨珠落在湖面,砸出血色的涟漪,像绽放的一朵朵血莲。   非人办的成员们这才意识到,他们原先急于求成,反而忽略了施工过程中的异样,一口气将湖水全部抽干,失去了中途才会出现的线索。   就在众人震惊之际,钟巫师忽然长叹一声。   “血湖,血湖……”她呢喃着,眼眶中噙着晶莹的泪珠,“可怜,女子,可怜……”   无人知晓钟巫师为何由此感慨,幸而她并未长久地沉浸在自己的感伤之中,很快就整理好情绪。只见她再次手执花木,念着唱着,绕湖泊转了一圈。如此之后,钟巫师才吩咐施工队再次往下抽水。这一次,直到湖水再次干涸,一切如常。   令众人失望的是,湖底依旧空空如也,疑似钟情的女尸无处可寻。   正当大家面面相觑,试图向钟巫师寻求答案时,却见钟巫师举起右手,食指朝天,直直指向他们头顶的位置。   她的答案实在出人意料。   他们所寻之人,竟然会在天上。   众人瞠目结舌,面露骇然。   与此同时,小黑猫扑棱四肢,以不太优雅的猫刨姿势,追着小白蛇一路朝下、朝下、朝下,直往湖心深处游去。   小黑猫原本以为他们要这般一路游至湖底,只是游到半路,小白蛇蓦地停了下来。它扭头回看,微微甩动细长的蛇尾,模样十分乖顺,似乎在安抚小黑猫稍安勿躁。   小黑猫不明所以,便也随之停下,悬浮在湖水之中,观察着小白蛇的举动。   只见小白蛇大张着嘴,露出危险尖利的毒牙,十分人性化地大口吸气呼气,如此反复数下。   小黑猫饶有兴趣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小白蛇是施展法术,以自身为储存法器,试图扭转空间,将湖水抽干。只可惜小白蛇道行浅薄,能力有限,傻呆呆地张嘴努力吸了好一会儿,直喝得肚皮滚圆,周遭的湖水只以缓慢到难以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消失。若按照这个速度,恐怕小白蛇努力到天亮,也未必能伤湖水一分一毫,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达成目的。   小黑猫终于是不耐烦了。他抬起一只爪子,闲适地撑着下巴,轻声嗤笑道:“别费这个力气了,要不你还是让喵把你给吃了吧。”   小白蛇大惊,登时打出一个饱嗝,好不容易吸入腹中的湖水噗嗤一下又喷了出来,冒出好大一颗泡泡。   小黑猫:“……”   小黑猫不耐烦地一甩尾巴,冷酷地喵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小白蛇惊恐地狂甩尾巴尖儿,喃喃道:“需要将湖水抽干至一半,才能继续往下走呢,嘶嘶。” 第82章 血湖   抽干一半的湖水?   小黑猫眼珠骨碌碌一转, 瞬间明白了一切。   小白蛇缩着脑袋,战战兢兢地等待小黑猫的判决。   小黑猫一哂,狂妄道:“这有何难?”   喵罢, 他尾巴轻甩,原本系在尾根、悄无声息的鎏金铃骤然炸响。清越的铃声毫无障碍地在水下传播。音波似是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直接拨动水浪, 层层推进、旋转,最终形成明显的漩涡。   小白蛇猛地瞪圆眼睛, 维持着合不拢嘴的呆傻模样。   漩涡越来越大。小白蛇只觉自己被一下卷进大功率的滚筒洗衣机内,耳畔轰隆隆作响, 身体像根橡皮筋似的被两头极限拉伸, 即将拦腰截断。   小白蛇:嘶嘶嘶救救嘶嘶呜噜呜噜!   与此同时,水流漩涡中心陡然出现一个黑洞。一瞬间,大量湖水往黑洞内灌入, 导致湖泊水平面肉眼可见地急速下沉。   小黑猫身处漩涡之中, 昂首挺胸,岿然不动。他惬意地摇动尾巴上的鎏金铜铃, 越晃越快, 湖水也随之疯也似的涌入漩涡中心, 涌向小黑猫的身体, 消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小白蛇好不容易在怒浪中稳住身形, 见状连忙大声疾呼:“大人万万不可!当心速度过快,错过血湖形成的良机!”   小黑猫闻言, 停下玩闹的心思, 心中难得小小地慌乱一瞬,明白过来自己一不小心就吸收了太多的湖水。尽管如此,小黑猫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反而略带不耐地啧了一声,噗噗两下,口中又吐回去一部分湖水。   湖水轰轰隆隆,流速缓慢下来,渐渐逼近中间水位线,正正好好。   小白蛇:“……”   小黑猫猫眼一竖,冷酷地瞥了小白蛇一眼。   小白蛇浑身一颤,赶忙溜须拍猫,热忱赞美道:“不愧是猫猫大人,法力无边,控术精准,令蛇佩服!”   湖底动静如此之大,自然惊动了原本还在岸上聚精会神听故事的众人。   张玄沄惊慌失措地看向湖泊方向,诧异道:“啊不是,我们刚刚说的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吗?怎么现在这动静听着也像是在抽湖水啊。实时联动吗?这也太配合了吧。”   其余人同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人道:“是不是地震了?”   有人则猜测:“可能是打雷,雨要下大了吧。”   “我们就这么干站着吗?”   “是不是女鬼回来报仇了?”   “是湖神吗?我听说有灵气的湖里头都住着龙。”   “当年钟情找到了吗?她的魂魄被收走了吗?是不是她的魂魄回来了?”   墨观至同样看着黑暗深处,一语不发。手电筒的光能轻易射入黑暗,却怎么也照不透整片湖泊。明明离得很近,却又像是很远。光束所到之处,可见湖泊的水平面已经降至中间线。   四下一派死寂。湖面看上去平静无波,隐隐可见内里暗藏汹汹浪涛,颇有几分静水流深的意味。正在此时,二十四年前,那诡异的一幕在他们眼前重现了。   “你们看湖水变红了!”   “天哪,是血湖!是血湖!”   “二十四年前的事情是真的,都是真的……”   惊呼声此起彼伏,夜色依旧浓黑如墨。   原本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湖水逐渐升腾起水雾,朦朦胧胧间,湖水竟呈现出红光,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和不详。而湖面之上,除了翻滚的层层血水和氤氲的雾气,空空荡荡,并不见小黑猫的踪影。   眼前这骇人的一幕震撼无比。尽管众人已经从严粟等人口中得知了二十四年前发生的诡异事件,知晓血湖的存在,然而亲眼见证血湖重现,他们仍旧震惊到失语。   迎面袭来冰凉刺骨的夜风,夹杂着腥臭的水气,众人只觉浑身血液凝固,思维僵直,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在众人的注视中,湖水再次动了起来,缓慢地、平稳地,水面一点一点往下降,直至湖水枯竭,露出湖底粘稠肮脏的泥淖之地。   正如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故事所言,湖底空无一物,甚至找不到任何鱼虫水藻的踪迹。   墨观至瞬间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往头顶望去。   天空依旧是化不开的浓墨,没有月亮,没有星辰,没有任何光源,是彻底的虚无,如同天地未分时的那一片混沌。   一时之间,他竟然无法分辨,自己头顶上的那一片深渊,究竟应是碧落还是黄泉。   其余人也有反应过来的,纷纷学着墨观至的模样仰头去看,同时小声议论着。   “不是说答案在天上吗?我咋啥也看不着啊。”   “嘘,小点声,别影响大佬们的思考。”   “可是现在又不是二十多年前了,很多条件也对不上,难不成还会像之前那样吗?”   “就算是路在天上,我们肉眼凡胎的,怎么找?”   墨观至心念一动,随即调转手电筒方向,朝着天空的方向打光。   光束如同英勇无畏的利箭飞出,直直冲向云霄。   在光影的作用下,云雾缭绕间,一条大道若隐若现,纵贯天地,如有实质。   竟真有一条通天之道!   在巨大的恐惧和无助的压迫下,众人头皮发麻,雅雀无声,无法动弹。也不知过了许久,耳畔终于传来张玄沄怯怯懦懦的问询声,打破了死寂。   “不是说当年的钟巫师也找到了往上的方向吗,非人办怎么上去的?在上面发现了什么?有什么说法吗?”   出乎意料地,非人办众人都没有立即回复他的问题。严粟等人沉默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峻之色。   张玄沄的声音颤抖得更加明显。他却依旧鼓起勇气,看向柳槃继续发问:“柳槃姐?”   柳槃只是摇头。她见张玄沄等人始终盯着自己,一副不刨根究底不肯放弃的倔强模样,这才含糊其辞道:“据我所知,当日钟巫师虽然指明了方向,可惜的是,非人办用尽办法也没能找到真正的入口。他们甚至动用了直升机和战斗机,绕着毛春飞了好几圈,一无所获。   后来,侦查方向再次转向钟情的社交网络。之后发生了什么,没有官方的正式记录。我们只知道案件调查到最后,没有任何结果,只能将这个案子封存了事。”   严粟以及当日在场的林师傅都点头证实了柳槃的话。   墨观至心知柳槃所言有未尽之意,显然他们还有心遮掩某些事实,然而有关非人办无法朝上找寻钟情之事,估计确实是事实。   那么此时,他们所见的通天之道又是什么呢?它是因为小黑猫留下的手电筒神器才显露的吗?   众人不约而同地再次朝天望去,视线顺着那条诡异的通道往上一点一点移动。这定睛一看,他们赫然发现,那通道周身泛着红光,内中有水自下而上涌入云端,远远看去,竟是一条逆流而上的血色瀑布,好似之前那被抽干的血湖全都灌入了此河之中。   而缠绕在通道两旁的云雾显露出狰狞的面目,有张开血盆大口的凶横兽头,有扭曲变形的阴间鬼物,它们蠕动着,嘶吼着,好似活物般张牙舞爪着。哪怕身处地面,仿佛也能听见它们的鬼哭狼嚎。   霎时,红光冲天,活生生一副炼狱模样。   那场景过于惊悚,一股难以名状的阴森凉意自心头涌起,众人无法冷静,无法思考,几乎是本能地浑身颤抖起来。他们先是倒抽一口凉气,继而抑制不住地尖叫出声。   张玄沄和阿波捧着脸高声哀嚎。慌乱之下,语言功能仿佛出现障碍,词不达意,只能发出啊啊啊的毫无意义的叫唤。   墨观至离得近,被他们尖锐刺耳的哭喊声吵得耳膜突突地疼,一时间头晕目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手电筒的筒身略显粗糙的纹路,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众人状若癫狂,恐慌如同传染病毒似的,侵蚀着每一个人的神智。尽管如此惊惶,他们却无法动弹,无法逃离,眼睛被无名的力量拽曳着,只能死死盯着那条血河,无法移开视线。   这绝非仅仅只是直面恐怖画面带来的影响。   混乱之中,手电筒的光束忽地一闪,再次投射在云幕之上,变化出一只小猫咪的剪影。   圆头圆脑圆肚皮,两耳尖尖,尾巴长长,简直就像是对着小黑猫剪出来的翻版。   众人一噎,像是被人掐住脖颈,嚎叫声登时卡在喉咙口。   小猫咪的剪影活了起来。它抻长前臂、后腿,伸懒腰,打哈 欠,灵活地追着尾巴绕了一圈。如此玩耍之后,它猛地两脚直立,扑棱着两只前爪,对准狞恶丑陋的云雾鬼怪们就是一通猫猫拳。   众人:“……”   好像一下子就害怕不起来了呢。   在小猫咪的拳打脚踢之下,云雾鬼怪们无所遁形,嗷嗷四散,很快就再也聚拢不起来了。   见状,墨观至出声,温柔安慰道:“不怕,猫猫神在保佑我们。”   原本哭得涕泗横流的张玄沄和阿波二人已经冷静下来,拿手背用力一抹脸,双手高举头顶,口中高声唱和。   张玄沄:“猫门!”   阿波:“猫门!”   众人侧目而视。   像是感应到信徒们虔诚的膜拜和祈祷,滚滚浓云平息一瞬,从中蓦地冒出一颗比黑云和夜色还要黑的猫猫头来。   猫猫头骂骂咧咧:“嗷呜呜!”   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从它身后冒了出来,急速变长,如巨大的长鞭朝着众人甩来。尾巴尖儿落到地面,灵巧地一勾一卷,将墨观至连人带手电筒一同捆了起来,倏地拉入云端。   随着手电筒的离去,周遭再次陷入黑暗。   众人:!   猫门!   还有我们! 第83章 猫爬架   被迫留在黑暗中的众人眼睁睁看着墨观至“乘坐”猫尾巴牌云霄飞车, 歘的一下冲上云端。在手电筒散发出的光芒的笼罩下,他的身形不断缩小,最后化作天际的一粒小点。   众人引颈仰望, 满脸写满羡慕。   挂在天幕上的那道血色长河看着依旧十分诡异,只是不知为何, 所有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此地并非久留之地,向上才是唯一的一条生路。   若是他们和二十四年前一般, 无法找到向上的通道,是否还能有机会离开呢?   然而此刻, 被众人羡慕着的猫猫云霄飞车乘客墨观至却并不觉得舒服, 被迫飞天的体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恐怖。他被猫尾巴拖曳着,力度之大,几乎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拦腰截断。他在云中急速加速, 摩擦生热, 周身空气像是着了火一般灼热滚烫。任谁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体验,大约也说不出一个好字来。   奇怪的是, 在这样的强压之下, 墨观至腹中翻江倒海, 脑浆疯狂摇匀, 居然还能抽空胡思乱想一通:若是此时, 自己轻轻打一个嗝,估计就能把魂儿囫囵吐出来。   正想着, 突然咚的一声, 脑袋像是撞到一面无形的空气墙,墨观至腰上的束缚一松,整个人被大力甩了出去, 往前骨碌碌翻滚数下,最后头朝下,倒栽葱似的一头扎进云堆里。   而猫猫头一无所知,依旧埋头朝着血河快速飞去,留下一连串丁丁零零清脆的铃铛声。远远望去,他的背影就像一团巨大的黑色毛线团,在棉花团似的云堆里弹跳、翻滚……毛线团被棉花团绊倒,四脚扒拉爬起来,再次滚动……   墨观至:“……”   他目送着毛线团团的远去,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只是一名普通人。作为猫咪玩具顽强存活下来,如此强悍的生命力,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人类应有的力量。   墨观至缓慢地坐直身体,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努力打量四周。大约是靠近血河的缘故,身处云端看向上空,并不像站在地面上时那样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在红光的映照下,血河中的细节逐渐浮现。血河之中,只见滚滚红波,轰隆隆,气势磅礴,冲天涌去。河水浑浊不可见底,时不时冒出一颗颗肿瘤般硕大丑陋的气泡,其中有细细的条状物体不断翻涌蠕动,殷殷戢戢,密密麻麻。   血河两岸,那些云雾怪物被猫猫拳胖揍后,明显萎靡不少,扭曲变形到看不出原本的狰狞模样,却依旧气焰熏天,无声嘶吼着、叫嚣着,仿佛随时随地能够卷土重来。   光是看着,就令人浑身发麻,自灵魂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感。   墨观至别开视线,扒在云层边缘往地面望去。   人间如深渊,暗无天日。   墨观至略想了想,抬手,心中暗自祈祷,凭感觉朝着某个方向用力甩出手电筒。手电筒不断高速旋转,化作一团光,好似一颗流星滑落云霄。   张玄沄正手搭凉棚,眯缝眼睛努力盯着上空。眼见那奇怪的亮团越来越近,就要朝自己的脑袋砸来,不禁卧槽一声,眼疾手快,赶在自己头破血流之际,一把将光团拦截下来。   “卧槽卧槽!高空抛物,死刑起步啊啊啊!”   张玄沄逃过一劫,一面庆幸地宣泄情绪,一面爱惜地抚摸猫猫神授予的手电筒神器。   众人重归光明,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神器在手,似乎又有了生机,人们再次看到希望。然而,迷茫随之而来。他们到底该如何进入那条悬空的血河呢?   张玄沄松开的眉头再次拧起。他直截了当地质问道:“你们把我们骗过来,不可能无的放矢,肯定有后招吧。不是要人民群众配合你们吗?有什么计划,直接一股脑儿都告诉我们吧。”   他的眼睛直直看向严粟,眼神中不乏嘲讽。   结果对方竟然表现得比他还要茫然无措,还要无辜可怜。   严粟眼眶水汪汪的,竖起一根手指朝天上指去,殷殷戚戚道:“其实,那就是我们的计划。”   张玄沄:“……”   “不过很显然,现在我们的计划被猫劫走了,哈、哈。”   张玄沄:“……”   卧槽!   有一万句打码的脏话在胸中翻涌,张玄沄气沉丹田,突突突化身豌豆射手。冲着严粟等人狂喷了一段电报后,他终于稍微冷静下来。   事于至此,人类都是不可靠的,所以……   啪的一下,张玄沄毫不犹豫跪了下来,朝着上空拜了又拜,同时晃动手电筒。   手电筒的光束忽明忽暗,有节奏地闪烁着,三短、三长、三短。它是如此醒目,哪怕身处云间的墨观至也清晰可见。   墨观至:“……”   墨观至无言以对,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功夫搞SOS求救信号。他抬头望向在云层中欢快地扑腾的毛线团团,张嘴又合上,很怀疑小猫咪并不能看懂人类的摩斯密码。   张玄沄显然也明白,求助于已经窜上天的猫猫神不太靠谱。但心理作用这种东西,在生死关头,总归聊胜于无吧。   他的举动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对啊,你们快想想办法啊,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么多人就挂在这里吧。”   “就是,当时让我们签生死状的时候,你们可是拍胸脯保证说会尽全力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的。”   “说是这么说,但都已经是生死状了,人家也只是保证会尽力而为,也没说一定能活命啊,没看非人办他们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嘛。”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赶紧摸一摸木头。”   “黑灯瞎火的,哪来的木头给我摸,尽搞些封建迷信……呜呜呜,如果不是封建迷信,我现在应该已经舒舒服服回到老家,炸年货□□联,等着过年了,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   “别号了成不成,难听死了,我可不想死前脑袋里都是哭丧声。”   “要不,我们也拜一拜猫猫神?有用没用的……呃,我觉得有用!”   “圣火昭昭!”   众人七嘴八舌的,有埋怨的,有求神拜佛的,有高声咒骂的,自然也有学着张玄沄的模样朝小黑猫的方向顶礼膜拜的。一时间,周遭倒是热闹不少,起码不像之前似的死气沉沉了。   在一片嘈杂中,忽听一声重重的咳嗽。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来源,正是那个被从头忽略到脚的中年男人。   只见中年男人挺直腰杆,倨傲地抬起下巴,挺起肚子。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语气不急不缓,尾调拖得长长的,显得油油腻腻。   “年轻人不要这么急躁嘛,办法,咳咳,想想还是有的嘛。你们这种小年轻啊,呵呵,不经事就是不顶事,还是要多吃苦,多多磨练啊。”   咦——   众人的脸很有默契地皱成一团,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   难为严粟这时还能咧嘴笑得出来。他挂上社畜特有的社交笑容,讨好地赔笑道:“那是,今日要不是有您坐镇,我们哪敢深入虎穴哇。”   张玄沄震惊地瞪向一眼严粟,又瞥了一眼中年男人,心中居然生出几分难言的酸涩。原来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这就是社畜吗?真是钱难挣屎难吃,好他喵的残酷啊。   严粟并不知张玄沄心中所想。他此时的目的只有一个,哄骗那老东西献祭法宝,毕竟这是中年男人此行的唯一作用。   别看中年男人言行虚浮,本身却出自某个隐世大家族,身怀家传重宝,传闻是一件能通天地的法器,乃是非人办研究多年得出的破局之法的关键。   非人办的前辈出面牵线搭桥,恰逢那中年男人需要装裱履历,便欣然应邀。不得不说,九死一生的局面也敢以身犯险,要么官瘾大到不顾性命,要么就是有强大的底牌。中年男人恰好两者都占了。   严粟倒豆子般哗啦啦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总算哄得中年男人眉开眼笑,满口应承。他迈着不太规范的四方步,施然走出人群,蔑视地扫了一圈众人,极轻地讥笑一声。   中年男人的外套袖子较之寻常男装要肥大不少,大约是故意为之。此时,他抬起手臂,快速抖动袖口,幅度极其夸张,看着就像是效仿古人甩袖似的。只是他的仪态实在称不上雅观,看着就像是触电似的,整个人在抽搐。   众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中年男人施法。   中年男人抖啊抖,抖了许久,终于从袖口掉出一只小东西。看着怪模怪样的,有手有脚,像是由几根缠着麻绳的木棍随意拼凑而成的,落在中年男人的手心,只有半个巴掌大小。   众人瞪大眼睛,努力去看。   玩具?   树枝?   木架子?   等等——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难不成是猫、猫爬架?   众人:“……”   所谓的破局神器竟然是一只迷你猫爬架吗?   一个巨大的问号浮出脑海。   像是察觉到众人心中的质疑,中年男人冷笑数声,继续很不优雅地抽搐。又抖了几下,术法终于是成了。   只见他掌心躺着的迷你猫爬架晃晃悠悠着浮空而起,倏地一下变大,再变大!最后竟如参天巨木拔地而起。巨型猫爬架的这一头稳稳立在土里,那一头隐约深入血河之中,堪称连通天地。   众人瞠目结舌。   众人沉默。   众人沉思。   众人仔细一琢磨,好像也说得通。毕竟子曾经曰过,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猫爬架。   猫猫神在上,合理合理。   众人了然。 第84章 奈河   中年男人被众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取悦了, 一边狞笑,一边浑身抽得更加厉害,似乎是像驱使猫爬架更上一层楼。只可惜, 看似强大无比的法宝显然也有极限。中年男人咬紧牙关苦苦坚持,整张脸狰狞到变形, 也只堪堪让猫爬架升高至血河的“入口处”, 再不能高上哪怕一丝一毫。   紧接着是一声闷哼,中年男人口吐鲜血, 捂着胸口重重倒地。   严粟略有担心,万一这人一下子没留神直接抽过去, 恐怕不好交代。   “别担心别担心, 人没死,就是一下子力竭了没缓过来,没事没事啊。”   他连忙安抚众人, 同时组织人手, 粗暴地将中年男人架起,唰地扔到一边。   抽搐到说不出话来的中年男人:“……”   处理完毕闲杂人等, 严粟这才摩拳擦掌, 兴奋地扫视众人, 脸上的笑容变得真诚了几分。他说道:“那事不宜迟, 我们这就出发吧。”   张玄沄不解, 问道:“什么出发?怎么出发?”   严粟往上空的血河方向一指,笑道:“都听过杰克和魔豆的故事吗?还能怎么办, 爬吧列位。”   阿波自认没有童年, 虚心求问道:“我没听过,杰克和魔豆是啥。”   张玄沄便和他解释起来。有个男孩叫杰克,卖了奶牛买魔豆, 长出魔藤九万里,一路爬到巨人国。   阿波听罢,目瞪口呆。他和张玄沄两人梗着脖颈努力朝后仰,视线顺着巨型猫爬架往上、再往上……猫爬架的另一端高耸入云。两人直看得脖子抽筋,也没能看清它的尽头。   这要是单纯靠爬的,得有多么强悍的核心力量和体能,又得猴年马月才能抵达目的地?   两人俱是一脸苦相,其余人想明白后也同样如此。   然而,事于至此,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大家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胡乱排成歪歪扭扭的一纵列,由严粟打头阵,李山吾殿后,——值得一提的是,李山吾的道德素质确实比严粟高出不止一个头,他居然好心地将抽死过去的中年男人背了起来,负重攀爬,吐息平缓,爬得极稳。   对比之下,其余人就显得很不够看。尤其是阿波这种平日里缺乏锻炼的普通男士,简直是爬一步滑两步,嘶嘶啦啦,拉了一路的破风箱,恨不能将肺都都吐出来。   幸而猫爬架上细密缠绕着粗糙的麻绳,摩擦力很大,落脚点多,攀爬起来并不算太困难。一行人停停爬爬,终于还是缓慢前行着,逐渐远离地面。远远看去,就像是巨藤上弯曲爬行的一串黑色小蚂蚁。   就在小蚂蚁们奋力行军之际,猫猫头终于察觉到尾巴上似乎少了点什么。他艰难地扭转大脑袋,两只眼睛迸发金光,如同两盏耀眼的探照灯扫射四方,最终定在目标人物身上。   墨观至仍旧坐在原地,大半个身体陷入柔软的浓云之中,只露出茫然的一颗脑袋,像雨后新长出来的一朵小蘑菇。   探照灯一闪一烁,猫猫头的眼睛眯起,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无奈叹息。   嗨呀,差点又把你给忘记啦。   猫猫头咕哝着。巨大的长尾巴横扫,明明看着是极其柔软的毛尾巴,却自带噼里啪啦的破竹之势,直直朝人类劈来。   墨观至心头一颤,赶忙在猫猫牌云霄飞车再次发射之前将它拦截下来。   “咪崽——”人类高声呼喊着,“我晕车——”   喵嗷嗷喵呜呜——   猫猫头嘟嘟囔囔,不知在骂些什么,总之听起来不太像是好话。   墨观至明智地保持沉默,只是睁着一双真诚无害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睫毛扇动,安静地看着猫猫头。   猫猫头:“……”   猫猫头继续嘟嘟囔囔,态度却和缓不少。圆润的毛脑袋来回摆弄,像是想到什么,猫猫头伸爪往脸颊上抓了抓,一把揪下一根细长的白胡须。   紧接着,那根白胡须竟然甩头摆尾,活力十足地动了起来!   墨观至一惊,定睛去看,才发现那原来不是胡须,而是一条白蛇。   墨观至:“……”   咪崽仗着自己的毛毛多而密,都往里头藏了什么东西啊。   墨观至认为这只小煤球落地后,很有必要洗一个新年澡。   猫猫头可不知道胆大妄为的人类内心已经萌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他伸出两只圆滚滚的毛爪子,迅速而灵巧地团吧团吧,拉拉扯扯,一番揉搓之后,小白蛇就变成一张长而扁、两头翘的蛇饼。   猫猫头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随爪一抛,蛇饼咻的一下落到血河,竟轻轻飘飘地浮了起来,简直就像是一艘完美的月牙小船。   猫猫头转身,甩出尾巴,尾巴尖儿微微勾起,像一柄鱼竿,温柔地钓起人类,将他安全地放置在小白蛇扁平的背上。而后,猫猫头原地转了一个圈,瞬间化作小小的小黑猫,弓背一跃,轻轻巧巧就落入人类的怀抱,还惬意地打了一个滚儿。   小白蛇:“……”   被当做交通牲口的小白蛇敢怒不敢言,只得任劳任怨地往上游去。   墨观至下意识护住怀里的小黑猫,乘坐在蛇饼小船上平稳地超上行驶了一段距离后,他才慢慢放松身体。在此之前,墨观至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蛇类,原本还有几分忐忑,此时感受着身下若有似无的温度,他心生诧异,忍不住亲自上手,轻轻地摸了一把小白蛇的鳞片。   很神奇的触感,一点儿也不像人们想象中的蛇类应有的冰冷滑腻。正好相反,蛇身摸上去很干爽,鳞片顺滑,手感奇特。它甚至不是冷血的,自带一种玉石般的温润感。用掌心贴着蛇身,能感受到柔软的躯干底下蕴藏着的蓬勃的力量。   蛇,其实是十分有力量的一种生物啊。   小黑猫亲昵地在人类怀里胡乱蹭了一通,见人类不理会自己,反而摸着小白蛇怔怔愣神。他歪头不解,同样伸出一只爪子,好奇地朝着小白蛇的背部左拍拍右拍拍,好像一只小小的船只质量安检员。   好心肠的小黑猫可没有伸出尖利的爪子故意吓唬蛇,胆小如鼠的小白蛇仍旧紧张得全身紧绷,几乎无法走直线。   眼见着蛇饼船即将一头撞上岸边,墨观至总算从思索中醒神,连忙握住小黑猫作乱的毛爪子。   感受到背后的魔王被人类控制住了,小白蛇总算松了一口气,强打精神,努力扮演好一艘合格的蛇饼船。   小黑猫呜哇呜哇地怪叫着,嗷呜一口咬在人类的手腕上,在脉搏跳动的血管处留下两粒不明显的小白点。墨观至哭笑不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坏蛋猫的鼻头上点了一点。   小黑猫哼哼一声,抡起尾巴,砰砰敲打人类的胸口。   墨观至安抚好小黑猫的情绪,这才有精力查看血河的情况。以地面为参照物,他们此时其实是背朝下面朝天,克服重力,自下而上行驶。然而身处蛇饼船中,墨观至丝毫感觉不到违反地心引力带来的超重感,同样没有高空缺氧带来的窒息感,一切丝滑得如履平地。   这真是一段奇妙的旅程经历。   墨观至屈起指节,按摩着小黑猫手感极佳的脸颊和下巴,见他神色轻松惬意,便开口道:“我们说说这条血河吧。”   小黑猫眯起的双眼裂开一条缝,乜了一眼认真伺候自己的人类,从喉咙口挤出含糊的咕噜声。   墨观至径直分析道:“其实我们脚下的是‘血湖’,这条河大概就是‘奈河’吧。”   奈河奈河奈若何,过了奈河,阴阳永隔。   而血湖,即为“血水之湖”,又称为血塘或血盆。在古越的丧俗观念中,血湖原本是有罪灵魂的所居之地,不禁男女,是另一种概念的“地府”。   血湖自下而上,连接奈河,共有十二泉,对应十二层炼狱,与十八层地狱有异曲同工之处。   只是在后世的传播过程中,道佛吸纳、融合了古越的理念,血湖逐渐演变成专为女性设置的地狱。   枉死的女人是罪,自戕的女人是罪,难产而死的女人亦是罪。   他们说,月经恶露产生的污血会使灵魂堕落。   他们说,女性生而有损,死后灵魂需要被拯救,在丧葬时需额外举行“破血湖”的仪式。   他们说,妇人难产而亡,灵魂会被扣在阴间,成为离宗的孤魂野鬼,不能享人间香火,怨气横生,会给阳间婆家兴灾作难,故而视为不祥。   传闻堕入血湖第十二泉的,便是难产妇女的亡灵。   墨观至细细说着,小黑猫歪着脑袋听着,喉咙里咕噜咕噜,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只在听到妇女灵魂污浊论时,小黑猫冷嗤一声,甩着脑袋打了一个响鼻。   有关血湖奈河的传说,历经数代加工演变,出处如何,早已不可考,各种说法甚至彼此冲突,互为矛盾。墨观至所知的也不过是皮毛,或许离“真相”早就十万八千里。他隐约觉得,钟情之死,会与她腹中之物有关,会和血湖的某些民间传说有关。   小黑猫摇着尾巴,一双大眼睛闪着无辜澄澈的光。他的态度十分明显:我只是一只小猫咪,我什么也不知道喵。   墨观至倒也不指望这么一只别扭的小家伙能够主动答疑解惑,为他指点迷津。只是不知为何,他总想和小黑猫说说话,总觉得如此就能帮他理清思路,帮他压下脑中冒出的各种奇怪杂乱的想法。   墨观至正要多说几句,忽然听见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探身四顾,试图寻找其余人的踪迹,然而血河红浪滔滔,依旧如故。   而此时,在墨观至的视野盲区,严粟一行人已然攀爬至血河末端。   那高耸入云的猫爬架看起来十分骇人。他们原本以为此行十万八千里,定然要爬上许久。神奇的是,整个过程比他们想象的要容易很多,他们甚至极少留意到时间的流逝。在所有人筋疲力竭之前,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众人已然登上猫爬架的顶端。   严粟率先站了起来,朝着血河的尽头眺望。还不等他研究出阁所以然来,巨型猫爬架蓦地凭空消失。众人脚下一空,失去依靠,在万分惊恐中倒头栽下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跌落云端的惨剧并未降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拂过,众人身体一歪,反而像下饺子似的,正正好好跌落血河之中。   啊啊啊——   一时间,血色的水花四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一回,墨观至和小黑猫终于捕捉到众人扑腾的身影。   墨观至:“……”   嗯,不知为何,白花花的在红汤中翻滚,这场景不仅不太恐怖,反而有点……呃,美味? 第85章 渡船   滚烫的锅底, 白花花的饺子,咕嘟咕嘟,再来点肉丸子、素丸子、粉肠……   还不等墨观至想好, 血河的锅底到底应该是番茄味的还是经典红油味的,远处传来饺子们乱七八糟、歇斯底里的求救声。   墨观至回神, 浅浅地进行了一番自我反省。   小黑猫两脚踩在墨观至的大腿上, 两只前爪却扒在蛇饼船的边缘,探头探脑往下瞅, 同样八卦十足地听热闹。   墨观至摸了一把小黑猫顺滑的后脑勺,得到对方好奇的回望。墨观至清了清喉咙, 面上重新换上天真的忧愁, 口吻生硬,语带不安道:“他们好像游不过来呢,这河水会不会有危险, 太可怕了。”   小黑猫无奈叹气, 他选定的人类哪哪都好,就是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他略作思忖, 抬起一只爪爪, 轻轻拨弄脸颊的毛毛。再抬爪时, 素来不掉毛的小黑猫的指甲缝隙间夹出一小撮细碎的毛毛。   小黑猫噘嘴, 随意一吹, 猫爪爪一摇一挥,碎毛毛四散, 随风吹向下方。旋转着, 舞动着,毛毛最后化作一艘艘黑色的纸船,如枯木般悠然落在河面, 打着旋儿逆流往下走,朝着那些起起伏伏的脑袋们飘去。   入水的那一瞬间,张玄沄还以为自己死定了。血水扑面而来,从口鼻灌入,腥臭无比,令人作呕。那水意外地浓稠,与其说是河水,不如说是稀释的泥浆。   张玄沄拼尽全力扑腾四肢,作垂死挣扎。他努力将眼睛睁到最大,粘稠的血水冲刷着脆弱的眼眶,刺激得他泪流不止。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最后融入河水之中。只是扭动了好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竟毫发无伤。   血河之水并非如预感中那般冰凉刺骨。它更接近某种温泉,温度恰到好处,给瑟瑟发抖的躯体带来难得的一丝温暖。   张玄沄稍稍稳定心神,暗自祈祷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他挥动双臂,双腿拨水,努力在水下维持平衡,同时四下打量。   阿波就在张玄沄的不远处与血水搏击。他的游泳技术显然不如张玄沄,只能以最原始的狗刨的姿势,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肚腩优势,在水里沉沉浮浮,活像一只大胖饺子开了锅。   张玄沄迅速别开视线,不忍直视。   其余人的境况竟还不如阿波。其中最惨的莫过于那个中年男人。早在落水那一刻,他就从昏死状态醒过神来,此时尖叫着、挣扎着,四肢并用,疯狂扭打,闹得水花炸开,血水四溅,好似活鱼下了油锅。   覆在中年男人身上的血水仿佛格外黏腻沉重,一个浪头打过来,压得他脑袋朝下,上下颠倒,久久无法浮出水面,只余下水面一连串急促的水泡。   眼见着他即将沉入河底,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从旁伸了过来,一把拽住中年男人的衣领。霎时间那手臂青筋暴起,主人猝然发力,拔萝卜似的将中年男人连人带泥拔了出来。   好心救人的正是李山吾道长。   一接触到空气,中年男人猛吸几口气,用尽全力剧烈咳嗽起来,继而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李山吾嫌恶地撤开手臂,艰难地往旁游动了几步。别看他还有余力救人,李山吾道长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他身上早已不见了原本端方君子的那副做派,五官扭曲到近乎狰狞,显然也接近体力极限了。   饶是如此,他的肩头仍稳稳地扛着一个人。那人像只沙包似的拦腰挂在李山吾身上,四肢软趴趴地垂落,看样子已然昏厥。张玄沄眯眼看去,好半天才辨认出那人正是阳石山的弟子,李山吾的师弟,一位姓冯的小道长。   张玄沄看得愣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情况竟然是最好的那一个。正所谓对比之下才有幸福,他顿时觉得自己面临的状况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了。   张玄沄的视线逐渐下移,蓦地瞪圆眼睛。只见李山吾身下的血水分外激动,如开水不断沸涌。而沸水之中,不断翻出一团又一团的蛇群。它们纠结缠绕,拼命挣脱彼此的禁锢。它们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利的毒牙。它们前仆后继,凌空跃起,试图扑上冯道长的小腿和手臂,撕下一块肉,咂出一口血。   那场面之骇人,登时令张玄沄头皮发麻,喉头不断涌出酸水。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又一个红浪袭来,他只能再次投身血色的洪流之中。   如此,众人在血河中徒劳无功地扑腾了好一会儿,虽没能脱身,却也暂时无碍。然而很快地,形势急转直下。   最明显的变化是水温。血河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只在四五个呼吸之间,温度就升高至肉身无法忍受的程度。   张玄沄只能甩开臂膀,奋朝前游去,试图逃离如岩浆般令人窒息的血水。他睁不开眼,他无法呼吸,他浑身血液沸动。仓皇间,他不知应该朝哪个方向游,只能凭借本能,摸索着,往墨观至和小黑猫消失的方向努力。   好热啊。   张玄沄扬起脖颈,嘴巴翕张,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年糕,在高温的炖煮下,越来越软,越来越糯。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彻底烫熟之际,一股诡异的凉意袭来,瞬间浇灭了他周身的热意。   张玄沄浑身震颤,生生冒出一身鸡皮疙瘩。   血河竟然变凉了。   不、不仅仅是变凉。原本还在沸腾的血水瞬间冻住,河面结出一层晶莹剔透的粉色冰层。   张玄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愣在原地,一时茫然无措,就听耳畔传来严粟的厉声叱喝。   “别愣着啊,快动起来!千万不能停,一停就会被冻死!”   张玄沄的手脚比脑袋率先响应,径直摆动起来。这一动,他才意识到原本包裹着自身的血水已经开始结冰。他只能憋着一口气,增大气力破开冰层,继续游动。冰壳破裂,碎成一根根尖利无比的利器,直直扎向他的四肢百骸。   太痛了。   张玄沄眼冒金星,眼泪盈眶。水中利刃如麻,刺肋穿胫,痛彻入骨。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一半是岩浆滚烫,一半是冰水砭骨。   我会被活生生痛死吗?还是力竭后被淹死……   张玄沄脑中一团浆糊,无法思考,甚至连害怕的念头也提不起劲来,只能麻木地、机械地摆动四肢,朝上游动。   “站起来!不要游,站起来!”   远传传来一道男声,响亮、坚定、有力!   不是严粟的声音。   是墨观至!   他的话如同迎面的一记闷棍。张玄沄一个激灵,瞬间恢复清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张玄沄本能执行了指令。他双脚向水下用力,隐约能感受到足底坚实的触感。他一咬牙,猛地起身,哗啦啦,他竟真的站了起来!   张玄沄这才发现,原来看似汹涌的河水并不深,只将将没过他的脚踝。   阿波同样坚定地听从了墨观至的话,此时也稳稳地站在血河之中,水面却在他的膝盖位置。   见二人安然无恙,陆陆续续地,又有不少人效仿他们。最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张玄沄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诧异地发现明明身处同一条河,每个人站起来 后,身体入水的深浅情况却各不相同。   最浅的是张玄沄、柳槃和杀猪法师,他们三人此时都只湿了脚,水面都在脚面附近。   严粟和李山吾站直后,水到他们的小腿肚。   其余人都比他们入水深,大多数人卡在腰腹部,严重的也有到胸口的。其中,又以中年男人和冯道长最危险,两人都淹到脖颈处了,只露出一颗脑袋,靠着同伴的搀扶才堪堪在水中站直身体。   墨观至远远看见这一幕,也讶异得瞪大眼睛。   小黑猫瞧了,却不以为意。   既入奈河,各人业因,各有深浅。   只可惜,人类听不懂小猫咪抑扬顿挫的喵喵声。此时,他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由小黑猫的毛毛变化的小纸船上。只见小纸船们晃晃悠悠,优哉游哉,直到这时,才缓缓抵达张玄沄等人跟前。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搞不清楚状况。但谁也没有力气再作思考,无需多言,一个接着一个,四脚并用,艰难爬上离自己最近的小纸船。   待所有人就位,小纸船像是有灵智一般,调转船头,有条不紊地组成齐整的船队,顺着血河流淌的方向,自下而上,朝着天穹悠然驶去。   蛇饼船在最前头,闷头赶路。   