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梦师   作者:二月十六   文案   “心有所执,夜有所梦。   梦,生于念想,依附人魂上的灵息而存活。   常被梦境困扰者,轻则神识不稳,混沌痴傻;   若长久处于梦中不得醒,则会被其吸食灵息而亡。   占梦,入梦,斩梦,破梦……   除梦师一业,就此而生。”   -   作为除梦师界的开山始祖,萧月恒兢兢业业干了几百年,收了四个徒弟言传身教,自认为后继有人,于是心安得地蹬腿嗝屁。   哪曾想三千年后,不知道第多少代的小徒孙一个手抖,直接将他从黄泉之下“挖”了回来。   萧月恒:?   莫名其妙重生在现世,萧月恒才知道,他以为的后继有人只是他以为。   除梦师一脉,快要死绝了。   萧月恒:毁灭吧。   受修为欠佳的小徒孙牵连,萧月恒被迫重操旧业。   头一天干活,就被他逮到一只馋嘴偷吃的小妖。   萧月恒拎起小妖的尾巴:“哪来的猪?”   出门觅食却被逮走的神兽梦貘:“你最好有事。”   -   退休被迫再就业祖师攻×倒八辈子霉被捉梦貘受   内容标签:强强 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月恒(攻),莫星寒(受)   一句话简介:退休被迫再就业   立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第1章 祖师   夜色深沉,富春路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路灯之间宽敞的间距将影子拉得格外长,平添一丝幽深诡谲。   这一带是建在郊外的别墅区,原本打的是依山傍水风景好的噱头在售卖,但因为地位置实在太偏僻,并没有多少人肯买账,七八年过去却还是有大片房子空着。   白天经过这里倒还好,只是安静些,晚上从这儿过就有些渗人了。   寂静夜色最能滋长人的想象力,那一栋栋坐落在黑暗中的空房,落在女人眼里宛如蛰伏已久、随时会扑上来的猛兽。   女人默默牵紧小儿子的手,脚步不自觉加快。   “妈妈,那里面在表演吗?”   小儿子忽然出声,惹得女人心头陡然一紧。   她连忙弯腰捂住小儿子的嘴,低声呵斥:“别乱讲!”   话落,女人直接朝着小儿子所指的方向鞠了一礼。   男孩被训得莫名其妙,茫然地看着母亲行礼。   为了赶紧离开,女人干脆一把抱起小儿子,疾步朝着路口远去。   而她鞠躬那个方向的别墅门外摆着白色花圈,纸钱散落满地,屋里传来阵阵敲锣唢呐声——   那是祭奠亡人的丧乐。   洛筝站在院外,目送那对母子渐行渐远。   等完全看不见人了,他才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法诀,试图提前拦下梦魇找上小男孩的可能。   但那道法诀追出去不到十米,就倏地在半途夭折了。   洛筝顿时慌了手脚,赶紧抬手准备补上第二道。   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掠过一抹青色光芒,飞速朝着那对母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啧,如今的除梦师都是你这般资质?”   男人嗓音温温沉沉,话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嫌弃。   洛筝将目光从青色残影上收回,转身去看出声的那个人。   此时正是槐花盛开的月份,小院里那棵老槐树花繁叶茂,白色花瓣簌簌飘落,一袭青衣的男人就站在树下,慢慢悠悠地轻摇手中的青玉折扇。   清风拂过,满院春色。   洛筝被这一幕晃了眼,视线下滑瞧见扇面上铁画银钩的“萧”字,又立即回过神。   他三两步跑到男人面前,张嘴就要喊人:“祖——”   “刷。”   男人合上折扇,打断洛筝那句还没说出口的称呼。   随后轻飘飘瞥他一眼:“不准唤我祖师爷,不然揍你。”   “……”   洛筝闭上嘴,心底犯不住嘀咕:不喊祖师爷喊什么?总不能直呼您名讳吧?!   可能这么说有些荒谬,但洛筝面前这个男人,是除梦师一脉如假包换的开山始祖——萧月恒。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几天前洛筝亲手从供奉的香炉里面“挖”出来的……   那会儿差点没把洛筝吓死。   他不过是想清清香炉里的香灰,结果才挖了两下,香灰深处就冒出刺眼的青色光芒,当即吓得洛筝失声尖叫。   没等他缓过神,戴在手腕上的白玉珠串又倏地断掉了。   那条手串是洛筝的师父钟庭临终前交给他的,千叮咛万嘱咐要洛筝好好收着,不能有任何差错。   玉珠散落满地的时候,洛筝的惊恐一点儿都不比仙逝几千年的祖师爷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要少。   于是当萧月恒在云雾缭绕中睁开双眼时,率先看见的便是洛筝趴在地上四处找珠子的诡异画面。   这个离奇发展愣是让两个人后面的交流变得无比和谐平静且畅通无阻……   其实洛筝不害怕还有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萧月恒长得根本不吓人。   非但不是凶神恶煞的鬼相,反而有点过于好看了。   当时洛筝察觉面前多出一个人影后,心底多少还是一咯噔,旋即颤巍巍地抬起头——接着呆在原地。   男人长身鹤立,青衣微荡墨发垂肩,剑眉薄唇,肤色比那串玉珠还要白透,隔着袅袅烟雾,有些病态的苍白脆弱。   而香灰里的青色光芒交错缠绕在他的左手指尖,幻化成一把青玉折扇。   然后他就这么缓缓垂下眼眸,瞥了洛筝一眼。   ……跟现在的神情如出一辙。   “你之前说,手串断掉后我便出现了?”   萧月恒冷不丁出声,拉回洛筝跑远的思绪。   他点头如捣蒜:“而且我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些掉在地上的珠子。”   那肯定找不到。   萧月恒木着一张脸,没告诉他那条珠子现在就缠在自己手腕上。   还魂重生……   萧月恒身殒时,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在几千年后的今天再活过来。   当初他都伤成那样了,竟然没死透?   真是奇也怪哉。   而且洛筝叙述的情况也很古怪,为什么珠串一断他就能够重生?   萧月恒才稍微了思绪,心口就蓦地划过一丝刺痛。   仿佛是一个警告。   ……没办法。   萧月恒心想,他躺了太久,骤然苏醒,灵息肯定没那么快稳定下来。   他这两天也没怎么起来走动,除了偶尔无聊翻书了解当今时代,其余时间基本都在楼上睡觉,休养生息。   今天好不容易才有一些精神,实在不想因为不适回去继续躺尸。   萧月恒收起心绪,决定把重生这事往后挪挪,等养足精神再来仔细分析。   反正他知道这条白玉珠串是谁的,不愁找不到解惑的人。   临近半夜,别墅大厅里还在锣鼓喧天,也得亏洛筝没有邻居,不然明天铁定要被投诉到物业。   萧月恒一下下晃着折扇,转眼看着门厅的方向。   半晌,他总算想起来问:“那是你什么人?”   洛筝的表情瞬间黯淡下去:“是我师父。”   闻言,萧月恒侧头看他一眼。   “学这行多久了?”他问。   萧月恒话头转得太快,洛筝下意识跟着回答:“从小就学。”   萧月恒嗯了声,轻轻颔首:“倒真是没看出来。”   “……”   洛筝有些气馁,垮着嘴角:“我只是修为低,该懂的东西我都懂的。”   从很小的时候,洛筝就拜钟庭为师,一脚踏入除梦师这一行了。   众生无常,执念难消。   凡七情六欲者,必生念想。   梦魇也诞生于此,并依靠人魂上的灵息而存活。   每个人都会做梦,有些梦醒来就散了,有些则会把人困缚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掉,这种就是因念想而生的梦魇。   梦魇种类繁复,常被世人所知的还是噩梦较多,除此之外,包括美好的正梦在内,思梦、惧梦、梦中梦……都属于梦魇。   一旦被梦魇缠身,轻则神识不稳,逐渐混沌痴傻,若是长久不得醒,便会被其吸食灵息而亡。   除梦师,顾名思义,他们的职责就是替别人消除这些无法挣脱的梦魇。   但说来也怪,洛筝明明入门很早,领悟能力也不差,却一直学不会什么真本事。   直到钟庭撒手人寰,他连最基本的术法都还一知半解。   从洛筝丢出那道夭折的法诀上,萧月恒也能看出来他资质平平。   倒不是想打击后辈的信心,主要是萧月恒也好奇:“你说修为低,有多低?”   良久,洛筝嗫嚅着开口:“占梦还没会……”   好巧不巧,别墅里的锣鼓声紧跟着停下。   一时间,万籁俱寂。   萧月恒连扇子都不摇了。   他真的不想打击人,但是——   “考虑一下改行吧,趁年纪尚小。”   “……”   洛筝哭丧着脸:“可是,除梦师一行本来就没什么人了……”   萧月恒听完一怔:“什么意思?”   洛筝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啊?”   萧月恒终于正色些许,甚至有些严肃:“什么叫,本来就没什么人?”   除梦师这一行是不好走,但总归算条修习之道,只要不在除梦途中随意破坏他人命数,多多少少总能从中获得益处。   当初他那几个徒弟出谷收徒时,屋子前都是车马盈门的。   现在却告诉他,除梦师没什么人?   后辈这么不靠谱的吗?   被萧月恒反问一句,洛筝才恍然想起面前这位是几千年前的老祖宗,对后世发生的各种事情都不清楚。   他解释道:“因为成为除梦师之后,寿命都会变得短暂,所以没多少人愿意来干这个的。”   “……”   寿命短暂?   萧月恒差点以为听岔了。   虽不至于长生,可除梦师的寿命绝对比寻常凡人要长上许多。他们依靠除梦修行,命数受天道影响,而并非岁月。   寿命短暂,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非……   当初他离开无境谷之后,发生过什么?   洛筝偷偷抬起眼,察觉萧月恒的脸色越来越差,他默默把想问的话又吞回肚子里。   关于除梦师寿命不长这件事,拜师之前钟庭就毫无保留告诉了洛筝,还劝他谨慎考虑来着。   不过那时候洛筝无依无靠,如果不拜师估计会死得更早。   刚拜师那会儿,他还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后来才清楚钟庭说的命短究竟有多离谱——除梦师一脉,几乎一直在断绝边缘岌岌可危。   据世代祖谱记载,除了他面前这位祖师爷跟他四名亲传徒弟以外,往后任何一个除梦师都没能活满五十年。   传闻祖师爷和他几名徒弟都修过仙道,没人清楚他们究竟多大岁数。   而在传闻里,祖师爷死于自封灵息。   据说他死的时候,捆缚在他身上的梦魇足有万层,根本没得解。   而在祖师爷死后没多久,他那四名徒弟也相继丧命,此后世世代代的除梦师都变得短寿。   听钟庭说,古往今来有过不少臆测祖师的人,说他并非得道成仙,而是利用某种邪术夺取弟子的灵息赖以生存。但这些胡言乱语的人都只有一个结果——被困幽境,不得善终。   妄议祖师是大忌。   小时候洛筝也见过这类人的下场,没人会救他们,全是自食其果。   短寿的短寿,作死的作死,让本就人员稀缺的除梦师一脉雪上加霜……   现如今存活于世的除梦师寥寥无几,亲传一脉更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彻底断绝,算上洛筝,总共也只剩几条外门旁支苟延残喘。   也许是被钟庭对祖师爷的崇拜感染,洛筝始终没相信过那些传闻。   更何况,传闻中的主人公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尽管这几天萧月恒基本都在睡觉,但洛筝在跟他为数不多的相处里,多少还是了解到他的一些脾性。   虽然说话很不留情,也没有为人师表的稳重,有时候还很不讲道……   可洛筝觉得,萧月恒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萧月恒:你再骂?   ———   祖师爷上线营业~嘿嘿嘿( ~ ̄▽ ̄)~ 第2章 梦魇   萧月恒非常头疼。   他原本以为重生这事已经够令人费解了,谁曾想后头还有个更猛的……   而且他还无法确定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萧月恒还想着养足精神就动身去查重生的原因,现在看来他还得顺道把短寿这个事给料了。   有那么一刻,萧月恒怀疑是不是捅出篓子的家伙为了有人善后,所以才费尽心思从黄泉之下将他给拖了回来。   究竟是哪个混账,趁他没留意搞出这么多破事?   萧月恒的指尖一下下敲着扇骨,脸色越来越冷。   站在他身侧的洛筝眼观鼻鼻观心,想问的话在嘴边跑了好几圈都没敢说出口。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呼啸而过,掀起庭院里一片沙沙声作响。   洛筝被吹得一激灵,忍不住四下打量几眼:“什么声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周围相比较之前,好像更黑更安静了。   似乎还少了些什么……   不同于洛筝的警惕,萧月恒依然靠着槐树,云淡风轻地摇扇子。   甚至还有闲心问上一句:“胆这么小,你当真是除梦师?”   想当初他收的那个小徒弟,年纪还没洛筝一半大时就敢只身一人入梦了。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洛筝一门心思都在纠结到底少了什么东西,听见萧月恒问,他完全是靠着本能点点头:“我是啊。”   对这个回答,萧月恒不置可否。   看出小徒孙的注意力有些飘忽,萧月恒也没兴趣继续捉弄人,索性抬眼打量起不远处那栋被称作别墅的庞然建筑。   虽然这几天通过各种书籍对这个时代有了不少了解,但萧月恒依旧很不习惯。   毕竟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一下子横跨了好几千年,不感到陌生才奇了怪了。   不过萧月恒自幼在皇城长大,稀奇古怪的事物见过不少,除了不习惯以外也没别的感受。   更何况,洛筝家里有他熟悉的气息。   是一种只有除梦师才能闻出来的香灰味。   它不同于凡人供奉时所使用的香,这种特殊香支是萧月恒独创的。   当初几个徒弟尚未熟练掌握入梦方式时,萧月恒才制出这个玩意来帮他们适应。   大抵是觉得好用,惯会偷懒的二徒付闲在他这儿学过制作方法。   这香支估计就是从那小崽子手中传下来的。   倒也巧,竟让他因此对这个陌生时代有了些亲近。   “对!我知道了!”   洛筝总算回过神,一手握拳砸在掌心里:“少了鼓声!”   他迅速看向寂静的别墅,眼底冒出不解:“可是我明明拜托了那些道士,让他们做一晚上的法事啊……”   像是为了奖励洛筝的聪明,又一阵冷风拂过,愣是给洛筝吹出浑身的鸡皮疙瘩。   刷一声轻响,青玉折扇被合上。   萧月恒垂眸看着他,声音没什么起伏道:“才发现呢?”   洛筝:“?”   在他茫然的眼神中,萧月恒不紧不慢说:“回头。”   虽然莫名其妙,但洛筝还是依言转过身——   “……”   “!!!”   看清楚不远处某样东西那一刻,洛筝就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拔腿狂奔,利索地滚到萧月恒背后去了。   随后,他端着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颤声开口:“迷……迷胧子?!”   只见他们家那个大铁门上,正弥漫着巨大一团蠕动的漆黑沼雾,雾中隐隐还有红光交错闪烁。   在梦里,危险的东西不计其数,迷胧子便是其中之一。   人间与地底有个连接处,通常在最暗最潮湿的地方,而这些连接处就会生出迷胧子。   有迷胧子出现的梦境,往往跟死亡有关。   一旦在梦中踏入迷胧子,会很快失去所有判断力,接着灵息会慢慢被蚕食殆尽,而后丧命。   可是……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明明不在梦中,迷胧子怎么会出现?!   萧月恒不答反问:“你为什么害怕这种东西?”   洛筝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迷胧子:“因为很可怕啊……”   “是吗。”   萧月恒望向那片黑雾:“不能动的东西,可怕吗?”   “……”   这话把洛筝给问住了。   如萧月恒所说,迷胧子危险,但确实不能动。   这些东西从哪里生出来,就只会在哪个地方待着。   它们不会蔓延,也不会转移。   甚至不能主动攻击人。   这种东西危险在于出现的地点不可预测,有些除梦师一不小心就会误入其中。   而像现在这种情况,绕开就好了,确实不需要害怕……   但清楚是一回事,冷静又是一回事。   明知道这玩意要命,洛筝根本没办法镇定啊!   不过他做不到,他们祖师爷可以。   非但可以,萧月恒还抬脚往那边走……   往那边走?!!   洛筝差点没跳起来,伸手想拽那片随风轻荡的青色衣袖:“祖师爷!不能过去啊!”   但萧月恒跟背后长眼似的,只是稍微抬抬手就躲过了他的动作。   “我说过,不许这么唤我。”   “……”   现在是纠结称呼的时候吗!!   萧月恒没管身后一脸焦急的洛筝,兀自走向那团迷胧子。   到了近前,他先是仔仔细细地端详几眼。   然后萧月恒手腕一翻,将手中的扇子对准迷胧子——轻轻扇起了风。   洛筝:“……”   说实话,所有在梦里被标为危险的东西,任何一个除梦师都不会傻到自己往上撞。   即使是已经现形并且不会移动的迷胧子。   像萧月恒这么过去逗弄的,洛筝当真是听都没听说过……   眼看那些黑雾翻卷着就要缠上萧月恒的指尖,洛筝一颗心立刻提到嗓子眼。   他颤巍巍地开口:“祖师——不是,萧、萧……”   大半天过去,洛筝也喊不出萧月恒的大名。   他都快被怎么称呼萧月恒这件事折磨到发疯。   好在萧月恒很快退开一步,洛筝这才松了口气。   但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萧月恒又抬起执扇的手,径直伸向漆黑的浓雾!   洛筝头皮差点炸开,登时惊叫出声:“祖师爷!!”   在他这声惨叫中,萧月恒干脆利落地一挥折扇。   青风横空扫出,直冲迷胧子飞去!   仅一刹那,黑雾被青色风刃割裂而开,很快消散在烈烈风中。   而萧月恒站在风圈中央,巍然不动。   不远处的洛筝注视着这一幕,懵在了原地。   青衣男子临立风中,衣袍随风微荡,墨发翻飞又缓缓垂落,宛若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在这之前,洛筝其实对萧月恒有个认知偏差。   他以为眼前这位不知为何又活过来的祖师爷很虚弱。   因为萧月恒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脸色也总是很苍白。   但洛筝忘了一件事。   即便看起来再虚弱,萧月恒也是那个站在最高处,被无数后人仰望着的存在。   他是除梦师一脉,人人望尘莫及的祖师爷。   目睹那些迷胧子被轻而易举消灭,萧月恒的身影在洛筝眼里瞬间变得无比高大伟岸。   而下一秒,那个伟岸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洛筝:“……”   总觉得这一眼有点吓人……   萧月恒略微皱眉,神色不明地看着瑟瑟发抖还爱一惊一乍的小徒孙。   坦白讲,他是真不怎么喜欢小孩儿。   以前几个徒弟年纪小也爱闹腾,但从来不敢闹到萧月恒面前。   单看萧月恒的外貌,大多人都会下意识觉得他性子温润。可熟悉萧月恒的都清楚,他只是收敛着脾气。   多数时候他不是好说话,而是懒得计较。   真要计较起来,往往能把人折腾得苦不堪言。   反正几个徒弟小时候都闹腾过,在他这儿吃过不少苦头之后就收敛了不少。   萧月恒倒不是对洛筝有脾气,只是被吵得有些郁闷。   而且有件事,他觉得很有必要纠正一下。   萧月恒收起折扇,慢步走向洛筝:“你们对长辈的称呼,是不是只有祖师爷这一个?”   被瞪了好半天的洛筝:“………”   您要不要这么执着称呼啊???   洛筝皱着脸,低声道:“除了祖师爷,喊你什么都不太合适啊。”   萧月恒轻轻颔首:“那就是有别的称呼了。”   “……”   “比如?”   “……”   洛筝想了想,试着喊:“师祖?”   萧月恒:“……”   “跟之前有什么区别?”他面无表情地问。   洛筝挠挠头,又换了一个:“或者,我也喊你师父?”   萧月恒当即抬手拒绝:“不要。”   当初几个徒弟一口一个师父的,喊得他头痛。   洛筝:“……”   你好难伺候!!   他干脆选择放弃,把决定权交到萧月恒手里:“你让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   闻言,萧月恒沉思片刻。   然后他问:“你们如何称呼父亲?”   “…………”   最终,洛筝还是选择喊他“恒哥”。   毕竟从萧月恒的外表来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他这么大的儿子。   萧月恒也只是开玩笑,于是两个人在称呼方面艰难达到了共识。   被萧月恒这么一通折腾,洛筝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了。   但他有些困惑:“恒哥,迷胧子是怎么回事?”   萧月恒晃了晃折扇,反过来问他:“你是不是从未独自入梦过?”   洛筝眨眨眼,嗫嚅着说:“我没入过梦。”   “?”   萧月恒瞥他一眼:“不是说从小就学这个?”   洛筝垂着脑袋,声音没有半点底气:“是这样,但我都是看书,没真干过……”   “……”   “你闻不到?”   萧月恒无言片刻,沉声问。   洛筝没明白:“什么?”   萧月恒转头打量起四周,双唇微启:“香灰。”   从之前就一直萦绕在呼吸之间的,似有若无的香灰味。   洛筝仔细嗅了嗅,狠狠一点头:“闻到了!是反生香!”   能闻到香灰,看来也不是完全不能干这个。   萧月恒心想。   虽然他对后辈的资质有些失望,但真心不希望这一脉断绝。   再怎么说,这也是萧月恒耗费不少心思才留下的传承。   不过……   付闲给这香取的什么破名。   在心底嫌弃完徒弟,萧月恒才接着说:“既然读过书,那我考考你。”   洛筝跟在课堂上被点名一样,顿时立正站好:“好的。”   “这种香,烧完半柱之后会如何?”   萧月恒抬起眼眸,平静地望着黑沉沉的街道。   洛筝根本不需要思考,正确答案脱口而出。   “会入梦。”   就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街道远处骤然亮起一道暖融融的,亲和又诡异的光。   洛筝迅速抓紧萧月恒的衣角,声音发抖:“怎么、怎么回事?”   “喀啦——”   在卡顿般的轻响之后,滋滋的电流声紧跟着响起,每一声都仿佛刮在洛筝紧绷的神经上。   随后,昏暗夜色中断断续续飘来一段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摘自《牡丹亭游园惊梦》 第3章 入梦(一)   “嗒。”   一道轻响落下,青玉折扇挡在洛筝眼前,适时拦下他那声升到喉咙口的尖叫。   旋即,扇子的主人缓缓道:“别出声。”   洛筝立即闭上嘴,往萧月恒背后又躲了躲。   与此同时,街道上的别墅接连亮起,灯光一点点朝他们靠了过来。   那些光像是九十年代的瓦斯灯,明亮得刺眼。   每亮起一户人家的灯光,就多一个声音一块儿哼唱。   在曲声的烘托下,那片暖黄色灯光尤为鬼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周围静得只剩下咿咿呀呀的唱曲声,甚至连风都感受不到。   等光亮到他们跟前时,戏曲中已经男女老少皆有,跌宕起伏百转千回。洛筝没从中听出什么戏曲的瑰丽,反而像是听了一场鬼哭狼嚎。   洛筝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往外出。   紧接着,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家漆黑的二楼噔一下亮起光!   洛筝心脏重重往下坠,任由那片暖黄明晃晃映入眼眸中。   下一秒,别墅二楼的窗台边,出现一个直挺挺站着的人影。   洛筝瞬间寒毛倒竖,连呼吸都停了半秒。   萧月恒也微微仰起目光,想看看那道身影会做些什么。   但影子只是伫立在窗边,一动也不动。   从剪影上来看,应该是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   她在看什么?   该不会,在看他们吧   洛筝几乎可以想象到,站在二楼窗边的人是如何垂下眼眸盯着他们看的。   那双眼睛或许冷若冰霜,或许好奇探究。   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洛筝越想越心慌,整张脸都绿了。   在这一刻,他格外痛恨自己的脑补能力。   萧月恒看着别墅里的灯光,一言不发。   这几天他都在楼上睡觉,记得一清二楚——   二楼根本没有这种色调的灯。   洛筝家的窗帘也不透光,经常让萧月恒睡得昼夜不分。   与现实相悖,那便不是现实。   很快,整条富春路的别墅都亮起灯,那个哼曲声随之戛然而止。   同是除梦师,洛筝当然也清楚这个情况不对。   他磕巴着问:“我们,入梦了吗?”   萧月恒应声:“明显是的。”   话落,他抬脚往别墅大门走去。   洛筝赶紧跟上,嘴上还在嘀咕:“可是好奇怪……”   “怎么?”萧月恒问。   他以为洛筝会继续好奇跟梦相关的事,但他问的却是:“谁点了反生香啊?”   萧月恒脚步一顿:“不是你点的?”   洛筝立刻摆手:“我又不会破梦,点香入梦不是找死吗?”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萧月恒无言片刻,问他:“今夜来过什么人?”   洛筝想了想,说:“没有。白天倒是来了不少,都是来给师父上香的客人,因为师父替他们破过梦。”   说完他又飞快补上一句:“他们用的香都经过我手,不可能弄错的。”   萧月恒不置可否,又问:“除了除梦师,旁人知晓这种香的用途么?”   “按道来说,不知道才对。”洛筝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了避免宿主命数被改变,很多东西包括梦的内容,在破梦之后除梦师都会顺便抹去。   外行人只知道除梦师能将人从梦里唤醒,却不清楚其中门道,压根不可能知道反生香这类东西啊……   “那么,”萧月恒停在别墅大门前,声音低缓:“有没有自己人来过?”   洛筝这次想都没想:“没有。”   “……”   萧月恒没什么语气地评价:“你师父人缘有够差的。”   洛筝一愣,赶紧给钟庭正名:“是前辈们常年在各地奔波赶不过来,收到讣告后,有几位还回寄了吊唁信的……”   说到后面,洛筝声音忽然越来越小。   “想到了什么?”萧月恒看他。   洛筝望着空气失神,喃喃出声:“有人在信里拜托我,替他给师父上一炷香。”   萧月恒:“什么人?”   洛筝:“我没看……”   萧月恒扯了扯唇:“香支是对方一同寄来的?”   洛筝惨兮兮地点了一下脑袋:“对。”   “你也没查验。”   “是……”   萧月恒颔首,没有半点怜悯:“那你活该。”   不仔细查验一遍就点香,他不入梦谁入梦?   洛筝也冤,他哪知道自己会被摆这一道……   不对,重点是,那人为什么知道这里有梦魇?   “出去以后,看看信是谁寄的。”   萧月恒拿扇子敲敲别墅的沉重木门,对洛筝说:“先干活。”   洛筝:“……”   他顿时说话更不利索了:“不会、不会是要让我来吧?”   萧月恒没答,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意思非常明显:不然呢?   洛筝差点跪下去:“我我我,我没干过啊……”   萧月恒丝毫没心软:“没干过才要学。”   “可是我根本不会啊!”洛筝都快要哭了。   他连占梦都不行,怎么可能做得到破梦?   这不是典型的赶鸭子上架吗?!   萧月恒却神色自若:“熟能生巧,多干几回就会了。”   洛筝哭丧着脸:“恒哥,你那么厉害……”   “是,”萧月恒打断他,语气平静:“可我不会一直护你。”   “……”   “若之后又被陷害,你躺着送死吗?”   “……”   洛筝咬咬牙:“要怎么做?”   很好。   萧月恒晃晃扇子,动了动唇:“开门。”   吱呀——   别墅大门从中间向内打开,发出老旧的声响。   洛筝先往里面探了探头,飞快把室内装潢扫了一遍。   这房子不是他家的别墅了,布局大相庭径,看起来更像小洋楼,钟庭的棺椁、道士做法事的祭祀桌、白色花圈、纸钱、香炉……统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是满目的喜庆,窗户倒贴着两张方方正正的福,玄关也贴着一张,墙上挂着丰收的油画,客厅里的老式电视机铺着红绣金的防尘布。   房子里的一切,在暖橘色的灯光下显得怀旧又温馨。   还没等洛筝再仔细瞧瞧,不远处的老式电话倏地响了。   “!!”   洛筝刚踏进门的那一脚又迅速退回到外面。   他原地做了四五遍深呼吸,才稍微缓了缓急促的心跳。   在催命般的铃声中,洛筝重新抬起脚,大胆地往里迈了——两步。   “……”   萧月恒站在他身后,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过了许久,洛筝也才往里挪动不到五步距离。   萧月恒无言,干脆越过洛筝,大步走向客厅那台响个不停的电话。   洛筝懵了两秒,赶紧拔腿跟上去:“哥,等等我!”   萧月恒没应,拎起听筒就怼到了耳边。   “滋滋滋——”   挨在他身边的洛筝颤声问:“恒哥,是谁啊?”   萧月恒等了两秒,听筒里依旧只有滋滋啦啦的刺耳电流声。   他想都没想,直接给挂了:“不知道。”   洛筝紧紧挨着他,声音细小:“这是什么梦啊?”   全是年代久远的东西,那些装饰看起来很像是春节前后,可洛筝一点都不觉得温馨喜庆,反而感觉处处透着阴森森的诡异。   萧月恒端详着电话,漫不经心道:“自己占梦。”   洛筝不太敢跟他唱反调,老老实实掏出五枚铜钱,原地打坐占梦。   铜钱这玩意,在现代可以说基本见不着了。   就算有,也几乎是仿品。   仿品是没法占梦的,但除梦师有真正的铜钱。   洛筝手上这些,背面还清晰篆刻着朝代:大昭年间。   这是钟庭给他的,说是代代相传,都能算是老古董了,随便一个拿出去都是天价……   “愣着作甚?”   萧月恒垂下眼眸看着愣神的洛筝,有些费解。   听见他的声音,洛筝飞快回神,认真摆弄起那几枚铜钱。   其实正常情况下,占梦都是在入梦之前进行的。   没有哪个除梦师会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随意踏入任何一个梦。   像他们这样就很被动,发生什么都没个思考的头绪。   不过……   洛筝偷偷瞄了一眼萧月恒,总觉得他似乎已经知道是什么梦了。   叮灵几声脆响,铜钱落地。   洛筝仔细瞧过地上的几枚铜钱,然后闭上双眼。   另一边,在洛筝闭眼的下一秒,萧月恒再次垂下眼睑。   大昭的铜元,倒是久违了。   但利用铜元来占梦……真是稀奇。   萧月恒没教过这种花里胡哨的占梦方式,他向来更喜欢干脆直接。   也不知道这花俏又浪费时间的方法,是哪个后世奇才想出来的。   萧月恒收回思绪,继续研究眼前的座机。   几番尝试无法回拨后,他索性转身来到一旁的木柜。   柜子上放着杂七杂八的物什,还有一个刺绣的针线盒,盒盖上扎着几根泛着银光的细针。   萧月恒捏起一根,捻着转了几转。   洛筝没猜错,萧月恒的确知道这是个什么梦。   但他要洛筝自己领悟,毕竟出去以后他还有事要做,没空手把手教学。   萧月恒将细针戳回线盒上,又垂着目光打量旁边的相框。   这是一张黑白底色的全家福,看起来有好些年头了,老老少少加起来总共八个人。   萧月恒扫过相片上的一张张面孔,最终停在那个站在最边缘的女孩身上。   女孩低垂着眉眼,与相片里阖家欢乐的所有人格格不入。   她看起来很不安,甚至可以说是畏怯。   她在害怕什么?   是合照里的人,还是拍照的人?   萧月恒正想仔细看看女孩的神态,余光忽地闪过一抹黑影。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洛筝的位置——人还在。   萧月恒眼眸一转,落到不远处的拐角。   如果没记错,那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萧月恒轻轻用扇子敲着掌心,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随后,他转身往那边走去。   萧月恒走得不紧不慢,中途还停下来看过酒柜。   距离逐渐缩短,拐角后的旋梯随即出现在眼前。   萧月恒没有急着上楼,只是抬眼打量着旋梯扶手上的木雕……   雕工真差。   实在看不下去,萧月恒收回目光。   视线扫过某处时,他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   旋梯后面的中空区域,正聚拢着一片黑沉沉的迷胧子。   刚刚的影子是这玩意?   明明那么像……   萧月恒蓦地打断思绪,干站片刻后缓缓垂下眼睫。   算了。   既然不是,也没必要留着。   否则让那小徒孙看见,又该大喊大叫烦人。   萧月恒推开折扇,翻转而过对准那片迷胧子一挥——   “噌!”   “成功了!”   “呃——”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萧月恒却立即捕捉到最熟悉的那个。   他望着黑雾消散后的楼梯口,讶异在眼底一闪而过。   “恒……哎?”   难得占梦成功,洛筝当即兴奋抬头去找萧月恒,却发现后者压根不在身边。   他赶紧转头找人,四下扫过一圈才在拐角看见熟悉的身影。   洛筝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见萧月恒大步转进拐角。   “哎!恒哥你去哪?等等我!”洛筝连忙收起地上的铜钱,扯着嗓子朝那边喊。   等他跑到拐角前面时,萧月恒的声音恰好从后边传来。   含着轻轻浅浅的笑,尾音微扬:“哪来的猪?”   “……”   “???”   洛筝听得莫名其妙,探着脑袋想看看这里能有什么猪。   下一秒,萧月恒那边传来另一道有些恼怒的青年声音。   “你是不是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   是莫莫~ ( ~ ̄▽ ̄)~ 第4章 入梦(二)   “脾气还这么大。”   在萧月恒话音落下的同时,洛筝总算看清那道青年声音从哪里来。   只见他们家祖师爷懒懒散散靠着旋梯扶手,一手拎着折扇,一手拎着一只张牙舞爪想要挣脱魔爪的……不知道什么玩意。   乍一看那几只小短腿和圆滚滚的身形,确实很像猪……   但它全身都是深褐色的,脖颈一圈毛绒绒的鬃毛,瞳眸是浅金色,额心以及四肢还有不知名的红纹。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可能是一只猪。   洛筝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坐下占个梦的功夫,这里就突然多出来一个未知生物。   他大步来到萧月恒身边,稀奇道:“恒哥,这是什么啊?”   萧月恒捏紧毛绒绒的后颈,似笑非笑:“梦貘。”   说完,他不疾不徐地抬起扇子,恰好挡住挠向自己的两只爪子。   不同于萧月恒的悠闲,听见梦貘两个字,洛筝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梦貘神兽?!”   “嗯?”   对洛筝的惊呼表示疑惑后,萧月恒合起折扇,轻轻敲了两下梦貘的脑袋:“别凶。”   这两下差点敲得洛筝原地下跪。   他连忙拦住萧月恒的动作,胆战心惊道:“恒哥,使不得使不得!”   “怎么?”   洛筝诚惶诚恐瞥了一眼龇牙咧嘴的梦貘:“哥,这可是梦神!单是瞧见神像都得叩两个头的!不能得罪啊!”   “是吗?”萧月恒挑了挑眉,语焉不详:“这么威风呢。”   洛筝立刻点头如捣蒜,生怕他不相信。   担心萧月恒再做出什么惊人行径,他刚想再解释两句。   但洛筝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萧月恒凭空捏出一个法诀。   “?”   洛筝茫然道:“这是干嘛——”   没等他的话说完,只见萧月恒手一抬,直接将那道法诀拍在梦貘额间那道红纹上……   “!!!”   我靠!   这是在干什么?!   怎么还给活捉了!!   不止洛筝,显然梦貘也没料到,甚至懵了好几秒。   萧月恒落下禁制,才大发慈悲松开梦貘的后颈。   他刚放开,梦貘又立刻后腿一蹬朝他扑过来:“你无不无耻!赶紧给本座解了这破禁制!”   可还没靠近萧月恒,梦貘额间骤然亮起青色光芒。   旋即咚地一下,它又落回到地上。   “本座?”萧月恒品了品这两个字,意味深长道:“本事还不小。”   他垂下眼眸,看着趴坐在地对他怒目而视的梦貘,轻轻抿了抿唇。   这是……不记得自己了?   亏他当初费尽心思养过那么多年。   这梦貘身上的每道神纹,萧月恒都无比熟稔,自知不会认错。   所以是过了太久不认人,还是历过什么大劫,前尘旧事的记忆全被抹掉了么……   在萧月恒沉思时,莫星寒已经在心里将这人臭骂了数十遍。   他不过是出门找个东西,顺道吃吃梦,怎么还能碰见这么倒霉催的破事?   要是知道耽搁这一下会被捉住,他宁愿饿死也不碰这个梦。   不过……   莫星寒抬眼瞧着青衣着身墨发垂肩的男人,又打量几眼那把敲过他脑袋的青玉折扇,不禁有些困惑——   这个人,不是早就死了吗?   虽然从未见过,但莫星寒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谁。   萧月恒,除梦师一脉的祖师爷。   手执青玉折扇入梦的,莫星寒还从未听说过除他以外的第二人。   其实最初莫星寒也不晓得,但除梦师的晚辈在撰写祖谱时,那些关于祖师爷的描述,蹲在房梁上的莫星寒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随着礼仪忌讳不断增多,后世渐渐不再随意议论他们的祖师爷长什么样、习性如何,于是慢慢的就没人知道,萧月恒死的时候并非是个几百岁的老头,而是一副年轻样貌。   再之后,这些人又开始虔诚地供奉他们的祖师爷,更加没人提及萧月恒这个名字,莫星寒也就给抛诸脑后了。   以至于在看清楚那把折扇之前,他都没想起这人到底叫什么。   本来莫星寒对除梦师都有天然的信任,因为他们干的活差不多,除梦师破除的梦境还基本成了他的口腹之物。   结果谁能想到,这祖师爷作风竟如此蛮横无礼!   察觉到一股杀气凝在身上,萧月恒总算收回心神。   他歪了歪头,问地上的梦貘:“会化人形了么?”   莫星寒咬牙:“关你什么事。”   没得到答案,萧月恒也不甚在意。   “上千年还不会化形……”他轻轻啧了一声,“真难养。”   莫星寒依旧瞪着他:“要你管,又不用你养。”   萧月恒不置可否,缓缓垂下执扇的手。   下一秒,他卷起一阵青风将地上的梦貘整只端了过来。   残风掠过,莫星寒被迫往前一仰,转瞬间滚进一个温热怀抱中。   “…………”   萧月恒稳稳把他接住,随即抬起扇面掩在鼻尖处。   紧接着,怀里的梦貘暴起,直接亮出爪子挠向他:“你烦不烦?!”   利爪在扇面上划过,瞬间留下好几道抓痕。   一旁的洛筝大气都不敢出,缩着脖子装鹌鹑。   太可怕了……   祖师爷做事一直这么随心所欲的吗??   神兽说捉就捉,还逗着玩儿……   洛筝对萧月恒的敬佩又刷新了一层高度。   不知是他们动静太大,还是到了梦境某个转折点。   旋梯之上,忽地传来那首在院子里响过的戏曲。   声音忽远忽近,跟之前一样断断续续。   洛筝赶紧奔到萧月恒身边,一张脸唰地惨白如纸。   萧月恒不动声色地挡在他前面,敛起笑意。   真是不会挑时候。   他刚在心底落下这一句,周围嚓一下坠入黑暗。   失去视野,其他感官顿时变得更加敏锐。   洛筝甚至觉得那些乐声就在身边,来来回回抚过耳廓。   他用力攥紧萧月恒的衣袖,不断安慰自己都是错觉……   “你们是谁?”   “!!!”   这突然一声给洛筝吓得狠狠一哆嗦。   明明是道很温柔的女声,但落在他的耳朵里却像是把铁锤狠狠砸在心脏上。   就在洛筝四下打量,试图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找出声源时,他听见萧月恒平静的声音响起。   “是客人。”   周围静寂片刻,女声没什么语气地陈述:“我家不会来客人。”   萧月恒想都没想就反驳:“会的。”   女声:“……”   洛筝:“……”   旋梯上传来踢踢跶跶的脚步声,以极缓的速度慢慢往楼下走。   “很晚了,家里没人接待各位。”女声再次传来。   萧月恒善解人意地给出建议:“无妨,那我们借宿一晚。”   “……”   “你家挺宽敞的,肯定有空房吧。”   “……”   “方便吗?”   “……”   啊这……   洛筝无比确定,那道脚步声硬生生停顿了好几秒。   他都能想象到女生的表情有多无语。   萧月恒这操作,弄得洛筝都害怕不起来了。   不仅不害怕,甚至有点想笑……   太要命了。   不愧是他们祖师爷,跟梦官说话都这么横。   所谓梦官,就是梦的主人。   它们掌控梦的一切,形态各异,性情古怪,一个不高兴经常会把整个梦搅得天翻地覆。   至于它们会以什么样貌出现,往往取决于这些梦官的心情。   除梦师通过占梦可以推算出对应梦里的梦官是何种形态,但是否准确也看那位除梦师自身的修为。   之前洛筝也占梦了,就是不敢保证推出来的卜象是正确的。   不过这道女声出现后,他倒是有了点信心。   洛筝缩在萧月恒身后,趁着女声还没完全下楼,低声说:“恒哥,她就是梦官吧?”   萧月恒沉默不语,并没有立即回答。   虽然洛筝修为不高,但这次的占梦卜象还真没出错。   只是……   “除了这个,没看出别的?”萧月恒问。   “有是有……”   因为不太确定,洛筝有些支支吾吾。   萧月恒仔细分辨脚步声的距离,言简意赅:“说。”   于是洛筝又往他身边凑了凑:“从卜象看,这是一个思梦,可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迷胧子……”   通常来说,思梦是宿主对某件事或某个人耿耿于怀才会生成,是某段执念过深的记忆所化,跟死亡沾不上边,不该出现迷胧子才对。   可现在梦里发生的一切,跟卜象根本对不上……   洛筝思来想去还是不出缘由,不禁有些垂头丧气:“我还是不行。”   他以为是自己修为低,所以占梦结果与实际不符。   但萧月恒却缓缓出声:“你没算错。”   洛筝一愣。   然而不等他再问什么,只听旋梯上的脚步声慢慢停了下来。   随后,“噗”一声细响——   “!!”   刹那间,洛筝屏住呼吸,瞳孔骤缩。   他紧紧盯着正前方两步开外,举着烛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   “客人,可不可以拜托你们,不要吵闹?”   衣袖被人死命往下拽,萧月恒无奈又头疼。   他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庆幸这衣料够结实。   萧月恒按住怀里不断扑腾试图挣脱的梦貘,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女孩。   豆大点的灯火照在女孩白得泛青的脸上,萧月恒的视线一点点从她破烂的发带,往下落在那件残败不堪的裙子上。   裙子是鲜红色的,上面还有几道更加暗沉的不规则色块。   不知是衣服原本就有的,还是某种原因溅上去的斑驳。   尤其是心口处,颜色最浓,几乎被染成了深黑色。   最后扫过女孩一双沾着泥土的光脚,萧月恒才重新抬起眼眸:“叨扰了,我们会尽量安静。”   他配合着将声音放低,跟女孩两个空洞洞没有眼球的血窟窿对视。   而后面不改色道:“能不能借宿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恒哥:白眼狼   莫莫:神经病 第5章 入梦(三)   跟着女孩一步步往楼上走时,洛筝连喘气声都不敢出。   反观萧月恒,悠闲得像是回家。   他甚至还有闲心跟女孩搭话:“家中只你一人?”   “大家都很忙。”   女孩走得不算快,说话也很缓慢。   她就像是一个发条生锈的木偶娃娃,无论是走动还是开口都格外艰难。   越听她说话,洛筝越渗得慌。   但他又不敢打断萧月恒,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很快,洛筝又听见萧月恒说:“你看着年纪很小。”   女孩:“十六岁了。”   萧月恒轻轻颔首,问:“家里给说亲了么?”   “……”   “……”   洛筝连忙去拽萧月恒,小声告诉他:“哥,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十六岁属于未成年,女生法定婚龄要二十岁呢。”   萧月恒了然,又听臂弯间传来一句:“老古董。”   萧月恒垂下眼眸,从容反问:“你贵庚?”   不算灵兽期总共活了两千五百三十五年的莫星寒:“……”   这时,前面的女孩再次开口回答:“没说亲。”   洛筝忽然觉得她有些实诚,要是长得没那么可怕,没准他也敢上去聊两句。   萧月恒接着问:“还在上学?”   女孩说:“弟弟上。”   萧月恒想起木柜上的全家福,顺着这个方向继续:“弟弟听话吗?”   在几人预料之外,女孩很轻地笑了一声:“他很乖。”   “……”   虽然能听出女孩是想表达欣慰,但洛筝还是被她笑出一身疙瘩。   萧月恒思索半秒,又问:“弟弟多大了?”   这次女孩的反应更出乎意料。   她直接停下脚步,在洛筝因此心头咯噔的下一秒,女孩缓缓回过头——   “!!”   洛筝眼睁睁看着女孩的脑袋旋转一百八十度,身体朝前头朝后,用那双血窟窿跟他们对视。   “客人,请不要吵闹。”   “……”   姐姐!都聊这么久了,你何必呢!   洛筝越看她这姿势越觉得脖子疼,不忍直视地挪开视线。   萧月恒则是微微一欠身,配合道:“好的。”   -   直到落上房间的门锁,洛筝才敢正常呼吸。   他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低声问:“恒哥,我们留在这里做什么?”   身为梦官的女孩都已经现身,直接破梦他们就能出去,留下来干嘛啊??   萧月恒把莫星寒放下,挥出一道结界屏障拦在窗台上,而后才说:“她不是整个梦的梦官。”   虽然营造得很像,还钻了除梦师占梦的空子设下陷阱,但女孩并非此梦真正的梦官。   洛筝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有些迷茫:“可你不是说我没算错吗?”   萧月恒拦住打算跳窗跑走的莫星寒,慢悠悠道:“是没算错,但真梦官另有其人。”   莫星寒及时刹住脚,才没一脑袋磕在萧月恒的掌心上。   他扭头刚要发作,忽然瞥见萧月恒藏在手腕衣袖间那抹隐隐约约的莹白。   一刹那间,一些从未在莫星寒脑海中出现过的画面飞速闪过。   但没等他捕捉到任何细节,画面又稍纵即逝,全部散得无影无踪。   一旁的洛筝挠着头,有些茫然地低声喃喃:“真梦官……不是女孩?那还能有谁……”   萧月恒有心让洛筝自个琢磨,并没有接话。   他垂下目光,用折扇在莫星寒眼前晃了晃:“不闹了?”   这家伙莫名开始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星寒被萧月恒一扇子晃回了神。   他越看这青玉折扇越不顺眼,直接一脚踩了上去:“闹?不过是懒得跟你计较,真以为那点术法能困住我?”   面对他的挑衅,萧月恒不气不恼:“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走?”   莫星寒似有若无地扫了他的衣袖一眼,嘴上半句不让:“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管不着。”   察觉他的视线,萧月恒稍稍抬起手问:“认得?”   他没有将白玉珠串完整露出,打算以此试探莫星寒的反应。   这是萧月恒以前送给莫星寒的小玩意之一,如果莫星寒真认得,怎么可能会不认识他?   难道从头到尾,这家伙都是在故意装作不相识?   还是说,别的事情都记得,只是不记得他而已?   而且,这些白玉珠上为什么会有他的灵息?   珠串又是怎么从莫星寒那里,跑到一群晚辈手中的……   可惜的是,莫星寒并没有给出萧月恒期望的反应。   他踩着扇子往前靠了靠,金眸中满是显而易见的好奇:“没看清,你解下来借我仔细瞧瞧。”   “……”   这家伙是真的在好奇,没有半点表演痕迹。   萧月恒看他半晌,蓦地往回一抽手,差点将扇子上的莫星寒掀翻过去。   “想看可以,”萧月恒推开折扇轻摇着:“先同我说说,你为什么会来这个梦里?”   对于这个交换条件,莫星寒的回应是甩了萧月恒一尾巴,旋即扬长而去。   洛筝旁观全程,竟然在这一刻觉得梦貘还挺平易近人的。   至少被萧月恒这么折腾,也没见他真的发脾气。   见他们终于聊完了,洛筝才小心翼翼出声:“恒哥,我们接下来干嘛?”   萧月恒找了个位置坐下,不紧不慢道:“等天亮。”   “啊?”   洛筝转头去看窗外,一片漆黑……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他们还不能在梦里睡觉,否则很容易就会产生错乱感。   尽管没想通萧月恒等天亮的缘由,但洛筝对他是言听计从,百分百的信任。   干等着有些无聊,洛筝索性往萧月恒那边凑,低声问:“哥,你到底捉它做什么?”   反正他是想不明白,萧月恒为什么非跟这梦貘过不去。   萧月恒没有回答,而是抬眼望着不远处趴在桌子上的莫星寒。   最开始真没想给他下禁制,但萧月恒太熟悉莫星寒的性子了。   当时那情况,只要他一放手,莫星寒绝对二话不说先跟他打一架。   毕竟萧月恒直接将他的食物给一扇子挥没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莫星寒能直接跟他翻脸好几天。   即便只是灵兽形态,莫星寒依然能以各种方式搅得萧月恒不得安宁。   莫星寒比几个徒弟要更早待在萧月恒身边,一人一貘始终没有和平相处过。   萧月恒不会惯着他,他又喜欢跟萧月恒反着来,通常一言不合他们两个就会直接交手。   几个徒弟刚拜师时,每每发觉气氛不对都会立刻噤若寒蝉。直到这种情况出现很多回,徒弟们也就逐渐习以为常,偶尔还会一块儿进来搅浑水。   但凡莫星寒在谷中,无境谷就绝无宁日。   那会儿萧月恒时常要出谷,去民间除梦破梦。   往往他一走,这家伙就会在谷中作威作福。   偏偏几个徒弟也惯着,硬是给惯得无法无天。   后来是萧月恒实在看不下去,索性每回出门都把莫星寒捎上了……   想来也有过一阵安生日子,便是莫星寒在渡劫期的那段时日。   梦貘每天都蔫着,昏昏欲睡的。   萧月恒自认从未亏待过他,喂得也很勤快。   但莫星寒修为就是升得格外慢。   从养在身边到渡劫,就足足过了一百多年。   那段劫,莫星寒睡了整整七日。   萧月恒也是头一回觉得,无境谷如此幽静安宁。   风漫松烟,杂花生树。   他本该借此时机好好放松的。   可萧月恒却也头回觉得,无境谷如此无趣。   直到第七日半夜,莫星寒在他身旁重新睁开那双浅金色的眼眸。   那夜的无境谷,分明春雨绵绵,细细簌簌声在屋檐上扰得人心烦。   可在莫星寒睁眼那刻,萧月恒反倒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也是这个雨夜,往后离开无境谷的大段岁月中,他曾反反复复想起过无数回。   ……   “恒哥!天亮了!”   洛筝的一声惊呼,生生打断了萧月恒的思绪。   他循声望去,才发现洛筝不知何时去到了窗台边。   隔着他布下的结界,屋外天光大亮。   洛筝惊讶道:“这个时间流速,跟现实完全不一样啊。”   萧月恒合扇起身:“梦是梦,自然不同。”   与洛筝的兴奋截然相反,趴在桌上的莫星寒依旧无动于衷。   垂在桌子外沿的尾巴时不时扫一下,似乎睡得无比自在。   能在梦里还这么悠哉悠哉睡觉的,也就梦貘了。   捉他做什么呢?   自然是不想放他走。   打一架是小,主要还是有私心。   且不说封印他灵息的白玉珠串与莫星寒有关,即使无关,再一次碰见,萧月恒也不会放他离开。   “恒哥?”   洛筝连着喊了好几声,才引来萧月恒询问的目光,他赶紧指指楼下说:“有人出来了。”   准确一点说,是有人去了院子。   昨晚周围太黑,洛筝其实没怎么留意院子里的环境。   这会儿再来看,楼下早已大变样。   那棵老槐树已然没了踪迹,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岸边建着一座八角亭。   洛筝说的那个人,就正往亭子那边走。   他仔细观察好一会儿,发现亭子里的石凳上似乎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恒哥,那个会是梦官吗?”   尽管在二楼,洛筝说话依旧不敢太大声,生怕惊到真正的梦官。   萧月恒倒是没他这个顾虑,语气如常:“谁跟你说,梦官一定是人?”   “也许底下的都是障眼法,它此刻就在这屋里呢?”   “……”   青天白日的,洛筝愣是被萧月恒说出一身冷汗。   但他也很清楚,萧月恒说的都是事实。   梦官是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虽然最常见还是以人的样貌出现,但也不是没有其他例子。   萧月恒吓唬完洛筝,才垂眼去看楼下的状况。   往八角亭走的,正是昨晚那个女孩。   不过她今天的裙子不再是鲜艳刺眼的红,而是皎若明月的纯白。   女孩应当很开心见到亭子里的人,从背影都能看出她心情很是愉悦。   因为他们在高处,无论怎么变换角度,都没法看清楚亭子里究竟是什么人,甚至没办法分辨出性别。   萧月恒观望片刻,转身说:“下去看看。”   洛筝连忙跟上:“好——”   蓦地想起什么,洛筝脚步又一顿。   他转过头,指着莫星寒小声问:“哥,它好像睡着了,不管吗?”   萧月恒回眸瞥了眼那团毛绒绒,缓缓道:“无碍。”   洛筝正想说这是在梦里,怎么说也是危机四伏的。   谁料萧月恒很快接上一句:“真有什么事,他跑得比你都快。”   “……” 第6章 入梦(四)   最终洛筝还是选择把莫星寒抱上。   倒不是不相信萧月恒说的话,主要是他实在不忍心丢下这只梦貘。   不过他挺羡慕的,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这么熟,真不愧是梦神……   萧月恒没管洛筝,他乐意抱着是他的事。   一楼的摆设与昨晚没什么区别,大门也敞开着。   洛筝落后萧月恒半步,问他:“恒哥,你要去找那个女孩吗?”   萧月恒四下打量着,闻言回答:“不是。”   洛筝顿时困惑:“那我们下来做什么?”   “女孩是梦官吗?”萧月恒反问他。   前不久才被他提醒的洛筝迅速回答:“不是啊。”   萧月恒气定神闲道:“既然不是梦官,我找她作甚?”   “……”   好有道。   洛筝被他一噎,一时间无言以对。   相比起那个女孩,萧月恒更想会会亭子里那位。   若他没猜错,那人必定是女孩口中的弟弟。   事实也如萧月恒所料。   八角亭里,女孩正坐在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面前,桌上放着萧月恒见过那个针线盒。   石桌中间还放着一个老式收音机,远远只能听见一点隐约乐声。   女孩垂眼做着绣活,偶尔跟小男孩说两句话。   不仅裙子换了个颜色,她之前那两个骇人的血窟窿眼洞,此时又同寻常眼睛无异。   那是一双很温柔的眼眸,不知跟弟弟说到什么好玩的事,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洛筝一下子竟无法将这个笑容美好的姑娘,跟晚上那个阴森可怖的样貌联想到一块。   他忍不住嘀咕:“这是发生过什么啊……”   是什么事情,让一个正值豆蔻的姑娘变成那副鬼样子?   难道跟她弟弟有关?   想到这,洛筝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女孩对面的男孩。   男孩与女孩朴素的装扮不同,他显然很受家里人疼爱,穿着衬衫搭洋式小马甲,脚上踩着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   男孩手边倒扣着一本书,面前还放着一本,正提笔在上面写着什么,时不时抬头回答女孩的话,画面看上去挺温馨。   这么一瞧,就是两个年纪尚小天真烂漫的孩子。   洛筝实在很难相信,小男孩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伤害姐姐。   到了门口,萧月恒便止住脚步,没有继续往亭子那边走。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男孩的写字本,问身边的洛筝:“看出什么了?”   洛筝想了想,试着猜测:“这是姐姐的回忆吗?”   萧月恒神色不变:“还有呢。”   洛筝瞬间被鼓舞,兴致勃勃往下猜:“这个弟弟也是梦官放出来的迷惑项?”   萧月恒没说他的猜测对或不对,只是顺着问:“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臂弯间的梦貘翻了个身,洛筝调整一下姿势才回答:“因为弟弟看起来不会伤害姐姐。”   “你占梦的结果是什么?”萧月恒继续问。   “是——”   洛筝倏地顿住。   萧月恒问得太连贯,以至于答案即将脱口而出时,洛筝才觉出不对。   占梦卜象,这是一个思梦。   即便梦官并非女孩或者弟弟,而是另有其人,这个梦也不该是由伤害过谁而诞生的。   是他下意识以自己的逻辑去思考问题,才会疏漏这个关键点。   洛筝瞬间垂头丧气:“我真的太笨了……”   萧月恒也不留情:“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   “你是头一回入梦,被眼前景象蒙骗倒也正常。”   萧月恒适时补上一句,洛筝才稍稍有点被安慰到。   说到这,洛筝突然有些好奇萧月恒第一次入梦是什么感受。   他大着胆子问了,却没想到萧月恒的回答尤其简单随意:“没什么感受,太久远,有感受也忘得差不多了。”   也是,都几千年了。   但洛筝还是不肯死心:“那你第一次破的是什么梦啊?”   隔了好几秒,萧月恒才说:“噩梦。”   洛筝微讶:“谁的啊?”   “一个百姓。”萧月恒说。   洛筝光顾着稀奇,竟也没细想他的遣词。   见他还要追问,萧月恒适时转移话题:“此梦较为特殊,你拿来练手正好,好好思考细枝末节。”   “哦……”洛筝这才老老实实收起好奇心。   等他转过视线继续观察八角亭的两人,萧月恒才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   准确来说,他破的第一个梦,是一整个村庄所有人的噩梦堆起来的庞大梦海。   那本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偏远山村,虽不算繁华,但家家户户各有田地庄稼,大伙都过得很安逸,村民们很热情好客,并不排斥生人。   可就是这份良善,埋葬了他们的家,夷平了整个村庄。   那时萧月恒还是个无忧无虑的王子皇孙,游山玩水途经此地,偶然得知镇国将军靖安侯在追拿通敌叛国的逆臣。   据说那名叛贼沿路逃到了那座山村,靖安侯领命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出于好奇,萧月恒藏着身份住在山脚的驿站,才得以知晓后来事。   在村庄里搜寻未果,靖安侯只好留下一队兵马继续蹲守,命其余人同他去了另一处。   就在他离开当日,那名叛贼伙同埋伏于近处的敌国兵士,将整座村子屠了个干干净净。   萧月恒闻讯带人赶去时,血水早已蔓延染红整条河溪,淹没过马蹄。   踏进村子那刻,萧月恒只看到满眼的红。   火焰燎烧过天际,那片刺目的颜色像是能与夕阳融为一体。   凉风卷着烧焦味与血腥味涌入鼻腔,萧月恒亲眼见证了什么叫世事无常。   他在皇城的高墙下养尊处优,从没人同他讲过,生与死仅在一夕间,甚至降临得如此悄无声息,无根无据。   大抵是从小跟老修士习过术法的缘由,也可能是村民的梦魇试图吸食他的灵息,那晚萧月恒入梦了。   他孤身一人,破了层层叠叠将近万重的梦魇。   也是那天,萧月恒得知世间还有梦魇一物祸乱作祟,才独创并修习除梦之术。   萧月恒也没说假话,第一次入梦的感受早已湮没在漫长岁月中。   但他直到现在,仍清楚记得那片烧得火红的落日残辉。   “喀。”   捕捉到这声细响,萧月恒蓦地回过神。   他推开折扇摇了摇,目光像是没有落点,注意力却凝在了侧后方。   就在这时,洛筝忽然急道:“恒哥!他们不见了!”   萧月恒循声朝八角亭看去,只见里头已然空无一人。   洛筝四处张望着:“怎么回事,他们去哪了?”   他这一声完全没有压低音量,窝在他臂弯间的莫星寒当即一哼。   洛筝被吓了一跳,低头一瞧才发现他根本没醒。   萧月恒瞥了眼,友好地提醒洛筝:“别吵他吃梦,不然醒了准要跟你闹。”   “……”   “???”   所以怀里这只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吃饭??   洛筝吃惊两秒,又记起他抱着的是只梦貘……忽然觉得合起来了。   想到那对突然消失的姐弟,洛筝没再纠结这个,他问萧月恒:“是发现我们了吗?”   萧月恒一脸莫名:“该发现早发现了。”   他们都在门口站多久了,到这会儿才发现,俩姐弟眼神是有多不好?   洛筝也反应过来,茫然不解道:“那他们上哪去了?”   真是好问题。   萧月恒也想知道。   梦官没有灵息,梦境中的一切又都是虚的,梦官一旦藏起来,是很难查探到踪迹的,只能靠占梦得到的卜象在梦里瞎找。   所以萧月恒最讨厌解决这种躲躲藏藏的梦官,还不如一开始就打起来。   他略微皱了下眉,回身准备往屋里走。   在萧月恒转身下一秒,屋子噌地再次陷入黑暗。   旋即,那首戏曲又在屋里响起:“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怎么又来啊??”   一失去光源,洛筝瞬间就怂了。   他腾出一只手去抓萧月恒的衣角,以此来给自己壮胆。   被他拽这么多回,萧月恒也习以为常了。   他靠着对房子构造的记忆,大步往里走去。   这次动静有点大,洛筝感觉手臂间的梦貘翻了个身。   随后就听青年不大耐烦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你们到底能不能行?”   与这句话同时响起的,还有旋梯上方轻缓的脚步声。   现在这幅场景,分明跟之前他们没上二楼时的状况如出一辙。   莫星寒睡得迷糊,一下没反应过来:“在搞什么?”   洛筝轻声细语将这期间发生的一切讲了遍。   莫星寒听完,轻嗤一声做出评价:“无聊把戏。”   萧月恒难得附和:“确实。”   话音刚落,旋梯上传来女孩的声音:“你们是谁?”   “……”   好嘛。   真循环起来了。   洛筝做好准备,等着萧月恒出声。   结果等了好半天,身边没一人说话搭腔。   洛筝:“?”   他拽了拽萧月恒的衣袖:“恒哥,不她吗?”   萧月恒慢条斯道:“你得学习,自己来。”   “……”   洛筝有一瞬间怀疑自家祖师爷跟那梦官是一伙的。   他很快打断这荒谬的想法,像萧月恒之前那样跟女孩搭话:“是客人。”   “我家不会来客人。”女孩说。   洛筝迅速接话:“会的!我们不就来了吗?”   女孩又重复之前的话:“很晚了,家里没人接待各位。”   洛筝不按套路走了,问出特别想问的那句:“不是还有你吗?”   “……”   女孩的脚步再次卡顿了好一阵。   没过几秒,哼唱声跟脚步声同时停止。   洛筝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迎接女孩的面容。   果然,噗一声闷响,蜡烛亮起。   尽管已经打过一次照面,但洛筝对上女孩那双窟窿眼时,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颤。   流程还是那样,女孩让他们安静,而后带着他们上楼。   但洛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只是无论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出哪不对。   直到进了房间,落下门锁,听见女孩的脚步远去之后,他才猛地醒转:“我这次没说要留宿啊!”   莫星寒跳落到地面,说:“才反应过来啊?”   洛筝挠头不解:“她干嘛还要带我们上楼?”   “谁知道,闲的吧。”莫星寒不甚在意道。   看他回到之前睡觉的地方,洛筝的关注点瞬间偏了:“您又要睡吗?”   莫星寒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皮说:“啊,我饿着呢。”   “……”   洛筝默默走远一些,想着不吵他睡觉。   他转头发现萧月恒靠在窗台边,目光微垂,于是凑过去问:“恒哥,你在看什么?”   萧月恒静默两秒,不答反问:“还记得亭子里,他们做了什么吗?”   “记得啊,”洛筝一一给他细数:“女孩在刺绣,男孩在写字,他们两个时不时还会聊聊天。”   萧月恒嗯了声,气定神闲地抛出重任:“下次天亮,你趁机将那本子跟绣花顺来。”   “??”   洛筝的表情无比惊恐:“偷他们东西啊?”   萧月恒淡定地纠正他的用词:“只是借来看看。”   “……”   重点难道不是从他们那拿东西吗?!   洛筝很想咆哮,但在萧月恒面前他不敢。   他只能含泪点头:“可是要怎么去拿啊?”   两姐弟就坐在亭子里,总不能大摇大摆冲上去拿了就跑吧?   萧月恒顿了顿,望着楼下缓缓启唇:“你随机应变。”   “……” 第7章 入梦(五)   这回的天亮依旧很快。   如他们所料,女孩同样欢欣雀跃往亭子而去。   由于萧降大任于洛筝也,所以这次莫星寒是萧月恒抱着的。   他没有洛筝那么小心翼翼,抱得特别随意。   洛筝瞧着萧月恒那姿势,都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梦貘给摔了。   不过怪就怪在,莫星寒在萧月恒怀里竟然睡得特别踏实。   反而是被洛筝抱着时,他总会不舒服地来回翻身。   他们再次来到门口,亭子那边的姐弟俩正高高兴兴聊着天,而萧月恒让洛筝拿的本子,就压在男孩的手臂下。   洛筝为难道:“哥,这要怎么拿啊……”   萧月恒神色平静:“我引开他们,你过去拿。”   洛筝一懵:“啊?”   萧月恒没多言,单手抱稳怀里熟睡的梦貘,抬起执扇的手猛地一挥。   刹那间,青风卷过人工湖内的绿水,劈头盖脸给那对姐弟浇了个全湿。   “……”   该说不说,他哥办事是真的虎。   洛筝在心底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与此同时,亭子里的两个人蓦地望向他们这边。   眼神直勾勾的,压根不似之前温情,全是阴沉森冷。   洛筝喉咙一滚,不确定道:“原来他们是看得见我们的啊?”   “你说呢。”   萧月恒跟洛筝拉开距离,漫不经心跟那姐弟俩对视。   他稍稍抱紧莫星寒,语气平静:“不用管别的,你拿完东西直接回二楼。”   话音刚落,亭子里登时蹿出两个黑影!   他们直冲萧月恒而去,甚至看都没看洛筝一眼。   洛筝动作也快,直接拔腿就跑,完全不用萧月恒再多说什么。   他不敢多想其他事,满脑子就一个念头——拿刺绣跟笔记本!   “嘭!”   身后传来巨大一声响,惊得洛筝一激灵。   可他依旧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停顿半秒。   洛筝在心里反复默念:那可是祖师爷!他打得过!不用瞎操心!   萧月恒只需要他好好完成该做的事。   洛筝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进亭子,伸手一揽,顺走石桌上的绢帕和笔记本揣进怀里。   接着他半秒都没停留,拿完东西迅速转头往回跑。   另一边,萧月恒非但应付自如,还有闲暇压着梦貘双耳,以防把他闹醒,同时还在分心留意洛筝的进度。   眼见东西到手,萧月恒毫不恋战,径直扫出一道劲风。   两姐弟刚要往前扑,却被那道迎面而来的青风轻松卷起。   天旋地转之间,他们给哐叽一下甩进了八角亭里。   “…………”   姐弟俩面面相觑时,别墅大门在他们眼前毫不留情地关上。   而前一秒还站在院子里的青衣男子,此时早已没了踪影。   -   “哥!你没受伤吧?”   瞧见萧月恒从旋梯拐上来,洛筝立即将他上下打量过一遍。   “没。”萧月恒放下按在心口的手,面色如常道。   确定他连一片衣摆都没少之后,洛筝总算松了口气。   他正想把本子交出去,萧月恒却径直越过他进了房间。   “?”   洛筝不知道他急着做什么,连忙跟着踏进去。   萧月恒大步来到桌子前,手一伸把梦貘丢了上去。   洛筝:“……”   是真的丢。   洛筝眼睁睁看着梦貘咕噜噜滚到桌上,然后皱着一张死人脸睁开那双金瞳……   刚刚不是还说,不能打扰梦貘吃梦吗?!   萧月恒甩了甩有些酸的手臂,慢悠悠道:“吃饱没?”   真是越来越娇贵,吃个梦也得抱着。   莫星寒缓缓翻过身,眼神冰冷:“我是跟你有仇?”   萧月恒靠着桌沿,扇子轻抵在下巴处:“没准。”   “……”   没等莫星寒发脾气,萧月恒先发制人:“一会儿喂你点别的。”   莫星寒尾巴一甩:“怎么,打算投毒?”   这说法倒是有趣。   萧月恒弯了弯唇:“不至于。”   “?”   莫星寒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虽然不知道萧月恒打算干嘛,但他直觉这个人不怀好意。   萧月恒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而是抬眼问洛筝:“东西呢?”   洛筝赶紧上前把绢帕和笔记本交给他,然后战战兢兢问:“哥,他们不会杀上来吧?”   “说不准。”   萧月恒接过来,慢条斯道:“要不你去门口守着?”   “……”   洛筝默默闭上嘴。   虽然萧月恒没有明说,但也基本等同于告诉他——现在很安全。   安全到洛筝自个去门口蹲着也必定不会出事。   萧月恒先查看起绢帕,柔软的缎子上绣着完整的朱红色花纹,已然是一副成品。   都无需过多思考,萧月恒便将上面的花纹与女孩那身红裙重合到了一起。   花纹与布料都相同,衣服应当就是女孩自己做的。   刺绣看不出其他东西,萧月恒转而翻看起笔记本。   出于好奇,洛筝也眼巴巴地凑了过去。   本子不算新也不算旧,有些奇怪的是上面的字迹,一点都不像七八岁小孩写出来的。   洛筝觉得字迹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在哪见过。   这应该是本日记,内容全是每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要么就是跟谁玩,来来去去都是日常生活。   洛筝刚要吐槽白忙活一场,只见萧月恒再一翻页,日记内容只剩下一句话。   【讨厌姐姐,她为什么一直管我?】   萧月恒稍微停顿半秒,才继续往后翻。   这一页就跟分水岭似的,往后的内容不再是日常记录。   【讨厌姐姐,李阿姨总是带她出去玩不带我。——1月17日,晴】   【讨厌姐姐,出去玩还不高兴,回来就说我。——1月22日,晴】   【讨厌姐姐,又不是我让她不开心,干嘛总对我臭脸?——1月31日,雨】   【讨厌姐姐,怎么一直说困?她都跟管家说了七八次晚上会做梦,不就是生病吗?看医生不就好了。——2月3日,阴】   看到“梦”字,洛筝惊道:“恒哥,难道那个女孩是宿主?”   “你觉着像吗?”萧月恒不答反问。   洛筝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如果宿主是那个女孩,关于她的日记本里怎么全是讨厌?   而且,思梦思梦,究竟是谁在思念谁?   从日记本的内容来看,这姐弟俩的关系压根没有亭子里那么和睦,真的会牵肠挂肚到生出梦魇来吗?   萧月恒翻过书页,问:“你对这二人可有印象?”   洛筝皱眉苦想许久,还是摇头:“没见过。”   “嗯,”萧月恒垂着眼帘,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惊人的话:“这个梦应当没有宿主。”   “没有宿主?!”   洛筝心下震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凡人身死之后,灵息会随之消散,魂魄才得以进入轮回。   如果被梦魇吸食灵息而丧命,并且梦魇没被除去,那它就会寻找新的宿主灵息生存下来。   所以才会有人无缘无故做梦,梦里还全都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   可按照萧月恒所说,没有宿主就没有灵息,那么梦魇该如何存活?   萧月恒对洛筝的疑惑司空见惯,分心解释道:“梦只需要灵息,若是有人自愿分出一缕魂魄养着,便不需要宿主。”   “分出魂魄养梦???”   这个就更离奇了啊!   洛筝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说法,但凡这话不是出自萧月恒之口,打死他都不会信。   “我现在有些好奇。”萧月恒忽然话锋一转。   洛筝愣了愣:“啊?”   萧月恒又翻过一页,语气散漫:“你们入门究竟学些什么?”   “……”   隐隐觉得要挨骂,洛筝识相地缩起脖子。   好在此时他们祖师爷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萧月恒确实没空训人,他继续看着日记内容。   【姐姐今天睡太久,李阿姨跟父亲提起,父亲就叫姐姐去了书房。我看见她的手很红,姐姐病得真久。——2月7日,晴】   【要新年了,姐姐跟李阿姨去买东西,到晚上都没回来。她们肯定又去玩了,又不带我!——2月8日,晴】   萧月恒又连着翻过好几页,倏地停了下来。   洛筝探着脑袋去看,然后怔在原地。   【姐姐不见了。管家说她没了,什么叫没了?走丢了吗?父亲为什么不去找?——2月13日,阴】   “没了,是……”   洛筝话说一半,不太敢去猜想那个最可怕的可能。   萧月恒一言不发,继续往后翻。   【姐姐去哪了……是不是我讨厌她,她才走的?那我不讨厌了,她会回来吗?——3月13日,雨】   这是最后一篇笔记,再之后就都是白纸了。   萧月恒合上本子,放到桌子上。   房间内沉寂了很久,洛筝才小声喃喃:“这……真的是一场思梦吗?”   萧月恒无言两秒,还是决定点他一下:“如果不止呢?”   洛筝缓缓睁大眼睛,磕磕巴巴道:“恒、恒哥,我有一、一个大胆的想法……”   萧月恒轻轻扯了扯唇:“你没想错。”   他们,正在一个梦中梦里。   有些梦不止一层,通常就称作梦中梦。   往往宿主太过沉浸于梦中,梦官便会借此时机幻化第二个梦,引诱宿主进入。   第二个梦是基于主梦生出的子梦,宿主在子梦中醒来,很容易会误以为主梦就是现世,而后彻底被困梦魇之中。   不过今天这个梦中梦,与常见的那些有点不同。   梦中梦与其他梦魇一样,都只会有一个梦官。   但今天这个,梦官有两个。   所以萧月恒才会一而再地让洛筝思考,哪个才是真正的梦官。   而且这个梦的构建非常狡猾,洛筝的占梦卜象是思梦没错,却也没说,这不是梦官的思梦。   女孩确实也算梦官,但她更像是一个臣子之于君主那样的存在。   倘若之前贸贸然将女孩当作梦官斩除,根本不能真正破梦。   他们大概会进入梦官精心编织的另一段梦境中,直到灵息被完全吸食殆尽,而后死亡。   显而易见,这个梦的梦官对除梦师很熟悉。   把一切全都罗列出来,足以让萧月恒确定梦官是何许人也。   他指尖敲了敲扇骨,不禁开始思索——   是揪出躲躲藏藏的梦官呢?   还是让小徒孙琢磨琢磨呢?   没等萧月恒做出一个选择,周围噔一下,再次陷入黑暗当中。   听着熟悉的曲调传来,洛筝很绝望:“不会要一直这么循环下去吧?”   他忽然觉得,这种循环比女孩夜晚的样貌要恐怖多了。   洛筝疲惫地转过头:“恒哥,先下楼吗?”   再不过去,那姑娘估计要赶在他们之前就位了。   然而萧月恒却一动不动:“下去做什么?”   洛筝被他问得一懵,“不用去跟女孩打个照面?”   萧月恒靠着桌沿,姿态闲散:“懒得走,等她自个上来。”   “……”   行,不愧是您。 第8章 入梦(六)   “叩叩——”   “叩叩——”   萧月恒话才说完,房间门便被敲响了。   洛筝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谁啊?!”   但回应他的只有敲门声。   洛筝胆量就那么点儿,立刻又怂了回去,不敢再搭话。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道干巴巴的女声:“客人,你们太吵了。”   “太吵,是要被锁起来的。”   下一秒,房间那扇木门自下而上缓缓从墙上消失。   四周一片黑暗,这个突发状况唯独莫星寒能瞧见,他不计前嫌地好心提醒:“门不见了。”   洛筝闻言一愣:“啊??”   莫星寒往旁边瞥了眼:“窗也没了。”   “……”   这叫锁??   姐姐你未免太狠了点!   洛筝在黑暗中抓心挠肺,又没胆子冲上去跟人家干架。   萧月恒却气定神闲,甚至有空循声去拎莫星寒:“还饿不饿?”   莫星寒踹开他的手:“别跟我动手动脚。”   “问你话。”萧月恒对他的抗议视若无睹。   莫星寒的爪子被捉住,挣脱不得只能回答:“不饿,放开。”   萧月恒权当没听见,继续捏他的掌心:“真不饿?”   没等莫星寒再说什么,萧月恒又接上一句:“可是东西都送上门了。”   “?”   莫星寒还来不及细想,忽地抖了抖双耳,捕捉到一点细微声响。   他四下打量几眼,没好气道:“你招惹来的?”   萧月恒语气挺无辜:“冤枉。”   “……”   信了你的邪。   想到什么,莫星寒狐疑道:“你说喂我吃的,该不会是指这玩意吧?”   萧月恒微微一扬眉:“真聪明。”   “…………”   莫星寒直接蹿过去,抬爪就要挠他脸。   萧月恒用折扇一挡,笑道:“迷胧子你也吃,这会儿开始挑了?”   莫星寒恶狠狠地:“可不是,我连你都能吃。”   爪痕在扇面上浮现,不稍片刻又慢慢淡化,直至恢复如初。   知道萧月恒这扇子不是凡物,莫星寒挠起来是一点都不心软。   一旁的洛筝云里雾里,张了张嘴想问他们在说什么。   没等开口,他蓦地听见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数量很多的爬行生物快速移动而产生的动静。   洛筝心头一紧,立刻察觉到不对。   戏曲声也在这时停下,如果是之前,曲声一停肯定会亮灯,但房间里依旧伸手不见五指。   那些沙沙声听在耳朵里令人特别不适,洛筝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蓦地,一抹青绿色打到天花板上,周遭顿时亮堂起来。   靠着萧月恒弄出的光,洛筝终于看清他们的处境,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只见整个房间的白漆墙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虫,几乎要盖过墙体本身。   黑虫不知道从哪进来的,以极快的速度从四面八方涌向他们。最令洛筝惊恐万状的,还是是扒在天花板上那玩意——那是一只少说有巴掌大,六条腿黑白相间,凸着眼球的雌虫。   洛筝下意识抬手划出一道结界屏障,挡在他们三个人周围。   “恒哥,是骨蝨!”   “……”   忽然成了被保护方,萧月恒属实有些意外。   莫星寒上下打量洛筝,赞赏道:“小朋友比你靠谱多了。”   萧月恒将他放回桌上,不置可否。   不知是有意无意,那片青色衣袖掠过时,愣是将莫星寒卷得一歪。   被迫滚了一圈的莫星寒:“………”   萧月恒慢步来到洛筝身边,温声开口:“省着些修为,眼下这东西你还应付不了。”   雌虫包括成群的小黑虫都统称为骨蝨,但凡被骨蝨逮着,即使是金刚铁骨也能被啃得渣子都不剩。   “何况,”萧月恒缓缓推开手中的折扇:“我在这里。”   话音落下,三道青风凌空而出!   风刃势如破竹,直击骨蝨命门。   仅一刹那,那些离他们仅仅半米的黑虫全都迸开,当场裂成两半。   有萧月恒出手,洛筝也没有继续逞强。   他慢慢收回术法,身体却没撑住猛地一晃,眼看就要往后摔倒,背后骤然有股力量将他稳稳托住!   洛筝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就听见身后传来咦一声:“你灵息这样,还敢到梦里来?”   “?”   洛筝没听明白,正想着回头,肩膀忽然多了个重物。   “你比他讲道,”莫星寒扒在他肩上,抬眼看着悠然挥扇子的萧月恒:“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   洛筝想都不想就拒绝:“不行,我听恒哥的。”   就算说要交易的是梦神也不行!   莫星寒不满地啧了声:“你听他的干嘛?”   没等洛筝再说什么,他又自顾自道:“我帮你们出去,你让他把禁制消了,怎么样?”   听见这话,洛筝微微讶异:“您也会除梦?”   “不会。”   除梦师那些唧唧歪歪的东西,莫星寒才懒得学。   洛筝一噎:“那您怎么帮我们?”   莫星寒所当然道:“把梦一口吞掉不就行了。”   “………”   牛逼。   洛筝重新看向萧月恒:“您的交易还是跟恒哥谈吧,我不敢做主。”   莫星寒一下子就蔫了。   他要是能说服那王八蛋,还用来撺掇这个小的?   不远处,萧月恒缓缓出声:“你敢一口吞,我再给你打一层禁制。”   闻言,莫星寒冷笑:“你还上瘾了?”   萧月恒好整以暇:“尚可,毕竟是头一回捉,新鲜得很。”   莫星寒咬咬牙:“你这种人,怎么不干脆长睡不醒?”   萧月恒漫不经心接过话:“劳你费心,我失眠。”   “……”   眼看肩上那只要炸,洛筝赶紧转移话题:“恒哥,你不杀雌虫吗?”   “为何要杀?”   见骨蝨清得差不多,萧月恒挥出最后一道风刃,在墙上劈开一条巨大裂缝。   洛筝一惊:“哥!雌虫会跑的!”   萧月恒反而不慌不忙:“就是要它跑。”   不跑怎么带路?   他合上折扇,说:“在这等我。”   萧月恒跟在逃跑的雌虫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实在懒得玩什么捉迷藏了。   既然这梦官不出来,那他就主动去找。   骨蝨雌虫与梦官有特殊联结,一旦情势不对,雌虫会迅速撤回到梦官身边,无一例外。   萧月恒只要跟在雌虫后头,肯定能将梦官逮个正着。   但追了不到十几步,萧月恒就察觉到不对。   凭着感知危险的本能,他飞快侧身一让。   下一秒,一缕粘稠的灰白色丝线直穿而过!   那个高度位置,恰好是他避开之前的心口处。   萧月恒目光一转,看向飞出丝线的位置——走廊尽头乌漆麻黑,什么都看不见。   这些暗处都是梦魇角落,没有具象,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而那只骨蝨雌虫就趴在明与暗之间,面朝着萧月恒一动不动。   萧月恒刚抬起手,就见雌虫倏地一抽搐!   旋即,它当着萧月恒的面,一分为二命丧当场。   “……”   讹人呢?   萧月恒扫了眼雌虫尸身,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感觉背后一冷。   他脚步顿了顿,四周刷地亮起刺眼的白光。   萧月恒被迫阖上眼,与此同时,一阵刺痛在心口划过。   他皱起眉头,暗道不妙。   这几天萧月恒说是在睡觉休养,其实根本没睡着过一次。   且不说身处陌生环境,他说自己失眠也不是在逗莫星寒。   萧月恒是真的极难入睡,更多时候只是闭目养神。   很显然,这种调养方式效果极差,苏醒未久的灵息仍然很虚弱。   这么小打小闹几下,竟然有些撑不住……   萧月恒缓缓睁眼,眼底一片清明。   不能继续在这里耗着了。   他心想着,转身对上一双血淋淋的窟窿眼。   -   “大人,您就跟我出去一下吧?”   “不要。”   任凭洛筝愁眉苦脸地恳求许久,莫星寒仍然拒绝得干脆。   他在角落撕下一块梦境充饥,满不在乎道:“要去你自己去。”   “……”   洛筝急得头顶快冒烟了。   他担心萧月恒单独行动会碰见危险,想跟过去看看。   偏偏莫星寒完全不肯配合,说什么都不跟他一块走。   洛筝跟他僵持半天,左右为难。   “嘭!”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被狠狠贯到墙上的声音,连带着墙面都开始震颤。   洛筝吓得一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飞奔到了门口:“恒哥——”   “嘭!”   又一声闷响,与他那声大喊重叠。   洛筝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走廊上的情况,先跟墙角缓缓爬起来的红色身影对上视线。   “………”   “出来做什么?”   萧月恒站在不远处,瞥了洛筝一眼。   说话间,他又抬手挥出风刃。   扑向洛筝的红色身影被拦下,再次砸到墙上,发出熟悉的闷响。   洛筝抱头躲开,声音差点劈叉:“哥,这怎么回事?!”   怎么忽然打起来了?   而且这姑娘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凶啊?!   连着挥出三道风刃,萧月恒终于忍不住蹙了蹙眉。   但他很快松开,语气如常道:“在破梦,看不出来?”   “啊?”   洛筝懵了两秒,瞪大双眼:“所、所以她真的是梦官?”   女孩再一次从地上爬起来,身上那条红裙子更破了。   被萧月恒往墙上砸了那么多次,她却仿佛不痛不痒,继续朝着这边发起攻击。   萧月恒缓了两口气,径直甩出一道劲风,将女孩整个卷了起来。   “啊!啊!”   女孩在风中不断挣扎,嘴里发出嘶哑的喊叫声。   萧月恒抽空对洛筝说:“回去。”   洛筝不敢多做停留,听话地退回房间。   可他还是担心萧月恒,忍不住问:“哥,你还好吗?”   尽管萧月恒神情无异,洛筝仍能看出他脸色苍白了不少。   萧月恒答非所问:“跟梦貘待在一处,别出来。”   等洛筝乖乖缩回脑袋,萧月恒才长出一口气,心口的疼痛却半点没有缓解。   他翻过扇面,对准女孩的方向。   青色风刃扫出那一刻,走廊深处的黑暗突然传出一声大喊:“不要!” 第9章 入梦(七)   那道声音还是晚了一步,风刃瞬间就将墙角的红色身影圈住。   “啊——”   女孩仰头惨叫,被青风卷起的身体渐渐虚化。   黑暗中又传来一声“不要”,语气变得特别狰狞。   萧月恒仿佛没听见,干脆利落地挥出下一道风,女孩的身影转瞬化作繁星点点,随风消失。   “为什么!”   “为什么要动她!”   走廊尽头的黑暗传来质问声,声嘶力竭。   萧月恒缓着心口的不适,连回答都不想回答。   还能为什么?   不动她,怎么引出你呢。   等那阵刺痛有所缓和,萧月恒才稍稍侧过身,双唇微启:“还想藏着?”   “……”   那个声音没有回应他。   四周沉寂下来,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月恒索性不再废话,合起折扇就想往那片黑暗走。   可他刚抬脚,整条走廊骤然升起层层叠叠的缭绕云烟。   不到片刻,视野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萧月恒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望着前方的浓雾。   “嗒嗒嗒——”   身后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随后是洛筝急切的呼喊:“恒哥?!”   周围的雾气太浓,洛筝视野里除了一片白,什么都看不清。   他心里没底,不由自主想找个支撑物。   可当洛筝伸手往旁边一探,才悚然发现墙壁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洛筝顿时六神无主,双腿一软就要栽倒,手臂倏地被人用力一拽!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熟悉的声线在身旁传来,洛筝立刻满血复活。   他赶紧拽住那片青色衣袖,抖着哭腔开口:“恒哥……”   “还活着,别哭丧。”萧月恒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   洛筝抹掉眼泪,委委屈屈道:“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死我了。”   萧月恒瞥他一眼:“我看着很弱?”   在他的视线压迫下,洛筝疯狂摇头否认。   他小小声说:“是我怕你出事。”   萧月恒转而目视前方:“还不至于。”   他的灵息是还没完全恢复,但不至于被这种梦困住。   洛筝环视着四周,茫然道:“恒哥,你不是已经破梦了吗?”   梦官已经被除,为什么还没出去?   现在非但不像破梦,反而更像正常入梦时会出现的混沌。   正当洛筝百思不得其解时,身旁的萧月恒不紧不慢道:“破的只是子梦。”   洛筝:“……啊?”   什么叫,破的只是子梦???   洛筝颤巍巍举起手,虚心请教:“哥,还有一个梦官吗?”   萧月恒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洛筝:“……”   我不敢觉得。   不是!书上从没说过一个梦会出现两个梦官啊!!   果然纸上得来终是浅,实践才是唯一真……   洛筝欲哭无泪,其实他也左右摇摆过,因为卜象一直在告诉他,女孩就是梦官。   可被萧月恒反驳之后,洛筝又下意识否定自己。   “为什么要信我?”   萧月恒平静陈述:“入了梦,相信你的卜象比相信任何人都要可靠。”   洛筝张了张嘴,想说因为你是祖师爷。   可不等开口,萧月恒又说:“若是梦官以你熟悉的某个人出现,你的这份信任便会让你丧命。”   “……”   洛筝确实没想过这一层,乖乖听训:“明白了。”   见他应下,萧月恒正想让他顺便思考一下主梦的梦官,话到嘴边却忽地一顿。   他抬起手,将洛筝往后一拦说:“站远一些。”   洛筝听话地往后靠了靠,嘴上还不忘问:“怎么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白雾中猛地穿出数十只手指又长又尖利的黑手,直冲萧月恒的面门。   洛筝心头重重一跳——是尸儡!   这玩意可比迷胧子跟骨蝨要难对付得多,尸儡斩不尽也杀不死,除非将梦官制住,否则它们永远不会停下攻击。   洛筝登时惊恐万分:“恒哥小心!”   与他的慌乱截然相反,萧月恒非但神色未变,甚至巍然不动。   他冷眼看着扑面而来的黑爪,缓缓垂下执扇的手。   “冥顽不灵。”   青玉折扇忽闪两下,蓦地化作几道青色光芒,又很快萦绕着幻化成一把长剑。   剑柄同为青玉,挂着一条褐色剑穗,剑刃锋利,寒光一闪而过。   长剑一出,萧月恒再不留任何余力。   他脚尖点地,执剑迎了上去。   萧月恒横过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剑光,如游龙穿梭而过,直指那片张牙舞爪的尸儡。   尸儡丝毫没有退缩,不管不顾朝着萧月恒伸出索命的长臂。   但它显然低估了对手。   萧月恒一人一剑,瞬息间斩落无数只手掌。   他的目的非常明确,是尸儡的中部位置。   察觉到萧月恒的意图,尸儡迅速想要往后撤。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萧月恒的剑比它速度更快。   银光一闪而过,尸儡从中间被长剑穿破!   凌厉剑意朝着四面八方迸开,白雾在一瞬间被青风横扫清空!   洛筝被劲风逼得双眼紧闭,等重新睁开时,周遭又一次变了模样。   他们还站在那栋小洋楼二楼的走廊上,只是所有装饰全被风刃刮得支离破碎,乱七八糟散落一地。   旋梯口的花瓶粉身碎骨,陶瓷碎片跟泥土飞得到处都是。墙上遍布剑痕跟裂痕,俨然一副破败不堪随时倾倒的模样。   而莫星寒就端坐在门口,似乎看了很久的好戏。   未免给萧月恒添乱,洛筝飞快撤到莫星寒身边。   他一边瞧着不远处的剑光交错,一边惴惴不安:“尸儡这么难对付,恒哥会不会受伤啊……”   莫星寒抖了抖耳朵,没有立刻接话。   无论怎么看,萧月恒都是占优势的那个。   这个人是嘴欠了点,但真的动手,莫星寒也难以保证在他手里讨到好处。   于是他慢悠悠开口:“放心吧,死了几千年都能活过来,受伤算什么。”   听见这句硬核安慰的洛筝:“………”   莫星寒没忍住,张嘴打了个哈欠。   看别人打架真的好无聊……   视线再次清明之时,莫星寒倏地愣住。   大概是尸儡没了踪迹,萧月恒停下进攻,落在他们前方的位置。   之前旁观时,莫星寒没怎么注意萧月恒手中的长剑,也就一直没发现,青玉剑柄上还系着剑穗——   不会错的。   这褐色穗子,绝对是他的鬃毛而制。   莫星寒抬起眼眸,一瞬不瞬望着那个长身鹤立的身影。   这个人,为什么会有他的东西?   莫星寒困惑之际,洛筝又蹿了出去:“恒哥,你还好吗?”   萧月恒压下心口的刺痛,尽量语气如常地嗯了声。   在洛筝靠近之前,他横过长剑说:“先别过来。”   梦官未除,尸儡从任何地方出现都有可能。   现在它们的目标就是萧月恒,其他人随意靠过来都有危险。   洛筝立即停下脚步,喉咙一滚:“还有?”   萧月恒视线扫过走廊每个角落,没有回答。   莫星寒望着萧月恒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到几秒钟时间,那些尸儡又一次卷土重来。   但是任谁都没想到,萧月恒并非继续迎战,而是忽然晃了晃身体,整个人往前一倾!   洛筝:“!!!”   莫星寒:“?”   不知是不是消耗过度,这次的痛感仿佛被人一刀捅进心口,又重又疼。   萧月恒一下没能缓过来,身体不由自主一歪。   他本可以稳住身形的,却蓦然闻见一股再熟悉不过的青竹香。   萧月恒微微一怔,某段模糊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速度快到他连残影都没抓住。   “喂!”   莫星寒将人接了个满怀,单手一挥将靠近的尸儡扫了个干干净净。   解决完麻烦,莫星寒语气不耐道:“这么弱你还逞什么英雄呢?”   服了,搞得他还以为这人多厉害。   另一边,洛筝脸上的惊吓被震撼代替。   他直愣愣地看着抱着萧月恒的青年,完全没法将这个人跟那只圆滚滚的梦貘联想在一起。   刚刚千钧一发之际,洛筝就感觉身边一道金光飞速划过。   等他定睛再看,萧月恒面前已经多出个人影。   青年一身黑色衬衣长裤,举手投足间隐隐泛着流金,腰间的黑色皮带将他束得腰细腿长,旁侧还吊着一枚金铃铛。   金玲不大不小,雕着洛筝看不懂的纹路,点缀在一身黑色中非常显眼。   青年此时正皱着好看的眉眼,金眸里满是嫌弃:“没死就起来。”   话音落下,他又抬手甩出一道金光,狠狠劈开不断往前扑的尸儡。   “…………”   我的天,梦貘居然也这么帅?!   洛筝双目圆睁,眼里全是震惊。   萧月恒直起身,对上眼前人的容颜。   虽然没见过多少回,但确实与记忆中的长相一模一样。   萧月恒感受着鼻翼间淡淡的竹香,低声道:“原来是会化人形的啊。”   “我说过不会?”莫星寒无语。   等萧月恒站好,他收回手说:“你们除梦师的灵息是不是都这么奇怪?”   怎么一个两个的,灵息不是有缺就是虚弱。   “不是,”萧月恒没什么气力道:“之前睡太久,没完全醒转。”   莫星寒木着脸:“你不是失眠吗?”   萧月恒面不改色:“嗯,失眠就是睡太久导致的。”   “……”   信你这张嘴,我就是有病。   莫星寒再次皱眉:“就这破身体,你还活过来祸害谁?”   萧月恒听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祸害?”   “别的不说,”莫星寒还真评价起来:“这脸跟这张吐不出好话的嘴,确实都是祸害。”   “……”   萧月恒一点头:“姑且认为你是在夸我了。”   莫星寒:“可别,我是在骂你。”   说话间,萧月恒总算缓过那阵痛感。   他将莫星寒往旁边护了下,长剑划过一抹寒芒。   莫星寒抱起双臂,不确定道:“你行不行?”   萧月恒垂着眼:“大抵还行。”   莫星寒:“。”   不过萧月恒还真不是在逞强。   再次持剑而上时,他的速度竟比之前还要快。   剑意摧枯拉朽,招招不留情。   尸儡节节败退,愣是被萧月恒逼到了旋梯转角。   那片青色衣摆在虚空中轻旋,剑法如风般迅捷。   在尸儡即将退进黑暗之前,萧月恒率先扫出三道剑光,彻底断了它的后路。   剑意直逼而上,将黑爪一并斩尽。   滚滚尘烟逐渐散去,萧月恒站在满地狼藉之上,长剑抵着另一人的咽喉。   看清暗处那人的面容,洛筝瞳孔骤然紧缩。   他嘴巴张了张,呢喃着喊了一声:   “师父……” 第10章 入梦(八)   被萧月恒用剑尖指着的,正是已故的钟庭。   不对。   准确点来说,那是年轻的钟庭。   钟庭身体不好,住院之后越发憔悴,与这幅样貌不太相像。   但洛筝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绝对不会认错。   钟庭对洛筝那声呼唤没有反应,只一味冷冷盯着萧月恒。   他的眼神,是洛筝从未见过的狠厉。   洛筝甚至怀疑,如果不是有萧月恒的剑作为威胁,钟庭会活活弄死萧月恒。   为什么?   钟庭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从来都是文质彬彬、待人和善的脾气。   洛筝小时候总会被各种与梦魇相关的事情吓到睡不着,也是钟庭安慰他陪着他。   对洛筝而言,没人比钟庭更温柔了。   可他看着眼前这个钟庭,竟只觉得陌生。   洛筝发怔时,被长剑抵着的钟庭缓缓开口:“我没想伤害你们,为什么要动她。”   萧月恒看着他,语气没什么起伏:“这话你自己信吗?”   “……”   钟庭的表情有一刹那扭曲。   他目光一转,越过面前的萧月恒,一一扫过洛筝和莫星寒。   察觉到钟庭视线落点,萧月恒略微皱了皱眉。   下一刻,钟庭骤然消失在他的剑下!   萧月恒眸色一沉,不假思索地回过身,朝莫星寒的方向掠去。   仅仅半秒,钟庭已经逼到莫星寒跟前。   莫星寒动都没动一下,由着他将自己掳走。   看到钟庭掐住莫星寒的脖颈,萧月恒眼神骤冷。   “站住!”钟庭喝声命令道。   被他要挟的莫星寒闭了闭眼,开始思考今晚是不是不该到出这个门?   萧月恒停住脚步,不动声色地握紧长剑。   他也在思考,之前为何不干脆一点,直接劈了这东西?   洛筝被钟庭的怒喝吓回神,抬头发现身前空无一人,他赶忙回头。   这一回头,可了不得。   只见他师父掐着梦神的脖颈,正在威胁他们的祖师爷……   洛筝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脏话,想到此情此景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正试图劝钟庭停手,却见后者神色蓦地一变。   “你……!”   钟庭满脸惊惧,猛地将身前的青年狠狠推开。   他双目圆睁,仿佛碰见了什么恐怖事物。   莫星寒被他推得往前一扑,眼看就要摔向地面。   就在这时,一只长手横到身前,稳稳把他捞了回去。   钟庭瞪着萧月恒怀中的青年,质问道:“为什么没有灵息!你不是人?!”   莫星寒啧了声:“这么惊讶做什么,你难道是人?”   被掐着脖颈时,他就感觉钟庭在试图吸取灵息了。   不过钟庭应该怎么都没想到,被他掐着的根本不是普通生灵。   莫星寒是灵兽,后又吃人间供奉位列梦神之位,元魂他倒是有,至于灵息这种凡人生魂上的东西,与他压根不沾边。   更何况,他是梦貘。   生来就是梦的天敌,绝不可能会有灵息这种弱点。   “不过,”莫星寒盯着钟庭,语气幽幽:“虽然你吃不了我,但我可以把你吃了。”   钟庭:“……”   洛筝:“……”   “不要什么都吃。”萧月恒无奈。   按住怀里蠢蠢欲动的梦貘,他重新抬起眼眸。   再次跟萧月恒对视上时,钟庭浑身一僵。   不知是出于梦官对除梦师天然的胆怯,还是因为这人眼底的杀意过于明显。   在这一刻,钟庭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死了……   不。   不能死。   这是他的梦,他才是主宰者。   钟庭面目狰狞,眼底划过狠意。   他侧头看向洛筝,俨然是另一幅表情跟语气:“小筝,你也想杀了我吗?”   洛筝被钟庭问得心口一紧,反驳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萧月恒立即察觉到不对:“洛筝,不要接话。”   钟庭直视着洛筝,蛊惑一般:“你是我养大的,对吗?”   洛筝瞳孔渐渐有些涣散:“对……”   萧月恒当即皱起眉峰。   这小徒孙修为再低,也不至于如此容易被摄魂吧?   他刚要有所动作,就听身边的人不疾不徐开口:“劝你管管,这小孩的灵息有缺损。”   萧月恒脚下一顿:“灵息有损?”   他倒真没留意过,毕竟洛筝一直都笨手笨脚的。   萧月恒以为他修为低是因为脑子不灵活,只知道死读书。   如今来看,似乎不止这个缘由?   灵息有损……   这可比不聪明要难办多了。   人笨,萧月恒还可以试着因材施教。   若是天生有缺陷,他可无能为力。   萧月恒望着眼神呆滞的洛筝,顿觉前路漫漫不可修。   要不……这行少一人就少一人吧?   “愣着干嘛?”   莫星寒推了推萧月恒:“你再不过去,人都没了。”   “……”   萧月恒无声轻叹,他翻过手腕,长剑自剑尖处散作青色流光,转眼又幻化成那把青玉折扇。   “不要乱跑。”   丢下这句,萧月恒才抬脚往洛筝那边走。   彼时,洛筝已经双目无神,完全没了自我意识。   钟庭顾忌萧月恒,眼见他往这边来,立刻想赶在他之前制住洛筝。   与他的迫切不同,萧月恒始终走得不慌不忙。   在钟庭距离洛筝仅有半米时,一抹青绿色倏地袭来,瞬间将他弹开。   “或许,你还未弄清一件事。”   萧月恒慢步来到洛筝身前,折扇在掌心轻轻敲了一记:“我不除你,可并非是你有能耐。”   随着扇子那声“嗒”的轻响,洛筝眼底一下重现神采。   大概是刚刚恢复意识,洛筝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瞧着眼前的青色衣襟,鬼使神差地喊了句:“祖师爷。”   “……”   萧月恒被喊得莫名其妙,侧头看他:“犯什么毛病?”   洛筝被他看得一抖,缩起脖子:“我条件反射……”   萧月恒:“……”   什么玩意?   不等他再说什么,只听前方又传来扑通一声响。   萧月恒回过头,循声望去。   钟庭面朝他,曲着双腿,跪得笔直。   “…………”   萧月恒一脸木然地与钟庭对视。   无语的同时,他还不忘警告一眼不远处憋不住笑的莫星寒。   钟庭这实实在在的跪法,直接给洛筝跪清醒了。   他吓得往旁边连跳三大步,生怕挨着萧月恒一同受了这个礼。   别说洛筝,钟庭自己都跪得一懵,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紧紧盯着萧月恒良久,遗忘的记忆才逐渐回溯到脑海。   钟庭想起来了。   他是一名除梦师。   而除梦师一脉有位人人仰之弥高的祖师爷,他曾经带着小洛筝叩拜过一遍又一遍。   此时此刻,那个钟庭无比敬仰的人就活生生站在那里,微垂着眉眼,仿若睥睨众生的神明。   洛筝三步并作两步,一直蹿到莫星寒身侧才停下来。   无意间,他瞥了眼钟庭,而后愣在原地。   有那么半秒,他好像看见熟悉的、温和的钟庭了。   可洛筝怔怔望着跪着的人,却不敢再随意喊一声师父。   萧月恒目光微垂:“不接着伪装了?”   钟庭还是跪着,低着脑袋看不清神情。   好半晌,他自嘲般扯了扯嘴角:“晚辈无能,祖师爷见笑了。”   萧月恒不想教训一缕后辈的残魂,开门见山问:“以魂养梦的法子,你是从何得知的?”   这种稍有不慎便会闹出大劫大难的偏门邪法,他破那么多梦也只见过一回。   那次是个普通凡人听信谗言,为重生亡妻而以身试险,结果二人命数双双改变,最终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也因此事,之后萧月恒明令禁止,除梦之术非本脉一律不可外传,且破梦后必须将梦里的一切全部抹去。   此等邪术应当除了他与几个徒弟,再无人得知才对。   之前看洛筝的反应,显然也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   那么,钟庭又是如何知晓的?   萧月恒总感觉这是关键,才没有干脆利落地斩梦破梦。   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钟庭怔楞了片刻。   而后他哑声开口:“有位前辈说,只要自愿分出一缕生魂养梦,就可以留住想留住的人。”   “如果修为足够,甚至可以养回那人的神识。”   萧月恒眯起眼眸:“何人所言?”   钟庭沉默两秒,说:“我不知道。”   萧月恒端详他的神情,料他不会说谎,又问:“这人如今在何处?”   钟庭这次安静更久,最后还是说:“我不清楚……”   话音还没落,他就狠狠皱起眉头,抱头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见他如此,萧月恒止住下一句询问。   直到钟庭有所缓解,萧月恒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是除梦师,应当再清楚不过。”   “哪怕你真的分出生魂饲养这个梦,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虚妄。”   “……”   钟庭眼睫轻轻颤抖着:“我知道的。”   可他还是心存侥幸,想着万一呢?   万一真的成功了,钟芸真能得以重生呢?   明知这是禁术,可钟庭为了这份侥幸,还是动了妄念。   他心里对钟芸始终有一份放不下的愧疚。   如果当初早些察觉钟芸情绪不对,阻止家里人丧心病狂的做法,或者他早些学习除梦术,也许钟芸就不会离开了。   钟芸不是钟庭的亲姐姐。   钟庭是早产儿,身体一直很虚弱,稍微吹点风都会感染风寒,经常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那个年代太多迷信之说,有人向他父亲建议,说是能多养一个姑娘挡邪避灾。   于是,钟芸被领到了钟家。   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形影不离地陪着钟庭。   如果钟庭不高兴,她就会挨罚。   最开始钟庭不清楚,时常会闹闹小脾气。   往往这时,钟芸就会被带走,连着好几天都见不到人。   钟庭以为是自己不听话,钟芸比他乖巧懂事,所以管家或者李阿姨总会带她出去玩,而没有他的份。   他从来没留意到,钟芸每次回来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从来没有收敛坏情绪。   钟芸是个很好的姐姐,尽管她跟钟庭不是亲生姊弟,还总是因为他受罚,可钟芸仍然给予钟庭很好的陪伴。   尽管钟庭在日记里写的,从来都是一句“讨厌姐姐”。   其实自钟庭懂事起,陪伴在左右的始终都是钟芸,他早就把钟芸当做亲姐姐对待。   可老宅里的管家、佣人,甚至是邻居,都说钟芸是冲喜的,只要钟庭对她好,她丧命越早。   钟庭不愿相信这些言论,可钟芸的身体当真日渐愈下。   渐渐地,钟芸的笑容越来越少。   钟庭也能察觉出些许不对,当时他以为自己收敛一下脾气,钟芸总会开心起来的。   可钟芸却彻底消失在那个除夕夜。   后来钟庭学了除梦术,才明白当时钟芸跟李阿姨说的做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或许钟芸是被梦魇缠身,或许真如那些人所说,她是因为钟庭才早逝……   钟庭以为,钟芸的死因大概就是如此。   然而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第11章 破梦   在医院那几天,钟庭见到了老宅的家政阿姨,才知道当年钟芸究竟经历过什么。   他的父亲,为了让他彻底恢复身体健康,竟然相信所谓的“以命换命”言论。   家政阿姨说,那晚被绑住手脚时,钟芸哭得嗓子都哑了。   但是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人救她。   临近春节,院子里的人工湖需要换水。   于是底下的淤泥,被挖开一个两米长半米宽的黑洞。   它吞噬了活生生的钟芸。   他们明知道这样做会遭报应,害怕替死的冤魂回来寻仇,还剜掉了钟芸的眼睛。   那一年,钟芸才十六岁。   短短十几年人生,全部都是噩梦般的境遇。   钟家没人把她当过小姐对待,邻居总是对她指指点点,她还会因为弟弟的小脾气,而承受十倍百倍的鞭打责罚。   她什么都没拥有过。   到最后,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濒死之际,人的各种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   钟庭对钟芸本来就心有歉疚,从家政阿姨那里得知真相后,他又因此添了深深的悔恨。   个中情绪糅杂在一起,到底还是生出了梦魇。   如萧月恒所想,这个梦中梦的构造与寻常的全然不同。   以魂养梦,钟庭其实也是偶然得知。   是那位前辈跟他师父聊天时,他偷偷听到的。   当时他师父也觉得此术法骇人听闻,一直提醒那位前辈不能随意透露。   在那之后,钟庭确实没再从他人口中听过此类传言。   如果不是因为他梦里那个与钟芸一模一样的梦官,钟庭可能永远不会想起这回事。   钟庭想保住那个梦官,所以自愿分出生魂造一个主梦。   这样一来,他不仅能成为真正的梦官,也是承载起整个梦境的宿主。   没人比除梦师更了解梦以及梦官,尽管没有具体法决,钟庭还是成功将主梦造出来了,只是没办法确保一定能够留住钟芸。   但他已经行将就木,孤注一掷又何妨……   “少在这儿自我感动。”   萧月恒语气极为冷漠:“你就从没想过,她根本不需要任何愧疚跟悔恨,只要一份真真正正的自由?”   活着要因为弟弟的脾气受罚,死了还要因为弟弟迟来的愧疚变成梦官,倘若钟芸真能复生,很难不说会不会骂一句晦气。   因为萧月恒的话,“钟庭”整个僵在了原地。   没想过吗?   “钟庭”不清楚。   如今的他,不过是残留在此的一缕生魂,真正的钟庭早就躺在棺椁中,等着下葬入轮回了。   四周一片沉寂,无风无声。   “钟庭”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这里永远不会成为现实,不过残梦一场。   钟芸无法复生,而他也只是一缕孤魂。   或许,他做错了。   且不说这样能不能弥补钟芸受过的苦难,他身为除梦师,死后却自甘沦为梦官,也不知是在讽刺谁。   想到面前人的身份,“钟庭”更是无地自容。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启唇,声音生涩:“大概要劳烦祖师爷,替我善后了。”   萧月恒敛着眉眼,没有应声。   除梦这么久,萧月恒斩破的梦魇没有千万也有百万,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谈不上麻烦。   他默不作声地推开折扇,扇面正对着跪坐在地的“钟庭”。   临到这会儿,洛筝才恍然反应过来,萧月恒准备破梦了。   他终于没忍住,又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师父……”   话音未落,洛筝抬脚就准备往前扑。   可没等迈出一步,身旁的莫星寒就将他一把拽住。   与此同时,萧月恒挥起一道劲风。   洛筝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钟庭”被风团团围住。   萧月恒瞥了一眼他们的方向,指尖翻动,毫不犹豫地甩出第二道青风。   “钟庭”位于风圈中央,从脚尖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   洛筝张着嘴,试图再喊几声师父。   但他的喉咙像是被塞了石子一样,哽得不像话。   洛筝从八岁就被钟庭捡走,跟他生活了十年,感情早已超过师徒,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都不为过。   大概因为钟庭总是告诉他,除梦师都活不长,所以钟庭在医院闭眼时,洛筝并没有特别难过。   那时他只是很恍惚,有些不习惯突然变成孤身一人。   可现在亲眼看着钟庭在他面前消失,洛筝是真的有些扛不住。   无关其他,只是想到再没人会喊他“小筝”,洛筝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离别。   视野被泪水氤氲得模糊,洛筝不断抬手拭去,生怕不能多看钟庭几眼。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青年不解开口:“为什么你要难过?”   “……”   洛筝无言以对。   他瘪着嘴心想,普通人的情感,梦貘肯定是无法解的。   谁料莫星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难道不是应该高兴吗?”   听见这句话,洛筝差点被自己的眼泪呛着。   他幽怨地瞅了莫星寒一眼,却发现后者根本没在看他。   莫星寒目视前方,不知是在看钟庭,还是在看萧月恒。   盯着青年优越的侧脸,洛筝竟有片刻失神,甚至忘了自己还在难过。   直到他听见莫星寒说:“这只是一个梦,它长得再像,也不是你的师父。”   洛筝吸了吸鼻子:“可是——”   “更何况,”莫星寒打断他:“你没听他说,这是你师父的一缕生魂?”   闻言,洛筝蓦地一怔,下意识转头去看“钟庭”。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洛筝看过去时,“钟庭”也抬起眼,平静地望向他。   在这不到半秒的对视中,萧月恒缓缓抬手,扬起最后那道轻风。   “钟庭”一动不动地待在风里,渐渐化作一片光影。   很快,光影缩成一粒白色的亮光。   眨眼间,那点亮光迸开,化作一大片星星点点,随风而散。   萧月恒站在风中,宽袖与发丝随风微荡。   “他是在帮你师父。”   不远处传来青年漫不经心的声音:“这缕生魂如果留在这里,那你师父入了轮回后,每一世的灵息都会有残缺。”   不等洛筝回神来消化这句话的信息量,莫星寒已经干脆利落地抛出总结:“就像你这样。”   “……”   仿佛没看见洛筝惊恐的眼神,莫星寒继续笑容无害地唬人:“没准你上辈子也干过这种事,拿自己魂魄养着某个梦呢?”   “……”   洛筝的嘴张了合,合了张。   如此反复数次,连眼泪都在莫星寒的恐吓之下硬生生憋了回去。   而莫星寒还在眯着眼笑:“说起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灵息有缺陷吧?”   “……”   有那么一秒,洛筝特别后悔凑到莫星寒身边来。   眼看洛筝的表情从悲伤转向崩溃,萧月恒总算加入他们的话题:“天底下多得是灵息有损的人,并非都是因为魂魄丢失才如此。”   “恒哥……”   洛筝嗓子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惨兮兮地:“那灵息这样,我还能学除梦吗?”   萧月恒静默片刻,答非所问:“该出去了。”   “……”   洛筝差点再哭一回。   四周开始浮现大片大片的白光,亮得像是能吞掉一切。   梦官已除,梦里的场景自然也撑不住太久。   萧月恒抬起眼眸,习惯性地看着梦境缓缓虚化。   片刻后,他感觉有人靠了过来。   “喂。”   莫星寒站到萧月恒身侧,视线从他的脸滑落到那把折扇上:“你的剑穗哪儿来的?”   萧月恒收回目光,敛下眉眼看他:“怎么什么都要好奇?”   听出他话里的笑音,莫星寒微微仰头与他对视:“因为是我的东西。”   “稀奇,”萧月恒是真的笑了:“挂在我剑上,反倒成你的了?”   莫星寒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他还没解释,刺眼的白光一下子充斥了视野。   萧月恒没动,仍然看着莫星寒:“真想知道,出去了不准跑。”   “……”   莫星寒也维持着姿势,语气莫名:“看你什么时候能醒了。”   没等萧月恒细想这话的深意,只听一道又轻又空灵的铃音叮灵响起。   旋即,他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   萧月恒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离开无境谷之后,他稍微闭个眼都不踏实,更别说睡到不省人事。   但这一觉,萧月恒睡得格外熟。   以至于意识渐渐回笼时,他难得有片刻的怔然。   正是这几秒的恍惚,萧月恒听见身边有人在小声嘀咕。   “真的没出问题吗?”   “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可是都三天了,恒哥一次都没醒过……”   “放心,睡不死的。”   “……”   “啧,说起来他到底算死算活啊?”   “……”   洛筝不知道,他选择闭嘴。   梦神敢对他们祖师爷大放厥词,洛筝可不敢。   从钟庭的梦里出来,洛筝才发现现实里刚过不到一小时,他跟萧月恒还在小院里。   当时洛筝就倒在家门口的大铁门旁边,萧月恒则是闭着眼靠在槐树下。   而莫星寒就坐在萧月恒正上方的枝丫上,手里拎着那个原本系在他腰间的金铃铛。   洛筝见他来回晃了好几下,像是在玩儿。   可奇怪的是,金铃铛一声未响。   洛筝没有打扰他,安安分分地蹲在那里等萧月恒醒。   结果他等了整整一个钟头,萧月恒依然睡得昏天暗地。   洛筝刚觉得心慌,莫星寒就从树上落到地面,对他说:“把人带回去吧。”   再然后,三天过去了,萧月恒眼皮都没动一下。   在此期间,即便莫星寒说过无数次“他是在睡觉”,洛筝仍旧放不下心。   他正想追问几句,就听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响起:   “活着呢。” 第12章 现世   洛筝循声望去,只见萧月恒已经醒转,正慢慢坐起身。   “暂时不算死,让你失望了。”他对莫星寒说。   莫星寒丢了颗葡萄进嘴,咽下去之后才开口:“睡得如何?”   萧月恒颔首,语气轻淡:“尚可,差点以为醒不过来。”   莫星寒微微一笑:“不客气,举手之劳。”   虽然是被摆了一道,但萧月恒必须得承认,灵息比入梦前要稳固不少。   无论莫星寒无意有意,这一觉于他而言确实百利无一害。   不过因为才睡醒,萧月恒又闭眼缓了缓神。   洛筝见他这样,忍不住担心:“哥,有哪不舒服吗?”   闻言,萧月恒稍稍撑开眼皮:“没。”   他由着思绪放空,语气便有些恹恹。   察觉萧月恒情绪不高,洛筝识趣地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萧月恒终于缓过那阵倦怠。   他重新抬起眼眸,一眼就瞥见坐在飘窗上吃东西的青年。   不知窗外有什么新鲜事,莫星寒正饶有兴致地侧头看着。   萧月恒没料到,他居然当真乖乖留了下来。   在梦里他不过是随口一钓,莫星寒竟也咬钩了。   这么看来,估计是真的好奇剑穗的来头……   剑是萧月恒的,他自然清楚剑穗哪儿来的。   其实这东西的来历也没有什么特殊。   当初萧月恒对莫星寒虽没有宠着惯着,可到底是头一个跟在身边的,萧月恒多少待他与待几个徒弟不太相同。   他给莫星寒送过很多稀罕玩意儿,但这家伙却从未有过任何表示。   萧月恒心想,总归要讨点好处,于是逼着莫星寒要回礼。   那会儿莫星寒刚渡完劫没多久,被他烦得一直骂骂咧咧。   不过骂归骂,转头还是给他送了东西。   那玩意正是吊在萧月恒那把长剑上的褐色剑穗。   得知这东西是梦貘的鬃毛时,萧月恒嫌弃了好一阵。   到最后,穗子还是莫星寒态度强硬给系上去的。   只是这些事,如今就剩他记得了。   另一位当事人甚至因为好奇背后这点小事儿,安安份份地赖在他这里。   萧月恒觉着稀奇,又有一些好笑。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转而落在眼巴巴瞧着他的洛筝身上:“在这守着做什么,你今儿没事干?”   萧月恒可还记得,前几日洛筝为了钟庭的丧事,几乎是忙得团团转。   但他忘了,托莫星寒的福,他已经躺了三天。   看萧月恒准备下床,洛筝将一旁的外袍递过去:“确实没什么事。”   前天萧月恒还在睡觉时,洛筝就已经把钟庭的丧礼料得差不多,昨天一早就送上山妥善安葬好了。   话说回来,他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恒哥,那封信我找着了,但是……”   萧月恒接过外袍,打量几眼后披到肩上:“说话别墨迹。”   洛筝立刻正襟危坐,语速变得飞快:“找是找着了,但是信封上面根本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也没有寄信地址。除了能看出来信纸是除梦师惯用的金纸,其余什么都没有。”   而且洛筝并不清楚是哪几位寄的吊唁信,完全无从查起。   萧月恒略一思忖,问他:“信呢,我瞧瞧。”   好半天,洛筝才在兜里找到那个被他随手塞起来的空白信封。   他恭恭敬敬地交给萧月恒,不忘好奇:“哥,你能算出是谁寄来的么?”   萧月恒不假思索地答:“不能。”   他是个除梦的,又不是个算命的,哪有这么神?   不过虽然无法算出是何人,但只要跟除梦师有关,萧月恒就多少能看出点别的。   橙黄色的信封整洁又干净,连邮票都没有贴,也不知是怎么寄到洛筝手上的。   萧月恒翻来覆去端详两眼,便直接打开抽出里面的信纸。   除梦师之间有种较为特殊的纸张,名叫金纸。   金纸并非金色的纸,反而与普通的宣纸毫无二致。   不同的是此物遇火不焚,遇水不裂,比软布还难以撕坏。   因其材质奇异,以往也常被用来飞鸽传书。   但这种纸张制造起来格外费劲,民间千金难买,只有宫里的贵人们用得起。   萧月恒也知道金纸贵重,轻易无法从宫中带出。   好在他从小就拿这玩意包糖糕,于是自己琢磨不到个把月,就灵活掌握了金纸的制作方法。   再之后,这东西就成了他的常用纸张。   连反生香都能被传下来,这一脉还在使用金纸更不稀奇。   只是后世晚辈,甚至是萧月恒的几个徒弟,都不知晓这金纸有个纰漏——它会暴露行踪。   认真说来,萧月恒也是无意得知这个漏洞的。   正因如此,后来除非必要,否则他都不会再用。   几个徒弟还偷偷在背后说过萧月恒喜新厌旧,连金纸都说丢就丢。   萧月恒从未解释这些,此事便只他一人而知。   倒是赶巧了。   萧月恒捏着金纸边缘,轻缓地摩挲着。   不稍片刻,一缕极淡极浅的金丝从纸张的边角延伸而出。   一旁的洛筝睁大双眼,不可思议道:“这是什么?”   “追溯丝。”萧月恒说。   每一张金纸,从离开主人手的那刻,便会生成追溯丝。   按说,追溯丝的原本用途大概是为了丢失后重回原主之手。   前提是,原主没有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初萧月恒可不止一次利用过追溯丝,去逮几个在外捣蛋的徒弟。   洛筝自然不知道金纸还藏着这种玄妙,顿时觉得新鲜不已。   可那缕金丝才飞出去不到半米,又慢慢一点点消失。   洛筝一下就慌了神:“恒哥,线不见了!”   萧月恒倒是老神在在地:“不急。”   他没有点破,其实追溯丝还在。   应该是洛筝修为太低,所以看不见。   追溯丝飘得歪歪扭扭,缓缓朝着莫星寒所在的飘窗而去。   萧月恒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恰好莫星寒回过头,就见一条莫名其妙又诡异的金色丝线扭到了眼前。   “…………”   莫星寒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捏住金线的头:“才睡醒你就又什么幺蛾子?”   萧月恒从容不迫道:“在找人,你挡着了。”   闻言,莫星寒嗤笑一声:“这么大个房间,偏往我这儿钻?”   “我也稀奇,要不你问问它?”   萧月恒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金纸。   莫星寒干巴巴地开口:“我有病?”   话落,他松开手中那条不断挣扎扭动的金线。   逃脱禁锢,金线总算能够继续前进。   只不过这回它还是没飘多远,刚穿过玻璃窗就同外面的阳光融为一体,彻底没了踪影。   萧月恒垂下眼睑,轻轻捻了捻指尖。   因为早已看不见金丝,洛筝看他们俩聊天跟打哑谜似的,他只好紧盯着萧月恒手中的金纸瞧,试图重新看出点玄机。   没等洛筝瞧明白,就听萧月恒轻声说:“东南方。”   洛筝一懵:“什么?”   萧月恒将金纸折叠好塞回信封,缓声道:“寄信之人在东南方。”   居然真能算出来啊?!   洛筝惊叹的同时,又觉得一头雾水:“东南吗,那这个人离我们多远?”   萧月恒把信还给他,很不负责任且不直气也壮地说:“不清楚。”   “……”   洛筝一时竟不知他是在逗自己,还是说的实话。   如果是真的,那天高路远的,就知道一个方位,要上哪找人去??   他还迷茫着呢,就听萧月恒疑惑问道:“我簪子呢?”   为了让萧月恒睡得舒服些,洛筝将他从小院挪到二楼房间之后,不仅去了他的外袍,头上那根白玉簪也没放过,一并都给摘了。   当时他就在想,要不要劝劝萧月恒融入一下当今时代,把那头长发给剪短些许……   这会儿听他问起簪子,洛筝下意识就扫过萧月恒那如瀑般的披肩墨发。   洛筝轻咳一声,斗胆询问:“恒哥,你考不考虑……”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萧月恒轻飘飘瞥过来一眼,洛筝瞬间哑火。   萧月恒像是知道他打算说什么,飞快拒绝:“不要。”   “……”   洛筝被萧月恒堵得哑口无言。   他没胆子按着祖师爷脑袋去发店,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另一边的莫星寒听见这段对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了一声:“留那么长当拖把吗?真不嫌碍事。”   萧月恒抱着双臂,站姿随意又闲散:“碍也是碍着我自个。”   “你老人家高兴就好。”莫星寒懒洋洋翘起脚,继续他的晒太阳去了。   不过不想削发是一回事,衣着打扮又是另一回事。   萧月恒可没忘记,那几个为钟庭祭奠做法事的道士初次见他时那副活见鬼的表情。   无论如何,他肯定是不能穿着这一身出去招摇过市的。   萧月恒能在头发跟衣服之间妥协一件,洛筝还有些惊讶。   于是他费尽心思,给萧月恒搜罗了一套与他原本那身相差不大的衣服。   一件松青色的长风衣,一套白衬长裤,还翻出一条编得有模有样的发绳,让萧月恒束了个高马尾。   这一身可比之前那套利索多了,看着也精神不少。   只是萧月恒无意瞥过镜子时,恍惚了半秒。   一刹那间,他仿佛淌过了千年万载,与那个遗失在漫漫岁月中的少年郎乍然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纸鹤   “恒哥,这一套可以吧?”   在洛筝询问的声音中,萧月恒倏地回过神。   他若无其事地了袖口,语气如常道:“还行。”   知道萧月恒是个什么挑刺的脾气,洛筝自认为能从他口中得到还行这种评价,已经是特别难得了。   