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剑修互冻日常   作者:烈火狗子   简介:   【本文为“四洲古今风物志”系列中东洲修仙界的一个故事。】   cp:清冷端方老实人剑仙黑发道长·萧湘×清冷傲气玉面阎罗剑仙白发道君·裘弈   冰灵根剑修×冰灵根剑修   【文案】   太清宗剑仙萧湘,年方八百,品貌双佳,修为高深,至今单身。   修仙其实并不是非得需要个道侣,但无奈萧湘有个特别爱给同门牵线的大师兄,堪称月老在世,眼中放不得一个单身的师弟师妹,整天在他耳边叨叨不能拿剑当媳妇。   “若世上真有人如本座这手中剑一般,本座便与那人结为双修道侣。”   萧湘前头刚这么拒绝了大师兄的好意,后脚就在几大宗门的试剑大会上见到了一位如冰如雪、气质如剑的白发道君。   好剑,好剑。   剑性恋萧湘对这位道君一见钟情。   ·   上清宗剑仙裘弈,年方八百,品貌皆优,修为高深,至今单身。   他早早练就了人剑合一的境界,觉得自己和手中长剑过一辈子就挺好。不沾风月,不思情爱,拔剑更快,剑法更绝。   但无奈他的同门师姐兄妹弟们屡次就他没有道侣这一事实,跑来闹着要与他结为道侣,裘弈不堪其扰,便打算找个道侣挡一挡桃花运。   “若是有人能如剑一般,寡言沉静,能同吾日日探讨剑法便好了。”   裘弈刚这么想完,转头就在试剑大会上瞧见了一位暗藏锋芒、如锋如剑的黑发道长。   剑性恋裘弈对这位道长一见钟情。   ·   修仙界最新头条:太清宗用剑第一人和上清宗用剑第一人在试剑大会上看对眼了!   全修仙界的猹都惊了:他俩?!那不就是两块冰凑一起了吗?怎么可能,绝对是缪传!   直到他们看见两位剑仙当着众修士的面互相亲了一口。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日常   主角 视角萧湘、互动裘弈|配角修仙界众猹   一句话简介:两个清冷剑修的互冻日常   立意:赫赫不骄,庸庸不馁,万道捷径,唯勤为真 第1章 试剑大会   剑修,这类修士在修仙界的风评出奇地统一。   严厉刻板、喜怒无常、没人情味、不好相与、狂到没边、生起气来乱杀人、把剑当老婆、全部身家都拿来养剑且人均穷鬼……诸如此类,没多少性格上的好评价。   但同时,剑修又是修仙界除魔卫道的先锋,各类修士中战力最高的那一批,在各种除魔大会匡扶正道的行动事件中,他们的出勤率一直居高不下。   ——不过修士们一致怀疑剑修去除魔只是单纯地为了打架。   剑修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战斗,为了手中剑和心中道,他们从容以赴生死局,战至终章不回头。   结伴外出游历的宗门徒子也偏爱剑修,如果队伍里有一名剑修,那么整个队伍的生存指数都会大大提高。   ……   八万山,某处山谷中。   几名穿着太清宗徒子服的年轻徒子,正齐齐抓着一位黑衣道长的袖子嗷嗷大哭。   “萧长老呜呜呜我以为我差点要死了……”   “呜哇啊啊啊我好痛呜呜呜呜呜……”   “长老呜呜呜呜呜呜……”   这几名徒子有男有女,有剑修有法修,但此时无论男女还是剑修法修,皆是一副泪流满面痛哭流涕的样子。   这名被众徒子拉扯的黑衣道长,就是当世剑仙之一,太清宗幽明长老,萧湘。   萧湘黑沉如墨的眼眸微动,视线落在一名徒子抓他道袍的手上。   那只手上血痕纵横,沾泥带土,一看便知这手的主人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大约两刻钟前,萧湘还在宗门的长老议事殿里,“被迫”听他大师兄——太清宗现任宗主段衍——的“劝婚论”。   “香香啊,做人一世,没有个能甘苦与共的贴心人,就跟白来人间一趟没什么区别。你看看三长老,现在跟道侣多甜蜜,多令人钦羡,就是平时修道,都能有个一块儿探讨功法的伴儿。”   萧湘神色淡淡,“没有白来,湘如今修为已至化神期,在剑法方面也颇有建树。且逐星已开灵智,平时能与湘一同研习剑法。”   “逐星”是他的法器,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   “逐星再聪明,终归不是人,剑哪能做道侣呢?你得找个喜欢的人啊,找个能知你冷暖悲喜的活生生的人啊!”段衍苦口婆心地劝道。   “可湘就喜欢剑。”萧湘不为所动。   段衍还想再劝,萧湘看了看外面不早的天色,急着快结束话题回去练剑,于是在段衍开口前说道:   “若世上有人如湘这手中剑一般,湘便与那人结为双修道侣。”   说完便迅速起身,拱手行礼,“宗主师兄告辞,天色不早,湘该回去练剑了。”   段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诶师弟——”   “宗主!宗主——”   正在师兄弟两个拉扯之时,一名传信弟子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手上哆哆嗦嗦地捧着一张快要焚毁的黄符纸。   “出去参加试剑大会的余师弟等人传回急信,说是在八万山中遇到高阶魔兽,战不能敌也无处可逃,请求宗门速援!”   方才还在嬉皮笑脸的段衍面上表情一肃,“高阶魔兽?快传信让门中所有金丹期……”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湘去便可。”萧湘把自己的袖子从师兄手里拽出来,背后的逐星剑嗡鸣出鞘,只顷刻便横在了萧湘脚边。   他踏上去,逐星带着剑主升空,瞬息间飞出千里。   ……   萧湘被哭声吵得头疼,方才确实千钧一发,他若是来晚半步,这几个小徒子都得变成高阶魔兽的晚饭。   一柄拂尘敲过几个狼狈的脑袋,萧湘冷声道:“别哭了。”   大龄剑修的气势极为骇人,更何况萧湘还是个冰灵根,剑修的天然凛冽和冰灵根自然而成的肃穆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叫人感觉站在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冰。   方才几个小徒子都被吓麻了,长这么大第一次直面死亡,崩溃的彻底,此时缓过劲来了,又被萧湘这么出声一说,赶紧放开自家长老,唯唯诺诺地站成一排。   萧湘扫了一眼狼狈毛躁的几个徒子,挥了挥拂尘。   几名子弟只觉得一阵冷风扑面,凉气爬进伤口,深入肌理,不消片刻便将一身伤尽数治愈,身上沾着的泥土草叶也被冷风拂去,翘起来的头发都被顺得整齐妥帖。   若不是一身衣服还破破烂烂的,他们都要以为方才的一场恶战只是幻觉。   “这就是……化神期……”一名小徒子怔怔地看着自己完好如初的双手,那些几乎要将他手指切断的伤痕早已不复存在。   这种伤,往常他们都要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好全。   “走。”萧湘把拂尘搭回臂弯,一身墨色道袍在风中飘荡,如渡鸦展翅,“本座送你们去试剑场。”   与此同时,八万山山南,上清宗内。   一座棍状石山拔地而起,高达百丈,山顶白雾缭绕,正中央生着一棵千岁樱树,常年花开不败,灼灼艳艳。   此处为上清宗落樱顶,是本宗行神道君的居所。   一朵完整的樱花悠然别枝,落在树下人的白发上。   裘弈将神识从八万山山谷中收回,雪睫微动,片刻后睁眼,垂在眼前的发丝被风吹偏,露出他右眼角下的一颗小痣。   他刚刚……貌似在八万山里碰着了一道凛冽的剑意。   裘弈端坐在树下,正垂头回味着方才遇到的剑意,一只仙鹤突然从一旁探头,闯进他的视线里。   “小乖?怎么突然来看吾……”   裘弈话未落,仙鹤突然抬起一只爪子,将抓着的存音石晾在他面前,上清宗宗主罗万劫那稍显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石头里传出:   “行神!试剑大会临近,你怎么不让徒子进落樱顶里去给你传话?我宗徒子都已出发去会场,你还不快去!”   “行神”是裘弈的道号。他刚想开口解释,突然意识到这存音石只是单方面存储声音,而不能够直接传输声音。   裘弈顿了顿,施法将存音石中原本的声音抹去,添上自己的声音:   “这就去。”   他将存音石递给仙鹤小乖,起身御剑。   在他身上堆了好几天的樱花花瓣随着他起身的动作簌簌落下,个别几片还留在他发间不肯离去。裘弈并未在意身上的花瓣,他招来自己的本命剑摧雪,刚要抬脚往摧雪那雪白的剑面上踩,就被摧雪闪身躲开。   “嗯?”裘弈歪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底,“吾坐在这里几天没动了,鞋底无泥。”   摧雪还是不让他站。   上古仙剑的性格很难搞,剑主想要随心使用仙剑,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用暴力压制仙剑,二是和仙剑打好关系。   前一种方法简单粗暴却后患无穷,仙剑有灵,被压制久了会心生怨愤,万一哪天剑主自身实力不济,仙剑可能趁此机会噬主。   裘弈对自家仙剑用的自然是第二种办法,主打一个有事就沟通,谁对就依谁。   摧雪别的什么都好,跟他剑意相合,默契无间,就是剑有点龟毛,太过爱干净了,还偏爱白色。   裘弈的白发灰瞳并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年纪大了变成这样的。修士在进阶元婴期时有一次重铸肉身的机会,可以改变自己肉身的容颜相貌。当年进阶前,摧雪在他耳朵边上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把毛发和眼睛都变成白色。   眼睛全变作白色太吓人了,他最后只是让黑色的部分变浅一些,成了灰色,不过全身的毛发按照摧雪的交代,变作了白色。   这样还不算完,摧雪还要他日日年年穿白衣,他对外形没什么要求,就都依摧雪了,自从进阶元婴期后就再也没穿过别颜色的衣服。   裘弈往自己的鞋底施了好几个除尘术,摧雪终于肯让他上剑,载着他飞往千里之外的论剑大会会场。   只不过这一路……堪称危机重重啊。   以裘弈如今的修为,八万山中的魔兽妖兽都不足为惧,令他有所忌惮的,是一路上追着他的同门女修。   上清宗开宗立派的祖师是女修,宗内一直承袭的功法也都适合女修修炼,整个上清宗呈现出阴盛阳衰之势,宗内就没几个修为高超的男修。   同门的师姐们觉得跟别宗的男修异地恋没意思,就盯着宗门里这几个稀缺的男修不放了。   ……这也是裘弈在落樱顶设下结界好几天不出来的缘故。   上清宗门风潇洒不羁,师门中女修大多不知矜持为何物,喜欢就要,爱就追,得不到也无所谓,多看两眼不吃亏。   师姐妹们直接来假装偶遇,裘弈知道大多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于是踩着摧雪左闪右避,躲开想来投怀的一众师姐,但偶尔看师姐们的架势貌似不是闹着玩的,又无措到嘴上开始说胡话:“师姐别这样,吾有龙阳之好,不爱女子。”   同辈的大师姐李拂衣样貌温婉可人,但嘴里净出些虎狼之词,她笑道:“等着,姐去合欢宗接上根就来疼你。”   裘弈闻言,一贯无甚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呆滞。   “……师姐?”   李拂衣哈哈笑道:“开玩笑的!你当真啦?”   自然不会当真,同门师姐之间虎狼之词层出不穷,他只是没料到师姐这新词这么炸裂。   话说合欢宗真的能接根么?是用什么法术做到的呢……   裘弈不禁陷入沉思。   众所周知,全修仙界最穷的修士就是剑修,剑修扎堆同等于穷鬼开会,不会整一些花里胡哨的气派场地。所谓的论剑大会,就是一帮剑修找一片干净的山头,设下防护阵法,在阵法里击剑论道。   论剑大会就在八万群山中最东方的那座山上。此山被剑修们称作“东万山”,相传在八百多年前,有两位剑修大能在此论剑,将山头削平了,使东万山更适合作为一个论剑场地,从那之后,剑修们便常常在此集会。   萧湘带着宗门徒子落在山头上后,又检查了一遍小徒子们的状态。   “若身体不适,切不可逞强比试,坏了根基。”萧湘叮嘱剑修徒子,“性命第一,比试第二。”   带队的剑修余友良如今不到五十岁,因为筑基的早,还是少年模样,也正是修仙者最记吃不记打的年纪,擦干净了让魔兽吓出来的眼泪鼻涕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拎着剑,边往论剑场上跑边回头冲萧湘挥手,“放心吧长老!第三条宗训已经刻进我们的丹田里了!”   太清宗宗训第三条:该怕死时需怕死,切莫逞能陨道身。   萧湘见许多徒子都冲他挥手说回见,略作思考后,他也冲徒子们挥了挥手里的拂尘。   白毛黑尖的拂尘在身前轻轻摇晃,有点像某种逗弄狸奴的玩具。   逗没逗着狸奴不知道,但是逗到人了。   裘弈站在萧湘右侧的七步之外,他看着萧湘怀里顺滑飘逸的拂尘,感觉自己的手有点蠢蠢欲动。   想摸一摸。   裘弈看向自己身侧悬浮着的摧雪剑,试探性地问:“你能不能变拂尘……”   摧雪:滚。   裘弈叹了口气。   他都按照摧雪的喜好把自己弄得通身雪白了,摧雪却不愿意为了他变一会儿拂尘。   真是世风日下,剑心不古。   裘弈轻轻地摇头叹息,又抬眼去瞧拂尘的主人。   若是和门派有些交情的道长,说不定能让他摸一下那拂尘。   恰逢这时,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转眼看来。两双同样冰凉的眼睛对上,都怔了一下,随后一齐向对方颔首示意,神色淡淡,却无轻视之意。   毕竟面无表情心无波澜是冰灵根的通病,就算八万山在他们面前崩了,他们原先是什么表情,就还是什么表情,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两位剑主面无表情,礼数周到,但两把剑可一点礼数都无。它们飞在剑主身边,剑身自鸣,铮铮作响,看起来战意昂然,若不是有剑主的意志压着,此刻怕是已经打作一团了。   萧湘从裘弈那边收回视线后,有点克制不住地想往那边再瞧一眼。   那个剑修,白到发光。   周身剑意凛冽,其本命剑也不是凡物,剑身如雪……是古剑摧雪么?   他下意识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腿边漆黑的逐星,淡淡道:“本座好像更喜欢白色,你能不能变成白剑?”   逐星:别强剑所难嗷我跟你讲。   “对了,你为什么和那位仙长的剑吵架?”萧湘感觉逐星的振动频率史无前例地快,把周围的空气都摩擦得发热,“它怎么惹到你了?”   逐星赶紧告状:那把白的跟死人似的剑骂流光是勾人精怪!还说我一身黑,丑的惨无剑道!这没品味的东西,我要跟它打一架,你放开我!!   “流光”是萧湘的拂尘,流光虽然还无器灵,但已有些许灵智,平日里被逐星当做妹妹看待。   器灵剑灵都无性别,逐星坚持把流光称为妹妹的原因是流光的毛顺滑漂亮,像女子的头发,且铸造时间比它晚,所以是妹妹。   萧湘自然不可能放逐星去随便跟剑打架,他伸出手,刚想安抚一下自己的仙剑,一缕白发先被山风扬到了他的眼前。   他下意识追着那缕飘荡的白发看去,只见那位如冰如雪的仙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   山风鼓荡起两人的衣袍,因为背风的关系,对方偏长的衣袂总是扑打在他的袖袍间,如流云飘过,白而柔,轻而凉。   清冷如霜的声音从对方那两片淡而薄的唇间缓缓吐出:   “上清宗裘弈,请道长试剑。”   明明素昧平生,可他却莫名有种失而复得的熟悉感。萧湘那颗百年轻跳的心脏忽然也随着山风鼓噪起来,咚咚有声,无法忽视。   他好像……不是单纯地喜欢白色。 第2章 如锋如剑   心中微动来的莫名其妙,萧湘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见剑起意,还是听言起意,又或是对方身上显露出来的剑意太过凛冽,靠近后让他起了战意。   那就先将心神的反常归为战意吧。   萧湘定了定神,稳声道:“太清宗萧湘,接剑。”   两位剑仙往论剑台上一站,顿时引走了全场剑修的视线,原先在比试的剑修都不打了,纷纷停战,伸着脑袋来看萧湘和裘弈论剑。   修仙界的“剑仙”是修仙者用剑达到一定程度后被众人冠上的称号,目前修仙界还知道人具体在哪的“剑仙”就三个,分别是“三清”——太清宗、上清宗、玄清宗——的萧湘、裘弈、顾犹在三人,前两位是一宗长老,最后一位是宗主。   其他的剑仙不是查无此人,就是飞升成仙,总之行踪没有,别说论剑大会了,就算修仙界天塌了都不一定能见到那些剑仙出来,许多人都猜测,剩下的几位剑仙怕是已经陨落。   太清宗来的法修小徒子趁着两位剑仙还没有开打,在论剑台周围布下了许多防护法阵和结界,以防两人打起来波及到观众。上清宗的女修们见状,也来帮忙,将阵法层层加固,否则按照两位剑仙的实力,这阵法都经不住一道剑气冲击。   所谓“论剑”,就是两名剑修在切磋过程中感受对方的剑意道心,从而精进自己的剑意,比试双方修为相当,论剑的双方收获就越大。   萧湘快有近百年没有与人论剑过了,因为目前没有几个剑修能有与他相当的修为,平日他在宗内或是独自练剑,或是去指点小辈们的剑术。   如今已是冬季,高山上寒冷,朔风时有吹拂,鼓荡起论剑台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的衣袂。   没有明确的请示,护山结界落下的一瞬间,两道破风声在论剑台上响起,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持剑冲向对方,只听铮然一声响,擦出一片亮眼的火花,洒在长风中,被剑意凝做霜雪。   察觉到对方是冰灵根剑修,萧湘略有些惊讶,但也只是心下有点惊讶,面上并未有半分显露。他侧身转剑接下一击,驱动自己灵根上的寒气向对方的剑锋上攀爬而去。   对方立时就察觉到了,挥剑甩掉他的寒气,顺便甩了一道剑气过来,势如猛兽,摧山断岳,震得护山大阵嗡鸣不断。   这不是生死之战,在输不了的前提下需留有余力,不然裘弈那一剑若是真以十成十的威力劈在了护山大阵上,东万山怕是要直接坍塌,论剑大会更是得直接结束。   若放在平常,萧湘会躲开这道剑气,但今日他与这位名叫裘弈的仙长是在论剑,他有心向对方请教剑意,这道剑气,他没有躲的必要。   逐星迎上摧雪甩出的凛冽剑气,因为先前两剑吵架,逐星憋着不肯输的劲,表现也比平时要好上不少,直将那剑气断做两半,震碎成雪。   神魂激荡间,雪片飘落在地,有些许滞留在萧湘的衣摆上,像夜空缀星,忽明忽灭。   “君赠寒意,吾自成雪。”未分胜负,裘弈察觉到自家仙剑溢出来的情绪不适合论剑,先一步收剑,向对面的道长微微倾身致谢。   原来先前在八万山中感受到的剑意,来自对面这位道长。裘弈心想,不知有没有机会与这位道长相交,日后好多多探讨剑法。   高修修仙者之间的切磋没有多少花招,往往一招一式便能体现出道意剑心,旁人难以窥见其中玄妙,只有接招者或可领略一二。   萧湘也向裘弈倾身示意。两人同时转身走下论剑台,隔着一台的距离,各自与同门徒子并肩而立。   “你这是作甚?”论剑台一侧的裘弈不解地看向自己手中的长剑,语气轻缓,似责非责,“说好了论剑,你怎么带着情绪去?”   摧雪轻轻嗡鸣,并不作答。   论剑台另一侧的萧湘检查了一下逐星方才劈开剑气的锋刃处,确定没有损伤后,他轻抚剑身,像是抚摸小孩的头发一般,低声问道:“方才那一战,可有收获?”   他的本命剑逐星不是什么上古仙剑,是他自己锻造出来的剑。这把剑的年龄比他要小上一些,平日里孩童心性,他也将这把剑当做自己的小辈教导,事事关心。   逐星:它有气,但它剑主管着它,不能放开了打我,嘿嘿。   萧湘:“……”   萧湘用指节轻扣逐星,无奈道:“正经些,摧雪是上古仙剑,经历的战局比你要多上太多。刚刚那一道剑气劈来,除却仙剑情绪,你可有别的察觉?”   逐星沉默了一会儿,将剑意传递给萧湘:它可自行使用剑主的本源寒意,而我需要你分神将寒意送到我身上来,才能发挥其效用。   无灵剑与有灵剑的使用方法不同。逐星有灵,有些事需要自己去主动学习,不能事事依靠剑主,不然剑与剑主都难有进步。   “未堕魔的古剑难寻,日后若有再次论剑的机会,你要多向它学习。”萧湘又抚摸了一下剑身,“不过情绪本就难控,你虽有气,却留意了对方的招式之精,做得很好。”   逐星本来还因为自己不如那把吊丧剑会的多而沮丧,如今听到剑主非但没有责怪它,反而夸它做得好,当即又支棱起来,高兴地拉着萧湘,想要去论剑台对面再找那把吊丧剑论剑。   萧湘握紧剑柄,将逐星拉回来,“今日先别去了,小辈还要论剑,我们不要占风头。”   逐星顺从地飞回剑鞘中,静静地待在萧湘背后。   东万山上千剑鸣动,战意在每一把剑之间传播,逐星这会儿能忍得下战意,应当是“心情”极好,便将剑主的号令奉为第一要义。   自己养大的剑,用着就是省心。   萧湘将拂尘换到右臂弯上搭着,在一旁观看自家宗门里的小辈与人论剑。   远处的裘弈训完了自家仙剑,抬眼找寻那位名叫萧湘的道长,见对方正聚精会神地瞧着小辈们论剑,他踟躇半晌,最终没有上前打扰对方。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往宗门里一缩,除了自己的修行外什么都不用管。   裘弈站在远处,观察了萧湘许久。他见萧湘向论剑台上下来的一个小辈招手,那小辈便听话地走上前去,聆听长辈的指点。   许多身着统一宗门道袍的徒子拥簇在萧湘身边,并未因为高修者无意间泄露的威压而离开。