滚滚血河之上,一支船队随浪浮沉。这样的画面属实震撼且诡谲。   按照古越人的理解,阴间是阳世的逆向反映。尘世的地狱在地底,那么相对地,在天上,必有一个对应的“地狱”——血湖。   天堂即是地狱,地狱亦是天堂。   亡魂前往血湖的过程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直达天界。而此行,走的自然是“水路”。亡魂若非禳灾成仙,并不具备特殊的法力,由奈河前往血湖,自然要搭乘交通工具,其中又以船只最合理。   由此,古越人多崇尚船棺葬。事实上,在大多数古老文明的丧葬仪式中,——例如古埃及,——都存在“船”的意象。船,将亡魂运送至往生,由死向生。   死亡,就是一场乘船进行的水上旅行。   莫名地,血河逐渐平息,红水变得愈发清澈,好似和方才那条红涛翻涌的血河判若两河。   船队行驶得更加顺畅。慢慢地,后头的小纸船迎头赶上,越来越近,近到墨观至能清晰看见每个人脸上惊恐和疲惫交织的复杂神色。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被血水腌透了,每个人看起来都红彤彤、亮晶晶的,好似一颗又一颗奇形怪状的冰糖葫芦。   墨观至心念一动。   接着,在众人惊颤的瞪视下,墨观至俯身,伸双手,捧起一小抔血水,凑近唇边舔了一口。   张玄沄捧着脸,尖声连呼:“卧槽卧槽卧槽!”   阿波吓得直接跌坐在地,力度之大,差点凿穿船底。   墨观至面色如故,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怎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奇葩事。   众人脸色的表情凝滞了,呆愣愣地看着他。   现场估计只有小黑猫还能保持冷静。他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人类沾了水渍后显得愈发殷红的唇,似乎在问,好喝喵?   墨观至轻笑,将濡湿的食指凑到小黑猫的嘴边。   小黑猫紧紧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圆脑袋摇摆几下,终于还是很给面子地凑过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唔,甘甜、清爽,是红糖水的味道。   原来既不是番茄锅,也不是红汤辣锅,而是红糖锅。   小黑猫眯眼,瞬间丧失食欲。 第86章 破   墨观至和小黑猫品评完红糖版的血河锅底, 一致得出“不太美味”的观点,转头一看,却见其余人依旧怔愣原地, 目瞪口呆,显然是被一人一猫这一番奇葩的操作震慑到了。   小黑猫眯起眼睛。   墨观至直觉不对, 辩解道:“其实, 我可以解释。”   张玄沄顿时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道:“没没没, 正如人类的XP是自由的,你的口味也可以独一无二, 我们不存在、也不会有任何歧视。”   墨观至:“……”   随便吧。   墨观至轻咳一声, 决定主动将话题引到正题上。   “我怀疑,所有的一切都和‘破血湖’有关。”   破血湖?   严粟等修道之人闻言若有所思,阿波等普通民众则是一脸茫然, 虚心地看着墨观至, 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墨观至也不多废话,简洁明了地概述了破血湖相关的民间习俗。所谓破血湖, 其实是指通过一系列特殊的殡葬仪式安抚女子的亡魂, 从而达到所谓的“净化女子污浊的血液”, 驱邪除煞, 禳灾安宅的目的。   传统的“破血湖”科仪借用了古越人对“船”的信仰逻辑。仪式通常在黑夜里举行。亡者家属请道婆道公至家中, 设法坛,摆祭台。烛火摇曳中, 道婆道公口念咒语, 手执木剑,带领死者家属反复围绕一张八仙桌转圈。   八仙桌下通常会挖出一个圆形小坑,铺上一块红布, 象征血湖;内置一大碗红糖水,象征血水;红糖水旁,摆放一艘小木船或是小纸船,船里是牌位,象征亡者的灵魂。小坑旁,平铺一张红纸,撒上米粒,排列成四个大字:血湖地狱。   道婆道公一路挥剑作斩杀状,唱唱跳跳,口中念诵亡者的生平:某某氏,何时何地出生,是谁家的女儿,是谁家的妻子,是谁家的母亲,一直唱到她的离世。而后,道婆道公一把翻开八仙桌,家属们急忙围拢过来,分喝那碗红糖水。最后,道婆道公掀翻木船,取出灵牌。至此,破血湖仪式才算完成。   家属们喝干红糖水,意味着象征罪孽的血湖之水流尽,亡魂不再受到禁锢,可以飞升至极乐世界。由此,亡魂们不再需要船的引渡,故而道婆道公需将载着亡者灵魂的小船打翻,协助亡魂彻底脱离血湖阴间。   不仅巫、道有破血湖的科仪,佛教亦有“般若船”之说,乘般若船,“度越生死海,达于菩提彼岸”。可见船确实是极其古老的死生意象,然而它在现世却并不十分流行。   只因在汉人普遍的幽冥观念中,奈河之上有奈何桥,亡魂过奈河,靠的是双腿行走而非乘船。奈何桥一般有冥吏恶犬看守,只允许无罪之人通过。而那些罪孽在身的亡魂,则会被直接踹下去,只能肉身泅水渡河。据说奈河里有会啃噬灵魂的铁狗铜蛇,底下淤积的全是朽骨腐尸,想来并不会是一场愉快的游泳。如此千辛万苦过了河,依旧不是终点,亡魂还得整装谒见阎王判官,清算生平。   只乘坐一艘小船,亡魂就能自行前往极乐世界,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偷渡”,很不符合普罗大众行善积德为往生的价值观。无怪乎在现代,一般人并不熟悉破血湖的民俗。   墨观至正是联想到血湖以及破血湖的民俗,又看落水后的同伴们面色古怪,才会想要亲口尝一尝血水的味道。事实证明,血河之水正是红糖水,可见它与破血湖仪式有着微妙的关联。   墨观至说的并不复杂,众人却听得津津有味。如今,他们已然乘坐上小纸船,似乎脱离了险境,正走在一条直通极乐的康庄大道上,总比自己亲身泅水来得痛快。   墨观至却没有那么乐观。按照以往和邪祟们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们所经历的血湖多半也只是糅杂了各种民俗传闻的大杂烩,只起到一个概念上的作用。好消息是他们多半并不会因此直接“上天”,坏消息是幕后之手心怀恶意,他们很可能真的会上西天。   谈话间,猫猫牌手电筒神器再次回到墨观至手上。手电筒愈发明亮。一束金光打向血河的另一端,乌压压的一片,杳渺看不见尽头,好似前途直通冥府,完全体会不到任何极乐的意味。   难不成,他们需要学着传统破血湖仪式,喝了红糖水,自己打翻船只,才能赢得一丝转机?   正思索间,墨观至怀里的小黑猫终于动了。他先是扬起脖子,鼻翼翕动,四下嗅闻,似乎是被某种气息所吸引。紧接着,小黑猫以极其高难度的动作舒展身体,转瞬就跳出了人类的怀抱。还不等墨观至开口询问,小黑猫回首,表情坚定,给了人类一个安抚的眼神,同时威胁似的扫了一眼小白蛇。   小白蛇连忙昂首挺胸,更加尽职地扮演着一艘毫无感情的蛇饼船。   墨观至只好目送小黑猫跳下蛇饼船。他四肢并用,以爪为桨,以尾为舵,自下而上,一颠一颠地朝着血河尽头快速游去,转瞬便没了踪影。   紧随其后的众人同样疑惑,却谁也不曾出声询问。夜色茫茫,红波滚滚,前不见天,后不见地,他们行走在天地间,仿佛踏上了一条既死且生的无间路。   一时间,莫大的茫然和苍凉之感涌上心头,无人顾及周身的请看。正因如此,自然也无人察觉,他们这一行人中悄然消失了几道身影。   除了墨观至,小黑猫并不在意其余人类作何感想。他埋头赶路,在某种莫名情绪的刺激下,他只觉体内的血液在扑扑燃烧着、叫嚣着。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距离那秘宝已经近了,很近了。他扑腾四肢,游得更快、更快。   如此全速全进,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景象悄然起了变化。血河之水逐渐变浅,干涸,最终消失无踪。小黑猫的四爪蓦地踩上坚实的土地,鼻尖嗅到泥土草木的气味,寒冬的凛冽之气完全褪去。   春天到了。   小黑猫意识到,自己再次进入到某种幻境之中。这一回,幻境的主人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让小黑猫旁观一场旧戏,并未透出丝毫恶意。   目之所及,河流纵贯,湖泊密布,葭苇萧萧,泛舟无数,此地乃是一处典型的水乡泽国。适逢早春,绿柳才黄,枝头冒出鲜嫩的新芽,处处澎湃着勃勃生机。只是,明明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行走其中的渔农翁媪、走卒贩夫,统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像是过上了好日子的模样。   “二月二咧,龙抬头——”   远处,有人扬声吆喝着,一时间应和此起彼伏。   “龙抬头咧——”   人们喜上眉梢,明明都不知道下一顿饱饭在何处,却仿佛笃定今年定是一个好年头。   二月二,乃是中和节,民间又称龙抬头之日。此时节,惊蛰已过,大地春雷,蛇虫出动,祸害百姓。龙为鳞虫之长,百姓便在这一日引龙神,妄图借助龙力来镇压五毒百虫。   这时,近处的湖上驶来一叶扁舟,船内突然传出一阵虚弱的啼哭声,应是有婴孩呱呱落地。   原本还喜气洋洋的诸多渔农闻声纷纷变了脸色,惊呼道:“怎么这时候生了?坏了,坏了,晦气啊,晦气!”   唾弃声接连不断,逐渐压过了召唤龙神的祈祷声。   小黑猫双目微眯。   按照旧俗,龙抬头之日既然是要引龙伏虫,必定有种种忌讳,以免冒犯龙神。其中,民间流传最广的几条便是嫁女禁忌回娘家,怕招致晦气;禁忌生产,怕有血光;禁忌动刀子,恐伤龙目。如此种种,都和女子相关。   凤儿诞生,乡邻纷至沓来,却并非是来送上祝福的,反而厉声责难,将产妇和婴孩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一片嘈杂吵闹声中,小黑猫逐渐理清事情始末。原来是附近一户人家的出嫁女,因被夫家殴打辱骂,实在遭受不住,挺着即将临盆的身子,哭哭啼啼乘船逃回娘家。不料因悲恸伤身,临近家门却动了胎气,直接在船上分娩。既是生产,自然得剪断脐带。   这小船内降生的女婴不知是谁,一出生就连犯数条禁忌。若是家中再古板些,怕是要长不大。   眼前的场景飞速变幻,孱弱的女婴在母亲的护持下艰难长大成人。她生而不祥,不被父亲一族喜爱,唯有母亲细心呵护,尽全力拉扯她长大。母亲为女童取名为晴,期盼她日日能有晴天。结果女童长至七八岁,待她的幼弟诞生后,才得以上户口。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向户籍员录入姓名时,错将“晴”认成“情”,从此晴晴变成了情情。   大约名字确实自带魔力,自从取名为“情”之后,情情越长越好,自带一双多情目,任谁见了也得夸一声漂亮的女娃。却也越来越多思爱哭,日日夜夜,但凡有个摩擦不顺便啼哭不止,好似总有发泄不完的愁情,看着十分不讨喜,由此愈发被家人嫌弃,挨了不知多少打骂。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娇儿,竟在十二岁那年,干了一件震惊邻里的大事。   情情十二岁时,比旁的同龄女生看着显成熟不少,面庞长开了,身段也出来了,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曼妙少女。在僻壤乡野,这样得天独厚的美貌,只能给情情带来厄运。她过早地遭受到人世的恶意和贪婪。   同样也是在她十二岁这一年,唯一给予她温暖的母亲难产而亡。母亲尸骨未寒,父亲那头已经开始寻摸二婚的人选。一日父亲醉酒,和发小吹嘘,自己女儿如何如何长得好,再过两年如何如何能卖一个大价钱,为他的儿子赚彩礼。   情情偷听到父亲的话,不动声色。就在父亲的新婚夜,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得一家人昏睡不醒。然后,她用一把剪刀,将父亲和弟弟的香火器官一刀两断,趁着夜色,逃离了故乡。   那一夜,血光再次笼罩这个贫穷的水乡小镇。因抢救及时,情情的父亲和弟弟勉强保住了性命,然而他们家从此绝了后。而情情则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就此了无音讯。   有人猜测,她已经畏罪自尽了,也有人猜测,她逃了没多远就被人贩子给拐了。谁也不相信,这个恶毒的女孩会落得好结果,既然生不见人,那必定是死无全尸。   由此,乡邻们自然也不会相信,情情不仅顺利活了下来,还摇身一变,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第87章 女神   故事进行到这一幕, 若是没有发生接下来的惨剧,哪怕情情所行之事并不符合世俗的道德价值观,说不准她还能称得上一句爽文女主。   然而, 改头换面是需要付出大代价的,何况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乡野小女孩。   若是让情情本人来回忆, 她或许也无法说清为何她会在那样一种近乎绝望的情境下获救。收养情情的夫妻明面上是一家古董店的经营者, 家境殷实,无儿无女。他们在天桥底下捡到了已经沦为小乞儿的情情, 将她带回家,并想尽办法顺利将她收养为女儿。   从此以后, 情情正式成为钟情。   养父母给了她一个全新的姓氏, 却并没有为她改名。此举并非是在鼓励钟情铭记自己的出身和亲生父母。恰恰相反,拿养父的话来说,钟情举刀反抗的那一刻才是她人生真正的诞生时刻, 她的生命是由她自己创造的, 而不是所谓的父母。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成为孤魂野鬼的勇气,能够亲手斩断亲缘。这般的命格, 十分罕见, 注定不凡。   一说到命格, 养母便会情不自禁地捧起钟情的脸, 用指尖摩挲着她如画的眉眼, 一遍又一遍,仿佛所谓的命格是被镌刻在骨髓中的、某种奇妙的有形之物。   钟情不解其意, 却总是本能地报以微笑。那是一抹诡异的笑容, 完全不符合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浪漫。然而,每每她这么做时,无论是养母还是养父, 都表现得欣喜不已,眼神中俱是压抑不住的狂热和贪婪。   由此可知,钟情的养父母是一对十分古怪的夫妇。早慧的女孩自然能够洞悉掩藏在慈爱和怜悯面具下的别有用心。但那又如何,只要他们能够给她提供足够的庇护,只要他们能帮助她顺利长大成人,钟情并不介意叵测人心。   事实上,养父母的作为远远超出了钟情的预期。他们不仅待她视若己出,还提供极其优渥的物质条件。墨观至等人在节目中看见的三号照片,展示的是摆满奢侈进口家具的客厅,就是当年钟家生活的真实写照。   养父母把钟情送去最好的学校,花大价钱让她培养广泛的兴趣爱好。无论钟情需要什么,哪怕是一时兴起喜欢上的无用之物,他们通通有求必应。或许贵气养人确有其事。不过短短几年,曾经举止粗鄙见识浅薄的乡村女孩脱胎换骨。哪怕让她曾经的父亲和乡邻来指认,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两个存在着天壤之别的女孩竟会是同一人。   这或许正是后来,钟情正式以演员的身份活跃在大众视野中时,竟无一个故人认出来的缘故。他们并不关心一个丫头片子是叫晴还是情。在普通人的认知里,电视屏幕总是自带魔法,哪怕从现实中随机抓一个路人上镜,也会披上脱俗的滤镜,何况是钟情这样一位仙子般的绝色人物。根本不会有人拿她与十几年前的恶魔小丫头做无端联想。   若说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令钟情不满,大约便是养父母的过度宠溺偶尔会使她喘不过气来。养父母是典型的依恋型父母,掌控欲强。钟情的日常起居,饮食穿着,事无巨细,他们从不假手他人。他们不愿意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哪怕钟情只是短暂地去外地参加竞赛,养父母虽不曾阻止,却会大包小包,全程陪同。   钟情当然能够感受到这段亲子关系中的不正常之处。然而,惨烈的童年并未赋予她足够健全的人格。她本能地渴望自由,却也不可抑制地沉溺于养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能够时刻被人放在首位,能够成为他们永远的偏爱,这种独一无二的、被坚定地选择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钟情只是象征性地抗议过几回,很快就在养父母关切怜爱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想要独立生活的念头不了了之。   灵魂就像是未曾做过防锈镀膜处理的钢铁制品,极其容易腐朽。少有人能够抵挡成为人上人的诱惑。钟情同样不能免俗。她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富足生活,无忧无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被麻痹,从警惕到放松,再到心存感激,甚至理所当然。   她也曾努力说服自己,或许养父母只是一对怪人,并没有恶意。   只可惜,镜花水月终是空,一切不过都是造化弄人。   在钟情十八岁那年,她参加了高考。当年的高校报名模式是在成绩公布之前,先通过估分盲选院校。素来对钟情看管严格的养父母一反常态,居然主动建议钟情报考离家千里之远的某个北方大城市的一所高校。   当时,网络社区尚未搭建,跨地区的信息交流很不发达。别说是详细了解某所异地大学的专业设置,很多学生甚至连省外院校的名字都不曾听说过。若想报考,除了咨询同样一知半解的高中老师,只能自己搜集各大院校的招生简章,主要通过拨打招生办电话,以及给学校写信申请索要招生简章。写信申请时,还需要随信附上提前贴好邮票的空白信封,学校审核后才会邮寄招生简章。   也就是说,养父母在提出建议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钟情对此一无所知,她从不需要过多操心自己的事情,对养父母的付出自然感怀于心。   就这样,钟情离开养父母,独自一人踏上北上的列车。绿皮火车走了整整四天三夜。钟情熬得头晕眼花,在枯燥乏味的阵阵枕木声中,迎来了新生活。   气温骤升,水汽蒸腾,很快便热得不像话。幻境中的画面也在滚滚气浪中扭曲变形,飞速变幻。看样子,又是一个盛夏时节。   小黑猫看戏看得迷迷糊糊,眼见着小脑袋就要一头磕到地上,猛地一振。他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强打精神继续往下看。他伸出一只圆鼓鼓的小猫爪子,象征性地在幻境画面上划拉几下,心中遗憾,不知新时代的幻境何时能顺应科技的更新换代,自动生成暂停快进功能。如此一帧帧地往下看,实在是太考验小猫咪的耐心了。   对于幻境中的人而言,这一幕幕都是她人生不可跳过的一部分。钟情去了新的城市,新的学校,展开人生的新篇章。一开始,能够独自生活的诱惑令她兴奋不已。只是还没能开心几天,钟情就被各种琐碎的事物磨得焦头烂额。   曾经有勇气向命运举刀的女孩,在不知不觉中,竟长成了温室中的花朵。   钟情不禁反思自己。她开始尝试走出过去的生活模式,像一只足够谨慎的小蜗牛,小心翼翼地摆弄触角,探索生命的新版图。钟情找到的第一个兴趣是摄影。她对摄像头和相片向来有着天然的兴趣和喜爱。她从未告诉过养父母,她其实从原生家庭带出来过一件东西,一直贴身收藏,从未示人。那是一张旧照片,一张母亲抱着她拍摄的百日照。   钟情的出生不受家族欢迎,自然没有人会特意庆贺她的百日,除了那个被打怕了、不敢反抗命运的女人。钟情也是后来在长辈们无心的日常琐碎对话中拼凑出当日的情景。   钟情百日那一天,她那怯懦的母亲背着全家人干了一件大事。母亲给她换上勉强体面的衣服,拿上自己这么多年偷偷攒下的所有钱,徒步将近二十公里到镇上的照相馆,留下了那么一张合照。由于整日不见人影,母亲为此又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打,右眼红肿一片,滴滴答答流着血。   挨了打,母亲被撵去做饭。她偷偷摸摸,就着灶台昏黄的火光,在照片上认真写下钟情的乳名和百日的日期。她上过学,成绩还不错,这么多年不拿笔,字迹依旧清秀整齐。写完后,母亲如释重负,随手抓起一把草木灰敷在伤口上止血。   伤口止住了,愈合了,最后在女人的眼角留下了一道刺眼的疤痕。自那之后,她变得更加温顺听话,好似完全适应了婚后生活。   那张珍贵的照片被母亲死死捂着,到底还是逃不过被发现的命运。多年之后,年幼的弟弟在箱底翻出泛黄的照片,气愤地大嚷大叫,不仅拿剪刀剪坏了照片的一部分,还拖着火剪子追着钟情打。   火剪子是用来夹取蜂窝煤的铁钳,很沉,砸在身上可了不得。在家族风气的耳濡目染之下,弟弟什么也没学会,折磨人的手段倒是学了个十成十。钟情挨打挨出了经验,远远见到弟弟尖叫着冲自己跑来,本能地拔腿就跑。   两人吵闹的动静惊动了全家人。身怀六甲的母亲急忙去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弟弟的攻击。弟弟年纪尚小,火剪子又重,母亲挨了好几下,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可怕的是父亲回来后听说了照片的事情,当即暴怒,动手又打了母亲一顿。推搡之下,母亲肚皮朝下跌倒在地,当下动了胎气。   父亲他们不愿意花钱将母亲送医院。老房间四面漏风,母亲躺在破旧的木床上,身下只有一床硬邦邦的薄褥子。女人惊惧交加,挺着硕大的肚子,肚皮上青筋暴起,活像一只怪物。凄厉的嚎叫声彻夜回荡。木床嘎吱作响,眼见着就要散架。天亮之后,一切动静归于平静。   旧木床□□地存活下来,散架的是那个女人。   母亲死前喊的是妈妈,是我疼,是我不要活了,从头到尾,没有给钟情留下只言片语。然而,钟情听懂了。   女人腹中的婴孩被挖了出来,手脚齐全,是一个男婴,浑身黑紫,早就被憋得没了气。   父亲有些懊丧,为那个没能出世的儿子。至于那个女人,就地用满是血污的褥子一裹,直接被送回了娘家。父亲喊上一群年轻力壮的族人,吆喝着、叫嚣着,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回来时,他红光满面,裤袋鼓鼓囊囊,揣着从母亲娘家要挟来的、零零碎碎的二十块钱,——大约是当年他出的彩礼钱。   钟情躲在角落里,偷偷瞧着这一切,一个模糊的念头逐渐在脑海里成型。   此后的种种,其实早已变得模糊,埋藏在钟情的记忆深处。这大约是人类大脑的某种应激保护机制,帮助他们遗忘,麻痹自我,好让他们有勇气继续苟延残喘,——尽管这样的勇气微不足道。   唯有那张照片,还被钟情好好留存下来。只可惜,当年那张百日照被剪坏了,那个女人没了头颅,只剩下诡异的、毫无生气的躯体。   在钟情的印象里,那个女人的形象从挨打后佝偻着干活的背影,最后变成破床上的一堆血肉。钟情早已记不清她的脸,依稀只记得那是一个五官秀美、说话温柔的女人。   或许,在那张旧照里,那个女人是在笑着的吧。   可是,她姓什么呢?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她的百日落在什么季节,她最后又被埋在了哪里?   钟情一无所知。   原来,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如此幽微,幽微到风过浮尘,了无痕迹。   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绪,钟情买下一部相机,在城市间徘徊,记录自己存在过的时刻。二号信封内的公园照便是钟情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摄影作品,——尽管从专业角度来看,这张风景照无论是构图还是光影,都很难称得上是一副“作品”。   钟情或许无法成为一名合格的摄影师,但她显然对自己迈出的这一步很满意,才会在这么多年里,始终保存着这样一张平凡到平庸的公园风景照。   只是很快地,钟情就遗憾地发现,照相机里的大城市,和她生活过的小小水乡又或是养父母的小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大一些,人多一些,建筑物高一些。站在同样麻木的人群里,仰头朝天空望去,看似辽阔的天空一样会被林立的楼群切割成碎碎的一块又一块,像鸟笼,像深井,也像困死母亲的那间老房子里唯一可见光的扭曲木窗框。   当然,这强说愁的悲观情绪很快就淡去了。年轻鲜活的生命,总能轻而易举结交到另一群年轻鲜活的生命。钟情有了许许多多的同龄好友。她在学业上收获颇丰,得到老师们的交口称赞。她甚至在学院的推荐下找到一份不错的兼职,能够靠着自己的本事活下去,不再需要养父母额外给生活费。   若是钟情能够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假以时日,她定能重新找到自我,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格独立。   然而,就在钟情以为自己会逐渐适应城市生活时,养父母突如其来的造访彻底打乱了她的人生节奏。他们称舍不得女儿,已将老家的产业尽数出售,打算在这个新的城市落脚。他们会在学校附近买一套房子,继续陪在钟情身边。他们甚至用的不是商量的口吻,仅仅是温和的通知。   一时之间,钟情竟说不上来自己是开心还是失望。她不明白,养父母为何突然给断了线的风筝再次捆上风筝线。   钟情默许了,不动声色地维持着三口之家的表面平和。生活似乎再次回归到一成不变的幸福状态。直到她大二那年的夏天,学校放了暑假,钟情回到养父母家,意外被告知,养父母为她谋得了某个电视剧角色。他们甚至明确提出,从今往后,要支持她走演艺道路。   他们想要打造一尊“女神”。 第88章 造神   很多年以后, 钟情才恍然意识到,养父母口中的“女神”,并非是后世泛指的因美貌获得男性倾慕的女性, 而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拥有神力的女性神明。   原来,她的养父母的确是一对疯子。   他们竟然妄图凭借一己之力——创造神明。   钟情只记得, 当年的自己第一次听到养父母对她的未来规划时, 震惊到无言以对。   钟情刚步入高中时,确实曾经历过一段针对自身外貌和价值的迷惘期, 变得“虚荣”,尤其享受来自异性的赞许和爱慕。也正是在那段时期, 她迷恋上屏幕里以美貌著称的明星们, 也曾冲动地提出类似于“我也想当大明星”的幼稚想法,甚至还拙劣地模仿过电视剧里的风光人物。   事实上,钟情对于成为明星并没有执念。表演, 和歌唱舞蹈一样, 都只是她用来体验生活的一种手段,是她某个时期短暂的消遣方式。   然而, 面对养父母希冀的目光, 她还是点头同意了。   或许正因她没有自己的想法, 钟情觉得顺从养父母的意愿, 让他们开心开心也不错。又或许, 出于某种她 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私心,钟情想要借机活得更加耀眼, 无惧一切黑暗。她大约也是想要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印记的, 她不想像那个女人一样潦草地过完一生,承受无穷无尽的苦难,而那些苦难毫无价值。   见钟情乖巧, 养父母自然是高兴的,热切地保证说一切都会顺利。事情确实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发展,钟情的演艺事业一帆风顺。   在此之前,哪怕知道养父母的经济条件不错,钟情从未怀疑过他们普通人的身份。然而在接触到深层次的演艺圈后,钟情才意识到自己养父母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彼时的国内娱乐圈尚未完全成型,却处于蓬勃发展的新生期。随处充斥着各种尖锐的、矛盾的现象,彼此拉扯,喧嚣着,像一场盛大的开幕式,又像是势不可挡的颓势来临前的最后一次狂欢。每个人都有观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   在这样自带一股莫名的高傲的圈子里,出人意料地,美貌未见得是一种先天优势。当时的科班出身的演员,最后能爬到高位的,能够在屏幕上大放异彩的,反而往往并不以形象见长,甚至称得上一句其貌不扬。   那个时代的美人,一经出道,势必要被冠以“花瓶”的名头。她们须得通过更为严苛的试炼,更加用力地绽放,才能证明自己具备比肩“演技派”的价值。   钟情就是花瓶美人之一,只不过是更加幸运的一个。   有养父母的保驾护航,钟情在二十四岁时就已光芒四射。她放弃了学业,顶着高学历美艳女星的光环,一口气出演了好几部家喻户晓的优秀作品,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二十几岁的钟情变得极为耀眼,甚至称得上是美得不可方物。她的美貌像是有生命力似的,随时随刻在呼吸,无时不刻在绽放,始终伴随她的成长而成长。   乃至于有时候,钟情凝视镜中的倩影,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分辨,究竟是她在承载她的美貌,还是她的美貌在穿戴她的皮囊。   她好像是她,她好像又变得不是她。   最初,钟情还以为一切只是因为过重的精神压力带来的错觉。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情况越来越糟。她的外表愈发明艳夺目,她的内里却不断腐朽。   钟情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完全掌控。镜中人渐渐变得陌生。无意间瞥见玻璃上的投影,她甚至会被吓一跳。   就在钟情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养父母突兀地向她提出一个荒诞的要求。他们希望她生下一个孩子。   生一个孩子?   钟情不可置信,继而据理力争。一场前所未有的家庭战争就此爆发。原本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养父母,一夜之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们拒绝沟通,无论面对的是钟情的恳求还是咆哮,他们脸上始终挂着一成不变的诡异微笑。   更令钟情恐惧的是,她发现看似功成名就的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力量反抗养父母的安排。不知不觉间,她早已被名为“爱”的蛛网笼罩、束缚、囚禁。   养父母寸步不离,钟情无处可逃。没有通告时,她就以休养之名被关在养父母的别墅中,严加看管。这期间,她的饮食起居都受到养父母控制,吃什么、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活动,乃至于以什么样的姿势入睡,通通都有严格的规矩,分毫不可逾越。   钟情发现养父母为自己安排的饮食极其干净,以寡淡的素食居多。偶尔出现在饭桌上的荤腥,几乎未经任何烹饪,鲜血淋漓,令人作呕。此外,她每日都得焚香沐浴,像修行居士一样做早晚课。每当这时,养父母则会守护在一旁,朝着某个方位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态度虔诚得近乎癫狂。   如此过了几个月,直到某一天,养父母带回来一个陌生男人。钟情早已忘却那个男人的模样,只记得对方有着一对鹰隼般的眸子,注视着自己时如同秃鹫在打量着腐肉,毫不掩饰眼中的食欲,令人生畏。   养父母说,这个男人会成为钟情腹中胎儿的第一位父亲。他们一再保证,这个过程是“纯洁”的。   钟情无法理解。她也无需理解。   事实上,若是按照世俗的观念来看,整个过程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纯洁。钟情先是被迫喝下一碗掺了男人指尖血的药,而后直接陷入昏迷。待她醒来,早已不见陌生男人的踪影。   事后,钟情曾仔细检查过,确信自己身上没有遭受任何侵犯,也未曾留下任何印记。她很是不解,甚至误以为养父母的算盘落空了,一度感到庆幸。   然而,可怕的事情还是降临了。钟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真的怀孕了。   恐惧排山倒海而来。   直到这时,养父母才面带得意地向钟情解释道,凡人的繁衍方式是邪恶且不洁的,唯有托生于纯洁无垢的女神之体,才能诞下真正的神迹。   他们将这个过程称之为“有感而孕”。   有感而孕,这个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概念,竟然真的被运用到现实。   起先,钟情不愿意面对。她怒骂打砸,弄伤自己,竭尽所能发泄情绪。被砸坏的家具换了一批又一批,身上的伤口愈合后光洁如初,腹内的怪胎依旧□□。钟情的抵抗毫无意义。   最终,她冷静下来,接受了现实。   唯一的慰藉是,这种通过非常规手段得来的怪胎无需怀胎十月,几乎三四个月就可以长成。   终于,钟情如期临盆。明明是不大的胎儿,却令她活活忍受了三天三夜的凌迟之苦。最后,她拼尽全力,生下来一团模糊的血肉。   这是钟情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她怀上的并非一个孩子,而是一只怪物。确切的说,它的确拥有人类婴孩的五官和躯体,却不像一个真正有生命的孩子。它寄生在她的腹中,汲取她的血液而活。   钟情来不及多看,很快地,养父母出现了,他们带走了那团怪物。从那以后,钟情再未见过那怪物和怪物名义上的“父亲”。   “生产”完毕,钟情卸下重任。养父母放松了对她的管控,他们允许她外出活动,甚至是恢复演艺工作。钟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然而生活似乎重归平静,一切再次步入正轨。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大概就是钟情的事业顺畅到不可思议,明明她的状态不佳,依旧片约不断,拿奖拿到手软。她隐约意识到这大概是那个陌生男人给予的“酬劳”。   一切都很完美,直到下一个夏季的来临。   钟情再次被迫休假。又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又是莫名有感而孕的怪胎,又是一段短暂却痛苦的妊娠。   然后是一个又一个夏天,永无止境的盛夏,难耐酷暑,电闪雷鸣和狂风骤雨。   从表面上看来,钟情似乎完全放弃了挣扎。她识时务地接受了来自养父母的所有安排。对于这样的结果,养父母自然十分满意。作为示好,他们主动提出放松对钟情的限制,让她在妊娠期间也能够适当活跃于人前。   由于孕期短,钟情的显怀情况并不明显,几乎不影响她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在其他工作人员和演艺圈友人看来,钟情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多少事业心的玩票富家女,每年都能享受好几个月的固定假期,十分悠闲。无人知晓,钟情正是借休假的名义,不断产下怪胎。   钟情没有知己。那些所谓的友人从不曾真正了解过她,——她的养父母也亦是如此。   他们并不明白,钟情从来都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正如多年以前,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的她决心举刀,亲手复仇,这一回,她同样选择抗争命运。   钟情下定决心逃离养父母的圈养。她冷静观察,策划周详。有好几次,钟情顺利脱离养父母的监视,伺机逃跑。最成功的一次,她甚至已经跨越大半个国家,即将搭上离开国界的飞机。   胜利近在咫尺。一股不可遏制的困意袭来。钟情强撑着又往前走了几米,最终敌不过。才合上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她再次清醒,发现自己已然回到别墅内,回到养父母身边。   令钟情惊惧的是,养父母待她依旧如故,对于叛逃一事只字未提。她明白,缄默就是养父母的态度。正因为她的反抗无效,所以他们毫不顾忌。   人类不会在意蝼蚁的挣扎。   放弃吧,你是女神,你是响应我们的召唤而生的,你无法逃离。   他们这样说着,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   钟情变得更加沉默。她清晰地认识到,养父母拥有某种超自然的玄学能力,单凭她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对抗他们的。她不再单纯想着逃离,转而暗中调查,试图探知养父母的真实目的。   钟情辨认出,在那些莫名现身别墅的男人之中,有一些妇孺皆知的面孔。她逐渐意识到这些男人非富即贵,他们并非觊觎她的美貌,而是在图谋某种更令人恐惧的东西。   无需接触,他们的骨血以诡异的方式融入钟情的体内。钟情就像是一尊漂亮的器皿,一抔昂贵的花泥,为体内的小怪物提供养料,确保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钟情得以偷看到养父母处理刚诞生的小怪物的场景。他们将那团血肉盛在特殊的金杯之中,供奉在一尊人首蛇身的女神像前。   那金杯两头尖尖形似月牙,看着像是一艘迷你的黄金船。而那女神像通身由上等的白玉雕成,熠熠生辉,如一轮明月。   养父母身披花样繁复的道袍,站在女神像身前,怪胎的“生父”则跪坐在下位。他们一同朝着女神三跪九叩首。   金杯中,面容模糊的血肉蠕动着,如同真正的婴孩一般啼哭。继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黄金船凌空飞起,载着怪胎,朝月奔去。它绕着女神像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终落回原位。   再看时,杯中的怪胎早已没了声息,化作一滩浑浊粘稠的血水,再分不清四肢躯干。   见此异状,男人神情狂热,几乎是迫切地从养父母手中夺过那杯血水,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养父母亦是激动地大声唱和,口中念着无人能懂的咒语。   香火氤氲间,人首蛇身的女神敛眉垂眼,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眸光似秋月清澄,无悲无喜。   门外的钟情捂住口鼻,拼命压下呕吐的冲动,眼中全是泪。   她终于知道了怪胎们的下场。   原来,所谓的有感而孕结出的绝对纯净的神胎也和自己一样,都是这些贵人们的养料。   此后,钟情有目的地搜集女神相关的信息。养父母并未限制钟情阅读书籍,钟情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大量查阅玄学资料。又过了几年,网络开始普及,钟情有机会接触到更多更详尽的玄学内容,并和全国各地的相关爱好者有了接触。   从中,钟情甚至找到诞下怪胎的专有名词,——刳胎,指活生生剖挖孕妇腹中的胎儿。   此外,由于钟情明面上表现出的乖顺配合,养父母欣慰之余,也不吝透露只言片语,间接补足了她无法从书本和网络中求得的答案。他们告诉钟情,她的命格特殊,生而承载着“龙母”的血脉。   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内幕细节曝露在眼前。   拼图完整,真相触目惊心。   钟情不得不承认,自她成为养父母的女儿后,她就被当作女神培养。那些曾经被她视作养父母爱她的佐证的种种行为,到头来不过都是造神计划的一环。   疑点之一便是那张跟随钟情多年、辗转各地的木床。这张木床由养父母斥巨资,用金贵无比的金丝楠木打造而成,奢华无比。养父母称睡在上头能够安神康体,从来不许钟情换床。钟情原先虽觉古怪,却并未深究。此时想起来,便想尽办法拆了木床,最终在光秃秃的床板下,赫然发现一张完整的蛇蜕和内里的一副蛇骨。   蛇蜕属于一条巨大的白蛇。多年来,她们紧密贴合,神魂交融,早已成为彼此的血肉。   发现蛇蜕的那一晚,钟情做了一个怪梦。梦中的自己没有双腿,拖着一条壮硕的蛇尾,在血水中逶迤前行,身后留下一地的白色蛇卵。醒来后,她惊出一身冷汗。   无论钟情接受与否,养父母的造神计划从未停止。   造神,乍听极其荒唐,实属天方夜谭。然而,造神之事古而有之。流传至今的神话传说全都出自人类的手笔,严格意义上而言,它们都属于造神的范畴。   闽越自古崇信巫术。直至宋代,闵越造神运动形成规模。女神多由法术高明的道姑或巫女神化而来。其中,最经典、也是最成功的造神案例之一,便是妈祖。   妈祖,原名林默,又称默娘。默娘矢志不嫁,终生未孕,一生慈悲为怀,行侠济世。相传她的真身是一位神通广大的巫女。她虽未曾有过自己的孩子,却展现出一种博大的母爱。这种母爱,能庇国护民,不分亲疏,不论远近,不问国界。默娘于二十九岁那年,修得圆满,驾云升仙。此后历经数朝数代,多重褒封加身,终成一代神祇,信众无数,延绵至今。   可以说,默娘因其“母性”而成神。   事实上,大多数的女神在成神之初,都曾展现出女娲的大母神属性。她们往往不婚不孕,是神圣的母亲,却不是特定某个人的母亲。因此,她们得以跳脱出父权囹圄,有机会施展个人的理想和价值。   这样的女神,自然不容凡人玷污。被当作女神胚芽的钟情同样只能有感而孕。她无法像真正的女神那样惠及万民千秋以铸造功德金身,需要通过诞下神胎来彰显自身的母性。   