换一套装扮,萧月恒活脱脱换了个人似的。   如果说之前宽袍青衣的萧月恒是仙风道骨的祖师爷,那此时此刻,他就像个深居简出的神秘艺术家,一垂眸一抬眼,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贵气。   洛筝咂摸片刻,默默在心底感叹:长得好看果然任性。   在飘窗上晒太阳的莫星寒端详萧月恒半天,才咔擦咬了口苹果。   好看是好看……   就是这么一打扮,比之前还要引人注目了。   他心想着,状似无意地躲闪开某道投注过来的视线。   萧月恒微微侧头,被躲得有些莫名。   不等他琢磨一下这人的心思,就听洛筝捡起刚才的话题问:“我还是想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给我寄反生香?”   还专门在信里多提一嘴,像是生怕他不点香一样。   这么做到底图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   莫星寒咽下甜兮兮的果肉,慢悠悠开口:“你灵息这样还逼你入梦,摆明了是要你的命。”   洛筝被他说得心头一紧,颤巍巍道:“可是,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灵息有损……”   莫星寒极轻地笑了声,“稍微探一探便就清楚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   这倒是实话。   毕竟在梦里时,莫星寒只是抬手在洛筝背后轻轻一搭,就看出了端倪。   洛筝皱巴着脸,苦恼不已:“我从小到大都没跟人结过冤仇,干嘛要对我赶尽杀绝啊?”   别说他了,钟庭更是除梦师各旁支中是出了名的热心肠。   今天有同行路过想要借宿,钟庭二话不说就会把人迎进门。   明儿个要是有哪位前辈有难处,他立即带上洛筝不远万里赶去,尽上那么一点微薄之力。   受自己师父这份良善熏陶,洛筝自小就是个好脾气的性子。   他与人相处向来厚道,从不刻薄,偶尔还会在能力所及之处帮些小忙。   就这样还能莫名其妙被针对,洛筝简直要委屈死了。   而且还不知道是被谁盯上,他越发惆怅。   一旁默不作声的萧月恒总算动了动唇:“还有一种可能。”   另外两人同时看向他,一个疑惑不解,另一个……有些意味不明。   萧月恒顿了顿,抬脚往莫星寒那边走。   与此同时,他不紧不慢对洛筝道:“大抵你身上,有那人想要的某样东西。”   话音落下,萧月恒停在青年跟前。   莫星寒一动不动,金眸一转就想落到窗外。   但他还没得逞,下巴便被温热的指尖轻轻撩了一下。   莫星寒下意识瑟缩着躲开,接着就听萧月恒低声问:“躲我作甚?”   “……”   明知道他在躲,还凑过来干什么?   莫星寒往后一仰避开他:“你管我。”   萧月恒眯了眯眼眸,收回被躲开的手指。   真是……   油盐不进。   可萧月恒也没往细里想想,别说如今的莫星寒压根不认得他,他一见面就给人下了道禁制,莫星寒对他能有好脸色才奇怪。   洛筝没注意到他们这边,还在兀自茫然:“我身上能有什么东西给人这么惦记?”   钟庭一离世,他孑然一身。   连现在待着的这栋房子都不属于洛筝,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图。   但洛筝想不出,不代表没有。   萧月恒隔着细软的衬衣布料,摩挲着手腕上那条原本被交付于洛筝的白玉珠串。   没准那人的目标根本不是洛筝,而是奔着他来的。   若真如此,此人定然对当年发生过什么有一定了解,否则从何得知他的灵息被封于此?   甚至有可能,那家伙就是埋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人或许没想过,洛筝会无意打破封印,将珠串中属于萧月恒的灵息唤醒。   做为白玉珠串拥有者的莫星寒已经遗忘过往,萧月恒想查以前的事,只能另寻他法。   而这条“他法”,简直打瞌睡就抵枕头,来得恰到好处。   无论此人是否知晓当年之事,萧月恒都必须前去查探一番。   即便不是主谋,那个人也绝对清楚些许细枝末节。   还魂重生一事,包括除梦师一脉为何短寿一事,他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揪出背后捅娄子的家伙揍一顿不可。   萧月恒下了决定,便即刻准备动身。   结果他还没迈出一步,洛筝这个绊脚石就挪到了脚下。   “恒哥,我想学除梦。”   “……”   萧月恒避重就轻劝道:“你的灵息本就有损,入梦次数多了,恐怕会死得比你师父还早。”   闻言,洛筝稍稍有些迟疑。   但犹豫不到片刻,他再抬眼竟比刚刚还要坚定:“那我也要学。”   萧月恒差点骂出一句“榆木脑袋”。   他皱起眉头问:“钻什么牛角尖?学不学这个对你有何影响么?”   察觉萧月恒语气里藏着冷,洛筝缩了缩脖子。   但他头一回不退反进,眼一闭心一横说:“没影响,但我就是想学。”   “……”   萧月恒有一瞬间觉得眼前站得是头倔驴。   他静默片刻,丢出一句“随你便”,懒得管了。   可萧月恒没想到,洛筝自寻死路还不够,居然是准备赖上他的。   只见这小鬼头眼冒精光,噌一下蹿过来高兴说道:“你愿意教我了吗?!”   萧月恒:“?”   他们自始至终有说过教与不教这回事吗?   洛筝对萧月恒的面无表情视若无睹,自顾自问道:“恒哥,我要先从哪儿学起?”   萧月恒跟眼前的小徒孙对视片刻,不愿面对似的转过头。   小徒孙没眼力见就算了,身边还有个看好戏的。   听见一声幸灾乐祸的轻笑,萧月恒眼皮未抬,却伸手精准在青年额前一敲。   旋即,莫星寒只觉额心一凉,眼前闪过一缕淡淡的青绿色光芒。   他登时坐起身,恼道:“萧月恒!这破禁制你还没解开?”   才喊完,莫星寒就发现那抹微凉转为一丝微热,飞快从额心渗进体内,不由分说地流窜过四肢百骸。   身体里蓦地闯入陌生气息,莫星寒差点膈应到跳起来。   这感觉跟被人强上了没多大差别,愣是让莫星寒原地炸毛:“你有完没完!”   上一秒还在傻乐的洛筝被他这声怒吼惊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地蹲了下去。   倏忽间,一道凛冽的金光闪过,横切到萧月恒跟前!   洛筝的惊呼还未脱口而出,就见后者微微掀起眼睑。   萧月恒不紧不慢地抬手,数十道流光在指间交错,不到半秒便化作那把青玉折扇。   他刷一下推开扇面,玩儿似的轻轻一挥。   风刃与金光相抵,转瞬之间互穿而过,青风迸开,金粉散落,各自消散。   原本莫星寒甩过来这一道也只是看着凶狠,实际上没多大威胁。   但他没动真格是一回事,萧月恒不以为然的态度又是一回事。   莫星寒越看他云淡风轻的那张脸,越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一眨眼,他又甩出第二道金光。   这回的招式明显要凌厉不少,萧月恒却还是不慌不忙的。   他甚至在举手投足间还有闲暇问一句:“又闹什么脾气?”   还有脸问?   莫星寒忿忿想着,一言不发地出招。   萧月恒丝毫没有退让,莫星寒丢一招他接一招。   一时间,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又是青风卷残云,又是金光如剑影的,好不热闹。   修为不高的洛筝生怕卷入其中,在他们刚打起来之时就识相地抱头窜逃了。   眼见劲风卷着金光砸得天花板一阵乱颤,洛筝缩在角落处哀声大嚎:“祖宗!你们别打了!再打房子都塌了!!”   这也就是没有邻居,不然搞出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早他妈被报警了!!   面对这两位一言不合说动手就动手的大佬,洛筝既费解又头疼。   好在他那一嗓子嚎得格外石破天惊,硬是让两尊大佛停止了打斗。   莫星寒跟萧月恒对立而站,一个拍了拍手,一个晃了晃扇子。   萧月恒正想问点什么,视线落在青年锁骨处,忽地一顿。   也许是刚才动作比较大,莫星寒衬衣最顶上的扣子松了开来,露出与脖颈一样的白皙。   在锁骨下方不到半指的位置,一个羊脂玉平安扣被略微有些旧的黑绳吊着。   萧月恒停了所有动作,有些愣怔地站在原地。   莫星寒被盯得莫名其妙,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立即抬手拽住衣领,重新藏起那个平安扣吊坠。   而后,他语气不善道:“看什么?”   萧月恒回过神,眼底难得闪过一丝欲盖弥彰:“衣服乱了。”   洛筝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气氛忽然变得有点诡异。   莫星寒单手灵活一动,衣领便重新扣得一丝不苟。   往回收手时,他顺着平安扣的轮廓轻轻抚过。   自打有灵识以来,这个吊坠便稳稳当当地藏在莫星寒那圈鬃毛之下了。   他不清楚平安扣的来历,也从来没想过去深究。   但不知为何,莫星寒特别抵触别人看见这个吊坠,所以总是藏得严严实实的。   可是就在刚才,被萧月恒看着的时候,他忽然有种不可抑制地冲动。   想要扯下平安扣不顾一切塞进萧月恒手里的冲动……   莫星寒压下这股奇怪的念头,好衣领抬起眼眸。   接着,他望着萧月恒背后的飘窗歪了歪头:“那是什么东西?”   萧月恒侧身回头,洛筝也跟着看过去。   飘窗外,一只周身萦绕着点点荧光的纸鹤缓缓朝他们飞来。 第14章 委托   普通人虽不清楚除梦师那些内行门道,但有件事是人尽皆知的——委托。   除梦师替人除梦,并不是出门撞上顺手帮个忙这么简单。   毕竟世界上多得是被梦魇所困的人,那除梦师出门不到半米,就得入一个梦。   而且入梦之前需要先占梦,像洛筝那样遭人暗算的,但凡没有萧月恒跟莫星寒在,就算换个修为颇好的除梦师也得吃一番苦头。   所以除梦师入梦的前提,是接到委托。   而委托方,就是被梦魇缠身的那些普通人。   除梦师一业为人所知后,委托的方法便也跟着家喻户晓。   若是有人被梦魇所困,想请除梦师帮忙除梦,只需要将涂有金箔的纸钱折一只纸鹤置于西南方位,纸鹤就会替他们找来最近的除梦师。   洛筝捧着纸鹤,绘声绘色给莫星寒解释着它的作用,还不忘抬头问本脉祖师爷:“恒哥,我说得没错吧?”   “……”   正在抹去墙上剑痕的萧月恒手一顿,面不改色道:“没错。”   才怪。   最初弄出委托这方式,主要是因为有不少心思不正的人假作除梦师挨家挨户骗钱,萧月恒为了规避这类情况,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若真如洛筝所说,那只有萧月恒一个除梦师那阵子,他的屋门前估计会堆起一座纸鹤做的小山。   果然,时间一久什么事都会被瞎传,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不过萧月恒也没打算纠正,毕竟只是些小事。   但他没挑明,总归有人比洛筝想得深。   莫星寒拨弄两下纸鹤的小翅膀,抛出疑问:“那你们除梦师如果只剩下一个人,岂不是会收到一大堆纸鹤?”   洛筝被他问得一噎,挠了挠后脑勺:“好像也是。”   旁听的萧月恒:“……”   他消掉最后一条被金光划出来的痕迹,打断他们的对话说:“看得出是什么人的委托么?”   一听萧月恒这话,洛筝才赶紧拆开纸鹤,在金箔那一面划了道法决。   这种术法是最简单的,即便他修为再低,也经常帮钟庭解读纸鹤上传达的信息。   只见洛筝施法后,纸钱上的金箔一点点浮起,轻飘飘地悬在虚空中。   很快,金箔仿佛被风吹散一般,化作细细密密的金粉重新抖落到纸钱上。   不过并非落得毫无章法,而是像有人在提笔写字那样,一笔一划勾出横竖撇捺。   等到金箔全部落回去,纸钱上俨然多了十几个字。   洛筝一一念了出来:“木尧村,十四街,三十三号,赵有为。”   他记下所有信息,转头问萧月恒:“哥,我们是立刻过去吗?”   萧月恒回答得无情又果断:“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一起去?”   洛筝脑子登时一懵,他磕磕巴巴地开口:“你不是……要教我除梦吗?”   可算回到这个话题了。   萧月恒不答反问:“我只是说你爱学便学,我不会拦着,有说过留下来教你么?”   洛筝赶紧在脑子里往回倒腾他们说过的话,发现萧月恒确实从头到尾都没表示过会教他。   但是……   洛筝火速起身,以极快的速度蹿到萧月恒身边,一把抱住他胳膊。   紧接着,他垮下整张脸欲哭无泪道:“恒哥!我没你不行啊!”   萧月恒:“……”   他一把抽回胳膊,面无表情地说:“我有要紧事得去处。”   洛筝脑子没转过来,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可你都躺几千年了,这会儿有什么急事啊?”   话音才落,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差点抬手给这破嘴来一巴掌。   萧月恒听完却没有反应,平静得不像话。   反倒是洛筝回过味来,立即垂着脑袋道歉:“对不起啊恒哥,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必愧疚,你没说错什么。”   萧月恒脸上风平浪静的,难得没有因此挖苦洛筝。   也就是洛筝说话不过脑子时还记得注意遣词,否则他说的就不该是“躺”,而是“死”。   萧月恒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本来就是个活死人。   只是洛筝这么一提,他又觉得糟心——   死都死了,还要被人拖回来继续干活,换谁来都糟心……   不过萧月恒目光扫过靠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莫星寒时,又忽地升起一丁点儿意味不明的情绪。   察觉他的视线,莫星寒眼眸一转跟他对视上。   明明他们只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萧月恒却觉得这一眼隔了千山万水。   -   当天,洛筝追着萧月恒卖惨良久,都没能让他们家祖师爷改变主意留下来。   萧月恒态度坚决,差点还趁着洛筝没留神直接跑了。   好在洛筝追到小院时,他还没有走远。   萧月恒就站在老槐树下,抬眼对着上方道:“下来。”   而后,绿叶与槐花之间传来青年懒洋洋的声音:“先告诉我,剑穗哪儿来的?”   萧月恒毫不退让:“那你先交代,跑到之前那个梦里做什么?”   莫星寒:“不都说了,我去找吃的。”   “讲实话。”   洛筝听着他们一来一回,愣是没明白这两人怎么又开始吵。   他倒腾着两条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萧月恒身边:“恒哥,要不我跟你一块走,这个委托我拜托别人帮个忙。”   萧月恒被他纠缠一天,太阳穴都再次隐隐作疼:“跟什么跟,你就除梦一件事可干?平日里不用上学?”   洛筝还真就点了头:“我在休学呢。”   “……”   萧月恒算是服了。   当年几个徒弟加起来,都没洛筝一个人能折腾。   他懒得在这个事情上继续掰扯:“腿长你身上,爱上哪上哪。”   洛筝见他终于松口,立刻翻出之前那个金箔纸,打算重新折好给其他除梦师捎去。   可就在此时,白皙修长的手指倏地闯入视野,捏住洛筝手中那张纸钱。   洛筝顺着手指往上看,对上萧月恒微沉的脸色。   “怎、怎么了吗?”他颤巍巍地问。   萧月恒很少会露出这种正经严肃的神情,上一次洛筝看他这样,还是他们说到除梦师一脉短寿这件事情的时候。   好巧不巧,那会儿他们也站在这棵老槐树下。   不过当时树上还没有莫星寒。   只听影影绰绰的树叶间又传来莫星寒的声音:“什么表情,鬼上身了?”   当然不可能。   萧月恒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好惹,就是站在原地不动,都没哪个鬼想不开上他的身。   半晌,萧月恒才喉结一滚:“给我看下。”   洛筝一秒没耽搁,没等他说完就松了手。   萧月恒接过那张金箔纸,竟缓缓闭上了眼。   虽然不清楚他想做什么,洛筝却懂事地安静下来。   就连莫星寒从树上落回地面时,都做到了悄无声息。   片刻后,萧月恒重新掀开眼帘。   有一刹那,洛筝在他眼中窥见一丝困惑。   仅仅一眨眼,又没了踪影。   萧月恒视线落在那十几个字上,眼底一片暗沉。   之前洛筝在二楼拆这只纸鹤时,他一心都在别的事情上,压根没留意这玩意。   这会儿洛筝靠在他身边掏出来,萧月恒才发觉了不对劲。   不是他的错觉。   尽管很浅很淡,但这张金箔纸的确有元巧灵息的痕迹。   在几千年后一只委托的纸鹤上,有大徒弟灵息的痕迹……   这代表什么?   代表他这个徒弟,很有可能由于某些原因,被封印了灵息。   灵息被封,只要封印没像萧月恒这样被破除,便永远无法入轮回转世。   既不算死了,也不算活着。   一想到这,萧月恒心中那团迷雾般的困惑顿时更浓了。   当年的无境谷,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元巧的灵息同他一样被封着,那另外几个呢?   付闲,贺宁,梵九,莫非全都……   萧月恒此刻的感受,就跟出趟远门,家就被人偷了个干干净净似的。   他一时竟想不出有没有不小心造过什么孽,才给几个小徒弟惹来灾祸。   可萧月恒思来想去,仍是徒劳无获。   一旁的洛筝见他脸色越来越冷,终于抢在金箔纸被捏碎之前开了口:“恒哥,这纸钱有什么问题吗?”   萧月恒静默片刻,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句:“木尧村在哪?”   洛筝一下子没跟上他的思路,愣住了。   反倒是莫星寒听明白了,语气揶揄:“不是喊着有要紧事么?”   这会儿萧月恒没空跟他计较,又问了洛筝一遍。   洛筝这才反应过来:“离这儿挺远的一个小山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也在我们的东南方位。”   “这事我们办,无需麻烦他人。”萧月恒将金箔纸交给洛筝,当机立断道。   说完他两三步上前,捏掉莫星寒发间一片绿叶:“少嘚瑟,想清楚怎么交代了么?”   莫星寒一动不动:“说了你又不信,追着问是什么毛病?”   萧月恒半垂着眼眸,跟他无声对峙。   他知道,莫星寒进那个梦肯定有目的。   同时萧月恒也能察觉到,莫星寒从始至终没有放下的戒备。   最后,萧月恒还是退了一步。   倒也不是妥协,而是没有必要。   真逼急了,莫星寒绝对转头就跑。   那个禁制其实没多大作用,萧月恒跟他都心知肚明。   至于莫星寒为什么还乐意待在这里……   这家伙的好奇心重得很。   萧月恒心想。   只要他身上有莫星寒想知道的,不需要多说什么,莫星寒都会想方设法留下来弄明白。   比如那条没让瞧清楚的白玉珠串。   比如系在剑柄上那个褐色剑穗。   再比如,萧月恒这个人。   莫星寒背靠着槐树,默默看着正在跟洛筝商讨明天几点出发的男人。   洛筝举着手机,给萧月恒解释着地图导航。   而萧月恒抱着胳膊,低垂着目光,也不知是在认真听,还是在想些别的事情。   小院里柔和的照明灯打在他的轮廓上,英挺分明,却又眉目如画。   还是不说话好点,至少是个美人。   莫星寒在心底默念。   比起那些杂七杂八的外物,这个不该活生生站在这里的人,才是莫星寒最最好奇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传闻   翌日,洛筝从储物柜深处翻出自己拿到半年但没用过一次的驾驶证。   他当初心血来潮去考证时,完全没想过会用在这种关头。   想到那两位乘客的身份,洛筝甚至连夜又背了一遍新手司机须知。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萧月恒压根不在乎生命安全。   萧月恒一上车,就开始问洛筝关于除梦师一脉的历代事迹。   洛筝满门心思都在开车上,回答得磕磕绊绊。   “我跟师父住过很多地方,富春路是前两年才搬来的,以前不住这儿,也不住师父梦里那个小洋楼。我记得之前师父带我住过一个小宅院,那里有个藏书的小阁楼。”   除梦师基本都不会常年待在某处,时不时就要奔波于各地,钟庭也一样,洛筝因此还认识了好几个年纪相仿的其他外门旁支的朋友。   “师父从来不管我看什么书,却不准我翻阁楼里的。可小孩子都那样,越不给看什么越要好奇,所以我偷偷溜进去过好几次。”   洛筝打着转向灯变道,才继续往下说:“那里面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书,有前辈们除梦的记录,有梦中怪事的详细记载,也有很多符咒法器,还有师祖们的——”   说到这儿,洛筝差点咬到舌头。   跟萧月恒有关的那些传闻,他其实没想说出来的。   奈何此时一心两用,因为分神,洛筝嘴上就没了把门。   可他想要往回收是不可能的了。   洛筝清晰感觉到,两道笔直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他身上。   “……”   被他们盯得如坐针毡,洛筝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些大逆不道的传言以稍微温和一点的措辞,讲给坐在身边的当事人听。   说到自封灵息被魇缠身那段时,副驾驶传来一声不以为然的轻嗤。   洛筝迅速闭上嘴,同时在心里自觉磕头认罪。   接着,某位头一回入梦便孤身破万魇的祖师爷漠然道:“除去这些,没别的了?”   怎么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谣传,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洛筝这才觉出萧月恒没有因为传闻生气,甚至对此漠不关心。   他在脑子里仔细将看过的那些旧书过了个遍,诚实道:“没了。”   然后洛筝大着胆子试探:“恒哥,那些传闻……”   “都是假的。”   说话的不是萧月恒,而是窝在后座昏昏欲睡的莫星寒。   洛筝微微讶异:“大人也知道?”   莫星寒撑了撑眼皮,语气萎靡:“你能别叫我大人吗?听起来像个不大聪明的傻子。”   “………”   为什么都要纠结称呼啊??   洛筝还存着被他恐吓的阴影,只能依葫芦画瓢地改了口:“莫哥。”   大概是听着有些新鲜,洛筝从后视镜里瞧见后座那位伸了个懒腰,嗓音染着满意的笑:“不错。”   也许是先被难伺候的萧月恒折腾过一番,洛筝顿时觉得莫星寒好说话。   虽然偶尔会被另一位大佬惹毛,但总体来讲还是很好相处的。   没等洛筝说回之前的话题,莫星寒已经先开口了:“我当然知道是假的,别说那些听着就不靠谱的传闻,连你们的祖谱都不一定准确无误。”   听见这话,洛筝险些把油门当刹车。   他连忙稳住剧震的心神,才没有酿造出一场大祸。   车辆微微一颠簸,莫星寒跟着歪了歪身子。   但他不在乎说的话会对洛筝造成什么影响,自顾自继续:“那本祖谱开始撰写时,你们除梦师亲传一脉的家主都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轮,至于那些劳什子传闻……”   莫星寒顿了顿,语气多了些轻讽:“不过是几百年前一个旁支弟子胡乱编造出来的,心怀不敬之意诋毁先祖是什么下场,你们不也有目共睹吗?”   好笑的是,明明有那么多人为此付出代价,几句瞎编的胡言乱语却仍旧被相传至今。   可见对人而言,诋毁总比赞誉更加新鲜。   不过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替某人撑腰的意思。   于是末了,莫星寒又嘴欠地加上一句:“祖谱是一两千年前的事,传闻是几百年前,你要不问问,你们祖师爷死多少年了?”   洛筝:“………”   “死”了三千年有余的萧月恒慢条斯道:“的确都是谣传。”   他当年的死跟什么自封灵息梦魇缠身没有半点关系,更别说因此影响到几个徒弟的命数了。   但传闻是假,又什么才是真呢?   想到那些裹在层层谜云之中的过往,萧月恒顿感心力交瘁。   本以为能从洛筝只言片语中听出一星半点的线索,没想到全是些没营养的闲言碎语。   话题是萧月恒挑起的,结果头一个想转移话头的还是他。   可洛筝还在跟莫星寒确认其他传闻的可靠性,萧月恒没法打断。   他索性闭目假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不知道是发现他可能在睡觉,还是后座的莫星寒说累了,反正等萧月恒再凝神时,车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   萧月恒微微撑开眼皮,扫了一眼后视镜。   之前莫星寒还一脸困倦不已的模样,仿佛随时都能头一歪睡个天昏地暗。   可他这会儿却侧头看着车窗外,淡金色眸底满是匀速倒退的浮光掠影。   也不清楚他是在发呆,还是想什么事情想到出了神。   萧月恒一时有些稀奇,因为莫星寒是个喜闹不喜静的主,很少见他思考或者发怔。   能让莫星寒安分下来的从来只有两件事——为了吃梦而睡觉,以及为了渡劫而睡觉。   还真是难得见他这么一副心事重重思绪万千的神色。   萧月恒瞧了片刻,才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果然还是藏了事的。   只是萧月恒有心想帮忙,现在的莫星寒也未见得领他的情。   估计还会暗自认为萧月恒是打算插手捣乱,否则也不至于将他防得这么死。   ……真是个没良心的。   萧月恒暗自叹了句,眉宇之间却全然没有不愉,眼底反而浮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淡笑意。   车里实在太安静,洛筝怕犯困,想着放点轻音乐,扭过头才发现萧月恒醒着。   “哥你没睡啊?”   洛筝一边轻声细语问,一边将视线挪回到路况上。   萧月恒低低应了声,“还有多远?”   现代计时方式他还没完全记牢,一个恍惚就没了时间概念。   见萧月恒问,洛筝抽空瞥了眼导航:“还有一半路程呢。”   得亏他们是住在依山傍水的富春路,距离木尧村这个小山村并不是特别远。   这要换做住在市区里,指不定要开多久的车呢,更何况还没人能跟洛筝轮换。   不过洛筝转念一想,如果他们真住在市区,那只委托纸鹤也不一定飞到他们手上。   听到还有半程,萧月恒只好拿出之前顺手带上的书开始打发时间。   作为新手司机,洛筝车速虽然不快,起码开得还算稳。   以前萧月恒连马车的晃荡都能忍受,这种程度自然不在话下。   不知又过去多久,原本稳稳当当的车辆忽然一阵剧烈颠簸,差点抖落萧月恒手中拿得不松不紧的书。   而后,驾驶座的洛筝略有些抱怨地念叨:“什么破导航,居然往泥路上带……”   萧月恒闻声抬起眼眸,侧头看向车窗外。   四周不再是车水马龙,而是郁郁葱葱的绿树丛林,细微的溪水鸟鸣声在山林间回荡。   路面也不再是平整的沥青路,而是坑坑洼洼的沙石路,格外难走。   萧月恒合上书:“没走错?”   因为路况变得极差,洛筝把车开得像是龟爬,下去走两步都比这快。   他努力控制方向,期间艰难瞥了眼导航,郁闷道:“我一直是按它的路线走的啊。”   萧月恒无言两秒,突然说:“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洛筝就一脚刹车踩了下去。   车辆突兀地停在路中央,随后他们隐隐听见不远处传来咕噜噜的声响。   像是什么重物在地面上滚动,厚重又沉闷。   萧月恒推门下了车,循声望向沙石路的尽头。   随着声音渐近,一辆被两头牛拉着的木车出现在他们视野里,发出咕噜声的正是两个足有半人高的木车轮。   木车上坐着一个身穿汗衫的赶牛人,肤色黝黑,戴着顶草帽,看不清神色,而在那人背后,堆了满满当当将近两米高的干柴。   洛筝凑到副驾驶的车窗边,抬头问萧月恒:“恒哥,要不我去问问路?”   萧月恒嗯了声:“顺便打听打听情况。”   不需要他明说,洛筝也知道要打听什么。   他下车往牛车那边跑去,萧月恒才垂下眼眸看向车后座。   莫星寒如昙花一现的思考状态早就结束了,此时正仰头靠着座椅睡得酣畅。   萧月恒打量着那张面容,一时语塞。   之前警惕心那么重,对他们百般设防,结果这会儿又自顾自睡起了大觉。   真是……   萧月恒无奈地轻叹一声,对这“白眼狼”眼不见为净,重新转头看向远处的洛筝。   只见后者拦下牛车,正跟那位赶牛车的老先生聊得手舞足蹈。   没多久,洛筝朝老先生弯腰致谢,随后转身往回跑。   等他到了近前,萧月恒不疾不徐道:“跑什么,先缓缓气。”   洛筝双手叉腰站在原地大喘气,萧月恒则抬眼看着牛车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好一会儿,洛筝才终于缓过来说:“那是住在木尧村隔壁莲花村的胡爷爷,他对木尧村的事情不太了解,只说那村里的人都不太欢迎外人,听见我们要去还挺惊讶的。”   萧月恒收回目光:“有没有问他刚从何处来?”   洛筝立即回答:“问了。木尧村靠山,胡爷爷常去那边砍柴,但也只是经过。”   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萧月恒,等他拿主意。   萧月恒跟他干瞪眼,半晌才问:“知道往哪走了吗?”   洛筝点头如捣蒜。   “行。”   萧月恒直截了当:“找个地方把车停好,我们走过去。”   接着,他在洛筝有些纳闷的眼神中走向后座。   洛筝还在想为什么要走着去,就见他们家祖师爷伸手探进车里,将睡得正熟的莫星寒薅醒了。   “…………” 第16章 山村   相比起富春路幽静偏远的别墅群,木尧村才是真正的山清水秀。   放眼望去,一条蜿蜒小溪自两座山之间行至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河水澄澈涓涓,两岸之间还修有一座不宽不窄的木桥。   下游处有几个老妇正在浣衣,还有四五个小孩在岸边捡石子打水漂。   木桥对面是大片大片的庄稼田地,正值播种季节,地里忙碌干活的人影不计其数。   烈日当空,有几个男人大概干久了有些累,便结伴走过木桥,去另一边阴凉处的木棚下休息喝茶。   人一闲下来,话就开始多。   其中一名中年男子仰头喝完整碗凉茶,刚放下碗就忍不住开口:“也不知老赵家那个娃娃咋样了,你们谁去瞧过没?”   他挑起的话题显然是其他人都感兴趣的,立刻有人哎呀一声接话:“可不咋地,躺了那么多天,娃都瘦成条条了。”   听闻这话,好几个人不约而同摇摇头:“惨那……”   “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最先开口的中年男子又问。   “哪能啊。”   “那娃儿的模样,看着就不吉利。”   “怎么个说法?”有人好奇问。   之前最先接话的男人压低嗓门,拧巴着表情神神叨叨:“喊不醒嘞,爹妈怎么叫都没反应,死气沉沉的。”   另一个男子登时皱起脸:“那……还活着么?”   “活是活着,但那娃古怪得很,总大半夜爬起来照镜子梳头发。你说他一个男娃娃,头发没地里小苗长,梳啥啊?听着都瘆得慌。”   男人一边说,还一边做着梳头的动作,愣是让在场几个壮汉一身热汗凉了下去。   好几人不断低声说着邪门,男人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接上一句:“而且啊,我听说那娃娃嘴里还念着什么‘山神’呐、‘子时三刻’的,可给老赵一家子吓得哟……”   这话不知哪里不对,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沉声呵斥:“不该讲的憋回去,少说两句。”   木棚里短暂安静片刻,才有人小声问:“哎,前两天老赵媳妇不说要请人来瞧?”   “是请了啊,”另一人接话,“这不,人还没到呢。”   问话的人摇头道:“要有外人来了啊。”   另一个男人跟着放低声音:“那不然咋弄,总不能看着娃娃丧命。”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又一同深深叹出一口气。   然而他们这气还没叹完,就听一道突兀的、明显不是本地口音的明朗男声问:“打扰了,请问一下这里是木尧村吗?”   棚里十几个男人顿时一惊,循声往木棚外看去。   接着,这些村民们纷纷怔愣在原地,一个个瞪大着双眼,仿佛看见什么诡异事物一般。   只见木棚外不知何时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小,另外两个约莫二十七八。   从他们的穿着打扮来看,明显就是刚刚说过的“外人”。   出声的正是那个年纪小的,但令木棚里这些村民如临大敌的,反而是另外那两个没出声的男人。   较高那个格外俊俏,要不是他身材最挺拔,眼神还隐蕴着不容忽视的凛然,就他那束得一丝不苟的高马尾,岔眼看去还以为是个姑娘。   至于另一个,更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因为那人一身黑衣黑裤,头发也是深褐色,唯有那双眼睛仿佛是融了阳光般,泛着淡金色碎光。   偏偏他的眼神却不似太阳般暖和,扫过来的那一眼反而冻得几个村民后背汗毛倒立。   三个人里,着实只有那个年纪较小的娃娃还算和善……   洛筝等了好半天,这群人大眼瞪小眼,就是没人吭一声回答他的问题。   无奈之下,洛筝只好再问一遍。   好在这次终于有人答话:“是木尧村,三位是?”   洛筝转向出声的中年男子,表明来意:“我姓洛,这两位是我哥。我们是受托而来,请问村子里十四街三十三号是不是住着一位叫赵有为的先生?”   他说话的语气始终客气有礼,弄得几个村民也不好因为他们的突然到访唱黑脸,只能示意搭话的中年男子继续去应付。   中年男子又来回打量三人好几眼,才承认道:“是有这么个人。”   回答归回答,他却像是听不懂洛筝的言外之意似的,根本没有打算给他们带路。   洛筝没怎么应对过这种场面,连忙回头用眼神向萧月恒求救。   接收到洛筝的视线,萧月恒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   “你们好。”   他三两步上前,先友好打了个招呼,然后扫过木棚里十几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几位大哥是村里人吗?”   尽管萧月恒语气同样温和无恶意,但中年男子莫名觉得他绵里藏针。   面对洛筝时,他看着还很好说话,萧月恒一过来,他顿时升起十二分戒心。   中年男子率先站起来,用肢体动作警告萧月恒不准再往前走。   在他起身之后,木棚里另外十几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些村民常年在地里干活,整日风吹日晒,浑身上下黝黑又壮实,一旦把脸往下耷拉,瞬间凶神恶煞的,看着就唬人。   洛筝被这些人的脸色吓了个正着,连忙缩到莫星寒身边。   不过他一边认怂,一边又紧盯着这群村民,提防他们对萧月恒出手。   萧月恒倒是神色未变,甚至比他们无视洛筝还要没眼色,在村民们横眉竖眼的表情中大步走入木棚。   他瞟了眼木桌上十几个缺了边角的瓷碗,悠闲自如地问:“请问你们是在休息吗?”   “……”   “现在休息好了吗?”   “……”   之前洛筝开口至少还有那个中年男子回答,换到萧月恒身上,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引得这些人防备心更加森严。   但萧月恒并不在乎有没有回应,心平气和道:“我们初来乍到不认路,如有冒犯实在抱歉。”   有村民想顺杆往上爬,给他们来个下马威。   结果那人嘴皮刚动了动,萧月恒又弯着眉眼微微一笑说:“各位大哥瞧着都面善,肯定不会跟我们计较的吧。”   “面善”的村民们差点没绷住表情:“……”   “想来各位并不希望我们在村里乱逛,那么——”萧月恒抬起眼眸,声音平缓:“就拜托哪位好心帮忙带个路了。”   不过片刻,萧月恒已经成功反客为主。   还以身作则向洛筝演示了什么叫阴阳怪气。   偏偏他又端着一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模样,让那些村民有心跟他来硬的,都怕打在一团棉花上。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之时,一个老妇抱着放置衣物的木盆经过,瞥见洛筝几个陌生面孔停了脚步问:“哎哟,几个娃娃外头来的吧?”   听见她的声音,洛筝跟莫星寒同时转过头。   老妇一眼对上青年那双淡金色眼眸,当即吓得一哆嗦,木盆都差点脱手掉落。   她忙手忙脚地抱稳,再出声时语气多了点惊恐:“我滴个娘……娃娃,你眼睛咋是这颜色?”   “……”   两千多岁的梦神被个凡人一口一个“娃娃”喊着,别说莫星寒本人,洛筝听着都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莫星寒虽然心情不好,可是想撒气的对象非常明确,并不打算殃及池鱼。   只是他的回答依然算不上正常:“我变异。”   “……”   知道莫星寒睡到半途被闹醒不舒坦,洛筝只好轻咳两声替他编瞎话:“那个,我哥他有点混血。”   老妇也不知道明不明白什么是混血,反正她始终离莫星寒很远。   得知他们是来找赵有为的,老妇倒是比棚里那些村民好说话一些。   她还跟洛筝几人解释道:“爷们忙得很,庄稼靠他们过活呢。你们随我走,我认路。”   一见有人带路,萧月恒也不跟这一群大老爷们干站着了,转头就走。   那老妇来回瞧着他,颇为好奇:“娃娃,你这头发……”   萧月恒收起之前装模作样的语气,平静陈述:“爱好。”   “……”   老妇偷偷嘀咕了一句什么,却也没多嘴评价。   她走在最前头,带着萧月恒一行人往远处的村落走去。   洛筝刻意放慢脚步,等另外两人跟上之后才低声问:“恒哥,刚刚他们说的——”   “嗯,”萧月恒适时打断他后面的话,目光落在距离他们两三步远的老妇身上:“是你想的那样。”   被他一打岔,洛筝才反应过来除梦师那些内行门道不能外传,立即把没说完的话吞回肚子里。   不过他想问的事情,萧月恒打断的同时也给了答案。   之前村民在木棚里的聊天内容,他们三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听他们说到半夜梳头那段,洛筝登时头皮一麻。   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因为各种无法释怀的执念或杂七杂八的情绪,被困梦魇之中的人不计其数,却极少会有梦游的事例。   宿主若是出现梦游的情况,不需要占梦都知道此梦绝对凶险。   梦游,说明宿主意识已经失去身体的操纵权,反被梦官所掌控。   能力如此之强的梦官,少说也得存活了十年以上,梦里有多危险可想而知。   洛筝心底升起无边恐惧,但萧月恒跟莫星寒对此都没太大反应,他只好压抑住那份惧意。   事实上,莫星寒并不在乎梦境凶不凶险。   对他来说,所有梦都是一盘盘饕餮大餐罢了。   可莫星寒的脸色依然很臭。   因为破坏他吃梦的始作俑者,正很没眼力见地往他眼前凑。   “你这瞳色,于他们而言似乎不大吉利呢。”   回想村民们见着莫星寒的反应,萧月恒有有据地总结道。   莫星寒不咸不淡地说:“我瞧着在他们眼里,你整个人都挺不吉利的。”   这话处处是刻薄,明摆着在挑刺。   萧月恒却难得没计较,侧头望着那双金眸:“被这么想,不会不高兴?”   显然,被吵醒更不高兴。   但莫星寒沉默片刻,还是回答道:“那些人把我奉作神明,本来就很莫名其妙。”   他不过是一只以吃梦为生的梦貘,却被当作什么救世主一样敬仰叩拜,凡人还给他修缮庙宇,香火虽不至于鼎盛,但也始终源源不断。   然而比起真正的上古神兽,莫星寒各方面简直不足一提。   尽管他也生于天地灵气,可其他兽神无论原身还是能力都格外威风。   莫星寒什么都不会,他只会跟凡人的梦境打交道。   何况在他之前,除梦师已经存在,梦魇之事基本有他们解决。   刚有灵识那会儿,莫星寒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多少梦,经常得跟在除梦师身后蹭修为。   灵兽天生聪慧,他知道自己在凡人眼中不是寻常生物,轻易不会抛头露面,时常待在深山幽谷之中。   偶尔实在无趣,莫星寒才会偷偷往山下凡间跑,玩够了再重新钻回无人之境。   但他不去招惹凡人,不代表凡人不会来招惹他。   莫星寒潇洒日子没过多久,就在某回下山游玩的途中栽了个大跟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章 赵家   莫星寒经常跟着除梦师跑,毕竟能跟着蹭修为。   可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活动范围不会太广,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   所以有心想蹲他的话,简直手到擒来。   那日莫星寒走了最常走的山道,不想直接一脚踩进几个修道之人布下的天罗地网阵法中。   他不通此术,愣是被逮了个正着。   大概是看出莫星寒属性非凡,这些道人转头又将他送进宫里献给皇帝。   刚被送上去,莫星寒就在暗叹那几个道人脑子有坑。   他的原身算不得好看,这些人也不怕皇帝见了觉得晦气,直接以上供不祥之物的由头给他们降罪。   只是莫星寒怎么都没料到,那皇帝老头着了魔似的,竟一道谕旨奉他为神兽,赐了御龛受天下人的香火供奉。   就好像,作为梦貘的莫星寒生来就该被世人所敬仰似的。   皇宫里头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缺,更有无数梦魇任由莫星寒提升修为。   有梦貘镇着,宫里也太平了十来年有余。   可这里实在无聊至极,莫星寒没待多久就觉得厌倦,索性弄来一座石像充当吉祥物,拍拍屁股脚底抹油跑了。   毕竟相比起宫墙高筑的皇城,莫星寒更喜欢竹林山谷。   不过这些事情,莫星寒没有和盘托出,只是挑挑拣拣用寥寥几句话给概括过去。   萧月恒安静听着,并没有插话。   反而是走在他们前面两三步的洛筝小声嘀咕了一句:“果然传闻不可信。”   莫星寒耳尖,闻言笑了:“怎么?你们连我的传闻都有呢?”   没想到会被他听见,洛筝立刻闭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没有!”   “我又不小气,”莫星寒笑容和煦,上前两步把小孩拎了过来,“都是什么传闻,也说给我听听。”   “……”   洛筝跟他那张笑脸对视半晌,扭头向萧月恒求救。   谁曾想,萧月恒也同样好奇地盯着他瞧。   洛筝被按在两个人中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无助。   半晌过去,他终于认命地开口:“其实这传闻和除梦师没太大关系。只是莫哥你本身跟我们干的活有交集,所以大家对你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按照莫星寒自己所说,他是两千多年前才聚成灵识降世,但关于梦貘的传闻最早却能追溯到三千多年前。   在除梦之术问世之前,民间早就已经深受梦魇困扰迫害极久,不少人都曾祈求能有一个神明将之除尽。   据先人所记载,梦貘传闻比他们祖师爷还要更早在民间流传。   对此,除梦师的祖师爷点了点头,承认道:“确是如此。”   洛筝一听反而惊讶了:“居然是真的啊?”   察觉到身旁另一道探究的视线,萧月恒弯唇笑了笑。   接着他气定神闲地开口:“传言的确出现于除梦师之前,不过也只是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况且那会儿不管他叫梦貘。”   洛筝诶了声,好奇道:“那叫什么?”   偏偏萧月恒管抛不管接:“本尊不是在这儿么?你问他看看。”   说完,他就四下打量环境去了。   洛筝没办法,只好转头去看莫星寒。   结果后者目光微垂,神情比他还困惑。   于是洛筝话到嘴边忽然变了:“莫哥,你没听过这些吗?”   尽管这是个梦神,但洛筝瞧他还挺爱四处乱蹿的,怎么着都该听过一两个传言才对啊……   莫星寒短暂沉默一阵,如实道:“听过,没往心里去。”   他最清楚自己打哪儿来的,当然不会过多留意民间关于自己的奇闻。   可这会儿莫星寒却忍不住追问:“重新跟我说说,你们那些传闻都是怎样的?”   洛筝斟酌半天说辞,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其实跟莫哥你说的差不多,只是有些细枝末节不太一样。”   比如莫星寒说他是被捉进宫里的,可相传他是自己去到一位小殿下身边的。   据说是那代皇帝最小的儿子,不知因何生了场大病,一睡就是一个多月,太医院挠破头也没找到病因。   直至第四十九日,有宫女去打扫寝殿时,听见殿内传出三三两两的言语声,进殿一瞧才发现说话的正是昏迷数日的小殿下。   而他的床榻上趴着一只棕褐色活物,额间隐隐可见红纹。   再比如,莫星寒说他在宫里待了十来年,而传言里他陪那位小殿下根本不到半年。   在小殿下身体好转后,莫星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到几百年后才重新有了相关记载。   再再比如,莫星寒说他是被皇帝赐封为神兽的,但根据洛筝所听所闻,最先提出梦貘为神的,是一位镇守北疆的将军。   那人战功赫赫,却不求封侯不求利,到头来只想一睹梦貘真容。   听说梦貘会得皇帝御赐神龛,还是那位将军求的。   不过这位将军想见到梦貘的愿望,直到战死也没能如愿。   后来不知道莫星寒是故意不入世,还是只吃梦不露面,反正关于他的传闻越来越离奇,甚至出现了各种各样梦貘形象的描述。   洛筝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发现没有一个跟真正的莫星寒搭上边。   所以当时他没能第一眼看出萧月恒拎着就是梦貘,还是有原因的……   洛筝说的这些,莫星寒听得一头雾水。   殿下?将军?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略微皱眉,越过洛筝去问萧月恒:“你也知道?”   萧月恒听得津津有味:“算是知道。”   “……”   连萧月恒都听过,那就说明这些传言确实比莫星寒年纪久远。   可他真的毫无印象,总不能还有第二个梦神。   萧月恒侧头问他:“听完感觉如何?”   莫星寒跟他对视一眼,抿了抿唇。   等收回视线,他才开口:“都是假的。那会儿我还没有灵识呢,你们被骗了。”   萧月恒微微颔首,说:“原来如此。”   莫星寒步子一顿,总觉得这四个字意味深长。   可不等细想,萧月恒已经话锋一转:“到了。”   闻言,莫星寒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   只见石子路尽头,错落有致的砖瓦房屋映入眼帘。   木尧村的房舍都长得差不离,泥土堆砌的外墙经年累月均已斑驳,有些砖缝还隐约生长着青苔,墙角更是杂草丛生,随便哪户人家开门都是一声刺耳的吱呀作响。   老妇带着他们绕过好几条村道小径才停下来,指着一个拐弯说:“这儿往里走,第七个房子就是老赵家,你们去吧。”   听见这话,洛筝一句疑惑脱口而出:“您不去吗?”   他只是单纯好奇,老妇却被问得一愣。   旋即,她语焉不详地说:“不方便,你们去吧。”   老妇也没解释哪儿不方便,抱着木盆往另一边离开了。   洛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多纠结。   他回头跟萧月恒对了个眼神,抬脚往老妇指的方向走去。   按照老妇所说,他们总算找到了纸鹤的来处——赵有为的家。   同样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破旧砖瓦房,屋檐还脱落好几块瓦片,用来堵缺口的是几块木板,也很老旧,被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木门是虚掩着的,洛筝礼貌地敲门询问:“你好,请问有人在家吗?”   屋内先是一片寂静,半晌才有一连串稍稍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木门嘎一声由内打开,一位胡茬满面的中年男人猛地往外冲,差点跟门口的洛筝迎面撞上。   洛筝被他这匆忙的架势逼得后退两大步,一脸惊诧地跟来人面面相觑。   男人一见门外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登时瞳孔颤了颤,上下打量好几遍问:“你……就是大师?”   他语气里全是不信任,眼神甚至还有满满失望后的嫌弃。   洛筝:“……”   感觉有被冒犯到。   可他又的确没什么大本事,只好撇撇嘴赌气道:“我不是大师,是除梦师。”   说完,洛筝稍微侧过身。   男人这才发现,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个气质不凡的青年。   那两人看起来,可比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要靠谱多了。   像是瞧见救星似的,男人眼眶顿时通红一片。   他一把推开门口的洛筝大步往前扑,哽咽不已:“大师!救救我的娃啊大师!”   洛筝没设防,被男人推得脚下趔趄,径直朝着一旁摔去。   视线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洛筝的眼中出现一颗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钉在墙缝中的铁钉。   这要是磕上去,绝对头破血流。   脑海中飞快闪过这句话,洛筝浑身血液凉透。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倏然行至近前,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臂。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仅仅两秒,洛筝甚至都没回过神。   等他稳住身形,才重新感受到剧烈砸在胸口的心跳。   洛筝呼吸变得急促,眨着眼睛慢慢缓过神。   紧接着,他听见身边的人寒声开口:“有求于人,就是你这种态度?”   对这些见识浅薄的村里人来说,莫星寒的金眸本就怪异骇人,此时那里头又凝着碎了冰碴一样的冷,硬是让那个男人将别的话咽回肚子里。   萧月恒收回迈出半步的脚,视线先扫过还在发懵的洛筝,又缓缓垂下看向被莫星寒一句冷嘲热讽堵住嘴的男人。   半跪在地上的男人脸上丝毫未见愧疚,也根本没有开口道歉的意思,偷偷瞥向莫星寒的眼神甚至还充斥着怨念。   萧月恒居高临下,扯了扯唇角:“如此来看,你是真的很着急呢。”   不远处的两人同时一愣,齐齐望向似笑非笑的萧月恒。   也许在旁人看来,萧月恒并没有哪里不对。   但莫星寒跟洛筝都很清楚——他在生气。   听见萧月恒开口,男人迅速将别的琐碎抛诸脑后,作揖似的拱手道:“大师,我娃娃快没喽!你是活菩萨,一定要救他啊!”   萧月恒又是一声轻笑,始终背在身后的手虚虚一握,流光乍现。   等再伸出时,他手里已然多了把青玉折扇。   萧月恒推开扇面,不疾不徐地摇着:“我又不是菩萨,你求我做什么?” 第18章 反常(小修)   听见萧月恒的话,男人怔了怔,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甫一对视,男人背后蓦地升起阵阵寒意。   “况且,”他面前的人再次启唇,缓缓丢出一句:“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也是除梦师?”   萧月恒语气分明平静如水,落在男人耳朵里,却比莫星寒那双金瞳还要骇人。   有某一刻,他感觉这个男人黑沉的眼眸里蕴着刺骨的寒意。   男人狠狠一哆嗦,瞬间清醒过来。   他不觉得面前的人是活菩萨了,而是活阎王。   男人浑身不停发抖,磕磕巴巴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同时双手双脚并用,拼命往后退去,恨不能立刻远离萧月恒。   不远处的两个人瞧见这一幕都有些费解,尤其是洛筝。   他们离得远看不清萧月恒的神色,就听他说完两句话,男人就大惊失色仓皇想逃,实在有点离谱。   有萧月恒跟莫星寒维护,洛筝对男人的怨言也消了不少。   可他脾气虽好却不是圣人,一点都不想替男人说好话,只站着冷眼旁观。   男人终于反应过来,是自己对洛筝蛮横无的态度,才会惹火烧身。   他赶紧连滚带爬朝洛筝奔去,扑通跪下来哭道:“大师!是我有错,我太担心我的娃娃了,不是故意怠慢你啊……”   洛筝被男人这阵仗吓了一跳,差点腿软跟着一起跪。   得亏莫星寒一直扶着他,才没发生两人互相磕头的诡异画面。   男人没有控制哭声的大小,没多久屋里又走出另一个身影。   来人是个与男人年纪不相上下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上衣跟牛仔裤,骤然看见几个生面孔还愕然片刻。   很快女人就回过神,疾步来到男人身边将他拽起来,厉声质问:“孩他爹,干嘛呢?!”   看来女人才是家里说话的人,男人被她一吼,顿时安静如鹌鹑。   按住嚎啕大哭的男人,女人才转而面向洛筝几人苍白一笑:“大家伙见笑,他没日没夜操心娃娃,几天没睡觉,这儿不大对了……”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太阳穴。   萧月恒没应声,莫星寒更是连眼神都没给。   最开始洛筝态度挺好的,被男人一通操作搅和,也跟着没了好脸色。   几个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   女人比男人更懂得说话做事,被他们甩冷脸也没怨气。   她自顾自地先报家门:“几位大师,我叫胡小莲,这是我伴儿赵光宗,我替他给大家伙赔礼道歉,实在是对不住。”   胡小莲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们再端着就不像话了。   萧月恒给洛筝递了个眼神,后者才接话道:“没事,我也没伤到。”   不过吓得不轻。   洛筝偷偷在心底补上一句,多少还是有些不满。   但他的情绪是对赵光宗,与胡小莲无关。   那点龃龉暂时被揭了过去,洛筝拿出纸鹤问:“是你们传出的委托对吗?”   虽然答案显而易见,但他还是例行惯例确认一遍。   胡小莲果然点头应道:“是我们,大家伙先进来吧。”   她将赵光宗扶进屋,又推开另一边木门相迎着。   萧月恒往里走,洛筝跟在他身后进去,唯有莫星寒还站在原地。   见他半天没挪位,胡小莲不解地开口:“大师,可是有什么不对?”   莫星寒仍然一动不动,已经进门的萧月恒循声回过头。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相顾无言。   良久,萧月恒终于轻启双唇:“莫星寒。”   这一声给莫星寒喊得微怔,臭了一路的脸色都有所松动。   很奇怪的,他感觉从萧月恒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特别诡异。   就好像,有哪里不对……   莫星寒皱了皱眉,压下心头那抹无法言说的波澜。   旋即,他抬脚走进去。   萧月恒始终站在那儿,一直等他来到近前才问:“发什么呆?”   莫星寒仰起目光,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这人真的很烦。”   “?”   这口锅扣的,萧月恒简直啼笑皆非。   他不慌不忙地反问:“我怎么了?”   莫星寒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跟萧月恒四目相对。   好半晌,他才垂下视线,落到那把折扇上。   莫星寒教训道:“招摇又碍眼。”   “……”   萧月恒差点跟他动手,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凉飕飕地扫了莫星寒一眼:“想打架就直说。”   莫星寒丝毫未惧:“来。”   “……”   萧月恒抬手,扇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惯的你。”   说完他也不管莫星寒是个什么反应,径直穿过天井进了里屋。   洛筝生怕这两个打架宛如拆家的祖宗真动手,赶紧上前安抚好说话那个:“莫哥,别生气,千万不能打起来啊!”   拆自己家也就算了,要是把别人家拆了算怎么回事……   他们这边说了些什么,胡小莲并不清楚。   她在莫星寒进屋后关上木门,先扶着赵光宗去了旁屋,好半天都没出来。   趁着她不在,洛筝忧心忡忡地小声问:“哥,你刚那样对他,没问题吗?”   萧月恒面色从容:“只是吓唬两句。”   洛筝想了想,萧月恒好像确实没做什么   擅自破坏他人命数,尤其是在除梦途中,除梦师才会遭受天谴反噬。   凡人经历什么都是因果注定,各人因果各人了。   无论有意无意,一旦破坏宿主原定的命格,别说能不能从梦里出去,即便成功破梦,之后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噩梦连连,吃尽苦头。   至于萧月恒对赵光宗说的几句话,洛筝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让人吓成那样,更妄论赵光宗的命数会因此被改变。   确定不会有什么事,洛筝的心才算是放回了原处。   然后他就发现,胡小莲竟然还没从那间屋子里出来。   做什么需要耽搁这么久?   洛筝免不了有些疑惑,按说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她不应该有所堤防吗?   就算他们是受托而来,也不该这么放松才对啊。   又过了片刻,胡小莲总算匆匆迈出屋子,往他们这儿走。   见她神色并无异状,洛筝也就没往深里想。   萧月恒眼眸一转,不动声色地瞥过赵光宗那间屋子。   “几位老远跑这一趟,家里头也没什么能招待的,真是对不住。”   胡小莲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边说边给他们各倒了一杯茶水。   倒完水,她又张了张嘴:“大师——”   “赵有为,是哪位?”   萧月恒合上扇子打断她,开门见山道。   可能没料到他这么直截了当,胡小莲愣了两秒。   正是这个间隙,洛筝可算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他们是来除梦的,又不是来做客,胡小莲干嘛要招待他们?   而且从村民跟赵光宗的反应来看,赵有为的情况明显不太好,身为母亲的胡小莲居然一点不着急?   萧月恒的语气并无催促,甚至有些散漫,可胡小莲却被他盯得冷汗直冒。   她哂笑两声说:“娃儿在屋里头,大师随我来。”   不知道木尧村其他房舍是什么布局,赵家从外面看着不大,里头倒是分成了四间小屋子。   赵光宗休息那间,几个人最开始待的那间,以及胡小莲现在带他们来的这间。   尽管年久失修,不少墙漆脱落显出破旧感,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屋子面积没多宽敞,却不至于逼仄,放上三四件家具绰绰有余。   最开始那间应当是待客的,不仅放着桌凳木柜,还有烧水的炉。   这间就比较单调了,除了一张挂着床帐的单人床,便只剩下墙角矗立的木柜子。   空间不大不小,然而他们四人往里一站还是变得有些拥挤。   床帘是不透光的料子,看不见床上是个什么情况。   萧月恒跟着胡小莲进屋,当即皱了皱眉。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上前将垂着的床帐掀了开来。   被掀开的床帘之后,安安静静躺着一个年纪不大的男生。   屋内光线昏沉,洛筝探头探脑才看清楚那个男生的情况。   瞧着跟他差不多大,估计还要再小上两三岁。   男生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皮肤也跟那些村民一样黑黝黝的,两边脸颊的皮肤还有晒伤般的粗糙。   萧月恒打量男生片刻,探身过去,并拢两指在他额心轻轻抵了半秒。   再收回手直起身时,他问站在身后的胡小莲:“睡多少天了?”   胡小莲舔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如实回答:“快一周,之前就睡得长,前几天彻底叫不醒了。”   萧月恒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又问:“有没有其他反常?”   “有的!”胡小莲飞快应道:“娃儿晚上总起来,也不人,就坐在门口梳头发,头一回可把我们吓没魂喽……”   跟村民们说的相差无几。   萧月恒静了两秒,忽地问:“村里可有关于山神的传说?”   这话不知戳到了胡小莲哪个点,她疯狂摆手说:“没!从来没听过这个!都不知娃儿怎么会说这些!”   胡小莲说完,又搓着手转移话题:“大师,娃儿是不是……中邪?”   萧月恒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不是。”   胡小莲似乎松了口气,嘴里念叨一句:“还好还好。”   等她庆幸完回过神,才发现萧月恒没继续往下问了。   见他默不作声,胡小莲问:“大师,娃儿他……还能救吗?”   萧月恒意味不明地反问:“你想救么?”   胡小莲被他问得一怔,顿时语无伦次:“当然救的!怎么会不救呢?孩他爹不就请了你们来吗?”   “既然如此,”萧月恒回身对上女人躲闪的视线:“那劳烦你守住门,在除梦结束之前,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些地方,不影响剧情~ 第19章 点香   胡小莲:“……啊?”   不仅她听完满脸困惑,连洛筝都没懂萧月恒这么说的原因。   梦里的事情普通人根本看不见,守门做什么?   不过他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到胡小莲行为举止不太对劲。   于是洛筝添油加醋地插嘴:“请您谅解,除梦期间有很多不可控的状况,要是有人不小心撞见不该看的,因此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无计可施。”   他这话成功唬住什么都不懂的胡小莲,她眼里升起惶恐:“那、那我……”   洛筝装模作样地掏出一张符,递过去说:“您拿着这个去赵先生屋里,三小时内不要过来,盯紧这边就好。”   胡小莲赶紧接过纸符,连连道谢。   萧月恒瞥了眼纸上的符咒,轻轻一挑眉。   洛筝递出去的,是一张能够隔绝反生香作用的普通符篆。   “我现在就过去,大师,娃儿拜托你们了。”   大概是吓得不轻,胡小莲离开时匆忙得不像话,差点还绊倒自己。   屋门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洛筝侧耳听了片刻,才低声问:“恒哥,她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萧月恒离开床沿:“看出来了?”   洛筝狠狠点头:“好明显,她说话一直吞吞吐吐的。”   其实也不算,萧月恒问的那些,胡小莲基本都回答得还算正常。   但听起来,就是有种说一半藏一半的感觉。   而且明知道赵有为是被梦魇缠着,却问他们是不是中邪,简直莫名其妙。   洛筝对胡小莲隐瞒的态度有些郁闷,萧月恒反而不甚在意。   他一抬下巴,说:“先占梦。”   听见萧月恒发话,洛筝立刻将其他情绪一扫而光。   他几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之前那几枚铜钱。   一旁哈欠连天的莫星寒瞧见这玩意,终于懒懒散散地出声:“还挺奢侈。”   因为这句话,洛筝差点手滑把铜钱砸赵有为脸上:“……”   萧月恒老神在在地提醒:“静心。”   说完,他抬脚走向捣蛋的某人。   莫星寒靠着脏兮兮的灰土墙,眼底含着显而易见的倦懒。   梦貘天性如此,有事没事就爱睡觉打盹。   萧月恒停在半步远的位置,微微俯身与他对视:“饿了?”   莫星寒岿然不动,目光滑到折扇上,答非所问:“扇子借我瞧瞧?”   萧月恒手腕一翻,大大方方递了过去。   刷一声轻响,莫星寒将扇面推开。   的确是把有灵的折扇。   还非常认主。   一离开萧月恒的手,立刻化作一把普普通通的折扇。   无论莫星寒怎么折腾,这扇子既不能扇出风刃,也不能变成之前那把长剑。   他来回琢磨半晌,啧了一声:“什么臭脾气,也不怕给人撕了。”   萧月恒:“除了你,谁会闲来无事跟一把扇子过不去?”   莫星寒合上扇面,随手将其丢回萧月恒怀里:“我才懒得跟这玩意计较。”   对此,萧月恒不置可否。   当初这扇子可没少在莫星寒这里受过罪。   虽不至于被撕烂,但扇面上至少有千百道独属于梦貘的爪痕。   得亏是件灵物,不然哪里遭得住他这么折腾。   莫星寒不记得这些,可青玉折扇显然还熟悉他的气息。   而且重逢以来又惨遭过好几次毒手,被丢回萧月恒怀里时,它周身闪了闪青绿色光芒,似乎在表达不满。   然而扇子的主人非但没替它做主,还优哉游哉地问罪魁祸首:“不看了?”   “没什么好看的,”莫星寒语气略带嫌弃:“不过如此。”   “……”   扇子安分了。   作为主人的萧月恒甚至很没良心地低笑两声。   有人陪着说话,莫星寒那点困顿瞬间跑了个干净。   他侧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赵有为,懒洋洋地问:“你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找人?”   萧月恒直起身,语调轻缓:“找人。”   没料到他这么坦然地承认,莫星寒有一秒的意外。   他们两个人从最开始就在各藏各的事,问什么答什么都是不着边际没有重点,还是头一回没在私事上拐弯抹角。   实际上,萧月恒根本没想要隐瞒。   他在赵有为额心探寻的那一下,洛筝可能看不出什么,但绝对糊弄不了莫星寒。   明摆着的事,嘴硬否认没意思。   不过莫星寒那句“在找谁”没来得及说出口。   半天没动静的洛筝忽然身形一晃,萧月恒跟莫星寒同时侧眼看去。   只听叮啷几声,用来占梦的几枚铜钱散落在地。   洛筝双手撑在床的边沿,微微弯腰咳得撕心裂肺。   萧月恒几步上前,掌心在他后背轻轻一搭。   一抹青色光芒缓缓浮现,顷刻间又再次消失。   浮光消散之后,洛筝眼前的血色总算一点点退去。   他调整着混乱的气息,缓缓抬起苍白如纸的脸。   “恒哥……”   洛筝语气虚弱,眼底满是恐惧:“是噩梦。”   如果只是单纯的噩梦,洛筝其实不至于占完梦吓成这样。   所有梦魇里,当属噩梦最常见,也最难破除。   它诞生于一个人心底最深层的恐惧与绝望,这些情绪根深蒂固,宿主基本都无法从中挣脱。   同样的,噩梦的梦官最难以捉摸。   洛筝翻过不少前辈记录的事例,对其的描述无外乎是血性残忍,以折磨人为乐,没一个好对付。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洛筝也清楚噩梦凶险非常,但他从没听说过,噩梦梦官竟然能在除梦师占梦的时候就动手。   他刚刚差点被强行拖入梦境当中,临危之际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才堪堪逃离。   一回过神,洛筝就感觉喉头涌起浓烈的血腥气,呛得他头昏脑涨。   那种被牢牢锁住的濒死感还萦绕在心口,生生逼出他一身的冷汗。   萧月恒托住洛筝的手臂,扶着他坐到床头处:“缓缓。”   说完,他俯身去捡地上的几枚铜钱。   等洛筝脸色稍霁,歪头打量这边的莫星寒出声问:“这是怎么了?”   洛筝唇色还是很白,断断续续给他们讲述半分钟前的遭遇。   讲到最后,他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萧月恒缄默不言地听着,微垂下目光。   五枚铜钱静静躺在掌心里,他动了动指尖,在篆刻的“大昭”二字上轻轻抚过。   见洛筝还是一脸惶然,莫星寒三两步走过去拍拍他脑袋,高深莫测地说:“放心,它带不走你。”   洛筝仰起头,眼底浮现困惑。   他正想问问莫星寒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掌心先落了一片温热。   几枚铜钱重新回到洛筝手里,沾染着轻微余温。   萧月恒收回手,不紧不慢道:“有他在这里,再强的梦官也没法强行引你入梦的。”   梦貘本身就有祥瑞之力,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护人免遭梦魇缠缚上身。   洛筝想起那个将自己拽回来的力道,恍然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休息好一阵,洛筝脸上总算恢复一点血色。   他慢吞吞站起身,靠到萧月恒身边开口道:“恒哥,这个梦的梦官,我占不出来。”   语气有些懊恼,大概还是觉得自己没用。   萧月恒不会安慰人,索性实话实说:“一个长年累月的噩梦,以你的这灵息跟修为,看不出什么东西很正常。”   “……”   洛筝非但没感觉被安慰到,还被戳了下痛点,原地陷入自闭。   直到他听见一句“你在这守着”,才猛地回过神,抬头去看轻摇折扇的萧月恒。   “恒哥,你是在说我吗?”洛筝不确定地问。   萧月恒稍稍侧过身,轻飘飘回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洛筝登时急了:“我没事的!哥,你带我一起吧!”   害怕肯定害怕,可如果真想学这个,最先需要克服的就是怕。   何况现如今站在他身边的,一个是祖师爷,一个是梦神,怎么着也出不了事。   洛筝给自己打完一针强心剂,语气更加坚定:“恒哥,你放心,我一定不拖后腿!”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萧月恒面无表情地陈述:“反正入梦多了寿数被影响的是你。”   “……”   尽管把话说得很无情,萧月恒私心却还是不想洛筝多掺合。   如今这一行是缺人,可也没到让洛筝拿命来支撑的地步。   洛筝灵息缺损,多入一次梦就多遭一次罪,最后他会如何,萧月恒也没法插手。   因为选择走这条路的是洛筝自己。   萧月恒说得那么清楚,洛筝又不是真傻,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但——   “恒哥,我知道,所以我会好好学的。”   “……”   驴脾气都没这么倔。   萧月恒觉得洛筝不是灵息有缺,而是缺心眼。   他无言以对,抬手用扇子拍拍洛筝后脑勺,没好气地催促:“点香,入梦。”   洛筝立即在随身的小背包里翻找,勤恳得像是生怕被丢下,看得莫星寒直好笑。   很快,他在包里翻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炉,以及三根很细的香支,瞧着与普通香并无差别。   洛筝把香炉安放在床头,深吸口气,表情比慷慨赴死还要壮烈。   就在他准备点燃反生香时,肩膀的背包带被人轻轻拎了一下。   而后旁边慢悠悠传来一句:“你这包里有吃的么?”   “……”   洛筝差点失手把香杆掰断。   萧月恒伸手,扇子勾住某人的衬衣后领给拎回来:“别捣乱。”   干扰物被逮走,洛筝才重新把反生香摆正。   不知莫星寒是无心还是故意,但他这么一打岔,洛筝心头那点紧张反而烟消云散了。   他插好香支,抬手捏了个法诀。   旋即,洛筝轻声呢喃:“天地会,阴阳生。召万事,大吉。”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炉中香支顶端冒出火星,一缕轻烟缓缓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山嫁(一)   反生香的不同寻常之处,便是这缕香烟。   香支燃烧生出的烟雾笔直朝上,仿佛八面来风也能巍然不动。   莫星寒端详几秒,肩膀碰了碰身边人问:“这玩意是不是烧得比正常香要快?”   一般来说,半炷香大概要半小时,可现在只过去不到三分钟,香支已经燃烧了三分之一,速度快得令人惊异。   “是快些。”   萧月恒一颔首,由着莫星寒半靠在他身上。   其实反生香只有上半炷烧得比较快,半炷后会回归正常燃烧速度。   这么做是为了尽快入梦,总不能真的每回都等那半柱香慢慢烧完吧?   他们说话的间隙,香支已经成功烧到一半的位置。   与此同时,那缕轻烟倏地朝四周扩散开来,并且越来越浓,如过仙境。   不到片刻,整个屋子就被缭绕云烟充斥。   莫星寒眯了眯眼,金眸像是也升起了雾,氤氲朦胧。   萧月恒垂下目光时,对上的就是这么一双眼睛。   他就这么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蓦地抬手虚虚掩在莫星寒眼皮上。   “该入梦了。”萧月恒说。   周围彻底沦为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前方,也看不见后路。   唯有脚下踩踏着的地面,渐渐从坚硬的砖石板,变成了柔软的泥土。   萧月恒始终没有闭眼,不动声色地看着周遭环境重新变得清晰——   他们从室内来到了室外,面前正是木尧村那条小溪上游的湖泊。湖水幽绿,无法看清究竟有多深,背后则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风拂叶响,鸟鸣声脆脆。   萧月恒侧过头,隐约瞧见之前那座木桥的影子。   距离挺远的,但他仍然能瞧见两三个影影绰绰的人走过木桥,消失在更远处的村庄方向。   紧跟着,他的手腕被人圈住,往下拽开:“遮着我眼睛干嘛?”   萧月恒循声转头,跟皱着眉头的莫星寒对视:“怕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语气诚恳,眼神真诚。   要不是莫星寒是只吞噬梦魇的梦貘,他都要信了。   莫星寒一脸无语地丢开他的手,低头被压乱的衣领。   逗完梦貘,萧月恒心情颇好地摇起了扇子,同时垂眼打量起面前的湖泊。   “我的天。”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的感叹从侧后方传来。   是刚回过神的洛筝。   他不可置信地环顾几遍周围的一切,喃喃自语:“这也太逼真了吧……”   话音才落,他背后的树林忽地一阵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活物窜过似的。   洛筝吓了一大跳,迅速拔腿狂奔,几步冲到了萧月恒跟莫星寒身边。   然而树丛深处那点细微的动静转瞬即逝,周围又回归寂静。   洛筝没敢再一个人待着,凑在萧月恒身边问:“恒哥——”   刚起了个话头,洛筝就发现后者一直盯着深幽幽的湖水瞧,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洛筝顺着瞥了一眼,不明就里:“哥,你在看什么?”   萧月恒直起身,一副刚被喊回神的模样:“嗯?”   就好像,他刚刚只是在发呆。   洛筝挠挠头说:“没,我见你一直看着湖,还以为有什么不对。”   萧月恒慢慢晃着折扇,几缕松动的发丝被风轻轻撩起,温柔地抚过耳廓。   “没什么不对,”他收回视线,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只是看看有没有鱼。”   “……”   洛筝被这个回答噎得不上不下,就见他哥转头又去祸害另一个:“不是饿了?”   直觉他狗嘴吐不出象牙,莫星寒木着脸回答:“我不饿。”   萧月恒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说:“这么大个梦,够你吃好几顿呢。”   莫星寒:“……”   好半晌,莫星寒才撇撇嘴道:“吃不了。”   萧月恒轻轻一挑眉:“为什么?”   莫星寒不答反问:“你不是说在找人?”   萧月恒不疾不徐地嗯了一声。   接着,在场两人就听莫星寒丢出一句:“活人还是死人?”   “???”   这话威力有点猛,洛筝当场呆滞。   反观萧月恒,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就连回答都很随意:“不清楚。”   莫星寒皱起眉:“我没在套你话——”   “我也没逗你。”   话还没说完,萧月恒就笑了一声打断他:“是真不清楚。”   纸鹤上那抹灵息实在太淡,稍微离远一些萧月恒甚至都察觉不到。   就这么一点微乎其微的痕迹,的确很难确定元巧究竟是死是活。   而且整个赵家里,只有赵有为身上这个梦有非常微弱的异常。   莫星寒也觉出了那个不对劲的地方,他沉默半晌,还是开了口:“这梦里,有两个灵息。”   一个属于宿主赵有为,另一个不明,并且很赢弱。   洛筝一听这话,眼睛瞬间瞪直了:“两个灵息?!”   两个灵息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梦里,不止赵有为一个人。   基于上次出现两个梦官的先例,洛筝迅速转头问:“恒哥,一个梦能有两个宿主?”   问完他自己都觉得扯。   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双胞胎也不可能同时做一模一样的梦,又哪来一个梦里有两个宿主这种说法?   果然,萧月恒不假思索地回他:“不能。”   特殊情况下,一个梦里可以不止一个梦官,却绝不可能出现第二个宿主。   想也知道会是否定答案,洛筝丝毫没有意外。   但他还是忍不住嘀咕:“那为什么会有两个灵息呢?”   说着,洛筝抬眼看向抛出这一讯息的莫星寒。   后者懒洋洋道:“看我干嘛,我又不知道。”   “……”   洛筝乖乖收回视线。   下一秒,他身边的青色身影动了。   萧月恒转过身,朝远处飘着袅袅炊烟的村庄走去,发尾同衣摆随着动作一晃而过。   “过去瞧瞧就知道了。”他说。   “哎!哥你要走说一声啊。”   洛筝跟莫星寒同时抬脚跟上去,几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们原本待的这块地方,树影婆娑,无风自动,深处的灌木丛时不时还会再窸窣几下。   而萧月恒盯了半天,始终没有半点动静的湖面,忽地往上咕噜咕噜冒了一连串气泡。   -   一路上,洛筝都在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   萧月恒被他烦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给他落了个封口法诀,洛筝当即自闭。   不过萧月恒没下狠手,到小桥附近,那个法诀便自动失效破解。   饶是如此,洛筝也不敢再凑到他跟前吵了。   莫星寒看得直乐:“出息。”   见他出声,萧月恒才想起之前问到一半的事:“还没说,为什么这个梦你吃不了?”   梦貘以梦为食,怎么会有吃不了的梦?   “也不是吃不了,”莫星寒改口,换了个说法:“这里有不知来处的灵息,我不能随意碰。”   萧月恒侧头看他:“是规矩?”   这他是真的不清楚。   当初萧月恒养貘养得很随便,经常都是破梦把宿主送出去之后,再将残存梦境随手喂给莫星寒。   看他每回都吃得欢快,萧月恒还以为这方面没有什么忌讳……   可仔细想想,除梦师这种半修行的职业都受天道管制,更别说吃人间香火供奉的梦神。   思索间,身边的人开口,语气很是习以为常:“以前不知道,踩过一次坑就清楚了。”   萧月恒却皱了皱眉:“不小心,还是?”   “不小心。”   莫星寒垂着脑袋,没留意到他的神情:“当时太饿,也没多留神去注意,吃完才发现不对劲。”   好在他发现得还不算晚,赶得上补救。   梦貘能吃梦,也能造梦。   于是莫星寒又造了一个相似的梦渊,将那个误入他口的灵息给养了回来,安安稳稳地送去轮回。   但犯错就是犯错,天道心眼小得很,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差错。   即便莫星寒及时补救,还因此耗费不少修为,依然受了一轮天谴。   听他说是不小心,萧月恒扯了扯唇角,眼底一片无奈。   意料之外又情之中,毕竟有谁能陷害到梦貘头上。   “是不是会挨罚?”   听出他声音里有笑,莫星寒忿忿抬眼:“笑什么?”   萧月恒抬起扇面掩藏唇边的弧度,又补上一句:“笨不笨?”   但打趣完,他心底又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怅然。   尽管养得随意,可莫星寒连天劫都有他护着,从未在这上面吃过苦头。   天谴……   必定比天劫还要难捱的。   莫星寒无缘无故挨了顿嘲讽,气得正想挠人,脑袋忽然被轻轻一按。   然后,温沉的声音在他耳畔传来:“疼不疼?”   三个字,轻轻松松抚平莫星寒刚炸开的毛。   半天没听见回答,萧月恒有些不解地垂眼看去。   没等看清,他的手就被人一下拍开。   莫星寒扭过头,语气听上去不太自然:“关你什么事。”   ……   最终这个话题草草结束,因为走在前头的洛筝发现了古怪。   “梦外那座木桥一看就有好些年头,这里的……是不是有点太新了?”   洛筝在桥头左瞧右瞧,回头对身后两个人说。   萧月恒嗯了声,给他解释:“毕竟只是梦官架构出来的虚境。”   梦中一切场景皆出自梦官之手,自然是没办法拥有岁月痕迹的。   萧月恒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村庄轮廓,慢声说:“先去找人。” 第21章 山嫁(二)   洛筝本以为,这个梦官能把环境弄得那么真实已经顶天了。   直到踏进村子,他亲眼看见那群来回忙碌嬉闹打趣的村民,才彻底傻眼。   “恒哥,这、这这也是梦官弄出来的?”   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别说宿主,但凡是个人,在这里待上一阵子都会恍惚的吧??   萧月恒四下环视着,神色无波无澜:“只要是梦,都会有破绽。”   “什么破绽?”洛筝立刻追问。   也就是条件不允许,否则他像是能直接掏出纸跟笔记录一下。   萧月恒睨他一眼,慢悠悠道:“自己思考。”   “……”   洛筝被吊得半死不活,萧月恒还嫌不够似的,又丢出一句:“之后要考。”   洛筝抓耳挠腮地观察半天,瞥见一旁四处打量的莫星寒,眼底瞬间亮起光。   趁着萧月恒没留意,他凑到莫星寒身边,小声问道:“莫哥,你知道梦的破绽是什么吗?”   莫星寒不假思索地点头:“知道,怎么?”   洛筝双手合十,满脸恳求:“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点提示?就一点点!”   他一直觉得莫星寒比萧月恒好说话,肯定或多或少会给些指点。   谁料后者只是微微一笑,眯着那双金眸说:“作弊是不行的哦。”   “……”   像是没看到洛筝泫然欲泣的表情,莫星寒慈祥地鼓励:“加油。”   于是,继被萧月恒封言之后,洛筝再一次自闭了。   另一边,萧月恒没制止交头接耳的两人,自顾自观察起周围的地形。   村道由石板路变成了沙石路,比他们进村时那条山路还要坑坑洼洼。   砖瓦房也变成了木房子,不少屋舍还因为受潮过于严重发了霉,长毛的长毛,长青苔的长青苔。   还有那些村民……   萧月恒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一个个停下忙碌、朝他们投来好奇目光的身影。   木尧村是个不大的村庄,但男女老少的比例还算均衡。   可面前这群人,全都是妇孺。   与胡小莲之前那身洗到发白的素朴衣裳截然不同,这群姑娘无论是穿着还是打扮全都花花绿绿、姹紫嫣红。   华丽的服饰没什么,可放在木尧村这种地方就很怪异了,极其格格不入。   她们见着外人,态度也不像之前那十几个男人一样横眉竖眼,反而还挺热情。   “几位瞧着面生,城里来的吧?”   “小哥儿模样真俊啊!”   “王姐!还有茶水没?来客人咯!好多个!”   “……”   也许是被外头那些村民放过冷脸,这会儿被一群人笑容满面地招呼着,洛筝竟然有些诡异的不适。   越看她们的笑脸,他心里越发毛。   有位姐姐给他递来一个茶碗,洛筝连忙侧身躲过,摆手干笑着说:“不用不用,我不渴。”   “别这么客气!”   “小哥儿今年多大咯?看着好小哟。”   “还在上学没?”   “是不是不喜欢茶水呀?王姐给你换成蜂蜜!”   几个村民蜂拥而上,瞬间将洛筝包团团围住,一步都走不动。   那些衣服颜色饱和度实在太高,浓墨重彩的,洛筝只觉得她们多说一句话,自己眼前就多一个重影。   脑子里面嗡嗡响,全是这些村民的声音,跌宕起伏此消彼长,硬生生给他闹出了一身冷汗。   洛筝感觉心跳好像越来越快了。   疾风骤雨般砸在他的鼓膜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远处,萧月恒跟莫星寒也没好到哪去,各自被十来个女孩子包围着。   但这些姑娘絮絮叨叨半天,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个青衣服的,始终不慌不忙摇着扇子,丛容不迫地同她们谈笑风生,笑容甚至比所有人都要如沐春风。   另一个穿黑衣服的,已经连干两碗茶水,此刻正堵着茶水摊的王姐指指点点,嫌弃她的摊子没有茶点。   而这期间,青衣服那位还能在跟她们唠嗑的同时,抽空对黑衣服说:“差不多得了,别吓着人。”   姑娘们:“…………”   别的不说,你俩确实很吓人。   听见萧月恒的话,莫星寒懒声回应:“有空管我,不如管管小孩儿。”   萧月恒老神在在丢出四个字:“管不了,死生有命。”   清醒过来并且一字不落听见的洛筝:“……”   他缓缓转过头,委屈巴巴地喊了声:“哥……”   听到洛筝出声,莫星寒才发现他没被“村民”扰乱神识。   他讶异半秒,忽地想起什么又恍然大悟,转头看着萧月恒:“那几枚铜钱?”   萧月恒眉眼弯着:“嗯?”   莫星寒没听出他是承认还是没承认。   下一秒,萧月恒又接着祸害“村民”:“没人继续聊了么?”   围在他周边的姑娘们已经安静好半晌,一个个都沉默不语地盯着他。   严格来说,这些人不止嘴巴不动,身体也不动了。   只有眼睛滴溜溜在转,萧月恒哪儿动一下,她们的眼球就跟着往哪个方向滚。   瞧见这架势,莫星寒试着招了招手,然而“村民”们对他视若无睹。   莫星寒顿时乐了:“看来只盯上你了啊。”   可以说从语气到眼神,无一不写着幸灾乐祸。   萧月恒瞥他一眼,翻过手腕合起折扇。   随着那声“刷”的轻响,莫星寒后知后觉感到不对。   没等他有所反应,萧月恒已经干脆利落地打了个响指。   “……”   洛筝正好奇地打量着一动不动的“村民”,忽然听见“嗒”一声响。   紧随其后,是莫星寒咬牙切齿的声音:“萧月恒!”   洛筝惊得一抖,赶紧回身去看那两位祖宗。   也不知萧月恒又干了什么,只见莫星寒额间又浮现出熟悉的浅青色。   洛筝对这个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敢上前说劝。   在他茫然的两秒间,莫星寒已经逼到了萧月恒跟前。   萧月恒不躲不避,还守株待兔般抬起手,稳稳把人带到了身侧。   “之前不是说,这东西困不住你么?”   把莫星寒按住之后,萧月恒俯身靠近问。   距离拉近,他高高束起的马尾跟着垂落,在莫星寒颈间一扫而过。   紧接着,上一秒还怒气冲冲的人倏地怔住,眼睫胡乱颤了好几下。   萧月恒一顿,又缓缓站直身。   只是发丝轻轻碰一下,这样也不行的啊?   可他想了想,刚重逢时似乎还拎过后颈来着……   啊,不对。   那时候拎着的,是梦貘的鬃毛。   难怪当时还会张牙舞爪地挠人,还以为是不怕这个了。   萧月恒垂下眼眸,状似无意地问:“怕痒?”   “没有。”   某人一边嘴硬,一边反手按住后颈往旁边躲了躲。   莫星寒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只顾着藏起弱点,全然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过来。   萧月恒瞧着他欲盖弥彰的动作,到底还是没拆穿。   看他们没打架,另一边的洛筝松了口气。   他左右瞧瞧身边围着的“村民”,试着往旁边挪动了两步。   发现她们对此没反应后,洛筝下意识就想往萧月恒跟莫星寒那边跑。   可还没迈出一步,萧月恒忽然对他说:“别过来。”   “!!”   洛筝抬起来的脚霎时僵在半空。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惊疑不定地看着萧月恒:“哥??”   萧月恒凝眸看着洛筝,眼神沉静:“还记得赵有为的家吗?”   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洛筝还是点点头:“记得的。”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萧月恒下一句竟然是:“你先去找他。”   “……”   良久,洛筝才从萧月恒那句话里回过神。   他讷讷地问:“那你们……你跟莫哥呢?”   萧月恒抬起手,语调轻缓:“走不了。”   随着他的动作,那些跟僵尸一样的村民终于又动了。   当然,有动静的仍旧只有眼球。   一个不落,全都咕噜噜地滚到萧月恒握着折扇的修长指尖上。   洛筝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开始抖:“恒哥?”   萧月恒神色自若,对他说:“看到了?”   洛筝僵硬地点点头。   而后,他抱着一丝丝希望看向莫星寒。   后者活动两下脖颈,顿时有一半的眼球转到他身上。   洛筝:“……”   这些“村民”的视线并没有攻击性,可黏在身上依旧让人很不适。   莫星寒啧了一声,总算想起来算账。   他瞪着萧月恒,没好气道:“你干的好事。”   要不是那道法诀上有萧月恒的气息,这些东西怎么可能会把他也算进去?   萧月恒煞有介事地颔首:“不客气,有福同享。”   莫星寒给他的回应是一个巨大的白眼。   对面的洛筝差点泪洒当场,很想让这二位先别拌嘴,管管弱小无助的他啊喂!   但心里再怎么没底,此情此景也由不得洛筝了。   他滚了滚喉结,颤巍巍道:“恒哥,那你们什么时候来找我?”   萧月恒略一思忖,给了洛筝一颗定心丸:“天黑之前。”   ……   最后,洛筝还是一步三回头,慢步朝着远处的巷口走去。   等他的身影没入巷子深处,莫星寒脸上的玩闹之色才尽数收起。   他收回视线,抱着双臂问:“五枚铜钱能顶多久?”   萧月恒指尖微动,那把青玉折扇便灵活转了起来:“一枚挡一灾,够他折腾。”   他的语气比莫星寒还淡,眼底的笑意早已荡然无存。   视线一一扫过周围几十个“村民”,萧月恒慢条斯问:“一人一半?能不能行?”   莫星寒嗤了一声:“瞧不起谁?”   闻言,萧月恒轻轻挑了下眉。   他想了想,缓缓推开折扇:“既然如此,要不玩点别的?”   三言两语,轻而易举钓到一只好奇梦貘。   莫星寒立即转头,语气藏着跃跃欲试:“什么?”   萧月恒对上那双熠熠金眸,声音温沉:“看谁捉得多?”   “好。”   莫星寒应得飞快,同时还不忘谈条件:“要是我赢,你的剑借我瞧瞧。”   萧月恒爽快答应:“可以。若是我赢了?”   莫星寒自认不会输,大剌剌地放话:“要是你赢,随你要什么。”   才说完,萧月恒紧接着就问:“什么都可以?”   他接得太快,以至于莫星寒迟疑了半秒——好像有种上套的错觉?   像是猜到他会犹豫,萧月恒点到为止,既没说清楚想要什么,也没逼莫星寒立刻应承。   萧月恒视线一转,重新落回周围的花红柳绿上。   “那,”他朝瞪着眼的姑娘们微微一欠身,慢声说:“冒犯了。” 第22章 山嫁(三)   一句话还没说完,几道青色风刃已经横空扫出!   接着,一缕金光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玩赖?”   萧月恒从容地甩出第二道风,闻言笑了笑:“没有,不是打过招呼?”   打过屁的招呼。   莫星寒无语:“你那招呼是跟我打的么?”   话音刚落,一道劲风倏地他扫到眼前。   同时,莫星寒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迅速弯腰俯身,右脚紧跟着往后一扫。   风刃打了个空,那个试图偷袭的姑娘被莫星寒一脚扫到,登时仰面摔倒,翠绿色衣裙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弧度。   不远处的萧月恒啧了声:“反应挺快。”   莫星寒手一抬,丢出好几根金色光线,将趴伏在地的翠绿色姑娘捆了个严严实实。   而后,他才抽空回答萧月恒:“不准抢我的。”   萧月恒正被五个身影困住脚步,听见他这话,径直横过折扇扫出三道风刃,堂而皇之地抢走莫星寒身边几个花花绿绿的“村民”。   在莫星寒臭着一张脸看向他时,萧月恒慢悠悠道:“谁先捉到就是谁的,怎么还能提前定呢?”   莫星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行。”   旁听这两人全程对话的姑娘们:“…………”   可她们再生气狂怒也无用。   别说扑上去攻击,就是站在原地不动都得被捉。   一青一黑两个身影,在一群四散奔逃的花红柳绿之中上蹿下跳。   一时间,木尧村的村口一片混乱。   这种混乱持续了将近半个钟头,兵荒马乱的动静才慢慢平息下来。   萧月恒站在一处屋舍的房檐上,合起扇子道:“胜负已分?”   几十个村民被分成两拨,少的被金线缠缚,多的则被风圈困着。   莫星寒仔细算了三遍,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结果。   他老大不高兴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别扭开口:“你想要什么?”   萧月恒从屋顶下来,不慌不忙:“不急。”   “过期不候,”莫星寒立即钻空子:“之后你要是忘了这回事,我可不会提醒你。”   听见这话,萧月恒赞同地点头:“有道。”   说完他抬起手,指尖流光浮现。   萧月恒在虚空中划了一道,旋即又合拢进掌心。   莫星寒疑惑:“是什么?”   “一点小伎俩。”   萧月恒侧头朝他一笑:“破梦之后会提醒我,跟你讨点东西。”   “……”   莫星寒咬牙,又只能愿赌服输。   没管一脸不爽的莫星寒,萧月恒几步来到那些村民跟前。   垂眼打量片刻,他推开扇子又挥出一缕青风。   风痕掠过之处,异象现形。   只见这些姑娘们的裙子蓦地从丝绸般的柔软布料,变成了干瘪生硬的纸片,她们身体也在倏忽间化作胶水糊的纸团。   这几十个村民,全部都是纸扎的纸人。   纸扎一行有规矩,一是不给生者扎纸人,二是不给纸人点睛。   萧月恒不清楚这些纸人的原型是否为活人,但它们每一个的双眼都落了红点。   “之前进村,你有看见纸扎铺吗?”莫星寒上前,看着地上的纸人问。   “没见过。”   萧月恒回答,然后曲腿蹲下,拎起一个纸人手臂瞧着。   莫星寒跟着弯下腰:“要不要再做个交易?”   “……”   好像一不小心,教了喜欢打赌交易的坏毛病。   萧月恒无声扯了扯唇,配合道:“说来听听。”   莫星寒侧头看向他:“我见过纸扎铺。”   闻言,萧月恒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眸,同莫星寒对上视线:“你见过?”   从下车直到进村,他们中途没有分开过一次,莫星寒上哪儿看见的?   像纸扎铺这种店面,一般都不会开在显眼的地方。   如果木尧村的纸扎铺就开在路边,萧月恒绝对不会没有印象。   思及此,他又一次对上莫星寒那双浅金色眼眸。   莫星寒说:“我能看见很多你们视线之外的东西,比如远距离的,或者寻常人瞧不见的。”   萧月恒顿时了然颔首:“说吧,什么交易?”   见他这么轻易就上钩,莫星寒讶异了两秒。   生怕萧月恒反悔,他立刻趁热打铁:“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让我看看你的剑。”   “……”   萧月恒无言片刻,还是没忍住低低笑了声。   他还以为莫星寒会趁机抵消那个赌约,结果还是在剑穗上死犟。   莫星寒被他笑得莫名,还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   他把自己那句话来回倒了三遍,才一脸古怪地问:“笑什么?答应不答应好歹说一声。”   萧月恒止住笑,轻声道了句:“还真是执拗。”   他这一句说得太小声,莫星寒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萧月恒站起身,径直将折扇幻化成长剑。   他顺手挽了一道剑花,剑尖旋即朝下。   接着,萧月恒朝莫星寒扬了扬手中的剑:“拿着。”   他这么干脆,反而弄得莫星寒有些发愣。   片刻,他才接过萧月恒握着的长剑。   接到手里时,剑身忽闪而过一道银光。   莫星寒啧了声:“真是认主。”   萧月恒又蹲下去,边查看纸人边回答:“过阵子也会认得你的。”   对这句话,莫星寒不置可否。   反正他主要也不是为了剑。   莫星寒拎起剑穗,放置在掌心握了握。   与此同时,他不忘遵守约定,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之前给我们带路的那个老妇人,家里就是开纸扎铺的,往后再走两条街就是。”   “她不进赵家门,也不跟赵家人碰面,大概是因为——”   “赵家有人跟她做了生意?”   莫星寒手中力道一紧,低头去看出声的萧月恒:“你知道?”   他是看见了纸扎铺的客单,这家伙又是从哪得知的?   萧月恒重新站起身,轻轻拍掉双手上的纸屑。   “原本只是有些猜测,经你一说才确定。”他说。   当时老妇刻意不进屋实在太可疑,萧月恒不多想都不行。   再加上胡小莲一些反常举动,他就隐隐觉得这二人可能有什么交集。   但萧月恒找不出她们之间存在的联系,也就没有细想。   萧月恒思索几秒,“与那个妇人做生意的,是不是胡小莲?”   莫星寒点头:“确实是她,不过时间有点奇怪。”   他松开手中的剑穗,抬眼看向萧月恒:“三年前,胡小莲找那位老妇做过纸扎活。”   “没看错?”萧月恒从他手中接回长剑,问道。   莫星寒抱起双臂,语气笃定:“没错,不然为什么说时间有点怪。”   纸扎之物,无非就是用于祭祀或丧葬这两种活动上。   那么三年前,赵家是因为哪个情况,才需要用到这东西?   萧月恒抬眼看了看天色,问莫星寒:“还认得路吗?”   莫星寒一扬眉:“你要去?”   萧月恒:“过去看看。”   “那这些呢?不管了?”莫星寒抬了抬下巴,示意地上堆着的纸扎人。   萧月恒回头看了眼,思忖片刻。   “找个地儿放好吧。”他说。   ……   萧月恒跟莫星寒并肩往巷子里走时,天边已经开始渐渐黯淡。   那几十个纸扎人被他们摞成一堆,放置在茶水摊后面。   直到他们的身影没入小巷深处,茶水摊挂着的纸灯笼才噗地亮了起来。   豆黄色的亮光映照在纸人灰白的脸上,被风吹得忽明忽灭。   暮色四合,几只通体墨黑的乌鸦从密林之中飞出,扑楞着翅膀缓缓落在茶水摊顶上。   黑鸦转了转眼珠,而后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纸扎人。   片刻,一个穿绛紫色烟罗裙的纸人忽地抽搐两下!   旋即她的眼球往上一翻,对上黑鸦的目光。   再之后,纸人血色般的红唇翘起,露出一个弯月般的笑容。   -   “看出什么了?”   萧月恒蓦然出声,莫星寒才从心不在焉回过神。   他收起思绪,随口问:“什么?”   萧月恒晃了晃扇子:“你的剑穗。”   “……”   莫星寒暗自在心底骂了句小气,然后才回答:“就这样,没什么特别的。”   确实是他的鬃毛没错,但莫星寒当真想不通为什么萧月恒会有。   他刚有灵识时,这家伙都已经死好几百年了。   而且明明是莫星寒的东西,上面却沾满了萧月恒的气息。   拿着剑穗那短暂几分钟里,莫星寒浑身都别扭。   比身体里有萧月恒的禁制还别扭。   听了莫星寒那句评价,萧月恒静默两秒,而后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是吗。”   “……”   没人再开口,话题到此结束。   接下来一整路,他们也始终沉默着。   直到拐过不知道第多少个弯,莫星寒才打破沉寂:“前面那家就是。”   萧月恒停下脚步,顺着莫星寒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屋舍,门窗紧闭,从外面看起来同其他村民的房子别无二致。   但就在很不惹眼的一个角落处,堆着半人高一摞五颜六色的废纸,有些还穿插着充当支架的竹木枝。   莫星寒:“要进去吗?”   萧月恒嗯了声,抬脚走向木门:“你是怎么知道胡小莲跟这家店做过生意的?”   “柜台有客单。”莫星寒说。   他跟上萧月恒的步伐,鬼使神差又说了句:“我没有偷看,那张客单就被老妇摊在桌上,一眼就能看见……”   话没说完,尾音一点点被莫星寒咽了回去。   他加快脚步,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直接进去吗?”   萧月恒却偏要拆穿:“是在跟我解释?”   “不是,”莫星寒飞快反驳:“我解释什么?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这样啊。”   萧月恒颔首说:“那我觉着,你就是在解释。”   “……”   莫星寒不他了。   萧月恒心情大好,总算说回正题:“先进去。”   他又一次打量起天色:“不能待太久,随便看看就走。”   无论有没有收获,天黑之前他们都必须离开这里。 第23章 山嫁(四)   “吱呀——”   萧月恒推开纸扎铺的木门,没有贸贸然进入,而是不着痕迹地往前半步,将莫星寒护在身后。   纸扎铺内空无一人,只有纸人纸马纸房子堆放各处,靠角落的工作台上面还放着一个做到半途的纸人头。   莫星寒探出脑袋瞧了瞧,“主人不在家?”   确认屋内没什么不对,萧月恒才放任身后那只往里头跑。   与大门正对的就是柜台,莫星寒几步上前,再次看见熟悉的客单簿。   他拿起来翻了几页:“果然没有胡小莲的名字了。”   “很正常。”   萧月恒跟着踏进屋里,却不是往柜台走去。   他一边来到工作台前面,一边说:“胡小莲和这个梦并无联系,自然不会有她的痕迹或东西。”   莫星寒点点头,将客单簿翻完才放回原位。   往回收手时,他蓦地想起什么。   萧月恒刚托起工作台上的纸脑袋,就听见柜台那边传来一句:“如果是这样……”   他抬眼看过去,对上莫星寒的目光。   莫星寒凝眸看着他,缓缓开口:“如果没有胡小莲,那现在赵有为的家人是谁?”   萧月恒放下那个纸人头,不慌不忙道:“暂时不清楚,不过应该没跟洛筝碰上。”   莫星寒一歪头:“你怎么知道?”   “从跟我们分开到现在,并没有任何一枚铜钱的法诀触发。”   萧月恒绕过工作台,慢步走向柜台:“这就说明,洛筝要么还没找到人,要么就是没什么危险。”   莫星寒恍然,又打趣:“还以为你不在意那小孩呢。”   萧月恒朝他伸手:“客单我看看。”   等莫星寒把东西递过去,萧月恒才回答他那句话:“是不想管,但他出事估计会算在我头上。”   莫星寒一脸莫名:“这是什么道?”   萧月恒翻着客单簿,语气不甚在意:“可能因为,他管我叫祖师爷?”   这话就更没有逻辑了。   莫星寒疑惑:“难道每一个喊你祖师爷的,出什么事都要你负责?”   萧月恒愣了愣,旋即失笑:“那倒也不至于。”   要真是这样,他岂不是一个冤大头?   其实严格来说,洛筝只要不是因为他出事,就怎么都跟萧月恒无关。   但入梦是洛筝跟着他进来的,萧月恒就不得不保着了。   再加上洛筝本身灵息有缺陷,比普通人要容易出事,萧月恒又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些小手段。   萧月恒大概解释了两句,随后合上客单簿,转了话题:“要天黑了,先走吧。”   莫星寒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离开。   临到门前,萧月恒蓦地侧眸看向纸扎铺敞开的里屋。   里屋与门正对着的方向,放着张木桌,桌上摆放着一个神龛。   萧月恒扫过一眼,没认出里头供的是个什么神像。   “好像白来一趟。”   踏出门外,莫星寒不大高兴地说了句。   萧月恒将纸扎铺的木门关好,顺手拍拍他发顶:“走,带你去找乐子。”   莫星寒挡开头顶作乱的手:“你在哄小孩吗?”   萧月恒上下扫他一眼,忍俊不禁:“两千多岁的小孩吗?”   “……”   纸扎铺跟赵有为家只隔了两条街,他们绕路过去不会太久。   虽然在纸扎铺什么线索都没得到,但胡小莲隐瞒的事情,作为家人的赵有为肯定多少知道一些。   就是不知道洛筝到底见没见到人……   -   萧月恒跟莫星寒站定在赵有为家门口时,天色正好完全暗了下来。   木尧村挨家挨户的灯笼接二连三点亮,整条街巷被照得灯火通明。   怪就怪在,他们这一路走来,根本没看见任何一个人出来点灯。   莫星寒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又仰头去看挂在门上摇摇晃晃的灯笼。   就这么过了两秒,他问:“你们除梦师,真的没有将梦境当作现实过吗?”   他是梦貘,可以无时无刻清楚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可除梦师只是比普通人多会一门本事而已,同样都是肉体凡胎,他们难道从未迷失过吗?   就算梦都有破绽,难道就没有恍惚过?   萧月恒正在研究面前这座大得离谱的四合院,以及那扇厚重木门,闻言瞥了眼莫星寒:“怎么问这个?”   莫星寒还在看着灯笼,侧脸被那点光亮照得忽明忽暗。   他动了动嘴唇:“好奇。”   萧月恒看他片刻,抬手拉起桐栓敲了敲门。   几乎是下一秒,里面传来一连串飞奔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萧月恒缓缓开口:“别人有没有混淆过,我并不清楚。”   莫星寒视线微垂,落到萧月恒身上:“那你呢?”   萧月恒思索了半秒,答道:“应该没有。”   “应该?”   莫星寒蹙起眉,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   萧月恒在他后脑揉了下,语气无奈:“怎么总好奇些有的没的。”   “嘎——”   木门从里面打开,发出的声响恰好盖过莫星寒那句几不可闻的“你管我”。   紧跟着,门里传来洛筝激动的声音:“哥!你们终于来了!”   看清洛筝是个怎样的状况,萧月恒跟莫星寒皆是一愣。   这小孩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衣服裤子大片淤泥,头发乱成一团,脸上也沾了不少灰黑,整个人就跟刚从泥地里爬出来一样。   莫星寒上下打量他两遍,啼笑皆非:“你是去泥潭里滚了一圈吗?”   洛筝局促地挠了挠鸡窝般的头发,有些难为情:“之前来的路上碰见几个村里人,我有点怕,就在田地里躲了一会儿。”   “好不容易到这里,又感觉不太对劲……”   的确不对劲。   真实的赵有为家,跟之前的纸扎铺差不多大,都是矮小的屋舍,可坐落在这里的却是一座大宅。   洛筝苦哈哈地说:“我一开始没敢随便闯入,在门外蹲了半天都没动静才过来敲门。但我敲半天门都没人开,最后只能爬墙进来了。”   听他说完,萧月恒也不禁莞尔:“辛苦了。”   “……”   洛筝本来就委屈,被他俩接连调侃更显得可怜兮兮。   好在莫星寒捡回了一点良心,微微倾身拍拍洛筝乱糟糟的头发问:“有没有伤着哪儿?”   洛筝摇摇头:“没有,我很小心的。”   说到这儿,他想起来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对了,恒哥——”   刚开了个话头,萧月恒就蓦地竖起手中的折扇打断他。   虽然不明就里,但洛筝还是下意识安静下来。   萧月恒侧耳细听片刻,接着跟身边的莫星寒对视了一眼。   洛筝试图读懂他们交换的眼神,却一无所获。   然后,他面前两个人突然同时抬起了头。   “嗯??”   洛筝被勾起好奇心,从屋里探出脑袋顺着他们的视线往上看。   然后他就看见屋檐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鸦。   发现他们在看它,黑鸦还抖了抖翅膀。   洛筝不禁有些困惑,没明白萧月恒跟莫星寒为什么顾忌一只乌鸦。   毕竟他从未听说梦里有什么危险事物会以黑鸦的模样出现。   好半晌,萧月恒才收回视线。   他抬手搭在莫星寒背后,将人往屋里带了带:“进去说。”   难得的,莫星寒没有因为他随便动手而炸毛。   等木门关上,洛筝才捡回自己的声音:“恒哥,那只乌鸦有什么不对吗?”   萧月恒扫过前厅几盏烛灯,说:“那是妖乌,是梦官的眼睛。”   “???”   洛筝呆愣愣地重复:“梦官的眼睛?”   正在东瞧西看的莫星寒接过话:“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监视的。”   洛筝哦了一声,似懂非懂:“那它算是梦官的一部分吗?”   “不算。”   萧月恒说,“妖乌是一种小妖,只是梦官放出来的虚物。”   “那我们说话,它会不会也能听见?”洛筝小声问。   莫星寒放下手中的茶杯,回身对他说:“要是能听见,你们祖师爷就不会留着了。”   一听这话,洛筝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为什么要留着?”   莫星寒双手一抱,声音微扬:“你猜?”   “……”   洛筝撇撇嘴,转而看向萧月恒。   萧月恒拿扇子轻轻敲着掌心,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刚刚要说什么?”   “哦对,”洛筝关注的重点瞬间被带跑:“恒哥,赵有为看着不太对劲。”   “哪不对劲?”萧月恒问。   “他好像……不记得现实里的事情了。”   萧月恒动作停顿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洛筝回想着那段短暂的交流,踌躇着开口:“你们来之前,我跟他见过一面。”   当时他在屋外转悠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翻墙位置,谁曾想一落地就跟前院里的赵有为撞了个正着。   两人面面相觑半天,洛筝才不尴不尬轻咳两声,果断地先发制人:“那、那个,你是赵有为,对吧?”   赵有为一脸家里进贼的惊恐表情,指着洛筝质问道:“你、你你是什么人啊?”   洛筝生怕他把梦官招来,破天荒壮起胆子,大步上前将人按住:“别怕,我不是坏人!”   “……”   赵有为被他捂住嘴巴,双目圆睁,眼底全是显而易见的恐惧。   洛筝担心给人吓傻,迅速自报家门:“没骗你!我是除梦师,来带你出去的。”   结果他这话说完,赵有为挣扎得更厉害了。   未免伤到人,洛筝只能先松开桎梏。   赵有为立刻离他几米远,满脸写着防备:“什么除梦师?!你到底是什么人?”   洛筝不过是第二回 入梦,被这个突发情况弄得哑口无言。   他紧盯着赵有为,语气犹疑:“你叫赵有为,没错吧?”   赵有为还保持着警惕,良久才点了点头。   洛筝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抛出第二个问题:“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他一直盯着赵有为,没错过后者任何一个表情。   只见赵有为皱了皱眉,警惕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困惑:“这话难道不应该我问你吗?”   “……”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洛筝追问道:“你最近就没碰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赵有为来来回回扫了洛筝好几遍,意思不言而喻。   洛筝深吸口气:“我真的不是……”   没等他说完,赵有为已经后退到偏门,转身就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门槛,朝着后院狂奔而去。   洛筝没料到他会跑,直接懵在了原地。   下一秒,赵有为声嘶力竭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要去叫我妈!你完了!!”   洛筝:“……”   兄弟!!多大人了!为什么出事还要找妈妈!! 第24章 山嫁(五)   “跑去找妈妈?”   莫星寒皱皱眉,转头跟萧月恒对了个视线。   洛筝没发现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汇,只觉得好笑。   但很快,他又惆怅地叹息一声:“赵有为好像真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宿主太沉浸在梦里,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凡梦官有心想做点什么,耍点小手段,轻而易举就能让沉沦于此的宿主上钩。   现在因为他毛手毛脚,还让赵有为存了疑心……   除梦师能在梦里取得宿主信任最好,要是变成被猜忌的那一方可就难办了。   宿主不配合,他们就得更加小心谨慎。   再怎么说也是在宿主的意识中,一旦走错一步,宿主的命数立刻就会发生改变。   一想到可能会把事情搞砸,洛筝整个人顿时有些蔫。   萧月恒沉默良久,问他:“赵有为离开多久了?”   “没多长时间,他跑走几分钟你跟莫哥就来了。”洛筝说。   萧月恒略一思忖,说:“那应当要回来了。”   也许因为这次梦里的一切太贴近现实,洛筝居然没觉得有多害怕。   不过想到赵有为的情况,他还是免不了发愁:“恒哥,赵有为现在肯定不相信我,怎么办?”   萧月恒晃着折扇,语调平静:“不怎么办。”   随便信不信,反正有的是办法让他不得不信。   洛筝想了想,觉得反正还有萧月恒跟莫星寒,怎么着也不会出大错,索性也不再操心。   他正想问萧月恒和莫星寒是如何摆脱那些村民过来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出声,后院的偏门先一步打开了。   随着门开,一缕幽兰甜香迅速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暧昧又轻佻地萦绕在所有人呼吸之间。   “真是稀罕,家里还没这么热闹过呢。”   清脆的女声笑吟吟说了句,随后一抹惹眼的绛红色跨过门槛,踏进了前厅。   洛筝呆愣愣地瞧着站在偏门处的年轻姑娘,一时竟有些晃神。   因为太漂亮了。   那些瞧着特别浮夸的、姹紫嫣红的衣裳穿到这个女人身上,居然融合成了恰到好处的妩媚动人。   连她抬眸看过来的那一眼里,都仿佛含了千丝万缕的柔情。   洛筝不过刚成年,平时更是没怎么跟异性打过交道,根本经不住这种撩拨,当即红了脖子跟耳根,视线乱瞟不敢再多看女人一眼。   他这个反应,惹得女人又是低笑两声。   而后她眼眸一转,看向在场的另外两个人——   对上萧月恒跟莫星寒两道直挺挺的目光时,女人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僵。   她扯了扯红唇,边往里走边嗔怪道:“天这么晚,几位还不请自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幽兰香从身前一晃而过时,萧月恒抬起扇子掩在鼻尖处,略微蹙了下眉。   ……香味有点腻。   他默默评价一句,并不着急开口。   果然下一秒,又一个身影风风火火从后院闯进来,正是他们熟悉的宿主赵有为。   他一进屋就直奔女人而去,嘴上着急地说:“妈!都说是不速之客了!你为什么不赶走他们!”   听见赵有为对女人的称呼,洛筝差点原地蹦起来。   他睁大双眼,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什、什么?!她是你妈妈?”   开什么玩笑?!   赵有为妈妈不是胡小莲吗?   就算不是胡小莲,也不应该是眼前这个女人吧!   无论怎么看,她都不可能有赵有为这么大一个儿子啊!   赵有为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洛筝:“不然呢,还能是你妈妈?”   “……”   洛筝被噎得无话反驳,特别想按着赵有为脑袋让他睁眼看看,这个年纪顶多二十出头的姑娘到底是不是他妈妈!   瞧着洛筝一副便秘的表情,萧月恒接上女人之前的话:“我们也不想叨扰,但两个小孩好像有点误会。”   “哦?”女人含着笑问:“是什么误会呢?”   她一边说,一边把赵有为揽到跟前,言笑晏晏:“要是我家小孩有错,婉娘就给几位赔个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洛筝感觉这个婉娘面对萧月恒时,尾音柔软得不像话,跟在勾人似的。   萧月恒也没料到会是这情形,摇扇的动作微顿,转而去看另一人的反应。   未想他的目光刚投过去,就正正撞进那双浅金色眼眸里。   也不知道究竟看了他多久……   他们对视了两秒,莫星寒才蓦地回神一般,匆匆挪开了视线。   萧月恒微垂眼眸抿了抿唇,这才开口:“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小打小闹而已。”   听见这话,赵有为立刻张嘴想要反驳。   可他还没出声,萧月恒又接着说:“他们两个小孩是很好的玩伴,只是刚刚闹了些矛盾才不欢而散。”   “作为兄长,我为家弟的无礼向二位道歉,实在对不住。但我还是希望他们两人能和好如初,还请这位姑娘——”   萧月恒微妙地顿了下,才把话说完:“请姑娘给他们一点独处时间,把误会说开。”   “……”   这一通下来,别说赵有为了,连洛筝都听得一脸懵圈,差点没反应过来萧月恒口中的“家弟”是自己。   好在萧月恒说完,迅速给他使了个眼色。   洛筝成功接收到指示,赶在赵有为回神之前磕磕巴巴开口:“啊、对!我们关系特别好!刚刚就是……呃,一点误会,哈哈……”   “我不是——唔!”   赵有为好不容易从萧月恒那段狗屁不通的话中回过神来,结果刚说几个字就被洛筝冲上来封了口。   洛筝紧紧捂着他的嘴巴,好哥们似的揽着人肩膀:“有为啊,之前是我不对,你千万别跟我计较!”   “……”   赵有为双目圆睁,就差没直接咬人了。   担心他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洛筝急中生智,转头对婉娘道:“那个,阿姨——”   称呼堪堪脱口而出,又被洛筝猛地吞了回去。   他挣扎半秒还是换了另一个:“咳,姐姐,我有话跟有为说,一会儿让他回来啊。”   管这么年轻的姑娘喊“阿姨”,他实在太有罪恶感了……   说完话,洛筝按着赵有为头也不回地往偏门走。   虽然年纪差不多,但赵有为个子少说要比洛筝矮半个脑袋,再怎么挣扎不乐意,还是轻而易举就被拎起来带走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拐出偏门,婉娘才动了动红唇:“确定……他们二人认识?”   萧月恒面不改色地颔首:“认识。”   话落,他牵过莫星寒的手腕,将人拉到了身侧。   “失陪,我们过去看着点,别又闹起来。”萧月恒对婉娘说。   他也不管人家答应与否,径直带着莫星寒转身离开。   婉娘没有阻止,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走过偏门。   他们没回过一次头,没人知道婉娘脸上的笑容早已尽收。   她的目光落在萧月恒背影上,眼底无波无澜。   良久,婉娘重新勾起意味不明的笑,纤纤玉指在发髻间的琉璃簪缓缓抚过。   “找到了。”   -   “怎么还跟一个纸人生气?”   萧月恒跟上莫星寒略快的步伐,嗓音里含着点笑。   一听他这话,莫星寒猛地停了下来:“生什么气?为什么要生气?我才没有。”   萧月恒没什么诚心地附和:“嗯,你没有,是我想多了。”   “……”   莫星寒撇撇嘴,没他。   要尽快跟洛筝汇合,萧月恒也就没继续逗人。   偏门连通后院,他们没走多远便到了地方。   刚踏过拱门,就见洛筝将赵有为堵在墙角威胁:“不许乱跑,刚刚那两个,看到没?要是你敢乱来,我两个哥哥绝对不放过你!”   “……”   洛筝狐假虎威这一幕实在有些不忍直视,莫星寒撞了一下萧月恒的肩膀,语气略带嫌弃:“你能教他一点硬气话么?好歹别太丢人。”   萧月恒把话丢回去:“你也可以教。”   莫星寒立刻拒绝:“我闲的?”   院子里的洛筝听见动静,连忙回头:“哥,你们来啦!”   萧月恒嗯了声,几步走上前:“你这是干什么?”   洛筝挠挠头,一改面对赵有为时嚣张的模样,老老实实解释:“他一直要跑,我为了拦住他才……”   “没事,”萧月恒打断他,“由他去,反正跑不了的。”   “……”   赵有为连洛筝都对付不了,自然不会傻到跟萧月恒对着干。   他索性往地上一坐,破罐破摔道:“你们到底想干嘛?”   萧月恒垂下眼睫,一字一顿地叫他:“赵有为。”   后院没有火烛或灯笼,唯一能充当光源的,就是天上银盘一样的明月。   赵有为仰起头,由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月亮正好就悬在萧月恒发顶。   夜色本来就昏沉,萧月恒还逆光站着,赵有为完全看不清他的神色。   可就算看不清,赵有为也被叫得心头一颤。   他干咽两下,磕磕巴巴地问:“做、做什么?”   萧月恒却没了下文,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平静地跟他对视。   赵有为仰着目光,视线从萧月恒轻摇的折扇一点点上移,划过男人英挺的面容,落在那轮圆月上。   ……为什么是圆月?   明明不是中旬,为什么会是圆月?   如同被人当头砸了一棒,赵有为只感觉耳朵倏地一阵嗡鸣,过去好久,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四周无风无声,连空气都仿佛被抽了个空。   赵有为浑身僵硬,瞳孔几乎缩成一点。   就在此时,一道沉闷的钟声在耳畔当啷敲响,赵有为身体猛地一抖,消失的五感复旧如初。   他再次听见萧月恒的声音,又轻又淡。   “赵有为,醒了没?” 第25章 山嫁(六)   “这会儿知道什么是除梦师了?”   萧月恒缓缓蹲下,直视着赵有为问。   洛筝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赵有为哑声道:“你们……都是吗?”   萧月恒嗯了声:“受人所托,来带你出去。”   赵有为慢慢垂下脑袋,不知道怎么了,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萧月恒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没急着开口。   半晌,赵有为终于从情绪中抽离出来些许,抖着声音说:“帮帮我……求求你们帮帮我……”   洛筝怔了怔,定定望着缩在墙角的赵有为。   他听出来了,赵有为在哭。   是那种崩溃到极致,压抑到喘不过气,好不容易得到释放的哭泣。   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   他在难过什么呢?   赵有为实在哭得太狠,后院里一时无人再开口,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如小兽哽咽般的哭声。   ……   良久过去,赵有为才稍微平静下来。   洛筝也蹲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问:“还好吗?”   赵有为胡乱将眼泪和鼻涕擦干净,然后猛地抓住洛筝的手臂:“你、你们可以带我出去,是吗?”   “呃……”   “现在能出去吗?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还不行。”   洛筝还没出声,萧月恒已经把话接了过去。   赵有为抬头看向他,眼底写满了畏怯与不解。   “会带你出去的,但在这之前——”   萧月恒重新站起身,目光依旧落在赵有为身上:“你得先说说,在这个梦里见过什么?”   然而他问完,赵有为却陷入了沉默。   萧月恒静等片刻,也没见他有开口的意思,索性直截了当问:“木尧村有祭祀山神的习俗,是吗?”   不出他所料,赵有为像是被刺中一样,瞳孔倏地紧缩。   萧月恒眼神沉静,视线微垂看着满脸惶恐的男生,语气淡淡:“所以,祭典是怎样的?会做些什么?在哪里举行?会有什么人前来参与?还有——”   “祭品是什么?”   赵有为浑身狠狠一颤,整个人脱力一般跪坐了下来。   他压低声音呜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蹲在一旁的洛筝已经懵了,他仰头望着萧月恒,用口型问:【祭祀山神?】   萧月恒分给他一个眼神,下颌轻轻抬了抬。   被支使过那么多次,洛筝迅速会意要做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再次拍拍赵有为肩膀,语重心长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出去的话,就必须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虽然破梦之后会抹除宿主的记忆,但有关除梦之术的事情还是能不说就不说。   洛筝清楚这个道,于是模糊了梦官的存在。   可是他说那么多,赵有为却压根没有冷静下来。   也不知道洛筝说的话他听进去多少,反正一直抱着头喃喃重复“我不知道”四个字。   洛筝被他念得头疼,挠头半天都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有人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挺大个人,怎么动不动就哭?”莫星寒没好气地训了句。   他原本不想插手的,但赵有为实在吵得人心烦。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洛筝可比这家伙争气多了。   莫星寒一边想,一边伸出两指在赵有为额心轻轻一点。   下一秒,金色光点在他指尖浮现。   赵有为的呢喃戛然而止,眼皮紧跟着缓缓合起。   等他完全闭上双眼,莫星寒才慢悠悠地收回手。   他的手指离开那一刻,赵有为毫无预兆地往旁边一歪。   “?!”   离赵有为最近的洛筝没能躲过一劫,被压了个实实在在,两个人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彼时,莫星寒刚站起来拍了拍手。   没料到洛筝会被“殃及”,他还怔楞了两秒。   正是这个间隙,萧月恒上前把两个小孩扶了起来。   莫星寒回神,视线上下扫过洛筝问:“伤着没?”   洛筝摆了摆手:“没事没事,他倒得太突然了,我没想到。”   见他确实无大碍,莫星寒松了口气,这才说起赵有为:“这小男孩抗压力太弱,再这么哭下去准要出事,就先让他睡一会。”   洛筝吃惊:“不是说,在梦里不能随便睡觉吗?”   莫星寒颔首,说:“但是,是我让他睡着的。”   “……啊?”   洛筝挠了挠头,显然没听明白。   萧月恒瞥了眼不知道怎么解释的莫星寒,替他开口道:“梦貘最擅长的便是让人睡上好觉,所以他能这么做。”   “这样啊。”洛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还以为梦貘就只会吃梦,原来不止如此。   洛筝不禁有些好奇,莫星寒还有哪些他不清楚的本事。   