在裘弈看来,萧湘与宗门内徒子的关系应当极好,竟能做到给每个人指点出一二不足之处,再提出改进的法子。   若不是有着一眼就能看清他人修炼是何路数的能力,便是用心去记了每名徒子的练功法门与修行之道。   这一点裘弈自认做不到,八百年了,他也就记住了师父、宗主、几个同门师姐,还有常到落樱顶找他的仙鹤小乖,其他人在他看来没有记住的必要,他与那些人不会有什么交集,不如去多记些剑法招式。   可他这时却留心记了那位名唤萧湘的道长,此人如锋似剑,会的剑法只多不少,他想与对方产生交集。   “师姐。”裘弈转头唤了一声身后的李拂衣。   “嗯?怎的了?”李拂衣给自家宗门的姑娘整理好发髻,抬眸看向师弟。   裘弈向李拂衣示意了一下萧湘的方向,问道:“师姐可知,那是什么宗门的修士?”   李拂衣顺着裘弈的视线望了萧湘一眼,见那人是方才与裘弈论剑的太清宗道长。她秀眉一挑,惊讶地看向裘弈,说道:“我本以为你只是不记人,现在看来,你是什么都不肯记啊。”   裘弈面上无甚表情,但看向师姐的眼中带有一点疑惑。   “‘三清’之首——太清宗。”李拂衣向着萧湘的方向轻点一下,“刚刚人家不都说了!那是太清宗的幽明长老,以前来咱宗里给娃娃们讲过课——你当时在落樱顶上缩着练剑呢,今日是第一回见吧?”   修仙界一直流传着一句话——“行神道君不下仙门”——这话说的就是裘弈很少离开宗门的事实,若不是宗门内有宗主念叨他,让他出去参加一些修仙界的集会,不然裘弈能在上清宗的落樱顶上待一辈子。   据说,年轻时的裘弈三天两头地往宗门外跑,说是要去寻什么人,但寻了一百年后,裘弈便很少再出宗门了,有人问起缘何故,便答要寻找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不必再出去费力。   大家便知道了,裘弈要寻的,是个寿命顶天也就百来岁的凡人。   修士与凡人的寿命长短不同,对于时日的观念也不一样。凡人可能用百年做许多事,但修士可能用尽数百年就只做了一件事。   裘弈活了八百年,用一百年走遍尘世寻人,用七百年潜心习剑。如今,他想再用些年岁,和幽明道长论雪濯剑。   这天下,修为与自己相当的冰灵根剑修实在少见,能被他难得出门遇到的冰灵根剑修更加稀少。既能相遇,便是有缘,有缘便可一同论剑。   裘弈满脑子跟邂逅的道长缩在一处论一辈子剑的想法,在旁人看来,便是在盯着远处的萧湘发呆。李拂衣收拾完了自家宗门里的小辈,闲下来又想去逗逗师弟。   她伸手在裘弈面前挥动,打断裘弈的思绪,笑问:“球球,真不考虑考虑师姐啊?”   裘弈回神,还没完全从思绪中脱离出来,他眨眨眼,看着自家师姐,缓缓说道:“师姐不是法修么,如何同吾论剑?”   李拂衣茫然:“啊?什么论剑?我是说你真不打算跟师姐共度余生吗?”   裘弈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师姐帮你注意注意。”   裘弈指了指自己怀里的摧雪。   李拂衣一脸嫌弃,“又是剑,又是剑!我说你们剑修也真是的,哪有人能跟剑一样啊?”   “有。”裘弈转眼望向远处的某个人。   李拂衣顺着师弟的视线望去,见一片浅色衣袍中立着名黑衣道长,正是方才提及的幽明道长。   对方察觉到直勾勾投向自己的视线又多了一个,转眼向这边看来,先是看向了她,点头示意后,又和裘弈接上视线。   两名剑仙隔着人海相望,神色淡淡,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李拂衣听到自家师弟这么称赞了一声:   “好剑。” 第3章 遥赠新雪   太清宗坐落于东洲修仙界东部地域,整个宗门建在群山之上,山高气冷,宗内最高的山头常年覆雪,其上生有一片红梅古林,因灵气充裕的缘故,梅林常年花开不败,馨香盈山。   此座山头的景致被太清宗众修士称为“红梅落雪”,里头住着他们最最亲爱的幽明长老。如果让宗内小徒子们选出一个他们最喜欢待在对方身边的门内长辈,所有人都会毫无犹豫地选择幽明长老。   无他,因为幽明长老身上香,都被一山的红梅腌入味了。   听雪小筑内,萧湘在蒲团上睁开眼,恰见门外的一枝黑木红梅绽开,惊落枝头碎雪。   白雪落地,发出一阵碎玉轻响,于悠悠天地间飘散。   修士一般无需睡眠,肉身打坐调息的同时,神识会离开身体,在周边漫游。   方才在漫游时,萧湘的神识发现有名年纪不大的弟子来红梅落雪折梅,将折下来的花枝拿去送给一名同样年纪不大的婧子。一见弟子手上拿着花,婧子就出剑向弟子讨教了起来。   送花请剑是时下盛行的切磋请求方式吗?   萧湘略做思索,持拂尘起身,招来逐星。   他背着逐星走出小筑,抬首盯着初绽的一树红梅看了一会儿,出声问:“你介意换个宗门待着吗?”   那棵梅花树在灵气的孕育下早就生出了灵识,有自我意识,它用灵识同萧湘对话道:说人话。   萧湘直言道:“本座要向上清宗的一位仙长试剑,想请你去做个媒。上清宗的灵气与太清宗同样充裕,你过去待一段时间,若是不喜那处的天地,本座再带你回来,换棵树去。”   梅花树奇怪:你跟别人试剑,为什么要送人家树?   “本座方才……”萧湘将自己神识漫游的见闻同这棵梅花树讲了一遍,话音刚落,便被一枝自动脱落的梅花砸了脑袋。   他下意识将那带雪的花枝接住,用搭拂尘的方式将梅花枝搭在自己的臂弯里,沉默了片刻,淡声道:“脱离了根,这花不日便会凋谢,太可惜。”   梅花树:笨。   “笨?”萧湘顿了顿,反驳道,“不笨,本座聪明。”   梅花树没理会萧湘的反驳,它用灵识说道:送那根花枝吧,我不去上清宗,其他树也不去。   萧湘转头看向其他梅花树,又问:“为何?”   这些树灵不是整日嚷着要去外面么?   如今修仙界灵气充裕的地域都被各类宗门占据,寻常地方肯定不适合这些有灵的梅花树生存,若是这些树灵想要换个地方待着,只能送去其他宗门。   但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往人家的山头上栽种生了灵智的树,能有机会将树灵送去其他宗门的机会不多,正好他要向上清宗的仙长请剑,可以捎棵树过去说是送礼,两全其美。   红梅落雪的所有梅花树灵同声道:笨。你要给别人送花,扛着棵树去算什么?   萧湘越发不理解了,但他见众梅树貌似并不想与他多言,纷纷将花枝调离了向着他的方向,便没再追问,抱着梅花树赠送的花枝踏上逐星,御剑飞往上清宗。   一众树灵目送着萧湘离去,刚刚那个送梅花枝的树灵说道:“我其实挺想去上清宗的。”   另一棵梅花树道:“我也想,但长老的姻缘更重要一点。”   太清宗宗主苦幽明长老无道侣久矣,上回来红梅落雪,还放言说要把一山的梅花树给铲了,改种桃花树,给幽明长老招招桃花,但因为幽明长老的阻拦,宗主的计划并未实施。   它们是太清宗栽下的树,依附于太清宗的地利人和而得以修炼出灵识,自然也听从太清宗的安排。草木成灵只是成了灵,不是妖,并没有多大的本事,它们无法决定自己的本体栽种在何处,太清宗若是厌弃了它们,随时可以将它们铲除,换别的花树来种植。   也就幽明长老办事前会先询问它们是否情愿,虽然那番要将它们送人的话说得并不客气,但它们在幽明手底下有的选,不想去,幽明长老也不会强迫它们。   愿幽明长老能早日找到道侣。一众梅花树在内心祈祷,如果萧湘能早点找到道侣,太清宗宗主也就不会整日想着要将它们换成桃树的事了。   ……   仙鹤小乖降于落樱顶,将口中衔的存音石放在千岁樱树下,伸爪将其往白发仙长的跟前推了推。   裘弈睁眼,灰眸迟钝地向下移动,看向地上的存音石。他伸手想要将其拿起,但五指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僵硬了许久才得以舒展开。   寒气外泄。裘弈一边拿起存音石,一边回头看向自己背靠的千岁樱树,大片寒冰在他打坐时从他靠着的地方向樱树上蔓延,几乎要将半棵樱树冻上。   原本无神的一双灰眸蓦然睁大,裘弈连忙伸手覆上樱树,用灵力将那大片的寒冰融化为水。   “怎么不叫醒吾?”裘弈轻抚樱树被冻坏了的树皮,低声问,“不痛么?”   樱树无言,只是往裘弈的身上抖了一枝樱花。   裘弈尽己所能地用灵力修补他对樱树造成的损害,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没听的存音石,直到半个时辰后,等得不耐烦的上清宗宗主罗万劫强行突破落樱顶的禁行结界,一巴掌扇在了沉迷救树的裘弈头上。   裘弈一时不察,被扇得上身前倾,一头撞在了粗糙的树皮上,擦红一片额头。   他毫无感情地小声痛呼:“啊……”   “啊你个头!”上清宗宗主美丽,但性格实在火爆。她拽着裘弈的高马尾,将这个不肯从樱树上抬头的自家长老拉离樱树,张口便骂。   “又在跟这棵樱树亲亲我我是吧?行神,让你往宗门外走一步是不是能要了你的命啊?上次让你去试剑大会是让你去走个过场的吗?为什么一个徒子都没教?!你就算做个样子指点他们两句也好啊!其他长老问起众徒子去了试剑大会行神可有什么指点,一个个都说你在试剑大会上自己打自己的,根本不管他们!”   “吾自己修炼都是野路子,实在不会教导徒子,恐误人子弟……”裘弈搬出自己用了几百年的借口,话说一半,意识到有些不对。   他淡声问罗万劫:“又有长老向你建议废掉吾的长老之位了?”   罗万劫一看裘弈那副对什么事反应都淡淡的样子就来气,她怒道:“你自己都知道,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堵住他们的嘴?就由着他们在背后蛐蛐你?就由着我这个宗主在你们之间难做?!”   一个宗门之所以大,不是看宗门占地有多大,也不是看收的徒子有多少,而是看这个宗门里的高修为修士多不多。长老的修为自然是每宗修为处于顶端的那批人,一个宗门想要保证它的辉煌,门里哪个高修者都不能被轻易舍弃。   若是宗内长老们和谐还好,若是长老们互相看不惯,夹在中间的宗主就难做人。为了保证宗门的强盛,宗主只能不断地从中调和,让长老们能相对和平地待在一个宗门里。   裘弈从来不在乎别人在背后怎么说他,但宗主如今直言自己难做,他就不得不给出回应了。   只是这回应的话,怎么听都能气死罗万劫。   “八百岁的化神期剑修,还堵不住他们的嘴?”裘弈冷声道,“谁不服,让他们自行来寻吾,吾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罗万劫额角青筋凸现,她抬起巴掌来,狞笑道:“老娘先把你给打服气了!”   裘弈冰山不怕开水烫地闭上眼睛,等着师姐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   师父仙逝的早,他们这一届师妹师弟都是罗万劫带出来的,大伙儿都是皮猴,从小到大从罗万劫手底下挨过的打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早习惯了。   但这次他闭着眼睛等了好久,预料中的巴掌都没有落到脸上。裘弈悄摸着将双眼睁开一条缝,偷偷看了师姐一眼。   罗万劫见他睁眼,作势又要打。   裘弈连忙闭紧眼,因为闭眼动作有些用力,还拉扯到了额头上破皮的伤处,有些刺痛。   耳边传来一声绷不住的轻笑,裘弈再次睁开眼,见师姐早就收了手,垂头看着他笑。   有时候,裘弈实在是弄不懂人类的情绪,怎么能够上一刻还暴跳如雷,下一刻就能开怀地笑出声来?   他不解地回视着自家师姐。   “怎么几百年过去了,宗门物是人非,就你还没变。”罗万劫摸小狗似的捋捋裘弈的白发,叹了口气,“宗内忮忌你天赋者不在少数,你空有修为,没有作为,给了他们能非议你的机会。我知你不善与人交际,本也不愿逼你,但……”   “但师姐恐吾听了那些非议吾的言论,心生怨怼,一声不吭地离开宗门,从此不再回来。”裘弈接话道,“可是如此?”   “你既知晓,怎不做些让师姐放心的事?”   “吾可以去将他们打服……”   “行了,闭嘴吧。”罗万劫不指望裘弈嘴里能蹦出什么叫人欣慰的话来了,她怀疑自家师父当年就是让裘弈给气死的。   上清宗女修多,宗内的景致被一帮女子整顿得恍若仙境,光是看着就能叫修士心情好。可罗万劫对着宗内的一片桃粉柳绿,心中却怎么都不能松快。   都是粉饰太平罢了。   她俯身,坐在裘弈身边。   “裘弈。”   “吾在。”   “我,他们,我们这帮修为高的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天赋不足,努力也没能改变命运,我们最多再撑个三四百年,若还是寻不到升阶的法子,阳寿便已走到尽头。”罗万劫的声音难得放轻,既没有平时的宗主威严,也没有师姐架子。   她略显疲惫地问:“到时候,若上清宗没有能扛起宗门的小徒子,这个宗门又能靠谁在修仙界里说上一句话呢?大家会不会被其他宗门欺负?会不会被恶劣的邪修灭门却无人相护?我知道如今说这些可能为时尚早,但我既为宗主,就不得不去思考宗门的未来。”   “太清宗有段衍和萧湘,玄清宗有顾犹在和邓君回,青云宗天赋绝顶者更是不计其数,其他几大宗门也各有各的倚仗。上清宗虽位列‘三清’,可我在宗内数了又数,除师弟外,还真没有百年之后能与其他宗门大能比肩的存在。”   裘弈突然道:“拂衣师姐可以。”   “李拂衣?”罗万劫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随便看向落樱顶的某一处,似是要躲避裘弈可能看过来的视线,将自己眸中难掩的哀愁都藏好,“她的修为也要走到尽头了,早就开始打算收亲传徒子继承自己的衣钵。”   裘弈不再说话了,因为除了罗万劫和李拂衣两位师姐,他还真记不得宗内还有谁实力上乘。   他……从来不记这些,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罗万劫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你从入门起便不与宗内其他人亲近,总是独来独往的,这么些年了,也不收个徒子,整日闷在落樱顶上。我和李拂衣一致觉得你不喜欢上清宗,只是承师父他老人家的恩情,便暂时留在这里,不过师父去后,你也没什么牵挂了,随时可能离开。”   裘弈又突然道:“离了上清宗,吾还能往何处去?”   “哪都行啊,修仙界辽阔无垠,你本事又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罗万劫耸耸肩,想让自己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她今日来找裘弈,已经做好了如果撕开表象裘弈就会离开宗门的准备。   但做好了准备,不代表她不紧张。罗万劫苦笑道:“我真是怕你一走就不回来了。你心里有什么事,从不同我讲。”   “……”裘弈沉默片刻,心虚似的低声道,“师姐,吾一直待在落樱顶,其实是怕万一哪天出门,回来时得知宗门把吾扔了,不让吾进山门。”   罗万劫感觉有点不对劲,她转头直勾勾地看向裘弈,诧异道:“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吾除了练剑什么都不会,不会指点门中徒子,也从来不处理宗门事务。将吾捡回来的师父仙逝后,吾就没什么借口留在上清宗了,旁人对吾有异议,吾可以将他们打服,但若是身为宗主的师姐要将吾赶出去,吾……总不能打师姐,只能离开。”   裘弈的声音更低了,他垂眸看向自己掌心中的一片樱花瓣,说道:“吾不想走。”   罗万劫目瞪口呆地看着裘弈。   “师姐这是何神情?”   “……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一长串话。”罗万劫怔愣过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所担心的事,也是对方所反向担心的事。   明明说清楚了便没有什么事,却因为怕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而拖了几百年才知晓对方的担忧,谁都不肯先捅破那层窗户纸。如今想想,真是又无奈又好笑。   师姐弟静静地在樱花树下坐了一会儿,罗万劫先开口打破沉寂。   “裘弈,修仙界虽然普遍慕强,但单纯地强而不受人敬仰的存在,那都是些邪修。”把话说开,罗万劫彻底放松下来,她向后靠在樱花树上,抱臂说道,“你得让宗门里的大部分人都认可你这位长老呀,不然等到需要你领导宗门时,你怎么能让徒子都真心追随你、拥护你呢?”   裘弈:“吾可以打服……”   罗万劫面无表情地说道:“以后你但凡再碰上困难就立马用武力解决,我就先解决你。”   裘弈沉默片刻,脑子里硬是通了一根筋,他难得懂事地向罗万劫询问道:“那吾该如何做呢?”   “如今的修仙界,要论起最受其门人爱戴的高修者,当属太清宗幽明长老。”罗万劫用力拍拍裘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们都是冰灵根剑修,应当有许多共同话题。师姐这就向太清宗掌门传一道符信,为你求一个去太清宗向幽明学习如何受门人爱戴的机会。”   听到“幽明”二字,裘弈神色微微一顿。   有点熟悉的道号,是谁来着?   裘弈正在回想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一名小婧子突然御符飞来,大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宗主宗主!山门外有位一身黑的化神期修士,说自己是太清宗萧湘,今日登门拜访,要赠行神长老一枝新雪!”   罗万劫再次诧异地看向自家师弟,问道:“你同幽明相识?”   裘弈有些茫然地回视自家师姐,他还没想起来“幽明”是谁。   两人飞至山门。还未落地,裘弈便看见一片花红柳绿中立着一道突兀的黑。   对方察觉到了有高修者接近所带来的威压,抬眸向他看来,两人对望的一瞬间,裘弈想起来了。   这是他想要深交的那位道长,名唤萧湘。   萧湘率先向上清宗宗主罗万劫颔首见礼,再转而看向裘弈。   裘弈以为萧湘也要向他见礼,于是向萧湘微微倾身。两人离得并不远,他一倾身,头便凑到了萧湘跟前。   额上还未被灵力修复的剐蹭因为裘弈肤白的原因而格外醒目,裘弈只觉得额上被什么柔软的事物轻轻扫过,那一直若有似无的刺痛便消失无踪了。   他抬眼,见那位黑衣道长神色淡淡地收回拂尘,将怀中带雪的花枝递送给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裘弈还是将花枝接了过来,并道了声谢。   这一幕落在一旁的罗万劫和上清宗其他徒子眼中可不得了,这俩冰灵根剑修怎么举止亲昵,还送上花了呢?   罗万劫不可置信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她逮住身后的一个小婧子,低声问:“本宗主没眼花吧?刚刚行神向幽明展示额头受伤了的动作和撒娇有什么区别?”   小婧子愣愣地点头:“晚辈也瞧见了,幽明道长还给行神长老送花。”   在修仙界,修士们都专注于修行,很少有谁会花心思给别人送花,毕竟花对修行无甚助益。送花这种行为在朋友之间极为少见,一般只有年纪小的弟子向婧子示爱时会做这种事。   冰灵根本就冷性,剑修又普遍地不知浪漫为何物,萧湘和裘弈集两者之大成,能做出撒娇赠花的一番行为来实在是令修士感到匪夷所思,让修士们不得不怀疑……这两人之间有些什么隐秘的关系。   裘弈一手抱着花枝,一手摸了摸自己完好如初的额头。   这种小伤,他从未理会过,经脉中流转的灵力会自动帮他修复好,以前也没有旁人多事为他治疗,因为知道他实力强,这点小伤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   但萧湘偏偏就与众不同地为他治疗了这点小伤,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纵使因为灵根的缘故而冷性,裘弈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因此对萧湘的感觉很好。   梅花……也很香。 第4章 矛隼追鸦   太清宗宗主段衍将飞来的符信展开,平日里扫上一眼便清楚符信的内容所述,但今日,他将那张符信翻来覆去地一看再看,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眼花。   符信上的内容为:行神已被幽明带往太清宗,若有无心冒犯之处,还望段宗主海涵。   落款是上清宗宗主——罗万劫。   “不是,等等?”段衍在心中默念三遍清心咒,不信邪地将那张符信再次展开来看,“‘行神已被幽明带往太清宗’——幽明是萧湘,这我知道,行神是谁?”   他细思片刻,终于想起某位修仙界百年“不下仙门”的冰灵根剑修——上清宗裘弈。   啊~原来是裘弈。   ——不对,裘弈跟他家香香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是香香去把裘弈给带到太清宗来?   段宗主一生精明,难得有茫然的时候。他一脸茫然地掏出一张空白的符纸,正要去信向罗万劫问清楚,忽然感知到一道熟悉的灵威正在飞速靠近宗门的议事大殿——也就是他如今在的地方。   那道灵威他可太熟悉了,毕竟和对方朝夕相处了八百年。除了那道熟悉的灵威外,接近议事殿的还另有一道陌生灵威,未及议事殿,便先将滔天寒意传了过来。   想来这便是那名“行神”道君的灵威了。   段衍收起还未题字的符纸,转身看向大门,正好瞧见萧湘下剑进门,逐星飞回剑鞘,缀在剑柄末端的浅灰色流苏在萧湘肩头前后晃动,平白地为那个八百岁老古董添上一分奇异的俏皮。   