借助电视机及网络等先进的科技手段,现世的造神可谓事半功倍。观众粉丝的喜爱,某种程度上能够算作信仰的一种。养父母通过塑造钟情风靡全国的女星形象,为她吸引足够多的喜爱和崇拜。最终,这种喜爱被他们化为己用,供养给人首蛇身的未名女神像。   如此浅薄的喜爱自然比不得纯粹的信仰之力。它们无法助钟情成为真正的女神,却足以滋养女神像,实现那些达官显贵们的野心。   贪婪往往和权势共生。挣扎在泥泞中的卑微之人,蝇营狗苟,只求一口吃喝。权贵们身居高位却所图更大。他们不再满足于只成为人杰。   区区肉身凡胎,却妄图拥有神力。   他们通过吞噬一个名义上是自身血脉的神胎来瓜分一丝神力。钟情并不确定这些人是否真的成功了,至少从现实结果来看来,他们在此后的十数年间,在各自的领域内依旧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钟情短暂的一生中,共诞下十二只神胎,却自始至终都是处子。   每一只神胎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姓氏的崛起,搅动帝国风云。   至此,小黑猫几乎看尽钟情的生平,却未能从中得出秘宝相关的信息。他甩动着毛茸茸的长尾巴,眉头蹙起,耐心耗尽。   小黑猫抬爪,打出一个结印。   幻境瞬间脆裂。 第89章 诱饵   幻境碎裂后, 站在小黑猫面前的是一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   意外地,——却也不那么意外,是一位熟人。   五短身材, 大腹便便,顶着一头稀疏油腻的头发, 羽绒服里套着夹克衫, 面容严峻,挺胸背手, 很有“人民公仆”的气派。可他望向小黑猫的眼神里却透着不加掩饰的傲慢、轻蔑和……贪婪。   小黑猫不费工夫便认出对方周身那讨猫嫌的气场,不由抖了抖耳朵, 一张黑乎乎的毛脸蛋上流露出人性化的探究意味。   那中年男人打从一开始, 就极尽所能地凸显自己的无知、专横和刚愎自用,将一个尸餐素位的上位者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此时,他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面对实力远胜于他的小黑猫又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甚至是轻视的姿态, 显然来者不善且有备而来,倒是和他之前展现出的草包模样有所不同。   没成想, 非人办里头还有能唱大戏的演技派呢。   中年男人眯眼瞧见小黑猫的神色变化, 知晓自己的出场到底还是引起对方重视, 不禁面露几分得意。   之前中年男人空降寻龙队伍, 严粟等人并未详细介绍他的来历, 只简单表明对方是非人办里的领导。此时面对小黑猫,中年男人倒是愿意纡尊降贵, 主动自我介绍道:“鄙人是非人办行政处副处长, 姓刘,你可以叫我刘处。”   如果此时,刘处长眼前面对的是一名正常人类, 只需要简单道出自己的职位和姓氏,对方自然而然会上道地和他打招呼。不过,贴心的刘处长考虑到小黑猫山野精怪的出身,不介意多提点小猫妖几句。   显而易见地,刘处长对于自己副处长的身份颇有几分自得。非人办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且可预见地队伍会日益壮大,但就目前的组织架构而言,它名义上仍旧只是一个“办公室”,刘处长自认为自己能做到处长级别已是很不易了,在非人办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日常事务上都很能说得上话。若非如此,上头也不会同意他主动请缨,参与此次的特别行动。   只可惜,人类的骄傲无猫在意。小黑猫对人类社会的职称等级知之甚少,闻言只以为对方的真名就叫刘处,于是略略颔首以示自己听到了。   刘处长:“……”   心里升起一股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刘处长不由羞恼,转念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强压下心头的不快,继续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领导者姿态,面上笑呵呵说道:“你这位小同志啊,我听严粟和我汇报过,个人能力很不错,也有要弃暗投明改过自新的决心,这很好嘛。我们组织呢,一直都秉承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玄学力量的宗旨,对于你们这样愿意入伍的同志还是很欢迎的。”   小黑猫瞪圆一双猫猫眼,看着刘处长的神色活像在欣赏一部大戏。   被小猫咪这么盯着看,饶是在官场浸染多年的刘处长都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笑面虎的表象。他索性沉下脸,语气变得严厉,几乎是训斥道:“你不要嬉皮笑脸的,现在,我代表组织,在和你传达很重要的指示。你不要不识好歹,现在投诚还来得及,否则个人对上国家的力量,你还有好结果吗?”   小黑猫歪着脑袋看他,良久后,开口时,语气里竟流露出几分笑意,只是那笑意显然并非友善,反而满满皆是嘲讽。   “你也想将我的小玉山规划成公园吗?5A风景区?你也想卖烤肠收门票吗?”   小黑猫一字一句,说着令人费解的话,眼眸一点一点染上冰凉的笑意,周遭的空气也随之逐渐降温。   刘处长大惑不解,却无暇多问。   却见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自小黑猫身后冒出头,如有生命般越长越长,越长越粗。那古怪的尾巴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堪称优美的弧线,好似一条长蛇冷静地凝视猎物,伺机而动。尾巴尖儿上还系着一枚精巧无比的鎏金铜铃,随着尾巴的动作,发出阵阵清越动耳的铃声。   丁零——丁零——零——   铃声骤停,紧跟着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袭来。   刘处长只觉喉间一紧,意识到有鞭子一样的事物正缠绕上他的脖颈,并一点一点收缩、勒紧。他悚然大惊,大约也是不曾料到对方竟如此蛮横,一言不合就痛下杀手,纵使他留有保命手段一时间也使不上劲。   幸而小黑猫并不打算直接取人性命。他像最顽劣的小猫一般逗弄无法逃离猫爪的猎物,由猫尾巴化成的长鞭勒紧人类的脖颈数秒后再次放松,一张毛茸茸的精致小猫脸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人类的反应。   空气顺着空隙挤入刘处长的胸腔,他猛吸好几口气,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之后,总算能够说话了。   脖颈上的束缚感仍在,濒死时的痛楚还如此真实地停留在他的胸口。刘处长狼狈得涕泗横流,再顾不得斟酌措辞给对方下套,仓惶间将自己的筹码吐了个干净。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啊!我并非有意和大王交恶。但我知道您需要什么,我知道龙神的宝物在哪里,别杀我!我可以带路!”   人类的求生反应极大地满足了猫猫大王的恶趣味。   小黑猫瞥了一眼刘处长,眼珠一转,这才慢条斯理地收回用作长鞭的尾巴。毛茸茸的大尾巴优雅地绕身体一圈,尾巴尖儿稍稍勾起正好摆在两只后爪的正中间。   这是打算详谈的架势了。   刘处长见状大喜,正要松一口气,下一秒却听那黑猫大妖开口道歉,声音毫无起伏,听着很是敷衍。   “哦,对不住呢,一时尾快没收住。”   说话间,一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猫瞳懒懒地斜乜过来。那眸子不似一般的黑猫儿那般或蓝或金,颜色极浅,眸中却有湖光潋滟,似含秋水。   然而此时被小黑猫盯上的刘处长生不起半分欣赏的心思。他站在森冷刺骨的冬日寒风中,感受着那道同样冰冷的来自猎食者天敌的视线,本能迫使他僵直在原地,无法逃离。   黑猫大妖或许对自己的提议是有兴趣,但并非真的想与他合作。这般漫不经心的姿态,无疑是在告诉他,对方完全有能力在翻手间就将他碾压。   原来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得道实力的差距吗?   如同天堑。   天堑无涯。   恍惚间,刘处长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受惊后浑身犹自绵软,此时却抑制不住地打摆。背脊发凉,冷汗瞬间浸透衣裳,带走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   刘处长的投胎运气不错,投身于某个隐士家族,一出生便享有常人望尘莫及的修炼资源,然而他的运气也止步于此。   他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想起初入门时同门皆顺利引气入体,他却依旧如听天书时的窘迫感,想起家族长辈难掩失望的安慰目光。他虽赶上好时机,早早进入非人办,却从来都不曾在玄门中最具实力的那一批天才之列。   他能取得今日有限的成就,也不过是因为天才往往疏于庶务,而他恰好能填补这部分的空白。   他是一个辅助,是一个配角,是不被记住姓名的小角色。   刘处长一直都知道。   只不过……   他迷离的眼眸再度变得坚硬。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有勇气舍弃现有的一切,孤注一掷地加入那个要命的计划呢?   一旦事成,他就不再是籍籍无名的刘处长。他将成为玄门之首,成为人类战力巅峰,甚至能够长生不老,永垂不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明,成为所有人不得不仰视的伟大存在,书写“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传奇。   见识过真正的道法无边,不仅没能让这个凡人心生畏惧,反而滋长了他日渐膨胀的野心。   刘处长想得正美,却被小黑猫不耐烦的一声喝问打回现实。   “继续往下说呀,喵可没时间陪你玩游戏。”   小黑猫语毕,刘处长立即感受到脖子上的鞭子再度紧缩。他慌忙收敛心神,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杀神。他的心思飞转,几番挣扎之后,刘处长还是决定断尾求生。   不过是一处的龙神遗宝,没了这个,总能另寻机缘。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今之计,以保命为上,毕竟留得青山在。要怪只能怪之前那几个废物,与黑猫大妖正面对战竟没能探知对方深浅,误导自己以身犯险。   ——此时的刘处长急着为自己的莽撞和无能开脱,显然已经忽略了之前与小黑猫交手过的数只妖邪都已被对方拆吃入腹的事实。它们连骨头渣渣都没剩下,又怎能来得及给他通风报信。   小黑猫放出神识,神不知鬼不觉地缠绕在刘处长周身,如同敏锐的触角,一点一点品味着人类在惊惧下不自觉泄露的情绪因子,得以窥见人类的所思所想。   感受到人类内心的苦苦挣扎,小黑猫心中暗自摇头。此人显然并不知晓,这招偷袭不成就果断投诚的带路党策略,之前的小白蛇已经用过了,他脸上的不忿之色太过明显,表现得还不如那小蛇真诚。   不愧是人族玄门培养的牛鼻子,既没有能力当一个真正的好人,又无法接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和坏蛋,好似自己被全世界逼良为娼,行事拧巴,不堪大用。   这般的人物,小黑猫见识过太多,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冥冥之中,他感受到一丝玄妙的指引,看来要想寻到真正的秘宝,契机或许就在此人身上。   小黑猫决定静观其变。   再说那刘处长心绪繁杂,面上还是勉强挤出几分讨好的笑意。   “大王您的法力高深,若是您出马,定能手到擒来。那钟情不过是女鬼所化的邪物,只是因为生前遭受的折磨太多,死后怨念不散,有了点法力而已。龙神遗宝放在她身上,完全就是暴殄天物。”   刘处长此人优点不多,能屈能伸勉强算是一个。一旦决定带路,他立即将姿态放低,显然对新角色适应良好。只见他垂头耸肩,尽力做出一副恭顺敬畏的模样,却始终不忘用余光观察黑猫大妖。   小黑猫对这一番直截了当的吹捧看似不为所动,却不自觉昂起下巴,同时不动声色地翘起胡须,表现出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作为对刘处长投诚的奖励,小黑猫大发慈悲,收回了缠在对方脖颈上的尾巴。   刘处长心中更是大定。   黑色的猫尾巴恢复乖顺无害的模样,在小黑猫身后节奏地轻轻晃动,铜铃随之发出玄妙的旋律,像是有魔力般,令人心旷神怡。   刘处长听着听着,心神莫名放松,整个人像是浸泡在温泉里,暖融融,懒洋洋。这么一放松,脑子也再次活络起来。他情不自禁想道,一旦对方松懈,他就能抓紧时机逃脱。若是时运在他,说不准还能趁机阴一把黑猫大妖。道行如此高深莫测的大妖,本身就是一味天材地宝,就算得不到妖丹,剐下点血肉来也是好的。   刘处长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的状态有异,反而越想越美,贪婪之色自眼中汩汩涌出,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仿佛已经品尝到甜美的胜利果实。   就在刘处长忍不住乐出声之前,黑猫大妖冷酷的声音适时打断了他的幻想。   “你带路吧。喵警告你,别想着搞些下作的手段,否则喵有的是办法,哼哼。”   小黑猫一边冷哼,一边用自以为最犀利的眼神刀子歘歘射向人类。   刘处长闻言并未觉得害怕,反而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还能这般威胁自己,显然大妖对他的话已然信了七八分,同时还心存轻蔑。如此甚好。   呵,果然妖怪就是妖怪,都是飞禽走兽得的道,没什么脑子,成仙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只能沦为人类的大补养料。   如此,刘处长对自己金蝉脱壳黄雀在后的计划又添了三分信心。他心中得意,赶忙收敛好面上的神色,为了取信黑猫大妖,不待对方询问,主动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钟情这个女人并不好对付,我先和大王说说她的情况吧,知己知彼嘛。”   小黑猫对他这番投诚的姿态果然很受用,闻言轻点猫头,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大王有所不知,钟情此女并不简单。她生前博览群书,又因为人脉广,接触过不少玄学典籍。”   提到人脉,刘处长不自觉挤眉弄眼,神情猥琐,暗示意味十足。小黑猫不由蹙起眉头,只是并未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有传言钟情认识某位大人物,在他身上套取出一本上古秘籍。那本秘籍具体说的什么,如今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了,只知道钟情按照古籍上的内容修炼,居然真的因此入了道。说来也算这个女的有点天赋,成年后才开始修行,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初显成效。不过算她命不好,年纪轻轻就被榨干了身体,就算有了一点本事也还是凡胎□□。   钟情死了后,因为怨念过深,直接变成厉鬼,但她又有道行,很快就晋升为鬼王。据说后来她又用了些法子 给自己积攒了不少信仰之力,眼见着就要脱离鬼身成为鬼仙,甚至是邪神了。”   邪神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严格意义上来说,“邪”和“神”是无法并存的。事实上,无论是人族还是妖魔,修炼时并不遵循一套完整的晋升模式,甚至于每个修者因自身的特殊情况,有着独一无二的路径。只不过千百年来,修者间交流日渐频繁,为图方便,逐渐形成某些约定俗成的叫法。   例如邪神,更像一个大杂烩锅,任何无法被现有定义囊括的个例,都可以扔进这个锅里。通常而言,凡间修者将实力在鬼王之上的鬼修称之为鬼仙。小黑猫之前遇见的那只小木偶就勉强算得是一种鬼仙,——只不过小木偶有些偏科,只在卜筮避祸拢财方面有所建树,若是让她直接对上鬼仙钟情,绝对会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毫无反抗之能。   鬼仙通常已经脱离普通鬼物的行为模式,反而更接近人族修士。然而,以“仙”呼鬼已属冒犯,人类是无法定义神仙的。因此在鬼仙之上往往不再做细分,统一称为邪神。鬼仙如此,那些得道的妖魔或是外道亦如此。   从“仙”晋升为“邪”,听起来反而像是某种堕落。实则,往往只有人类会如此思考。对于超然于人间正道的鬼物妖魔而言,邪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反而是一种赞美。   从已知的钟情的所作所为来看,小黑猫并不意外她的实力堪称鬼仙,甚至匹敌邪神。   “总而言之,钟情死后成了鬼仙,这是非人办内部核心成员才知晓的秘密。对于公众而言,钟情只不过是早死的女明星而已,除非是个别真爱粉,多数人都不会想起她来。奇怪的是,明明粉丝已经不记得她了,她还能吸纳信仰之力,或许是那本古籍真的像有人猜测的那样,是指导凡人成神的吧。”   说到这里,刘处长忍不住咂咂嘴,再次感慨钟情运气太好,如此可遇不可求的机缘竟让这么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得到了。   “那她的死是怎么回事?”小黑猫这样问着,心中却隐约有了一个答案。   刘处长思索片刻,迟疑道:“说起来,这个女人的死确实有点古怪。”   他说着,将湖边众人的讨论,包括非人办请钟巫师出山,运用巫族寻踪术成功找到血湖通道一事尽数告知。   小黑猫之前并不在场,虽亲眼见识过小白蛇是如何打开通道的,但不知其中细节,如今听了前因后果,心中倒多了几分计较。   原来是巫族秘辛法门。   算起来,远古时期,巫族受过西王母恩泽,和玉山宗也算是同源。所谓巫女更是与西王母一脉相承,甚至可以这么说,女娲、西王母等一众母神本身就是法力高深的大巫女。   小黑猫在记忆中搜索着巫族后人的讯息,怎奈他离群索居多年,对凡间之事知之甚少,只好甩甩头,不再多想。   刘处长继续说道:“不过,他们知道的都没有我多。我有渠道,看过一些机密文件,还和非人办里的不少知道内情老人打听过。”   刘处长所处的部门虽不似战斗组那般重要,却掌管着诸如薪资调任等一系列后勤协调事务,他利用职务之便,能够自如地和非人办上下打好关系。   刘处长这般说着,面上难免又带出几分得意之色。小黑猫自然很给面子,顺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尾巴尖儿上的铜铃摇得愈发勤快,一双圆溜溜的猫眼亮晶晶地盯着刘处长,鼓励对方说下去。   刘处长也的确像是受到蛊惑般,一股脑儿将自己探知到的消息说了个干净。   “听说钟情死的时候,布下的是某种失传已久的巫族血阵,就连钟巫师也只能靠着传承辨认出一二。这个血阵还是挺厉害的,一来可以打通前往血湖的通道,算是某种往生祭献。二来是用钟情的死下了一个诅咒。只不过这个诅咒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又有什么作用,至今没有定论。   根据钟巫师的说法,这个古老的血阵原本只要在原地留存七七四十九天,等钟情的魂魄彻底消散或者原地飞升后,就会自行隐匿痕迹。事后就算我们再怎么调查,也很难找到蛛丝马迹。只是没想到就在二十多年前的端午节那天,有人意外撞破血阵,还第一时间报了警,这才有了轰动全国的女明星神秘惨死事件。   因为钟情身份特殊,狗仔比警察行动得还要快,很快就在报纸上披露了案件细节。等到非人办反应过来时,事情已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上头有人……”   说到这,刘处长猛地刹住话头,舌尖重重磕上门牙,渗出腥甜的血丝。他疼得倒抽凉气,却顾不得伤口。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说的话已经涉及到非人办乃至整个国家的核心机要。   刘处长再次吓得冒出一身冷汗。原本他只是想通过透露非人办的内部消息来取信小黑猫,从而麻醉对方的警惕心,方便自己到时候下手,没成想他一不留神竟然越说越多,不吐不快,将多方打听到的并自己暗自推敲出来的信息和盘托出,几乎是将非人办的老底都掀了。   他是有心讨好眼前的这只黑猫大妖,也早早就有另起炉灶的心思,只是说点无关紧要的皮毛是一回事,泄露要命的机密又是另一回事。此时时机尚早,远不到暴露目的撕破脸皮的时候,他还是想尽可能保住自己在非人办的地位的。   刘处长深知钟情死亡真相的背后牵扯到多么令人震惊的势力和能量,就连他目前所投靠的幕后之人都要投鼠忌器。多年的玄门精英训练到底及时拉响刘处长心中的警铃,迫使他硬生生停顿数秒。正待他打算说点什么以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一扭头却对上小黑猫看向他的视线。   小黑猫有着一双如宝石般耀眼的猫瞳,又大又圆的眼睛此时定定望过来。   丁零——丁零——零——   耳畔再次响起奇妙的铃声,飘飘渺渺,如梦似幻。   小黑猫澄澈的眼眸深处,仿佛藏着一汪至纯的湖水,如有魔力,牢牢抓取人的意识,令人无法挣脱。   刘处长直直撞进这样一双眸子里,心神涤荡,头脑空空,嘴巴不受控制地就将余下的话突突突地毫无保留地吐了出来。   “在那个年代,我们玄学势力属于灰色地带,明面上甚至还算旧的腐朽势力,是糟粕,需要被打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显露在人前的。钟情死前所在的那个血阵目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加上钟情背后牵扯的大人物太多了,上头决定逐步封锁消息,直至彻底抹杀钟情存在过的痕迹。”   刘处长随后吐出一连串名字来,皆是当时国内有名有姓的大家族,有一部分甚至已经暗暗将势力触角伸至核心政权,直至今日都颇具影响力。   刘处长嘴上似是无知无觉地说出这些秘辛,脑门却不自觉地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起来。   只不过那些了不得的名人落在没有见识的小黑猫耳朵里,不过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人名罢了。   “本来事情还算顺利。后续钟情并没有和凡人有过多牵扯,哪怕成为鬼仙后,也只是昙花一现,甚至还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非人办派出不少精英骨干搜索钟情的行迹,试图封印她。说不上成功了没有,反正钟情再也没有现过身,她的案子在非人办里也成为封存的机密。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该死的老警察还记得这件事。如果不是他坚持,上头还打不定主意要重查当年的事情。不过现在有迹象已经表明,神龙现世背后的一系列动作都可能有钟情的痕迹,上头为了掌握先机,也为了搅局,这才有了寻龙计划。   我就是作为我们非人办的老领导的亲信过来督查的,临走前,我得到了一个内部消息……”   说到这里,刘处长意识和行为之间的矛盾变得更加激烈。他面部的肌肉不断抽动,快速地吞咽口水,显然在经历剧烈的思想挣扎,以至于他说话时看着简直就像是在咬牙切齿。   “二十多年前,受邀参与钟情案件调查的钟巫师,已经在一个多月前,对,就是神龙入梦的那一天,她过世了,毫无征兆地。不过钟巫师死前留下一条信息。这条消息被重重加密后送到了非人办上层,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之后,非人办的几位大人物和出外勤的战斗精英们聚在一起,从早到晚,连着开了一个星期的会,后来才有了寻龙大会的事情。   寻龙大会办得蹊跷,很明显是上头临时决定的方案。关键不在于大会形式和内容,为的就是第一时间将所有可能有影响的因素都聚集起来,统一处理。如果真的出现不可控的人,非人办有权先斩后奏,不用经过常规调查和审理。”   小黑猫慢慢眯缝双眼,尾巴尖儿梆梆敲打地面,一下又一下。   “我那老领导年纪大了,早就是要退休的人了,怕我摸不清这里头的深浅,特地指点我了几句。说是钟巫师死前留下的消息里,提到了西王母的不死树……”   小黑猫倏然睁大眼睛,眸中精光乍现,瞬间化作刀锋剑影。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可怕威压自他周身散发,连带着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阴沉几分。   刘处长恍若未觉,口中依旧在嘀嘀咕咕,说出一个又一个骇人耸听的事实。   “不死树啊,传闻中会结不死果的神木,早就失传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它的消息。据说当年嫦娥后羿向西王母求不老仙丹,西王母给的就是后一颗不死果。吃半个就能长生不老,吃下一整个就能原地飞仙。嫦娥不就是这么飞升到月宫的吗……”   刘处长说着说着,一张横肉狰狞的脸上竟也流露出神往之色。   “就连当年,那么高压的政治环境,上头还是顶着压力暗中筹备了非人办,为的可不就是为了那几位大人物求不死药。这些大人物如果能保住一两个,我们国家的国运至少还能再昌盛一百年。可惜啊可惜,最终没能成功。不过大人物们不强求,耐不住底下的魑魅魍魉是不少的,非人办还是留了下来。   不过呢,我听说咱们非人办也并非是建国后首创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有两千多年了。如今的非人办,只不过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换了一个皮套,换汤不换药罢了。你争我抢,斗了几十年,非人办掌权的势力都换了好几拨,不死药是一颗也没见着。谁能想,钟巫师那老家伙死前居然堪破了一线天机……”   小黑猫面上一派肃然,周身气场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人间非人办,办的是非人。   长生不老实属逆天施为,世间哪有那么多不死神药?就算有凡人有幸获得其中一二,实际服用后的效果相较于传闻所言的长生不老也是大打折扣,能够延年益寿已属罕见。   偏偏凡人又总是如此贪婪,妄图以凡胎□□改命,比肩神明,甚至与天同齐。自人类诞生意识起,追求长生不老就成了永恒的主题。   千万年下来,有迹可循的不死药寥寥无几,能直接被凡人吞服的更是屈指可数。龙族的血肉算一种,还有就是……西王母的不死药。   所以,历代帝王才会筹备猎龙队伍,一度将龙族绞杀殆尽。   所以,非人办在灵炁不存的今时今日,仍旧以搜寻不死药为己任,耗尽资源也在所不惜。   如此可推测,非人办的前身便是消失已久的专为人间帝王服务的猎龙会。猎龙小队原本就是由身怀术法的能人异士组成。而今活跃与非人办的玄门中人,恐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猎龙人的后裔。也难怪,严粟李山吾等人虽以身入道多年,以积攒功德为己任,仍旧洗不去血脉中沾染着的属于龙族的血液和仇恨。   难怪、难怪……   难怪两千多年前,玉山宗灰飞烟灭……   西王母……   师父……   电光石火间,小黑猫已将一切微小的线索串连起来,一时间神魂翻涌,险些道心不稳,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恰此时,却见一道黑影凭空出现,朝着刘处长直直撞去,震得他口鼻流血,却也瞬间恢复神智。下一刻,刘处长抬手用力抖动袖口,从中掉落一只小小的木质玩具。   小黑猫意识到情况有变,尾巴一甩,飞速缠向刘处长的脖颈。   然而在生死关头的刺激下,刘处长的动作更快。他翻手举起玩具,毫不迟疑朝着小黑猫投掷。   小黑猫定睛一看,登时瞪大眼睛。   刘处长甩出的是一个迷你猫爬架。   那是他的玩具。   是……   小黑猫目眦欲裂。   小小的猫爬架化作一粒光团,直冲小黑猫的面门而来。   小黑猫却被这一意外震得动弹不得,脑海里萦绕着的全是属于小猫崽的不可置信的哀泣。   那是师父给他做的猫玩具,可随意变换大小,亦可捏造不同的形态,虽是玩具,却也算一件神器,一直被妥善地保存在玉山宗的库房里,直到宗门覆灭那一日,和诸多宝器一同消失,再也不见。   此时,本属于小猫崽的玩具竟然明晃晃出现在小黑猫眼前,只能是当日擅闯宗门的恶徒盗取宝物,作为传家法器留给了后人。   他们竟敢、竟敢!   眼前之人身上流淌着的属于背信弃义者的血脉。   小黑猫的视线倏地刺向刘处长,眯缝着一对竖瞳,目露凶光。他浑身墨色的毛发无风自动,小小的猫儿瞬间长到两三倍大小,如同一团黑色的怒火熊熊燃烧。   刘处长的嘴角却恰好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和之前那见风使舵唯唯诺诺的小人简直判若两人。   “让你们都小瞧我,我——”   他正要放肆大笑,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胸口瞬间染红一片,登时倒地昏死过去。   攻击他的却并非是被怒火包裹的小黑猫,而是适才搅局的黑影。   黑影一击即中,却并不恋战。它似是无意和小黑猫纠缠,转瞬脱离战斗,逃至数米之外。   电光火石间,小黑猫意识到刘处长恐怕只是一个引他入局的诱饵,那未名的黑影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然而,那猫玩具此时已飞至小黑猫的面门,本是一粒小小的光点,陡然爆发成一团万丈光球。   耀眼的白光铺天盖地而来,小小的黑猫猝不及防,瞬间隐没在光芒中。 第90章 信徒之火   眼前的景物瞬息万变, 诡谲虚实交替,无一不在提醒小黑猫逐渐迫近的危机。   小黑猫醒过神来,无视体内仍在鼓噪的怒意, 深呼吸数下,以最快的速度恢复镇定。   小黑猫并不意外自己会再度卷入幻境。自吸收蜃的能量后, 他便已知晓那只蜃得道时日尚短, 可见当日的毛春幻祸并非大蛤一蛤所为。显然,躲在幕后的鬼祟之人同样拥有强大的制造幻境的能力。   幻境是最容易消磨个人意志的手段, 它会无限放大被卷入幻境的人的某一种情绪,从而扭曲他对真实世界的感知, 相当于关闭了被卷入者回归现实世界的大门。一旦被卷入者彻底丧失真实感, 就如同漂泊的船只失去锚点,很容易失去自保能力,乃至交出身体的掌控权, 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被扭曲的时空绞杀。   今日的血河一行,恐怕就是那幕后之人酝酿许久针对小黑猫设计的一场阴谋。那人想必实力不足, 没有把握与小黑猫正面对决, 只好采取这种下作的手段, 温水煮猫, 先利用幻境一点一点消磨小黑猫的力量, 再伺机下黑手。那人肯下血本,不惜以钟情身上携带的龙器为诱饵钓猫, 恐怕所图不小。   哼, 若是被猫抓出来,一定要抽筋扒皮,葱蒜爆香, 滋啦滋啦。   小黑猫咬牙切齿,心里想的全是邪祟的一百零八道烹制手法。他纵身一跃四足点地,身下原本如混沌一般的虚空,转瞬变成坚实的土地。   小黑猫怔愣。   是小玉山。   是小玉山那条通向云间的登山路。   山涧好似游龙蜿蜒而上,溪边河床铺满卵石,大大小小,颗颗光洁油润如玉石。卵石共计十万七千五百余颗,在那段漫长的山间独居岁月里,小黑猫曾来来回回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颗都如数家珍。   不仅是眼前所见,耳畔亦传来汩汩溪流,鼻尖还能闻见百花糅杂的独特清香。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如此熟悉。   小黑猫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顿时目眦欲裂。他猛地抬头,视线顺着登山路直直望向云端深处若隐若现的楼宇。   暖风卷动新叶,沙沙作响,其间夹杂着轻快的嬉笑怒骂,以及一道沧桑却浑厚有力的呼唤声。   猫儿,快回家来,快回家——   小黑猫的脑海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他的四肢却不受控制地甩动起来。小小的黑色毛团在风中纵身飞奔,冲着山门疾驰而去。他身上的每一根毛毛似乎都在叫嚣,快一些,再快一些!   这里可是玉山宗。   不是如今破败的、苟延残喘的玉山宗。   而是数千年前,尚在鼎盛时期的玉山宗。晨钟暮鼓,香火冲天,烟火缭绕,袅袅香烟于数里之外仍清晰可见。门下信众无数,乃是供奉西王母的天下第一神宗。   小黑猫跑得越来越快,快到四足腾空,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几乎看不出猫的形态。   心脏久违地狂跳着。   呼啸的风声里,来自云端的那道声音仍旧在呼唤,亲昵中透着几分无奈。   小黑猫卯足力气拔足狂奔,每一寸肌肉都爆发到极致。他的喉咙滚鼓动,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心头不断回应,用力地回应:   师父!师父!我回来啦——   他要回去,回到被他视作家的宗门,回到所有爱着念着他的人的身边,回到无忧无虑的幼崽时光。   小黑猫竭力忽略心底不断闪动的危险预警,拼尽所有,不顾一切。   就在小猫爪即将踏上山门碑界的那一霎那,他的眼前一黑,登时天昏地暗。原本碧波如洗的天空在几息之间便转阴转沉,再转入无边暗夜。小黑猫熟悉的世界点点融化在粘稠如墨的夜色里。   风停歇了,呼唤声消失不见。   群山之外,骤然亮起点点火星,忽闪忽灭,如萤虫乱舞,初时杂乱无章,而后慢慢聚拢,像一条烛火长虫,最终朝着山顶的玉山宗游去。   小黑猫四肢发软,一个趔趄翻身摔在地上,脑袋重重磕上坚硬的卵石堆,登时眼冒金星,喉间涌上一股甜腥。   原来竟是那一夜么。   他喃喃自语。   那是小黑猫永生难忘的一夜,是他拼命想要忘却又竭尽所能铭刻于心的一夜。   玉山宗自开宗以来,福泽四方,尤以庇佑妇孺、兴旺畜牧之名驰名天下。玉山宗拜西王母为仙祖,以阴为尊,教导信众生女当如子,女子年十八方能嫁娶,二十四方能生育。民间虽多有不解,倒也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如此相安无事数千年,信众子嗣绵延不断,且多有长寿多福之相,所出人杰不知凡几,成为奇闻。   只可惜,如此平和兴荣的凡间至景被两千多年前的那一场夜火烧得灰飞烟灭。   彼时邪魔作祟,世道艰难,人心浮躁。民间逐渐兴起一个声音,如恶魔的低语,吟唱在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吟唱在心神不宁的暗夜时分,所言却足以鼓动最虔敬的信徒。   ——玉山宗供奉着西王母,而西王母拥有不死树。不死树上结不死果,得一颗便能长生不老,就地成仙。   贪婪与欲念交织,由无数凡人的贪念结合而成的罪恶之手终于伸向高高在上的女神。   因西王母不罪妇孺,狡诈的凡人驱使数百妇人稚子组成急先锋攻入山门。无数信徒紧随其后,他们高举火把,在邪祟的引领下趁夜冲破结界,打砸烧杀,宛若暴徒。   事发突然,浑元真人和同门碍于人间道义,阻拦时束手束脚,无法全力以赴,又遭逢邪魔偷袭,鏖战多时,终究还是一一倒在血泊之中。唯有小黑猫因身小神弱,尚不能化作人形,在浑元真人以生命为代价的掩护下,他凭着夜色伪装成一只普通的黑猫,最终得以逃离升天。   当年的场景一幕幕接连在小黑猫眼前重现,清晰如斯,恍如昨日。原本被强压下的怒火在他心头再次燃烧,势不可挡,一如那一夜,点燃玉山宗的火焰。   背叛信仰的暴徒们在火光的掩映下冲入大殿。他们被胜利的曙光、被唾手可得的荣华冲昏了头脑,眼睛里布满血红,双手亦然。   人心汹惶中,西王母神像高高耸立,威严不可方物,一如往昔。她垂眸敛目,漠然俯视人间。   女神神像的本体乃是万年生的不朽神木,本应水火不侵,虫蚁不蚀。这世间,唯有信徒之血能污染神像,也唯有信徒之火能摧毁神像。   神像沉默地凝视着眼下的这一场人间悲剧。   凡人信仰她时,总是垂首俯身,口颂真经,恨不能五体投地。他们不敢抬眼直视神像的真颜,不敢显露分毫怠慢和不敬。他们震颤着、卑微着,絮絮叨叨倾诉生平不平事,乞求来自女神的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庇护,谦卑无比,亦贪婪如斯。   那些男人,控诉怀才不遇四角难全,字字句句,权钱色利。   那些女人,哭诉生而为奴万般皆苦,声声泣泣,身不由己。   人之贪念,深沉如海,欲壑难填。   神明亦无解,只渡自救者。   或许正因如此,永无可能被满足的欲念久久得不到回应,经年累月,敬畏酿成怨念、不甘,乃至屈辱。原本坚若磐石的信仰之心生出丝丝裂缝,被邪魔趁虚而入,终是四分五裂。   蝼蚁终于鼓足勇气,抬眼仰视神像。   众生之上,神像高大庄严,栩栩如生,不染尘埃,——却也不过如此。原来,千百年间被人们朝夕拜谒的女神只是一具没有生机的木头人偶,毫无威胁。   啊,区区一个女人而已,禽兽肉身,卑贱女体,何以成神?   辱骂自昔日颂歌不断的口舌间吐出,诅咒如利箭刺向神明。由虔诚的信徒顶礼膜拜,三跪九叩首,一点一点垒成的高台,同样在信徒的怒火下一点一点破碎。   在背叛者的攻击下,神像的完美表象一点一点开裂。表象之下,是西王母未曾现身人前的真身。   豹尾虎齿,蓬发戴胜,金刚怒目。   此时的西王母,凛凛不可直视,赫然是世间掌管灾疫的大母神,是掌控人类生杀大权的刑罚天神。   曾经的信徒们被眼前这骇人的一幕震惊到失语,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暴行。一时间,四周陷入死寂,唯有火把燃烧,毕剥作响。   然而,平静只在一瞬。片刻后,那群凡人醒神,滔天怒火再度席卷重来。他们叫嚣着、嚷聒着,骂声更甚从前。   看呐,西王母原是妖怪!   是妖怪!   她不是神,是妖!   不人不兽,不男不女的东西!   是妖女啊!   让我们烧了这妖女,砸了她的金身!   褪去表象的西王母神像依旧无言,一双诡异的兽瞳无喜无悲,好似一座真正的泥塑木雕,在熊熊烈火中,在背叛者的咒骂声中,轰然倒塌,化作齑粉。   躲在幕后谋划着这一切的邪魔们趁机搜罗不死树。   小黑猫跌跌撞撞,终于爬上山顶,眼前的出现的并非是师父等门人的身影。他来到了当年小猫崽的藏身之所,正好就撞见邪魔商议搜山的一幕。   小黑猫怒气填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力改变幻境中呈现的过往,一如当年还是幼崽时的自己。   情急之下,有邪魔抓来奄奄一息的浑元真人,逼问他不死树的下落。   浑元真人听罢,先是一愣,继而仰天大笑,声音豪迈不羁,又透着几分苍凉。   “原是为了不死树……”   大笑之后,他已然力竭,俯身剧烈咳了许久才勉强直起身子。   “宝树吗?玉山宗确实有。”   浑元真人如此说着,视线在一众邪魔身上扫过,将他们的贪婪和狂热尽收眼底。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姿态从容如故。   “你等所求就在后山,且去寻吧。”   邪魔们将信将疑,却谁也不想错失良机。他们一把抓上浑元真人,争先恐后,一窝蜂涌入后山。   玉山宗草木繁茂,光是树种,没有上万,也有千百之众。在这里寻一棵树,不亚于大海捞针。邪魔们骂骂咧咧、挑挑拣拣,就在他们再也控制不住暴躁的脾气即将爆发之际,终于在玉山宗的药园里,发现了一株特殊的小树苗。   那树苗长势极好,独自占据着一整片上佳的地势,享受着独一无二的光照和水分的滋养,被各种珍稀药草环绕如众星拱月。神奇的是,小小的树苗之下,郑重其事摆着一个华丽精美的织金缫丝蒲团,一看就并非凡物。   蒲团中央有一个浅浅的、圆圆的小凹陷,就好像曾有一只巴掌大的小家伙窝在上头呼呼大睡。   有胆大的邪魔直接甩出神识探去,却被蒲团外围设下的防护罩挡了回去。邪魔们登时欣喜若狂,纷纷叫嚷着,能被玉山宗门人如此珍而重之保护的树苗必定珍贵非常,说不得就是失传已久的不死树。   世间竟真有不死树!   邪魔们齐心协力,各有手段,一同冲破防护罩。没有阻碍后,他们随即各自为营,一拥而上,你争我抢,很快就起了内讧。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下,邪魔对待同类亦能毫不留情痛下死手。   一通毫无保留的厮杀过后,胜利者浑身是血,昂首挺胸,一脚踢翻漂亮精致的蒲团,伸手探向那被寄予厚望的树苗。   嗯?   不对劲。   那邪魔反复试探,最终不得不承认,他们抢得死去活来的树苗并非是传闻中西王母的不死树,而只是一棵……柿子树苗?   竟只是一棵柿子树!   那邪魔随即捞来浑元真人,逼问真相。   浑元真人已是油尽灯枯之相,面对狂躁的邪魔也只是浅浅一笑。他用尽全力,偏头看向那被踢翻的蒲团,目露柔情,语气坚定。   “这就是我宗门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的呼吸微弱,目光却幽幽,执着地盯着那蒲团,仿佛想要透过蒲团望向更远的深处。   