不过眼下还是破梦更重要,洛筝只好忍着没往下追问。   萧月恒端详一番不省人事的赵有为,问莫星寒:“会睡多久?”   莫星寒估摸着回答:“不会超过一刻钟。”   他本意就是想让赵有为镇定一下,没打算真让人一觉到天亮。   确定并不需要等太久,萧月恒转身找了个干净的位置就地坐下。   他一边看着莫星寒跟洛筝瞎扯,一边在脑海中梳所有细枝末节。   其实无论赵有为说不说,萧月恒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木尧村的村民包括赵有为一家,都对山神祭祀这件事太敏感。   如果只是普通祭祀,何必那么遮遮掩掩?   越是藏着掖着,越有鬼。   可能在子时举行的祭典、扮演村民的纸人以及梦里衣着华丽的女子,足以拼凑出一个荒诞的可能——   木尧村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选出一名或一定数量的女子作为祭品,以某种仪式献给所谓的山神。   而这个噩梦,极有可能就是在此过程之中生成的。   会是其中哪一个呢……   眼前蓦地投下一片黑影,萧月恒的思绪被打断。   他抬起眼眸,对上来人探究的目光。   莫星寒微垂着眉眼,唇线抿得笔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月恒也不催促,边等他开口,边将心神分到了别处。   后院真的很暗,可莫星寒那双金眸里依旧缀着不知名的碎光,格外惹人注目。   萧月恒不知道,此时莫星寒满脑子都是“这个人好奇怪”、以及“他到底是谁”这两个念头。   打从第一次碰面到现在,莫星寒就一直觉得萧月恒特别熟悉他,还是那种事无巨细的熟悉。   这种单方面的熟稔,一度让莫星寒觉得莫名其妙且费解。   他原本以为,这阵子跟着萧月恒可以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再不济也能捋出一点思路。   结果这一路过来,他非但没能找到头绪,困惑还跟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就在刚刚,萧月恒自然而然地替他解释时,莫星寒甚至有些恍惚地觉得,他们是很亲近的关系……   洛筝说的那些传闻又一次在脑海中闪过,某个猜测浮上莫星寒心头。   虽然他毫无印象并且不是很乐意相信,但种种迹象都表明着,那应当是真的。   “怎么一直看我?”   最后还是萧月恒先出了声。   他一手往后撑在石板上,曲腿支着执扇的另只手,坐姿散漫又随意。   月色之下,他像个误入尘世的逍遥仙人。   莫星寒回神瞧见这一幕,心跳蓦地快了半拍。   他下意识躲闪视线,忽地有些心烦意乱。   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萧月恒莞尔:“也没说不让你看,躲什么?”   “谁要看了。”莫星寒嘴硬地回怼一句。   说完他也不给萧月恒继续调侃的机会,紧接着说:“我有事想问你。”   见他神色严肃起来,萧月恒配合地收起玩闹之色:“问吧。”   莫星寒垂下眼睫,抿了抿唇:“我们是认识的,对吗?”   “不然呢?”萧月恒正经没几秒,又开始打趣。   莫星寒无言片刻,俯身对上他弯着的眉眼:“我是指以前,你死之前。”   “……”   说话可真是吉利。   萧月恒同他对视着,缓缓抬起了手。   下巴被人轻轻抚过时,莫星寒的金眸颤了颤。   萧月恒在他下颌处勾了勾指节,语调微扬:“没准呢。”   “……”   亲眼看着莫星寒表情一点点变臭,萧月恒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   果然,还是好欺负的。   他还以为莫星寒想起了什么,结果只是在好奇跟猜想。   萧月恒收回手,继续卖关子:“不是说那会儿还没有灵识,怎么觉得我们认识?”   说完,他视线一转投向了不远处的洛筝跟赵有为。   一刻钟应当差不多了……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可能——”   莫星寒略微停顿半秒,眼中的碎光忽闪了几下:“我可能跟你一样,也死过。”   “……”   莫星寒话音落下那刻,萧月恒倏地将目光落回他身上。   他平静陈述:“你是梦神,不受命数所限,天道不让你死,你就不会死。”   语气足够冷静,可他的指尖却无意识地一下下敲着扇骨。   萧月恒一时竟分不清,那句话是说给莫星寒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莫星寒也是一怔,眼底多了些许不解:“你在生气吗?”   良久,萧月恒才轻启双唇:“也许吧。”   “?”   这是什么回答?   莫星寒蹙了下眉,没能解萧月恒的意思。   可他还没来得及追问,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   萧月恒跟莫星寒循声望去,只见洛筝正歪歪扭扭地扶着赵有为坐起身。   等把人扶正了,洛筝回头朝他们招了招手:“哥!他醒了!” 第26章 山嫁(七)   被迫睡了一觉之后,赵有为总算镇静不少。   他被洛筝踉踉跄跄扶着站起来时,萧月恒跟莫星寒也到了跟前。   萧月恒上下扫他一眼,确认只是有些虚弱之后问:“好点了么?”   赵有为轻轻点了点脑袋,然后深吸一口气说:“村里确实有祭祀习俗,每隔三年会举行一次,那阵子都很热闹……”   木尧村是一座特别偏僻的村庄,明明站在山顶能够眺望城市的灯火阑珊,却遥远飘渺得像是海市蜃楼。   村里人很难有出路,日子也没什么盼头,于是神明这种精神寄托一般的存在便诞生了。   山神,便是木尧村村民们的信仰。   赵有为不清楚村里关于山神的祭拜是因何而起,只知道从他懂事开始,父母就一再强调对山神要抱有崇高的敬意。   可与此同时,村里人对三年一次的祭祀仪式又格外忌讳,小孩子不小心提一句都会被厉声警告。   如果有外人来打听相关消息,有些村民甚至还会大发雷霆将人轰走。   诸如此类的做法,把本就神秘的“山神”渲染得更加扑朔迷离。   赵有为不止一次好奇过,父亲母亲在子时三刻点燃的香,拜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   那些从半夜响到第二日凌晨的锣鼓声,又是在热闹些什么?   为什么祭祀要在夜晚举行?为什么村民不能参与?为什么锣鼓喧天又闭口不提?   种种疑点,都让身处其中的赵有为困惑不已。   所以说有时候人的好奇心还是不要太重,有些事情不如不清楚的好。   赵有为之所以会卷入这个梦,一方面可能是梦官挑中了他,一方面也可能是他清楚了祭祀原委。   “入夜时分,鸦停屋檐。这便代表,这户人家被山神选中了。”赵有为语气缓慢地说道。   洛筝听得云里雾里,到这儿终于忍不住插嘴:“选中来干嘛?”   总不能是成为下一任山神吧?   赵有为唠叨半天才说到重点,也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形容所谓的“祭典”。   于是他干脆沿用萧月恒此前的说法,一字一句道:“被山神选中的人家,家中未婚女将成为山神的新娘,出嫁时日在举行祭祀仪式的当晚。”   “‘新娘’,就是仪式上的祭品。”   “……”   赵有为说完,后院陷入短暂的寂静。   良久,洛筝才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祭品……是我解的那种下场吗?”   对于他的问题,赵有为选择了默认。   洛筝没忍住骂了句脏,咬牙切齿道:“这不是杀人吗?!”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洛筝不敢相信,当今社会居然还存在着这种以活人献祭的祭祀方式?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洛筝不信。   之前的猜想一一被证实,萧月恒反倒没觉得轻松。   他静默两秒,问赵有为:”既然祭祀仪式不让村民参与,你又是怎么得知这些内情的?”   一听这话,赵有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半晌,他才哑着声音说:“因为我看见了。”   事实上,山神祭只有做法的法师、村长、喜婆、迎亲队以及山神选中的那户人家参与。   当天夜里的子时,迎亲队伍会从神台一路来到被选中的村民家中,举行一系列法事后再将新娘送往神台。   至于村子里的其他人,则会在此期间向山神祈愿,直到祭祀仪式结束前都不能随意离开房屋。   如果赵有为的好奇心没那么重,没在那天晚上偷偷出门,也许就不会撞见那场名为“献祭”的谋杀。   就在半个月前,木尧村刚刚举行过三年一轮的山神祭。   赵有为会对这场祭祀产生浓烈的好奇心,是因为上一回也就是三年前的那场祭祀,被选中的人家正是赵家。   当时赵有为只觉得荒谬,他们家根本没有未婚女子,山神选他们家是脑门磕到了么?   但村里人不管别的,祭祀仪式非举行不可。   法师还义正言辞地放下话,说赵家要是不配合,必定会惹怒山神,木尧村必遭大难。   赵光宗顶不住村里的流言蜚语,差点将胡小莲推出去顶了“新娘”的名头。   后来胡小莲似乎是做了些什么,才堪堪躲过这一劫。   听村里人议论,好像是给足了一定金额的香火钱。   可赵有为又不明白了。   既然可以破财消灾,之前那些被选中的未婚姑娘为什么不这么做?   要是她们这么做了,为什么他再没在村子里碰见过她们?   有关山神祭祀的疑点实在太多,赵有为铁了心要去一探究竟。   于是半个月前的祭祀夜,他偷偷从家里溜出去,沿着村里的小道一路绕到了神台附近。   所谓的神台,其实也就是河提上游一处平整地面上的大石块,赵有为小时候还跟好几个小伙伴在上头翻过滚。   而祭祀这天,石台四周被围上一圈红绳,绳上不仅贴着五颜六色的符纸,还悬挂着大小相同的银色铃铛。   神台前则是一张铺着红布的方桌,上面分别摆着两个大红蜡烛以及烧着三炷香的香炉,还有几个白色杯子,杯里盛着什么,赵有为离得太远没看清。   那位负责祭祀仪式的法师就站在桌前,一手挥舞着手杖,一手捏着纸符,嘴里念念有词却根本听不懂说了些什么。   赵有为在灌木丛躲好时,接亲仪式恰好进入尾声。   烛火摇曳,法师的影子拉伸在地面上,随着他夸张的动作不停左右摇摆。   深夜凉风习习,吹得符纸沙沙作响,铃铛的脆响叠着法师碎碎念的咒语,激起赵有为一身的鸡皮疙瘩。   等法师将手杖往地上一杵,跪在神台下方的几个人立刻紧随其后站了起来。   喜婆高声唱了几句词,接亲队伍旋即开始敲锣打鼓,排成一列朝着村庄行去。   队伍并不是很长,除了敲锣吹唢呐打鼓的三个大哥,其余人拢共都不到五人。   赵有为瞧着远去接亲队,心底直纳闷,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大概是夜晚太深太静,队伍走了老远,赵有为都还可以清晰听见声儿。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赵有为差点打盹睡过去,唢呐声才再次由远及近。   赵有为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然后他扒住草丛,努力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将视野拓宽到最广。   终于,迎亲队最前方的红灯笼进入他的视线里。   暗沉夜色下,那些人一身的红色无比突兀,根本看不出半点吉利。   赵有为仔细端详着回来的队伍,总算想起来之前少了的东西是什么——花轿。   接亲队伍离开时分明没有轿夫,回来时却多了四个人抬着一顶绣金鸳鸯大红花轿。   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轿夫们粗手粗脚,花轿的轿帘一直隐隐有掀开的架势。   赵有为伸长脖子,试图趁机看清花轿上的是不是活人。   就在他屏息凝神打量的时候,花轿里猛地伸出一只绣花鞋!   赵有为心口剧震,整个人都惊得一颤。   好在唢呐声足够大,将他这点动静遮掩得一干二净。   等赵有为再定睛去看时,那只穿着绣花鞋的脚又没了踪影。   大红色的轿帘依旧随风摇摆,花轿里的情况被掩得严严实实。   心脏飞快地砸在胸膛,赵有为缓着有些混乱的呼吸,狠狠咽了咽口水。   ……好像,有点邪门。   虽然这么想着,他仍然紧盯着那抬花轿。   这段路程并不算远,没多久迎亲队伍便停在了神台下方。   喜婆上前跟法师小声耳语一阵,继而又唱了几句词,最后高声道:“新嫁娘下轿——”   赵有为打起十二分精神,一眨不眨地瞧着不远处的花轿。   然而将近一分钟过去,花轿却毫无动静。   赵有为觉得古怪,其他人反而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情。   法师朝喜婆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大步走向花轿,一把掀开了绣着金鸳鸯的红轿帘。   赵有为趴的角度太刁钻,还是看不清楚轿上是不是活生生的人。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因为那四个轿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花轿里的人扛了出来。   确实是个活人。   那个被山神选中的未婚姑娘。   女孩穿着刺目的红色喜服,被一条红色粗麻绳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团红布。   几个轿夫把她扛出来时,女孩还在不断扭动挣扎。   可她这种反抗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伤不到任何一个人。   赵有为亲眼看着轿夫把“新娘”安置在神台上,又拿出新的红绳把女孩跟神台捆在一块。   法师又开始念念有词,喜婆紧随其后高唱,其余人跪回原地,锣鼓声再次响彻长夜。   “吉时已到,仪式起!”   “今有良女,喜结天缘!与神缔约,佑得平安!丰衣足食,无灾无难!”   在喜婆一声“礼成”的高喊声中,法师从方桌上抽出一把银色匕首。   火红的烛光打在刀刃上,晃了赵有为一眼。   这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赵有为心想。   他几乎可以预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赵有为害怕了,他想逃跑。   可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似的,无法动弹一下。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师走向神台,用银白色划开女孩柔弱的皮肤。   鲜红色迅速冒出,法师立刻用杯子接住。   神台上的女孩没有停止过挣扎,但锣鼓声掩盖了她的呜咽,夜色掩盖了她的求救。   她根本逃不掉。   足足接满八个杯子,法师才将匕首放置回方桌。   彼时,这把银色刀刃已经在女孩身上落了十几二十来下。   赵有为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胃部来回翻涌,一股酸涩冲上喉咙口,他差点没忍住吐了出来。   担心动静太大被发现,赵有为生生忍住了这阵恶心。   神台上的女孩已经没了动静,不知道是死是活,而这场祭祀仍在继续。   法师高举手中的权杖,声音浑厚:“仪式——成!”   底下的人刷拉拉站起来,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山神许愿。   在此期间,法师用手指沾着杯子中的鲜红,涂抹在神台上。   赵有为看不见他在鬼画符什么,反正八个杯子都被用过之后,法师才停下来。   其实这个时候除了法师以外,所有人都闭着双眼,赵有为趁此逃回家里最合适。   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赵有为始终没有动。   锣鼓声渐歇,仪式应该是到了尾声。   在场的人都在法师那里领了一张用鲜血画的符纸,接着重新跪回原地。   最后上前的是那几名轿夫,法师却没急着给他们符纸。   只见他嘴巴张合几下,四个轿夫便点点头走向了神台上的女孩。   赵有为看着他们拎起女孩,扛到了幽幽深潭边。   下一秒,扑通一声巨响。   水花四溅,那抹刺眼的红色一点点沉进了无底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睡觉别闭眼”,“憷.”的营养液~_(:з」∠)_ 第27章 山嫁(八)   “把人沉进湖里?”   莫星寒嗤笑一声:“不清楚的,还以为你们拜的是河神。”   “……”   赵有为低着脑袋,没敢接话。   就算没读过什么书,他也清楚村里人举行的根本不是祭祀。   诚如洛筝所说,这是明目张胆的杀人。   也正是清楚这点,赵有为才会因此坠入梦魇。   萧月恒沉思几秒,忽然问赵有为:“那些符纸,你们同样也有?”   赵有为点头:“那是山神符,只要交了香火钱,就可以跟法师买。”   交完钱还要再买??   听见这么丧尽天良的话,洛筝心头那股火气又往上蹭蹭冒了一丈。   偏偏这件事,罪不在见死不救的赵有为身上,所以洛筝怒气再大也没办法发作在他身上。   他有气没处撒,最后实在憋不住,一脚狠狠踹在院子里的木桩上。   萧月恒瞥他一眼,慢声提醒:“小心点。”   洛筝瘪着嘴,老老实实收回打算踹出去的第二脚。   “恒哥……”   他低低喊了声,张嘴想说我没事。   结果话还没出口,萧月恒又接上一句:“不要乱踹别人家里的东西,坏了是要赔的。”   “……”   洛筝的感动还没来得及酝酿,又被萧月恒一句话狠狠打碎。   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梦里的也要赔吗?”   “几位聊什么呢?”   “!!”   叠着洛筝那句话一同响起的,是另一道轻灵的女声。   女人开口得太突然,两个小孩当即被吓到原地蹦起。   萧月恒离得太近,眨眼间一左一右两只手都挂了人。   他无言两秒,拽出衣袖:“都站好。”   被萧月恒的语气冻了下,洛筝跟赵有为纷纷缩起脖子。   萧月恒转而看向来人:“没聊什么,你怎么过来了?”   端端正正站在通往前厅那道侧门处的,正是之前自称赵有为母亲的婉娘。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的,竟然没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听见萧月恒问,婉娘嫣然一笑,说:“过去那么久也没见你们回来,我就想着过来看看。”   说完,她目光一转落到赵有为身上:“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躲着母亲做什么?”   要是赵有为还没清醒,肯定早就朝着婉娘扑过去了。   但他已经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他妈妈,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赵有为不敢跟她搭话,甚至控制不住想要往后退。   萧月恒有所察觉,轻飘飘扫过去一眼,制止了他的动作。   赵有为脚下顿了顿,僵在原地。   没得到赵有为的回应,婉娘也没表现出任何不满,而是重新看向萧月恒:“这么晚了,不留下来休息吗?”   说来好笑,在场那么多人,偏偏婉娘眼里好像只有一个萧月恒。   她话音刚落,萧月恒不用转头都能感觉到,有道目光灼灼地落在他身上。   萧月恒敛下目光,说:“确实不早了……”   才开了个话头,一个身影倏地闪到他面前。   “挺早的,我们马上就走。”   莫星寒挡在萧月恒身前,试图隔绝婉娘不加掩饰的炽热视线。   婉娘仿佛没看出那双金眸里的不善,自顾自笑道:“什么事需要这么急,要不住一晚再走?”   “不必了。”莫星寒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但婉娘根本不搭他,只越过莫星寒去看萧月恒。   萧月恒被莫星寒逗得好笑,再开口时语气竟然多了点轻松:“那就住一晚吧。”   “……”   莫星寒回过头,磨了磨牙:“留下?”   “晚点说。”   萧月恒伸手,在他头顶上顺了一下毛。   莫星寒不领情,扫开他的手,兀自抬脚往前厅的偏门走。   见他要离开,洛筝都顾不上别的了,赶忙追上去拦:“莫哥!你上哪儿去?”   “回家睡觉。”莫星寒头也不回道。   萧月恒忍俊不禁,准备跟上那个气呼呼的背影。   但刚迈出一步,他又蓦地停下。   不止萧月恒,原本大步离开的莫星寒也猛地刹住脚步,追在他身后的洛筝差点撞上去,好在险险停了下来。   洛筝拍拍受到惊吓的心口,着急忙慌问:“莫哥,你回哪个家?”   莫星寒没答,只是默默跨出一步,将洛筝挡在自己的身后。   另一边,缩在萧月恒身边的赵有为隐隐觉出不对劲,小声问:“怎、怎么了?”   萧月恒抬眼打量着黑沉沉的夜空,默不作声。   良久,他侧头看向赵有为,不答反问:“鸦停屋檐,代表山神选中了这户人家,是吗?”   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赵有为懵了两秒才点头:“是这样没错……”   萧月恒半眯起眼,神色讳莫如深。   这么说,之前停在赵有为家的妖乌也是这个寓意?   不等萧月恒细想,深沉的夜空中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紧接着,一大片扑棱棱的声响由远及近,听着像是有很多飞鸟正在往这边涌来。   除了萧月恒跟莫星寒,其余几个全都下意识抬头看向头顶的夜空。   很快,数不清的黑影出现在后院上空,它们扇动着翅膀来回盘旋,宛如一只只鬼影。   “扑通——”   赵有为整个人跪坐在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表情全是惊惧。   他嘴巴张合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过度害怕失了声。   与此同时,天边传来孩童般的铃音笑声,嘻嘻哈哈的,一声叠过一声,听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些笑声或高或低,回荡在天地之间,明明是在笑,落进耳朵里却混成一片鬼哭狼嚎。   混乱中,穿插在孩童笑声中又多了无数道女人的歌声,咿咿呀呀哼起了小调:   “嫁新郎呀嫁新郎,子时三刻拜高堂。掀盖头呀两对望,新娘笑他哭花妆。”   “……”   小调此消彼长,来来回回哼了至少六七遍,直到洛筝也开始止不住腿软,那些孩童笑声、女人哼唱声才随着飞鸟一同远去。   四周归于宁静,后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婉娘头一个出声打破。   她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重新看着萧月恒,温声问:“几位,今晚还走么?”   “……”   居然还可以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聊回之前的话题?!   洛筝满脸惊恐地瞧着婉娘,差点以为刚刚那些是他的幻象。   没等洛筝从吃惊中缓过神,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人嗖一下蹿了出去。   不是往前厅走,而是回身走向了萧月恒。   萧月恒没急着回答婉娘,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看着莫星寒一步步来到面前。   “不走了?”他问。   莫星寒站到萧月恒身侧,不发一言。   萧月恒得不到回应还非要招惹他:“难道是害怕?”   “……”   莫星寒蓦地转头盯住他。   活了几千年的梦神,凝眸看着谁时,眼神都是不怒自威的。但凡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萧月恒,而是别的什么人,绝对会被这个眼神吓得一怵。   可好巧不巧,萧月恒最不怕的就是威吓。   更何况,他自己就不是个好惹的主。   萧月恒非但没收敛,反而还眉眼带笑继续拱火:“放心,这么多人在,吓不着你。”   “……”   莫星寒扯了扯嘴角,用口型骂了句:【有病。】   旁观他们两个眉来眼去,婉娘总算找到见缝插针的时机,轻咳两声提醒他们这儿还有其他人。   萧月恒倒也配合,视线落回她身上:“麻烦姑娘空出个房间,借我们暂住一晚。”   面对萧月恒,婉娘再次弯起笑眼:“没问题。”   -   “几位在这里歇下,我去备点吃食。”   婉娘带着萧月恒一行人来到旁屋,推开其中一间房门后说道。   听见她说要准备食物,洛筝立刻使劲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都不饿!”   虽然梦里的东西不是绝对不能吃,但以防万一,洛筝还是不想冒险。   婉娘微微一顿,询问的目光落到萧月恒身上。   萧月恒略一思忖,同样拒绝了:“不用麻烦,多谢。”   见他也这么说,婉娘只好作罢。   “瞧我,只顾说话了。”   婉娘说着,往一旁让了让:“几位先进屋吧。”   之前门口一直被她挡着,直到这会儿让开,众人才得以将屋内的情况看个清楚。   跟纸扎铺的布局类似,正对着屋门的位置同样有一张放置木雕神龛的长方桌,供奉的神像跟纸扎铺那个一模一样。   萧月恒端详神像片刻,状似无意地问:“这是什么?”   他话里没有主语,于是在场其他人全都看向了他。   婉娘顺着萧月恒的目光望向神龛,笑着说:“是山神。”   “村里人人家里都供着,灵得很。”   萧月恒轻轻一颔首,没有多过问。   婉娘很有地主之谊地安顿好几个人,这才慢步来到赵有为身边:“走吧,跟母亲回屋。”   一见她靠近自己,赵有为就控制不住腿软,恐惧化作密密麻麻的虫子爬上神经。   其实婉娘一点都不吓人,又美艳又温柔,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她既没做什么伤害人的事,也没装模作样吓唬他们,甚至可以说友好得过分。   但赵有为见着她,就是像老鼠见猫一样心里犯怵。   他看着伸到面前的纤纤玉手,一动不敢动。   婉娘跟赵有为对视片刻,疑惑道:“这孩子,怎么不人呢?”   “……”   赵有为滚了滚喉结,明知道不能惹面前的女人不高兴,却怎么都迈不出脚跟她走。   两人对峙好一会,一旁使了半天眼色结果惨遭两个大佬装瞎对待的洛筝弱弱站了出来:“那个,姐姐……”   在婉娘循声看过来时,洛筝说:“姐姐,我跟有为其实还没聊完事儿,能不能让他今晚跟我睡一块啊?”   洛筝本以为,一直好声好气的婉娘肯定还会同意这个请求。   岂料说完之后,婉娘没有半点迟疑就拒绝了:“不可以,你们不可以睡一起。”   她的语气非常坚决,丝毫不留余地。   洛筝愣了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婉娘抬起眼眸,目光缓缓落到神龛上:“刚刚那些,几位不是也看见了?”   不远处,萧月恒跟莫星寒不约而同看向站在门边的婉娘。   婉娘伸手掩在唇角,轻柔地笑了两声:“我们家有为有出息,被山神看中选作新郎,当然不能再和旁人随意相处了。”   “……”   她这句话说完,面前两个小孩同时瞪大眼睛,齐刷刷僵在了原地。 第28章 山嫁(九)   洛筝傻眼了。   直到同样傻眼的赵有为被婉娘牵着带走,他都没能回过神。   见婉娘他们走远了,萧月恒才几步上前将屋门关上。   莫星寒晃到洛筝身边,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吓傻了?”   洛筝猛地醒神,拽住莫星寒伸到他面前的手急道:“莫哥!你听见了吗?她说赵有为被选作山神的新郎?!”   “啊,听见了。”   莫星寒被拽得一趔趄,站稳后有些匪夷所思地问:“她们小调唱了那么多遍,你怎么还这么惊讶?”   洛筝脑子没能转过来,磕磕巴巴地低喃:“她们唱的不是新娘吗……”   在此之前,洛筝还很自信地认为,听过五六次,他肯定可以将那首小调倒背如流。   结果莫星寒只用一句话,就让洛筝陷入自我怀疑——小调唱的究竟是“新娘”还是“新郎”?   这两个词读音颇为相似,稍不留神绝对会混淆。   收到洛筝投来的困惑目光,萧月恒摇扇的动作顿了顿。   两秒后,他扔出两个字:“新郎。”   一开始听见新郎两个字,萧月恒也难得意外了一下。   不过小调循环哼了好几遍,足以让萧月恒确定有没有听错。   他那么仔细辨别倒不是为了什么,只是有些稀奇,这山神居然还是个男女通吃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所以萧月恒纳罕没多久,很快又收了心绪。   莫星寒趁着洛筝发愣,挣脱他的桎梏,三两步溜回萧月恒身边。   他活动着手腕说:“小鬼头个子不高,力气倒是不小。”   听见这话,萧月恒垂眼看向他的手。   洛筝大概真没收着力道,莫星寒手腕红了一片。   不过从莫星寒不以为意的表情来看,应该并不痛。   萧月恒目光在那处淡红色上停留许久,神色意味不明。   说起来,他还从没见过莫星寒受什么伤。   虽然这家伙总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却一次都没让自己伤着。   大概还是怕疼的……   萧月恒心想着,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恒哥,如果山神选中赵有为,那他也会像那些女孩一样被丢进河里吗?”洛筝终于消化完信息量,心神未定地问。   萧月恒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折扇,随口道:“不清楚,可能会吧。”   说到这个,他转而问:“赵有为的房间,知道在哪边吗?”   洛筝挠挠头,语气犹疑:“不是很确定,我拽着他去后院的时候,他有试图往屋子里跑过。”   因为只是试图,所以洛筝也不敢保证赵有为住在哪一间。   不过对萧月恒来说,这样也足够了。   他合起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再过一会,你去找他问问,还记不记得见到我们之前的事情。”   本来在后院萧月恒就打算问的,但那会儿状况一个接一个,他根本找不到问询的时机。   洛筝已经单独行动过一回,这次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   但他多少有点忧虑:“恒哥,这里的时间流速会不会像上一个那样加快啊?”   别等下他刚找到赵有为,天就突然大亮……   万一出现什么新的线索人物,洛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应付。   好在萧月恒给他下了颗定心丸:“梦魇不同梦官不同,情况自然也不一样。”   至少这个梦的时间流速还算正常。   或许梦官就想要这样,以此达到让人分不清虚与实的效果。   想到梦官,萧月恒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梦中种种他尚且能够解决,那梦外的呢?   他不能亲自干涉山神祭祀,否则之后会引发怎样的变故,谁都无法预料。   但萧月恒更不可能放任这件事不管,木尧村的山神祭祀无论如何都要废除。   既然他不能插手,也许可以试着让其他人来……   思索间,萧月恒目光扫到洛筝双唇紧抿的紧张模样,于是开口喊了他一声。   洛筝茫然回头:“怎么了恒哥?”   萧月恒看他片刻,忽然语焉不详说了句:“之后不论是什么人叫你,都不可以再回头。”   “啊?”   洛筝听得云里雾里:“那要是你和莫哥叫我,也不可以回头吗?”   萧月恒:“不可以。”   洛筝对萧月恒向来言听计从,也没再多问什么,点点头应下了。   ……   十分钟后,屋子木门被小心翼翼打开。   洛筝战战兢兢迈出一只脚,将所有动静放到最轻。   在他身后,两个男人一站一坐,目光都有些复杂。   “你确定让他一个人去没问题?”莫星寒很认真地问。   萧月恒靠着一旁的桌沿,也认真地回答:“之前没想过,这会儿是不太确定。”   话虽然这么说,他却压根没有代替洛筝自己去的意思。   萧月恒一贯如此,与其手把手的教,倒不如让这些小孩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   莫星寒睨他一眼:“既然这样,要不我帮你把小孩喊回来,你自己走一趟?”   萧月恒敛下眉眼看他,从容反问:“仔细想想,你是梦神,要不你直接去同那山神交涉一下?”   “……”   莫星寒无语,扫了一眼方桌上的神龛说:“什么破山神,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   就算真的有这个所谓的“神”,以人命作为代价交换庇佑,最后肯定也只能堕落成邪神。   萧月恒对此不置可否。   他就是随口逗逗人,至于山神是否真实存在他并不在意。   几句话的功夫,洛筝的身影总算拐出视线范围,消失在长廊尽头。   萧月恒抬手轻轻一挥,屋门重新合上。   等他收回手,莫星寒才仰头问出憋了好久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婉娘那么明显的试探,他不信萧月恒没看出来。   萧月恒低头跟他对上目光:“别人费劲心思留客,我不配合一下不太好。”   “……”   莫星寒暗自发誓,总有一天要把萧月恒这张嘴缝起来。   被冰凉的视线瞪了老半天,萧月恒终于言归正传:“你不是也发现了?作为一个梦里的纸人,她有点太过聪明了。”   不是那种足智多谋的聪明,而是相比起他们在村口碰见的其他纸人,婉娘过于灵动。   尽管她看起来很想融入其中当一个纸人,但眼神骗不了人。   莫星寒点头赞同:“是有这个感觉,所以你留下来是要查她?”   “也不算。”   萧月恒抬起眼眸,望着半开的窗户:“我只是好奇,她想做什么。”   莫星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神骤然冷下去。   窗外那棵大树的枝丫不知何时站了只妖乌,此刻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纵然被发现也完全没有离开的模样。   莫星寒皱起眉:“阴魂不散。”   听出他语气中被监视的不满,萧月恒手一抬,窗户当即嘭咚一声合上。   紧接着,屋外传来翅膀扑棱的声响,能听出妖乌在屋顶盘旋好几圈才渐渐远去。   想到刚出门没多久的洛筝,莫星寒眉头皱得更紧:“它会去追那小孩么?”   “应当不会。”萧月恒道。   他倒不是在安抚莫星寒,而是实话实说。   妖乌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不然洛筝离开时它就直接跟上去了。   萧月恒绕到另一边坐下,语气多了点懒:“你看,无论留不留下都会被盯着的。”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选择留下?还能少折腾一点。”   “……”   莫星寒语塞,发现自己居然被说服了。   想到另一件事,他不解道:“你不是还要找人?”   萧月恒颔首:“找着呢。”   早在入梦之后,他就放出好几道法决四下搜寻过。   只是元巧的灵息实在太虚弱,半天过去仍然一无所获。   灵息在梦里不应该羸弱至此,就算元巧在这儿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全无踪迹。   能让萧月恒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只有一种情况——她被梦官藏着。   那么梦官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费尽心思藏起一个凡人灵息,而不是将其吸纳占为己有?   莫星寒不知道萧月恒想了那么多,很快又换了个问题:“山神要娶赵有为,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想到赵有为的胆量,萧月恒无奈道:“真让他去,估计会吓傻吧。”   而且这一趟会发生什么完全未知,萧月恒并不认为梦里的祭祀会与梦外相同。   “让小孩冒险确实不好,”莫星寒友好给出建议:“你可以替他去。”   萧月恒往椅背上一靠,姿态闲散:“也不是非我不可。”   莫星寒瞧了他半晌,蓦地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他当即送了萧月恒一个白眼:“你想都别想。”   萧月恒眉稍一扬,言笑晏晏:“我想什么?”   莫星寒懒得跟他打哑谜,直截了当道:“要替你自己替,别想拉上我。”   “别这么冷淡,”萧月恒推开折扇,慢悠悠摇着:“又不是让你独自前去,我们可以一起。”   “毕竟他们也没有说,只能有一个新郎,是不是?”   “……”   鬼知道是不是。   意思是非拉他下水不可了?   莫星寒对上萧月恒笑吟吟的神情,一脸木然。   萧月恒被他幽怨的眼神逗得好笑,唇角又往上勾了些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莫星寒脾气比从前温顺了太多。   以往萧月恒要是这么欺负,莫星寒绝对会跳起来挠人。   但重逢至今,除却最开始惹得太狠,莫星寒跟他交过一次手以外,之后他们都只是口头上互不相让,再没有随意动过手。   瞧起来,还真有点梦神的沉稳。   莫星寒被萧月恒端详许久,眼看他眸底笑意愈来愈明显,后背顿时一阵阵发毛。   见莫星寒脸色逐渐难看,萧月恒总算收了逗弄的心思。   他原本也没打算把人惹恼,于是动了动唇想说回祭祀的事。   只是没等开口,莫星寒周身蓦地散出丝丝缕缕的浅金色光芒,没多久就将他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发展在萧月恒的意料之外,他难得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   莫星寒没有他,但那片光又默默扩大了一圈,变得有些刺眼。   很快,光晕又慢慢变淡,直到完全散去后,莫星寒原本坐着的位置上已经没了人影。   萧月恒刚倾身过去,一道黑影就飞快略过他的视线,转眼间蹿到了房梁上。   “别想让我去当那个什么破新郎,没门。”   直到房梁上幽幽传来一句,萧月恒才从怔楞中回过神。   他默默抬眼,跟趴在房梁上的梦貘对上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已也。”的营养液~ 第29章 山嫁(十)   不过是逗弄两句,萧月恒居然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把莫星寒从房梁上骗下来。   等莫星寒落回地面,萧月恒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他靠坐在木椅上,姿势比之前更加随意。   许久过去,萧月恒才慢声问:“舍得下来了?还以为你今晚打算睡在上头。”   听出他声音中的疲惫,莫星寒甩了甩毛绒绒的尾巴,不清不楚地哼了声。   萧月恒没力气同他继续较劲,合眼假寐着。   莫星寒跃到木椅扶手上,尾巴扫过萧月恒的指尖:“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急着除这个梦?”   在钟庭的梦魇里,萧月恒可一点都没有现在这么悠闲。   虽然看起来他好像在搜寻信息,实际上却什么事都推给了洛筝去完成。   原本莫星寒以为他是还在找人,所以并不着急出去,然而问到这方面,萧月恒反应仍旧无波无澜。   这状态与上回相差太多,莫星寒很难不觉得奇怪……   蓦地,婉娘的面孔从眼前一闪而过。   莫星寒一僵,抢在萧月恒开口之前问:“你难道真看上那个姑娘了?”   “?”   萧月恒无言沉默,认真确定自己没有解错。   见他不说话,莫星寒有些急了:“先说好,我并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但她不过是梦的一部分,你们根本不可能的啊。”   “……”   萧月恒面无表情听完他的话,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回敬。   半晌,他终于缓缓丢出一句:“你安静一会儿吧。”   见萧月恒这幅态度,莫星寒更坐不住:“我跟你说认真的呢。”   “嗯,看出来了。”萧月恒没什么语气道。   “……”   莫星寒歪头打量他片刻,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难道我解错了?”他自我怀疑地嘀咕着,“你不是为了婉娘才一直没动手的?”   “不啊。”   萧月恒顺着他的话胡说八道:“我就是看上她,所以不准备除梦,打算同她在此共度余生了。”   “……”   莫星寒被这话一噎,陷入深深的沉默。   过了好久,他才干巴巴地憋出一个:“哦。”   再然后,莫星寒翻过圆滚滚的身体,后背冲着萧月恒,浑身透着显而易见的黯然,连带那条尾巴都没了之前的活力,蔫了吧唧地垂在一侧,偶尔轻轻动两下扫过萧月恒的指节。   看他这样,萧月恒差点没被气笑。   说他看上别人时那么直气壮,这会儿倒好,又自顾自消极起来了……   萧月恒无奈,曲着指节勾了一下不断试图引起他注意的毛尾巴:“不打算化回人形了?”   显然,莫星寒不是很满意他转移话题的做法,声音有气无力的:“不,我习惯这样。”   这话不假,他真的很少化人形。   尽管很多灵兽修炼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就是为了在凡世中的红尘滚一遭,但莫星寒闹腾归闹腾,却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   除非感知到有什么没被除梦师斩除的梦魇为祸人间,他才会化形现身。   不然更多时候,莫星寒都是待在深山老林睡大觉。   这一点萧月恒也清楚,毕竟当初相处那么多年下来,他拢共也就见莫星寒不到五回人形。   还基本是在莫星寒意识不太清醒时,被他哄骗着幻化的。   久远的回忆漫上心头,萧月恒想起那个初春之夜,青年坦荡又直白的眼神。   柔软,微凉。   透着一丝迷茫,似乎不懂他为什么那么执着能不能化形这个问题。   想着想着,萧月恒忽然有些不舍得欺负人了。   他伸手过去,轻轻捏了一下莫星寒的耳朵:“先前逗你的。我什么都不做,跟那个小姑娘无关。”   不知是被捏得不舒服,还是别的原因,莫星寒抖了抖双耳。   萧月恒也松开他,继续说:“这个梦有些繁琐,只是单纯破梦,并不能解开真正的结。”   他能除去这一个,却不妨碍木尧村的祭祀再诞生出一个新的噩梦。   归根结底,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萧月恒敛着眉眼,心念百转千回。   下一秒,一道弦断声倏地在他耳边铮然响起!   萧月恒迅速抬眸,望向紧闭的屋门。   听见动静,莫星寒回过头:“做什么?”   “走。”   萧月恒直接起身,捞过莫星寒就往屋外大步走去。   莫星寒反应过来不对劲:“出事了?”   萧月恒嗯了声,语气微沉:“法诀同时破了两个。”   虽然那上面不是多么精妙的术法,可抵挡寻常邪祟绰绰有余。   连破两个,足以证明洛筝碰见了某个棘手东西。   萧月恒心想着,步伐不自觉加快。   -   “呵——”   洛筝疾步在长廊上奔跑,努力调整着缭乱的呼吸。   “洛筝,你想去哪里?”   “……”   在这声幽幽低语中,萧月恒那句嘱咐再次爬上洛筝脑海:“无论听见谁叫你,都不要回头。”   洛筝咬紧牙关,没命地往前狂奔。   可是没用,索命一般的低语声依旧萦绕在耳畔,那道黏在背后的粘稠目光也依旧甩不掉。   不知道是因为跑太快,还是恐惧姗姗来迟蔓延到神经,心跳震耳欲聋地砸在胸口,仿佛下一秒就会整个破膛而出,鲜血横流。   洛筝告诉自己不能停下来,却还是感觉双腿越来越沉。   像是被绑了几十斤重的东西,抬一下都需要耗费无数力气。   他快要跑不动了……   “哐啷!”   洛筝猛地撞开一间屋子,闪身进去后又飞快将门重重合上。   那种被紧紧盯着的感觉消失了几秒,洛筝立即环视屋内能够藏身的地方——床底、衣柜、储物柜、房梁。   全部扫过一遍,洛筝火速做了决定。   他大步冲向立在床边的大衣柜,整个人钻了进去,而后颤着手在柜门上划了一道藏身术。   在逃避危险时,人总是会有一种错觉,认为只要躲到完全密闭的空间里,就比空阔的地方更有安全感。   洛筝潜意识也是这么想的。   但落下法诀不到半秒,他就开始后悔了。   是,密闭空间确实比一片空旷要更有安全感,可他在隔绝危险的同时,也封死了自己的退路。   “吱呀——”   柜门外,屋子的门被缓缓打开。   那道长而缓慢的声响,在寂静深夜中像是一把琴弓,折磨一般狠狠刮过洛筝的神经。   他抬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发出一丝半点的动静,甚至连奔跑过后急促的呼吸都被他硬生生咽回去。   “你在哪儿?”   一道柔媚女声低低传来,听得洛筝差点心跳骤停。   他闭上双眼,将上升到喉咙口的哽咽狠狠吞回肚子里。   不能出声!   不能被发现!   绝对不能被它发现!   一门之隔,女声很慢地笑了笑,语气轻快:“哎呀,是个喜欢躲猫猫的孩子呢。”   “……”   “要我陪你玩吗?玩多久呢?”   “……”   “找到了——”   洛筝心头狠狠一跳,还没来得及惊惶,就听见女声慢悠悠接上一句:“——会有什么奖励呢?”   “……”   奖励个屁啊!   洛筝欲哭无泪,又只敢在心底大声咆哮。   他是真没想到出门找赵有为这一趟,居然会跟罗刹婆当面撞着。   罗刹婆,跟他们之前碰见的尸儡、迷胧子一类相同,都是梦中邪祟。   罗刹婆在没被打扰时,会和梦中某些事物融为一体,或是一棵树、一面湖,也可能是一只鸟、一个人,不会有什么异样。   可罗刹婆一旦被吵醒,它们就会立即暴怒而起,甚至会无差别攻击。   如果说尸儡是数量多才难对付,那罗刹婆绝对称得上一个棘手。   这东西,有时候连梦官都没法完全控制。   不过洛筝运气说好不好,他这回碰见的罗刹婆脾气还不算太糟糕,至少没有二话不说就上来弄死他。   洛筝也委屈,他都尽量不搞出动静了,结果还是撞到罗刹婆手上。   得亏洛筝反应不慢,在罗刹婆对他发起攻击时迅速开了结界。   但他修为有限,术法支撑不到两三下就碎了个稀烂。   在新一轮攻击到来之前,洛筝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怪就怪在,来时经过的回廊明明很短,往回跑的时候却怎么都跑不出去。   最后成了这幅状况,他把自己锁到了柜子里。   但凡罗刹婆有心想找,洛筝绝对会被瓮中捉鳖……   只不过让洛筝始料未及的是,这个罗刹婆意外的爱玩。   或者说,爱逗人玩。   它似乎很享受洛筝心惊胆战的模样,所以一边找还要一边出声吓唬两句,却没有真的下死手。   洛筝缩在柜子里,有些绝望地念叨萧月恒跟莫星寒的名字,祈祷他们谁能有所察觉来救救他。   可就在此时,洛筝躲藏的柜顶忽地传来敲响。   “咚——,咚——”   两下不轻不重的闷声,仿佛敲在洛筝的心脏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你在这里吗?”   柜门外,女声含着笑问道。   洛筝是真的想哭了……   他算是亲身体验到什么叫走投无路。   那道藏身术似乎失了效应,木质柜门被慢慢地打开。   洛筝瞳孔倏地缩紧,头皮刹那间炸开。   亮光顺着柜门透进来那一刻,洛筝心头突然一悸!   那个瞬间,他又一次感受到占梦时那种被扼住命脉的禁锢。   冷汗当即爬满后背,洛筝像是被施了定身术,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嘭!”   洛筝脑子里刚闪过“死定了”三个字,就听见柜外传来一声巨响。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连洛筝待的柜子都整个晃了晃。   他不禁怀疑屋子是不是快要塌了……   没等洛筝细想,就感觉一股熟悉的力量猛地将他从窒闷中拽出!   灵魂在一瞬间归位。   “啧,真是不安分。”   耳边响起青年倦懒的声音时,洛筝眼眶立刻一热。   莫星寒正打算顺着那股弥留的痕迹去探一探,结果还没有所动作,一滴冰凉的水珠就滚落砸到了他的眼前。   “?”   莫星寒怔了怔,抬眼看向瘫在柜子里的洛筝。   这小孩大概被吓狠了,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呼啦啦往下掉。   一边哽咽,洛筝一边还不忘委屈道:“莫哥……你可、可算来了……”   “……”   莫星寒盯着眼泪鼻涕糊一脸的洛筝,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他没有安慰小孩的经验,半天都憋不出来一个正常反应。   想到外头负责收拾罗刹婆的萧月恒,莫星寒顿时有点想跟他换个差事了。 第30章 山嫁(十一)   萧月恒站在廊下,手执银剑长身玉立。   他冷眼看着不远处尘烟滚滚之下的黑影,唇线抿直。   “长得倒是不错,怎么举止这般粗鲁。”   烟尘散去,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窈窕身影缓缓现形。   “分情况。”萧月恒面不改色,剑尖寒芒一闪而过。   罗刹婆像是没察觉到杀意,自顾自笑得风情万种:“就是开个玩笑,这么生气做什么?”   要别人性命的玩笑么?   萧月恒在心底轻嗤一句,神色又淡了几分。   “真是可惜,”罗刹婆对他冷淡的眼神视若无睹,撩起发丝把玩着:“你的灵息很美味,但我不能动你。”   萧月恒语调平平:“并不妨碍我杀你。”   罗刹婆笑得更欢了:“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如风的剑意就刮到了眼前。   它甚至都没看清萧月恒是什么时候出的手。   罗刹婆匆忙躲开逼至身前的剑招,脚步看着还有些许狼狈。   它维持住脸上的笑容,干巴巴道:“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萧月恒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套个纸皮,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听见他的话,罗刹婆一直装模作样的笑脸瞬间裂开一道缝。   没人比萧月恒更会拿捏这些梦中邪祟的弱点了。   罗刹婆这玩意,虽然比别的东西更懂得装人,但这也是它的痛处。   只要被戳到,它立马就会跳脚,而后破绽百出。   这一招萧月恒屡试不爽。   果然,眼前这个也没能幸免。   在萧月恒丢出那句冷讽后,罗刹婆的笑容荡然无存。   它更是忘了之前说过不动萧月恒的话,直接抬手朝萧月恒扔出一大把艳绿。   萧月恒定睛一看,发现是几十片扁平绿叶。   看上去是形状普通的叶子,却有着削铁如泥般的锋利。   萧月恒提剑挡下,叶子与剑刃相触时,甚至发出一声清脆的铮鸣。   其中一片擦着他脸侧掠过,当即削下一缕黑发。   罗刹婆动了手便再无顾忌,不等萧月恒反击,它又飞快丢出第二轮叶刃。   萧月恒游刃有余地接下所有招式,长剑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又一道银光。   大概是察觉出没讨到半点好处,罗刹婆出招越来越暴躁。   可即便如此,它依旧没落着好,还隐隐有种被溜着玩儿的感觉。   又一次被萧月恒的长剑逼退,罗刹婆咬着牙道:“你只会接招么?!”   像是不解它为什么恼怒,萧月恒不慌不忙地反问:“就是开个玩笑,这么生气做什么?”   “………”   这话罗刹婆之前也说过,被一字不落还了回来。   它蓦地冷笑出声,脸上的表情逐渐狰狞,纸糊的躯壳开始干裂,纸屑顺着裂开的缝隙簌簌飘落。   萧月恒半垂着眼眸,眼底没什么情绪起伏。   尽管之前碰见的“村民”也是纸扎人,但萧月恒很清楚,眼前这个和先前那些不一样。   不多时,几步开外的罗刹婆已然褪去纸皮女子的花容月貌,露出底下的丑陋面孔。   青眼獠牙身形魁梧,俨然一副恶鬼相。   “你既然上赶着送死,那就不要怪我。”   虽然撕去了伪装,罗刹婆却还用着原先的声线说话,阴柔女声与它吊诡的真容格外违和。   萧月恒神色淡淡,压根没因为它的话而受到威胁。   他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彻底激怒罗刹婆,后者没再多一句废话,径直扑了上来。   萧月恒从容不迫,连步子都没挪一下。   罗刹婆更加觉得自己被冒犯,招式比之前狠厉。   与此同时,萧月恒一直微垂的眼眸忽地抬了抬——找到了,破绽。   长剑横至身前,分毫不差挡住逼到眼前的致命攻击。   下一秒,萧月恒转过手腕,挽出数十道剑意,刹那间又化作无形,直冲罗刹婆额间而去。   他之前一直没动真格,罗刹婆还以为这个人修为一般,以至于萧月恒突然出手,它根本来不及提防。   “啊!!”   剑意不由分说刺入额心,罗刹婆当即惨叫出声。   萧月恒手都没抖一下,再次扫出四五道剑芒。   寒刃破空而出,道道带着凛冽杀意。   途中剑风扫起地上那些锋利叶子,一同刺向仰天长啸的罗刹婆。   “砰——!!”   莫星寒跟洛筝被尖叫声引出来的同时,又听见一声巨响炸开。   他们齐刷刷看向声源处,只见一片黑雾消散在风里,萧月恒提剑站得笔直,青风在他衣摆轻轻撩了一下。   莫星寒扒在洛筝肩膀上,歪了歪头问:“解决了?”   萧月恒闻声回头,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随后他看向有些茫然的洛筝:“有没有受伤?”   洛筝反应了两秒,赶忙摇摇头:“没伤着,我藏起来了。”   萧月恒打量他两眼,确定除了脸色苍白以外全须全尾后,轻轻颔首:“没伤着就行。”   说完,他指尖一动,长剑眨眼间变回折扇。   洛筝看看萧月恒,又看看黑雾消散的位置。   良久,他滚了滚喉结,小心翼翼地问:“恒哥,刚刚那个是……罗刹婆?”   仿佛没听出洛筝语气中的不可置信,萧月恒云淡风轻地点点头。   洛筝:“……”   何止不可置信,洛筝简直想给萧月恒跪下!   从他被莫星寒解救直到走出屋子,总共过去不到十分钟。   只是这么一点时间,萧月恒就将罗刹婆斩了个灰飞烟灭。   洛筝默默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哥,牛。   但他并不知道,于萧月恒而言,罗刹婆其实比尸儡要好对付得多。   至少罗刹婆只有一个,尸儡却永无止境。   萧月恒抬眸看了看天色,问还在发呆的洛筝:“见过赵有为没?”   洛筝当即垂下脑袋沮丧道:“没来得及……”   他出门没多久就被罗刹婆堵住,逃命都够呛,哪还能想到去找赵有为?   洛筝还以为没完成任务会挨一顿训,未曾想萧月恒根本没有指责他的意思。   萧月恒收回视线,神色平静:“你才第二回 入梦,会怕会慌不丢人。”   “现在我做得到的,以后你也可以。”   “……”   不仅没被责怪,反而还被安慰了,洛筝心头那点失落顿时消失殆尽。   他用力点点头,郑重其事道:“恒哥,我一定会努力学的!”   萧月恒随意应了声,说:“先回去吧。”   “不找赵有为了吗?”洛筝问他。   萧月恒径直往回走,声音落进风里。   “找,等天亮。”   -   回去的路上,洛筝把遇见的所有状况都跟萧月恒说了,包括他在柜子又一次感觉到梦官的事。   萧月恒听完没什么表态,只让洛筝之后别离莫星寒太远。   他确实想让洛筝有所成长,但也是建立在没有生命威胁的前提下。   萧月恒没想到这个梦里的邪祟格外喜欢追着洛筝跑,往他身上放几个护身符都没用……   等他们回到之前的屋子,天边开始一点点泛起鱼肚白。   洛筝折腾这么一趟,整个人都无比虚脱,靠坐在角落冷汗直流,连呼吸都还有点急促。   莫星寒看他状态实在糟糕,索性施法让他睡了一觉。   萧月恒默不作声靠在一旁,视线扫过方桌上的神龛——   那座神像,之前是笑着的吗?   他凝眸注视着神像嘴角上扬的弧度,略微皱了皱眉。   安顿好洛筝,莫星寒抬头看向站着的人:“怎么忽然这么安静?”   萧月恒低垂着目光,对上梦貘的金眸,没有回答。   莫星寒后腿一蹬,不费吹灰之力跃到一旁的木桌上。   他懒洋洋趴下,没什么真情实感地安慰:“其实也不怪你,谁能想到真会出事呢。”   萧月恒不置可否,目光随着莫星寒挪动。   没听见声,莫星寒再次偏过头看他:“这么自责啊?”   “没。”   萧月恒伸手过去,有一下没一下顺着他的鬃毛:“在想别的事。”   “什么事?”   莫星寒好奇心向来重,下意识追问。   只是他问完,萧月恒却沉默不语。   好奇心没能被满足,莫星寒有些不满。   他抬起爪子挠了挠萧月恒的手臂,催促道:“到底什么事?”   萧月恒目不转睛地看他片刻,回答得意味不明:“一些旧事。”   “……”   说了等于白说。   莫星寒嫌弃地转回脑袋,不搭他了。   在他背过身之后,萧月恒垂下眼睫,敛去眼底的情绪。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他只是因为洛筝出事,不可避免地想到几个生死不明的徒弟。   认真说来,徒弟们同萧月恒并没有多亲近,他们跟在萧月恒身边的时间也不长,可能都不足十来年。   要是再除去萧月恒出谷除梦的日子,几人真正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估计也就两三年。   最初萧月恒没什么收徒的念头,一是怕麻烦,二是没经验。   他生来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天潢贵胄,除了莫星寒之外从没照顾过别的生物,收徒于他而言是一件麻烦事。   事实证明,确实将他闹得够呛。   萧月恒收徒没什么讲究,四个徒弟里头甚至只有二徒付闲正经拜过师,另外三个全是半路捡的。   元巧是第一个,当时萧月恒跟莫星寒正准备回无境谷,途中撞见一个小不点在跟几个大胖小子打架,就顺手帮了个忙。   那个小不点就是元巧。   因为莫星寒帮她踹了那些臭小子几脚,后来元巧总是格外偏心莫星寒。   至于二徒弟付闲,他拜师时虽然礼数周到,由却无比离奇——为了躲懒。   因为付闲那个员外爹想让他继承家业。   萧月恒一开始没应,直到付闲把他爹说服,然后父子俩又联合起来说服他。   过程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不过付闲最后还是进了无境谷。   三徒弟贺宁跟小徒弟梵九,是萧月恒从一场暴/乱中捡回去的。   萧月恒不太记得暴/乱的缘由,只记得那会儿他若是晚一步,两个小孩估计命就没了。   几个徒弟身世各异,却莫名玩得来。   而一旦小孩子能玩到一块,那绝对不是一个闹腾能概括。   尤其在这中间还有只梦貘一同搅和。   直到他们都在萧月恒手上吃过苦头,才一个个收敛了起来。   萧月恒没真对徒弟们发过脾气,他大多时候都是以惩戒的方式罚几个徒弟修习。   虽然徒弟们偶尔会偷偷懒,该学的东西倒是一个没落下。   作为师父,萧月恒也还算以身作则。   除梦术他是言传身教,在徒弟们还不熟稔之前都会陪着入梦。   但等几个徒弟学有所成之后,萧月恒就很少陪伴他们左右了。   与他相比,反倒是莫星寒跟几个徒弟相处甚欢。   关于徒弟们的事情,可能莫星寒要比他清楚得多。   偏偏如今的莫星寒记忆全无,无从问起。   自从在纸鹤上探到元巧的灵息,萧月恒不止一次扪心自问,究竟是不是他哪里疏忽,以致于几个徒弟沦落至此。   可他当初该做的都做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你也不必想那么多。”   青年散漫的声音勾回萧月恒的思绪,他偏头望向瘫在桌上的那团毛绒绒。   莫星寒语调懒懒的:“洛筝会出什么事,你又不可能算得到……要是真能算到,那才神了。”   他自始至终都背对着萧月恒,却意外安慰到了点上。   虽然听上去,话里话外都没什么真情实意。   萧月恒眼底的情绪散去不少,他再次伸手,将梦貘捞了过来。   莫星寒没稳住,差点整个翻到地上去。   好在萧月恒及时托住,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你又犯什么毛病?   莫星寒站稳脚跟,有些无语凝噎。   萧月恒与他对视:“觉得你说的有道,奖励一下你。”   “……”   这是什么破奖励?   莫星寒照着面前的修长指尖就是一口:“谁稀罕?”   他没用什么力气,萧月恒也没觉得疼。   反而有些痒,像是小猫磨牙。   萧月恒心想着,收回手指时轻轻勾了勾梦貘耳尖。 第31章 山嫁(十二)   洛筝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   睁开眼那刻,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不过懵懂的状态只维持了几秒,很快洛筝就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   彼时,萧月恒正在跟莫星寒拌嘴。   萧月恒:“也没见你吃别的东西,怎么这么圆?”   莫星寒:“嗯嗯,不像你,长成方的。”   萧月恒:“抱着累手,什么时候变回来?”   莫星寒:“等你睡着的时候。”   萧月恒没忍住,失笑道:“都说不会让你去了。”   莫星寒躺得四仰八叉,气势倒是一点不落下风:“谁信你的鬼话?我爱怎样怎样,你管得着吗?”   萧月恒问:“或者我帮你变回人形?”   莫星寒:“你有本事试试。”   “……”   洛筝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火速上前打断这次友好交谈。   莫星寒最后还是维持了原身。   他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哈欠连连,一副随时都能睡着的模样,还不忘警告萧月恒不准靠近半步。   萧月恒一脸无所谓,根本不在意他那句“再吵醒我就宰了你”的威胁。   瞧这二位祖宗不厌其烦地吵吵闹闹,洛筝简直哭笑不得。   莫星寒又懒懒打了个哈欠,困蒙蒙地问洛筝:“好点没?”   其实看洛筝的状态,不用问都知道恢复得不错。   “我觉得我现在完全可以出去打一架!”洛筝双手握拳,神色认真道。   莫星寒扯了扯嘴角,到底没有实话实说打击小孩的信心。   但萧月恒是个没有心的。   他上下扫了洛筝一眼,同样认真地问:“跟谁打?赵有为吗?”   “……”   萧月恒精准打到洛筝的痛点,后者瞬间闭了嘴。   莫星寒看乐了,但眼皮却控制不住地耷拉下来。   他趴得很不规矩,半个身子都在桌沿外,一个不小心准会摔个狗啃泥。   萧月恒看在眼里,只是没急着伸手去扶。   果然,直到呼吸起伏变得平缓,莫星寒都没想着往里翻个身。   垂在桌侧的尾巴动了动,萧月恒才无声轻叹,伸手将那团睡得迷迷糊糊的毛绒绒拢进怀里。   另一边,洛筝安慰好自己,正想问问萧月恒接下来做什么。   结果他刚仰起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跟萧月恒后方的神像对视个正着。   洛筝嘴比脑子快,困惑脱口而出:“嗯?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萧月恒抬眼看向他:“怎么?”   洛筝几步上前,越过萧月恒去打量方桌上的神像。   好半晌,他才一脸古怪道:“哥,这个雕像之前有拿东西吗?”   萧月恒只思索了两秒,给出答案:“没有。”   洛筝一怔,再开口有些磕磕巴巴:“那、那是有人来过这?”   萧月恒静默片刻,缓缓启唇:“不清楚。”   放在洛筝身上的护身咒被破之后,他跟莫星寒就离开这里赶过去救人了。   至于后面有没有其他东西进来过,无人知晓。   想起回屋时在神像脸上看到的淡淡笑容,萧月恒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上前。   洛筝给他让开位置,小声嘀咕了一句:“总不能是自个变出来的吧?”   “……”   也不是没有可能。   萧月恒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神像不论是仪态还是装束,都与他们最初看见的不同。   这会儿,神像手中正握着一把降魔杵,表情也从菩萨低眉变成金刚怒目,丝毫没有先前的悲天悯人。   洛筝越看越觉得这座神像邪门,忍不住往萧月恒身边靠了靠。   萧月恒瞥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先把要紧事办了。”   说完,他侧身面对洛筝:“伸手。”   洛筝懵了半秒,然后听话地伸出左手。   萧月恒:“两只手。”   “?”   洛筝神色迷惘,却还是乖乖将两只手都伸了出来。   下一秒,一个重物蓦地滚进他掌心!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洛筝已经在条件反射之下把那团毛绒绒捞进怀里抱稳。   “……”   洛筝低头看看怀中熟睡的梦貘,又抬眼望向神色自若的萧月恒,茫然不解:“哥,你这是干嘛?”   萧月恒用扇尖点了点梦貘的耳朵,慢悠悠道:“没力气了,你抱着。”   “………”   没……力……气……   您抱了有三分钟吗!!   洛筝内心咆哮,面上却只敢弱弱地哦一声,然后老老实实抱紧梦貘。   把莫星寒交给洛筝,萧月恒就转身往屋外走。   洛筝赶忙跟上,追到他身边问:“恒哥,不管神像吗?”   萧月恒语气随意:“暂且不管。”   反正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   屋门被人小心翼翼敲响时,赵有为正在屋内焦头烂额地打转。   听见敲门声,他满身防备立刻竖起:“谁?”   外头安静几秒,男生熟悉的声音低低穿过门缝:“我,洛筝。”   赵有为三两步来到门前,却在开门前一秒犹豫了。   他安静片刻,忽地抛出一句:“洛筝是谁?”   门外的洛筝被他问得一懵,原地开始头脑风暴。   萧月恒扫了眼茫然无措的洛筝,兀自上前又敲了敲门:“赵有为,开门。”   “吱呀——”   萧月恒话音才落,屋门立即从内打开。   洛筝:“?”   他刚想质问赵有为怎么还区别对待,结果还没开口,一只手倏地伸出把他用力拽进屋里!   情况太突然,洛筝手忙脚乱之中差点把梦貘给摔出去,好在身旁的人及时扶了一把,他才借着力道勉强稳住身形。   紧接着,洛筝就察觉怀里的梦貘翻了个身,他立即胆战心惊地低头——   莫星寒依旧闭着双眼,睡得很熟。   洛筝松了口气,转头问赵有为:“你干嘛?吓我一跳。”   赵有为这才发现,洛筝手里还抱着一个棕色毛绒物体。   他之前没看见过这东西,下意识问了句:“你抱着什么?”   洛筝一噎,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赵有为这是莫星寒原身。   没等他做出决定,萧月恒先出声岔开话题:“为什么不开门?”   一听这话,赵有为瞬间垮了脸:“我害怕……”   他应该是一晚上都不敢闭眼,脸色很差劲:“昨晚这个门就老是有人敲,我一问是谁,就没声了……”   作为昨晚被罗刹婆追杀的人,洛筝同情地看着赵有为,要不是还抱着梦貘,他都想上前拍拍赵有为肩膀说一句“难兄难弟”。   萧月恒没洛筝这么热情,只是略一颔首,别说同情了,态度要多冷淡有多冷淡。   赵有为也没想过萧月恒会安慰他,自顾自说道:“而且那个女人来过,说今天晚上就要举办祭祀,跟山神拜堂成亲。”   洛筝吃惊:“今晚?”   “她说,”赵有为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声音艰涩:“法师已经请示过山神,山神谕令——今夜亲迎。”   “……”   一片寂静中,萧月恒慢条斯地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无形中安抚了两个小孩的不安和焦虑。   赵有为想了想,说:“大概天快亮的时候。”   萧月恒若无其事地颔首,话锋忽地一转:“你之前为什么会觉得她是你的母亲?”   他话题转得太突然,赵有为懵了两秒才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喊她妈妈?”洛筝对他的回答非常不满意,逼问道。   到底是年纪小,赵有为一下就慌了:“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知道她不是,但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啊!”   想到之前村民说过赵有为半夜起来梳头的行为,萧月恒又问:“除了控制不住这个,还有其他的吗?”   赵有为皱眉苦想片刻,讷讷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之前就是感觉,越想说什么越说不出来,还一直很冷,胸口也很闷……”   “冷?胸闷?”洛筝听得一头雾水。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被困梦魇会出现这种情况。   萧月恒沉吟半秒,说:“应当是梦官上身之后造成的。”   洛筝这才想起,之前村民说过赵有为梦游的情况。   他赶紧追问赵有为:“现在还会吗?胸口闷或者别的?”   “好像……不会了?”赵有为在心口揉了揉,自己都不太确定。   萧月恒睨他一眼,抬起执扇的手轻轻一挥。   一缕青风扫至赵有为身前,自他胸口处穿过。   那一瞬间,赵有为只觉得浑身一轻,一股微凉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周身蓦地亮起浅浅淡淡的青色光芒。   在光芒之间,还萦绕着些许不知名的黑气,或是被驱除,或是被吞噬。   赵有为茫然地看着双手:“这是……什么?”   “瘴气。”萧月恒言简意赅道。   不过很显然,赵有为没听懂。   洛筝倒是清楚,这些书里提过的他都记得。   “瘴气就是梦官在你身上留下的东西。你之前身体被它占用过,如果不帮你消去这些瘴气,就算从这个梦魇出去,之后你也很容易再次被困梦里。”   到底不是除梦师,洛筝这番话说完,赵有为依旧似懂非懂。   但至少有一点赵有为很清楚——萧月恒是在帮他。   将瘴气尽数消除后,那缕青色光芒也慢慢淡了下来。   赵有为活动几下身体,终于感觉轻松不少,胸口的沉闷也不复存在。   萧月恒收起折扇,接着问:“我们来之前,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生过?”   他本意是想问除了婉娘来过一趟以外的事,却不想赵有为解错误,说了另一件事。   “我一直都觉得这里不对劲,特别是村口那些人。”   “她们每次听见我喊那个女人妈妈,就会安静几秒,然后开始嘻嘻哈哈地笑,就跟昨晚那群鸟飞过来时,那个笑声一模一样!”   洛筝当即皱起眉:“你确定?”   他们听见的笑声分明是一群小孩子,而那群村民都是年方二八的姑娘,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声音一样吧?   赵有为斩钉截铁地点头:“我保证绝对一样!”   没等洛筝再说什么,他们的屋门忽地被敲响。   洛筝跟赵有为几乎同时僵住,然后齐刷刷扭头看向糊着纸皮的木门。   现在是白天,屋外天光大亮,如果有人站在门口,影子绝对会投映其上,被屋里的人看见。   然而他们只能听见敲门声,却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   赵有为往洛筝身边靠,放低声音道:“又来了!昨晚也是这样!”   洛筝咽了咽唾沫,故作镇定地挡在赵有为身前:“别怕,有我们在呢。”   话刚说完,他求救的目光就克制不住地飘向萧月恒。   萧月恒站姿随意,还在不疾不徐地摇扇子。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他漫不经心地抬眼对上。   “……”   大概是相处久了,洛筝居然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看我做什么?】   虽然不知道萧月恒是又犯懒,还是准备考验他,但洛筝都明白,这是让他来处的意思。   于是他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赵有为,小声问:“昨晚这种情况,你就问了一句是谁?”   赵有为点头:“问完就安静了。”   洛筝深吸一口气,决定效仿。   反正这屋里不仅有萧月恒,他怀里还抱着一只梦貘,buff叠满!   洛筝挺直腰杆,扯着嗓子朝门外吼了句:“谁啊?!”   果不其然,敲门声停了下来。   没想到效果这么显著,洛筝竟然有那么一秒觉得不够带劲。   他刚觉得这个念头很不合适,就见房门上凭空投下一个直挺挺的人影!   洛筝吓得一抖,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直到衣角被身后的赵有为拽住,洛筝才大喘一口气,然后颤着声再次开口:“谁在外面?”   话音刚落,又一个影子出现在门上,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洛筝绷不住了,他带着赵有为逃也似的飞奔到萧月恒身边。   “哥,这些、这些是人吗?”洛筝缩着脖子问。   萧月恒面色不改,反问道:“除了我们,这里还有别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江添”的营养液~ 第32章 山嫁(十三)   屋门上堆着层层叠叠的人影,颇有点万人围城的壮观阵仗。   怪就怪在这些影子从头到尾别说吭声,连晃都没晃一下,始终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但即便如此,洛筝还是诚惶诚恐:“它们不会杀进来吧?”   在洛筝靠过来后,萧月恒垂眸看了眼他怀里的梦貘——看这架势,估计还要睡个三五个小时才会醒吧。   萧月恒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慢声回答:“不用担心,它们不会进来的。”   对两个小孩来说,萧月恒就是他们的定心骨,说什么都可信。   他说不会进来,洛筝跟赵有为就同时松了口气。   等他们两个稍微平静一些,萧月恒才侧目打量屋外的黑影。   外面这些是什么东西,他基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虽然看着很诡异,实际上完全不危险,否则萧月恒也不会由着它们在外头围着。   不过梦官弄出这些是为了什么?   不让他们离开这间屋子吗?   那是不是有点瞧不起人?   这么点东西,别说困住他,等再过一会儿洛筝发现这玩意根本没有攻击性,没准连两个小孩都困不住。   也确实如萧月恒所料,没过多久洛筝就察觉到不对劲。   他壮起胆子走到屋门前,仔仔细细将门外的黑影打量过好几遍。   “恒哥,外面这些……好像都是纸人?”洛筝惊诧,扭头对萧月恒说。   萧月恒颔首,语气没什么起伏:“梦官折腾出来的。”   说到这,他忽地扬了扬折扇,示意洛筝过来。   洛筝立刻几个大步来到萧月恒跟前:“怎么了哥?”   萧月恒说:“趁这会儿没什么事,你再占一次梦,试试能不能看出梦官。”   “……”   洛筝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其实我大概能猜到。”   闻言,萧月恒眉梢一挑:“是吗?”   洛筝点点头:“梦官是婉娘,对吧?”   之前听洛筝说瘴气的时候,赵有为就对梦官这个词汇感到好奇,这会儿再听见忍不住问:“什么是梦官?”   尽管除梦之后会抹去梦里的一切,但洛筝仍然时刻谨记着除梦之术不外传的规矩。   于是他转头看着赵有为,眼神高深莫测:“好奇心害死猫,你确定要知道那么多?”   “……”   赵有为默默缩回角落,小声嘀咕:“不了,你千万别告诉我。”   萧月恒有些好笑,莫名觉得洛筝很像他那几个徒弟。   洛筝视线转回来,看见的就是他哥笑意浅浅的模样。   他一下被笑得茫然,不解地问:“哥你笑什么?难道我猜错梦官了?”   “没有,”萧月恒说着,收起一点笑,“说说看,怎么猜到的。”   洛筝挠了挠头,说:“太明显了,她跟我们在村口碰见的那些村民完全不一样,而且……”   他停顿两秒,才接着往下说:“昨晚我再感觉到梦官的时候,闻到了一阵很淡的香气,跟婉娘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   萧月恒点头表示肯定,也没有吝啬夸奖:“不错。”   洛筝没想到自己真能猜对,眼里顿时亮起光:“那下次婉娘过来,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破梦了?”   然而这次,萧月恒不假思索就丢出两个字:“不是。”   他否认得过于果断,以至于洛筝愣怔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萧月恒敛着眉眼,目光不偏不倚落在熟睡的梦貘身上。   “你觉得,为什么有了梦貘,却还要有除梦师存在?”他问。   这个问题洛筝从来没想过,思路瞬间卡壳。   他绞尽脑汁思考良久,试探着回答:“可能……有些梦境,梦貘吃不掉?”   好比赵有为这个梦,莫星寒亲口说他没有办法动,因为这梦里除了宿主以外还有另外一个灵息。   萧月恒认可了洛筝的答案,又问:“还有呢?”   “……”   这次洛筝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萧月恒难得没有为难他,解释道:“有很多执念太深的梦魇,是无法一次破除的。梦貘可以吞噬梦境,却没办法吞掉那些情绪或念想。”   “执念不消,梦魇便会卷土重生,周而复始,不散不灭。”   萧月恒说完,对上洛筝讷讷的目光:“除梦师不仅要破梦,还要连同执念一起了结。”   梦官确实是宿主念想的化身,可他们要做的,又不仅仅是破梦那么简单。   洛筝下意识看向宿主赵有为:“执念……”   赵有为被他看得一愣。   洛筝:“你有什么执念?”   赵有为:“???”   “……”   这么简单粗暴的问法,着实在萧月恒的预料之外。   他沉默半秒,语气很是复杂:“是让你找。”   洛筝被萧月恒硬邦邦的四个字砸回智,连忙摆正态度:“好的恒哥——”   话音还没落下,另一道微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那个……我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是我想让村子里的祭祀不再举行,这……算吗?”   赵有为颤巍巍举着手,慌乱的眼神中却多了点坚定。   “我知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很难让你们相信,可我真的不想祭祀延续下去了。”赵有为慢慢垂下手,低声喃喃道。   会产生这个想法,倒不是他有多伟大的觉悟。   山神曾是木尧村所有人的信仰,祖祖辈辈都坚信这座村子是仰仗山神庇佑才一直风调雨顺。   这样的观念同样根深蒂固存在于赵有为的意识当中,但是在亲眼目睹那场祭祀之后,他就被更加厚重的罪恶感疯狂撕扯着。   赵有为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清楚那些被当做祭品献给“山神”的女孩有多无辜。   她们不是为了献祭才降生的,她们同样是活生生的人。   越是想到这点,赵有为越是不安惶然。   就在三年前,他的母亲差点也沦为这场祭祀的牺牲品。   说不后怕是假的,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生命在面前消逝,不做噩梦才奇怪。   萧月恒看了赵有为片刻,问他:“你能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   赵有为沉默良久,低声说:“我可以想办法举报。”   “干脆报警吧。”洛筝接过话,“那些人跟犯罪有什么区别?”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就连门外的黑影看上去都比原先要压抑许多。   赵有为抿紧嘴唇,想问洛筝他们要怎么报警,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道略带困惑的声音先响起:“报警是什么?”   “……”   “……”   凝重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在赵有为茫然的眼神中,洛筝扭头去看发出疑问的萧月恒,确定他是真的好奇而不是在缓解气氛之后,才认认真真地解释:“就是报案的意思,警察是专门负责抓坏人跟破案的。”   萧月恒看过的书还没涉及这层面,颔首表示明白了。   “报案也行,但要有证据。”他说。   不仅如此,还要提防着不被村里其他人发现。   洛筝也反应过来,报警不是动动嘴巴那么简单。   他问赵有为:“你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用来作证?”   赵有为先是沉默,一双眼睛像是盯着地面,又像是没有落点。   良久,他说:“没什么比湖底那些尸骨更能证明的了。”   ……   直到黄昏降临,洛筝才想起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先是扫了一眼角落里发呆的赵有为,然后悄无声息地挪到萧月恒身边。   察觉到有人靠近,一直合眼假寐的萧月恒掀开了眼帘。   “恒哥。”洛筝低声喊了他一句。   萧月恒应声:“做什么?”   洛筝留意着赵有为那边的动静,小声道:“之前不是说,这个梦不是因为赵有为而产生的吗?”   萧月恒颔首:“嗯,怎么?”   “那我是不是搞错了?他是宿主,但梦官根本不是他的念想化身,对吗?”   见洛筝终于反应过来,萧月恒挑了挑眉:“是,又不是。”   “……”   洛筝一噎,脑袋上瞬间挂满问号。   萧月恒像是没看到他迷茫的表情,反而问起之前留下的疑题:“这么久过去,梦的破绽看出来了么?”   洛筝游移不定地点了下头,语气非常迟疑:“破绽是不是,没有生命?”   萧月恒不置可否,眼神示意他继续。   洛筝这才接着往下说:“那些村民虽然很热情,但表情和语气都特别不自然,一点都不让人觉得亲近。还有就是,梦里太安静了,夜晚本来该有很多小动静的,可这里什么都听不见……”   萧月恒抬手拍拍洛筝肩膀,表扬道:“很棒。”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萧月恒发现洛筝很善于观察,这一点连他的几个徒弟都很难做到。   不少除梦师都依赖于占梦,却没想过要是有朝一日卜象出了差错,或是迷失在过于真实的梦境中,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虽然洛筝修为不高,但给他一点时间好好历练,往后肯定也能成为很厉害的除梦师。   这也是为什么梦魇对洛筝来说危险,在他提出要跟进来时,萧月恒还会同意的原因。   尽管要耗费更多精力护着洛筝,但总归是值得的。   萧月恒夸完人,又气定神闲地抛出下一句:“再考你个问题。”   洛筝都还没来得及高兴,萧月恒已经自顾自问了:“村子里有那么多人,你猜这个梦的梦官为什么专门挑上赵有为?”   “……”   许久过去,洛筝才不大确定地说:“难道不是因为他看见那场祭祀?”   萧月恒重新摇起扇子:“不急,自己再琢磨琢磨。”   他没催着要答案,洛筝那股被提问的紧张感顿时消减不少。   但好半天过去,他依旧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洛筝干脆带着满腹疑问挪回门口,打算等婉娘再过来的时候仔细观察观察。   结果这一整天过去,婉娘一次都没来过。   暮色四合,屋外密密麻麻的黑影仍旧没有离开的迹象。   洛筝在门口探头探脑,听萧月恒说才知道他们在村口碰见的村民也都是纸扎人。   “那外面这些,会不会是之前那些村民?”洛筝回头问萧月恒。   萧月恒靠坐在椅子上,模糊不清地回:“是吧。”   是不是都不重要,他现在更想知道祭祀什么时候开始。   少了莫星寒在这闹,这一天萧月恒过得可谓是百无聊赖。   他三不五时就会睁眼打量蜷在洛筝怀里的梦貘,确定一下醒没醒。   来回看过好几次,抱着梦貘的洛筝自然也发现了。   在萧月恒再次看过来的时候,洛筝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恒哥,你又要弄醒莫哥吗?”   “……”   萧月恒一时语塞,而后丢出两个字:“没有。”   洛筝将信将疑,低头瞧着臂弯里酣睡的梦貘。   半晌,他小声嘟喃:“还不醒……有这么饿吗?”   萧月恒耳尖,闻言抬了抬眼睑,目光再次落在莫星寒身上。   严格来说,莫星寒并不完全是因为饿了才会睡觉。   以前这种情况也很常见,莫星寒随他入梦就时常如此。   往往在破梦之前,萧月恒都要先四下瞧瞧,确认一下身边有没有一只呼呼大睡的梦貘。   有除梦师解决的梦,自然不需要梦貘再出手。   更多时候,莫星寒都是通过睡觉的方式,去处置那些无人知晓的残梦。   比如他人口中所说的,醒来后便消散得一干二净的梦。   这些梦,可以说全是莫星寒一个人解决的。   只不过莫星寒少有露面,所以在萧月恒成为除梦师之前,梦貘并未为人所知。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世人皆知,有一位梦神会聆听祈愿,吞掉不计其数的幽深梦魇,还人间一个又一个好眠的漫漫长夜。 第33章 山嫁(十四)   天色彻底暗下来那刻,屋外骤然响起一段高昂的唢呐声。   几乎是下一秒,洛筝跟赵有为就腾地从地上蹿起来,再飞奔到萧月恒身边汇合。   还没等他们从古怪的唢呐声中回过神,又见外面蓦地亮起橙红色的火光。   与此同时,在门外杵了一整天的黑影终于动了。   它们开始在外面来回穿梭,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不过并没进屋。   洛筝为此松了半口气,又有些困惑:“它们在干嘛?”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谁想萧月恒直接回答:“把门打开,不就知道了。”   “……”   这门是可以随便打开的吗?!   洛筝跟赵有为脑袋里同时飘过这一句。   然而萧月恒神色认真,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洛筝颤巍巍地:“哥?”   萧月恒视线一转,轻飘飘跟他对了个眼神。   很奇怪的,洛筝跟他对视那一瞬间,所有不安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萧月恒抬脚往门边走了过去。   赵有为见他真打算去开门,慌乱无措道:“真、真的要开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门吱呀一声,被萧月恒由内打开。   摇曳的火光霎时倾泻进来,洋洋洒洒落了萧月恒满身。   他背后的两个小孩同时绷紧神经,生怕那些黑影因为门开而直接闯入。   然而,直到萧月恒往前两步站到门槛边,都没有任何东西进入屋内。   洛筝跟赵有为稍稍放下忐忑不已的心,也跟着挪到门边往外瞧。   屋外已经全然换了副样貌,树梢上、廊上、拱门都挂上了红绸缎,一群穿着艳丽的姑娘在院子里忙得不可开交,有的拎着大红色的灯笼往前厅去,有的则拿着囍字的红纸贴上门窗,还有抱着红木漆盒子走向后院的。   她们一边忙活,一边嬉笑着逗趣,画面热闹又喜庆。   萧月恒站在门口,将外院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些姑娘无论是穿着还是妆容,都恰到好处地融入周遭环境。   可即便如此,萧月恒仍然觉得其中有一丝违和。   来来回回扫视好几遍,他的目光终于缓缓落到廊檐下的烛台上。   ——火。   姑娘们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却没有任何一个靠近亮着火光的烛台。   萧月恒收回视线,指尖轻轻敲了敲扇骨。   “有人过来了!”   赵有为放低声音,短促地说了句。   另外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他所在的右侧,果然有一道倒映在门上的模糊影子朝这边走来。   洛筝又不自觉往萧月恒背后躲了躲,屏息凝神望着那道影子靠近。   赵有为也缩在后头,轻声细语道:“还不关门吗?”   萧月恒没动,不答反问:“关门做什么,等它来敲吗?”   “……”   很快,那道影子出现在他们视野里。   依旧是个姑娘,装扮与院子里那群忙碌的姑娘类似,只不过来人脸色更苍白一些,衬得那身衣裙越发鲜艳,就连唇色都红得似血。   她匆匆来到赵有为这间屋子门前,看见萧月恒跟洛筝在这里也没觉得奇怪,只是自顾自给出怀中的红木盒,低眉顺眼道:“小先生,这是婉娘子给你准备的喜服。”   这声“小先生”,显然不是在喊站在门口的萧月恒。   因为这个姑娘的目光始终落在赵有为身上,萧月恒跟洛筝于她而言仿若不存在。   赵有为双腿哆嗦,一开口牙齿就打颤,根本不敢上去接那个木盒。   最后还是萧月恒伸手接过,并和颜悦色地回了句:“辛苦。”   门外的姑娘听见这句,眼球忽地向上一翻盯紧了萧月恒。   萧月恒面不改色,甚至在跟这个姑娘对视时,一边不合时宜地想:纸人这么翻眼珠子难受么?   半晌,那个姑娘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等她走远,萧月恒才垂下眼眸端详手里的红木盒。   木盒上的雕刻手艺比钟庭梦里那个旋梯扶手强了不止一星半点,盒子一面雕着龙凤呈祥,一面雕着鸳鸯戏水,两旁则分别雕刻着繁复的合欢花纹。   光是木盒本身都已经分外贵重,难以想象放置在里面的喜服有多华丽。   萧月恒看完木盒,正准备打开瞧瞧里面的东西,结果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听身边的小孩蓦地低呼一声。   他循声侧过头,只见洛筝怀里的毛团来回翻了好几次身,然后缓缓睁开那双浅金色眼眸。   察觉怀里的梦貘醒了,洛筝连忙收紧手臂,生怕莫星寒睡眼朦胧的摔下去。   他刚想问莫星寒是不是被吵醒的,就感觉臂弯一轻。   等洛筝再定睛去看,怀里已经空了。   莫星寒落在不远处的桌子上,舒展着身体伸了个懒腰。   接着,他抬眼看着屋外的火红烛光问:“这是准备干嘛呢?”   萧月恒往里走,随口回道:“准备成亲。”   “?”   莫星寒刚睡醒,眼底染着浓浓的倦懒,看起来竟有些懵懂。   没等他醒过神,一旁骤然传来一道吸气声。   赵有为紧盯着桌上的梦貘,眼神惊恐:“会、会说话?!”   莫星寒瞧着他目瞪口呆的表情,玩心忽起。   他弯了弯金眸,笑眯眯道:“是啊,要聊会天吗?”   “……”   赵有为呼吸一窒,人差点没缓过来。   洛筝有些心疼地看着赵有为,某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刚认识莫星寒的自己……   虽然莫星寒真没什么脾气,但有时候也是真的爱捉弄人。   萧月恒放下手中的木盒,旋即转身走向一旁的方桌。   莫星寒正犯着懒,就见一只修长的手伸到眼前,将他一把拎了起来。   “不要欺负人。”萧月恒将那团毛绒绒按在怀中,说道。   莫星寒挣扎两下没脱身,索性也不折腾了,没好气地开口:“有你什么事。”   说完,他扬起脑袋看向赵有为:“放心,你是活人,我吃不了的。”   “………”   赵有为瞪着双眼,大气都不敢喘。   作为活了两千多年的梦神,莫星寒丝毫没有欺负小孩的愧疚。   萧月恒更是懒得管,转身回到木盒边上。   莫星寒张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抬爪拍拍盒子问:“这什么东西?”   “衣服。”萧月恒说。   莫星寒一头雾水:“哪来的?”   萧月恒难得有问必答:“别人送的。”   说完,他指尖微动,喀啦一下打开木盒的铜制锁扣。   红漆木盒被打开,入眼便是一套红色喜服,旁侧还放着一个镂空金冠。   莫星寒左右打量几眼,恍然大悟:“是给赵有为的?”   听见自己名字,缩在洛筝身边的赵有为又是一激灵。   他哆嗦着点点头:“是……”   “不是。”   另一道声音打断赵有为,语气不紧不慢:“是给我的。”   赵有为、洛筝:“???”   在两个小孩茫然的眼神中,莫星寒煞有其事地点头:“也对,毕竟要去的是你。”   “等等……”   洛筝小心翼翼插嘴:“恒哥,你要替赵有为去跟山神成亲?”   萧月恒回头跟他对视一眼,提起喜服问:“要不你去?”   “……”   “正好,可以多学点东西。”   “……”   “怎么样?”   “……”   不怎么样。   洛筝挺直背脊,语气诚恳:“不用了哥,我觉得有些东西可以不学。”   萧月恒:“不想去就不去,该学的还是要学。”   “好的恒哥!”洛筝飞快应下,生怕他反悔。   萧月恒本来就是说着玩的,也没真打算让洛筝去这一趟。   屋外动静渐歇,洛筝透过房门看了两眼说:“她们好像收拾完了。”   “铛——!”   一道铜锣声紧随其后乍然敲响。   洛筝跟赵有为吓了一大跳,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又是两声锣响:“铛——!铛——!”   而后,远处传来模糊的人声高喊:“出嫁仪式起——”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在长廊上不停回荡,仿佛有数不清的人来回走动,可纸窗上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在这其中,有道脚步声最为明显,步履匆匆往他们的方向而来。   不清楚来者的身份,洛筝也不敢继续在门边待着。   他拉着赵有为挪到靠里的位置,警惕地盯着屋外靠近的影子。   莫星寒往外瞥了眼,神色倦怠:“早知道多睡一会儿了。”   萧月恒闻言看向他:“还没吃饱?”   莫星寒似是而非地哼了声。   这模样瞧着有些古怪。   以往莫星寒睡醒都会更加有精神,这次醒来却莫名有些蔫。   梦貘有气无力地趴在萧月恒怀里,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萧月恒略微皱眉,抬起指节轻轻勾了勾莫星寒的下颌。   莫星寒没躲,甚至顺势将脑袋靠进他宽大的掌心里。   触手可及皆是柔软,萧月恒眉头皱得更深。   “去干了什么?”他问。   “善事。”莫星寒耷拉着眼皮说。   是个人都能听出莫星寒不欲多言,萧月恒却非要寻根究底:“所以干了什么?”   莫星寒显然不打算配合,干脆利落地闭上了嘴。   说话间隙,屋外那道影子已然到了门前。   一个身穿红大褂、手拿绢帕的喜婆大步迈进屋子,她眉梢眼角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眼睛几乎都要眯成一条缝。   “哎哟,小先生呀,今儿个可是大喜日子,您拾掇好了么?用不用老婆子帮忙?咱可得抓紧着点,千万别误了吉时——”   一进屋子,喜婆的嘴巴就跟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噼里啪啦一顿说。   但等她睁眼看清屋里站着三个人时,“吉时”的尾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喜婆脸上的灿烂笑容僵住,然后她维持着诡异的表情问:“三位……谁是新郎官啊?”   一边问,喜婆一边转动着眼珠子,逐一扫过屋里头的几个人。   很快,她的目光落在长得最好看、并且离红漆木盒最近的那个男人身上。   喜婆重新笑逐颜开:“这位小先生——”   “少啰嗦。”   男人径直打断她,眼神微凉:“新郎要干什么,说重点。” 第34章 山嫁(十五)   喜婆被萧月恒一噎,笑容裂了很久都没复合。   双方干瞪眼片刻,喜婆才干巴巴地开口:“瞧您问的这话,新郎官当然是要收拾打扮,盖好盖头等着上花轿呀。”   “……”   收拾打扮?   还要盖头?   洛筝抽了抽嘴角,默默扭头去看当事人的脸色。   他跟萧月恒隔着一段距离,后者又垂着眼睫,神情不太分明。   但待在萧月恒怀里的莫星寒不仅看得见,甚至觉得如芒在背。   尽管萧月恒的眼神无波无澜,但他依旧被看得想炸毛。   也不知为什么,莫星寒不太喜欢跟萧月恒长时间对视。   他发觉躲不开视线,索性把脑袋往下一埋,权当看不见。   梦貘的脑袋在手臂上磕了下,萧月恒一时无言。   其实不用莫星寒明说,他大概也能猜到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好歹养过那么久,莫星寒什么情况下会无精打采,萧月恒心里多少是有点数的。   估计这家伙是在吃梦途中耗费修为去干了什么事,才会一觉醒来依旧满脸困顿。   至于他究竟做了什么……   萧月恒抿起唇,略微使劲捏了下梦貘的爪子。   莫星寒当即不乐意,张嘴在眼前的修长手指上咬了一口。   只不过这一口,连个浅显的牙印都没留下。   喜婆半天没得到萧月恒的回应,只好扬声再次提醒:“这吉时眼看就要到了,新郎官,你看你连衣服都还没换……”   萧月恒终于抬起眼眸,不疾不徐地打断她:“知道了。”   -   盖头原本必须由母亲或德高望重的长辈来盖,但婉娘没出现,这个活就被喜婆揽了。   她跟着萧月恒进了里屋,洛筝他们则留在外间。   萧月恒得换那套喜服,于是让莫星寒自己找地方待着,他转身去了屏风后头。   莫星寒向来随意,直接在喜婆不远处的软毯上趴了下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结果喜婆就跟瞎了一样,从头到尾没给过莫星寒半个眼神。   不仅如此,她嘴上还在跟屏风后的萧月恒喋喋不休。   “新郎官,喜服瞧着还喜欢?”   “我听几个姑娘说,这可是婉娘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可费劲了。你瞧上面的花样,一看就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不过也是,难得村里又有喜事,婉娘子自然高兴!”   “别说是婉娘子,我来时瞧着外头红彤彤的,心里都欢喜得很!”   “……”   萧月恒反手将长发束起,又拎起红漆木盒中的金冠戴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慢声开口:“之前村里也有喜事?”   喜婆压根没觉得萧月恒问这话有哪里不对,乐呵呵地接过话茬:“可多了,三不五时就能喝上各家喜酒,热闹得不得了!”   “那喜事都是你来办?”萧月恒又问。   喜婆:“当然啦!咱村里就我干这个,不是我还能是谁啊?”   “这样啊。”萧月恒语气微扬,“有件事我挺好奇的,能问问你么?”   喜婆当即应下:“能!当然能!”   萧月恒笑了,话里却没什么笑意:“我很好奇,一直以来没人说你吵吗?”   “……”   喜婆的笑容迎来今晚第三次冻结。   萧月恒继续道:“难道成亲时,旁边都要有人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   “在扮喜鹊吗?”   “……”   “该不会只有你这样吧?”   终于,喜婆闭上了那张进屋之后就没停过的嘴。   莫星寒旁听全程,乐得打了个滚。   屋内可算有了片刻安宁,萧月恒慢慢悠悠地起衣襟。   喜婆看似也能同人正常交流,但总归只是个纸人,各方面还是没有梦官那样自如。   这会儿只是被萧月恒堵上几句,就杵在原地当起了人形桩子。   将喜服好,萧月恒才不紧不慢地绕出屏风。   莫星寒就趴在屏风外侧,听见动静就抬起了脑袋。   然后,他怔在了原地。   莫星寒很少会留意什么人的长相,但他已经是第二次因为一张脸而愣怔了。   萧月恒并没有按照喜婆说的往脸上抹粉,却依旧被大红色喜服衬得肤白若雪,偏他肩宽身长,容貌又英挺分明,毫无半分女相。他这样的,无论怎么打扮都不会柔媚,反而会在弯唇笑起来的时候多添一抹风流。   是好看得有点过分了……   莫星寒猛地回过神,匆匆垂下目光,心跳声却还震耳欲聋。   他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一边试图平复心跳,一边为此感到懊恼。   萧月恒没留意到莫星寒的神情,一手握折扇一手拎盖头,兀自往外间走去。   没等他靠近那扇门,喜婆立刻身形一晃挡在了门前。   “新郎官,吉时还没到呢,您可不能随便出去。”   萧月恒一顿,站定脚步:“只在外间也不行?”   “不能。”   喜婆语气很平,眼神变了,一双眼瞳死气沉沉,完全没有之前的生动。   萧月恒略微皱眉,扬声喊了声:“洛筝。”   外间传来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洛筝清脆的声音响起:“恒哥,你叫我?”   在他的话音之外,隐约还能听见赵有为在小声询问怎么回事。   确定他们二人一切正常,萧月恒才松开眉头。   他低声交代:“不要乱跑,也别出去。”   洛筝连连应好,然后有些不解地问:“哥,你们怎么不开门?”   他话音刚落,堵在门口的喜婆便倏地抬头,紧紧盯着面前的萧月恒。   萧月恒瞥了喜婆一眼,言简意赅:“暂时出不去。”   说完,他转身去寻莫星寒的身影。   后者还趴在屏风外侧的软毯上,脑袋埋在两个爪子之间,不知道在干嘛。   门外洛筝还在着急,又扯着嗓子问:“恒哥!你和莫哥没出什么事吧?”   萧月恒抬脚走向莫星寒,回了洛筝一句:“没事,别担心。”   察觉到有人靠近,莫星寒立即抬起头。   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萧月恒脚步一顿,毫无预兆对上那双金眸。   同时,他成功捕捉到莫星寒眼底没来得及藏好的一丝无措。   萧月恒眨了眨眼,旋即半蹲下去:“刚刚还在傻乐,这会又是干什么?”   “……”   盯着别人的脸看愣神这种事,莫星寒一点都不想承认。   他抖了抖双耳,避重就轻:“你骂谁傻?”   萧月恒朝他伸手,在那对耳朵上轻轻一捏:“谁应了谁傻。”   莫星寒瞪他:“想打架?”   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威胁意味十足。   萧月恒却不以为意,甚至好心提醒:“现在还不行,干活要紧。”   赶巧的是,在他说完下一秒,屋外骤然锣鼓喧哗,唢呐声吹得悠扬曲折。   紧接着,堵在门前的喜婆蓦地嘻嘻一笑,说:“吉时已到——”   “新郎官,咱们盖上盖头,上轿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吱呀一声响,里屋的门竟然自动开了。   萧月恒回头看了眼,忽然瞧见一个之前根本不存在外间桌上的东西——神龛。   那东西端端正正摆在他之前放喜服的方桌上,里头的神像又变了,这会儿是四手双脚,脸上挂着古怪又夸张的笑容。   萧月恒一脸木然,心想如果这玩意就是山神,那他真的一点都不想上花轿了。   但这个花轿,他不上也得上。   喜婆见萧月恒不动,往前两步催促:“新郎官,得盖上盖头了。”   “喊你呢,还不快去?”莫星寒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催。   萧月恒起身的动作一顿,眼眸往下垂,落在摇头晃脑的梦貘身上。   随后,他再次俯身,将梦貘整个拎进怀里。   按住不断挣扎试图反抗的莫星寒,萧月恒才伸手把盖头交给喜婆。   喜婆依旧跟看不见莫星寒一样,笑容满面地接过红盖头:   “一盖举案齐眉,二盖比翼双飞,三盖,永结同心佩——”   红色绸缎盖到头顶,萧月恒的视野瞬间只剩脚下一隅。   他不太习惯地拧眉,忍住想要掀开的念头。   喜婆将手伸到盖头之下的位置,笑盈盈道:“走吧,新郎官。”   萧月恒没急着动,而是问她:“只有新郎一人能上花轿?”   “您可真会说笑,花轿当然只能新郎一人上去。”   “那不是人的呢?能带么?”   “……”   莫星寒隐隐觉出不对,他仰头对上萧月恒的目光:“你要干嘛?”   萧月恒所当然道:“又没说不能多别的东西,你同我一起。”   莫星寒:“……”   他朝萧月恒亮起爪子:“你才是东西。”   萧月恒微微一笑:“好,那你不是东西。”   “……滚。”   喜婆大概没料到萧月恒会问这个,沉默了好久都回答不上来。   最后她瞪着眼睛,上下嘴唇一碰重复道:“新郎官上轿。”   萧月恒这才抬脚往外走,进不去只能守在门边的洛筝跟赵有为立即迎上来。   瞧见他的装扮,洛筝愣了愣才小心翼翼问:“恒哥……是你吗?”   萧月恒没什么语气地回答:“不然呢。”   周遭一切都透着喜庆之外的阴森诡异,洛筝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慌得不行,这会儿听见萧月恒的声音,那股不安跟害怕的情绪总算消散些许。   萧月恒这边还在跟洛筝说话,领着他的喜婆却一步未停,大步朝着外面走,洛筝跟赵有为只好亦步亦趋跟上去。   廊檐绕着大团大团的红绸缎,垂下来被风吹出层层红浪,沿途的梁柱上都贴满了“囍”字剪纸,檐下的红烛火光摇曳,在夜色中晃出几分不着边际的喜气。   一直到听见锣鼓声近在咫尺,萧月恒才骤然停下脚步。   喜婆没防备,踉跄着差点摔个狗啃泥。   她慌里慌张地稳住身形,然后侧过头问:“新郎官,怎么不走了?”   萧月恒没搭话,只是自顾自转身面向跟在后头的两个小孩。   他头上盖着盖头,也没有开口,洛筝却立即心领神会凑了上去。   “恒哥?”   “抱着,别离他太远。”   萧月恒一抬手,把怀中的梦貘交到了洛筝手里。   莫星寒已经恢复不少精神,扒拉几下直接趴到洛筝肩膀上。   确定他不会掉下来,洛筝转头问萧月恒:“哥,那你呢?”   “我?”   萧月恒再次转身,漫不经心道:“我去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成亲(×)   砸场子(√) 第35章 山嫁(十六)   一进花轿,萧月恒就将头顶的盖头扯下,而后扫了一遍所处的环境。   轿子空间不算大,确实只能容纳一个人进来。   他环视一圈,又抬手掀起轿帘往外瞥了眼。   看清前头几个轿夫,萧月恒略微眯了下眼眸。   这个梦除了他们几个人,果真没有别的任何男子。   就连抬轿的,都是几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姑娘。   偏偏她们没表现出半点吃力,脸上甚至洋溢着欢天喜地的笑容,仿佛即将迎来什么天大的好事。   萧月恒放下轿帘,趁着这会儿再次捏了个法决探寻元巧的灵息。   这一回元巧的灵息比之前要清晰许多,萧月恒几乎立即确定了方位。   赶巧的是,这个花轿也在往同一个方向前进着。   萧月恒垂下眼睑,缓缓敲了两下扇骨。   他之前猜测元巧的灵息在梦官手上,如今来看大概真是如此。   婉娘今天一直没出现,要么是昨晚的状况让她有了警惕,所以找地方躲着,要么她现在就在他们即将要去往的祭祀点。   但婉娘从一开始就在他们眼前晃悠,这时候根本没必要躲躲藏藏。   更何况,这种在占梦时就会对除梦师下手的梦官,萧月恒不认为她会选择躲避。   虽然不确定元巧在婉娘那里算不算好消息,可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萧月恒还是稍稍松口气。   但他没能放松多久,轿子就突然一阵左右晃荡,缓慢地停了下来。   “请新郎官下轿——”   听见喜婆在轿帘外高喊,萧月恒只能将盖头重新盖好,然后抬手掀开轿帘。   结果他刚刚往外踏出半步,一抹冰凉就倏地贴上了他的手臂。   很冷,贴上来那一瞬间甚至有些刺疼。   萧月恒动作顿了顿,立刻听到喜婆催促:“新郎官,跟我走吧。”   喧闹的锣鼓声在轿子停下时也没了动静,四周在刹那间陷入死寂,盖头之下更是昏暗一片,显然方圆十几二十米没有半点灯火。   萧月恒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却能无比肯定,莫星寒和两个小孩都不在这里了。   “新郎官,跟我走吧。”   喜婆再次催他,语气变得有些冷。   萧月恒终于迈开腿,跟着它一步步往前走。   “要去哪里?”   跟着走出十几步,萧月恒很突兀地出声问。   身旁沉默良久,还是那句:“跟我走吧。”   这就不是个能聊天的……   萧月恒索性不再废话,双脚一并径直停在原地。   几乎是下一秒,寒冷杀意就从他的身后袭了上来!   萧月恒迅速侧身,抬手扯下盖头的同时,折扇刷地推开扫出数十道风刃!   锵啷几声铮鸣,风刃碎在某个不知名的硬物上。   萧月恒几个起落退到远处,拧眉看着几米开外穿着红褂袍的喜婆。   喜婆那张扑着腮红导致脸色白得发青的面容已经干裂开来,露出狰狞的真容——是罗刹婆。   而在它背后不到十米,还有另外几个轿夫装扮的、六七个奏乐者装扮的、四五个艳丽衣裳的……   这十几个罗刹婆的脚下,全都掉落着一张纸皮糊的外壳。   今天这些,很明显跟昨晚洛筝撞见的不是一个路数。   还没等萧月恒观察一下地形,其中三个罗刹婆就同时对他发起了攻击。   萧月恒横过折扇,青光乍现,凝聚在扇面之上。   罗刹婆猛扑到眼前时,他抬手干脆利落一挥!   青风卷着凌厉刃意狠狠扫向罗刹婆,后者速度也很快,身形一晃全都躲过了这一招。   紧接着,又是两道黑影直冲萧月恒而去!   速度之快,几乎成了两道残影。   周遭无一丝亮光,目之所及皆是黑沉模糊一片。   萧月恒在瞬息间躲过三四个杀招,也不留任何余地,撤身时转过折扇又是一挥。   青风平地生起,直接将杀到他面前的两个黑影卷向半空,狠狠抛向远处砸到地面。   “嘭——!”   巨大两声闷响之后,四周漫起滚滚尘烟。   但萧月恒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刚打趴两个,又扑上来四五个。   罗刹婆这东西本就不好对付,何况这会儿还跟尸儡似的前仆后继。   再次打了十几个来回,萧月恒终于有些厌烦地皱起眉。   真的没完没了。   萧月恒脚下轻点,竟然直接落到将近十个罗刹婆的包围圈中央!   刚刚那几分钟混战里,十几个罗刹婆围攻都没能从萧月恒手中讨到一点好处,甚至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摸到。一群罗刹婆原本就越打越狂躁,瞧见萧月恒自投罗网当即亮出索命的尖刃。   眼瞧着数道致命招数杀到面前,萧月恒面不改色地转了转折扇。   电光火石之间,周遭忽然噗呲亮起橙红色的火光!   不仅仅是亮起一盏烛火,而是在刹那间亮起了数百盏。   一时间,四周灯火通明。   暖色光亮照在萧月恒那身大红喜服上,也将他莹白的肤色映出几分淡红。   可惜这抹娇艳的颜色并没能让他看上去温和一些,反而瞧着越发冷厉。   那些罗刹婆看见烛火像是看见什么洪水猛兽,怒吼几声后退到没有光的地方。   它们蛰伏在暗处,满含杀意地盯紧萧月恒。   萧月恒没有放下一丝一毫的戒备,默不作声地看着乍现的烛火。   “叮灵——”   半空之中骤然传来一声空灵的脆响,像是翡翠跟玉石轻轻撞击发出的声音。   萧月恒循声抬起眼眸,望向声源的方向。   只见黑沉夜空中,在那轮圆盘似的皎皎明月之下,正悬空飘浮着一张贵人榻。   贵人榻四角缠绕着红绸缎,直至垂落到塌下,在空中翻卷出漂亮的红色花浪。   又是两声叮灵轻响,萧月恒才看清声音来处——贵人榻上挂着一串红翡翠流珠,珠圆玉润,煞是好看不说,风一吹便是几声脆响。   任谁瞧见这个场景,都该以为榻上躺着个美若天仙的佳人。   但萧月恒抿起唇,面无表情地望着贵人榻上的东西——   榻上没有佳人,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   端正摆在上面的玩意,正是那尊时不时会变换形态的神像。   与此同时,一只妖乌扑楞着翅膀落在贵人榻上,嘻嘻笑了两声:“子时三刻,拜堂成亲!”   “……”   萧月恒冷着脸,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谁疯了才会真的同这玩意成亲。   青色光点在指尖萦绕浮现,折扇缓缓消失,进而化作一柄长剑。   萧月恒凝眸看着半空中的贵人榻,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妖乌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应,说完那句就展开臂膀飞向了漆黑夜空。   不稍片刻,昏沉夜色中凭空出现了成百上千只妖乌盘旋其上,每一只都发出了孩童嬉笑声。   这幅场景与之前在赵家后院遇见的一模一样。   周围烛光明亮,地面上只有萧月恒是那抹艳丽的红。   而半空中,圆月之下的贵人榻忽然飞出一条宽大的红绸,缓缓朝着萧月恒而去。   接着,那顶惨遭萧月恒随手扔开的盖头被某只妖乌叼起,看起来是打算再次为他盖上。   萧月恒半眯起眼眸,手中的长剑闪了闪寒芒。   “嗤——”   暗处,始终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罗刹婆低吼几声,似乎在警告萧月恒不要轻举妄动。   可它们都不知晓,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惧任何威胁。   对那几声低吼,萧月恒仿若未闻。   在妖乌叼着盖头盖上来时,萧月恒手腕一动。   长剑仅仅往上一划,红盖头便在刹那间一分为二。   在他毁去盖头的下一秒,妖乌仰天长啸!   所有烛火又在一瞬间熄灭,黑暗处的罗刹婆再次出击!   这回的攻势比之前更加猛烈,罗刹婆的数量更是突然翻了十倍不止。   孤零零的艳红被层层黑影包裹其中,像是随时会被生吞活剥,毫无生机。   在尖鸣嘶吼声中,萧月恒隐约听见一丝异样的轻微声响。   咕嘟、咕嘟——   很像涓涓水流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动静。   但萧月恒还来不及仔细分辨,数十只罗刹婆又袭到他眼前。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大抵会觉得瞠目结舌。   仅仅是一人一剑,与如此之多的梦中邪祟殊死搏斗,竟然半点没落下风。   长剑在半空中挽出青色剑意,猛地横扫而出!   萧月恒斩尽半米以内的罗刹婆,旋即抬眼看向被妖乌盘旋包围的贵人榻。   那座神像……   萧月恒眸底映着寒凉月光,剑意森冷刺骨。   就在他踩上摞得半丈高的罗刹婆,伸手去抓那条从贵人榻垂落下来的红绸缎时,变故突生!   危险感知的本能直冲后颈,萧月恒毅然停下脚步,迅速凌空侧了个身。   “叮——!”   尖锐之物刺穿金冠,而后又被用力往上一挑。   发冠顿时散开,青丝转眼垂落满肩。   萧月恒眉头蹙起,手里一个翻转,剑尖径直刺向背后离他不到半米的罗刹婆。   而紧接着,又是一股杀意凝聚上来。   眼前的罗刹婆尚未解决,萧月恒只能分心捏出一个法诀,准备打到另一个麻烦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空中圆月突然变了颜色!   只见原本莹白皎洁的月色倏地渲染上一层浅金,由外圈一点点朝着月心吞噬,直到整个月亮被金色包裹,成为一轮挂在夜空中的“金色太阳”。   周遭一切在同一时刻被定住,就连杀到萧月恒身后的尖刃都没了动静,所有事物都凝滞在原地,无法动弹。   萧月恒提着剑,微微仰起目光,望向那个破开幻境、从天而降的黑衣青年。   来人就近落在半空中的贵人榻上,左手掌心上悬浮着一枚金铃铛。   此时此刻,那枚金铃周身萦绕着淡淡金光,隐隐还浮现着某种经文符咒。   萧月恒只看了一眼,又对上那双缓缓垂下来的金眸。 第36章 山嫁(十七)   “你又打算一个人解决?”   莫星寒脸色极差,眼底还隐隐含着愠怒。   不知为什么,萧月恒这时候听见他的声音,竟然莫名有些想笑。   不过要是真的笑出声,莫星寒估计真会合着一群罗刹婆跟他打起来。   萧月恒敛去笑意,慢条斯道:“这回真不关我的事。”   他既不是梦官,又不是作为梦神的梦貘,哪来的能耐在梦中造一个幻境?   还是一个置自己于死地的幻境。   莫星寒也不知道信没信,似有若无地嗤了一声。   萧月恒环顾一圈周围,可算明白过来之前听见的水声是怎么回事。   只见贵人榻下方那一大面的坚实土地,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化为一片静幽湖泊。   平静湖水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出天上的圆月以及那张他们所在的贵人榻。   萧月恒收回目光,问莫星寒:“你把幻境接手了?”   “我要是想,整个梦境都是我说了算。”莫星寒幽幽吐出一句。   闻言,萧月恒轻轻扯唇笑了笑。   尽管听起来张狂又嚣张,但不可否认,莫星寒确实做得到。   虽然莫星寒跟在他们身边时总是在睡觉,甚至有时候洛筝都会忘记他是个实打实的梦神,还会反过去担心他因为犯懒而碰见危险。   可萧月恒清楚得很,那些被除梦师标为危险的梦中邪祟,其实统统入不了莫星寒的眼。   他不出手或许只是因为懒,或许是习惯由除梦师来解决。   反正无论如何,都不是因为莫星寒弱。   这家伙可不止一次入梦以后,把梦境当自己家一样来回闲逛。   瞥见萧月恒的笑容,莫星寒立即炸毛:“你笑什么?”   还笑?!   要不是他察觉出花轿不对寻着灵息追过来,这人现在已经被那罗刹婆捅个对穿了,还能站在这里笑?!   偏偏萧月恒没半点收敛,被莫星寒呵斥一句,居然还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莫星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言要放开那群罗刹婆,任萧月恒自生自灭。   萧月恒这才抬手制止:“别,真的有点打烦了。”   说完他脚尖点地,身姿轻盈一跃而起,顺着那段红绸,几个起落来到莫星寒身侧。   “洛筝呢?”萧月恒站定之后问。   莫星寒看见这张脸就来气,目视前方干巴巴道:“跟着呢。”   “啊啊啊啊——!”   紧随莫星寒话音之后,凄烈的惨叫声陡然在半空中响起。   萧月恒侧头,眼睁睁看着冒金光的圆月中心掉出两个小身影,齐齐朝着湖泊坠去。   萧月恒:“……”   好在莫星寒没那么丧尽天良,真让两个小孩这么摔下来。   他稍微抬抬手,洛筝跟赵有为就倏地停在半空,被一团淡金色的光芒包裹住,托着送到了贵人榻跟前。   洛筝整个人还惊魂未定,瞧见萧月恒又立刻换上焦急神色:“哥!你没什么事吧?!”   他上上下下将萧月恒打量一遍,确定只是头发散了并没其他异样之后,总算大松一口气。   天知道刚才看见莫星寒匆匆开阵时的脸色,洛筝心底有多慌张,他都以为萧月恒是碰见了什么大麻烦。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不明所以跟在迎亲队伍后头,以为会被带往所谓的祭祀地点。   结果一直趴在洛筝肩上的莫星寒忽然就抬起头,紧盯着摇摇晃晃的花轿,然后丢出一句:“他不见了。”   洛筝还没从这句话中反应过来,就感觉肩上蓦地一轻。   紧接着,虚空中亮起一道金色的光,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光亮之中。   洛筝后知后觉缓过神,猜测是萧月恒出了什么事,却根本没有机会问一问具体情况。   因为那抹金光消失之后,莫星寒脚尖刚碰到地面就抬手在身前结印,转眼间开出一个寻灵阵。   “跟上。”   莫星寒头也不回对他们说。   他的语气无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洛筝却因为莫星寒这一声愣了半秒,然后被手臂上一股大力拽回神。   “他、他他不是之前那个……”   赵有为扯着洛筝的手,一句话说得语无伦次。   洛筝没空给他解释莫星寒的情况,反正这些事情破梦之后赵有为都不会记得。   不等做个心准备,那个阵法就突然将他们两人整个卷了进去。   等眼睛一闭一睁,周遭环境已然翻天覆地,失重感更是在刹那间袭上来。   洛筝甚至没搞清楚身处何地,就扑通落在一团软绵绵的金光里。   再然后,一抬头看见了萧月恒。   想起莫星寒离开前扔下那句话的语气,洛筝又偷偷抬眼去看他现在的神情。   后者依然臭着脸,但相比起之前要好不少。   于是洛筝再次松了一口气。   他完全没想到,莫星寒会因为萧月恒不见而那么生气。   当时洛筝都有种感觉——要是找不到萧月恒,莫星寒可能会把整个梦境给端了……   莫星寒没注意洛筝的目光,他低头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黑影,问身边的人:“打算怎么解决?”   萧月恒从衣袖中翻出之前的发绳,一边束起长发一边说:“总不可能留着。”   听见他们两的对话,洛筝才终于想起来瞧一瞧这个幻镜的状况。   这不看还好,一看直接给他人吓傻了。   地面上那堆罗刹婆,粗略一扫都知道不少于百只,更别说还有半空中那无数只妖乌。   洛筝瞠目结舌:“哥,这、这么多……你居然还打得过?!”   太恐怖了吧?!   得是多高的修为才能做到啊!   萧月恒却不以为意:“不算打得过,五五开罢了。”   “……”   您自己一个人,跟这一堆罗刹婆和妖乌五五开……   洛筝一下子竟不知道萧月恒是在自谦,还是在瞧不起底下那些东西。   正当洛筝还震惊于萧月恒的修为时,莫星寒已经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将金铃置于虚空,而后抬手划出一道光芒点进铃铛当中。   下一秒,金铃周身的经文符咒开始运转。   整个幻境瞬间像是被人用力挤压碾碎一样,所有场景在顷刻间化为光怪陆离的粉末,朝着四面八方分崩离析。   而那些最初被莫星寒强行定在原地的罗刹婆和妖乌,也在幻境崩塌的同时重新获得行动力。   刚被放开,这些东西又再次冲着他们一群人袭来!   赵有为当即吓得失声尖叫,不断往洛筝背后躲。   洛筝被他扯得趔趄,拼尽全力才没从贵人榻上掉下去。   萧月恒瞥了两个小孩一眼,抬手挥出一个浅青色结界罩在他们周身,沉声交代:“洛筝,待在结界里。”   洛筝立刻点头:“好!”   萧月恒转身往地面上掠去,腕间稍稍一使劲,长剑霎时划出四五道势如破竹的剑意。   离他最近的几只罗刹婆刹那间灰飞烟灭,连带着后方打算扑上来的都被斩了个干干净净。   幻境被摧毁得支离破碎,莫星寒才将金铃收起,然后伸手在虚空中一握。   数十道金光瞬间汇聚在他手中,转眼凝成一柄周身泛着流金的长剑。   紧接着,莫星寒执剑落到萧月恒身后,干脆利落地刺穿两只偷袭的罗刹婆。   “别说,这玩意还挺好用。”   莫星寒啧啧两声,半真不假地评价一句。   闻言,萧月恒抽空回头瞥了眼。   瞧见那把冒金光的剑,他轻轻一挑眉:“你会使剑?”   莫星寒顺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直气壮道:“不会啊。”   “……”   “不过看你用过几次,多多少少也会两招。”   莫星寒说着,又拎着长剑斩了四五只罗刹婆。   听出他话中的兴奋劲,萧月恒一时无言以对。   半晌,他淡淡提醒:“别给自己扎着。”   莫星寒不屑地嗤笑一声,睨着他:“怎么,怕我会使剑了打不过我?”   萧月恒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   莫星寒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不舒坦,差点拎着剑朝萧月恒冲过来。   只不过半途中,他又被几只妖乌绊住手脚,这才作罢。   尽管罗刹婆的数量非常骇人,但在此之前,萧月恒一个人都能牵制住它们,别说现在还多了一个莫星寒。   他们两个人硬是打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没用多久就将这些东西处得七七八八。   就在萧月恒跟莫星寒准备一锅端时,夜空中蓦地传来另一道清脆铃音——   “叮灵。”   几乎是在铃响那一刻,那些崩塌的幻境又再次恢复如初。   唯有那轮圆月跟最初不同,既不是金色,也没有变回白色,而是慢慢染红成一轮血月。   洛筝立刻扯着嗓子问:“莫哥,刚才是你的铃铛?”   莫星寒退回到萧月恒身边,沉默两秒后否认:“不是。”   他的金铃又称浮生铃,铃音并非人人都能听见的。   而且浮生铃必须注入修为才会响,莫星寒轻易不会这么做。   因为一旦浮生铃响起,听见铃音的人会立即坠入他的梦渊当中。   莫星寒之前对萧月恒这么干过,但当时是为了替他稳固灵息。   这会儿又没什么事,他是闲得慌才会摇铃铛。   萧月恒四下一扫,发现那些罗刹婆和妖乌都在铃响之后停止了攻击。   他略一思忖,踩着之前那缎红绸来到贵人榻上。   然后在洛筝张口问他怎么上来了之前,萧月恒蓦地抬手,将榻上的神像往下一推——   扑通一声巨响,神像径直坠入底下深不见底的湖泊当中。   洛筝一头雾水:“恒哥,你这是做什么?”   萧月恒微垂目光望着神像沉没的位置,语气轻缓:“帮忙。”   “……?”   洛筝没搞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忽然就听他们背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柔笑。   洛筝跟赵有为惊恐回头,才发现贵人榻不远处竟然多了另一个身影。   那人踩着一条飘在半空中的红绸,垂着一双美眸看着他们——   准确来说,是看着萧月恒。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消失整整一日的婉娘。   她稳稳站在随风微荡的红绸上,身上还穿着昨日那套姹紫嫣红的襦裙,发髻也没有任何改变。   唯有那张脸,惨白如纸,唇色却红得刺眼。   在萧月恒抬眼看过去时,婉娘再次弯起眼睛笑了笑。   “谢谢,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她轻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梦很快结束啦   谢谢“已也。”的营养液~ 第37章 山嫁(十八)   “不客气。”   相比较婉娘郑重的道谢,萧月恒的回答就比较随意。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婉娘发间的琉璃簪,眼神意味不明。   察觉到萧月恒的视线,婉娘垂下了眼眸。   而后,她又是弯唇一笑:“其实,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儿,要做什么,我都清楚。”   一听这话,洛筝登时睁圆了眼睛:“你知道?!”   婉娘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子,语速很慢道:“除梦师,到梦里来还能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解决我们吗?”   说完,她抬起目光,再次看向萧月恒:“是吗,萧月恒?”   在婉娘喊出萧月恒名字那刻,洛筝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骗人的吧?!   再怎么厉害的梦官,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祖师爷的名讳啊!   别说是祖师爷的名讳,知道他们是除梦师就已经够吓人了。   萧月恒反而没什么意外之色,淡淡应了声:“是吧。”   