人影入目,梅花香也随之入鼻。段衍深呼吸一口,凝神看向跟在萧湘后面进门的那名剑修。   对方的一头白发被高高地束在脑后,鬓边留两缕垂于胸前,光看颜色,几乎要与一身白衣融为一体,通身气势如雪如霜,灰眸中无情无性,瞧着像个假人,背后也是背着一把剑,剑身剑鞘一片雪白。   段衍莫名觉得此人与萧湘十分般配,剑相配,人也相配,一黑一白,锋锐霜寒,如阴阳两端,又浑然如一体。   他将一手背在背后,掐算此人与萧湘是否有姻缘——老毛病犯了,无论如何先算算此人与自家师弟是否有红线牵连。   还不等段衍算出个所以然来,他的双眼先一步落在了白发人怀中的梅花枝上——这梅花枝可太眼熟了,段衍敢保证全修仙界再没有哪处的梅花能长成这个模样,这枝梅花只可能来自红梅落雪,并且才被折下来不久,花枝上的灵气尚未散尽。   段衍脑子里又冒出符信那一句:行神已被幽明带往太清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两宗有心交流,两宗宗主会先一步互相传信,确定流程。但按照上清宗宗主传信来与萧湘带着裘弈来议事殿的时间距离来看,萧湘早在两宗宗主还未传信时,便主动去上清宗接走了裘弈。   且那枝红梅一定是萧湘事先折下带去了上清宗,赠予裘弈,不然说不通裘弈怀里为什么会抱着平日里萧湘宝贝的不得了的红梅,若是萧湘将人带回太清宗,这红梅便无需再折,直接去红梅落雪赏梅就行。   段衍在心中推理一番,月老脑发作,直接得出一个结论:他师弟开窍了。   都会送花追人了,还知道带回来给他见见,真好啊。   萧湘并不知晓自家师兄的脑内活动,他向段衍行了一礼,再侧身让出身后的裘弈,向段衍介绍道:“宗主,这位是上清宗的行神道君裘弈,奉上清宗宗主之命,来我宗交流修行之宜。”   若论辈分,在场三人都算同辈,对于同阶高修者的基本尊敬要有,就算段衍是宗主也不例外。他右手做剑诀竖于身前,向裘弈致意。   裘弈回以同礼。   “行神道君在我宗的这段时日就暂歇在红梅落雪吧,那里山高气冷,灵气充裕,对道君这等境界的冰灵根修士之修行大有裨益。”段衍连忙以宗主的身份安排道,“不必拘束,道君在太清宗有何疑惑,都可问香——问萧湘!”   “叨扰了。”   裘弈向太清宗宗主颔首示意,神色淡淡,若非两人的外貌实在大相径庭,段衍都要怀疑这裘弈与自家宗门的萧湘是同胞兄弟。   其他灵根的修行者都各有各的性格,外化特征成百上千,唯有冰灵根修士都冷的如出一辙,叫人难生攀谈之意。   ——段衍喜欢抓着萧湘聊天的事不算,师兄弟之间总是要比旁的关系要亲近些。   ……   说起来不怕人笑话,这还是裘弈八百年来,第一次正式踏入其他“正道”宗门的地界。   过去,他每每出山门,不是奔着找人去的,便是奔着除魔去的,屠过的魔宗数以百计,杀过的魔修魔物更有千万。魔修送他外号“雪阎罗”,因他剑气外泄时总会散出飞雪,雪落时定有血溅,遥送众魔入黄泉。   行神道君不下仙门,若是反常地下了仙门,他的落脚之处,往往就是他要掀起滔天杀业的修罗场。   但太清宗的红梅落雪,是个例外。   寒风裹雪,挟着几瓣红梅入堂,室内并未焚香,却溢香满堂,吐纳间濯神清心,令人安定。   雪睫结霜,难分难解,裘弈抬手,拂去自己眉睫上的霜雪,这才得以睁开双眼。   首先入目的,是门口探进屋内的一枝红梅。   随后感知到的,是自己背后熟悉的寒冷。   裘弈回头,看向自己背后冻结成一棵冰树的外泄灵力:“……”   坐在他左手边五尺之外的萧湘也脱离了吐纳调息的状态,似有所感地看向他的身后:“……”   裘弈低声道:“对不住。”   “无妨。”萧湘一挥拂尘,那棵冰树便碎作细雪,未及落地,被一道寒风吹去了屋外,同一地积雪混为一体。   两人无言地起身,萧湘照常将逐星招来,要练晨剑,墨剑入手,想起自己如今有了一位“练剑搭子”,于是看向身边的裘弈,眼中略带询问。   裘弈颔首,打响指招来摧雪。   太清宗所有还在假寐吐纳中的徒子皆被两道震荡的灵威给震醒,个个茫然地出门看情况。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魔修打上山门了?”   “我瞅着这也不是魔威啊。”   一群好奇心重的小徒子们见这两道灵威只是向外传播,震人心神,并未有伤人之意,便满山遍野地找寻这灵威的源头,想要一探究竟。修道者多少都有点不怕死的探索精神在身上,遇到高修者比拼,只要不殃及自身,便总要驻足观看,学习高修者招式中的精妙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修仙界里吃瓜群众有那么多的原因。两个修士能够打起来,不是友好交流,就是有什么陈年恩怨,打架过程中嘴快泄露出的一点信息就能让旁边观战的一众修士想入非非,开始脑补打架的两人有何种恨海情天。   不过这次打架的两人没有恨海,亦没有情天,太清宗的一众小徒子们缩在草木后旁观两位化神期修士切磋,差点让周边外泄的寒冷灵力给冻起来。   萧湘察觉到有许多徒子聚集到了周围,便逐渐放缓出剑的速度,引导裘弈的剑势与寒意都向自己劈来,以防裘弈伤到周边旁观的太清宗徒子。   围观剑术精妙者切磋的机会太难得,前些时日的试剑大会上,萧湘和裘弈的切磋在小辈眼中结束得太快,高修者你来我往的见招拆招,落到小辈眼中可能只是一瞬间的击剑。   恰好上清宗用剑第一人今日在此,萧湘做惯了师长,切磋时也留意给徒子们展示两人行剑的要诀。   裘弈察觉到萧湘的意图,也放缓剑势,但他八百年来少与人切磋,一旦出手,不是求胜,便要是夺谁的性命,此刻留意帮萧湘给小辈们展示剑招,出剑角度怎么都有些别扭。   “道君不必特意配合本座的节奏,像往常一样出剑便可。”萧湘见裘弈的出剑方式变得怪异,欲击非击,便斩开向自己飞掠来的一道寒冰剑意,往裘弈鬓边的垂发处刺去,引裘弈像先前那样出手。   “吾来太清求学,非是单纯为了求剑。”裘弈偏头避开萧湘的锋芒,留手三分,“还要向道长学习如何教授宗内徒子。”   “上清宗内无师可用么?”萧湘问。   他这话说出口,就是单纯地有些好奇,没有讥讽之意。“掌教”在一个修仙界内享有盛名的大宗门中是不可或缺的职位,裘弈若是要学如何为人师长,直接向上清宗内的掌教学习便可,为何要费劲来一趟太清宗?   “有,但做不了吾之师。”裘弈话音顿了顿,视线扫过周遭躲在树后探头的太清宗徒子,改为传音给萧湘,“师姐让吾来向道长学习如何受门人敬仰。”   萧湘也用传音向裘弈说道:“要让道君失望了,本座也不知该如何受门人敬仰。”   “……”裘弈在错开剑锋之余,用神识飞快地扫了一圈周边聚集的太清宗徒子,在心中估算了一下数量,有七百人之多。   太清宗内好学之风兴盛,萧湘的独居之处未设任何结界,也不会被徒子们打扰,每当练剑时,想要观摩学习的徒子自会来红梅落雪观剑,都静悄悄的,不打扰幽明长老,长老也会留意爱护本宗徒子。   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上清宗。   上清宗里姑娘多,法修多,剑修少,徒子们无论辈分大小,都喜欢往落樱顶上跑,偏生裘弈练剑时一旦入迷就开始敌我不分,时常误伤到前来凑热闹的上清宗小徒子,落了门内其他长老的口舌,又被扣上忌忮后辈的黑锅。这种事情多了,裘弈便将落樱顶封锁,不允许任何门内徒子来打扰他练剑,也不允许自己的剑气再伤到任何一个同门。   落樱顶一封,就是五百多年。裘弈一直认为冰灵根剑修天生得孤身一人,不可能与人群和平共处。   但如今他不这么认为了。萧湘与他同样是冰灵根剑修,却能与宗门里的徒子安定相处,冰灵根带给修士的疏离感和冷淡并没有使小徒子们疏远这位剑修长老,徒子面对萧湘,甚至要比面对其他长老更亲近些。   裘弈心想,好像每回他见萧湘,总是能看见这位渡鸦一般的道长被一群小鹤徒子给拥簇在中间。   试剑大会上是,现在也是。   “道君?”萧湘见裘弈有些走神,收剑停攻,“若是乏了,今日便先到这里。近来轮到本座去给众徒子上早课,失陪半日,道君请自便。”   裘弈回神,“抱歉,走神了。道长若有要事便先行去做,不必在意吾。”   周围的徒子们一听要上早课,都十分自觉地散开去准备。两名大龄剑修向对方微微倾身作礼,礼毕,萧湘转头便走。   裘弈将摧雪收回剑鞘,抬步跟上萧湘。   于是太清宗的众徒子们发现,他们亲爱的幽明长老身后跟上了一只新鸟,此鸟一身白羽,气势凶极狠极,也是个冰灵根剑修。 第5章 心法传承   太清宗早课是宗内高修者轮流给徒子们传授修行心得的集会活动,有专门的大殿高堂来作为讲课场所,高堂上有高修者肃立,堂下众弟子坐于蒲团之上,行列分明,整齐肃静。   裘弈原先在上清宗可没见过这架势,他们那边随处可讲经说法,没有专门用于讲课的场地,更没有如此严肃的授课气氛。   他跟随萧湘进入大殿,不好再跟着萧湘走上高堂,便抱剑立于堂下一侧,观察殿中众徒子,以及立于堂上讲课的萧湘。   上清宗并无多少剑修修行的法门,裘弈当年被他师父捡回宗门,拜师后只学了上清心法,剑法靠自己去宗门中的藏书阁翻阅各种剑谱杂练而成,习得百家之长,却多是野路子。   后来裘弈对剑道有了自己的见解,实战经验也累积足够,便自创一套行神剑法,招无虚招,势无虚势,通过不断的实战将剑法练至绝境,最终名扬修仙界,被冠以“剑仙”之号,成为典型的“别宗门的徒子”。   这么一听,是不是觉得成为名扬天下的剑修十分容易?   非也非也。多少剑修倾尽一生都难参悟自己的剑道,更别说创制剑法、将自创的剑法练至绝境。裘弈曾在上清宗的藏书阁中读过许多创制到一半便被遗弃的剑谱,创制剑法的剑修不是因故陨落,便是对剑道的理解出现了阻碍,无法继续精进,便弃了剑,去走别的修行之道。   大道三千,道道都比剑道易,可只有剑道中成仙者多。想要修道,单靠努力是没用的,还得靠气运、靠天赋。   行神道君这辈子的大气运都用到“被师父救命”和“意外获得仙剑摧雪”上了,之后所获种种成就,全凭自身的天赋与刻苦。   裘弈的学习环境并不优越,上清宗对剑道不重视,他想要在那样的环境下习剑,总是更艰苦些。   再一次于红梅小筑中打坐时,裘弈问萧湘:“道长,你入道之初,为何选择学剑?”   萧湘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君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裘弈:“先听假话。”   萧湘:“为了追求极致的剑道,为了成为剑仙,为了传承师父的衣钵。”   裘弈问:“那真话呢?”   萧湘坦诚道:“别的都学不会,只会用剑。”   裘弈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不过很快便被经年维持的淡然神态给掩盖过去,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门外响起花枝落地的细碎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小筑中。可能是受“礼尚往来”的观念驱使,萧湘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就这么冷下去,对方问了他,他应当也问一下对方。   于是他问:“那道君呢?”   裘弈答道:“同道长一样。”   因为别的都不会,所以只能练剑了。   裘弈又问:“道长为何入仙门?”   他问完后沉默了,心道自己真是没话找话,能入仙门谁不入?长生久视是多少人的可望而不可及啊。   谁知萧湘竟给出了一个让裘弈有些意外的回答:   “本座要寻一个人。”萧湘垂下眼,“当年以为入仙门后便能无所不知,能够知道那人在何处。”   “如今找到了吗?”裘弈追问。   “未曾。”萧湘摇摇头,“遍寻不见。对方是凡人,怕是已经……”   他不再说话了,垂眸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一点碎雪。这点雪若是落在常人身上,这会儿已经化作了水,但萧湘不是常人,没有常人应有的温度,甚至有时人比雪还冷。   小筑内的气氛又沉寂下来,裘弈食指微动,用灵力将萧湘手背上的细雪拂去,岔开话题似的问道:“要论剑么?”   “可。”萧湘召来逐星,持剑起身。   但另一边提出论剑的裘弈连打三次响指,都没将摧雪给召到手上。白发道君奇怪地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置剑台。   摧雪被横放在置剑台的架子上,一动不动,至于为什么一动不动……裘弈抬手,将自己灵气外泄结成的冰都给化掉,解冻的摧雪这才骂骂咧咧地从架子上起身。   清晨时裘弈的灵力外泄还能说是调息入定没有注意,但方才两人都清醒着,裘弈却不知自己的灵力正在悄然外泄。   萧湘也没注意到,裘弈的冰灵根外泄灵气与红梅落雪的冰魄灵气混为一体,若不是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难以察觉到这灵气较往日有什么不同。   到底是当师长的人,看得懂这是出了什么问题。萧湘瞥向裘弈的小腹,问:“道君本源不稳?”   “稳。”   “那是灵盛难抑?”   “吾自身灵气并不充裕,与人论生死时总要吸尽周遭的灵气才能施法。”   “可否让本座一探?”   “……”裘弈略做迟疑,将才拿起来的摧雪又放回置剑台,两步走到萧湘面前站定。   萧湘的意思是要检查他的丹田,即人体中的灵力之源。这个地方对于修士来说几乎是个命门,重要程度不及脑袋,但如果丹田出了问题,修士便不能顺利修行,严重者可能直接死亡。修为越高者,越不允许他人窥探自己的丹田,高阶修士之间也不会提出“看看丹田”这种堪称无礼的要求。   但萧湘当师长当惯了,平常看见小辈身上出了问题,会主动向小辈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小辈们也信任门中长老,萧湘平日在小孩堆里如此行事,面对同阶者,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话落后,见裘弈还真允许他检查丹田,萧湘心中略有些惊讶,但并未多言解释什么。他将拂尘搭在左臂弯里,右手掌隔着半指的距离横放在裘弈的小腹前,将自己的一道灵力送入裘弈腹中,令其直奔丹田。   东洲人类修士修行程度共有十阶,由低到高分别是:锻体,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洞虚,合体,大乘,渡劫。筑基就是用练好的灵气构建起牢固的丹田,做修行之根基;金丹则是将精炼的灵气凝结成丹,存于丹田之内;元婴是金丹化作修士本身的复制幼体,令修士从此修行事半功倍,还能多一条命。   而化神,是丹田中的元婴已经成长到与修士本人极为相近,且继承了主人一定的意识,能够在一些特定情况下脱离主体自由行动,比如主体死亡时。   萧湘的灵力一进裘弈的丹田,就遇到了裘弈的元婴。白发灰眸的小人遍体结霜,在察觉到陌生灵力时抬眸看来,一柄霜剑在它手中凝结,丹田内温度骤降,几乎要将萧湘的灵力给冻起来。   “道君想冻死它么?”萧湘抬眸看向身前的裘弈,眼中略带谴责。   裘弈有些不明所以地内视自己的丹田,“它一直这样。”   “……”   “道长为何一言不发?”   “道君……”萧湘撤出自己的灵力,后退一步,直视裘弈的双眼,淡声问道,“修炼的是什么心法?”   裘弈答道:“上清宗的通用心法。”   “一般来讲,每个宗门的通用心法都是入门心法,适合低阶修士使用,对高阶修士来说就有些不够用了。在修为达到金丹期时,修士就应该为自己寻一门适合自己的新心法。”   萧湘抬手捋了捋流光,视线却未从裘弈的脸上移开,他询问道:“道君是将一套入门心法用了八百年么?”   裘弈恍然大悟,“原来心法需要更换,吾还以为随便练一套便可。”   萧湘:“……”   怪不得上清宗要将此人送到太清宗来交流学习。   幽明道长轻叹一声,摩挲了一下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这是个储物的法器,他从中取出一支玉简,向裘弈递去,“这是适合冰灵根高阶修士修炼的一套心法,本座从五百年前初开的乾皇秘境中所得,道君可来一观。”   乾皇秘境裘弈知道,当年他也进去走了一遭,不过打了一路的架,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拿到,也没遇到什么特殊的机缘。   秘境中机缘无数,放条狗进去出来都能成精了,裘弈当年进去能一无所获,也是某种实力强悍的证明——运气差的实力强悍。   “都赖你。”当年的裘弈怀抱摧雪剑,站在秘境的出口等同宗门的徒子先出去。   他面无表情地对怀中的摧雪说:“吾的气运全都拿来遇见你了。”   摧雪:你有我,就不需要旁物辅佐修行。   事实证明,裘弈是纯天赋型修士,无论修炼的功法有多么不合适,无论修炼的路子有多么邪门,他最终都能成就剑道,更遑论有着摧雪这等上古仙剑作为本命法器。   萧湘为师长,见过无数努力修行的年轻后生,其中不乏有天赋卓绝的天才,但那些天才想要展现出他们天才的地方,需要走在正确的修行道路上,需要合适的修炼功法。   迄今为止,他所见过的,能够在修炼道路与功法都一塌糊涂的情况下习得绝顶剑道的人,只有裘弈一人。   天赋卓绝,不外如是。   “原来心法是用来保护丹田、运转灵力的,怪不得吾总是觉得灵力不够用,原来是心法品阶过低。”   “这是修士入门常识。”   “吾的师父平日忙,都让吾自行去宗内的藏书阁翻书学习。”   “也太乱来了,上清宗不管你么?旁的先不论,冰灵根是不可多得的资质上佳者,宗门不应当会置你于不顾。”   裘弈不自在地目移,几息后又将视线转回了萧湘脸上。   “吾师……与宗中其他长辈的关系并不好。”他低声道,“只有师父会管吾,其他人,不便插手。”   “……”萧湘没有打探其他宗门秘辛的癖好,他道,“现在学还不晚,本座教你。”   裘弈确认萧湘的神色不是在开玩笑后,缓缓俯身,双膝跪地。   萧湘:“这是作甚?”   裘弈:“拜师。”   萧湘:“不必,只算是同道间交流学习罢了。”   于是裘弈又站了起来。   “这是你从秘境中寻得的机缘,给吾修行,可以么?”裘弈拿着玉简问。   “本座确定此心法可修行后,便让宗内拓书徒子拓了上百份置于藏书阁内,供后辈学习。”萧湘解释道,“这不是太清宗的独创秘术,可以传予他宗之人。”   裘弈闻言,视线落在白玉玉简中央的那道鹤红上。   幽明道长的额中也有一道鹤红,修士皮肤上的许多符文咒印都有各自的讲究,不是单纯为了好看而画上去的。最初一照面,裘弈便从萧湘额中的那道鹤红里感受到了细微愿力,当时并未过多在意。   可如今,他不得不在意了。裘弈将玉简上的那道鹤红贴在自己额前,仿佛看见一个较为年轻些的幽明道长正同自己额头相抵。   玉简中并未有任何文字,俱是人言,看来这套心法因为某种禁制而不能通过文字来记载,又或是心法文字在萧湘修成的刹那间自行销毁,萧湘想要复刻这套心法的内容,又恐文字不能将其中奥妙一一道尽,便亲自说法,将心法讲解与自身的演示都记录在传功玉简中。   这套心法,全由三百岁时的萧湘通过话语传达给他。三百岁时的萧湘同现在没有太大的区别,声音低沉而淡漠,给人讲授心法时的神色无波无澜,像那些修炼无情道修至走火入魔的修士。   可真正无情的人不会有心将这套心法细细记述,更不会将这套可助高阶者修行的心法传给才认识的陌生人。许多人在秘境中获得了修行机缘,便恨不能全天下只有自己知晓那种修行的办法,藏着掖着,有性情极端者,就算是毁了那机缘也不让其落在旁人手里。   裘弈个人觉得那些独占修行之法的人没有什么错,毕竟那些人没有义务将自己历经千难万险获得的宝贝分享出来。他如今依旧认为那些独占的人没错,但他受萧湘之惠,难免会更加喜欢将修行之法传给需要之人的那些人。   ——比如萧湘。   裘弈想,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萧湘受太清宗全宗敬重,而他在上清宗的待遇却恰恰相反。   无私者最令人动容。他从不教导上清宗徒子,这在上清宗的众修士眼中,是不是和那些将修行之法藏着掖着的人一样?   只不过比起那些人来,他要更自私一些,虽然宗门对他的教导并无多少,但确确实实地是养育了他,他这些年来花费的灵石和灵药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可八百年过去了,他并未用实际行动回报过自己的宗门。   一点也没有。外出屠魔纯粹是为了练习自己的剑法,让自己对于剑道的理解更加精进;顺手救助路边受伤的上清宗徒子是因为对方向他求救了,总不能置之不理。   他将自己往落樱顶上一关,不去思考宗门的发展,也不在乎众徒子修行如何,被奉为宗内长老,却从不实行长老之职。   他只在乎他自己。   因此惹得大家都讨厌。   “行神,净心。”   现实中萧湘的声音徒然打断了他的思绪。裘弈抬眸,看向对面的黑衣道长,眼中略带疑惑。   “你与玉简共识时不要胡思乱想,本座能够窥探到你的思绪。”萧湘解释道。   “……”裘弈用灵力让自己的心绪平息下来,阖眼定神。   片刻后,他在脑海中想道:“多谢。”   萧湘在裘弈对面的蒲团上闭目打坐,感受到这一条指向性明确的感谢,他依旧闭着眼,神态没有半分改变。   “不谢。” 第6章 千机卧云   究竟该如何将自己经年所学的知识教授给徒子们?   裘弈在太清宗观察了几日萧湘的做法,发现自己并不能一比一复刻出萧湘的行为,因为他这八百年来,在某种程度上,根本没学什么东西。   “将逐星当做徒子。”萧湘将带鞘的逐星放在两人的蒲团之间,向裘弈示意道,“给它讲讲你的修行之道。”   “多打架。”