他看得如此专注,直至他的双目失去神采,彻底变得灰暗,直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所以,被玉山宗奉为重宝的果真只是一株平平无奇的柿子树苗?   方才战败的邪魔们捧腹大笑,尽显嘲讽之色。而原本还洋洋得意的胜利者此刻恼羞成怒,激愤之下,扬手掀了整座药园。一时间泥土四溅,无数珍奇就这样被斩草除根,浑元真人的多年心血转瞬成空。   草木花果,碎成细屑,纷纷扬扬,如大雪飘零,落在浑元真人的身上,一层又一层,轻柔地将他掩盖。   邪魔们泄愤一通后犹自不解恨,站在原地大声痛骂起来。   自从浑元真人现身后便呆若泥塑的小黑猫被这动静惊醒,片刻后,他终于有了动作。他晃动僵直的脑袋,凝神去分辨邪魔们的声音。   幻境往往并非凭空捏造而成。为了能让进入幻境的人的体验感更加逼真,从而让他们无力挣脱幻境,幻境的主体会依托入境人的真实记忆生成。小黑猫目睹的这一切都曾切实发生过。   在小黑猫的记忆中,未能得逞的邪魔们也如此刻般发泄叫骂。只是当年的小猫崽尚且年幼,懵懂无知,加之直面师父的死亡,悲痛交织下忽略了种种细节。如今的小黑猫再听,很快就从中得到关键线索。   “那群凡间修士胆敢欺骗我等,真是岂有此理!”   “不愧是对着人间帝王摇尾乞怜的可怜虫 ,果真不讲道义,真真小人也。”   “猎龙会的修士连龙神都敢肖想,又有甚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正是!若非他们信誓旦旦,我等又何苦兴师动众,冒着得罪西王母门下的风险攻破山门?也不知人族有何阴谋,要将女神信徒赶尽杀绝。”   “管他为何!如今仙门败落,西王母又算个甚?我们烧了她的神殿,杀了她的门徒,她不还是照样不敢现身吗?哈哈哈哈!要我说,今日一战,还是痛快!”   “且莫得意,仙门如此,他日灵炁再削,又岂有我等的容身之所?”   “若真能得到那不死树倒也罢,如今白忙活一场。”   “他日若叫我捉住那猎龙会的人,定要抽筋剥皮,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   小黑猫听得恍惚。   邪魔蛊惑了凡人,那又是谁蛊惑了邪魔?   人心亦是邪魔。   邪魔们唉声叹气,骂骂咧咧。他们从小黑猫身前掠过,视若无睹地扬长而去。临走前,有邪魔一怒之下,随手又添了一把邪火。   小黑猫合上双眼。   火焰冲破云霄,染红整片天穹,以摧枯拉朽之势屠尽火舌所及的万物。被抛下的暴徒们则未能幸免。他们惊慌失措,凄厉尖叫,直至声嘶力竭。他们奋力挣扎,彼此拉扯踩踏。他们中的许多人在被烈火焚烧之前已然在极致的痛苦中力竭身死。   鲜红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冷漠的、温情的,草芥,珍宝,走兽,人类,众生平等,皆付诸一炬。   小黑猫再睁眼,看见的已是大火之后留下的断壁残垣,一如千年之前。无数尸骨早已化作灰烬,重重叠叠,积攒成厚厚的春泥,滋养大地。凡人的痕迹被悉数抹去,自然的能量重新回归。   而他的师父,他的亲人,他珍视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没入青山。   而青山之上,一棵鲜嫩的柿子树苗破土而出,迎风招展。   恍惚间,浑元真人生死别离的叮嘱犹言在耳。   ——如今人族大兴,修者大势已去。我等皆为人身,终是无法彻底跳出三界外。你非人族,无需介入世间因果。或有一日,灵炁复苏,万物有灵,你替为师再看一眼罢。   玉山宗一夜覆灭,火势却并未止步于此。天明之后,失去桎梏的大火肆虐,自小玉山蔓延至附近的城镇,一时尸横遍野,人间炼狱。举国哗然,天子筑坛请罪,在史书上留下简短却浓重的一笔。   这场大火似天罚降临,吞天蔽日,百日不尽。待一切化作灰烬再无可烧之物后,大火才恋恋不舍地平息。至此时,曾被女神眷顾的洞天福地皆成焦土,满目疮痍,神迹不再,彻底沦为被神明厌弃的罪孽荒野。那些侥幸生还的乡人仓惶出逃,无家可归,只能背井离乡。虽无性命之忧,到底背负上了罪业,从此浑浑噩噩,子弟再无出人头地的可能,终是泯然于人世间。   此后千年,沧海桑田,历经数朝数代,此地方缓慢恢复生机,渐渐又有了人烟,只是到底不复从前荣光。   人类顽强如野草,果真是最能顺势而为、顺应天道的种族。   小黑猫嘲讽嗤笑,转而神色凄然,琉璃似的眼眸中有水光闪动。   幻境随之坍塌,玉山宗的虚影轰然消散。   明知眼前不过镜花水月,逝者不可追,他仍旧抑不可自已地生出几分哀求,几分彷徨,脆弱无助得仿佛还是千年前的那只小猫崽。   小黑猫匍匐在地,缓慢地将自己小小的、软软的身体蜷缩成一个黑色的毛团子,瑟瑟发抖,越缩越小。   他只觉浑身难受,虚弱不堪,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变得迟缓。丹田空虚,身体好似破了一个大洞,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中漏出,被周遭的混沌之气抢夺一空。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破空袭来,直直指向小黑猫。   小黑猫依旧一动未动,安静地缩成一小坨毛团子,对迫近的杀机一无所知。 第91章 真龙   在小黑猫和连番幻境作斗争时, 余下众人也都陷入各自的困境。   墨观至被拉入幻境时浑然未觉,只是头晕目眩,明明身在小白蛇所化的船上, 却好似悬浮在虚空之中,飘飘忽忽落不到实处。他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 意识开始模糊, 是真正意义上的神魂颠倒。   恍然间,眼前的血湖变得模糊, 世界旋转,斗转星移, 四季交替, 再回神时,他已不知身在何处。   墨观至努力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五感。片刻之后, 他发现自己此时正仰面躺在某个移动的物体上。视线摇啊晃啊, 黑沉沉的天空整个压下来。他难受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 身体总算积攒了些许力气, 慢慢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初时, 墨观至还以为自己仍旧坐在小白蛇背上, 飘荡在不见尽头的血河。但很快, 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眼前是一片苍茫,枯黄的杂草零星散落在深褐色的沙地里。走近了, 会发现脚下的这片土地干涸已久, 如同冬日久不滋润的皮肤,皲裂成深深浅浅、不规则的块状。   明明应该是极其陌生的场景,不知为何, 却透着一股令墨观至莫名熟悉的味道。   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刮来,刺骨难耐,萧瑟肃杀,声如鬼泣。这风和这片大地一样干燥,打在他的脸上,就像是要将他皮肤里的所剩不多的水分、乃至血液尽数吸干。   只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墨观至就感觉到自己脸上迅速增添了几道细小的裂痕。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喉间干涩难捱,嘴唇同样干燥得像是随时要四分五裂。他本能地想要舔一舔嘴唇,又理智地克制住欲望。在这样的环境里舔嘴唇,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让他干裂的嘴唇越来越严重。   同时,腹中传来隐隐的灼烧感,迫使他做出吞咽的动作,却因喉间干涩,喉头滚动数下,如吞刀片,疼得他眉头紧蹙。   奇怪的是,有幸身为现代人,墨观至从未经历过如此深刻的饥渴状态,然而此时这难耐的痛楚却并不陌生。他感知到的所有痛觉像是蒙着一层纱,朦朦胧胧,并不清晰,强度足以忍受,大概是他现在的这具身体对此习以为常,早已麻木。墨观至不由苦中作乐地想着,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哞——   随着一声低沉短促的声响,身下传来微妙的震感。驮着他行走的生物显然感知到背上人的动作,突兀地发出动静试图呼唤他,却明显有气无力。   墨观至用力眨眨眼,这才确认自己正坐在一头老黄牛的背上。视线顺着胸膛往下打量自身,他看见自己身着褴褛,四肢枯瘦,竟是一副小牧童的模样。他抬起一只手认真打量,发现自己的胳膊细到不可思议,仿佛一折就会断,看模样不过才五六岁,但鉴于这副身体所处的窘迫环境,实际年龄恐怕会大一些。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又是幻境吗?   墨观至想起之前在蜃制造的咸鱼侠幻境内的经历,渐渐稳定心绪,打算先按兵不动。   那老黄牛显然和墨观至十分熟稔,见背上的小童并无异样,招呼一声后又继续沉默地往前赶路。   墨观至轻轻抚摸黄牛的后背,只觉手心下的身躯硌人得很。那老牛毛发稀疏瘦骨嶙峋,像是上了年纪,又像是营养不良。墨观至安抚地拍了拍老黄牛的脑袋,示意它停下来。   老黄牛很是通人性,听话地止住脚步。它哆嗦着屈起四肢,俯首,将小牧童送下背。只是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就叫它气喘吁吁,眼见着就快背过气去,再也无力站起身来。   老黄牛仰头长啼一声,平静地看向小牧童,黑黝黝的大眼珠里竟盛满泪水,似是在作无声的告别。   墨观至鼻头一酸,原本干涩的眼眶竟然滚落下一刻泪珠。他张开双臂,同样瘦削的小小身体用力搂住老黄牛的脖颈。   “你且在此地等我,我去给你找能吃的草来。你一定要等着我。”   老黄牛想要回应他,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最终只能小幅度地侧过脑袋,极其轻缓地碰了碰小牧童的肩背。   墨观至安抚好老黄牛,努力爬起来。他顾不得浑身的污泥,只拿胳膊擦了擦眼睛,踉踉跄跄地往更远的边界走去。   不知不觉间,墨观至已经融入到小牧童的角色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在这么一片荒地上放牛,心里头只剩下无论如何要救下老黄牛的念头。   瘦小的牧童走啊走,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身后的老黄牛无言的为他送别,由模糊的色块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内。小牧童仍旧没有停下脚步。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前方越来越暗,逐渐看不见任何光线。太阳不知落到了何处,世界好像就此陷入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小牧童就这样一路走着,走啊走,直到脚下传来异样的触感。   湿润的、流动的、源源不断的,像是……水。   小牧童混沌的脑袋还无法思考,双腿出于惯性往前又趿拉了几步才停了下来。   蓦地,他胸中生出澎湃的狂喜,瞬间将他淹没。他小小的身躯浑身抑制不住地发颤,活似一个疯子。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匍匐在地,哆嗦着、扭动着,颤巍巍地想要掬起一捧水。   然而双手接触到液体的那一瞬间,小牧童就意识到不对。   自手心流淌而下的确实是水,却是暗红的、粘稠的、温热的,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血腥气。   先前因体力透支而模糊的视线终于再次变得清晰,小牧童努力凝神去看手心里的水,在下意识抻长脖颈想要去吮吸那些液体前,莫名的恐惧迫使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本能。   随之,混着热意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一股难以抵挡的恶心感涌上喉间,他捂着嘴干哕了一声,挣扎着往后爬了几步。   就在这时,小牧童感受到一道冰凉的视线正看着自己。那视线不知从何而来,只觉铺天盖地,将他牢牢笼罩其中。他像是被世间最冷酷无情的猎手盯上的猎物一般,在巨大的生命危机面前,吓得无法动弹。   那视线冷冷地注视着小小的人类牧童,不带一丝温度和情感,就像自然本身。   又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又或者世间已是沧海桑田,那道视线终于从小牧童身上挪开。小牧童再次活了过来,深深喘了一口气。他僵硬的四肢解冻,逐渐又有了些力气。   直到感知到周遭的一切都恢复正常,那骇人的威压已然散尽,小牧童这才有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前方。   他的眼前,是一堵遮天蔽日的黑“墙”。   原来,他以为的自己是被困在夕阳西下后的黑暗里,其实不过是因为前路有一头巨大的黑色生物遮挡了太阳。   一头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   小牧童挪动步子缓慢后退,试图看清那庞然大物的整个轮廓。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目之所及处依旧只是那庞然大物的一部分身躯。   牠到底有多大?   那庞然大物是长条状的,像蛇,却又不是蛇。牠长得很奇怪,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拼凑出来的,马的脑袋,鹿的角,蛇的身躯,鹰的爪子……组合成一个前所未闻的巨型怪物,比小牧童听过的任何惊悚故事里的妖物还要骇人。   小牧童瞠目结舌,呆愣愣地跪坐在原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率先打破沉寂的却是那头巨型怪物。   “人类幼崽?奇怪,你竟是第一个能直视我真身的凡人,你是何人?”   牠的声音似钟似鼓,似虚无缥缈,又似沉闷如雷,忽而远在天边,忽而近得仿佛就在小牧童的脑海里回荡。   不知为何,见对方能口吐人言,小牧童反而镇定许多,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害怕。他甚至鼓起勇气,和眼前的巨型生物有问有答地说起话来。   “我是附近的乡民,我来放牛。”   巨型生物低沉地唔了一句,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表达疑惑。   小牧童好奇问道:“你是什么呀?我从没见过你。你可真大呀,长得比我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要大。”   巨型生物垂下硕大的头颅,长长的脖颈弯曲,形成极其优美的弧度,一对繁复华丽的大角凑过来,险些戳到小牧童的额头。   小牧童已经完全不怕牠,反而饶有兴趣地伸出手,试图摸一摸那巨型生物的大角。   巨型生物没有避让,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小小人类的一举一动。   小牧童枯瘦虚弱的身体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可他仍旧努力放缓动作,像是害怕伤害或是惊吓到眼前的巨型生物那般,极尽轻柔地将小小的手心抚上去。   巨型生物的角看起来是如此坚不可摧,出人意料的是,那角上竟覆盖着一层短而绵密的茸毛,摸起来很是舒服,就像……就像……   小牧童搜肠刮肚,终于在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找出一个鲜活的对照。   摸上去就像小猫咪的肚皮一样舒服,很柔软,很温暖。   小牧童笑弯了眼睛,又顺着角上茸毛的纹理,认认真真地抚摸数下。   就在这时,巨型生物突然开口,回答了小牧童的问题。   “我是龙。”   自称为龙的巨型生物拥有一双深邃的墨色眸子,不含一丝杂质。明明牠长着一副同样黑乎乎的大脸,却丝毫无法掩盖那双漂亮的黑色大眼睛。只可惜,原本应如宝石般耀眼的双眸却不知为何黯淡无光,仿佛明珠蒙尘,令人惋惜。   此时,那双并无多少神采的眼睛正静静凝视着这小小人类。巨龙看得如此专注,仿佛不愿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凡人叶公好龙者甚多。他会是惧怕?还是狂喜?   小牧童闻言却只是歪头不解,疑惑地重复道:“龙?”   他隐约知晓龙的概念,却和远坐朝堂的天子一样,模糊得很。不过,小牧童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很快就高兴起来,并迅速接受了巨型生物的自我介绍。   “原来你是龙啊。你好,龙。”   小牧童的眼神清澈真挚,唇角漾起笑意,纯粹中带着几分羞赧。   “你好大呀。”   他再次认真地赞美对方。   巨龙的喉咙里咕哝一声,像远方传来的一道闷雷。   也是,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乡下放牛娃罢了,又怎会知晓龙的存在?   虽在心里头如此嫌弃着,巨龙不知为何起了谈兴。牠微微侧首,眼睛直直望向灰暗的天穹,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怀恋。   “这只是我真身的一个缩影。我的本体还要更大,扶摇直上九万里。天地只在我的意念之间。”   小牧童听不懂,仍旧捧场地发出哇呜的惊叹声。在他看来,此时的巨龙已经大得不像话了,比现在还大的身体该会是怎样的奇观。   “你真厉害呀。”   他毫无保留地夸赞道,声音稚嫩,无比真诚。   “我厉害?”   “嗯,厉害的!”   “为何?”   “你长得很大,很厉害。”   “长得大就厉害了么?”巨龙呢喃着,有奇怪的动静自牠的喉间滚动翻涌,如阵阵闷雷。   小牧童忍不住扬起脑袋去看天色,暗自祈祷着天降一场甘霖,口中却不忘回答巨龙的问题。   “不厉害吗?很厉害的。”   乡野放牛娃说不上来缘由,只能干巴巴地反复强调以示肯定。   幸而巨龙像是终于被小牧童说服了,一股气流自鼻头喷出,发出一声奇怪的嗤笑。   “好,我很厉害,可是我快要死了。而且我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自我之后,世上就不再有龙了。”   小牧童顿时变得怔怔的,显然已经明白死亡的概念。   “龙也会死吗?”   “龙也难逃一死。”   小牧童的眼眶变得红彤彤的。   巨龙端详着他的神色。   “你在为我难过,为何?”   “死不好的。”   天真的幼崽如此说着,语带哽咽。   “我见过死人,很多很多。我娘让我不要看。但我看过我奶奶。我奶奶死的时候告诉我,她不痛,她是马上要去享福的。可是我明明听见,她最后哭了,哭着喊娘。一定是痛的,我只有在很痛很痛的时候,才会忍不住喊娘。”   想起家人,小牧童的神情愈发难过,眼见着就要落下泪来,可是他的身体实在干渴,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分。   巨龙沉默片刻,主动转移话题。   “幼崽,你来此地所为何事?”   小牧童一怔,很快就被带偏了注意力,转而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仰头,眼睛里满是希冀,礼貌而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请问龙,你知道哪里有牛草吗?”   他仰头望着巨龙,明明和所有凡人一样有求于龙神,眼神却依旧干净如水。   “我的牛饿了,可是这里好久没有下雨,草都枯死了。我的牛再不吃东西,很快也要饿死。家里人说,牛死了就只能卖了,卖了换粮食……”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时而很有条理,时而又很是跳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只凡人幼崽。   巨龙出声打断小牧童的絮叨:“这么说来,你舍不得你的牛。”   小牧童重重点头,“我舍不得的。”   打从他一出生,家里的老黄牛就成了他的坐骑。他是在牛背上长大的小牧童,老黄牛就像他的另一位母亲,一位无法言语但同样温柔无私的母亲。   “这么说你很善良。”   巨龙的话乍听之下像是夸赞,但小牧童总觉得牠话里有话,语气中更多的是嘲讽。   小牧童无法理解过于复杂的情绪,只得摇摇头表示不知。   巨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兴致盎然地问道:“人类幼崽,你可知这里为何总是如此荒凉?”   小牧童自是再摇头。   “很久以前,唔,让我想想,大概是两千多年前吧,这里本是富饶之地,户口殷众,谷食常贱,牲畜满仓,家家户户都是子嗣兴旺……”   小牧童听着听着,不由面露向往之色。只是巨龙描绘的美景实在过于梦幻,他如听仙人故事,很难将它和自身联系在一起。   “盖因乡人供奉西王母,女神垂怜庇护,是以乡里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堪称福地。只可惜……”   巨龙话锋一转,语气幽森,目光直直盯着小牧童。   “大约一千年前,人类起了贪婪之心。他们不再满足于富庶的生活,竟妄图长生不老。求而不得,他们便一矩烧毁了西王母神像。一夜之间,大火连天,生灵涂炭。自那之后,降下天罚,此地再无生机,连年天灾人祸,颗粒无收,民不聊生。”   人心之贪,见利忘害。   小牧童听得胆战心惊。   巨龙盯着小牧童观察许久,未能看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幼崽,我且问你。如果你的家人马上就要饿死了,你会让他们吃掉你的牛吗?”   仅仅只是一个假设,小牧童眼前却仿佛已经看见那悲惨的场景,眼眶酸胀,似是要落下泪来,却因干涩而只是泛红。良久,就在巨龙以为人类小孩会给出否定或是逃避的回答时,小牧童开了口。   “应该会的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娘饿死。”   真是天真而残忍的回复。   “所以牛的性命比不过你娘。”   巨龙如此总结道,声音莫名染上几分嘲讽。   小牧童只觉这话莫名其妙。   “当然,”他重重点头,再次确认道,“我娘是我最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她饿死,哪怕是吃我的肉也可以。”   巨龙一噎,略显浑浊的眼珠缓慢转动,换了一个问题。   “那若是你的邻居,唔……或者是,陌生人,一个和你不相干的人,在你眼前快要饿死了,要吃你的牛,你愿意吗?”   这一回,小牧童明显犹豫起来。纠结许久,他给出了一个出龙意料的回答。   “一定是在我的眼前吗?一定要我看着吗?如果我必须亲眼看着,我、我可能,我想我可能会愿意,但我会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如果那个人是个好人就好了。或者,如果那个人离我很远很远,和我没有关系,我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不认识他的模样,那我不会交出我的牛。或者,他只是饿了,可能只是馋了,想吃肉,不是快要饿死了,那也是不可以的。”   小牧童一连串说出好几个假设,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明显。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类,只能力所能及地挽救近在眼前的消亡,无法顾忌远在天边的苦难,也无法满足在生存之外的诸多欲望。   巨龙缓慢地歪斜脑袋,似乎在表达自己的困惑。良久,牠终于沉沉地笑出声来。   “是我的答案错了吗?”小牧童不确定地问道。   “不!”   巨龙斩钉截铁。   “你说得很好,世间少有人能像你这般诚实。人性本该如此。人类确实是良善的,良善注定了你们无法眼睁睁目睹罪孽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但与此同时,人类也是残忍理智的,只要罪孽不发生在眼前、在力所能及的当下,你们就可以当做一切无事发生。你们的圣人不也曾说过,君子远庖厨。君子一直不见,就能一直做君子。”   和所有种族一样,人类中狡诈、贪婪,又有能力满足自我的只占种群的一小部分。余下的绝大多数都只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罢了。他们求神明,求的不过也只是一日三餐温饱,四季耕耘有闲,如此而已。他们或许善良无害,但同时也很无能,无能到无法用他们的善良影响那一小部分人作下的恶果。   不忍放火的信徒千千万,但终归是那群纵火的叛徒摧毁了女神。   小牧童听得一知半解,但直觉此时巨龙的心情好像好了些许。   “那这样是不对的吗?”他问道。   巨龙却轻轻摇晃着脑袋。   “我也不知。事实上,若这一切都只是自然大道的一部分,那就无所谓对与错。”   巨龙似是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主动提议道:“既然你的家人在挨饿,你不妨取一些我的血肉,回去好交代,这样你还能保下你的牛。”   小牧童闻言,诧异得瞪圆眼睛,好似听到一件天大的荒诞事。   见人类久久不动,巨龙难得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且仔细看我的身体,上头早已不知被多少人挖过血肉,不差你这一个。况且,我说过,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死后,我的血肉无法久留,很快就会化成天地万物的养料,到时候你再行动可就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巨龙像是想起了什么,语带嘲讽,又像是在说一件趣事。   “你可知,帝王食龙肉向来讲究生啖,盖因龙死后,肉身会迅速腐败,消弭于无形。为了能让帝王享受到人间极致,宫廷专门训练了一批刀工了得的屠夫。这些御用屠夫每人都配一把特制的银刀,刀刃薄如蝉翼,片下来的肉也同样薄如蝉翼。   专供帝王食用的龙称之为肉龙。在屠夫的操作下,肉龙先断四肢,再去皮片肉。浑身血肉剔除干净,肉龙变作一具白骨时,眼球还能转动,口鼻还能呻痛。最后再去除生殖器官,掏出内里的脏器,——如此,方能确保最美味的龙肝在经过漫长的屠龙仪式后还能保持在最鲜嫩多汁的状态,生食时,不腥不膻,反而自带一种独特的爽脆甘甜的口感。”   巨龙身为龙族,说起同族的苦难,面上竟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历经千帆后的漠然,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   “内脏掏净后,肉龙才得以毙命。后世据此发明了活剐的刑罚,曰凌迟。所谓凌迟,就是由刽子手控制速度,徐徐折磨,让犯人迟迟不得解脱,随着身上血肉的剥离,逐渐死去。”   小牧童听得汗毛倒竖,毛骨悚然。他情不自禁地往后走了百步,来到巨龙的腹部。果然如巨龙所言,牠的身上肉眼可见有无数道深深浅浅的血洞,像是被人用利器生生剐去的,兀自渗着血。浓黑的血液顺着巨龙的躯干淌下,早已血流成河。   视觉的冲击令小牧童感同身后。他龇牙咧嘴,快速跑回原地,满是同情地望向巨龙。   “看着可真疼呀。”   人类幼崽的同情不掺杂一丝杂质,纯粹得如同他的天真懵懂。   巨龙笑了,压低嗓音蛊惑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挖一块我的肉,我也不会立即死去,而我的一块肉,至少能保你的家人整个冬季不饿肚子。快动手吧,我也撑不了多久了。”   出乎意料地,小牧童十分坚定地摇了摇脑袋。   “你在拒绝我?”巨龙说话时的尾调上扬,听着有几分阴阳怪气,“亦或是,你在怜悯我?”   早已失去光泽的龙目冰冷地凝视着人类幼崽。   “呵,真是狂妄自大的人类。收起你那无用的同情!你也无需多虑。含恨而亡的龙会在自己的血肉上下诅咒,因此那些生啖龙肉的帝王没有能活过知天命的,严重的还会害身丧国。   不过,这一回可是我心甘情愿地奉上我的血肉,你和你的家人尽可放心食用,不会受到来自龙族的血咒。若是你运道好,说不得还真能延年益寿无病无灾。”   小牧童仍旧在摇头。   巨龙陡然提高音调,似是要发怒。   “你难道听不懂吗?龙肝凤髓,人间极致,是帝王都难得的珍馐。你确定不要吗?”   小牧童鼓起勇气迎上巨龙的怒意,仍旧倔强地摇头。   “你虽然这么说,我却知道,世间没有人会愿意割舍自己的血肉。哪怕是我,为了救我娘,我愿意割肉,但我肯定还是疼的,我也会害怕。”   小牧童仿佛已然身受割肉之苦,害怕得浑身发颤,稚嫩的声音却异常坚定。   “没有人会愿意受苦。”他强调道。   “可我不是人,我是龙。”   小牧童一怔,仍旧坚定道:“那也一样。龙也是一样的。”   巨龙低吟,重复道:“龙和人一样吗?”   “一样的,我们可以对话,我听得懂你说的话,你也能回答我说的话,我们就是一样的。”   不作修饰的质朴话语,出自一个人族的黄毛小儿,多么大胆,多么鲁莽,多么无知。   可是……   巨龙蓦地仰天长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语言相通,神魂相通,一般无二。人生而为人,就像龙生而为龙,都是天道的一部分。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万物亦有灵。   时也,命也。   长久以来困住牠道心的疑惑和仇怨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得到开悟。   龙吟引动天地,浓云滚滚,天色愈发晦暗。   小牧童再次抬头看天,不会是真的要下雨了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巨龙终于从感悟中醒来,望向小牧童的目光变得柔和。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已到行将就木之际。我原是在寻觅一个最适宜的埋骨之地。只是先前的我总是心有不甘,总怨苍天不公,既想遵循族训遗泽一方,却又万分不愿惠及任何猎龙人后裔。只是人间之大,皆为天地,何处不是罪乡。人也好,龙也罢,各有其道,苍生一粟,自在天地间求索。原是我着相了。今日意外降落此地,或许便是我的缘法。”   小牧童不懂巨龙为何着相,也不知牠因何开解。   天地为何,道又是何物?   于是,他只是小心问道:“那你现在开心一些了吗?”   巨龙怔愣,转而再次大笑。   “好,很好,我好得很!起码我能救下一个你,救下一个就足矣。舍弃肉身后,我也能坦然踏上我的大道了。”   牠笑完,俯首凑到小牧童身前。   “幼崽,我就在此地长眠如何?这里是你的家乡吧。自我长眠后,你的家乡会风调雨顺。只要你的族人中的大多数能本分向善,再过千年,这里又会恢复到受到女神眷顾时的那般繁荣昌盛。”   明明是在安排身后事,巨龙的语气里却并无半分哀痛,反而满是即将得道的自在洒脱。   然而小牧童身为人类难以免俗,听着听着,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   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巨龙被小牧童的眼泪震得目瞪口呆,原本澎湃的心绪终于平息几分。   “我从不曾想过,此生竟会是由一只人类幼崽为我落泪。”   巨龙呢喃着,将脑袋垂得更低,似乎想要尽可能地靠近小牧童,研究他。   “真是奇怪,无论怎么看,你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幼崽,你怎会与我结缘?幼崽,你且再过来些,让我探探你的神识。”   轻易向伟大存在袒露自己的神识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然而小牧童毫无防备,坦然照做。   一缕无形的神识触须缓缓融入小牧童的额头,深入他的识海,如一尾小鱼在其中 游走。   “嗯,真是奇怪……”   巨龙一边嘀咕,一边更加深入地探查小小人类的灵魂。   肉身会消亡,灵魂却会随着转世而延续,或许每一世的灵魂有增有减,但其本质不会更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灵魂是永存的,是个体自诞生之初,生生世世所有经历最诚实的载体。   而此时,站在牠面前的小小人类,竟具备举世罕见、独一无二的灵魂。   “你的灵魂里有九天玄猫留下的烙印,真是难得……哦,还有凤凰,灵狐,玄龟……哈哈哈,奇哉怪哉,你可真是一个神奇的人类幼崽!”   巨龙大笑三声。   小牧童不痛不痒,浑然不知眼前那变得古怪的巨龙对他做了什么。他依旧睁着一双懵懂无辜的大眼睛,认真看着巨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巨龙收回神识触须,再次发出解惑后的喟叹。他看向小牧童的目光变得更为复杂,问道:“我且问你,你家中的牲畜,是否只听你一人的差遣?”   小牧童不知何故,略带几分犹豫,迟疑道:“家中清贫,倒也没有多少牲畜,不过老黄牛确实只听我的话。邻居家的牲畜鸡鸭对我也多有亲近。”   想到自家濒死的老黄牛,小牧童神色难免带上几分愁楚。   巨龙却安慰道:“莫慌莫慌,一切皆是命数,一切皆有办法。你既与我等有缘,既如此,我也赠你一枚烙印罢。”   说罢,牠轻点龙首,吐出一口纯净的龙息。   龙息扑面,如沐甘霖。小牧童情不自禁闭上双眼。而在他的灵魂内里,在他无法察觉的深深处,渐渐浮现一道金色的龙纹烙印。   “自此以后,凡我龙族及鳞虫眷属,见你如见我。生生世世,此印永存。”   小牧童再度睁开眼,并未察觉自己身上有何不同,只是莫名感觉身体轻盈不少,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而去。   巨龙道:“我乃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或许千百年后,天道会再次眷顾龙族,这片大地上终究会诞生新的真龙。或许不再是我,不再是我的同族,但你会有幸再见。”   小牧童懵憧点头。   巨龙又道:“我观你转世多回,早已忘却前尘往事。既你我已结缘,我不如好事做到底,送你一程吧。如此,终有一日你能尽数想起。仔细一算,时过境迁千年有余,那只小猫崽莫不是已经长成一方大妖,莫要辜负契约。”   巨龙俯身,以神识在小牧童的眉心处轻轻一点。小牧童只觉神清气爽,灵台一派清明。不等他多问,就听巨龙轻喝一声:“去吧——”   语毕,巨龙呼出一口长气。龙息如风,眨眼间便将小牧童送至数里之外。   小牧童恋恋不舍,转身招手告别巨龙。他往回走了数步,隐约听见动静,抬头看天。   只见那巨龙引吭而歌,一跃冲至云霄。当下时,滃滃云涌,飕飕风生。真龙现世,矫矫盘盘,腾云驾雾,搅得乾坤荡漾,山川震动。   云端深处隐约可见有雷火齐发,雷声隆隆。不多时,空气中弥漫起若有似无的水气。一切都似乎正昭示着一场久违的大雨的降临,此地历日旷久的干旱即将结束。   小牧童登时欣喜若狂,急着去寻他的老黄牛,转眼间竟将之前和巨龙的一场奇幻的会面全然抛诸脑后。   他走着走着,视野里的景象慢慢发生变化。原本的荒野逐渐冒出郁郁葱葱的草木,不知名的各色小花如繁星点缀其中。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水声,似落雨,又像河流,淅淅飒飒,仿佛大地的血脉重新变得充盈,生机焕发。   在他的身后,世间最后一条真龙自云霄陨落,幻化成风、成雨,成天地万物,再无踪迹。 第92章 双子   与此同时, 小黑猫兀自深陷痛苦的回忆中,好似完全退化成一只任由宰割的小猫崽,浑然不知身后正有危机袭来。   黑影逼近、再逼近!   即将偷袭成功的黑影不由露出狰狞的笑容。   黑影不再掩饰气息, 刹那间爆发出惊人的炁场,搅动周身的浓雾。浓雾被拉成丝状, 如有生命般相互缠绕, 瞬间拧成一只硕大的黑色利爪,急速朝着小黑猫扑去。   举爪投射的暗影笼罩在小猫球上, 和他的毛色完美融为一体,小猫咪像是消失了一般。   不对!   黑影预备攻击的身形忽地一顿, 喉咙里挤出艰涩嘶哑的咕哝声。   “不见了……”   并不是错觉, 那只猫崽子竟真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黑影难以置信地低吼一声,转身欲逃。   一个圆乎乎的毛团子蓦地出现在他身后,吓得黑影连退数步, 周身纠缠的浓雾丝线拉扯变形, 瞬间暴露出他的真身轮廓。   看着像是一只人类。   小黑猫不感兴趣地撇撇嘴,在黑影反应过来之前, 一尾巴甩过去。   咻——   长鞭的破空声响起, 紧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鞭笞落下。   黑影被抽了个正着, 发出刺耳的呼痛声, 浓雾四散逃逸。   只短短一个照面, 黑影仅存的几分侥幸心被鞭子抽得半点不剩。对方并不是什么能化人形的百年大妖,如此骇人实力, 纵观当今天下人修妖魔, 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须臾间,心思已然百转千回, 黑影立即转换策略,厉声疾呼:“请等一等!我有话要说!很重要的话!您一定感兴趣!”   谁知那只黑猫大妖不为所动,甩动尾巴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啪——   猫尾化作的长鞭,裹着丝丝缕缕的紫气,没有任何迟疑,以雷霆之势凌空袭去,干脆利落地抽打在黑影的面门上。   总是如此,打不过就求饶,没意思得很!   小黑猫丝毫不留情面,快速摆动猫尾,啪啪啪,接连数十下,直将那黑影抽得惨叫连连,再也无法维持伪装,彻底露出真身来。   那是一个瘦弱的人类男子,看着很是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出头,长得倒是一副正义凛然的端正模样,自带一股牛鼻子小道特有的臭味。   小黑猫歪了歪脑袋。   年轻男子眼见自己暴露,顿时心如死灰,朝着小黑猫投去的那一瞥甚至带着几分怨恨。   小黑猫困惑不解,脑袋又歪了几分。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人类给他的感觉十分矛盾,明明是确定无疑的人族,他的血脉里却流淌着一丝微妙的妖类气息,一时间竟叫小黑猫也拿不定主意。他决定以静制动,且看对方如何行事。   年轻男子见那可怕的大妖收起攻势,登时涌起一股死里逃生的喜悦,脸上悲喜交加,五官扭曲,给他那张寡淡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滑稽。他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你快说,莫要浪费喵的时间。”   小黑猫轻轻甩动尾巴,好心提醒对方。   年轻男子酝酿片刻,躬身道:“我之前听见前辈您和那刘处长的谈话。那刘处长说的倒也没错,确实有一个法子,能最快速度地引出钟情抢夺龙神遗宝。只是那刘处长太狡猾了,居然敢当面欺骗您,还借机偷袭,实在卑鄙。不过您放心,他所说的法子我也能用,我可以替您效劳。”   失去伪装后,年轻男子的声音也恢复如初,听起来更加谄媚,和之前的刘处长简直如出一辙。他不提自己攻击小黑猫的事实,只说自己同样能胜任刘处长的功能,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小黑猫抖抖耳朵。   哦,原来只是带路党换了一位。   年轻男子见那黑猫大妖依旧稳如泰山,好似并不热切,暗自揣测定是那刘处长之前的行为令这大妖心生警惕,自己很难再取信于他。他心中暗骂猪队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纵使心有不甘,年轻男子犹自在心中自我安慰着,今日的失利只是一时大意低估对手,也是因为准备的时间过于仓促。若非真龙入梦事件引起国家关注,大量非人办修者入驻毛春探查,他无法避开诸多耳目实施计划,他完全有能力设计出一套更加完美的造龙计划,根本无需亲身涉险。如今仓促行事却谋事不成,反倒叫黑猫大妖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以后行事难免多了一层桎梏。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黑猫大妖的实力远高于自己,为今之计只能与对方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年轻男子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那翻爪间轻易就能压制得他喘不过气的黑猫大妖。他深知对方并不好糊弄,他接下来说的话若直击重点,恐怕会弄巧成拙,反而招来杀身之祸。   思及此,年轻男子将姿态摆得更低,语气恭顺诚恳,开门见山,直接扔下一击重炮。   “外头都说钟情成为鬼仙后就消失匿迹,这么多年过去了,非人办始终查不到她的消息。其实这些都是非人办故意放出去的烟雾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是钟情出事后的第三年,钟情在她消失的血湖遗迹附近现身。”   