从一开始婉娘就在试探,萧月恒有想过她可能认识自己。   不过萧月恒不太确定她此番是为了什么,只隐隐有几分猜测。   思索间,不远处婉娘又开了口:“我也不想对你们动手,但……”   婉娘顿了顿,说:“但总归是立场不同。”   萧月恒轻轻颔首,附和道:“你说得对。”   “……”   婉娘被他这四个字一噎,后面的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里。   见她安静下来,萧月恒问:“还想说什么?”   “……”   萧月恒的态度在婉娘预设之外,她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选择沉默。   但婉娘没出声,底下那些东西却都忽然狂躁了起来。   罗刹婆的嘶吼跟妖乌的戾鸣夹杂在一起,有种蓄势待发的架势。   婉娘微微皱起眉,唇瓣动了几下,似乎小声说了句什么。   萧月恒没读出那句话具体的内容,就听身旁的洛筝惊道:“恒哥!又冒出来好多!”   之前那些罗刹婆分明被萧月恒跟莫星寒清得差不多了,结果那片原本平静的湖泊突然一阵剧动,再次爬出无数只罗刹婆,很快它们就汇成黑压压一片,将整个地面淹没。   妖乌从四面八方而来,翅膀挥动的声响不绝于耳。   莫星寒收起不怎么善用的长剑,落在萧月恒身边说:“幻境崩了。”   萧月恒嗯了声:“能看出来。”   不仅崩了,还崩得地动山摇。   周遭环境不到片刻就坍塌得面目全非,唯独那面湖泊以及不计其数的罗刹婆和妖乌还在,排山倒海包围过来。   夜空中那轮血月更是大得可怖,像是能将他们全部卷进去吞掉。   瞧着底下密密麻麻的黑影,洛筝不禁往结界里侧躲了躲,手上还不忘将赵有为护到身后。   赵有为整个人已经抖成筛子,话都说不利索:“这、这这么多,确确、确定能打得过?”   洛筝没说话,抬眼看向不远处两个身姿挺拔的身影。   其实瞧见这么多的罗刹婆和妖乌,洛筝心里也没底,但想到还有萧月恒跟莫星寒在,他又不由自主觉得安心。   不过……   这都围得水泄不通了,那一青一黑两个身影怎么还没有动作?   “怎么就不能一口吞呢?”   莫星寒轻轻啧了声,听起来很是不高兴。   萧月恒伸手过去,按着他脑袋一揉:“不行。”   莫星寒挡开他的手,不大乐意道:“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   那道未知灵息还没找着,他才不会随便碰这个梦。   万一跟以前那样不小心把灵息给吞了,肯定又得挨玄雷劈。   莫星寒可没打算在这种事情上吃第二次亏。   萧月恒将人往身旁带了带,而后抬眼看向婉娘所处的位置。   后者依然站在贵人榻后方的红绸上,距离他们并不远。   “你能到她那里么?”萧月恒忽然问。   闻言,莫星寒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他点点头说:“可以是可以,你想做什么?”   萧月恒笑了笑:“帮我个忙。”   ……   眼看那些罗刹婆已经顺着红绸往上爬,洛筝终究还是做不到临危不乱。   在看见某个黑影扑向萧月恒那一刻,洛筝扯着嗓子大喊:“哥!小心背后——”   就在洛筝出声的同时,萧月恒跟莫星寒突然兵分两路,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飞速掠去。   洛筝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个,脑袋来回扭了好几次:“恒哥!莫哥!”   “你们去哪儿啊!”   洛筝的呼唤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他两个哥哥头也不回地奔向不同地方。   萧月恒到底还穿着喜服,那身大红色实在太抢眼,洛筝的目光最终还是先放到了他身上。   疾速落到地面后,萧月恒片刻没有停歇,提剑就斩。   喜服衣摆非常宽大,随着萧月恒挥剑的动作在风中不断翻卷。   可即便如此,那些罗刹婆仍然碰不到他一片一角。   这抹红色残影就这么单枪匹马穿梭在浩浩荡荡当中,来去自如,迅捷如风。   贵人榻上两个小孩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脸上纷纷流露出震惊。   赵有为狠狠咽了下口水,喃喃低语:“你哥,好可怕……”   “……”   洛筝从惊愕中回过神,轻咳两声说:“那什么,他一直都这么厉害。”   话落,他又在心底偷偷困惑:怎么感觉……他哥好像放走了好几个?   洛筝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又想不通萧月恒会这么做的原因,也就没往深里想,转身去看另一个人。   这一回头,洛筝再次惊呆在原地——   莫星寒已经在瞬息间到了婉娘身边,正单手扣着婉娘纤弱的肩膀,另一手利索抽出她发髻间的琉璃簪。   东西拿到手,他还很有礼貌地丢出一句:“谢啦。”   遭到抢劫的婉娘:“……”   莫星寒还没来得及退开,整个幻境就在刹那间彻底瓦解得一干二净。   婉娘甚至来不及出声说什么,成百上千只妖乌就在一瞬间将莫星寒裹住,尖喙恨不能将他撕咬成碎片。   可惜它们都不知道,莫星寒比萧月恒更难对付。   他甚至都不需要动手,光是腰间的浮生铃忽闪两下,半米内的妖乌全部转瞬化为灰烬。   若非性子使然,作为梦神,莫星寒周身肯定会萦绕着无法忽视的威压,凡人或邪祟都不能随意接近。   只是他爱玩爱凑热闹,所以总比别的神明要更加平易近人。   可一旦莫星寒收起这一派祥和,那种不怒自威的压制便犹如万重山。   至今为止,也就萧月恒能在他的威压下继续谈笑风生。   残存的妖乌死死盯着莫星寒,却不敢再随意靠近一步。   再怎么样,它们也算有点灵气,知道眼前这个黑衣青年惹不得。   “我有点好奇。”   莫星寒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簪,稀奇道:“你明明是梦官,怎么好像根本控制不住它们?”   “……”   婉娘抿起红唇,没有言语。   那些妖乌却在莫星寒说完话时,朝着他尖锐地鸣叫好几声。   莫星寒啧了声:“我就借来瞧瞧,这么生气做什么?”   就是一支很普通的簪子,连流苏都没有,只有一朵剔透晶莹的梅花琉璃。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偏偏这些东西都要死要活地护着。   莫星寒没看出特别之处,于是冲着底下扬声问:“萧月恒,你要这玩意来干嘛?”   萧月恒在打斗的间隙里抽空回答:“有用。”   才发现地面上的状况,莫星寒也没心思管什么簪子了,脚尖一点就想下去帮忙。   可没等他有所动作,怀里的琉璃簪忽然亮起一束光。   一开始只是很浅很淡的光芒,没几秒这光就变得刺眼,几乎要将莫星寒整个吞没。   与此同时,妖乌再次冲着莫星寒而去。   但莫星寒周身的威压太过强大,妖乌必须成群结队开道才能勉强靠近。   然而就在它们距离莫星寒仅有半米时,一道法诀蓦地飞了过来!   这道法诀来得太突兀,即使不是多厉害的术法,但在莫星寒神威的逼迫下,扑在最前头的妖乌竟然全都避之不及。   洛筝完全没想到,自己慌里慌张打出去的这一道,居然真能将妖乌逼退。   可他都没来得及惊叹,就远远瞧见妖乌盘旋着转向他们。   洛筝牙关一紧,暗道完蛋。   果然下一秒,他们结界周围的妖乌数量骤然增多,攻势也比之前更加猛烈。   虽然有结界挡着,可亲眼看着这些妖乌戾声嘶鸣着撞过来,赵有为还是吓得抱头尖叫。   他脸上已经糊满了眼泪鼻涕,表情惊恐万分,一直在往洛筝背后躲。   洛筝心里也很慌,说到底他年纪跟赵有为差不多,还没入过几次梦,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但他是除梦师,总不能推赵有为一个普通人出来面对这一切。   洛筝咬咬牙,抬手捏出一道新的法诀,将萧月恒做的结界又稍微加固了一下。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赵有为哭喊着,“这个结界真的能撑住吗!”   洛筝额上已经开始冒冷汗,却依然死死坚持稳住结界不被击破。   与此同时,他不忘安抚赵有为:“别怕,说了会带你出去的,而且我哥他们还在呢。”   洛筝话音才落下,四五道凌厉的剑气就自身后横扫而来!   剑光交错,刹那间将包围在结界外的妖乌尽数斩尽,接着一阵强力劲风从后方席卷而来,狠狠卷起继续扑上来的其他妖乌。   是萧月恒!   洛筝心下震惊,赶紧回过头去看。   要知道,萧月恒可是面对着无数只罗刹婆,他那句“我哥还在”也只是在稳定赵有为的情绪,根本没想过萧月恒真的能分出精力来救他们。   洛筝担心萧月恒因为这一下分心出什么乱子,回头才发现,原本跟罗刹婆打得天昏地暗的萧月恒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仅仅愣怔半秒,洛筝又飞快抬头往上看——   只见萧月恒不知何时已经去到了莫星寒身边,长剑直指数百只妖乌,紧迫氛围倏然冻结。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今天,睡一觉就没了时间概念,我有罪……(T ^ T) 第38章 山嫁(十九)   萧月恒凝眸望着盘旋半空的妖乌,微微侧头唤了声:“莫星寒。”   身后那团幽幽发亮的光圈静寂片刻,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   语气听上去挺正常,应该没碰见什么危险。   确定莫星寒安然无恙,萧月恒才松了松紧握长剑的力道。   他正想问问莫星寒是什么情况,就听身后传来另一道清脆的女孩子声。   那声音小心翼翼,又带着点欣喜地喊了一句:“师父……?”   光团中,莫星寒有些讶异地转了转手中的簪子:“原来就是你啊。”   难怪萧月恒让他拿这东西。   一直戴在婉娘发髻上,这缕灵息几乎被掩盖,始终无法被探查到。   莫星寒手指轻轻敲了下发簪上的琉璃梅花,说:“帮你一下啊。”   接着,他指尖冒出一缕浅金色光芒,缓缓将整支琉璃簪包容其中。   与此同时,围绕在莫星寒周遭的莹莹淡光全部消散,他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萧月恒后退到莫星寒身侧,垂眸瞥了眼他手中的光团:“元巧?”   他这声轻唤刚落,莫星寒掌心里的光团就忽闪几下,开始不断变换外形。   先是变回簪子,然后又变成猫状,不到两秒又变成鸟类,紧接着又变成游鱼……   眼瞧着徒弟连个人形都变不回来,萧月恒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在元巧从动物开始朝着死物变化时,萧月恒到底没忍住,划出一道法决融进光团之中。   莫星寒看得好笑,完全没料到萧月恒的徒弟是这么个画风。   不远处,洛筝惊讶地望着那团慢慢幻化成人形的光。   他当然知道萧月恒口中的元巧是谁,在除梦师那本祖谱里,这个名字就写在祖师爷名讳底下,是萧月恒的亲传徒弟之一。   论起来,洛筝得喊一声师祖……   所以不止祖师爷,几个师祖也还活着?!   洛筝这边还在兀自震惊,萧月恒他们那边,元巧已经成功恢复自己的模样。   方才现身,她就直接对着萧月恒一拱手:“师父,我错了!”   萧月恒根本不吃元巧这套,反手握着长剑剑柄,在她手背轻轻一敲:“少卖惨,做了什么?”   “……”   “师父,我只是想帮帮她。”   元巧瘪瘪嘴,低声说,“她真的没有伤过人。”   说完,她转头看向几米开外的婉娘。   婉娘同样看着元巧,两人视线短暂一碰。   这种小动作自然躲不过其他人,就连贵人榻上的洛筝都察觉到不对劲。   因为自从元巧出现之后,婉娘就始终缄默不语,崩塌幻境里的罗刹婆更是直接退回湖泊中,包括妖乌的数量也在同步递减。   萧月恒没多说别的,只问元巧:“为什么会在这儿?”   元巧原本以为会挨训,骤然听见这一句愣了愣。   很快她反应过来,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有意识时就在这里。”   萧月恒正打算再问什么,却听另一人插话道:“她是我留下来的。”   除了瑟瑟发抖不敢加入其中的赵有为以外,余下几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婉娘。   “是我偶然发现的,”婉娘只看着元巧,声音缓而慢:“一缕没有归宿的游魂,跟我们差不了多少。”   萧月恒没给面子:“还是有区别的。”   “……”   “师父,”元巧试图缓和气氛,“你又不是看不出来,她跟别的梦官不一样。”   萧月恒不置可否,轻飘飘睨了元巧一眼。   元巧很有眼力见地闭上嘴,眼神开始四处乱飘。   然后她的视线就这么落在萧月恒身边那个黑衣青年身上。   趁着萧月恒没留意,元巧几步挪了过去。   “莫莫……”   莫星寒正关注着不远处的婉娘,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低极低一声轻唤。   他怔楞一瞬,垂眸对上女孩的眼睛,语气困惑:“你叫我什么?”   元巧同样茫然:“莫莫啊,我不是一直都这么叫你么?”   她是第一次见莫星寒的人形,虽然有些陌生,但声音总归是熟悉的。   只是元巧没料到,莫星寒会因为她这一句陷入久久的沉默。   莫星寒没有回应元巧,而是倏地转头看向萧月恒。   所以他之前真的没有猜错。   三千多年前,他们肯定是认识的。   可无论莫星寒怎么回想,关于萧月恒的记忆仍旧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全都不记得?   难不成还真的死过一回?   莫星寒脸色逐渐糟糕,双唇也抿得死紧,唇色几近于无。   萧月恒察觉不对劲,偏过头瞧见的就是他脸色苍白的模样,心口登时狠狠一跳。   就在这个间隙,莫星寒锁骨之下突然冒出一缕忽闪的光,圈在萧月恒手腕上的珠串紧随其后也震了好几下,像是下一秒就会断裂开来。   某一刹那,莫星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翻卷着涌入脑海,没等构建出任何画面,又迅速土崩瓦解,沿着记忆缝隙飞快流逝。   伴随而来的,还有太阳穴一阵猛然的剧烈刺疼。   痛感非常强烈,还蔓延扩散到四肢百骸,钻心刺骨,就是莫星寒也禁不住闷哼一声。   萧月恒立即收起长剑,伸手把人带进怀中,划出一抹浅青色光芒注入他额间。   随后他抬起眼眸问元巧:“怎么回事?”   这状况发生得太突然,元巧整个人都还在发懵。   听见萧月恒又扬声问了一遍,她才猛然回神:“我、我没干嘛啊,就是太久没见,过来跟莫莫打了个招呼……”   萧月恒顿时了然,敛下了眉眼。   他之前一直对旧事闭口不提,就是担心随意触动过往记忆会对莫星寒造成什么伤害,却不想还是出了岔子。   萧月恒将失力的莫星寒抱紧,又往下瞥了他锁骨一眼。   这个位置,应当是那枚平安扣。   与那缕闪烁微光交相呼应的,还有萧月恒手腕间的白玉珠串。   平安扣忽闪一下,白玉珠串就会收紧一些,仿佛彼此之间有什么不可言喻的牵连。   萧月恒这会儿沉不下心多作思考,他转而看向婉娘,单刀直入:“还打么,不打我们就先走了。”   婉娘:“……”   她低声道:“我没想拦着你们。”   “你也拦不住。”   “……”   萧月恒没心思扯东扯西,直截了当道:“之前你一直没对赵有为动手,是因为你根本不想要灵息,对吗。”   明明是问句,他却用的陈述语气。   洛筝本来一心都挂在突然歪倒的莫星寒身上,远远听见这话,脑子里陡然闪过在屋子里 ,萧月恒给他留下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木尧村那么多人,婉娘偏偏选中赵有为?   正如萧月恒所说,婉娘作为梦官,除了占据过赵有为的身体以外,确实没做过别的伤害赵有为的事,反倒是一直逮着洛筝不放。   先前他只是占个梦就立刻受到威胁,入梦后才踏进村子又差点被“村民”摄魂,之后还被罗刹婆追着跑,进入幻境,连妖乌都优先攻击他……   虽然都没下死手,但可谓是针对得很彻底。   洛筝也对此非常摸不着头脑,就算想挑软柿子下手,那怎么独独跟他过不去?   可能这么说有些缺德,但作为宿主的赵有为对婉娘来说不是更好拿捏吗?   除非,婉娘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   图什么?   一个梦官,不图凡人灵息存活,还能图什么?   洛筝冥思苦想,目光触及到身边哆哆嗦嗦的赵有为时,一段对话倏地在耳边回响起来:   “你有什么执念?”   “……我想让村子里的祭祀不再举行,这算吗?”   刹那间,洛筝醍醐灌顶。   所以赵有为会成为这个梦的宿主,很可能是因为……婉娘跟他有着相同的执念?   他们都想要废除木尧村的山神祭祀?   不远处,婉娘沉默良久,终于轻启红唇:“是,我对灵息并没有兴趣。”   她说完轻轻一点脚尖,缓缓朝着地面落下去。   在婉娘站定的同时,洛筝他们所处的贵人榻也在匀速降落。   萧月恒揽紧莫星寒,一同落到地面上,落点就在贵人榻之前。   洛筝见他下来,赶忙带着赵有为贴过去。   等元巧也落到身边,洛筝立刻很有礼数地喊了声:“师祖。”   元巧:“……?”   “灵息对我来说确实不重要,”与他们对立而站的婉娘再次开口,“只要那场祭祀存在,我就永远都在这里。”   有萧月恒在,洛筝都敢壮起胆子顶撞婉娘:“你就是一个梦官,没有灵息还能支撑梦境?”   婉娘看向他:“总归有别的法子,不是吗?”   闻言,洛筝微微愣住,当即想到之前钟庭所用的以魂养梦之法。   可钟庭是除梦师知道也就算了,婉娘在一个小山村里头又上哪儿知道?   就在这时,一旁的萧月恒缓缓丢出两个字:“山神。”   “???”   洛筝被这两字吓一大跳:“她是山神?!”   婉娘却摇摇头,轻声否认:“我不是神。”   她只是一个曾经在木尧村生活的普通人。   也不对。   还是有些不普通的。   山神以及那一场场祭祀,与她家逃不开干系。   婉娘家里靠做纸扎活为生,尽管收入不多,可整个村子里就她家会这个,足够以此生存下来。   山神祭祀是村里的传统习俗,而祭祀所需的一切纸活,一直是由婉娘家包揽的。   婉娘小时候性子很怯,敢做纸扎活,却不敢跟外人交际。   所以这场祭祀究竟是如何举行的,她一直到成年后才彻底知晓。   知晓的方式很可笑,因为被选中成为山神新娘的正是她自己。   婉娘一家从曾爷爷那辈就在替山神祭祀干活,结果代表命运的黑鸦竟然落在纸扎铺的招牌上,讽刺意味十足。   她妈妈因此在村长门前长跪磕头,可直到头破血流也没能让村长松口,只换来一句:“要是违抗神谕触怒山神,整个村子都得完,这是你娃儿的命。”   在黑鸦落到婉娘家的前一天,婉娘还在跟妈妈说,想去上学,还想去山的那边看看。   她妈妈很高兴,摸着她的小辫子说:“长大啦,不躲在家里怕见人啦?”   可最后一句轻飘飘的“是命”,就轻而易举敲定了婉娘的结局。   她被披上红嫁衣,塞进红花轿,送上那方索命台。   更可笑的是,祭祀桌上那些即将作为山神符的纸扎物,全出自婉娘之手。   她不敢细想,之前村民们从法师手中高价买下的山神符上,以朱笔划出的道道红迹究竟是什么。   更不敢去深想,至今有多少女孩同样经历了如此可怖的遭遇。   那些纸扎物承载的根本不是山神庇佑,而是一个个枉死的冤魂。   而这一切,她自己也逃不脱干系。   银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婉娘能感觉到温热液体顺着手臂蜿蜒而下,从指尖一滴滴滑落。   好冷啊。   她没觉得疼,就是真的好冷啊。   距离神台不到半米的距离,举着白色杯子接血的法师,是看着婉娘从小长大的伯伯。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恸,平静又冷漠。   随着血液快速流失,婉娘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她注视着眼前熟悉的面容,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温情。   正是这个曾经对她疼爱有加的人,亲手将她杀死。   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神明,为了以此从中谋利。   一片天旋地转,婉娘在水流涌入鼻腔那刻,终于心生无边绝望与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杨林”的地雷~ 第39章 山嫁(完)   “这只是你们的一场梦,却是我们真正经历过的现实。”   婉娘垂着眼睫,声音又轻又飘渺:“我也恨过,可我不想变成比他们还可怕的东西。”   站在她对面的几个人沉默着,脸色都算不上好。   周遭陷入久久的沉寂。   在这种时候,稍稍有点别的动静,无论多细微都会被无限放大。   比如莫星寒靠在萧月恒肩窝处,发出的那声很轻的低吟。   霎时间,四道灼灼目光同时投向相拥而立的两人。   萧月恒:“……”   萧月恒权当没看见那一道道或好奇或担忧的视线,转而垂眼去看怀中的人。   莫星寒依然合着双眼,但呼吸比之前平缓了些许。   “还好么?”萧月恒低声问。   莫星寒还是没睁眼,只有双唇微微动了动:“困。”   那股钻心入骨的疼从身体里褪去后,随之而来的是沉甸甸的不容置喙的倦意。   莫星寒很少会出现这种不可控的困倦状态。   虽然他经常要入睡去吃掉人间丢给他的梦境,但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苏醒。   所以萧月恒随意打扰时,莫星寒也能及时将神识收回原身中。   睡觉或者不睡觉,他都是可以自主决定的。   只有一种情况,莫星寒无法选择什么时候从混沌中出来。   那就是劫期。   可莫星寒非常清楚,他根本不该在这个时间段渡劫。   他既没有犯不该犯的错,修为也没在一时间得到大幅度提升,这场劫期就来得非常莫名其妙。   但凡婉娘这个梦真的能吃,莫星寒没准真能提升大段修为。   但事实是,这个梦他连碰都不能碰。   莫星寒梳近来他做过的所有事,很快锁定一件最有可能引发他劫期的事情——   他正在试图挖掘一段,或许存在过但不知因何被抹消的记忆。   萧月恒轻轻捻着指尖,从之前留在莫星寒体内的禁制上,查探到一丝不对劲。   他略微蹙眉,没料到随意触动莫星寒记忆的后果会糟糕至此。   竟然只是听了元巧一句称呼,就直接迎来惩罚似的天劫。   萧月恒垂下另一只手,缓慢又自然地扣入莫星寒绵软的五指间。   “难受?”他问。   莫星寒没力气再开口,很轻很轻地摇了下头。   与此同时,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倏然亮起影影绰绰的浅青色光芒。   看清楚萧月恒在做什么,元巧表情登时从忧心忡忡转为讶异。   她没看错吧……   师父这是在替莫莫担劫数??   元巧没看错。   萧月恒确实在为莫星寒这个天劫做一层保护。   以前莫星寒在他身边渡过一次劫,当时萧月恒也为他这么做过。   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这样做,承担劫数的痛苦会翻倍落到萧月恒头上。   莫星寒当然也能觉察出他在做什么,立刻耗费仅剩的力气挣脱与他相扣的手。   萧月恒没让他如愿,搭在他腰间的手顺了顺:“睡一觉。”   “醒了,就出去了。”   随着他温沉的声音落下,莫星寒也被不可抗的天力拖进漫无边际的混沌之中。   紧接着,莫星寒额间出现一道红纹,正是他作为原身时浮在额间那道。   不过只要细看就会发现,这道红纹比先前的颜色要深沉许多,几乎成了暗红色。   萧月恒不清楚莫星寒这次天劫需要睡多少天,但很显然,他们不能继续在梦里待着了。   他将陷入沉睡的莫星寒抱得更紧,然后抬眼对上婉娘探究的目光。   “是你自己来,还是我们帮你?”   萧月恒问得太过平静,不知道还以为他是问了句吃饭没。   以至于洛筝十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萧月恒是在问婉娘,是打算自行了断还是由他们动手。   这个发展当真是超乎洛筝预料了。   他一开始通过占梦卜象得知这是个噩梦时,哪里敢想他们的破梦方式会这么风平浪静?   婉娘安静片刻,答非所问:“这个祭祀,能永远消失吗?”   萧月恒言简意赅:“可以。”   婉娘又看了眼元巧,声音忽然放轻:“她之后会好好的,是吗?”   萧月恒不假思索道:“是。”   说完他又顿了顿,补上一句:“你们也是。”   你们?   洛筝满头问号,可算是听清他们对话中一再提到的“你们”。   为什么要加上们?   不是只有婉娘一个吗?   婉娘因为萧月恒的话愣了下,然后她再次绽放笑颜:“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晓这个梦境的不同之处。   婉娘轻轻叹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松懈,又像是释怀。   她转头看着皎白月色下的静谧湖泊,小声道:“你们可以解脱了。”   “我也是。”   在婉娘话音落下的同时,平静无波的湖面重新泛起一阵又一阵波动。   洛筝跟赵有为瞬间升起万分警惕,以为是那些罗刹婆即将卷土重来。   可湖泊上荡开一圈圈轻柔的涟漪后,忽然有无数光点从黑沉沉的湖底慢慢向上升起。   直到光点冒出湖面,洛筝才在昏沉夜色里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个透明泡泡,莹亮的光点就被裹在其中,托载着它们朝婉娘聚拢而去。   洛筝怔怔望着这些光点泡泡一个又一个飞向婉娘,不可置信地呢喃:“这、这是……魂魄?”   这个梦里,竟然承载着这么多个没有往生轮回的生魂。   他突然明白过来,婉娘之前为什么说不需要灵息也能支撑梦境,以及那句祭祀存在她就存在。   这些曾经受害于山神祭祀的女孩,全都没有进入轮回。在梦魇诞生后,她们又将自己的魂魄喂给了作为梦官的婉娘。   她们无法自救,只愿这场祭祀能够永远终结。   洛筝想起自己一开始听见赵有为梦游时,对这个梦可能存在十年以上的判断。   当时只觉得慌乱和害怕,现在他却满心都泛着酸涩。   十年,或者更久,婉娘才等到一个和她有着相同想法的赵有为。   如果没有这场梦魇,如果赵有为目睹那场祭祀之后不想废除祭祀,那些浸血的秘密将永远埋藏在木尧村之中。   山村太偏僻,村民几乎与外界没有连系,思想也于这一隅天地固步自封。   一场足以被称为杀戮的祭祀,延续数载,竟然除了受害者,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不该。   既可怖,也可悲。   一个个魂魄将婉娘萦绕,她如纸般苍白的脸色都被光亮柔和不少。   婉娘抬起手,轻抚过那些漂浮虚空的生魂。   “虽然这个梦的主人是我,可她们不该由我掌控,所以即使我不想对你们动手,也无法阻止。”婉娘说,“很抱歉,她们只是太害怕了,并没有什么恶意。”   “……”   洛筝不敢苟同,他望着不断冒出光点泡泡的湖泊,试探着问:“我占梦的时候,是你想拉我进来吗?”   婉娘摇头:“不是我。”   洛筝又问:“之前那些村民是?”   婉娘轻轻颔首:“是她们。”   “她们本没有形体,是我替她们做的。”婉娘说。   洛筝可算是明白过来,之前看着那些纸人为什么会觉得别扭了。   她们待的不是原身,又都是亡魂,肯定做不到像个活人,也没办法像梦官一样自然,所以才表现出一种不和谐的诡异感。   但是——   洛筝:“之前的罗刹婆难道也是她们吗??”   婉娘却摇头:“那些是她们的恐惧。”   “……”   洛筝皱着脸:“可这些罗刹婆为什么那么针对我?”   婉娘抬手掩在唇畔,似是而非道:“也许,是你太可爱了?”   “……”   你骗鬼啊?!   洛筝无言以对,偏偏又不好对着那些漂浮着的生魂发作。   毕竟都快要去轮回了,洛筝不想她们在这世间最后一刻还要遭受自己指责。   等洛筝不再说别的,一直躲在他背后的赵有为才战战兢兢探出半个脑袋。   赵有为还是很害怕,这一切对他一个普通人来说,就算是梦也实在太超出心承受范围了。   但听完他们的对话过后,赵有为还是鼓足所有勇气看向那个将他引进梦中,还假扮过他母亲的女人。   “你……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山神祭祀毁掉的。”赵有为说。   声音听上去有些底气不足,却意外的坚定。   婉娘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笑说:“那就很好。”   她和这些魂魄借由梦境,在世间苟延残喘那么久,为的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句话罢了。   在婉娘又一声轻叹中,那些虚空中的魂魄骤然变得光芒万丈。   光点汇聚成大片大片的强烈白光,仿佛能洞穿整个黑夜。   梦,要破了。   萧月恒遥遥望着婉娘被光芒淹没的身影,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期间,祭祀有停下来过吗?”   刺眼的白光中传来婉娘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息。   她说:“有就好了。”   从这个梦魇诞生至今,那些喂进来的生魂从未断过。   萧月恒抿起唇,良久才再次开口:“谢谢。”   婉娘在一片白茫茫中轻柔笑了笑,声音空灵:“我什么都没做,何必道谢?”   萧月恒:“元巧给你添麻烦了。”   “她没什么麻烦的,还总想着帮我做些什么,”婉娘说着又笑了,“明明自己都成那样了……”   满门心思挂在莫星寒身上的元巧终于回过神,连忙冲着白光喊:“婉姐姐,我说会帮你们废掉那场祭祀,就一定会做到的!”   婉娘不置可否,打趣一般:“你顾好自己吧。”   这句话的尾音逐渐变弱,直到完全消失在光芒之中。   萧月恒抬眼看着吞噬梦境的刺眼白光,轻声对洛筝说:“带赵有为出去吧。”   洛筝意识已经随着梦破变得涣散,听见萧月恒的话,他强撑着捏出一道法决,把赵有为捆着一起带走了。   元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些不知所从。   正如婉娘所说,她现在就只是一缕连自己都顾不好的灵息,能恢复原形完全是因为在梦里,出去后没有合适的载体同样要玩完。   虽然听萧月恒跟婉娘之前的对话,元巧隐隐觉得自己师父有办法,可她这会儿根本不敢上去询问。   没什么原因,怕挨骂。   但元巧不主动搭话,不代表萧月恒不会。   正当元巧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卖惨装可怜,就听她师父声音淡淡,一字一顿地重复:“婉姐姐?”   元巧:“……”   萧月恒目光还停留在缓慢消散的梦境上,语调平平:“听上去,你们还挺熟。”   元巧:“……”   半晌,元巧果断选择低头:“师父,我真的知错了。”   梦官终究跟他们是对立面,元巧能在这里跟她们相安无事地相处,主要是因为这个梦魇执念足够强,目的性足够明确,并且支撑它存在的生魂足够多。   但凡换个状况,元巧这缕灵息早被吸食殆尽了。   萧月恒目光落在身边垂头丧气的徒弟身上,到底没多说什么。   时间地点都不太合适,情况也错综复杂,不适合以此教训人。   萧月恒只能捡重点问:“为什么在这儿?”   他之前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元巧明白这是想要更明确的回答。   可她认真回想许久,却还是无奈摇头:“真的想不起来。”   萧月恒算着梦境残留的时间,暂时略过这个问题,问起别的:“无境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另外几个师弟呢?”   谁想一提起这个,元巧神情顿时剧变。   元巧突然开始语无伦次,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比杂乱的回忆当中。   她说:“师父,他们……付闲跟贺宁不见了,小九也受了重伤,我想带他去找你的,可是……”   而与此同时,元巧整个人忽然开始虚化,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散。   萧月恒神色微凛,沉声道:“元巧,冷静下来。”   随着他这一声,元巧混乱的脑海像是被人当啷敲下一击,登时灵台渐明。   她缓缓仰头看着萧月恒,语气跟丢了家的小孩一样委屈:“师父,无境谷没了……” 第40章 无境   “没了是怎么回事?”   萧月恒的语气并没有多大起伏。   毕竟在这之前,他已经不止一次猜测过无境谷出了事,元巧的话不过是进一步证实了这个可能,没带来多少意外。   当下最要紧的,是得了解清楚当年发生过什么,尽快揪出背后的罪魁祸首。   萧月恒实在不喜欢这种敌在明我在暗的被动感觉。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元巧的回答居然还是:“我不知道。”   梦境边缘已经全数消散,顶多撑不过半分钟。   萧月恒语速加快了些许:“那说你知道的。”   元巧没敢多耽搁,简明扼要道:“师父你出谷三年后,我跟师弟们合力给无境谷加过一道结界。”   他们几人本意是想巩固萧月恒留下的结界,并且阻拦他人误入其中,却不料没过多久,这道结界包括萧月恒留下的,忽然一起碎掉了。   好巧不巧,那阵子元巧和梵九都不在谷内,贺宁也接了个委托,无境谷就只剩下一个无所事事的付闲。   结界碎掉那一瞬间,与之有所连系的元巧隐隐能感知到,可她当时还在除梦途中,根本无从分心。   等到破完梦,元巧快马加鞭赶回去时,整个无境谷早已失去原有的一切生息,山谷上空弥漫着铺天盖地的大片死气,将其笼罩成漫无天日的绝境。   元巧进谷比以往艰难数百倍,拼了命也没能真正靠近无境谷中心。   这座曾经她能随意出入的秘境,如今却将她死死挡在外面。   无境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留在无境谷的付闲有没有出事,元巧一概不知。   甚至到最后,她都没能亲眼看看谷内的情形。   在山谷一处断崖边,元巧找到满身血污昏迷不醒的梵九。   梵九用鲜血淋漓的手指攥紧她的衣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求她:“走,快走……”   他的伤势太重,元巧几乎耗尽所有修为却还是无力回天。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在怀中缓缓合眼,再没回应。   别说无境谷,元巧连梵九都救不了。   她遥遥望着谷中无边无际的黑雾,满心凄然。   元巧带着逐渐冰凉的梵九,一路沿着山道离开。   可惜她最终也没能从无境谷走出来。   元巧能记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背着梵九停在一个湖畔岸边。   她身心俱疲,又走了很远的路,实在累得没力气,才停下来稍微休息了一下。   却不想这一休息,意识就彻底陷入漫无止境的混沌。   等元巧再睁眼,她已经成了一缕将散未散的灵息。   元巧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身处何地。   梵九去了哪里?   无境谷还在不在?   付闲还有贺宁,他们又怎么样了?   这一切,元巧全都无从知晓。   她只能漫无目的飘荡在陌生世界中,看月升日落,看人间烟火。   没有归处,没有自由。   彼时的元巧,还不知道自己所处之地其实是个梦魇。   直到婉娘偶然发现她,将她带了回去。   尽管元巧灵息非常虚弱,可她终究是个除梦师,还师承于萧月恒,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   但也仅限于此,她做不到只剩灵息还能破梦。   后来,元巧跟婉娘熟悉一些,才渐渐了解清楚这个梦魇因何而生。   婉娘之所以会知道萧月恒的名字,是因为元巧偶然跟她提起过。   那时候婉娘问她:“一直不愿入轮回,你也有什么未了心愿吗?”   元巧想了想,摇头说:“不是。”   婉娘又问:“那是为什么?”   元巧没过多犹豫,脱口而出:“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   “我师父。”   “他叫什么?如果见到,我会帮你带来。”   当时婉娘是这么跟她说的。   元巧也不知怎么想的,还真就说了。   换做其他时候,她肯定不会随意透露萧月恒名讳,避免出什么岔子。   更何况,跟她对话的是一个梦官,别说帮她带来萧月恒,能不能见到都悬。   可元巧真的太久没见到师父和师弟了。   元巧想,无境谷出事时,萧月恒和另外两个师弟都不在,他们应该是好好的。   只要他们谁还在,就一定会找到她。   而事实上,萧月恒也真的找到她了。   但是——   萧月恒抿紧双唇,静静听完元巧所说的一切。   他全程没有打断过,同样也没有坦白,无境谷出事这个时间段,他其实已经死了。   当初萧月恒决定离开,就已经想过再也回不去的可能。   所以才会留下那个结界,只期望能多护着这几个小徒弟更长久一些。   他那会儿还琢磨,这结界怎么着也能撑个十年五载的吧。   结果……   在身体逐渐变轻,腾空感缓缓升起时,萧月恒对元巧说:“该出去了。”   元巧也知道这个当口没办法再多说些什么,于是抓紧问:“师父,你那时候……去哪里了?”   “……”   萧月恒双唇微动,却没来得及将话说出口。   梦境彻底坍塌,他怀中紧跟着一空。   失重感突如其来之时,萧月恒迅速施法将元巧的灵息收拢过来。   紧接着,他就体会到熟悉的灵魂归位之感。   萧月恒缓缓掀开眼帘,视线逐渐清明。   出来了。   还是在赵有为那间屋子,赵有为也还躺在床上。   洛筝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揉着脑袋,估计也才清醒没多久。   而莫星寒,因为他们入梦时是依靠在一起的,所以破梦后也没有离得太远。   他就抵着萧月恒右侧肩膀,闭着双眼睡得安稳。   萧月恒略抬了抬手,将他重新带进怀里。   不远处洛筝察觉到这点动静,立即转头看过来:“恒哥,你们出来啦?”   萧月恒应了声,问他:“赵有为怎么样?”   洛筝点头:“没事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醒。”   说完,他又四下扫了两眼:“师祖呢?”   萧月恒拥着莫星寒换了个姿势,确定他能睡得舒服些,才不紧不慢开口:“元巧不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   关于称呼这件事情,洛筝都快麻木了。   他禁不住小声嘀咕:“怎么都爱折腾这个……”   洛筝自以为声音足够小,却不知道这话一字不落进了萧月恒的耳朵。   不过萧月恒没多说什么,只回答洛筝的问题:“元巧在我这里。”   洛筝不解:“哪儿?”   这屋子也不大,萧月恒身后是墙,左边也是墙,除了怀里有个莫星寒,压根没瞧见身边有别的人影。   洛筝正觉得茫然,就听萧月恒说:“在珠串里,之前我待的那个。”   “……”   “那个手串?”   洛筝震惊:“它不是没了吗?”   当时萧月恒出现之后,洛筝翻遍整个香炉,以及供奉桌附近的角角落落,却连一颗珠子都没找着。   居然一直在萧月恒手里吗?!   像是看懂了洛筝的面部语言,萧月恒颔首承认:“的确在我手腕上。”   洛筝陷入久久的无言。   萧月恒抬眼,端详他片刻,开口道:“想拿回——”   刚起话头,洛筝就忽然抬起头打断他:“所以,那条手串其实是恒哥你的啊?”   “……”   半对半错吧。   从送出去那一刻起,这珠串应该属于莫星寒。   萧月恒似有若无地嗯了声,低头看向怀中呼吸平缓的莫星寒。   也不知道,这一回需要睡多少天。   洛筝一直看着他这边,自然没错过萧月恒的视线。   他终于找到机会询问:“莫哥,是怎么了?”   莫星寒突然昏过去时,洛筝跟赵有为都还在贵人塌上,隔着好一段距离,根本不清楚他们那边发生了什么。   更严谨一点来说,从婉娘出现之后发生的一切,洛筝几乎都是云里雾里的。   除了想明白破梦的重点所在,其他的状况他都没搞明白。   萧月恒沉默半秒,还是告诉了他:“是劫,可能需要多睡几天。”   洛筝登时吓一大跳:“劫?”   什么情况?   怎么突然就渡起劫来了?!   洛筝刚刚升腾起着急不安的情绪,结果一抬眼就对上萧月恒平静无波的神情。   洛筝飞快冷静了下来,心想:看他哥的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大劫吧……   “唔……”   床榻上一声轻哼,拉回洛筝跑远的思绪。   他扭头看去,赵有为皱着眉,慢慢睁开了双眼。   在跟洛筝四目相对时,赵有为猛地一个激灵,整个人跟装了弹簧似的弹进床铺里侧。   然后,洛筝听见一句熟悉的开场白:“你、你你是什么人啊?”   洛筝:“……”   这种被人恩将仇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洛筝干巴巴道:“除梦师,你爸妈请来的。”   未免赵有为再被吓一跳,洛筝先发制人:“那边还有两个,都是我哥。”   赵有为懵了两秒,顺着洛筝指的方向往床对面一瞟,才发现那边还有人。   梦中发生过的那些事,早在破梦时就被萧月恒从赵有为的记忆中抹去。   这会儿他只觉得自己睡了一场囫囵大觉,睡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赵有为呆呆坐在床上缓神,半晌重新抬头看向一旁的洛筝。   洛筝被他看得莫名,没等开口问,就被赵有为猛地拽住了手臂!   “你们!是从外面来的?对不对?”   赵有为神色骤然变得特别激动,抓着洛筝的力道更是用力得发紧。   洛筝吃痛,一张脸瞬间皱起:“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赵有为却还是紧紧抓着他,像是拼命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他转头看了眼屋门,克制着放轻声音说:“帮帮我,求求你们,帮帮我……”   这下洛筝连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忍痛不解道:“帮你什么?”   梦不是已经破了吗?   赵有为直直盯着洛筝,一句话都是从喉咙里抖出来的。   他说:“村里,祭祀杀人。” 第41章 天一   赵有为清醒过来后,又将山神祭祀的情况跟他们说了一遍。   洛筝没坦白在梦里已经知晓一切,只是认认真真听着赵有为复述。   直到赵有为再一次说想制止祭祀,沉默许久的萧月恒才问:“你有什么办法阻止?”   在梦魇中,萧月恒问过相同的问题。   而赵有为的回答,也和那次回答一致,明确且坚定:“我要举报。”   无论是山神符上的血迹,还是沉在湖泊底下的一具具尸骨,都可以做为揭发真相的有力证据。   他一定要让这场荒谬的山神祭祀彻底终结。   萧月恒意外之余,还松了口气。   他原本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让赵有为主动提起这件事,才不会因为他们的插手横生其他变故。   现在赵有为自己提起祭祀的事情,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予帮助。   萧月恒不禁心想,天道的空子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钻的……   之后,萧月恒让洛筝给了赵有为两张金纸,让他在家中找到山神符,连同写下木尧村祭祀内情的金纸一并邮寄给最近的警察局。   赵有为应下,接过金纸收好。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听着像是有人起了争执。   萧月恒怀里有个莫星寒不方便,于是眼神示意洛筝出去看看。   洛筝收起床头的香炉,起身三两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屋门。   屋门大开,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句质问:“洛筝在哪里?”   洛筝:“……?”   他探头往外看了眼,正好瞧见堵在赵光宗屋门前那七八个身影。   其中两个分别是赵光宗跟胡小莲,另外几个都是村里人,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则是一个洛筝无比熟悉的面孔。   远远看清那人,洛筝震惊:“天一?!”   被几个村民团团围住的男生,是洛筝曾经的邻居——顾天一。   洛筝跟钟庭以前住在有小阁楼的房子时,顾天一就住在他们隔壁,经常爬墙过来找洛筝玩。   而且顾天一也是个除梦师,比洛筝修为高的除梦师。   有很多关于梦魇的事情,洛筝都是从顾天一口中知道的。   洛筝喊的这一声,引得在场众人纷纷投来目光,包括被村民围堵的顾天一。   顾天一瞧见他,脸上的焦急顿时被欣喜代替:“洛筝!你没事吧?”   洛筝来不及回答他,几个大步冲过去,对胡小莲他们说:“不好意思,这是我朋友,也是除梦师。”   洛筝刻意点出顾天一的身份,担心这些村里人会因为顾天一的突然到来不高兴。   事实证明,他担心得一点都没错。   那几个村里人并没有因为洛筝的到来放人,而是冲着赵光宗夫妇嚷嚷:“你们说娃儿中邪,请了人来瞧,大伙可怜孩子就没说什么,现在又来人是什么意思?!”   赵光宗被他们吼得直往后缩,嘴上呢喃着:“这真不是我们叫来的啊……”   “少废话!你们请来的到底是什么人?!真是来驱邪的?”   “真没骗你们啊……”   “……”   你才是驱邪的!   洛筝无语凝噎,又不能真的怼回去,怕把情况搅和得更糟糕。   “几位叔伯……”   作为家里男人的赵光宗站不起来,胡小莲只能硬着头皮挡在前面。   她拽着赵光宗的后领,不让他腿软跪下去,然后对几个村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几位叔伯,我们真的只想救娃儿,没打算做什么,你们先——”   “让开!”   胡小莲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村民上前猛地一推搡。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顿时扑通摔倒在地。   谁都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动手,全都齐齐懵在原地。   顾天一最先反应过来,指着那帮村民破口大骂:“你们是不是男人!对一个女人动手算什么回事?有本事你们冲我来!”   洛筝听得胆战心惊,很想冲上去捂他的嘴。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逞英雄呢!   果然,因为顾天一的话,那些村民脸色越发不好,真就摩拳擦掌朝他们靠了过来。   气氛剑拔弩张,眼看随时都会动手,洛筝急得宛如热锅蚂蚁。   千钧一发之际,里屋响起一串飞奔的脚步声,接着是赵有为的声音:“妈!”   看见胡小莲匍匐在地,赵有为立刻上前将人一把扶起,着急忙慌道:“还好吗?你受伤没?”   村民们因为赵有为的突然出现停下脚步,然后他们纷纷对了个见鬼的眼神。   今天早上他们几个过来确认赵有为状态时,这孩子明明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这会儿居然能活蹦乱跳了?   胡小莲跟赵光宗同样很意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赵光宗直接扑上来,眼泪唰唰淌了满面:“娃儿……我的娃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胡小莲差点被赵光宗再次推倒在地,但这次她身边有个赵有为,稳住了身形。   这个画面本应该是很温馨的,但不知道是因为赵光宗推胡小莲那一下,还是因为赵有为脸上情绪过于平淡,反正他们一家三口聚在那里,怎么看怎么诡异不和谐。   正是此时,里屋又拐出来另一个青色身影。   来人扫视一圈众人,然后无视了戒备警惕的村民,对洛筝道:“洛筝,回来拿东西,走了。”   洛筝被这一声唤回神,赶紧点头应了两声好,然后大步跟在萧月恒背后进屋。   萧月恒重新将靠在床边的莫星寒抱起,然后率先往外走去。   洛筝亦步亦趋跟着他,顺便拽住一脸茫然的顾天一离开。   一帮村民眼观鼻鼻观心,竟然没敢上前阻拦。   赵家娃娃是没什么事,但这几个外来人居然横着出来一个……   当真是来驱邪的?   还是这么棘手的情况?   萧月恒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那些村民,大步流星离开了赵家。   他们走得很干脆,干脆到头都没回一下,赵光宗跟胡小莲甚至都来不及跟他们说一句谢。   只是这些人目送萧月恒他们远去时,全都没想过,不久之后,木尧村将会迎来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   直到彻底走出木尧村,洛筝整个人才完全松懈下来。   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顾天一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顾天一原本目不转睛盯着萧月恒瞧,被洛筝一抓,就将视线挪到他身上:“我来找你啊。”   洛筝莫名其妙:“找我干嘛?”   顾天一翻出手机,指着他们的聊天页面说:“你自己给我发的信息,你说找你干嘛?”   “让我替你接一个什么木尧村的委托,结果你倒好,我答应了,你人没了。”   “……”   洛筝一时语塞。   因为他确实给顾天一发过信息,也确实转头给忘了。   “抱歉啊,”洛筝挠挠头,给他道歉,“我当时忙着别的事情,没想起来跟你说一声。”   顾天一对朋友向来没脾气,摆摆手就当这事翻篇了。   然后他摸摸下巴瞅着洛筝,啧啧称叹:“可以啊洛筝,你现在是学会破梦了?”   “……”   洛筝偷偷瞥一眼走在前头的萧月恒,没敢坦白自己是抱大腿的那个。   山輿~息~督~迦Y   因为一旦说了,他就要给顾天一解释萧月恒的身份。   但洛筝万万没想到,即使他不说,也拦不住顾天一好奇。   他凑到洛筝身边,暗指萧月恒小声问:“那个,这谁啊?”   洛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介绍,索性模糊不清道:“我哥。”   顾天一满脸狐疑:“骗鬼呢?你什么时候有哥哥了?”   他跟洛筝从小认识,自然知道洛筝是钟庭捡回来的,怎么可能会突然有哥哥?   洛筝着实找不到更好的说辞搪塞,语塞半天还是选择闭嘴。   他越是瞒着,顾天一越是觉得有猫腻。   “你偷偷告诉我,我肯定不说出去。”顾天一试图套话。   洛筝扭头睨他一眼,根本不上套:“你又骗鬼呢?哪一次你不是转头就说得人尽皆知。”   “……”   顾天一辩解:“不是我的问题,都是别人问得太深了。”   洛筝:“哦。”   顾天一:“……”   该说不说,洛筝跟着萧月恒这阵子,已经把他那个转移话题的能力学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用来糊弄顾天一刚刚好。   顾天一撬不开他的嘴巴,也只好暂时作罢。   洛筝他们进村时没把车停得太远,眼看差不多要走到地方,他才想起来问顾天一:“你怎么过来的?”   顾天一双手一摊:“爬上来的。”   洛筝:“……”   服气。   来时副驾驶还是萧月恒的地盘,回去已经换成了顾天一。   萧月恒倒也没说什么,把自己的书拿回来,直接去了后座。   开出山道这一路上,顾天一频频把目光投向后视镜,假装在看路况,实则一直在留意后座闭目假寐的男人。   萧月恒不是没有察觉,但他这会儿没心思应付小孩。   他微垂眼眸,端详莫星寒沉静的睡颜,神色不明。   良久,车厢里才有人出声。   顾天一终于收回打量萧月恒的视线,问洛筝:“你们接下来去哪?”   这个问题洛筝压根没思考过,他懵了半秒,下意识瞄一眼后视镜。   萧月恒没抬眼,却在洛筝看过来的同时开口:“先不赶路,找个地方休息。”   洛筝听他的,当即点头应下:“好。”   他调开附近的地图,打算就近找个落脚的地方。   但洛筝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地图就被一只手伸过来关掉了。   “?”   洛筝在交叉路口放缓车速,困惑地问顾天一:“我还没找地方呢,你干嘛?”   顾天一一边在导航的搜索栏上打字,一边说:“不用那么麻烦啊,附近有我哥的酒店,去那儿。”   “……”   洛筝仔细想了想,还是把那句“你哥把酒店开在荒郊野岭有生意吗”给咽了回去。   他没有直接拿主意,而是扭头问:“恒哥——”   萧月恒虚虚对洛筝一摆手:“都行。”   有他这句话,洛筝才按照顾天一调出来的导航开。   把车稳稳开上大道之后,洛筝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总算吐了出来。   确定前方是一路直行,洛筝分神问出萦绕心头许久的疑惑:“哥,你最后为什么要问婉娘那句话?”   他想不通,那么多女孩受到迫害,祭祀停没停过又有什么区别?   萧月恒半合着眼,不答反问:“还记得胡小莲做过什么吗?”   洛筝点头:“赵有为说,三年前他妈妈被选中了,所以破财消……”   他说着说着忽然没了声。   副驾驶的顾天一听得云里雾里,好奇道:“你们在说梦里的事吗?”   洛筝没回答他,脸色突然就变得很难看。   如果这些年的祭祀都没停过,那三年前胡小莲破财消灾之后,村民们从法师手中买到的山神符又是从哪儿来的?   是上一个受害者留下的?   还是……   洛筝喉结一滚,声音有些颤:“哥,你是说……胡小莲可能……”让别人代替她成了祭品?   萧月恒靠着后座,低声道:“不清楚,线索太少,没办法断定。”   所以离开之前,他没有把这件事摊开说出来。   反正之后这些事都会因为赵有为的举报而被查,胡小莲真做过什么,肯定是瞒不住的。   因为这段对话,洛筝之后再没有出过声。   至于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的顾天一,大概是察觉到后座两人在休息,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难得能休息,萧月恒也靠着椅背稍微闭了会儿眼。   他没有睡太久,再睁眼时,车已经开上了高架。   精神恢复了一点,萧月恒就解下手腕上的珠串,打算看看元巧的情况。   萧月恒施了法,在那些白玉珠子上探了探。   这一探,他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珠串多了一道陌生印记。   盘桓其上的,全是熟悉的浅金色纹路。   恰好,此时睡在萧月恒身边的青年额间,就有纹路极其相似的红纹。   要是没猜错,元巧这会儿应该是在梦渊里。   而这个梦渊是莫星寒提前放出来的。   萧月恒立即想起,梦中莫星寒最后一次睡觉醒来后的状态。   当时他就觉得莫星寒没什么精神的模样很奇怪。   估计是在那个时候,莫星寒偷偷动用修为造了个梦渊。   只要萧月恒破梦时收拢元巧的灵息,梦渊就会将其承载,好好容纳起来。   难怪……   难怪只是稍微触动一下记忆,就引得天劫而至。   要是没有梦渊作为前提,应该还不至于如此。   萧月恒指尖在微凉的珠子上摩挲而过,偏头看向熟睡的莫星寒。   真是……   一如既往的爱胡来。 第42章 玉坠   顾天一说酒店在附近,路程还真就没多远。   从高架下来,不到一公里他们便到了目的地。   不过洛筝瞧着眼前这栋矗立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外的华丽酒店,陷入深深的沉默。   顾天一叫人过来泊车,然后回头对呆滞的洛筝说:“走吧,我带你们进去。”   洛筝没动,很认真地问:“一晚上多少钱?”   顾天一诶了声,勾着他肩膀说:“你还跟我谈钱呢?随便住,不收费,就当给我哥的酒店增添一点人气!”   洛筝:“……”   别说,确实该增添点人气。   这酒店看上去就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最后他们还是跟着顾天一进去了,主要是没有别的选择。   要真想换到离这里最近的其他酒店,至少还要再开好几个小时的车。   刚从梦里出来,洛筝实在没精力开长途车,而且让莫星寒一直睡车上也不太好。   合计下来,的确只能暂时在这边落脚。   顾天一应该是在车上提前给酒店的大堂经发过信息,经亲自过来接待了他们。   “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安排好顶层套房,我带几位上去。”大堂经带着他们进了电梯,笑容和煦道。   这位经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举手投足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平和,既没有让人觉得冷落,也不会太过于热情。   顾天一显然是认识她的,乐呵呵地道谢:“辛苦兰姐。”   兰姐又是温和一笑:“小少爷不用客气。”   然后,她在按下楼层的同时,还是没忍住悄悄瞟了一眼反光玻璃中站在后侧的男人。   服务行业每天都在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但兰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特殊的男人。   无论长相仪态还是着装风格,这人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气质非凡的贵气。   而且抛开男人身上这种气质不说,他怀里还抱着另一个意识不清的青年,看不清面容,不清楚是睡着了还是昏倒了。   任何人瞧见这一幕,多多少少都会按捺不住产生好奇的。   好在兰姐拥有极好的职业素养,很快又将目光从那道身影上挪开。   随着叮一声轻响,电梯到达指定楼层。   兰姐将他们带到房间门前,一人给了一张房卡,留下一句有什么需求可以通过内线联系前台就离开了。   这个套房特别宽敞,但房间总共就两个,不过床都挺大的,三个人躺上去打滚都没问题。   洛筝这会儿非常有眼力见,二话不说直接拉着顾天一去了另外那个房间,还替萧月恒把门严严实实关上了。   萧月恒把莫星寒塞进被窝这点功夫,再回过头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他莫名其妙片刻,又坐回床头,倾身帮莫星寒解下腰间的铃铛,顺便解开衬衣领口的顶扣,让他不至于闷着自己。   莫星寒真的睡得很熟,任萧月恒怎么摆弄,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衬衣扣子松开后,那枚平安扣紧跟着落入萧月恒眼中。   羊脂玉本就温润莹白,莫星寒却比那枚玉扣还要更加白皙。   萧月恒注视着眼前人的睡颜,指尖缓缓在平安扣上轻抚而过。   他以前给莫星寒送过很多小玩意,唯有这一件,是莫星寒主动向他索要的。   那时萧月恒根本没想过,莫星寒真的会一直好好戴着。   回想他跟自己讨要平安扣时的场景,萧月恒不禁有些好笑。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莫星寒都是个闹腾性子。   他喜欢一切热闹,或者干脆自己制造热闹。   而且这家伙好奇心还很重,什么新鲜事物都爱去碰一碰,直到失去兴趣为止。   于是那年上元节,萧月恒捉回跑去放河灯的几个徒弟之后,又在自己屋门前捡到一只喝得烂醉的梦貘。   能在无境谷翻到酒坛的地方,也就萧月恒院子里那棵槐花树底下。   他偶尔闲来无事会捣鼓一些花酿,等天冷的时候再挖出来温着饮两杯。   萧月恒不知道莫星寒是怎么寻过去挖的,这家伙确实馋了许久。   反正他去树底下瞧了眼,一坛都没被放过,全糟蹋了。   萧月恒一面无奈头疼,一面又不得不翻箱倒柜找解酒药。   偏偏那只醉醺醺的梦貘不肯好好待着,总要出来捣乱,还走三步摔两步,再扭头对着萧月恒一顿骂骂咧咧。   萧月恒被莫星寒闹得没脾气,差点一个没忍住,把他丢去院里那片深潭醒醒神。   好在解酒药喂下去之后,这家伙终于安分了一些。   看着蜷缩在床榻上那团毛绒绒,萧月恒没好气道:“还醒着没?”   “嗯……”   不算回应的一声轻哼。   萧月恒靠坐到床头,在梦貘额间不轻不重敲了下:“谁准你去挖酒坛的?”   好半晌,莫星寒才咕哝出声:“想尝。”   萧月恒揉着他的鬃毛:“尝完了,觉着如何?”   莫星寒:“难喝得要命。”   “……”   想起院子里被刨得乱七八糟的土堆,萧月恒简直无言以对。   然而他有心想算这笔账,罪魁祸首也还醉得一塌糊涂,不甚清醒。   最终萧月恒只能暂时认命,将梦貘往里挪了挪,躺上去准备休息。   屋内寂静片刻,莫星寒忽然慢慢朝萧月恒靠了过来。   “你为何喜欢喝酒?”他问。   萧月恒答得随意:“因为喜欢。”   莫星寒拱他的指尖:“可是不好喝。”   萧月恒:“那你还喝光?”   莫星寒:“没,我都浇树了。”   “……”   要不还是揍一顿吧。   萧月恒面无表情地盘算着,又实在提不起力气跟莫星寒继续折腾。   他索性转过身,想摁着这只梦貘乖乖睡觉,结果刚侧头就对上一双直勾勾的金眸。   萧月恒跟莫星寒对视片刻,某个念头就这么浮了上来。   他微微撑起身,垂眼问:“你究竟,会不会化形?”   一边说着,萧月恒一边伸手在梦貘额间红纹上轻轻摩挲而过。   莫星寒眯了眯眼眸,语气染着困惑:“问那么多回,你很想看么?”   萧月恒没说想或不想,只问他:“不给看?”   莫星寒不说话,只用毛绒绒的尾巴轻轻扫过萧月恒的指节,带起一点微痒。   他没立即拒绝,萧月恒也难得哄他一次:“不白看,下回给你酿槐花蜜。”   萧月恒这话说得没什么诚意,毕竟莫星寒才糟蹋完他几大坛槐花酿。   谁曾想,醉酒的莫星寒格外好骗。   他一爪子拍在萧月恒手背上,有模有样道:“成交。”   然后,莫星寒就真的迷迷糊糊化出了人形。   萧月恒有些愕然,眼前金光浮现又消散,他身边便多了一个墨发披落满肩的青年。   与想象中不大相同,莫星寒的长相跟他的性子天差地别,每一处都透着似有若无的清冷疏离,那身黑绸里衣更是衬得他像一朵生在冰封之地的雪莲。   不过大抵是酒意还没下去,莫星寒眼底雾蒙蒙的,半睁不睁看向萧月恒时,莫名有些温顺。   萧月恒愣怔许久,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头疼么?”   莫星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说:“不。”   “……”   意料之外的乖巧。   但萧月恒很快又发现,这是天大的错觉。   莫星寒只是看上去不吵不闹,骨子里那股折腾劲儿一点没少。   在被莫星寒扯着手腕压进床榻那一刻,萧月恒开始有些后悔哄他化形了。   “你为何总要我化形?”   “……”   “你也觉着,我原身不好看么?”   “……”   “我又不可怕——”   “没。”   萧月恒把凑到眼前的醉鬼推开些许,打断他的胡言乱语:“没觉着不好看,圆滚滚胖乎乎,怪可爱的。”   莫星寒:“……”   莫星寒重新贴近萧月恒,拎着他的衣襟,表情很不高兴:“你在骂谁?”   槐花酿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轻而易举扰乱了人的心神。   萧月恒稳了稳心绪,再次抬手按住他:“是在夸你。”   莫星寒却不再说什么,就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月恒瞧。   萧月恒被他看得莫名,正想起身往后退开,眼前的人忽然又倾身靠了过来。   “这是什么?”   莫星寒微凉的指尖碰上萧月恒锁骨处,勾了勾那条穿着平安扣的黑绳。   萧月恒:“……”   萧月恒不再犹豫,干脆利落地起了身。   趴在他身上被拥着坐起来的莫星寒:“?”   “变回去,睡觉。”萧月恒将怀里有些茫然的人放回床榻,沉声命令道。   只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   莫星寒对萧月恒的话充耳不闻,压根不配合。   萧月恒和他干瞪眼良久,终究还是揉着眉间妥协:“如何才肯睡?”   莫星寒还真就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目光又一次落到萧月恒锁骨下方。   “你一直戴着它么?”他问。   萧月恒支颐睨着眼前人:“怎么什么都要好奇?”   莫星寒视线上移,跟他对视:“不可以么?”   萧月恒一点都不顺着:“不可以。”   “……”   莫星寒当即不乐意,威胁道:“你不同我说,我便不睡。”   萧月恒气笑了:“爱睡不睡。”   他真是服气……   有朝一日,以梦为食的梦貘居然还要靠他哄着才肯睡觉。   萧月恒径直抬手灭去烛火,顺便丢出一句更过分的:“再不睡,你的槐花蜜就不酿了。”   莫星寒立刻跟他急:“怎么还耍赖?”   萧月恒面不改色:“你又能奈何?”   “……”   屋内蓦地陷入一片沉寂。   萧月恒在夜色中侧耳片刻,身旁却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   他无声轻叹,到底还是做出了让步:“哄你的,槐花蜜给你酿,能睡了?”   莫星寒总算出声,语气听上去挺正常:“这是化形的交换,不是睡觉的。”   “……”   萧月恒没料到,莫星寒醉得晕晕乎乎竟然还能思绪这么清晰。   他一时无言,良久才问:“你还要什么?”   莫星寒又安静须臾。   而后,萧月恒听见一阵细微的窸窣。   “要这个。”   温热吐息再次逼近,槐花酿清甜的酒香中混着某个人的气息,丝丝缕缕萦绕在咫尺间。   这还是头一回,萧月恒在面对莫星寒时一而再再而三地乱了心神。   他缓缓抬起手,握住在脖颈处徘徊的微凉指尖。   “要什么?”萧月恒问。   莫星寒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反握住他,重复道:“这个。”   萧月恒:“……”   好像有哪儿不太对。   他牵着莫星寒的手轻轻晃了晃:“说明白一点,到底要什么?”   莫星寒酒劲这会儿才飘上来,他终于有些扛不住,喃喃着靠上萧月恒:“要你……的平安扣。”   “……”   萧月恒被他话中那段短暂停顿弄得心头一悸。   他伸出另一只手,勾着那枚平安扣的黑绳解下来,顺手戴到莫星寒脖颈上。   “给你了。”   话音才落,萧月恒又不由自主加上一句:“以后都不准摘下来。”   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像是就这么睡着了。   但就在萧月恒以为得不到回音时,莫星寒很轻很轻地回了一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忘记感谢了TvT   谢谢“soleililith”的地雷~   谢谢“林梦辰”的营养液~ 第43章 休憩   平安扣于萧月恒而言,无非是个寻常的贴身之物罢了。   非要说这东西有什么特殊意义,就只有是他母妃送的这一点。   也正因此,萧月恒才会从小戴着。   不过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莫星寒会那么想要这东西。   萧月恒本以为那夜他是借着醉意在闹,可莫星寒答应不会摘下来,就真的至今都还好好保管着……   萧月恒从回忆中抽身,重新将那枚平安扣藏进莫星寒衣襟里。   他的指尖辗转来到莫星寒额间的暗红纹,很轻很轻地摩挲而过。   “不要睡太久。”   浅青色光点浮现,萧月恒低声对熟睡着的人说。   -   莫星寒这个劫看着来势汹汹,但替他分担劫数的萧月恒却没受到多大的影响。   由此来看,此劫应该不险。   萧月恒躺在梦貘身边,差不多把失眠都治好了一半。   一开始他只想闭眼养养神,养着养着意识就逐渐变得模糊。   等再睁眼,落地窗外已经华灯初上。   萧月恒缓了缓还有些倦怠的心神,没有立即起身。   片刻后,他偏过头确认了一下莫星寒的状态,顺便再探了探珠串里元巧的灵息。   从婉娘的梦魇之中出来后,元巧灵息紧跟着陷入沉睡,不知道是灵息太虚弱的原因,还是因为她进了莫星寒的梦渊。   确定这二人都暂时没有苏醒的迹象,萧月恒才下床去了趟浴室。   套房的小房间里都设有独立浴室,萧月恒格外庆幸在洛筝家里有好好了解过现代物品,这会儿不至于和一堆琳琅满目的日常用品干瞪眼。   萧月恒随意冲了个热水澡,再出来时就听见有人在敲房间门。   他走过去打开,门外站着正在打哈欠的洛筝。   下午跟顾天一去另外的房间之后,洛筝也直接钻进被窝睡了个昏天暗地。   期间他迷迷糊糊听见顾天一好像在接电话,然后就匆匆出门去了。   洛筝累得要命,也没多问什么,转头又睡熟过去。   他是被一通内线电话吵醒的,电话另一头是酒店前台。   因为是蹭别人家的酒店住,洛筝没期待过会有什么额外服务。   所以在前台小姐姐问他需不需要安排晚餐送上来时,洛筝懵了差不多五秒才回答:“啊?”   前台小姐姐脾气很好,又重复问了一遍。   洛筝终于在她温和的声音中醒过神,不确定道:“给我们送晚餐?”   他特地在“送”这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   前台听懂了,笑了笑说:“是的,小少爷专门吩咐过。”   听见是顾天一的意思,洛筝恍然大悟:“这样啊,那麻烦你们送上——”   话音倏地停住,前台疑惑:“嗯?”   洛筝连忙跟她解释:“那个,可不可以稍微等我一下?我想先去看看我哥他们醒了没。”   在得到前台肯定的回答后,洛筝飞快下床冲过来敲了萧月恒的房间门。   谁曾想,他这个门连着敲了几分钟都没人开。   洛筝只好转头给前台说一声,让她半小时之后再送晚餐过来。   等挂掉电话,洛筝坐在床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该不该去继续敲门。   挣扎良久,他还是过来了。   只不过这回萧月恒开门速度也在洛筝意料之外。   洛筝哈欠打到一半生生止住,愣愣地喊了声:“哥?”   萧月恒浑身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连嗓音都像被浸湿过:“嗯。”   “……”   这一声杀伤力有点强,洛筝原地呆滞。   萧月恒也没管发呆的洛筝,转头又回了房内。   见他走到床沿坐下,探身去看熟睡中的人,洛筝才倏地回神。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大敢进门,于是扒着门框小声问:“恒哥,莫哥怎么样了?”   萧月恒头也没回,语调轻缓:“没醒。”   “莫哥渡劫都是这样的吗?”   话刚出口,洛筝就觉得有哪儿不太对。   直到萧月恒丢出一个“是”字,洛筝蓦地回过味来——   怎么回事?   他哥连梦神是怎么渡劫的都知道??   不过没等洛筝惊讶太久,萧月恒就回过头岔开话题:“你过来做什么?”   洛筝终于想起自己敲门的目的:“天一帮我们交代了晚餐,一会儿送上来,我来跟你说一声。”   萧月恒颔首:“知道了。”   说完,他又问:“你们关系很好?”   “我跟天一吗?”洛筝点点头,“是很好,小时候经常一块儿玩,后来我跟师父搬家,他还是时不时会来找我。”   萧月恒嗯了声,没再多问什么。   说过晚餐的事情,洛筝也没在门口继续待着,扭头去了外厅。   萧月恒又找出之前带的书,就半靠在床头一边翻看,一边守着莫星寒。   不多时,洛筝再次来敲了门。   “恒哥,晚餐来啦。”   大概是怕吵到莫星寒,洛筝每次都把声音放得很轻,隔着门有点听不清。   萧月恒放下书起身,一开门就闻到了饭香味。   正往沙发走的洛筝听见动静,回头招呼他:“哥,快来吃饭!”   午饭时间他们还在婉娘那个梦里没出来,今天一整天,他们只吃了一顿随便应付的早餐,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出门的顾天一赶在饭点回来了,这会儿就坐在小沙发旁边,一双眼睛一直在偷瞟萧月恒。   萧月恒原本没什么食欲,但洛筝坐下后又朝他看过来,萧月恒就只能抬脚走过去。   等他在距离两个小孩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洛筝就直接递过来一个盛满米饭的瓷碗。   “恒哥,给!”   “……”   萧月恒道谢接过,然后在洛筝打算把菜推过来之前开口:“吃你的就好,不用管我。”   洛筝哦了声,乖乖坐回去,捧着饭碗大快朵颐。   与他一副饿了十天半个月似的吃相不同,萧月恒始终细嚼慢咽,桌上的菜也没怎么动。   洛筝埋头大吃,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不过坐在旁边的顾天一发现了,他本想问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但想到自己跟萧月恒不熟,又默默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顾天一真的很难说服自己不去关注萧月恒。   这个人能跟着洛筝一起去木尧村除梦,肯定不是一般人物。   顾天一不太相信洛筝那个“哥哥”的解释,又想不通这人的来历。   要说是个除梦师,这一脉统共就那么些人,在这之前顾天一根本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察觉到一直黏在身上的视线,萧月恒趁其不备,蓦地抬眼看了回去。   偷看被抓包的顾天一:“……”   他急匆匆低下脑袋,假装自己正在努力干饭。   萧月恒收回目光,同时放下手中的瓷碗:“你们吃。”   闻言,洛筝看向已经起身的萧月恒:“哥你不吃了?”   萧月恒语气恹恹:“嗯。”   看出萧月恒情绪不高,洛筝没敢多话,目送他回了房间。   等房间门关上,顾天一猛地大松一口气。   洛筝回头:“怎么?”   顾天一拍拍胸口:“你哥气场好强。”   洛筝沉吟两秒,赞同地点了头:“我也觉得。”   -   萧月恒他们这一落脚,就直接在酒店待了三天。   洛筝看萧月恒不着急离开,索性也没主动去问什么时候启程。   在他看来,怎么着也得等到莫星寒醒过来再说。   萧月恒这几天寸步不离守在莫星寒身边,时不时再看看元巧的状况。   元巧是在第三天早上醒的,但她灵息还是太弱,不能直接化形离开珠串。   萧月恒又确认过几个小细节,就让她继续安心休养了。   当天晚上,一直没有半点动静的莫星寒也总算有了些许反应。   他额间的暗红纹颜色变淡不少,呼吸比之前更加绵软。   萧月恒想,这个劫应该是要结束了。   果然,翌日凌晨,莫星寒额间那道红纹完全消失不见。   萧月恒探了探他的神识,确定劫数已过才真正放下心。   连着守了太多天,这会儿松懈下来,积攒多日的疲倦顿时如潮水般翻涌而至。   萧月恒合上眼,浅浅补了个眠。   谁知他刚睡着没多久,身边熟睡三天的人就缓缓掀开了眼帘。   ……   莫星寒睁开双眼时,整个人还有点恍惚茫然。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都分不清今夕何夕。   在床上发呆十来分钟,莫星寒才逐渐回过神。   他正困惑自己身处何地,侧过头就对上萧月恒平静的睡容。   莫星寒起身的动作当即一顿。   看起来萧月恒睡得挺熟,一点也没有当初说自己失眠的模样。   但莫星寒很快就发现,这人眼睑下的阴影并非是长睫投下的,而是有些重的乌青,显然是没休息好。   莫星寒抿了抿唇,又默默躺回柔软的被褥上。   他微微侧着身,一动不动地瞧着萧月恒。   梦魇里发生过那些事,莫星寒全部都记得。   包括萧月恒最后助他渡劫,莫星寒也有印象。   以及,元巧对他熟稔的态度。   尽管莫星寒不喜欢渡劫,但他这次却因此知道了不少东西。   虽然没完全想起来那些事,不过也略有所获。   再次面对萧月恒,莫星寒心头忽然多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他也说不通是怎么样的情绪,就是觉得胸口堵得慌。   在这一刻,莫星寒突然很想找回那些被抹去的、有关于萧月恒的所有记忆。   那肯定是很重要的回忆。   否则,他现在在难过些什么?   身旁的人蓦地动了动,莫星寒下意识抬眼看过去,然后就跟慢慢掀开眼帘的萧月恒四目相对。   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选择了缄默不语。   良久,萧月恒才率先打破沉寂。   他问:“还好吗?”   莫星寒仍然在看他:“嗯。”   “……”   又是一阵无言。   萧月恒察觉到了,莫星寒有点儿不对。   他误以为是劫的问题,倾身拉近一点距离,跟莫星寒确认:“真的没事?”   莫星寒凝眸注视着萧月恒靠过来,语气如常:“没事。”   萧月恒歪了歪头:“那怎么傻乎乎的?”   “……”   莫星寒无语:“想打架吗。”   萧月恒没这个心思,更没这个力气,确定他是真没事之后就躺回去继续闭目养神了。   片刻后,萧月恒眼也没抬地问:“怎么一直看我?”   莫星寒非但没有被发现的慌乱,反而明目张胆地继续盯着。   然后他捡了一个最不要紧的问题问:“我们在哪?”   萧月恒懒声:“酒店。”   莫星寒哦了声,又问:“洛筝呢?”   萧月恒:“隔壁。”   莫星寒:“我睡了几天?”   萧月恒:“三。”   莫星寒:“那还挺久。”   萧月恒:“嗯。”   “……”   两个人不着边际地扯了半天,愣是没有一句重点。   在莫星寒准备再开口时,萧月恒倏地转身朝他压了过去。   这个发展是莫星寒始料未及的,他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金眸里一闪而过的愕然。   萧月恒就着这个距离,低声细语:“很困,想问什么晚点再说?”   虽然是问句,却根本没打算商量的意思。   奈何莫星寒是个不听话的,自顾自接着问:“你不是说失眠吗?”   萧月恒:“……”   萧月恒:“现在不失眠了。”   两个人实在离得太近,谁说句话,彼此的呼吸就会迅速交融。   分明是很暧昧的场景,但无论是萧月恒还是莫星寒,此时此刻都无比清心寡欲。   前者是困的,后者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莫星寒觉得萧月恒这个困倦的模样很稀奇,继续逮着他消遣:“为什么不失眠了?”   萧月恒半睁开眼,对上咫尺间那双浅金色眼眸。   “因为你。”   “……”   作者有话要说:   莫莫:好像被碰瓷了……不确定,再看看 第44章 赌约   各方面来说,确实是因为莫星寒。   无论是要守着他渡劫,还是他原身是梦貘,萧月恒会困的原因都跟莫星寒逃不开干系。   莫星寒良心被戳了一下,终于老老实实安静下来,让萧月恒好好补觉。   不过萧月恒的失眠情况也没多大好转,他这一觉依旧没能睡多久。   甚至在莫星寒起床之后,萧月恒紧跟着也醒了过来。   窗外天光大亮,萧月恒听着浴室里的水流声,抬起手臂掩在双眼上,挡去有些刺眼的日光。   莫星寒从浴室出来,一下就发现床上的人换了睡姿:“你醒了?”   萧月恒声音透着刚醒的微哑:“嗯。”   莫星寒走到床边,倾身打量他:“那你要起床吗?”   察觉到莫星寒的靠近,萧月恒往上抬了抬手臂,而后睁眼看向他。   估计是嫌衣服有些脏,莫星寒换了一套,这会儿身上穿着另一件更宽松些的衬衣。   唯一不变的是,这件衬衣与之前那件都隐隐泛着流金。   萧月恒伸手在莫星寒领口处碰了碰,问:“衣服哪儿来的?”   他去过浴室,清楚记得里面没有这些衣服。   莫星寒难得没躲开,由着萧月恒的手轻轻搭在领口上。   “我自己变的。”他说。   萧月恒一挑眉:“给我也变一个?”   莫星寒拒绝:“变不了。”   萧月恒:“为什么?”   莫星寒直起身,垂着眼睫跟他对视:“没有为什么,就是变不了。”   不等萧月恒再说什么,莫星寒又问:“不是要起床?”   萧月恒重新将手搭到脑后,漫不经心道:“不急。”   这几天守着莫星寒的间隙,萧月恒顺便了思路,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按照元巧叙述的情况来看,当年的无境谷极有可能是被人布了什么阵。   还是一个恢诡谲怪的大阵。   现在萧月恒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阵是在他离开之后才布下的。   萧月恒在无境谷时,外人连进谷都尤为困难,更别说胆大包天到在里面布阵。   虽然元巧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但光是有阵这一点,足够给萧月恒提供一个追查的捷径。   但凡是阵法,就必然会有阵眼、阵纹,以及布阵人。   阵眼跟阵纹极大可能还在无境谷里,而无论找到其中哪一样,都能以此追寻布阵人的踪迹。   这可比靠着一缕金纸上的追溯丝找起来要有头绪多了。   正因为有了这个方法,萧月恒才不着急启程赶路。   毕竟无境谷在哪里,没人比他更清楚。   莫星寒不知道他在盘算些什么,他看萧月恒不急着起床,索性也跟着赖在房间里。   酒店房间没什么新鲜玩意,偏偏莫星寒闲不住,这里瞧瞧那边碰碰,满屋子打转。   萧月恒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视线随着那道四处游荡的身影移动。   蓦地,一抹浅青色光芒凭空乍现,拖着长长的光尾在莫星寒周身绕了一圈,然后轻飘飘地飞向萧月恒。   莫星寒:“?”   莫星寒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带跑,他回头问萧月恒:“是什么?”   萧月恒稍稍抬起手,那缕光芒就在他指尖上碰了碰,而后啪地化作一朵小烟花。   萧月恒弯了弯唇,回答莫星寒:“一个小提醒。”   提醒他,该让莫星寒履行之前的赌约了。   连着睡过好几天,莫星寒显然已经忘记了这回事,他无知无觉地追问:“什么提醒?”   萧月恒起身下了床,慢步走向他:“先说好,你就算忘记,也不可以毁约的。”   莫星寒本来还有些茫然,但跟萧月恒对视片刻后,他忽地就反应过来了。   “你还真是……”   莫星寒一时有些语塞。   在梦里的时候,他还以为萧月恒说的话是在逗他玩儿,谁能想到这人居然真划了道法术专门记着。   萧月恒仿若没瞧见莫星寒一言难尽的表情,自顾自说:“现在我们有很多时间,能完成赌约了么?”   “……”   莫星寒直接往小沙发一瘫,破罐破摔:“说吧,费这么大劲,是想让我做什么?”   萧月恒站姿随意,抱着双臂好笑道:“不要这么颓丧,没打算让你做什么事。”   显然,他的话在莫星寒那里并没有什么可信度。   后者依然瘫得很实在,连哼一声回应都没有。   萧月恒也不在意,伸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揉:“不骗你,我就问几个问题。”   闻言,莫星寒终于抬了抬眼皮,眼神意味不明。   许久他才动动双唇:“问。”   然而萧月恒却没有立即开口,只是垂着眼睫看他,目光没什么情绪。   莫星寒半天没等到下文,自己先忍不住了,用脚尖碰碰他:“说话。”   萧月恒靠在一旁的沙发扶手边,慢条斯地抛出第一个问题:“当时为什么会去钟庭梦里?”   “……”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莫星寒缩回脚,小声嘀咕一句。   萧月恒一字不落全听见了,不禁弯了弯眉眼:“谁让你一直藏着掖着。”   莫星寒教训道:“你也知道别人不想说,还追着问。”   萧月恒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没办法,好奇心太重。”   莫星寒一噎,又实在找不到话继续反驳。   他没立刻给出问题的答案,萧月恒也面色从容,瞧上去一点都不着急。   房间内短暂沉默一瞬,莫星寒终于低声说:“我没骗你,一开始确实是去吃梦的。”   钟庭那个梦,要不是有人给洛筝下套,说不定根本不会被除梦师感知到。   于是莫星寒在有所察觉时,二话不说就赶了过去。   他甚至比萧月恒和洛筝还要更早进入钟庭的梦。   莫星寒不会除梦师那些术法,他原本的打算是造一个梦渊,把钟庭的半缕魂魄送进去之后再吃掉那个梦,结果还没来得及实施什么行动,他就被另一个突然状况吸引了注意力。   莫星寒:“我一直在找一样东西,当时隐隐感觉到就在附近,所以追上去了。”   然后什么都还没干呢,迎面就撞上刚入梦的萧月恒和洛筝,直接被捉走。   萧月恒回想他们刚重逢时的场景,不出什么思绪,索性直接问:“你在找什么?”   莫星寒缓缓垂下目光,视线没了落点。   他轻声说:“我不知道。”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像在搪塞,但莫星寒却不是在跟萧月恒开玩笑,他是真的不清楚。   自从有灵识起,莫星寒就知道自己丢失了某个很重要的东西。   可他既不清楚这个东西的形态,也没有任何关于它的头绪,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是凭着直觉在各个地方乱找。   结果当然不尽如意,莫星寒至今都没找到那样东西,也没搞清楚自己丢的到底是什么。   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感知不到这个东西的。   萧月恒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珠串。   他不确定莫星寒是不是在找这个,可萧月恒能想到的只有这条手串。   萧月恒想追根究底继续问,却也担心一个不小心再次招来莫星寒的天劫。   莫星寒回过神才发现,身边这个人沉默了好久。   他抬手拍拍萧月恒:“问完了?”   察觉莫星寒想要跑,萧月恒直接伸手把人捉了回来:“没问完,去哪里?”   “……”   莫星寒老大不高兴地靠回沙发里,抱起双臂道:“赶紧问,我饿了。”   萧月恒不留情面地拆穿:“梦神大人,你不是刚吃饱睡醒吗?”   莫星寒:“……”   莫星寒嫌弃地皱起脸:“你好好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叫我。”   萧月恒不置可否,眼底漫起浅浅笑意。   但这点笑意很快又散了。   他最后还是解下腕间的珠串,在手心里握了握。   莫星寒察觉到一点异样,抬眼看过去:“你在干嘛?”   他的目光落到萧月恒身上,恰好瞧见一缕浅青色光芒正在慢慢消退。   萧月恒朝他摊开掌心:“手给我。”   莫星寒一动不动,只是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等了两秒都没见莫星寒伸手,萧月恒干脆自己牵过他。   感觉到一抹微凉落入掌心,莫星寒才将视线转向两人搭在一起的手。   “什么……”   莫星寒探了探脑袋,总算看清萧月恒放在他手心里的东西。   “这是不是之前你不给我看的那个?”他问。   萧月恒确定莫星寒接触珠串后还是神色如常,才轻轻一颔首:“是它。”   “也没什么特别的,”莫星寒再次抬起眼看他,“你当时为什么不肯给我看?”   萧月恒不答反问:“看不出特别之处?”   闻言,莫星寒又把珠串仔仔细细看过一遍。   然后他摇头:“看不出来。”   萧月恒垂着眼眸,说:“有你的梦渊,元巧在里面。”   “……”   莫星寒古怪道:“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确实专门在梦外留了一个梦渊,以防元巧那道灵息在萧月恒他们破梦之后无处可栖。   但这个梦渊,他明明是放在自己浮生铃中的……   莫星寒在白玉珠上探了下,的确有梦渊的迹象。   他把珠串还给萧月恒,说:“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不过在你那儿也好,省得我还要替你费心思。”   可是说归说,等萧月恒收回珠串重新戴好,莫星寒还是没克制住好奇:“这些珠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梦渊是不会随意附在其他东西上的。”   萧月恒动作一顿,随后面不改色道:“没什么特殊的。”   莫星寒想不通,正想伸手跟萧月恒讨要珠串重新瞧瞧,就听后者从容地丢出一句:   “之前我的灵息,就被封印在这里。” 第45章 劫梦   莫星寒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萧月恒这句话的意思。   他不确定道:“你是说,这些珠子将你的灵息存了几千年?”   这怎么可能呢?   无论怎么看,那都只是一条普通的白玉珠串而已啊?   萧月恒不再像之前那样跟他卖关子,直言道:“我刚苏醒的时候洛筝说过,这串珠子断掉之后,我就出现了,所以在这之前,我的灵息应该一直在珠串当中。”   莫星寒听完,拉过他的手又瞧了瞧那条手串。   但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月恒任由他牵着,同时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次的劫数危险吗?”   莫星寒下意识回答:“还行。”   回答完,他才反应过来萧月恒问了什么。   莫星寒眨了眨眼,默默收回握着萧月恒的手。   可没等他完全溜走,刚刚还被他捧在掌心里的指尖就追了上来。   “又没问你别的,躲什么?”萧月恒重新牵住他,有些好笑地问。   “……”   莫星寒嘴硬:“我没有。”   他明明都不肯跟萧月恒对视,手却乖乖给萧月恒牵着。   这态度对比起之前,可谓是一整个大转变。   萧月恒一点点收起笑意,终于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略一思忖,问道:“你渡劫,是不是会入梦?”   手心里的指尖轻轻缩了缩,直接暴露了主人真实的情绪。   萧月恒都不需要莫星寒回答,当即肯定:“会入梦,所以你梦见了什么?”   从莫星寒醒来到现在,萧月恒就隐隐觉得他好像想起了某些事情。   可稍微试探两下,莫星寒的种种反应又让他觉得只是一时错觉。   但若是渡劫时入了什么梦,就很好解释了。   萧月恒捏捏掌心里的手,无声催促莫星寒做出回答。   莫星寒垂着眼睫,神色看不太分明。   良久,他轻声问:“萧月恒,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洛筝说过的那个小殿下,是不是你?”   萧月恒神色一顿,不自觉收紧牵着他的力道。   莫星寒没反抗,甚至反握住萧月恒的手。   然后,他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又问:“但洛筝说的,并不是我们的初见,对吗?”   “……”   莫星寒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询问,更像在求证。   萧月恒指尖微动,轻柔地摩挲过手中的温热。   “嗯,不是。”他说。   莫星寒沉默须臾,抬起目光对上他的眼眸。   莫星寒说:“这次的劫,让我经历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见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不过那人年纪要比眼前这位小上特别多。   梦境最初,莫星寒是被锁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笼当中,笼子还被施了好几层禁制,轻易挣脱不得。   莫星寒睁眼看见这玩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这些人在瞧不起他。   堂堂梦神,怎么可能会被这种程度的禁制困住?   然而在莫星寒想强行破开笼子时,他却愕然发现,自己的修为全没了,连最基本的法术都使不出来。   或者应该说,他不是修为没了,而是回到了刚刚聚成灵识那会儿。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莫星寒也发现眼下的情形有些熟悉。   好像就是他下山去人间游玩,结果被几个臭道士蹲点的时候?   但莫星寒环顾一圈,又感觉有些地方不太对……   他清楚记得,自己是被那些道士以献礼的名义送到皇帝老头面前的。   然而此时此刻,莫星寒待着的木笼却被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高大男人举着,那人用不太利索的口音说:“陛下,此乃北国异兽,其心可入药,定能根治公主陈年顽疾。”   “……”   哈??   莫星寒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被拿来入药。   要命的是,宴席上座那位皇帝好像真的信了……   莫星寒想骂人,他都没空细想这会儿身处何地,径直一脚踹上笼门,试图破开上面的禁制。   但他穷尽了浑身力气,笼门上的禁制还是纹丝不动。   莫星寒头一回感受到什么叫插翅难飞束手无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络腮胡划出一道法决,准备直取他的要害。   就在这道法决即将凝成之时,席上有人清泠泠开了口:“父皇,儿臣认为此举不妥。”   莫星寒循着声回望,而后怔在了原地。   出声那人瞧着不过八九岁,仍然是一身檀青色装束,腰间系着一枚白玉佩,垂下的松绿色流苏随着他的起身微微晃荡。   莫星寒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熟悉的面容,听他为了自己向皇帝求情。   在看见这个人之后,莫星寒一瞬恍然。   这些画面并非他熟悉的记忆,而是那段尘封深处、从未被他所知的过往。   ……   莫星寒意识进入一段短暂的混沌,等再清醒过来,他已经不在那场要命的宴席上了。   从周遭富丽堂皇的布置装潢来看,他应该还在皇宫,可能是在某个寝宫内殿里头。   之前锁着莫星寒那个木笼也不知所踪,他这会儿没被限制任何行动。   此时此刻,莫星寒被安置在一团柔软被褥之中,隐隐还能闻到萦绕在整座殿内那缕很浅很浅的檀香。   身下的床榻特别宽大,估计三个人在上面打滚都不成问题。   于是,莫星寒顺从本能,在床榻上来回滚了好几圈,直到身上也沾染上似有若无的檀香。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从屏风之后拐进内殿。   待看清榻上那团毛绒绒在撒欢打滚时,来人当即停住脚步,眼底浮现出一丝诧异。   过来之前,他还担忧这只小兽睡醒会直接逃跑,未想却会是这个情形。   莫星寒发现殿内多个人,已经是又滚了三四圈之后了。   不经意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时,他差点一个跟头直接摔到床榻下面去。   正是这个间隙,外间又进来一个俯首帖耳的内侍。   内侍朝身着石青绣金锦袍的小身影福了福身,道:“殿下恕奴才多言,这异兽总归不是温顺之物,不可与其过于亲近啊。”   莫星寒听见这话很不乐意,嘲弄一般嗤了声。   那小殿下又被他这一声吸引了目光,歪歪头道:“本宫自有分寸,你先下去罢。”   内侍还想再劝,就见面前的小身影对他一摆手,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   担心惹主子不快,内侍最后还是福身退下了。   等人走后,那小殿下便几步来到榻前,没什么规矩地趴到莫星寒身边问:“哎,你为何会被捉呀?”   “……”   问得好,莫星寒也想知道。   谁知道这些人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跟他过不去。   莫星寒尝试过,自己现在根本没办法正常说话,于是只能跟面前缩小版的萧月恒干瞪眼。   嗯,八九岁的萧月恒。   还是一国之主最小的皇子,锦衣玉食的萧月恒。   这个年纪的萧月恒貌似格外喜好新鲜事物,逮着莫星寒就是一顿叽叽咕咕的自言自语。   莫星寒略有些麻木地想,这人的嘴真是从小就招人烦。   可是眼前的少年郎明眸皓齿,对着人笑一笑都如春风拂面,实在叫人挪不开眼,也舍不得真对他发难。   “你且留在宫中,本宫绝不让人欺你,如何?”   小孩儿喋喋不休半日,终于丢出一句重点。   莫星寒没有这一段的记忆,自然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有没有留下,但……   他遵循本心伸出了爪子,拍到萧月恒的手臂上。   而后,莫星寒瞧着面前的少年郎眼底亮起欣喜的光,似乎因为他的留下无比高兴。   萧月恒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朗声道:“既要留下,本宫还得给你赐个名儿。”   莫星寒无可无不可,还有些好奇他会给自己取个什么名。   片刻后,莫星寒在圆圆、毛团儿等名字的轮番攻击之下,成功打碎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殿下一切好感滤镜,并泄愤似的一口咬上眼前人的指尖。   萧月恒丝毫没被吓着,还咯咯直笑,抬起另一只手继续摸他脑袋。   莫星寒苦于无法言语,只能在心底对萧月恒骂骂咧咧。   最终这名字还是没取成,主要是一人一兽根本达不成共识。   萧月恒倒也无所谓,一天换一个名儿叫莫星寒,也不管莫星寒答不答应,只管自个儿喊得高兴。   宫中岁月有多百无聊赖,莫星寒是亲身体验过的。   不过萧月恒是个功课闲散的,整日变着法儿逃学出宫,闹得那帮贴身侍奉的内侍宫女侍卫全都头疼不已。   莫星寒乐得当个怂恿者,还能跟着萧月恒四处游逛。   宫外好玩事儿可就多了去了,往哪儿钻都热闹得紧。   尤其这几日还在举行什么庙会,整条长街张灯结彩,包罗万象。   莫星寒窝在萧月恒臂弯间,打量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   他很清楚,这只是天劫幻化出来的人间烟火。   可莫星寒又禁不住想,曾几何时,他跟萧月恒是不是真的一起穿梭过如此热闹喧哗的长街?   正因为这个时不时冒出来的念头,莫星寒才会在这场天劫里弥留许久。   位居梦神之位几千年,他还不至于过不去这种寻常天劫。   如今除非受天谴,否则其余小天劫于他而言都不足为惧。   莫星寒分得清虚与实。   所以他始终都是清醒着参与梦魇里的一切。   不为别的,只为借着天劫劈开的这条缝隙,再多窥探一些过往。   但大概是他摆烂得过于明目张胆,天劫竟然自个破了。   彼时,莫星寒正趴在萧月恒马车里的软毯上打哈欠。   天劫破的时机格外突兀,莫星寒前一刻还在听萧月恒讲话,下一刻眼前便光芒万丈。   而他在一片金光里对上萧月恒错愕的眼神。   饶是清楚身处梦中,莫星寒还是因为萧月恒这一眼,心口颤了颤。   他看见萧月恒伸手过来,穿过熠熠光芒,在他额间点了点。   萧月恒似乎还说了句什么话,声音却完全被光隔绝开来,听不清分毫。   没等莫星寒瞧仔细萧月恒说话时的唇形,一股浓厚的困倦就铺天盖地朝他压了过来。   莫星寒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紧接着整个人往后一仰。   失重感袭来的同时,他坠入了无边黑暗…… 第46章 安排   “只梦见这些?”   萧月恒还牵着莫星寒的手,直到听他讲完才问。   莫星寒点了下头说:“是没多少,但好歹也算一部分记忆。”   话落他又神色一顿,转而问萧月恒:“这些记忆有没有不对的地方?毕竟是天劫幻化的,不是没有被篡改过的可能。”   莫星寒没怀疑错,萧月恒还真听出几个不同的地方。   他一一点了出来:“确实是北国使臣把你带来的,但大昭并没有公主,当初捉你,是要治我的病。”   “那病也不是什么陈年顽疾,只是稍严重些的风寒。”   “宴席上我是替你求情了,可你当初根本没留下,也没有陪我出宫游玩。”   莫星寒:“……”   萧月恒:“梦里倒是知道留下陪我解解闷,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良心。”   “……”   莫星寒不知道,莫星寒想跑。   但他的手还被萧月恒牵着,没能得逞。   萧月恒只觉得好笑,以往莫星寒说不过都是直接跟他动手,现在不知道又上哪学的说跑就跑的毛病。   当然,莫星寒也不是真的打算跑,他只是做做样子,转头又靠回了沙发上。   莫星寒看着两人相扣的手,轻声道:“其实这个天劫来得挺好的。”   已经开出一道口,说不定再过个十天半月,他就可以找回所有记忆。   或者,再来一个劫……   想到这,莫星寒有些跃跃欲试。   他拉住萧月恒,仰头征询:“要不你接着说些以前的事,没准再多一个劫出来,我就全都能想起来了。”   “……”   萧月恒对上他的目光,语气轻淡:“拿自己涉险很好玩儿?”   莫星寒一噎。   半晌,他小声嘟喃一句:“又不危险。”   萧月恒不听他的,捏紧手心里的指尖说:“即便不危险,也不许。”   这次是没什么岔子,下次谁又说得准?   但凡他能陪着一块入劫梦,可能还会考虑考虑。   莫星寒拖着声调哼了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在表达不满。   萧月恒正想说点别的,他们的房间门先被敲响了。   会过来敲门的只有洛筝,他来问萧月恒要不要一块下楼吃早餐。   萧月恒松开和莫星寒相牵的手,问他:“不是饿了?”   这话完全是莫星寒随口胡扯的,但他依旧煞有其事地回答:“饿,饿惨了。”   萧月恒懒得再拆穿他一回,转身去盥洗室洗漱。   他直接走开,开门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莫星寒头上。   莫星寒也没多想,几个大步迈到门口。   然而在跟见到他之后震惊狂喜的洛筝四目相对时,莫星寒就后悔了。   他甚至都来不及后退一步,就被洛筝扑上来一整个抱住。   “莫哥!!你可算是醒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感觉还好吗?”   “……”   莫星寒木着脸,想说我感觉快被你勒死了。   好在洗漱完的萧月恒走了过来,一把将洛筝拎开:“别一惊一乍的。”   洛筝老实站好,然后仔仔细细把莫星寒上下看过好几遍,确定他没少一根头发,担忧几天的心才终于放了回去。   莫星寒挣脱洛筝的桎梏后,一眼就瞧见坐在外厅沙发上的陌生面孔。   他疑惑歪头:“你是谁?”   顾天一猛地回神,乖乖自我介绍:“那个,我是洛筝的好朋友,叫顾天一,你好。”   洛筝跟着补充:“我们现在住的这个酒店,就是天一他哥哥的。”   莫星寒了然:“这样。”   他对别人好奇心并不重,知道是洛筝的朋友就没再多问别的。   不过顾天一介绍了自己,莫星寒也礼尚往来道:“你好,我是——”   洛筝迅速抢过话头:“也是我哥!”   “?”   莫星寒一脸莫名,有些不解地看着洛筝。   后者匆匆给他递了个眼神,继续对顾天一道:“那个、天一,你跟着我喊哥就好。”   说完,洛筝也不给几个人反应的时间,飞快转移话题:“你们想吃什么早餐?”   “……”   莫星寒回头,跟靠在一旁的萧月恒对上视线,总算回过味来。   洛筝这是担心他会抖出梦神的身份?   莫星寒觉得这小孩实在是多虑了。   要不是一开始就被萧月恒揭老底,他才不会跟任何人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最后还是只有洛筝跟顾天一去楼下吃早餐。   萧月恒食欲一向不高,莫星寒见他不去,也跟着留下了。   等两个小孩出了门,莫星寒才凑到萧月恒身边问:“我看你之前好像急着要办什么事?怎么这会儿又住起酒店来了?”   莫星寒一点都不觉得,萧月恒会为了正在渡劫的他停下脚步。   但萧月恒给出的答案就是:“给你找个舒服的睡觉地方。”   莫星寒沉默不语,然后把头转开。   萧月恒只当没看见他嘴角上扬的弧度,顺着他的话说:“我确实有急事要办,之前以为你记得以前的事,能帮我解答一些疑惑的,只是你都忘了。”   莫星寒立即被勾起好奇心:“跟我也有关系?”   “我并不清楚,”萧月恒说,“不过那条珠串,在很早之前我就已经赠予你,所以刚苏醒时,我头一个想找的人也是你。”   莫星寒愣了愣:“你以前把手串送给我了?”   萧月恒颔首:“是。”   莫星寒有些不解:“可它为什么会跑到其他人手里?”   既然这条手串是萧月恒送的,那莫星寒绝对不可能转手交给其他人。   就算他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必须要给出去,肯定也是交给萧月恒亲传那一脉,然后肯定会随着那一脉断绝而失去踪迹。   但珠串最后却是由洛筝和他师父这一条外门旁支相传下来的……   莫星寒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再次跟萧月恒提议:“真的不能再来一次?我肯定能想起来些别的。”   “不能。”   萧月恒当然知道他指什么,拒绝得非常干脆。   他侧头看着莫星寒,慢声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可以,但不用为此强行去想。”   “无论如何,我都可以找到背后那个人。”   “……”   莫星寒眨眨眼,似是而非地应了声。   换做以前,他估计会觉得萧月恒是在瞧不起他的实力。   但莫星寒这会儿很清楚,萧月恒只是担心他出事。   莫星寒也不跟他争,话题一转问:“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萧月恒没瞒着:“我打算回一趟无境谷。”   这倒是莫星寒没想过的,他讶异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确定那地方还在?”   萧月恒嗯了声:“无境谷不是寻常地,即便眼睛看不见,实际上也还在那里的。”   而且无境谷被人布了阵法,连元巧都难以进入,更不要说其他外人。   没人进得去也有个好处,说明无境谷不会遭到任何破坏。   莫星寒想了想,征询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他原本就对萧月恒的一切很好奇,如今再加上他很想找回记忆,好奇心简直快要爆了。   莫星寒想回无境谷,萧月恒自然是欣然同意。   且不说无境谷同样是莫星寒的家,就算莫星寒没说想去,萧月恒也是要带上他的。   回去无境谷这件事就算是敲定了。   洛筝跟顾天一吃完早餐,中途顾天一又接了个电话,于是洛筝自己先回了房间。   趁着顾天一不在,萧月恒就将打算离开的事情告诉了洛筝。   “你可以跟朋友在一起,我们办完事就回来。”萧月恒说。   之前萧月恒愿意带着洛筝入梦,是因为梦魇里发生什么危险,他一概能游刃有余地解决。   但无境谷这事跟入梦性质完全不同,谷中具体是什么状况,萧月恒无法预测,不可能在这种前提下还带着洛筝一块冒险。   洛筝也没像以前那样非跟着不放,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会傻到追在后面添麻烦。   但洛筝还是忍不住追问:“恒哥,你和莫哥解决了事情,一定会回来接我的吧?”   莫星寒笑盈盈地揉他脑袋:“放心吧,你恒哥如果不肯来,我就把他给你绑过来。”   “……”   不知道为什么,洛筝总觉得莫星寒这么干,最后倒霉的肯定还会是他。   他想都没想,立刻摆手拒绝:“还是别了,恒哥要是不来……就不来吧。”   萧月恒愿意教他除梦术,本来也是洛筝厚着脸皮求的。   不过洛筝话刚说完,萧月恒倒是应声了:“会来的,不会骗你。”   有他这句话,洛筝表情顿时多云转晴,狠狠点头道:“好!那我在这里等你跟莫哥!”   跟洛筝说完所有安排,萧月恒又回了房间。   他跟莫星寒计划是明日启程,所以需要提前确定无境谷的具体位置。   莫星寒没跟着一起进屋,他留在外厅陪洛筝。   酒店的设施配置非常齐全,投影仪不仅能看电影,连上蓝牙手柄之后还能玩游戏。   一大一小埋头研究了十几分钟,终于成功玩上一个赛车小游戏。   顾天一刷卡进门时,率先听见的就是一句兴奋的:“我赢了我赢了!!莫哥你喝!”   “???”   顾天一摸不着头脑,大步穿过玄关,探头看了眼外厅的情况。   只见洛筝跟莫星寒盘腿坐在软毯上,面前是投影仪,上面正显示着上一轮比赛的成绩,而他们两个人身前各放了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椰奶。   莫星寒愿赌服输,放下游戏手柄,捧起玻璃杯将椰奶一干而尽。   洛筝明显正在兴头上,迅速又给莫星寒的空杯满上,然后招呼道:“来来,我们继续!”   顾天一:“……”   怎么说呢……   顾天一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居然会亲眼目睹有人在他哥的酒店套房里头举着椰奶“豪赌”。   莫星寒仰头喝椰奶时,余光就瞥见了玄关那边的顾天一。   在洛筝忙活着给他续杯的时候,莫星寒抬手跟顾天一打了个招呼。   顾天一立刻回过神,点点头喊他:“莫哥。”   听见声儿,洛筝才发现顾天一回来了。   他伸长脖子问:“天一,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没等顾天一回答,莫星寒已经让出了位置:“你们玩吧。”   “哥你不玩了?”洛筝仰头看着起身的莫星寒问。   莫星寒活动几下手腕,说:“休息休息,顺便去看看你恒哥。”   于是在洛筝跟顾天一的目送之下,莫星寒三两步回了房间。   莫星寒走后,洛筝回身从桌上拿来一个新杯子,倒满椰奶后,他把游戏手柄塞进顾天一手里:“来吧,我们两个玩儿。”   顾天一最开始还对着面前的椰奶欲言又止,结果拿起手柄玩了没两局,他的兴致立刻远超洛筝,甚至激动得频频欢呼。   ……   莫星寒关上门,将两个小孩的吵闹声隔绝在外。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四下扫了一圈,没发现萧月恒的身影。   莫星寒刚觉得奇怪,就见阳台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抬脚往那边走。   阳台上,萧月恒一手搭在大石栏杆上,另外一只手指尖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浅青色流光。   他手指来回轻轻点了好几下,显然正在探查无境谷的踪迹。   莫星寒没吵他,就靠在阳台门边静静等着。   身后来了人,萧月恒自然有所察觉,但他知道来的是谁,所以并没有回头。   无境谷曾经好歹是座灵气充沛的宝地,萧月恒与其又有某种特殊连系,找起来比想象中容易不少。   没多久,萧月恒便成功探寻到了踪迹,随后指尖上的光线一点点淡化。   莫星寒才泛起困意,就见萧月恒缓缓转过身看向他。   “还会困?”   “找着了?”   两句话叠着响起,萧月恒跟莫星寒俱是一愣。   萧月恒先反应过来,答道:“嗯,找到了,不是很难找。”   莫星寒懒懒打了个哈欠,也回答他的问题:“困啊,要不是有事,我只想回去睡觉。”   毕竟他是梦神,闲来无事就得睡觉,因为世间有一大堆残梦等着莫星寒去吞掉。   萧月恒很解,微微颔首说:“困的话就去睡,要走了我会叫你。”   一边说着,萧月恒一边往里走。   路过莫星寒时,他径直抬手牵着人带进房间。   莫星寒微垂着眼帘,视线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   走进房间后,萧月恒回身去关阳台门。   旋即,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梦辰”的营养液~ 第47章 福喜   “……”   萧月恒从容转身,对上莫星寒探究的目光。   然而过去许久,莫星寒也没等来萧月恒的回答。   他越是这样,莫星寒那份好奇心就越是无法控制。   莫星寒忍不住追问:“所以是什么关系?”   难道真是他想的那样?   早上互相坦白过一些事情之后,莫星寒就总感觉他们之间的氛围好像变了。   可是具体变在哪儿,他又说不上来。   直到这会儿又一次跟萧月恒掌心相贴,莫星寒终于觉出哪儿不对劲——   他跟萧月恒,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忽然,牵着他的人发出一声闷闷的低笑。   莫星寒思绪被打断,对萧月恒的笑很是不解:“你笑什么?”   萧月恒松开彼此的手,抱着双臂看他:“不是在笑你。”   莫星寒显然不信,眼底满是狐疑。   萧月恒对他的视线毫不避躲,坦然道:“以前啊,挺清白的关系。”   他笑是因为,这已经是莫星寒第二次问这种问题了。   当年萧月恒离开无境谷前夜,莫星寒也是这么看着他,问出了相似的问题。   “我们如今,算什么关系?”   那个时候,莫星寒是这么问他的。   只是当初的萧月恒并没有给出明确回应。   不是他没想明白,而是那个时机过于不恰当。   那时候萧月恒有必须要去解决的事情,能不能好好回到无境谷都不得而知,又如何能够给出承诺呢。   但此情此景,前路依旧是未知,萧月恒却望着莫星寒的眼睛,直言道:“现在也清白,以后说不准。”   “……”   因为萧月恒这句话,莫星寒心跳都乱了好几拍。   他喉结滚了滚:“那……谁能算得到以后?当然说不准。”   萧月恒眉眼带笑,没说破莫星寒一直闪躲不肯跟他对视的目光。   他嗯了声,附和道:“对啊,是说不准。”   听出萧月恒话音里毫不掩饰的笑意,莫星寒:“……”   确定了。   这一次绝对是在取笑他。   ……   洛筝和顾天一直到把2L的椰奶整瓶干完,才意犹未尽地关掉游戏。   突然从兴奋激动的情绪中抽出,两个人并排瘫在沙发上,状态都有些放空。   许久过去,思绪重新变得顺畅,顾天一才想起来有件事还没说。   因为懒得动,他就直接扭头对洛筝道:“晚上我要回家了。”   洛筝当即诧异:“这么突然?”   顾天一愁容满面,完全没了打游戏时的快乐:“我哥已经明确表示,要是晚上回家见不到我,他就自己过来抓人了。”   “前几天他就知道我住在这边,但那会儿他工作忙,我还以为这次他肯定没空管我。”   洛筝有些同情地看着顾天一:“洲哥也是担心你。”   洲哥,也就是顾天一的哥哥,顾成洲。   别看洛筝喊得挺熟稔,但实际上他跟顾成洲压根都没见过几面。   别说洛筝了,顾天一这个亲弟弟都跟他哥不大亲近。   顾成洲比顾天一大了整整八岁,因为年纪相差太多,顾天一真正懂事时,顾成洲都已经在上高中了。   而顾成洲上大学时,顾天一连小学还没毕业。   每次学校放假顾成洲也很少回家,因为他要去顾氏企业的总公司或分公司学习,兄弟两根本没什么机会接触。   顾成洲事业还在上升期那几年,他们甚至都没见过一面。   于是等兄弟两再有交集,一个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一个偷偷拜师成了除梦师。   顾家虽然世代从商,但顾家一位太爷曾是除梦师一条旁支的家主,所以顾家与这一行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了渊源。   正是那位太爷接手家主之位后,顾家每一代都会冒出那么一两个非要学除梦术的后辈。   顾天一就是那些后辈其中之一。   除了顾天一以外,顾家现如今还有一位除梦师,名叫顾明妤,是顾天一的小姑姑,同时也是他的师父。   虽然洛筝总说顾天一是个很厉害的除梦师,但其实顾天一的能力比起其他前辈还是很稚嫩。   作为顾天一师父的顾明妤就不同,她是顾家那位太爷之后,第二位接手旁支家主之位的顾家人。   顾天一从小就很仰慕这位小姑姑,长大后更甚。   顾家与除梦师这一行渊源颇深,继而除梦师都会短寿这件事情,顾家人是非常清楚的。   所以顾成洲在知道顾天一学了这个之后,发了好大的火。   也是那时顾天一才发现,他哥生气起来居然这么吓人。   不过就这一回,后来顾成洲没再对顾天一发过脾气。   顾天一很有眼力见,知道顾成洲不乐意他干这个,每次接到委托都是偷偷跑出来的。   尽管因为折寿的缘由,顾成洲非常不赞同顾天一干这个活儿,可很多时候他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顾天一做想做的事情。   顾天一也知道,他哥表面上一直在反对,其实从来没干涉过他的任何决定。   就算会来抓他,顾成洲也从没在顾天一破梦途中制造什么阻碍。   甚至顾天一曾经听秘书提起过,他哥偷偷以他的名义参与了很多公益捐赠,还会抽空去香火鼎盛的寺庙给他祈福。   所以顾天一很清楚,他哥是很爱他这个弟弟的。   也正因此,顾天一很少会跟顾成洲作对,即使嘴上表达不满,却还是会乖乖听他哥的话。   -   顾天一临走之前不忘给萧月恒他们也打个招呼。   听他说要回家,萧月恒先是沉吟两秒,然后问他:“你家里人跟洛筝熟悉吗?”   顾天一不懂他问这个的原因,但还是回答道:“熟啊,洛筝没搬家之前,我们天天串门一块儿玩的。”   这个萧月恒听洛筝说过,他又问:“那能不能拜托你帮个忙?”   “当然没问题。”   顾天一连问都没问,直接答应下来。   萧月恒觉得这小孩心是真的大,自己跟他都不算熟,竟然也不设防。   他也不再多问,言简意赅:“我们要去办些事,洛筝这几天可以先同你一起么?”   顾天一没想到萧月恒说的忙就是这个,点点头说:“可以啊,我跟洛筝也有好一阵没见了。”   见他这么爽快就答应,萧月恒略微松了口气。   说到底洛筝一直是跟着他们的,要是不跟顾天一在一起,就只能一个人待着,萧月恒实在不大放心。   洛筝倒是无所谓自己的去处,不过他要是跟着顾天一走,就得提前帮萧月恒他们预约好明天离开的车。   然而在萧月恒说出想去的地方时,洛筝跟顾天一同时愣住。   靠在沙发边的莫星寒挑了下眉:“怎么?难道你俩都认识那地方?”   何止认识……   洛筝跟顾天一对视一眼,然后说:“哥,你们要不直接跟我们一块走?”   萧月恒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也要过去。”洛筝回答。   顾天一紧随其后补充道:“福喜街,顾家老宅就在那边。”   “……”   莫星寒也不免诧异:“这么巧?”   洛筝挠挠头:“我也没想到。”   一旁萧月恒无言片刻,忽然问:“洛筝,福喜街在什么方向?”   “啊??”   萧月恒这个问题过于突然,洛筝懵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他带着困惑拿出手机,打开地图输入了福喜街三个字。   等看清指南针所指的方位时,洛筝愣在原地。   都不需要洛筝回答,萧月恒就从他的反应猜到了答案。   他沉声问:“是不是在东南?”   洛筝迟疑两秒,实话实说:“确实在这个方向。”   莫星寒看向萧月恒:“在东南怎么了?”   萧月恒抬眼跟他四目相对,说:“记不记得我在洛筝家里用追溯丝找过人?”   莫星寒迅速明白过来:“你是说,都在东南?”   当时他转头就跟萧月恒打了一架,确实对追溯丝这件事没什么印象。   萧月恒嗯了声,介于顾天一还在这里,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金纸、婉娘那个梦魇、顾家老宅、无境谷,全都在东南方位,重合度这么高,萧月恒很难不起疑。   只是这一件件事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顾天一手机忽然响起,是来接他的司机打来的。   司机告知还有十分钟就到,顾天一跟他说好在酒店大门外上车,然后挂断电话。   接着他问洛筝:“你哥……他们要一起走吗?”   洛筝回头看向萧月恒,后者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洛筝拿不定主意,还是扬声喊道:“恒哥,要不晚上一块儿走?”   闻言,萧月恒从思绪中抽身,应声道:“好。”   然后他对顾天一微微颔首:“麻烦了。”   顾天一连忙摆摆手说:“不用这么客气的,顺路嘛。”   马上就要离开,顾天一跟洛筝跑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萧月恒看着他们并肩步入房间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唇。   虽然没有根据,他不能这么随意就去怀疑……   但顾家老宅跟无境谷在同一个方位就算了,为什么追溯丝也指向了顾家老宅所在的东南?   而且顾家算是这一行的旁支,顾家人肯定是清楚除梦师那些内行门道的。   这层交集摆在那里,萧月恒想忽略都难。   可洛筝跟顾天一关系好成这样,真的会是哪个顾家人费尽心思想除掉他吗?   由是什么?   顾家跟洛筝有恩怨?   要真是这样,顾天一怎么可能同意带洛筝回家?   光是知道洛筝入梦,他都着急到直接跑去木尧村找人……   萧月恒只觉得事情越越复杂,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察觉到他的动作,莫星寒侧头问:“你还好吗?”   听见这话,萧月恒放下手指,低声道:“为什么这么问?”   莫星寒先是沉默几秒,而后伸手抚上萧月恒刚揉过的眉心。   “感觉,你好像很累。”他说。   萧月恒不语,也没有动,任由莫星寒在他眉间一下下轻轻打着旋儿。 第48章 启程   直到听见洛筝跟顾天一将要从房间出来,萧月恒才握住莫星寒开始乱摸乱碰的手。   “我不累,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他说。   莫星寒就这么跟他牵着,好奇道:“当年的事情吗?”   萧月恒摇头:“不止。”   他总觉得所有事情都可以串起来,却始终找不到关键那个点。   见洛筝和顾天一出来,萧月恒捏捏莫星寒的指尖说:“路上跟你讲。”   莫星寒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颔首应下。   洛筝没带什么东西,还是拎着之前那个背包,对萧月恒他们道:“哥,走吧,来接天一的车到了。”   顾家司机开的一辆SUV,后座特别宽敞,坐下五六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顾天一确认座位足够,问洛筝:“要不你们跟我一辆车?”   洛筝想到自己开来的车,稍稍犹豫了一下。   顾天一知道他在考虑什么,提议道:“你的车就先停在这边,明天我让司机过来帮你开回去。”   洛筝觉得这样也行,于是回头询问萧月恒意见。   一辆车肯定比两辆车要方便很多,也不用担心出现半路跟丢的情况。   洛筝还以为他哥也是这么想的,结果萧月恒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我们在后面跟着就可以。”萧月恒对顾天一说。   顾天一显然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还想再劝。   但洛筝只是听萧月恒这一句,就立刻反应过来他话中有话。   于是洛筝抢在顾天一开口前说:“那我开车带着我哥他们吧,不然明天还得你家司机跑一趟,太麻烦他了。”   顾天一不解,不过也没有强求,让洛筝注意跟紧就自己先上了车。   等到启程后,洛筝才问后座的萧月恒:“哥,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萧月恒没拐弯抹角,开门见山:“洛筝,你跟顾家有没有什么误会?”   洛筝一边跟上前面顾家的车,一边茫然:“没有啊。”   想也知道会是这个回答,萧月恒又沉默下来。   洛筝现在自主思考的能力颇有见长,他很快回过味来,试探着问:“哥,你是怀疑给我寄那封吊唁信的人是顾家的?”   “怀疑过。”萧月恒如实道。   顾天一跟洛筝是朋友,他这么怀疑必然是不太好的。   但萧月恒不想撒这种没必要的谎,他确实对顾家有所怀疑。   “不会是他们的。”   洛筝并没有因为萧月恒的质疑而生气,他只是替顾家解释:“我从小就跟天一玩得来,以前天天都往顾家老宅跑,除了天一哥哥总是不在家,没怎么见过面,其他人对我都很好的。”   而且顾家人知道洛筝的身世之后,并没有因此贬低洛筝,反倒事事格外关心照拂。   顾天一爸妈总会在给顾天一买东西时顺便给洛筝也买一份,每逢年节,顾老爷子也会让顾天一喊洛筝去他家凑热闹。   顾明妤更是时常督促洛筝的修习,偶尔还会给一些指点。   就连当初钟庭生病住院,顾成洲也帮了不少忙,又是托人找单人病房,又是帮忙承担医药费的。   顾家对洛筝这么照顾,说一句把他当自己人都不为过,怎么可能会设计陷害他的性命?   反正洛筝怎么都想不出,顾家有谁会想要他的命。   而且洛筝要钱没钱,要能力没能力,顾家随便拎个人出来都比他厉害,害他有什么必要呢?   萧月恒沉默许久,才再次出声:“那条白玉珠串,除了你跟你师父,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没有,”洛筝都不需要想,直接回答道,“连我都是在师父临终前才知道有这么个东西,更不要说别人了。”   所以顾家人也不知道有珠串的存在……   萧月恒想过,陷害洛筝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冲着这条有他灵息的手串来的。   按洛筝的说法,顾家最有可能跟拥有珠串的钟庭接触的人,就是同为除梦师的顾明妤跟顾天一。   这几天跟顾天一相处下来,萧月恒基本摸清了顾天一的性子,他觉得不会是顾天一。   那就只剩一个顾明妤。   不过很快,萧月恒对顾明妤这份疑虑也打消了。   在服务区休息时,顾天一跟洛筝聊天偶然透漏出一个信息——顾明妤这两年一直待在北方一个小城市里,没回过一次家。   北方天寒地冻的,一直没什么除梦师前往,因此有很多梦魇没能及时得到解决,渐渐养出不少险象环生的噩梦。   顾明妤两年前在那附近除梦,巧合之下知道了这个情况,便暂时在那边定居了下来。   隔着天南海北的距离,除非顾明妤有手眼通天的本领,否则她绝不可能在钟庭离世的第一时间察觉到有梦魇,然后给洛筝寄来反生香。   顾明妤一排除,顾家就真的没什么人有嫌疑了。   萧月恒只能放下对顾家的疑虑,可他还是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   他们在服务区没待多久,很快又再次启程。   路上,萧月恒给莫星寒讲了这些事,想试试能不能从莫星寒的想法中看出些别的。   莫星寒听完,头一个疑惑就是:“能知道你的灵息在手串上,那个人难道活了三千多年?”   萧月恒沉吟几秒,说:“也可能轮回转世却没有失去记忆。”   “三千年,按人的寿命来算,少说也得轮回过几十次吧?”   莫星寒不解:“这是多大仇多大怨,才至于每一世都不肯放下。”   萧月恒没接话,他也想不通。   他自己从来没跟人结过什么梁子,不然也不会毫无头绪。   至于几个徒弟,全都只是窝里横罢了,只敢在谷中相互闹腾,出门除梦一个比一个端得仙风道骨。   萧月恒以往发现徒弟们捣乱闯祸,也都是跟自己人打打闹闹,从来没见他们跟旁人起过纠葛。   也正因此,萧月恒一开始就直接从自己身上找过错。   虽然几个徒弟没有一个让他觉得省心,但萧月恒不认为他们会犯下大错。   别说什么大错,他们除梦途中稍微出点小失误,都会立刻惨兮兮到他这个师父跟前哭。   萧月恒不止一次被徒弟们烦得躲出谷去,然后隔个十天半月才回去。   莫星寒可算知道萧月恒之前为什么动不动就会陷入沉思之中,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堆在一块儿,换成他得头疼死。   萧月恒倒是不头疼,只是事情不出头绪时,他会有些困扰。   但愿这次回无境谷可以弄清楚这些事情吧……   再次上路之后,他们没开多久就下高速进了城区,接着又七拐八绕开进逐渐狭隘的街道。   进入街道之后,洛筝跟车明显就开始有些吃力了。   