裘弈一本正经地对逐星说道,“典籍上的剑术只是些花拳绣腿,真正的剑术应从战斗中习得。”   一旁的摧雪附和似的晃了晃剑身。   萧湘却不认同:“典籍上的剑术并非是花拳绣腿,本座凭典籍记载的剑术才修炼到如今的境界。”   “那是你天赋异禀。”裘弈道。   “只靠战斗就能悟出剑道,你的天赋也非同一般。”萧湘道。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对彼此的称呼逐渐从尊称转变为“你”。   裘弈:“多谢。”   萧湘:“本座并非是在夸你。”   裘弈:“哦。”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萧湘打破沉寂,淡声问:“没有别的了?”   裘弈缓缓摇头。   “多数徒子阅历不高,概括性的话语对他们来说难以理解,需将要点掰碎了同他们讲。”萧湘缓声指导,“选择怎样的对战才有意义,对战中有何需要在意之处,若是落了下风察觉自己不敌后该如何应对……这些你都要同他们讲清楚。”   裘弈:“每个人遇到的情况皆不相同,随机应变即可。”   萧湘:“不可。”   “有何不可?”   “你的经验多,多向徒子们说些例子,他们心中有底,日后遇上相应的事件便能有更好的应对办法,也能少受些伤,多些活下来的机会。”   “若连如何应变都要他人教授才会去做,何必修剑?”   “行神。”   裘弈住嘴。   “以战习剑并无不可,但既然有前人已经试验出可避免受伤的办法,为何要让后辈重蹈覆辙?”萧湘问道。   “……”裘弈屈指一弹摧雪剑身,低声道,“自己试验出的应对之法,总要比旁人教授的更加适用。”   “那若是在试验中途不幸殒命呢?”萧湘又问。   裘弈无感情地答道:“那便是自己技不如人。”   “……”萧湘也不知该怎么和裘弈掰扯清楚“是否该教徒子如何应变”这件事了。   沉默又在两人之间蔓延。   这次率先打破沉寂的是裘弈,他看向萧湘,问道:“道长为何一言不发?”   “……无言以对。”萧湘沉吟片刻,对裘弈说道,“你随本座去玄清宗见一个人。”   玄清宗与上清宗、太清宗并称为修仙界“三清”,其宗主为当世剑仙之一顾犹在。不过萧湘带裘弈来玄清宗,并非是来寻顾犹在。   他带着裘弈直奔玄清宗的“千机卧云”——那是一片悬浮于山头的云海,云海中设阵无数,常人进去,若非有阵主引导,便难以从中走出。   “千机卧云”为玄清宗大长老邓君回的住所。两人落于云海,萧湘转身,用拂尘在自己身前挥起一泼云雾,云雾落下时,人已消失在原地。   裘弈外放神识,在周围寻找萧湘的身影,但一无所获。千机卧云的云雾不是凡物,他的神识进去飞不到头,也找不到人。   千机卧云的某一处,萧湘从云雾之中踏出,见身前有一张矮脚小木几,木几左侧坐着一名神态冷峻的黑衣仙长,正用法力操纵着茶壶倒上两杯茶。   那名仙长将其中一杯茶推到木几右侧,向萧湘示意道:“请。”   萧湘坐到木几右侧,道了声谢。   在修仙界,你如果看见有个人面上惯常地没有什么表情,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但这种气息又不是魔修那种令人胆颤的戾气,那此人多半是个冰灵根修士。   那名沏茶的仙长,也是个冰灵根修士。   玄清宗孤鸿长老邓君回擅奇门布阵之术,世无其二,这千机卧云便是邓君回布阵术的大乘之作,云雾之中设阵万千,邓君回可自行选择展现何种阵法。   孤鸿长老待幽明落座,开口问道:“弄啥?”   声音冷冷清清,听着毫无情绪,口音里带着这片地区特有的乡土气息。萧湘曾经来玄清宗待过一段时间,识得这种口音,两人是多年好友,老友相见,不会像平时那样端着东洲官话。   “上清宗的行神道君,他认为徒子只用从战斗中吸取经验,不需师长教授遇险时的应对之法。”萧湘左手持拂尘,右手端起茶杯,那热茶在他指尖触杯的瞬间便冷却下来,成了杯凉茶,“若不是孤鸿同湘讲授过千机卧云的破解之法,湘如今还在这卧云之中寻不到出路。孤鸿让行神也试试那种感觉罢。”   他话落,浅尝一口凉茶,赞道:“清苦绝韵,好味。”   “自然是好味。”邓君回瞥一眼裘弈所在的方向,让那一处的各类阵法依次运转,便专心和身边的萧湘闲话,“是人还从凡间带回来的茶叶,听说叫作‘春尘’。”   “‘春尘’,好名字……”萧湘抿茶水的动作一顿,将茶微微拿远,看向邓君回,“犹在舍得放人还出去历练了?”   顾人还是玄清宗宗主顾犹在的亲弟弟,两人虽为兄弟,但年纪差着七百多岁,修为更是远了好几个境界。   “不舍不行。”邓君回垂眸,“司马良辰算到修仙界要乱,许多大宗要就此灭门。犹在恐人还日后没有自保之力,赶都要赶着人还出去长大。”   司马良辰是玄清宗中在占卜之道上多有建树的一位长老,人虽不着调,但占卜起来从不含糊。往往这种权威人物占卜出修仙界有灾祸,便会即刻通知其他的大宗门,众宗话事人共聚一堂,探讨避祸之法。   “但本座并未收到符信。”萧湘说。   邓君回道:“犹在传信给段宗主了,应是没告诉你。此事关系重大,良辰去紫微宗协同众卜师测算,还没算出个具体解法。”   “太清宗易数之法也可协助测算,怎不见有人去太清宗邀葛倾杯出山?”   太清宗被修仙界戏称为“道士宗”,因为门内修炼路数与凡间道士相近,信奉的天神也是凡间道士们信奉的天神。每个宗门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在某一领域专精的修士,太清宗在占卜之道称得上厉害的,便是葛倾杯葛长老。   “……”邓君回抬眼,两双毫无温度的黑眸相视,他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良辰的眼睛坏了。”   萧湘那张百年无波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愕然。   一个擅长占卜的修士,若是因为占卜而坏了眼睛,那么说明这个修士窥见了天机,天道施以小惩,警告这名修士不准再探。   司马良辰若是因此坏了眼睛,便说明测算的修仙界大乱一事无误。紫微宗里有大把就算身死道消也要窥探天机的疯子,不必让太清宗的葛倾杯再出来冒这个险。   木几旁的两人相对沉默,不远处的云雾中有长剑破风声连响,一泼霜雪挥洒而来,又被卧云挡下。   萧湘伸手,接住从云雾中飘出的一片雪花。雪片上附着有细微灵力,他与这灵力的主人相处日久,能够分辨清楚这灵力所含的情绪。   ——“茫然”。   萧湘低声问:“我等能做些什么呢?”   “精进修行,教导后辈,守护宗门。”邓君回淡淡道,“天命惶惶,毋乱本心。”   孤鸿话音方落,幽明的心情正要低落下来,两人身前的云雾中突然钻出一个白发脑袋,含霜带雪,直勾勾地看着幽明。   “这是何处?”裘弈面无表情地问。   “千机卧云。”萧湘用拂尘从一旁撩来一片云雾,就要往裘弈脸上泼。   “为何带吾来此?”   “看看道君能否在不知应对之法的情况下从此处逃出去。”   不等萧湘将拂尘上的云雾泼出去,裘弈便已经缩回了云雾之中,继续去寻那破阵之法。剑锋铮鸣声又起,千机卧云中冷气肆虐,许多玄清宗的徒子发觉有雪落地,纷纷奇怪这八月天哪来的降雪,一抬头,见这雪落的源头是浮于半空的千机卧云。   “大长老在上面干啥呢?”   “不知道哇。我刚刚瞅着有俩冰块似的前辈跟山门看守说了一声后进来了,可能是来找大长老切磋的?”   “哪俩前辈?”   “一个白头发,一个黑头发,白头发那个应该是行神道君,我看见他怀里抱的剑,剑柄上刻着摧雪二字。”   “乖乖……行神道君不是不下仙门么,这是让谁给带下来了?”   “哎哎,我昨日听我那在上清宗的姊妹说,前些时候太清宗的幽明道长去上清宗给行神道君送了枝雪红梅,把人给领走了。”   “领哪去了?”   “那铁定是领去太清了啊……”   正在千机卧云中和阵法蛮干的裘弈还不知道,“幽明一枝雪迷走行神”的离谱传言即将在修仙界传开——就算知道此事,他也不会发表什么看法,他认为谣言止于智者,但修仙界遍地傻子。   萧湘带他来千机卧云的意图,他知道。裘弈并非顽固,若是此行能证明他一直以来的观点是错误的,那他改就是了。   但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观点没错。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力量可碾碎万难,经验应当从实战中吸取,若是不能够从战斗中总结经验,那证明这个人并不适合走这条道路,不应当强求此道。   可若是按照自己曾经的境遇来指点他人做事,那人日后遇上困境,会对自己察觉到的破局之法视而不见,转而在紧要关头去回想前人是如何应对的。若能渡过劫难还好,若是因此殒命,叫曾经为那人倾囊相授的师长该如何自处?   卧云阵中罡风肆虐,吹乱裘弈鬓边白发。他手持摧雪,看着眼前怎么也斩不断的连环阵,喃喃低语。   “叫吾,该如何自处……”   ……   五百年前。   这时候的落樱顶还没有设下后来那样层层严密的结界,裘弈练剑时,总能察觉到有些小心翼翼的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那些视线来自太清宗的小徒子们。   人人都说,裘弈长了一张能惹祸的好脸,裘弈也习惯了被人盯着脸看。他那时的年纪放在修仙界里还算得上年轻,修为却已至元婴,是人人称羡的天纵奇才。   天才要习惯被人注视,裘弈借助那些盯视自己的视线来锻炼自己的定力和恒心,他最初并未将前来围观的小徒子们都给赶走。   有一天,他注意到那些视线中,有一道一直在顺着自己的剑势游走,从来不在他的脸上停留。   被看见的地方,是自己最满意的所在,这才是令人开心的注视。裘弈天不亮时就在樱树下练剑,一直练到红日西斜,那道视线也一直盯着他的剑招,不曾移开。   那道视线在他的剑上看了三年,无论严寒酷暑,只要他起剑,那道视线总是会准时地落在他的剑锋上。裘弈在三年后的某个清晨,第一次看向那道视线的主人。   那是一名怀中抱剑的年轻弟子,名唤程云。 第7章 如梦如幻   天色微明。这个时辰,落樱顶上只有二人,一为裘弈,一为程云。   裘弈停剑收势,转向程云用以藏身的那块山石,淡声问道:“你喜欢剑?”   山巅古樱,落花旖旎。落樱顶的景象很适合初见初识,为一切美好的开端装点如梦似幻的氛围。   程云左右看看,发现自己来的太早了,周边没有其他徒子,意识到裘弈是在对自己说话,连忙从山石之后转出来,向裘弈行礼,“喜欢剑……晚辈程云,三长老座下弟子,见过道君。”   “谢英座下的弟子……”裘弈只记得本宗的三长老姓谢名英,性别为男,其他的一概不知,也没多追问,只是持剑向程云掠去,攻势稍缓,不似他平时与敌人搏杀那般迅疾。   见长老的长剑突然向自己袭来,程云面上闪过一瞬的惊讶,很快便反应过来,挥剑抵挡。   上清宗其他来围观行神道君练剑的徒子们发现,从那一天开始,行神道君不再是一个人练剑了,剑势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有残影,那一招一式为了让程云能接住,都放慢了许多,慢到他们也能够看清。   “道君,你这练的是什么剑法呀?”   程云把烤好的鱼递给身后靠在树上的裘弈,裘弈本想说自己不吃凡物,但他看着程云期待的双眼,哑然片刻,伸手接过了那条烤鱼。   木枝上被火烤黑的地方蹭脏了他的指尖,怀里的摧雪不满地嗡鸣一声,被裘弈压制下去。   “自创的剑法。”裘弈拿着鱼说道,“多实战,总结每一场教训,多练习能使自己战胜他人的招式。”   “好厉害啊……道君的师父一定很会教徒子。”程云笑着说。   “那你呢?”裘弈突然问。   “什么?”   “你练的是什么剑法?”   “……”程云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他嗫嚅好一会儿,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师父教的。”   “势滞刻板,不懂变通。”裘弈冷声道,“你师父若是这个水准,不必奉他为师了,另寻良师罢。”   怀中摧雪与裘弈共识,此时传意给裘弈道:你师父都不教你,你怎么不另觅良师?   裘弈回道:吾师虽不授吾剑术,却不会不懂装懂,教吾一些破烂,而是助吾自行去探索剑道。   两人所过招式不下三千,裘弈洞察力惊人,在剑道上眼明如炬,早就看出程云行剑总是遵循着一些并不适用的剑招,但往往势急时,程云无意间显露出的自己的应对之法,要比那些循规蹈矩的剑招好上千百倍。   那些循规蹈矩的剑招是后天被人规训出来的,怕是程云的师父对剑道一窍不通,只会对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剑谱教徒子,误人子弟。   “那我……能拜道君为师吗?”程云小心翼翼地问。   “吾不会教徒子。”裘弈拒绝道。   程云连忙说道:“能看着道君练剑,和道君过招,程云就已经受益匪浅了,不必再多教些什么!”   裘弈只是看着他,没有再说话,似是在考虑。   天色已晚,程云将点起来的火堆熄灭,向裘弈行一礼,便抱着剑离开落樱顶。   数年如一日,在那么多围观裘弈练剑的徒子中,程云总是每日第一个来到落樱顶的人,也是每日最后一个离开落樱顶的人。   红日沉入地底,有两只仙鹤落在裘弈身边,引颈瞧着裘弈手中的烤鱼。   裘弈从沉思中回神,感觉有绒羽拂过手背,他垂眸,将这条烤鱼赠予两只仙鹤。   ……   “什么?你要将谢英的徒子占为己有?!”执法堂的长老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堂下肃立的裘弈。   “……”裘弈默然,片刻后开口纠正道,“是想要谢长老的徒子来亲自教导。谢长老是法修,对剑道一窍不通,莫要误人子弟。”   程云的天资不差,就是跟错了师长,若是换个适合的长辈来教导,也不至于学了十好几年,剑术还是那个差劲样子。   裘弈不觉得自己是适合程云的师长,但程云想要跟着他学剑,且令裘弈有些自负的一点是,上清宗内,若论剑道,无人及他。   “谁说老夫对剑道一窍不通!”   洪钟般的怒吼声从门口传入执法堂,带着高修者特有的威压,执法堂内许多修为较低的徒子承受不住这道威压,瞬间跪在了地上,有的更是被压迫着呕出一口血来。   裘弈面无表情地立在大堂中央,他的修为与门口的谢英持平,甚至隐隐有超越谢英的趋势,并不受威压的影响。   耳边响起接二连三的呕血声,裘弈那张百年无波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点表情,他微微蹙眉,释放剑修的霸道威压,将满堂的谢英威压席卷,全都压回谢英身上。   他冷声道:“这里是容你放肆的地方?”   背后的执法长老见状喝道:“行神!不可对长辈无礼!”   “……”裘弈侧目看一眼右侧的小徒子们,见他们已经能够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便将自己的威压收了回来。   谢英脸色发黑,他释放威压本是想要给裘弈这个后辈一个下马威,谁知这后辈的修为已经在他之上,下马威没给成,反而丢了自己的面子。   执法长老见堂下两人都收了神通,便向闻讯而来的谢英询问道:“行神想向你讨要一名小徒子去教导,你意下如何啊?”   谢英冷哼一声,道:“不给!老夫的徒子,老夫自会教导,师承正统,还不比他这根杂毛会的多?!”   “你说不给便不给?程云又不是个物件,怎不问他是否要转投入吾门下!”怀中摧雪剑剧烈振动,振声似怒,裘弈将想要从剑鞘中飞出来的摧雪摁住,冷眸瞧着七步外的谢英,“你又师从何处的正统,持剑,让吾见识见识。”   裘弈从未与上清宗内的高修者切磋过,导致部分人对于裘弈的认知还停留在“被外界传的很厉害的后生”上,有些高修者自认年纪大,修为高,便自视甚高,拎不清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   直到裘弈的剑尖抵在谢英的眉心,刺出一条血痕。   谢英不敌,恼羞成怒,“自己不知道收徒,抢别人养大的现成徒子,行神,你这手高哇!日后程云修为精进,便说是你教导的好;若是修为倒退成了个废物,便说是老夫将他的根基教坏!”   “吾并未有此……”裘弈皱眉,话音未落,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行神住手!”   裘弈持摧雪的手停在原处,一动不动。他抬眸,看向执法堂的门口。   一个穿着相较起上清宗整体的仙子风格来说略有些破烂邋遢的中年男人跨入执法堂,垂在胸前的山羊胡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裘弈,面色凶煞,似是要冲过来给裘弈一脚。   这男人便是裘弈的师父,当时的上清宗宗主,钱更渡。   钱更渡几步走到裘弈身边,往裘弈后脑勺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若不是裘弈手稳,摧雪怕是要因为这一巴掌直接戳进谢英脑袋里。   谢英不可置信地看向钱更渡,“你到底是来教训你徒弟的,还是来杀我的?”   “你这不是没死吗!”钱更渡不耐烦地冲谢英说完,转头摁下裘弈还握着摧雪的手,“收势,不准再打了。”   裘弈默默收剑,他垂眸看了一眼剑尖染血的摧雪,又突然将剑伸出去,往谢英的干净衣服上擦了几下,把自己的摧雪给擦干净。   谢英震怒,钱更渡挡在自家徒弟身前,惩戒似的拍了两下裘弈拿剑的手,但力道轻轻,看着就不疼。   这下谢英算是看出来了,钱更渡这老不死的就是过来护徒弟的,今天这执法堂里,别想有什么公道!   钱更渡转头看向自己身后沉默不语的关门弟子。   这小子平日里乖得很,少有在宗门里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时候,今日又是进了执法堂,又是跟门里的长老打起来了,不是有什么委屈,就是有什么很想要的东西。   他凑在裘弈耳边,小声说:“球球啊,为师才回来,还啥都不知道,你怎么来执法堂了?谢英那老不死的欺负你了?”   裘弈缓缓摇头,“吾想问谢英要名徒子,他不给。”   “不给,你就抢啊,他又打不过你,你别当着执法长老的面抢就行,免得落人口舌。”钱更渡乐呵呵地环视了一遍周遭,问,“想要哪个小徒子啊?”   裘弈抬眼,看向站在谢英身后不远处的程云,对自家师父说道:“那个。”   “练剑的啊……”程云怀中抱剑,钱更渡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谢英是法修,对剑道了解的还不如他多,这程云若是天赋好,又有心向上修行,跟着谢英修炼绝对不是个好选择。   自家的徒弟自家清楚,以裘弈的秉性,绝对不会随意出手抢人,这个叫程云的小弟子一定是明确地跟裘弈说过想要转投在裘弈门下,裘弈又惜才,才来闹今日这么一出。   执法堂不光司掌一宗之中赏罚事务,还会在相对公正的前提下处理一些宗内纠纷。裘弈特地来执法堂要人,就是想要证明谢英的剑术不足以教导修剑的小徒子,要让程云以正当理由拜到他裘弈的门下。   闹这么一回,谢英剑术差劲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了,虽然还不肯松□□人,但只要程云表达自己想要拜入裘弈门下的决心,那执法长老便会主持拜师,让程云安安稳稳地成为裘弈的弟子。   只是今日这执法堂内有宗主,宗主又是行神道君的师父,宗内多嘴多舌者怕是会向外传成裘弈靠宗主关系抢人弟子,怎么都要挨上点骂,增添一二污名。   钱更渡看向那名叫做程云的小弟子,问道:“你呢,是要继续当谢长老的弟子,还是转投到行神道君座下?”   全场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到程云身上,等着程云开口。   程云缓缓转眼,见谢英就在不远处盯着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为本就严厉的面容增添几分凶煞,仿佛他要是敢说一个“弟子想转投到行神道君座下”,谢英就能立马过来捅死他。   他又转眼,看向远处的行神道君。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裘弈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情,和平日里一样,淡如水,冷如冰。   仿佛今日裘弈为他大闹执法堂,只是他幻想出来的景象一般。 第8章 程毁云坠   “你想拜行神道君为师,做梦吧?道君从不收徒。”   程云和小师妹躺在草地上闲聊,闻言说道:“也不一定非是要拜师,我想跟着道君学本事,光是看着道君练剑,我能学到的东西就比师父教我的要多得多,还更实用。”   小师妹说道:“那你既然是要跟道君学本事,还是想法子拜到道君门下吧,不然你日后若是在道君的教导下成了一代剑仙,旁人都不知道你是跟道君学的本事,反而要去夸你师父教徒有道,让那臭老头狠狠虚荣一把,那道君多亏呀。”   “你说的有道理,我想想办法。”程云点点头,又问小师妹,“师妹,你觉得道君此人如何?”   “长得很好看呀,男人女人都喜欢他的脸。”小师妹笑道,“人也非常强,三百岁就已经是元婴期修为的大能,总是走在除魔卫道的最前头。许多大宗门都会被魔修骚扰,但咱们上清宗这一百来年一直安稳,就是因为道君在外除魔,打出了名头,魔修都知道要避着道君走,不然惹怒了道君,自己身死事小,魔宗被灭事大。‘雪阎罗’这个称号可不是白叫的!”   “非常强的道君!”程云道。   “也是非常好的道君!”小师妹大声说完这句话,猛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周围,发现没有别人在场,这才松了一口气。   