小黑猫闻言,果然眸子亮了亮,显然被年轻男人的话勾起兴致。   年轻男子见自己的目的达成,不由微微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钟情现身不久后,某些高官要员或者大家族陆续都传出继承人惨死的消息。根据事后调查,这些死者生前或多或少都和钟情有关系。有人就猜测,会不会是钟情的鬼魂作祟。当时闹得动静有点大,如果不是上层出面第一时间镇压,说不好就会成为建国后最大的都市传闻。   非人办随后组织成立了一个特别行动精英小队,由擅长寻踪的钟巫师领队。因为之前钟情一消失就是三年,期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所以一开始大家也不抱希望。没想到,钟巫师很快就得到了钟情的消息。现在想想,估计是钟情自己主动现身的。   当时的钟情已经是鬼仙了,她觉醒了意识,能够正常沟通。钟巫师告诉钟情,她和巫族一脉缘分颇深,并承诺自己可以帮助钟情修行巫术。这样一来,钟情就可以入正道,积攒功德,以后就有机会洗清她的罪业。   当时钟巫师的做法,很大程度是为了先稳住钟情的情绪,让她不至于立刻堕化成邪神。但钟情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也同意了。就这样,钟情被封印在巫族的神器里,一直作为非人办的秘密存在着。   这个秘密关系到非人办的机要,如果不是最核心的成员,一丝口风都不会透露。   本来钟情被封印得好好的,这么多年也没有要出来作乱的意思。没想到钟巫师的死讯才传出来,那头就有人就发现钟情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封印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猜,钟情可能和钟巫师有过某种约定。钟巫师死了,钟情要回到巫族,履行契约或是拿回什么东西。不过显然,钟情绝不会是那种逃跑后就甘愿隐姓埋名的角色。非人办猜测她必有后招。   所以,这一次,非人办打着寻龙大赛的旗帜,招揽了不少巫族传人,为的就是能顺理成章地引出钟情……”   年轻男人的一番话,虽仍有语焉不详之处,倒是补充了不少刘处长未能来得及道出的细节。   小黑猫听着听着,忽然摆正脑袋,好奇问道:“你是什么人,和非人办又有什么关系,怎么打听得这样清楚?故事听起来倒是有模有样的,不过既然是秘闻,自然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你说了这许多,该不会是杜撰来骗喵的吧?”   年轻男子脱口就想喊冤,继而一愣,奇怪地瞥了一眼黑猫大妖,迟疑道:“你、您难道就没有认出我来吗?”   小黑猫的脑袋又明显地往一旁歪去,显然在表示他的困惑。明明是黑乎乎的一张毛脸蛋,年轻男子竟生生能从中读出几分嘲讽。   年轻男子不由一噎,脸颊腾地生出几分恼羞成怒的红晕。他原以为自己的真身暴露后,黑猫大妖就已经识破他的身份,并且做好了对方一定会拿这件事威胁自己的准备。万万没想到,黑猫大妖不仅没认出自己,甚至丝毫没有要拿这件事威胁他的想法。   黑猫大妖根本就没在意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   ——从某种程度而言,像年轻男子这样的人类于黑猫大妖而言的确不值一提。没有价值,没有威胁,无足轻重。   被自己鄙夷的妖物明晃晃地视若无睹,这个事实再次刺激到年轻男子敏感脆弱的灵魂。然而此时敌强我弱,他只能强行按捺心中的愤懑和仇恨,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面上的笑容,自嘲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前辈贵人多忘事也正常,毕竟我只是一个小角色,不重要,完全不重要,哈哈哈。”   小黑猫好奇地瞧着年轻男子那因憋屈而扭曲到几乎变形的五官,竟然难得地替对方生出几分担忧。只是一件正常不过的小事,几句算不上羞辱的话,就能将对方刺激得近乎失态,一位人修却有着如此不堪的道心,真的不会走火入魔吗?非人办又是怎么回事,连如此不堪入目的蠢材也要吸收。   强作镇定干笑数声之后,年轻男子才道出自己的身份。原来他就是阳石山道人李山吾的同门师弟,之前只知他姓冯,现在为表诚心,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冯生。   真是从气度到长相再到姓名,从头到尾都是极其普通的一只人类。   小黑猫先是茫然,继而恍然,在记忆海中打捞一番,勉强从角落里翻出这样一个模糊的形象来。   原来是此人。   小黑猫不由撇嘴。   若非冯生此人实在太过不起眼,混在人堆里简直就像是滩涂上的一粒沙,而小黑猫对玄门中人又无甚兴趣并不关注,以他这般浅显的心性和拙劣的演技,早在芙蓉村时恐怕就会露馅,小黑猫不至于现在才发现对方的不对劲。   如今仔细想来,此事确有蹊跷。冯生明明道行有限,却总能和非人办的精英等人一同行动,想来对方在非人办内部经营已久,伪装一直不曾被识破。只是不知他和讨猫嫌的刘处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严粟李山吾等人是否知情,整个非人办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太多的问题一下子冒出来,小黑猫那向来不喜欢思考只想着一力降十会的小脑袋晕乎乎的。他连忙甩甩头,将麻烦通通赶出去。不管不管,船到桥头,山猫自有妙计。   只是被如此一打岔,冯生原本想要卖弄情报的心思也去了几分。他继续往下说,只是语气恹恹,用词也简洁了不少。   “根据我的观察,钟情确实附身在参赛者身上来到了现场,而且我已经有把握她的具体藏身之处。您别不信,那刘处长虽然废物,但到底还是大家族出来的子弟,身上藏着不少宝贝呢。其中就有一样据说是钟巫师留下来的法器,可以寻踪觅迹。就是这一样宝贝证实了钟情的下落。   我之前假意讨好刘处长,作出一副万事以他马首是瞻的狗腿样子,他信以为真,又想让我冲在前面当马前卒,所以和我透露了不少。   只不过我打不过钟情,之前是不想打草惊蛇,一直没暴露罢了。不过前辈您的实力远胜于那女鬼。您只要放心跟着我,一定能找到那只女鬼,到时候找到秘宝……”   说到这,冯生像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表情再度变得狰狞,激动到声音发颤,仿佛已经预见那即将到来的胜利结算画面。   “我潜伏在非人办多年,卧薪尝胆,为的就是这一天。我定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人类说得咬牙切齿。他的双目变得赤红,脸颊的皮肤有浮光闪动,竟泛着一丝不属于人类的金属光泽。   小黑猫看得呆若木猫。眼前之人说话时浮夸得不似真人,更像是在演绎某种狗血的话本剧情。   人间果然是热闹啊,小黑猫心想,这样都能免费看一场戏。   “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冯生扭头看向小黑猫,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小黑猫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冯生并不是在对着自己念“台词”。人类的视线看向的是……小黑猫的身后。   小黑猫疑惑,正要转身去看,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奇怪的男声。   “收手吧,冯生。”   明明是在说话,听着却更像是在念诵经文,语调起伏间极富诗歌的韵味,混杂着一种刚柔并济的奇妙质地。   小黑猫懵懂地眨眨眼,令猫意想不到的狗血剧情竟然还有下文!   眨眼间,那人已然走到小黑猫身前。他并不像之前的冯生那般藏头露尾,反而坦坦荡荡地显露真容。   只见他挽髻簪花,身着女裙,明明是个男儿身,却好似女娇娥般婀娜。   这一回,小黑猫倒是迅速认出来人。无他,杀猪法师的妆容实在过于突出,令猫印象深刻。   只不过这一回见面,杀猪法师洗去满脸铅华,露出本来的面貌,倒是不像初见时那般丑陋狰狞,眉眼间还有几分清秀。   咦?   小黑猫诧异,目光在杀猪法师和冯生之间游移。   那两人一个高壮,一个瘦削,身形差距极大,乍看便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然而细观他们的面相,倒是能看出九分相似。   小黑猫掐爪一算,震惊地发现眼前的这两人竟真是一对双生儿。 第93章 钟情   小黑猫收回爪爪, 鼻头微动,轻声哼了一句。   冯生说什么是刘处长的法器探查到钟情的行踪,看来都是骗猫的, 不过是他感知到来自双生血脉的吸引。由此看来,找到钟情的契机恐怕在杀猪法师身上。   杀猪法师和冯生都不曾留意小小黑猫的动静。他们相对而立, 眼神交战如有火花四射, 注意力显然尽数都放在彼此身上。   就在这时,杀猪法师率先开了口。只见他双目微眯, 摇头晃脑,脱口便是一长串的吟唱。   “冯生, 你我皆知, 今时今日不是一朝一夕之祸,也并非单是人族之责。及时收手吧。你的所作所为违天逆理,你的所求所图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空, 若不能善了, 会有大祸临头。你我本是一母同胎并蒂双生,我视你为至亲血肉, 怎忍心看你误入歧途, 越走越偏。回来吧, 冯生!”   看起来, 杀猪法师依旧只能唱歌不能正常说话, 想来之前他的助手所言非虚,杀猪法师确实修习了某种特殊的言语法门。   只不过这一回, 杀猪法师说的是通用语, 没有用方言念诵,听起来倒不如之前那般诘屈聱牙,无需翻译, 小黑猫也能听懂。就是杀猪法师在音律一道显然才能有限,唱起歌来依旧难听,听多了令猫脑袋昏沉,腹中不适。   小黑猫不由得皱起眉头,正琢磨着要不要先给杀猪法师来上一爪子,勒令他好好说话,就听那冯生率先打断了杀猪法师的发言……不对,歌声。   “闭嘴!”   冯生大声呵斥,看向杀猪法师的目光不像是在看双生兄弟,更像是在看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你我之间早就没什么好说的。早在我们出生时,早在你抢夺了我的气运和天赋时,我们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有的只是你对我的亏欠。如今我只恨苍天不公,为什么是你继承了龙族血脉,而我只能生而为人?”   杀猪法师被这一番诘问逼得哑口无言。他敛目叹息,神情悲痛。   冯生见状却只觉快意,口不择言,越说越多。   “我知道钟情就在你身上,你有办法召唤她。快,快把她放出来,快让她把龙神秘宝交出来!有了这一个秘宝,我就能觉醒血脉。我就能荣登大道!   如果你还记着我是你的亲生弟弟,你就帮我啊,帮我完成我的大计!届时我一朝得势,有了鱼龙变化,你不也跟着鸡犬升天吗?我肯定会记着哥哥你的好的。”   冯生说着诱惑人心的话语,亲昵地喊着哥哥,嘴角的笑意却冷酷而讥讽,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恶意。   回答他的唯有杀猪法师的一声长叹。   原来如此。   小黑猫在一旁听得分明,到底理清了冯生这一番动作目的何为,也终于明白为何在初见冯生时,他心头感知到一抹奇妙的矛盾感。   对于普通凡人而言,双生子意味着双喜临门,通常是大吉的征兆。然而双生子落在玄门则不然。入道的机缘本就玄之又玄,修行天资也并非大白菜。就算父母都是实力天赋皆不俗的修者,生下的孩子也不一定能顺利入道。   何况人族千万年繁衍,与寻常兽族不同,他们的生存结构注定单胎才是常理。双生子对母体和胎儿而言都是险之又险。修者孕育双子,要承担的风险更胜普通人数倍。有家族甚至会主动放弃前程未知的双胎,保下已经确定天赋的母体。   或许正因以上种种不易,玄门双生子若是有幸顺利出生,往往先出生的那一个会继承修行天赋,另一个则和普通人无异。   久而久之,玄门中流传开一条不成文的说法,戏称双生子中的老幺为螟蛉儿。   诗经有言,螟蛉有子,蜾赢负之。螟蛉是一种绿色小虫,而蜾赢是某种细腰蜂。相传,蜾赢会捕捉螟蛉回巢穴,产卵后将卵寄生在螟蛉体内。待蜾赢卵孵化后,失去用途的螟蛉就会作为食物被小蜾赢吃掉。   初时民间不了解这两种虫,观察到蜾赢绑架螟蛉的行为后只误以为是蜾赢自身不产子,特意带螟蛉回去当孩子。由此,螟蛉之子又指代义子。   玄门中人取螟蛉之意,自然并不指义子,而是暗讽双生子中的老大以同胞手足的天赋为自身养料,行事同蜾赢无异。   当然,无数事实证明,双生子中的老幺因无法继承玄学天赋,享受的家族资源往往远不如他一母同胎的哥哥姐姐,待遇自然也随之一落千丈,倒真和养子差不多。   螟蛉儿这种说法,不仅对双生子中的老大不公平,对老幺伤害也颇大。然而耐不住它流传范围极广,不少人信以为真。显然,冯生就是其中一个,并自认为螟蛉儿。   更甚者,后来发展出一套惊悚的理论,称若本是双生却只活一个,定是两子在母体腹中厮杀,活下来的那个将未能降世的另一个吸食干净了。如此形同养蛊,活下来的孩子往往天赋异禀,远超他的父辈,成为玄门不可多得的天才人物。   至于是否有人信以为真并付诸实践就不得而知了。   在漫长的人族修行史上,尤其是在灵炁不足的时期,已发生过太多太多妄图逆天改命的耸猫听闻事件。   若是加上诞下的孩子有望继承特殊血脉这一前提,愿意铤而走险的人恐怕会更多。   小黑猫盯着兀自在争吵的两位不像双生的双生子,微微眯起眼睛。   一开始他只看见冯生,只隐隐有些微妙的感应。如今冯生和他的双生兄长杀猪法师一同出现在他眼前,小黑猫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冯生和杀猪法师身上具备一丝蛟龙的血脉,——蛟龙不算真龙,但仍旧是龙族。当然,双生子身上的龙族血脉极其微弱,若有似无,但确定无疑,他们是蛟龙的后裔。   不,确切说来,这一对双子是罕见的龙族和……猎龙人结合后诞下的后代。   故而冯生一开始才给小黑猫留下那种奇特的矛盾感。   喵喵,这可真是有趣极了。   小黑猫翘了翘胡须,一张黑乎乎的毛脸蛋上露出几分玩味和嘲讽。   在他面前,兄弟两个就着一堆陈年旧事吵得难舍难分,小黑猫意兴阑珊,不想再看这场无聊的闹剧继续下去。他冷哼一声,抬起尾巴就要施法。   正在这时,有一道虚影从杀猪法师身后浮起。她背对犹自在争吵的兄弟两个,正直直看向小黑猫。   小黑猫的攻势一顿,缓缓收回尾巴,目光在虚影的脸上停留片刻,心头微动。   他主动开口道:“你是钟情。”   用的是疑问句式,语气却十分笃定。   虚影浮动,似乎在点头应答小黑猫的话。下一刻,只见她一扬手,竖起一道透明的结界,将毫无所觉的双生子分隔在另一个空间。争吵声随之戛然而止,显然,另一头的双生子同样不能听见此间的谈话。   与此同时,虚影逐渐凝实,小黑猫眼前倏然出现一道倩影。   钟情,这位传奇女子,终于以真身显露于小黑猫面前。   与世人想象中女鬼总是以惨白骇人的濒死状态现身不同,此时的钟情身上没有任何开膛破肚后的狼狈痕迹,乍看之下和活人无异。只是那一抹浓艳到近乎刺眼的红唇,在这冰冷素白的冬景映衬下,略显突兀与诡异。   再有,钟情身着艳丽的红色垫肩西服套裙,脚下穿的却是一双蟠虺纹的云头锦鞋,不伦不类。   饶是小黑猫对寻龙大赛的种种事务皆不上心,他也一眼就认出来,钟情身穿的传闻中她生前最喜欢的夏天无战袍,而她脚下的绣花鞋无疑是剧组用在射覆环节的重要道具。——此时若是那位老警察在场,定会一眼认出,钟情身死时穿戴的正是这一套奇怪的组合。   钟情有意如此装扮,似乎是迫切想让人第一时间将她和昔日的女明星联系在一起,甚至是回忆起她的死亡场景。   小黑猫甚至未能从她身上感知到任何属于厉鬼的怨恨。   按照众人的推测,钟情生前遭受难以想象的非人折磨,一生都在作为工具为他人服务,对自己的身份并无多少认同。此时她亲自现身,便知传言恐怕有误。   钟情不仅不想否认她的过往,甚至从她身上传出的令人不忍卒读的某些经历或许都是她有意为之。   这样一位女子,到底意欲何为?   “我是钟情。”   钟情微笑颔首,出言为小黑猫先前的问题作出解答。她仪态优雅,凌波踏空,翩然而至,转瞬间就来到了小黑猫跟前。   哪怕凑近了看,钟情的容貌也十分出众。   单看脸,她果然如传言所说的那般惊艳绝伦,——不,甚至可以说,她比传说中描述的还要美貌三分,确实是人间难得的绝色。哪怕小黑猫并不能完全共情人类的审美,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俱是绝代风情。尤其是她那一双极尽风情的多情目,哪怕只是眼波随意扫过,也令被看者心旷神怡,如沐春风。   可惜,佳人虽好,已是红颜枯骨。   而站在钟情面前的也并不是一个正常人,只是一只小黑猫。   小黑猫脸上并无任何欣赏或是惋惜的神色。他上下打量一番钟情,像是单纯要记住钟情的模样,随即就对她不再感兴趣。   小黑猫道:“你并不惧怕我。”   语气依旧笃定。   以修为而言,钟情不过是得道不足五十年的女鬼,就算身怀奇遇,实力已堪比鬼王乃至邪神,面对强大如小黑猫的对手,总不能如此淡然。除非,她对小黑猫无所求,自知自己和对方没有任何冲突。   小黑猫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钟情的脸上。   钟情闻言轻笑出声。这一笑,她的眼角眉梢漾起别样的风情,如浓香暖风吹皱春水,不愧是那个年代精选出来冠以绝代风华之名的绝顶美人。   “我对大人您仰慕已久,怎么会惧怕呢?”   她的语气听起来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小黑猫分辨不出对方所言真假,反正从面上看来,钟情说话时神色自带一种质朴的真诚,半点不见浸染尘世多年的人情练达,令人忍不住相信她。   只不过,真也好假也罢,小黑猫的目标本就不是钟情。   “既如此,你把龙神秘宝上供给我吧。”   小黑猫摊开爪爪,毫不客气地要求道。   大约是许久不曾见有人如此直白地提出要求,饶是钟情也怔愣了几秒才开口。她没有直面回答小黑猫的要求,只道:“大人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不是通过他人口述的钟情生平,而是独属于我的人生故事。”   小黑猫顿时垮脸,深深觉得人类果然都是废话篓子,各个都喜欢拉着别猫扯家常。   不过,听听也无妨。   小黑猫对于钟情如何能在灵炁不存的时代收集到信仰之力,并成功走上邪神的道路一事还是有几分兴趣的。   思及此,小黑猫放松身体,整只小毛团趴伏在地,四只爪爪全都好好地揣进肚皮下,彻底变成一个完美圆润的满分黑土司。   黑土司上 冒出一颗圆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钟情,一派放松听八卦的闲散姿态。   钟情再度无言。   不过这也间接证实,小黑猫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实力,丝毫不惧钟情暗下杀手对他不利。   钟情收拢心神,转而说起自己的故事。   说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但钟情自己描述的生平和之前小黑猫了解的并无多大差别。   在钟情的讲述中,她同样是来自乡村的孤苦女孩,被别有用心的养父母收留后,被迫走上从影之路,借机结交权贵,并以自己为器皿,孕育神胎,最终被反噬身亡。   只一点,在钟情的视角里,她从来不是一个被命运裹挟着踉跄前行,最终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小可怜。   恰恰相反,在得知自己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后,她第一时间认清现实,放弃无谓的挣扎。在养父母利用她的同时,钟情同样利用她的养父母积蓄力量,不断强大自身,并暗中制定下一个惊天计划。   钟情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施下一个足以影响整片大陆上所有玄门势力的诅咒。   很显然,她成功了。   “诅咒?”小黑猫重复钟情的话,似是在沉思。   像是知晓他心中的疑惑,钟情摇身一变,突然换了另一副模样。   她的上身看上去仍旧维持着人类的模样,只是未着片缕。而她的下半身却是彻底异化,双腿变成蛇身,皮肤表面覆盖着细密的白色鳞片,泛着玉石般的光泽。鳞片之下,隐约可见肌肉的纹理和走势,极具力量感,骇人中又散发出一股难以抗拒的野性之美。   人首蛇身……   小黑猫沉吟不语。   变换形态后的钟情高大许多,直起身来有接近两米高,且身后还拖着长长的蛇尾,正一点一点盘成结实的圆圈,由此可见她的完整蛇形将会有多么惊人。   以这样一副可怕的模样示人,钟情早已褪去身为人类的柔弱感,与昔日那位红遍大江南北的艳丽女星更是截然不同。   不过钟情姿态舒展,如同孔雀开屏般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的妖兽身躯,看上去十分自信,仿佛更适应如今半鬼半妖的形态。   此刻,她将仍属于人类的上半部分躯体坦然暴露在小黑猫面前,脸上也不见分毫人类会有的羞涩。   小黑猫则同样没有人类的道德羞耻感,看过去的目光同样坦荡。   钟情扭动腰肢,将背脊挺得更直,大半个身体像是悬浮在半空中。她微微垂眸,几乎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黑猫。   小黑猫自然感受到钟情散发出的大妖威压,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连爪爪都不曾伸出来一只,依旧维持着完美土司的悠闲趴姿,甚至还张嘴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钟情一愣,转而收起气势,不敢再做无谓的试探。她抬起一只胳膊,五指纤纤,灵巧地张开又合拢。随着她的动作,她的指尖一点一点覆上细小的白色蛇鳞,鳞片逐渐蔓延至她的小臂……   她近乎痴迷地欣赏自己蛇化的身体,像是在做什么宣言一般郑重道:“什么红色洋装什么尖头高跟鞋,这些号称能够增强我气势的身外之物通通不如我强大的身体。”   “哦。”不解风情的小黑猫对人类的时尚解读显然没有多少共鸣,敷衍地应和一句后,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你修习的是哪一派巫术?你吸收了蛇妖的力量,借的又是谁的力量?”   “借”这个词令钟情略感不快,不过她也不敢在眼前这位黑猫大妖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情绪,闻言只是笑得更加愉悦。   “大人可曾听说过钱塘白蛇仙?”   不曾想,她的话才起了一个头,就见那只对万事都显得兴致缺缺的慵懒小猫咪唰地竖起了耳朵,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还刺刺冒着金光,看向钟情的目光竟还带着几分……怜悯?   钟情:“……?” 第94章 转运   钱塘白蛇仙的故事在民间有多个版本。最广为流传的那一个讲的是人蛇因报恩相识, 继而相恋,并诞下麒麟儿,却被无情和尚拆散, 两人就此分离孤苦终老,最后虽算是修成正果, 但再难续前缘。总而言之, 是一个不算太完满却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   但显然钟情并不这么认为。   前身为普通人类的她自然不知道白蛇仙的故事在妖界自有另一个版本,此时只忿忿点评道:“被民间故事的传奇演绎误导, 世人只知那书生情深义重,却不知真正的白蛇仙前辈正是因他丧失千年修为, 不得已被镇压在宝塔之下, 永世不得超生。   而那书生呢,享受着痴情的好名声,又以被妖怪哄骗为名卖惨。抛弃妻子可不影响他考取功名, 另娶娇娥, 最后名利双收,子孙满堂。   人类的本性果然都是卑劣的。”   小黑猫一愣, 语气幽幽道:“你有没有发现, 你现在说话时的语气像极了一只土生土长的妖兽。你已经被你的半蛇躯体日渐同化了。”   钟情被他说得一噎, 原本愤怒的情绪有所缓和。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和害怕, 显然对自身的变化早有察觉。   “我本来就已经死了, ”钟情嘴角噙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 “就算成为鬼仙, 也算不上是人了。成为蛇有什么不好?毕竟蛇是如此完美的生物……”   说着,她再次抬起胳膊,以饱含爱意的目光欣赏皮肤上的蛇鳞。   小黑猫眼见钟情跑题, 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再说说白蛇仙。我听闻,她最终被熬成了龙汤。”   还加了黄豆呢!   钟情闻言果然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没错。”   钟情一开始也以为这个故事的真实版本,就是司空见惯的负心汉书生辜负白蛇仙。直到她真正破解那本秘籍后,才渐渐读懂了白蛇仙留给后人的警言。   原来,白蛇仙偶遇凡人书生,双方一见钟情的故事是真。他们缔结姻缘,白蛇仙有孕也是真。只是事情在白蛇仙怀孕后发生了戏剧化的转折。   话说白蛇仙有孕后,身体虚弱,在一次动用法术后不小心暴露真身,被意外归家的书生撞破。谁料那书生竟是个胆大的,不仅没有心生嫌隙,反而大方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白蛇仙由此大受感动,从此对书生更是情根深种。   只是白蛇仙有所不知,那书生自小看多了艳鬼狐妖的志怪故事,对白蛇仙的妖怪身份早已有所猜测。而白蛇仙虽有千年道行,毕竟初入凡尘,行事难免带着几分妖兽的率性,早已暴露端倪而不自知。   那书生的确胆大,证实白蛇仙的非人身份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和对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直到某一日,有一位形容奇怪的僧人主动找上书生。   那僧人自称来自本地有名的一座寺庙。那寺庙香火鼎盛,前身乃是得到天子册封的皇家寺庙。那僧人自幼习得一身降妖除魔的好本事,感应到书生身上不同寻常的妖物气息,担心他惨遭毒手,特来相助云云。   那僧人说得信誓旦旦,书生却并非是个好糊弄的糊涂蛋。他故作无知,缠着僧人问了许久,又设下酒局,热情相邀。那僧人竟也是个酒肉和尚,欣然应允。   两人交杯换盏,推心置腹,互称知己。酒过三巡后,那僧人这才吐露实情。   原来,这僧人是个半路出家的,来自某个猎龙人家族。彼时,世间已无真龙。猎龙人纵使有万般手段,也再难有所作为。天子一怒之下,贬斥了猎龙人并遣散猎龙会。这僧人的家族受到波及,他因此沦落到剃度为僧。   僧人心有不甘,一心想要复兴家族荣光,只是苦于龙族覆灭,他便将心思打到同属鳞虫的蛇妖身上。他说自己自书生的身上感应到大妖的气息倒也并非全是唬人的话。   身为猎龙人,那僧人对于龙族及眷属的存在有着天然的敏锐。而白蛇仙因孕期虚弱,加之被书生哄得心宽,没能很好地压制自身的气息,这才招来僧人的探查。   在重利的诱惑下,两个沽名钓誉之徒一拍即合。   书生和僧人里应外合,骗出白蛇仙的原形。僧人由此确认,那白蛇仙道行不浅。   后世相传钱塘白蛇仙道行千年,不过是为了增添故事的悲剧色彩而牵强附会。真正的白蛇仙得道不足五百年,但已是不世的一方大妖。豗五百年修成蛟,蛟炼千年化龙。白蛇仙距离化蛟也仅剩一步之遥。   僧人自然大喜过望。若是能由他献上五百年的蛇妖,何愁荣华富贵?   只是这样厉害的大妖也不好对付。   于是,僧人精心策划了一场针对白蛇仙的恶毒陷阱。   僧人先是在书生身上种下一种特殊的诅咒,误导白蛇仙以为书生命不久矣。这种诅咒源自蛟龙临死前对历代猎龙人的怨恨。面对暗含蛟龙力量的诅咒,白蛇仙也无能为力。正当她束手无策之际,僧人又借书生之手,暗中将一项民间秘术透露给白蛇仙。   此法名曰“转运珠”,乃是玄门禁术。   “转运珠?”   小黑猫沉思,眼里的神色已不似之前那般淡然。   “没错,就是转运珠。”   钟情的语气飘忽,近乎呢喃,几乎分辨不出她的原本音色。   转运珠乍听之下会令人误以为是佩戴后求好运的首饰。事实上,凡间确实存在号称能够逆转运势的开光宝物,它们被统一称之为转运珠。但此转运珠非彼转运珠。   凡间流传的转运宝物,通常只起到一个心理安慰的效果。不过,转运一道确有其事。   个体气运自有定数,却并非不可改。每个人身上具备的气运都是独一无二的,且不断在变化。此时此刻的大富大贵之相,彼时彼刻或许就变成截然相反的另一套解词。   其中,人又有大气运和小气运之分。通俗而言,大气运和区域乃至整个世界大局势息息相关,往往无法仅凭个人力量扭转;而小气运则和发生在某人身上的每一件小事相关,无时不刻在转变。个人做的每一个决策,甚至于吃下的每一口食物、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其小气运的走势。   小气运不定,但相对地,小气运能作用在人身上的效果也有限,毕竟很少有人只因一句话,命运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每一个小气运变换叠加作用,最终会影响个体的大气运,即个人在此时此刻做的决定和付诸的行动,终将成为命运的一部分。这就是“事在人为”的玄学体现。   由此可知,所谓转运,实则是个人通过改变每一个当下,累积足够多的小气运变化后,使得人生某一阶段的大气运缓步发生转变,通常是由坏转好。——这其实和大多数凡人的认知相违背。   又或许,人性如此,凡人注定轻易相信是自身而非外在的不可抗力导致了他现有的窘境。如果我不能怪罪环境,是不是只能怪罪自己?但若是我努力过了,仍旧失败,我又能怪罪谁呢?那是不是还是我的命不好?   万事万物皆有其道,凡人亦有“道”,则凡人亦有“道心”。而修道,本就是与天争命。没有哪一种道心是建立在听天由命之上的。   这世间或许存在某种法器,能够助力个人保持道心,过好每一个当下,做好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决策,从而最终走向更好的局势。   然而,绝对不存在某种法器,只通过佩戴或供奉等粗糙的手段,能够直接将个人以年为单位计算的大厄运逆转为大好运。——就算有,必定是要求个人付出远大于收获、且往往是其无法承受的高昂代价。   故而,正统玄门往往教导民众不可盲目追求玄学加持,反而是那些外道抑或干脆是江湖骗子,更愿意无限夸大转运宝物的功效,他们能够成功,皆因世人总愿宽宥自身、不劳而获。   能得前者,自然是幸事。不过,若是得到虚假的转运珠,而佩戴者因坚信转运珠具有特殊效果,行事更加自信果决,更容易做有利于自身的行动,最后取得好结果,阴差阳错倒也算是转运珠起了效果。   当然,以上都还算是正面例子,就算是骗子所为也通常无功无过,到底没有害人之心。钟情特意提及的转运珠显然不在此列。   作为玄门禁术的“转运珠”,相传源自密宗,然其真实来源已不可考,不外乎是被某些外道“改良”后用作牟利的手段,自古有之,流传至今。一般被列为禁术的法门通常都是有伤天和的邪门外道,转运珠也不例外。   钟情说到此处,忍不住嗤笑出声,语带嘲讽。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作恶之后,妄图通过嫁接罪孽的方式洗白自己,作恶越多,越希望洗白的方式简单无害,这样才能降低他继续作恶的成本。   于是,有些男人突发奇想,如果将自己的罪孽‘排出’体外,由别人承担会怎样呢?他们处心积虑,终于找到了一套完美的转运仪式。作恶者无需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轻轻松松转移厄运和罪业。这就是活体转运珠的由来。”   所谓活体转运珠,自然指的是由有生命的个体来承接厄运和罪业。女人怀胎,如蚌生珠。显怀后,腹中的胎儿天然呈现出一种圆润如“珠”状态,是最好不过用来制作转运珠的耗材。   有需求的买家拍下和孕妇□□的权利,通过□□的方式,将体内的罪业转嫁给孕妇体内的胎儿。孕妇再将胎儿打下,由此罪业消除。   通过作恶的手法抵消恶业,的确符合人类一贯的荒唐作风。   时至今日,转运珠已形成一整套完善的地下产业链。女人们意外怀孕或是无力抚养孩子,出于“自愿”,将自己以及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作为商品,标注月份、纯净与否、何时卸货等信息,公然放在互联网上售卖。   只要出价足够高,买家甚至可以根据自身需求定制定制转运珠。八字契合,专供一人,甚至于母体的品貌年龄,都成为商品的可选项和附加值。   因牟利甚大,发展到后期,女人们同样被视为流水线生产中的耗材。更多更漂亮、更年轻的商品在橱窗中展示。她们不断怀孕,经历数次怀孕落胎的步骤,运气不好,可能就折在某次转运途中。   转运珠内幕之黑暗,往往叫初次接触转运珠概念的人瞠目结舌,很难相信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竟存在着如此腌臜污秽。   只可惜,这个世界的真相之一便是,阴影永远存在于阳光之下。   钟情身前所处的时代,是国家经济飞速发展的黄金年代,是后世趋之若鹜的纯真年代,满目皆是风口,到处都有迎风起飞的猪。各行各业兴兴向荣,每个人都朝气蓬勃,对未来满怀期待。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年代,所有权益都得为经济发展让路,法治尚不健全,掩藏在繁荣之下的脏污是时人难以想象的。人类社会发展的每个时期都有着时代特有的课题和亟需处理的问题。短短一句“受限于时代发展”落在个体身上,都是无法承受的重量。   时人已然身处前人所期盼的未来,却并未感受到自在和快意。今天的太阳高悬碧空,如同过去的每一天,如同历史长河中的每一个阶段。它依然炽热,依然无差别落在每一寸土地,依然照耀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却也同样制造出无尽的阴影。   钟情身为容器,在孕育过十二只神胎之后,已然耗尽肉体凡胎的所有潜能,几乎再无可利用的价值。她的养父母也将目光投向了转运珠行业。   于某种程度而言,转运珠就是低级的“神胎”,能够最大限度地耗尽钟情作为优质女人的每一点能量。   钟情敏锐地察觉到即将到来的更加灰败的厄运。   原本,她的养父母因年事渐高,加之常年经手肮脏的交易,体魄受罪业影响,并不如何康健,行事已逐渐转至暗处,轻易不再现身人前。以至于后来,钟情借机换了经纪人,对方都不知道她养父母的存在,只以为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如无意外,钟情的养父母注定会远远早于她离世,彻底消失在她的社会关系网上。届时,尘归尘土归土,他们现有的一切,他们为之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的那些身外之物,都将归钟情所有。运气好的话,再熬八年十载,钟情就将彻底自由。   然而,命运是如此吝啬,并未给予这个可怜人分毫怜悯。在相继查出身患绝症后,钟情的养父母并未就此收手,反而因身体日渐孱弱而变得愈发贪婪暴戾,像濒死的恶龙徒劳地抓住一切能够把握的财宝。他们变本加厉,丧心病狂,想出了能榨干钟情身上最后一丝价值的法子,那就是活体转运珠。   钟情的养父母一生无子,是彻底的绝嗣之相。他们收养钟情,无非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可笑的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们依旧忽视了亏欠良多的养女,转而找到一个年轻男人,一个继承了他们命中“莫须有”的儿子意志的男人。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恐怕也不尽然。   钟情的养父母要求钟情嫁给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顺理成章将钟情的“所有权”交接给他们臆想中的儿子。   在他们的设想中,从此以后,钟情会变成一个疯女人,一个病女人,她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她名义上的丈夫会是她的监护人,拥有对她的绝对的处置权。   钟情成为养父母的遗产,即将由他们选定的儿子继承。   而那个男人,则会为钟情挑选转运珠的买家,将钟情作为“次一等”的货品再次出售。名震全国的艳丽女星,这个噱头足以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也就是在这时,钟情彻底意识到妥协和逃避主义是无用的。若她不能绝地反杀,等待她的将会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于是,钟情布下一个局。   而她,以身入局。   说到此处,钟情再次忍不住抚摸胳膊上的鳞片。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现在的身体。   像是在解释自己的行为,钟情一边欣赏自己的身体一边缓缓说道:“我成为明星后,因为有上镜需求,需要让身体保持在最苗条的状态。为了身段,我常年少食,甚至营养不良。您可能很难想象,我二十几岁时的身体,胳膊细得像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稍微一用力就能折了。   我成鬼仙后,跟着巫族后人辗转,也曾经接触过现在的娱乐圈,发现和我当年也没什么区别。总有人说,当年的女明星还能吃饱饭,看着就活力十足。那是他们见得太少了,哪个年代对女人的苛责都不会少。我曾经就见过在某个国际知名大导演的片场,他当场骂一个瘦姑娘是猪,就因为她穿不上大小和童装差不多的裙子。   我当年瘦成那样,好多人都说好看,我却不觉得。当我想从我养父母身边逃跑时,当我被那些男人钳制得毫无反抗之力时,我无数次都痛恨自己这副柔弱不堪的身体。   当一个女人真的被逼入险地,什么美貌什么身段都是假的,只有自身的力量才是真的。只有自己强壮,才有机会挣脱,才有机会痛击对手,才能有命活下去。   所以,我很感谢赐予我强而有力身体的白蛇仙。多么强壮、多么完美的身体啊,我现在一拳可以打死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   命运终于、终于眷顾了我一回,让我得到白蛇仙的遗泽,让我得到那本秘籍……”   见钟情终于提到那本秘籍,小黑猫适时插话道:“这么说,你确实如传言所说,得到过一本修行秘籍,而这本秘籍是来自白蛇仙的传承?”   “正是。”   “你自何处所得?”   钟情古怪地微微一笑。   “我知大人想问什么,您是怕这本能够助人修得妖身的秘籍和人类哪个家族有所牵扯,甚至是哪个修士特意送到我面前给我下的套。不过您放心,我可以明白地告诉您,我得到秘籍的途径和他们传的那些桃色秘闻没有任何关系。”   小黑猫闻言只是果断一点头,已然相信了对方的话,不再多问。   倒是钟情见状一笑,主动说起其中隐情。   原来,自钟情发现她养父母打算将她作为转运珠二次贩卖后,心有不甘,想要借助玄学手段逃离。只不过,那时候的钟情完全生活在养父母的掌控中,无法相信任何人,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地寻找相关途径。   说来也是巧合,大约是她集中精力寻求转运珠相关的资料,始终不肯放弃,命运竟真的将一本古籍推到了她的眼前。   “所以,那本古籍是我是省立图书馆借来的。”   钟情如此总结。言毕,她故意停顿下来,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小黑猫脸上瞬间变得空白的表情。   小黑猫:“……”   啊,真是一个出猫意料的回答。果然算得上是命运的安排。   钟情欣赏完毕,作弄的心思得到满足,这才详细说了起来。   “后来,我深入研究那本古籍才知道,原来白蛇仙在古籍中设下了一道限制,只有寻求转运珠解脱契机的有缘人才能得到这本书,并看懂里头的内容。此前,它一直安静地呆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落灰,连书皮都掉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不会有任何人对它感兴趣。   显然,我是白蛇仙的有缘人。我谎称书丢了,给图书馆赔了一笔钱,轻而易举就带走了那本古籍。”   通过研究那本古籍,钟情知晓了当年白蛇仙被算计的内情。   且说那僧人暗中透露给白蛇仙的解咒之法就是包装过的转运珠法术。他蛊惑白蛇仙利用体内的胎儿为书生转移咒力。情急之下的白蛇仙确实心动了,不过她到底还是爱着腹中的胎儿,觉得转运之法过于霸道,恐会伤及幼崽。   经过潜心研究,白蛇仙将自己毕生修行心得融入其中,成功改善转运珠之术。如果运用得当,转运后不仅不会伤害母体和胎儿,甚至有可能使胎儿的肉身和魂魄在母体中就得到淬炼,进一步激发它的修行天赋。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一种“双修”的法门。   不过受限于白蛇仙的本体,她改良后的转运珠之术只能针对鳞虫起效。若施术者为蛇类,则事半功倍。   因不想让书生忧心,白蛇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瞒着书生进行的。