顾天一他们必须把车速放得很低,洛筝才不至于跟丢。   好在路上车辆并不算多,他们低速行驶也不会妨碍到其他人。   而且没过多久,洛筝就渐渐觉得周遭环境变得眼熟起来。   果然,又开出一段路,他就看见路边立着一块“福喜街”的路牌。   洛筝正打算跟后座两人说一声,忽然就见后视镜里冒出一点亮晶晶的光。   “什么啊?”   洛筝看了好几眼后视镜,困惑不解。   听见他这声,萧月恒问:“怎么了?”   洛筝再次看了眼后视镜,语气特别茫然:“后面好像有东西跟着。”   那点光亮并不扎眼,速度也不快,却一直紧紧跟在他们车后面。   洛筝一开始还以为是电瓶车,又发现光点高度跟电瓶车车灯位置对不上。   萧月恒也往后看了眼,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而洛筝第五次望向后视之后镜,终于看出一点苗头。   待他看清楚那是什么,差点一脚刹车直接踩下去。   洛筝震惊:“是委托?!”   前面顾天一应该也发现了,迅速给洛筝打了个电话过来。   “什么情况?你们车后面的是纸鹤吗?”顾天一在电话那头问道。   “不知道啊,看起来好像就是委托的纸鹤。”   洛筝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能想到委托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而且看它穷追不舍的劲儿,估计是逮着他们不放了…   洛筝不禁有些发愁:“你们这一片难道没有别的除梦师吗?”   “呃……确实没有,”顾天一轻咳两声:“以前你师父还住这边时,就是我小姑姑跟他在除梦。后来你们搬走就变成我跟小姑姑,现在小姑姑去了北边,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而且福喜街也没什么梦魇,住在这一带大多都是颐养天年的爷爷奶奶,退休养老带孙子孙女,整日无忧无虑,很少会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执念或别的念想。   也是赶巧,如果洛筝他们今晚没有一起过来,被纸鹤盯上的或许就是顾天一了。   ……没办法。   洛筝只能缓缓把车停靠在路边,降下车窗接下这份委托。   距离顾家老宅还有一段路,萧月恒轻敲两下洛筝的座椅道:“给我吧,你好好开车。”   洛筝当即把纸鹤往后递,然后重新启动车辆跟上顾天一。   之前洛筝解读委托信息还需要划道法术,萧月恒完全不用。   他只是拆开纸鹤,纸钱上的金箔便自动浮起再下坠,勾出一个个清晰的字迹。   【福喜街,七十六栋,范玉霞。】   莫星寒好奇凑过来:“是什么?”   萧月恒任由莫星寒靠着,一边将纸钱往他那边送,让他能看得更清楚些,一边问开车的洛筝:“七十六栋离顾家远吗?”   洛筝想了想,不太确定道:“我记得顾家老宅好像是一百一十栋,应该就在附近。”   但洛筝怎么都没想到,两个地方居然就只隔了一条巷子。   “这一片房子布局就这样,”顾天一见怪不怪,对洛筝说:“你们先过去,我回家跟我哥说一声,马上过来找你们汇合。”   洛筝不知道要不要让他一起入梦,想着先问问萧月恒。   结果他一回头,就发现萧月恒跟莫星寒不知何时已经并肩站在巷口,但他们所处的位置跟新委托完全是反方向。   “是这里吗?”   莫星寒瞧了瞧巷子左右两边的道路,问身边的萧月恒。   夜色深沉,巷口的路灯光线并不是很亮,只能照清楚十来米的路。   萧月恒抬起眼眸,望着远处隐匿在夜色中一栋栋房子。   良久,他低声说:“是这里。”   虽然看不见一点踪迹,但萧月恒可以感觉到,无境谷就在这附近。   就在他的周围。 第49章 范家   听见身后传来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萧月恒跟莫星寒循声回头。   洛筝朝他们飞奔过来,气都没喘匀就问:“恒哥,你们是直接办事去吗?”   莫星寒只准备跟着萧月恒,于是眼神示意萧月恒自己做决定。   萧月恒沉默良久,又抬眼看向黑漆漆的夜空。   “顾天一呢?”萧月恒不答反问。   洛筝回答:“他要回家见一下哥哥,之后再过来。”   萧月恒嗯了声,收回目光道:“走吧,我们先过去。”   洛筝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萧月恒带着莫星寒往前走出好几步也没见洛筝跟上来,他疑惑回头:“发什么呆?”   听见这声,洛筝才猛地回过神。   他立刻大步跟上萧月恒的脚步,声音里藏不住的欣喜:“哥,你跟莫哥是要和我去除梦吗?”   萧月恒感觉他问了句废话,却还是回道:“不够明显?”   莫星寒看洛筝傻笑那个模样,忍不住打趣:“要是让你自己入梦,害不害怕?”   洛筝不好意思说实话,含糊不清道:“你跟恒哥在的话,我比较安心。”   莫星寒扬了下眉梢,到底没有拆穿他。   不过莫星寒确实没想到,萧月恒还会陪着洛筝去除梦。   他还以为萧月恒满门心思都在当年那些疑团上。   事实上,萧月恒原本的打算就是让洛筝自己去解决这个委托的。   毕竟洛筝不可能一直靠别人陪着才能入梦破梦。   要真是这样,那他就不适合干这个。   但萧月恒又仔细想了想,几个徒弟独当一面之前,他都陪着入梦过好几回。   洛筝总共就入梦两次,每次破梦还都不是亲自动手,让他这样去自力更生实在有些草率。   所以萧月恒决定再带洛筝一次,这次他会全部交由洛筝自己来。   反正无境谷已经找到,破完梦他再过去也不迟。   ……   七十六栋是真的不远,他们只走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就到了。   洛筝一再确认过门牌号,才按响了门铃。   福喜街的房子几乎都是自建房,老房子推掉重新翻盖起来那种,像顾家老宅就没重盖,始终维持着老式宅院的风格,只偶尔修缮一下。   七十六栋也是自建房,楼高目测有五层,此时只有二层亮着灯。   洛筝按了两次门铃,呼叫器那头总算有人接听。   是个脆生生的女孩子声音:“哪位?”   洛筝自报家门:“你好,我姓洛,是除梦师。请问是你们发出的委托吗?”   屋里的女孩立刻应声:“是!是我!我现在下楼给你开门,请等一下!”   未多时,他们面前的大门就传来锁开的声响。   接着大门被人从内打开,站在门内的女孩穿着一身舒适家居服,头发松松散散地扎在脑后,脸上的焦急在看清门外站着不止一个人时,瞬间被惊愕代替。   女孩瞧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反应却非常快。   她立刻又把门虚掩上,透过门缝小心谨慎道:“你们……怎么这么多人?”   洛筝没有贸然往前,只给她解释:“你不要误会,我们都是除梦师,他们两个是我哥哥。”   女孩将目光投过来时,萧月恒跟莫星寒一前一后对她轻轻颔首打过招呼。   担心口头表述没什么说服力,洛筝又拿出委托的纸鹤递给她:“你看,这是你折的吧?”   女孩接过纸鹤仔细看了看,点点脑袋说:“是我的纸鹤。”   然后她再次抬眼打量门外的几个陌生面孔,思考该不该给他们开这个门。   就在这时,萧月恒开口问:“为什么是你来开门?”   女孩愣了愣,眨了好几下眼睛:“因为是我请你们来的……”   萧月恒偏头透过门缝对上女孩躲闪的目光,温声道:“大人不在家?”   “……”   “不用急着给我们开门,”萧月恒对她说,“先跟家里人说一声,有人来。”   女孩沉默片刻,小声道:“请你们等我一分钟。”   然后,她小心翼翼合上那条门缝。   说一分钟,女孩就真的在一分钟之后重新给他们开了门。   “抱歉,因为我爸爸妈妈都是晚班,爸爸还要一会儿才回来,所以……”女孩给他们道歉道。   洛筝连忙摆摆手:“没事,可以解。”   萧月恒也对女孩说:“不用道歉,你做得很对。”   “谢谢。”女孩垂着脑袋回答,不大好意思地接受了这句夸奖。   她把大门重新关上,自我介绍道:“我叫周童,你们可以叫我童童。”   周童招呼他们进屋,而后继续说:“我想请你们帮我看看奶奶,她已经昏睡好几天了,怎么叫都没有反应,爸爸妈妈也请医生来家里看过,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   周童一边说,一边带着他们三个人上了二楼。   周童家里铺着地毯,走路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声响,但她还是刻意放缓了脚步。   不需要明说,另外三人也能看出周童是害怕惊扰到某个人,于是他们也跟着放轻脚步。   在周童推开二楼房间门之后,萧月恒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一个高大的立式乌木柜。   柜子本身没什么特殊,引人注目的是堆满柜格的各类书籍:临床医学类、生物化学类、军事类、计算机技术类……甚至还有几本夹杂其中的儿童读物,柜子上排玻璃柜中还放置着不少荣誉证书、勋章。   周童脚步一刻未停,萧月恒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很快又收回视线。   绕过这面柜墙,入眼就是一张宽敞双人床,此时床上就安静卧躺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老太太睡容宁静祥和,旁人看来估计只会觉得她是睡熟了,萧月恒却一眼看见老太太额心隐隐浮现的瘴气。   萧月恒捻了下指尖,若有所思。   “这是我奶奶。”   周童在床边停下,低声问他们:“请问,我需要做什么吗?”   萧月恒轻声回道:“不用。”   说完,他眼神示意洛筝先去占梦。   洛筝迅速会意,摸出自己那五枚铜钱大步来到床头。   周童说到底还是小孩,担忧奶奶之余也挡不住对他们所作所为的好奇,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洛筝占梦。   临占梦之前,洛筝忽然想起萧月恒之前说过一句“熟能生巧”,他觉得确实是这么个。   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洛筝现在占梦完全不像最初那样慌手慌脚,还挺像模像样的。   等洛筝合眼占梦,萧月恒回身问莫星寒:“能看出什么吗?”   莫星寒因为犯困一直没怎么说话,闻言脱口而出道:“你问我啊?”   萧月恒被他反问得一怔,随后笑了:“不然?”   莫星寒打了个哈欠,声音很轻:“挺常见的,洛筝能解决。”   考虑到这里还有一个周童,莫星寒说得很隐晦。   萧月恒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便想着找找别的话题。   他看得出来,莫星寒又开始困了。   不过没等萧月恒想出新话题,他的指尖先被人轻轻碰了碰。   莫星寒垂着眼睫,有一搭没一搭地勾萧月恒的指节。   萧月恒神色顿了顿,侧头看向身边低垂着脑袋的人。   莫星寒没抬头,就只顾着玩他的手指。   萧月恒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却没有收回手。   不仅没收回,他还直接将手背到身后,由着莫星寒捏捏碰碰。   确定莫星寒暂时不会睡着,萧月恒才想起另一件事。   他望向几步开外的周童,抬起另只手轻轻扬了下,瞬间招来小女孩的注意。   周童站着没动,歪头表示不解。   萧月恒对她轻轻点了下头,示意她过来。   周童很聪明,几秒后明白了萧月恒点头的意思,三两步向他靠过来。   十几岁的小女孩还在长身体,萧月恒一个成年男子比她高了不止一点点,于是他弯下腰跟周童说话:“柜子上那些,是你奶奶的?”   俯身的同时,萧月恒还不忘侧身挡住身后跟莫星寒相牵的手。   周童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点点头小声说:“我奶奶很厉害的,她救了特别多的人。”   说这话时,周童眼睛里满满都是藏不住的骄傲和崇拜。   萧月恒好歹带过几个徒弟,还算知道怎么哄小孩。   他附和道:“救过很多人?那确实很厉害。”   周童:“嗯!”   萧月恒顺着往下问:“你奶奶是做什么的?”   周童果然没隐瞒:“她是个医生,特别厉害的医生,还教了好多学生,不过她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萧月恒思索片刻,话题忽然一转:“你奶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昏睡不醒的?”   周童回想了一下,认真答道:“完全叫不醒是三天前,但差不多是十天之前,我就听奶奶跟妈妈说过,说她那几天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爸爸妈妈一开始没多想,看奶奶精神不太好,就带她去拜了梦神,之后几天奶奶确实没再说过有做梦,可是三天前突然就怎么都叫不醒了……”   说到后面,周童声音都有些哽咽,她是真的很怕奶奶出什么事。   萧月恒则因为她话中提到的某个人,略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面上神色自若听着周童说话,背地里却悄悄握了下身后人的指尖。   莫星寒正半眯着眼昏昏欲睡呢,突然听见周童提到自己顿时一怔,接着又被萧月恒用力握住手,瞬间清醒。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确实来过这里……   被萧月恒捏那一下,莫星寒就不乐意跟他牵着了。   他先是报复似的挠挠萧月恒的手心,然后立即撒手跑路。   萧月恒刚想继续问周童别的问题,被莫星寒这么一捣乱,话音蓦地顿住。   正是这个间隙,占梦的洛筝重新睁开了眼睛。 第50章 无归(一)   洛筝没急着跟萧月恒确认自己的占梦卜象,他先从背包里翻出之前给过胡小莲的那种纸符。   “你拿着这个,到客厅稍等两个小时,要是你爸爸妈妈回来了,也请他们暂时不要进屋。”洛筝把纸符交给周童之后说道。   周童应声接过,又问了一遍:“真的不需要我做什么吗?”   洛筝对她笑了笑:“不用啦,我们做的这些你也不懂。”   等周童一步三回头去到客厅,萧月恒才问:“看出占梦卜象是什么了?”   洛筝立刻点头:“从卜象来看,这个梦魇并不凶险,是个很温和的正梦。”   说完他又挠了挠头,困惑不解:“可要是这样,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沉睡这么多天。”   除梦师破除的梦魇之中,正梦是占比最少的一种。   无所愁绪,酣然而梦,谓正梦。   很多正梦其实无法支撑太久,它们或生于宿主的幻想,或生于宿主某个心愿,反正大多数都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   洛筝曾经还见过一个飞升成仙不愿醒来的梦魇记载……   正梦一般形成没多久,就会因为宿主过于放松的心神而迅速崩塌,根本都不用除梦师出手,宿主就会自己清醒过来了。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被身为梦神的莫星寒察觉,然后被他吞掉。   萧月恒回头去看莫星寒,想问他十天前是不是来过。   结果这一侧身,他才发现后者耷拉着脑袋迷迷瞪瞪地打瞌睡。   萧月恒伸手,托着莫星寒的下颌微微抬起。   “睡着了?”他问。   莫星寒含糊应了声,顺势将整个脑袋靠近萧月恒的手心里。   萧月恒无奈,只能认命哄他:“好歹变回原身吧,容易抱。”   莫星寒隔了几秒,呢喃道:“你又不抱。”   “……”   得,这是眼睛睡了,脑子还清醒着的意思吗?   萧月恒无言片刻,面不改色道:“抱,我抱还不行?”   话音刚落,他眼前就亮起一束浅金色光芒,又很快消散开来。   然后,一只困蒙蒙的梦貘踩着歪歪扭扭的步伐,跌进了萧月恒怀里。   萧月恒把他稳稳抱好,接着转身看向呆滞的洛筝:“有没有看出这个梦的梦官?”   洛筝猛地回过神,磕磕巴巴地回答:“啊,看、看出来一点。”   我靠……   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为什么他哥跟莫哥之间的气氛比之前还不对劲啊!   洛筝心里飞速划过无数条震惊弹幕,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   他怂。   万一萧月恒因为他八卦,一个不高兴撒手不管他了,那他上哪儿哭去?   萧月恒倒是面色如常,压根不认为自己跟莫星寒有哪儿不对。   或者说,他一点都不在意别人对他们的看法。   萧月恒把莫星寒往怀里拢了拢,然后对洛筝说:“先入梦。”   “好的!”   洛筝立刻收起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又从背包里拿出香炉跟三支反生香。   将香炉端正摆在床头柜上,临到点香之时洛筝又问:“恒哥,正梦还需要找宿主的执念吗?”   萧月恒微垂眼眸,慢声道:“梦魇生于宿主念想,每个人的念想都不尽相同,执念是宿主某个无法释怀的心结,只是念想的其中之一而已。”   “那这个正梦我该找的不是宿主的执念,而是……”   洛筝顿了顿,语气还是有点虚:“心愿?”   萧月恒轻轻一颔首:“是。”   得到肯定,洛筝瞬间大松一口气。   其实仔细想想,他一直以来的占梦卜象都没出过什么错,分明有做这一行的天赋,可洛筝就是莫名不自信。   萧月恒就是看出洛筝这个游移不定的性子,才会在必要时候给予肯定。   不过萧月恒还是不忘提醒:“虽然是温和的正梦,但并不代表梦里没有任何危险,还是要小心,知道么?”   洛筝应声道:“我知道的恒哥。”   毕竟再怎么样,他们进入的也是一个能困住人的梦魇。   洛筝将三支反生香插在香炉正中央,而后抬手熟练地捏出法诀:“天地会,阴阳生。召万事,大吉。”   香支顶端噗地亮起火星,燃烧出一缕笔直的烟雾。   反生香很快烧完一半,朦胧白雾开始朝着四周扩散开,迅速充斥了整个房间。   萧月恒站在缭绕云烟中,清晰感知着脚底下坚实的地面一点点发生了变化。   不稍片刻,雾气又尽数消散,显露出周遭事物。   他们又来到了室外,映入眼帘是一望无际的林海,郁郁葱葱,密密层层,枝条交错,连阳光都很难透过茂密绿叶洒下来,只能被切割成斑斑驳驳的光点。   前方是绿树环抱,后方也是一片苍翠繁茂,这么大一块地方,除了树,什么都没有。   萧月恒头疼不已,开始后悔让洛筝来点香入梦了。   事实上,入梦之后的落点是可以由除梦师自主决定的。   要是除梦师没有事先选择入梦后的着陆点,就会随机落在梦魇里任何一个位置。   前两次情况都比较特殊,钟庭那个梦场景并不大,而婉娘的梦魇指向又足够明确。   但很显然,他们这次的着陆点就非常糟糕。   别说人了,连一栋建筑都没瞧见……   洛筝也没想到居然会落到一片森林里,整个人都陷入茫然:“恒哥,我们……这要往哪走啊?”   萧月恒单手抱着梦貘,另一手抬起捏了捏眉心,语气比洛筝还费解:“难道你师父没教过你,入梦要先想好落在哪吗?”   “……”   许久没挨他训的洛筝缩了缩脖子,弱弱开口:“我给忘了……”   萧月恒:“……”   他竟然觉得洛筝会忘记是合情合的。   萧月恒无言以对,下颌一抬道:“自己找找宿主灵息在哪边。”   洛筝立刻点头:“好!”   然后他就又掏出那五枚铜钱,有模有样地摆到一旁的大石头上。   一边摆着,他还一边小声嘟囔:“弄出这么多树,心愿难道是体验原始生活?”   萧月恒施施然站在一侧,闻言好整以暇道:“管人家体验什么生活,找你的。”   洛筝立刻老实下来,不敢再分神。   萧月恒不催促也不指点,放任洛筝自己在那边琢磨。   洛筝将铜钱来来回回摆弄了三次,嘴上还一直碎碎念着些什么。   样子看上去是挺像那么回事的,就是好半天过去也没见他算出个所以然来。   最初萧月恒还觉得洛筝这架势挺新鲜,看久了就觉得有些没意思了。   于是百无聊赖之际,他又转头开始折腾怀里熟睡的梦貘。   只是正常睡觉吃梦的话,莫星寒都不会睡得很死,否则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被萧月恒薅醒。   这次莫星寒同样睡得不深,萧月恒刚在他脑袋上胡乱一揉,他就不乐意地翻了个身。   然而莫星寒这点反抗根本不奏效,脑袋上那只手依然自顾自揉得高兴。   萧月恒当然知道这样会吵醒莫星寒,可他的动作一点都没收敛。   没办法,真的有些无聊。   只好委屈一下梦神大人给他解解闷了。   梦貘在萧月恒怀里来回翻身,后者却丝毫没有打扰别人睡觉的歉疚。   到最后,莫星寒估计是发现躲不开了,干脆四爪并用,一把抱住作乱的手,并狠狠咬上一口。   大概是真气着了,这一口完全没收着力道。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萧月恒不用看都知道肯定破了皮。   但他不气不恼,甚至眉眼一弯露出淡淡的笑。   虽然就是一个小伤口,但敲诈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接下来,就看这位梦神大人能不能在他指尖这个伤口愈合之前醒过来了。   ……   将近半小时过去,洛筝总算有了收获。   他揉着有些发麻的双腿,扭头对萧月恒说:“恒哥,我找到了!”   这一转头,洛筝才发现萧月恒不知何时又变出了他的扇子,正懒懒散散地摇着。   恰好就在他转头看过去的时候,萧月恒以扇掩唇,懒懒打了个哈欠。   洛筝:“……”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不通,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萧月恒像是没看到洛筝惆怅的表情,懒声问:“在哪边?”   洛筝收起铜钱起身,说:“在我们正前方,不过隔着很远的距离。”   萧月恒轻轻颔首:“那走吧。”   洛筝跟着他走出三两步,才蓦地反应过来:“哎!哥,我居然算对了吗?”   萧月恒:“过去看看,就知道你对不对了。”   “……”   洛筝连忙追上去拦住他,急道:“不行啊!万一我是错的,实际上在我们正后方,那我不是害你白跑一趟吗?!”   萧月恒停住脚步,直视着他:“那你觉得,你对没对?”   洛筝被他问得一怔。   然后他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我不知道……”   萧月恒却打断他:“你知道,这是你自己算出来的。”   洛筝还想再说什么,却在抬眼对上萧月恒平静无波的眼眸时,倏地哑口无言。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觉得我没算错。”   洛筝又重复一遍:“我没算错,恒哥,我们走吧。”   说完,他率先转身往前走。   萧月恒望着洛筝坚定的背影,终于如释重负般地轻叹一声。   这一路上,洛筝还是时不时要问萧月恒几句问题。   但他没再质疑过自己的任何判断,该怎么走,往哪走,萧月恒全由他带着。   “恒哥,还有一段路就到了。”   洛筝再次利用铜钱推算位置,这次他更加肯定自己没弄错,因为他能清晰感知到宿主的灵息在正前方。   萧月恒嗯了声,将目光从远处某棵树上收回:“走了。”   洛筝应好,准备继续带路。   结果他们刚刚走出两步,忽然就听前方传来一声:“砰!”   是枪响。   而且不止一声,在这之后又接连响起好几次。   洛筝那点镇定瞬间被枪声击个粉碎,他飞快蹿回到萧月恒身边惊道:“什么情况!怎么会有枪声?!”   这不是正梦吗?   谁的正梦在玩枪战啊?!   哦,范玉霞的。   洛筝在一片混乱的枪声中欲哭无泪想,他好像摊上什么奇奇怪怪的梦魇了…… 第51章 无归(二)   “枪?”   萧月恒合起折扇,边看向枪声来处边问。   听见萧月恒问,洛筝才想起来他不认得这些,赶紧解释:“不是长枪那种兵器,而是一种能发射子弹的杀伤性武器,要是被枪打到就完了!”   萧月恒了然一颔首,接着他问:“所以你在怕什么?”   洛筝一懵:“不可怕吗?”   萧月恒不置可否,又问:“你觉得梦中邪祟,跟这东西相比,哪个更可怕些?”   “……”   洛筝心想,这两者似乎没什么好比的,因为都可怕。   然后,他突然福至心灵:“哥,你是说……”   萧月恒微垂眼眸,捏捏梦貘抖了好几下的耳朵,没什么语气道:“都是梦里的东西,有区别吗?”   “你开个结界,有什么能伤到你?”   说完他又倏地一顿,而后似有若无地瞥了洛筝一眼。   要命的是,洛筝居然看懂了萧月恒这一眼想表达什么……   有的。   就洛筝这屁点修为,多的是能伤到他的东西。   洛筝是真想哭了。   但下一秒他想的又是:一定要好好修习!要成为特别厉害的除梦师!   在接二连三的枪声里,莫星寒还是被吵醒了。   他明显没有睡饱,一睁眼就满眼冒火星。   萧月恒察觉到动静,轻轻勾了勾他的耳朵:“醒了?”   莫星寒声音干巴巴的:“前面在干嘛?毁灭世界吗?”   听出他话里满满的起床气,萧月恒似笑非笑:“不清楚,你去探探路?”   莫星寒本来就不高兴,脾气说来就来:“探什么路?我直接给你送过去。”   萧月恒啧了声,还想跟他说什么,神色却倏然一凛。   窝在他臂弯间的莫星寒几乎在同一时刻发觉不对,眼底的困顿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洛筝上一秒还在担心他们两个吵架,下一秒就见萧月恒身前亮起浅金色的光。   然后他听见刷一声轻响,萧月恒推开了手中的折扇。   “怎么——”   洛筝一句疑问刚刚出口,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失声。   只见茂密丛林中,那片嘈杂枪声的方向冷不丁射出四五颗铜色子弹,竟然径直冲着他们而来!   洛筝脑子里明明想的是赶紧躲开,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瞳孔缩紧,眼睁睁看着那几颗子弹转瞬到了跟前——   “噔!噔噔噔!”   洛筝眼前金光一闪,然后就是几道近在咫尺的硬物相互撞击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周身多了一个淡金色结界。   莫星寒变回人形的同时,又飞快结印护住萧月恒和洛筝,然后他身形一闪,直追子弹发射的方向而去。   萧月恒察觉他的意图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见这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葱茏密林之中。   萧月恒神色微沉,匆匆对洛筝丢下一句:“跟上。”   随后,他头也不回去追已经不见踪影的莫星寒。   与此同时,萧月恒两指并拢在虚空中一划,一缕浅青色光芒就飞速朝着森冷深处掠去。   萧月恒没耽搁,立刻疾步追上去。   眼前是树影婆娑,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枪战声。   萧月恒的脸色直到再次看见莫星寒才有所缓和。   他几个大步去到莫星寒身边,沉声道:“不说一声就跑?”   莫星寒回头刚要跟他说话,闻言先是一怔:“啊……我忘了。”   主要是他也没有给人报备的习惯啊……   萧月恒无言半秒,问他:“那么着急做什么?”   莫星寒下颌一抬示意不远处某棵树,说道:“抓个人。”   萧月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之前那点担忧顿时散了个干净,甚至有些哑然失笑。   在那棵大树底下,莫星寒的金色光线正牢牢捆着一个人,那人使劲挣扎着,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整张脸涨得通红。   “放开我!”   “有本事你们就跟我单打!”   “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   萧月恒往那边走的步子愣是因为最后一句顿了顿,他上下扫了眼瘫坐地上的小姑娘:“好汉?你么?”   小姑娘瞪着他:“不然呢?!”   莫星寒也晃了过来,手指轻轻一抬,一把被金色光线缠绕的枪支就被吊了起来。   “年纪小小,本事倒是挺大。”莫星寒啧啧两声道。   谁能想到这么点大的小屁孩,刚刚居然能拿得动这支枪。   小姑娘瞧见自己的枪,当即怒道:“不要动我的枪!!”   这一声简直称得上石破天惊,连萧月恒跟莫星寒都被吼得一愣。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洛筝更是被这声怒吼吓了一大跳,差点步子一歪崴到脚。   但也是小姑娘这声吼之后,丛林里不绝于耳的枪声倏地尽数湮没,周遭瞬间回归静谧。   良久,萧月恒才率先有了动作。   他再次迈开步子,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来。   然后在小姑娘警惕的眼神中,萧月恒拿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嗓门还挺大。”   小姑娘:“……”   莫星寒抱起双臂,偏头看着那小姑娘说:“我相信你是个好汉了。”   小姑娘:“…………”   谢谢你哦。   见小姑娘被堵得哑口无言,萧月恒似有似无地挑了挑眉。   他抬起扇子指了指被莫星寒吊起来的枪支问:“是你打的我们么?”   小姑娘抿紧嘴唇,这会儿倒是不肯说话了。   萧月恒不紧不慢推开折扇,有商有量的:“你回答,我就让那个哥哥放了你,如何?”   他口中的“哥哥”轻嗤一声:“她说你就信啊?”   萧月恒抬眼对上莫星寒的目光:“主要是信你。”   莫星寒:“……”   这话倒也没什么错。   单看莫星寒追过来时那个架势,要真是这小姑娘对他们开的枪,莫星寒就不会只是把人捆住这么简单了。   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在看见小姑娘的第一眼,萧月恒就明白那几颗子弹与她无关。   果不其然,小姑娘瘪瘪嘴说:“不是我,我都不认识你们。”   不需要萧月恒多说什么,莫星寒就抬抬手指,将捆在小姑娘身上的金线收拢回来。   另一边,洛筝总算在他们的三言两语中回过神。   等他又往前走出两步,看清楚那个小姑娘的模样,当即倒吸一口气——   这不是周童吗?!   不,不对。   洛筝迅速冷静下来,再定睛一看。   这还真不是周童,而是小时候的范玉霞。   想到这,洛筝又是一口凉气。   原来这位范玉霞奶奶的性子这么强悍吗?   又是丛林大战,又是持枪射击的……   莫星寒蹲到萧月恒身边,跟小范玉霞平视道:“那你刚刚拿着枪,是要打谁?”   说到这个,范玉霞满眼希翼望着他,答非所问:“你能把枪还给我吗?”   莫星寒晃了晃食指:“不可以哦。”   完全是欺负小孩子的语气。   萧月恒都被他最后那个语气助词逗笑。   范玉霞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气不过直接站起身:“那是我的!你怎么可以抢别人的东西?”   莫星寒压根不惭愧:“那怎么办,要不然你抢回去?”   说完他勾勾指尖,还被金色光线吊在半空中的枪支就来回晃荡了几下。   范玉霞:“……”   好气啊!   萧月恒笑够了,才终于抬手按在莫星寒脑后揉了揉:“别欺负人,还给她吧。”   莫星寒:“好吧。”   范玉霞总算拿回自己的枪,立刻紧紧抱在怀里,像是生怕再被莫星寒抢走。   洛筝看着她这个抱法都觉得头皮发麻,他赶紧大步上前说:“枪是不能这么抱的……”   思来想去,洛筝还是加上一个眼下比较合适的称呼:“妹妹。”   范玉霞却反过来问他:“为什么不可以抱着?万一又被抢走怎么办?”   说到后面这句,她还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莫星寒。   莫星寒不躲不闪,还冲范玉霞眯着眼睛笑了笑。   范玉霞吓得浑身一抖,赶紧挪开目光,再不敢看他了。   萧月恒眉眼弯了弯,觉得莫星寒这欺负人的劲儿比他还过分。   洛筝没留意到他们的互动,他忙着给范玉霞解释:“你这么抱着,要是枪支走火,会打着自己的。”   范玉霞显然不太懂这个,半信半疑道:“真的?”   洛筝肯定地点头:“真的。”   范玉霞:“你们不会趁我放下,又抢走吧?”   洛筝:“……”   洛筝头一次擅自做主:“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再拿。”   同时,他心底也浮现了困惑:范玉霞干嘛这么在意一把枪?   萧月恒这次是真不打算干涉洛筝一切想法,他径直带着莫星寒起身,示意洛筝继续。   洛筝跟他对了个眼神,在范玉霞松开怀里的枪支时问道:“之前你拿着枪,是要对付什么人吗?”   这个问题莫星寒刚刚才问过,但范玉霞没有回答。   于是洛筝又捡回来问了一遍。   然而范玉霞目光闪躲,还是不肯明说。   洛筝倒也没有紧抓不放,又换了个问题:“这里这么危险,你一个人吗?”   这次范玉霞回答了,虽然只有一个:“嗯。”   洛筝赶紧顺着往下问:“你一个人来做什么?”   结果范玉霞再次沉默不语。   洛筝一再碰壁,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索性破罐破摔:“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哥可就拿你的枪了。”   范玉霞立刻着急:“怎么可以这样!”   洛筝跟她大眼瞪小眼,长长叹息一声:“逗你的,我们真想拿,还会还给你吗?”   范玉霞不说话,默默又把枪抱进怀里。   洛筝担心枪支真的走火,连忙制止:“不拿不拿,我们真不拿!”   一旁,莫星寒瞧着跟小姑娘“斗智斗勇”的洛筝,轻轻用手肘碰了碰萧月恒:“你不去帮忙?”   萧月恒慢悠悠地摇扇子:“不去。”   莫星寒啧了声:“心狠的家伙。”   萧月恒问他:“你怎么不去?”   莫星寒:“我又不懂你们那些东西。”   难道让他过去教洛筝怎么一口吞掉梦魇吗?   萧月恒不置可否,继续晃他的折扇。   虽然之前的枪声听起来吓人,但这个梦魇确实不算危险,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面前这小姑娘了。   洛筝绞尽脑汁跟范玉霞拉近距离,总算在表示他们可以帮忙之后,让范玉霞暂时放下了戒心。   于是洛筝又绕回一开始的问题:“你拿着枪是要做什么吗?”   范玉霞紧紧抓着枪支,目光落到他们身后郁郁葱葱的林海。   她说:“我要去救人。”   “那些人进去森林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了。” 第52章 无归(三)   范玉霞那两句话落下,在场三个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她。   救人?   什么人还需要一个小孩去救?   萧月恒思忖着,忽地心有所感,抬眸对上身边人的视线。   莫星寒见他看过来了,双唇翕动:【我见过她。】   萧月恒停住摇扇的动作,然后又朝莫星寒走近了两步。   莫星寒靠近他耳边,小声道:“记不记得周童说过,十天前他们拜过梦神?”   萧月恒应了声:“嗯。”   他没忘记这茬,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   莫星寒继续跟他耳语:“十天前,我确实来过这里,吃的就是范玉霞的梦。”   当然,他不是真身过来的。   那个时候莫星寒还跟萧月恒他们待在钟庭的梦魇里呢。   也就是在钟庭梦里睡觉那个间隙,莫星寒被祈求引到范玉霞这边。   他当时看到的也是一大片森林,同样也有枪声。   但那个范玉霞手里根本没有拿枪,她甚至都不是自己走路,而是被人背在身后。   莫星寒吃梦一般都不会刻意留意梦中情形,所以那会儿他只是匆匆瞥了眼,然后就拿出浮生铃将整个梦境接手,再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   会记住范玉霞的样貌,还是因为她当时的状态非常糟糕——小姑娘的衣服完全不如现在这般整洁,而是破破烂烂的,上面还沾满了血污。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某个人背上,额头缠着渗血的纱布,双眼微微睁着,眼神空洞。   无论怎么看,那个范玉霞都是刚从某种危险境地之中死里逃生的模样。   在那个梦里,根本不是她去救人,而是别人来救她。   莫星寒原本以为这是个很凶的噩梦,可他在吃梦过程中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怨念,反而全是柔和温暖。   他虽然吃不掉那些情绪,却能够真真切切体会到。   所以莫星寒对这个梦魇挺有印象的,毕竟眼见与所感太割裂了。   听莫星寒讲完,萧月恒神色却没太大变化。   他顺着姿势跟莫星寒肩抵肩,语气漫不经心:“原来是这样。”   莫星寒咂摸一下他的话,讶异道:“难道你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萧月恒还真点了头:“八/九不离十吧。”   “……”   尽管莫星寒不是除梦师,但他也在这一刻清楚明白了什么才叫祖师爷。   但莫星寒不知道的是,萧月恒说的八/九不离十其实是指这个梦的梦官是什么,又在何处。   至于梦魇生成的缘由,他还是得一点点通过梦境串联才能搞明白。   萧月恒再次将目光投向蹲在树底下的两个身影,神色若有所思。   洛筝跟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完全不知道自己思绪一片混乱时,萧月恒已经找到梦官了,而他还在千方百计地套话,试图挖掘更多信息。   “你要去救什么人?救一个还是很多个?”洛筝问范玉霞。   范玉霞摇摇头,说:“我要救的人不止一个。”   洛筝试着去解她摇头的意思:“但你不知道要救谁?”   不知道该不该说是意料之中,范玉霞点了点头。   洛筝轻叹一声,又问:“那你知道去哪里救吗?我们陪你去。”   听见这话,范玉霞抬头看他:“你们会陪我去?”   洛筝毫不犹豫地:“会。”   当然会了。   眼前这个可是宿主啊,不跟着怎么知道心愿究竟是什么?   洛筝默默心想着。   范玉霞瞥了眼一旁的萧月恒跟莫星寒:“他们也会吗?”   洛筝还没回答,萧月恒先开了口:“会,但你知道要救的人在哪么?”   闻言,洛筝才倏地反应过来自己被带偏了。   他的重点根本不是会不会陪着去,而是该去哪里。   洛筝暗自懊恼两秒,然后就听见他面前的范玉霞说:“我知道,他们在森林深处。”   萧月恒:“啊。”   洛筝立刻竖起耳朵,想着偷偷学习一下怎么套话。   结果萧月恒下一句是喊他的名字:“洛筝。”   “……”   洛筝:“啊?”   萧月恒远远丢来一个眼神,让他自行领会。   压根都不需要领会……   洛筝一下就懂了。   这是让他接着自己来的意思。   洛筝瞬间蔫了,继续硬着头皮往下问:“森林深处,是多深?”   范玉霞:“就是深处。”   洛筝:“那你认识路吗?”   范玉霞:“大概认识。”   洛筝:“大概?”   范玉霞:“反正往深处走,准没错。”   “……”   错大了妹妹!!   哪有人这么认路的?!   洛筝抬手扶额,只觉得脑壳痛。   偏偏范玉霞还一脸认真:“你们跟着我走。”   说完她又顿了顿,先看看洛筝,又扭头瞧瞧另一边并肩而立的两个人。   范玉霞抿起唇,突然摇摇头:“不行,你们不能跟我去。”   洛筝脑子当即一懵,差点没跟上她转变态度的速度:“为什么?你刚刚才说跟着你走。”   范玉霞还是摇头:“不行。”   洛筝困惑不解:“总要有原因吧?”   范玉霞又分别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说:“你们没有枪。”   洛筝:“……”   他觉得这个枪也不是非有不可。   另一边,萧月恒听见范玉霞不让他们去的由时,轻轻挑了下眉。   范玉霞那么宝贝手里的枪,就是因为那是她的东西。   但范玉霞紧张自己的就算了,干嘛还在意他们有没有枪?   而且没有枪就不能跟她一起进入森林……   这个意思是,只有带着枪才会安全?   萧月恒思索片刻,终于开口问了洛筝始终没提及的一个点:“你的枪,是谁给你的?”   范玉霞扭头看他一眼,抿紧嘴唇不肯回答。   萧月恒算是发现了,只要问到关键一点的问题,范玉霞就会选择先沉默。   他倒也不急着要回答,转头又问起别的:“你既不知道要救谁,又为什么要去救?”   范玉霞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萧月恒没等着她的答案,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森林深处有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带枪?”   “之前你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有没有尝试过进去森林?”   “刚刚的枪声不是你,那是谁?”   “枪声很杂,它们有很多么?”   “是不是一伙的?”   “它们是在对你开枪吗?”   “如果不是,那它们又是在跟谁打?”   “…………”   这一连串砸下来,别说范玉霞,洛筝都快晕了。   萧月恒问完那一刻,洛筝甚至都想不起来他第一个问题问的是什么。   看着两个满脸迷茫的小孩,萧月恒缓缓合上折扇:“没关系,你可以挑一个先回答。”   遥遥跟他四目相对的范玉霞:“……”   萧月恒帮范玉霞拿回枪时,她还觉得这个哥哥是几个人里最好说话的,而现在……   范玉霞咽了咽唾沫,在萧月恒的视线压迫下,嗫嚅着回答:“森林很危险。”   还真是挑了一个最容易回答的。   萧月恒收起半真不假的笑,顺着她的话继续:“什么危险?”   大概是被他轰炸似的提问方式搞怕了,范玉霞这次飞快应道:“怪物,森林深处有很多怪物。”   怪物?   萧月恒眯了眯眼眸,望着范玉霞的目光意味不明。   “既然森林深处有怪物,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救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   莫星寒一边伸手跟萧月恒讨要折扇,一边对不远处的范玉霞说道。   绕来绕去还是这个问题。   范玉霞垂下眼睫,左手手指扣着右手指节。   她说:“我必须去救,我不去的话,就没有人去了。”   有那么半秒,洛筝突然眼前一花,总觉得范玉霞一刹那间好像长大了一点,单指身形外貌的那种。   可是等他定睛再去看,又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虽然不清楚范玉霞这么执着究竟要救什么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就是她的心愿了。   而洛筝占梦卜象显示的梦官,就是宿主心心念念所求的事物。   萧月恒将折扇给了莫星寒,而后问范玉霞:“你见过那些怪物么?”   范玉霞摇头:“你们也听见了,森林里面有很多枪声。”   萧月恒:“嗯,怎么?”   范玉霞:“我不知道是谁在开枪,但只要我想进入森林深处,就一定会有枪声阻止我。”   闻言,洛筝立刻反应过来:“所以刚才你是打算进去森林?”   范玉霞颔首:“可惜,还是没成功。”   她已经是第四次被赶出来了。   而且这次不仅没成,还被这几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人就地逮捕。   范玉霞垮着脸,愁容满面。   洛筝就蹲在范玉霞跟前,一抬眼瞧见她的神情,顿觉好笑。   范玉霞蹲坐在大树下,就那么小小一只,整张小脸都要皱到一起去,看着确实……挺可爱。   “我们陪你进去,去森林深处。”洛筝抬手轻拍范玉霞肩膀,哄小孩的语气说道。   他已经完全忘了,眼前这个小女孩实际上是个比他大了好多岁的奶奶。   范玉霞还是纠结:“可你们都没有枪……”   “没事啊。”洛筝笑了笑。   接着,他在范玉霞困惑的目光中,抬手捏出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法决。   亲眼看见洛筝隔空打落一根粗树枝,范玉霞睁大了双眼:“这是什么?魔法吗?!”   “……”   洛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着实搞不懂小女孩的脑回路。   洛筝清了清嗓子,装得高深莫测:“不是魔法,是仙术。”   范玉霞歪头,神色不解:“有区别吗?”   那肯定有啊!   洛筝心底咆哮,面上继续装模作样:“有,我们更厉害。”   范玉霞:“……”   范玉霞:“好吧。”   一旁,莫星寒在范玉霞问是不是魔法时就已经笑出了声。   萧月恒也因为两个小孩的对话弯了弯眉眼。   他看着蹲在范玉霞面前装腔作势的洛筝,恍惚间像是瞧见了自己那几个徒弟。   怎么回事。   怎么他教出来的,都多多少少有点爱唬人的毛病…… 第53章 无归(四)   虽然洛筝向范玉霞展示了“仙术”,但后者还是坚信手里的枪支最安全。   于是他们前往森林深处时的队形,居然是范玉霞这个小不点走在最前面。   洛筝紧随其后,再次试图证明自己的能力:“那个,我的仙术真的比枪还厉害。”   “真的吗?那你好棒啊。”   范玉霞嘴上应着,又抬起小手臂将洛筝往后挡了挡:“你往后面一点。”   洛筝:“……”   没办法,洛筝只能一边紧跟在范玉霞身后,一边留心周围的风吹草动。   萧月恒跟莫星寒走在最后头,跟洛筝他们隔着两三步距离。   他们闲散悠哉的模样跟两个小孩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四下看着风景,一个拿折扇转着玩儿。   前方在忧心新一轮枪战何时到来,后方在悠然自得地散步。   萧月恒视线扫过途经的每一棵树,心思百转。   忽地,余光中浮现一抹浅青色的光,萧月恒顺着看过去——光源正是莫星寒手中那把转得飞起的青玉折扇。   萧月恒啼笑皆非:“你怎么总是跟它过不去?”   听见这话,莫星寒侧头看他:“你说谁?”   萧月恒下颌一抬,示意他夹在五指间来回翻转的扇子。   莫星寒恍然,然后疑惑:“我哪有跟它过不去?”   萧月恒不置可否,就听他又接上一句:“我这不是在跟它玩儿?”   折扇:“……”   但凡这扇子会说话,估计已经跟莫星寒吵上个八百回合了。   萧月恒心下好笑,又暗自庆幸折扇只是个灵物,而并非活物。   否则他可能会被烦死。   但萧月恒说归说,又压根没有从莫星寒手中解救自己扇子的意思。   折扇周身接连闪烁好几次光芒,依然没能逃脱魔爪。   接着,它蔫了。   莫星寒都能明显感觉到,手里的扇子好像一瞬间光泽黯淡了不少。   萧月恒任由他玩,再次侧目望向密林深处。   他查探过,这些树并没有任何不对,所以范玉霞口中的“怪物”会是什么呢?   萧月恒抱起双臂,食指在臂弯间轻轻敲着。   森林深处啊……   莫星寒玩够了扇子,才发现走在身边的人已经好半天没开过口。   他的兴趣顿时从折扇转移到折扇主人身上:“你在想什么?”   萧月恒回过神,不答反问:“不玩了?”   莫星寒颔首:“它嫌弃我。”   萧月恒眉眼一弯:“你少欺负它,它还能嫌弃你?”   “那谁知道?”   莫星寒刷地打开扇子,意有所指:“万一随主呢?”   闻言,萧月恒趁他不备,伸手在他后颈处捏了下。   莫星寒始料未及,当即炸毛,抓住萧月恒手腕就想要用力一掰。   萧月恒反应比他快,直接反手握住莫星寒,指尖再顺着滑进指缝,然后扣住。   被触碰那一下的痒意还飘在莫星寒后颈皮上,撩得他浑身难受。   莫星寒皱着眉,语气极差:“你干嘛?”   萧月恒垂下眼眸看他:“之前不是说,不怕痒?”   莫星寒一脸木然:“你故意的吧?”   萧月恒承认得坦坦荡荡:“嗯,故意的。”   “……”   有时候,莫星寒是真的想挠花眼前这张脸。   偏偏真下手他又舍不得。   萧月恒被莫星寒冰凉的眼神瞪着,勉强忍住了笑意。   而后,他慢声说:“不随主的,恰恰相反。”   言下之意,扇子嫌弃你,但主人不是,是喜欢。   “……”   莫星寒烦死萧月恒了。   又爱捉弄人,又爱撩拨人。   萧月恒重新将目光投向前面两个小身影,话却还是对身边的人说:“干嘛不人?”   莫星寒也目视前方,字正腔圆:“不想混蛋。”   萧月恒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坦然地认下混蛋的名头:“好吧。”   洛筝能听见身后两人低声聊着些什么,但因为隔着点距离,听不太分明。   他正琢磨之前萧月恒问过范玉霞的问题,忽然就被一只小手臂挡住前行的脚步。   洛筝驻足停步,刚想问怎么了,拦住他的范玉霞回头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嘘。”   洛筝立刻安静不动,并警惕地扫视过周遭沙沙作响的茂盛绿叶。   他们两个停下的同时,萧月恒跟莫星寒也站定在原地。   萧月恒面不改色,一边留意侧后方不断靠近的细微窸窣声,一边无声无息并拢两指,捏出一道法决。   倏地,一把折扇伸到了他的眼前。   萧月恒眸光微动,转而看向身边的莫星寒。   后者晃了晃手中的扇子,意思非常明显:【拿着啊。】   萧月恒抬手,手指稍稍一转,扇子便稳稳落进掌心。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骤然响起一声:“砰!”   声音近在咫尺,简直就像是有人朝着他们开了一枪。   洛筝惊得浑身一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挡在了范玉霞跟前。   刷一声轻响,萧月恒推开扇面,径直挥出数道风刃。   林间再次传来接连不断的枪声,这次比之前距离更近。   萧月恒那几道风刃飞进树林里就不见了踪影,像是被那些层层叠叠的树木一口吞噬。   范玉霞冷着脸,沉声道:“就是这样,只要我继续往里走,子弹就会打我。”   萧月恒凝眸望着发出枪声的林海深处,眼底情绪不明。   在这些枪声响起后,之前那点朝他们靠近的窸窣声紧跟着被淹没。   萧月恒转头对洛筝说:“会不会自己开结界?”   洛筝立刻点头:“会的!”   萧月恒问:“知不知道要做什么?”   洛筝顿了顿,然后肯定地回答:“冲进去。”   萧月恒一颔首:“是。”   莫星寒懒懒伸了个腰:“又要跑啊。”   范玉霞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眼神有些茫然不解:“你们准备往里冲?”   萧月恒回首,目光落到她身上:“你不是要去森林深处?”   范玉霞迟疑半秒,还是点了点头。   萧月恒却不再多说什么,转而跟莫星寒四目相对:“走了。”   范玉霞没明白萧月恒的意思,还没来得及问要怎么走,她的手腕就被人圈住。   “跟紧我。”   洛筝一手拉着范玉霞,一手划出结界将两人纳入其中。   然后不等范玉霞反应过来,洛筝就直接带着她跑起来,跟上前方的萧月恒。   萧月恒跟莫星寒根本没开结界,一青一黑两道身影穿梭在枪声不绝的丛林绿树间,每一个起落都行云流水,身姿轻盈。   洛筝没他们这个飞来飞去的本事,还要带一个小女孩,追在后头都快累死了。   偏偏范玉霞还特别没有眼力见,瞧着萧月恒脚尖点在一片叶子上又掠出去十来米,她扭头就问洛筝:“你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飞?”   洛筝:“……”   洛筝半点没打草稿:“我恐高。”   范玉霞眼神顿时有些同情:“那你好惨。”   洛筝脚下差点一趔趄。   他勉强稳住身形,刚想回范玉霞的话,脸色倏地一变。   不等洛筝回过神,一道青色光芒就径直掠到眼前,分毫不差挡住那颗直冲他们而来的铜色子弹。   萧月恒在起落间抽空对洛筝道:“专心点。”   洛筝连忙应声:“好的恒哥!”   正如范玉霞所说,一旦他们深入森林,就会有数不清的子弹朝他们射来。   洛筝每每看见子弹打到结界上,心口都要狠狠一跳。   萧月恒一边躲着林间飞出的弹火,一边留心几步开外的莫星寒。   也许因为清楚是幻境,莫星寒躲得特别随意,有时候子弹都飞到眼前了,他却还是慢慢悠悠的。   萧月恒不知第几次帮他挡开子弹,终于没忍住追上去把人揽到身侧。   “这都懒得躲?”他问。   莫星寒不甚在意:“又不危险。”   要不是想到萧月恒要用这个梦魇锻炼洛筝,他摇摇浮生铃就能解决了。   萧月恒从这人失望的神情中猜到他的想法,顿觉无奈:“之前还没吃饱?”   莫星寒啊了声:“还行吧。”   主要还是犯懒。   萧月恒没再多言,带着他绕开一个个逼至眼前的铜色子弹。   莫星寒跟着他的步伐,忽然出声问:“你应该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吧?”   萧月恒没什么语气地嗯了一声:“洛筝解释过。”   莫星寒却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仅仅如此?”   萧月恒瞥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继续望着前路。   只是这一眼,莫星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然不止。   莫星寒歪歪头:“既然知道,你还这么认真做什么?”   萧月恒轻描淡写道:“总要做做样子。”   不然还怎么让洛筝自己去发现这点不对劲。   早在一开始听见枪声时,萧月恒就知道这些东西不过是虚张声势。   但洛筝根本没察觉,甚至没听出萧月恒递出的暗示。   这是梦魇,就算是杀伤性武器,也不过是假象罢了。   然而洛筝还是没能明白这个道,依旧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萧月恒细想了想,也不打算明说,他要洛筝自己去领悟。   莫星寒知道他的想法,所以醒来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他实在演不来那种紧迫感,不像萧月恒,每次都能掐着时间让那些子弹飞到面前。   莫星寒之前那几次躲闪不及的架势,完全是他自己懒的。   但凡洛筝能追上他们的速度,就会发现他两个哥哥不仅应付自如,甚至轻松得有些过分。   不过洛筝虽然没追上去,却终于在枪林弹雨中觉出了一丝丝不对劲。   他在奔跑中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些打在结界上的子弹——   这好像……是虚影?!   洛筝心下惊骇,耳畔回响起萧月恒一开始就对他说过的那句话:“都是梦里的东西,有区别吗?”   所以从那个时候,萧月恒就已经知道这些枪声只是幻境而已。   难怪……   难怪他跟莫星寒连结界都不开!!   洛筝正因为这个发现无比震惊,手臂蓦地被人拍了拍。   他匆匆侧头看了范玉霞一眼:“怎么了?”   范玉霞目光锁定在几米开外那两个人身上,然后又瞅了眼萧月恒揽在莫星寒腰间的手。   洛筝等了一会没见范玉霞吭声,正觉得奇怪呢,就听她清了清嗓子说:“那个……”   “他们,就是那两个人,他们是一对儿?”   洛筝:“……” 第54章 无归(五)   洛筝好不容易从范玉霞那句话中回过神,语气几乎称得上惊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范玉霞反而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她一边喘匀因为奔跑而混乱的气息,一边回答道:“那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吗?”   洛筝:“……”   好像被鄙视了……   洛筝噎了半晌,终于在这一刻想起来,身边这个不是真的小孩。   他忽然就有些无所适从:“咳,他们,是吧。”   才说完,洛筝又莫名恼羞成怒:“你问这个干嘛,之前跟你说话又一直不人!”   范玉霞只有面对萧月恒他们才会哑口无言,对着洛筝她简直是口若悬河:“被审问哪有八卦有意思。”   洛筝:“……”   轮到洛筝不想说话了。   他索性不管范玉霞,继续去观察那些虚假幻影。   不知道是不是洛筝的错觉,他感觉在自己发现这些子弹是虚影之后,那些枪声好像都减弱了不少。   事实上,还真不是洛筝多想。   无论是枪声还是子弹,都不过是幻境假象。   萧月恒察觉到洛筝他们速度逐渐慢下来,便回过头看了眼。   恰好洛筝也在看着他跟莫星寒的方向,萧月恒短暂跟他对了个眼神。   就是这一眼,洛筝直接肯定周遭一切都是假的。   萧月恒收回视线时,莫星寒悄声问:“洛筝发现了?”   萧月恒嗯了声:“看起来是。”   莫星寒欣慰地点点头:“小朋友还是很有潜力的。”   萧月恒不置可否,话题忽地一转:“还要我抱多久?”   莫星寒:“……”   很奇怪的,莫星寒第一反应是装傻充愣:“什么?”   萧月恒目视前方,慢条斯道:“知道了,继续抱着。”   “……”   莫星寒这个人脾气就是古怪,萧月恒不顺着他,他不高兴,萧月恒顺着他,他还是不高兴。   莫星寒抬起手肘拐了萧月恒一下,不满道:“几个意思?”   萧月恒学他,故作不解:“什么几个意思?”   莫星寒被萧月恒揽着,不需要留意脚下,于是他干脆扭头直盯着萧月恒瞧:“你不乐意?”   萧月恒面不改色:“我敢么?”   莫星寒:“……”   莫星寒蓦地收回视线,并且小小声地:“有什么你不敢的。”   不巧,萧月恒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他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继续学莫星寒,将声音放轻:“是啊,我有什么不敢。”   都不需要转头看,莫星寒都能听出萧月恒含在话语中的笑意。   这个人,根本就是在逗他玩。   莫星寒眼睫颤了颤,忽然就觉得揽在他腰间的手很烫,烫得他心跳都有些失序。   萧月恒余光瞥见身边人通红的耳廓,终究还是低低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莫星寒更不高兴了。   那双淡金色眼眸横过来,狠狠瞪着萧月恒。   萧月恒非但没收敛,还变本加厉,偏头笑得更过分。   莫星寒磨了磨牙:“你好烦。”   萧月恒轻咳两声,抿回笑容道:“啊,那怎么办?”   莫星寒:“松开我,你爱怎么办怎么办。”   萧月恒又想笑了:“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莫星寒冷漠:“对,我没良心。”   “……”   完了啊。   萧月恒心想。   以前跟莫星寒拌嘴,他同样会觉得好玩,却还是经常会被气着。   但现在,萧月恒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会这么可爱。   真的完了。   -   范玉霞完全没想到,这几个人真能带着自己穿过枪林弹雨,直达她心心念念的森林深处。   甚至在子弹和枪声停下,洛筝撤去结界时,范玉霞都有些愣怔。   萧月恒带着莫星寒落回地面,而后望向几十米外,被层层树木遮掩着的一栋木屋。   这应该就是范玉霞想来的地方了。   萧月恒想着,视线转而落到还在发愣的范玉霞身上。   他伸了手,折扇在范玉霞面前一晃而过:“到了。”   范玉霞猛地回神,仰起小脑袋看着萧月恒。   萧月恒曲腿蹲下来,平视着她问:“所以,你说的怪物呢?”   “……”   范玉霞躲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可能……可能被你们吓跑了。”   萧月恒重新站起身,推开折扇摇了摇:“是吗,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可怕。”   范玉霞不接他这句话,只默默抱紧枪支。   萧月恒也没揪着这点不放,他朝洛筝使了个眼神,然后又退回到莫星寒身边。   洛筝其实有些拿范玉霞没办法,但萧月恒明摆着不想管,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妹妹,我们是真的想帮你,”洛筝试图跟范玉霞进行第二次沟通,“你总这么防着我们,那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也不清楚啊。”   范玉霞沉默不语,跟洛筝对视良久。   终于,她动了动嘴唇:“我想救他们出去。”   洛筝努力表现得镇静一些:“救谁?”   范玉霞微微转头,看向远处那栋木屋。   “那里面的人。”她说。   洛筝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看,不忘接着问:“里面是什么人?”   这次范玉霞沉默更久。   久到洛筝都要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她却开口了。   范玉霞说:“里面是我的恩人。”   洛筝微微怔了怔,突然失语。   听见范玉霞这句话,莫星寒转头看了她一眼。   他想起十天前,只匆匆看过一眼的,那个范玉霞浑身是血被人背着的画面。   恩人吗?   莫星寒低垂着眉眼,回想那个梦魇里的其他细节。   站在他身边的萧月恒侧着头,视线始终落在那栋木屋上。   萧月恒摇扇的动作很缓慢,指尖时不时在扇柄处轻轻敲击着。   他在想,范玉霞的心愿根本不是报恩,也不是救人……   不过梦官确实在这里。   洛筝好似刚回过神,他问范玉霞:“我们一路过来根本没碰见怪物,为什么你要说谎?”   之前萧月恒没抓着这个事不放,换做以往洛筝肯定也不会再纠结什么。   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范玉霞这么说的原因。   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带她进来?   那其他问题范玉霞为什么一直闭口不答?   范玉霞没想到洛筝还会绕回这个话题,愣了好一阵。   洛筝却在她静默这段时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范玉霞真的从没进来过这里,她怎么会知道有没有怪物?   还有一点,范玉霞书柜上分明有军事类的书籍,她会不清楚枪支走火这种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吗?   而且范玉霞这一路根本不害怕那些枪声,她是真的胆子大,还是本来就不担心会被伤到?   突兀的出现、遮掩的态度,范玉霞到底是为了让他们带她进来,还是故意引他们进来……   不对。   这一切都不对。   宿主再怎么防备他们,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会对除梦师千防万防、百般算计的,只有——梦官。   洛筝瞳孔猛地紧缩,骤然后退几大步。   “你——!”   “洛筝。”   萧月恒声音叠着洛筝的话音响起,倏然打断他接下去的话。   洛筝惊恐万状地回头,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向萧月恒表达。   萧月恒只是平静地跟他对视,语气轻缓:“洛筝,冷静下来。”   洛筝喉结狠狠一滚,逼迫自己镇定。   然后他就感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拽,小姑娘困惑不解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你怎么了?”   洛筝:“……”   我没怎么,就是有点自闭。   明明“范玉霞”身上没有半点梦官的迹象,还能跟他们聊那么久,甚至还会八卦萧月恒跟莫星寒……!   突然反应过来思路有点偏,洛筝紧急给拉了回来。   他想,眼前这个是梦官的话,那真正的宿主范玉霞去哪里了?!   洛筝有些许崩溃,又不得不坚强面对。   而“范玉霞”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洛筝只能干笑两声,尽量语气如常道:“没事,刚刚被口水呛着了。”   “……”   “……”   好烂的借口。   萧月恒一时无言以对,确定洛筝情绪稳定下来,他略微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洛筝反应还是很快的。   萧月恒原本以为这个情况,洛筝约莫要很长时间才会发现。   但这么看来,之后让洛筝独自入梦除梦应当是没太大问题了。   莫星寒不懂这些,他也对洛筝突如其来的惊骇很是不解。   萧月恒见他好奇地探着脑袋去看洛筝,于是伸手碰了碰他的面颊,正想开口,却先听那方丛林中的木屋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有人出来了。   萧月恒话头一顿,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木屋。   屋里出来的不止一个人,从身形来看,全是虎背熊腰的高大男人,而且每个人臂弯间还都架着一把枪。   几个男人先是在木屋周围巡视一圈,然后就分为两组守在木屋前后。   萧月恒收回视线,而后默不作声跟莫星寒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他们身后,“范玉霞”紧紧盯着木屋那头,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守在木屋前门有三个人,一个还在巡逻,另外两个正面对面,嘴巴张合着,不知道在交流些什么。   萧月恒遥遥观望着,身侧的手忽然被人牵了过去。   没等萧月恒垂下目光,温热的指尖就在他掌心轻轻划过,一笔一画写起了字——   【右边,窗。】   萧月恒眸光一抬,望向莫星寒所指的方向。   木屋窗子只开着一条缝,隔这么远的距离,不注意看的话,一晃眼就会以为窗子是紧闭着的。   萧月恒目不转睛地瞧着右窗那条缝,良久,终于看见某个身影一晃而过。   只这么一刹那,萧月恒就看清楚了。   他径直回首,确定“范玉霞”还在后方站着,手指也还拽着洛筝的衣角。   萧月恒半敛着眉眼,神色意味不明。   刚刚木屋里晃过的身影,也是范玉霞。   跟站在洛筝身边那个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第55章 无归(六)   这个梦里,不止一个范玉霞。   萧月恒反手勾了一下莫星寒指尖,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莫星寒却挠挠萧月恒的手心,又写下一个“幻”字,再在上面左右一划打了个×。   【这些不是幻境。】   萧月恒指腹轻轻揉过他的手背,敛着眉眼默不作声。   他知道这不是幻境。   他还知道,现在木屋里面那个范玉霞,不是宿主。   在他们无声交流的间隙,那几个在木屋周围巡查的男人忽地抬起头,视线不约而同投向萧月恒他们所在的位置。   萧月恒巍然不动,远远对上那边七八双藏着冷箭似的冰冷眸光。   莫星寒啧了声:“你不是说正梦不危险?”   怎么看这个架势,好像又要打起来了?   萧月恒直气壮:“梦魇本身是不危险,没说梦魇里面的东西也不危险。”   莫星寒:“……”   这家伙嘴里的话果然都不能信。   于是萧月恒凭一己之力,又多引来了一道冰凉目光。   在萧月恒和莫星寒说话时,洛筝三两步挪了过来。   木屋那边的状况,洛筝当然也看见了,他低声问:“哥,他们是什么意思啊?”   那几个高大男人就一直盯着他们,不动也不说话。   萧月恒神色自若:“不清楚,等等看。”   见他不慌不忙,洛筝也跟着冷静下来。   然而下一秒,对面那些男人就对他们举起了枪!   几乎是同一时刻,萧月恒推开扇面,甩手就是用力一挥。   伴随着四五道子弹声响,青风平地而生。   萧月恒挥出的那阵风,径直将迎面而来的子弹卷入其中,送上了朗朗晴空。   “范玉霞”瞧见这一幕,震惊无比:“好厉害……”   在她出声之后,前方那几个男人才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们远远骂了好几句粗口,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钻回木屋。   钻回了,木屋。   已经准备好开打的洛筝:“……”   莫星寒疑惑不解:“这就吓跑了?”   就离谱。   见过怂的,没见过这么怂的。   萧月恒无言片刻,回头看着“范玉霞”,问道:“你不是说要救人?”   “范玉霞”神色一顿,然后她抓紧枪支说:“对。”   见她还敬职敬业假扮着宿主,洛筝不禁心想:这个梦官好像不大聪明啊……   萧月恒下颌一抬,示意木屋的方向:“走啊。”   “带你去救人。”   “范玉霞”听话地往前走了两步,又倏地停住。   接着她仰起头,跟不知不觉站成一排的三个人对上视线。   萧月恒转了转扇子,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走了。”   “范玉霞”终于觉出不对劲,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扫过他们三个人:“什么时候发现的?”   洛筝防着她手中的枪支,一直紧紧盯着:“你本来就很奇怪。”   “范玉霞”眼底一片暗沉,她声音完全不像之前那么活跃,变得没什么起伏:“那你们还跟着进来?”   萧月恒面色从容:“因为有些好奇。”   “范玉霞”冷眼看着他:“好奇?”   萧月恒颔首,垂下眼眸与她四目相对:“好奇你说的怪物是什么。”   一个正梦,上哪儿来的怪物。   “范玉霞”似乎是笑了一声:“原来是这里。”   洛筝嘴快反驳道:“才不止。”   “范玉霞”眼珠子一转,又落到了洛筝身上。   洛筝立刻抿起唇,却不肯输了气势,愣是睁大眼睛瞪了回去。   莫星寒肩膀抵着萧月恒,好奇道:“你们除梦,不是找到梦官就可以吗?”   说完他对“范玉霞”笑了笑:“喏,这不是找着了?”   萧月恒不置可否,唇角也勾起一抹笑容。   “范玉霞”反应很快,抢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直接朝他们开了三枪。   萧月恒动都没动,指尖浅青色光芒一闪而过,一个结界便凭空而现,将他们三个人完全笼罩其中。   子弹全部打在结界上,发出几声铮响。   就是这几秒功夫,“范玉霞”后脚跟一蹬,以极快的速度隐入周遭的密林之中。   不过瞬间,已然彻底寻不到踪影了。   洛筝顿时着急:“恒哥!她跑了!”   萧月恒缓缓抬手撤去结界,不紧不慢道:“跑不掉的。”   他再次看向远处的木屋,眼底映着斑驳细碎的日光。   梦官“范玉霞”将他们引到这里,是为了借助幻境吸取他们的灵息。   而宿主范玉霞,是真的想到这里来。   这里有她想要见的人,有她想要达成的心愿。   所以范玉霞,一定还会再来。   无论是宿主那个,还是梦官那个。   -   洛筝一路上憋了好多问题,终于在“范玉霞”跑掉之后,有了向萧月恒询问的时机。   他赶紧翻出最要紧那个:“恒哥,这个梦是不是除了梦官和邪祟以外,所有东西都不危险?”   萧月恒摇着扇子:“想清楚了?”   洛筝狠狠点头:“清楚了。”   不等萧月恒说什么,洛筝又接上一句:“我还是太容易被梦境影响了,但我会努力改的。”   见他自己挑错反省,于是萧月恒到嘴边的话也换了一句:“嗯,不急于一时。”   洛筝应下,紧接着问:“恒哥,你有没有碰见过……梦官就是宿主的情况?”   听他问这个,萧月恒还真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萧月恒不答反问:“比如呢?”   洛筝想了想,说:“比如,梦官跟宿主在梦中是同一个人,但不是我师父那种情况,就是……”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好的表达方式,脸都快皱到一块去了。   莫星寒一直在观察远处的木屋,听洛筝支支吾吾半天,替他想了个说法:“你是想说,梦官就在范玉霞身体里?”   “对!”洛筝立刻颔首,“恒哥,有这种情况吗?”   萧月恒慢慢悠悠地开口:“你不是已经猜到了,怎么还来问我?”   洛筝当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居然真的是这样?!”   怪不得,他就说为什么范玉霞会突然长大那么一下!   但实际上,这个情况在梦外时,萧月恒就已经有所察觉。   范玉霞额心那缕瘴气,已经摆明了是在告诉他,宿主被梦官附过身。   也就是洛筝修为还不够,否则他也能看见,不至于入梦之后还被带着跑。   萧月恒合起扇子,不吝夸奖道:“你的确有做除梦师的天赋,但灵息有损这点,也确实会让你在梦魇里更加如履薄冰。”   洛筝这样子的灵息入梦,太容易被摄魂,也容易被梦官或邪祟附身。   除非洛筝能拥有特别坚定的意志,否则在这条路上,他会走得比其他除梦师要艰难许多。   洛筝却还是不改初心:“那我以后入梦就多带一些法器符纂,次数多了,总会慢慢变强的!”   萧月恒这次倒也不劝他转行了,只说:“如此来看,估计要不下百次。”   洛筝:“……”   百次就百次!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好不容易独立思考一回,洛筝攒的问题是真的不少,他又连着问了好几个疑问,一一得到萧月恒的解答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   给洛筝上完“课”,萧月恒转头去寻许久没出声的莫星寒。   莫星寒为了时刻监视远处那个木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树上。   萧月恒回头找他时,他正坐在一根粗壮枝桠上,一条腿曲起架着胳膊,另一条腿自然垂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萧月恒不费什么力气也掠上树梢,在莫星寒身旁稳稳坐下,力道之轻,连一片叶子都没惊落。   “看什么?”他问。   莫星寒分出一点心思跟他说话:“看别人忙活。”   萧月恒也将目光转向木屋:“什么人?”   莫星寒眼睛的特别之处,用在这种时候简直恰到好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木屋,回答道:“挺多的,但不是之前那几个傻大个了。”   萧月恒因为莫星寒话中的“傻大个”三个字弯了弯眼睛:“那现在是谁?”   莫星寒先是静了两秒,然后说:“不知道,小孩比较多,还有大概七八个成年人。”   就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木屋门又一次打开。   但这次出来的人跟之前那几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男人完全不同。   鱼贯而出的八个人,全都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举手投足间有着训练有素的规整,很明显是一个队伍或隶属于同个组织。   这些人在木屋门前站定,队伍最前方的几个男人下蹲架起枪,但他们的枪口却不是对准萧月恒三人,而是瞄准了森林另一个方向。   随后,木屋又走出一男一女,男人身材健硕,臂弯同样架着把重枪,脚下踩着军靴,走路都仿佛带着风。   与他并肩走出的女人则一身白大褂,扎着利落的丸子头,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气势丝毫不输身边肩宽身长的男人。   她一走出木屋,便转头对男人说:“都只是皮外伤,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男人低头沉吟两秒,沉声道:“我们掩护,你带着孩子们先走。”   女人利落应下:“好。”   远处,萧月恒他们将这段对话清楚听进了耳朵里。   莫星寒放轻了声音:“还挺像那么回事。”   对比之前那两个梦魇,范玉霞这个梦似乎要更加真实。   萧月恒指尖敲了敲扇骨,视线落在那一男一女略微挡住的屋门。   一个小身影偷偷藏在门后,小心翼翼听着门外两个人的谈话。   不久之前,这个小孩刚从他们身边溜走——   那是范玉霞。 第56章 无归(七)   远处那群人陆续从屋里出来时,洛筝同样注意到了。   他静静观望半晌,仰头小声对树上的萧月恒说:“恒哥,好像跟之前不是一帮人。”   萧月恒始终望着前方,问洛筝:“看出了什么?”   洛筝重新将目光落回木屋的方向,低声嘀咕:“再看看,我再看看……”   萧月恒也不催,继续看那些人来回走动。   那一男一女交流几句之后,便开始分头行动。   男人大步走到队列前方,将手里有枪的八个人分成两支队伍,并沉声命令:“A组跟我殿后,B组护送孩子们先走。”   八个人齐声回应:“是!”   林间,洛筝在这声齐整的“是”中猛然醒神。   他倏忽抬起头,语气惊讶:“恒哥,我应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洛筝话刚说完,萧月恒跟莫星寒就从树上落回到地面。   萧月恒站定脚步,扇子在掌心轻轻一敲:“是什么人?”   洛筝肯定道:“部队、或者警方的人,绝对是!”   萧月恒没说对或不对,只继续看着前方那些人。   在男人下达命令之后,屋门便再次打开,先前那个女人带着一群小孩疾步而出,范玉霞就在其中。   但除了范玉霞以外,其他小孩子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   洛筝曾经看过某段前辈除梦的记载,里面描述过“无面”这类状况,所以他这会儿瞧见倒是见怪不怪,没太大惊讶。   人的记忆与想象力都有限,在梦里更是如此。   梦官可以通过宿主记忆中的画面构建出以假乱真的梦境,却很难复刻幻化出那些与宿主接触过的人。   好比婉娘梦里那些纸扎人,若非其中有些是生魂附着于上,做出来也只会变成罗刹婆那种邪祟。   正常来说,梦魇里出现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有清晰的面容。   除非对于宿主来说印象深刻,否则梦官很难借此幻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面容。   不过很多梦官最喜欢还是变成宿主的模样,就像“范玉霞”那样。   占梦只能大致猜测梦官的形态,入梦的除梦师要是修为不高,比如洛筝,就会轻而易举上梦官的当。   但洛筝跟着萧月恒入过几回梦之后,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的。   再经过这次,他下一回入梦必定会更加谨慎,不会轻易去相信梦里的一切人或物。   洛筝在这一刻暗自下定了锻炼意志力的决心,而他身边的萧月恒跟莫星寒还在观察远处木屋那群人,两人神色都看不出什么情绪。   萧月恒静默须臾,忽地推开折扇朝着前方轻轻一挥。   一缕轻风自扇面横扫而出,落在三米开外的地面上,而后宛如水珠落至水面一般,晕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那片涟漪就这么缓缓荡开,化作一道屏障,将他们三个人笼罩其中。   洛筝四下瞧了瞧,发现他们四周的花草树木在屏障之外一点点瓦解,或者说正在被黑暗一点点吞并。   不过须臾,就只剩下木屋周围还是原来的模样。   “恒哥,有个事情我想跟你确定一下。”   见萧月恒做了个结界,洛筝这会儿说话也不再压着声。   萧月恒应了声:“什么?”   洛筝说:“既然之前那个‘范玉霞’是梦官,是不是代表范玉霞的心愿就在她自己身上?”   萧月恒言简意赅:“没错。”   但“范玉霞”已经跑了,想再套话也套不着了。   洛筝顿时有些惆怅,心想自己之前不应该戳穿她的。   就得学萧月恒,假装上了她的当,既能不着痕迹拿捏住范玉霞,又能时不时套一两句话,简直两全其美。   可是跑都跑了,这会儿后悔也是白搭。   洛筝暗暗叹息一声,还是继续望向木屋前的人。   萧月恒弄出这个结界,目的就是让洛筝可以更好的观察。   梦官找到了,宿主也找到了,现在只要洛筝弄明白宿主真正的心愿,自然就可以破梦出去。   木屋前,范玉霞被女人牵着手,周围人或面色沉重,或不安惊惶,唯有范玉霞,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古井无波。   但牵着范玉霞的女人还是蹲下去,摸摸她的头说:“别怕,马上就能回家了。”   范玉霞攥紧女人的衣袖,声音很轻:“我疼。”   女人握着范玉霞的手,轻轻吹了几口气,又在范玉霞没有泪水的眼角拭了拭:“不疼了,来,抱抱就不疼了。”   旋即,女人就一把将范玉霞拥进了怀里,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白大褂沾染上小女孩身上的脏污泥土。   范玉霞抱着女人,脑袋埋进了她的颈窝。   洛筝看着和女人相拥的范玉霞,想起她沉静的眼神,问萧月恒:“恒哥,这个才是宿主吧。”   萧月恒似有若无地点了个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洛筝也没追着问别的,他很清楚,这个梦就是要靠他自己一点点来解。   不远处,为首的男人开口道:“雪曼,你带着这些孩子从西边走,他们四个护着你们出去,到地方会有人接应。”   范玉霞从女人怀中退出来,被称作雪曼的女人站起来说:“好。”   话落她又郑重地补充一句:“请你们一定小心。”   他们没再继续逗留,雪曼张开双臂将孩子们拢到中间,温声交代:“还记得我们在里面说过的话吗?”   面容模糊的孩子们面面相觑,唯有范玉霞出了声:“遇见什么事情都不要慌,要跟紧哥哥姐姐,不能叫喊,不能乱跑。”   雪曼颔首:“对,哥哥姐姐都在这里,一定会带你们回家的。”   范玉霞嗯了声,目光始终在雪曼身上,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雪曼安抚好这些小孩,便回头冲着那个队长身份的男人点了点头。   接着,他们在木屋之前兵分两路,B组跟雪曼带着小孩往西边,A组则猫着身快步隐入森林。   范玉霞是这个梦的宿主,所以洛筝从头到尾都在盯着她看。   也正因此,范玉霞倏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A组远去的背影时的眼神,洛筝才没有错过。   那个眼神包含了太多情绪,忧郁、敬畏、伤心、眷念……   这些情绪杂糅在一起,复杂无比,洛筝一时间不太能明白她这个眼神想表达的意思。   眼看范玉霞扭头跟上雪曼等人,身影也将要没入丛林之中,洛筝当即就想追上去。   但他刚踏出两步,鼻尖就堪堪碰上萧月恒那个结界。   洛筝连忙停下,回过头问:“恒哥,不跟上去吗?”   他这一回头才发现,萧月恒跟莫星寒两个人一步未动。   萧月恒轻摇折扇,不疾不徐道:“不用跟。”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前方的木屋蓦地轰然坍塌,然而滚滚尘烟还没来得及蔓延扩向四周,就倏忽散了个一干二净。   紧接着,他们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动荡,一棵棵参天大树骤然拔地而起!仅仅片刻,那片被黑暗吞并的森林复又重现。   洛筝一脸呆滞地看着四周场景变化,然后他滚了滚喉结:“哥,这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   萧月恒合起扇子,说:“我又不是梦神,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掌控梦境。”   突然被提到的某人神色一顿:“这怎么听上去,你好像不是在夸我。”   萧月恒面不改色:“本来也没夸。”   “……”   莫星寒嗤了声:“谁稀罕。”   话说得特别无所谓,结果在这之后,他都将头扭向另一边,看都不看萧月恒。   萧月恒也不着急哄,继续跟洛筝说:“范玉霞作为宿主跟梦官同为一体,梦境自然会随她的意识而变幻。”   洛筝沉思几秒,明白过来:“意思是,这个梦魇不完全被梦官掌控着?”   也就代表,范玉霞有一定的能力可以从梦中苏醒。   这个梦魇根本困不住她。   那她为什么还一直沉睡不醒呢?   见洛筝低头陷入思考,萧月恒到嘴边的话转了转,还是没说出来。   明知身处梦境,范玉霞为什么还是不醒?   当然是因为,她自己不想醒。   范玉霞自愿被那个由心愿所化的梦官捆缚,因为她想完成那个心愿。   那个在现实中无法做到,只能在梦里实现的心愿。   他们说话的间隙,葱茏森林里突然跑出十来个身影——是之前那些小孩。   好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交战,孩子们各有各的伤口,互相搀扶着往前跑。   在队伍最后,是那个叫做雪曼的白大褂女人,范玉霞被她背在身后。   此时范玉霞头上裹着纱布,还渗着血,脸上也多出好几个伤口,最严重的是左腿,血流不止,绷带完全被染成鲜红。   背着她的雪曼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女人原本扎得非常结实的丸子头松散了些许,头发变得乱糟糟的,白大褂也脏了,血迹和泥土红一块黑一块地沾在上面。   莫星寒眸光微动,目光追着雪曼的身影。   这个画面,与他当初吃掉的那个梦相差无几。   只是在那个梦里,范玉霞并不是被雪曼背着的。   雪曼将孩子们带到一处更加隐蔽的树丛躲好,接着放下背上的范玉霞,着急地问:“脚怎么样?还是没有知觉吗?”   范玉霞红着眼睛,却到底没有落泪。   她低声哽咽:“不能动,疼。”   雪曼眼眶也有些泛红,她努力扬起一个宽慰的笑:“没事的,马上就有人来接我们了,到时候姐姐一定会帮你治好的。”   范玉霞垂着头,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雪曼见范玉霞乖巧着不哭不闹,神色越发难受。   她打开自己的斜挎包,拿出新的绷带跟纱布,替范玉霞的伤口重新包扎。   萧月恒几人就跟她们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但因为有结界屏障,梦魇里的这些人对他们的存在无知无觉。   洛筝这会儿没有追着萧月恒问这问那,他只顾着仔仔细细旁听范玉霞跟雪曼的每一句对话。   他有非常强烈的直觉,范玉霞想要实现的心愿,很大概率就跟雪曼相关。   雪曼给范玉霞包扎好之后,转头又去安抚另外几个孩子。   范玉霞受了伤,腿脚不便,就蹲坐在草丛之后,眼神追随着雪曼的背影。   确定每个孩子的情绪稳定下来,雪曼又回到范玉霞身侧。   所有小孩里面,只有范玉霞伤势最重,雪曼需要时刻照看着。   她将范玉霞半拥入怀,让范玉霞受伤的脚搭在她的大腿上。   “累不累?”雪曼小声问。   范玉霞摇摇头,也小声回答:“不累。”   雪曼帮她梳顺有些乱的头发,语气温柔:“你很棒,以后一定会成为特别有本事的人。”   范玉霞微微仰起头,话语天真:“像你这样吗?”   雪曼因为她的话愣了愣,然后笑了:“我哪里有本事了?”   范玉霞抿抿嘴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姐姐很厉害,我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雪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跟范玉霞争。   她只当是哄哄小孩,也点点头说:“好,那你回家之后要努力学习,考进我的学校,报我的专业,然后给我当师妹。”   范玉霞却没有回答这一句,而是缓缓低下头,靠进雪曼的怀里。   良久,她才近乎呢喃似的动了动双唇:“我考进去了。” 第57章 无归(八)   又过了没多久,负责护送范玉霞他们的B组队员再次出现。   队员们从萧月恒几人的结界旁边疾步穿过,快如一道道劲风。   “雪曼姐,你们还好吗?”   其中一名队员脚步还没停,就急匆匆地问了句。   雪曼抱着范玉霞站起来,语速很快:“我还好,这几个孩子也没什么事,但她的腿受伤很严重,得抓紧时间治疗。”   队员一边听她说,一边垂下目光查看范玉霞的脚,神色瞬间凝重下来:“中弹了?”   雪曼沉着声:“嗯,替另一个孩子挡了……”   队员一怔,然后他抬手揉了揉范玉霞的头:“胆子真大。”   范玉霞一动不动,任由他揉乱自己的头发。   一群人汇合之后也没多休整,很快带着孩子们再次朝西边走。   雪曼还是背着范玉霞,低声问身边的队员:“有没有见到你们队长?”   队员沉默两秒,摇了下头:“他们本来就跟我们走的相反方向,那帮匪徒估计也是分成两拨,一部分追着我们来了。”   雪曼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们都能回去的。”   队员扯出淡淡的笑:“那是,就算搭上我们自个,也得把你们送出去。”   雪曼脸色当即变了,疾言厉色道:“说的什么话?”   队员像是才反应过来说错话,抬手拍拍自己的嘴巴:“呸呸呸,我什么都没说。”   然后他转头跟雪曼卖乖:“雪曼姐,我说话不过脑子,你别生气,嘿嘿!”   雪曼拧眉瞥他一眼:“出任务少说这种话,不吉利。”   “好好,你当我放了个屁!”   “……”   趴在雪曼肩上的范玉霞侧着头,静静注视着跟雪曼贫嘴的男人。   结界内,洛筝瞧着她的眼神,心下蓦地一紧。   范玉霞这个眼神,跟之前看那个队长离开时一样情绪复杂。   洛筝禁不住想,范玉霞看着这些人时,她在想些什么?   倏忽间,梦境又一次轮换转变。   还是那片森林,但这一回范玉霞他们比刚刚还要狼狈,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渗血的伤。   护送孩子的B组队员更是只剩下两名,另外两个不知道去了哪里。   洛筝不敢细想,这种事情但凡往深了想,整个心脏都会揪到一起去。   萧月恒也发现了人员的减少,不止是队员,似乎……还少了个孩子。   他很轻地拧了下眉,又清点过一遍人数,确定自己并没有算错。   与此同时,这群人飞快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雪曼的白大褂已经被她脱了下来,此时一半正披在范玉霞身上,另一半被撕成布条包扎在范玉霞左腿上。   她们身后不断有人朝着这个方向开枪,好几次子弹都是擦着雪曼身侧飞过去的。   “千万不能乱跑!一定要跟紧最前面的哥哥!”   雪曼明明整个人都在发抖,却还强撑着镇定对那些四下奔逃的孩子喊道。   之前范玉霞是被雪曼背着的,到了这会儿,雪曼反而是将她整个拢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把范玉霞完全护住。   不知道那些孩子是没有面容的缘故,还是时刻谨记着不能哭叫,反正他们在逃跑过程中,自始至终都只有喉咙发出呜咽般的啜泣。   直到他们飞奔到萧月恒三人所处位置附近的一处下坡,才终于得到喘气的间隙。   那两名仅剩的B组队员架好枪,对准来时的方向连开数枪。   子弹直入林间,破风声令人胆颤。   紧接着,好几声重物落地的沉重闷响,一路紧追不放的枪声总算减弱下来。   九个孩子缩成一团,浑身止不住的战栗透露出他们的恐惧。   大人身陷枪林弹雨都要胆战心惊,更不要说这些十来岁的小孩。   雪曼似乎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慌乱情绪,抖着双唇小声安慰那些孩子们。   未多时,架枪的其中一名队员惊道:“队长!”   几乎是在这声低呼之后,所有人都倏地站起来四下张望。   然后他们又同时停住目光,看向不远处大步往这边奔跑而来的男人。   萧月恒也抬起眼眸,望着那个步履匆匆的身影。   男人一手拿枪,一手稳稳抱着个孩子,健步如飞。   等他到了近前,雪曼惊喜的眼神又顿时一变。   “不能停下,你们立刻离开,二队已经在西北角等着了,到那附近他们会接应你们,赶紧走!”   男人放下孩子,还没喘匀两口气,就迅速将新情况告知。   说完他立刻转身,抬脚便打算离开。   然而没等迈出一步,男人就被一左一右两个力道拉住。   雪曼拽着他手臂的力道很大,指尖都泛着白。   “唐良,”她颤着声问:“你怎么了?”   听见这个名字,洛筝脑中一瞬间划过了什么东西。   但没等他抓住,那点熟悉感又转瞬即逝。   洛筝隐约觉得好像听过“唐良”这两个字,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唐良沉默不语,只有喉结狠狠一滚。   另一个拉住他的人,是范玉霞。   可无论是雪曼还是唐良,都仿佛没发现还有她也抓着人不放。   半晌,唐良才回过身注视着雪曼,眼神沉沉:“将所有孩子救出去,这是任务,也是命令。”   雪曼眼眸轻颤,双唇抿了又抿。   最终她还是一点点松开拽着唐良的手指。   唐良还是走不掉,因为范玉霞还抓着他。   临到这时,唐良才像是刚察觉范玉霞的存在。   他垂下眼眸扫了范玉霞一眼,然后又对雪曼说:“她必须尽快得到治疗,你比我更清楚。”   是啊。   范玉霞左腿里的子弹得尽快取出,否则这条腿很大概率要废。   雪曼作为在场唯一的医生,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点。   但这里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楚,唐良站了这么一会儿,在他脚下就已经积了一小滩血迹。   而且,A组其他人员全都不在,只剩下一个唐良。   B组两个队员默不作声,却齐齐偏开了头。   “他们还有至少五个人,拥有的武器不止枪支。”   “我来拖住,你们走。”   唐良丢下这两句,再次转过身。   紧接着,他的手臂被范玉霞以极大的劲紧紧抱住。   范玉霞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唐良脚下一顿,然后他缓缓抚开范玉霞的手,头也不回朝着森林深处而去。   萧月恒看着唐良离开的背影,片刻后收回,继续望向范玉霞。   范玉霞低垂着脑袋,紧紧盯着那滩血迹许久。   周遭场景忽然扭曲起来,然后变成一道道虚影飞快往后倒退,被吸纳进黑暗之中。   而同一时刻,新的画面也在诞生。   他们脚下的地面有了变化,从树林里的柔软泥土地变成了坚硬的沙石路。   不远处,范玉霞、雪曼以及那些孩子们挤在一片碎石堆后面,B组那两名队员趴在巨石上,架着枪支朝另一个方向连续开枪。   雪曼低声安抚着身边的小孩:“不要害怕,我们就要到了……”   孩子们再怎么样都还小,全部都缩在坡下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枪声不断,他们这边在开枪,对面同样也在瞄准他们。   范玉霞伤口好像又裂开了,这会儿左腿还在往下流着血,雪曼用白大褂给她缠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液浸透。   但她缩在角落一声不响,完全没有呼痛。   洛筝看着范玉霞左腿上缠着的红布条,低声喃喃:“这得多疼啊……”   萧月恒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声,静静看着这些有如记忆般的画面一个个展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作为除梦师,这次却只是旁观着,没有插手任何一个环节。   就连洛筝也没有开口说要帮忙,而是默不作声地观望着。   他们都在等。   等那个心愿实现。   只要让范玉霞了了那个愿,这个梦,也就破了。   碎石堆旁,雪曼发现了范玉霞伤口再次裂开的情况。   她神色焦急,从斜挎包中翻出最后那卷绷带。   拆开被血完全染红的布条,范玉霞左腿的伤口显露出来。   比之前更严重了。   弹头没取出,也没能及时上药,伤口周围已经开始发炎溃烂。   雪曼还是没忍住,眼眶通红掉出好几滴眼泪。   察觉到这样有些失态,她又连忙抬手拭去。   “你不要哭。”   范玉霞抬起双手,捧住雪曼的面颊小声说:“我不疼的。”   可是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疼呢?   雪曼勉强控制住情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嗯,我没哭。”   她熟练地换好新的纱布,在缠绕上绷带的时候偷偷给范玉霞塞了个小东西。   萧月恒就在她们侧后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洛筝立刻探出脑袋,想看清楚雪曼给范玉霞塞了什么。   不过洛筝还没来得及往前靠,范玉霞就率先缓缓摊开了掌心。   在她手心里,躺着一颗包着彩色纸的糖。   雪曼又抬手盖住范玉霞的手,轻声道:“这是奖励,只给你。”   从木屋,到森林,到下坡,再到这个碎石堆,无论有没有受伤,范玉霞的表情始终都没有太大的波动。   但她在看见这颗糖之后,忽然就双唇一抿,眼底瞬间漫起一汪水雾。   范玉霞压着哽咽,声音发抖,又说了句:“谢谢……”   明明雪曼就蹲在范玉霞面前,可她好像根本没看见范玉霞的情绪变化,也没听见这声谢谢,只继续扯着笑哑声说:“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骗人的。”   眼泪掉出眼眶那一刻,范玉霞同样哑着声说。   她好像要难过死了,泪水犹如决堤一样夺眶而出,彻底无法止住。   范玉霞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探雪曼的手腕:“别回去,别回去森林,我求求你们……”   可是无论她怎么哭,雪曼还是挂着那个温和宽慰的笑,对她说:“不要害怕,等队长回来,我们就能回家。”   范玉霞哭得不能自已,却还是紧紧抓着雪曼的手,话语颠倒:“别去……走、走……回家……回不来的……”   任由范玉霞怎么挽留,雪曼仍然站起了身,一步步从她身边离开。   雪曼走到那些队员身边,在一片混乱的对战中,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两个队员神情有一刹那凝固,随后纷纷红了眼眶。   范玉霞视线被泪水沁得一片模糊,她明明中了枪伤,也还没得到治疗,却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朝着雪曼他们的方向飞快奔去。   她跑得很快,好像稍微慢一点点,就会追不上这些人。   可范玉霞真的很努力在往前了,却还是跟雪曼他们隔着好远一段距离。   萧月恒手指微微蜷握,缓缓敛下眉眼。   那段在范玉霞看来根本无法追上的距离,他们从结界看去,不过也才五六米。   但范玉霞就是够不着,无论她把手伸得多长,无论她跑得多费力。   周遭的画面在一点点淡化,却不再是被黑暗吞并,而是融进柔和又温暖的白光之中。   雪曼和那两名队员站在光里,回头对范玉霞笑了笑:“记得好好学习,我可等着你喊我师姐呢。”   范玉霞还是在哭,眼泪淌了满面。   洛筝还在为范玉霞突然的情绪失控而不解,忽然被人拎了衣领往后一带。   莫星寒刚把人提溜回来,洛筝刚刚还挨着的结界边缘就缓缓向上消弭。   洛筝当即一惊:“怎么回事?!”   他赶紧回头看向萧月恒,却发现后者神色平静,似乎对结界的消散并不意外。   梦中的枪声逐渐远去,雪曼和队员以及那些孩子们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   等洛筝再转过视线,几步外的范玉霞已然变了身形跟样貌。   她终于不再是十岁小孩的外貌,而是他们最开始见到的,周童奶奶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滴滴嗒嘀嗒”的营养液~ 第58章 无归(九)   范玉霞就站在距离萧月恒三人几步远的距离,她脸上有岁月留下的褶皱,眼眸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黑亮,像黑珍珠。   范玉霞还在望着雪曼等人消失的方向,满面泪痕已经化为眼尾的微微湿润。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叹出一口气,语气听上去还是难过:“我以为,能再多待一会儿。”   萧月恒指尖微动,手中的折扇便随着青色光芒浮动而消失。   他没说别的,只是告知范玉霞:“你的孙女在等你。”   范玉霞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萧月恒几人。   “辛苦了。”她说。   洛筝顿了顿,眼底透露着迷茫:“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范玉霞摇摇头,声音低低的:“不是做了什么,是我给你们造成麻烦了。”   洛筝被她突如其来的歉意搞得莫名其妙,慌里慌张道:“没没没!”   但范玉霞却没有再说别的,而是转头继续打量周围未散的景象。   短暂一阵静默。   洛筝端详着范玉霞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开口:“范奶奶,您一直不愿意醒,是不是因为雪曼姐?”   听着洛筝念出“雪曼姐”这三个字,范玉霞明显有一瞬的愣怔。   而后,她低声喃喃重复:“雪曼姐……”   有多久没提过这个称呼,范玉霞自己都忘了。   自从那次逃脱险境之后,她就再也没在任何人口中听过雪曼、唐良这些人的名字。   雪曼,林雪曼。   似乎除了范玉霞,已经没人记得那一群舍生忘死的人。   就连林雪曼的母校,都没提起过有关于林雪曼的任何事情。   其实范玉霞也明白,当年发生的事情距今都有将近五十多年了,会被遗忘在时间这条长河中很正常。   可就在上周,林雪曼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其他人口中。   那个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带了范玉霞研博的导师。   导师今年九十多岁了,老人家年事已高,很多时候记忆容易混乱。   所以上周范玉霞去探望导师时,他竟然拉着范玉霞的手,满含控诉地问:“雪曼啊,怎么好久没来看老师了?结业就忘了我不成?”   范玉霞形容不来她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   久到导师慢慢停下自言自语和碎碎念,她才恍然回过神。   也是那一瞬间,久远的记忆被打开了阀门,像巨浪拍上礁石一般,狠狠砸进范玉霞的脑海。   在范玉霞十岁那年,她刚刚念上五年级。   范玉霞家境一般,就读的学校是县城里最普通的公立小学。   那个年代各行各业都还没发展起来,交通更是不便利,范玉霞爸妈又有各自的工作要忙,于是她每天上下学就只能自己走路回家。   幸好从学校到家里这段路并不是很远,人流量也还算多,来回只需要半小时左右。   范玉霞懂事早,爸妈实在抽不出空,她就乖乖自己上学下学,从来没出过任何事。   但意外之所以叫做意外,就是因为它令人始料未及。   某天范爸爸范妈妈下工回家,迎接他们的不再是女儿的笑脸,而是一间漆黑冰冷的房屋。   他们的女儿,失踪了。   五十年前,一个人要是不见了,那就是泥牛入海去无踪。   那时候既没有监控,警力资源也还不成熟,要在茫茫人海当中寻找一个人简直难如登天,说是大海捞针都不为过。   可范爸范妈就范玉霞这么一个女儿,他们一边自责一边痛不欲生,哭着跪着祈求,倾注所有来找回自己的孩子。   终于,警方在各方配合的搜寻下查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们发现,不止范玉霞一个孩子失踪,县城隔壁几个镇上,三天以来陆续有人报案说孩子失踪。   警方迅速将这几个孩子的情况并案调查,经过将近一周日以继夜地搜索访查,总算让他们找到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   那些孩子是被同一伙人带走的,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曾在某个废弃钢厂里面逗留过。   通过各种信息比对,警方基本能确定,这伙人有车有枪,甚至还有火药,并不是一帮普通绑匪。   而且拐走孩子近半个月,匪徒都没有向任何一个家长打过勒索电话。   如果不是为财,那这些孩子的处境就会变得越发凶险。   事态严重,搜查队没耽搁,迅速将所有情况上报。   很快,一支由九名特种部队兵以及一名医生组成的搜救队接过任务,深入匪徒留下最后踪迹的幽深山林。   林雪曼,就是那名医生。   范玉霞知道自己遭到绑架时,她已经被带离那个废弃钢厂了。   被绑架那天,范玉霞其实比平时要晚回家半个多小时。   因为轮到她值日,学校又正好停水,洗抹布要跑到教学楼另一个方向,非常浪费时间。   打扫完跟两名同学走出学校时,太阳都西斜下山了,天色也黯淡下来。   范玉霞还是像往常那样朝着家的方向走,却在某个巷口拐角处突然眼前一黑!   旋即,她感觉后脑遭到一下剧烈钝击,再之后的事情就不清楚了。   范玉霞晕厥了很久,直到再有意识,她已经被塞上一辆驶向不明目的地的车辆。   周围一片漆黑,但范玉霞可以明显感觉到,身边还有其他人。   她能隐约听见一点动静,可是被击打那一下的剧痛还残存在后脑,扯着她的神经一跳一跳的,根本没办法做到冷静思考。   范玉霞意识昏昏沉沉,清醒不到几分钟又再次陷入昏迷。   等再睁开眼,她所处的环境就变成了一间昏暗无光的屋子。   范玉霞被安置在角落边,后脑勺还是痛得不行,但她终于看清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加上范玉霞,一共有十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男女都有,基本还昏迷着,有一两个是清醒的,缩在角落小声啜泣着。   范玉霞没有动,只用眼睛观察四周所有状况。   屋子门口站着七八个高大身影,黑衣黑裤,还戴着黑色面罩,唯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时不时扫过挤在一块的这群小孩,泛着冷光。   他们交流时用的外语,范玉霞一个字也没听懂,不过从遭遇的情况来看,她都很清楚这些人不会是什么好人。   说不害怕是假的,范玉霞当时控制不住的发抖,冰冷的温度从脚趾攀上头顶。   那一刻,有好多画面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就像是身体感知到危险,赶在生命最后一刻让她再看看这一生经历过什么。   可范玉霞才多大啊。   十岁,她的生命明明才刚刚开始。   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结束交流,就分散成好几拨,其中有三个直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范玉霞没忍住,又往里缩了缩,肩膀抵到另一个小孩的肩膀。   然后她就看见过来的三个人,每一个手里都架着一把枪。   那时候范玉霞对枪支的认知,就是同班那个小胖子同学手里总拿着玩的玩具枪。   那种玩具枪装的都是塑料圆球,不小心打在人身上特别疼,严重一点还会淤青。   玩具枪都疼,更妄论真枪实弹。   范玉霞一直很独立,懂事以来没怕过什么,即使爸妈总是忙到没空照顾她,她也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但看清对方有枪的一瞬间,范玉霞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她怕死。   她想活下去。   那些高大身影一靠过来,原本昏暗的角落顿时又蒙上一层黑影。   有人用很不流利的中文说:“站起来。”   抱在一起哭的几个小孩率先站了起来,范玉霞盯着他们额角的伤,紧跟着缓缓站起身。   另外昏迷着的小孩无知无觉,于是开口的高大男人对身边的人一抬手。   那人会意,直接用枪托在离他最近那个孩子手臂上狠狠一砸!   小孩子哪里经得住这种力道,当即哀嚎一声苏醒过来,抱着手臂就是一顿痛哭。   清醒的几个小孩见到这一幕,全都不由自主地尖叫出声。   范玉霞也吓到了,浑身都在颤抖。   但她的脑子却意外清醒,在一片混乱当中,范玉霞用尽全身力气去摇醒附近几个小孩。   等所有孩子都醒过来,那个最先开口的高大男人再次出声:“带走。”   另外两个男人拿来锁链,把每个小孩的双手锁在一起,而后将他们赶到了外面。   屋子里那么暗,屋外却天光大亮。   刚踏出屋子那一刻,范玉霞甚至被日光晃了一下眼睛。   然后她在重新开眼时,蓦地瞧见郁郁葱葱的树林中闪过一个黑点。   范玉霞愣了愣,心跳在一瞬间加快,宛如擂鼓。   她匆匆垂下视线,并死死掐住自己的手指。   几个男人把所有孩子推上一辆面包车上,紧接着,用手中的枪对准了他们。   一群小孩瞬间吓得慌了神,哭的哭喊的喊,不停往车厢最深处后退,恨不能躲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   为首的高大男人走过来,对他们说:“吵什么,嘣了你们脑袋。”   说罢,他就抽出一把银色小刀,径直在最靠外的小孩腿上一划!   鲜血当即迸出,伴随而来是那个孩子痛苦的惨叫声。   男人就这么用带血的匕首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语气冰冷:“谁再吵,直接捅完埋了。”   范玉霞缩在一群小孩子里面,紧紧咬着下嘴唇,鼻腔口腔都是血腥味。   他们又被带往另一个地点,在山林的更深处。   这次是一间木屋,空间并不大,塞满十一个小孩就不剩什么位置。   那些男人全程没怎么交流,即便是有,也很短暂。   他们轮流守在屋外,时不时会进来查看。   从头到尾,这些人没给过一滴水或任何食物。   范玉霞不清楚自己被带走多久,饥饿感快要把她吞噬了。   她饿得眼冒金星,强撑着没有昏过去。   身边几个小孩不比范玉霞好到哪去,有好几个还受着伤,他们不敢交流,只能无声地缩在一起。   范玉霞在一片寂静中,想起层层叠叠绿叶间那一闪而过的黑点。   她心想,那会是来救他们的人吗?   还是看错了?   都过了这么久,什么动静都没有——   就在范玉霞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绝望漫上心头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随后是无比杂乱的脚步声跟谩骂声。   屋内,一群孩子抖成一团,有人小声哭着喊爸爸妈妈,有人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范玉霞原本脑袋就疼,饿过头之后更是不怎么清醒,这会儿听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再也没撑住,头一歪直接昏了过去。   中间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范玉霞无从知晓,只知道等她再醒过来时,屋子里已经站了另外一群人。   他们神色凛然,臂弯里也架着枪,枪口却全都朝着地面或屋外的山林。   范玉霞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林雪曼。   那时候林雪曼其实没穿白大褂,她就穿着很普通的长袖长裤。   但范玉霞真的很想亲眼看看,林雪曼穿着白大褂是怎么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杨林”的地雷~ 第59章 无归(十)   “可您想要实现的心愿,不是看雪曼姐穿白大褂吧?”   洛筝静静听完,在范玉霞停顿的空隙问道。   要真是这样的话,林雪曼出现在范玉霞面前时,这个梦就该破了。   果然,范玉霞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   她抬起视线,看向逐渐淡化开来的模糊森林。   范玉霞说:“我所求不多。”   她想做的事情真的很简单,就是对这些不顾生死来救他们的人,说一声谢谢。   可能在别人看来,就此坠入梦魇很可笑,但这么简单的两个字,范玉霞却再也无法让林雪曼等人亲耳听见了。   洛筝想起范玉霞看向那些队员的眼神,喉结动了动:“范奶奶,难道他们都……”   范玉霞眸光微微颤动,她似乎是轻叹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范玉霞垂下目光,声音微哑:“没回来。”   “都留在那里了。”   范玉霞至今都没弄清楚,当年绑走他们十一个孩子的究竟是什么组织,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如今再回想,她也记不清那些绑匪交流用的是哪国语言。   而且那些绑匪是真的不要命,发现有搜救队前来营救之后,他们迅速展开了反击。   要不是这个梦,范玉霞自己都快忘记当初逃跑的过程有多艰难。   绑匪将他们这些小孩带往的并不是什么丛林,而是一座山林。   B组队员带着他们往西边逃跑的时候,不仅要辨认正确方向,还要提防隐蔽的山崖,甚至在后面那些匪徒追上来时,他们还得顾好每一个孩子。   范玉霞梦里这些绑匪只是朝着他们开枪而已,当年真正的生死逃脱,非但有急风骤雨般的子弹,还有不计其数的弩箭,以及一颗接一颗投向他们的火药弹。   一旦避之不及,就是一个死字。   范玉霞在混乱中替另一个小孩挡下飞弹之后,一直是林雪曼抱着她在跑。   那时的林雪曼才不过二十多岁,却能在每个危急时刻安抚住所有孩子。   在其他人看来,林雪曼好像特别镇静。   但被她拥在怀里的范玉霞很清楚,林雪曼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膛了。   林雪曼还一直在抖,她也在害怕。   中途因为匪徒的追击过于猛烈,他们这些人被迫分散开来,B组两名队员正是在那段时间里失去了性命。   后来范玉霞听获救的小孩说,那两名队员是为了护住另外三个孩子,用身体挡了从天而降的火药弹。   而A组四名队员以及唐良,为了让他们可以顺利逃走,毅然决然选择在山林里与匪徒周旋,最终在交战过程中受了太严重的枪伤,全员牺牲。   最让范玉霞无法接受的,是B组剩下的两名队员以及林雪曼的死。   在将他们送到接应人员身边之后,林雪曼跟B组两名队员本想带着援兵前去解救其他人,但仅存那两名穷途末路的匪徒,竟然开始了癫狂般的扫射。   林雪曼和B组队员就是在这种疯狂无比的扫射中接连中弹,最后没能活下来。   十一个孩子都活着,可是去救他们的十个人却永远留在了那片山林当中,无人归还。   ……   也许是范玉霞拥有决定醒或不醒的权利,她讲完全部事情时,梦境还弥留在虚幻漂浮的状态。   萧月恒抬眼看了看模糊不清的山林,语气不明地问:“他们最后,回家了吗?”   在场几个人都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纷纷一愣,然后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萧月恒。   莫星寒更是因为萧月恒这句话,心脏突然往下一坠。   他默默抬手按了按心口,略微拧起眉头。   范玉霞怔楞半晌,才回答道:“都回家了。”   闻言,洛筝总算想起自己在哪听过“唐良”这个名字。   就在三天前,他们还在顾天一哥哥的酒店时,洛筝因为无聊打开过外厅的电视机。   他当时并没有特别想看的卫视,就一直漫无目的地切台。   算是偶然之下,洛筝切到过一个法制栏目,讲的正好就是这桩五十多年前的绑架案。   应该是所有人名字都在上面的,只不过洛筝切过去时,主持人恰好提到的是唐良。   令洛筝意外的是,范玉霞对电视台这回事一无所知。   她眼底透露着显而易见的茫然,问洛筝:“哪个栏目?”   洛筝回想片刻,有些抱歉地摇摇头:“我没记住……”   他那时候根本没有仔细看,实在没什么印象。   范玉霞也没强求,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洛筝连忙摆手:“不用谢的!”   说完,他没忍住偷偷觑了眼身边的萧月恒跟莫星寒。   不知道是不是洛筝的错觉,这两个人从范玉霞叙述过往开始,就变得格外安静。   尤其是萧月恒。   以至于他刚刚突然开口,洛筝还惊了一下。   洛筝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想太多,又不敢好奇得太明显。   但洛筝不知道的是,莫星寒早在萧月恒开结界那会就发现了不对劲。   逗他的时候还挺正常,但在唐良第二次出现之后,萧月恒周身的气场就变得不对了。   和洛筝不同的是,莫星寒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不太关注这些梦境,又一直待在萧月恒身边,萧月恒稍微垂个眼他都能察觉到。   莫星寒也没洛筝那么小心翼翼,他直接伸手去牵萧月恒,想问萧月恒是怎么回事。   只是没等莫星寒碰到萧月恒,周围一切便突然在一瞬间山崩地裂!   洛筝立刻慌了手脚,一抬头就看见范玉霞额间蹿出一缕黑气,嗖一下隐入朦胧梦境之中。   下一秒,那片始终模糊不清的山林倏然飞出两支弩箭,径直冲着萧月恒心口而去!   变故突如其来,洛筝的惊叫甚至还没出口,那两支弩箭就已然到了萧月恒跟前。   莫星寒瞳孔紧缩,腰间浮生铃几乎是在弩箭飞出的同一时刻迸出刺眼的金光。   “恒哥——!!”   洛筝根本都来不及开结界,喊叫声撕心裂肺。   他心底止不住地骇然:梦魇不是破了吗?!   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东西出现?!   千钧一发之际,萧月恒手中的折扇青光一闪,与莫星寒那道金光一同挡住直冲心口而来的两支箭矢。   成功化解突然而至的危机后,萧月恒缓缓抬起手,捏住那两支刺在光团上的箭,回身对他们说:“没事……”   萧月恒话音一顿,蓦然对上莫星寒失神的双眸。   他随手将弩箭一丢,那两支箭眨眼间化作星星点点的细末消散。   “吓着了?”   萧月恒指尖在莫星寒脸侧碰了碰,温声问。   莫星寒像是才被他唤回神,眼睫颤了好几下,微微抬起来看向萧月恒。   他的目光又深又沉,里面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痛,只稍一眼,都会被这个眼神戳得心口发疼。   萧月恒以为莫星寒是真被吓着了,于是抬手揉揉他的头发:“没事,这些伤不着我的。”   话音刚落,莫星寒就猝不及防地攥住他的手腕。   “萧月恒……”   莫星寒一字一顿地喊他,三个字没有一个不是颤着说出来的。   萧月恒觉出些许不对,顺势而下握住莫星寒的手,垂眼跟他对视:“我在这里,怎么了?”   莫星寒呼吸缭乱,眼底满是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跟萧月恒十指相扣的指尖甚至在细微发着抖。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喊了一声:“萧月恒。”   下一秒,萧月恒就感觉手腕倏地一紧。   那条白玉珠串接连震颤好几下,旋即所有珠子同时收缩,紧紧束缚在他的腕间。   珠串收紧的力道特别大,像是要把萧月恒的手腕勒断。   紧接着,莫星寒藏在衣襟下的平安扣也散发出刺目的白光。   这个模样……   又是劫?   萧月恒神色微变,立刻抬手捏出一个法诀。   一旁的洛筝被这一个接一个的突发状况搞得不知所措,抬脚想往萧月恒和莫星寒那边走。   但洛筝刚刚踏出一步,白光就骤然散出一股巨大的蛮力将他狠狠弹开!   在珠串中休养数日的元巧似乎也受了影响,惊慌失色道:“师父!我好像要被拎出去了!”   “……”   元巧的惊呼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白光愈来愈盛,犹如正午阳光般亮堂,逼得洛筝只能眯起双眼。   然后他就在缝隙间看见元巧的灵息被强行送出来,落在洛筝身边化为人形。   元巧脚尖才着地,就急忙冲着那片白光大喊:“师父!你们还好么?!”   洛筝同样焦急不安,不停喊着萧月恒跟莫星寒。   但无论他们怎么呼唤,仍旧没得到任何回音。   白光内。   四周的光线实在太过刺眼,萧月恒不得不闭上双眼,耳畔寂静无声,他压根听不见洛筝和元巧的呼喊。   萧月恒停下了施法,眉头紧锁。   不对。   之前那场劫来的时候,平安扣发出的光芒根本没这么强烈,珠串也没有收得这般紧……   萧月恒正思索着,脚下就陡然一空!   与此同时,他掌心里的指尖也忽地消失无踪。   萧月恒下意识抬手在身前一探——什么都没有。   莫星寒不见了。   仅仅恍神那么一刹,萧月恒便感觉双脚被用力一拽,整个人重重往下坠去。   接着他像是在沉睡中突然惊醒一般,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重新一点点变得清晰,周遭景象逐渐映入萧月恒的眼帘。   而后,萧月恒怔住。   这里不是范玉霞梦中那片森林,也不是破梦之后的范家。   绿瓦白墙,帷幔轻垂,不远处的案几上正温着一盅热茶,袅袅白雾丝丝缕缕地飘散。屋子里萦绕着似有若无的冷香,南面的木窗支棱着,恰好一阵清风徐徐而过,熟悉的白色花瓣便簌簌落了满院。   那是萧月恒亲手种下的槐花树。   而他这会儿倚靠在榻上,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握着那把青玉折扇。   萧月恒不知道多久没这么茫然过了,但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有些恍惚——   他,在无境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七夕快乐~(-v-) 第60章 无归(十一)   良久,萧月恒才从怔愣中回过神。   他缓缓放下支着额角的手,起身走向南面那扇半开着的木窗。   院子里,那株槐花树花繁叶茂,洋洋洒洒落了一地白色花瓣。   树下的石桌椅正围坐着三个小身影,脑袋凑脑袋,小声嘀咕着什么。   萧月恒刚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其中有个小脑袋便有所察觉,抬眼看了过来。   “师父,你醒啦!”   少年人声音清脆,朝他展露笑颜。   见此,另外两个小身影也飞快回身看向他,热热闹闹地喊:“师父!”   萧月恒一言不发,目光从他们三人身上逐一巡过——付闲,元巧,贺宁。   付闲见他久久不语,歪着头又唤了声:“师父?”   萧月恒微垂眼眸,抬脚离开窗边,往屋外走去。   等他迈出屋门,三个小孩已经离开石桌迎了上来。   “在做什么?”萧月恒不疾不徐地问。   说罢,他也不等徒弟们回答,径直将目光投向槐树下的石桌。   桌上摆着一个棋盘,黑白两子都下了不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棋局。   在萧月恒望向石桌的同时,贺宁乖乖答道:“在下棋,莫莫教的。”   萧月恒一怔,下意识就问:“他人呢?”   对啊。   莫星寒人呢?   刚刚还在他身边,突然就没了人影。   细听之下,萧月恒询问的语气有点着急,但几个小徒弟显然没有发觉。   元巧双手一摊道:“方才还在呢,这会儿不知道又去哪儿了。”   莫星寒很喜欢四处乱窜,他们大多时候都不会刻意过问去向。   萧月恒沉吟一会儿,又问:“往哪边去了,知道么?”   付闲指了指远处的竹林:“那儿吧,莫莫说有些乏,想睡觉。”   话音刚落,萧月恒就从他们眼前掠过去,留下一句:“接着下棋吧。”   无境谷这片竹林一直长势喜人,莫星寒不赖在萧月恒那儿时,最喜欢在这边睡大觉。   萧月恒甚至连他最喜欢躺哪根竹子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在不知不觉间加快步伐,往竹林深处而去。   然而,萧月恒还没走到熟悉的那块地方,视线里便出现一个左摇右摆的身影。   梦貘似乎是刚睡醒,仰着脑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半睁不睁的。   萧月恒脚步一顿,一眨不眨地望着莫星寒一步步朝他靠近。   莫星寒睡得迷迷糊糊,压根没发现前路有人挡着,直接一脑门撞了上去。   他积攒的起床气还没消散,头也没抬怒道:“谁啊!”   而后,怒气冲冲抬起头的莫星寒就跟萧月恒四目相对。   发觉来人是他,莫星寒眼底的怒火瞬间散去大半,转而有些困惑:“你闲的?站在这儿作甚?”   “……”   萧月恒曲腿蹲下,伸手将梦貘捞进了怀里。   莫星寒没挣扎,只拿爪子拍拍他的胸膛:“哑巴了?”   萧月恒还是不发一语,带着莫星寒往回走。   莫星寒蜷在他怀中,得不到回应也不想自言自语,跟着安静下来。   他把脑袋埋在萧月恒臂弯里,所以没看见,萧月恒垂眼看向他的目光有多复杂。   这里不是无境谷。   也不是梦魇。   这是莫星寒的梦渊。   萧月恒怀疑,眼下这个将他们卷进来的梦渊,应该是藏在那枚平安扣里的。   至于周遭这些景象,很有可能就是莫星寒失去的记忆。   可萧月恒不明白,莫星寒为什么要将记忆封存在梦渊之中?   还有,他该如何从这里出去?   饶是萧月恒,也对梦渊束手无策。   萧月恒破过的梦不胜枚举,唯独没破过梦神的梦渊。   因为梦渊都是由莫星寒的修为所造,非但不会对人有任何伤害,反而可以稳固灵息清心养神。   这样子的梦,无从可破。   萧月恒只清楚莫星寒的梦渊具有时效,到了那个点,自然就会将他们送出去。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随着这些回溯的记忆往下等。   ……   萧月恒带着莫星寒回到屋前,几个徒弟还在石桌边下棋。   之前没见着人的小徒弟梵九也过来了,四个人各占一角,依旧是脑袋凑脑袋。   听见有动静,几个脑袋霎时齐刷刷转了过来。   萧月恒一步没停,径直抬脚进屋。   他没有束发,走动间好几缕墨发从肩上垂落下来,轻轻扫过莫星寒的耳朵。   莫星寒抖了抖双耳,抓了几下萧月恒的发丝:“你簪子呢?”   萧月恒将他放到榻上:“不知。”   莫星寒顺势一滚,软软趴在上面。   萧月恒回身去拿茶盅,斟了两杯茶水。   他将其中一个瓷杯推到莫星寒那边:“喝么?”   莫星寒仰着目光看他半晌,答非所问:“你有些古怪。”   萧月恒从善如流:“哪儿怪?”   言罢,他敛下眉眼抿了一口温茶。   莫星寒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   萧月恒缓缓放下茶杯,默不作声。   现下正在进行的记忆片段,萧月恒并没有太大印象。   他跟莫星寒一起度过一百多年的岁月,只论收完四个徒弟之后的,都有十几年。   成千上万个时日,不计其数的相处日常,要让萧月恒立刻从这之中拎出某一天的回忆,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萧月恒思索着,好奇这段记忆对莫星寒而言又有什么特殊?   看上去只是某个寻常日子,有什么值得他专门回忆?   萧月恒不明白,索性故作从容,随机应变。   “算了,谁知道你又什么毛病。”   莫星寒没找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达萧月恒的古怪之处,低头又趴了回去。   萧月恒指尖在杯口轻轻一划,不接他的话。   果然,不到片刻,榻上那只梦貘就倏地跳上案几,忿忿道:“你究竟怎么了?”   萧月恒逗他向来有一手,抬手在他额间红纹碰了碰:“挺好的啊。”   “……”   莫星寒明显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磨了磨牙。   萧月恒与他对视须臾,蓦地不由自主问:“你何时才会化形?”   问完,萧月恒自己先是一怔——他方才分明什么都没想,也没打算开口。   