程云见状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你不要随便在门中长辈面前说道君好。”小师妹神神秘秘地说道,“很多大人都看道君不顺眼,你要是说道君好,会被他们罚的,说不定还要一起挨骂,只能说道君长得好看。”   程云自入门起就沉迷于剑道修炼,并不清楚宗门中的一些秘辛,闻言问道:“为什么大人都看道君不顺眼?”   “忌忮咯。”小师妹耸肩道,“宗中许多长老耗尽成百上千年,修为也就那样了,阳寿将尽,再无前进的可能。而道君用三百年便已经到了他们穷极一生才能到达的高度,怎么可能不忌忮?上清宗历代出现的天才太少了,大家以为宗门是杂毛窝,同样的环境,这窝里竟长出了一根凤凰羽,很多自视甚高的前辈心里不平衡,就觉得是宗主资源倾斜,所以连带着看宗主也不顺眼。”   “原来是这样……”程云若有所思。   “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以不要说出去叫旁人知道,不然我要被我爹训了。”小师妹从草地上爬起来,拍拍头发上的杂草屑,冲程云笑道,“我该回去练武了,明天见!”   “欸!师妹稍等!”程云轻轻拉住小师妹的衣摆,“若是如此,我师父应当也很讨厌道君,我若是拜到道君座下,会不会……”   “你师父不在意你还好,若是在意,那道君得天天挨骂咯。就算是你自愿转投他门,谢长老都得说成是道君抢他徒弟。”小师妹停下来说,“现在宗门里大部分关于道君的坏话,都出自谢长老之口。那个姓谢的老头子就是喜欢斤斤计较地针对人。”   程云哑然,他虽见识少,却也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   小师妹蹲身,瞧着程云呆愣的神色,笑问道:“怎么?不打算拜道君为师了么?”   “……”程云黯然道,“道君不该因我担上更多的骂名。”   “你心里已经有决断了,前程与所愿难以兼得,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小师妹再次起身,想要离开。   程云又扯住小师妹的衣摆,“等等!”   “又怎么啦?我真得去练拳啦!”小师妹不解地回头看他。   程云道:“我与师妹相识许久,却还不知师妹姓名与师承。”   小师妹鹅黄色的衣摆随风摇曳,轻拂在他的手上,像云雾,却比云雾要暖上许多。   “我呀,我叫钱玉妃,师承罗万劫前辈。”师妹笑着说道,“宗主就是我爹啦~”   玉妃师妹说过,他心中已有决断。   执法堂中,迎着百人注目,程云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我……不改师承,谢道君厚爱。”   他向裘弈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礼,随后便垂着脑袋看自己的鞋尖,不再有任何神情和动作。   裘弈不语,只是看着程云低垂的脑袋,他能察觉到,程云说这话不是情愿的。   难道是谢英逼迫程云这么说?裘弈正要开口让程云不要怕,今日有执法长老做主,但师父抬手,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既然程云不愿改师承,那今日的事便到此为止。”钱更渡转身,牵小孩似的拉住裘弈的手,将人往执法堂外拽,“我好不容易回来一遭,行神快随我去喝一杯。”   “可……”裘弈在拉扯之中回头看程云,见程云还站在原地,谢英正在对程云斥责似的说着什么,不过那里设下了隔音结界,他听不见具体说了什么。   似是注意到他的注视,程云悄悄地抬头,向他这边看来。   那小弟子冲他几不可察地笑了笑,眼巴巴地,分明就是不舍。   ——可程云分明是想要好好习剑,为何……   “为何?”钱更渡嘬了一口烈酒,没心没肺地笑道,“那小弟子不想让谢英针对你呗,你是不知道,谢英背地里骂你骂的有多狠,偏生他辈分比我都要高一点,我还不能扇他的嘴。”   一瓣樱花从窗外飘来,落到面前的酒碗中。裘弈垂眸看着酒碗中的那片粉色,拎剑起身,轻声说道:“师父回见,吾回落樱顶练剑。”   “诶!这酒你不尝一口?小拂衣特地带回来想给你尝尝!”   “不了,师父喝。”   “不解风情的臭小子……”   裘弈在落樱顶上一刻不停地练了三日的剑法,第三日傍晚时,察觉有一道熟悉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剑锋上。   他停剑,看向那块再熟悉不过的山石,“吾以为你不会再来。”   程云抱剑,讪笑着从山石后走出。   之后还是同从前一样,程云早出晚归地看裘弈练剑。有时来了兴致,裘弈便与程云切磋一番,将这小弟子打趴在地,再询问对方可有从方才那一战中学到什么。   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谢英对程云的管教越来越严,仿佛故意置气一般,不允许程云在剑术上有自己的理解,一定要按照他教的方法出剑,不然就说程云跑出去跟裘弈玩野了,连打带罚,弄得程云双手遍布伤痕,时常握不住剑。   程云手上的伤耽误了练剑,裘弈自然察觉到了,去找谢英要说法,但他又不是程云的谁,用什么名义要说法?谢英一句“老夫管教徒弟还轮不到你来插嘴”便将他堵了回去,最终不了了之。   后来,程云不再能一整日都在落樱顶看裘弈练剑,反而时常要待在谢英那里学刻板剑招,但若是逮到空闲时间,程云还是会偷偷去落樱顶偷师。   反正行神道君不下仙门,什么时候去,都能看见裘弈在落樱顶上,裘弈也从来不会吝啬于授剑——虽然都是程云在自己琢磨自己学。   一般一个专门练剑的宗门,只会流传有一种剑术,可能这种剑术下分有许多流派,但这些流派都各学各的,很少有人会把全部流派或是全部剑术都学一遍。   会的剑术多了,若非天资绝顶、融会贯通的奇才,他人容易迷失在多种剑术里,在面对危机时,会因为懂得的剑术太多,反而不知应当用何种剑术来应对险境。所以裘弈一直认为,剑道应从实战中习得,形成自己的流派。   意外发生的很快,快到就连裘弈也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在一次上清宗与青云宗以友好交流为由召开的宗门徒子比试大会中,程云对阵青云宗的一名同阶用剑弟子。因为谢英就在现场观看的缘故,程云一直使用谢英教授的剑术来抵挡青云宗弟子的攻势,可谓是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那名青云宗弟子急于求胜,动了杀招。在裘弈的手底下练久了,程云能根据对方的动势总结出合适的出剑方式,他暂时停止了谢英所教的刻板剑术,转而欲用自己总结出的法子去应对迎面而来的杀招。   在场外关注着程云一举一动的裘弈见状,面上神情虽未变,但眼中前所未有地流露出了点欣慰。   另一边见状的谢英却怒不可遏,拍案怒吼道:“程云!你心野了!”   现场一直寂然无声,程云和那名青云宗弟子都让这一声蕴含威压的怒吼吓得不轻,程云慌了神,下意识地摆出谢英所授的剑法招式,而那名青云宗弟子没有及时收住手。   颈间血溅出去很远,在裘弈雪白的衣摆上点出两粒鲜红。   青云宗的那名弟子吓得把剑再从程云的脖颈中拔出,扔了剑抱住栽倒的程云,惶然无措地说着对不起,又哭着喊自家师母来救场。   现场顿时乱成一团,谁都料想不到一场小辈间的比试真的闹出了人命。裘弈看见程云落地时转头往他这边望来,那眼神不是求救,也不是怨怼。   只是痛苦又惶然地询问:道君,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   裘弈也不知。他很想上前去帮程云一把,但他不会救人。   他只会用剑,只会杀人。   那谢英见程云快不行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又恐自己刚刚大喝的那一声会被青云宗的人追责,连忙制造出一场更大的矛盾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他做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冲过去揪住裘弈的衣领,吼道:“都怪你!谁让你乱教他的?!若不是你乱教他,他会被那青云宗的小子给捅穿了喉咙?!!他先前用老夫教他的招式都应对的好好的,怎么偏偏换成你教的法子时就死了!!”   因为这一嗓子,全场的视线都凝聚到裘弈身上。   天才要习惯被人注视,但那天的视线仿佛都化作了一根根针刺,扎得裘弈好疼。   他想通过他对战局的观察以及对剑道的了解来给所有人分析程云到底为什么会被那明明能躲过的一击命中,但自己的视线好像黏在了程云不断涌血的伤口上,那伤口明明不在他的喉头,却令他无法言语。   那名青云宗弟子的师母擅长救治之术,但片刻后抬头哀叹一声,说道:“不行了,我吊着他的命,诸位师长还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快说吧。”   裘弈一把推开抓着自己的谢英,两步走到程云身边。他蹲身,一把冰剑迅速在他的手心凝结成形。   “吾给你报仇。”话落,裘弈用冰剑扎透了程云的心腔,给了程云一个痛快。   小徒子都很脆弱,无需搅毁其丹田,单单是一些命门受损,便能够要了他们的命。   三日后,谢英被徒子发现死于后山,丹田尽碎,脖颈被什么尖锐而形如棍的东西贯穿,查不出尸身上有可以指认凶手的残留痕迹。众人心里都有猜测凶手是谁,但无人敢议论,都怕自己成为下一具横于后山的尸体。   “学聪明了啊。”钱更渡扒了几粒花生米,搓掉红皮,放在小碟里,推到裘弈跟前,“知道杀人灭迹了。”   裘弈问道:“师父不怪吾?”   “怪啥啊,老子早想弄死谢英了,这不是下手不干净,一直也没找着机会试试我和他的实力差距有多少嘛。”钱更渡又将装着花生米的碟子往裘弈跟前推了推,示意裘弈快尝尝,“能干出这次这种事来,我看他脑子不够清醒,再留着他,宗里的后生要让他给祸害完了。”   裘弈垂眸,看着小碟里的几粒花生,想说自己到了如今的修为,不应当再吃凡物,但犹豫片刻,还是拈起一粒来放入口中。   世事无常,今日还在的人,明日就可能奔赴黄泉。裘弈突然很后悔,自己多年前应当尝尝那条烤鱼的味道。   过了没多久,师父也不在人世了。 第9章 假说真言   千机卧云中的剑锋砺刃声持续了半月有余,萧湘与邓君回在木几前也坐了半月有余,期间有许多玄清宗的小徒子来千机卧云请教修行事宜,萧湘正好在,帮着忙不过来的邓君回为玄清宗徒子们解疑答惑。   若说上清宗徒子畏惧师长、太清宗徒子敬畏师长,那么玄清宗徒子则是亲近师长,亲近到有些黏人,谁家的师长他们都亲近。高阶修士周身自带威压,但玄清宗的徒子们皆视威压如无物,能凑近高修者,便凑近了待着。   这点令萧湘感到有些奇怪,不过这修仙界的事都不能以常理来解释,萧湘心想,可能是玄清宗徒子们修炼的心法奇特,不太受威压影响。   “需要将破阵之法告诉行神么?”解答完了众徒子的疑惑,邓君回转头问萧湘,“时过半月,行神还未出阵。”   “再等等罢。”萧湘将想要窜出剑鞘找徒子玩的逐星给摁回去,提高声音向前方的云雾堆里问,“行神,寻到出来的法子了么?”   “未曾!”裘弈的声音自云雾中飘忽而出,“过去多久了?”   “半月有余。”   在繁复阵法中试图以剑破阵的裘弈闻言停剑,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在思考。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讲,若要破阵,挥剑砍去阵型便可,但千机卧云中的阵法环环相扣,他斩去一层,后面的阵法能抗住斩去前一层的剑气,待他再挥剑想一鼓作气将那一处的阵法都砍断时,原先被他斩断的第一层阵法已经被其余阵法修补好,重新成为了阻拦他的主力。   这阵法修补的速度,比他出剑的速度要快。   心法重修给人带来的影响不容小觑,曾经的心法再不合适,他也用了八百来年,习惯难改,如今一朝更换心法,曾经的许多打法也得随之改换。   最开始,裘弈在千机卧云中研究如何破阵,后来发现破阵不易后又开始借着阵法来练剑,整改旧剑法,研究新剑招,编了一套小剑法出来,又去破阵,发现以自己现在的修为,竟不能一举将此阵破开。若不是设阵者的修为比他高,便是这阵专门用来对付剑修。   “……”裘弈转身问身后的云雾,“千机卧云,是顾宗主练出来的陨剑阵?”   “算不上是陨剑阵,只是针对剑修一剑破阵的能力添了些应对法子。”邓君回的声音从云雾中飘出,“确实让犹在过来试了阵。”   “那吾目前还破不了此阵。”裘弈收摧雪回鞘,直接认输,“待日后修为精进,再来向邓长老讨教。”   裘弈一生纵横剑界,在修仙界闻名的那些大剑修都被他挑战过了,到目前为止,只在二人身上没有分出过胜负,那二人一为萧湘,一为顾犹在。   剑修好战,若放在往常,裘弈见到与自己同级的陌生修士就想讨教,但萧湘看着对起战兴致缺缺,倒是对教导后辈很有兴趣,裘弈在太清宗时不会占用太多萧湘的时间,让萧湘能和往常一样跟宗中徒子交流,两人至今没有正式地分过胜负高底。   至于另一位玄清宗宗主顾犹在……顾犹在剑法缥缈,颇有古韵,自含熄心止战的剑意,和顾犹在比试会消减自己的战意,裘弈在顾犹在手上吃过一次教训后,就不再试图跟顾犹在分出胜负了。   他的好胜心太重,正是顾犹在剑法所克制的那类人。   向邓君回道别后,萧、裘二人走在出玄清宗的石板路上,裘弈偏头问身侧的萧湘:“你同顾宗主论过剑么?”   “论过。顾宗主的剑法不适合同他人论剑。”萧湘避开落在石板路上的一只鸟雀,绕行后再和裘弈并肩,语气轻淡地继续说道,“那是本座与人论剑时,第一次产生了困意。”   “深有同感。”裘弈感慨似的说完,突然想到顾宗主的剑法最克制好胜之人,萧湘能被顾宗主的剑意引导的昏昏欲睡,应当也是个很好胜的人。   他转头仔细瞧了瞧萧湘。   瞧着不像。萧湘更像个抛却了七情六欲的仙人,通身色系黑白分明,只有额中一条鹤红是抹艳色,把这位仙人点回凡尘,落在众生堆里。   落凡尘的仙人转眼,和他对上视线,语气略带疑惑地唤道:“道君?”   裘弈眨眨眼,回过神来。   “本座一直认为,人如果坚持一个观点,那个观点的成因一定对此人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萧湘说道,“道君可以说说,是何原因使得道君不主张教授徒子应险之法么?”   山风忽起,将萧湘额角垂落的发丝拂动。石板路并不宽敞,两人并肩,站的极近,裘弈感觉脸颊上有些轻柔的痒意,应当是萧湘的发丝扫过,在此处徘徊摩挲。   他下意识抬手,将脸侧的那一缕墨发捉住。   萧湘的发丝细柔,瞧着和所持拂尘是同一质感。这么想着,裘弈下意识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手里冰冷的发丝。   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只是想摸便摸了,摸完也不撒手,就拈着那一缕发丝,对方也没意识到这一行为有什么不妥,两人就那么对视着。   裘弈正要开口回答萧湘的疑问,忽听得两人身后有吸气声,两人闻声望去,见几个玄清宗的小徒子正跟在两人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裘弈那只握着萧湘发丝的手。   萧湘先一步反应过来,想到可能是两人挡住了徒子们的去路,于是挥动拂尘向裘弈示意了一下,率先向前路走去。   那一缕墨发从指间抽离,余冷并未立即消散,裘弈又回味似的捻了捻指腹,这才追上萧湘,两人继续并肩而行,只是脚步较先前要更快一些。   等两位前辈走出去好远,那群吸气的小徒子这才回过神来,其中一名徒子目瞪口呆地转头看向自己身侧的同门,似乎是想从同门的神情中得到一些认同——他刚刚看见的那一幕不是在做梦吧?   同门肯定地冲他摇了摇头:你不是在做梦。   捉住发丝揉玩这种事,放在凡间都是一件很暧昧的事,更何况高修者之间都很有距离感,最亲近的举动也不过是并肩而行,捻发丝太过亲密,连他们这些小辈之间都不会如此互动。   那些会如此互动的……都是有情人。   联系到两位前辈之间早就传开的“幽明一枝雪迷走行神”的传言,玄清宗的这些小徒子几乎要将两位前辈有段情一事实锤了。   修仙界娱乐活动匮乏,聊八卦成了修仙者们成本最低且最有意思的社交活动,身份显赫者的花边新闻在古往今来都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事,恋爱故事更是人人爱听。   “香香和上清宗的那位行神道君出去多久了?”段衍问宗内的巡逻徒子。   巡逻徒子答道:“回宗主,香香长老和行神道君已有半月未归。”   段衍怀疑道:“他俩是私奔了吗?”   “我也不知道啊。”   那徒子转头就断章取义,将自家宗主的吐槽扭曲意思后告知太清宗其他徒子。   “我听宗主说,上清宗的那位行神道君带着咱的香香长老私奔了。”   “啊?不要啊,我还有修行方面的事想要向大长老询问。”   “我听玄清宗的好友说,香香长老和行神道君在玄清宗……”   修仙界的某一处茶馆中,正在喝灵茶的一名年轻剑修动作顿住,听到邻桌人在谈论幽明道长和行神道君的二三事。   剑修听了一会儿,面色讶然,饮尽盏中灵茶,持剑起身,欲要离开。   坐在剑修对面的另一名剑修将其拦住,开口道:“暮成雪,去哪?”   “我回一趟宗门。”暮成雪用剑柄敲敲拦在自己腰前的那条胳膊,“不耽误去群芳宴。”   坐着的那名少年剑修眉目锋锐,瞧着年纪还没有暮成雪大,一身剑修的暴烈气息压人,让许多灵根本源虚弱的修士都不敢坐在周遭,就算路过也远远地避开此处。   这名剑修是万里挑一的雷灵根修士,灵根本源的特性就已经让人觉得不可接近,又是个修剑的,脸上好像天生就写着“不好相与”四个字。   “不是说好的一起去找顾人还吗?你怎么突然要回宗门?”这名少年剑修不悦道,“这些修士就是喜欢乱讲,你听见什么关于你师父的事都得回去确认一眼吗?幽明道长那么大个人了,又不会让人拐走。”   暮成雪眨眨眼,垂头看着还坐在长板凳上的少年剑修,淡淡道:“你猜猜我师父是怎么来到太清宗的。”   剑修理所当然地说道:“招去的。”   “错。”暮成雪拨开剑修的手臂,“是被我们宗主拐过来的。”   少年剑修的脸上浮现出茫然神色。   “我那师父耳根子软,谁对他说句好话就能把他拐走,可别是被人骗了去做炉鼎。”暮成雪神色严肃道,“我可是听说那行神道君三百岁进阶元婴,过去五百年了,修为还停滞在化神期,实在不对劲。”   “你以为化神期那么好升阶吗?冲击洞虚期需要沉淀修为,哪是区区五百年就足够的,而且谁想不开找个高修冰灵根当炉鼎,要找也是找你这样的水灵根修士!”剑修拽住暮成雪的手腕,“不准走,跟我去寻顾人还。”   暮成雪想要甩开剑修的手,但这剑修练的是重剑,手劲比他大多了,他只好改为口头劝说:“我先回一趟宗门,不耽搁跟你去找顾人还。”   剑修不依:“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结果猫在太清宗里二十年没出来,我去找你,你也不见我,鬼才信你!”   旁边路过的一个鬼修看着剑修,阴森森道:“你怎么说话的?我也不信。”   剑修一指鬼修,看着暮成雪说道:“看到没看到没,鬼都不信!”   暮成雪拽着剑修往门外走,无奈道:“雷震宇,你能不能别跟个小孩儿似的胡搅蛮缠。这里离太清宗又不远,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雷震宇拽着暮成雪的手腕蹲地上耍赖,“我要去找顾人还——”   “谁找我?”一道清清泠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正在门口拉扯的两人闻声转头,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见一名华服秀貌的少年郎踏剑而来,落在茶馆门口。   雷震宇双眼一亮,撒开一只手,去抓住顾人还,“我找你。”   三人修为虽相近,但论辈分,顾人还是幽明行神那一辈的人。暮成雪向顾人还行了一礼,问道:“灵钧从何而来?”   “我从玄清来。”“灵钧”是顾人还的道号,他笑着摸摸雷震宇的狗头,又笑着对暮成雪说道,“听闻凝宁的师父和上清宗行神道君结为道侣,在玄清宗你侬我侬了半月有余。”   道号“凝宁”的暮成雪目瞪口呆。   雷震宇不解:“为什么太清宗的长老和上清宗的长老要去玄清宗你侬我侬?”   顾人还解释道:“幽明道长与我们玄清的孤鸿长老是知交,应当是去……报喜的吧?”   三人面面相觑,随后一致召出本命剑,御剑飞往太清宗。   暮成雪和顾人还都太好奇了,幽明和行神都是修仙界有名的淡人,怎么突然就牵扯到一起去了呢?   至于雷震宇,如今找到了顾人还,他心愿已了,纯粹是跟着去看热闹的。 第10章 一言之差   红梅落雪的小筑中,裘弈将曾经程云的事告知萧湘。这件事当时在青云宗和上清宗之间闹得很大,青云宗弟子确实是杀了人,但上清宗的三长老难辞其咎,究竟是哪一方的责任也掰扯不清,两宗甚至有交恶的势头,直到裘弈将谢英暗杀后,两宗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原是如此。”   萧湘轻声应完,对裘弈说了一个字:“犟。”   虽然没连名带姓,但现场没有第三人,这个字是在说谁显而易见。   裘弈:“吾?”   萧湘点点头。   裘弈:“为何?”   “此事错在谢英,不在功法传承。