书生只以为白蛇仙上当了,趁着白蛇仙“小产”之际,和僧人相约庆祝转运珠之术的成功。两人正为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欣喜若狂,借着酒劲口出狂言,吐出不少腌臜内情。   不巧这一幕被前来寻书生的白蛇仙撞见,她方知一切都是人类编织的谎言陷阱。怒火中烧的白蛇仙自然不肯放过负心汉和那无耻僧人。她来不及多思,当场发作,僧人迎战。书生则趁着两人斗法之际逃之夭夭。   白蛇仙确实道行颇深,奈何那僧人出身猎龙家族,自带能克制鳞虫的法门和宝器。双方缠斗不休,大战三天三夜。最终,白蛇仙因怀孕后体虚,又因强行施展转运珠之术元气大伤,终是不敌,被僧人打回原形。   僧人重操旧业,将蛇妖的肉身熬煮成汤,对外宣称为“龙汤”,作为至宝上供天子。而白蛇仙留下的一身蛇骨则被视作妖邪,镇压在寺庙的宝塔之下,由寺内不明真相的僧侣日夜诵经超度。   僧人手捧“龙汤”,亲自上京受赏,同行的队伍一路浩浩汤汤,风光无限。书生也在其列。   两人正做着荣登天子堂的美梦,殊不知那白蛇仙在盛怒之下仍存有一丝理智,早已暗中备好后手。她不仅给自己下了毒咒,所有食用她肉身的人都会遭到反噬,还趁乱将本体中最重要的一小块骨头藏了起来。   那块骨头来自蛇妖的头部,以人类作类比的话,它大约位于额中,就在眉骨中心点上方。那是得道后的蛇妖身上最宝贵的一块骨头,盖因若蛇妖他日一朝化龙,龙角便会从这个部位长出来。顺利长出龙角的蛇妖才能算是真正脱离蛇体,成为蛟龙。   白蛇仙运转最后的灵炁,将这块骨头连同她对改良转运珠之术的心得远远送走,并设下限制以挑选适合的传人。其中,蛇骨深埋于某地,而秘籍则流落民间,得到秘籍真传的后人才能获知仙骨的下落。而传人融合蛇骨后,便可获得白蛇仙身前的强大肉身,重塑仙骨,最终能够以堪比白蛇仙天赋的潜能继续修行。   而白蛇仙那据称已“小产”的婴孩其实并未早夭,而是被她事先安顿好,送回她修行时的洞府。   白蛇仙对于得到她传承的后人的唯一要求便是对这个婴孩,她唯一的血脉,多加看顾。   白蛇仙的遭遇令人唏嘘,不过那些忘恩负义之辈的下场也算大快人心。天子服下龙汤后,遭到白蛇仙的诅咒反噬,登时一命呜呼,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僧人和书生自然以行刺之罪锒铛入狱,不得善终。荣华富贵终成黄粱一梦。   钟情说到白蛇仙的结局,面上的神色既悲且恨。   小黑猫心道奇怪。钟情明明对自己生前的遭遇能够释然,却对白蛇仙的遭遇义愤填膺。她大约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嘴上说着已经不再是人,但她的本质仍旧有一部分是独属于人类的特质,比如感同身受的同情心,比如嫉恶如仇的正义感。   故事听到这里,小黑猫对钟情后续的所作所为已有猜测。   他说道:“所以你运用白蛇仙留下的转运之法,并且成功了。”   钟情点头承认。   转运只是一个概念,转的并不一定是运气或祸事。事实上,只要处理得当,母体可以利用灵胎转换各种能量体。   钟情身为凡人,且并未入道,千辛万苦找到蛇骨后却无法直接吸纳,便想出利用转运珠将仙骨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法子。如此,她需要赶在被养父母发现端倪之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怀上属于她的血脉,完成转运。   钟情找到了一位真正的修士。或许是命运恶劣的玩笑,那人身负猎龙人的血液,据说还是刘伯温的后人。不过钟情没有犹豫,仍旧按部就班执行她的计划。   那个男人是钟情生命中出现的难得的正常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心软的好人。他不仅配合钟情使她顺利怀上孩子,还指导她入道修行,甚至助她完成血咒,以生命为代价为她善后。   不过,像所有的“反派故事”一样,在钟情的故事里,这个男人至死没能拥有姓名。   他们的结合是自然而然的,不是有感而孕,不是处子神胎。钟情第一次以正常人的方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只可惜,这时候的钟情历经世事冷暖,已再无温情。   她不像白蛇仙那样深爱自己的骨肉,她腹中的胎儿仅仅是为了完成转运珠之术而存在。   唯一的意外是,她孕育的竟然是玄门难得的双生子。或许是受到白蛇仙功法的影响,又或许仅仅只是造化弄人。   钟情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她故意抬高下巴,以颇为傲慢的姿态坦然接受来自小黑猫审判的目光。   对于世人而言,一个女人不爱自己的孩子,甚至胆敢利用怀孕为自己谋利,是一项十恶不赦的死罪。   然而,钟情忘了,她面对的并非是具备世俗道德观的凡人,甚至不是追求正道的普通妖修。   小黑猫自幼崽时期开始,接受的都是非正统的修真教义。他受的是西王母的教诲,遵循的是自然之道,根本不在意一个女人如何不折手段获取力量。   此时,面对钟情的坦白,小黑猫只有一个疑问。   “所以说,那两只都是你的崽?”   说着,小黑猫双目斜乜,视线往冯生和杀猪法师的身上瞥。   钟情点头承认。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小黑猫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嫌弃?   “亲生的?”   钟情再次点头,并疑惑地看着小黑猫。   小黑猫皱起眉头,同样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那他俩怎么这么丑?”   钟情:“……” 第95章 蛇蛇   在钟情原先的想象中, 她以为自己对上小黑猫后,或是会面对一个强大到视她为蝼蚁,根本懒得费心和她对话的大妖, 或是会面对一只有着贪婪与嗜血本能的妖兽。无论是一种,她都有自信说服对方。   没成想, 真实的黑猫大妖竟是这样一只不按常理出牌的妖兽。他的关注点真是奇奇怪怪。   钟情听完小黑猫对双生子兄弟颜值的点评后, 良久无言,视线也顺着看过去。   她确实从未仔细看过她的孩子。   自双生子脱 离她的身体, 钟情第一时间就指示他们的父亲将他们抱离自己身边,从此以后再未多给他们任何眼神和关注。她没有一丝犹豫, 也没有任何留恋, 好像离开她子宫的并非是一对活生生的孩子,而是一块令人避之不及的肿瘤。   此时,钟情站在这里, 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着双生子的容貌, 像是一位懵懂的母亲第一次睁眼看见自己的孩子。   真正的母亲在这种时候应该是什么心情,钟情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不是喜, 不是悲, 是一种更为酸涩, 难以下咽的味道。   严格而言, 冯生和杀猪法师都不丑。他们继承了生父的部分样貌,远高于普通男性的颜值水平平均值, 甚至可以说他们的颜值放在普通人中很能打。然而, 将他们和钟情这样的美人放在一处,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相似度,任谁也不会相信他们之间存在血缘关系。   普通人和美人之间, 大约存在某种物种隔离。怪道小黑猫对此表示震惊。   钟情收回视线,不再看双生子。   小黑猫问道:“你说他们的父亲是刘伯温后人,但他们不姓刘。”   钟情微微一笑,解释起来。   “大人有所不知,刘伯温的真身乃是一位猎龙人,他奉皇命斩龙脉,以牺牲龙族遗泽为代价为皇朝续命。因他搅乱大地灵眼布局,使得原本就开始变得稀薄的灵炁日渐溃散,几乎算是一手断送了玄门的未来,因此刘家成为众矢之的。   后来刘家人为了避祸,渐渐开始从母姓。那些明面上被称为刘伯温后人的,基本都不算是真正的刘家本家。   当年我遇见的那个男人也不姓刘。他答应我会将孩子远远送走。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安排,也不想打听详情。还是钟巫师找到我后,我跟随她回到巫族部落群,意外在她的族群里发现其中一个孩子。   后来我又调查过,这才知道,当年两个孩子因为意外分散了,前后被不同的家族收养。冯生算是留在了刘家旁支,但从了养母的冯姓。   而阿月则辗转流落到巫族。收养他的人家是巫族的某一脉族长,当地还保留着母系社会的生活习性。阿月自小和祖母一起生活,有名无姓。”   想来阿月便是杀猪法师的真名了。不过,阿月乍听上去更像是女孩的名字,配合杀猪法师人高马大的形象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屠夫做派,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感。   小黑猫歪了歪脑袋。   钟情像是知晓小黑猫的想法,也笑了,说道:“阿月本是音译,在巫族部落中,月指的是上天的恩赐。后来,民警上门给族人统一办理身份证明,是阿月自己挑选了这个名字。   据说,他在办身份证的前一天晚上做梦,梦见月亮变成一条衔尾蛇,很漂亮,他很喜欢,所以就选了‘月’这个字。”   衔尾蛇……月亮……   小黑猫陷入沉思,钟情见状也识趣地暂时停下话头。   古今中外,蛇崇拜和月亮息息相关,而两者又都是阴性能量的代表。   就生态学意义而言,蛇是一种极其神秘且迷人的生物。   绝大多数蛇会定期蜕皮,每一次蜕皮后它们呈现出的状态都宛若新生。且蛇类交尾过程往往需要持续六个小时以上,才能使雌性顺利受孕,某些蛇种甚至可以将这一个过程延长至惊人的二十小时,——其能力之强,足以令任何人类望洋兴叹。更不要提某些蛇类天生具有强壮有力的身躯,亦或是令人胆寒的剧毒攻击力。   可想而知,在遥远的古代,人类的先辈通过观察获知到蛇类的种种习性,窥探到蛇类无与伦比的繁殖能力和生命力,该会多么震惊、艳羡,甚至是崇拜、敬畏。   进而,人类将这种对强大物种的天然敬畏的情感逐渐演变成蛇崇拜也就不足为奇了。   蛇图腾是曾活跃于东南沿海的古越族群的重要识别符号。闵越人一度被中原汉族视为“南蛮”。哪怕从说文解字的角度而言,“蛮”和“闽”从虫,都是“蛇种”。从这个角度而言,与其说他们是龙的传人,不如说他们是蛇神的后裔。   然而若是追溯到早期神话,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大蛇。将龙视作与蛇完全对立的、纯阳的能量,多半是后人别有目的的牵凿附会。天地乾坤,流转轮回,阴阳和合,世间万物能够长久延续存在,都不会仅有单一的阴面或者阳面。   蛇崇拜文化在百越社会中源远流长。发展到后来,蛇崇拜还会和拜月、水神等阴性崇拜仪式结合。至今,仍有不少百越后人每年定期举办崇蛇活动。   在这样的文化影响下,拥有繁衍能力、能够创造神迹的女性被视作神在人间的化身也不足为奇。于是,女性之中出现了能够通神事、代神行走的巫女。   在传统的崇蛇仪式中,巫女是最重要的存在。巫女作为神使,能通过佩戴蛇纹装饰,以及拜月而舞等仪式来借得神力。这便是“巫”最初的来源。——正因如此,阿月在做法通灵时需假借女身,以此来增强自己的法力。   按照原本的发展轨迹,女性本该如蛇一样,强大、神秘、生命力旺盛。不过后世发展逐渐转向崇尚阳性能力,压制阴性崇拜,对蛇及巫女的遵从也随之转变为恐惧和厌恶。如今,世人将具备蛇类特质的女性污名化为蛇蝎毒妇,以达到从道德层面驱逐具有威胁的对象的效果。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种审判、驱逐的过程就是猎巫的一环。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阿月夜梦衔尾蛇。玄门中人不会做无意义的意象梦。恐怕阿月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彻底觉醒了体内的龙族血脉。这可惜这一丝血脉太过细微,阿月当时很可能都未能察觉到体内的变化。若不加以引导,不配合功法修行,阿月所能获得的蛟龙力量也就止步于此了。   双生子的父母都是人类,按理来说,阿月不应当具备血脉觉醒的先天条件。小黑猫推测,这大约是因为钟情吸收了白蛇仙留下的仙骨。而白蛇仙道行五百年,乃是半步蛟龙,拥有寻常蛇妖望尘莫及的修行天赋。由此可知,恐怕白蛇仙自身本就是蛟龙后裔,才能在化龙修行一道一骑绝尘。   而这一丝血脉天赋通过钟情,最终传承给了阿月,果真是天意难测。   当然,这也就是他们玄门中人会在意这样的意象,若是墨观至在现场,恐怕第一时间只会想起德国化学家奥古斯特·凯库勒梦见衔尾蛇,因此发现了苯的化学结构。   按照化学家的思维,杀猪法师不应该叫阿月,而应该叫阿苯才对。   只不过此时没有普通人类在场,名为阿月的杀猪法师也并不知道自己和“阿苯”这个名载史册的名字失之交臂。他正和自己的孪生兄弟吵得头疼欲裂。   “冯生,不要多说了,你我都知道,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我们打一架吧!”   杀猪法师一边大声唱歌一边摆出攻击的架势。   冯生气笑了,他大约是没想到竟然会由对方率先提出决斗的要求。   阿月怎么敢的?   “你抢走了我的人生,还敢挑衅我!”   冯生厉声大喝。他瞋目裂眦,恨得咬牙切齿,使得一张原本还算清俊的脸庞都变了形。只是不知为何,他的上半张脸明明还处于盛怒状态,嘴角却诡异地扬起一抹古怪的笑,强烈的情绪对比几乎将他的整张脸生生割裂成两半。   此时,阿月的拳头已然来到冯生的面门,在千钧一发之际,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一丝不对劲,正要收手,却被冯生一把握住手腕。   阿月当下骇然。那冯生生得比他瘦弱不少,哪怕手掌张开也握不住他的整个手腕。然而此时,阿月只觉掐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冰凉得不似活人,且力气大得惊人,将他生生钳住。一时之间,他竟挣脱不得。   “你……”   阿月下意识想要开口询问,却被冯生尖利的笑声打断。   “你该不会以为,我站在这里和你浪费口水,真的是因为我对你这个便宜兄弟还有感情吧?爱也好恨也罢,我都没工夫计较,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你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罢了。”   他笑得张狂,笑得肆无忌惮,笑得脸颊飞红。眉眼间被那一抹红逼出三分艳色,整张脸都生动不少,看着倒真有几分钟情的风采。   他的好兄弟阿月的确比他运气好,一出生就继承了钟情和他们父亲的天赋,甚至还幸运地在成年后还能觉醒出一丝来自白蛇仙仙骨的蛟龙血脉。   不过有一点,阿月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冯生。   阿月被养在巫族部落,成长环境极其单纯,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落后。他所修的巫道千万年间不曾有过大变动,在现如今推崇阳性至上的社会已然式微,他所能借用的巫的神力由此也十分有限。   而冯生是被猎龙人后代收养的。他自小天赋不佳,但养母对他还不错,只要是冯生表现出兴趣的东西,她都倾囊相授,绝不藏私。也正因如此,天赋平平的冯生得以拜入阳石山,成为李山吾的师弟,甚至还进入非人办,顺利成为精英行动小队中的一员。   因为童年的特殊经历,冯生比阿月更清楚猎龙人对龙族的克制能力。猎龙人中代代相传的诸多法门都是针对龙族修习的。其中不乏被后世玄门列为禁术的术法。   冯生正是利用阿月对这方面的知识漏洞,装作一副被刺激到失去理智的无脑模样,成功降低阿月的警惕心,而他则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阿月周身布下束缚阵法。阿月仓促进攻,心绪激荡下进一步削弱神志,很快就被冯生抓住破绽,一举拿下。   阿月瞪眼看着冯生,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好不容易从震惊中醒神,很快就意识到自身的不对劲。连接着他和冯生的那只冰凉的手好似变成某种黑洞,正贪婪地吞噬他体内的力量。   在生死关头,阿月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翻手反制,力气之大几乎将冯生的手掰折。然而感应到猎物的挣扎,那只手吸食能量的速度也骤然提高,由蚕食变成鲸吞,只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将阿月体内的灵力能量吸食殆尽。   直到这时,冯生仍旧在笑,笑得整张脸都开始扭曲。恍惚间,他的头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变形,变得狭长、尖锐,锋利。   阿月终于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冯生的脸真的在变形,已经开始呈现出明显的非人特征。   他浑身虚软,双腿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如同一堆软肉栽倒在地。他那已然变得黑紫的双唇兀自努力翕张,像是在呼吸,又像是要说话。他的眼球暴突,死死盯着前方,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那个据说是他生身母亲的女人。   然而他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第96章 螟蛉儿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钟情竖起的结界将两人的动静完全阻隔在另一个空间内, 同时也阻断了阿月想要呼救的机会。   阿月此时体内的能量空空如也,又被冯生的阵法束缚着,他的挣扎实在过于微弱, 像一只小虫掉入无尽的蛛网,越是反抗, 身上的蛛丝缠绕得越紧。   而此时的小黑猫和钟情已经全神投入到新一轮对话中, 一时之间,竟无人察觉到双生子的不对劲。   且说那头, 小黑猫并未就衔尾蛇的意象多作探究,只是问道:“所以, 今时今日, 你已晋升为鬼仙,又拥有了白蛇仙的仙骨,离得道也不过只差一臂之力。你为何要处心积虑留在巫族, 你附身于双生子体内又是为何?愧疚?”   小黑猫这样问着, 语气平淡,而他的表情显然并不认为钟情会因愧疚而行事反复。   果不其然, 钟情闻言只是轻声一笑, 回道:“自然不是。”   她反驳时没有丝毫迟疑。   “我来, 只是为了兑现对白蛇仙的承诺。”   小黑猫眼珠一转, 心中已有了答案。   “那条小白蛇是白蛇仙当年生下的幼崽。”   “正是。”   小黑猫唔了一声, 语焉不详道:“倒是平平无奇。”   钟情听明白了小黑猫的言下之意,无奈解释起来。   按照原本的转运珠之术, 母体腹中的胎儿因承接了罪业或是恶性能量, 是不能留存的。当年白蛇仙改良了转运珠之术,成功保下小白蛇的性命,但那种有伤天和的术法到底对小白蛇产生了不好的影响。   小白蛇自出生后就魄虚体弱, 虽能够修行,却进展极缓慢。否则不至于数百年过去,它的道行仍旧和建国后得道的小妖差不多,乍一看只会被当做是一条颇有灵性的小蛇妖而已。至于它能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修身化龙,则是想都不敢想。   若是白蛇仙在世,定然有办法帮小白蛇突破,就算小白蛇的天赋有限,至少也能重塑强壮的肉身。只可惜当年匆匆一别,已是天人永隔。   钟情得到秘籍传承后,渐渐积攒起自己的力量,第一时间处理了养父母。在官方档案里,她的养父母至今下落不明,成为当年的一桩不起眼的悬案,实情显然不止如此。   不过钟情不欲多提那一对夫妻,只说自己处理完杂事后才想起要替白蛇仙完成遗愿。她暗中寻到小白蛇的下落并数次探访。她深知小白蛇的情况并为此忧心。钟情既然已将自己视作白蛇仙的传人,自然想将白蛇仙的教导之恩转而报答在小白蛇身上。   钟情翻遍自己所能玄门记载,多番尝试,甚至曾试过将小白蛇的真身神识放入自己的子宫内作二次蕴养,——这也是为何当年有人看见钟情尸身时,见她腹中有白蛇盘踞,误以为她死后产蛇的缘故,——可惜这些法子皆以失败告终。   直到钟情成为鬼仙,始终没能解决小白蛇身上的问题。终于,在多年之后,钟情想到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那就是激发小白蛇体内的蛟龙血脉,使它强行脱胎换骨,重塑肉身。   然而,白蛇仙留下的仙骨只有一块,如今已被钟情吸收。若想再寻激发血脉的契机,只能找到相似的蛟龙血脉,将其融进小白蛇体内。只可惜,世间已无真龙,龙族名存实亡,能达到百年道行的蛇妖都屈指可数,更别提找到另一条半步蛟龙了。   直到见到那个孩子,钟情才考虑起另一种可能。   钟情说道:“当年钟巫师带人找到我时,玄门都猜测她必定是用了极其诱人的条件才说服了我,其实正好相反,是我主动选择的她,因为我察觉到,我有一个孩子就在巫族。”   钟巫师原本也只是尝试和这位实力强大的新晋鬼仙套近乎。   她戏谑道,我本家姓钟,你与我同姓,说不得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可见你与我巫族有缘。   没成想,就是这么一句戏言成功招安钟情。   钟巫师深知钟情心甘情愿跟随自己回到巫族,必然有所图谋。只可惜她虽有一套了不得的寻踪法门,但并不擅长卜筮一道,算不出钟情竟有血脉流落在巫族。事已至此,她只能先将钟情带回巫族,暂时封印。   而彼时的钟情已经是半妖半鬼的状态,比人族修士更加敏锐,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应到钟巫师及其族人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来自她自身血脉的气息。   钟情猛然回想起,当年那个男人曾经和她提及玄门螟蛉儿的说法。   转运珠只有一个,那另一个计划外的胎儿很可能会作为受益者得到传承。   若是那个孩子果真成功觉醒蛟龙血脉,哪怕只是一丝,小白蛇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钟情很难不心动。在此后的数年时间,她又找到冯生的下落,并在两个孩子之间对比观察,终于确认冯生是当年的螟蛉儿,而优先出生的阿月身负白蛇仙的蛟龙血脉。   钟情由此潜伏多年,暗中相助阿月修行,并顺利觉醒血脉。一切就绪,只等时机合适。   “所以,你想将你的幼崽当成修行养料,投喂给那条小蛇,助它觉醒。”小黑猫如此总结道。   钟情难得沉默,算是默认了。   小黑猫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就此作任何评价。   钟情犹豫片刻,终是解释了一句。   “我所想的,是重新运转转运珠之术,将那孩子身上不属于他的血脉转移到应该去的地方。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小黑猫坦诚地补充完钟情的未尽之意:“但会将他变成普通人,甚至是不如普通人的身弱之人。”   钟情再次沉默。   小黑猫不似她这般会有情绪波动,只是接着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观察双生子二人多年,对冯生暗中的作为定然有所了解,为何无动于衷?你有何目的?”   钟情苦笑,回道:“没错,我确实提前知道了不少内情。我知道玄门中有一部分猎龙人的后裔贼心不死,还有位高权重的普通人,还有不甘隐世、为人族让路的妖兽,鳞虫、羽族、兽部……可能还有像我一样的鬼,可能还有传说中的魔……呵,谁知道呢,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鬼东西。   总之,这些东西,这些魑魅魍魉,他们聚在一起,密谋了很多年。我确实都知道……”   钟情看着小黑猫,目光暗含幽微,一字一顿道。   “他们在收集一千年前陨落的那条真龙的遗宝,他们想要神龙再现,他们想要掌握神龙的力量。”   一鬼一猫各有心思,谈话诡异地出现片刻空白。   小黑猫问道:“然后呢?”   钟情无所谓地耸耸肩,轻描淡写道:“谁知道呢?可能是想再养一条龙,生吞活剥,妄想长生不老。你懂的,就是那些老生常谈。或许是为了故意制造一条魔龙,为祸人间,这样他们就有机会窃取人族的气运,创建自己的帝国。   也有可能,参加这个计划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并不是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但总归,他们都想得到传说中龙神的力量。   不过现阶段嘛,他们的精力都集中在寻找最重要的一块神龙秘宝上。目标一致就有合作。冯生就算是几个团体的牵线人。他联合了这群人,设下一个又一个局,为的就是搅混水,然后他好浑水摸鱼。可是他到底摸的是什么鱼,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回应她的是另一段沉默。   小黑猫缓慢地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   原来,二千多年前,天子渴求长生不老,猎龙人势力如日中天。为满足天子日渐强烈的贪念,一小部分猎龙人伙同邪魔,打算搜小玉山寻宝。他们以不死药为诱饵,蛊惑人心。西王母的信徒背叛,而后玉山宗付诸一炬。   失去神佑的千年时间里,这片土地逐渐被邪魔侵占,变得千疮百孔,了无生机。直到某一天,世间最后的一条真龙大限已至。牠盘桓在九霄之上,长唳悲鸣,久久无法抉择自己最终的埋骨之乡。   最后,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或许是这条真龙终归心怀悲悯,牠选择降落在小玉山附近,降落在这片因背叛神明而遭到反噬的土地上。   仁慈的真龙以自己的鲜血洗刷罪孽,以自己的肉身滋养大地,最后一次庇护在这片土地挣扎求生的无辜人族。   此后大地复苏,邪魔退避,陆续又有人类迁移而来。此地慢慢恢复往日的生机,并改名毛春,意为从不毛之地变得如春日般繁荣。   之后的故事,便是小黑猫熟悉的了。真龙兵解后,龙神遗宝流落四方。其中确切可知的是,龙鳞留在了毛春附近的某条河内,也就是今时今日的芙蓉村阴阳子河。   又一年,浣纱女以处子身感应天地,诞下二鱼。浣纱女被害后,二鱼依靠体内的龙族血脉,寻到河底埋藏的龙鳞。二鱼以此为契机修炼,最终飞跃龙门,一朝化龙。   之后,二鱼因仇恨堕为魔龙,被高僧降伏。高僧原地坐化,以舍利子镇压魔龙及龙神遗宝。伏龙塔就此而成,浣纱女的故乡亦改名为伏龙村。在此后数百年的时光里,伏龙一名以讹传讹,最终演变成今时今日的毛春芙蓉村,原本供奉浣纱女以平息魔龙怒火的龙母庙亦作废,成为求子的娘娘庙。   再之后,灵炁重启,有邪魔外道感应到天道变动,起了想要以凡人为祭品,窃取人族气运,以重掌天下的心思。几方勾结,先后又有不同目的的势力加入。最终,这个计划变成寻求秘宝,掌握龙神的力量。   他们在毛春各地设下祭坛,引诱如芙蓉村村长女儿那般的生前遭受过非人折磨,死后亦无法放下仇怨的恶灵,不断汲取新鲜的血液和灵魂的能量,人为制造更多的邪祟,应该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只是,原本这个计划不会如此激进,恐怕会耗费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徐徐图之,最终神不知鬼不觉地颠覆人族。   不成想,当年那位选择毛春作为埋骨之地的真龙尚有一丝神魂残存,察觉到这个计划,终是不忍再看生灵涂炭,耗尽最后的神力,入梦警示世人。   就此,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神魂俱灭,千万年前曾统领这片大地的龙族悉数陨落。   然而,龙的传奇并未就此终结。   新的神龙正在诞生。   因龙神入梦示警,人族修士有所察觉,未免夜长梦多,邪魔外道们不得不加快进程,仓促间,行事难免有纰漏。又因灵炁重启一事,国家开始重视建国前成精的大妖们,非人办因此颁布落实成精户口的相关政策。名为安置闲散的成精户口,实为排查潜在的危险分子。   不巧,正是在这次大规模的成精户口普查中,一个鲁莽的王姓道士只身前往小玉山,无意间惊醒了原本计划要沉睡百年的小黑猫。   小黑猫下山,彻底搅乱邪魔外道筹备良久的变天计划。   无论是在芙蓉村活人祭祀中出现的遗宝龙鳞,还是来自构造出咸鱼侠幻境的蜃腹中的遗宝龙腹,通通献祭给了小黑猫的五脏庙。这些阴谋诡计不仅没能强壮邪魔外道们的队伍,反而便宜了小黑猫,使得他因灵炁匮乏多年而无法更进一步的修为有所突破。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算作为他猫做嫁衣了吧。   意识到自己捡了大便宜的小黑猫并未露出窃喜之色。他看向钟情,认真说道:“你洞察到邪魔外道们妄图颠覆人间的计划却并没有动作,因为他们的行动不会影响你自己的计划,甚至于若是时局被搅乱,反而有利于你自身的发展。   可是你还想要将遗传自白蛇仙的蛟龙血脉还给小白蛇,所以你想保住双生子。你知我对遗宝感兴趣,必定会对上双生子,所以你主动现身。但你不会与我为敌,只是想拖延时间。说明你等待的时机很快就要到了。   是什么时机?   让我猜猜看,你已是鬼仙,无法再孕育一颗转运珠,所以你必须还原当年的情景。当年的双生子中,仍有一个身具转运珠的功能,而另一个则具备蛟龙天赋。因此,和你最初的猜想不同,他们必须都存在,缺一不可。   你在兄弟二人身上种下秘术,暗中相助他们顺利长成,并尽可能获得更多的玄学资源。你知道冯生入局,提前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并主动找到阿月告知当年的真相。兄弟二人起了龃龉。身为螟蛉儿的那一个心有不甘,一直在寻找夺回天赋的办法。   你始终在旁观,并未多加干涉,也从未想过阻止。   唔……我猜,是因为冯生的计划正好符合你的预期。他想要抢夺阿月的血脉天赋及力量,而你是想让双生子合二为一。   他们的力量合二为一,既是转运珠,也是能量载体,正好可以供给给小白蛇。   今时今日,你提前种下的转运珠之术大成。只要我不干涉,你的计划就会如期进行。   你说过,你不想要阿月的性命,我相信你。但你没有提冯生。所以,你想牺牲的是冯生。   为什么?   因为他很讨人厌,因为他计划为祸人间吗?”   小黑猫很少主动说这么多话,可谓掷地有声,一针见血。   钟情同样难得地被诘问得哑口无言。   小黑猫却并不觉得自己道出了一个颇为残忍的事实。   “所以,哪怕是对一母同胞而出的双生子兄弟,同样生来就是耗材,同样没有得到过生身父母的照顾和关爱,身为母亲也会偏心。”   小黑猫想了想,只能表示不解。   “人类真奇怪。”   钟情凄然一笑。   是啊,哪怕她从来没有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哪怕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她还是成了一个母亲,她有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因为她的野心诞生,也要因为她的私欲消亡。   这么多年,钟情始终避免直视两个孩子的容貌。她一直告诫自己,这两个孩子只是能量的容器,和她当年一样。人是不应当对容器产生感情的。   投去目光,就会“看见”,看见就会生情。   钟情选择不去看,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见,不让自己生情。   然而,一个孩子,从牙牙学语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大人,无数痕迹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怎么能看不见?   钟情垂眸,脑海里回忆起阿月六岁那一年。   那一年,阿月在巫族的祖母为他占卜出他真正的生辰年月。那一年的恶月,在他生日的那一天,又瘦又小的阿月,独自跋山涉水,进入深山。山里有蛇群,被巫族视作灵地。   小小的阿月对着群山和灵蛇许愿,希望他的生母永远快乐,希望自己快快长大。   钟情看见了,控制不住地,她看见了阿月的那双眼睛。   他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双眸,哪怕开心时也藏着一抹哀思,哪怕赴死时也含着无尽温柔。   自那之后,阿月就一改以前不爱吃饭不爱动弹的毛病。他认真吃饭,努力锻炼,一日复一日,长得越来越高壮。他按照和自己和灵蛇的约定,终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放弃说话只唱歌,他放弃男装穿女裙,他放弃了很多,不过就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履行巫女的职责,掌握更强大的力量。   钟情怎么可能看不见,看见了又怎能视而不见。然而,她已经没有资格作为母亲为这样一个孩子感到骄傲或悲伤。   阿月想要快快长大,殊不知自己正走上那条由他母亲一手造就的荆棘丛生的死路。   钟情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小黑猫没有打扰。   却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尖锐刺耳的一道男声。   “黑猫大人真是真知灼见啊!”   两人一震,同时转身,正好对上冯生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   他的脸上,五官乱飞,没有一处还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下巴又长又尖,整个面部变得狭长而扁平,像是一个被擀面杖碾过的面剂子。   小黑猫:“……”   怎么一眼不见,这个人类长得更丑了。   若非是冯生仍穿着之前的衣服,他们一时之间还真不敢认。   冯生感知到小黑猫的嫌弃,也不恼怒,反而像是心情很好似的笑了起来,这一笑,自然是丑得更加耀眼。   小黑猫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   却见那冯生胳膊一晃,随意将手上原本拎着的什么东西往地上一丢。   随着砰地一声,重物落地。   小黑猫的视线循声望去,这才认出来,那落地的肉坨似的东西原来竟是阿月。   钟情登时双目赤红,指着冯生颤声道:“你……”   “啊,您在生什么气啊,我的母亲?”冯生故作诧异,阴阳怪气道,“我不是在替您完成夙愿吗?”   难为冯生此时眼歪嘴斜,竟还能精准地做出嘲讽的神色。   “嗯?我那最亲爱的母亲,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不过是完成了当年在您的腹中,我没能完成的事情罢了。我不过是遵从您的心愿,和我的双生弟弟融合罢了。您难道不为我感到开心吗?”   双生弟弟?   小黑猫瞪圆双眼。   原来,他们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在众人的固有认知里,玄门双生子中的老大更可能继承天赋,而老幺则是资质平平的螟蛉儿。正因冯生和阿月两人的情况能与此完美对应,加之冯生之前一直 有意言语误导,小黑猫并未多思,就接受了冯生才是螟蛉儿的错误讯号。在这一点上,恐怕钟情,乃至于是阿月本人都被误导了,且从未怀疑过。   然而事实是,冯生才是双生子中先诞生的老大,只不过不知何故,或许是受到白蛇仙改良后的秘法的影响,或许只是单纯的造化弄人,总之他并未觉醒蛟龙血脉,也没能继承任何玄学天赋,几乎和普通人无异。   相反地,晚于他出生的老幺阿月,本应作为转运珠被牺牲的存在,虽同样未能第一时间觉醒蛟龙血脉,却意外地显露出在巫术一道上的上佳天赋。这两位可以说是打破双生子螟蛉儿说法的有力铁证了。   由此,冯生见到阿月时才会控制不住情绪,怒斥对方抢走了自己的人生。只是他并非是站在螟蛉儿的角度控诉的,而是在指责阿月这个身为螟蛉儿的老幺,竟比他这个老大的天赋还高,是真正意义上的“抢走”了本应属于他的辉煌人生。   “我们本该如此,不过就是将我们原本错位的人生重新摆回正轨罢了。”   冯生如此说时,他的同胞弟弟,阿月,此时正躺在他的脚边,生死不知。 第97章 柿子   小黑猫这一头正如火如荼地上演着兄弟阋墙大戏, 与此同时,之前同行的其余人仍沉浸在各自的幻境之中,可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   他们的肉身还留在原地。他们匍匐在地, 翻滚着、挣扎着,或是困在自己最痛苦不堪的回忆中, 或是身处生死险境殊死一搏, 和自己想象中的敌人扭打撕扯。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名状的痛苦神色,五官扭曲到变形。有人哀嚎出声, 有人无助啜泣,然而所有的动静都像是被黑洞吸纳的光, 被收拢在周身方寸之间, 无法传递,无人看见,无人在意。   唯有一人不同。他那张格外俊美的脸上依旧维持着一贯的从容宽和, 眉眼舒展, 似乎并未经受旁人那样的折磨,反而是在做一个难得的美梦。   这个人便是墨观至。   而墨观至, 确实是在做美梦。   墨观至从小牧童的视角脱离后, 本身的意识逐渐回笼, 发觉自己并未走出幻境。他别无选择, 只能继续往前走, 好似永不知疲倦。   只是接下来的幻境并不如之前那一个详尽,更像是不同的梦境片段在墨观至眼前闪回, 又或者是他终于见识到人们口中所说的走马灯。   他看见某一世的自己是一个穷酸的读书人, 意外在鸡窝里救下凤凰的蛋,由此得到羽族的祝福。而在另一世,他又成了杀猪匠的帮工, 帮助被负心汉辜负的狐仙逃离火海,由此又获得灵狐的承诺……   似乎每一世的他都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然而每一世他都会因意外和某种具有灵性的玄幻生物结缘。只是不知,这重重幻境是否就是巨龙所说的前尘往事,是真实存在过的他的人生。而他在这一世,生来就能奇异地和动物亲近的能力,是否又与那些曾在他的前世里留下痕迹的妖兽们有关。   时间继续回溯,不断变幻的画面终于稳定下来,墨观至似乎终于来到故事的起点。   周遭的景色发生变化,原本齐腰的草丛变矮了,堪堪只到他的小腿处。天穹垂得更低,云朵从他的眼前飘过,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又不知过了多久,墨观至终于察觉到自己再次悄然转换了模样。这一回,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人。   他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嗓音。   墨观至循声看去,只见一名头发花白的干瘪老头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口中咕哝着:“阿墨,你此去定要将那妖兽降伏,若是叫那畜生杀过来,村里人都难逃一死啊。”   听着听着,墨观至的脑海自动生成一段画面,恐怕就是这名名叫阿墨的少年原有的记忆。   原来,这具身体是生活在本地某个小村落里的少年游侠。此时,正是逢魔时刻,天子更迭,妖孽横行。少年游侠早失恃怙,孤苦无依,靠着在村子里帮闲混一口饭吃。   自远方游历而来的旅人为闭塞的小山村带来外界的消息。东海勇士过神泉,三日三夜杀二蛟为爱马报仇的故事传得妇孺皆知。年少气盛的村人吆五喝六,结伴想去学那东海勇士降妖除魔。   少年游侠亦有些心动,只是他天性随和,素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阻拦村人道,本地尚且安宁,并未有妖兽来犯,莫要打草惊蛇,以免惊扰恶邻。   村中有几个素来游手好闲的家伙,闻言嗤之以鼻。某一日,他们又喝得酩酊大醉,在酒意的驱使下,相邀前往某处密林探险。传言那密林深处藏着某只大妖兽,虽从未有人亲眼见识,也从不曾听闻那妖兽主动伤人,几个醉汉仍坚信那会是他们惩恶扬善扬名天下的机会。   醉汉们一去不归,音讯全无。数日后,唯有一人逃回村子。他一手捂着兀自流血的断臂,面朝西方,口中惊呼有妖怪,连喊数声,力竭而亡。   村人大骇,当下老村长召集众人商议对策。最后,族老们一致决定,此等会虐杀人类的畜生断不可留,应除之后快。   而这个重任落在了名为阿墨的少年游侠身上。   此行凶险,堪称十死无生。少年游侠深知族老们举荐他不过也是因为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死了也就死了。但他没有拒绝。人活一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囿于这方寸之地。哪怕他最终死于妖兽之口,能见识到那等玄幻的广阔世界,也算死得其所。   少年游侠告别老村长,带上村子唯一的宝贝,一柄锈迹斑斑的破铜剑。他一路西行,来到一处宝山。   此地甚是奇妙,草木长得比外头繁茂不说,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甘甜,令人闻之心旷神怡。少年游侠只身深入密林,这才发现林子里处处都是结满果实的果树。果实不分品种,不分季节,不分地域,皆已成熟,结结实实地压弯了枝条,诱人无比。   少年游侠暗道,此地恐怕正是那妖兽所在的洞天福地。