所以这不是他问的,而是在这段记忆中,萧月恒确实问过。   听见萧月恒的话,莫星寒忽然转开了目光。   他不大高兴道:“要你管。”   萧月恒煞有介事地颔首:“吃我的住我的,可不就得我管着。”   莫星寒尾巴一扫,不以为意:“得,意思是我走呗。”   结果他这脚还没迈出半步,又给人拎了回来。   “我同意了?”   萧月恒指节勾了勾莫星寒下颌,语气不明:“惯得你。”   莫星寒躲开萧月恒的手指,更不高兴了,龇牙咧嘴扬言要咬他。   萧月恒干脆把指尖送到他嘴边,慢声道:“试试。”   莫星寒还真就张嘴嗷呜一口。   萧月恒:“……”   糊了满手的津液,萧月恒嫌弃地皱起眉:“啧,属狗的?”   莫星寒干完坏事扭头就跑,美美地窝回榻上伸懒腰。   萧月恒拿过一旁的巾帕拭手,仿若不经意地问:“我明日出谷,随不随我去?”   闻言,莫星寒回过头:“去啊。”   萧月恒颔首,将巾帕放回原位,对上那双金眸:“可我不打算带你。”   “……”   这绝对是在报复。   莫星寒无语:“那你还问?”   萧月恒弯起眉眼,勾着一抹淡淡的笑:“嗯,为了欺负你。”   “……”   有些时候,真不是莫星寒找麻烦,而是萧月恒这个人自找不痛快,活该的。   槐花树下,几个小孩下了半天的棋,好不容易快要决出一局胜负,忽地就听旁边屋子里传来哐啷一声巨响!   付闲正眯着眼睛晒太阳呢,愣是被吓得一抖,扭过头惊道:“怎么了怎么了?天塌了?!”   元巧抬手指着屋子里头交相辉映的青金亮光,慢悠悠道:“天塌没塌不清楚,瞧这屋子应当是要塌了。”   “……”   几个徒弟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地叹出一口气。   这场对决最后以萧月恒拎住莫星寒后颈皮,成功拿捏其命脉而告终。   -   夜间。   萧月恒躺在床榻上,缓慢地睁开双眸。   他侧身睨了一眼睡在里侧的梦貘,一时无言。   这一天都快要过完了,萧月恒还是没搞懂莫星寒回忆这个片段是为了什么。   总不至于是为了回忆跟他打过的每一场架吧……   有那么一刻,萧月恒怀疑可能还真会是这样。   但紧接着,他就知道不是了。   身旁传来一阵窸窣响动,而后一团毛绒绒便靠在了萧月恒的手臂上。   估计以为他睡了,莫星寒小声嘀咕着:“出谷不带我,萧月恒就是大混蛋。”   侧耳细听的萧月恒:“……”   眼看这团毛绒绒骂骂咧咧半天还不停歇,萧月恒终于没忍住,翻身捂住他的嘴。   “你是什么梦貘,你是记仇精吧?”   莫星寒被萧月恒吓一跳,抱住他的手臂不满道:“你怎么装睡?”   萧月恒无言以对:“听这意思,我睡着之前还得知会你一声?”   莫星寒一噎,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干脆闭眼装死。   萧月恒松开他,在那双柔软的耳朵上轻轻一揉:“安分点。”   屋内短暂寂静片刻。   一片黑暗中,萧月恒怀里再次钻进来一个毛团。   莫星寒瓮声瓮气地:“我不想化形。”   记忆中某个画面划过萧月恒脑海,与眼下这幅情形完全重合。   他再度掀开眼睑,抬手将莫星寒揽在身前,问出曾经问过的那句:“为何?”   一边说,萧月恒一边顺着莫星寒的鬃毛,像是在安抚。   莫星寒埋着脑袋,声音闷闷的:“会吓着人。”   “……”   再听一遍这个缘由,萧月恒依旧感到语塞。   虽然莫星寒长相跟性子天差地远,容易令人产生距离感,但着实没到吓人的地步。   在这段记忆之前,萧月恒已经趁莫星寒醉酒哄他化形过一回。   可他不打算让莫星寒知晓,于是顺着往下说:“是吗?那倒是给我瞧瞧有多吓人。”   莫星寒淡淡哼了声:“少见缝插针。”   萧月恒曲着指节在他额心一敲:“就不给我看?”   莫星寒没应,沉默下来。   萧月恒也不出声,在黑暗中静静等着。   许久,他怀里的毛团才重新有了动静。   莫星寒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不想吓着你。”   萧月恒微一挑眉:“我胆子大。”   但莫星寒却依旧不肯松口。   萧月恒跟莫星寒对峙片刻,忽然拥着他坐起了身。   莫星寒一懵:“做什么?”   萧月恒默不作声,掌心托着梦貘抱起来,然后对上他在一片昏暗里仍然缀着碎光的浅金色眼眸。   “你怕吓着我,莫非是因为这双眼睛?”   “……”   莫星寒跟他四目相对,没有开口。   萧月恒并不需要他回答,径直倾身靠了过去。   “不会的。”他在咫尺间温声说。   而后,萧月恒唇畔轻轻在他眼皮上碰了碰,语气含着笑:“哪里吓人了?”   “明明很好看。” 第61章 无归(十二)   周遭景象一点点消散退去,萧月恒眼底的笑意却还浅浅弥留着。   他大概能猜到莫星寒为什么回忆这一段了。   最初萧月恒以为莫星寒是修为未到,才始终维持着原身。   可上元节那夜,醉酒的莫星寒分明可以轻轻松松化出人形,显然不是不会,而是不愿。   于是从那天之后,萧月恒时不时就会变着法子套他的话。   偏偏这家伙清醒时尤其难骗,总能跟萧月恒胡搅蛮缠半天,无形之中将话题越扯越远。   所以莫星寒突然主动提起不愿化形的原因时,萧月恒还挺意外。   但听莫星寒说完缘由,萧月恒又实在哭笑不得。   那时候萧月恒是真担心莫星寒再也不肯化成人形,就顺着哄了两句。   可这会儿来看,他当时随口哄的那几句话似乎让莫星寒记了好久好久。   不过……   哄是哄到点上了,结果莫星寒还是执着于原身,变成人形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萧月恒回想着,仍然是无奈轻叹。   而在他那声叹息落下的同时,新的记忆画面层层叠叠覆盖了上来。   天光大亮,萧月恒从垂着纱帷的床榻到了竹叶青翠的林间,他正坐在石椅上摇着扇子,面前的石桌上放了四五个开了封的酒坛子。   坛子散发出的酒香浓郁,一点也不似萧月恒那些槐花酿清甜,约莫是从别处买来的烈酒。   萧月恒方才回神,手已经伸了出去。   他的指尖在那几个酒坛上方打了个转儿,不疾不徐地问:“谁带回来的?”   离石桌不远处的地方,几个小徒弟站成一排,眼观鼻鼻观心,全都没敢接话。   四个小孩脸蛋上皆飘着不自然的红晕,因为片刻前才被萧月恒丢去潭里洗过脸,这会儿发丝都挂着未干的水珠,衣襟也乱糟糟的,就连平日里最爱扎辫子的元巧都顶着个鸡窝头。   萧月恒目光扫过哪一个都觉得伤眼,他合起折扇抵着额角,微垂眼眸道:“若是都不认,就都罚。”   这话一出,四个小身板齐齐打了个激灵。   而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指着身边的人异口同声道:“他带的!”   “……”   萧月恒无语凝噎。   只见四个小徒弟各指各的,愣是一个都没落下,全是元凶。   他们似乎也没料到会是这个场面,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在小徒弟们目瞪口呆的表情中,萧月恒记起了这一段回忆。   当年莫星寒糟蹋完萧月恒的槐花酿之后,很是“过意不去”,承诺着要赔给他几坛好上百倍的佳酿。   萧月恒没将莫星寒的豪言壮语放在心上,不过几日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结果除完梦回到谷中那日,迎接他的便是抱着酒坛醉成一片的四个小徒弟。   而就在萧月恒拎着徒弟们教训时,真正的罪魁祸首从天而降,一股脑砸进了他的怀里……   萧月恒算了算,印象中差不多就是这会儿了——   倏忽间,头顶的竹叶一阵沙沙响动,萧月恒眼还没抬,一个黑影便径直落下,扑通掉在了怀中。   萧月恒一时无言,心道,这也算另一种方式的自投罗网。   莫星寒摔得晕晕乎乎,云里雾里抬起头,就对上萧月恒半垂着的眼眸。   他暗道不妙,当即撒丫子想跑。   萧月恒没让他得逞,稍微一抬手就给摁住了。   莫星寒在萧月恒臂弯间一个劲地扑腾,还是没能挣脱开。   几个小徒弟见他被捉,偷偷瞟了两眼萧月恒,想帮又不敢帮。   萧月恒抱着梦貘起身,对徒弟们说道:“都去我屋里的案上拿醒酒药。”   徒弟们赶紧颔首,一句好的师父还没出口,又听萧月恒道:“日落之前,每人十张符篆,交不出来不准歇息。”   十张符篆听起来很少,但几个小徒弟修为还不高,做的符篆起效甚微,每每都要做上百八十张,萧月恒才会满意一张。   说是说交十张,但他们至少得做上好几百张。   四个小脑袋顿时蔫了,可怜巴巴地试图讨饶。   然而萧月恒只是扫一眼过去,他们又立马乖巧应声:“知道了,师父。”   萧月恒回身,抱着梦貘往竹林深处走去。   身后传来几个小徒弟叽叽咕咕的声音。   “都说不要喝太多了,你们偏不听,这下好了……”   “莫莫也没说师父今日回呀。”   元巧一边梳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惆怅:“十张符纂,别说日落之前了,明儿日出前能做完都算好的。”   付闲也发愁:“师父出谷前留的课业我还没完成,雪上加霜啊雪上加霜。”   说罢,他转头就盯上还在衣襟的贺宁:“好师弟,帮帮忙呗~”   贺宁动作一顿,无情拒绝:“不行,上回我帮你抄书已经被师父罚过了,再来一遍,我们又得被丢潭里。”   付闲诶了声,抛出甜头:“别呀,你再帮我抄一回,回头我给你带梨花酥。”   一旁的梵九听了都有些语塞:“二师兄,你用这个哄小师兄多少回了,都不带换的么?”   元巧跟着打趣:“不清楚的,还得以为你家是卖梨花酥的。”   付闲长叹一声道:“那没法呀,我们小宁就好这个。”   贺宁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转身就走。   付闲见他不搭自己,急了:“诶!小宁你等等我呀!”   付闲赶忙追上贺宁,好声好气地哄他替自己偷懒。   元巧跟梵九紧随其后,对这幅场景已然是见怪不怪。   萧月恒还没走远,听着他们渐远的话语声,回眸望了一眼。   几个少年人嬉笑打闹着,眉眼间皆是春光明媚,恣意又潇洒。   他们就这么缓缓步入那片白光,隐没在梦渊的记忆长流之中。   ……   莫星寒一路都在跟萧月恒较劲,好半天才想起来问他:“你带我去哪?”   萧月恒答得煞有其事:“带你醒酒。”   闻言,莫星寒立刻伸手挠他:“我又没喝!”   萧月恒目视前方,不置可否。   未多时,一方不大不小的幽潭出现在视野中。   莫星寒扯着萧月恒衣襟,恶狠狠道:“你敢扔我进去,我绝不放过你。”   萧月恒似笑非笑:“是吗?”   “……”   莫星寒气不过,偏偏翻来滚去就是逃不出萧月恒的手掌心。   萧月恒压根不在乎他的威胁,到了潭前,伸手便将他整个丢了出去。   这一段记忆,萧月恒印象也挺深刻的。   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莫星寒在清醒状态下化出人形的时候。   还因为,他们曾经在这里聊过一个话题。   落入水中的前一刻,梦貘周身骤然金光一亮,萧月恒脚踝旋即一紧,紧跟着也被带了下去。   落水声响,潭面霎时荡开一片水花,波光粼粼。   不到片刻,萧月恒率先破水而出,抹开糊了满脸的冰凉。   很快,另一个身影在他身前冒出来,水珠还挂在眉梢发间,人倒是先乐开了:“都说了,绝不放过你——”   话音在两人四目相对时,倏然止住。   莫星寒睁了眼才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一呼一吸都仿佛能够交融。   萧月恒微垂着眼睫,眸底像是被潭水润了一层潮湿,映着潭面上的波光潋滟。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相顾无言。   紧接着,莫星寒先一步躲开目光,语气不明道:“赶紧上去,待水里好玩儿?”   萧月恒气定神闲地反问:“不是你把我拉下来的?”   见他倒打一耙,莫星寒登时扭回头,咬牙切齿:“不是你先把我丢下来的?”   “嗯,是我。”   萧月恒毫无半分歉疚,一点磕巴都不打:“我丢你是为了让你醒酒,你拉我下来又是为何?”   莫星寒差点气笑:“你闻我身上像是有酒味的么?”   他这话不过是随口一说,哪曾想萧月恒还真就俯身靠过来,在他颈侧闻了闻。   大抵是莫星寒惯爱在竹叶间打滚的缘由,他身上沾染着似有若无的青竹香,离得近了才能闻见。   “是没什么味儿。”   距离陡然拉近,萧月恒连声音都放得格外轻。   说话间,他的吐息全都呵洒在莫星寒耳后那片肌肤上,惹得莫星寒微微一颤。   莫星寒像是被人戳到哪儿似的,猛地往后弹开,紧紧盯着萧月恒:“你干什么?”   萧月恒状似无辜:“不是你让我闻的?”   “……”   莫星寒耳后红了一片,滚烫的温度从那个位置一路蔓延到心间。   萧月恒不动声色地睨着莫星寒,目光从他泛着血色的耳廓扫过,心下一动。   莫非从这个时候起,莫星寒对他就已经……   哗啦一声,潭面再次荡开一圈圈涟漪。   萧月恒蓦然回过神,不远处的人已然不见踪影。   他回首望向岸边,就见莫星寒站在那儿,手心金光浮现,身上湿透的玄黑锦袍便在顷刻间干透。   莫星寒弄完衣袍,才转身面向萧月恒:“怎么?你今夜睡这儿?”   神色语气没有一丝异样,偏偏眼神躲闪着,不敢再跟萧月恒对上一眼。   萧月恒不紧不慢地回到岸边,也不着急上去,只看着莫星寒问:“好功法,也帮我个忙?”   莫星寒背着手,挺痛快地应下:“行啊。”   萧月恒轻轻一扬眉,却没有接话。   果然这家伙又接上一句:“帮你可以,给什么好处?”   萧月恒懒声道:“要财没有。”   闻言,莫星寒反而笑了:“堂堂七皇子殿下,无半分家财?”   萧月恒也一哂:“可不是么,一穷二白。”   莫星寒转过目光,终于再次对上萧月恒的双眼:“不攒点银两,留着以后好做聘礼么?”   “聘礼?”   萧月恒一手托着下颌,就着这个姿势仰头看他,语气含了些意味不明:“给谁的?”   莫星寒神色如常,唯有声音低沉沉的:“谁知道呢。”   萧月恒看了他许久,才缓缓开口:“没钱,哪儿来的聘礼。”   莫星寒同他对视着,默不作声。   片刻后,萧月恒倏然眉眼一弯,笑开了。   莫星寒被他的笑容晃了晃眼,一时有些怔。   接着,莫星寒就听见萧月恒道:“我没聘礼。”   萧月恒像是在逗他,说出来的每个字眼都染着笑意。   他说:“我等人来下聘。” 第62章 无归(十三)   莫星寒当年存着什么心思,可以说是昭然若揭。   要不然萧月恒也不至于总逗他,然后看他通红着耳廓,别别扭扭地转移话题。   只是到了这会儿,萧月恒回头再看下来,忽然就觉得莫星寒那句混蛋倒也没骂错。   离开无境谷之前,萧月恒什么都安排好了,唯独这份情意,他甚至都没给一句准确回应。   四周场景缓慢地转变,站在他面前的人影也跟着化作星星点点的流光飘散。   萧月恒眼底情绪一点点沉了下来,感受着寒凉的潭水逐渐从他的周身褪去,被浸湿而紧贴在身上的衣物也慢慢变成轻薄的长衫。   仅仅一眨眼,萧月恒便离开了那片幽潭,又回到自己屋子里那张软榻上。   他身前的小案上放着两个白瓷杯以及一个酒盅,烛台点着,一旁放着几个信封和四张金纸。   屋外淅淅沥沥下着绵绵细雨,天色昏昏沉沉的,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时辰。   萧月恒瞥了眼案上那几张金纸,分别是四个徒弟的字迹,都是给他交代新收的弟子如何如何,又问了些除梦途中碰见的疑惑。   其中就属付闲那封信最简洁,只有四个大字:【师父勿念】。   萧月恒无言,懒得再回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压根没挂念着。   他将几封信件收好,转而拿起面前的白瓷杯,凑近鼻尖处闻了闻——是槐花酿。   萧月恒只是闻,却没喝,又将瓷杯搁回案上。   杯底与案面轻触,发出很轻一声“嗒”。   随后,萧月恒便听见南面那扇木窗传来同样轻的一声细响。   他没回头,身后也没再有任何动静。   唯有落在檐上的雨声,似乎离得更近了。   过了许久,萧月恒才动了动唇:“怎么不过来?”   “……”   无人回应。   萧月恒不着急,执起瓷杯抿了一口温酒。   等他饮完这杯酒,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你回来了几日?”   萧月恒搁下酒盏,扯过一旁的青衫披到肩上。   “三日。”他答道。   接着,萧月恒缓缓转过身,与窗边的青年对上目光。   青年依旧穿着一身玄黑长袍,倚靠着窗棂,整个人几乎隐在昏暗之中,神色看不分明。   萧月恒虚虚抱着双臂,邀请道:“过来陪我喝几杯?”   “……”   昏暗里的身影轻微一晃,绕到了烛火之下,萧月恒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莫星寒慢步走过来,语气莫名:“撺掇我饮酒,怀的什么心思?”   萧月恒敛着眉眼,云淡风轻道:“能有什么心思。”   莫星寒没接话,从他面前掠过去,与萧月恒相对而坐。   虽然嘴上说着让莫星寒陪自己喝,但萧月恒最清楚他喝不了酒,就给倒了杯清茶。   莫星寒从落座便一直在看着萧月恒,也许是在窗边站了太久,他眉宇间都沾着雨夜里的微凉。   萧月恒将茶递过去,而后睨着他问:“什么眼神?”   闻言,莫星寒垂下目光:“没。”   他嗓子有些哑,就接了萧月恒那杯茶,润了润喉咙。   莫星寒收回视线了,又变成萧月恒盯着他不放。   萧月恒在想,这个记忆片段是发生在何时……   他隐隐有所猜测,却不太敢断定。   对面的莫星寒察觉到目光,索性重新抬起眼眸:“问你件事。”   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决定,他的语气听上去无比郑重。   听闻此言,萧月恒那个猜测便基本没错了。   他知道莫星寒接下来要问什么,但还是由着这副身体出声道:“问吧。”   于是莫星寒就这么看着他,有些别扭地开口:“我们如今,算什么关系?”   “……”   能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他们一起相处了百余年,可莫星寒绝大多数时候都维持着原身,萧月恒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对着梦貘有什么想法。   真生出一些别的念头,是在见过莫星寒化出的人形之后。   不可否认,萧月恒一直好奇他化形后的模样,多少是有点另有所图。   偏偏莫星寒临到此时才来问……   萧月恒很想回答心底那个答案,可他不可以。   因为这些只不过是莫星寒封存在梦渊里的记忆。   他要么按照回忆的走向去说话做事,要么被梦渊剥离,沦为旁观者,看着这些记忆轮流回溯。   萧月恒不想旁观。   他任由这副身体带着自己起身,慢步走向南面那扇并未关紧的木窗。   雨势愈来愈大,窗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院子里满地泥泞,槐花树枝丫飘扬,底下已然落了大片的白。   萧月恒抬手关上窗,挡去风吹进来的细密雨丝。   做完这些,他才回过身,答非所问:“明日,我要出谷。”   莫星寒神色一顿,颇为不解:“不是才回来没几日?”   萧月恒嗯了声,似是而非道:“有事要办。”   莫星寒抿了抿唇,问他:“那你何时回?”   萧月恒还站在木窗边,一丝微风从窗缝溜进来,撩起他肩头几缕墨发。   发丝缓缓垂落时,萧月恒回答道:“不知。”   萧月恒一直看着莫星寒,但他话音落下后,莫星寒却敛下眼眸,不肯看他了。   莫星寒没什么语气地问:“你同谁去?”   这会儿萧月恒倒是有问必答:“没同谁,只有我一人。”   他们又回到先前那样,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是二人调换了位置,莫星寒坐在烛火明亮的柔软榻上,而萧月恒靠在窗边,听屋外雨落青岩。   莫星寒沉默须臾,才接着问:“去哪?”   过了片刻,萧月恒缓缓启唇:“北疆。”   “……”   雨声细细簌簌,恰好盖住屋内这一阵无可名状的死寂。   当年跟莫星寒说起这回事时,萧月恒并没有过多留意他知晓之后的神色。   直到如今回忆重现,萧月恒才看清楚他的表情。   莫星寒惯来不会掩藏情绪,就算明面上装得从容不迫,眼神也还是直白的。   他自己似乎清楚这一点,所以每回不想让萧月恒看出什么时,莫星寒便会目光躲闪,不肯跟萧月恒对视。   就像此时此刻。   萧月恒静静看了莫星寒半晌,又迈步往软榻那边走去。   察觉到萧月恒靠近,莫星寒捏着杯盏的指尖动了动。   在萧月恒站定脚步之时,莫星寒开口问:“为何要去北疆?”   萧月恒伸手拿过他捏得发紧的白瓷杯搁回小案上,温声道:“北疆战乱不断,梦魇丛生,我不得不去。”   说罢,萧月恒的指尖便辗转来到莫星寒下颌,轻轻托着抬起来,与他四目相对。   萧月恒指腹在他面颊缓缓抚过,声音很轻:“这些时日你越睡越久,不也是在解决那边的梦魇么?”   莫星寒抿紧双唇,只望着萧月恒不开口。   他是梦貘,何处有梦魇祸乱,他自然最清楚了解。   但就是因为清楚,莫星寒才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萧月恒是厉害,可他也不过一介凡人,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萧月恒温热的指尖在莫星寒耳垂上捏了捏,重新引来他的目光:“你做很多了,剩下的那些得我来。”   也只有萧月恒能去。   在这个时间段,他的四个徒弟方才独当一面,各自新收的弟子更是什么都不懂。   战乱而生的梦魇最是繁杂,除梦师一脉,除了萧月恒没有更合适的人前去了。   萧月恒微垂着眼眸,从莫星寒眼中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无措。   相处那么多年,萧月恒真的是头一回见莫星寒露出这种眼神。   他手指动了动,顺势滑入莫星寒发间,很轻地揉了揉:“担心我?”   莫星寒低声反驳:“谁担心你?祸害遗千年。”   萧月恒莞尔一笑,不甚在意道:“总归不是去打仗,梦魇罢了,伤不着我的。”   莫星寒却还是不高兴,眼睑耷拉着。   他呢喃似的说:“少糊弄我。”   若真是这样,为何要急着让几个徒弟出师?   又为何要在无境谷设下不许外人擅闯的层层结界?   还留下了好几本有关除梦之术的书,暗格里塞满了亲手所制的符篆,金纸这等贵重之物的制作法子也留下了……   这个人,分明是想过可能回不来的。   萧月恒曲起指节,勾了勾莫星寒下颌:“怎么就糊弄了?我何时被梦中邪祟伤过?”   莫星寒抓开他的手,撇过头不搭人。   萧月恒轻叹一声,忽地俯身朝他靠了过去。   莫星寒只感觉背后被轻轻一推,整个人就进了萧月恒怀里。   萧月恒拥着他,声音低得像是要与雨声糅杂在一起。   “想带你的,可那边当真不安定。”他说。   话音一落,萧月恒就在心底复述莫星寒的话:少糊弄人。   他当年,根本就没想过要带上莫星寒。   即便莫星寒不受命数所限,萧月恒也不愿让他一同前往。   北疆不是太平地。   那几年大昭中州朝廷一直内乱不休,又恰逢外敌来犯,北疆的战一打就是数年,殒落了一名又一名曾经战功赫赫的大将。   蛮夷进犯大昭的土地,折辱镇守疆土的士兵,欺凌北疆百姓……   无论是作为大昭的皇子,还是作为大昭的子民,北疆之地,萧月恒都得去。   他是没有打仗的能耐,但北疆的梦魇,他必须去斩除。   至于得在北疆待上多少时日,萧月恒也无从知晓。   所以他既不能带上莫星寒,也无法给出确切的回应。   莫星寒额头抵着萧月恒肩膀,像当年那样问着:“为何我不能去?”   他是梦貘,是灵兽。   只要莫星寒想,完全可以不顾萧月恒阻拦,分出一缕神识跟上去。   可他想这样做的话,真身就必须一直沉睡,元神才能游走在各个需要他吃掉的梦魇之间。   莫星寒不能那样,若是他一次性吃太多梦,很可能会直接引来天劫,那样就麻烦了。   “你自然不能去,”萧月恒环着他的腰,故作深沉道,“那边乱糟糟的,万一我一个不留神,你又给人捉走可怎么办?”   莫星寒:“……”   莫星寒抬脚在萧月恒腿肚就是一踹:“操心你自个吧。”   萧月恒轻笑出声,非但不躲不避,反而将莫星寒又往怀里揽了揽。   当年萧月恒以为自己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才会心安得地离开无境谷。   可他这会儿抱着怀里的人,忽然就有些想不明白——   当初他是怎么做到头也不回便离开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易夜白”的营养液~ 第63章 无归(十四)   北疆之地的梦魇状况,比萧月恒预想的要糟糕许多。   当年去往北边的一路上,萧月恒破的几乎全是险象环生的噩梦。   而他不止要破除城中百姓的梦魇,还有交战地那些将士们的。   萧月恒在城中待了一月有余,斩破大部分凶险万分的魇境,才转而动身去往交战地。   他原本以为交战地的梦魇绝不比城里的好对付,到了地方却发现,士兵们的执念都是思愁,是不甘。   他们午夜梦回,思的是家中至亲至爱,愁的是国之将亡,不甘的是没能多杀几个侵犯的蛮夷。   这些将士不怕死,只怕太早死。   若是能多站一会儿,或许他们就能多杀一个敌人,或许他们就能亲自打下胜仗,或许他们就能回家与亲人团聚……   北疆那些梦魇大多都不险,萧月恒却一次比一次破的艰难。   也是在北疆那几年,萧月恒患上了极其严重的失眠。   接连不断的梦魇让他没有片刻喘息,即便是有,他也整宿整宿睡不着。   那段时日,萧月恒在梦里梦外见过无数生离死别。   他还记得在某个梦魇中,碰见一个比梵九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萧月恒问他:“不害怕么?”   少年先是一怔,而后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道:“起初是怕的,打着打着就习惯了。”   萧月恒望着他的笑,又问道:“为何要到军中来?”   少年目光落在被白光笼罩的面容,声音虽轻,却坚定:“我娘害怕蛮夷攻进城来,我呢,怕我娘死在蛮夷刀下,所以我要来打仗,我要把那些人打回去。”   说完这话,少年的身影便随着梦破一点点散进风里。   萧月恒静默不语,在破梦的白光中送那个少年入了轮回。   而少年死前最后一刻的念想,不过是吃一口阿娘做的面饼。   见了太多相似的梦魇,萧月恒头一回觉得除梦令他心力交瘁。   奇的是,他在心神逐渐疲累的状态下,却依旧没被梦魇缠身过。   而今再仔细回想,萧月恒猜测是他有莫星寒赠予的鬃毛这个缘由。   梦貘的东西,自然不会是什么寻常之物。   屋檐上的雨声渐弱,萧月恒怀里的人也跟着渐渐淡去身影。   场景再一次更新迭替,烛灯仿若被蒙上了一层轻纱,骤然变得更加昏黄黯淡。   萧月恒在一室昏暗中缓缓睁开了眼帘。   周围沉寂静谧,唯有不远处一盏将烬烛火燃烧出细微的噼啪声。   萧月恒本想起身,却发现这副身体沉重无比,根本不允许他有任何动作。   没办法,萧月恒只能转动眼眸,扫过这儿的装潢。   他应该正在某个营帐内,帐帘垂放着,只露出不到半寸的缝隙。   萧月恒目光转过去时,恰好瞧见月光透过那点缝隙洒在帐帘边的地面上。   他估摸着,此时大约是深夜。   帐外也是一片寂静,只有北边独有的凛冽风声呼啸着。   萧月恒这次都无需多加思索,只是看着这个营帐,就清楚这段记忆发生在何时了。   离开无境谷时,萧月恒还觉得即便身处战乱之地,他也能置身事外。   可到了北疆他才知道,有没有打仗的能耐不重要,是什么出身也不重要,只要敌人攻打到城墙之下,但凡不提刀打回去,就得死。   萧月恒在交战地待了个把月,便被迫提剑杀了数个蛮夷人。   在此之前,他那把剑从未沾染过血气,却在那些时日里洗过一回又一回。   萧月恒还是不会打仗,但他学会了如何一剑抹掉敌人的咽喉。   蛮夷人善骑射,惯爱用大刀,为了与此抗衡,大昭将士会穿戴厚甲抵挡战场上的乱箭,再配用长枪细刀,在蛮夷人的刀锋还没挥下来之前捅穿他们。   萧月恒什么都没有,只着一身青衣,手执一把长剑,在战场当中极其惹眼。   他头一回在战乱中出手,便被骁骑营的主将直接带回了主营。   萧月恒一再强调不懂用兵之术,才被那名主将放过。   大昭还是太缺能征善战的将领了,否则那名主将也不至于如此草率就要重用萧月恒。   即便不想多插手,但萧月恒身处厮杀之地,也不得不一次次被迫提剑上阵。   战场之上,乱箭无眼。   萧月恒虽然不是冲锋陷阵的前线,还是一个没留神中了暗箭。   这会儿应当就是他中箭之后经过医治,在营帐内歇息的时候。   就是在萧月恒受伤这一夜,莫星寒来了北疆。   不是分出元神入梦来找他,而是直接真身找了过来。   萧月恒记得,他当时因为受伤难得睡了个很沉的觉,一睁眼便看到莫星寒坐在他身侧,垂着眼眸紧盯着他……   那,莫星寒呢?   萧月恒才觉着不解,就听帐外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帐帘被人掀开时,萧月恒缓缓合上了眼眸。   脚步渐近,来人在他床侧落座,而后便没了动静。   萧月恒一边装睡,一边盘算着合适的时机睁眼。   就在数到十的那刻,他忽地心神一震。   唇角落下一抹温凉,触感柔软,转瞬即逝。   苏醒之前被人“轻薄”过,萧月恒当真是一点都不知情。   所以他这会儿难得愣住,到了睁眼的时刻都没反应过来。   不过萧月恒虽然没回过神,这副身体却是会随着回忆而有所反应的。   “怎么在这儿?”   听见自己哑声开口,萧月恒才恍然醒神。   他克制住伸手触碰唇角的冲动,抬眼对上莫星寒深沉如水的金眸。   莫星寒虚虚抱着双臂,平静地反问:“你又怎么躺在这儿?”   萧月恒轻哂:“倒霉呗。”   莫星寒却不跟他插科打诨,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是谁说的,不会受伤?”   “是我。”   萧月恒应下,抬手撑着床褥便想起身。   他摁过莫星寒无数回,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莫星寒一抬手给他摁了回去。   “你少乱动。”莫星寒终于有了别的神情,蹙着眉头训道。   萧月恒顺势捉住他的手,慢声问:“何时来的?”   莫星寒试图抽回指尖,但没成功,索性就任由萧月恒牵着了。   “才到。”莫星寒言简意赅道。   他简直是浑身上下都大写着不高兴三个字,萧月恒问一句他答一声,就是不肯多说其他的。   萧月恒哄他说了半天话,仍然没能得到半点好脸色。   直到莫星寒目光一扫,察觉萧月恒唇色几近于无,才倏然一惊,端来一旁熬了半晌的药给他喂了下去。   那药实在太苦,萧月恒意识原本还有些昏沉,愣是被苦出了大半精神。   他把药碗递给莫星寒,转而问道:“无境谷现下如何?”   离开之时,萧月恒做好了各方面的安排,却还是不怎么放心。   莫星寒将萧月恒出谷那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事无巨细。   萧月恒听下来,全是几个徒弟的事迹。   元巧收徒比萧月恒这个师父还随便,路上捡着人就收不说,瞧见无家可归的小孩也要主动收回去养着。   有除梦天赋的,元巧便亲自带着,没有天赋那些就算作旁门,给教一些防身之术或挣钱的本领。   付闲呢,还是懒。   出谷之后就一直紧追着贺宁不放,也算收了徒弟,结果全并在贺宁门下,让他顺带一起教了。   贺宁算是几个徒弟里最让萧月恒省心的,尽管他在无境谷时也常常跟着另外几个捣捣乱,但总归是最有天赋也最勤奋那个。   他收的徒弟同样天资过人,不到两年时间就都在修为上有了极大的突破。   小徒弟梵九倒是没收什么弟子,他自己在除梦之术上还不算精通,说是分不出多余精力去教旁人。   不过除梦师这一行能修习,本身就很招人,所以梵九多多少少还是收了两三个带着。   等莫星寒一个个讲完,萧月恒才笑吟吟地问:“那你呢?”   他不在无境谷的这些日子,莫星寒又过得如何呢?   自然是——   “快活得很。”   莫星寒淡声回答,答案与萧月恒记忆中的一字不差。   萧月恒轻笑着,捏了捏他的指尖:“没想过我?”   “……”   莫星寒撇开视线,对此闭口不言。   营帐的帘子被北疆辽原的风吹得翻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二人静静相对而坐,沉默了许久。   萧月恒知道,莫星寒此刻正在生气。   尽管平日里这家伙也总对他骂骂咧咧的,但那些时候莫星寒并没有真的动怒过。   他要是真不高兴,压根都不会人。   换做是如今的萧月恒,能想出百八十种不同的哄人法子。   但当时的萧月恒一点都不会哄人,于是两个人就一直那么干坐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最后还是莫星寒先打破了沉寂。   他问萧月恒:“这边的梦魇,你解决得如何?”   萧月恒这幅身体还是有些乏,语气轻缓道:“早着呢,这仗一时半会打不完。”   莫星寒抿了抿唇,曲起指节勾住他的手,神色不明:“这里的梦魇,我大多都能吃掉的,你可以不待在这儿。”   闻言,萧月恒抬起了眼眸望着他。   “你的劫期还有多久?”萧月恒忽然问。   莫星寒一顿,喉头滚了滚,欲言又止。   萧月恒清楚莫星寒想说什么,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莫星寒只是一个恍神,萧月恒便从床榻上起了身。   而后,莫星寒眼前覆下一片阴影。   他微微睁大双眸,跟近在咫尺的萧月恒四目相对。   “不准乱来。”   萧月恒声音还有着受伤后的虚弱,听上去没什么气力,却分外不容置喙。   莫星寒眼睫颤了颤,呼吸都忍不住放轻:“要你管。”   他右手跟萧月恒牵着,于是抬起左手想把人推开,却不料萧月恒骤然一用力,将两人的距离彻底缩减。   莫星寒眼底划过一丝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先落入了萧月恒怀里。   萧月恒鼻尖描摹过莫星寒的面颊,就着这个距离同他讲话:“我管你还少了?”   真的太近了。   呼吸间都是彼此温热的气息,萧月恒唇瓣开合之下,都仿佛在无形之中触碰过他好几回。   莫星寒的心跳乱得一塌糊涂,他压根拿这样子的萧月恒没有半点法子,甚至做不出一丁点儿反击。   萧月恒垂着眼眸,在莫星寒抿紧的双唇上看了眼。   仅仅一个眼神,就惹得莫星寒禁不住地想要后退躲开。   可萧月恒不允许他躲,又逼近了一步。   “算我求你的,不要胡来。”萧月恒轻声细语地,像是在妥协,偏偏话里话外都不是那么回事。   莫星寒快要受不了这种说话方式了,匆匆应道:“既然,你都求了,也不是不行——”   尾音倏然湮没。   莫星寒眼眸狠狠一颤,智在刹那间崩塌作一盘散沙。   他耳畔是擂鼓般的心跳声,混杂着帐外呼啸不断的猎猎劲风。   而他的眼神、呼吸、触感尽数源于眼前这个人。   萧月恒,在吻他。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soleililith”的地雷~   谢谢“易夜白”的营养液~ 第64章 无归(十五)   萧月恒的吻并不深入。   他只是跟莫星寒双唇轻轻贴了贴,又很快退开了。   方才起身,萧月恒紧接着就被一股不可抗力从那副身体上强行抽离。   他违反了梦渊的规矩。   当年在营帐内,萧月恒根本没吻莫星寒。   这个吻,是他偷来的。   被梦渊剥离时,萧月恒有一瞬间的混沌不适。   等他再睁开双眼,已然成了一缕只能旁观的灵息。   萧月恒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那边被归正的回忆重新继续。   他并非突然乐意旁观了,而是猜到这个梦渊接下去要回溯的记忆会是哪一段。   一想到莫星寒当时是如何独自面对那一切的,萧月恒就克制不住心疼。   所以,他还是没忍住亲吻了这个人。   即使莫星寒此刻,只是梦渊里的一抹回忆。   萧月恒看着床榻上的自己跟莫星寒说完话,转而合上了双眼休息。   而他那时没看见的莫星寒的神情,这会儿尽数落入了眼底。   莫星寒一直在看他,从他的眉眼,辗转落到右肩的伤口,再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放。   萧月恒在莫星寒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难过。   那个眼神,戳得萧月恒心口发软。   那盏烛灯到底是燃尽了,噗一声细响,营帐内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萧月恒失去了行动力,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阒黑里静静等待着。   过了须臾,耳边的风声愈来愈清晰,像是一路无阻地穿过苍野,再从他的灵息上贯穿过去。   萧月恒视野里还是一片漆黑,却已经听见猎隼在苍穹之上盘旋着戾鸣。   风,原本跟萧月恒是很亲近的。   可这会儿的风,却像是要把萧月恒强行驱逐似的,不断呼啸着奔涌向他。   黑暗终于缓缓褪去,梦渊幻化的回忆景象蔓延而至。   战鼓阵阵,马蹄声犹如闷雷般滚在苍茫广阔的辽原上,硝烟弥漫,遮云蔽日,风沙漫延,眺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厮杀。   萧月恒依旧在战阵最后方,身边已然是尸横遍野。   他看着自己提剑站在那里,沾染着满身血污。   萧月恒无法再与过去的自己共用一副身体,此刻的他只能悬在半空观望着。   当初他在北疆足足待了两年,每隔半月蛮夷便会举兵来犯,简直比吃饭睡觉还准时。   而那几年,北疆没有一天是不缺军粮的。   朝廷乱势直到新皇登基才有转圜,在那之前国库根本拨不出银两充当军饷,将士们都是饿着肚子在打仗,蛮夷攻势又迅猛,守在北疆的士兵越打越累。   那一仗,是当时打得最艰难的一回。   士兵们习惯了蛮夷人半月一次的进犯,于是从不主动进攻,只算着日子备战,尽量保存为数不多的兵器与马匹,以及青黄不接的粮食。   可就是这种只守不攻的被动,让他们陷入了濒临城破的险境。   蛮夷人用半年定时定点的进攻,换来了一次没有任何防备的偷袭。   这一场仗,北疆差点失守。   几大营地接连覆没,蛮夷大举进犯,仅仅三万人便踏平了苍野三千里。   那个阶段,萧月恒所处的骁骑营恰好在城内休整,主将拿到战报后毅然带着不到一万人的兵力赶往了交战地。   萧月恒也去了,只是没来得及给莫星寒说一声。   其实再过不到两日,新皇下旨快马加鞭运送的军饷就该到了。   可天意弄人,蛮夷偏偏赶在这之前大肆对北疆发起了进攻。   狼烟四起,烽火连天,北疆将士背水一战。   他们一步都不能退,若是后退,蛮夷人的刀就会落向城中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厮杀声究竟过了多久才有所停歇,萧月恒也不大清楚。   只是等他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之中恍然回神时,举目四望皆是血流成河,一片疮痍。   到最后,竟只剩他一人还站着。   辽原的风呼啸着卷向苍穹,连天征战地,未见有人还。   萧月恒看着自己屹立在血海尸山之中,眼底好似没有半分情绪。   瞧着瞧着,萧月恒忽然心念一动。   蛮夷的箭羽从天而降,与此同时,另一个黑衣身影飞快朝他靠近,几乎是刹那间便到了他眼前。   莫星寒将萧月恒揽入怀中,再带着人迅速退至前来支援的援兵兵阵之后。   灵息状态的萧月恒垂眼看着,看莫星寒颤抖着双手环在他背后,捂住那里不断冒血的伤口。   他听着莫星寒低声唤着:“萧月恒……”   萧月恒没有这一段的记忆。   在莫星寒飞掠到身边之前,他的意识早已摇摇欲坠,若不是莫星寒接住他,萧月恒紧接着便会摔进脚下那一片血水中。   莫星寒一直在试图唤醒萧月恒,但他怀中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回应。   此刻的莫星寒,远比当初知道萧月恒要来北疆时还要不知所措。   他浑身都在发颤,六神无主,像是想要帮萧月恒止血,又无从下手。   萧月恒听他哑着声音,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喊自己的名字。   而后,一滴水珠滚落而下,砸在他苍白无力的手背上。   莫星寒哭了。   萧月恒几乎是在看清他神情的瞬间,整个心脏便被揉做一团,疼得发紧。   那双金眸弥漫起一层又一层水雾,泪珠不断从莫星寒面颊划过,再垂落到萧月恒手上、额间、唇畔。   怎么办啊。   萧月恒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办。   他太想抱抱莫星寒了。   他要心疼死了。   可此刻的萧月恒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莫星寒止不住地哭,然后用破碎的哭腔念着萧月恒三个字。   莫星寒甚至不敢伸手去探萧月恒的鼻息,他捂在萧月恒背后的手丝丝缕缕散着浅金色的光,疗效却几近于无。   伤口鲜血汩汩,染红了莫星寒双手,也染红了他那双眼眸。   莫星寒哭了好久,却没能换来怀中人哪怕一声回应。   萧月恒快要看不下去了。   他想离开梦渊,想回到莫星寒身边。   就在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时,萧月恒骤然僵在原地。   因为他看见,莫星寒摘下了手腕间的白玉珠串。   电光火石之间,那些无法串联起来的线缠绕相交,组成一个萧月恒最不想看见的可能——   莫星寒将白玉珠串收拢在手心里,霎时间金光迸发,几乎要将他们的身影吞噬。   他在造梦。   那条白玉珠串中的梦渊,根本不是莫星寒在婉娘梦魇里才造的,而是早在此时就已经存在其中了。   萧月恒的灵息也不是被封印,而是一直沉睡在梦渊当中。   是莫星寒在他临死之际造了个梦渊,并将他的灵息引渡进去,留了下来。   可是,这么做是违反天道轮回的。   萧月恒已然能够预见莫星寒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他浑身血液在一瞬间凉透,甚至无意识地低喃:“不……不可以这样……”   但萧月恒没办法阻止这一切。   因为这些都是真真切切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当年的莫星寒还未被列入神位,修为并不深,那会儿的他造一个梦渊至少得耗费大半以上的修为。   在金光消散之后,莫星寒怀里已经没有了萧月恒的身影。   他跪坐在地,神色陷入深深的空洞与茫然。   过了许久,莫星寒才慢慢站起了身。   也许是一时间失去太多修为没能缓过来,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稳住身形又跌坐回去。   萧月恒下意识想要伸手接住人,没能触碰到莫星寒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此刻不过是一缕灵息。   来北疆支援的援兵数目远比蛮夷人进攻时的兵力还要多,铁马金戈在莫星寒背后混杂成一片烟火海,而他一步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没回过一次头。   萧月恒不清楚莫星寒要去什么地方,他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   莫星寒明明走得很慢很慢,周遭的景象却在飞速流逝着,就好像他一个人在那段时间里走过了很多个地方。   那些倒退的画面中,有草长莺飞,有市井长巷,有碧绿山水,有烟火人间……但莫星寒没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过。   然后,萧月恒看见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山谷,一片竹林。   莫星寒回了无境谷。   他似乎很累很累,一踏入萧月恒的屋子便蜷缩在那张软榻上。   莫星寒闭上双眼,像是睡着了。   但萧月恒知道他没有。   因为莫星寒浑身都在发抖,他紧紧攥着手指,手背以及颈侧青筋浮现。   他在忍耐。   不知是在忍耐难过,还是在忍耐疼痛。   亦或是二者皆有。   无论哪一个,都化作尖利无比的刀刃狠狠捅穿萧月恒。   屋外传来一串焦急匆忙的脚步声,来人大步流星闯过屋门时,软榻上一片金光浮现,莫星寒又变回了原身。   “莫莫?!”   梵九仓皇惊愕地喊了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前。   听见动静,莫星寒微微抬起头,眼眸中的金色淡得趋近于白。   梵九显然被他这幅模样吓得不轻,手足无措道:“怎么了?你受伤了么?伤哪儿了?我去拿师父留的药,你等着我——”   一边说着,梵九一边想起身去拿伤药。   但没等迈出半步,一只手便猛地勾住梵九的衣袍,将他拽了回去。   莫星寒哑声道:“小梵九,帮我……咳!”   才说了几个字,莫星寒就先咳了个撕心裂肺。   梵九连忙蹲回去,轻轻顺着莫星寒后背,帮他缓过那口气。   即便是咳得歇斯底里,莫星寒依旧紧紧抓着梵九的衣袍,没让他离开半步。   等到终于喘过气,莫星寒当即将那条白玉珠串交给梵九。   他的声音本来就因为极度虚弱而嘶哑着,剧烈咳嗽之后更像被撕裂开来,破碎得不像话。   “我大概,得睡上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个,你一定要拿好,谁都不能给。”莫星寒断断续续地交代着。   梵九没明白,但还是乖乖接过莫星寒手中的白玉珠串。   只是莫星寒把珠串交给了他,目光却仍然落在上面,一刻都未曾收走。   梵九拿好珠串,心思还在莫星寒身上:“莫莫,你究竟怎么了?为何要睡很久?你不是跟师父在一起么?师父呢……”   问着问着,梵九的话音渐渐小了。   莫星寒一声不吭,只紧紧盯着梵九握在手心里的白玉珠。   梵九指尖不禁抖了抖,再开口时都有些忐忑惶恐:“这里……这里面……”   莫星寒嗓音沙哑,道:“我留了一个梦渊,若是……”   他又偏头咳了好几声,每一声都听得萧月恒心如刀割。   “若是我,之后回不来,”莫星寒话音很轻,字字落在风里,“你要想办法留下梦渊,留下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梵九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萧月恒去北疆这件事只有莫星寒一人知晓。   在梵九的认知里,这就是一个寻常午后,而他突然之间便失去了师父。   莫星寒交代完梵九,眼皮就像再也撑不住似的缓缓合上。   而在他闭上双眼那刻,周遭倏地陷入一片黑暗。   萧月恒单膝跪地,一手死死捂着心口,气息急促又凌乱。   每一个呼吸都在扯着他,痛彻心扉。   作者有话要说:   “连天征战地,未见有人还”引用《关山月》,原文:“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谢谢“易夜白”的营养液(*︶*) 第65章 无归(完)   梦渊原本是很温和的幻境,萧月恒此刻却因为这些未曾知晓的回忆悲恸不已。   他甚至没能有片刻的喘息,梦渊转瞬间又幻化出新的回忆场景。   萧月恒微抬起眼眸,眼底一片赤红。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灵息是被别有用心封印起来的,所以对重生这件事始终不甚在意,或者可以说是有些抵触。   萧月恒哪里会想到……   哪里会想到,莫星寒不顾一切也要将他留下来。   梦渊里的景象几度轮转,萧月恒跪在其间,目光所及全是莫星寒的身影。   莫星寒之后又回了趟北疆,但他太过虚弱,便只是分出一缕元神过去。   他将萧月恒没来得及破除的梦魇吞掉大半,直到半月后北疆战事渐有平息,莫星寒才收回那缕元神。   那半个月里,莫星寒吃了很多梦,却根本补不齐此前消耗的修为与心力。   非但没有补齐,萧月恒还眼睁睁看着他愈渐消瘦。   莫星寒好像失去了所有情绪,只是日日夜夜辗转于凡人梦魇中,淡漠地看着红尘俗世,凡间百态。   萧月恒就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望着梦渊回溯过的每一个莫星寒。   场景变幻数十个来回,再次缓缓变得清晰。   竹叶苍翠,风过叶落,淡淡的竹香萦绕在林间,不远处泉水叮咚,溪流涓涓潺潺,鸟鸣清脆。   分明该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地方,可天色却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极低,如同整个天空随时都会砸到头顶似的。   起初萧月恒以为这里是无境谷的竹林,很快他又反应过来不是。   这里只是很像无境谷而已。   萧月恒没见到莫星寒的身影,终于慢慢站起身,想去找一下他在哪。   但没等迈出去半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率先闯进了萧月恒的视野。   莫星寒还维持着人形,正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走来。   萧月恒看着他青白的脸色,不自觉攥起了手指。   随着莫星寒逐步靠近,黑压压悬在他上空的乌云也跟着蔓延而至。   在莫星寒停下脚步时,天际滚过一道沉闷的雷声。   萧月恒喉头微微动了动,双手顿时紧握成拳。   是天谴。   是莫星寒不顾轮回,非要留下他那缕灵息而招来的天谴。   可作为将要受罚的人,莫星寒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   他只是在听见闷雷声之后,略微抬了抬眼望向阴沉沉的天际。   莫星寒慢慢俯身,盘腿坐到了地上,而后再次看向越压越低的云层。   “快些吧。”他低声道。   声音听起来还是沙哑,干涩得要命。   莫星寒没有立即来承受天谴,他先花了半个月去解决北疆残余的梦魇,因为萧月恒那几个徒弟还做不到这一步。   之前萧月恒破除了绝大多数难应付的,残存的那些几乎都是小魇,或正梦或思梦,均是莫星寒吃完能增长修为的。   可半个月下来,莫星寒别说修为增长,原先那些都没恢复一丝半点。   萧月恒望着渐渐闪出电光的黑云,喉咙间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梗得他呼吸不畅。   那头莫星寒想尽快受谴,这头萧月恒却连连语无伦次,颠来倒去都是一句:“不行……不可以……”   可梦渊不会如他所愿停下来。   又一道沉重的闷雷声从天边轰隆而过,凛冽寒风霎时平地而起,散落满地的竹叶被卷至半空,打着旋儿翻飞着。   不过是一刹那,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周遭飞沙走石,雷鸣交加。   倏忽间,一道惊雷划破长空,触目惊心的白光在莫星寒脸上一闪而过,将他的脸色衬得越发惨白如纸。   天谴已至。   没有给萧月恒哪怕片刻的缓神,他甚至都来不及去到莫星寒身边,九霄之上便骤然降下一道玄雷,刺白的电光映在萧月恒眼底,宛若劈进了他的眼眸里。   但这道玄雷却是分毫不差地劈在莫星寒身上。   力道之狠,毫无半分留情。   莫星寒几乎是瞬间就歪了身形,偏头咳得肝胆俱裂。   然而不等他喘过这口气,又一道骇人的玄雷直劈而下!   这回比方才那道还要狠劲,就连炸开的雷声都像是能撕裂天际。   莫星寒呼吸一促,没撑住咳出了一口血,殷红当即顺着他的唇角流下。   那抹红在顷刻间化作无数根细密针尖,直直穿透过萧月恒的心脏,痛感从心口一路蔓延遍布至四肢百骸。   萧月恒痛死了。   他从小到大没这么痛过,那一道道玄雷也不是劈在他身上,可萧月恒就是痛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接连四五道玄雷,莫星寒都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挨过去的,在第九道劈下来之前,他再次偏头咳出鲜血。   紧接着,第九道玄雷破空而至!   莫星寒倏然失了力,整个人朝着地面倾倒下去。   萧月恒就在莫星寒身侧,却连替他拭去唇边那抹血痕都做不到。   天道无情,第十道玄雷应声落下。   莫星寒双手撑地,用后背捱过那道天谴。   “咳、咳咳……”   他不断咳着血,在接连不断的玄雷之下,连气都快要喘不过来。   萧月恒赤红着一双眼,终究没忍住,嘶哑着声音祈求:“停下……我求你……快停下啊!”   一直以来,萧月恒从没求过什么。   他自小锦衣玉食,喜欢的想要的皆是手到拈来,因着年纪最小,父皇母妃以及皇兄都惯着他宠着他。   即便是将要被拿去炼药的莫星寒,萧月恒都可以一句话救下。   就连成为了除梦师,萧月恒也可以靠着得天独厚的天赋扶摇直上,从未碰到过任何阻碍。   他生来只求过这么一次,却得不到半分垂怜。   梦渊里的景象没停顿过片刻,如常回溯着。   玄雷已经降下二十八道,莫星寒咳出的血从嘴角一路蜿蜒到脖颈,最终隐没在玄黑色的交襟之下。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眼睫缓慢地翕动着,好似眨个眼都尤为费劲。   萧月恒探着手,不断在莫星寒唇畔擦拭过一遍又一遍,只不过都是徒劳无功。   云层间的电闪雷鸣短暂缓了缓,莫星寒趁着这个间隙连着大喘几口气。   紧接着,他再次坐直了身体。   承受了二十多道天谴玄雷,莫星寒眼底还是一片死寂。   他仰起头看向九霄上的云层翻涌,下颌血迹斑斑,目光却寡淡恹恹。   萧月恒望着莫星寒,被他的眼神刺得心口鲜血淋漓。   ……够了。   不要继续了。   可天边的闷雷轰隆隆作响,像是在回答萧月恒——还没结束。   仅仅一个晃神,第二十九道玄雷劈了下来。   莫星寒方才坐正,又踉跄着扑向地面。   他这次没有撑住的力气,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下去。   就摔在萧月恒跟前。   萧月恒喉间弥漫起血腥气,已然在崩溃的边缘。   这简直比凌迟还要痛苦千万分。   浅淡的金光丝丝缕缕浮现,将莫星寒一点点笼罩了起来。   不稍片刻,光芒褪去,萧月恒面前的人不见踪影,而是变成奄奄一息的梦貘。   莫星寒呼吸羸弱,趴伏在地上,蜷缩成小小一团。   萧月恒想把他揽进怀里护着,但他的手只会一遍遍从莫星寒的身体穿过。   从宴席上救下莫星寒那一刻起,萧月恒就信守承诺将莫星寒好好护着,尽管之后莫星寒离开了皇城。   他们一同走过百余年,没有哪一日不是吵吵闹闹的,可萧月恒从不准其他人说莫星寒一句不是,更从未让莫星寒伤过一回。   萧月恒想要莫星寒平安无忧,为此还拿战功换来御赐神龛,换来此后的天下人供奉,换来一位梦神。   重生至今,萧月恒想过好几个可能的缘由,没有哪一个是拿莫星寒来换的。   玄雷一次又一次降下,没有半分怜悯。   第三十道……   第三十八道……   第四十三道……   终于,在四十九道玄雷之后,天际的电闪雷鸣逐渐消散,日光也拨开了厚厚叠叠的云层,洒向这一方天地。   萧月恒掌心撑着地面,墨发从肩头垂落。   他身前圈出了小小一隅,梦貘就气若游丝地蜷在那里,宛如落在他怀中。   那一道道玄雷最后都是先从萧月恒这缕灵息上劈过,再劈在了莫星寒身上。   天谴尽数了却。   莫星寒以身抵过四十九道玄雷,换回一个萧月恒。   电光与雷鸣声远去之后,四周万籁俱寂。   竹林里的溪水潺潺像是不复存在,萧月恒连风声都听不见。   他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视线自始至终都在莫星寒身上。   梦貘许久没有动静,连呼吸起伏都未曾有过。   尽管知道这是梦渊中的回忆,萧月恒还是有一瞬失神。   曾经莫星寒问过他的一句话划过心头:“你们除梦师,真的没有将梦境当作现实过吗?”   那时萧月恒说起自己,回答是:“应该没有。”   在此之前,确实没有过的。   但就在刚刚,萧月恒几乎觉得这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   有那么一刹那,他情不自禁地感到害怕,怕怀里的梦貘再也无法苏醒。   萧月恒浑身冰凉,亲眼目睹莫星寒承受天谴的痛深深刻在他的心口,久久未褪。   就在这时,莫星寒额间的红纹缓缓浮现出浅淡色的流光。   萧月恒神色一怔,稍稍直起了身。   那些流光化作星星点点的光斑,萦绕在莫星寒额心,在那道红纹四周跳跃着,浮动又消散。   莫星寒依旧没动静,唯有胸膛恢复了细微的起伏。   萧月恒凝眸望着莫星寒,伸出指尖轻轻在他额间红纹上碰了碰。   下一刻,莫星寒脖颈那圈鬃毛冒出另一道光芒。   是萧月恒再熟悉不过的那道白光。   在婉娘梦魇里,这道白光给莫星寒引来了天劫。   在范玉霞梦魇里,这道白光拖着他进入了梦渊。   而今,这道白光莹莹皎洁,温和得像是一抹月色。   莫星寒额间红纹上的流光在虚空中摇曳几下,慢慢朝着这缕白光汇聚,一点一点钻进萧月恒送他的那枚平安扣当中。   这些流光,是莫星寒的记忆。   梦貘不归轮回命数所限,他若是犯错,天道自会降下天谴加以惩戒。   要是没能承受住,就会修为尽散从头修行。   而从头修行,就意味着莫星寒的灵识会被打碎重聚,也会失去此前所有记忆。   可莫星寒不愿。   莫星寒将记忆尽数从体内剥离,贴身藏在那枚萧月恒给他的平安扣里。   一道结界逐步显现,将莫星寒以及他身下那方天地笼罩于其中。   竹林悠悠,清风徐徐。   此后百余载,他枕着过往,于此处长眠。 第66章 梦醒   大梦一场。   萧月恒恍惚中再次拥有意识时,细细密密的刺疼还没退去。   莫星寒一身伤的模样仍然历历在目,萧月恒觉得这场梦渊肯定会让他的失眠再度加重,也许还会附加一个心脏疼的毛病。   萧月恒一边心想着,一边感受着五感逐步恢复。   他能感觉到眼皮很沉重,大概是这一趟躺了不少天。   原本有些遥远的对话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落在萧月恒耳畔。   “我好怕他们醒不过来了……”   “呸呸,不许乌鸦嘴。”   “可是都已经七天了,恒哥和莫哥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洛筝望着床上依然紧闭双眼的萧月恒,眉头皱得死紧,愁容满面。   距离他们前往范玉霞家除梦已经过去整整七天,而萧月恒跟莫星寒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沉睡,没有半点动静。   七天前,他们还在范玉霞的梦魇里时,临到破梦前一刻,萧月恒和莫星寒突然就没了踪影,把洛筝跟元巧吓了个半死。   洛筝更是在焦急万分之下,超常发挥独自破了范玉霞那个梦。   在萧月恒和莫星寒消失之前,那缕从范玉霞额间飘出来的黑气正是与宿主共为一体的梦官。   它在和宿主分离的那一秒做出了反击,目的就是能耗死一个算一个。   只不过梦官千不该万不该,挑上一个最难搞的萧月恒。   那两支箭连萧月恒一根头发都没伤到,梦官眼见没得手,转头就隐入梦魇角落的黑暗之中。   在那之后就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萧月恒跟莫星寒双双被一道白光吞噬,从梦魇里消失无踪。   洛筝跟元巧在梦中查探过,连他们的一点灵息迹象都没探到,顿时明白过来,他们两人不在范玉霞的梦魇里了。   两个哥哥一块不见,洛筝又是担忧又是急躁,愣是将整个梦魇都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翻出梦官斩除破梦。   结果谁能想到,他这么鲁莽草率的做法还真成功了……   从梦里出来之后,元巧意外发现自己竟然重新拥有了身体,不再是一缕缥缈无形的灵息。   与此同时,顾天一也抵达范家,但他是踩着洛筝破梦后头到的,压根没赶得上帮什么忙。   他们就半个多小时没见,顾天一便发现洛筝身边又多了个陌生面孔。   顾天一挠头费解,周童也一脸茫然。   元巧并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的,她对周童而言完全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   但元巧来不及跟他们解释什么了,她满门心思都系在沉睡不醒的萧月恒跟莫星寒身上。   明明入的同一个梦,洛筝跟元巧已经破梦出来了,另外两人却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更要命的是,他们这一睡居然就是七天。   元巧其实心里也慌,可她看洛筝一副快哭了的表情,还是出声安慰道:“师父他们没准是入了什么特别难缠的梦魇呢,师父那么厉害,莫莫本事也大得很,不会出事的。”   洛筝扭头看着元巧:“师祖,恒哥他们这样,真的是入梦吗?”   “……”   元巧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答非所问:“你呢,可以叫我元巧,也可以叫我元姐姐,但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师祖啊!”   愁死她了。   师祖师祖的,听上去像在叫一个几千岁的老头。   洛筝怎么都没想到,被人纠正称呼这种事,他竟然还能碰见三回。   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直呼名讳大不敬,于是沿用元巧说的另一个称呼,乖乖喊道:“元姐姐。”   元巧满意了,回答洛筝之前的问题:“莫莫只要睡觉就是在吃梦,师父跟他在一块,肯定就是进了某个梦魇里头。”   洛筝细想一下,对元巧这个说法很赞同。   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可是什么样的梦,能困住恒哥莫哥这么多天?我从来没见哪位前辈除梦需要睡这么长时间。”   这个问题显然也问倒了元巧。   因为据她所知,萧月恒从未入梦超过六个时辰出不来的。   至于莫星寒,他也只有劫期那段时间睡了七天,平日里都是说醒就醒,元巧不止一次瞧见萧月恒去薅熟睡的莫星寒,直到把呼呼大睡的梦貘给薅醒过来。   现在是两个人一起,连着入梦七天都没动静,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咳……”   一道不轻不重的轻咳从床上传来,元巧跟洛筝瞬间齐齐扭过头。   萧月恒单手撑着床褥,缓缓坐起了身。   “师父!”   “恒哥!”   洛筝和元巧赶忙扑到床边,上上下下打量着萧月恒,两人眼底都是显而易见的忧心忡忡。   “哥,你怎么样?还好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是不是喉咙难受啊师父?要不要喝水?”   “……”   萧月恒原本就被梦渊里那些回忆折磨得身心俱疲,这会儿两个小孩儿在他耳边一嚷嚷,简直是给不济的精神雪上加霜。   他抬起手覆盖在眼皮上,语气疲倦至极:“别吵,你们安静点。”   洛筝跟元巧当即闭上嘴。   他们互相对了个眼神,再开口时自觉放轻了说话的声音。   “恒哥,你还好吗?”洛筝轻声细语地又问了一遍。   元巧也不多话,眨巴着眼睛看萧月恒。   良久,萧月恒才似有若无地嗯了声。   尽管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看他这副模样,元巧和洛筝也都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他们默默安静下来,让萧月恒独自平复心绪。   又过了片刻,萧月恒总算放下盖着双眼的手,掀开眼帘问:“莫星寒呢?”   洛筝伸手指了指墙面:“在隔壁,这边床不大,我怕你们挤一张床会不舒服,就让你和莫哥分开睡了。”   元巧听出萧月恒的言外之音:“师父,你要过去么?”   萧月恒轻轻一颔首,双脚落了地。   他起身的同时,目光在所处的房间四下扫了扫。   “这是哪?”萧月恒问。   他还记得范玉霞那个房间的构造,与眼前这个并不一样。   洛筝给他解释:“我以前跟师父住过的地方。”   从范玉霞的梦魇里出来之后,洛筝便带着元巧以及沉睡不醒的萧月恒和莫星寒回了这边。   起初他还以为这里的房子空了那么久,肯定落满很多灰。   结果顾天一一听他说要回这个房子,立刻点头赞同:“我哥一直有安排人打扫,那边随时都可以住人的。”   洛筝听完特别惊奇,感激之下还有些许不解:“洲哥干嘛要让人打扫啊?”   虽然他跟钟庭是前两年才搬走的,但这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顾成洲何必请人打扫一栋没人住的房子?   对此顾天一也不太解:“不知道啊,可能他觉得,万一你们会回来也说不定。”   这不算什么大事,算起来顾成洲还在无形之中帮了个忙,洛筝没揪着这个疑问困惑太久,很快就给抛诸脑后了。   萧月恒此时心思都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没过多追问这些事,点点头便转身要往外走。   元巧看着他披落满肩的墨发,赶紧抓来床头柜上的白玉簪道:“师父,你要不先弄下头发?莫莫就在隔壁房间,不会有什么事的。”   然而萧月恒的步伐却没停顿过半秒。   “不用。”   萧月恒大步迈向门口,推开房间门的同时,他低声道:“我等不了。”   ……   两个房间门相隔不过四五米,彼此之间更是只隔了一堵白墙。   萧月恒三步并作两步,眨眼间便到了隔壁那扇门前。   或许是为了随时能听见动静,洛筝给门留出了一条缝。   可临到站在门前,手搭上了门把手,萧月恒却微妙地顿了顿。   莫名其妙的,他思绪放空了一瞬。   但也只是那么一两秒,萧月恒又很快回过神。   他径直推开门,而后就跟坐在床上抬眼望过来的青年对上视线。   莫星寒瞧见是他,松开了握着平安扣的手,遥遥跟萧月恒四目相对。   萧月恒来时分明步履匆匆,到了此时却反而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他望着那双熟悉的金眸,丝丝缕缕的疼痛又蔓延了上来。   莫星寒等了片刻,见萧月恒还是没打算进来,于是伸手拉开堆在身上的被子。   但他没从床上下来,而是侧了侧身,然后直接冲着萧月恒张开双臂。   萧月恒:“……”   萧月恒到嘴边的话倏然一转:“干什么?”   莫星寒所当然道:“我觉得,你应该想要抱我。”   “……”   萧月恒气笑了:“抱什么抱?”   莫星寒不乐意地啧了声,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不抱就不抱,你凶什么。”   萧月恒踏进房间,反手将身后的门关上,紧跟着落了锁。   听见房门上锁的那声细响,莫星寒的眼睫禁不住颤了颤。   可他还是故作镇定地维持姿势,目不转睛地瞧着走向他的萧月恒。   “我凶?”萧月恒沉声问道,语气不明。   莫星寒继续嘴硬:“难道不是?你都不肯抱——”   “我”字还没出口,他已经被迎面走来的萧月恒拽着拥进怀里。   圈在腰间的手力道很紧,隔着薄薄衣料传递过来的温度也很烫。   咫尺之间,莫星寒听见了萧月恒飞快无比的心跳声,一下下透过紧贴的胸膛,与他的心跳交融。   萧月恒的声音在他耳畔落下,一字一顿:“谁给你的胆子?你怎么敢?”   莫星寒压根没被萧月恒的语气吓住,他略微抬了抬手,轻轻勾住萧月恒的脖颈,如愿将他抱了个满怀。   莫星寒用指尖绕着萧月恒的发丝玩儿,跟萧月恒耳语的声音又轻又缓。   他像在指责,又像在跟萧月恒撒娇:“你吓死我了。” 第67章 温存   “谁吓死谁?”   萧月恒没好气地反问,他都感觉自己快被莫星寒受天谴的模样吓去半个魂了。   要不是他自知修为还算高,简直要怀疑那些画面会化作梦魇缠缚上来。   梦渊里的记忆自然也回到了莫星寒身上,但他不直气也壮:“就是你吓我。”   萧月恒抿了抿唇,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莫星寒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流那么多血,可不是吓死我了。”   “……”   萧月恒难得被他反将一军,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莫星寒趁机把人抱得更紧,语速飞快地下定论:“那这事就算是扯平了。”   萧月恒才不打算就这么扯平,他偏过头,就着姿势在莫星寒最为敏感的后颈轻轻咬了一口。   “你干嘛!”   莫星寒瞬间炸毛,瑟缩着想要往后躲开。   然而横在他腰间的手又加了力道,根本不让他退开分毫。   莫星寒气不过,偏偏又躲不掉,只能咬牙切齿地威胁:“你松开,不然我咬回去了!”   萧月恒阴晴不定地嗤笑一声:“试试。”   “……”   莫星寒垂眸打量着眼前的白皙脖颈,来回磨了磨牙,还是没舍得真咬下去。   而且,萧月恒的语气怪可怕的。   萧月恒当真被莫星寒吓狠了,这会儿抱着人的力道都是克制着的,否则很难说会不会勒疼莫星寒。   他从没如此情绪失控过,即使已经梦醒,心口也还是一阵阵地疼。   房间里沉寂了许久,他们静静感受着彼此的气息、心跳与温度,谁也没有先松开。   直到门口传来一道轻到不能再轻的脚步声,不清楚是来自洛筝还是元巧。   来人似乎只是听了听动静,并没有敲响房间门,很快又再次抬脚离开了。   等脚步声逐渐远去,萧月恒才缓缓松开了莫星寒。   莫星寒抬眼看向门口:“刚刚是不是有人?”   萧月恒嗯了一声,却没打算出去,反而身形一晃上了床。   感受着柔软的床垫往下一塌,莫星寒疑惑:“你这是……还要继续睡?”   “不睡。”   萧月恒语气淡淡:“也睡不着。”   莫星寒见他不起来,索性倾身靠了过去:“我陪你睡,就睡得着了。”   没有谁会在梦神身边失眠。   唯有萧月恒是唯一一个例外。   之前跟莫星寒睡在一张床上,萧月恒的睡眠状况并没有好转多少。   更何况,他这会儿也没准备睡觉。   萧月恒抬起手,指尖在莫星寒下颌轻轻一勾:“会不会疼?”   这个问题留到此时再来问,说实话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该受的天谴莫星寒一个没落下,也到了到灵识打碎重新修行的地步,难道还会不疼么?   可萧月恒就是想问,就跟为了彻底记住那段回忆似的。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莫星寒的回答格外轻描淡写。   “过去那么久,疼不疼的早就忘了。”莫星寒牵住他的手,不甚在意道。   萧月恒目光微抬,眼底情绪不明。   莫星寒瞧着他这个模样,竟然还乐了:“怎么?你心疼我啊?”   “……”   萧月恒的确很心疼,并且因为太心疼,他都不舍得跟莫星寒算账。   偏偏这家伙几句话这么一搅和,萧月恒越看他越觉得气不过。   萧月恒倏然攥住莫星寒的手,一个用力将人拉了下来。   莫星寒没设防,就这么一头扎进他怀里。   只是这姿势实在不对,莫星寒脑袋直愣愣地磕上萧月恒肩头,磕得眼冒金星。   他抬起另一只手捂住额头,恶声恶气地喊:“萧月恒!”   萧月恒始终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脸上,终于因为莫星寒这声怒吼有了些许变化。   他唇角弯了弯,眼底紧跟着浮现笑意:“嗯,我在。”   莫星寒刚缓过那阵晕,就听见萧月恒这一声含笑的回应,顿时怒从心中起。   “你是混蛋吗?”莫星寒抬起头,怒视着他,“我当年绝对是想不开,救你干嘛?让你直接归西得了。”   这下萧月恒是真的笑出了声,他颔首附和:“是啊,你说你傻不傻?”   莫星寒:“……”   莫星寒气死了,破罐破摔道:“我今晚就暗杀你。”   萧月恒微微一愣,然后偏头笑得更加过分。   从醒来到现在,萧月恒心头那份始终挥之不去的滞闷难过,终于在莫星寒的一字一句中逐渐化解,转而变成暖融融的情意填满他的胸膛,几乎要满溢出来。   事实上,那些情意也早已擅作主张从萧月恒眼眸中涌现出来,直白地摊开在莫星寒面前。   莫星寒又不敢跟萧月恒对视了。   他欲盖弥彰般撇开视线,心跳因为眼前人的笑容变得越发不可控,怦怦砸在心口。   莫星寒正愁心跳声会不会被萧月恒发现,就听这人又低笑了一声。   热意骤然顺着胸口蔓延至全身,最后在耳垂处汇聚。   莫星寒喉结微动,声音莫名有些发虚:“笑什么笑?”   萧月恒伸手覆在莫星寒脑后,偏要跟他对视。   然后他望着莫星寒那双金眸,温声跟他打商量:“别杀我,我可以拿别的报恩。”   莫星寒不知道他葫芦里买什么药,抵不住好奇问:“别的是什么?我考虑考虑。”   萧月恒掌心微微使力,压着他贴近自己:“但我如今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莫星寒刚觉得被耍了,就听见他笑意轻浅地接上一句:“没办法,只能以身相许了。”   “……”   过了许久,莫星寒才对此做出了反应。   他又朝萧月恒靠近些许,轻声细语道:“我也入了那个梦渊。”   萧月恒一扬眉:“嗯?”   莫星寒目光下滑,落在萧月恒弯着笑的唇上。   他慢声说:“你明明亲我了,在梦渊里。”   话音刚落,莫星寒便瞧见萧月恒喉结上下一动。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惹得莫星寒心如擂鼓,口干舌燥。   萧月恒太清楚莫星寒了,无论是逗人还是勾引,他都能轻而易举做到。   都不需要多说什么,萧月恒只略微抬了抬下颌,莫星寒便自己贴了上来。   唇瓣相抵,满含柔情。   萧月恒微垂着眼睑,眼底仅有一个莫星寒。   莫星寒对这些亲密接触实在知之甚少,只会学着萧月恒在梦渊里那样轻轻一贴,然后他就心满意足地准备退开。   然而双唇分开不到半秒,一直搁在他脑后的手突然一个使劲。   莫星寒心下一惊,再次吻在萧月恒唇上。   萧月恒得了逞,没给莫星寒一点反应时间,舌尖往前一探,在他唇缝轻轻舔过。   莫星寒懵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齿关紧跟着也被分开。   他的气息在一瞬间全乱了套,萧月恒却仍然不管不顾加深了这个吻。   心跳混杂着暧昧的水渍声,清晰地响在耳畔。   莫星寒本来就热,听着这些声音,整个人更是快要烧起来了。   萧月恒这次的吻跟梦渊里那个浅尝辄止的截然不同,他吻得又凶又狠,根本不允许莫星寒后退半分,掌心始终压在他脑后,手指插入柔软的发间。   不清楚究竟过去多久,莫星寒只觉得周遭的空气越来越滚热粘稠,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忍不住推了推萧月恒,微乎其微地轻哼一声以示不满。   可莫星寒用错了方法。   萧月恒非但没因此放过他,甚至环住他的腰,一个用力便将两人的位置调换了过来。   这个过程中,他们相贴的唇没分开过一点。   莫星寒后背抵在软软的床垫上,被萧月恒围困在这一隅之地。   温度一再攀升,烫得莫星寒指尖发颤。   萧月恒的墨发披落而下,有些散在莫星寒身侧,有些则搭在莫星寒腰间,霸占着他的每一寸。   敲门声突然响起,惊得莫星寒狠狠一抖。   萧月恒终于停下攻势,手指在莫星寒脸侧揉了揉,吻也缓了下来,安抚似的轻碰着。   莫星寒半睁开眼,眼底蕴着湿漉漉的雾气,唇角沾染着意味不明的水光。   他勾在萧月恒脖颈的手轻轻一挠,低声道:“有人找。”   萧月恒没起身,与他额心相抵:“谁?”   只是一个字,那低沉微哑的嗓音都引得莫星寒心间一动。   他被萧月恒这声反问逗得想笑:“你问我啊?”   萧月恒又一次凑近过去,吻了吻莫星寒弯起来的唇角。   房间外,元巧敲完门没得到回应,就不敢再敲第二遍了。   她向来有眼力见,尤其在萧月恒跟莫星寒的事情上。   元巧原本想问问他们躺那么多天饿不饿,需不需要吃点东西什么的,但萧月恒看起来并不打算她,所以元巧又原路返回,下楼找洛筝去了。   一楼餐厅。   洛筝正在摆弄碗筷,头一抬却只看见元巧一个人走下楼梯,他当即疑惑:“元姐姐,你不是去叫恒哥和莫哥吃饭吗?”   元巧不太习惯洛筝给她的家居鞋,走得踢踏作响,闻言点点头:“原本是想叫的,但我怕师父收拾我。”   洛筝听得一头雾水:“恒哥为什么要收拾你?”   元巧晃到餐桌前,端详着桌上的山珍海味,食指大动。   她先拿起筷子夹了个糖醋排骨,美滋滋地吃完之后,才在洛筝茫然的眼神中,高深莫测地开口:“你还小,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   突然间,洛筝福至心灵。   什么长大不长大的,他早就成年了。   至于明白什么……   洛筝默默给元巧盛饭,无声揭过了这个话题。   开玩笑。   他早就明白了好吗! 第68章 拜访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远去,萧月恒才略微支起身,托在莫星寒脑后的手也缓缓下滑。   他的指尖没入莫星寒发尾,掌心贴在莫星寒后颈上,温度有些烫。   莫星寒正觉得不太自在,搭在那里的手就再次动了动。   萧月恒轻轻揉捏着莫星寒颈侧,像是在哄他。   但这里是莫星寒最怕被碰的地方,他瞬间感觉到一股古怪的痒意倏然而起,从萧月恒指尖之下的位置一路流窜过全身。   酥麻还带来了阵阵奇异的热流,直抵小腹,再迅速冲上头顶。   那一瞬间,莫星寒眼前仿佛炸开了一朵朵绚烂烟花。   莫星寒禁不住呼吸一紧,低低闷哼出声,他蓦地抓住萧月恒的手,不允许萧月恒再继续作乱。   萧月恒贴近他,温笑着问:“怎么还这么怕痒?”   身体给出的反应对于莫星寒而言太陌生了,他一边适应着,一边抗议:“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你别碰了。”   萧月恒也没为难,顺势跟莫星寒十指相扣,而后亲了亲他的手背。   他们又在房间里赖了一会儿,才起身下楼去找洛筝跟元巧。   彼时,洛筝跟元巧还围在餐桌前吃饭。   元巧对现今的一切食物都很新奇,几乎每一盘都会动筷,洛筝看她吃得比较多的都是酸甜口的,于是悄无声息地把几样合元巧口味的菜式端到了她面前。   元巧吃得正欢,一抬眼就瞧见前后脚下楼的萧月恒和莫星寒。   她招呼着两人说:“师父,莫莫,来用饭!”   洛筝闻声抬头,见萧月恒跟莫星寒看起来都精神尚好,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临到此时,萧月恒总算想起来问元巧:“可以维持原样了?”   刚醒来那会急着找莫星寒,其他一切人事物萧月恒全都没来得及过多细问。   听见他问,元巧点点头说:“从之前那个梦出来就突然可以了。”   其实她到今天也没想清楚这是为什么,虽然有莫星寒的梦渊帮忙养着,可元巧最清楚自己的灵息状态如何,明明是还没到能够维持原身的地步,但她此时此刻就是可以好好地站在这里。   萧月恒伸手,两指并拢在元巧额心轻轻一抵。   一缕浅青色光芒乍现,片刻后又随着萧月恒收回手的动作一起消散。   “灵息无大碍。”他说。   莫星寒接过洛筝递给他的瓷碗,瞥了一眼元巧问:“你自己有没有觉得哪儿不适?”   元巧并不知道莫星寒失去记忆的事情,她之前跟莫星寒打过招呼,但后者并没有给出什么回应。   那时候元巧还觉得,现如今的莫星寒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   以至于此刻莫星寒主动搭话,元巧居然有些受宠若惊,眼睛都在一瞬间亮起了光。   “我没事我没事!”元巧回答着,忍不住往莫星寒身边挪了挪:“莫莫,你偷偷告诉我,师父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闻言,莫星寒侧目睨了萧月恒一眼。   萧月恒垂着眼眸,正在一一端详餐桌上的吃食。   瞧上去,萧月恒好像并不关注这边的动静,偏偏在莫星寒视线投过去时,他忽然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莫星寒:“……”   莫星寒收回目光,没正面回答元巧的问题,只是反问道:“干嘛?你难道打算替我欺负回去?”   元巧登时坐直了身体,语速极快:“借我十个熊心豹子胆我都不敢。”   她能有什么能耐敢去欺负师父?!   莫星寒轻笑两声,没再接着这个话题聊。   萧月恒等他们说完话,才转而问洛筝:“我记得你在楼上说,这是你跟你师父住过的房子?”   洛筝咽下嘴里的食物回答道:“是啊,我们在这边住过三年呢。”   萧月恒抬眼扫了一下房子布局,觉得不太像范玉霞那种自建房的风格,于是又问:“这个房子没有重修过?”   “没有,”洛筝摇头,“师父说反正也不住久,重修太浪费钱。”   说完他就问:“哥,你不吃点东西吗?”   之前在酒店时,萧月恒好歹还动过一两筷子,今天他却连筷子都没碰。   萧月恒看着桌上的食物,毫无食欲。   但另外几个看起来都吃得很开心,尤其是莫星寒,他不怎么吃普通人的食物,所以总会好奇这些东西是什么味道,每每碰见饭点都会凑热闹。   萧月恒瞥了眼正在挑菜吃的莫星寒,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莫星寒对他的触碰无动于衷,满门心思都在那些食物上面。   萧月恒重新看向洛筝,说:“吃吧。”   总归不能扫了其他人吃饭的兴致。   洛筝赶紧拿起瓷碗,想要给他盛饭,结果萧月恒手一抬阻止了:“我自己来就好,你吃你的。”   听他这么说,洛筝就把瓷碗递了过去。   萧月恒接过来,一边添饭一边接上之前的话题:“先前你说跟顾天一是邻居,所以我们还在福喜街,顾家老宅就在旁边?”   洛筝颔首说:“是啊。”   他本以为萧月恒是想确认身处何地,结果萧月恒下一句就是:“能去顾家老宅看看么?”   洛筝吃惊又困惑:“啊?去那边干嘛?”   不等萧月恒说什么,洛筝就突然反应过来:“恒哥,你是想搜查顾家?!”   “……”   萧月恒更改了他的措辞:“是去拜访一下。”   然而洛筝已经自动代入他还在怀疑顾家人的想法,正自顾自喃喃着:“能去是能去,但顾家老宅那么多人,万一搜着搜着被发现了怎么办?”   萧月恒:“……”   萧月恒放下饭勺,坐到莫星寒身边,提醒洛筝道:“无论是什么时代,未经主人同意随意翻动别人家的东西,都是偷盗行为,犯法。”   洛筝赞同地颔首:“对啊,所以我们不能被发现!”   萧月恒:“。”   难得见萧月恒哑口无言,莫星寒乐得不行:“你恒哥的意思呢,是他真的没想过要翻找什么,就是去那边逛逛。”   洛筝半信半疑:“真的啊?”   话落,洛筝又来回看了萧月恒好几眼,小声道:“恒哥,你要真想做什么,得提前跟我通个气,我好做个心准备。”   再怎么说,他跟顾家人也是熟识,真被发现在人家家里乱翻,多冒昧啊……   说不定还会被转头扭送警察局。   萧月恒被洛筝闹得没脾气,干脆敷衍地嗯了两声当做回应。   其实他也不是非去顾家不可,但既然就在旁边,不去白不去。   萧月恒对顾家人的疑虑是还没完全打消,过去看一看也不耽误什么事儿。   原本萧月恒的打算是破完梦直接去找无境谷的,谁能想到中间会被拖入一个梦渊,睡上整整七天。   他倒是没什么,就担心莫星寒一下子恢复太多记忆还没缓过来。   而事实上,萧月恒的担忧一点都没错。   那些重新回到身体里的记忆,莫星寒还是不太适应。   他偶然一个恍神,都会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的经历。   可一旦回忆画面跟萧月恒有关,莫星寒又会执拗地一遍遍回想,直到潜意识都认定在萧月恒身边的人是自己为止。   不过梦渊说到底并不伤神,更多还是那些记忆带来的情绪共鸣。   不光萧月恒想到莫星寒受天谴时会心慌,莫星寒想到他提剑站在血流成河的沙场上时,同样心有余悸。   甚至刚醒来那一刻,莫星寒眼尾都还沾染着一抹湿润。   萧月恒找过来时,他不想被看出异样,所以一直在插科打诨。   直到莫星寒在萧月恒眼底看到了心疼,看到毫无掩饰的情意,他才恍然惊觉,那些事早已过去了好久,而他也真的救回了萧月恒。   莫星寒正出着神,面前的瓷碗突然多了一块咕噜肉。   萧月恒淡然自若地收回筷子,垂眸看他:“发什么呆?”   莫星寒抬起目光,发现另外两个小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这会儿正聚在客厅那边摆弄花花草草,餐桌上只剩他和萧月恒。   “没发呆,我在想事情。”   莫星寒说着,挑起那块肉丢进嘴里。   萧月恒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清蒸鱼,问道:“想什么?”   莫星寒乐得接受投喂,萧月恒夹什么他吃什么,吃完了再回答:“想,我一直在找的东西。”   说到这个,萧月恒也才想起来,莫星寒此前确实说过在找某样东西,但始终没找到,甚至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萧月恒打量着他的神情,了然道:“想起来找的是什么了?”   莫星寒却没有急着回应,反倒开始指使起人:“我要吃那个。”   萧月恒顺着莫星寒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是一盘青椒炒肉。   他伸了筷子夹起肉丝,径直喂到莫星寒嘴边:“张嘴。”   等莫星寒吃了,萧月恒又再次朝着那一盘伸出筷子,夹起一块青椒继续投喂。   莫星寒一口咬下,刚觉得甜,一股辣劲便紧跟着漫上口腔。   他不太会吃辣,当即偏头呛出了一阵咳。   客厅那边的洛筝和元巧听见动静,纷纷投来了目光。   萧月恒对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事,转头给莫星寒盛来了一碗豆腐汤。   莫星寒猛喝两口,眼里冒着泪花:“你报复我呢?”   萧月恒很是无辜:“我没尝过,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   他全程没吃过什么东西,的确不清楚那道菜是辣的。   莫星寒一噎,愣是找不到合适的话回怼。   等他再次端起瓷碗喝汤,萧月恒才问:“所以,你找到那样东西了么?”   莫星寒喝汤的动作微顿,片刻后缓缓放下了瓷碗。   这栋房子的餐厅与客厅是贯通的,而客厅又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此时屋外阳光明媚,时不时有风穿堂而过。   这里的风与梦渊里北疆的风截然不同,温柔又凉爽。   萧月恒很喜欢感受风,于是在清风绕过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着的落地窗。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人轻声说:“我一直在找的,是你。”   萧月恒循声回眸,目光落回到莫星寒身上,语气有些意外:“找我?”   莫星寒嘴唇动了动,却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   萧月恒倾身靠过去,趁着两个小的没留意这边,他在莫星寒唇边偷了个吻。   “那你找到了。”萧月恒说。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进入最后一段剧情,了下大纲,结果越越卡…   谢谢“易夜白”的营养液~ 第69章 顾家   萧月恒自己没吃多少东西,他的筷子却是直到喂饱莫星寒才搁下。   等吃完饭,收拾完残羹,洛筝给顾天一发的信息也得到了回复。   为了想出一个合适的拜访由,洛筝差点挠秃脑袋上的头发。   最后他干脆给顾天一发信息说,萧月恒好奇顾家老宅后院的风景,能不能让他们过去瞧一瞧。   由很扯,然而顾天一的重点完全放在了另一个地方。   洛筝点开顾天一回复的信息看,率先进入视野的便是满屏大哭表情包。   洛筝:“……”   然后他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表情里,艰难找到顾天一发来的信息:【干嘛这么见外!你以前来我家都不会问的!】   洛筝一时无言,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他埋头敲字给顾天一回复:【以前都是我师父带着我过去,当然不需要我来问啊!】   顾天一没再发信息,直接给洛筝打了个电话过来。   “你要是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呀,正好我哥也在家,还能赶得上打个招呼,他听说你回来了还挺惊讶的。”顾天一在通话那头说。   洛筝自然没什么异议:“行啊,那我们等下就过来,不会打扰你们很久的。”   说完他又把嘴边的疑惑给咽了回去。   洛筝有些不明白,既然顾成洲一直遣人打扫这边的房子,难道不该对他住进来表示意料之中吗?   但他最后还是没问出来,因为那样太像在质疑顾成洲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实在有些伤人。   更何况,顾成洲能对他有什么目的,真想要这边的房子,早就大手一挥买下来了……   洛筝想到这,将心里那份古怪的不解驱散走,接着他就听见顾天一在那头小声说:“也不用太晚来,越早越好。”   洛筝顿时了然:“洲哥是不是又罚你了?”   顾天一语气惆怅:“罚我写字呢,写不完今天不给我睡觉。”   洛筝半点不留情面,当即乐出了声。   手机那头当即传来顾天一的连连控诉,他们又瞎扯了好几句,洛筝说尽早过去“拯救”他,这才挂断了电话。   然后洛筝就转头去问萧月恒,准备什么时候过去顾家拜访。   萧月恒略一思忖,道:“那就现在过去吧。”   顾家老宅要真的没什么古怪之处,那他也没必要一直记着这地方,索性还是早点看完的好。   于是他们几个人即刻动身,出门右转直达顾家老宅。   说是邻居,两家还真就只隔着一堵两米高的石墙,顶上是青岩绿瓦,越过墙头还能瞧见顾家老宅种的一株槐花树。   萧月恒见着这个,又想起之前钟庭家院子里的老槐树,他问洛筝:“你们很喜欢槐树么?”   洛筝闻言摇了摇头:“没有啊。”   然后他顺着萧月恒的目光瞥见隔壁的槐树枝丫,恍然道:“哥你是说这个啊?只是巧合啦,当初搬家我跟师父也没想到那栋别墅里种的树跟这个一样,还是等到花季才发现的。”   说起来,小时候顾天一能天天翻墙过来,这棵槐树功不可没。   洛筝跟元巧走在前头,萧月恒跟莫星寒跟在他们后边。   莫星寒听完两人的对话,小声问萧月恒:“你还真没放下对顾家的怀疑?”   萧月恒牵过他的手腕,低低嗯了声:“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也不清楚究竟是他想太多,还是想得不够多。   莫星寒不明白萧月恒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是问他:“无境谷在这里?”   萧月恒略微探了探,答道:“很近。”   莫星寒思索片刻,忽然说了个猜想:“有没有可能,无境谷就在顾家老宅周围。”   或者,就是在顾家老宅这块地方。   萧月恒知道莫星寒的意思,但他一路走来已经探查过,无境谷并不在顾家老宅这里。   说话间隙,他们已经随着洛筝的脚步停了下来。   顾家老宅那堵跟洛筝家相隔的石墙,是一整面绿瓦白漆围墙,将整个顾家都包围了起来,而他们眼前是两扇宽大沉重的乌木门,门边的墙面上设有可视门铃,洛筝三两步上前拨通了门铃。   不稍片刻,屋内便有人接通:“哪位?”   对方应该是顾家家佣,声音很年轻。   洛筝礼貌回答:“你好,我是天一朋友,跟他说好了来找他的。”   呼叫器那方安静几秒,随后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请稍等,马上给您开门。”   几乎是在呼叫挂断的下一秒,他们面前的乌木门便咯吱一响,随即缓缓朝内被打开。   门后即是前院,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踩着石子路迎面走来,瞧见洛筝就笑得眉眼弯弯:“是小洛筝呀,好久没来啦,几年没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洛筝对男人笑了笑,喊道:“岩叔。”   岩叔是顾家的管家,平时除非来的是贵客,否则出来迎的都是另外的家佣。   这会儿他来给洛筝几人带路,足以看出顾家人确实很看重洛筝。   岩叔先应了洛筝,目光随即落到他后头的萧月恒几人身上:“这几位,是你的朋友?”   洛筝赶忙点头,介绍道:“是的,他们跟我师父也认识。”   提到钟庭,岩叔也就明白过来了——这几位大概都是除梦师。   岩叔朝萧月恒几人都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他抬了抬手,迎着几人进门:“你们先随我进屋。”   洛筝跟顾家人有话聊,萧月恒他们就完全是陌生客人,所以都没多话,被岩叔问到什么才会回应两声。   只不过,岩叔基本都是在跟洛筝和元巧说话,另外两个除了一开始点头打过招呼,此后他们再没有任何交际。   或许是某种直觉,岩叔瞧着那两位应该都是本事不小的大人物。   萧月恒倒是没多大留意岩叔偶尔瞥向他的目光,他沿路都在四下打量。   顾家老宅的前院打得非常规矩,草坪、花圃、围栏、喷泉……都可以看出是时常有人收拾的,草坪修剪得平平整整,花圃里的花娇艳欲滴,围栏干干净净,喷泉更是清澈见底。   他们跟着岩叔一路走过石子路,穿过前院跟中厅来到会客厅。   顾天一大概是听见了动静,踢踢踏踏就从一旁的旋梯飞奔下来。   “哎哟!小少爷你可慢着点!”   岩叔瞧着他三步一台阶的架势吓得不轻,连连喊道。   等顾天一稳稳落到他们面前,岩叔这才抚着胸口大出两口气:“吓死人了,跑这么快做什么?”   顾天一嘿嘿一笑,轻拍着岩叔后背帮他顺气:“我这不是着急见洛筝吗?”   说完他就偷偷对洛筝挤眉弄眼。   洛筝:“……”   顾天一目光一转,瞧见后方的萧月恒跟莫星寒,一改之前不敢搭话的态度,热络招呼道:“恒哥莫哥,你们想去看后院是吧,走走,我带你们过去。”   萧月恒还从没听洛筝以外的人喊他“恒哥”,颇为新鲜地挑了挑眉。   顾天一没瞧见他的反应,回头又对岩叔说:“叔,你回去休息啊,我带着他们逛逛。”   岩叔在顾家老宅多年,是看着顾天一长大的,最是清楚他的脾性。   顾成洲罚顾天一写字的事情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会儿顾天一急着揽这个活的用意,岩叔当即明白过来。   他无奈地笑笑,转身对萧月恒几个人说:“那我先去忙活别的,几位随意就好。”   等岩叔的背影拐过回廊,顾天一立刻大松一口气。   洛筝笑他:“要不要这么夸张?”   顾天一皱起脸:“你在桌子前写个几小时字试试?”   他应该是真的讨厌写字,连这个话题都不愿意多聊,带着萧月恒几人往后院走去。   萧月恒有个问题倒是挺不解的,他不疾不徐地走在偏后方,问顾天一:“你应当也还在上学?”   顾天一在岩叔面前强装出来的热络已经不见踪影,这会儿突然被点名还莫名其妙地一激灵。   明明萧月恒也不吓人,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但顾天一就是觉得他身上有种很强的气场……   顾天一蓦地想到顾成洲,顿时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他有时候面对萧月恒,简直就像是在面对顾成洲,有种小辈面对长辈时的天然犯怵。   被洛筝戳了下手臂,顾天一才骤然回过神:“啊,那个,是啊,还在上学。”   他没懂萧月恒问这个干嘛,总不能是要过问成绩吧?!   顾天一正满心惶恐,下一秒就听萧月恒疑惑道:“所以,你也在休学?”   萧月恒是真的不解,他以为洛筝一个人不上课天天跟着他们瞎跑就算了,结果顾天一看起来也没什么事。   莫非,现如今的小孩上学都不需要听老师教导么?   顾天一当真是没料到萧月恒好奇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萧月恒身上那种距离感瞬间消散不少。   洛筝也对萧月恒的问题挺意外的,替顾天一回答道:“他没有休学。”   他知道萧月恒会好奇这个完全是因为不了解现今的教学模式,于是解释道:“天一跟我都在读大学一年级,这阶段课程还不会很满,所以空余时间比较多。”   再加上顾天一不是个安安分分读书的料,几乎是一有空就往校外跑。   洛筝会休学是因为钟庭,那阵子钟庭病得很严重,他实在没心思待在学校,就申请了休学一学期。   萧月恒对此似懂非懂,只是单纯好奇罢了,得到回答之后也没再多问别的。   就在此时,与后院相邻的一个偏厅拐出来个高大身影。   来人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臂弯间挽着一件深灰色西装外套,鼻梁架着一副银丝细边眼镜,双唇微抿,神色颇为从容不迫。   都不需要介绍,萧月恒一眼便能看出,这个青年人是顾天一的哥哥,顾成洲。   顾成洲走出偏厅时并没有留意动静,抬眼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群人。   在他看过来的同时,萧月恒不动声色地捻了下指尖。   方才那一刹那,萧月恒清楚看见,顾成洲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在慌什么? 第70章 后院   萧月恒在顾成洲眼底捕捉到的情绪也就一瞬间,在那之后,顾成洲无论是举止还是神色都一切如常。   他朝几人走了过来,先跟洛筝点头打了个招呼,洛筝也乖乖地喊了声“洲哥”。   顾成洲应下,随即面向萧月恒,语气斯文有礼:“看来二位没什么事了,几天前可把这几个小孩急得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扫了萧月恒跟莫星寒两眼。   萧月恒颔首,接过话道:“多谢挂怀。”   顾成洲哂笑着:“倒不是我挂怀,那晚天一突然闯进我书房,让我帮他救人时,我还吓了好大一跳,以为他是在外面闯了什么大祸。”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一旁装死的顾天一身上:“岩叔呢?怎么是你在接待客人?”   顾天一支支吾吾道:“岩叔有事要忙。”   闻言,顾成洲抬手在他后脑轻轻一扫:“岩叔是你支开的吧,我能不知道你?”   顾天一踢踢脚下的地板,默不作声。   不过大概是顾及到还有客人在,顾成洲到底没训人,只是问道:“要往哪边去?”   顾天一看他不追究写字的事,当即满血复活:“四处逛逛!晚点我再带他们吃个下午茶。”   顾成洲颔首,又在顾天一头顶揉了揉:“哥还有事,你好好招待,不准再瞎闹。”   顾天一生怕他再罚自己,赶紧点头答应下来。   顾成洲交代完顾天一,才转头重新对萧月恒他们道:“实在不好意思,公司里还有很多紧要事务等我处,让天一带你们好好逛逛,我先失陪了。”   “耽误你了。”   萧月恒牵着莫星寒往一旁退了两步,给顾成洲让出离开的位置。   莫星寒不太爱跟人打交道,自始至终都静静待在萧月恒身边没开过口。   但是在顾成洲经过时,莫星寒却忽然微乎其微地蹙了下眉。   顾成洲刚才,是在看他们相牵的手吗?   莫星寒偏过头,凝眸望着顾成洲渐行渐远的背影。   萧月恒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轻声问:“怎么?”   莫星寒收回视线,转而面向萧月恒:“他一直在看你。”   萧月恒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失笑道:“想多了,他也有看你。”   准确来说,是从碰上面之后,顾成洲的眼神就基本都在他们两个身上,原因不明。   想到顾成洲一开始说的话,萧月恒抬眼看向几步开外的几个小孩。   元巧恰好抬眼看过来,目光短暂跟萧月碰了一瞬。   她眨了眨眼,当即会过意。   趁着顾天一和洛筝在聊天没注意,元巧默默挪到了萧月恒身边。   “师父?”她用气音小心翼翼地喊了声。   萧月恒同样低着声,问她:“在这之前,你跟顾成洲见过面?”   元巧点点头说:“确实见过,那天晚上破完梦发现你跟莫莫怎么都叫不醒之后,是洛筝这个朋友喊他哥哥帮的忙。”   说完,元巧又略微沉吟两秒:“师父,或许我这么说有些不讲道义,可是……”   “嗯?”萧月恒侧头看了她一眼。   元巧低垂着脑袋,纠结片刻才把话说完:“师父,我总觉得他怪怪的。”   萧月恒重新目视前方,语气如常道:“哪儿怪?”   元巧斟酌半天,愣是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对顾成洲这个人完全不熟悉,真要说出怪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来了。   别说是顾成洲,元巧跟洛筝还是这几天才稍微熟络起来的。   而且认真说起来,顾成洲真的没什么不对劲的行为举止。   包括萧月恒跟莫星寒出事那晚,要是没有顾家的帮忙,元巧和洛筝估计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非要说哪个地方让元巧觉得古怪,大概就是顾成洲每回看向萧月恒的眼神和反应。   尤其是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那会儿萧月恒尚且沉睡不醒,对周遭一切毫无知觉。   元巧跟洛筝分别守在萧月恒跟莫星寒身边,顾天一负责回家去搬救兵。   他搬来的人,就是顾成洲。   顾成洲听顾天一说完情况后,带着顾家不少人赶了过来。   接着,他在推开门看清紧闭双眼的萧月恒那一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毫不夸张的说,顾成洲当时在原地愣了将近半分钟,还是走在后头的顾天一困惑不解地喊了一声哥,他才猛地回过神。   那时候元巧就对他的反应很是不解,谁曾想顾成洲目光一转落到她身上,眼底的情绪同样无法形容,像是特别震惊,又像是格外骇然。   再然后,顾成洲匆匆让开位置,让前来帮忙的人进了房间。   那晚兵荒马乱的,除了元巧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发现顾成洲的神色变化。   而顾成洲可以说是即来即走,都不等顾家的家佣帮忙把人带到楼下,他就已经率先离开了。   当时顾天一说他哥是忙着回去处公务,毕竟他过去找人时,顾成洲还在书房里看文件。   可是今天再见到顾成洲,元巧心里对他的那股不自在还是挥之不去。   偏偏顾成洲开口那句“以为顾天一闯了什么大祸”,完全能够用来解释他那晚的慌乱。   但是刚才顾成洲抬头看见萧月恒时,依然有一霎那的惊慌失措。   尽管他很快调整好了神情,但那一秒的反应还是被萧月恒察觉到了。   萧月恒垂眼听着元巧细说那天晚上的事情,面上无波无澜。   他想,或许他怀疑的人不该只局限于除梦师这一行的人。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顾成洲都有些不对劲。   但他现在不在这儿,萧月恒也没法多分析些什么。   萧月恒思索着,准备晚些时候趁顾成洲在家,再过来拜访一次。   方才做好决定,他的手心就被人轻轻挠了挠。   萧月恒眨眼回过神,侧目对上莫星寒那双金眸。   莫星寒贴近过来,同他耳语:“我怀疑他。”   萧月恒微微朝他倾身,闻言嗯了声:“的确有些古怪。”   莫星寒抿了抿唇,语气微沉:“我还是觉得,无境谷就在这里。”   也许此前那一个个指向东南的线索,就是指的顾家老宅。   不说别的,单单是顾成洲这个莫名的反应,顾家老宅就不清白。   萧月恒指尖微动,缓缓在莫星寒手背摩挲几下,以示安抚。   “可以找到的。”他说。   无境谷现如今必定是被某个大阵压着,才会瞧不见半点踪影。   萧月恒确实怀疑顾成洲,但有一点实在解释不通——顾成洲分明是个普通人,他哪里来的能耐控制住这么大的阵法?   如果真是莫星寒之前猜测过的那样,当年惹出一切事端的那个人,入了轮回却没有被抹去前尘往事的记忆,那这个人的修为应当是还在的,否则也无法让那个大阵弥留至今,以至除梦师一行世世代代短寿。   要真是他们怀疑的那样,顾成洲能让萧月恒跟莫星寒双双看不出修为,其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而如果那个人根本没有轮回转世,活了几千年,那作为顾家长子的顾成洲就不可能会是设局之人。   明明已经掌握了不少线索,却还是疑云重重。   每一条线仿佛能够串联,又无论如何都对不上。   萧月恒敛着眉眼,心想大概只有再见顾成洲一面,才能摸清楚此人究竟是怎样的底细。   ……   顾家老宅着实宽敞,他们兜兜转转不知绕过多少个回廊,顾天一才指着一处拱门说:“从这儿过去,就是我们家后院了。”   闻言,洛筝才忽地回过神。   他说要来看后院完全是瞎扯的,本来盘算着到了顾家之后跟顾天一聊天转移注意力,趁此让萧月恒四下看看。   结果倒好,洛筝自己被顾天一聊晕了,还真就一路跟着他来了顾家后院。   洛筝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回头对萧月恒说:“哥,去瞧瞧?”   萧月恒无可无不可,答道:“都行。”   顾天一听这话,挠头不解:“啊?你们不就是为了来看后院吗?”   “对!”   洛筝怕他多想连忙应下,然后拽着顾天一往前走:“你快带我去瞧瞧,我也好久没来了,你养的乌龟还活着么?”   顾天一斩钉截铁道:“那当然啊!养得可好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绕过了拱门。   萧月恒带着莫星寒和元巧,抬脚跟了上去。   穿过拱门,视野顿时变得开阔。   顾家前院相比起后院,简直是冰山一角。   前院好歹一眼能看到头,后院则不然,放眼望去甚至看不见那堵青檐白漆的围墙,只能瞧见错落有致的绿树成荫。   后院堆砌了一个人工湖,湖水碧绿幽幽,飘浮着片片莲叶,以及还未到花期的菡萏;湖里时不时游过几尾锦鲤,鱼尾摇摆出碧波涟涟,洛筝提到的乌龟则趴在湖心石上,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荷尖上的蜻蜓。   不远处屹立着一座八角亭顶的高台,能沿着台下的石板拾阶而上。   萧月恒遥遥望着那座高台,问顾天一:“站在上面可以看得多远?”   顾天一见萧月恒好奇这个,当即带着他们往那边走。   与此同时,他回答道:“看清楚整个后院肯定是没问题的。”   说完顾天一顿了顿,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还有就是,我们家后面有个特别大的天然湖泊,隔了挺远的,只有站在上面才能瞧见。”   听见这话,萧月恒心底忽然一动。   某种强烈的直觉涌上心头,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莫星寒还被他牵着,只能跟着一步两台阶往上迈。   高台的石阶并不是很多,不过片刻,他们便到了上方。   这座高台就是个亭子,专门添置了石桌石椅,上面还扣着一套干净茶具,想来应该是有人常常在这边停留。   但萧月恒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那方石桌上,他一站上去,便抬眼望向顾天一说的那个湖泊。   那真的是一片特别大的湖泊,湖面被日光照得波光粼粼,泛着一道道白灿灿的光。   从这儿放眼眺望,风景绝对称得上极佳。   可这些于萧月恒而言都不是重点,他远远望着那片湖泊,一时有些怔。   找到了。   无境谷。 第71章 湖泊   萧月恒和莫星寒三两步就上了高台,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神色略有些匆忙,其余几人察觉出不对,纷纷跟上了他们的步调。   结果站到亭子里之后,他们却发现萧月恒就是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湖泊一动不动。   顾天一端详着萧月恒的神情,恍然道:“是不是很震撼?我第一次到这上面来,也觉得特别不可思议,从这里望出去居然这么漂亮。”   听见他这么说,洛筝和元巧才将视线从萧月恒身上挪开,转而看向远处的湖泊。   确实是很漂亮的一道风景线,还不会被其他的建筑遮挡住,景色一览无遗。   但莫星寒对顾天一所说的美景丝毫不在意,他从头到尾只看着萧月恒。   直到萧月恒垂下眼眸,缓缓偏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全汇聚在那个眼神当中。   莫星寒眼眸一颤,终于抬眼看向远处那片湖泊。   湖面上依旧泛着淡淡的涟漪,荡漾着细碎的阳光,像是被洒了一大片闪闪金箔似的,美不胜收。   然而莫星寒却在看过一眼之后,蓦地闭上了双眸。   隔了几秒,他又再次掀开眼帘,眼底一闪而过的金光。   只是那片波光潋滟的湖泊同样映照在莫星寒眼底,那一抹金光便尤为微不足道。   莫星寒很轻地握了下萧月恒的指尖,无声向他传递着信息——【看见了】。   在重新睁眼那一刻,莫星寒所看见的一切就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了。   那面五光十色的绚烂湖泊已然不复存在,落在他眼中的,是一座被遮天蔽日般的沉厚黑雾弥漫笼罩的巨大山谷,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死气沉沉。   这是他们生活过一百多年的地方,是他们的家。   而今,被不知道哪冒出来的混崽子搞成这幅鬼模样。   莫星寒暗自磨了磨牙,眸光愈来愈冷。   尽管萧月恒暂时还看不见无境谷的具体状况,但光从莫星寒的神色来推断,必然是不太乐观的。   萧月恒把人带到身前,抬手覆在莫星寒眼皮上,嗓音温沉:“别看了。”   莫星寒轻轻眨了两下眼睛,眼睫扫过萧月恒的手心,带起一丝微痒。   “我怕你不高兴。”莫星寒说。   除了莫星寒,无人知晓萧月恒在无境谷花费过多少心思。   无境谷是他寻了成百上千个地方才找着的,而在他们住进去之前,这里也不过是一座寻常山谷罢了。无境谷内的灵气全是萧月恒一点点慢慢养出来的,是他劈开的石潭,栽种了竹林槐树,也是他给无境谷命名,与这座山谷有了密不可分的连结。   萧月恒是无境谷的主人,有人未经他的允许,擅自将整个山谷破坏至此,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但萧月恒这会儿真的没空生气,他只想尽快进入无境谷一探究竟。   无论设局之人是不是顾成洲,只要他们进入无境谷,背后之人必定有所察觉。   萧月恒不信那个人还能继续严严实实地藏着。   洛筝等人看完风景回过头,瞧见的就是这一青一黑两个身影疑似相拥的场景,几个小孩皆是一愣。   元巧最先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道:“那个,师父……”我们还在呢。   萧月恒轻飘飘扫过来一眼,元巧后半句话瞬间吞回了肚子里。   洛筝跟顾天一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刚刚什么都没瞧见。   旋即,他们就听萧月恒开口道:“请问,该怎么过去那边?”   几个人又是一懵,顾天一疑惑道:“去哪边?”   萧月恒缓缓放下遮在莫星寒眼前的手,下颌一抬示意远处的湖泊:“那边的湖。”   顾天一丝毫没有犹豫,当即摆着双手说:“过不去的!”   那个湖泊是纯天然形成的,周围杂草丛生绿林环绕的,根本没有一条能进去的路,也从来不会有人闲得没事干,穿过层层叠叠的高大树木,去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   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出了什么事,连呼救都没人能听见。   萧月恒自然看见了围绕在湖泊四周的杉木林,也就是他们这个高度视角不错,可以将整个湖泊一览无遗,换做其他房子的角度,大概只能瞧见湖泊一角,也可能压根看不见。   也正因此,他才要问对这里比较熟悉的顾天一,有没有过去的方法。   但听顾天一的意思,应该是没办法帮他们这个忙的。   萧月恒倒也没有为难他,兀自垂眸思索着。   另一边,元巧打量着萧月恒的侧脸,默默抿了抿唇。   在萧月恒提出想去湖泊时,元巧便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不觉得萧月恒会无缘无故想去这么一个地方。   元巧悄无声息地挪到莫星寒身边,偷偷碰了碰莫星寒手臂引来他的注意力。   莫星寒疑惑转头,见是元巧便微微倾身:“怎么了?”   元巧先是觑了一眼萧月恒,然后小声问莫星寒:“莫莫,你们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之前萧月恒跟莫星寒谈起无境谷这些事时,虽然元巧就在萧月恒手腕上的珠串中,但她一直在沉睡,对此其实一无所知。   莫星寒略一沉吟,还是决定告知:“我们找到无境谷了。”   没料到是跟无境谷有关,元巧眼底原本还亮着的光顿时一黯。   被她刻意压在心底的那些沉痛刹那间又包裹上来,扯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当年元巧亲眼看着无境谷沦陷,还亲眼看着小师弟在她怀中咽气,那一幕幕回忆都是魇,稍不留神就会幻化成执念将她困住。   元巧一直都得依靠极大的意志才能压制住那些情绪,个中滋味没人可以感同身受。   而现在,她将再次面对这一切。   那座曾经让元巧格外留恋的山谷,如今竟成了她一步都不敢靠近的魇境。   元巧心神剧震,肩头忽地被人轻轻一拍。   她骤然回神,抬起视线看向身侧的莫星寒。   莫星寒直视着她,眼神令人心安,“不要怕,我们都在这里。”   元巧喉头当即堵了一口气,梗得她眼眶发烫。   当年那种无助随着莫星寒这句话倏然消散,元巧终于反应过来,这次她不是一个人面对了。   听见身旁的动静,萧月恒从思绪中抽出身,而后他就瞧见元巧通红的眼眶。   萧月恒神色一顿:“怎么了?是身体不适?”   尽管元巧看着活蹦乱跳的,萧月恒却还是不太放心她的灵息状况,这会儿瞧见这一幕,还以为元巧是哪儿不舒服。   听见萧月恒出声问,元巧生怕另外两个小孩也发现她的失态,赶紧低头擦去不听话的水珠。   莫星寒替她回答道:“没事。”   萧月恒跟莫星寒对了个眼神,有些不解又有一丝担忧。   于是莫星寒用口型无声说了三个字:【无境谷。】   萧月恒当即明白过来,不过他并没有出声安慰元巧,只是伸手搭在那个低垂着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下。   认真算来,元巧当年面对那一切时,也不过是洛筝这般年纪而已。   她可以做到不被梦魇缠身,已经很不容易了。   萧月恒心想着,又转过身喊了一句:“洛筝。”   还在跟顾天一欣赏远处风景的洛筝循声回过头,应了声:“怎么了恒哥?”   萧月恒沉声道:“我需要出去一趟,你留在这里。”   这还是萧月恒第一次语气如此不容置喙,洛筝顿时有些茫然。   他看了看莫星寒和元巧:“莫哥和元姐姐也去吗?”   萧月恒颔首。   洛筝又问:“对我来说很危险,是吗?”   萧月恒再次点头,洛筝就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问:“哥,你是不是要去那边的湖?”   萧月恒没打算瞒着:“是。”   闻言,顾天一立刻惊了:“你们要去哪?!”   他之前说得很清楚吧?   那里根本都没有深入湖泊的路啊!   然而萧月恒打定主意要去,顾天一说什么都不管用。   情急之下,顾天一都差点掏出手机向他哥求助。   但他身边有个“叛徒”。   洛筝一把按住顾天一想给顾成洲打电话的手:“没事,我哥他们很厉害的。”   顾天一扭头看着他:“你确定?”   要真是这样,一周前他们从范家带出来的是谁啊?   洛筝抿抿嘴唇,没有回答。   他不确定。   他现在整颗心脏跳得飞快,手还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太奇怪了。   就算看起来要靠近那片湖泊有些难度,但他为什么会这么慌啊?   洛筝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背后甚至在一阵阵地冒冷汗。   顾天一扒着高台的石栏,眺望远处的茂密树林,试图在这一大片绿油油当中找寻萧月恒几人前往的身影。   正当他四下张望时,手臂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紧接着,顾天一整个人都被拽着站了起来。   顾天一脚下一趔趄,差点就要仰面摔倒。   好在攥着他的力道足够紧,惯性之下又给他拉了回去。   “哎哟我的天!”   顾天一哀嚎一声,刚刚站稳就忍不住抬手拍拍胸口,安抚受到巨大惊吓的小心脏。   然后,他扭头看着神色凝重的洛筝,满脸费解:“咋了这是?突然来这么一下,你要吓死我吗?”   洛筝用力握着顾天一的手臂,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慌张:“怎么办,我突然好怕我哥他们出事……”   顾天一感觉他的脸色比受惊的自己还要糟糕,于是抬手拍拍他肩膀道:“干嘛,上一秒不还说你哥他们很厉害吗?”   洛筝也说不出心底的不安从何而来,他就是忍不住心乱。   顾天一看了洛筝半晌,蓦地揽过他肩膀说:“行啦,我带你去找你哥。”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洛筝一下有些懵。   然而顾天一已经带着他从高台拾阶而下,“别担心,我瞧着你哥他们本事绝对不小,肯定没什么事的。”   “而且他们也没走多久,我们能追得上的。”   “……”   洛筝无言良久,蓦地低声说:“天一,对不起。”   顾天一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搞得莫名其妙:“啊?”   洛筝垂着目光,说:“其实我哥没想来你家后院,之前我是骗你的。”   话音落下,走在他身边的人便安静了下来。   洛筝顿时陷入深深的内疚与自责,却不曾想他的肩膀再次被人揽住。   “诶,就这啊?”   顾天一大松一口气:“我说你突然那么客气干嘛,搞得我还以为咱两真的生疏了。”   洛筝愣愣地:“你不……生气吗?”   顾天一很是无所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啊?”   他转过头,对洛筝扬起灿烂的笑容,依旧是那句:“咱两谁跟谁啊!” 第72章 入阵   萧月恒几人确实没走多远,因为出了顾家老宅的大门,他们连那片湖泊外围的杉木林都看不到。   正如顾天一所说,那片湖泊实际上跟顾家老宅隔着很远一段距离,他们在顾家后院站得高望得远,才能将湖泊的全貌尽收眼底。   不然之前去顾家老宅的路上,萧月恒就该察觉到无境谷在什么位置了。   凭着对那片湖泊所在方位的印象,以及无境谷如今给出的微弱反应,萧月恒带着莫星寒和元巧先沿着顾家东边那条小巷往下走。   因为一边走还要一边找路,萧月恒几人的速度并不快,所以洛筝跟顾天一虽然半途兜了个大圈子,没多久还是成功追上了他们。   听见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萧月恒回头便瞧见两个小身影远远飞奔而来。   “我就知道,这小孩肯定不会乖乖听话的。”莫星寒看着大步朝他们靠近的洛筝,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时隔多日,萧月恒再次体会到了头疼的感觉。   他扶了扶额,在洛筝站定脚步后无奈道:“不是让你不要跟着?”   洛筝料到自己追上来肯定要挨训,于是立马摆出端正的认错态度:“恒哥,我知道我修为很低,但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萧月恒无言:“这是关键么?”   但凡真的怕麻烦,萧月恒从一开始就不会让洛筝跟着自己。   不想让洛筝跟着去这一趟,就是担心无境谷之中的状况没法预料,洛筝会在这期间出什么事,而他没能顾及到。   洛筝苦想片刻,蓦地掏出之前那五枚用来占梦的铜钱:“哥,你之前在这上面放的护身符还有两个没破,我不会乱跑也不会乱碰什么东西,一旦有哪里不对我立马开结界,绝对会保护好自己。”   说完,洛筝又弱弱加上一句:“你别让我干等着,我坐不住……”   萧月恒无言许久,眼神在洛筝和顾天一之间来回梭巡。   顾天一对上他的目光,立即挺直腰板:“哥你放心,我修为还行。”   “……”   萧月恒一点都不放心。   他抬了抬手,指尖倏然浮现几缕浅青色,光线交错缠绕,幻化成那把熟悉的青玉折扇。   与此同时,扇面上掠出两抹光点,分别飞向了洛筝跟顾天一。   光点在他们周身绕了个圈,然后停在两人眼前炸开成一朵青绿色的小烟花。   萧月恒推开折扇不疾不徐地摇着,兀自回身继续往前走:“都跟紧点。”   这意思就是,允许他们跟上来了。   洛筝心下一喜,赶紧拉着顾天一亦步亦趋追上去。   顾天一凑在洛筝身边,小声道:“你哥刚刚,是在我们身上放了护身法决?”   洛筝点头:“应该是的。”   而且他感觉,萧月恒这次的法决比铜钱上面的还要仔细讲究。   顾天一重新看向走在前方的青色背影,眼底缓缓飘起了困惑。   在这之前,顾天一从没跟洛筝他们入过一次梦,所以他一点都不清楚萧月恒修为的深浅。   顾天一一直认为萧月恒顶多就是跟他小姑姑修为差不多,尤其那晚萧月恒在破梦途中骤然沉睡不醒过后,顾天一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   然而就在刚才,萧月恒竟然只是随手一挥,就轻而易举捏出了两个称得上复杂的法决……   即便是作为顾天一师父,如今的除梦师旁支家主顾明妤,都不可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办得到吧?!   如此来看,萧月恒的修为简直深不可测。   可顾天一实在想不通,萧月恒这么有本事的除梦师,为什么此前从来没听任何人说起过呢?   他在脑子里飞快有关于萧月恒的一切,眉头皱得死紧。   倏忽间,一抹浅青色从顾天一脑海中飞速划过。   接着,他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地。   走在顾天一身边的洛筝跟着停下脚步,不解回头:“天一?”   顾天一喉结狠狠一滚,抖着声音问:“洛、洛筝,你你你哥的名字,是什么?!”   “……”   洛筝心下一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天一却根本不需要洛筝的回答了,眼神逐渐有些放空。   他满脑子都是几分钟之前,萧月恒那把扇子上笔力遒劲行云流水的一个大字——“萧”。   无法看透的高深修为,似有若无的气场,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人物……   萧姓,洛筝管他叫“恒哥”。   从古至今,除梦师祖谱上唯有一人名字与这两字挂钩。   那就是祖谱最顶端那个名字,除梦师一脉的祖师爷,萧月恒。   顾天一瞬间感觉自己快要不会思考了,他甚至无意识地低喃了一声:“我靠……”   洛筝:“……”   洛筝正试图给他做个心建设,结果顾天一猛地抓住他的双肩,震惊道:“那是祖、祖……祖师——!”   没等最后的字音蹦出来,洛筝已经飞快抬手捂住顾天一的嘴巴,愣是将那个字给按了回去。   几步开外的元巧听见动静,回头才发现他们没跟上来,她疑惑道:“你俩在做什么?”   洛筝连忙扬声回应:“没事,元姐姐,我们马上就来!”   听见某个字眼,顾天一再次瞪大了双眼。   元姓?管萧月恒叫“师父”……   苍天!   祖师居然真的会显灵?!   顾天一瞠目结舌,疯狂朝洛筝比划着双手,试图以此表达自己的惊恐。   洛筝拖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你保证不大喊大叫,我就松开你!”   顾天一还处于难以形容的惊诧当中,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洛筝这才缓缓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并语速极快地给他解释:“这件事说起来特别复杂,长话短说就是你猜得没错,但你现在必须控制一下情绪,我哥这一趟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我们不能捣乱。”   别说,顾天一还真就在洛筝这一长串的输出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但他依旧觉得这一切很扯,不真实感在心头蔓延开来,连脚步都变得有些虚浮。   顾天一视线死死黏在萧月恒的背影上,恨不能将他看个对穿。   然后,在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下,那道青色身影回眸往这边瞥了一眼。   顾天一:“……”   刷地一下,顾天一立马垂下了脑袋,不敢再看萧月恒。   前方,萧月恒缓缓收回目光。   莫星寒跟他并肩走着,一边四下留意着杉木林的踪迹,一边开口问:“你吓他干嘛?”   萧月恒目视前方,好整以暇道:“不喜欢被这么盯着。”   闻言,莫星寒侧头睨着他:“是吗?”   于是接下来一段路,萧月恒身边这个人就没有好好看过路,目光自始至终都在他身上。   萧月恒漫不经心地抬手,在莫星寒柔软的发丝轻轻一压:“你不一样。”   若是可以,萧月恒倒是挺想让莫星寒一直这么看着他的。   莫星寒脑袋往他那边倾了倾,嘀咕着:“有什么不一样。”   萧月恒听见了,似是而非地笑了声:“你说呢,梦神大人。”   “……”   莫星寒又一次嫌弃:“你每回这么叫我,我都觉得浑身难受。”   明明凡人向他祈愿时也是这么喊,可是这么唤他的人变成萧月恒,这个称呼就会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萧月恒顺着他的话:“那怎么办,不然叫什么?”   听出他话里的笑意,莫星寒忿忿地喊了声:“萧月恒。”   萧月恒倒是适可而止,没再继续逗他。   他合起折扇,牵过莫星寒的手腕道:“知道了,叫名字。”   莫星寒。   除了萧月恒,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喊了。   某个方面来说,也算是独一份的称呼。   ……   他们一行人沿着东边巷子走出很远一段路,总算看见几根影影绰绰的杉木枝丫出现在视野中。   不过等走到路的尽头,他们就发现摆在面前的不再是修得平平整整的泊油路,而是足有半人高的灌木丛和杂草,地面也满是淤泥,踩在上面都感觉好像会陷进去一样。   这样子的路况,可以说是挡死了他们继续前进的想法。   萧月恒望着依旧隔着老远的杉木林,神色若有所思。   元巧凑在萧月恒身后,探头探脑瞧着前方的泥泞,皱着眉头道:“这要怎么过去啊?”   别说走路,在这种泥地估计连站稳都尤为困难。   几个小孩都在发愁路面的情况,莫星寒却仰头看着碧蓝天空。   萧月恒指腹在他手腕内侧摩挲着,低声问他:“有什么?”   莫星寒沉默片刻,垂下眼睫回答道:“瘴气。”   弥漫整座山谷的浓重瘴气,无境谷里头究竟是有什么东西?   莫非是一大堆梦魇么?   萧月恒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先看了眼不远处的灌木杂草,又缓缓垂下目光,望着脚下的泥泞。   他得先找到存在于无境谷周围的阵眼,否则他们一脚踩进去的可能不是泥地,而是险境。   莫星寒瞧见萧月恒曲腿蹲下,也跟着俯身:“要做什么?”   萧月恒握着折扇打了个转,说:“找门。”   在场几人当中,也就莫星寒能明白萧月恒说的门是指的什么,就是元巧都听得一知半解。   她不清楚无境谷是被布了阵,在阵法上面也不精通,只能和洛筝以及顾天一在一旁瞧着。   其实萧月恒在阵法上也只是略有所得,阵法与除梦不同,若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与灵性,学上十年百年依旧没办法做出一个像样的阵。   不过入阵与破阵还是有些窍门的,好歹能依靠着对各类阵法的了解找到一些门路。   