程云是因为谢英吼的那一声才未能躲开致命一剑,错在长者向幼者施压,与他修两种剑法没有关系,与他是否被教授过应对之法也没有干系。”   萧湘观察了一下裘弈的神色,见对方神色无异,才继续道:“与你更没有干系。程云跟着你学剑,那是他的选择;程云被谢英勒令不准使用你所教授的剑招以至于丧命,那是谢英之过。”   裘弈解释道:“吾未曾教过程云剑招,只是教他些……应对之法。”   “有‘剑仙’之名的剑修所授之法不可能无用,更不可能会害了他。”   萧湘叹息一声,明明说着安慰人的话,声音却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起伏:“裘弈,你只看见了一个因故而亡的徒子,没有看到其他因你指点而精进的徒子。”   “若是认为指导徒子实在困难,也可以换种方式为小辈们提供帮助。世间许多绝险你经历过,你得以从中存活下来,定会有所感悟,将那些感悟说给徒子听便可,不需要做其他更多的事,那些感悟很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裘弈脑子里除了剑之外不放其他事,许多事,他只知道个结果,并不去思考其中缘由。程云之死的一大原因被他归结为自己教授了对方应对之法,从此再也不敢与任何徒子有接触,也不再去细想这件事。   人的勇气忽多忽少,屠戮万魔时裘弈都没怕过,却会因为一名同宗徒子的死亡而心生畏怖。   奇也怪哉。   “……”裘弈突然开了个小差,他回想到以前师姐为他占卜命数,说他亲缘浅薄、命途孤绝——就是身边留不住人的意思,那些与他关系亲近的人会因为各种原因离他而去。   到目前为止,与他关系亲近的人,无论是父母、师长、好友、徒子,皆已丧命。   他突然有些惊悚地想:倘若有朝一日,吾与上清宗的诸位关系好起来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   ——“道君?”   前方传来的声音将裘弈拉回神。   萧湘略带关切地看着裘弈的灰色眼睛,只从那片灰色中看见了无尽的茫然。   “……抱歉。”裘弈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让自己凝神静气,不要多想。   人定胜天,莫要多虑。   萧湘以为裘弈不爱同徒子交流,讲感悟一道可能行不大通,又道:“再或者,道君若是有意,可将自己编创的剑法写下来,或是存入玉简之中,供徒子学习借鉴。”   闻言,裘弈双目一亮。   萧湘用法术取来纸笔墨砚,又从门外召了些雪进来化成水,给裘弈磨墨。   一刻钟后,萧湘看着满纸的鬼画符陷入沉默:“……”   裘弈拈着写炸了毛的笔,意识到自己写字并不好看,主动认清自己的缺点道:“吾不会写字。”   萧湘看着裘弈错误的执笔方式,补充道:“还不会拿笔。”   两人一个站着磨墨,一个坐着拿笔,面面相觑。   萧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询问道:“上清宗从未开设过写字课?”   裘弈摇头,“未曾。”   “道君也从未主动学过?”萧湘又问。   裘弈又摇头,“师父说只有符修才需要写字,剑修会用剑就好。”   萧湘:“……”   萧湘又叹。   “道君来说剑法,本座来记录。”萧湘重新取了一支笔,坐到原先裘弈坐着的位置上,铺设新纸,静待落笔。   裘弈拿起摧雪,当场开始舞剑,“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   “这样”之声持续了半个时辰,裘弈持剑收势,随着一声“最后这样”,这段舞剑终于结束。   裘弈拿着摧雪走到桌前,见萧湘面前的纸上一字未落,奇怪道:“道长怎不记录?”   “……”萧湘再叹,他撂笔扶额,低声道,“本座头痛。”   裘弈用法术将小筑的门窗都关闭,让一直往里吹拂寒风的源头消失,转头问萧湘:“可有感觉好些?”   “……好些了,多谢。”萧湘又从储物扳指中取出一根玉简,“此剑法难以用文字记载,道君凭神识将剑招记入玉简罢。”   裘弈接过玉简,独自琢磨了一会儿后抬头看萧湘。   萧湘已经有所预料:“不会用玉简记录?”   裘弈点头。   萧湘闭目,片刻后又从扳指中取出一根玉简,向裘弈招手示意道:“上前来学。”   本以为裘弈是来交流学习的,没想到是来完全学习的。萧湘于心中一叹再叹,上清宗的一名老资历都是如此,那些年轻徒子又是在何种环境中成长的?   修士的修为越高,越注重自己的修为,不会像年轻时一样集结着一堆同龄人去历练,独处是常态,都不再关心身外事,以免沾染过多的因果。   但萧湘明显是高修者之中的异类。萧湘此人,生平最爱闲操心,要不然也不会成为太清宗总掌教。宗门发展有段衍操心,萧湘就去关心宗中小辈的发展,如今身边有了个大龄问题剑修,他又忍不住去关心这位大龄剑修的宗门。   修仙界未来有大灾难,太清宗必定是主张所有宗门齐心协力共克时艰的那一类存在,“三清”不只是一个并列共称,此称呼因往日三宗遇事优先合作而生。   上清宗既然派裘弈来太清宗学习,就是意识到了本宗在某些地方过于落后,有心向好处发展,只是上清宗坐井许久,观天逆命有些困难,只能向别宗求助。   可求助一事又不能说的太明白,每个宗门都将自己的传承看得极为重要,许多事都不肯外传,上清宗来此,便只能说作“交流学习”。   “识字课与写字课,需尽早开办。”萧湘突然对正在研究玉简的裘弈说道。   裘弈抬眼看着萧湘,示意萧湘接着往下说。   “徒子想学什么,便去相应的长老或掌教座下当记名弟子。听道君先前所言,上清宗似乎还保持着师从一脉的传统,修仙界发展至今,此道已不可取。”萧湘见裘弈瞪着眼只知道听,用指尖轻轻扣了一下裘弈手里握着的空白玉简,“用你的神识,将本座方才所言记录下来。”   裘弈连忙开始记录。   “弄清门中各长老与驻宗的高修修士都擅长什么,每月轮流为徒子们开设课堂,讲授道法。”萧湘话音顿了顿,略作思考后再次开口,“太清宗与其他宗门的一大不同之处是,在太清,由徒子选择师长,而不由师长选择徒子。本座若是钟意某名徒子,会极力向那名徒子展示自己的才学,以求徒子选择拜入本座门下。”   “就算拜到了本座门下,日后若是想要学习他术,也可去同宗其他师长座下挂名学习。一徒百师,一师千徒,太清宗从不拘于一格。”   裘弈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上清宗中其他问题,本座也不清楚。红梅落雪现今再无第三人,你若对治宗之法还有疑问,尽管提便是。”萧湘缓声说道。   裘弈沉默。   他对于自己的宗门可谓是一无所知,别说能看到宗门内部有什么问题了,他连如今宗内有几个长老都不清楚。   白衣剑修起身,收起记述玉简,对萧湘道:“吾回宗门问一下。”   萧湘也起身,欲要相送,“静候道君。”   ……   红梅落雪的山脚下,回宗的小剑修三人组与太清宗宗主段衍遇上了。   “见过宗主。”   暮成雪率先向段衍行礼,跟在后面的另两人见状,也有样学样地叫段宗主好。   “小雪带朋友回来啦?”段衍打眼一看,见暮成雪身后跟着俩眼熟的小孩,欢喜道,“小还小宇!你们仨认识啊!”   “认识,但我们并不熟……”暮成雪话音未落,就被顾人还揽住了脖子,捂住了嘴。   顾人还笑道:“小雪要回来见见师父,我和雷震宇也跟着来问声好,没有打扰到段叔叔吧?”   “又开始乱叫人,你兄长与我是同辈,怎么就叫我叔叔了?”段衍捏着顾人还的鼻尖轻轻晃了晃,笑道,“正好我也要去寻香……幽明,一道罢。”   段衍先行,顾人还携着闭上嘴的暮成雪随后,雷震宇在地上看见只小松鼠,将松鼠逗着骗到自己肩上来站着,这才起身追上前面的三人。   寻常小辈见到宗主级别的人物,总怕冒犯,闭口不言,但顾人还话多,无论同辈还是长辈,只要生着一张嘴,便能同对方聊天说地。他见段衍手中握着一卷花名册,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名册?”   “其他宗门适龄单身修士的名目,我在给香……幽明寻个合适的道侣。”段衍笑着将花名册递到顾人还面前,“要看看么?给你兄长也寻个道侣。”   “我哥就不必了,他的暗恋还没个结果呢。”顾人还将名册翻阅一遍,大惊道,“我良辰师叔怎么在名册上?”   段衍解释道:“司马良辰性子跳脱,和幽明在一块儿正好互补。”   雷震宇将那名册一翻,也大惊道:“我贺师叔怎么也在这名目上?!”   段衍再解释道:“贺奉天火灵根本源旺盛,与幽明相反,两人可——”   他见顾人还撒开暮成雪,缓缓捂住了雷震宇的耳朵,意识到接下来的话有些少儿不宜,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雷震宇拿开顾人还的手,莫名其妙道:“干嘛捂我耳朵?”   顾人还面不改色地开始瞎扯:“这红梅落雪里冷,我看你耳朵好像冻红了,给你暖暖。”   雷震宇了然:“哦哦,你人真好。”   另三人正发笑,段衍感知到前路有两道寒威渐近,知是萧湘和裘弈来了,止了笑意,与走近的两位冰灵根修士打招呼。   那本花名册最后被传到暮成雪手上,他翻开一看,最后一页上就写着一个人名——“裘弈”。   好歹是太清宗里长大的徒子,暮成雪见自家宗主劝婚的场面没有八百也有五十,早已熟知段宗主的套路,这名册的最后一人,往往就是宗主最中意的那人。   此行定是要先让他师父说出名册前几页的人为什么都入不了眼,再搬出这位名唤裘弈的道君来,借修仙界近来的风言风语给自家师父进行一番洗脑,什么“为何这行神道君不下仙门偏偏这次就为你下了仙门”、“你还给人家送花铁定是对人家有点意思但是不好意思承认对不对”、“放心把师兄给你牵线保证给你俩红线拴紧”、“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当一回人间月老”诸如此类的话张口就来。   最后说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再想方设法地让师父同这名道君见面相处,然后企图让他们日久生情——   “见过幽明道长、行神道君!”   “见过幽明道长,见过行神道君~”   同伴的问好声将他的神思拉回当下,暮成雪听见师父道号,连忙做贼心虚地将手中的名册合上,扔进雷震宇怀里。   他脑子里思绪纷繁,意识在“宗主又来劝婚了,还是打算劝我师父跟行神在一起”与“行神道君跟我师父好像真的有点事”之间流窜,先低头向前方走来的两人行礼,抬头忽见白发入目时才反应过来,行神道君就在他跟前,在他师父的住处,不需要宗主设计让自家师父和行神道君见一面。   暮成雪在看见行神道君的一瞬间脑子卡壳,他看看行神道君,又瞧瞧与行神道君并肩而行的自家师父,这两人靠的极近,肩膀处的衣料都快蹭在一起了。   人言可畏,暮成雪承认,在茶馆里听见的那些传言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小的印象,以至于他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家师父是不是背着所有人偷偷谈了个恋爱。   脑子转不动了,还是先问好吧。于是暮成雪看着面前一黑一白的两位高阶剑修,朗声道:“见过师父,见过师爹!”   萧湘:……?   裘弈:……?   段衍:……!   顾人还和雷震宇都一脸震惊地看着暮成雪。   这小子来的路上不还说怕自己的师父被拐走吗?怎么这就改口称人家行神道君为师爹了!   暮成雪相看左右:?你们怎么都看着我?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叫了行神道君什么的暮成雪:!!!   “不是!师父您听我解释啊啊啊啊!!!” 第11章 安不了心   现场陷入沉寂,周遭的红梅像是也被暮成雪这一嗓子给镇住了,原先在抖落枝头雪的梅花树也不抖雪了,正在开花的也不开花了,全都停下来,用灵识瞧着在场的几人。   段衍的视线在萧湘与裘弈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最终紧紧盯着萧湘,疯狂用眼神示意萧湘快点说些什么。   萧湘没注意自家宗主快要抽筋的眼睛,他面不改色地问暮成雪:“你在外拜了行神的道侣为师?”   闻言,原本正在看暮成雪的裘弈倏地转头看向身侧的萧湘,解释道:“吾没有道侣。”   萧湘:“那……”   “是我喊错了!”暮成雪连忙解释,“本来想喊道君的,结果错喊成师爹了,您看这事整的……”   顾人还在他背后小声拱火:“再叫一声师爹。”   暮成雪不动声色地踹了顾人还一脚,继续向师爹……不是,继续向行神道君道歉:“十分抱歉……”   段衍的视线从萧湘脸上转移到暮成雪脸上,似乎是想从暮成雪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他问道:“师爹叫的这么顺口,你师爹是谁?”   喊错人的暮成雪被现场几人盯得面红耳赤,刚刚疏通的脑袋现在又有些卡壳,他见宗主的神色仿佛就是有“师爹”这么一回事儿,但这“师爹”究竟是谁,他也不知道。   “应该……应该没有师爹吧?”暮成雪询问地看向自家师父。   萧湘道:“本座没有道侣。”   几人面面相觑。   裘弈和暮成雪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   送走了一脸茫然的裘弈,回到红梅落雪小筑内,段衍占据了裘弈原先坐的蒲团,继续他先前的计划——给萧湘看花名册。   三个剑修小辈各自去扯了个蒲团来,坐在一边听段宗主给幽明道长介绍花名册上的人,偶尔点评到了自己认识的人,也凑热闹似的帮腔两句。   暮成雪托着腮,抬眼看着他那坐的板板正正的师父。   他常年在外历练,行事较其他剑修要圆滑些,贯会看人眼色,方才他喊出“师爹”之后,大伙儿皆处在震惊之中,只有行神道君飞快地看了眼他师父,那一眼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好像有惊讶,也有窘迫。   随后他师父的反应,明显是木头成精,丝毫没意识到他的那声“师爹”与前一声“师父”有关系,还问他是不是在外拜了个别的师父。   行神道君在惊讶什么?又在窘迫什么?道君能及时反应过来,又有了后续那一眼,暮成雪很难不多想。   他觉得是行神道君对自家师父有意,但自家师父对此无知无觉。   师爹……暮成雪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师爹或师娘。幽明长老身边几乎不留人,红梅落雪连个杂役徒子都没有,当年他偏偏看上了这么个师父,狗皮膏药似的挂在幽明长老的腿上待了一整日,又从山下开始磕头,一路磕到红梅落雪的小筑门口,这才让从来不收亲传徒子的幽明长老松了口,破例收他为徒。   初入幽明门下时,师父对他说了一番话,当时他并未听懂,今日看了一眼花名册上的一众修仙者,他这才了有所悟。   段宗主那花名册上的修士,个个都是修仙界里出了名的命硬之人。   寻常修士窥得一回天机就能落得个身死道消,但玄清宗的司马良辰曾经三窥天机皆无恙,也就这次再窥天机才瞎了眼,但也只是失了明,修为一点都没损耗。高阶修士用神识便可视物,眼睛的作用也就是看个颜色,这失明的天罚对于司马良辰来说,惩戒作用并不大,不是天道怜惜奇才,便是司马良辰本身命硬。   青云宗的贺奉天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火灵根刀修,年少轻狂时敢赴绝险,用俗话来说就是:哪里要命,贺奉天便要去哪里闯荡。无论是毫无灵气的魔域,还是从未有修士敢前去一探的冥界,贺奉天都去过,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捎回来一堆世间罕见的奇才异宝。   ——这贺奉天与萧湘还有一段往事。   几百年前,贺奉天去冥界闯荡,走之前约上一帮同龄修士喝酒,开了个大赌局,赌他能不能活着从冥界回来。   孤身一人闯荡冥界,这在当时就是个天方夜谭,在场的所有修士都压了贺奉天有去无回,萧湘当时去迟了一步,还未问清缘由便先压了贺奉天能活着回来。   “俺要去冥界,你真赌俺能活着回来?”贺奉天挑眉看着那个冷冰冰的年轻修士,笑道,“俺要是没回来,你得给他们好多灵石。”   “你还未去,怎知自己不能回?”萧湘一甩拂尘,挥开向自己涌来的漫天酒气,语气冷漠地说道,“好生活着,莫要让湘输了这灵石。”   贺奉天拎着刀去了,回来时,冥界的出口不知因何缘故自行关闭,将贺奉天困在了冥界的出口内,险些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后生在出口处丧命。   生死一线间,是萧湘手持逐星,一剑斩开了冥界出口,让贺奉天得以逃脱。   当时在出口外静候结果的修士有上千名,无一人有法子应对冥界封闭的突发状况,可能有人有法子应对,不过觉得贺奉天肯定不可能活着抵达出口,便没有出手消耗自己的灵力。   千百人中,只有萧湘拔出了长剑,可能是为了救那一条几乎无望的人命,又可能只是为了自己的灵石。   冥界天昏地暗,修仙界万丈光明,逐星斩开的缺口使得修仙界的光芒射入冥界,第一次让众人看清了冥界是何种样貌。   彼时有修士感慨道:“逐星一剑,九幽可明。”   从此,太清宗萧湘,道号幽明。   至于在花名册最末尾的裘弈,此人在修仙界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一开始出名的原因是因为生得好看,被合欢宗的修士围追堵截了大半个修仙界,不过后面的传言就好听了许多,什么“一人一剑灭魔宗”、“一人一剑灭祟灾”、“一人一剑灭妖邪”——诸如此类,是剑修中有名的强悍独狼,命硬如铁。   暮成雪伸手,拨弄着师父臂弯里垂落下来的拂尘麈尾。   想要同幽明道长有亲密些的关系,首要条件就是命够硬。他的命也硬,这才有机会成为幽明道长的亲传徒子。   ……   暮成雪刚进宗门时才七岁,正在狗都嫌弃的年纪里,他和一群小豆丁挤挤拥拥地去宗门的食堂用斋,跨过门槛时不慎绊倒,眼看着就要摔在前人的身上,忽然有一股冷气将他包围扶稳,避免了他摔落在地还顺带撞倒他人。   他天资好,还未修炼便已经能感知到灵力,自然也顺着环绕自己的冰冷灵力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幽明长老。小孩子对于记人样貌并不擅长,往往是去记住一个人的特征,当时的暮成雪仰头看着对他来说无比高大的萧湘,心想:这位长老遍体漆黑,好像乌鸦。   他转念又想:长老很高大,不是小小的乌鸦,应当是大大的渡鸦。   太清宗内有许多可以作为师长的高阶修士,有的长老风趣幽默,有的尊者温柔和善,都是受小孩们喜欢的热门师长。可七岁的暮成雪哪个热门都不要,毅然决然地挂在了冷冰冰的渡鸦长老腿上。   自小会看人眼色应当是暮成雪天生的能力,他挂在这位渡鸦长老的腿上,与垂头的渡鸦长老对视时,能看出这位长老并未因为他的胡闹而不耐烦,也没有对他产生厌恶情绪,长老眼中只有许多许多的无奈。   用法术将他从腿上扒下来,他会在双脚落地后再跑上前去,狗皮膏药似的将自己贴在幽明长老的腿上。总不能将小孩子关起来,幽明长老最终对他的年幼和胡闹妥协,就让他在腿上挂了一整日,后续又通过八字得知他命格硬,这才收他为徒。   师父很容易妥协。暮成雪心想,从他幼时便是如此,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对自身无害,反复磨一磨师父,师父就会如了他的意。   段宗主应当也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寻他师父说姻缘。   师父日后若是妥协,会寻谁做道侣呢?   “道侣”这层关系与师徒不同,暮成雪实在想象不出自家师父动情的模样。幽明道长就算待人好,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一般人可受不了。   除非,那人同自家师父一样,也总是冷冰冰的。   暮成雪的脑海中无可避免地回想到先前看见的行神道君,他无意识地喃喃道:“师爹……”   “师爹?”萧湘正用神识探查暮成雪的周身经脉,他这个小弟子鲜少回宗,每次回来不是受了重伤,便是有要事相告。   探查完毕,没有受伤,萧湘用法术扫去暮成雪的一身风尘,轻声问:“怎么突然回宗了?”   段宗主带着另两个小辈去别处玩耍,红梅落雪中只留下师徒二人叙旧。暮成雪被师父唤回神,松开流光快要让他搓炸毛的麈尾。   “师父。”   “你说。”   “外界都在传……”暮成雪话到嘴边,又意识到拿这种谣言来质问师父有些不妥,于是改口道,“师父要寻个‘道侣’么?”   萧湘道:“不要。”   暮成雪追问:“为何不要?”   萧湘反问:“为何需要?”   “因为……就宗主先前说的那些原因,说怕师父您以后寂寞。”   “为师有逐星和流光陪着就好,不寂寞。”萧湘无奈道,“宗主师兄每月都要来劝为师一次,寂寞不下来。”   暮成雪想知道的事都弄清楚了,也知道自家师父目前是不会主动被拐的,他起身道:“师父日后若是有了道侣,记得同徒儿说。”   “好。”萧湘颔首。   暮成雪转身往门外走。   “没有别的了?”萧湘将人叫住。   “什么?”暮成雪回头。   “这次回宗,你未受伤,也不是缺灵石,那是在外闯了祸?”萧湘问,“祸有多大,需要为师帮你摆平么?”   “没闯祸,我只是回来看看师父。”   “为师一切安好。”   暮成雪又往外走。   萧湘将拂尘麈尾理顺,正要闭目静心,却见那已经走了的暮成雪又从门外探进一个头来,对他说道:“师父,我若是有了师娘或师爹,您可一定千万务必绝对要第一个告诉我。”   “不会有的,你且安心。”萧湘安抚道。   暮成雪安心地去找自己的两个小伙伴。   第二日。   暮成雪面无表情地站在太清宗山门前,眼睁睁看着自家师父在万众瞩目下承认自己是行神道君的道侣,还往那个行神道君的脸上亲了一口。   蜻蜓点水的一吻,在暮成雪心里掀起了万丈狂澜,把昨天才安下的心给抛上浪尖。   不!是!说!他!不!会!有!师!爹!的!吗!   这才过去几天啊?!   他就说裘弈当初瞥他师父那一眼绝对不简单!这俩剑修之间指定有点事!! 第12章 名义道侣   裘弈离开红梅落雪后直接踩着摧雪飞回太清宗。   此次回宗,他一要将萧湘建议的那些事转述给罗万劫,二要向罗万劫询问上清宗还有什么称得上是顽疾的地方需要根治。   计划美好,现实有变。裘弈还未行至上清宗山门前,便远远地看见山门前聚着一群衣着“狂放”的修士。   这种修士裘弈可太熟悉了,他二话不说调转剑头,打算返回太清宗。   聚集在上清宗山门前的一众合欢宗修士察觉到有一股不可忽视的气息飞速接近,又飞速远离,其中几个曾和裘弈近距离接触过的修士认出了这道气息,立马回头,朝着裘弈的方向大喝一声——   “他在那里!!!”   裘弈低声催促道:“摧雪,快。”   摧雪:够快了,若是再快,你的灵力回复不一定能跟得上消耗,想高空坠落么?   一人一剑在高空中划出连续残影,地面劳作的凡人听见头上飞过一连串爆响,抬头时,见天蓝依旧,空无一物。   据钱更渡测算,裘弈的桃花运很旺,旺到裘弈即使不做什么,也会招来大把蜂蝶。   此时此刻,在裘弈身后穷追不舍的那群合欢宗修士就是蜂蝶。众所周知,合欢宗以双修为主要修炼方式,不知道哪一任合欢宗宗主发现本门徒子和剑修那些修炼狂魔双修收益最大,可谓事半功倍,这一发现在合欢宗内掀起了一场“追剑狂潮”,从那后,全体合欢宗徒子满修仙界逮剑修来双修。   裘弈从年少下山门时就开始拒绝合欢宗徒子的双修邀请,拒绝了七百多年,统统无效。   合欢宗虽因修炼方式被正道所不齿,但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祸害苍生之辈,甚至在修仙界的许多大事上经常会看见合欢宗修士积极帮忙。向他发出双修邀请也是一种对他实力的肯定,裘弈并不想伤害这些修为高但战力不高的合欢宗修士。   他只能躲。   被人拒绝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其他宗门的修士身上,早就放弃裘弈这个目标了,但合欢宗修士名声臭的一大原因就是全员缠郎缠娘,有好的双修对象就想方设法地得到,以睡到难睡的人为荣,不到手不放弃,因此遭到许多正道诟病。   合欢宗的底线是不对有道侣的修士下手,但裘弈如今并未有道侣,是人人追夺的目标。   追在后头的一名合欢宗修士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红纸来,大喊道:“裘弈!你我在乾坤境中早已成亲!这一纸婚书你可认?!”   裘弈才不认,“那是乾坤境中凭空出现的婚书,上面的提名并非吾之字迹!”   如果是他裘弈的亲手签下的婚书,对方根本不可能看懂那婚书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又有一合欢宗修士吼道:“我们在青云宗思过崖下□□愉,难道你忘了吗?!”   裘弈闻言一个寒颤,险些栽下摧雪,“一派胡言!吾此生只去过一回思过崖,是师父带十三岁的吾去青云宗谈事时路过,何来□□愉!?”   “不管,那夜我在思过崖下玩的开心!”   “与吾何干!!”   裘弈冲身后吼完,又低头对摧雪道:“摧雪,吾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这次求你……”   摧雪漠然道:求我也没用了,你看前面。   裘弈抬头,见前方是太清宗境内。修仙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路过其他大宗门时需减速飞行。此举不只是为了表达对大宗门的敬意,更是因为大宗门的上空有特殊阵法用以保护宗门,速度太快的事物经过阵法,会直接被当作来势汹汹的敌人处理掉。   若无意惊动太清宗,裘弈需缓行而过,但此时他身后追兵汹汹,剑不能停,只能绕行而过。   合欢宗的一众修士应当是常年堵人,对于堵截一道十分精通,知道裘弈遇大宗会绕行,提前便拦在了裘弈左右。   这下裘弈往左无路,往右无门,后有合欢宗众修士,前方是太清宗。   合欢宗除了双修功法外,还有一个令人津津乐道的地方就是“御器飞行”,毕竟是个以逃命为看家本领的老牌宗门,在飞行速度方面,合欢若排行第二,无宗敢称第一。   御剑飞行其实并没有多潇洒,急速飞行下的灵力损耗很严重,剑身窄,想要在飞剑上站稳还需要额外施法让自己的双脚固定在剑上,不然就容易出现剑都窜出去了、人还留在原地的情况,也不能实现一些高空高难度的紧急闪避动作。   偏生裘弈如今灵力并不充裕,重修心法后的灵力恢复也跟不上自己化神期的消耗,以前还能设法甩开合欢宗修士,如今是有心无力了,被堵住就难以逃脱。   裘弈很少会产生绝望的情绪。   但当他发现自己被堵的无处可逃,且太清宗中已有修士跑出来看热闹时,心里生出了些许绝望。   要动手么?他收剑落地,握上飞至身侧的摧雪。   用剑的话,若是将合欢宗修士打伤,又成了他的不是,恐影响上清宗与合欢宗的关系——罗万劫已经警告过他不能与正道其他宗门交恶了。   那用灵根本源之力?可这是太清宗山门前,他若是在此结出铺天盖地的冰晶来,与宣战何异?   真是……进退两难。   他平日里没有藏身的需求,也不会随身携带用于藏匿己身的符咒——那种符咒太贵了,一般能用剑解决的事,他绝不会去花灵石。   一名合欢宗修士见裘弈落地,也收起飞行器落地,因为灵力在短时间内大量消耗而气喘吁吁。   她叉腰喘了会儿气,无奈地看向裘弈:“不就是想睡一下你,你用得着这样吗!双修是两方都受益的,又不是我们单纯吸你修为,说不定你跟我们睡一轮就能突破到洞虚了,到底在怕什么啊?”   裘弈冷声道:“天下剑修千千万,为何偏偏盯着吾不放?”   那合欢宗修士笑道:“这不是没睡过你这样的嘛~”   这话裘弈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他一直不擅长应对这种有关风月的直白话。眼看太清宗山门里探出来的脑袋越来越多,裘弈打算故技重施,他睁眼说瞎话道:“吾有道侣了。”   另一个合欢宗修士走上前来,嗤笑道:“道侣为摧雪剑是吧?你这借口用了快八百年了。”   摧雪剑身嗡鸣一声:休要污我清白!   裘弈面不改色道:“吾的道侣身份特殊,不便透露。”   “有什么不便透露的?难不成你跟魔修——”   裘弈神色一厉,冷眼瞧着那名出声的合欢宗修士。   修士自知失言,当即闭嘴,惩戒似的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   修仙界谁人不知裘弈视魔如仇,杀魔如饮水?把裘弈和他本身最厌恶的事物牵扯在一起,太不应当。   “嘴上说说谁不会?唤你道侣出来一见,不然视为无道侣!”   “就是,别拿什么向往仙剑神剑当借口,老子不会再信了!”   “你还能有道侣?碰你一下,你跟受惊兔子似的,就这样的人平日里怎么跟道侣亲热啊,你那道侣不会跟你一样都是冰块吧?”   合欢修士步步紧逼,上清裘弈节节后退。就在裘弈被逼到绝路,决定用武力突围时,一名被挤在包围圈外、瞧不清前头全貌的好奇修士大声问:“你的道侣到——底——是——谁——”   “是本座。”一道清清泠泠的声音从裘弈身后传来,引得众人争相看去。   裘弈讶然回首,见萧湘已行至他身侧,与他并肩。   两人面面相觑,萧湘传音对裘弈说道:“擅自胡言,还望道君见谅。”   裘弈也传音道:“多谢,救吾一命。”   他将摧雪剑收回剑鞘,顺着萧湘的话继续说道:“道侣是幽明。”   萧湘淡声应道:“嗯。”   闻言,合欢宗众修士愣住,后面看热闹的太清宗修士目瞪口呆。大伙儿看看裘弈,再看看萧湘,这两个剑修除了站的近外,无论是脸上神情,还是说话语气,都不像是很熟的样子。   合欢宗众人一致看向萧湘:“不信,除非你亲行神一口。”   裘弈面色一僵。   萧湘出面帮他解围就已经是清尘仙子在世救苦救难了,怎么能再答应这么无礼的要求!   裘弈:“尔等休要逼人太——”   话未说完,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掰向右边。   脑海中响起萧湘的声音:“得罪了。”   他右边站着萧湘,并未对右侧设防,还未及反应,便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柔软物在他脸上飞快地贴了一下。   一触即离。   “——甚。”裘弈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萧湘。   他愣愣地想道:萧湘的皮肤很冷,但唇是热的。   似乎忘了身前身后还站着一堆人,裘弈鬼使神差地伸手,用指腹去触碰萧湘的双唇。   萧湘:?   裘弈:“吾的唇没有这般温热。”   萧湘也伸手,摸摸裘弈的下唇。指尖与唇瓣并没有温差,他略有些惊讶道:“果真如此,怎会这样?”   “奇怪……难道是先前的心法影响……”   一众修士眼睁睁看着那俩剑修开始旁若无人地探讨肌肤温度与心法的关系:“……”   为首的合欢宗修士转身招呼道:“撤退吧,姐妹们,行神这回是真的有道侣了。”   “不是,我就一说……行神的道侣怎么还真跟行神一样,是个冰块啊……”   “居然是幽明……”   待太清宗山门前的合欢宗修士都离开,裘弈紧绷了半天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他再次对萧湘道:“多谢。”   萧湘问道:“道君也常因无道侣的境况烦恼?”   “嗯。”裘弈叹息道,“宗内宗外,总不叫吾安生。”   “既然两位前辈都需要一个道侣来挡劝婚挡桃花,不若就此结为道侣?”顾人还突然在两人身后说道,“一个名头而已,反正今儿为了解围也都演给大伙看了。”   萧湘和裘弈一同回头,看向身高只到他们胸前的顾人还。   “人还说的有理,本座都可,道君认为呢?”萧湘再转眼看向裘弈。   裘弈点头道:“吾都可。”   顾人还看向自己身后一脸茫然的暮成雪,笑着招呼道:“小雪~快来叫师爹。”   暮成雪:“……不是。”   他昨天只是叫错了,行神道君怎么真成他师爹了? 第13章 茫然三连   四周一片白茫茫,明明无云无雾,却白得什么都看不见。   裘弈立在这浑然天地间,忽闻前方传来交谈声,似是有两名男子在争论些什么。   “猎战……留则生变……当杀……”   “若……不认同……便……杀么……”   前一道声音温温柔柔,但说出来的话可一点都不温柔;后一道声音虽冷冷冰冰,却对取人性命一事留有余地。   听不大清。裘弈仔细分辨了一下声音的来处,往那个方向走去,越是靠近,那两道声音便越发清晰起来。   温柔的声音说道:“若你不认同,我连你也杀。”   那个冰冷声音的主人似乎对此见怪不怪,并不介意,说道:“行事过激,神思过绝。不还,你入魔了?”   声音温柔者似癫似狂,说不了几句话便开始咄咄逼人:“入魔?怎么,我为了天下苍生杀一二天神便是入魔,那他们为一己之私残害苍生,你怎不说他们入魔?怎不说你要提剑将这众魔都杀尽!”   “清心静气,莫要让杂念侵神。”   “清心……你让我怎么清心?亿万苍生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哀泣,说他们好痛啊好苦啊,求我救救他们啊——我怎么清心?你叫我该如何清心!!”   那声音冰冷的人叹息一声,无奈道:“那你想要本座如何行事?本座尽力相助。”   “杀尽天神。”温柔的声音迅速说道。   “恕难从命。”冰冷的声音拒绝的也很干脆。   周遭沉寂下来,片刻后,那道温柔的声音又起:“我不杀你,你下界去轮回几遭,看看由我等统管的天地会有多好。”   “修炼好难的,本座好不容易飞升了。”   “要不下去,要不死,你选一个。依你的性子,若是保有神力,到时必定会跳出来坏我好事。”   “本座乖,不妨碍你。”   “不信。”   “信。”   “不信。”   “信。若你此等行事是与师尊说定的,师尊会看着本座,不让本座出来碍事。”   “让你下界,其实是你师尊的意思。”   声音冰冷者再次沉默。   声音温柔的那个男人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那相好近日是不是去魔域除魔尊了?”   “是,那是他的本职……”   “他杀到我媳妇儿头上了。”   “……”   温柔男人笑道:“不改连我都能碾碎,更别说你那云片糕似的相好。不过,我让不改将你那相好的神魂留下,扔进轮回,没让你相好直接神魂俱灭。”   “不改”……裘弈知道这个名,他对于修仙界其他事情不甚了解,但对那些与魔相关的信息却了如指掌。   “丰不改”又称“疯不改”,是当今的魔域之主,万魔至尊。裘弈曾三入魔域历练,但一直未曾有机会见到这魔主的真貌。   魔的长相千奇百怪,也有可能他见过,但他并未将魔主认出来。   声音冰冷者漠然道:“……你同魔主勾结?”   “这不是三界皆知的事情嘛——你的重点是不是偏了?”   “本座浑然不知。”   “不,我想说的是,你的相好被扔进轮回里了,你不去找找吗?”   “姻缘未断,自会重逢,不必去刻意追寻。”   “玄冥天尊真是好气魄……”   裘弈听不见那两人交谈的声音了。他脚下的路由白转黑,周遭开始弥漫鲜红色的雾气,眼前的混沌豁然开朗,一座血肉枯骨山立于前方,而那山巅之上,站着一名看不清全貌的黑衣女子。   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盯视,那名黑衣黑发的女子侧目,一对血眸直直地向他扫来。   相视一瞬,裘弈只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全身经脉气血迅速倒流,逆行的经脉几乎要将他的肉身撑爆,七窍鲜血狂流,手中剑阵阵悲鸣,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战意。   可还不等将长剑拔出,裘弈便感觉到那双无形巨手把他用力团起,骨骼碎裂与血肉变形的声音在他的体内接连爆响,比起疼痛,无法抗衡的绝望感先一步占据了他的脑海。   什么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他便成为了那女子脚下的一滩骨肉。   要……拿起剑来……屠魔……   裘弈想要将掉落在地的长剑捡起,可他感受不到自己的五指,尚存的一只眼珠能看见他的半个身躯——如果那滩血肉还能被称之为身躯的话。   他看见自己已经化为白骨的小指上拴着一条红线,红线延伸到天上,被层云遮盖住,看不见线那头牵着谁。   ……会是谁呢?他没由来地转换了念想。   裘弈脱离混沌的入定状态,察觉到周遭比自己曾经打坐的地方要更寒冷一些,便想起自己如今在红梅落雪修行。   他看向身侧闭目修行的萧湘,一片红梅被寒风吹入室内,轻飘飘地落在萧湘冷白的小指根部。   裘弈有时候分不清,这“红梅落雪”说的究竟是景,还是人?   ·   协议道侣一事,除了天地与正主之外,就只有事发当天在正主身后偷听的剑修三小只知道。   太清宗宗主段衍欣喜于自家师弟终于如他所愿,有了个命硬的道侣;上清宗宗主罗万劫则震惊于幽明道长之魅力无边,她那冷冰冰的师弟不过去了一月便已同幽明结为道侣。   作为幽明唯一亲传弟子,暮成雪如今在外成了众修士为搜集八卦而找上的第一人,任谁遇到暮成雪,都得将人拦下来问问那幽明与行神究竟是如何看对眼的。   “问我作甚?我的眼又不长在师父师爹的身上,怎会知他们是如何看对眼的?”   暮成雪不耐烦地挥开凑到自己桌前打听幽明与行神的一众修士,“闲的没事做就去和雷震宇顾人还他们论剑,少来烦我!”   于是一众修士又凑到了雷震宇和顾人还身边,继续打听幽明与行神之事。   雷震宇被顾人还和暮成雪警告过,任谁问起,都对幽明与行神之事保持沉默,这些修士,来一个,他打一个。   顾人还亦是如此。   而此事件的两位正主都无人打扰,依旧在太清宗的红梅落雪过二人世界。   在确定道侣关系的当天,萧湘陪同裘弈回上清宗处理完了待定事宜,裘弈又跟着萧湘回了红梅落雪,在小筑内巩固心法。   外界猜测纷纷,红梅落雪内无事发生,两名化神期的修士在蒲团上打了半个月的坐,半月后,萧湘率先睁开了双眼。   察觉到身侧气息有变,裘弈从修炼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转头看向自己的身侧人。   萧湘起身,带着流光和逐星走出小筑。见状,裘弈也拿上摧雪跟出去。   若不是必要的交流,萧湘如今极少开口,仿佛之前教导裘弈时耗尽了能量一般,如今既不去给徒子们授课,也少有徒子来红梅落雪打扰。   一只雪兔横过小径,萧湘停下脚步,等雪兔从跟前走过,再继续行路。   人的足迹将雪兔的踪迹掩盖,鹰隼从梅花树顶掠过,见此处没有小兽,便振翅往别处飞去。   幽明会庇护每一个来到红梅落雪的“弱者”。裘弈心想道。   那日他在上清宗山门前遥遥看见那些合欢宗徒子,第一反应也是回到红梅落雪寻求庇护。这太清宗的幽明长老当真厉害,他不过与对方相处半月,便已经有了依赖对方的心思。   以前遇事全靠自己想办法,解决不了就装聋作哑等这件事翻篇,如今有了可以商量的人,无论他的疑问有多么幼稚可笑,对方都会认真解答。   这种被人认真对待的感觉很奇妙,将他惯的有事没事就想问萧湘一两句。   “道长要去何处?”   “去太清殿。”萧湘缓声解释道,“近日观道君入定心躁难静,若不是功法有问题,便是有什么前尘因果牵绊未了,扰得道君不得安宁。湘去卜问祖师,为道君寻些清心蔽孽的经文来读。”   裘弈脑子卡壳一瞬。   读经文?   正巧两人经过读经院,徒子们的诵经之声从院中传出,流水一般涌向四面八方,抚平太清宗境内众多生灵的躁意。   是了,这太清宗是道士宗,开设识字课就是为了能让门中徒子准确无误地念诵经文。裘弈才在萧湘的帮助下将现今修仙界的通用文字认遍写会,深觉读书就是要命,才用修炼的借口推脱了萧湘劝他继续看书的事,这就又要开始读经了。   “其实……”裘弈不动声色地移步,微微拦在萧湘的身前,妨碍萧湘大步向前走,“吾心躁难静,只是因为许久不起剑,出去同妖魔鬼怪打一架便好了。”   裘弈如今好歹也是自己的半个弟子,当师父的要多了解徒子,才好因材施教。萧湘早从自家宗主师兄那里打听了裘弈在外界的各种传言风评,虽然外界评说半真半假,但也从侧面反映了一个人在大众的眼中是何种形象。   而裘弈在修仙界的风评,完全就是剑修刻板印象。   好战……萧湘心中微动,他近年专注于门中新一批小辈的教导任务,也没怎么出去同他人切磋。   思及此,萧湘抬眸看向自己身前倒着走的裘弈,询问道:“道君可是要出去找架来打?”   裘弈抱剑反问:“道长要一同去么?”   萧湘点点头,于是两人纷纷踏剑,意欲飞天。   只是还不等逐星离地一尺,萧湘便感到自己的识海中有钟声震荡,祖师爷显灵,传神令让他去太清殿问卜。   两人只好下了飞剑,继续往太清殿走。   太清宗供奉的天神为“自在光蔼育祥传道天尊”,俗称“育道天尊”,传说是第一个钻研出降妖除魔之法、并且将此种术法教授给凡人的天神。有传闻育道天尊时常下凡救苦救难,门下徒子遍布东洲三界,不过这位天神喜好隐匿真身,许多凡间道士明明师从育道天尊,却不知自己师尊的真实名号。   太清殿中,萧湘坐在正中央的蒲团上,正握着签筒念诵一些晦涩难懂的咒文。裘弈抱剑立于萧湘身后,仰头看着神台上一丈高的育道天尊瓷像。   育道天尊的形象是一位须发皆白的慈祥爷爷,比起天神一贯威严的形象,这位育道天尊明显更容易叫小辈心生亲近。裘弈看见许多七八岁的小徒子结伴来太清殿中叩拜祖师,下拜的姿势笨拙却恭敬,拜完祖师爷,又向正在问卜的幽明长老和站在长老身后的行神道君鞠躬。   幽明长老回以颔首,随后继续专心问卜。   行神道君面似寒霜,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瞥了一眼向自己鞠躬的小辈,脑子没反应过来,依旧抱剑看着萧湘问卜。   过了一小会儿,裘弈发觉向自己鞠躬的那些小徒子并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   裘弈转头正视那些小徒子:……?   小徒子们见状,又恭敬地向裘弈鞠了个躬。   裘弈这下才反应过来,太清宗长幼间行礼是相互的,他若是不回礼,便有不满意徒子礼数的嫌疑,这些小孩儿多半才学礼仪,会一根筋地鞠躬到他满意为止。刚刚萧湘在忙别的事都颔首回礼了,他在这里闲着,不回礼说不过去。   但裘弈先前一动不动地打坐太久了,灵根本源在给他周身环境降温的同时,也冻上了他的脑子。见小辈向他鞠躬,他脑子里闪过回礼的念头,但没闪过怎么回礼,于是照模照样地向小辈们也鞠了个躬。   这下轮到小辈们茫然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道掌教也没教长辈向自己鞠躬该怎么回礼。   想来人类中最隆重的行礼就是三拜九叩五体投地,于是几个小徒子在茫然相视片刻后,缓缓地冲着裘弈跪拜了下去。   裘弈茫然:……?   抽好签看向身后这一幕的萧湘:“……”   他面无表情地问裘弈:“你凶他们了?”   裘弈连忙摇头:“冤枉。”   