他不敢大意,只将那柄破铜剑握得更紧,小心翼翼往密林深处走。   越是深入,少年游侠越是能感受到此地蓬勃的生机,整个人如同沐浴在暖阳之中,浑身洗涤一净,充满力量。   如此又走了三天三夜,少年游侠不吃不喝,不停不歇,却丝毫不觉得饥渴和疲惫。   终于在某一日,太阳再次西落,少年游侠得偿所愿,来到传言中的妖兽洞府外。   奇怪的是,那洞府并不像山中的其他地方那般生机勃勃蜜果累累,反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处处透着一分死气。   少年游侠壮着胆子往洞府内走,一头撞见满地的尸骸碎块,兽类的、人类的,触目惊心。还不等少年游侠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吸力自洞府里头袭来,不由分说将他卷入黑暗深处。   少年游侠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他已然身处暗不见天日的洞府内部。他努力让眼睛适应黑暗,同时四下摸索,想要找到自己唯一的防身武器,那柄破铜剑。他没能找到铜剑,却意外发现自己身下垫着极其柔软的褥子,也不知是用什么草料铺成的,舒服得几乎令人昏昏欲睡。   昏、昏、欲、睡……   呼噜呼噜呼噜……   少年游侠猛然惊醒,继而意识到那不是自己发出的呼噜声,转而警惕地循声望过去。   就在这时,洞中突然亮起一道白光。少年游侠下意识闭上眼,再睁眼时,他的眼前正卧着一头巨大无比的……黑猫?   那黑色大猫躺平后也足有一丈高,身长三四丈,一双琉璃似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瞪过来,每一颗眼珠子都比得上少年游侠的大半个身体。   少年游侠目瞪口呆,久久无法回神,浑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也忘了村人的嘱托。   那应是一头母猫。她侧卧着,后肢稍稍蜷缩,尾巴盘在腹中,牢牢护住怀中的一只猫崽儿。   奇怪的是,如此惊人的巨猫,她的幼崽却看着和普通的猫崽一般无二,整个儿陷入母猫绵密的毛毛里,如同一粒小黑豆掉进黑色的云海。   此时,那小小的、软软的猫崽儿正袒露肚皮,四脚朝天,抱着母猫用力吮吸乳汁。它喝得如此投入,两只小巧的三角耳朵紧紧贴着圆滚滚的小脑袋,粉嫩的脚掌冒出尚且透明的利爪,紧紧扒住母猫的毛皮。   只是很快地,小猫崽松开爪子,四肢乱蹬,发出不悦的哼唧声。   原来那巨猫的乳汁早已所剩无几,猫崽儿之前吸食的全是掺着巨猫血液的乳水。直至此时,显然连那沾着乳汁气味的血液都快干涸了。   这一幕极具震撼力,少年游侠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他未曾谋面的母亲。他听村人提过,他的母亲生下他后,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挣扎起身,想给孩子喂一顿奶,却因没有乳汁而无可奈何。   母亲当着来帮忙的村人的面,跪在床头给族里的长辈们磕头,说自己的孩子不是克父克母的灾星,请他们善待他,给他一口热食,给他一片瓦砾,好让他不至于死于饥寒交迫。   他不知母亲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生平如何。自他有记忆起,母亲就只是村后头某处的一抔黄土,没有墓碑,杂草丛生,有时候还会和不知名的兽类骨头混杂在一起,他甚至找不到具体的祭拜地点。   然而此时此刻,少年游侠看着眼前这一对古怪的妖兽母子,竟天真地认为,他的母亲大约就是这头黑猫的模样。   慈爱,温柔,油尽灯枯……   猫崽儿哭着闹着,细弱的哭声时断时续,像是随时都要饿晕过去。巨猫无法,甩动尾巴,从旁扒拉出一颗圆滚滚的红色果子。   那是一颗熟透了的柿子。   只是那柿子果儿大得离谱,比猫崽儿还大上一圈。猫崽儿嗅到果子的甘甜气息,也不嫌弃,熟练地收拢四爪,整只猫儿像蜘蛛似的扒在柿子果上。它用尚未长成的小小乳牙,一点一点磨着柿子果的外皮,只是力气太小,努力半天也不曾啃破皮。   少年游侠看得好笑,不禁抿嘴。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一道冰凉的视线自上而下浇灌他全身。他浑身发颤,不敢再看猫崽儿,强打精神,抬头迎上那道视线。   巨猫恢复了几分力气,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擅闯她洞府的凡人。   “你是人类。”   巨猫张嘴,竟能口吐人言。   少年游侠暗自心惊,面上仍旧不动声色,谨慎地并未开口应答,只是点了点头。   “我在你身上并未嗅到贪婪的味道,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巨猫的语气十分笃定。   少年游侠先是一愣,继而意识到巨猫所说的恐怕就是村中的醉汉一行人。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民除害,然而事到临头,他却踟蹰起来。且不提单论体型,他绝非是对方的对手。只说这巨猫通晓人性,这件事背后恐怕另有隐情。   心思百转千回,少年游侠决定开诚布公。他直言道:“实不相瞒,之前的那些人乃是在下的乡邻。因他们迟迟未归,在下受村人所托,前来探查。若前辈知晓详情,望能告知在下,在下好回村禀明。”   语毕,他抬手,以后辈的身份,恭敬地做了一个叉手礼。   巨猫见状,神色稍霁。她慢慢说道:“我知你们村人想法,定是将我视为生啖人肉的妖兽。我既放你进来,就不怕你寻仇,但你有心调查真相,我也不妨告知与你,不教我枉负恶名。”   在巨猫的讲述中,少年游侠逐渐还原出当日惨案的真相。原来,那几名醉汉出村后,被夜风一吹,酒意凉透,气势已然退了三分,只是碍于颜面,谁也不好率先敲响退堂鼓。几人你推我搡,如此又行了半夜,就在他们勇气告罄,打算不管不顾冲回村里时,途遇一伙儿道人。   那几名道长声称自己是来自南地的修行者,奉师尊之名前来此处降妖除魔。他们蛊惑醉汉一同前往,承诺事后缴获的妖兽藏宝能分几人一杯羹。醉汉们本就羞于就此打道回府,闻言大喜,遂跟随道人们一同前往。   一行人走走停停,历经各种磨难,见识过的妖兽仙草不知凡几。醉汉们大受震撼,道人们却一派淡然。一路上不是没有遭遇过凶险时刻,好在道长们确实有些本事,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醉汉们见状,心中更是窃喜,原本只是三分的心动,变成十分的贪婪。他们心中畅想着衣锦还乡,嘴上奉承着道人们仙风道骨,一路上鞍前马后,伏低做小。就这样,一行人终于来到妖兽洞府。   他们十分幸运,恰逢妖兽产子,身体尚未恢复,实力大跌。饶是如此,妖兽到底得道千年,道人们合力也无法伤及她半分。几位道人心思飞转,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几位凡人身上。原来,他们之所以愿意带上这几个累赘,打的就是在必要时将醉汉们当做诱饵的目的。   醉汉们不明所以,就见几位道人陡然翻脸。他们举起降妖除魔用的宝剑,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斩断醉汉们的手脚。鲜血淋漓,惨叫声响彻整片密林。在生死关头,醉汉们对着巨猫跪地求饶,将事情和盘托出。   但巨猫已然无暇顾及这几人。新鲜的人类血肉很快吸引来无数野兽妖物。品尝过鲜肉的滋味,又被道人们的符箓暗算,小妖兽们被刺激得失去神智,彻底进入狂化状态。它们无视大妖的威压,开始冲击洞府,与大妖厮打起来。小妖兽们的个体实力不强,几乎与凡兽无异,奈何数量庞大,且悍不畏死,一时间,双方竟打得有来有回。   利爪无眼。在厮杀中,几名重伤的醉汉自然无法幸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妖兽们无差别的攻击下丧命,唯有一个命大的,竟拖着残躯趁乱逃出生天。   而道人们并不理会,只是躲在暗处,安静地欣赏着这一切,坐收渔翁之利。   小妖兽越聚越多,前仆后继,如蝗虫过境,丝毫不给猎物留下喘息的空隙。初时,大妖尚能从容应对。只是时间长了,她既要击退来犯者,又要护住怀里孱弱的幼崽,真炁逐渐耗尽,疲态尽显,终是露出致命破绽。   道人们伺机而动,配合小妖兽们一起围剿大妖。大妖双拳难敌四手,在危急关头,只得引爆丹田,将进犯的道人小妖一同消灭。丹田乃是修行者最重要的部位,引爆丹田无意义自绝生路。   等到少年游侠来到此地,大妖已是时日无多。   少年游侠听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期间被震惊数次,几番张口欲言,终是说不出话来,只余一声叹息。   若说醉汉无辜,他们确实因起了贪念而听信他人,若非事情有变,恐怕这几人最终也会手染杀业。可若说他们有罪,他们也的确罪不至此。   而那些道人们口口声声为民为公,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了利益蝇营狗苟,甚至不惜采用有损阴德的法子引发大战,伤及无辜,行事堪称卑鄙。   难不成这就是人间修士吗?自视甚高,将其他生灵视作蝼蚁随意践踏,难道就是他们的“道”?   曾经也因东海勇士的壮举而心潮澎湃,甚至想要拜师求道的少年游侠难得陷入自我怀疑中。   这时,巨猫的话适时打断少年游侠的胡思乱想。   她道:“你既能找到此地,又毫发无损地来到我跟前,可见你我有缘,恐怕你就是我苦等多日的一线生机。”   当日,她击退众敌,即将身殒之际,曾卜筮一卦。卦象显示天无绝人之路,她的幼崽尚有生的可能。巨猫强行续命,苦熬多日,不成想等来的却是一位人类少年。   她静静地凝视着少年游侠。透过重重表象,她看见的是一个纯粹自在的灵魂,不是善,不是好,而是自然,如山谷清风,如草木枯荣,如人间千千万万年,明月落下的亘古不变的一抹清辉。   她的目光变得幽微深邃,裹着人类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她们母子因人类惨遭灭顶之灾,却又是人类带来了生的希望吗?   荒哉诞哉,何其可笑。   也罢,大约这就是天意吧。   巨猫不再看那少年游侠,转而垂下脑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怀中的小猫崽。小猫崽和那颗大柿子鏖战多时,无果,终是筋疲力竭,委委屈屈睡去,此时已是睡得不省猫事。它团成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黑色毛团子,如同尚在母亲的子宫里那样,睡得像一颗香甜的小胚胎,无忧无虑,无知无觉。   巨猫的目光愈发柔和,就像是最柔软暖和不过的毛毯,将小猫崽仔仔细细包裹其中。明明只是禽兽,凶面獠牙,模样可怖,此时看着竟与人类母亲别无二致,再慈爱不过。   少年游侠看着看着,不由得看痴了。   他深受触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巨猫的托孤重任。   作为回报,巨猫运转灵炁,在少年游侠的灵魂深处刻上一枚金闪闪的梅花爪印形状的烙印。   “这是我猫族的印记。自此之后,你便是我猫族的恩人,是天下兽部的朋友。我以九天玄猫之名起誓,凡我族类,见你如见我,亲之爱之,敬之重之,生生世世,永不磨灭。”   少年游侠被打下烙印,却不痛不痒。他不明所以,直觉自己得到了对方极其珍贵的馈赠。   巨猫不再多言。她用尾巴卷起小小的猫崽,连同那颗只受了皮外伤的柿子一起,送至人类的怀中。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少年游侠发现自己已然来到洞府外。   头顶是一片清风朗月,众星灿灿,大地生辉,正是人间好时节。   他的怀中依旧牢牢抱着小猫崽,软乎乎、暖融融,圆鼓鼓的小肚皮顶着一颗大柿子,起起又伏伏。它睡得天昏地暗,丝毫不知自己即将失去什么。   而那巨猫却远在天外,在群山之巅。她仰头,静静凝望那一轮皎洁明月,似乎想要最后再看一眼这人间至景。   天道无情却有情。   巨猫回想起,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也只有她的幼崽那般大小时,她头顶的月亮便是如此清冷,无差别地照亮这世间的每一处角落,每一株花草。到如今,她已行将就木,月亮依旧如故。   等她陨落后,同样的月光会同样落在她的幼崽身上。届时,哪怕她早已灰飞烟灭,化作这世间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她的幼崽依旧会自在逍遥地活在这片大地上,享受着她曾经享受过的月光,就像他们彼此依偎,从未分离。   月光安静地流淌着,充盈着大地的每一寸土地,澄净得像是能够洗净每一分罪孽和丑陋。   月光同样落在巨猫的身上,如同母亲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颅。   在这一瞬间,巨猫忘了入骨的痛楚,忘了仇恨,甚至在最终一刻到来时,她同样忘了被她视若生命的幼崽。   她又重新回归自然的怀抱,欣然踏上生命的归途。   在少年游侠的目送下,在小猫崽睡得迷迷糊糊的呼噜声中,巨猫仰天长啸,原地陨落。她巨大的身躯在如水的月色中慢慢消散,融为一颗又一颗细碎的光点。   一小部分光点四散,纷纷扬扬,飘落在这片山林里,反哺大地。而大部分的光点聚拢,融合成一条细长的白练,最终回到小猫崽的体内,成为它的力量。   小猫崽于梦中似有感应,竟如孩童一般,低声啜泣,稚嫩的爪子一张一合,紧紧抓住人类胸前的衣襟。   少年游侠心头涌上难言的酸涩,只得将小猫崽搂得更紧,尽可能将自身的温暖传递给失去母亲的小猫崽。   同样没了母亲的一人一猫踏上路途,那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   少年游侠依照巨猫的嘱托,继续西行。一路上,他们历经艰难险阻。小猫崽尚且年幼,却因巨猫的传承而身负巨大的能量。少年游侠乃是一介凡人,携带如此不凡的灵兽,犹如小儿持金。   他们一路逃亡,狼狈不堪。少年游侠数次身负重伤,几度游走在生死边缘。他变得强壮有力,小猫崽也渐渐成长。   然而,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在又一次击退偷袭的敌人时,少年游侠受到了致命一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抱着小猫崽,终于来到小玉山,在一个风雪将至的日子。   大约是感应到命运的召唤,云游多年的浑元真人突然回归,正好在山下遇见只剩下一口气的少年游侠。   小猫崽已经长大不少,毛发变得蓬松旺盛。它依旧不谙世事,不知自己的人类已时日无多,无忧无虑地踩在人类身上嬉闹。   小猫崽盯着那突然冒出来的胖老头儿,小爪子不安分地去挠他的道袍,恶作剧得逞后,又害怕似的躲回少年游侠怀里,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去看老道士的反应。   浑元真人笑呵呵,一副极好脾气的模样,看向少年和猫崽的目光却充满怜爱和惋惜。   “你倒可惜,本应是我玉山宗的好苗子。”   少年游侠便知自己找对了人。   “我见仙师,便知原来这世间真有大道,可惜我无缘得见。”   浑元真人却道:“有缘与否,不在今朝。若是有缘,他日定有重逢之日。”   少年游侠气若游丝,闻言只是虚弱地略点了点头,不知信了与否。他缓慢地掏出怀里淘气的小家伙,颤巍巍地伸出手,像当年托孤的巨猫一样,将猫崽托付给眼前的高人。   这一路逃难,少年游侠和小猫崽相依为命。有时他也分不清,小猫崽到底是将他当成母亲还是仆从。   然而不管怎样都好,小猫崽还是要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长大才好。   这一回,天真无知的小猫崽却似有所觉。它的四爪用力抱住少年游侠的手,挣扎得厉害,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离去。   少年游侠只得低声安慰他:“你和道长回去吧。带上我们的柿子。柿子已经出苗了,埋进土里,等它长大,会开出金色的花,花败之后,会结出绿色的果子,等果子成熟,就会再度变成红色的柿子。   你听明白了吗?柿子是不会消失的,我也一样。   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我们的母亲都变成了天上的星辰,最亮最耀眼的星星就是她们。等以后,我也会变成一颗星星,可能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亮,但我就守在她们身边。你抬头看见星星时,就是我们在看着你,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小猫崽不知听懂多少,终于懵懵懂懂地松开爪子。   它窝在浑元真人怀里,抱着那一棵稚嫩的柿子苗,渐渐远去。   山路漫漫,前方又不知通向何处。   浑元真人的怀抱很暖,气息平和,是小猫崽很喜欢的味道。只是……   它再度回头,瞧见的只是漫天风雪。   那曾经躺着少年游侠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雪堆。   风雪越来越大,很快,那个小雪堆也在小猫崽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次告别了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东西。明明如此重要,却又是那样轻,那样容易消散。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哀伤涌上小猫崽的心头,它神魂俱颤,在浑元真人的怀里昏了过去。   浑元真人并未回头,只是长叹一声,沉声吟诵起古老的经文。   一为逝者往生,二为生者祈福。   道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与风雪融为一体。   或许是浑元真人无意间的这一善举,少年游侠死后,他的魂魄并未就地消散,反而追随小猫崽的气息,也来到了玉山宗。   玉山宗门人道法自然,并不驱逐少年游侠这般的孤魂野鬼。少年游侠得以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小猫崽身边,参与到它的生命中。   山中无岁月。小猫崽虽因大悲大痛忘记前事,却在这里找到了新的家人,得到关爱,如同约定的那般快乐无忧地成长着。   他看见浑元真人寻遍天下奇珍,耗资无数,打造了九枚鎏金铜铃,用以锁住小猫崽的脖颈、尾部和四足,帮它稳固魂魄。   他看见小猫崽被教导着做早课,却耍赖偷懒,趴伏着将整张脸服帖地埋进蒲团里,在西王母神像的凝视下,理直气壮地睡得不省猫事。   他看见小猫崽因冬眠错过某年难得的大雪,它的师兄们用特殊的术法留住雪景,只为贪睡的小猫崽醒来后能第一时间欣赏到那场千年难遇的极致雪景。   ……   他看见小猫崽被宠得气性越来越大,每每受了委屈,哪怕再微小,都要一一记录在小本本上,提醒它日后告状。   他看见小猫崽的告状小本本越写越厚,直到它再没有了能够告状的人。   直到命运再一次将它推到生离死别。   人唯有在失去时才会深深痛恨自己的无能。   邪魔入侵,小猫崽危在旦夕,身为孤魂野鬼的少年游侠却连拔剑的力量都没有。   他触摸不到小猫崽,无法保护它,甚至无法给予它安慰。   他眼睁睁看着浑元真人为掩护小猫崽而身死。   他眼睁睁看着小猫崽因再一次面临死别而痛哭流涕。   他眼睁睁看着小猫崽的家园被一把无情的大火烧成灰烬。   ……   最终,少年游侠积攒所有的力量,拼尽全力,只能护住那一株孱弱稚嫩的柿子数苗。   小猫崽的柿子树还没有来得及长大,还没有开花,还没有结果。它不应当消失在这场人祸里。   柿子是不会消失的。   他曾这样告诉过小猫崽。   在小猫崽的生命里,至少得有一样东西,是可以留下来的,是不会离开它的,是会长长久久陪伴它的。   哪怕那只是一棵柿子树。   哪怕为此,他必须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第98章 太奶   来自灵魂的灼热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那种疼痛, 比墨观至经历过的所有苦痛加起来还要难以忍受无数倍。他的理智,他的思想,他作为人的根基, 都仿佛在这一场烈焰中焚烧殆尽。   他不再存在,唯有痛苦, 痛苦, 痛苦……   墨观至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就快要消失了, 像当年的少年游侠一般,魂飞魄散……   可是, 他的猫该怎么办……   ……   就在墨观至的意识即将陷入深渊的刹那, 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别睡过去,你现在不是他,快醒醒!”   那声音明明不大, 却带着奇妙的力量, 一下子将昏昏沉沉的墨观至唤醒。   幻境的作用开始减退,他的意识再次回笼, 就像溺水之人重获空气, 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急促呼吸。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 墨观至才从那可怕的灵魂灼烧的痛感中清醒过来, 终于有力气打量将他唤醒的人。   那是一个陌生女人, 却莫名眼熟。她留着一头微卷的短发,眉眼英气, 五官舒朗, 既有女性的柔美,又自带一种男性的刚毅魅力,是一种非常奇特、又很有吸引力的长相。   墨观至的头尚且浑浑沌沌, 眯着眼睛努力对焦视线,辨认许久,终于才从记忆里找到痕迹。   “你,你是四号照片里的那个人。”   他想起来了。寻龙节目组准备了一组照片,有和钟情相关的线索,也有干扰项。其中,四号照片是最具迷惑性的。从表面看来,四号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和钟情没有任何相似处,两人不像是有血缘关系的样子。然而,当时墨观至借着小黑猫的天眼,清晰地感应道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和钟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曾为此犹豫不决。   如今,墨观至终于直面这个年轻女人,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你不是钟情的女儿,但是和她有关系。你是那条小白……”   出于谨慎,墨观至止住话头,没有直接道破小白蛇的真身。   那年轻女人闻言,惊诧地瞪大眼睛。   “你确实还聪明的欸。”   她这样说着,默认了墨 观至的猜测。   大概是因为体力又恢复了一些,墨观至喘匀了气,难得有兴致开了个玩笑。   “可能是因为我的动物缘比较好吧。”   没想到,小白蛇竟然十分认同似的重重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她这样说道,直直看向墨观至,“你是十世的功德善人。”   十世功德善人?   墨观至讶然。他并非是第一次接触功德善人这个概念。传统意义上的功德善人,是指一辈子都在行善积德、有功德在身的好人。十世功德善人就意味着这个人十辈子都是好人。这可是凡人几乎无法达成的成就。   然而就墨观至从幻境中获得的记忆碎片看来,他觉得自己和所谓的功德善人可不沾边。   看出墨观至的疑惑,小白蛇解释道:“不要误会,我们说的十世功德善人和你们人类说的可不一样。在我们看来,有恩于妖兽精怪、和我们结缘的就是功德善人。”   原来如此。   墨观至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评价此事。   这么想来,他大约是干了十辈子的动物救助工作吧。   似乎是不满人类不以为然的态度,小白蛇忿忿道:“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很随便地就可以把功德给出去哦。能够得到大妖们认可的人类可都是万里挑一,几千年以来,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   这一回,墨观至倒是彻底震惊了,有一种不知大奖为何花落自己家的错愕和受宠若惊。   小白蛇说着说着,看向墨观至的眼神又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艳羡。   “我能感受到你灵魂里来自真龙的能量,真好呀。”   墨观至感受到来自小白蛇的亲近,心知恐怕是那位真龙的烙印起了作用。他看着小白蛇,语气真诚道:“多谢你,将我唤醒。”   小白蛇抿嘴一笑,显得有些腼腆。只是下一瞬,她的身形忽然虚晃一下,似散非散,好像突然就从3D的实体变成2D的虚拟形象,下一刻就会随风飘散。   墨观至连忙问怎么了,小白蛇无奈解释道:“我的实力不太够,原形的时候没法开口叫你,要叫醒你就只能变成人形,但我又维持不了太久的人形。唉——”   小白蛇说着说着,发出学渣的唉声叹气。   墨观至:“……”   他问道:“那你想长久维持人形吗?”   小白蛇双眼一亮,原本死气沉沉的语气都变得活泼起来。   “我当然想啊!人间多好玩呀!我想和普通人一样,住在城里的大房子,可以玩手机,看电视,点外卖,磕CP……”   小白蛇掰着逐渐变得透明的手指头,趁着还能开口说话的功夫,忙不迭地细数着成为人类的种种好处。   墨观至被她的快乐情绪感染了,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笑意。他回忆着曾祖母当年的做法,祝福道:“那我祝你此后虔诚修行,若要做人便做人,若要成龙便成龙,想做什么做什么,在天地间自在逍遥。”   他这样说着,像是有无形的力量顺着他的话音朝着小白蛇涌去。   小白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先是一愣,继而双眼瞪圆。她原本即将消散的身形转瞬间竟然再次变得凝视。   “哇,你真的好厉害呀!”小白蛇惊叹道,“你的一句话省了我好多好多年的功夫啊!”   谶语自功德善人口中说出,自然成真。   墨观至但笑不语。   小白蛇兀自震撼了一会儿,随即想起当下要紧的事来。   “先不要说了,你得赶快从幻境里出去。钟情妈妈有危险,还有那只小猫咪大人,有坏人,有阴谋,哎呀,总之,你得出去帮忙才行!”   她一边焦急地嚷嚷着,一边去扯墨观至的手臂。   墨观至被小白蛇这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催促搞得晕头转向,但仍旧克制不住地也紧张起来,身体随着对方的拉扯往前跑。只是他才走了两步,就忍不住闷哼出声。   “我感觉自己好重啊,”墨观至呢喃着,“都快走不动路了……”   小白蛇听见他的话,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啊!”她的笑声清脆,“回忆的重量可是很沉的。”   果真如小白蛇所言,十世的记忆沉重如山,越往前走,墨观至越能感受到身体的重量。他几乎是拖着步子往前挪动,发出趿拉趿拉的很不协调的声音,挺久了竟有几分催眠的效果。   渐渐地,墨观至的眼皮也变得沉重,视野变得模糊。此时,他已经感受不到小白蛇的存在,混沌空间里仿佛又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墨观至一狠心,用力咬了一口舌头,借着舌尖的疼痛感,扯回理智。他循着最初小白蛇指引的方向,像一个深陷泥淖的人竭尽全力往上爬,艰难地摆脱幻境的束缚。   ……   小黑猫并不知道他的人类正历经万难,全力以赴地朝他赶来。此时,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冯生身上,越看那张脸越觉得辣眼睛。   冯生以为自己的出场震慑住了两人,忍不住仰天大笑。   小黑猫:“……”   笑起来更难看了呢。   他忍不住斜乜钟情,一张黑乎乎的毛脸蛋上愣是做出了挤眉弄眼的滑稽效果。   钟情闭了闭眼睛,努力忽视黑猫大妖的暗示。她看向冯生和阿月,眼神里隐隐带着悲伤,也不知道是为双生子中的哪一个感到难过。   然而,此时双生子总唯一保有神智的,——尽管并不多——冯生对这份迟到的来自生身母亲的关注已经不再感兴趣。   “我也不是什么要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冯生笑得张扬,“我只不过是想拿回属于我的那一点点东西罢了。你们该不会忍心将命运如此凄惨的我赶尽杀绝吧,啊,我的好妈妈?”   钟情长叹一口气。她没有直面回答冯生,转而看向小黑猫,语气沉重道:“我很抱歉,前辈,是我的失误。我错估了冯生的打算,也低估了他的能力。如今看来,他身上也藏着龙神秘宝,实力已不容小觑。一旦他将阿月的蛟龙血脉完全吸收,恐怕……”   小黑猫沉重点头。原来是强行觉醒蛟龙血脉,难怪。想来是冯生的肉身遭受不住在短时间内一口气注入如此强大的能量,现在的冯生处于某种似人非人的矛盾状态,才使得他的头骨拉伸成蛇头的模样,却又无法完全化形。   冯生听见钟情的点评,不怒反乐,一双已经变形的眼球里充满孩童般的快乐光芒。   “没错,没错,我很强吧!你们都忽视了我,但就我最有出息。哈哈哈哈!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哦。我筹谋多年,可不是为了功亏一篑的。你们明面上看到的只是我,但我已经安排了其他后招。   想想那些还在幻境里的人吧,想想整个毛春,想想这片大陆!只有我活着,他们才能活着!我的性命就是信号!   其实想想看,你们没有必要和我为敌啊。而且,我确实得到了其他的龙神秘宝,还知道更多秘宝的下落,不止一块。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和我合作?现在投靠我还来得及。我可不是真小人,我有容人之量的,我会不计前嫌的,哈哈哈哈——”   小黑猫眯缝双眼,沉吟着。   冯生的话乍听起来很唬人,但其中有不尽不实之处,想来是他故意放出的迷雾弹。他若是真如自己所言的那般强大,此时就不会强行吸收阿月体内的蛟龙血脉,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冯生的底牌主要还是其他龙神秘宝的下落。他想以此为饵引诱小黑猫。只可惜,冯生错估了一件事情,对于小黑猫而言,龙神的力量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从未像邪魔外道们那般渴求过秘宝。   不过小黑猫也有自己的顾忌。冯生自身的实力自然不强,只是他的血脉特殊,能够很好地和龙神秘宝融合在一起。如今尚且不知他吸收的是哪一部分的秘宝,但小黑猫若想通过蛮力取出也是不易。若冯生因此丧命,他背后的联系网千丝万缕,可谓牵一发动全身。怕就怕他背后的邪魔外道们会由此鱼死网破,引发又一场生灵涂炭。   钟情恐怕也是因此而投鼠忌器。   小黑猫身为妖物,对人间并无太多感情,就算人族覆灭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自然更迭的一部分。然而不知是否因他刚从玉山宗的幻境里脱身,脑海里还残留着浑元真人对他的影响。   浑元真人曾对小黑猫说过,这天下苍生是他的苍生,却并非是小黑猫的苍生。然而小黑猫明白,若是此时浑元真人在这里,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更何况,如今的苍生里,也有了他想要保护的人类。   于是,苍生似乎也变成了小黑猫的苍生。   真奇怪啊,他竟然也会因为一棵树而留恋整座森林吗?   一时间,小黑猫也不由得踟蹰起来。   哼。   思及此,小黑猫暗自冷哼一声,且将冯生的名字暗暗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等日后有机会再来报仇。   那头的冯生却不像小黑猫这般冷静,他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更加放肆地叫嚣起来。   “人类就是贪婪、弱小、肮脏的种族!是应当被淘汰的过时半神!你看这世间的种种灾难,不都是人类自己一手造成的吗?如果放任他们,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毁灭。到时候别说是人类自己,就连我们不也会被牵连吗?   所以,这天早就该变一变了!   唯有龙才是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存在,强大到能呼风唤雨,遨游天地!而我,会是最尊贵的龙族后裔,我会觉醒完整的蛟龙血脉,终有一天,我会化成真龙!   一千年前,最后一条真龙在毛春陨落。哦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白蛇仙就是感应到真龙的存在,侥幸获得一丝龙神馈赠,才最终悟道的。”   这下,小黑猫倒是真的吃惊了,他确实不知白蛇仙和那条真龙还有这样的渊源。他不由看向钟情,却见钟情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惧,但不像小黑猫那样因不知情而被冯生的话震惊到,反倒更像是秘密乍然被人戳破的愕然和害怕。   小黑猫略一思索,当下了然。这恐怕是钟情有意隐瞒的内情。钟情早就从白蛇仙留下的秘籍里探知到白蛇仙最初得道的契机为何,只是这个契机恐怕和钟情所有的龙神遗宝有关,出于自保的目的,她不想将白蛇仙的秘辛全盘透露给小黑猫。   如今,秘密被冯生一通乱拳暴露了,猝不及防下钟情没能掩藏好情绪,倒叫小黑猫瞧出端倪。   小黑猫倒是不太在意钟情的做法,总归他要得到秘宝,钟情是无法阻拦的。他猜测,当年白蛇仙或许就出生在毛春地区。真龙陨落时,她还是一条未开灵智的小蛇,因缘际会之下,她得到了龙神遗泽,从此入道修仙。   借着秘宝的力量,白蛇仙顺利修行了五百年,眼见着就要化蛟。然而突破的契机总是玄而又玄,或因心魔或因前事未了迟迟不到。若不能及时解决那些小问题,哪怕强行修行到后期,也会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不仅无法突破,反而有损道心。   当年的白蛇仙或许就是遭遇了突破瓶颈。她决定前往钱塘报恩,了却前缘后再了无牵挂地突破。没成想,这一次“旅游”竟成了她的死劫。   后来,白蛇仙将秘籍、仙骨以及秘宝一起留给有缘人。她的传人若是能顺利通过秘籍修炼,融合仙骨变成蛇身,就有望借力龙神秘宝,一朝化龙。   如今,钟情已经掌握前两项,显然秘宝也在她手中。   不等小黑猫多想,那头的冯生犹自在叫嚷。   “只可惜啊,白蛇仙也是个傻的,明明离化蛟只差一步之遥,居然还能被一个人类诓骗,落得一个碎尸万段的下场。果然,女人都是靠不住的。   唯有真龙,世间最后的龙神,我的父辈,才是天下之尊!我会延续他的血脉,我会像他一样成就龙神。啊,龙神,我伟大的父神,我向你祈愿!我会继承你的意志!”   冯生状若癫狂,咆哮不止。   只是小黑猫听了他的话,不仅没能如他所愿面露害怕,反而透着几分古怪,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那再直白不过的鄙夷如同一桶冷水从头灌下,瞬间浇灭冯生暴涨的野心之火。他受到刺激,说话更是语无伦次,手指指着小黑猫骂道:“怎么,你这小小猫妖还有什么不服?不过是区区禽兽而已,你睁眼看看,千年大妖又如何!你不过——哼,又如何!”   一阵慷慨激扬的输出之后,只听换来小黑猫一句慢悠悠的回应。   “你都说自己是龙神的血脉,怎么还会觉得龙神是父神?”   冯生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龙神自然是母神啊。”   唯有母神才能通过兵解变相延续血脉,才能保存种群的种火,这是再直白不过的人间真理。   搞错了龙神性别的献祭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冯生大骇,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从小黑猫那愈发嫌弃的眼神中,他仿佛听见直白而冰冷的判词:没用的东西。   “不、可、能,你在骗我!”   冯生双目充血,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咬得牙齿咔咔作响。   然而,被他怒目而视的小黑猫并没有流露出他想象中的嘲弄或得意,反而十分平静,好像冯生的失败是理所当然的。   这时,冷眼旁观的钟情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阻道:“收手吧,冯生,你没有堪破你的道,又怎能顺利突破化龙?再这样下去,你会先一步受不住爆体而亡的。”   冯生像是被女人的声音激怒了,瞬间暴跳如雷,转而对着钟情嘶吼道:“闭嘴,你又有什么资格?你又怎么敢!”   他的脸长得通红,情绪越来越不稳定,肉眼可见整个人像是个随时会爆炸的能量气球。   他要失控了!   小黑猫暗自警惕,脑海飞速运转,思索着如何能够在不伤及冯生性命的情况下让对方冷静下来。   小黑猫想得毛毛炸开,心中登时不耐,一咬牙,心道实在不能两全,那也只能先把人打死了!希望他的人类能坚强点,撑到他突破幻境来救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黑猫即将出爪的一瞬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如同天兵下凡,不偏不倚,直接落在冯生面前。   下一秒,天兵的拳头就砸在了冯生的面门上。   砰——   小黑猫和钟情惊骇得同时张大嘴。   迎头猛挨了一拳,冯生随即像泄了气的气球,瘫软在地。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像是被打蒙了,然而眼神却神奇地重新变得清明,仿佛整个人都因那一圈从刚才暴走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   在身负真龙印记的人类的全力一击之下,冯生奇迹般的没有死,没有暴动,也没有失去神智。   在场众人全被这一意外搞得原地懵怔。   “你、你是谁……”   冯生两眼直勾勾地瞪着眼前从天而降的年轻人。他的嘴被打歪了,不停留着口水,此时只能艰难地吐字。   “哦,我只是替你的太奶奶……”那年轻人诡异地停顿片刻,像是在默数辈分关系,“应该是太太太……太太太奶奶,咳咳,总之,我替那位真龙母神问候你。”   什么鬼的太太太奶奶!冯生在心里怒吼,身体却无力再做任何反应。更要命的是,不知为何,那年轻人这么说着,自己居然要死的也觉得对方亲切得不得了,那是一种打从心眼里冒出来的、难以克制的亲近感。   到底是什么妖法!难不成还能真是看见太奶了?   冯生几乎呕出一口心头血。   不等他再次发作,就见一道黑色的小旋风飕飕飕刮了过来,一把糊在那年轻男人的脸上,将他俊挺的五官遮了个严严实实。   喵呜呜——   小黑猫四爪并用紧紧抱住年轻男人,毛茸茸肚皮紧贴他的脸颊,脑袋来回反复地蹭着人类的发际线。   啊呜啊呜,喵就知道人类你很好养,不会轻易被喵养死的,喵呜呜——   小黑猫嘴里发出甜腻腻的埋怨声,喉咙里像藏了只小鱼,咕噜咕噜吐泡泡吐个不停。   尽管很少看见小黑猫如此热情,但年轻男人仍旧无情地双手用力,勒住小猫咪不太明显的腰,总算在被毛肚皮闷死之前,将他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   年轻男人劫后余生,长呼一口气,总算露出真容。不是墨观至又是哪位?   小黑猫的身体被人类拿得远远的,却仍旧努力拧成一条倔强的猫猫虫。他一点一点抻长脖颈,将脑袋贴上人类的脸颊。圆溜溜的猫脑袋用力磨蹭,蹭啊蹭啊,坚硬粗糙的胡须根部将人类的皮肤蹭得发红。   墨观至吐出口腔里不存在的猫毛,心有余悸,却只能一动不动地享受着来自小猫咪炽热的爱意。   感受不到人类的感恩戴德,小黑猫不满地骂骂咧咧起来。墨观至强忍笑意,一把将他的小猫拥入怀中。   这个相隔了两千多年的拥抱,和想象中的一样温暖。   小黑猫长大了好多,毛发厚实得几乎抱不住,圆滚滚、沉甸甸,看似小小一只却极有分量,像一颗毛乎乎的秤砣,能将离别后所有的不安和焦灼尽数压下。   又像一只抛向人类的锚,告诉他此生已无需再漂泊。   小黑猫感受到来自人类的不同寻常的力道,不知为何,也渐渐安静下来。   他的人类在发颤,他的人类在后怕,他的人类很脆弱。   但是没有关系,小猫会处理好一切,小猫会赶跑一切坏蛋……   小黑猫将下巴轻轻搁在人类的臂弯里,圆圆的小脑袋能完美地和人类手臂弯曲的弧度契合。如此完美,好像人类的怀抱天生就是用来拥抱小猫咪的。   小黑猫躺在这样熟悉的怀抱里,脑海里莫名闪过许多画面,许许多多他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的画面,在他还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猫崽时。   是一人一猫相依为命时路过的荒野、丛林,和田园。   是停在鼻头上令猫发痒的讨厌蝴蝶,是小猫的斗鸡眼,和人类嘴角噙着的坏笑。   是一首人类胡编乱造的、专门用来哄小猫崽入睡的摇篮曲,歌词里有月亮、星星和小猫。   是永远停留在风雪中的小雪堆。   是春天到来时,努力从焦土中破土发芽的小树苗。   是小猫崽在柿子树下坐等开花结果时心头莫名的期待和温暖。   ……   这样的温暖持续了两千多年,也陪伴了小黑猫两千多年,好像他从来不曾孤独一猫。   小黑猫侧过脑袋,将脸深深埋进人类的臂弯,语气亲昵地埋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喵都等了好久好久好久了。   这期间,小玉山的山涧里,溪水打磨出一颗又一颗如玉般润泽的卵石;盖着茅草屋的山巅迎来一场又一场美不胜收的雪景;而他的柿子树,一年又一年地开花结果。   那么多漂亮的山景,那么多甜蜜的果子,那么多他喜欢的人来了又走。小猫有那么多那么多想说的话。   小黑猫简直难以相信,他竟然有这样多的回忆没能和他的人类分享。   也不知他的人类是否听见,也不知他的人类是否听懂,但回应小黑猫的是一个更加紧密的怀抱。他们如此用力地拥抱彼此,好像从未分别。   一人一猫如此感人的重逢场面,偏偏还有那不长眼的人在扰乱画面。   冯生大喊着:“苍天不公!既然让我生来就有机缘,为何又让我和机缘失之交臂?竹篮打水,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苍天何其不公!”   墨观至抬起胳膊,盖头又给冯生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如同一道惊雷劈中冯生的脑壳。   世界安静了。   不学好的徒子徒孙被太奶暴揍,大概这才叫天道循环,善恶承负吧。   而被打断回忆的小黑猫终于想起来他还有正事要做。   他歪头,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钟情,伸出一只毛爪子,爪心朝上,露出粉色的梅花形肉垫。   钟情眼角一跳。   一只黑成炭的小猫咪竟然有着粉红色的肉爪子。   黑炭小猫可不知她的腹诽,毛爪子一张一合,讨要的意思很明显。   “你身上的秘宝,拿来,喵想要。”   小黑猫的语气十分不客气,像极了一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   而抱着他的人类则纵容地看着这一切,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也像极了一个毫无作为的熊家长。   钟情定定地看着小黑猫,起先还装作没听懂的无辜模样。但渐渐地,她脸上再无初见时的从容淡定,嘴角总是若有似无带着的笑意也消失无踪,整个人看起来冰冰冷冷,反而多了几分真实的人气。   她看向小黑猫的眼神晦涩难辨。良久,她才开口,语气似是叹息,又像是在探究。   “我以为,您会直接吞了我。”   小黑猫闻言,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朝她投去古怪的一瞥,好像在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有礼貌的猫猫怎么能随便吃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钟情怔愣一瞬,忽地噗嗤一笑。   “咪咪,你真的是修士吗?”她终于放弃了对小黑猫的尊称,遵从本心亲昵地喊起了小黑猫。   小黑猫显然很不喜欢这个大逆不道的名字,但他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脾气好得要命,由此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未多说什么。   钟情仍是眼含笑意看着小黑猫。   小黑猫叹气,骄傲地一甩头,语气变得骄矜:“你果然还是人啊。你们人类,就是容易想太多。   什么是修士?像人族修士那样清闲,天天喊着以天下为己任,匡扶正义降妖除魔?喵,你可别忘了,猫是猫,人类对于我而言,你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钟情受苦,钟情作恶,她身上自有善恶交织。但说到底,她的道心还保有人性。   是人,就有善恶,有阴阳,有明暗,——或者,按照人类的道德标准,有“好坏”。所有矛盾的、违和的特质,总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或许在她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某种特质会占主导,在下一个时刻又转变想法。但所有这些矛盾体的综合,才是一个完整的人,才是人的“真实”。   对于普通人而言,钟情或许是坏的,但在小黑猫看来,她不过是做了所有人类在那种情境下都可能会做下的罪孽。   善恶有报是天理,以恶制恶也是天理。   再者,世间的男神不知凡几,其中作恶的邪魔比比皆是,再多一具女邪神又如何。   唯有女神的力量强盛,才能维护天地阴阳平衡。   妖族与人类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妖族敬畏自然,从不妄图替天行道。每个个体于天道而言,都只是渺小如蝼蚁的存在,一声叹息都能被吹得七零八落,分不清谁比谁幸运,谁比谁更像是天道的宠儿。   或许人族以整体而言,在近几千年得到了天道的垂怜和青睐,但身为人族中的个体,哪怕再如何耀眼,再如何出众,都不过是长河里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今日得意,看尽繁花,明日一无所有,孑孓一身。   人生起伏,如红尘翻浪,不可追、不可控。   “我只是不明白,你本不必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小黑猫身为妖族,又因幼时经历,很少对人类产生好奇心乃至共情,此时难得心生不解。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确很惨,她所遭受的磨难远非常人可想象。然而,小黑猫看见的并非是一具哀嚎愤恨的冤魂,哪怕堕入炼狱,仍旧不得不反复经历生前的种种折磨,日日夜夜神魂难安,永世不得超生。   相反地,小黑猫看见的是一尊强大的灵魂,具备力量、勇气,和永不磨灭的斗志。   钟情就是这样一位女子。   小黑猫忽地一顿,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了然道:“你是故意的,你在用苦难磨练自身。”   钟情闻言只是淡然一笑。   “的确,我本会成为厉鬼,凭借本能行事,以复仇为一切目标。然而,怨恨是弱者的武器。我一开始也举起过这样的武器,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用再靠仇恨行事了。   我也是人,啊,很稀奇是吗?我的确也曾是人。我是女人,同样是人。我讨厌痛苦,我厌恶折磨,如果有可能,我当然想要安安稳稳无痛无难地过完一生。   然而,安安稳稳往往意味着平淡庸俗,往往意味着软弱无能。一旦遭遇磋磨,我将束手无策。   如果我只求安稳,人世间只会给我风雪。   唯有我求强大,求至高的权柄和力量,我才能有一战之力,他们才会将皇冠拱手奉上。   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痛恨痛苦和磨难。但如果这些痛苦和折磨能够使我变得更加强大,我不介意,我甚至欢迎他们。   在无数个险些挺不过去的日夜,我都在心里不断祈求,祈求折磨我的风暴来得更加猛烈。唯有这样,我才能变得更强。今日落在我身上的鞭笞和戒尺,他日都将带着我的雷霆之怒砍向我的仇人,放干他们的血,剐他们的肉,一寸一寸……”   她说着,原本明亮的眸子变得猩红,仿佛她体内束缚着的厉鬼终于要冲破桎梏,破体而出。然而只一瞬,钟情就收拾好情绪,再看时,她的脸上已恢复清明,好似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如此,我成了现在的我。”   钟情果然如她所言,已不再需要仇恨作为武器。   原先的她是人为制造的“女神”,虽有神名,但归根结底只是一具器皿,用来盛放神胎的珍贵器皿。   而现如今,小黑猫清楚地感知到,钟情已经初显神格。 第99章 又见猫猫龙   邪神历来饱受人类诟病。然而, 他们都忘了,邪神之所以被称为邪神,定然是因为它也具备“神格”。   “咪咪,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是怎么获得信仰之力的?”   小黑猫认真地看着她。   “世界上的女人何其多, 我又怎么得不到足够的信仰之力呢?”   钟情脸上的笑容依旧美丽, 一双多情目直直望过来时,总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她在温柔注视自己的错觉。然而, 自她的红唇中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小猫咪,你知道世人如何抹杀一个女人的存在吗?很简单。冠以她污名, 喊她‘疯女人‘, 或者喊她‘泼妇’。或者,给她一个丈夫。哪怕这个女人贵为女神。   哦,你一定想不到, 这样的女人太多太多了。她们被男人打杀, 她们被女人打杀。她们需要一个神,一个真正的女神, 能够站出来成为她们的信仰, 哪怕那只是一尊邪神。”   自从西王母被凡人“许配”给东王公后, 自女娲成为伏羲的妹妹和妻子, 自女神们一一退出神话舞台的中心, 曾经被她们照拂过的女人们无一不在被牺牲,被分配, 被安排。   她们是代父从军立下赫赫战功后, 被迫褪下戎装对镜贴花黄的花木兰。   她们是状元及第进入庙堂后,被迫承担罪责嫁为人妇的冯素珍。   她们是更是无数站在花木兰、冯素珍身后的无名女人,就像少有人知道, 冯素珍换回女装后,她曾经的妻子,那位曾与她肝胆相照的公主,被顺理成章地“让渡”给了她的兄弟。   而时至今日,她们依旧生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是好不容易利用独生女的“特权”完成学业后,却最终不得不放弃一切回归家庭的女人;是顶着盼弟的名字努力在职场拼杀后,仍然不具有继承权的女人……   “女人不能在某月见血,女人不能在某月回娘家,女人不能说错话,女人不能乱吃东西……所有的禁忌都是功利性的,最终的服务对象一定是人,且一定是来自既得利益阶层的人。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创造‘禁忌’?邪神的能量来自对禁忌的信仰,但终归是信仰。   不同的是,我的禁忌是针对非我信徒的人。   而我的信徒们,会安然无恙地享受我从未有过的人生。她们会成为女领导,女作家,女导演,女工程师,女教师,女医生,女工人……她们会成为中流砥柱,她们会很强壮,很有力量,不受欺凌,尽情挥洒。她们可以唱歌,可以说话,可以作画,可以肆意书写她们自己的故事。   到那时,我的时代就到来了。   单个信徒的力量很单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蚍蜉撼树。但是只要信仰的人多了,神明就会诞生。”   自她的子宫中诞生出新的生命,钟情才彻底理解了那个女人,那个生养了她、努力给予她温暖的生母。母女间奇妙的纽带,通过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将她和她的血脉联系在一起。   钟情终于意识到,自己延续的并非是父族肮脏的血脉,那被她厌弃的血脉,而是她母亲的生命。   在那一刻,她成为她的母亲,她成为了千千万万个她 。   她以自己的血肉,自己的子嗣,乃至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自己的永世,启动血湖,种下血咒。   如果他们害怕蛇,那她就成为蛇;如果他们害怕风暴,那她就是风暴。   而如果她真的能成神,那就让她成为神,成为女人的神,哪怕是邪神。   那样,当世人触犯她的禁忌,将面临来自神的天罚。他们会害怕,会心存畏惧,会低下傲慢愚蠢的头颅。   幸运的是,钟情是女人,天生具备成为“巫”的条件,而巫,是神在人间的代理。——她一生悲剧的源头,到头来竟然会成为她的力量源泉,矛盾得简直像个笑话。   然而,无论如何,若天道终能助她一次,她将拥有无上的力量。   当然可预见地,那将会是一段漫长的、崎岖的、充满奇迹的旅程。   “我拭目以待。”   回应她的是来自小黑猫认真的眼神。   以及……   “但你还是得把秘宝交出来。”   小黑猫伸出的爪子依旧直挺挺地举着,十分坚定,没有丝毫要放弃的意思。   钟情:“……”   “不要以为你可以随随便便打动喵,让喵主动放弃秘宝哦。”无情的小猫咪这样宣布道,“喵要秘宝自有大用的。”   小黑猫盯着钟情的双眼,残忍地道出最重要的真相。   “而且,你也打不过我。”   钟情:“……”   这时,小黑猫察觉到墨观至不安地动了动。他换了一个姿势重新在人类的怀里趴好,想了想,又大方地补充道:“不过,等喵重建小玉山后,喵可以在玉山宗给你留一间房。你一定没有见过真正的西王母神像。娘娘有一条豹子一样大尾巴呢,很威风的。”   钟情怔愣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笑了起来,笑得很美。   “好啊。”   如此,约定达成。   ……   等一切尘埃落定,昏头昏脑的冯生才终于从和太奶奶会面的噩梦中醒过来。他坐在地上,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厨余垃圾,兀自坐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双生弟弟阿月不知何时也恢复了神智。他正挨着自己,同样席地而坐,脑袋歪向另一边,和不知道谁在说着什么,声音很轻很温柔。   冯生长大嘴巴,呆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   阿月此时的样子虽然看起来惨兮兮的,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但很遗憾地,他显然还是个活人,且没那么容易死掉。   意识到这一点时,冯生心头一时涌起的不知是遗憾还是轻松。他目光呆滞,又放空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理直气壮地靠上阿月的背,将自身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弟弟身上。   和阿月说话的是小白蛇。她到底修为还不足,此时已经恢复了原形。幸而大约是得到过墨观至的祝福,她维持蛇形时也终于能正常和人交流了。   阿月轻声细语道:“没关系的,其实我早就知道母……嗯,她的想法。我也不介意把蛟龙血脉还给你,那本来也不属于我。”   他的语音语调听起来十分正常。   看起来不光是小白蛇能说话了,阿月也在一通折腾之后成功“治好”了只能唱歌不能正常说话的毛病。   冯生的耳朵正压着阿月的背,随着对方说话起起伏伏,耳朵里满是嗡嗡的动静。他听得头昏脑涨,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阿月的话,登时差点气得倒仰。   你既然不想要,那就老实一点送给我啊!   不过他实在太累了,连抗议都只是哼哼了两句就再无动静。   然而,被冯生视作生命目标的蛟龙血脉在小白蛇这里却被友好地婉拒了。   说是婉拒,但小白蛇给出的理由非常直白。   “我听钟情妈妈说,我要是融合你的蛟龙血脉,我们俩个以后就要共同一个身体,就是你现在的身体。嗯……所以我其实当时就拒绝了她的建议。”   阿月:“……”   在一旁偷听八卦的小黑猫闻言,笑弯了眼睛。他那张黑炭般乌漆墨黑的毛脸蛋,正冲着钟情挤眉弄眼。   ——所以,果然还是因为你的崽长得太丑了吧。   钟情看懂了,钟情沉默了。钟情别过头,忍住去看双生子的冲动。幸好她还有女儿,女儿长得很不错。   冯生听到小白蛇的话,再次激动起来,尽管他还说不出话来,鼻孔里却呼哧呼哧喷着粗气,像是在无声抗议小白蛇的堕落思想。只可惜阿月和小白蛇都没有理会他。   世界上有钟情这样追求力量并乐此不疲的人,自然也有小白蛇这样拥有古老强大的血脉,但依旧随心而为的咸鱼蛇。   若是此时张玄沄在现场,恐怕会当场锐评一句:美女蛇的事情丑男少管。   说到张玄沄,墨观至终于想起来他的伙伴们还被困在血河幻境里。如今,始作俑者冯生还处于怀疑人生、三观重组的阶段,眼看是指望不上的,人类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小黑猫。   刚刚获得新的龙神秘宝的小黑猫并不吝啬。   伟大的猫猫神举起尾巴,晃动着尾巴尖儿上的鎏金铜铃。   丁零——   幻境彻底破碎。   墨观至身体一轻,控制不住地往下跌落。紧接着哗啦一声,他整个人直直坠入血河里。   想来从踏上血河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身处幻境,所见所闻皆是镜花水月。   耗尽钟情一生的血和泪,不过是这漫漫血河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   之后陆续又响起几道重物落水的水花声。   滚烫浓烈的血河之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淹没墨观至的全身,似乎要再次将他卷入人间炼狱。墨观至失去气力,只能四肢松软随波逐流。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在他彻底窒息之前,眼前蓦地出现一颗毛茸茸的黑脑袋。   墨观至震惊之下猛然呛了一口河水,涌入鼻腔的却并非是腥臭的血水,而是久违的清新空气。   血河消失了。   墨观至双手撑着坚实的土地,双膝跪地,俯身抑制不住地大口呼吸,冷得不住颤抖。   小黑猫疑惑地歪歪脑袋,只觉得自己养的人类好像变成了一条离水的小鱼。唔,小鱼也不错,看起来挺美味的。   小黑猫咂咂嘴,迈开四爪,姿态优雅地来到他的人类鱼鱼面前,尾巴尖儿轻轻一勾,轻车熟路地圈上人类的手腕。   一股澎湃的暖意自手腕处涌动,包裹住墨观至的整个人。在暖融融的,他的意识回笼,终于缓过神来。片刻后,墨观至攒出些许力气,一把将呼噜噜的小猫咪捞进怀里,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小黑猫耳朵尖上的聪明毛被人类的这一口热气吹歪了。他不适地抖抖耳朵,高举猫爪,有心想教训一番胆敢以下犯上的人类,扭头却见他的人类面上惊惧犹在,一副死里逃生的可怜模样。   仁慈的小猫咪犹豫片刻,到底没能伸出利爪,改抽为拍,只在人类的手背上轻轻按了按梅花爪垫。   感受到来自小黑猫无声的安慰,墨观至扯了扯唇角,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他将怀里的毛团子搂得更紧了几分,用力感受着来自胸膛处的第二道心跳,扑通扑通,慢慢将自己的意识从幻境的世界抽离。   小黑猫猝不及防,被人类挤成一块短而圆的黑土司,口中发出短促的一声嘎,十分丢脸。可是他却好脾气地没多作挣扎,任由脆弱的人类汲取猫猫大人的力量。   不被小猫咪眷顾的其他人可没有墨观至的好运。他们之前被困在幻境里,虽然无法完整探知钟情的完整生平,却能捕捉到其中的点点碎片。而就是这一丝半缕的共情,足以摧毁他们的心神。   张玄沄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扔进油锅里滚了一圈,又陷入最深的泥潭,挣扎也挣扎不动,爬也爬不上去。时间仿佛静止,唯有苦难清晰真实,求天告地无门,只恨自己来人间走一趟。   然后,解脱终于到来了。   迎接他们的是毛春宁静的冬日夜空。   ……   从幻境中挣脱后,不少人直接昏死过去,四仰八叉倒了一地,乍然一看,竟像是一具具被湖水泡白了的尸体。   唯有几位身具道法护持的修者尚能勉力保持清醒。其中,身为女性的柳槃和拥有巫族血脉的张玄沄更为敏感,在幻境中所受的冲击也更严重。此时,他们虽然醒了过来,却只能呆愣愣地跪坐原地,面上的神色复杂难言,口中呢喃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古老言语,身体在刺骨的寒意中冻得瑟瑟发抖。   “这是通灵了,过一会儿就好。”对巫族颇有了解的钟情如此说道。   脱离幻境后,钟情也换回了人类的外表,只是褪去了夏天无的战袍,换了一套相当时髦的装束。此时她衣着鲜亮,国色天香,站在一堆狼狈的人里头,简直印证了仙凡有别四个大字。   就在这时,本是人类脆弱之躯的老警察却突然睁开眼睛,愣愣地盯着如此鲜活的钟情看了半天,嘴巴大张,活像见了鬼。——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确实是见鬼了。   严粟用力挠了挠卷毛,正冥思苦想怎么和为社会主义奋斗了一辈子的老警察解释目前的状况,却听老警察喃喃自语着。   “多好啊,天底下那么多不平事,终于又少了一件。真好。”   严粟咽下了所有解释的话。   老警察并不知晓内中详情,也知道上头不会允许他再深入。他并非是那种刨根究底的英雄,此生所求的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的心安理得。他只知道钟情此刻的脸上透出的不是仇恨,而是真实的平静。   他也终于解脱了。   后续的善后工作自然轮不到高贵的小黑猫动爪。他仰着下巴,被他的人类毕恭毕敬地捧在怀里,骄傲地班师回……窝了。   今天的人间又是普普通通平和的一天呢。   ……   龙年如期而至,又匆匆离去,人间并没有因为反派们的阴谋落空,英雄们的战斗告一段落而从此安宁无灾。相反地,越来越频繁的气象灾害,一轮又又一轮的疫病卷土重来,日渐浮躁的人心……如此种种,每一日都在上演,日复一日。   是灵炁复苏的影响吗?是邪魔又有了新的动作吗?还是那只是人类历史进程中终将经历的一段低潮?   无人知晓答案。   随着异象日渐频繁,有关世界末日的谣言甚嚣尘上。某一日,毛春上空浓云翻滚,黑雾弥漫,三天三夜不见日光。气象专家连夜辟谣,称这只是某种奇特的气象现象,背后隐藏着这样和那样的科学原理。   然而不再好骗的网友们显然对此并不买账。   ——蒙谁啊,我虽然是个傻子,但是完全没有太阳和太阳被云遮住是两码事,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太好了,是真傻子,我们有救了!   ——你们有没有发现,精神病越来越多了(非骂人)我在精神病院工作的亲友透露给我,说里头的人其实变得更精神了。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些所谓有病的人其实才是天选之子,而我们这些正常人才是不正常的?   ——那我同意天选的病人们先暴起,把那些不能绳之以法的狗东西XX个干净,有一朝刀在手,屠尽天下负心狗!   ——不要屠狗,狗狗协会提出严肃抗议。   ——不要在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搞对立。   ——不说这个,就那个什么寻龙大赛居然要举办第二期了,你们敢信?   ——卧槽,第一期黑屏了那么久都没有官方声明,网上盖的分析楼多到都能自建一个小区了,技术问题解决了吗就敢开第二期,傻子才会看呢。   ——一个笑话,黑屏是技术问题。   ——我坦白,我才是真傻子,我一定会看的。希望还有猫猫大神和杀猪法师。   ——反正我是蹲守过第一期节目的人,我看完后当天就做了一个巨奇怪的梦,具体梦见什么我忘了,只知道这个世界要发生大事了。真的,家里有门路的赶紧准备起来吧,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普通人了。   ——信我,我才是秦始皇。   ——解释,解释,作为拥有身份证的一名尊贵的合法公民,我要求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   网友们正躲在屏幕后面,隔着互联网的汪洋大海,正大战三百回合,战得酣畅淋漓。   这时,毛春的居民们则敏锐地察觉到天上再起风云。   黑色的云层压得更低,滚滚浓雾中不断闪现红色的火花,好似一锅铁水在沸腾、喷薄。云端深处仿佛藏着什么可怕的庞然大物,正滴答留着口水,虎视眈眈地俯瞰人间。   而城市的上空竟然回荡着久违的仓鸮的怪叫声,如同死神的号角,一下又一下锤击在人们的心上。   就在这时,云幕之中,忽地闪过一道奇怪的黑影,是那种黑到极致的黑,比黑色的云、黑色的雾还要黑上好几个色号。地上的人只能看见那东西的轮廓剪影。   嗯,很奇怪,像是有角,又像是长了毛,到底是什么呢……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胆战心惊,四肢不听使唤地僵硬着,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他们傻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有什么危险发生。提着的心逐渐放下,人类八卦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他们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间或夹杂着仓鸮的叫声。   “你们看,那是什么?是鹿吗?好大的一对角呀。”   “嗯,某幸咖啡?”   “啊,真是广告吗?”   “咔咔——”   “鹿没有这么圆润的脑袋吧。”   “你真傻啊,什么鹿公司能把广告打到云里头?”   “就是,别瞎说,那么高的地方哪来的咖啡店?孟婆汤店还差不多。”   “孟婆汤……啧啧,听起来挺美味的,我都快冻死了,这时候能来碗热汤,管他是不是孟婆汤呢。”   “咔咔——”   “诶等等等等!那竟然是活的!会动的,你看你看,它好像回头了!”   “乌漆墨黑的,啥也看不见呀,回没回头有啥区别吗?”   “诶卧槽,好圆润的两头身!是一只小猪吗?是小猪吧……”   “咔咔!”   “好圆的小黑猪啊。”   “好黑的小圆猪。”   “咔咔!”   这时,同样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张玄沄一锤定音,总结道:“是一头顶着鹿角的圆圆黑黑小黑圆猪……好怪,不确定,再看一眼。”   墨观至同样认真观察了许久,这时忽然出声反驳道:“不是,不是小猪,是小猫。”   说罢,他竟从怀里掏出一个老式手电筒。啪的一下,手电筒亮起,光束直冲云霄,远远打在那道剪影上,终于揭开一角神秘的面纱。   众人目瞪口呆,什么鬼的手电筒能照到天上去,这世界还科学吗?   然而,他们按耐不住好奇心,还是循着光线再仔细看去。   朦朦胧胧的光影中,那对繁复的大角摇摇摆摆,像是整个掉转了一个面,正面朝向众人望来,圆润的小黑球上冒出一对尖尖的小三角,迎风抖呀抖。   众人鸦雀无声。   两头身的深渊小怪兽张嘴,吸气,呼气,郑重其事地喊了一声:“喵叽呀——”   清清脆脆,娇娇软软。   好像是猫叫?   众人:“……”   确定了,确实是一头小猪咪没错了。   只见头顶重角的小猫咪纵身一跃,跳出密布的浓云,霎时周身光芒四射。一团金光之中,小黑猫骄傲地昂起脑袋。小小的、圆圆的猫脑袋上顶着一个大大的、华丽的鹿角,鹿角如虬枝横斜吟风,自带一股莫名的仙气。   明明是头重脚轻,不甚和谐的配置,放在小猫咪身上却意外地和谐,仿佛他天生就长着一对如此华美的巨角。   不,不对……   有人喃喃自语,那不是鹿角,是龙角。   传言龙有九似,其中一似,角似鹿。龙为鳞虫之精,龙角是区分龙与蛇一类普通鳞虫的最根本的特征,是龙身上最重要的身份象征。   所以,云里头的那只小猫,竟然是一头……猫猫龙?!   有人激动得狂拍大腿,嚷嚷着:“龙啊,就是龙!万物有灵,万物都可以是龙!我们刻板印象中的龙的形象流传也不过两三百年,人类对于龙的定义太过狭隘!是我们太狭隘了!谁说猫不可以是龙呢!”   “什么东西,我没文化,我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但牛逼就完事了。”   而遥远的天上,那头黑黑的、圆圆的猫猫龙优雅地抬起一只爪子,又甩动几下尾巴,像是在向人类全方位地展示自己的英姿。等他终于炫耀够了,小黑猫一个灵巧的转身,亮出一只小圆爪,然后啪的一下拍打在云团上。   下一刻,浓雾如同巨大的黑色面团,滚动、聚拢,又被无形的大爪揉捏成不同的形状,最后抻开,延展成一张大饼。紧接着,大饼的一角被拨开,久违的太阳从中一跃而出,刺破人间的灰败外壳,直达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地上的人们不约而同眯起眼睛,被耀眼的日光刺激得双目流泪,视线却久久无法挪开。   事已至此,末不末日的他们不知道,反正这个世界都已经这样了,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吧。   不过就是一头猫猫龙而已……而已……   猫腿子张玄沄热烈高唱赞歌:“当世界破破烂烂,没有关系,小猫会伸出援手!”   人民群众:“……”   嚯,那可真是好圆好圆的一只小猫手啊。   就在群众惊叹不已时,那小黑猫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就跳下云端,而后轻轻巧巧翻身下落,最后轻轻巧巧地落在某个人类的肩头……嗯,轻轻巧巧的落地计划失败,小黑猫的一只后脚明显脚滑了一下,差点整只猫狼狈地摔个大马趴。   危急关头,小黑猫伸出利爪,用力扒住人类的外套,而后四爪并用,吭哧吭哧重新爬回人类的肩头。他四肢收拢,原地变成一团猫猫土司,并努力摆出一派端庄持重的大猫风范。   一切无事发生。   围观群众:“……”   很好,那种奇怪的神圣感没有了。   此时的小黑猫没了角,已然变成一只普通小猫咪的模样,圆头圆脑,看着还怪可爱的。只见小猫咪高高抬起下巴,凑到他的人类的脸旁,咕噜咕噜,一副要讨要夸赞的模样。而他的人类也从善如流,认认真真地挼了一遍小猫咪毛茸茸的下巴和脖颈。   好容易回过神来的众人又开始酸了。   “你说,猫都能变成龙吗?”   “呜呜呜我也想摸小猫咪,咪咪咪咪,嘬嘬嘬,嘬嘬嘬……”   “我的猫也爱趴在我的肩上,你看我这再标准不过的高低肩,就是扛猫扛出来的。你说,我的猫会不会是在暗示我什么?”   “你都用上‘扛’这个字了,起码得是个‘您’啊。”   “想多了吧,你的猫也这么黑吗,你的猫也这么圆吗,你的猫肯定不会这么胖吧……”   “嘘,小声点,我觉得小胖咪在瞪你。”   “卧槽,这么黑你也看得见它的眼睛?”   “那不是胖,小猫咪的胖怎么能叫胖,那叫毛茸茸!”   ……   小黑猫这般人畜无害的萌态,惹得众人一阵唏嘘,更有胆大的恶向胆边生,竟试图想要伸手摸一把猫猫龙沾沾仙气。   幸好,配合演出的墨观至和张玄沄终于谢幕,果断带着小黑猫逃离演出现场。   他们的动作是如此矫健迅捷,几乎像是一道风,从人们的视线里刮过,和来时一样突兀,瞬间消失无踪。   而这时,太阳出来了,天蓝了,连可怕的仓鸮的叫声也消失了。   一切正常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真的发生过吗?   众人茫然,众人沉思,众人决定……回家拷问小猫咪。   这一夜,注定会是毛春的学渣小猫咪们难以入眠的可怕夜晚。   而这一切都和罪魁祸首们无关了。   且说二人一猫拔足狂奔。张玄沄体力不太好,此时吃力地跟在墨观至身后,一边跑还不忘一边气喘吁吁地唠嗑。   “你、你说,你说说说……”   墨观至真担心他会累死在自己面前,只好找了一个僻静的无人角落停了下来。   张玄沄扶着墙,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过神来,十分有毅力地接着往下说。   “你说非人办非要我们演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什么呢?猫猫龙的首秀这么隆重的吗?我都有点害怕,怕被人当场当成封建迷信分子给抓起来。”   墨观至则道:“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一年,大家对这类玄幻事件的接受度越来越高了。非人办也是考虑到堵不如疏,与其让舆论朝着不可控的阴谋论方向发酵,不如直接曝光一部分,但又不做官方解释,就让大家自己脑补。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时候,一知半解反而更能维持稳定。”   “说了这么多,官方就是破罐子破摔了呗。”张玄沄叹气,但同时倒也能理解非人办的做法。   告诉大家,这个世界真的存在某些无法用现有的科学定律去解释的玄学现象。但是没关系,我们的社会在发展,我们理解世界的理论也在不断进化,而我们的官方拥有足以保护普通人民群众的力量。我们永远不会被放弃。   ——尽管这个保护群众的力量是非人办在狐假猫威。   “不过说到这,”张玄沄突然话锋一转,眼珠子滴溜溜地瞄向小黑猫,猥琐地嘿嘿一笑,“我们的猫猫神是如何宽宏大量、大肚能容地同意这个计划的?”   墨观至:“……”   张玄沄可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可他又怎么能实话实说,告诉对方其实是小黑猫对新获得的漂亮龙角十分满意,实在按捺不住一颗想要当众炫技的心呢?这样的大实话一说出来,恐怕他的脸会先挨两下猫猫拳。   于是,墨观至轻咳了两声,故作神秘道:“因为他们给出了一个猫猫神无法拒绝的条件。”   他肩头趴着的小黑猫闻言,相当满意地拿尾巴勾住了人类的脖颈。   张玄沄不知道自己脑补了什么东西,片刻后恍然大悟,看向小黑猫的眼神充满敬畏之情。   “我知道了,一定是猫猫神法力无边,普度众生,非人办打不过只好投降,他们肯定是承诺绝不将猫猫神的领地开发成公园,还收门票。我猜的对不对?”   小黑猫:“……”   唔,好吧,从某种角度而言,张玄沄说的也是小黑猫愿意暂时与非人办和平共处的原因之一。   钟情离开前,将身上的龙神秘宝龙角交给了小黑猫。非人办找不到钟情,收不回秘宝,也摸不透这只实力超群的不世大妖到底意欲何为。最后是严粟和李山吾找到了小黑猫在人间的唯一代理人——墨观至。他们厚着脸皮攀扯几度历险后结下的生死情谊,询问墨观至的看法。   墨观至只给出了一个十分质朴、听起来又相当官方的条件。   小玉山属于玉山宗,属于小黑猫,不可以将小玉山设为5A风景区,不可以收门票。小黑猫不会交出他所得的力量,但同时承诺,只要人不犯猫,猫不会首先使用能量为祸人间。   严粟和李山吾顶着一脑门子的问号,将小黑猫的要求带回非人办,非人办的上层同样顶着一脑门子的问号开了大半个月的会,终于决定同意小黑猫的提议,双方正式进入和平共处的蜜月期。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们目前哪怕集结所有玄门力量,也无法抵挡小黑猫的攻击。正所谓话语权掌握在有能量的人的手中,猫也是一样的。   总而言之,人间普普通通的一天又平静地过去了。   斗转星移,时间很快就来到了龙年末尾,眼见着蛇年即将到来。直到这时,小黑猫才猛然想清楚一件事情。他的人类还有父母亲友在世,他在这个世界至少还要继续生活几十年。   起初,这个认知令小黑猫有些许不愉快。不过,大肚的猫猫神很快就释然了。   “那我就再陪你在人间逗留一百年吧。”   不过是百年而已,以往的小黑猫哪怕睡上一觉也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呢。   墨观至:“……”   虽然有点感动,但原本的他只以为自己能活到七老八十就很不容易了。   “那百年之后呢?”   小黑猫翘起胡须,像是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猫猫笑。   “百年之后,当然是带你回去种柿子树啦。”   于是,墨观至也笑了起来。   “其实,不用百年这么久,现在刚好是寒假,我不用上课。我们现在就可以先回去一趟。不过我们的动作得尽快,再不走就赶上春运了。”   不得不说,人类的这个提议很得猫心,他瞬间就心动了。   毕竟,现下的人间也没有太多的烦猫事。人间的灵炁能量虽然偶有躁动,但有非人办稳定大局,暂时不会波及到小黑猫和小玉山。而墨观至的朋友们此时也过着各自平静的生活。   墨观至的动物侦探所正式营业了,聘请来的四只小妖们勤勤恳恳,干得十分用心,基本不用墨观至操心。因为人类减少校园暴力的行动颇有成效,瓜皮和白肚皮这两只猫猫护卫队的核心成员惨遭失业,转头又来店里面试,如今已经顺利成为店里的编外猫员。不过它们只肯上半天班,做二休四,算是兼职的临时工。   毛春城里的猫猫帮派们时不时会光顾他的小店,送来最新的猫道消息。那只很有文学细胞的诗猫饼崽还筹谋着要在小店开它的新书发布会,是一本诗集,名字就叫《爱,死亡,和碳基猫》。它还热情地想要给小黑猫送上烫爪的签名书,被小黑猫以自己是旧时代的文盲看不懂新世界的诗歌为由拒绝了。   饼崽的新书发布会不久后,凤尧终于带上鸿信,以及小伙伴们满满的祝福,乘坐小火车横跨整个国家求医去了。从她最新的更新状态看来,情况很乐观。长生放假后,邀上好朋友乌梓星,两人在贺老汉的陪同下,也南下探病去了。他们为自己的新伙伴带去了两人亲手制作的一只威风凛凛的鸿雁风筝。   严粟和李山吾照旧忙得焦头烂额,近况乏善可陈。与此同时,张玄沄和阿波终于还是决定组队参加第二届的寻龙大赛。因为风格突出,他们这对一胖一瘦的组合目前拥有的粉丝数量还是很可观的。在两人的软磨硬泡下,墨观至答应等小黑猫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会来节目里客串。张玄沄和阿波激动得已经提前开过好几次香槟。   在节目里,他们必然会遇见很多的新老朋友,届时又会展开一场新的冒险,又会有新的故事发生。   但其中并不包括阿月和冯生。这一对双生子目前都生活在非人办的秘密基地。玄门不受凡间的律法约束,冯生的所作所为自有一套惩罚体系。简单而言,他现在正在用自己的能力给非人办打白工,造福人类。某种程度而言,他也算是在踩缝纫机了,很难说这一踩是不是就是一辈子。   而阿月,作为冯生的孪生弟弟和监护人,目前也跟着冯生历练,变得愈发稳重,只不过还是爱穿女装。从朋友圈状态看来,他最新发展的爱好是KTV麦王争霸,据说已经被他唱“死”了不少对手,拿到麦霸称号指日可待。据他本人透露,他的下一阶段的人生目标是成为持证上岗的专业屠夫。   而他们那没有血缘的妹妹小白蛇,则跟着他们有血缘的母亲钟情一起,消失在茫茫人海,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发一条群发短信过来问好。   蛇年是属于她们的年份,她们必将有一番作为。   不过,最新一条信息是来自小白蛇的自拍照。小白蛇以人身加入夕阳红老年旅行团,去了钱塘,拜了塔,还在塔前比了一个耶,实属是没心没肺的亲妈坟头蹦迪行为。   小黑猫就此事,对于小白蛇是否能有一番作为发表了不太重要的讲话。   墨观至倒是想起来,小白蛇临别前还对他发下重誓,说自己日后要勤加修炼,力求下一次见到墨观至时,有能力也在他的灵魂上打卡,刻下“到此一游”的烙印。   灵魂里不知道刻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墨观至闻言,曾经努力婉拒过,但没有成功。   小木偶和她的罗刹魅姐姐倒是出现得很频繁,幸好她们对人间没有多大的兴趣,目前为止都和非人办相安无事。不过有时候,她们会不请自来,在墨观至的客厅里偷偷给手机充电,或者打开电视机看新一期的少儿节目。有好几次,墨观至都怀疑是家里头在闹鬼,甚至打算报警。   姐妹俩最近又新爱上了人类的火锅,不过她们吃不了,只能趴在别人家的空调外机上闻个味道。那家火锅店里的招牌员工恰好也是一位老熟鸟,正是当年在咸鱼侠小镇里兼职的主持人白鹇。白鹇 外貌出众,很能吸引客户,但大概是在火锅店里领舞的工资不太高,偶尔还得去奶茶店里兼职摇奶茶。在不工作也不兼职的时候,白鹇喜欢上了网络冲浪,可惜他的社交账户因为热衷于在网上点评新晋的流量小生是丑八怪而被粉丝频频举报。   ……   小黑猫和墨观至一起,看了今年的初雪,吃了今年的柿子,还吃了由流浪猫们进贡的传说中毛春最美的母鸡下的第一颗蛋,——事实证明,这样珍贵的蛋吃起来也只是一股鸡蛋味,除了小一点没什么特别之处,就算它是小猫们评选出的最美母鸡下的也一样。   最后一件新鲜事,大概就是吃完那颗蛋的当天晚上,墨观至终于找到小黑猫珍藏已久的粉色笔记本,然而小黑猫整只趴在笔记本上,始终不肯让人类看上头记载的内容。墨观至怀疑里头写的全都是自己的坏话,等清明节时会烧给浑元真人,请他入梦来教训自己。   不过这个想法尚未证实,他们出发前往小玉山的日子终于到来。   那是一月份的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天气很冷,但天空很蓝。白天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等到夕阳滑落至山尖,天空又布满了红褐色的瑰丽云霞。他们途径的灌木、树丛,都在笼罩在温柔的云霞里,在微风中闪动着粉色的光泽。   可想而知,明天也一定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而就在这样的霞光里,一道苍老、瘦削却不失矫健的身影朝着他们急速奔来。   是苟富贵。   夕阳下的苟富贵,仍旧穿着那套过时的中山装、身披军大衣,周身同样泛着柔软的粉红色,看起来还有几分讨喜。他朝着一人一猫拼命挥舞手臂,像一条快乐的小狗在招摇尾巴。   小黑猫终于回家了。   他甩动尾巴,像甩着一根指挥棒,指挥着他的人类,朝着家的方向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