而萧月恒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与阵门相连的入阵阵眼。   萧月恒推算了很长时间,总算摸到一条不甚明显的线,他当即顺着往深处探,成功碰到阵法中的某处入阵阵眼。   但进展没有那么顺利,接下来萧月恒来来回回尝试了三四遍,仍然没能成功开启阵门。   不过在这期间,萧月恒倒是有了另一个发现。   这个阵眼上恰好就有一道浅淡的阵纹,隐隐还能感受到一丝布阵之人的痕迹。   萧月恒循着那抹迹象摸索着,终于在触碰到某个地方时找到了破口。   其余几人正一头雾水瞧着萧月恒动作,就听一声闷雷般的轰隆声倏然响起,旋即,他们眼前的泥地与杂草被一团团黑色火焰焚烧而过,尽数化为了灰烬。   等他们在惊诧不已中再定睛一看,就发现那一团又一团庞大的“黑色火焰”之中时不时会闪烁出红光。   这些东西根本不是火,而是一团团沼雾般的迷胧子。   作者有话要说:   刚在后台看见,谢谢“滴滴嗒嘀嗒”的营养液~ 第73章 魇阵(一)   “什么啊……这地方什么情况啊?”   顾天一刚从萧月恒是祖师爷的震撼中缓过神,又因为眼前这幅场景再次大惊失色。   洛筝瞧着密密麻麻浩如烟海的迷胧子,同样瞠目结舌:“这也太吓人了……”   虽然入过几次梦之后,洛筝已经不害怕迷胧子了,可是数量如此之多,雾体又如此庞然的迷胧子,洛筝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别说洛筝,就是元巧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元巧怔怔望着渐渐显出山形的无境谷,不由自主攥紧了双手。   眼前的无境谷,比她离开之时还要更加糟糕至极。   当年元巧赶回来看见的无境谷,压根没有这么多迷胧子堵在山谷外。   萧月恒站起身,抬起眼眸看着那条通往无境谷谷心的山道。   以前每到这个时节,山道上便会开满千姿百态的花簇,宛如点点繁星缀在漫山遍野之间,尤为惹眼。   那时,只要萧月恒走过这条山道,总会有风徐徐而过,撩起一片片花瓣绕至身前,伴着他一步步进入山谷。   而现在,山道上布满的不再是花团锦簇,而是不计其数的迷胧子。   萧月恒缓缓垂下眼睑,双唇微动丢出两个字:“走吧。”   顾天一还没回过神,闻言下意识接了句:“走……这要怎么走?”   萧月恒推开折扇,默不作声地往前踏出两步。   与此同时,他翻过折扇往前一挥,扇面当即扫出四五道青风,径直冲着离他们最近的那团迷胧子掠去。   一道道青风横切而过,那片迷胧子刹那间四分五裂!   顾天一立刻惊叹不已:“牛——”   他这声赞许堪堪脱口而出之际,就见那些被青风打散的漆黑沼雾竟然就地生成新的一小团一小团迷胧子。   “……”   顾天一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另一个字瞬间卡在喉咙里。   洛筝瞧见这一幕,顿时瞳孔地震:“这是什么意思?只要打散都会变成新的?”   迷胧子的生存力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萧月恒指尖轻轻敲了敲扇骨,语气没什么起伏:“那就不打散。”   直接将它完全摧毁,一缕黑雾都不给留就行了。   萧月恒心想着,径直横过扇面用力一扫,一道劲风霎时卷向他们周围所有的迷胧子,所过之处无一例外,统统被巨大的风力吸纳,翻卷着升腾至半空。   风卷将周遭的迷胧子一扫而空,并翻涌着搅碎所有黑雾,将其一点点消融在风中。   萧月恒率先迈出脚步,往前走出十来米之后又扫出一阵风。   另外几人纷纷跟在他身后,被那一道道劲风吹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莫星寒跟元巧倒还好,洛筝跟顾天一就不行了,必须紧紧抓着另一人的手臂,才不至于被风一块儿吹跑。   于是萧月恒负责在前方开路,他们则亦步亦趋地跟着,时不时出手帮点小忙,毁掉沿途中不算特别大的迷胧子。   等他们好不容易靠近那条山道,却发现迷胧子的数量只增不减,并且体型比之前那些还要庞大,几乎将整条山道都霸占着。   莫星寒四下扫了一眼,对萧月恒说:“我来?”   萧月恒倒也没拦着,稍稍往一旁让出些许位置。   “小心些。”他说。   莫星寒不甚在意地甩甩手:“不就是一堆黑雾吗?”   萧月恒摇了摇扇子,不置可否。   迷胧子确实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东西,即便他们眼前这些雾体足有四五米高,数量还特别多,可本质上也还是迷胧子,不能主动对他们发起攻击,只能任人宰割。   萧月恒也不是处不了,只不过会特别费时间,但是有莫星寒帮忙就不一样了。   莫星寒迈出一个大步站到萧月恒身边,伸手解下腰间的浮生铃轻轻往上一抛,那枚金铃便悬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旋即,浮生铃的周身散发出一层层金色光晕,隐隐浮现出符文经咒的金色字样。   莫星寒另一只手两指并拢,划出一道金光注入金铃内,霎时间,浮生铃周身的光晕迅速扩大,散开在他们的四周,吞没了一个又一个迷胧子。   莫星寒单手托着悬空的浮生铃,静静站在原地不动。   片刻之后,光晕重新收拢,仿佛是一张密不透风的金色大网,将那些迷胧子尽数笼罩于其中,再一股脑地拖进莫星寒掌心上的金铃之内。   仅仅是须臾间,方才还堵在山道之间的迷胧子几乎全被莫星寒一次性清了个空。   顾天一目瞪口呆地站在侧后方,彻底失语。   救命……   这又是何许人也?!   他们家祖师爷面对迷胧子面不改色就算了,为什么这个人也能恐怖如斯啊!   顾天一默默吞咽了一下唾沫,抓着洛筝的手神志不清道:“我有点腿软……”   洛筝一听这话,连忙反手握住他的手臂:“怎么了?你受伤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元巧离他们不远,将洛筝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回过头急道:“谁伤了?”   她一开口,最前方的萧月恒跟莫星寒也循声看了过来。   顾天一瞬间站直了身体,并且语速飞快地说:“没事我没事,我什么事都没有!”   洛筝被他搞得有些莫名,将他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不确定道:“真的没事吗?”   他怕顾天一为了撑面子故作从容,非要逞强。   顾天一本来就腿软,被萧月恒看着就更加站不住,不由自主地想要往下跪,偏偏洛筝还要一遍遍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顾天一欲哭无泪,将脑袋埋到洛筝肩头,物隔绝掉萧月恒的视线。   然后他在洛筝耳边悄声说:“我真的站不住,我忍不住想给祖师爷磕头……”   洛筝:“…………”   担心顾天一真的当场行个叩拜礼,洛筝赶紧用力攥住他,轻咳两声道:“我劝你最好不要。”   之前洛筝光是喊萧月恒两声“祖师爷”都被嫌弃得要死,顾天一要是真的跪下去磕两个头,很难不说萧月恒会不会给他丢出去。   确定顾天一没什么问题,洛筝也没让另外几人担心,扬声对他们说:“他没事,就是有些害怕。”   顾天一当即回神,张嘴就想反驳洛筝。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不远处传来萧月恒不紧不慢的声音:“害怕的话,就原地开个结界等一会儿,等我们解决完你们再跟上来。”   洛筝才不敢跟萧月恒他们分开,连忙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陪着天一就好了,恒哥你不用管我们。”   萧月恒没说什么,径直抬手挥出两道青风,扫去洛筝跟顾天一周围的黑雾,而后他交代着元巧:“你修为比他们高,多留心看着些。”   元巧点头应下:“好的师父。”   其实萧月恒不说,她这一路也时刻留意着身后这两个小的,只要听见一点动静,元巧都会立即停下脚步回头查看。   好在洛筝跟顾天一始终没有真的出什么事。   萧月恒确认几个小孩都没事,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迷胧子上面。   莫星寒已经清了不少,山道往前有很长一段路基本是畅通无阻。   萧月恒跟他一边往无境谷深处走,一边微仰着目光看向山谷上方的浓重瘴气。   “你能看出这是个什么阵吗?”莫星寒与他并肩走着,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   萧月恒注视着那些黑气,沉吟片刻道:“只是有些猜测,不一定准确。”   闻言,莫星寒转而看向他:“嗯?”   萧月恒也偏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可能是魇阵。”   所谓魇阵,便是由梦魇作为阵基而布下的阵法。   身处这种阵法当中,每走一步便是一个梦魇,或小或大,绝对称得上步步惊心。   魇阵中的梦魇通常由布阵之人的念想所化,但萧月恒曾经想过另一种可能,便是在布阵之时多下一处功夫,将他人的梦魇引渡到阵法之内,由此形成更加诡谲多怪的阵形。   不过想归想,萧月恒到底没真的见过此类阵形的魇阵。   然而眼下这个,还真就说不准了……   莫星寒略一思索,问道:“魇阵,破解起来难么?”   萧月恒没有半点犹豫,回答得果断又干脆:“难。”   就算魇阵中的梦魇只是布阵者一人的念想,也足够他们一番折腾了。   要如果还引渡了其他人的梦魇,那破阵的难度估计会往上翻个百倍千倍。   而且魇阵中的梦魇莫星寒不能一口吞,否则一旦触发到什么不该动的机关,他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更加危险难料。   但他们从入阵到现在还没踏入任何一个梦魇,这与魇阵本身的设阵形式对不上,所以萧月恒才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不是魇阵。   不过无论是不是,会出现数量如此众多的迷胧子,就说明这里汇集了不少已故亡者的梦魇,粗略估计得有上百个。   萧月恒神色略有些凝重,不敢细想这其中有多少人是因为这个镇压无境谷的大阵而丧命的。   况且,这些丧命于此阵法的人,必定会转化为一道道天谴,重新刻回到布阵者的身上。   萧月恒很不解,布阵之人到底是与他们有什么样的血海深仇,值得如此费劲心思,弄出这么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阵法。   萧月恒再次抬起眼眸,望着黑压压盖过云层的漆黑瘴气,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总归是回到无境谷了。   这背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今日定要全部弄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74章 魇阵(二)   越往无境谷的深处走,山道上的迷胧子越是密集,起初萧月恒和莫星寒还能顾及后方的几个小孩,慢慢地就开始力不从心了。   萧月恒还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多留一份心。   他无时无刻都在留意脚下的状况,以防一个不小心直接踩入某个梦魇当中。   眼看即将抵达无境谷谷心,萧月恒心底的戒备却不减反增。   太安静了。   这一路上,他们除了碰见迷胧子,再没有出现过任何阻碍。   若是能这么轻易到达谷心,那这个阵法镇压无境谷的意义何在?   萧月恒不觉得布阵者会让他们这么简简单单就进入谷心,于是越靠近山道尽头,他的脚步越来越慢。   莫星寒就走在他身边,很快有所察觉:“怎么了?”   萧月恒目视前方,语气微沉:“有些不对。”   话音刚落,他就倏然停在了原地。   莫星寒立刻跟着停下,目光四下一扫,眉头一点点皱起。   元巧带着洛筝和顾天一聚到他们身后,低声道:“师父,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萧月恒应了声,视线自始至终落在不远处的山道尽头。   良久,萧月恒忽而抬起折扇,扇面对准的却不再是那些迷胧子,而是他们脚下的山道。   他干脆利落地一挥,青风平地生起,狠狠将他们眼前的所有景象撕裂开来。   躲在萧月恒身后的几个小孩当即愣在原地,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居然一直在幻境当中?!   元巧迅速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入梦了?”   这得是个什么样的梦魇,竟然可以悄无声息将他们引入幻境之中?!   亦或者,他们难道从一开始进的就是幻境?   幻境被萧月恒撕开一条裂缝,随即逐渐消散,露出底下真实的景象——他们靠近的根本不是无境谷谷心,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断崖,再往前两步,他们所有人都会直接坠落深渊,要么摔得粉身碎骨,要么被遍布在断崖中段的迷胧子吞噬。   洛筝喉头上下滚动,方才恍然回过神,想到他们是死里逃生,双腿紧跟着就是一软。   得亏他跟顾天一一直互相搀扶着,才没有一下子跪趴在地。   不过顾天一也没好到哪去,他瞧着距离不到两米的断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但凡萧月恒再晚个两秒察觉到,他们此时此刻都不知道摔成什么肉饼了……   一想到这儿,顾天一冷汗便爬满了后背,手脚一片冰凉。   莫星寒将浮生铃拢进掌心,神色微冷:“这个梦魇不对劲。”   不止梦魇,包括刚被萧月恒打碎的幻境都很古怪。   他的浮生铃,竟然没办法将其接手,也没办法将其吞掉。   莫星寒只要试图催动浮生铃,就会有另一股蛮力阻挡在他前面,无法撼动分毫。   这种状况,莫星寒此前从没碰见过。   萧月恒听出他的话外之意,合起折扇解释道:“这些梦魇已经被炼制为阵法所用,自然与你平时吃的那些不同。”   说完,萧月恒又抬手在他发尾一揉:“这个,你不能吃。”   莫星寒侧过头瞪他:“我不饿。”   萧月恒颔首,一本正经道:“饿也没办法。”   莫星寒:“……”   虽然萧月恒的语气很讨打,但他说的话没错。   莫星寒要是真饿了,确实没办法。   他们并不像寻常入梦那么简单,而是身处一个恢诡谲怪的阵法当中,这些梦魇说不准就跟阵中某个重要节点有连接,莫星寒吃不了是一回事,就算真能吃,也绝不能随便动。   站在断崖边说话着实有些欠妥,萧月恒回过身,带着他们退回到安全些的位置。   元巧抱着双臂,指尖轻轻在臂弯间点了几下,神色越来越凝重。   过了片刻,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气道:“这是个噩梦。”   闻言,元巧身后立即传来另外两道细小的吸气声。   元巧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她来来回回看了萧月恒好几眼,却还是没等到后者开口。   于是元巧垂下脑袋,没敢看萧月恒:“师父,我占不出这个梦的梦官……”   元巧都快忘记上回占不出梦官是什么时候了,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修为是不是有所倒退。   但是下一秒,元巧就听萧月恒说:“占不出来很正常。”   在元巧说占不出梦官时,洛筝和顾天一也掏出了铜钱想要试着占梦,却在听见萧月恒这句话时不约而同地停住动作。   顾天一很是不解:“这个梦这么厉害吗?”   竟然连师祖都占不出梦官?   “倒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   萧月恒略一沉吟,而后平静地丢出惊人话语:“而是这个梦魇,并没有梦官。”   除了莫星寒以外,其余几人全都大惊失色。   就连元巧都面露惊愕:“没有梦官?那这个梦魇要怎么破?”   萧月恒抬起眼眸,遥望着远处的山林。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但凡是梦,就有破除之法。”   听见这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几个小孩顿时愁容满面。   洛筝等人都认为萧月恒是对眼前的状况没有头绪,说有办法只是为了稳住他们的心态。   他们不知道的是,萧月恒非但没因此感到苦恼,甚至在知道没有梦官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既然没有梦官,就代表这些梦魇没有宿主。   而没有宿主,则代表他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无论萧月恒之后用什么方式破梦,都绝不会改变任何人的命数。   现在他只要弄清楚这个梦魇的具体情况,确定不会牵动阵法,那就能直接破梦了。   萧月恒心想着,转而看向身边的莫星寒:“跟我走么?”   莫星寒被他问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不?”   萧月恒示意未知的前路,慢条斯地提醒:“我可不清楚那边有什么,万一是很危险的地方……”   没等他说完,莫星寒已经率先抬脚走向前方:“真有什么危险,我还能护不住你?话那么多。”   萧月恒难得被他一噎,顿时哭笑不得。   他伸手牵过莫星寒的手腕,又把人给带了回来:“先等会儿。”   话落,萧月恒回头对几个愣神的小孩道:“都多留点心眼,发觉不对立刻开结界,明白么?”   元巧、洛筝和顾天一异口同声道:“明白的。”   直到他们跟着萧月恒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山林,顾天一的脑子才终于重新转动起来。   他抬头睨着萧月恒的背影,默默在心底叹道,真不愧是祖师爷,碰见这么棘手的场面居然还是面不改色的……   也就是顾天一跟萧月恒还不熟,洛筝和元巧已经对萧月恒这种不慌不忙的性子见怪不怪了。   萧月恒跟莫星寒依旧在最前方开路,两个人都没有放松过一刻戒备,经过任何一处都会格外留心。   等到他们穿过山林,拨开层层叠叠的绿叶,被其遮挡的景象这才映入眼帘。   五步开外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而在河对岸则是一片片一望无际的庄稼田地,此刻正有好几个身影弯腰在田地里忙活着,更远处则是一座村庄,房屋之间炊烟袅袅,似薄纱般的白蒙蒙烟气悠悠飘向了远山。   驻足于此之前,他们谁都没有设想过,山林之后居然会是这么宁静祥和的一副场景。   洛筝恍惚间又想起之前婉娘梦魇里的木尧村,不禁有些茫然,怀疑所有噩梦是不是一开始都会这么风平浪静。   顾天一除过不少梦,其中自然也有噩梦一类,但他当真是头一回碰见这种噩梦开场,顿时满脸困惑:“这……是噩梦?”   他们都在奇怪这幅安宁平和的景象为什么会是噩梦,萧月恒却在见到这座村庄之后,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   是错觉么?   他怎么觉得这座村庄似乎有些熟悉?   萧月恒思索之际,莫星寒四下看了看,没发现有通往河对岸的桥梁,于是偏头问道:“要过去么?”   闻言,萧月恒颔首道:“得过去。”   那他们就只能从这条溪流上淌过去了。   莫星寒沉思两秒,跟萧月恒打起了商量:“我能不能变回原身?”   萧月恒刚要迈出的脚步一顿:“为什么?”   莫星寒扫了眼潺潺流动的溪水,语气略有些嫌弃:“不想湿身。”   “……”   萧月恒无言半秒,又低头瞥了眼不到脚踝高度的水深。   然后,他抬手搭在莫星寒后颈一捏,没好气道:“就这么点水,都不一定能打湿你的鞋。”   莫星寒炸毛,抓过他的手想反驳。   但萧月恒完全不给他反抗的机会,不容置喙道:“自己走,我不抱你过去,谁惯的你?”   莫星寒:“……”   莫星寒气得不行,跟萧月恒干瞪眼片刻,二话不说,直接金光一闪变回梦貘原身,不管不顾地钻进萧月恒怀里。   萧月恒匆匆伸手托住扒在他胸口处的那团毛绒绒,一时有些语塞。   真是……   越养越娇气。   萧月恒拿折扇抬起梦貘的下颌,对上那双金眸无语道:“这就是你说的保护我?”   莫星寒直气壮:“保护你跟不想沾水并不冲突。”   萧月恒轻嗤一声:“堂堂梦神,竟然还怕水。”   莫星寒纠正他的说辞:“是不想碰,不是怕,明白么?”   “……”   萧月恒不明白,他只想给怀里这只梦貘丢河里。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后面三个人只能隐隐约约听清几个字眼。   不过顾天一也没心思听他们在聊什么,他在亲眼看着莫星寒变幻身形之后,直接原地呆滞。   变、变身了?!   过了许久,顾天一才机械地转过头,一脸木然地问身边的洛筝:“这,这位是……”   洛筝的表情可以说是一言难尽。   他冥思苦想须臾,最终还是决定破罐破摔:“是梦貘,也就是梦神。”   顾天一:“……”   久久一阵无言。   正当洛筝以为顾天一是被震惊到失语时,后者忽然扭过头看着他,语气幽幽:“你该不会也有什么隐藏身份吧……”   洛筝:“……”   顾天一被接二连三的庞大信息量冲昏了头脑,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神智不清。   没等洛筝回答什么,他就先深吸一口气,尤其认真道:“没事,你告诉我,我还撑得住。”   虽然混在一群大佬当中但真的平平无奇的洛筝:“你清醒一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75章 魇阵(三)   原本瞧着萧月恒嫌弃的模样,元巧还以为他又会像以前那样,转头就把莫星寒丢给她抱着。   但萧月恒这回还真没有。   虽然嘴上说不惯着,他却仍旧稳稳当当抱着那团毛绒绒过了那条小溪。   元巧不禁在心里偷偷嘀咕:最惯着莫莫的就是师父你了……   他们一行人陆续淌过涓涓溪水,虽然动静并不大,可这么多人绕过来,还是引起了远处庄稼里的村民注意。   不过那些村民也只是从田地里直起身,远远瞧着他们这个方向。   萧月恒站定在岸边,回望着那一道道落向这边的视线。   与此同时,他眼前几缕金光闪过,怀中紧跟着一轻。   旋即,萧月恒便听见侧后方传来莫星寒的声音:“他们都在看你。”   莫星寒从萧月恒身后探出头,视线逐一扫过庄稼里的村民。   这么远的距离,其他人顶多只能看清村民们是面朝这边,但莫星寒语气笃定,明显是将村民的目光落点都看清楚了。   萧月恒有些莫名:“看我?”   莫星寒嗯了声,问他:“为什么要盯着你看?”   “……”   真是好问题,萧月恒也想知道。   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回了,很多时候萧月恒都会莫名其妙被梦中邪祟盯上,无论他的身边有没有别人。   萧月恒思索片刻,煞有其事道:“或许,是因为我的灵息比旁人好吃?”   刚好凑过来将这句话一字不落听进去的三个小孩:“……”   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还不等洛筝他们从萧月恒这句惊人之语中回过神,侧后方又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男声:“几位是?”   “!!”   几乎是在男声响起的同时,元巧便立刻抬手将洛筝和顾天一护在了身后。   他们齐刷刷扭过头,就见两步开外不知何时竟然站了个背着一捆柴的男人,而且表情看上去比他们还要惊异。   男人没得到回答,又问了一遍:“几位是?”   元巧抿了抿唇,思考着该不该作出回应。   虽然元巧修为不低,可她却很清楚,眼下这个梦魇不是她能解决得了的。   之前不知不觉进了幻境不说,现在连身边多了个“人”她都没发现……   元巧不得不承认,她心里是真的没底。   要不是还有师父在身边,元巧这会儿大概已经自乱阵脚了。   她都如此,更不要说洛筝和顾天一。   好歹元巧瞧着还算镇静,反观洛筝,他在男人忽然出声时就吓了一大跳,人都还没回过神。   顾天一则是瞬间竖起浑身的防备,脸上就差没写“邪祟退散”四个大字。   男人与他们相对而立,神色越来越困惑,最终他将茫然的目光投向看起来最平静的萧月恒和莫星寒。   萧月恒略微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男人看向莫星寒的视线。   而后,萧月恒语气如常道:“大哥可是本地人?”   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眼,点头道:“是啊。”   即便被男人用目光审视着,萧月恒却仍旧神色自如,语速不紧不慢:“叨扰了,我们原本是在周遭赏风景的,不想失去方向迷了路,这才绕到了这儿来。”   说完,萧月恒也不给男人询问的间隙,紧接着又说:“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哥即是本地人,必然是知道路的,能否告知该如何从这儿出去?”   “……”   “……”   虽然在场除了顾天一之外,其余几人都知道萧月恒编起瞎话来不打草稿的本事惊为天人,可当他们听完萧月恒的问题,还是忍不住感叹一声:真够刁钻的……   问题本身倒没什么,刁钻在于他们面前站的又不是真的什么村庄里的人,而是一个梦魇幻化出来的邪祟。   那么,作为想要吸食灵息的邪祟,男人是该顺着萧月恒的话,告诉他们怎么出去呢,还是直说一句你们都给我留下呢?   萧月恒这一道送命题,直接让周围陷入了久久一阵死寂。   几个小孩本来还因为男人的出现有些惊魂未定,结果萧月恒这么一问,他们完全不害怕了。   非但不怕,三人还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呆滞在原地的男人,眼底明晃晃飘着几个字:你好惨。   男人:“……”   良久,男人终于再次开口,只是话里的内容却与萧月恒的问题天南地北。   “今年村子大丰收,大家伙儿都高兴得很,正合计着今夜热闹热闹呢,几位来者是客,要不上我那儿歇歇脚?”   男人堆起满脸的笑容,看上去比之前热络不少。   然而萧月恒却没有接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睨着他。   来者是客?   刚才还质问他们是什么人,这会儿倒是当做客人了。   萧月恒很轻地嗤笑一声,从容地应下这场鸿门宴:“好啊,劳你带个路。”   见他同意下来,男人面色一喜,招呼着他们往村庄的方向走。   莫星寒走在萧月恒身边,轻轻抵了一下他的肩头:“明知道是坑,你还真往下跳?”   萧月恒轻摇折扇,气定神闲道:“这不是有你护着呢?”   莫星寒:“。”   敢情这个坑是给他准备的?   莫星寒一时无语,幽怨地瞪了萧月恒一眼。   然后他就发现,萧月恒唇角勾了个不太明显的笑。   莫星寒迅速反应过来,萧月恒这是又在哄他玩儿。   他啧了声,漠然道:“谁护着你?我改主意了,爱怎样怎样,懒得管你。”   话音刚落,莫星寒就听见萧月恒低低笑出了声。   莫星寒:“……”   还笑?   有什么好笑的?!   莫星寒忿忿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萧月恒紧跟着将视线从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上挪开,转而跟莫星寒四目相对。   “我是真不明白,”萧月恒眉眼含着笑,轻声说:“你怎么会越来越可爱?”   “……”   莫星寒面无表情道:“我揍你一顿,你看我可不可爱。”   萧月恒不以为意,但好歹没继续逗人了。   他重新抬眼望向前方,说回正题:“不说玩笑,我倒无所谓,你多看着点后面那几个。”   莫星寒应了声:“我知道。”   他说要护着萧月恒不假,但更需要看顾的,还是身后这几个小孩。   这三个小家伙修为参差不齐的,想不操心都不行。   虽然洛筝他们就走在萧月恒和莫星寒身后,可是后者说话的声音很小,双方之间又隔着几步距离,压根听不见任何内容。   他们只能隐约瞧见这两人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讨论什么要紧事。   若是几个小孩知道萧月恒跟莫星寒有大半段都是在插科打诨,估计都得无语凝噎。   ……   走在前方的男人并没有闷头带路,他时不时还是会回头跟萧月恒他们聊两句,仿佛是一个真正的热心肠村民。   只不过洛筝等人做不到跟男人正常交流,回答始终都是敷衍的嗯嗯啊啊。   唯有萧月恒与他们的态度截然相反,他反而一直跟男人谈笑风生,甚至还会主动找话题。   “你们的村子叫什么?”萧月恒问着。   因为背着木柴,男人的步子虽然不快,话还是带了些喘:“没名字,村里大家伙都熟,没去过外面也没别人来,没想过给村子取名。”   萧月恒了然地颔首,又问:“村子大么?”   男人摇摇头,抬起下巴示意远处那些房屋:“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不算大的。”   几十户……   萧月恒心想,那也不少了。   此梦没有梦官亦没有宿主,正常来说,这个梦里出现的人都该无面才对。   可他们现在碰见的这位,包括田野间的村民,全都拥有完整容貌。   那么很有可能,与阵法相连的就是这些人,要么是所有村民,要么是其中某一个。   萧月恒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在男人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阵纹的迹象。   不过也不排除这又是一个障眼法,毕竟这个梦魇非但是个噩梦,还是个存活超过百年的噩梦,并且它是阵法中的一环,必然会用尽一切伎俩阻止他们出去。   所以,与阵法相连的那个关键点,应当不会轻易给萧月恒找到的。   假如村里其他人同样如此,几十户人家,就是家家户户三口人来算,少说也有六七十人,多则上百。   而萧月恒要在这其中找出隐匿的阵纹,难度着实不小。   眼瞧着离庄稼地越来越近,萧月恒不动声色地敲了两下扇柄。   男人没有直接带着他们进入村庄,而是走了需要经过庄稼的土坡。   那些在田地里的村民,从发现萧月恒几人之后就没再继续干过活,视线始终停留在他们身上。   村民们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生动得就像是一个个正常人,而并非梦中邪祟。   甚至在他们跟着男人经过庄稼时,那些村民里忽然有人扬声开口问:“张老三,你带着谁呢?”   被唤作张老三的男人停下脚步,扯着嗓子回答道:“客人啊!”   又有村民说道:“生面孔啊。”   张老三提了提背后的木柴,朝村民们摆摆手:“远方来客,远方来客!”   听见这话,庄稼里的村民们纷纷沉默下来。   随后,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远方来客”这四个字仿佛是什么咒语,只见那些村民沉默两秒后,蓦地同时露出一个诡异又夸张的笑容,望着萧月恒等人的目光变得格外黏稠。   他们像是饿了很多天骤然看见山珍海味一般,两眼冒着绿光,垂涎欲滴,有一两个还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与此同时,那些村民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着:“客人,客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76章 魇阵(四)   “这是什么意思……”   洛筝被那些村民的眼神吓到,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浑身都竖起了戒备。   顾天一也被那种视线恶心得头皮发麻,全身都不舒服。   元巧眉头紧皱,忍不住又朝萧月恒走近几步:“师父……”   萧月恒和莫星寒并肩站着,将几个小孩往身后护了护。   张老三跟村民们说完话,转头又朝他们笑了笑道:“看来大家伙都很欢迎几位呢!”   “……”   别说,看起来确实挺欢迎的。   对食物的欢迎。   萧月恒无言片刻,问张老三:“还走么?”   “走,当然走啊!”张老三眯着眼笑,“几位可要跟紧我啊。”   萧月恒从容颔首:“会的,带路吧。”   等到张老三回身继续带路,莫星寒沉冷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察觉到他的情绪,萧月恒默不作声地伸手,将他牵到了身边。   莫星寒一边往萧月恒那边靠,一边侧眸瞥了眼庄稼里的几个村民。   他这一眼丝毫没收着威压,那些村民顿时浑身一颤,纷纷识趣地垂下目光。   萧月恒顺着莫星寒的视线转过头,又往庄稼那边看去。   “你别看。”莫星寒当即挠了下萧月恒的手背,不大高兴道。   于是萧月恒收回目光,转而望着他:“怎么了?”   莫星寒微垂着眼睫,神色看不太分明:“没什么。”   萧月恒勾住他的指尖,声音温沉:“很快就出去了。”   莫星寒低低嗯了声,没再多言。   莫星寒没有明说,刚刚有一刹那,他其实很想直接将整个梦魇毁掉。   莫星寒特别不喜欢这些东西看萧月恒的眼神,若非想到身后还有几个小孩,他早就已经动手了。   萧月恒自然不清楚莫星寒在想些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莫星寒在生气。   而莫星寒这份情绪,是在村民看向他们之后产生的。   萧月恒心想,莫星寒大概也是觉得那些视线很膈应,所以才不高兴。   思及此,他越发决定要尽快找到阵纹破梦。   -   虽然过了庄稼距离村庄还有一大段路,但是村庄的全貌他们已然得以看清了。   石子路的村道从他们脚下一路蜿蜒到村庄最深处,村民们的房屋有大有小,错落有致。   从天色来看,这会儿应该是晌午,萧月恒等人在远处瞧见的炊烟是从好几户人家当中飘出来的,此时仍然冉冉升在不少房屋上空。   进了村子,张老三的步伐便不自觉加快,他回头对几人解释道:“耽搁了一些时间,家里几个孩子等着开饭,估计急着呢。”   一听他提到吃饭,洛筝不可避免又想起庄稼里那些村民看他们的眼神。   托脑补能力太好的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张老三口中的饭该不会就是指他们几个吧……   洛筝没忍住打了个寒颤,硬生生止住脑子里更可怕的想法。   不过很显然,不止洛筝一个人深受那些村民的目光荼毒,元巧跟顾天一在听到张老三说“开饭”的时候,脸色也变得格外糟糕,煞白煞白的。   萧月恒的注意力反倒不在张老三说的话上,越是靠近村庄,他心底那股熟悉感就越是浓重。   这座村子,他绝对是来过的。   是什么时候呢……   萧月恒垂眸思索着,忽而被人牵着停下脚步。   “到了。”莫星寒低声对他说。   闻言,萧月恒抬起目光,这才发现张老三带着他们停在了一处房屋门前。   与此同时,邻近几户人家纷纷有人探出头,好奇地望着萧月恒几人:“张老三,带着谁呢?”   “……”   听见这句话,几个小孩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因为几分钟前,田地里那些村民也是这么问的,一字不差。   萧月恒端详着洛筝几人的表情,又看了眼始终臭着脸的莫星寒。   然后,他抢在张老三开口之前出声回答道:“我们是张大哥的朋友。”   一句“客人”被萧月恒堵回喉咙的张老三:“……”   果然,这些村民听见朋友比听见客人的反应要正常不少。   他们只是了然地点点头,并没有露出那种诡异又恶心的目光。   张老三被萧月恒截断话,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推开自己家的门,招呼着萧月恒几个人道:“来来,几位先随我进屋吧。”   但没等萧月恒看清屋内的情况,就有三个小身影先从里面猛地冲了出来。   “阿爹!!”   随着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唤,那三个身影已经扑到了站位最靠前的萧月恒跟前。   萧月恒还没来得及避躲,就被身侧的人一个用力拽到旁边,堪堪躲过这一下迎面撞击。   莫星寒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下神色更差劲了。   他半垂着眼皮,看上去凶神恶煞的,语气也很不善:“会不会走路?”   那三个小身影被莫星寒一凶,顿时哑口无声,一动不敢动。   莫星寒到底是梦神,神威压下来还是很吓人的,尤其还是压制这些梦中邪祟。   就连张老三都被莫星寒这一句惊得一抖,脸上装得有模有样的表情也差点没绷住。   好半晌,张老三才收拾好自己的神色,干笑两声道:“小孩不懂事,几位别介意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目光小心打量着莫星寒。   没等张老三看出些什么,站在莫星寒身边的萧月恒忽然瞥过来一眼,满含警告。   张老三立刻撇开视线,没敢再看他们。   他将背后的木柴堆放到门边,接着又端起假模假样的笑说道:“都饿了吧?孩他娘做了饭,几位别嫌弃,一块儿吃点?”   “……”   这饭是能吃的?   就算能吃,萧月恒也没兴趣。   他随口编道:“我们都吃过了,不饿。”   似乎是对莫星寒和萧月恒有了怯意,张老三并没有继续劝说,转而对那三个小身影说道:“你阿娘呢?”   原本杵着没敢动的三人霎时又活了过来,较大那个回答:“阿娘在喂鸡,就快来了。”   三人当中最小的孩子问:“阿爹,你带着的是谁啊?”   “………”   第三次了。   萧月恒有些语塞,严重怀疑之后每个碰见他们的村民都要问一次。   一回生二回熟,萧月恒这次答得飞快:“是你阿爹的朋友。”   再次被他捷足先登的张老三:“……”   提出疑问的那个小孩歪了歪头,像是不明白萧月恒说的话。   过了片刻,张老三清清嗓子,对自己三个孩子说道:“都别堵在这,赶紧吃完饭帮你阿娘干活儿!”   三个小孩连连应着好,挪着脚步准备要往屋里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另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站在门口的顾天一循声回望,便看见一个女人挎着簸箕朝这边走了过来。   女人步伐很快,转眼就来到了屋门前,抬头瞧见他们几个陌生面孔,女人当即张了张嘴巴。   但她话还没出口,萧月恒已经先回答了:“是朋友。”   “……”   女人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如此反复数次,最终还是选择闭上。   一群人在原地干站片刻,这家人最小的孩子才率先喊了一声:“阿娘。”   随着他这声轻唤,张老三一家子终于再次有了动作。   张老三媳妇对萧月恒几人笑笑,面色和善道:“孩他爹的朋友啊,稀奇稀奇,几位都到屋里来,正好一块儿吃午饭。”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向张老三,随即使劲攥住后者的手臂,用力到指尖都泛着白。   萧月恒目光在张老三和他媳妇之间停留片刻,转而又落在他们的小儿子身上。   令萧月恒没想到的是,那个小孩竟然在察觉到目光之后,仰头冲他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萧月恒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   这个梦,当真是哪哪儿都让人不舒服。   萧月恒心想着,又将莫星寒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莫星寒顺势半靠着他,低声同他耳语:“你知道怎么出去了么?”   萧月恒捏捏他的手心,微乎其微地嗯了一声。   得到回答,莫星寒紧绷着的身体才略微松弛了些许。   明明这个梦魇展现出来的氛围比婉娘那个噩梦还要温和友善,可莫星寒就是觉得这些村民的每个笑容每个眼神都令人特别不适。   萧月恒松开莫星寒,伸手将他揽着半拥进怀里。   借着这个姿势,莫星寒另一半绷着的神经也松懈下来,然后他就听见萧月恒低声细语道:“不要动,配合一下。”   莫星寒:“?”   还不等他想明白萧月恒这句话的用意,萧月恒便一个使劲将他完全拢在怀中,接着对张老三夫妇道:“见谅,内子身体不适,用饭就不必了。”   “……”   “……”   屋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张老三媳妇才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干咳几声道:“那,几位先在这儿歇歇?”   萧月恒从善如流地应下:“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张老三连连摆手,从木桌底下抽出两张长凳,招呼着他们坐下。   然后众人就听“咚”一声闷响,顾天一已经率先一屁股坐到长凳上,两眼放空,俨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洛筝连忙紧随其后,坐到顾天一身边对其余人干笑两声:“哈哈,他也身体不适,身体不适……”   “……”   元巧有些不忍直视,揉揉鼻尖当做无事发生,默默挤到洛筝身边坐下,将另一张长凳让了出去。   等萧月恒带着莫星寒坐下,张老三夫妇才匆匆带着三个孩子往偏屋走去。   萧月恒抬手搭在莫星寒脑后,托着靠在了自己肩头,而他的余光落在张老三一家人的背影上。   张老三夫妇脑袋靠得很近,嘀嘀咕咕说着话,那三个小孩就跟在自己爹娘身后,频频回头打量他们这些人。   萧月恒微垂眼睑,正准备收回放在他们那边的注意力,忽地听见张老三媳妇悄声说了句:“李大娘说的,官兵要来咯……”   官兵?   萧月恒神色一顿,那些令他感到无比熟悉的信息刹那间串联成一条线,再编织成一段被火焰笼罩的遥远记忆。   萧月恒想起来了。   这里,是他第一回 入梦破梦的那座村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ovo 第77章 魇阵(五)   当年这座村庄出事之前,萧月恒只在山脚下逗留过,他对村庄原本的全貌并没有多少印象,这才没能立即认出来。   可即便如此,萧月恒依旧在踏入这个地方之时,不由自主地感到熟悉。   毕竟当初那段记忆于他而言,还是尤其深刻的……   萧月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就觉得侧颈一疼,并且沾上了一点湿润……   他往旁边偏了偏头,有些无言以对:“咬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莫星寒直起身,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内子?”   萧月恒垂下眼眸,面不改色道:“怎么,是害羞了?”   害羞个屁。   莫星寒磨了磨牙,觉得自己还是留情了,刚才就应该给这家伙再来两口的。   萧月恒却仿佛没瞧见他的神情,一本正经道:“也不是第一次喊,怎么还没习惯?”   “……”   听见这话,莫星寒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萧月恒以前的确这么往外介绍过他,虽然就一回,但那次同样搞得莫星寒抓心挠肺好一阵子。   那是莫星寒醉酒化形过后的没多久,萧月恒如往常一样带他出谷除梦。   一路上,萧月恒时常以各种各样的由或甜头哄莫星寒化形,偏偏莫星寒总是忍不住上钩,转头想耍赖又跑不掉,因此被迫化形过好几回。   那会儿他们借住过一位宿主的府中,那位宿主的爹是个商贾之才,不仅能言善道还特别爱八卦,大抵是行商路上见多识广,他一点都不在意莫星寒那双金眸,瞧着萧月恒跟莫星寒整日拌嘴还亲密无比,就多嘴说了句:“二位感情当真是好,远胜我与内子啊。”   当时听完这句话,萧月恒和莫星寒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就是因为莫星寒慢半拍反应过来,才会被萧月恒占了这便宜。   萧月恒率先朝那位宿主的爹一拱手,学以致用:“内子爱闹,庄老爷见笑。”   那位庄老爷当即摆摆手,诶了两声:“哪有什么见不见笑,我瞧着可艳羡了。”   说完他又拍拍萧月恒肩膀,语重心长道:“不过你也让着些,别总气得人家上蹿下跳的。”   压根没有上蹿下跳的莫星寒:“……”   萧月恒反手按住想找庄老爷论的莫星寒,然后压着笑意道:“受教了。”   等那庄老爷离开,莫星寒立刻将矛头转向萧月恒:“什么内子?谁是你内子?!”   萧月恒不慌不忙地:“他话都说到这了,我们也不久留,没必要刻意解释。”   莫星寒却不乐意放过他,质问道:“为何就没必要?”   萧月恒随口胡扯:“懒得替你想个新身份。”   莫星寒同样张口就来:“你大可以说我是你师父。”   闻言,萧月恒上下扫他两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莫星寒准备跟他打一架时,萧月恒才慢悠悠道:“可以是可以,也得有人信。”   莫星寒嗤笑:“你说了,自然有人信。”   萧月恒不疾不徐地摇着折扇:“无论怎么瞧,我都比你年长啊。”   尽管作为灵兽,莫星寒已经活了一百多年,可萧月恒作为除梦师,同样通过修行活了百余年,两人在年纪方面实在分不出个高低。   但单单从样貌来看,萧月恒是要比莫星寒稳重一些。   然而莫星寒根本不认这个,他一脸漠然道:“就不准我天赋异禀,自幼悟性极高,所以收你这晚开窍的傻子为徒?”   萧月恒挨了骂却不气不恼,微微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麻烦这位天赋异禀,悟性极高的莫公子,先占个梦瞧瞧?”   莫公子:“……”   莫星寒是只梦貘,又不是真的除梦师,他就会吞噬梦魇,压根不会萧月恒那些占梦破梦的本事。   于是,那场“战役”,最终以萧月恒略胜一筹而告终。   而今时今日,莫星寒再次栽在萧月恒口中的“内子”二字上。   莫星寒抿了抿唇,非要跟萧月恒较真:“要我习惯……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准备之后都这么介绍我了?”   张老三一家人就在旁屋,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得不放低,彼此也靠得很近。   萧月恒睨着莫星寒藏在鬓发下的微红耳廓,无声弯了弯唇。   “有何不可。”他回答道。   话音方才落下,莫星寒便挪开目光,不肯跟萧月恒继续对视。   他双唇翕动,声音轻到不能再轻:“即便不说我是你师父,你还能说我是你徒弟。”   萧月恒缓缓转了转折扇,望着莫星寒的眼神意味不明。   他别的称呼都不用,非要用“内子”这一个,意思还不够明显?   萧月恒不信莫星寒不明白,否则反应不至于这么大。   所以这是在跟他——撒娇?   萧月恒半垂着眼眸,似是而非道:“你不行,当不了我的徒弟。”   莫星寒不解:“为什么?”   “他们好歹都懂一些除梦之法,”萧月恒指尖轻敲了两下扇骨,颇为认真道:“你一件都不会,说你是我徒弟,我嫌丢人。”   “……”   莫星寒气结,脑袋往前一倾,作势又要咬他。   萧月恒非但不躲不避,还伸手将人给带了过来。   于是莫星寒这股气势汹汹变成了投怀送抱。   “拜我为师,便要真真切切地学本事,”萧月恒揽着他,同他耳语,“可若是我的心上人,你什么样都行。”   “……”   莫星寒额头抵在萧月恒肩颈处,喉结上下一滚。   他能清楚感觉到,被萧月恒贴着的那边耳朵,温度正在急速攀升。   这个人真是……   萧月恒点到为止,并没有将莫星寒逗得太过。   且不说旁边有三个小孩望天望地装空气,当务之急还是得先从这个梦魇出去。   ……   萧月恒三言两语将自己对这个梦魇的发现悉数告诉了另外几人,他们一听完,瞬间满脸骇然。   “所以这个梦,是三千多年前的?!”   顾天一震惊到无以复加,还得拼命压低自己的声音,以防惊动张老三一家子。   他现在是真觉得脑子要转不动了。   跟着出来这一趟,顾天一已经无数次觉得自己碰见了最离谱的事情,结果每次都会马上出现另一件事将他打得更加晕头转向,措手不及。   三千多年前的梦魇啊……   这是什么恐怖事件?!   顾天一敢保证,他出去跟任何一个除梦师提起这种事,都会被当成在吹大牛的疯子。   但这种事情就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了他眼前,并且他此时此刻正在亲身经历着……   顾天一很茫然。   顾天一非常茫然。   而坐在他身边的洛筝,同样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若非说出这个情况的人是萧月恒,洛筝打死都不敢相信他们正处于一个三千多年前的梦魇当中。   他们三人里也就元巧对此接受良好,但她有些不明白:“师父,若这个梦魇是你第一回 入梦那个,那它为何还会存在?不该是被你破除了么?”   “是。”萧月恒敲了敲折扇,略一思忖:“所以我怀疑在无境谷布阵的人,极可能就是当年这座村庄中的某个人。”   否则后来的人不可能再弄出这么一个梦魇。   知晓这座村庄曾经有过梦魇的,除了萧月恒就只剩下村庄里那些村民。   但当年那些心狠手辣的叛贼根本没留下任何活口,这一点萧月恒非常确定。   那么……   那个人,难道从死于这场无妄之灾之后,所经历过的每次轮回都从未遗忘前尘过往么?   要真是这样,未免太让人不寒而栗了。   萧月恒思索良久,还是没把这个状况说出来,他知道这三个小孩凑不出两个胆子,说出来只会平添他们的惶然不安,倒不如先暂时别说,他们也不至于太害怕。   至于莫星寒……   萧月恒略微偏了偏头,和身边的莫星寒悄无声息对了个眼神。   莫星寒没说什么,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与此同时,离开好一阵的张老三突然从偏屋钻出来,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瞧我这脑子,居然忘了给几位倒点茶水解解渴,真是对不住,几位千万别介意啊!”   张老三还是那副热络模样,张罗着端过来五六个茶碗,他先给洛筝顾天一还有元巧一人满上一碗,再转头去给萧月恒和莫星寒倒茶。   萧月恒端详着张老三的举动,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室静谧的偏屋。   张老三端着茶水走到莫星寒身边,斟酌好久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这位……内子,身体可好些了?”   莫星寒:“………”   好没好另说,他现在力气倒是挺足的,很想打人。   幸好洛筝他们没真的端起茶碗喝水,不然听见张老三这一句,估计得喷自己一脸清茶……   但他们即便没喝水,这会儿憋笑也快憋得内伤了,一个两个肩膀都在疯狂颤抖。   莫星寒深吸一口气,一边抬脚踩上萧月恒脚背,一边对着张老三笑容和煦道:“你再问一遍?”   张老三:“……”   懂了,马上闭嘴。   莫星寒踩的那一脚压根没使什么劲,萧月恒自然稳稳坐在位置上,不动如山。   只不过他开口时,嗓音里却是藏不住的笑:“内子性子如此,大哥别计较。”   “……”   说真的,莫星寒快要厌倦内子这两个字了。   因为这么一段小插曲,洛筝几人入梦以来的不适感总算缓和不少,脸色也稍微好了一些。   萧月恒也不想惹得莫星寒真的炸毛,一边抬手在他发顶揉了揉,一边转移话题:“张大哥,有件事我很好奇。”   闻言,张老三眼珠子转了好几圈,随后他挂上乐呵呵的表情问道:“是吗?什么事啊?”   萧月恒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张老三身上,他一直在看着莫星寒。   察觉到萧月恒的视线,莫星寒也跟着抬起了眼眸。   两人目光相触之时,萧月恒好似真的不明白一般,语气疑惑道:“我有些好奇,你那三个孩子怎么不见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v- 第78章 魇阵(六)   对于萧月恒提出来的疑问,张老三先是一阵沉默。   而后,他再次挂起眉眼弯弯的笑容道:“没有不见啊,他们都在的。”   萧月恒不置可否,指尖微微动了动,那把青玉折扇便在五指间轻巧转动了起来。   “既如此,我能再见见他们么?”萧月恒问。   张老三仍然眯着眼睛笑:“都在帮孩他娘收拾呢,过一会儿吧。”   萧月恒轻轻一颔首,像是不打算紧追不放了。   但紧接着,众人就看他站起身捋捋衣衫,对张老三说:“没事,他们都在忙些什么,我过去瞧瞧,也能顺便帮忙搭个手。”   “……”   张老三没再回答萧月恒的话,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表情都仿佛定住了一样。   他这个模样比露出生动表情还要诡异,元巧不自觉升起十分警惕,默默抬手将洛筝和顾天一护到了身后。   萧月恒没得到回应,也不再开口,静静凝望着几步开外的张老三。   莫星寒抱着双臂,藏在臂弯间的指尖已然隐隐浮现出浅淡色的金光。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老三,防着后者的一切举动。   过了许久,张老三才缓缓撑开了始终半眯着的眼睛,他嘴角依然挂着弧度极大的笑容,眼底却已经是一片冷光。   “几位是客人,怎么能让客人帮忙呢。”   张老三嘴唇开合,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怪里怪气的笑音。   与此同时,房屋的四面墙壁倏地从屋顶渗出大片大片的鲜红液体,那些殷红顺着墙面蜿蜒而下,纵横错节,逐渐交织成一张血红色的墙网。   随后,屋外突然有人轻笑了两声,如同低语般喃喃道:“客人,我们的客人啊……”   在这一声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声朝这座房屋汇聚而来,那些声音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语气或欣喜或责备、或悲恸或怨恨,糅合了无数情绪与杂念,纷沓而至。   而这些人来来回回念着的,都基本是客人两个字。   无数道人声由远及近,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以至于屋内众人都有一种这声音是回荡在脑海中的错觉。   这种感觉真的特别难受,这些人声既像鬼哭狼嚎,又像是无数人在耳边诵经念词,但凡心智不坚定的,绝对会在这种折磨之下情绪失控,从而失去智变得暴躁。   一旦如此,灵息必然会坠入梦魇中的危险之地,遭到梦中邪祟吞噬吸食。   正是清楚这一点,元巧在快要承受不住这些人声时当机立断,飞快抬手在身前结印开出一道结界,将自己以及身后的洛筝和顾天一笼罩其中。   结界一开,耳畔乌烟瘴气的低语人声才终于被隔绝在外。   但同样的,他们也彻底听不见萧月恒和莫星寒两个人的任何动静。   方才缓过一口气,元巧就立刻转头去寻另一边的萧月恒跟莫星寒。   然后她就瞧见,这两个人还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开结界的打算。   萧月恒甚至推开了折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在他们不远处,张老三同样没挪动一步,只是表情比起之前要难看不少。   张老三缓缓转动眼珠子,瞥了结界中的几个小孩一眼,随后再次落回到与他对峙的两个青年人身上。   萧月恒跟莫星寒神色都没什么变化,仿佛失聪了似的,对周围闹哄哄的一切无动于衷。   “二位客人,可歇息好了?”张老三语气幽幽地吐出一句。   听见他这话,萧月恒才略微抬了抬眼:“我倒是想问你,可装够了?”   “……”   张老三一点点收起脸上的笑容,神情变得危险又可怕。   他揣着双手,冷淡道:“既然歇好了,那几位客人便上路吧。”   张老三话音刚落下,众人就听见一声砰然巨响!   稠密的黑雾从四面八方疯狂涌进来,将整个屋子冲撞得摇摇欲坠,妖风呼啸而过,卷着黑雾把他们层层叠叠包裹了起来。   元巧三人待在结界中,不过须臾就失去了所有视野,再看不见萧月恒跟莫星寒半点影子。   “师父?!”   “恒哥!莫哥!”   几个小孩瞬间乱了阵脚,叫喊着便想冲出结界去找人。   就在这时,他们前方不远处亮起一道浅金色的光,同时萧月恒的声音从那个方向遥遥传来:“都别乱动,离黑气远点,不准碰一下。”   闻言,结界中的三个人登时刹住脚步,定在了原地。   洛筝扬声问:“哥,你们没事吧?”   萧月恒看了一眼身边正在晃浮生铃的莫星寒,慢声回答:“没事。”   黑气涌进屋子那一瞬间,莫星寒便迅速解下了腰间的浮生铃,金光乍然显现,萧月恒再掀开眼帘,就已经被莫星寒好好护在了身前。   他瞧着莫星寒晃浮生铃的动作,难得好奇:“这是做什么?”   莫星寒拎着金铃,语气干巴巴的:“驱邪。”   “……”   好好一个梦神,愣是被他说得像个道士。   萧月恒一时无言,干脆默不作声地看着莫星寒摇铃铛。   其实说驱邪也没什么错,莫星寒的浮生铃一出,基本不会有哪个邪祟会想不开靠近他们,但他又不仅仅是在驱散邪祟那么简单。   莫星寒凝眸望着金铃周身淡淡浮现着的符文,眼底紧跟着闪过好几道不明显的金光。   萧月恒端详着他的神情,蓦地反应过来——   莫星寒是在找阵纹。   尽管莫星寒同样不懂阵法,可他作为梦神,只要这样东西是在梦魇里的,那他多少就能看出些不对劲的地方。   之前萧月恒是打算让莫星寒尝试着找一找,但一直没能说到这一块上,一方面是找不到讨论的时机,另一方面是时间紧迫。   他们必须尽快从这里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萧月恒捻了捻指尖,神色微沉。   阵法正在发生微弱的变动,说明布阵之人此时此刻必定就在阵外。   入阵之前,萧月恒便想过他们会引来布阵者,可他没料到这是个魇阵,这会儿就是想出去抓人,也得先把梦破了再说。   萧月恒四下打量几眼,试图在黑压压的浓稠雾气中找到一个突破口。   但还没来得及找到,萧月恒便心头一紧。   他倏然伸出手,一把将莫星寒带到身边,而后推开折扇狠狠朝后方一挥!   风刃横扫而出,速度快到只能瞧见一抹青色残影。   随即只听叮啷一声铮鸣,风刃与另一个硬物迎面撞击而上。   萧月恒抬眼望着弥漫四周的漆黑雾气,略微眯了眯眼眸。   莫星寒紧跟着收起浮生铃,面色沉冷。   “找到了。”他沉声说。   萧月恒将他往后护了护,眼神还落在黑雾上:“在哪儿?”   可不等莫星寒开口,他们侧后方又突然传来几个小孩的惊呼。   “这是什么啊!”   “天一!”   “快躲开!”   萧月恒和莫星寒径直往他们那边而去,与此同时,萧月恒横过扇面,扫出四五道青风,清开元巧结界附近的浓重黑雾。   莫星寒更是直接在几个小孩脚下开出一个新的结界,顺便两指并拢划出几道金色符文刻在屏障之上。   脚还没站稳,萧月恒跟莫星寒就看见顾天一身后半米处出现一个奇怪的血红色大洞,从中延伸出不计其数的红色丝线缠绕上顾天一,正用力将他往洞里拖去!   顾天一完全挣脱不得,连站都站不稳,但凡没有洛筝死死拽着他,他已经被这些莫名其妙的红线拖走了。   但洛筝到底力气有限,根本抵不过红线往回拖拽的力道,甚至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一块带进那个血红色的大洞之中。   顾天一本来还在拼命扯断缠上来的红线,一看洛筝要摔倒,他连忙急道:“你傻呀!还拉着我干嘛!快松开啊!”   “你才傻!”   洛筝扯着嗓子骂回去,又立刻紧咬牙关,生怕一个没拉住顾天一就会被拽走。   好在下一刻,他的身边便落下两个人,一左一右分别拉住了顾天一的手。   萧月恒和莫星寒往后使力,一把将顾天一给拽了回来。   与此同时,萧月恒手中青色光芒显现,折扇眨眼间幻化为一把长剑,剑锋寒芒闪过,登时将缠着顾天一的红色丝线尽数斩断。   红线一断开,那股挣脱不开的劲力顿时消失,顾天一没来得及反应,瞬间整个人朝前一扑,实实在在压到了洛筝身上。   洛筝根本始料未及,顾天一砸过来时,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了。   顾天一也摔得头昏眼花,瘫在洛筝胸口前哎哟哎哟地哀嚎着。   洛筝比他还痛苦:“别哎哟了!你赶紧给我起来!”   有了莫星寒的结界,元巧也不用继续撑着法诀,连忙上前帮忙扶起顾天一。   萧月恒剑尖朝下,抬脚走向那个血红色的洞。   但他还没靠近,那个红色大洞突然开始扭曲变形,并且洞口在一点点缩小,仅仅片刻就比之前小了一大半。   萧月恒脚步一顿,没再继续往前。   紧随其后,结界之外骤然燎烧起熊熊烈火,火舌平地升起,以极快的速度烧过那些弥漫在他们四周的黑雾。   萧月恒等人全被莫星寒的结界笼罩着,并没有被烈焰影响到分毫。   接着,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焰火之中。   那人静静跪坐在地上,身边还躺了好几个一动不动的人。   待看清那人的面容,萧月恒不禁抿了抿唇。   不久之前,这个溅了满脸血红、衣着狼狈的小孩,对他展露过笑颜。   这是张老三最小的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79章 魇阵(七)   借着元巧的搀扶,洛筝和顾天一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们顺着萧月恒的目光看见结界之外的景象,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梦魇的场景忽然一下变得好混乱,刚刚张老三还站在他们面前阴阳怪气,下一秒人不见了不说,这会儿居然就躺在那个小孩身边。   而方才还迷蒙缭绕在四周的黑雾,此时也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得一干二净。   顾天一还念着那个拖走自己的古怪红洞,却不想回过头时,身后竟然空空如也,别说洞了,就连那些红色丝线都没了任何踪迹。   “什么啊,刚刚那个是什么玩意?”顾天一挠了挠头,很是困惑不解。   萧月恒略一思索,沉声道:“应当是符咒。”   看那架势,还可能是血咒。   萧月恒转而问顾天一:“你这几日有没有受过伤?”   顾天一摇头:“没有啊。”   他这几天都跟萧月恒一行人呆在一块儿,压根没入过梦,更没去过其他地方。   如果催动符咒用的不是顾天一的血,那就只能是直系血脉了……   顾成洲?   是顾成洲出了什么事,还是说这个符咒就是他用在顾天一身上的?   萧月恒敛着眉眼,想到顾成洲是顾天一哥哥,他并没有随意下定论,血咒的情况也轻描淡写给略了过去。   一旁,洛筝四下打量了一圈,疑惑道:“怎么突然烧起来了?”   之前萧月恒并没有详细讲述当年村庄发生过的一切,洛筝等人自然搞不清楚这场大火的意义。   萧月恒无言须臾,还是将村庄所遭遇的事情从头给他们讲过一遍,不过为了节省时间,他的措辞尤为言简意赅。   听他说到村庄最后被放火烧毁时,顾天一咬紧了后槽牙:“丧尽天良!”   元巧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小孩,涩声道:“所以,是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么?”   “没有。”   元巧的怜悯还没来得及漫上心头,萧月恒已经直接否认:“没有人活下来。”   洛筝惊愕:“那恒哥你当时入了谁的梦?”   萧月恒神色平静,却语出惊人:“他们所有人的梦。”   “……”   所有人的梦?!   这一回,就连莫星寒都有些诧异。   他作为梦貘,虽然也经常在各个梦之间乱窜,并不会被限制在单独一个梦境里,可即使是他,也从未一次性进入过将近百人的梦魇当中。   况且,那还是萧月恒头一回入梦,没有半点经验,也没有任何人指点,最后却仍然破梦了……   莫星寒默然许久,做出了评价:“你好吓人。”   萧月恒:“……”   元巧从震惊中回过神,再次看向坐在地上的小身影:“那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师父你还记得他么?”   话落,她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   要是还记得,这个小孩刚出现那会,萧月恒就该反应过来了。   认真说起来,不止张老三一家,这座村庄所有人萧月恒都没什么印象,他对当初入的那片梦海究竟发生过什么都有些记忆模糊。   萧月恒只依稀记得,他整整花了一夜才彻底清除掉那片梦海。   毕竟他是头一回入梦,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得靠自己摸索。   在那期间,萧月恒并没有与梦中任何一个村民有所接触,他清楚知道自己所处之地并非现实,所以始终游离于一切人事物之外。   也正因此,萧月恒才无法推出背后布阵之人。   而且他自认那时破梦做得还挺周到,每个村民的灵息他都给好好送入轮回,这还能招来什么天大仇怨?   萧月恒不出思绪,刚想开口回答元巧,忽然就听莫星寒缓缓出声道:“我知道。”   闻言,萧月恒目光一转落到了莫星寒身上。   莫星寒却在看着不远处的小身影,语气笃定:“他就是那道阵纹。”   “阵纹?”   洛筝几人都对莫星寒这句话感到茫然,萧月恒则在听完之后略微皱了皱眉,接着将视线投向不远处那个小孩。   阵纹怎么会主动暴露?   不止这一点很奇怪,萧月恒还隐隐觉得这个梦魇被动过,危险程度明显大幅度降低了。   这又是为什么?   在他们说话这个间隙,远处忽然又出现了新的人影,来的不止一个人,而且看那步伐匆匆的架势,约莫来者不善。   果然,等那些人走近,萧月恒几人率先看清的,便是他们手中拎着的弯刀。   坐在地上的小孩微仰起头,脸颊两侧蹭了血红色的指印,像是有人在血流不止之时还抚摸过他的脸,他望向来人的眼神透着刺骨的冷,蕴含着滔天恨意与杀意。   “嗤,这里还漏了条鱼。”   最先走近的男人冷嗤一声,丝毫不惧小孩目光中的狠戾。   旋即,人群之后有人慢步走了出来,那人身上穿着的,竟是与这些村民相差无几的朴素衣裳。   “是你啊。”   男人看清地上的孩子,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接着他俯身与小孩平视着,伸手轻轻抚上小孩的面颊。   指尖滑过小孩脸上的哪一处,男人的目光也会跟着在那处流连,他苦口婆心道:“方才我便同你说过,你爹娘死了,你非不信,如今亲眼瞧着了,死心了么?愿意跟我了么?”   小孩一言不发,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面前的男人。   男人等了片刻没得到回应,又收回手指缓缓起身:“你今日便是不同我走,也是要丧命于此的。”   “我爹,我娘,救你一命,替你治伤,村里人更是从未因你是客人,而有过嫌隙……”小孩一字一顿说着,每个字都像是被他咬碎了吐出来的,“你为何……你究竟,为何要置我们于此……”   男人视线往地上几具凉透了的尸体一扫,眼底满是显而易见的轻蔑与不屑:“我本就是为了藏身于此,才刻意接近你们的,若非如此,谁乐意整日与一群粗鄙之人待在一处?”   “……”   男人目光一转,再次落回小孩脸上:“我是瞧你合心意才留你一命,劝你别不知好歹,否则——”   “你就要同你蠢笨的爹娘与阿哥一般,先被砍作两半,一会儿再被烧成灰。”   真可谓是字字诛心。   结界之中,洛筝和顾天一默默攥紧了拳头。   萧月恒低声警告:“不许冲动。”   洛筝沉默几秒,哑声开口:“我知道的,恒哥。”   顾天一狠狠咬了咬牙,没忍住低低骂了句:“畜生。”   元巧默不作声,朝顾天一竖了个拇指,以此表达自己对他这声谩骂的赞同。   他们当中,只有莫星寒丝毫不受任何情绪影响。   倒不是他铁石心肠,而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切只是魇境。   莫星寒足够清醒,所以当那道并不明显的纹路出现在小孩后颈时,他几乎是一下就注意到了。   莫星寒没有立即打草惊蛇,他先是抬手去抓萧月恒的指尖。   萧月恒同样有所察觉,反手握住莫星寒,轻声细语道:“再等等。”   一边说着,他一边盯着那个小孩的身影。   阵纹既然在这孩子身上,那么此人应当就是转世轮回之前的布阵者。   萧月恒想尽量多看看,以防后面认不出转世那一个。   不远处,小孩后颈的阵纹忽明忽灭,纹路极其浅显,稍不注意,很容易就会将之忽略。   小孩在男人说完话之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双手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说道:“我跟你走。”   男人脸色顿时缓和不少,语气也变得温柔:“这才对,识时务者,才能成大事。”   言罢,他抬手招来身后拿刀的士兵:“你们,将这里清干净。”   而后男人就作势要去揽那个小孩,但被躲开了。   这次他倒是不气不恼,笑道:“不习惯?无碍,慢慢来,往后你定会喜欢的。”   小孩垂眼看着脚下的地面,不发一语。   男人带着他走向不远处的马匹,嘴里还在同他说话:“先去找身衣裳,穿着这一身,我实在是不舒坦。”   “也得给你拾掇拾掇,瞧你一个好模样,真是——”   男人话还未说完,倏然没了下文。   他瞳孔紧缩,目光一点点下移,落在了插进胸膛的箭矢上。   小孩的手还死死握着那支箭,在男人垂眼看的时候,又使力往他心口捅进去半寸。   洛筝几人看见这一幕,瞬间惊骇不已。   他们都以为这小孩真要跟着走,谁曾想他反手就给男人来了这一下重击。   萧月恒唇线抿直,看向小孩的目光有些许沉重。   这孩子连杀人都始终面无表情,甚至手都没抖一下。   分明瞧上去也不过八九岁……   萧月恒下意识回想了一下自己八九岁时的光景——那时的他,还在金玉满堂的皇宫里头寻欢作乐,民间疾苦于他而言仿若是天方夜谭,他的一切欲与求都会被满足,还顺便自认为善心大发地救了一只惨遭的梦貘。   他的八九岁是锦衣玉食,是金碧辉煌,是鲜衣怒马。   而眼前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却连一条活路都没有。   萧月恒再一次涌现出当初看见这座村庄遭难时那种难过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   随后,他们身边的火焰骤然升高数十丈,将结界之外的一切事物燃烧殆尽。   最后一个落入萧月恒眼中的画面,是那个小孩松开箭矢之后露出的天真笑容。   与他最初仰头望着萧月恒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小孩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忽地投向了他们这个结界的方向。   萧月恒一动不动地回望着,直到那个小孩彻底被熊熊烈火吞没。   紧接着,熯天炽地的火焰中出现了嘈杂无比的喧闹声,听起来像是有很多人正在逃窜。   萧月恒一边侧耳细听,一边推开了手中的折扇。   他原本打算将结界外的滔天大火直接灭掉的,然而不等萧月恒动手,火势便突然莫名其妙地减弱下来,隐隐有熄灭的模样。   随即,他们眼前出现了另一幅景象——   断壁残垣的房屋,举刀乱砍的官兵,四散奔逃的人们,浓烟滚滚的长街……   又是另一片生灵涂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苡沅”的营养液~ 第80章 魇阵(八)   “这……什么情况?”   几个小孩对于突然转换的新场景都有些茫然,好在他们此时还在莫星寒的结界当中,并没有被外界的状况影响到。   莫星寒环顾着周围的景象:皱起眉道:“进入另一个梦魇了。”   萧月恒指尖轻轻敲着扇骨,神色微沉。   魇阵果然还是与寻常除梦全然不同。   上一个梦魇不完全算是萧月恒破的,阵纹主动出现就算了,竟然还会自毁。   而他们在破梦的那一瞬间,居然又立即坠入这个新的梦魇。   ……没完没了了。   萧月恒微垂着眼眸,对莫星寒道:“能找着这儿的阵纹么?”   莫星寒当即听懂他的意思,这是不准备继续耗着,想直接找出阵纹破梦了。   他轻轻颔首:“可以。”   说完,莫星寒摊开掌心,浮生铃闪烁了几下金光,而后从他手心中缓缓悬空而起。   莫星寒捏出一道法决,化作一缕金光径直注入金铃之中。   旋即,浅金色的咒文再次浮现在浮生铃周身。   寻找阵纹急不得,萧月恒没打扰他,转而将目光投向结界之外的乱象。   人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粮食全靠争抢,各地官府趁着中州乱势大肆征税,官兵滥用职权,刀剑落的不是外敌,而是毫无反抗之力的黎民百姓……   这,便是当年处于多事之秋的大昭。   那段时日,萧月恒去过的每一处,没有哪个是不乱的。   王朝有兴必有亡,这一点萧月恒很清楚。   只是无论兴亡,受苦的终究只有百姓罢了。   “恒哥?!”   身后忽然传来洛筝一声呼喊,将萧月恒从思绪当中拽了出来。   萧月恒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就顺着洛筝几人指着的方向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   随后,萧月恒眼底一闪而过的诧异——   他看见了自己。   不对,严谨一点来说,是当初的自己。   萧月恒心念百转,刹那间想起这一段记忆。   当年他为了除梦去过好几处暴/乱之地,唯有一处令他印象最深刻,便是捡到贺宁和梵九的那一回。   那是一个江南小镇,原本是很富饶的地界,太平盛世之时,家家户户安居乐业,长街之上更是热闹非凡,来往商贾络绎不绝。   但是这个地方也没能成功逃过乱世纷争。   萧月恒不清楚具体发生过什么,只是等他到这里时,整座城镇的粮食已然被官府洗劫一空,从原来的鱼米之乡沦为十室九空,饿殍遍野的荒芜之地。   城里的长街之上更是看不见任何摊贩,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流民。   那种情况下,但凡穿得稍微干净些,背着包袱经过此处,都会遭到流民的围困,会有数不清的手伸过来讨要粮食。   穷途末路之人最为可怖,萧月恒不想与他们交手,所以在入城时,他的手中便一直拎着长剑,以此作为震慑。   好在这么做还算有点用处,萧月恒一路都很顺利,并没有遭受流民堵截。   但并非人人都像他如此,有剑作为威胁。   贺宁和梵九便是手无寸铁从这儿经过,差点被一帮饿疯了的流民活活撕碎。   他们那会儿也不过几岁的年纪,两个小孩能有什么反抗能力?   也就是萧月恒正好路过瞧见,否则贺宁和梵九能不能在流民手中活下来都不好说。   萧月恒望着慢步从哀嚎的流民当中穿过的自己,轻轻抿起了唇。   几个小孩来来回回转着脑袋,在萧月恒和结界外那个青色身影之间来回确认,最后洛筝惊疑不定道:“哥,那个人是你?”   闻言,阖着双眼找寻阵纹的莫星寒眼睫颤了颤,手里的浮生铃金光逐渐变弱,像是受到影响正准备停下来。   萧月恒有所察觉,抬手覆在莫星寒眼皮上,先低声对他道:“没事,你找你的,这儿有我。”   长睫在萧月恒手心轻轻扫了两下,莫星寒掌心中的金铃便重新亮起光,他没有睁眼。   萧月恒安抚了莫星寒,才转头回答洛筝的话:“是我。”   元巧仔细打量着结界之外那个“萧月恒”,好奇道:“师父,那你记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   萧月恒轻轻一颔首:“我收付闲为徒之后的第三年。”   一听这话,元巧也瞬间回想起这个时间点的记忆——付闲拜师后的第三年,正好就是萧月恒带回贺宁和梵九那一年。   元巧顿时有些惊异:“难道说,师父就是在这儿带回了小宁和小师弟?”   闻言,旁边沉默不语的顾天一登时清醒了。   这意思是,他接下来就要见到另外几位师祖了吗……   在经历过一次次巨大刺激之后,顾天一现在对这种事情的接受能力明显有见长。   至少他在反应过来将要见到贺宁和梵九时,内心居然平静得毫无波澜……   “的确是在这里碰见的他们两个。”   萧月恒一边回应元巧,一边看着结界外的自己。   他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一段记忆的梦魇,布阵之人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贺宁或是梵九身上么?   那他们两人,此刻又究竟身在何处?   还有付闲,元巧当年赶回无境谷时好歹还有见到梵九,付闲和贺宁却是在出事之后完全下落不明。   萧月恒不想打扰到找寻阵纹的莫星寒,说话声音始终放得很轻,元巧见他这样,也跟着安静下来,没再继续问东问西。   她转头看向结界之外,恰好就瞧见外头的“萧月恒”大步从他们跟前掠过去。   结界内的几人不由自主随着“萧月恒”的步伐而挪动视线,然后他们就看见结界后方不远处,一大群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流民正吵吵嚷嚷地挤在一处角落,不知道在争抢些什么,表情全都狰狞骇人。   结界之外,“萧月恒”大步流星地走向那边,二话不说便径直拔剑出鞘,森冷剑意自剑锋横扫而出,当即在一群流民之中劈开一条道。   这些流民本就因为饥饿过头变得无比虚弱,即便“萧月恒”这一剑并没有动真格,那凛冽的剑意还是扫倒了一大片流民。   紧接着,那些流民抢夺的东西出现在了众人视野当中——是一块被两个小孩紧紧抱在怀中的饼。   此时此刻,那块饼已经被这帮流民七手八脚撕扯到只剩不到巴掌大小了。   两个小孩自身的状况也有些糟糕,一个在争抢过程中被扯到左手,手臂应该是脱了臼,垂在身侧一动不能动;另外一个年长些,大抵是想护着小一点那个,他不仅被抓破了脸和手脚,衣服也被撕得破破烂烂,全身上下血迹斑斑。   方才那群流民乌泱泱压在两个小孩周身,估计把他们挤压得完全喘不过气,这会儿两个小孩脸色都不是很好,唇色青紫。   洛筝都觉得“萧月恒”要是晚点赶到的话,这两个孩子必定会被活生生给压死。   元巧愣愣望着缩在角落边的两个小孩,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与心疼,还有克制不住的愤然。   在此之前,她从没听萧月恒提过碰见贺宁和梵九时的场景,也从不知道这两个小师弟曾经有过这种遭遇。   元巧只记得,某天萧月恒回到谷中时,身边已经带着贺宁和梵九了,他什么都没说,只说贺宁和梵九之后便是他们的师弟。   元巧自己就是萧月恒捡回去的,她对初来乍到的两个小师弟接受得很快,并且尽到了作为大师姐该尽的责任,对他们也特别照顾。   而且他们几人中,就属贺宁最乖巧,其次就是梵九。   虽然偶尔也会跟着元巧和付闲一块儿捣乱,但终究还是听话的。   贺宁是元巧最疼的,有时她都特别舍不得贺宁挨萧月恒罚,因为很多回贺宁都是被他们几个人闹腾到一块被牵连的。   不过贺宁的这种乖巧,是给人疏离感很重的那一种。   最初被萧月恒带回无境谷时,贺宁跟梵九其实都很谨小慎微,无论是平日里的相处,还是说话做事,他们两个始终都小心翼翼的。   梵九还算好些,跟元巧和付闲熟悉起来便慢慢拉近了距离,贺宁却不然,他除了梵九,跟谁都亲近不起来。   元巧甚至都觉得,要让贺宁彻底放下防备心,估计得过上个四五年。   但任谁都没想到,付闲居然另辟蹊径,天天缠着贺宁不说,还总带着他闯祸,再连累贺宁一起挨萧月恒的罚。   原本元巧是有些看不下去的,想让付闲收敛点,可她却慢慢发现,贺宁的笑容越来越真切了,以往与他们相处时那种客气疏离也渐渐没了迹象。   也许正是这个缘由,后来付闲只用一份梨花酥,便总是能够哄得贺宁帮他抄书偷懒。   元巧一直觉得贺宁是性子使然,从未想过他和梵九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难以靠近。   察觉到元巧的情绪变化,萧月恒又一次出声警醒:“这是梦魇,别被带着走。”   闻言,元巧恍然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咽下涌上心头的那股沉闷压抑。   元巧修为还行,不会因为一点情绪波动就被完全影响到,萧月恒对她还算放心。   萧月恒转而看向另一边的洛筝和顾天一,却不想这两人的注意力还在结界外那个他身上。   萧月恒一时无言,正想让他们别离结界边缘太近,但还没开口,他轻轻搭在莫星寒眼皮上的手便被握住了。   萧月恒的心思顿时转移,目光落回到莫星寒身上:“怎么了?”   莫星寒默不作声,他缓缓拉下萧月恒的手,然后睁开了双眼。   大概是闭眼太久,莫星寒刚刚睁眼时,那双金眸还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气,雾蒙蒙的。   萧月恒垂眼望着他,又低声问了一遍:“怎么了?”   莫星寒轻轻眨了两下眼睫,喉结上下滚动:“阵纹,我找着了。”   可他的神色非但没有丝毫欣喜,甚至有些凝重。   萧月恒曲起指节,在他下颌勾了勾,声音温沉:“是什么?很难对付的东西么?”   莫星寒抿了抿唇,抬起眼眸与他四目相对。   萧月恒指腹缓缓在他颊侧一蹭:“没事的,我在这里。”   “……”   莫星寒脑袋往前倾了倾,靠在萧月恒肩窝处。   而后,他低声在萧月恒耳畔道:“阵纹,在贺宁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81章 魇阵(九)   在阵法中,每道阵纹和阵眼都与之密不可分,而二者之中,阵眼较为关键。   入阵阵眼与破阵阵眼都会被刻意掩藏,对阵法一窍不通的人是很难找到这两处的;阵纹则不同,阵纹是布阵之时必定会留下的痕迹,通过阵纹不一定能追溯到破阵阵眼,但一定可以找到布阵者。   而现在,这道阵纹刻在了这个梦魇中的贺宁身上。   就连位置,都与上一个梦魇那个小孩一模一样,同样是在后脖颈,同样的纹路。   这也就意味着,贺宁是那个小孩的转世,是那个在无境谷布下重重魇阵的人。   萧月恒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   他从头到尾怀疑的人,根本不包括自己那几个小徒弟。   在萧月恒看来,无论是几个徒弟中的哪一个,都绝对不可能将无境谷摧毁至此。   可如今事实就摆在这里,信与不信,毫无意义。   萧月恒不会质疑莫星寒对阵纹的判断,若是没有确认过数遍,莫星寒不会随意说出这种结果。   不止萧月恒对几个徒弟有感情,莫星寒以往同他们天天闹在一块儿,既像朋友又像亲人,他对几个小徒弟的感情比起萧月恒只多不少。   莫星寒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们两人沉默了许久。   而后,萧月恒抬手在他发顶轻轻一压,说:“我知道了。”   莫星寒靠着他,语气低沉:“可我不明白……”   在无境谷布下魇阵,使得整个无境谷沦为毫无生气的绝境,甚至导致梵九和元巧相继丧命,付闲更是至今踪迹不明——   贺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   他根本不可能这么做的啊。   萧月恒缓慢又轻柔地顺着莫星寒的头发,他抬起目光,望向结界之外缩在角落边的贺宁。   几个徒弟都是萧月恒一手带大的,即便他与徒弟们都不算特别亲近,可好歹是萧月恒看着长大的,性子如何他都清楚。   或许,这中间有什么事情是他们未能得知的……   结界外,这个梦魇中的“萧月恒”越过趴伏在地上的流民,走到蜷缩在一块的贺宁和梵九的身边。   他查看过两个小孩的伤势,随后就将他们都带走了,一切的走向都与当年一模一样。   “萧月恒”带着两个小孩辗转过好几处地方,才找着一个还算靠谱的医馆,替他们先医治了身上的伤。   梵九的手得重新接上,大夫掰着他的手正位时,疼得他眼泪哗哗直往下掉,只是这小孩死死咬着双唇不肯哭出声。   贺宁比梵九还能忍,从止血到上药再到包扎,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萧月恒”在医馆待了不到片刻,就有三四只纸鹤往他这边飞。   他一一拆开瞧过,转头问两个伤痕累累的小孩:“在这儿等我,还是随我走?”   贺宁和梵九沉默不语,两双眼睛却都紧紧盯着“萧月恒”不放。   于是“萧月恒”轻轻一颔首,道:“好,那随我走吧。”   结界之中,顾天一瞧着比他年纪还要小的两位师祖,又看着他们身上不止一处或轻或重的伤口,不禁心生怜惜。   以前翻到祖谱上几位师祖的名字时,顾天一总觉得他们都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可那些到底是后辈们的臆想,无论是祖师爷还是师祖们,原本也只是一介凡人而已啊。   但接下来,顾天一在看到结界外的“萧月恒”三下五除二连着破除四五个梦魇之后,他又默默将萧月恒从“一介凡人而已”当中给剔除了。   开玩笑。   那可是他们的祖师爷啊!   顾天一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的本尊,却发现萧月恒对结界外的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一直在看着另一个身影。   顾天一顺着萧月恒的目光望去,落在了绷着一张小脸的贺宁身上。   他不明白萧月恒看着贺宁的用意,却不由自主也开始盯着贺宁瞧。   因为这些处于魇阵中的梦魇都没有梦官和宿主,无论是元巧还是顾天一和洛筝,都没想过要占梦。   唯有萧月恒习惯使然,在察觉到进入一个新梦魇时,他便下意识先占梦了——这是一个思梦。   很显然,是贺宁的梦。   阵纹已经找到,从上一个梦魇中的阵纹自毁没有触发阵法中某些机制来看,萧月恒是可以直接将这个梦魇破除的。   不过在他重新幻化出折扇准备破梦时,结界外的场景骤然一阵变换,倏忽间将他们从市井长巷拖入了悠悠竹林。   萧月恒握着折扇手微顿,扇面上忽闪着的浅青色光芒也跟着缓缓消散。   与此同时,他手腕间的白玉珠串竟然又再次发出几下细微颤动。   萧月恒心头一悸,当即侧头去看身边的莫星寒。   好在莫星寒神色如常,并没有像前两次那样随着珠串出现异常而受其影响。   察觉到萧月恒的目光,莫星寒与他对上视线,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   萧月恒借着牵他手腕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探了一下莫星寒的神识,确定他真的没有任何不对之后才彻底放心。   “没事。”萧月恒轻声对他说。   莫星寒也没过多在意,转而问道:“你不破梦吗?”   萧月恒略一沉吟,目光落到腕间的白玉珠串上:“原本是有打算的。”   莫星寒:“但是?”   萧月恒将珠串解了下来,放在手心里:“这上面应该还有东西。”   莫星寒随着萧月恒的动作看向那条白玉珠串,很轻地拧了下眉:“我看看。”   他之前只在这上面放过梦渊,难不成还被其他人动过什么手脚?   萧月恒将珠串给了莫星寒,随即他又看向结界之外的竹林:“回无境谷了。”   “嗯,”莫星寒一边接过手串,一边应声:“不过不是真正的无境谷。”   萧月恒还未破梦,他们还在梦魇里,结界外的竹林只是一片幻境而已。   元巧同样看出了这是无境谷的竹林,回头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不远处的石桌石凳边有好几个人影,其中就有元巧自己。   这个梦魇中的“萧月恒”就坐在石凳上,怀里蜷着一团深褐色的毛绒绒,呼吸起伏平稳,显然正在呼呼大睡。   “萧月恒”指尖在怀中梦貘双耳上轻轻揉着,语气不疾不徐:“从今日起,贺宁和梵九同为本门弟子——”   他顿了顿话音,抬眼扫过面前并排而立的四个小身影:“贺宁年纪较梵九大些,便排位第三,梵九是你们的小师弟,都认着了?”   付闲立即应话:“认得了,师父。”   然后,他扭头对贺宁和梵九笑了笑:“嘿嘿,往后我也是师兄了!”   “萧月恒”抱着梦貘起身:“既知自己是师兄,修习便要勤奋些,若是让师弟们越过去,你不嫌丢人?”   付闲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那是师弟们有本事啊,我高兴都来不及,为何会丢人?”   “……”   “萧月恒”睨他一眼:“我嫌丢人。”   言罢,他也不管这几个小孩,抱着怀里熟睡的梦貘往远处的屋子走去。   付闲皱着小脸,小声嘀咕道:“每回莫莫一睡觉,师父就好凶。”   “元巧”抬手在他脑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哪里凶了,都没把你丢潭里。”   付闲立刻呸了好几声:“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元巧”没搭他,转而看向身边安安静静没出声的贺宁和梵九。   她笑意盈盈道:“我叫元巧,你们可以唤我师姐,也可以唤我的名字。”   梵九揪着贺宁的衣袖,没敢开口。   还是贺宁先朝元巧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唤道:“师姐。”   “元巧”被他这个礼数惊到,连忙制止:“可别可别,我和付闲待师父都没这么周到……”   结界之中,萧月恒听见这话,瞥了元巧一眼:“你们倒是心里有数。”   元巧摸摸鼻尖,默不作声地装乖。   顾天一凑在洛筝身边,小声跟他感慨:“原来祖师爷和师祖们以前是住这儿啊,好漂亮。”   听见这话,洛筝恍然回过神,点头附和:“嗯,是很漂亮。”   这是还未出事之前的无境谷,远山云烟悠然,近处竹叶青翠,仰头是碧蓝云天,回首是春态万千,处处皆是仙境般的好风光。   顾天一忍不住四下打量,眼底满是对这一切的好奇探究。   洛筝却在回答完他的话之后,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那几个年纪尚小的师祖身上。   有些奇怪,他在看见这一幕时,心口莫名沉甸甸的。   结界外,在贺宁行过礼之后,梵九也有样学样对元巧和付闲一躬身。   付闲赶紧把人按住,并对贺宁指指点点:“瞧瞧,你起了个多坏的头,万一让师父瞧见,觉着这样更合礼数,我们不得天天这么弯腰弯腰,累死了都!”   贺宁:“……”   付闲像是没看见贺宁一副无言以对的神情,兀自揽上他的肩膀:“你们随师父一路回无境谷,可有用饭啊?”   梵九又缩回贺宁身边,没说话。   贺宁也默然片刻,而后动了动双唇准备回话。   然而没等他出声,付闲已经先自问自答了:“必定是还未用饭的,师父他老人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定然想不到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   “……”   莫星寒原本有些沉闷的心绪被外头的付闲这么一搅和,竟然缓和了不少。   他勾了勾萧月恒的指尖,复述道:“老人家?”   萧月恒望着结界外的几个小徒弟,语气淡漠:“一帮混崽子。”   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元巧:“……”   说真的,他们以前时不时就要挨萧月恒罚,付闲这家伙绝对占主要责任。   付闲认定自家师父不会带师弟们用饭,于是不顾贺宁试图推拒的动作,径直把人往竹林外的小屋带。   梵九一直紧紧拽着贺宁的衣袖,差点被他们稍快的脚步绊倒。   “元巧”生怕梵九真的摔,牵过他的手道:“师姐带着你,咱们去瞧瞧你二师兄有什么好东西。”   梵九抿紧双唇,被“元巧”握着的小手无比僵硬,但他还是微乎其微地应了声:“嗯。”   结界外的几个小孩步伐轻快走向小屋,结界之内的几人倒是一步未动,但他们周遭一切依旧随着外面的景象一同往后倒退。   到了屋子前,付闲轻车熟路地推开门,接着回头招呼另外几人:“快来快来!”   贺宁踟蹰须臾,还是被付闲拉过手臂带了进去。   “元巧”和梵九紧随其后,然后他们就瞧见付闲在屋内的几排木柜上来回翻找着什么。   其余三人全都对此摸不着头脑,索性站在原地等着付闲找。   片刻之后,他们便听到木柜后头传来付闲欣喜的声音:“找到啦!”   旋即,付闲从几排木柜中走出,大步朝他们这边而来。   “都站着干嘛呀,坐坐坐,咱们来吃好吃的。”   一边说着,付闲一边将手中的纸包放到木桌上。   等另外三人全都落座,纸包恰好也被付闲拆了开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被付闲神秘兮兮捧出来的东西上,然后齐齐陷入了沉默。   纸包里方方正正堆着四块糕点,色泽和模样都很不错,瞧上去就知道肯定不会难吃。   但再怎么好看,这也只是几块寻常糕点而已。   “元巧”满脸无语:“你就让师弟们吃这个啊?”   她干脆利落地起身,拉着梵九的手道:“走走,别你们这抠门的二师兄,师姐带你们吃别的去。”   付闲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诶了好几声:“怎么还带瞧不起的,这个可好吃了,我不骗你!”   “元巧”觉得这玩意吃不饱,径直带着梵九往门外走,还不忘对贺宁道:“贺宁师弟快来,我带你们去山下吃面。”   而结界中元巧看着那份糕点,神色却怔了怔。   无境谷时常都会出现这种糕点,最常见的地方便是付闲屋里,或贺宁手中。   这些,是梨花酥。   元巧不太记得最初见面时,付闲是不是真的给过他们每人一块梨花酥了,但贺宁是真的很喜欢梨花酥。   否则他也不会每回都被付闲这一块块小糕点贿赂。   结界之外,付闲惨遭冷落,他瘪瘪嘴道:“面有什么好吃的,我这可是从南边带回来的。”   闻言,贺宁起身的动作蓦地一顿。   他垂下目光,望着木桌上的糕点抿了抿唇。   付闲正惆怅着呢,忽然就瞧见一只瘦削的手伸向了纸包。   他微微讶异,抬起眼眸看向捏起糕点的贺宁。   贺宁没看付闲,只是默默将那块糕点送入口中。   付闲见他真的吃了,眼睛当即一亮,乐呵呵地问:“如何?师兄没骗你吧,是好吃的吧?”   贺宁喉头微动,咽下那些甜腻腻的糕块,轻声答道:“嗯,多谢师兄。”   付闲看贺宁不讨厌,顿时乐不可支:“你喜欢就好!”   他又拿起一块糕点道:“来,我的也给你,另外两个不行,师姐和小师弟还是不能落下的。”   不等贺宁说什么,付闲已经不由分说地将糕点塞入他手中。   而后他压低声音对贺宁道:“你要是喜欢,往后我常常给你带。”   话落,付闲抬头看了眼走远的师姐和小师弟,才继续道:“偷偷的,只给你一个人。”   “……”   贺宁没接话,只是默默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付闲靠过来的动作。   付闲对贺宁的躲闪毫无察觉,他重新包好剩下的两块糕点,接着拉过贺宁的手臂,大步追上“元巧”和梵九。   “师姐!走慢些呀!我也要吃面!”   “你不会自个儿掏银子买?”   “凭什么,我也是你的亲亲师弟哎!”   “……你好好说话。”   “嘿嘿,师姐最好啦!”   “……”   结界中,众人看着那四个身影慢慢走远,而他们身边的场景没再随之变动。   萧月恒收回目光,轻轻捻了捻指尖。   其实这么看就能看出来,贺宁的性子比起其他几个还是有些不同的。   即使是刚到陌生地方不习惯,他也不像梵九那样只是不安,他是真的在防着每个人。   真要说起来,当初贺宁唯一不设防的,除了作为梦貘的莫星寒,便只有作为师父的萧月恒一人了。   或者不该说是不设防,而是敬重,尊崇。   贺宁会将萧月恒交代的一切事情都好好完成,萧月恒教导时说过的话,他也会尽数记住。   萧月恒教给他们的除梦之术,贺宁都是学得最快并最先掌握好的,在修习这方面,他从没让萧月恒操心过。   起初萧月恒还觉得贺宁这孩子有些太守规矩,直到他渐渐被付闲带偏,也开始跟着闯祸捣乱,萧月恒便再也没那么想过了。   可如今仔细想想,除了偶尔被罚,平日里贺宁还是那样循规蹈矩,似乎很怕会犯什么大错……   萧月恒正沉浸在思绪中,手指蓦然被人轻轻扣住。   他微垂眼眸,与莫星寒对上视线。   “这些珠子确实不太对。”莫星寒说。   萧月恒顺着他的话,望向他手心里的白玉珠串。   莫星寒微微合拢掌心,浅金色的光芒便丝丝缕缕地散发而出。   萧月恒问他:“做什么?”   莫星寒眸底金光流转,说:“收回梦渊。”   承载的记忆已然回到他身上,元巧的灵息也还算稳定,这个梦渊也该收回来了。   而且,珠子上那点不对劲似乎是被封在梦渊里头的。   这才是莫星寒收回梦渊的主要原因,他得弄清楚那是什么,万一是某些不该碰的东西,那他肯定又要遭殃。   萧月恒垂眼看着他,问道:“好解决么?”   莫星寒对此不甚在意:“小事情。”   梦渊是莫星寒造出来的,只要回到他手中,其余人留下的痕迹都会被抹去,即便是封印也会自动破除。   见他可以解决,萧月恒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结界之外。   几个小孩的身影已经消失挺长一段时间,四周的景象却仍然维持着原样。   萧月恒略一思忖,猜测是梦境还在继续。   果然,下一刻就有两个身影再次进入他们的视野——还是贺宁和付闲。   但他们已不再是方才那副十来岁的孩童模样,而是身量见长的少年人。   付闲跟贺宁并肩走着,伸了个懒腰道:“这回的梦魇还真是难对付,若非有你在,我定然应付不来的。”   贺宁看着脚下的路,语气很是淡然:“少说好话,你无非是懒病又犯了。”   付闲轻轻啧了声:“你何时才能记得我是师兄,没大没小的。”   贺宁不置可否,没应他这句话。   直到在竹林里的石桌边坐下,付闲才长叹一声:“也不知师父和莫莫何时回来,他们怎么每回都要出谷这么多日?”   贺宁斟了两杯茶水,递了一杯给他:“师父不在,你不该高兴?”   付闲当即反驳:“哪能呢,我一日不见师父,思之如狂。”   结界中的萧月恒:“……”   还真是张嘴就来。   萧月恒抬手捏捏眉心,微阖上眼眸,决定眼不见为净。   另一边,贺宁似乎也对付闲满嘴胡话很是无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付闲却端详着他的神色,眉眼倏然一弯:“可算是笑了,你一路都冷着脸不高兴,愁死我了。”   贺宁喝茶的动作微顿,嘴角不明显的弧度登时没了踪迹。   付闲拎起杯盏,将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再次轻轻叹息了一声。   贺宁终于抬眼看向他:“怎么?”   付闲望着无境谷中的景色,眼底的情绪不明:“没,只是有件事不太明白。”   贺宁转了转手中的杯盏,搁回石桌之上:“何事?”   有风自林间徐徐而过,扬起竹叶沙沙作响,恰好盖过付闲那一阵莫名的沉默。   有几片青翠竹叶随风而落,其中一叶分毫不差地落入贺宁面前那杯未饮尽的茶盏之中。   与此同时,付闲开口道:“我不明白,这些人分明诸事顺遂,为何还有如此之多的贪求与不满,竟还因此生出险象环生的贪梦,差点害得自己丧命……”   付闲停顿片刻,又低声道:“我不明白。”   贺宁望着他的侧颜,沉默不语。   他们就这么静静待了许久,直到山道那边出现另外两个身影。   付闲眉宇间的郁色霎时一扫而空,他又笑起来,朝着那两人唤道:“师姐!小师弟!”   不远处,“元巧”和梵九循声望了过来,冲着他们招了招手。   见他们也回了无境谷,付闲回头对贺宁笑道:“走,回家啦。”   说完他率先起身,抬脚走向“元巧”和梵九。   贺宁却还坐在那儿没动,等付闲察觉身后没动静回头,他才缓缓从石凳上起身。   而后,贺宁低声呢喃了一句:“越是好的,越想永远留住罢了。”   结界之中,萧月恒倏地掀开眼帘,望向贺宁往另外几人走去的背影。   想永远留住?   萧月恒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却不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身边忽然迸发出一道刺眼的金光,光芒几乎要将整个结界都充斥。   元巧几人瞬间一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另一道青色光芒迅速穿过金光,直抵中心处。   “莫星寒?”萧月恒匆匆唤了一声。   好在莫星寒的声音很快从金光中传来:“我没事。”   萧月恒微微拧眉:“这是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金光又倏地尽数散尽,莫星寒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愣愣望着手心里的珠串。   那些莹润剔透的白玉珠,此刻正忽闪着微弱的白光,缓慢又均匀,像是在呼吸。   仅仅只看一眼,萧月恒便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眉峰顿时皱得更紧。   莫星寒抬起目光:“是……梵九的灵息。”   元巧一惊:“谁?”   话落,她的视线直直投向莫星寒手中的珠串上。   与此同时,那些玉珠骤然一颗颗裂开缝隙,珠心闪烁着的白光从中飘了出来,在虚空之中凝聚成了白色光团。   萧月恒望着那缕灵息,双唇动了动:“梵九。”   白光忽闪两下,像是在回应他这声呼唤。   然后,那缕灵息拖着长长的光尾,缓缓飞向了几步开外,神情呆滞的洛筝。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千!补上昨晚的了!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82章 魇阵(十)   “洛筝……?”   顾天一神色怔忡,紧紧盯着那缕停留在洛筝面前的灵息。   萧月恒说,那是梵九的灵息……   既然是梵九师祖的灵息,为什么会朝洛筝飞过来?   顾天一心底有答案,可他根本不敢去相信那个答案,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很荒谬。   怎么可能啊?   洛筝,是梵九?   别说是顾天一,元巧都被这个状况弄得惊诧不已。   虽然她和洛筝相处时间并不长,可她从没觉得洛筝和梵九有哪里相像。   但无论他们如何怀疑,那缕灵息就是稳稳停在洛筝面前一动不动。   洛筝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上那缕白色光团。   霎时间,温和的白光转而变得白昼般耀眼明亮,将洛筝整个人笼罩于其中。   顾天一顿时慌了神色,他连忙伸手要去拽洛筝,只是他的手指在碰到那片白光之前,先被另一个人用力拦了下来。   萧月恒把顾天一往后拉开一段距离,沉声道:“不能碰。”   顾天一茫茫然地仰起头,望着萧月恒的侧颜:“祖师爷……”   萧月恒:“……”   萧月恒因为顾天一的称呼蹙了下眉,却无心再跟身边的小孩掰扯这种小问题。   他凝眸望着面前这片炽亮的白光,心底一时五味杂陈。   莫星寒在珠串上留下了梦渊,安放着萧月恒将散未散的灵息,之后莫星寒又将珠串交给梵九,独自去承受了天道降下的天谴,但他没能抗住,灵识被打碎陷入几百年的沉睡。   那么,在莫星寒修为尽失后,梵九是如何将珠串中承载萧月恒灵息的梦渊留下来的呢?   在那缕灵息出现时,这个问题有了解答——   以魂养梦。   是梵九剥出自己的一半魂魄,封印在了珠串之上,以此支撑莫星寒的梦渊不灭,将萧月恒的灵息养至苏醒之时。   而梵九在此之后的每一个轮回转世,都是一个灵息有缺的半魂之人。   直到,他转世成为了洛筝。   梵九将自己这一半魂魄分得太散,又被莫星寒的梦渊与记忆的封印一同压着,若非刻意去探寻,根本察觉不到这些珠子里还散着一丝丝灵息。   也正因此,即便萧月恒天天戴着这串珠子,也无从得知小徒弟的一半灵息就在玉珠里。   刺目的白光渐渐弱了下去,洛筝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当中。   在光芒彻底消散那一刻,洛筝缓缓睁开了轻阖的眼眸。   一时间,结界之内无人开口。   洛筝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他看着几步开外的萧月恒和顾天一,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出声。   良久,顾天一才小心翼翼地喊他:“洛筝?”   洛筝喉结滚了滚,应道:“是我。”   顾天一瞬间大松一口气,然而没等他这口气松完,只听洛筝又低低喊了萧月恒一声:“师父……”   顾天一再次原地呆滞。   萧月恒望着洛筝,过了许久才轻启双唇:“我说没说过,此类偏门邪术不可用?”   洛筝,同样也是梵九,低垂着脑袋,语气低落:“可是师父,我那时真的不知该怎么做了……”   莫星寒不知所踪,梦渊愈来愈虚弱,萧月恒的灵息也跟着黯淡下去,他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可能一切就会彻底无法挽回。   梵九当时能想到的,只剩下以魂养梦这一个法子。   萧月恒看着面前耷拉着的脑袋,有心想教训,却又不知该从何教训而起。   若不是这个小徒弟舍出那一半魂魄,萧月恒这会儿肯定无法安安稳稳站在这里。   可是他究竟有什么值得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舍命相救?   莫星寒如此,梵九竟也这番……   像是嫌萧月恒还不够头疼,一直默默旁观的莫星寒也站了出来。   他微微挡在洛筝面前,抬眼直视着萧月恒:“要责怪也不该责怪他,说到底是我拜托他留下你的,错在我这儿。”   萧月恒:“……”   萧月恒伸出手,在莫星寒额心轻弹了一记:“错什么错?我是什么忘恩负义的混蛋么?”   莫星寒吃疼,捂着额头骂道:“你不就是混蛋?”   洛筝、元巧、顾天一:“……”   低迷的气氛倏然间轻松了不少。   洛筝探着脑袋去看莫星寒,小声关心道:“莫莫,还好么?”   在此之前,洛筝一直喊的都是莫哥,突然这么转换了称呼,莫星寒竟还有些不习惯。   他揉了揉额心,半真不假道:“不好,你替我收拾一下你师父。”   洛筝:“……”   饶了他吧。   萧月恒见莫星寒还在揉额头,到底没忍心,抬手把人牵了过来:“很疼?”   莫星寒恶狠狠道:“我给你来一下试试?”   萧月恒拿开他揉额头的手,闻言不以为意:“你试试。”   一边说着,他一边仔细瞧过莫星寒额心那点微红。   萧月恒那一下有收着力道,确实没伤到人,但莫星寒应该是真的怕疼,脸色臭得要命。   萧月恒认命,牵着他的指尖抵在自己额心处,半哄着说:“行了,让你还回来。”   莫星寒:“……”   莫星寒指尖动了动,却始终都没能真的下手。   原本站在莫星寒身后的洛筝很有眼力见,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远离了他们二人。   莫星寒这个结界圈出来的地方并不大,洛筝这一退就直接退到了元巧身边。   元巧还有些没缓过神,她望着身旁的洛筝,试探着唤他:“小师弟?”   洛筝闻声仰起头,乖乖喊了声:“师姐。”   “……”   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样貌和声音,可元巧听见这声,依旧没忍住眼眶一热。   没错的,这就是梵九。   是他们的小师弟。   是那个在她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小师弟。   元巧偏开头,压下心头翻涌而上的情绪,哑声道:“你还在……就好。”   洛筝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他知道元巧的情绪从何而来,因为他也记得当初无境谷的事——   想到什么,洛筝神色蓦地一顿,他猛地抬头看向萧月恒:“师父,无境谷!”   萧月恒放下帮莫星寒轻揉额心的手,应声道:“嗯,你还记得当时的状况么?”   洛筝立刻颔首:“记得的,那日我恰好在无境谷中。”   准确些来说,梵九那日是正好回了无境谷。   在他抵达无境谷时,萧月恒落下的那道结界尚且完好无损,谷中也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变故仅仅只是刹那间。   当时梵九才跟付闲碰上面,话都没说上两句,笼罩着无境谷的结界便骤然整个破碎,紧接着,一大片黑压压的雾气倏忽间弥漫到了无境谷上空。   付闲一见这情景,神色登时大变,拉起梵九就往屋外走:“赶紧离开这儿!”   梵九望着空中愈来愈浓的黑雾,有些不解:“二师兄,这些是……”   付闲也仰头瞥了一眼,面色凝重:“是瘴气。”   梵九心下一惊:“怎么会有这么多?!”   瘴气是梦魇之中的东西,一般都是梦官附在宿主身上时才会诞生,这会儿平白无故从哪儿生出如此之多的瘴气?!   付闲直觉情况不对,根本没心思去探究这些东西的来路。   他只恨不能立刻将梵九送到无境谷之外去,步子都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快。   奈何天不遂人意,就在付闲和梵九将要走出无境谷的山道时,意外突然而至。   那一大片瘴气倏地伸出无数只庞大的尸儡,毫无缘由便冲着他们二人砸了过来!   梵九始料未及,他从未碰见攻势这么迅猛的尸儡,不过是眨眼之间,尖利的爪牙已然逼至眼前。   梵九瞳孔骤缩,一时竟不知要往旁边避躲,还是身边的付闲一把将他拽开,梵九才堪堪躲过差点捅穿他的利爪。   “小师弟!我来挡着,你看准时机赶紧先走!”   付闲开出结界护在二人周围,立刻回身对梵九说道。   梵九猛然醒神,急道:“不行!我走了你怎么办?”   就在他们这两句话的间隙,外头的尸儡忽然增多,密密麻麻涌到结界边缘,试图将整个结界撕碎。   付闲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语速极快道:“我是你师兄,修为比你高着呢,少废话了赶紧走!”   在此之前,付闲从来没对梵九说过一句重话,他嘴上常说的始终都是“小师弟就该惯着”。   十多年来,这是付闲头一回凶梵九。   梵九被他这声呵斥惊得一颤,眼眶当即红了:“二师兄……”   付闲似乎是费尽所有力气才能撑着结界,话里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蹦出来的:“别磨蹭,趁我这会儿还能坚持坚持,快点出去搬救兵!”   闻言,梵九立即想起还有贺宁元巧,再也不敢耽搁,在付闲的保护之下冲出了尸儡的重重围困,一路沿着山道奔向无境谷的出口。   但梵九还没跑出百米,倏地听见身后轰然一阵山崩地裂的震荡!   像是预料到发生了什么,梵九浑身血液一瞬间凉透,冷汗爬满了后背,就连呼吸都停了一刹那。   梵九猛然回过头,只见远处山涧被劈开一条宛如深渊般的沟壑,而崖边的某块碎石上,勾着一片月白色的袍角。   这抹颜色,方才就穿在付闲身上。   梵九如同被人当头棒喝,脑子嗡一声响,整个人就彻底僵硬在了原地。   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已经有不计其数的索命利爪正从身后俯冲而下,直冲他的命门。   梵九失神地望着那片衣角,嘴里呢喃着:“二师兄……”   在他万念俱灰之时,利爪从背后直穿而过!   刹那间,血色飞溅。   梵九眼眸狠狠一颤,他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另一个身影静静屹立在不远处。   漆黑浓稠的瘴气不断从那人身上涌出,有些直冲云霄,有些直冲梵九而来,再将他捅穿一次又一次。   梵九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的眼前只剩下血红色的虚影,可他还是轻易认出了那个熟悉身形——   那人带着他在流民暴/乱中活了下来;   那人日日都会督促他修习除梦之术;   那人在他不安时说过无数次“我在”……   那是他的小师兄。   那是,贺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83章 魇阵(十一)   洛筝讲述完当年所经历的一切之后,结界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无言。   饶是顾天一,也听出了这里头有不对劲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所有人的神色,完全不敢多嘴插话。   顾天一甚至没敢多看萧月恒,因为在几个人里,就属萧月恒的神情最捉摸不透。   元巧为此感到难以置信,就连莫星寒也抿紧了双唇,脸色有些沉重。   唯独萧月恒敛着眉眼,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顾天一眼观鼻鼻观心,识相地选择闭嘴。   过了许久,还是萧月恒率先出声,他问洛筝:“你当时看清楚贺宁了么?”   洛筝缓缓摇了摇头:“我只能认出那是小师兄,但我没法确定他的状态。”   闻言,元巧和莫星寒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洛筝。   “你是说,”元巧试着解他这句话的意思,语气迟疑:“贺宁也许是无意识之中做了这些?”   “我不知道。”   洛筝默然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很轻:“可我总觉得,小师兄不会那么做的。”   莫星寒沉吟半秒,忽地转了话题:“先出去吧。”   出去?   另外几人都疑惑地看向他,莫星寒却是转头问萧月恒:“这里不能久待,阵纹能破么?”   萧月恒应了一声,手中折扇已然被他推开。   萧月恒抬眼望着结界之外的无境谷,手腕一翻,毫不犹豫地扫出一道凌厉风刃!   劲风从浮着金色符文的结界穿透而过,直接劈向那片竹林,挺拔的竹节自中间被割裂开来,外界景象刹那间被风刃一分为二。   青风卷起漫天竹叶,径直刮向那道风刃劈开的裂缝,又将其撕开了半指宽。   莫星寒解下腰间的浮生铃,抬头瞧见裂缝的大小,略微皱了皱眉:“不够大吧。”   他们这么多人呢。   萧月恒瞥了他一眼,折扇在手中转了转,浅青色流光霎时浮现。   流光丝丝缕缕在他指尖缠绕交错,泛着冷光的长剑随之显现。   萧月恒执剑而起,脚尖轻轻一点地,人已经掠出了结界之外,直奔那道裂缝而去。   紧接着,莫星寒等人就见他手起剑落,砍瓜切菜似的果断又干脆,将那个差不多一寸大小的缝隙劈至两米宽。   莫星寒:“……”   莫星寒拎着浮生铃,一时有些无言:“我也没让你弄成这么大。”   萧月恒踩着半空中的一片竹叶,衣袂随风轻轻翻动着。   听见莫星寒的话,他漫不经心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伺候。”   莫星寒晃了晃金铃,语气不大高兴:“爱伺候不伺候,你嫌弃也没用。”   萧月恒不置可否,视线再次落到裂缝中不断交错闪烁的红光之上。   一个能将整个无境谷封印下来的魇阵,从几千年前存在至今,作为布阵者的贺宁却从未遭受天谴,还能安安稳稳地轮回转世如此多回……   如此看来,或许这一脉世代短寿的原因与这个魇阵有关系也说不定。   不管这一切是贺宁的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都该做个了结了。   萧月恒默默握紧手中的长剑,转而对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小孩道:“要破梦了,都留着心眼,外面那些东西没准比梦魇中的还要难对付。”   一听这话,洛筝和顾天一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元巧甚至已经捏着法诀,随时准备跟阵法硬碰硬。   萧月恒交代完三个小孩,才重新望向另一边的莫星寒:“怎么样?”   莫星寒手中的浮生铃金光浅浅,泛着流光的经文符咒萦绕在金铃周身,也如浮光掠影般映在他的眼底。   “你随意,我替你善后。”莫星寒回答,语气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傲。   萧月恒似无奈似纵容地一哂,视线转而落在不远处那道裂口时,上一秒还浅浅浮在他眼底的笑意转瞬无影无踪。   萧月恒侧过长剑,一抹寒芒缓缓划过剑锋。   那点微光停留在剑尖处之时,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半空中的萧月恒已然只剩一抹青色残影。   洛筝几人登时一惊,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萧月恒便彻底消失在那道裂缝之中。   “师父?!”   元巧和洛筝当即就想追上去,只是还没抬起脚,身旁先传来莫星寒沉静的声音:“不要乱跑。”   莫星寒抬眼望着时不时闪过红光的裂缝,神色沉静。   他捻了捻指尖,浮生铃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却自始至终没传出一声铃响。   倏然间,笼罩在他们周围的结界轰然坍塌!   几乎是下一秒,被萧月恒砍作两半的竹林就猛地蹿出数十只罗刹婆,嘶吼着朝他们几人扑了过来。   莫星寒不动如山,双唇动了动:“元巧。”   元巧迅速会意:“好!”   话落,元巧已经抬手结印,一把长剑随即出现在她手中。   元巧二话不说,提剑迎上了那些罗刹婆。   顾天一震惊:“难道祖师爷和师祖都是有剑的吗?!”   他这话是对着洛筝说的,说完才忽地想起来,身边这位似乎也是师祖之一……   一想到这,顾天一尾音忍不住抖了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谁曾想,洛筝还像平常那样回应着他的话:“确实都有剑,只是有些用不惯。”   顾天一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他努力想跟以前那样同洛筝说话相处,可是踌躇片刻仍然没办法做到。   洛筝也没在意顾天一不接话,他注视着不远处与罗刹婆缠斗的元巧,扬声问:“师姐,需要帮忙么?”   元巧招式果决,一剑横穿面前的罗刹婆,而后分心回答道:“就你如今的灵息,老实待着吧。”   洛筝:“……”   不用就不用,怎么还带挖苦的!   但元巧确实没说错,梵九那一半灵息虽然已经回到洛筝身上了,可他的修为压根没因为这缕灵息回归而产生任何变化,洛筝还是那个洛筝。   洛筝愁眉苦脸,长长叹出一口气。   好在罗刹婆的数量并不算多,元巧一个人还能应付得来。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事情根本没那么简单。   缠着元巧那几只罗刹婆还没被解决,竹林之中又爬出了几十只新的。   顾天一立刻抬手划出法决,试图转移那些罗刹婆的注意,让元巧可以喘口气。   只是被他吸引的罗刹婆寥寥无几,大多数还是直奔着元巧而去。   尽管洛筝说他们都用不惯剑,可元巧的剑招依旧快如光影。   她的剑意没有萧月恒那么凛冽,却也足够凌厉,灵动中又带着狠伐,招招行云流水且剑势如虹。   但元巧终究只有一人,她杀死罗刹婆的速度根本赶不上罗刹婆增加的速度。   见她逐渐吃力,洛筝和顾天一压根待不住。   莫星寒一个没注意,他们就都蹿了出去,替元巧分担走罗刹婆的攻击。   原本莫星寒满门心思都在裂缝之中的萧月恒身上,瞧见这几个小孩被罗刹婆团团围困,瞬间分了神。   起初那些罗刹婆的数量并不多,莫星寒自然觉得元巧可以解决,完全没料到罗刹婆数量会突然增加。   他分心看了四处乱窜的三人一眼,没再多耽搁,径直将浮生铃轻轻往上一抛。   金铃停在半空中那刻,倏地荡开一股巨大的灵力,自莫星寒脚下朝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正扑向洛筝三人的罗刹婆被那股灵力一扫,竟然直接整个被掀翻了过去,嘭一声狠狠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仅仅这一下,洛筝他们身边就躺到了一大片罗刹婆。   几个小孩都被莫星寒这一招的威力震惊到无以复加,纷纷捏着还没来得及使出去的招数僵在原地。   莫星寒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大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我得看着他,出事了要喊我。”   “……”   元巧轻咳两声,点头应下:“好的,我一定会好好看着师弟和他朋友的。”   顾天一:“……”   这话听上去为什么这么奇怪??   得到元巧的回应,莫星寒将心思放回到浮生铃上。   而后,他就发现一直没什么动静的金铃忽然微乎其微地颤了颤。   ……   裂缝之中。   萧月恒一穿过挡在裂缝口的迷胧子,便仿佛落入了什么无人之境。   周遭阴风阵阵,伸手不见五指,还有似有若无的血腥气萦绕在鼻间。   萧月恒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握紧了长剑。   系在剑柄上的剑穗轻轻摇了摇,旋即飘出微弱的金色光点。   萧月恒垂眼望去,猜测应该是裂缝之外的莫星寒做了什么。   光点虽然微小,却足以破开脆弱不堪的黑暗。   萧月恒借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光,看清了裂缝中的情况——密密麻麻堆叠成山的皑皑白骨,血红色的水蜿蜒成河流,从脚下无声无息地淌过,黑雾弥漫飘散在四周,泛着湿冷的寒意。   在萧月恒几步开外的正前方,正静静站着一个直挺挺的人。   那人与萧月恒四目相对时,缓缓掀开双唇,平静地喊了声:“师父。”   萧月恒半眯着眼眸,不动声色地望着不远处的贺宁。   他没有回应这声低唤,而是不紧不慢抬起手中的长剑。   萧月恒的剑尖,直直对准了自己的徒弟。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今天迟到亿点点…TvT   预计还有2w字完结,目前更新时间很不确定,三次实在太忙了,接下来几天只要不挂请假条就是会更新,只是时间会稍微晚点~ 第84章 魇阵(十二)   贺宁微微垂下眼眸,望向直直对准自己咽喉的冷剑。   “师父当真是……”   贺宁很轻地嗤笑一声,补全了后话:“是非分明。”   萧月恒缄默不言,剑尖动都未动一下。   裂缝之中渐渐冒出血色般的浅红色光芒,映照得周遭的白骨与那汪血河越发鬼气森森。   贺宁掀开眼帘,再次与萧月恒四目相对。   贺宁眼底就倒映着那一片殷红,他还穿着之前与付闲一同出现时的墨黑色长袍,整个人完美融入诡异的黑雾与这片血红。   即便与作为师父的萧月恒对峙,贺宁的脸色也是一片无波无澜。   他慢声开口,语气漠然:“师父要与我算账了么?”   萧月恒仿佛成了一尊长身鹤立的塑像,他稳稳握着手中的长剑,剑尖与贺宁的咽喉只隔了一步之距。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答贺宁一字半句。   贺宁端了半天的沉稳,终于被萧月恒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逼出一丝变化。   他扯了扯唇,讥讽似的问:“怎么?师父如今连与我说一句话都嫌恶?”   随着贺宁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一直飘散在四周的黑雾竟逐渐朝着他们二人汇聚了过来。   然而萧月恒仍然对此无动于衷,维持着剑指贺宁的姿势一动不动。   贺宁自言自语半天没得到一丁点儿回应,眼底慢慢泛起了冷意。   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点冷意又很快从他眼中尽数退却。   “师父,我也不想如此,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贺宁喃喃低语着。   他一点点垂下眼睫,失神地盯着虚空某一处,像是陷入了某段冗长的回忆。   “我降生之日,村里一位婆婆便同我阿爹阿娘说,我的八字克亲克友克妻克儿,天煞孤星四个字自此烙印在了我的身上,挣脱不掉一丝一毫。”   “可那个人,分明是他们自己迎进村子里的,他们看不见那人眼中的血性,也看不见那人假惺惺笑容底下的脏恶,他们只看见了那人拿出来的一件件珍宝。”   “分明是他们自己害死了自己,到头来却将一切怨恨抛向了我爹娘,怨爹娘没杀了我,恨爹娘留下了我,只因我命中带煞。”   “多么深沉的恶意啊。”   “……”   贺宁每说一句话,黑雾就会在他身后迅速凝聚成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直到贺宁停下话音,后方已经密密麻麻站了十几个无面人影。   萧月恒沉默听完一长串的话,视线淡淡扫了一眼那些人影,神色仍然波澜不惊。   贺宁仿佛没发觉背后的黑影,又自顾自地继续:“还有那些乱民,我与小师弟分明只剩不足一人饱腹的粮食,可那些人还是自私又卑劣,恨不能撕碎我与小师弟,独占那块不到巴掌大的饼。”   “好似在他们眼中,他们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就活该死。”   “……”   贺宁缓缓抬起目光,深深望着萧月恒:“师父,我活了两世,见过好多有缘故或无缘故的人心险恶,独独你一人,才让我知晓何为善。”   “……”   “是你破开暗无天日的魇境,渡我入了轮回,也是你斩去那些宛如魔爪般伸向我和小师弟的手,带我们回了无境谷,让我又一次拥有亲人。”   “……”   “师父,我不过是想留下你们而已,我有什么错?”   “……”   终于,在贺宁的长篇大论之后,萧月恒双唇翕动,说了踏入裂缝至今的第一句话:“说完了么?”   他的语气尤为随意,甚至透着一丝百无聊赖。   贺宁被萧月恒冷漠的态度噎得哑口无言,表情都有一刹那的崩裂。   萧月恒倒是面不改色,散漫地问:“若是说完了,也该脱掉这层皮了吧?”   贺宁:“……”   萧月恒睨着几步开外的人,以及他身后那一大片看不清面容的黑影,眼神淡漠:“装也装得像一些,不然就别顶着这张脸同我说话。”   闻言,“贺宁”脸色一变再变,寒光重新漫上他眼底。   打从见到这玩意的第一眼,萧月恒就知道这不是真正的贺宁。   要真是贺宁,先不说贺宁会不会跟他叽里呱啦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反正萧月恒绝不可能拿剑指着自己的徒弟。   万一伤着哪儿,肯定又要跟他哭。   光是哄莫星寒一个人就够萧月恒头疼的了,他一点都不想多招惹别的。   不过听了大半天的废话,萧月恒同样挺头疼的。   其实中间萧月恒一度想打断,奈何面前这玩意演得特别认真,入戏得很,感觉都快把它自己骗过去了。   硬生生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萧月恒着实有些无言以对。   不远处,“贺宁”活动两下脖颈,神色已经彻底冷了下去。   它此刻的表情,几乎与之前的张老三一模一样。   萧月恒气定神闲地看着“贺宁”活动,在它身后的黑影也跟着一卡一顿地歪了歪脖子。   “贺宁”缓慢抬起手,直接捏住了萧月恒对准它的剑尖:“既然你到了这儿,也别想着离开了。”   话落,它身后一直紧紧盯着萧月恒的黑影骤然蹿了出来!   与此同时,被“贺宁”捏着的长剑倏地震颤两下,随即迸发出寒霜般的剑意,狠狠将它弹开!   “贺宁”始料未及,整个人瞬间被掀翻过去,差点仰面砸落在后方的尸骨堆上。   它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姿势尤其狼狈。   然而不等“贺宁”缓过劲,它眼前蓦地一花,那抹熟悉的浅青色已然出现在了身侧。   萧月恒一点都不想与它过多纠缠,听了半天废话已经是他的极限。   长剑划破虚空,凌冽剑意劈头盖脸地扫荡而过!   余光瞥见那抹青色残影时,“贺宁”已经迅速往另一边撤开,恰好躲过那道满含杀意的剑招。   等到站定脚步,“贺宁”脸上维持了许久的沉着冷静终于全数坍塌,只剩下惊恐万状。   它心有余悸地抬起眼眸,看向萧月恒时竟觉得毛骨悚然。   但凡再晚一秒,“贺宁”此时此刻已经被劈成了两半。   更加让它不寒而栗的是,那些它自以为能够牵制住萧月恒的无面人影,居然连萧月恒一根发丝都碰不着……   一招没得手,萧月恒几不可闻地啧了声。   他轻巧地翻过手腕,锋利剑刃再次刺到了“贺宁”眼前,剑法快如疾风。   “贺宁”被剑意逼得不断往后退,其间无数次试图催动裂缝中的黑雾攻击萧月恒,却屡屡未能得逞。   不仅如此,无面人影还在逐步减少,原因不明。   “贺宁”察觉到这个情况,躲避间没忍住气急败坏地怒吼:“你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银剑携着寒光如游龙穿梭般,眨眼间破风而至。   浅青色的身影宛若鬼魅,剑意摧枯拉朽。   银光一闪而过,“贺宁”的身体径直被长剑穿破!   “贺宁”僵在原地,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萧月恒站立在它面前,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他在“贺宁”大惊失色的表情中,漫不经心回答了它的问题:“我没做什么。”   “贺宁”胸膛被刺穿,声音发着颤:“不可能!”   萧月恒缓缓补上一句:“我又没说过,这儿只有我一人。”   “……”   “贺宁”面容扭曲,脸上竟然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黑气。   它眼睁睁看着萧月恒系在剑柄上的褐色剑穗亮起耀眼的金光,四周的景象旋即被光芒击碎,裂开一条又一条缝隙。   紧接着,虚空中传来一声叮灵脆响。   “贺宁”瞳孔骤缩,听到另一个青年声音唤了声:“萧月恒?”   萧月恒还没收回长剑,循声抬了抬眼眸:“我在。”   倏忽间,黑雾尽数被金光吞没!   不过是一眨眼,萧月恒面前的场景便彻底变了个样。   而后,他的身边多出了好几个人。   莫星寒站在萧月恒左侧,至于另一边,则是同样持剑的元巧以及洛筝和顾天一。   “……”   一阵不可名状的死寂蔓延开来。   元巧和洛筝看清楚被萧月恒一剑捅穿的人时,脸上的表情堪称惊恐。   他们全都没想过,莫星寒将那道裂缝彻底撕开之后会是这么一个场景。   好半天,洛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师兄?”   话音方才落下,他就飞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元巧紧跟着反应过来,神情一变:“你不是贺宁!”   根本不需要萧月恒解释,他们同样可以认出这个贺宁的真假。   “贺宁”脸上冒出黑气的皮肤正在一点点剥落,它冷笑着:“怎么不是?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莫星寒抬手将浮生铃收回,闻言轻嗤了一声:“少往脸上贴金。”   “……”   明明在裂缝中“贺宁”还敢跟萧月恒叫板两句,这会儿它却连看一眼莫星寒都不敢。   萧月恒睨着“贺宁”脸上的黑气,手中的长剑青色光芒乍现。   “贺宁”还没反应过来,后颈便是一凉。   与此同时,刺穿它胸膛的长剑幻化成数十道流光,轻盈地飘回萧月恒的指尖,重新变回那把青玉折扇。   萧月恒缓缓推开折扇,扇面对准了神色呆滞的“贺宁”。   青风平地生起,将“贺宁”的身影笼罩其中。   萧月恒没有半点犹豫,干脆利落地挥出第二道风。   “贺宁”身上瞬间爆开无数黑气,随着青风一同卷向了半空,它凄厉地嘶喊一声,身影彻底被风圈收拢。   白光充斥整个梦魇时,青风骤然四下散开,“贺宁”的身影化作星星点点,湮没在白光之中。   阵纹已毁,梦魇已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85章 魇阵(十三)   或许因为他们是入了魇阵中的梦,梦破之后白光褪去的速度非常快。   仅仅片刻,萧月恒等人周遭的景象便再次变得清晰。   待到看清所处的位置时,几个小孩顿时惊诧不已——别说是进入无境谷了,他们根本都没往前挪动过半步,甚至距离山道还有一大段的路。   顾天一一时有些恍惚:“我们是出来了吧?”   洛筝四下瞧了瞧,犹疑道:“应该是出来了没错。”   一边说着,他一边转头看向旁边的萧月恒。   萧月恒抬眼望着山道尽头,在洛筝目光投过来时,他缓缓启唇:“是破梦了,但还在魇阵中。”   说完,萧月恒敛下眉眼,问身侧的莫星寒:“怎么样,看出不同之处了么?”   莫星寒微仰着头,拖长声调啊了一声:“这么明显,看不出来才怪。”   听见他们这段对话,另外三人都有些云里雾里,下意识顺着莫星寒的视线往天上看去。   无境谷上空依然弥漫着浓厚的瘴气,山道之间雾霭重重,遍地枯木杂草,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死相。   洛筝仔细看了半天,还是没能明白萧月恒和莫星寒说的不同之处在哪儿。   反正在他眼里,无境谷与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样子并没有任何区别。   元巧本来也和洛筝一样,没看出萧月恒口中所说的不同。   但她打量许久之后,忽地再次仰头望向黑沉沉的天空。   “师父,瘴气好像比之前淡了一些?”元巧惊讶道。   闻言,洛筝和顾天一又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观察起那片黑雾。   然后他们就发现,居然还真的是这样。   一开始裹挟着无境谷的瘴气特别浓重,几乎可以说是黑云压城,他们只是站在谷外都天昏地暗的,当时的无境谷怎么看都是一副山雨欲来之势。   而此时的无境谷,尽管状况看上去仍然很糟糕,可瘴气相较最初的模样,确实淡化了不少。   萧月恒默然片刻,折扇在手心轻敲一记道:“走吧,入谷看看。”   话音落下,他就带着莫星寒率先往山道走去。   莫星寒与萧月恒并肩而行,仿若无意似的问:“你觉得破阵阵眼会在哪里?”   萧月恒略一思忖,慢声道:“不确定,破阵阵眼有可能藏得很深。”   莫星寒颔首,又随口问了句:“难找么?”   这话莫星寒要是拿去问别人,可能别人都会当他是个傻子。   阵眼一般都不会大剌剌摆在明面上,好比入阵阵眼,萧月恒也要来回试探好几次才得以打开阵门,进入尚且如此困难,更别说出去的破阵阵眼了。   可现在莫星寒提问的人是萧月恒。   萧月恒非但没觉得他的问题很莫名,甚至回答得特别认真:“难找,阵眼要设在哪处,全凭布阵者高兴,旁人只能根据阵法本身倒推。”   阵法玄妙得很,若是了解的阵形不够多,想倒推出破阵阵眼其实难度还是很大的。   不过……   萧月恒目视着前方,轻轻抿了抿唇。   要是他没猜错,贺宁这会儿应当就在无境谷内。   他们踏入魇阵中的梦魇之后,阵眼显然被动过了,否则那些梦中邪祟的攻击力不会突然变得这么弱,就拿裂缝之中的无面人影来说,即使没有莫星寒暗中相助,换做萧月恒以外的其他人也完全可以轻松解决。   可是贺宁既然不想伤到人,为什么还要在无境谷布下魇阵?   分明有那么多镇压阵法,他偏偏选了最偏门的一个。   实际上来讲,魇阵不完全是镇压阵法,只不过因为此阵是由足够多的魇境作为阵基,一旦踏入轻易出不去,才会被极少数人拿来当成镇压阵法用。   到了这会儿,萧月恒也有些琢磨不透贺宁的想法了。   起初他以为背后之人是与他们有仇怨才会做出这一切,可知道那个人是贺宁后,萧月恒就推翻了前面所有的猜测。   就算贺宁真的想报复谁,他应该宁愿与对方拼个同归于尽,也不会拿别人的命来换,尤其是无境谷这几个人。   萧月恒比谁都清楚,四个小徒弟感情有多好。   虽然梦魇中那个“贺宁”废话很多,可它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贺宁确实把他们都当做了亲人。   最开始贺宁是融入不进来,可萧月恒不止一次发现他会偷偷顾着其他人。   贺宁会给时不时折腾出小伤口的元巧备着伤药,也会给偷懒结果错过饭点的付闲留下糕点,还会替修为稍稍落后的梵九温习课业。   他只是不爱说,其实真的做了很多。   有时萧月恒都觉得,自己作为师父都没贺宁会操心。   这个魇阵,或许真的不是为了伤害谁而布下的,而是贺宁另有所图。   那他图什么?   真如梦魇中那个邪祟所说,是为了留下无境谷这些人么?   萧月恒无从知晓,得等真的见到人才能弄明白缘由。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贺宁必然是要为此承担所有后果的。   萧月恒无声轻叹,牵着莫星寒的手紧了紧。   莫星寒步子顿了顿,侧头瞥了他一眼:“做什么?”   萧月恒还是看着前路,嗓音低沉:“没,只是想碰碰你。”   “……”   莫星寒扭回脑袋,语气干巴巴的:“你能不能老老实实找破阵阵眼?”   萧月恒从善如流地应下:“知道了。”   与此同时,他的指尖轻轻在莫星寒手腕处的脉搏摩挲而过,一缕浅浅的青色流光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萧月恒指腹之下。   ……   先前密密麻麻拦在山道上的迷胧子已经消失不见,这次他们入谷一路上畅通无阻。   虽然顾天一从没真正来过无境谷,但从之前的梦魇来看,山道尽头就是那片深幽竹林了。   果不其然,他们跟着萧月恒的步伐绕过枯竭干涸的山涧,视野瞬间变得更加开阔。   熟悉的竹林以及石桌椅还在原来那处,只是林间不再是一片青翠,满地都是枯枝烂叶,竹子失去了生命力,全都变得脆弱易折,甚至是微风吹过都能拦腰折断。   安置在竹林不远处的石桌椅也落满了枯槁,尽显萧瑟。   元巧四下环视一圈,眼眶逐渐发热。   这就是当年她和小师弟们最爱待的地方,也是她最终拼尽全力都无法靠近的地方。   而今,又变成她不愿多看一眼的地方。   元巧垂下眼眸,哑着声问:“师父,无境谷……还能回到以前那样么?”   萧月恒本不想多做停留,闻言脚下一顿。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萧疏竹林,缓缓启唇丢出一个:“能。”   话落,萧月恒没再多看,转头继续往前走去。   洛筝和元巧亦步亦趋地跟上,顾天一自然也没有落下。   但他还是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眼那一片枯黄。   然后顾天一就在枯死的竹林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身影。   顾天一瞬间僵在原地,心下掀起震惊不已的滔天巨浪——   他,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顾成洲静静站在竹林里,眼底蕴含着顾天一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在顾天一看过去时并没有躲开,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与定住脚步的顾天一对视着。   过了许久,或许又只是片刻,顾天一才猛地回过神。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可能,而这个可能令他感到特别的荒唐。   比洛筝是师祖之一还要荒唐……   洛筝是第一个察觉到顾天一掉队的,他回过头找人,就发现顾天一定定站在几米开外,目光落在远处的竹林上。   于是洛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顾成洲那一刻,洛筝紧跟着也是一怔。   顾成洲眼眸一转,目光落到了洛筝身上。   洛筝看见他喉结轻轻滚了滚,像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顾天一和洛筝接连停下,另外几人很快也发现了。   萧月恒回头看见竹林之中的顾成洲时,丝毫没有为此感到意外。   不过此时此刻的顾成洲,神色完全不似最初面对萧月恒那样从容。   他甚至在萧月恒看过去的下一秒,迅速垂下了眼睫。   与此同时,最先发现顾成洲的顾天一颤着声喊他:“哥?”   “……”   顾成洲没有回应。   洛筝嘴唇张了又合,那声“小师兄”始终没能喊出口。   他们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对而立。   良久,顾成洲才率先打破这份沉寂。   他还是低垂着目光,声音艰涩:“你们……出来了就好。”   元巧愣愣望着这张陌生面孔,明知他是谁,开口却依旧迟疑不定:“贺,宁?”   “……”   仍然没有回应。   但顾天一并没有因为顾成洲的沉默而感到如释重负,他反而因此坚定了心中的猜测——他的哥哥,竟然也是师祖之一?!   疯了吧……   顾天一的认知,在一天内被打碎重整了一次又一次。   而这一次,最让他感觉不真实。   萧月恒目光缓缓下滑,落到了顾成洲脚下的地面上、   他神色自若地问:“是你改动了阵法?”   萧月恒的语气分明不重,甚至可以说是心平气和,可另外几人还是看见顾成洲在听完这句话之后,身形轻微晃了晃。   “是……”顾成洲说。   萧月恒淡淡嗯了声,又问:“那你现在还想做什么?”   顾成洲:“……”   顾成洲又陷入了沉默,并且许久都没有吭声。   萧月恒没催促,也没继续问别的,他像是跟顾成洲耗上了,径直推开折扇慢慢摇了起来。   莫星寒站在他身边,凝眸望着顾成洲。   萧月恒不出声,几个小孩也安静了下来,气氛再次僵持凝固。   好半晌,顾成洲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狠狠闭了闭眼。   “师父,”顾成洲低声道,“现如今,已经由不得我想做不想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86章 魇阵(十四)   萧月恒看着如今成为顾成洲的贺宁,神色淡然。   他没有厉声指责,也没有盘诘,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由。”   顾成洲仍然不敢抬头看一眼萧月恒,他很清楚萧月恒想要的由是什么,可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萧月恒等了片刻,见顾成洲还是沉默不语,他索性换了个交流方式。   萧月恒将扇子一合,往前走出几步:“我需要确认几件事,你实话实说。”   察觉到他的靠近,顾成洲竟然又后退了一段距离。   萧月恒脚步顿了顿,停在了落满枯枝黄叶的石桌旁。   顾成洲低垂着头,语气沉沉:“我都会回答的,师父问吧。”   萧月恒略微皱了皱眉,到底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将双手背到身后,指尖好似无意般轻轻划了一下扇骨。   瞧见这个动作,一直默默留意着顾成洲的莫星寒眨了眨眼,神色未变。   “第一件,”萧月恒对顾成洲道,“这个阵法是不是你布下的?”   答案显而易见,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   没料到萧月恒会问这种无意义的问题,顾成洲表情有一刹那茫然。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萧月恒。   萧月恒的目光始终在顾成洲身上,眼底一片沉静,什么情绪都没有。   顾成洲与萧月恒四目相对,呢喃般回答道:“是我。”   为什么?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为什么?   贺宁以为自己会面对萧月恒的责骂质问、师姐师弟的寒心,以及莫星寒的失望。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无论是萧月恒还是莫星寒,或是洛筝和元巧,没有一个人对他表达出责怪。   只有一开始,洛筝和元巧在看见他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怪罪。   顾成洲怔愣许久,才听见萧月恒又不疾不徐地问:“后辈寿数变得短暂,是否与阵法有关?”   顾成洲喉头轻轻滚动,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闻言,萧月恒指尖微蜷,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还真的是这样。   萧月恒闭了闭眼,继续提问:“那些被剥夺的寿元,是否用于阵法的运转?”   顾成洲再次垂下眼眸:“……是。”   萧月恒掀开眼帘,凝眸望着顾成洲:“最后一件。”   他停顿了半秒,顾成洲就在这点间隙里,猜到了他接下来要问的话。   付闲……   “付闲,是不是在这里。”   萧月恒的语气依旧无波无澜,顾成洲却再次身形一晃。   他这次没有回答,但颤抖的指尖以及失神的瞳孔,替他给出了答案。   听到萧月恒最后那个问题,元巧和洛筝纷纷愣在原地。   付闲在这里?!   洛筝当即四下环顾起来,神色多了些许焦急。   当初付闲究竟有没有出事,他其实没办法确定。   付闲护着梵九逃到山道之后,自己又回身抵挡住那些紧追不舍的尸儡。   直到梵九听见崩裂巨响回过头,他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只剩那片勾在断崖边的残破衣角。   梵九不清楚付闲是不是摔下了断崖,也不清楚付闲最终有没有活下来。   但他希望付闲是活着的,尽管这个可能非常渺小。   元巧没像洛筝那样四下查看,她紧紧抿着双唇,抬手捏出一道搜寻法决。   然而不等他们谁先找到付闲的踪迹,始终缄默不言的莫星寒却开了口:“不用找了。”   洛筝跟元巧循声看向他,眼中尽是不解。   莫星寒也没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这个阵法镇压的根本不是无境谷,而是付闲的灵息。”   “……”   在洛筝元巧两人瞠目结舌的表情里,莫星寒迈开步伐,一边走向萧月恒,一边望着顾成洲道:“我应当没说错吧。”   顾成洲眼睫轻颤,仿佛失声了一般,双唇开合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萧月恒该问的都问过了,而这些最终串联起来,就如莫星寒所说的那样——贺宁布下魇阵,不是为了镇压无境谷,也不是为了害谁,而是要留住付闲的灵息。   贺宁并非作为梦貘的莫星寒,他没有造梦的能力,若是付闲命数已尽,贺宁压根没法阻止付闲的魂魄进入轮回。   除非,他能留下付闲的灵息。   萧月恒始终想不通贺宁布下魇阵的缘由,直到他见到贺宁那一刻,忽然就想起梵九说到与付闲最后一别的场景。   他想,既然贺宁不是为了报复谁而做下这一切,那贺宁会不会是为了留下谁呢?   至于是为了留下谁,已然很明了了。   洛筝喉咙哽得难受,他颤着声问:“二师兄,他当年……”真的死了么?   一想到付闲是为了护着他而死于尸儡之手,他整个人都快要被歉疚淹没了。   贺宁最了解梵九的性子,即便他话只说了一半,贺宁依旧猜到梵九会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轻缓地摇了摇头,哑声道:“不是的,这些事与你无关。”   闻言,萧月恒抬起了眼眸,隐隐觉得贺宁可能准备说出当年所有事情。   果然,贺宁失神盯着脚下的竹叶,缓缓开口道:“是我一人之过。”   “是我造就了这一切。”   “是我害死你们,害死了所有人。”   其实之前萧月恒碰见的那个邪祟,还有一句话是真的。   那就是贺宁命中带煞,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的命。   当年他还是那座村庄中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孩时,村民的确都因他的八字而躲着他们一家人,也从来不会给他阿爹阿娘好脸色,村里一旦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村民头一个就会将矛头指向他们家。   明明贺宁什么都没做,他阿爹阿娘也老实本分,阿哥们都乖巧懂事,可那些人就是能够因为一个不知真假的命相而憎恶他们。   那个通敌叛国的逆贼也确实看上了贺宁,并有意无意向贺宁爹娘提过想要带他走的念头,只是每回得到的都是婉拒。   贺宁爹娘从未认为他是天煞孤星的命,尽管家境不富裕,前头也还有两个男孩,可他们给贺宁的爱却一分都不少。   他们更没想过要将小儿子卖掉,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那个男人的提议。   也正因此,他们最后的死相竟是所有村民中最惨烈的。   贺宁不过是进山砍了个柴,再回家时,整个村子已然成了一片血海。   从庄稼到村里的那条石子路,五步一尸体,血水淌成了河。   而贺宁踉跄奔逃回到家中,见到的却是爹娘与阿哥被锋利弯刀腰斩成两半的尸身。   他能不恨么?   他要恨死了。   萧月恒当初入梦后碰见最危险的梦中邪祟,便是由贺宁满心恨意而生出的尸儡,攻击力尤为骇人,一度要将初次入梦的萧月恒捅穿。   只不过最终还是萧月恒略胜一筹,他成功斩破成百上千个怨念幻化而成的尸儡,并破除了数以万计的梦魇,将所有人渡入了轮回。   那其中,便有贺宁。   尽管萧月恒已经不记得,可当时临到末了,他对贺宁这个最小的宿主说过一句话。   他说:“大祸之后必有大福,别被这一生的仇苦牵制,来世你必然一生顺遂,无灾无难。”   因为萧月恒这句话,贺宁放下了那些怨与恨。   可惜天意弄人,他不仅转世没有遗忘前尘旧事,也没能像萧月恒话中说的那样一世安稳。   贺宁降生在一个屠户家,阿爹嗜赌,阿娘好骗,家中虽然独他一子,贺宁却过得比上一世艰难千万倍。   他爹只要输了银子,必定会在归家途中喝得烂醉,而后将输钱的怒火与不甘发泄在他身上,有一回贺宁差点被他爹活活打死。   而他娘整日在外招摇撞骗,担心被人寻到家里来,十天半月都不会回家一趟。   无数个不眠夜里,贺宁都会回想起萧月恒曾经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以及上一世刻在他身上那个天煞孤星的命相。   可能这个命相也跟着贺宁轮回转世了,他爹竟在某个长夜横死于长街之上,他娘自此也杳无音讯,再无任何踪迹。   贺宁真的成了孤身一人,但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虽然身无盘缠,贺宁却过得比以前自如很多。   直到那场暴/乱发生,整座城沦为人间炼狱。   最让贺宁毛骨悚然的是,他在那些掠夺百姓粮食的官兵当中,看见一个可怖面容——那个人,与上一世死于他手的逆贼长得一模一样。   那一刹那,贺宁觉得上天在跟他开一个很大的玩笑。   否则为何要让他两世都碰见这个人?   被贺宁抛诸于轮回中的恨意再次漫上心口,刺得他鲜血淋漓,生不如死。   也是在这个期间,贺宁遇到了梵九。   梵九是他从那个人手中救下来的,无论转世多少回,那个人骨子里恶劣肮脏的本性依旧丝毫未变,贺宁没能克制住,再次亲手杀死了他。   为了躲避官兵追查,贺宁和梵九混在流民当中,却不想出了虎穴又入狼窝。   那块面饼是贺宁花费好大力气才得到的,原本打算逃跑路上给梵九充饥,奈何因此惹来了新的祸端。   他和梵九被饿疯了的流民堵在巷子中,差点连小命都交代在那里。   可也是这块面饼,让他再次见到了萧月恒。   之后萧月恒又带着他们回了无境谷,贺宁从此与前半生的生活彻底告别。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让他不寒而栗的面孔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在眼前,好似噩梦一般。   贺宁害怕那人真的会化作梦魇缠上来,于是比其他人都要更加认真修习除梦之术。   他努力想要救自己,想要摆脱所谓的命相,偏偏事与愿违。   萧月恒要出一趟远门,便让他们都出师收徒,拥有各自的支脉。   起初贺宁并没有收徒的打算,但付闲一路跟着他,满打满算收了八个徒弟,个个都是贺宁在教导,而付闲自己则负责偷懒。   贺宁无可奈何,索性自己也收起了徒弟。   但要是提早知晓后面会发生什么,当初贺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收徒。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呀~ 第87章 魇阵(十五)   付闲收了八个徒弟之后,原本是没打算继续收徒的。   毕竟他自己没那个心思操心,贺宁一个人也顾不来这么多。   但慢慢的,贺宁收的徒弟远远超过付闲塞过去那几个,他的精力几乎转移到了徒弟们身上,有时付闲大半个月都见不到贺宁的人影。   付闲痛定思痛,冥思苦想之后,终于决定自己也带个徒弟。   贺宁对此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你别是为了打发无趣便好。”   付闲立刻反驳:“怎么能?我收一个徒弟从头带给你看。”   他最初收的那几个,早就在贺宁悉心指教之下修为大长,各个都能独自入梦除梦。   若是付闲将徒弟们转回自己门下,压根不需要他再多教什么。   于是没过多久,付闲还真带回一个新收的小徒弟。   那会儿贺宁正在院子里看书,才翻了没几页,院门外便传来付闲笑着喊他名字的声音。   贺宁抬起眼眸时,付闲恰好带着人拐进院子。   待到看清楚付闲身后那人的面容,贺宁登时僵在了原地。   那个男人,第三次出现在了他面前。   以付闲新徒弟这个身份。   付闲似乎对小徒弟很满意,见着贺宁就开始一个劲地夸。   半天没得到回应,付闲方才觉出贺宁有些不对劲。   他俯身凑到贺宁面前,仔细端详后者的脸色:“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贺宁伸手去拽他的衣袖:“你随我来。”   付闲跟上他,同时不忘回头让小徒弟先回去。   等到踏进屋内,贺宁脱口而出便是质问:“你为何收他为徒?”   付闲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弄得莫名,如是道:“我瞧他还算有天赋便收了,之前我收徒也没见你这么大反应,怎么这回如此不开心?”   贺宁无法给他解释个中缘由,又不能任性地让付闲把人逐出师门。   可他看见那人的面孔之后,密密麻麻的恐惧便如同毒蛇一般吐着信子爬上四肢百骸,藤蔓似的将贺宁牢牢圈住,让他几乎要窒息昏厥。   付闲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原本还很欢喜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他敛着眼眸,眼底的笑意转为担忧,语气带着些安抚:“是不是近日太累了?你脸色很糟糕。”   贺宁低垂着目光,眼前竟真的黑了一瞬。   付闲见他身形一晃就要栽倒,霎时慌了神。   他连忙将人揽住,着急忙慌道:“这么难受?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然而没等迈出一步,贺宁已经先攥住了付闲的手臂。   他把付闲拦下来,苍白着脸道:“无碍,只是一下没站住。”   付闲压根不信,偏偏贺宁说什么都不让他走开,无奈之下,付闲也只能扶着他去榻上休息。   躺上榻之后,贺宁像是累惨了,合上双眼就没了任何动静。   他知道付闲一直守在身边,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睁开过眼睛。   贺宁根本不敢看付闲。   只要瞧见付闲担忧他的眼神,贺宁就想到上一世死状惨烈的爹娘与阿哥。   他太害怕了。   他怕付闲也会因为自己变成那样。   贺宁不明白,为何那个男人如此阴魂不散?   为何,每一世都不放过他……   起初贺宁还心存侥幸,认为那个人被付闲收为徒弟之后,心性会与前两世不同。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人仿佛是天生坏种,他并不像付闲说的那样有除梦的天赋,他一直都在欺骗付闲。   甚至有一回,如果不是贺宁有所防备,付闲差点就会因为这个所谓的徒弟而一脚踏入迷胧子。   付闲以为是徒弟修为尚低,然而贺宁却在余光中,瞧见那人恶劣又邪性的笑容。   没有用的。   这个人,不可能有所转变的。   在男人盯上付闲那一刻,贺宁就已经容不得他活着了。   更让贺宁心生寒意的是,这个人看着元巧或是梵九时,眼底同样含着玩味般的劣性。   贺宁几乎要因此生出心魔,上一世爹娘与阿哥惨死的模样化作梦魇缠了上来,他渐渐整夜整夜睡不着,白日里也总是草木皆兵。   付闲见贺宁天天闷闷不乐,于是想尽了法子哄他闹他,一个惯会偷懒的人,为了逗贺宁开心,可谓是使劲了浑身解数。   但付闲越是如此,贺宁越是惶然不安。   他不想付闲或其他人出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杀了那个人。   不仅如此,贺宁还要这人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或许他真的是孤星命,注定只能独自一人。   他唯一能走的路,竟是一条不归路。   贺宁自学阵法,又私自炼制不少穷凶极恶的梦魇作为阵基,以此布下一个无解的锁魂阵。   他亲手刎断那人的脖颈,将其七魂六魄尽数捆缚于阵中,最终如愿让那人被阵法中的梦魇吞噬殆尽,彻底魂飞魄散消失于世间。   可紧接着,贺宁做下的这一切便换来了反噬。   贺宁擅自炼梦本就破坏了他人的命数,已然违逆天道,他还亲手毁去一个凡人魂魄,更是天难容。   天谴落在了贺宁身上,他自然心甘情愿地受着,只是贺宁怎么都没料到,惩罚远远不止他抗下天雷那般简单。   贺宁会做出这些事,无非是想护住付闲、元巧以及梵九这几人。   于是天谴也落到了无境谷其余所有人身上,连萧月恒和莫星寒也没能逃过。   甚至最先受到牵连的,便是身陷北疆战事的萧月恒。   萧月恒在惨烈的战况中身受重伤生命垂危,莫星寒为了留下他的灵息,几乎散尽修为造出梦渊,因此承受了四十九道玄雷,灵识破碎从头修行。   至于元巧、付闲以及梵九,全都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梵九在贺宁身上瞧见的那些黑气并非瘴气,而是心魔。   笼罩在无境谷上空的,全都是心魔幻化出来的幻境,让梵九和付闲误以为是瘴气与尸儡,他们还能应付得来。   最终梵九遍体鳞伤,付闲摔下断崖,元巧做了几千年的孤魂野鬼。   等到贺宁好不容易挣脱心魔控制之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贺宁只能眼睁睁看着上一世的噩梦以另一种方式发生,而他无能为力。   明明是贺宁一人的因,却是所有人一同担下了果。   ……   萧月静静听着,眼底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   直到贺宁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到了那个地步,为什么还要布下魇阵?”   他们替贺宁承受这些没什么,可后世晚辈与这一切毫无关系,不该被连累进来。   就算贺宁是为了留下付闲的灵息,也不可以这么做。   贺宁垂着眼睫,失神地盯着虚空:“师父,我没办法了。”   萧月恒神色微沉:“付闲必然不愿你这么做的,他宁肯入轮回转世,就像梵九那样。”   闻言,贺宁却扯出一个苦笑。   “轮回?”他哑声道,“我要是不这么做,他只会魂飞魄散。”   萧月恒眉峰微蹙,不太明白贺宁这话的意思。   梵九尚且可以,怎么偏偏付闲不能转世?   莫非……   “付闲是不是替你挡了天谴?”莫星寒直言道。   分明是问句,他的语气却无比笃定。   贺宁脸色一片苍白,艰涩地应了个:“是。”   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贺宁又怎么会随意篡改后世晚辈的命数,他恨不能拿自己换回付闲。   可是他做不到。   那些本就是贺宁该担的天谴,付闲替他挡下来,便只能这么受着。   他要么亲眼看着付闲魂魄尽碎,要么布下重重魇阵困住付闲的灵息。   贺宁选了后者。   为了魇阵得以世世代代留下,他在阵法上动了手脚,多添了一道法决。   虽然天谴尽数落在付闲身上,但贺宁知道自己根本活不下来的。   他气数已尽,也没什么求生意志,同样死路一条罢了。   可笑的是,所有人因他而死,付闲更是为此付出了所有,最后贺宁却依然没能活着。   这一次贺宁在轮回之间辗转了好久,始终没有重入凡世。   他逃避着过往,逃避着那个无法挣脱的命相。   而贺宁布下的魇阵,便从那日起运转至今。   此后每个写入除梦师一脉的后人,都会被刻在魇阵上的法决更改命数,从而被吸纳走一半的寿元……   顾天一听到这里,人已经傻了一大半。   他哥哥是贺宁师祖,而造成这一脉短寿的始作俑者便是贺宁。   也就是说,是顾成洲导致那么多人沦为了短命鬼,其中还包括顾天一在内的顾家人。   这是什么荒谬的事情发展啊?!   洛筝因为短寿这个事情想到了钟庭,又想起当时那个无名的寄信人。   他难以置信道:“小师兄,给我寄反生香的人是你?”   听闻此言,作为顾成洲的贺宁脸色顿时变得更加糟糕。   他当时只想找机会拿到那条白玉珠串,完全没想过洛筝就是梵九的转世。   钟庭和洛筝住在顾家老宅隔壁时,顾成洲跟钟庭打过几次交道,偶然之下察觉到了珠串里的古怪。   发现那里面是萧月恒的灵息之后,他就开始想方设法试图得到那条珠串。   直到得知钟庭病重,顾成洲主动提出了帮忙,并在钟庭住院那会儿,安排那个家政阿姨跟钟庭见过面。   他给洛筝寄反生香,就是想在洛筝入梦时悄无声息拿走白玉珠串。   却不想还没来得及出手,萧月恒的灵息先苏醒了过来。   有萧月恒在,破梦自然是轻而易举。   顾成洲从顾天一那里知道洛筝没出事,拿珠串的念头便只好暂时搁置。   然而萧月恒比他速度要快,直接循着又少又散的线索找到了顾家老宅。   在范家见到萧月恒那一刻,贺宁就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瞒不住了。   萧月恒仰头望着依旧弥漫在无境谷上空的黑气,语气不明:“三千多年,这一脉有多少人折损于此?”   他没想跟贺宁算账,但这一切总归要有个了结。   萧月恒缓缓垂下眼眸,再次看向不远处的贺宁:“破阵阵眼,是不是在你身上?” 第88章 魇阵(十六)   贺宁什么都没隐瞒,萧月恒问了,他便如实回答:“在我身上。”   萧月恒推开扇子轻摇着,不疾不徐道:“知不知道此阵一破,你将面对什么?”   不知为什么,莫星寒隐隐觉得萧月恒这句话意味深长。   他不禁侧过目光,有些疑惑地扫了萧月恒一眼。   萧月恒却没有看他,仍然缓缓摇扇看着贺宁。   “我活该的,”贺宁轻声道,“要是我当初自觉离你们远一些,你们也不至于因我至此。”   他早就该认命了。   不属于他的,终究是抓不住的。   “怎么就活该?!”   元巧忍着哭腔怒斥道:“明明是那个王八蛋先干了坏事,因为一个什么破命相,就要将所有错归到你身上么?!”   说完,她又哽咽着补上一句:“凭什么?”   贺宁没料到元巧会动这么大的怒火,而且还不是冲着他,愣是让他怔了好一阵。   直到洛筝一边轻拍元巧肩头,一边小声缓着她的情绪,贺宁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望着元巧依旧忿忿不平的表情,蓦地低笑出了声。   听见这声笑,洛筝和元巧同时一愣,随即将目光落到了贺宁身上。   尽管以前贺宁同样不爱与他们说笑,但那时他只是性子沉静一些,不像现如今这般。   从碰面直到现在,贺宁始终不敢多看他们一眼,说话语气也很颓丧,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见贺宁紧绷着的脸色终于有所变化,元巧跟洛筝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元巧那口气还没松到底,她就听到贺宁半真不假道:“师姐,你别皱着脸,太丑了。”   元巧:“……”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   元巧满心怜惜与心疼顿时呼啦啦散了大半,她胡乱擦去眼角的痕迹,拎着剑作势就要上去打人。   洛筝赶忙把她拦下,嘴里喋喋不休溜出一连串的:“冷静冷静……师姐使不得使不得!”   元巧性子一急,说话就不过脑子,脱口而出便是一句:“就说不能让你跟付闲那家伙待着,都被带坏——”   话说一半,元巧倏地顿住,霎时间万籁俱寂。   洛筝拦着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嘴角好不容易扬起的弧度又僵在脸上。   不远处,贺宁愣了两秒,而后再次扯唇笑了笑:“嗯,以后不跟他待着了。”   “……”   元巧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欲言又止。   她思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扭转气氛,只好用眼神求助一旁静静看着他们闹的萧月恒。   萧月恒默然片刻,晃着扇子的手逐渐停了下来。   他这个举动像是某种预兆,其余人脸上残存的轻松瞬间消失无踪。   萧月恒无声叹出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   几个小孩都没办法解决这件事,萧月恒也不想莫星寒操心这些,就只能自己顶上去了。   他合起手中的折扇,对不远处的贺宁说道:“既然付闲的灵息被镇压在这儿,那么此阵一日不破,他便一日不得苏醒吧。”   贺宁轻轻一颔首:“这是我能留下他的唯一方法。”   他不可以随意破除魇阵,否则付闲的灵息就会即刻消散。   但现在不一样了,萧月恒跟莫星寒都在这里,他们可以留下元巧,同样也可以留下付闲。   也许是刚刚跟元巧洛筝打趣了几句,贺宁这会儿的神色竟意外的平静从容。   即使,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萧月恒拿折扇一下下轻敲着手心,不紧不慢道:“魇阵一破,我可以想方法留下付闲的灵息。”   闻言,贺宁始终堵在胸口的那口郁气总算吐了出来。   可紧接着,萧月恒便凝眸望着他说出了下一句:“只是魇阵破了,这三千多年之中因你而生的业障,便会将你生吞活剥。”   话音未落,身侧已经传来几道细微的吸气声。   萧月恒最后敲了一记折扇,语气不明:“清楚了么?”   一旁的莫星寒蹙起眉,看了眼萧月恒,又瞥向他手中的青玉折扇。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是不是想太多了……   不远处,贺宁喉结滚了滚,沉声应道:“我清楚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挪动脚尖转过身,将后背敞开在萧月恒几人眼中。   贺宁道:“师父,动手吧。”   言罢,熟悉的阵纹浮现在他后颈上,这回不再是浅淡的纹路,而是清晰明了的血红色脉络。   与之前那些阵纹不同,这次刻在贺宁脖颈上的,是真正的破阵阵眼。   只需要一剑划破,整个魇阵便会随之而坍塌崩溃,除梦师一脉短寿的现象也会被拨乱反正。   萧月恒垂下执扇的手,指尖浅青色流光乍然显现。   光芒延伸而出,逐渐幻化成那把长剑。   见萧月恒当真出了剑,洛筝终于有些慌神,他磕磕巴巴地问:“师父,除了杀、杀小师兄,没、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萧月恒执剑而立,嗓音轻淡:“没有。”   “……”   不止元巧和洛筝,包括顾天一也因为这个状况慌了手脚。   那边静静站着等待被刎颈的,可是他的亲哥哥啊!   就算那是贺宁的转世,但他已经轮回到了顾家,他现在也是顾成洲!   顾天一耳边嗡鸣声不断,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救哥哥。   于是等到回过神,他已经从洛筝身材蹿了出去,挡在背对众人的顾成洲之前。   没料到顾天一会突然冲出来,萧月恒差点没能收住手中捏着的法决。   察觉到背后多了个人,顾成洲转过了头。   与此同时,顾天一硬着头皮朝正对面的祖师爷喊道:“再怎么样,他、他还是我哥,我不许你们动他!”   “……”   眼下的情况本就令人头疼,还得顺便应付小孩……   萧月恒一时无言以对,甚至想仰天长叹。   顾天一搞这一下,同样让顾成洲始料未及。   他像往常那样,伸手在顾天一后脑门一扫:“笨不笨?过来做什么?”   顾天一挨打挨骂都没动一下,抬着手臂将顾成洲护在身后。   明明声音是顾成洲的,小动作也是兄弟之间熟悉的相处模式,可顾天一还是没法继续单纯把他当做哥哥对待。   顾天一咬着后槽牙,强装镇定:“别管我,我不会走开的。”   顾成洲张了张嘴,还想继续劝,却听萧月恒低低叹息一声:“算了。”   ……算了?   什么算了?   怎么就算了?   众人还被这两个字搞得一头雾水,那边莫星寒已然察觉到萧月恒的意图。   他立刻伸手去抓萧月恒的手,奈何扑了个空。   青色光芒从眼前一晃而过,顾天一和顾成洲只觉得一缕轻风从身边穿了过去,然后他们再定睛一看,萧月恒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萧月恒一句废话没说,手里捏着的法决分毫不差落在了破阵阵眼上。   刹那间!盘旋在无境谷上空的黑气风云涌动,四周骤然生起一阵阵狂风,掀起漫天枯枝残叶,一时间飞沙走石。   莫星寒神色大变,脚下一转便想去到萧月恒身边。   然而不等他有所动作,一道青绿色光芒率先在眼前亮了起来。   紧接着,莫星寒便被一股巨大拉力拽住,倏地停在了原地。   他额间那道红纹浮现出熟悉的流光,久违的怪异感从额心渗入体内,转为一抹微热淌过四肢百骸——   这是,萧月恒从一开始便留在他身上的“禁制”。   萧月恒根本没收回去,这道法决从始至终都在莫星寒体内。   莫星寒咬牙切齿,恶狠狠道:“萧月恒!”   他分明正在气头上,话音却带着哽咽般的颤抖。   就在几步开外,原本萧月恒跟顾天一顾成洲待着的地方,已经被浓黑厚重的业障层层笼罩。   可被困于其中的人却不是作为顾成洲的贺宁,而是萧月恒。   贺宁对这一切始料未及,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失神望着距离不到半步的重重业障,哑声呢喃:“师父……”   另一边的元巧和洛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神色一瞬间有些空茫。   就在这时,无境谷上空翻涌着的黑气一团接一团砸了下来,全都直冲萧月恒而去。   那些黑气都是魇阵布下至今,被阵法擅自夺去寿元的怨念。   它们或低声诉说着不甘与怨憎,或仇恨地尖声嘶鸣,或悲恸地鬼哭狼嚎,无一不是充斥着恶意与杀意。   而这些可怖的怨念,全部落向了萧月恒。   莫星寒神色森冷,抬手在虚空中一握,金光倏然间迸发开来,转眼间化为一把泛着金色流光的长剑。   他二话不说,只身一剑便想杀入那片怨气冲天的业障当中。   偏偏萧月恒留下的那道法决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莫星寒靠过去,愣是将他死死按在了原地。   莫星寒试图冲破那道法决,却屡试屡败。   尝试过数十遍依旧挣脱不得,莫星寒气急败坏,对着那片漆黑浓雾怒气冲冲道:“你又干了什么!”   被业障困死在方寸之间,萧月恒连开口回句话都办不到。   这些东西怨念深重,一缠上来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别说是回话,萧月恒甚至窒息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他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眼前紧接着便是一阵晕眩。   萧月恒艰难稳住身形,血腥气顿时从喉间翻涌而上。   他没咽回去,径直将这口黑血吐了出来。   窒息带来的晕眩刚过去,萧月恒又感觉胸口一阵闷疼,逼得他止不住地干咳。   随后,萧月恒就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听见莫星寒的声音在耳畔传来:“你敢出事试试看。” 第89章 魇阵(完)   萧月恒艰难止住那阵干咳,随后就听见莫星寒在他耳边又轻又慢地喊了声:“萧月恒?”   萧月恒喉头滚了滚,哑声应道:“我在。”   可是莫星寒却沉默下来,再没开口说一句话。   萧月恒知道他绝对要生气,于是决定先入为主,坦白从宽:“别不高兴,我没出什么事。这些东西又不是什么厉害玩意,没必要让你一起跟着受罪,何况它们顶多只能困住我,还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说完这一大段话,萧月恒连呼吸都是急促的,心口的窒闷还是没能随着那点黑血一同被吐出。   萧月恒拧眉,按在胸膛处的手轻轻压了压。   喉头再次涌起一股血腥气,萧月恒掌心之下浮现出盈盈浅淡的流光,紧随其后,他的指尖接连冒出一缕又一缕的黑气,并飞快被流光吞噬。   等到指尖冒出的黑气愈来愈淡,胸间那股闷疼才终于消散不少。   而与此同时,萧月恒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莫星寒压根不吃他那套,语气冷到极点:“既然不是什么厉害玩意,你又做什么拦我?我还能应付不来这种东西?”   “……”   坦白讲,萧月恒这次还真没有哄莫星寒。   萧月恒也没有逞强,这些东西要是能不碰他肯定不碰,但贺宁到底还唤他一声师父,萧月恒总不能让徒弟继续独自面对这一切。   虽然这些业障并不会因为萧月恒那一道转移法诀便放过贺宁,毕竟冤有头债有主,它们认得该找谁,但萧月恒担下一部分,贺宁才不至于被万重业障直接撕碎灵息,最终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贺宁是做错了事,可他只是一时走岔,该罚,却不该就此彻底消失。   但萧月恒不会傻到这时候还跟莫星寒讲道,否则很难说莫星寒会不会干脆冒着被他法诀伤到的危险,直接杀进业障里跟他打一架。   萧月恒轻咳两声,咽下喉间的血腥味。   他稳稳接住莫星寒的脾气,顺着毛哄:“拦你是舍不得你疼,磕一下碰一下都要不高兴好久,真让你进来受着这些,你不得哭?”   “……”   莫星寒磨了磨后槽牙,方才幻化出剑是想救萧月恒,到了这会儿他只想一剑砍了这家伙。   不过莫星寒能听出来,萧月恒确实没什么事……   但这一点都不耽误他生气。   莫星寒冷嗤一声:“你有本事倒是收走法诀,我让你看看到底是谁哭。”   “……”   本来萧月恒就因为之前的咳嗽而喉咙生疼,一听莫星寒这句威胁又忍不住想笑,这下又忍不住想咳了。   他都怀疑莫星寒是不是故意的,非得在这会儿凑上来招惹他。   萧月恒好不容易缓过气,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却见那些业障煞气倏地涌动起来,再次扑上前扼住了他的喉咙。   窒息感伴随着喉头的疼痛一同袭来,萧月恒禁不住闷哼出声,眉峰蹙得死紧。   耳畔不再是莫星寒冷言冷语的声音,而是怨声载道的低语声,萧月恒听见最多的一句便是“你怎么还不死”。   他抿起唇,握紧手中的长剑,反手便是狠狠一刺!   破风声骤起,剑尖直直穿过贴在萧月恒背后试图渗入他身体的那团黑气。   死死掐在喉咙处的力道松了半秒,萧月恒趁着这点间隙迅速划出一道法诀,眼疾手快地丢到身前那一片业障之中!   倏忽间,青绿色光芒在黑压压的雾气中炸开!   紧接着成千上万道人声在萧月恒耳边乍然响起,有人念念有词,有人哀鸣痛哭,有人破口大骂,有人恶毒诅咒,有人尖声嘶吼……喧杂吵闹且混乱不堪,犹如万鬼同哭。   萧月恒抬手拭去弥留在嘴角的血痕,沉声道:“吵死了。”   这么乱的情况下,要是业障之外的莫星寒说些什么,根本不可能传得进来的。   萧月恒缓缓掀开眼帘,眼底那点被莫星寒勾起来的笑意早已不见踪影,他淡漠地望着层层叠叠的业障煞气。   萧月恒正琢磨着要怎么豁出一个破口,剑柄系着的剑穗蓦地忽闪了几下淡金色光芒,紧接着,业障中的喧嚣被一扫而空!   萧月恒有片刻愣神,垂眼望着那条还在闪烁着金光的褐色剑穗。   倏地,一抹寒芒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仅仅是一眨眼,萧月恒身后的黑气便被人一剑划破,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只是萧月恒回过头去看时,背后却空无一人。   不过很快,莫星寒的声音便再次响起:“我说没说过,你这玩意困不住我。”   萧月恒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到剑穗上。   他抬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穗条,有些无奈:“元神是可以随意分出来的么?”   “你管得着吗?”   这会儿莫星寒对着萧月恒可以说没有半点好脾气,说话句句都带刺。   萧月恒一时无言,却也没法阻止莫星寒这么做。   好在莫星寒只是一缕元神进来了,萧月恒只要不拖太久,在莫星寒耗费更多修为之前,尽快带他出去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业障之外。   虽然莫星寒呛了萧月恒好几句,可在其他人眼中,他压根都没张过嘴。   除了萧月恒之外,无人知晓莫星寒已经有一缕元神进了业障内。   另外几人望着密不透风的业障煞气,脸上都是焦急和担忧。   他们都没应对过这种状况,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然后洛筝突然想起之前莫星寒劈开幻境去救萧月恒的场面,他忍不住扭头问:“莫莫,你有什么办法吗?”   这话洛筝问得小心翼翼,他知道萧月恒一旦出什么事,莫星寒绝对会冷脸生气,就像在婉娘梦魇中那样……   可是这里唯一能想到办法的,也就只剩莫星寒了,洛筝再不想惹他不高兴,也还是要问,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萧月恒被困在业障当中。   然而莫星寒的回答却在洛筝意料之外。   莫星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没办法,救不了,让他在里头自生自灭吧。”   “……”   洛筝没想到莫星寒会拒绝得这么干脆,直接懵在了原地。   等他从莫星寒这句话中回过神,顿时有些不可置信:“连你都没办法的话,那……师父该怎么办?”   莫星寒冷眼望着不远处的黑沉雾气,神色漠然:“不怎么办,实在不行,你在这里替他祈祷。”   洛筝:“……”   看出来了,这会儿不能招惹莫星寒。   也不知道莫星寒是不是故意的,萧月恒虽然听不见洛筝说了些什么,但莫星寒说的每一句都通过元神一并让他听到了。   萧月恒低声道:“说坏话好歹避着我一点。”   莫星寒压根不搭他,只有穗条闪烁的光芒始终没有湮灭过。   萧月恒没再继续说笑,他略微抬了抬眼眸,看向不远处的漆黑雾气。   业障中的怨念已经被莫星寒隔绝了大半,萧月恒的状况比起一开始也恢复不少。   他横过剑刃,同莫星寒说了句:“再等一会,我出来找你。”   “……”   仍然没有回应。   萧月恒有心想哄,时间地点又实在不合适,他只能先将心思放到解决面前的麻烦上。   但就在萧月恒脚步掠出去那一刻,莫星寒沉声道:“别找我。”   萧月恒刚想说什么,眼前忽然窜上来一团黑雾!   他飞快抬手一斩,径直将其一分为二。   随后,萧月恒又察觉身后扫来一阵微乎其微的轻风,他毫不犹豫地矮身蹲下。   下一秒,一只雾气凝聚而成的黑爪狠狠穿了过去!   萧月恒迅速起身,只是脚尖轻轻一点,人影便瞬间到了黑爪旁边。   他干脆利落地一挥长剑,剑尖自黑爪中间刺穿,凌厉剑意紧接着迸开!   黑爪连挣扎都来不及,瞬间化为一片灰烬。   一整趟下来,莫星寒还真没帮上什么忙,萧月恒剑法如风,来无影去无踪,黑气根本都碰不到他。   之前这些业障可以在萧月恒这儿得手,还是因为这里的怨念过于沉重,他一下子没能扛下来。   可现在萧月恒缓过来了,而且他身后还有个莫星寒在暗中护着,想从业障之中出去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就在萧月恒与那些黑雾缠斗之时,异变突生。   那些业障煞气倏地停下对萧月恒的攻击,而后尽数调转了方向,嘶吼着朝另一边翻涌而去。   萧月恒还在思索这是怎么回事,肩头忽然被人用力一抓!   认出那人熟悉的气息,萧月恒又立即收回准备反击的剑峰,顺着那股力道往后退出数十步。   “是贺宁。”   莫星寒松开抓着他的手,凝眸望着不远处的黑雾。   萧月恒已然猜到贺宁做了些什么,他缓缓垂下手中的长剑,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   这一次笼罩贺宁的业障,比刚才围困萧月恒的还要多出将近十倍,密密麻麻将贺宁包围其内。   在那些罪业层层叠叠扑上来时,站在贺宁身边的顾天一还没有反应,就先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等他回过神,贺宁已经彻底被黑气裹挟于其中了。   顾天一只来得及扯着嗓子喊一声:“哥!”   不同的是,萧月恒在业障中无法与除了莫星寒以外的其他人交流,贺宁却可以。   他像是轻叹了一声,道:“天一,我不算是你哥哥的。”   顾天一没解贺宁这句话的意思,立刻追着问:“为什么不是?”   贺宁却没有给顾天一解释缘由,他这回的话又是对萧月恒说的:“这些罪孽是我自己应该担的,师父,你们都不要再为我受伤了。”   贺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着有些空灵飘渺。   萧月恒什么都没说,只是收起了手中的长剑,连带那把折扇也一同幻化成浅青色的流光消失在指间。   “还清一切罪业后,记得回无境谷继续领罚。”萧月恒神色沉静道。   这次贺宁过了好一阵都没动静,再有声音时,众人就听他咳了个半死不活。   应该也和萧月恒一样被怨念为难了,贺宁咳得肝胆俱裂,听起来连气都喘得格外费劲。   半晌,他才嘶哑着说:“师父,我还能,回无境谷?”   萧月恒双唇微启,语气如常:“为何不能?别想着躲掉我的罚过,你躲不过去的。”   贺宁沉默须臾,咳笑了两下道:“师父,能不能,不丢潭里了?”   萧月恒意味不明地嗤了声:“既然是罚,还能由着你挑?”   “……”   这一次,贺宁过了许久都没再出过声。   洛筝和元巧紧紧盯着那一大群笼罩着贺宁的业障,眼眶一片通红。   萧月恒原本也在留意贺宁的动静,蓦地察觉到一丝不甚明显的响动,他目光转而便落在了身后的无境谷。   笼罩在无境谷上空的黑气全都涌到了贺宁周围,一直被黑雾掩藏着的阵法全貌也现出了原形。   魇阵的阵法脉络尤为复杂,其上还有数不清的看不出具体内容的经文,由这些经文又延伸出不计其数的阵纹,宛如蛛网一样布满整个无境谷。   但阵法现形之后,阵纹的纹路就逐渐一根根消散,连阵法本身都跟着越来越浅淡。   萧月恒替贺宁抵挡那一部分业障时,已经顺手破了破阵阵眼,却不想这个阵法居然过了这么久才开始真正消逝。   萧月恒收回视线,又回眸看向围住贺宁的业障。   他轻轻捻了捻指尖,目光微垂:“魇阵已破。”   闻言,其余几人纷纷投来了视线。   洛筝最先反应过来,他眼瞳颤了颤,闷声道:“小师兄……不在了么?”   萧月恒嗯了声,眼底所有情绪尽数被他垂下的眼睫掩藏。   只是没过多久,萧月恒又想起另一件事,倏地掀开了眼帘。   他侧眼往反方向看去,正好与一双清亮的眼眸四目相对。   萧月恒还没来得及出声,那人就率先有模有样朝他拱手弯腰,喊道:“师父。”   洛筝和元巧听见这个声音,立刻惊诧回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站在数十米开外的人——   是付闲。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随一”、“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90章 告别   “这么客气?”   萧月恒抬手轻轻勾动几下,指尖霎时流光万转,光点拖着长尾掠到付闲手臂处,将他扶起了身。   “以前怎地没见你这么懂事过?”萧月恒慢步往那边走,好整以暇道。   付闲嘿嘿笑着说道:“师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   萧月恒也笑了,然而元巧和洛筝却都因为这声轻笑缩了缩脖子。   “弄这些虚礼,”萧月恒站定在付闲两步远的位置,意味不明道,“莫非你也背着我做了些什么?”   “……”   付闲立刻摆摆手:“哪能啊!我如今可懂事了。”   一直抱着双臂没开口的莫星寒终于慢悠悠出声道:“听你这话,是说贺宁不懂事么?”   付闲:“……”   付闲小脸一垮,惆怅道:“莫莫,你不向着我就算了,怎么还同师父一块儿欺负人?”   没等莫星寒说什么,萧月恒先反问一句:“欺负人?”   听出他话里透着一丝丝威胁,付闲迅速改口:“没有,不是,怎么可能!师父教导徒儿,天经地义。”   “……”   萧月恒拿付闲实在没有办法,垂着眼眸忍俊不禁,就连另外几人也都被付闲这一句句插科打诨逗得不行。   洛筝揉揉眼角,对付闲说道:“二师兄,你果然还是这么烦人。”   一听这话,付闲可不乐意了,他撇撇嘴训道:“白疼你了啊,怎么说话呢?”   众人因为贺宁产生的低落情绪,在付闲出现之后缓和了一大半。   只是萧月恒重新抬起眼眸,看到付闲半蜷起的指尖时,很轻地抿了抿唇。   付闲这会儿的现身,很可能不是为了与他们的重逢,而是……告别。   要是维持灵息状态太久,是没办法一下子变回人形的,就如同元巧当初那样。   元巧尚且需要将养几天才能恢复,付闲向来疏于修习,修为自然不如元巧,他如何能做到这么快恢复成没事人的模样?   萧月恒几乎一下就想到,民间多有人言,假如一人罹患恶疾许久突然有了精气神,那往往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虽然付闲并不是生病,但本质上没多大区别。   萧月恒目光沉沉地望着那头与洛筝元巧说笑的付闲,嘴边那句问话倒腾好几圈也没能问出口。   莫星寒睨着萧月恒看了片刻,像是在猜测他心中所想,又像是单纯在盯着他看而已。   萧月恒无意间侧过头,正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无声对视几秒,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各自的心绪。   原本萧月恒还在想付闲接下来的盘算,但他在莫星寒眼底看到的都是防范。   萧月恒无言片刻,悄无声息地走回莫星寒身边。   其他人还在瞎扯些有的没的,并没有留意到这点小变化,唯有安安静静待在旁边的顾天一发现了萧月恒的走位。   但他一点都不敢多嘴,只敢默不作声地看着。   莫星寒一动不动地等着萧月恒靠近,等他与自己耳语:“不会再做别的事,我向你保证。”   莫星寒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似乎根本不在意萧月恒做不做什么。   不过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钉在萧月恒身上,没挪开过分毫。   萧月恒早料到莫星寒态度冷淡,于是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后脑。   尽管之前替贺宁分摊业障没跟莫星寒商量,可萧月恒说的每句话都没骗莫星寒。   萧月恒能做的该做的都做过了,因果之事他没办法插手,也没这个能力,所以接下来付闲与贺宁之间会如何,都是他们二人的造化。   似乎是心有所感,萧月恒再次转头看向付闲时,后者也朝他投来了目光。   付闲一直偷偷攥着半透明的指尖,却在与萧月恒对视之后蓦然松了开来。   他浅浅笑了笑,道:“果然还是瞒不住师父。”   萧月恒手还搭在莫星寒耳后,一边轻揉着一边问付闲:“你想怎么做?”   付闲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自然是一块受着。”   闻言,洛筝和元巧微微一怔,眼底露出些许不解。   “一块受着什么?”洛筝茫然地问。   付闲却没有回答,只是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   倏忽间,元巧福至心灵,猜到萧月恒跟付闲这两句话的意思。   她紧咬着下唇,还是将话问出了口:“付闲,你……也要担着那些业障?”   萧月恒没料到这话最后是由元巧来问,轻揉莫星寒发丝的手顿了顿。   与此同时,付闲应道:“总不能让他又一个人待着。”   “……”   付闲微垂着眼睫,语气听不出情绪:“万一他再做什么呢?我不得去看着点。”   洛筝也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立刻反驳道:“小师兄不会这样的!”   付闲思索片刻,神情多了些认真:“会不会,也要我亲自去看了才知道。”   说完,他不再与洛筝和元巧争辩什么,转而看向萧月恒。   “师父,贺宁说到底是因为我做出这一切,不该由他一人承担所有,这不公平。”付闲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萧月恒身上,静静等着他出声阻止。   然而萧月恒只是问了一句:“你自己决定好了么?”   付闲没有半点犹豫,答得无比干脆:“当然。”   萧月恒一颔首:“既然决定好了,为什么还要过问我。”   显然,萧月恒并没有阻拦付闲的意思。   洛筝和元巧俱是一愣,急道:“师父,怎么能……”   “这是他的决定,”萧月恒慢声打断两个徒弟,神色未变,“不止付闲,无论是你们还是贺宁,你们自己做下的决定,我都不会过多插手,只要你们清楚能承担得起后果。”   “……”   事实上,萧月恒的确一贯如此。   他从来不会纵容徒弟们在外捣乱,但徒弟们决定要做的事,他也从未插手管过。   付闲原本以为要挨一顿训,怔愣几秒才回过神。   他又弯腰朝萧月恒拱手行礼:“师父,我保证往后一定勤加修习!好好提升修为!”   听见付闲这番言论,萧月恒敷衍地抬手一挥:“这话你自己信么?”   付闲再次被那些浅浅的青绿色流光扶起身,他嘿嘿一笑:“我随口一说,师父千万别信。”   “……”   “你还是赶紧走吧。”   本来萧月恒还挺舍不得这徒弟,这下彻底没了惦记,只盼着他赶快从眼前消失。   付闲总爱折腾得萧月恒头疼,他这会儿又不急着去追贺宁,继续跟自家师父嬉皮笑脸:“这么久没能相见,师父难道不想跟徒儿多待片刻么?”   萧月恒神情寡淡:“不想,没兴趣,快走。”   可是话这么说,他却从始至终都没真的动手赶付闲离开。   付闲没忍住笑了好一阵,而后他仰头望着无境谷上空正在崩塌的魇阵。   “师父,无境谷不可问世,一旦阵法破除,你定要多补一道结界。”付闲收敛了些许玩闹之色,语气严肃道。   萧月恒应声道:“修习没什么长进,倒学会指使师父了。”   付闲撇撇嘴:“机会就这么一回,往后都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呢……”   话未说完,尾音便慢慢消弭在风中。   洛筝喉结轻轻滚了滚:“二师兄,你要离开很久吗?”   付闲默然,良久才回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谁知道呢。”   往后会如何,谁又能提前预料呢。   付闲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回到洛筝和元巧身上。   “你们两个可要好好守着无境谷,我还想着回来呢。”   付闲有模有样地交代着,转头面向萧月恒和莫星寒时,他立刻换了副神情,乖巧道:“师父,莫莫,你们也要好好的,等我回来继续教我除梦,我是真的想认真学。”   莫星寒回答得比萧月恒之前还要敷衍:“教不了,我也不会。”   “……”   付闲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煽情氛围再次破碎。   他愁眉苦脸道:“莫莫,你还是少跟师父待着吧。”   闻言,萧月恒淡淡扫了付闲一眼。   付闲迅速扭头,假装没瞧见。   只是他这么一回身,众人瞬间看清他已经虚化掉的后半身。   所有人皆是一愣,神色纷纷有了大大小小的变化。   元巧眼眶又红了,可她这次拼命忍着,没让那些水珠滚落出来。   洛筝则是愣在原地,失神望着付闲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喉咙间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梗得他胸口生疼。   顾天一也在愣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亲眼目睹两位师祖接连殒身。   至于萧月恒和莫星寒,他们神色看起来似乎与方才没什么不同,但眼神却含着无法掩藏的难过。   察觉到周遭陷入沉寂,付闲也恍然明了。   他不在意地摆摆手,笑意丝毫未减:“你们能不能不要弄得我好像回不来了一样,多不吉利啊。”   元巧差点因为这话被自己眼泪呛着,她抬手揉着眼睛指责道:“你烦不烦?”   付闲抱着双手,对元巧笑眯眯道:“师姐,你笑一笑嘛。”   元巧瞪着他,却还是禁不住弯了弯唇角。   付闲当即感叹道:“贺宁是没说错,师姐你真不能哭鼻子,太丑了。”   “……”   元巧唇角的弧度僵住,差点想亲自送走付闲。   只是根本不需要她动手,付闲说完那句话,身体就变得越发虚无缥缈,像是随时都会破碎消散。   可他自己却仿佛无知无觉,依旧笑盈盈地跟他们讲话:“说好的啊,你们都要在无境谷等我,要是回来见不到人,我就找你们一个个算账去……”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付闲双眼也完全合上。   他周身散着微弱的白光,身影逐渐虚化到彻底看不见,那些白光随即收拢成一粒细小的光,最后化作星星点点,被风吹散至无境谷的每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已也”、“易夜白”的营养液~ 第91章 落定   付闲离开之后,所有人静默许久都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萧月恒捕捉到一丝细微响动,他才恍然回过神。   萧月恒循声抬起头,视线径直落在无境谷上空坍塌得七零八碎的阵法上。   他微拧着眉,指尖在莫星寒耳垂处点了点。   莫星寒神色一顿,转头看他:“做什么?”   萧月恒依旧望着半空中的阵法,眼底情绪不明:“有些奇怪。”   闻言,莫星寒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你指哪方面?”   萧月恒静了一瞬,而后沉声道:“所有。”   无论是阵法本身,还是无境谷的情况,都有一点古怪,特别是在付闲离去之后。   魇阵明明已经被萧月恒破除,就算崩塌速度再慢,也不该到这个时候还存在着。   更何况,付闲作为阵法镇压的人,贺宁作为布阵者,最关键且主要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这里了,阵法为什么还没彻底消逝?   萧月恒凝眸看着龟速一般缓慢剥落阵纹的魇阵,若有所思。   莫星寒观察片刻,很快会意过来萧月恒所指的怪异之处。   他赞同地点头:“是有点古怪。”   这种不对劲并不是表面能看出来的,而且他们还被贺宁和付闲接连引走注意力,更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这个魇阵,似乎还没完全破除。   “可以看清楚残余的阵纹么?”   为了不惊动另外几个小孩,萧月恒和莫星寒说话时刻意放低了声音。   莫星寒只听请他前半段话,一边倾身靠近萧月恒一边疑惑地:“嗯?”   察觉到他的贴近,萧月恒话到唇边蓦地顿了顿。   他垂下眼眸,侧头望着莫星寒。   莫星寒似乎不记得还在生气这回事,神色认真地等着萧月恒回答。   萧月恒默然片刻,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莫星寒给出的答案笃定又傲然:“就这点东西,小问题。”   话音刚落,他浅金色的瞳眸即刻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金光,宛若阳光洒进了眼底,辉光灿烂。   萧月恒静静看着莫星寒探查阵纹的状况,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   萧月恒不觉得莫星寒已经不计较之前的事情了,毕竟一起相处过那么多年,对方是个什么性子,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莫星寒这会儿没耍脾气,单纯只是因为他不想耽误正事。   尽管莫星寒生气了会跟萧月恒闹,会跟萧月恒拌嘴,还会跟萧月恒打架,可一旦碰见这种紧要关头,他却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   这也是萧月恒以往总爱带莫星寒一起除梦的缘由。   他们足够了解彼此,也足够信赖彼此。   虽然萧月恒好像因为几次擅自行动致使可信度大打折扣,但莫星寒就是这样,生气归生气,还是会跟萧月恒站在同一边,再一起去面临同一个困境。   “找到了。”   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拽回萧月恒跑远的思绪。   他略微抬了抬眼,问莫星寒:“哪个?”   莫星寒轻轻眨去眼中的浅金色碎光,接着,他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萧月恒一眼。   很莫名的,萧月恒被这一眼看得心底一沉。   他微微蜷起手指,竟不由自主地踏出两步朝莫星寒靠过去。   “你——”   “我有些好奇,”莫星寒打断萧月恒,语速缓缓,“你每次把我丢下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   萧月恒被这句话扎了下心尖,下一秒,他跟前便没了莫星寒的人影。   已经猜到莫星寒想做什么,萧月恒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   洛筝等人正商量着阵法完全消除之后进去无境谷看看,眼前突然就掠过一金一青两道流光,前后飞速朝着半空中的阵法中心点而去。   几人纷纷愣住,视线下意识追随着那两道光,眼底尽是茫然。   “他们……这是去哪?”顾天一困惑不解地问。   洛筝也有些迷糊:“不知道啊,可能想趁着最后再研究研究那个阵法?”   元巧仰着头,同样没能明白过来萧月恒和莫星寒的意图。   直到,她看见莫星寒越来越靠近最中心的那道阵纹。   元巧心底倏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等等,你们有没有感觉阵法瓦解的速度有点太慢了?”   闻言,洛筝和顾天一瞬间回过味,惊愕道:“难不成?!”   半空中,莫星寒还是快了萧月恒一步,只要伸手就可以划破那道残存的阵纹。   而与此同时,元巧低声说出了猜测:“也许,阵法还没破……”   “叮灵——”   随着元巧话音落下,空中传来另一道清脆的铃音。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无比刺眼的金光便宛如太阳一般在天际出现,金色光芒霎时间洒落到谷中每一处,不仅吞没了魇阵阵法,也吞没了无境谷中的一切,包括洛筝元巧和顾天一。   萧月恒终究没赶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莫星寒扯下腰间的浮生铃,落地生出一个足以容纳整个无境谷的梦渊。   好在最后那刻,萧月恒到底是抓住了莫星寒的手。   他不管不顾地将人拖进怀里,以一个拥抱来压制住完全失控的心跳。   莫星寒靠在萧月恒肩窝处,低声宣布:“试过了,我不好奇了。”   萧月恒喉结滚动,哑声道:“你的好奇心能不能用在别处?”   莫星寒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勾动着,语气很是无所谓:“你管不着。”   “……”   萧月恒差点气笑。   他可算是知道什么叫“报应不爽”。   在莫星寒头也不回掠出去那一刹那,萧月恒呼吸都停了半秒。   他几乎瞬间回想起莫星寒为了留下他的灵息,生生挨过四十九道玄雷时的画面。   那些画面就像是一把利刃,直接将萧月恒一分为二。   要是莫星寒真打算胡来,萧月恒说不好会为此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幸好莫星寒只是在虚张声势。   莫星寒感受着揽在腰间的力道越来越重,忽然有些心虚。   可他一想到萧月恒不止一次这么做,又变得直气壮。   莫星寒轻咳两声,尽量语气自然道:“我不会让你们睡太久的,最后那道阵纹我会解决,无境谷的结界我也会加上,你睡吧。”   “……”   萧月恒没接话,沉默着将他抱得更紧。   正常来说,听到浮生铃铃音的人都会立刻被拽入梦渊当中。   可萧月恒当真是莫星寒无法预料和掌控的存在。   本该像洛筝他们那样被浮生铃影响的人,此时此刻居然还是意识清醒的状态。   说实话,萧月恒这个模样,直接打消了莫星寒准备时不时拿梦渊威胁他的盘算。   莫星寒不知道的是,萧月恒能维持这种清醒,完全是拜他所赐。   萧月恒并非没有倦意,而是心口的痛感过于强烈,导致他现在才会格外清醒。   又过了片刻,莫星寒还是没等到萧月恒入梦渊。   他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抬起手指在萧月恒腰间戳了戳:“你到底睡不睡?”   不等萧月恒回答,莫星寒又飞快加上一句恐吓:“你不睡,我就再给你摇一次铃铛。”   他就不信了,萧月恒还能连着撑过两回浮生铃?   萧月恒当然不可能撑得住第二回 ,他在莫星寒耳畔低语:“别摇,我再抱抱你。”   虽然萧月恒应该无意,但这话听在莫星寒耳朵里,就……很像撒娇。   莫星寒想晃动浮生铃的动作当即一顿,被萧月恒贴靠着的耳廓也没忍住飘起一片淡红。   不想暴露“自乱阵脚”的心跳,莫星寒欲盖弥彰道:“你说不摇就不摇?谁惯着你。”   ‘谁惯着你’,这句话多数时候都是萧月恒用来逗莫星寒的,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还回来。   萧月恒那份心慌意乱被莫星寒这么打岔,终于是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抬手揉了揉莫星寒发尾,似无奈似纵容:“行,我惯的你。”   可不就是他惯的么。   萧月恒无声自哂一笑,主动放松了心神。   旋即,萧月恒就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困倦翻涌袭来,将他团团裹挟于其中。   只是这份浓厚倦意不带丝毫压迫感,反而涓涓如细水,淌着温柔缱绻的松软,让人的神识情不自禁地缓和下来。   萧月恒没有半点反抗,由着那股倦意将自己推入更深更沉的朦胧之中。   但就在萧月恒意识彻底混沌前一秒,他蓦地感觉耳骨贴上了一抹温热——   与当初在梦渊那些回溯中,莫星寒悄悄在他唇边偷走一个吻的温度几近相同。   萧月恒只来得及愣怔一瞬,随后便被带入无边无际的虚无。   愣怔的那半秒里,萧月恒在想:该和某个“登徒子”商量商量了,怎么会有人和爱人亲近总是偷偷摸摸的?   ……   莫星寒究竟让所有人睡了多久,萧月恒没有半点估量。   不过他也没有认真预算过,因为最后那点小麻烦于莫星寒而言不过是抬抬手指的事情。   确定莫星寒不会胡来,萧月恒放任自己陷入了浩瀚无垠的梦渊里头。   期间睡过多少天,发生过什么,萧月恒一概不知。   只知道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周遭环境已经完全大变样。   萧月恒并非身处无境谷,而是被带回了之前落脚过的、顾家老宅隔壁的房子。   眼皮还是很沉重,萧月恒就只是半睁着眼打量四周。   确定当下待在熟悉的地方之后,萧月恒便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还没完全醒过神,意识依旧有些朦胧。   良久,萧月恒才重新睁开双眼。   紧接着,房门咔哒一声被人从外打开。   于是萧月恒散漫一抬眼,恰好与来人四目相对。   在看清几步开外的陌生女人时,以为来人是莫星寒的萧月恒,漫不经心的眼神中缓缓浮现出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莫莫:干完坏事不跑是笨蛋   -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第92章 情意   来人显然没料到萧月恒已经醒了,握着门把在门口懵了好一阵。   最后还是萧月恒率先出声询问:“你是?”   他很确定,之前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女人。   可女人既然能在洛筝家里行动自如,必定就是洛筝熟悉的人。   思及此,萧月恒又认真打量了一遍女人的面容。   再看一回,他终于从女人身上看出了一丝熟悉——眉眼、骨相与顾天一有些相似。   萧月恒心想,这个人应当是顾家人。   果然,站在门边的女人回过神,很快自报家门:“初次见面,你好,我叫顾明妤,是天一的小姑姑。”   顾明妤?   萧月恒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有些意外。   之前听顾天一提到这个小姑姑,他还以为顾明妤鲜少或者根本不回顾家,所以才打消了对她的疑虑。   没想到一切刚刚尘埃落定,顾明妤就回来了。   萧月恒收回思绪,了然地一颔首,有样学样道:“你好。”   顾明妤:“……”   然后呢?   不应该顺便自我介绍一下吗??   顾明妤一时有些语塞,她望着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长发男人,眼神很是复杂。   说实话,在这个男人还没醒之前,顾明妤一直被他过于优越的长相误导,以为这是个风度翩翩的温润小哥,肯定是特别好相处的那一挂,适合套话。   谁想这才说了一句话,话题就直接聊死。   顾明妤调整好神色,语气自然道:“你是最晚醒的,先不要起身,感受一下,看看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结果她这话刚落下,男人就不紧不慢掀开被单,双脚踩上了柔软的地毯。   “谢谢,我没事。”   “……”   行,吧。   顾明妤撑住脸上的温和,正想趁机询问他们这些人经历了什么,但是话还没出口,男人低低沉沉的嗓音先一步响起:“冒昧问一下——”   一听这句开头,顾明妤立刻竖起了耳朵。   过来的路上顾明妤便猜想着,无论出于好奇还是警惕,男人醒来之后肯定要过问为什么会从湖边回到这里的全过程,而这个话题正中顾明妤下怀,她可以顺势问些想要了解的情况。   然而——   萧月恒单手扣上松散开的衬衣顶扣,慢悠悠地续上后面的话:“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黑衣金瞳的男生?”   为了显得礼貌尊重,他甚至采用了洛筝曾经说过的敬称。   问话突然变成被问话,顾明妤当真是始料未及。   但她感觉这也算个好机会,只要回答了,那她的问题必然也能得到回应。   于是顾明妤细细回想了一下,如实答道:“应该是没见过的。”   萧月恒神色未变,眼眸却微微垂下:“这样。”   见他似乎有些低落,顾明妤又补上一句:“金色眼睛这么明显的外貌特征,要是见过,我肯定有印象的。”   随后,她便顺藤摸瓜问道:“是很重要的人吗?或者我让家里人在附近转转,帮你留意留意。”   顾明妤迅速打起如意算盘,要是萧月恒开口让她帮忙找人,那么有了这个人情在,接下来的一切询问都会变得顺成章。   然而萧月恒的回应又一次在她预料之外。   萧月恒不带半点犹豫,谢绝了顾明妤的好意:“多谢,但没有这个必要。”   顾明妤连连碰壁,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没必要呢?”   她不太明白,既然是找人,多几个人一块找不是更好吗?   萧月恒言简意赅:“找不到的。”   顾明妤听得一头雾水,还是问:“为什么?”   萧月恒:“因为除了我,没人可以找到他。”   “……”   顾明妤无言以对。   她明明是来套话的,结果什么都没能套到不说,还被塞了一嘴莫名其妙的粮。   顾明妤沉默许久,还是不死心,强行将话题绕回来:“你找的人也跟你们一起去了无境湖吗?”   闻言,萧月恒轻轻一扬眉梢:“无境湖?”   被他一反问,顾明妤心下一惊:“怎么了?”   她以为是自己问得太明显,让萧月恒有了戒备心,结果下一秒,顾明妤就听萧月恒很新奇地感叹:“这名字挺有意思的。”   “……”   顾明妤的表情再次变得一言难尽。   她终于明白,从萧月恒这里大概讨不到什么信息了。   顾明妤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没让萧月恒看出什么。   但顾明妤不知道的是,从她踏入房间那一刻起,萧月恒就已经猜测到了她的来意。   换做其他时候,萧月恒倒也乐意跟顾明妤玩点文字游戏,反从她嘴里套出点别的。   可他这会儿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去捉莫星寒。   萧月恒不用想都知道,这家伙必定是担心被收拾,所以干脆趁他还没醒先找了个地方藏起来。   至于莫星寒会藏在哪儿……   这还真说不好。   以前的确可以一下子逮到,毕竟莫星寒很专一,喜欢哪儿就只爱在哪个地方待着,萧月恒一逮一个准。   如今时移境迁,一切自然不同了。   不过萧月恒那句只有自己找得到也不是胡说八道,他真有心想找,莫星寒藏哪儿都没用。   一旁,顾明妤正思考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先离开,就见男人闲庭信步朝门口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顾明妤:“你要出去吗?”   萧月恒颔首,并没有多言。   经过刚刚那段交流,顾明妤已经给萧月恒打上“不好聊天”的标签,对他的缄默倒也没多大反应。   避免挡路,顾明妤还往旁边让了让位置。   萧月恒微微朝她点头:“多谢。”   顾明妤笑了笑:“不用这么客气。”   因为萧月恒从最开始就以礼相待,尽管顾明妤一再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竟然也很难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不仅如此,顾明妤还善意给出建议:“要不给他打个电话?你也不用专门出去找。”   萧月恒稍微解了一下顾明妤口中所说的打个电话,然后谢过她的提议:“没关系,他应该没走远,我在附近找找就好。”   而后,他也没管顾明妤走不走,丢下一句“失陪”便自顾自抬脚出了房间。   顾明妤目送着萧月恒下楼的身影,到底轻声叹了一口气。   ……   萧月恒刚下楼,就见洛筝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一脸认真地书写着什么。   听见动静,洛筝抬头看向楼梯口,对上萧月恒的目光时,眼底登时亮起光:“师父,你醒啦!”   萧月恒脚步未停,往他手臂下摊开在桌面的纸张投去一眼:“在做什么?”   洛筝愁眉苦脸:“恶补知识点。”   萧月恒:“?”   知道萧月恒不了解这些,洛筝给他解释道:“虽然我还在休学,可是之后的考试一次都不能落下,所以该背的书一个少不了。”   萧月恒大致明白过来,他睨着洛筝惆怅的神色,于是好奇道:“你的课业成绩如何?”   这种问题,可谓是万千学子最不想听到长辈提及的。   洛筝自然也是如此,他含糊地应了声“还成”,就飞快将话题一转:“师父,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闻言,萧月恒挺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啊?”   洛筝被他问得茫然:“关心一下你?”   萧月恒再次抬脚往外走,同时头也不回道:“挺好的,梦渊又不伤人。”   直到萧月恒拐出大门,洛筝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他们在无境谷集体坠入的不明之地,竟然是梦渊?!   不怪洛筝惊讶,在此之前从未有人真正进入过梦神的梦渊。   他们对梦渊的认知,只有除梦师一脉口口相传下来的各种传闻。   众人只知梦渊是唯一无解的梦境,但究竟为什么无解,没人知晓。   虽然洛筝还是梵九时,与作为梦神的莫星寒感情不浅,可那时莫星寒还没位列神位,除了萧月恒之外,他们都对莫星寒本身了解不深,所以他这会儿特别好奇莫星寒的梦渊。   只不过洛筝抬头时,已经完全瞧不见萧月恒的人影了,想问也没处问。   萧月恒原本打算去无境谷,毕竟莫星寒在那里的可能性最大。   但临到走出院子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萧月恒似有所感,转头看向顾家老宅那棵高大的槐花树。   槐花花季还未彻底过去,只稍一缕微风拂过,依旧是落英缤纷。   而在那片盎然春意之间,一个不甚明显的身影影影绰绰藏在了其中。   萧月恒:“……”   是真的很爱爬树。   萧月恒无言片刻,脚下一转往那株槐树走了过去。   站定树底下,萧月恒抬起目光向上看,果然瞧见某处枝丫上正趴着一团呼呼大睡的毛绒绒。   他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眼底却蕴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怎么会有人一副要藏起来的样子,结果就藏在家门口啊。   萧月恒伸手轻轻一勾,树上浅青色闪过,莫星寒的身形当即歪了歪。   紧接着,那团毛绒绒滚下枝丫,恰好落入树下的萧月恒怀中。   萧月恒稳稳抱住莫星寒,唇角弯出一个漂亮弧度——抓到了。   成功找到莫星寒,萧月恒却没有回去。   他直接抱着睡得人事不省的梦貘,大步出了院门。   担心吵醒莫星寒,萧月恒的步伐并不快,他一路都走得慢慢悠悠的,像是漫无目的瞎乱逛,可最终目的地却非常明确。   眼前出现那片波光潋滟的湖泊时,萧月恒臂弯间的毛团也有了动静。   莫星寒估计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睁眼那刻还有些迷茫恍惚。   他正奇怪躺着的树怎么会动,一抬头就跟言笑晏晏的萧月恒四目相对。   “……”   一阵无可名状的死寂。   萧月恒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先是亮起一道金光,旋即怀里便是一空。   “你什么时候醒的?”莫星寒先发制人,落地就是一句质问。   臂弯空了,萧月恒干脆顺势抱起双臂,不紧不慢道:“托你的福,才醒。”   莫星寒抿抿唇,心虚地躲开视线没接话。   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被带回了无境谷。   莫星寒环顾一圈,疑惑脱口而出:“来这里做什么?”   萧月恒半点磕巴都不打:“检查你的成果如何。”   莫星寒登时有种被质疑能力的不爽,他咬牙道:“还需要检查?我比你都靠谱。”   “自然要检查,”萧月恒煞有介事地说,“没看过,怎么知道你办得靠不靠谱?”   明知道莫星寒还在气头上,萧月恒偏偏就是忍不住要逗他。   果然莫星寒炸毛了,一边气呼呼说着你查你随便查,一边扭头就想离开。   但他没能走成。   萧月恒身形轻巧一晃,人就站在了莫星寒面前,恰到好处地挡住他的去路。   莫星寒眼也没抬,怒气冲冲地赶人:“起开。”   语气听上去硬邦邦的,仿佛萧月恒不让开,他就要直接动手了。   萧月恒没让开。   他双手抬起,将莫星寒整个人揽入怀中。   “逗你呢,别生气。”   萧月恒贴着莫星寒耳侧,低声哄着。   他本意只是逗逗人,并不打算真惹莫星寒不高兴,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莫星寒被他抱了个满怀,声音闷在萧月恒肩窝处,瓮声瓮气的,听上去挺委屈:“我替你好好解决所有事情,你不谢谢我就算了,还要捉弄我。”   “真是……”   莫星寒顿了顿,才咬牙切齿地骂他:“真是个大混蛋。”   萧月恒:“……”   骂了那么多回,每回都是这个词,居然还需要停下来回想,要不要这么……可爱啊。   萧月恒强忍笑意,温声道:“嗯,我混蛋,你别跟我计较?”   莫星寒默默将脑袋靠上他肩头,没答话。   萧月恒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他抬手搭在莫星寒腰间,轻拍着安抚:“辛苦梦神大人,替我解决这些麻烦,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是我不知好歹,不生气了,嗯?”   “……”   莫星寒把头彻底埋进萧月恒怀里,闷着声道:“你闭嘴。”   萧月恒很好商量:“好啊。”   然后他就真的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只是在莫星寒腰间轻拍着的手,始终都没停下来过。   萧月恒就这么无声哄着,差点哄得莫星寒再次闭眼睡过去。   察觉到莫星寒渐渐整个人都靠过来,萧月恒放轻声音问:“还要睡?”   莫星寒小幅度摇了摇头:“不要。”   萧月恒又问:“那陪我四处逛逛?”   逗莫星寒说来检查成果是假,但萧月恒想看看被魇阵镇压多年的无境谷却是真的。   他想确定一下谷中的情况大致如何,也好找个合适的挽救方式。   但莫星寒看上去还是很困,应该是还有梦魇没处完。   过了许久,他才回答萧月恒一个:“好。”   萧月恒默然,突然毫无预兆地俯身,一把将莫星寒打横抱起。   莫星寒正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骤然悬空吓了一大跳。   他睁开双眼,慌乱在金眸里一闪而过:“你做什么?”   萧月恒以行动给出了回答,他抱着莫星寒,步履稳健走向不远处的屋子。   无境谷明明多年未有人居住,但屋里的软塌居然还是干净的。   莫星寒被放上去时,神色多了些新奇。   他拍拍软塌上的褥子,歪着头问:“为什么不脏?”   萧月恒牵过他的手,语气温沉:“因为我在这里。”   莫星寒目光一转,困惑地望向萧月恒。   萧月恒却没有多解释,甚至以此诱哄着他:“等你睡醒告诉你。”   莫星寒耷拉着眼皮,不大高兴地控诉:“你怎么总是这样……”   话未说完,他便察觉一抹温热落在眼皮上。   萧月恒在莫星寒眼尾碰了碰,又在他额心轻轻落下一个吻。   “以后亲人不要偷偷摸摸的,我又不是不准。”萧月恒低笑着说。   莫星寒缓缓眨了眨眼,意味不明地哦了声。   萧月恒笑意浅浅,轻揉着莫星寒的发尾。   他正准备开口让莫星寒闭眼,唇瓣先覆上了相近的温度。   莫星寒学着萧月恒之前的做法,探出舌尖舔了舔萧月恒的唇,似无意似有意地发出邀请。   萧月恒神色一顿,眼底的笑意瞬间变了味。   他没有急于给出回应,而是任由莫星寒小猫一样在唇线处轻舔着。   迟迟没等到回吻,莫星寒微微皱起眉。   萧月恒瞥见他的神色,没忍住闷声笑了出来。   旖旎的氛围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莫星寒半睁开眼,不满地瞪着眉眼弯弯的人。   然而萧月恒没有半点收敛,依旧笑容明艳。   莫星寒本来还被他弄得有些气结,却在瞧见萧月恒弯着的眼眸中那点碎光时,忽然心头一动。   他沉默着勾住萧月恒的脖颈,仰头夺走萧月恒唇边漂亮的弧度。   萧月恒依着莫星寒,与他交换了一个又深又潮湿的吻。   最后,他的唇落在莫星寒耳侧。   “不能继续了。”时机和地点都不合适。   “……”   莫星寒喘息着,喉头上下一滚。   旋即,萧月恒温热的吐息便辗转到了侧颈。   “睡么?”   “……”   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简直明摆着让莫星寒胡思乱想。   莫星寒磨了磨牙,一字一顿:“不睡。”   萧月恒与他鼻尖相抵,轻蹭了蹭,哄似的:“睡吧。”   “……”   真烦人。   莫星寒心想,萧月恒真的太烦人了。   可是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却怦怦响在耳畔,每一声都在回应着萧月恒。   回应他眼中那明晃晃的、不加掩饰的情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野指针”的营养液!   -   即将完结啦!番外打算写写这两位的日常,还想着再写点他们的过往以及付闲贺宁的番外,但不知道大家看不看,所以后面两个待定_(:з」∠)_ 第93章 枯荣   趁着莫星寒睡觉吃梦这段时间,萧月恒将无境谷里里外外巡了个遍。   这里被魇阵镇压太多年,原本的无境谷有多灵气充沛,如今便有多么萧瑟荒凉。   包括萧月恒与之那点连结也变得格外淡弱,他必须静心凝神许久,才能感受到无境谷仅存的微乎其微的灵力。   漫山遍野的枯枝残叶,脚下土地也是久未逢甘露的干涸之相,就连萧月恒亲手凿出来的深潭都已然枯竭见底。   萧月恒站在潭边,兀自琢磨着该怎么引入新的活水。   就在这时,他耳畔传来一道轻如铃音的声响,转瞬即逝。   萧月恒徐徐抬头,目光穿过叶片稀疏萧索的树林,落到远处的山道上——无境谷在告诉他,有人来了。   此前莫星寒已经在无境谷布下了结界,在外界人看来,谷外的湖泊还是那片湖泊,并不会发生任何转变,那么会到这里来的人一想而知。   洛筝还在苦哈哈地背书,顾天一没什么要紧事肯定不会到这来,那就只剩下元巧了。   果然,萧月恒慢步绕下山道时,恰好与蹦蹦跳跳往里走的元巧迎面遇上。   其实早在这之前,萧月恒也猜到元巧会找过来,所以顾明妤想要套话时,萧月恒对她抛出的诱饵才兴致缺缺。   毕竟他睡醒前的事情,总能从洛筝或者元巧口中知晓。   元巧自然不负萧月恒所望,将这期间发生过的一切尽数告知。   在他们全部进入梦渊之后,莫星寒先处了残余的那道阵纹,旋即又赶在阵法彻底崩塌前飞快结印,布下巨大的结界将整个无境谷笼罩起来。   而做完这一切,莫星寒也成了唯一还清醒着的人。   正是此时,顾明妤恰好寻着顾家两兄弟的灵息迹象寻了过来。   说来也是赶巧,随着年纪渐长,顾明妤想到除梦师一脉活不过五十岁这回事,就寻思着要魂归故里,于是她早早安排好定居点的一切事宜,拎着行李直接回了顾家。   风尘仆仆赶回来,人还没坐下休息一会儿,顾明妤便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她给顾天一和顾成洲发的信息全都石沉大海,没收到半点回音。   顾明妤直觉其中有古怪,当即捏了个法决探查两人的灵息。   这一探,直接给她探出了一身冷汗。   顾天一和顾成洲的灵息都很弱,后者的更是宛如一潭死水,没有丝毫生气。   顾明妤顿时心急如焚,二话不说动身找人。   元巧在顾天一那边套过话,莫星寒应该是不乐意露面,顾明妤找到无境谷那片湖泊时,两人并没有打过照面。   但与此同时,莫星寒也没能来得及带走陷入沉睡的萧月恒。   于是他们这些熟睡着的人,都被顾明妤喊来的顾家家佣一一带回了家中。   顾天一是最先醒的,元巧和洛筝紧随其后。   都不需要元巧去找人,顾天一直接先飞奔到隔壁来找了洛筝,气都没喘匀就一脸大惊失色道:“猜猜看,我在家里看到了谁?!”   当时洛筝才醒没多久,人还有些恍惚,云里雾里地反问:“谁啊?”   顾天一也没卖关子,惊愕不已地说:“我哥!我哥他还在!”   不得不说,这个情况属实也在洛筝和元巧的预料之外。   他们都想当然的觉得,顾成洲作为贺宁转世,贺宁被业障缠身,顾成洲必定会受到同样的影响。   可是顾成洲非但没什么不适,甚至对魇阵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元巧急着找萧月恒,主要也是为了问这个。   萧月恒略一思忖,很快给出了解释:“应该跟梵九当初一样,一半魂魄进入轮回,另一半还留在这里。”   也许贺宁是想和顾成洲分成两个独立存在,不让顾成洲替他一同分担那些罪业。   而且从顾天一的叙述来看,顾成洲将有关于无境谷的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仿佛他从头到尾都不曾与贺宁有过交集,他只是顾成洲。   元巧垂着脑袋点点头,一边压下心头的低落情绪,一边默不作声地略过这个话题。   萧月恒也不再多言,静静地望着无境谷中的风起叶落。   师徒两人沉默着立在原地,谁都没有再开口。   片刻后,萧月恒蓦地侧过眼眸,视线遥遥落到了远处。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点,元巧小声问道:“是莫莫?”   她知道莫星寒之前一直待在顾家老宅那棵槐树上,美名其曰是在躲萧月恒,还不许他们给萧月恒透底。   不过无论是元巧还是洛筝,甚至是顾天一,都清楚莫星寒其实是在守着还没醒的萧月恒。   而透不透底,他们都心知肚明没什么区别——反正萧月恒肯定找得到莫星寒的。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来时元巧就去槐树底下绕过一圈,已经完全瞧不见那个毛绒绒的身影了。   至于莫星寒的去处,显而易见。   萧月恒侧过身,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模样:“还有没有别的想问?”   元巧本来还想问问无境谷的具体状况,但眼看萧月恒心思跑到别处,她也不急着问了,连连摆手:“没没,师父你忙。”   说完不等萧月恒回话,元巧就先脚底抹油,哪儿来的哪儿回了。   萧月恒无言半秒,回身沿着山道往无境谷深处走去。   明明没什么要紧事,可萧月恒的步伐依旧不自觉加快了许多。   在他拐进屋内的同一时刻,榻上的人恰好轻轻动了动眼皮,缓慢地掀开了眼睑。   视线逐渐清明之时,莫星寒最先见到的便是慢步走近的萧月恒。   “吃饱没?”萧月恒在榻边坐下,语气含笑轻声问。   莫星寒半睁着眼,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低哑:“饱了。”   萧月恒俯身靠过去,指尖在他颊侧碰了碰:“起来?”   莫星寒顺势抬手去勾萧月恒,自然而然地亲近他,浑然忘了睡前还在生气那回事。   “过会儿再起。”莫星寒懒洋洋道。   见他还是满脸困顿,萧月恒干脆揽住莫星寒的腰直起身,让他靠着自己醒神。   莫星寒很熟练地窝进萧月恒怀里,一呼一吸间全是不知名的淡淡冷香。   这是萧月恒身上独有的味道,莫星寒最为熟悉不过,只是他始终想不通这味道从何而来。   反正朝夕相处那么多年,莫星寒从来没见萧月恒熏过香。   莫星寒向来不会藏着对萧月恒的好奇心,想问就问了。   萧月恒反倒被他问得一怔,随后失笑道:“鼻子这么灵。”   不等莫星寒接话,萧月恒又毫无预兆地拥紧他。   “我没用什么香,倒是你,”萧月恒侧过头,鼻尖在莫星寒颈边轻轻一蹭,“那么喜欢在竹林里打滚,一身竹叶香。”   莫星寒本来就怕痒,当即瑟缩一下,但他却没推开萧月恒,还往前又凑了凑:“那边躺着舒服。”   说到这儿,莫星寒才想起来问:“无境谷怎么样?”   萧月恒拥着他,语气挺轻松:“不是大麻烦,只是需要些时日修缮。”   修缮无境谷这件事急不得,一花一草都要费心思,就像萧月恒以前那样,才能慢慢给养回来。   莫星寒不懂这些,但当初还是灵兽模样时,他没少跟在萧月恒身后刨土挖坑,好歹也算是帮过忙的,多少有点经验。   见他兴致高昂,萧月恒也没阻拦,由着他继续跟在身后瞎折腾。   多加一个莫星寒在旁边捣乱,原本可以半月内收拾完的残叶枯枝,萧月恒愣是多花了一个月才彻底清干净。   莫星寒倒是乐在其中,对时间的流逝浑然不觉。   春去夏至,生机焕然。   萧月恒跟莫星寒在无境谷一呆就是两个月,期间二人都没出过谷。   莫星寒身为梦神,偶尔还要睡觉去吃梦,萧月恒却懈怠得毫无心负担,心安得给自己休了个长假。   见他整日优哉游哉地种花养草,莫星寒满腹疑问:“你有这么闲?不用除梦?”   萧月恒半蹲在重新引入活水的深潭岸边,手指浸在冰凉的潭水中划了两下:“用不着我。”   原本莫星寒还想谴责他的偷懒行为,可细想一下,萧月恒好像也没说错。   换做是以前,萧月恒绝对没办法这么悠闲自在,世间多得是亟待消除的梦魇,能有一两日空闲都不容易。   可现在不同了,尽管除梦师一脉人员寥寥,但总归比当初只有萧月恒一人要好上千万倍,委托纸鹤也不会只往无境谷这边飞。   确定潭水没有任何问题,萧月恒才轻轻甩掉手上的水珠,他缓缓直起身,回头看向一旁发呆的莫星寒。   “这么不乐意我休息?”萧月恒两三步迈到莫星寒面前,似笑非笑地问。   闻言,莫星寒回神对上他的目光,半真不假道:“当然不乐意,我心眼小,就见不得你比我清闲。”   萧月恒一扬眉,笑容深了几分:“那没办法,除梦师可以有很多个,但梦神只能有一位。”   莫星寒配合着长叹一声:“亏,太亏了。”   被他摇头晃脑的模样逗乐,萧月恒不禁低笑出声。   其实萧月恒也不是真的没事干,这两个月里,他光是打无境谷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差点忙不过来,甚至一度觉得还不如出谷除梦。   好在两个月过去,无境谷总算一改衰败的模样,重获新生。   山道两边繁花似锦,那片差点枯死却仍旧的竹林也在近几日冒了新芽,几间房屋焕然一新,萧月恒院子里那株槐花树绿意盎然,树底下埋下了新的佳酿。   山谷间云雾缭绕,又是一处隐于尘世间的仙境。   轻风徐徐而过,竹林里便是一阵沙沙作响。   萧月恒微抬眼眸,细细聆听着无境谷回馈给他的山音。   旋即,他朝莫星寒摊开了掌心:“走吧。”   莫星寒将手递过去,与他十指相扣之后才问:“去哪里?”   萧月恒牵着他,不疾不徐地往山道走去。   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去。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一起走,去看红尘凡世,去看岁月枯荣。   -正文完- 第94章 番外(一)   萧月恒跟莫星寒平日里总是行踪不定,洛筝每回有什么事连他们的人影都找不着,实在没办法,洛筝只能给他们两人各买了一部手机。   洛筝也不求这两人能够随时接听电话,只求他们能偶尔看看消息,最好顺便回复一下。   萧月恒对这些小玩意不是很感兴趣,听完洛筝给他讲解过简单的操作,转头就把手机塞回了兜里。   莫星寒反倒觉得新奇,他以往不是在吃梦就是在睡大觉,没怎么和人有交集,自然也没接触过这些现代玩意儿。   莫星寒捧着手机左瞧瞧右戳戳,打开社交软件添加完萧月恒的好友还不够,又学着将他设置成置顶、特别关注以及家人共享。   他玩得开心,萧月恒索性就在一旁默默陪着。   研究了好半天,莫星寒终于对社交软件失去乐趣,打算去玩玩其他下载好的视频软件。   不过刚退回到桌面,他却无意间摁到了相机的图标。   屏幕界面蓦地一晃,莫星寒有些愣地跟萧月恒一半侧脸同时出现在了手机上。   萧月恒同样有些意外,侧头问他:“这什么?镜子?”   莫星寒:“……”   虽然在此之前没有真正接触过,但莫星寒好歹跟萧月恒这个躺尸几千年的老古董不一样,他还是很了解现代科技的。   莫星寒忍住笑意,认真给萧月恒解释:“不是镜子,这个叫相机,一种照相工具。”   萧月恒似懂非懂:“嗯?”   莫星寒想了想,干脆身体力行向萧月恒展示相机的作用是什么。   他歪了歪身体,半个人都靠到了萧月恒怀里,然后抬高手臂举起手机:“你看这里。”   萧月恒顺着抬起眼眸,然后就看见他们两个人一起被框在那个不大不小的手机屏幕里。   莫星寒一双金眸微微弯着,在屏幕里言笑晏晏地望着他,说着我要拍了。   萧月恒不知道他要拍什么,只是在莫星寒动动指尖按下快门键的时候,俯身亲吻在他的眼尾处。   于是这一幕被定格。   莫星寒手机里的第一张照片,是萧月恒眉眼温柔吻他的时刻。   莫星寒愣怔好半天才匆忙放下手,嘴里不忘责怪:“好好拍照,你亲我干什么?”   萧月恒反问得直气壮:“不能亲?”   莫星寒沉默两秒,倏地扭头在他喉结处轻轻咬了一口。   这种小动物磨牙一般的行为,萧月恒已经跟他说过无数次要改,但莫星寒每回都照咬不误。   萧月恒由着他撒气,甚至有闲心接过那台手机,学着莫星寒方才的动作再次按下快门键。   莫星寒手机相册登时更新出第二张照片。   照片上,他的脑袋埋在萧月恒颈窝处,而萧月恒微眯着双眼,神色从容又温柔。   旁人看到这张照片上的萧月恒,绝对想不到莫星寒其实是在咬人。   他那表情,反倒像是莫星寒在亲吻他的侧颈,画面温存至极。   莫星寒:“……”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萧月恒是故意的。   但是莫星寒找不出证据来证实这个猜测,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退出相机软件。   然后莫星寒就听见萧月恒在他耳边含着笑问:“不接着拍了吗?”   “……”   莫星寒确定了,这家伙就是故意的。   怀里的人猛地转身压过来时,萧月恒唇边的笑容还明晃晃勾着。   萧月恒一边抬手扶住莫星寒的腰,防止他动作间摔倒,一边轻声笑了笑说:“要干嘛?”   莫星寒跨坐在萧月恒腿上,扯着他的衣领,语气很是不善:“亏我还认认真真给你讲解相机是什么,你倒好,逗我玩呢?”   见他是真的不高兴,萧月恒收敛了笑意哄人:“没有逗你玩,我是真不懂这些。”   “信了你的鬼话。”   莫星寒逼近过去,板着一张脸瞪他:“你今天一点都别想碰我。”   这惩罚可有点狠。   萧月恒微微抬起下颌,讨好地亲亲他:“错了。”   道歉都道得极其不正经。   莫星寒抬手去推萧月恒的肩膀,一副准备从他身上下去的模样。   只是还没来得及起身,原本松松散散搭在后腰处的手忽然收紧了,将他又重新摁回原位。   “你干嘛?”莫星寒依旧不大高兴,语气却软和了不少。   萧月恒把人圈在怀里,不答反问:“去哪里?”   莫星寒瞥他一眼:“不想看见你。”   “好吧。”萧月恒半真半假地点点头,果真松开了困着莫星寒的力道。   萧月恒往后靠到沙发上,给莫星寒留出了很多条离开他的路。   但萧月恒放开了,莫星寒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萧月恒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头失笑:“别瞪了,不知道还以为是我赶你走呢。”   莫星寒不他,倾身将脑袋埋到了萧月恒颈窝,以沉默的方式消极抵抗。   萧月恒抬手揽住人,侧颈被莫星寒的头发蹭得有些痒,他眯了眯眼:“怎么了?撒娇啊?”   莫星寒闷闷地回:“困。”   半小时前才从被窝中爬起来,这会儿还能喊困的也就梦貘了。   萧月恒轻轻在他后背拍了拍,声音也跟着放低:“那不闹了,你睡吧。”   莫星寒似有似无地哼了声,然后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平稳绵长的呼吸时不时洒在萧月恒耳畔。   萧月恒伸长手拿来莫星寒的手机,再次打开了那个相机软件。   很快,手机相册更新出了第三张照片。   青年双眸轻阖,在另一人怀中安然入睡。 第95章 番外(二)   天气越来越冷,气象预报连续发了好几次降雪通知,初雪才终于在小寒前一天降临人间。   这场雪的雪势虽然看着不大,却断断续续连着下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洛筝醒来拉开窗帘,外面整个世界都已经银装素裹,放眼望去白皑皑一片。   不过寒冷的天气并没有影响顾天一的兴奋心情,他一大早就把自己裹成熊,拉着洛筝扬言要去院子里堆雪人。   洛筝愁眉苦脸:“外面冻死了,老老实实窝在家里享受宝贵的暖气不香吗?”   顾天一抬手将围巾套到洛筝的脖子上,丝毫没被劝动:“不香,春天之前暖气都会供应,但是过几天雪就化了,肯定要趁现在先把雪玩了啊!”   “……”   洛筝说不过顾天一,最终还是被他带着一起杵在了院子里头。   他们扫出院子里的一部分雪堆开始滚雪球,只听头顶忽然飘下来一句:“你们两个一大早干嘛呢?”   洛筝抬头,一眼瞧见抱着双臂倚在二楼窗台的萧月恒。   他扬声打了个招呼:“早啊恒哥,我们打算堆个雪人。”   在这边定居之后,洛筝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加上顾明妤搬回了顾家老宅,于是他对萧月恒的称呼早早就换回了之前的恒哥。   萧月恒对此并无所谓,毕竟如今洛筝早已不是梵九。   即便是梵九的转世,但他也是洛筝。   萧月恒对他们大清早堆雪人的行为不做评价,只是关心似地问:“不冷吗?”   然而他的语气跟眼神都很淡,好像就是那么随口一问。   洛筝瞥了一眼兴致盎然的顾天一,还是摇摇头说:“不冷。”   然后不知道是哪根筋没搭对,洛筝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哥,你们要不要一块下来?”   话音才落,洛筝就开始后悔了。   看萧月恒倦懒的神色和闲适的穿着,明显是才醒没多久的样子,甚至莫星寒都可能还在睡……   大早上六点多在院子里堆雪人这种事,估计就他跟顾天一两个傻子会干了。   不过萧月恒睨着他们看了片刻,轻声丢下一句:“等下。”   闻言,洛筝和顾天一纷纷一怔。   直到萧月恒的身影消失在窗台边,他们才反应过来萧月恒是真打算下楼。   顾天一先回过神,他凑到洛筝耳边小声道:“看吧,我就说根本没人可以拒绝玩雪。”   洛筝:“……”   二楼。   萧月恒回到床边,伸手在被窝里睡得正熟的人发顶揉了揉。   昨晚不到八点莫星寒就闭了眼,临睡着前呢喃着对萧月恒说:“最近又多出来好些梦魇,我今晚可能得多吃点……”   当时萧月恒反握住莫星寒紧抓着他的手,笑着逗人:“那你可留神些,别吃撑着了。”   “……”   莫星寒眼睛都没睁开,作势就要甩开萧月恒的手:“你烦不烦人?闭嘴。”   那会儿他已经快要坠入梦间,甩人的力气小,说话声音也小,嘟嘟囔囔的。   没过多久,莫星寒就彻底睡熟了,一觉到天亮。   与他相比,萧月恒的睡眠就实在不怎么样。   他们房间的床头经常会放好几本书,基本都是萧月恒睡不着用来打发时间的。   之前莫星寒也尝试过带他入睡,但效果平平。   除非是除梦期间,或者被莫星寒拉入梦渊,否则萧月恒即便睡着也还是会很快醒来。   好在这种糟糕透顶的失眠情况对萧月恒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影响。   被萧月恒揉了半天脑袋,莫星寒终于幽幽转醒。   他撑开一点眼皮,埋怨似地瞥了萧月恒一眼。   萧月恒没有半点扰人吃梦的愧疚,指尖还在轻捻莫星寒的发丝,见他醒了便好整以暇地问:“起床去玩雪?”   “……”   莫星寒觉得他有病,泄气一般将脑袋彻底埋进被褥里。   萧月恒也不把他挖出来,临到这时才问:“梦魇吃完了没?”   “你别说话。”   莫星寒的声音从被窝中传出来,听不大真切。   萧月恒往他那边凑过去一些:“什么?”   莫星寒咬着牙说:“我现在更想吃了你。”   “……”   萧月恒也不计较他的起床气,不紧不慢地直起身道:“看来吃得差不多。”   虽然每回瞧上去,莫星寒都很像是被萧月恒吵醒的,但相处那么久,萧月恒早就摸清楚他吃梦的时间了,几乎都是掐着点喊人,很少会真的在半途把他闹醒。   最后莫星寒还是被萧月恒带到了楼下。   外面室温很低,出院子之前,萧月恒又给莫星寒套了个围巾。   “手套不准摘。”萧月恒一边替他围巾,一边低声警告。   莫星寒抿了抿唇,默默放下准备摘手套的爪子。   他很不喜欢手套这东西,总觉得戴上之后哪哪儿都不舒服。   屋外,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地面覆盖着厚厚的银白色雪毯,一步一脚印。   萧月恒和莫星寒踏进院子时,洛筝他们已经滚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雪球当雪人的身体了。   余光瞥见人影,洛筝转头朝两人招手:“恒哥莫哥,你们来啦。”   莫星寒跟在萧月恒身边走过去,张口就呵出一团白雾:“这是要干嘛?”   顾天一啊了一声:“恒哥没给你说啊?我们准备堆个雪人,身体已经有啦,还差个脑袋。”   莫星寒无言两秒,回了个哦。   萧月恒把人从被窝中挖出来,这会儿瞧着白皑皑的雪团却一脸索然:“接着堆吧。”   于是洛筝和顾天一又埋头倒腾雪球去了。   莫星寒也有些兴致缺缺,但他还是蹲下来抓了捧雪,在手心里用力握成一团。   萧月恒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看着他:“你也堆一个?”   莫星寒语调懒散:“比起这个,我更想干另一件事。”   萧月恒闻言还挺好奇:“什么?”   话音还没落下,一团雪球便倏地朝他飞了过来!   萧月恒完全没设防,只来得及后退半步,雪球已经砸在了他的胸口。   “啧,歪了。”   “……”   听出莫星寒语气中的遗憾,萧月恒轻嗤一声:“偷袭?”   两句话的功夫,莫星寒手中又捏出了新的雪球:“不服?”   言罢,他再次抬手将雪球抛向萧月恒。   这回萧月恒有了防备,连一片衣角都没被雪花砸到。   躲过之后,他迅速弯腰在雪地上抓了把雪,转眼间手中就团出个球。   莫星寒早有提防,在萧月恒出手的同时飞快侧身一躲。   等洛筝跟顾天一滚完新的雪球再回头,另外两人已经互相打过好几轮雪仗了。   洛筝早就习惯了这两位祖宗说两句就动手的日常,立刻脚底抹油打算逃离“战场”。   谁曾想还没迈出一步,他的手臂就先被人一把拽住。   顾天一拉着洛筝往萧月恒他们那边跑,嘴里还不忘招呼着:“我靠你哥他们打起来了!快去帮忙!”   “……”   洛筝满脸抗拒与绝望,简直想摇醒顾天一再大喊一句“你这个傻子”。   之前他们是在院子另一边滚雪球,丝毫没被萧月恒跟莫星寒的“大战”殃及到,这会儿才靠近过去,当即就被左右开弓砸了三四个雪团。   于是元巧睡醒下楼时,瞧见的便是一场四人混战。   准确来说是三个人。   洛筝跟顾天一加入之后,萧月恒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躲着——院墙。   另外三个人打作一团,根本没发现有一个人已经偷偷逃离战场。   萧月恒在院墙上悠闲看戏就算了,时不时还会抓一把雪往下丢,制造一轮新的混乱。   元巧望着院子里上蹿下跳的几个身影,默默转身回了里屋。   没过多久,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拎着个篮子重新回到院子。   小心翼翼绕过还在打雪仗的三个人,元巧还顺便跟院墙上的萧月恒打了个招呼。   她站定在堆到一半的雪人之前,从篮子里扯出一条旧围巾绕在雪球交接处,然后又掏出两颗在花盆里拿的石子,点缀在上面充当眼睛,最后在篮子里拿出红色的圆纸片贴在两颊处,一个可可爱爱的雪人便立在了院子一角。   做完这一切,元巧弯起眼睛笑了笑。   院子里的雪仗终于停歇,莫星寒脚尖轻轻点地,眨眼间跃上了院墙。   与此同时,一抹金光缓缓在天边浮现。   不稍片刻,万丈阳光便破开清晨的云层洒向大地,冬雪霎时熠熠生辉,亮晶晶的闪着光。   萧月恒望着身边人那双如同冬日晨阳般的金眸,抬手替他拂去肩头的残雪。   莫星寒侧头看了眼,很快又将目光投向萧月恒。   萧月恒指尖一转,落在莫星寒额间。   撩开他被雪打湿的额发,萧月恒轻笑着说:“早上好。”   莫星寒盯着萧月恒看了许久,而后他微微仰起头,微凉的鼻尖在萧月恒手腕处轻轻碰了碰。   “早上好。” 第96章 番外(三)   春节将至,家家户户陆续张罗着大扫除和备年货,福喜街比寻常时候热闹了不少。   洛筝拎着一个红袋子,脚步轻快从顾家老宅拐了出来。   岩叔跟在他后面,一再确认:“真的不用叫人过去帮忙吗?”   “不用不用,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   洛筝说完,笑着朝岩叔挥挥手:“我走啦,岩叔你进去吧。”   话音还没落下,顾天一就跟炮弹似的一个箭步从屋里头蹿了出来。   岩叔被他吓一大跳,嘴里一边哎哟着一边止不住地训:“小少爷你可慢着点!”   顾天一冲到洛筝身边,一把勾住他肩膀,然后才对岩叔说:“叔,我哥找你呢,你快回去,洛筝我来送!”   他这风风火火的架势,弄得岩叔还以为顾成洲有什么急事,叮嘱几句便转身匆匆进了门。   目送岩叔绕过前院,洛筝用肩膀撞了一下顾天一:“跑这么快,躲谁呢?”   顾天一跟着他往隔壁走,嘟嘟囔囔道:“我哥啊,又开始念叨我……”   余光瞥见洛筝手里的红袋子,顾天一注意力登时一转:“你拿着什么呢?”   洛筝把袋子递到他面前:“岩叔给的桔子。”   两个,寓意新的一年大吉大利。   福喜街这一片都有这个传统,过年到谁家里去串门,主人家都会给客人塞两个桔子讨吉利。   正说着,他们两人拐进大门,一眼就瞧见院子里晒太阳的元巧。   最近天气都不错,委托的纸鹤也比平日里要少很多,元巧也就天天宅在家里,要么陪着洛筝玩游戏下下棋,要么就像现在这样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   顾天一早就跟元巧熟悉了,他扬声打了个招呼:“元姐姐。”   元巧眯着眼,听见声音懒洋洋朝他们一挥手:“早啊。”   洛筝四下打量几眼:“恒哥跟莫哥呢?”   元巧抬手指了指二楼:“还没下来呢。”   洛筝和顾天一下意识往上看,只见二楼窗帘还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丝毫动静。   以为萧月恒跟莫星寒还睡着,洛筝几人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放低下来。   但窗帘紧闭的二楼房间并非昏暗无光,床头的小灯亮着,洒下一片浅浅淡淡的暖黄。   萧月恒靠坐在床头,手里正翻看着一本时事杂志。   他翻页的动作很轻很慢,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可即便如此,窝在萧月恒腰侧的脑袋还是动了。   昨晚萧月恒忘记将落地窗关紧,这会儿几个小孩说话的声音透过窗缝跑进来,声量虽然不大,却足以在早晨扰人清梦。   莫星寒微乎其微地哼了声,脑袋又往萧月恒腰间埋了埋,以示不满。   萧月恒打消起身去关落地窗门的念头,而是垂下眼眸问:“醒了?”   莫星寒瓮声瓮气地应:“没。”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哑,萧月恒伸手在他喉间轻抚几下:“嗓子不舒服?”   “……”   一阵莫名的沉默之后,莫星寒语气微凉道:“不想打架就别提这茬。”   萧月恒忍俊不禁:“好啊。”   听出他话音里的笑意,莫星寒气不过,在被子底下踹了萧月恒一脚。   萧月恒不躲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也不是不计较,是莫星寒嗓子哑的原因确实在他。   萧月恒将杂志放回床头,掌心探了探莫星寒额温:“起床吗?”   莫星寒眼底还是浓浓的困倦:“不要。”   本来莫星寒就嗜睡,昨天那么晚才睡下,他根本就没睡饱。   萧月恒推开莫星寒的额发,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那再睡一会吧。”   莫星寒半眯着眼,语调懒散:“你呢?”   萧月恒望着他,声音很轻:“我等你睡醒。”   -   临近中午,莫星寒跟萧月恒才不紧不慢从二楼下来。   彼时,洛筝跟顾天一正在院子里下棋,元巧坐在一旁边嗑瓜子边旁观。   余光瞥见有人下楼,元巧率先回头:“师父,你跟莫莫醒啦?”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莫星寒掩唇打了个哈欠,看上去还是很困。   元巧正奇怪莫星寒为什么那么困,萧月恒的声音就拉回了她的思绪:“怎么又在下棋?”   “他们两个非要一决高下啊,”元巧双手一摊,语气也很无奈,“明明菜得如出一辙。”   “……”   洛筝和顾天一同时膝盖中箭,但又不敢反驳。   萧月恒莞尔:“那你还在这里看?”   元巧直气壮:“啊,我就喜欢看菜鸡互啄。”   “……”   洛筝和顾天一同时倒地不起。   在元巧的嘲讽之下,这场棋局最终还是没能决出谁胜谁负。   吃过午饭,顾天一从顾明妤口中打探到顾成州还在家里,索性赖在洛筝这边不走了。   洛筝从柜子里搜出之前买的手柄,两人又黏到液晶屏跟前玩起了游戏。   观战人员依旧是元巧,不过这回还多了萧月恒和莫星寒。   莫星寒陪洛筝玩过好几次,他半靠着萧月恒,时不时给身边人解说一下谁更占优,萧月恒就静静听着他讲。   也许是嗓子不大舒服的缘故,莫星寒说话时语气莫名有些软和,偶尔还会发出啊或者嗯的尾音。   其实萧月恒没听进去什么,却还是听得挺认真。   虽然毫不相干,但他还是在莫星寒的轻声细语中联想到了昨晚的情景。   萧月恒很喜欢逗莫星寒,平日里如此,亲密时更甚。   每回莫星寒都会被他三言两语逗得来脾气,然后在凌乱的喘息间哑着声音骂骂咧咧。   比如昨天晚上。   莫星寒不知道在哪儿看了些奇怪的东西,去浴室洗澡前一个劲在萧月恒面前乱勾搭。   原本萧月恒也没真起什么念头,甚至直接动手把人撵进了浴室。   谁想进去之后莫星寒还是不安分,一会儿嚷嚷说没带睡衣,一会儿又让他帮忙拿浴巾。   一来二去,萧月恒也不惯着了。   他把浴室门一锁,莫星寒这个澡就洗了将近四个小时。   期间无论莫星寒讨饶还是骂人,萧月恒都没放过他。   不仅没有心软放人,萧月恒还半哄半骗,引着莫星寒将看过的奇怪称呼全都乱七八糟喊了个遍。   等到被萧月恒抱出浴室时,莫星寒早就已经睡得东倒西歪了。   ……   “我赢了我赢了!等会春联你来贴!不许耍赖!”   洛筝兴高采烈的声音拉回萧月恒跑远的思绪。   液晶屏上的游戏画面跳到结算大厅,洛筝以三秒的微弱之差险胜顾天一。   顾天一仰天哀嚎一声,愿赌服输:“知道了,谁会耍赖啊!”   今天贴完春联,明天一大早还要祭祖,这是春节的一贯传统。   但顾天一想到他们明天要去祭拜的祖师就在屋里头坐着,忽然就有些头皮发麻。   “洛筝,明天你还去祖师祠吗?”   趁着贴春联的空档,顾天一凑到洛筝身边小声问道。   洛筝闻言下意识往屋内扫了眼,萧月恒跟莫星寒还在沙发边坐着。   他把涂好浆糊的春联递给顾天一,含糊其辞:“啊,应该,不去吧。”   以前不知道那是自个师父,也不知道萧月恒还活着,洛筝当然可以恭恭敬敬去上香磕头。   现在明知道萧月恒是个活人,洛筝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对着那个祖师牌位磕脑袋。   顾天一一听他不去,立刻追问:“那你准备给我姑姑什么由?”   每年去祖师祠祭拜是除梦师一行历来的规矩,无缘无故不得缺席,不然会被视作不敬之举。   洛筝自然清楚这个事情,老早就准备好了借口:“就说我要去给师父扫墓,抽不出时间,顺便拜托顾家主帮我也上个香。”   “……”   这个由,顾天一自然是没办法依葫芦画瓢。   他又转头看了屋里一眼,一边唉声叹气地发愁,一边认命贴好手中的春联。   门口小声嘀咕的动静,萧月恒依稀听了个大概。   他略一思忖,经由两个小孩的讨论想起另外一件事。   萧月恒垂下眼睫,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见身边的人正打量着桌上的红酒,眼底满是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后脑勺忽地被人轻轻一扫,莫星寒立即条件反射僵住身体。   萧月恒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别想了,不会给你喝的。”   莫星寒:“……”   他还是把手伸了出去:“我只尝一口。”   萧月恒没拦着,嘴上却一点没放过:“你对自己的酒量有什么误解?”   莫星寒不直气也壮:“总不可能一杯倒。”   萧月恒语气淡淡:“嗯,你连一杯都不行。”   “……”   莫星寒往高脚杯倒酒:“你放屁。”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乖乖只倒了个杯底,大概一口就能饮尽的量。   莫星寒并不嗜酒,他就是单纯好奇这种葡萄酒的味道。   但萧月恒一点都没说错,莫星寒的酒量是真的很差劲。   这一口下去,没一会儿莫星寒便歪歪扭扭跌进了萧月恒怀里。   萧月恒环着莫星寒的腰,一时无言。   好在这次莫星寒喝得不多,醉得还算轻。   “说了你不能喝,下回听不听话?”萧月恒另一手牵着他,低声问道。   莫星寒喝酒之后反应都会慢半拍,隔了好几秒才晃晃萧月恒的手说:“听话就可以喝吗?”   萧月恒:“……”   不得不说,萧月恒偶尔是真服了莫星寒醉酒后的思路清晰。   他状似惩罚般捏捏莫星寒的手指,严肃正经道:“听话也不可以。”   莫星寒老大不高兴地皱皱眉,作势要抽回指尖。   但萧月恒偏不放开。   萧月恒端详着莫星寒的神色,确定他还算清醒才问:“既然他们明天需要拜祖师祠,那梦神呢?有人去拜梦神吗?”   莫星寒花了十几秒才解完这句话,颔首回答:“当然有啊,一直都有人拜,可热闹了。”   不是年节的寻常日子里,梦神庙的香火都从未断过,更不要说春节这种大日子,香火肯定比往常更加旺盛。   萧月恒若有所思,又问:“去拜梦神要带什么供品么?”   莫星寒歪着头看他,片刻后耸耸肩说:“带了我也收不到啊,还不如多烧几根香。”   萧月恒恍然道:“这样啊,那家里得去买个香炉。”   “买来干嘛?”莫星寒不解。   萧月恒煞有其事地说:“买来供着你啊。”   他这话就是逗逗莫星寒,不料后者沉默半秒,语气认真:“你的香火不作数的。”   萧月恒挺意外:“为什么?这也有区别对待?”   可莫星寒却不肯告诉他实情,随口扯了句胡话:“因为你心不诚。”   萧月恒也不逼问,顺着他的话说:“不可能的,在给你上香之前,我定然会吃斋七日,再沐浴焚香。”   莫星寒被他这话逗得乐不可支,偏头笑弯了一双金眸。   萧月恒也跟着笑,同时还不忘护着怀里这个半醉的家伙别摔着。   屋外隐隐飘来喜气洋洋的音乐声,不知道是这条街上哪户人家在放歌,倒也还算应景。   元巧拎着两个大红灯笼站在屋门口,催促着洛筝和顾天一手脚麻利些,贴完春联顺便把灯笼也挂上去。   顾天一已经忘了方才还在发愁明儿个祭祖的事,这会儿嘴里跟着哼哼街上飘荡的歌,心情很是愉快。   客厅沙发,萧月恒维持着环抱莫星寒的姿势,垂眼去看怀里人笑意盈盈的模样,眉宇间皆是温柔。   他想,这样就很好。   以后不要受伤不要难过,新的一年,岁岁平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