萧湘看向地上的几名小徒子,正要问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事问大的没用,萧湘见过许多睁着眼说瞎话的大人,事实讲不出来两句,责任倒是推卸的一干二净。他与裘弈不过认识一两个月,不能保证裘弈的人品,但这些小徒子可都是太清宗的小孩,他自然是护着自家宗门的人。   裘弈见萧湘没有打算接着问他的意思,转而去问小徒子。到底是生长环境不同,此举直接被裘弈解释为他有错。   现在怎么做才能最大程度地减少理亏?   裘弈脑海中思绪飞转,最后极为干脆地也冲对面跪拜着的那些徒子们跪了下去。   这下茫然的人成了萧湘。 第14章 红纸饴糖   跨进太清殿的太清宗宗主看见行神与徒子互相跪拜的那一幕,惊讶地看向大殿中央的萧湘,问道:“你凶他们了?”   萧湘摇头:“冤枉。”   段衍疑惑道:“那这是……?”   “都先起来。”萧湘看向那几名起身的小徒子,缓声问道,“为何向道君下拜?”   一名小徒子说道:“道君向我们鞠躬。”   “掌教说了,不能让长辈给我们行大礼,所以……”   小徒子们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番,段衍听的哭笑不得,将几个小徒子带到一旁去,教导他们以后遇到这种事如何应对才是正确的。   萧湘则看向一旁呆站着的裘弈。这位行神道君显然不知道在这种情境下该作何反应,正在装鹌鹑,等这件事自动翻篇。   他善解人意地向裘弈晃了晃手中卦签,示意自己已经问卜结束,可以来看了。   “问卜结果如何?”裘弈连忙上前两步,俯身看向萧湘手中的那根卦签。   他看不出个好坏来,于是转头,目带疑问地看向脸侧的萧湘。   恰在这时,萧湘也转目看向头侧的裘弈。   距离太近,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冰凉的鼻息。一张白纸上的黑点总是会引人注意,萧湘瞥一眼裘弈右眼角下的那颗小痣,随后淡淡地移开视线,看着自己手中的卦签。   弯臂中的流光微动,是裘弈趁此机会悄悄摸了两把拂尘麈尾。   “本座卜算三则。”萧湘没理会裘弈轻蹭流光的手指,淡淡开口道,“一则为道君之劫所在何处。卦象说,道君不可离开人界。”   “人界”就是修仙界与凡间的总称,也就是说,如果裘弈不想给自己惹祸,出行就不能离开这个范围。   “道长不知吾之八字,怕是算的不确切。”裘弈侧目看了一下不远处的段衍,最终选择传音告诉萧湘自己的八字。   修仙者修行需要靠气运,而八字是直接能影响自身气运的存在,不可轻易告知他人。   但或是因为对方给了自己一套适用心法,又或是这两月相处下来对方待他实在周全,裘弈不再将萧湘当做需要防备的“他人”。   裘弈的八百载修仙生涯中,能够屡次躲过困苦险境、避免身死道消,全凭直觉,他直觉萧湘不是会恶意戕害他人的坏人。   萧湘握着签稍等片刻,将那三卦重新卜问。   “这次如何?”裘弈问道。   萧湘答道:“让道君切勿去魔域行游。”   有了八字辅佐,这算出的禁行之地更加准确。   吾偏要去。裘弈反骨地想道。   但在萧湘这个问卜人面前得装乖,他嘴上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   “二则,为道君之姻缘。”萧湘直言道,“湘与道君为协议道侣,好为彼此挡下麻烦,但日后若是遇到了道君的正缘,这协议便要立即作废。”   “吾能有姻缘?”裘弈略显诧异地问道。   萧湘点点头:“卦象说,那人就在道君身边,不过非一日便可成说,祖师让湘与道君先做这协议道侣,能避过一些劫难,还能促进道君的姻缘成事。”   裘弈脑子里又开小差,他开始回想自己身边都有哪些人,一番排除下来,发现自己身边根本无人。   若是身边的话……他缓缓垂眸,看向自己怀里的摧雪。   会不会是……   摧雪:你看我长得像人吗?   于是裘弈收回视线,继续看卦签,不在这件事上费神思考,他问萧湘:“那第三则呢?”   萧湘答道:“问何处寻战。祖师让我等去寻青云宗的贺奉天,说是有喜事。”   两人面面相觑。   ……   在当今的修仙界中,若论宗门规模,最大者当属青云宗。无论是宗门占地、门人人数、战力程度、派系分支,青云宗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裘弈所在的上清宗占六万顷左右,门人一千三百一十四名,战力修士上有一名化神后期、两名元婴期大圆满、一名元婴后期、一名元婴中期、一名元婴初期、五百二十名金丹期,派系只有法修,再无其他辅修方式。   裘弈是上清宗里第一个正经练剑走剑道的徒子,也是宗内唯一一个以剑成名、问鼎巅峰的剑修。虽然这一代的上清宗实力减弱,但在修仙界中还算是个大宗门。   以上等等条件,青云宗是上清宗的数倍,光是化神期的修士,青云宗就有五名,个个实力不凡,宗内更有一名大乘期修士坐镇。   这不是裘弈第一次来青云宗,他看着青云下的宏伟建筑,无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摧雪。   察觉到身侧人隐隐的排斥,萧湘侧目,轻声问道:“道君若有不适,我们便不去了。祖师虽降下神谕,内容却不是什么要紧事。”   裘弈闻言,摇了摇头,“吾无事,进去罢。”   上清宗专修法术,对剑术一道并无什么钻研,自然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剑。而裘弈作为上清宗宗主之徒,又为剑修,应当有一把趁手的宝剑。   钱更渡与青云宗上任宗主有些交情,以欠人情的方式让他得以进入青云宗的万剑之境里挑选本命剑。   挑选,不是人挑剑,而是剑挑人,若是人与剑有缘,剑自会认主。万剑之境里都是些宝剑,有上古仙剑,也有前人锻造的利锋。   裘弈在万剑之境里待了七天七夜,没有一柄剑肯认他为主。   前任青云宗宗主当时对他师父说:“此子,或与剑道无缘,可有想过别的修行之路?”   他的师父钱更渡摇摇头道:“若不习剑,他无途无路,怕是要仙缘尽断。”   “天命啊……”   彼时的裘弈只知道,这天命不给他好剑。   没有剑选他给裘弈造成的打击比他人的风言风语更大,裘弈从青云宗万剑之境中出来后心有不忿,在街边的锻器铺子旁徘徊,打算随便捡把剑用。   若他认真钻研剑术,也不是非宝剑不可。   他因此从行脚商那里淘得蒙尘结垢的摧雪剑。初见时的摧雪如一条废铁,陈年污垢包裹剑身,他将剑身洗净,这才得见此剑霜白。   英雄不问出处,仙剑不问来历。裘弈从没问过摧雪因何蒙尘,只是这剑肯选他,他便用这剑,如此相伴七百余载。   青云宗守门徒子向内通报,得了许可,萧湘与裘弈这才踏入青云宗。   山路绵长似无尽,两人都是外宗的高修修士,不方便在青云宗内御剑而行,只能走山路。途中裘弈讲起他与青云宗与摧雪剑的陈年往事,萧湘听后略有些惊讶。   “摧雪是从行脚商那里买的?”萧湘问道,“何处的行脚商如此厉害,竟有仙剑。”   前方山路狭隘,不容两人同时通过,裘弈落后一步,在萧湘身后行路。他道:“对方似乎不知摧雪真貌,只当是条废铁。”   裘弈顿了顿,发觉自己很少听萧湘提起自己,他对萧湘也知之甚少。两人好歹也是“道侣”,若是对彼此一窍不通,旁人一旦问起,岂不是露馅了?   于是他问萧湘:“逐星是如何跟你的?”   “逐星是湘的自锻剑,没有什么稀奇的往事。”走过了狭隘山路,萧湘向一旁移步,让裘弈得以再次同他并肩而行,“阎冥铁产自极阴之地,可斩鬼物,逐星剑便是由阎冥铁所锻。”   裘弈了然,“原来是阎冥铁所锻,怪不得通体漆黑。”   摧雪:怪不得这么丑。   裘弈面无表情地拍了一下摧雪的剑鞘,示意它闭嘴。   悬浮在萧湘身后的逐星剑不满地嗡鸣一声,很快也被萧湘压制下去。   两人各自安抚自己的本命剑。   这两把剑从见面开始便不对付,平日里两位剑主在红梅小筑内打坐,两把剑得一个放东头,一个放西头,若放在三尺之内,不是开打便是吵架。   剑主与剑灵心意相通,两把剑的争吵内容会传送至各自剑主的识海中,扰得两名剑主不得安宁。   “静。”萧湘点点逐星的穗子,让识海里嗷嗷叫的逐星住嘴,低声道,“我们到了。”   两人踏上最后一阶,眼前遮蔽山巅的青云向两旁散开,露出其后一座青竹屋。   这便是青云宗贺奉天之所在。   萧湘记得,几百年前贺奉天的住宿观念还是随便扯个吊床就能当窝,这座山头也并未种下如此之多的青竹。这青竹居,难道是被青云宗中人勒令整改出的?   还未等两人上前敲门,青竹居内先传出了一女一男两道声音:   “快快快,他们这会该走到半山腰了!”   “待会儿你从后山下去,他们走的前山路。”   “我褙子呢?”   “这儿这儿这儿!”   青竹居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女一男一边穿褙子系腰带,一边往外走。   然后和站在门外的裘弈与萧湘对上了眼。   四人面面相觑。   风过青竹林,吹动万竹簌簌,山巅上沉寂无人声,只有诡异的气氛在四人之间蔓延。   片刻后,裘弈首先出声打破沉寂,他对走出来的女子唤道:“大师姐。”   李拂衣将鬓边的几缕碎发挽至耳后,面色如常地冲自家师弟笑笑,“球球早呀,来找奉天玩么?”   旁边的贺奉天立即摇头说:“我和他不熟。”   李拂衣:“另一位呢?”   贺奉天:“熟。”   李拂衣同萧湘打过招呼,便以“还有急事先走一步”为由跑下山头,留贺奉天一人面对裘弈和萧湘。   “那个……”贺奉天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你们……何事寻我?”   他问完,双眼忽然瞪大,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又问:“是来送喜糖的?”   萧湘与裘弈异口同声地疑惑道:“喜糖?”   “对啊,我听说你俩结为道侣了,结为道侣不就是成亲?成亲不就是要送喜糖?”贺奉天连忙摸自己身上找乾坤袋,“我记得他们凡人说,吃了喜糖还得随份子来着,你们等我找找灵石。”   原本离去的李拂衣不知又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将一乾坤袋的灵石塞在萧湘手里,“一点心意,拿好拿好。”   “这恐怕不妥……”   萧湘欲要推辞,李拂衣又将灵石推了回去,“欸——你这又是肯要我们球……裘弈,又是教他为人处事,我们早该有所表示。宗主她抹不开面子做这些人情往来,我代她来做。”   裘弈难得上道一回,帮腔道:“收下吧。”   萧湘不好再推辞,便将灵石收下了。   那头贺奉天也翻出一袋灵石,塞到了裘弈的手里。   裘弈:“吾未备糖。”   萧湘将扳指往手心一碰,几颗包着红纸的饴糖落在手中,他将糖递给面前的一对男女,“我们来的匆忙。”   “这个就足够了。”贺奉天取了两颗糖,将其中一颗剥开糖纸,塞进李拂衣口中。   “其实,吾今日来此……”裘弈将手里的灵石递给萧湘,拔剑说道,“是为求战。”   贺奉天茫然:“战谁?”   李拂衣将身边的贺奉天往前一推:“自然是你啊,上吧。”   一柄赤铁长刀落入手中,贺奉天一改方才闲适茫然的神态,横刀向裘弈斩去。   萧湘与李拂衣各自退后数百步,挥袖扯起一方结界,免得对战两人的动静波及到青云宗的其他人。   贺奉天刀势霸烈,又是天资极好的火灵根,与裘弈的灵根正相反。两人暴涨的灵力在山巅切割出冰火战场,摧竹折树,声势浩大。   结界外的李拂衣惋惜道:“我才布置好的青竹居啊……”   在高阶修士的对战中,“神识”可以覆盖战场为他们提供无死角的视野。裘弈的神识覆盖了整个山顶,山顶上所有生灵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   他看见一个火灵根的六岁小姑娘刚从山路那爬上来,正撑着腿在喘气,山路旁的萧湘见小姑娘顺好气,垂手向对方递去那把红纸饴糖,似乎要说些什么。   赤刀破风而来,分神的裘弈连忙提剑抵挡,刀剑之声炸响在耳畔,模糊了远处萧湘的话语,他只听清“喜糖”二字。   萧湘……为何会随身带糖?   朝暮相处两月有余,他从未见萧湘吃过那些糖。   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好奇心有多么重,但这时的裘弈很想问问萧湘那随身携带的糖是从何而来,又为何携带。   萧湘身上与常人不同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第15章 吾吃一颗   青竹居那一战未分胜负,点到即止。两人的破坏力太大,差点将山头掀了,惊得青云宗众人纷纷来看是怎么回事。   据李拂衣所言,她如今与贺奉天是地下恋情,不宜向外声张,便携了行神、幽明二人,在青云宗众人聚集到山头前跑了。   青云宗宗主何所应听闻宗内狂犬又在拆家,急急赶来,见那姓贺的狗东西站在糟蹋了一半的山头上,还有脸冲他笑。   “贺奉天!老子有没有说过打架去比武台上打!!!”   贺奉天挠脸目移,心虚道:“……有说过吗?”   何所应震怒,两撇胡子都要炸起毛来。   旁边正在吃糖的小姑娘见状,连忙跑过去抱住宗主的腿,转头冲贺奉天大喊道:“师父快跑!”   贺奉天头也不回地飞去追李拂衣三人,边飞边道:“好镌璃,千斤坠拖住宗主!为师出去躲几日——”   “好嘞!”云镌璃正是爱尝试新事物的年纪,才学了千斤坠的法术,这就用在了自家宗主腿上。   何所应本以为云镌璃一个小娃娃构不成威胁,召来飞剑就想去将逃跑的贺奉天逮回来修山,谁知左脚踏在飞剑上,右脚怎么也不能从地上抬起。   他惊讶地看向挂在自己右腿上的小姑娘,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还要去追人。   另一边,已经被李拂衣的披帛卷着飞出十万八千里的萧湘歉意道:“闯祸了,应当向何宗主赔个不是。”   李拂衣笑道:“贺奉天住的山头天天坏,就算今日你们不来,他和他徒妹也得把山头糟蹋了,糟蹋完又不会将其还原,总要去麻烦门中那些会复原术的修士。”   三人在一处山头降落,李拂衣向两名剑修道别,施施然离开。   裘弈转向萧湘,“如今……?”   萧湘略作思索,道:“去一趟凡间。”   东洲地域,纵向五界,从上到下分别是天神界(又称“神界”)、仙界、修仙界、凡界、阴界。除凡界与阴界由大地隔开外,其他四界皆由云海结界相隔,从凡间向上看修仙界,只能看见蓝天白云,偶尔结界不稳时,凡人能窥见飞于天上的修士之姿;而从修仙界向下看凡间,只能看见一片土地,用了法术才能穿过这层“地面”,降临凡间。   天道法则之下,修士去凡间不敢造次,只能装作凡人在凡间游走。萧湘和裘弈从修仙界落入凡间某座临城的山上,收敛了自身的修士气息方才下山。   两人没有凡人的路引,不能走城门,便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穿墙入城。一个白衣剑客,一个黑衣道长,并肩行于闹市。   此番入城,是为了买些“喜糖”应付熟人。   沿街的茶楼中,一个穿金戴玉的世家公子垂眸,忽见有美人白衣过市,一双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连忙扒着窗沿凝神细看。   那白衣美人瞧着不过二十出头,一头长发却已经白了,腰细腿长,身量颇高。   他轻佻地冲那美人吹了声口哨,但那美人好似压根没听见,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正在糖铺前选糖的黑衣道士。   “啧。”曹盈转头踹一脚旁边候着的小厮,指使道,“去,下去请那个白头发的美人上来坐坐。”   小厮领命下去,不过片刻就回来了,小声对曹盈说道:“那人说不来。”   曹盈:“报我名号了没?”   小厮:“那人说不认得。”   曹盈不耐烦道:“这城里怎可能有人不认得我,再去叫!叫不来就绑过来!”   ……   修仙之人大多不贪口腹之欲,故此萧湘只挑了些好存好放的糖,他问身后的裘弈:“道君可有什么想要的糖?”   裘弈默了默,犹豫道:“你先前拿出的红纸糖……”   萧湘将手掩在广袖中,从扳指里磕出两粒红纸饴糖,正要问糖贩这里是否有卖这种糖品,却见一只手伸过来,先从他掌心里取走了一颗糖。   随着那只收走的手转头时,裘弈已经将糖纸剥开,垂眼对他道:“……吾吃一颗。”   这时糖贩的声音从前传来:“这种糖我们这儿有!客官要多少?”   萧湘将视线从裘弈身上收回,“全要,多谢。”   修士都习惯将随身物品放入可以储物的法器,两人买的糖太多,靠双手拎不走,也显然不可能当街将这些糖全都收入乾坤袋中,便托糖贩差人将喜糖送到临街的一家客栈中,他们又去客栈里开了一间大房,去房中再动用法术收糖入乾坤袋。   不过令萧湘意外的是,裘弈没有乾坤袋,也没有其他用于储物的法器。   “那道君的换洗衣物和随身物品,都放在哪里?”萧湘淡声问。   “……换洗衣物?”裘弈微微歪头,似乎早就遗忘了这个概念,好半晌才想起来人是需要换衣服的,“吾不需要。”   他拈起自己的衣摆,向萧湘示意道,“这是件法器,水火不侵,不必换。”   修士的身体比凡人干净,不会产生杂质,平日里灵气覆体,皮肤上也不会积灰,需要清洁时对自己使用个除尘术即可,更有修士几百年都不一定洗一次澡。   萧湘又问:“随身物品呢?”   裘弈举了举自己手里的摧雪剑。   萧湘:“出门在外也不需要住店?不带灵石?”   裘弈指了指窗外的树杈子。   萧湘哑然。   “道君当年去乾皇秘境什么机缘都没带出,该不会是……”萧湘欲言又止,“获得的机缘都有载体,而那些有载体的机缘都因为没有储物法器而不便携带……”   闻言裘弈不知为何心虚起来,视线移向窗外,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屋里的萧湘。   出房门时,裘弈的腰带上挂了个白底蓝绣的香囊,是只外观讲究的乾坤袋,里头装着萧湘给他买的红纸饴糖和应急灵石。   两人刚合上身后的房门,就听见楼下传来刀剑碰撞和桌椅碎裂的声响,用神识往下一扫,原来是江湖势力在大堂内打起来了。   一根被内力震到二楼的竹筷直冲萧湘面门飞来,背后的逐星剑想要出鞘护主,但很快被不想多生事端的萧湘给压制住。他正要抬手拦住这根竹筷,一柄散发着悠悠寒气的银白长剑自眼前猛然划过,斩落那根竹筷。   裘弈横剑,半挡在萧湘身前,他一身气势凛冽,方才那一剑泄露出的灵力在客栈内自成灵压,让在场燃着战意的一众江湖人士心中纷纷一凛,不自觉地向二楼那压迫感的来源看去。   萧湘传音提醒裘弈:“一众凡人。”   裘弈顿了一顿,面无表情地将摧雪剑收回剑鞘。   楼下的江湖势力好像被裘弈的气势震慑住了,纷纷停战;又似乎是因为裘弈本身看着就不像个善茬,怕裘弈偷袭。在敌我态度分明前,谁都不敢先动手。   见楼下停战,裘弈微微偏头,看身后的萧湘,传音问道:“走?”   萧湘向楼梯迈步,传音回答道:“走。”   两人一路畅所无阻地走到客栈门口,正要踏出门槛,几道人影突然顶着日头打到他们身上,阻拦了去路。   几个粗布短打家丁扮相的高壮男人堵在门口,为首的那个年轻男人显然没看见刚刚裘弈是如何出剑震慑客栈内众人的,上前一步,半凶狠半威胁地对裘弈说:“我们家公子请你去一趟茶楼,你若是不识好歹,可别怪……”   萧湘传音给裘弈:“熟人?”   裘弈传音回去:“不认识。”   下一刻,裘弈用剑鞘击开那个年轻男人,又抬腿踹飞几个扑过来的高壮家丁,拉起还没反应过来的萧湘就跑。   一个行为一旦成为习惯就很难被轻易压制住,更何况裘弈的御剑跑路已经实践了八百年。他谨记此刻自己正在凡间,不能御剑飞行,一手握摧雪,一手拉萧湘,忍了又忍,才没有召出摧雪来飞天。   但没跑出几步,身后的客栈里就传出了孩童的惨叫声,将萧湘的脚步一瞬间钉死在了原地。   他忙回首,看向来路。   裘弈被萧湘扯了一个踉跄,稳住后连忙攥紧萧湘的手腕,生怕这人回去找麻烦,“凡人命数,莫要干预!”   “本座既然听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管。”   萧湘没有挣开裘弈攥着自己的手,只是定定地看向对方,声音浅淡地唤了一声:“裘弈。”   这好像是萧湘第一次唤自己的姓名。裘弈心想。   从前萧湘称呼他,不是叫“行神”,就是唤“道君”,只有在向他人介绍他时,才会说到他的姓名。   鬼使神差地,裘弈松开了萧湘的手,他不仅松开,还跑在萧湘前头,将门口被踹飞却还想爬起来的家丁给重新踩回了地上,好让萧湘畅通无阻地回到客栈。   方才两人离开后,客栈内的江湖势力又开始混战起来,但这客栈内可不是只有江湖人,更有许多不会武艺的普通凡人。受伤事小,丢命事大,能跑的刚刚都跟着萧湘裘弈跑了出去,剩下的则在客栈一楼找桌子柱子藏身,躲那些不长眼的刀枪。   还未跨进客栈,修士敏锐的嗅觉就让萧湘闻到了客栈内传出的浓郁血腥味,人未进屋,神识先将客栈内的现状扫了一番。   江湖人大多在一楼厮杀,二楼也有少许江湖人正在厮打,一扇房门半开,露出里面那位妇女惊恐的面容,而在那半开的门外,一个黑衣遮面的江湖人正抓着一个总角小童,染血的长刀横在小童颈前,已经将皮肉割开。   这次神识覆盖广,将整个客栈瞬间看透,客栈内小童不止一个,但从房内扯出小童用作威胁的只有那些黑衣人。   若是他不知这客栈内有孩童,若是这场一楼的打斗并未殃及二楼,萧湘本不会理会,毕竟是凡人命数。   可他若是知道,若是听见,这凡人的命数就同他有了联系。大人尚可不理会,但稚子无辜,他做习惯了太清宗的大掌教,也护惯了小孩子。   背后的逐星剑嗡鸣不断,这次不等它自己飞出,萧湘先一步伸手将其拔出,飞身掠上二楼。   裘弈用剑鞘击开一个想要向自己砍来的凡人,神识却追着萧湘而去,待他打趴纠缠自己的人,视线随着神识看去,见二楼的黑衣人已经死了个精光,萧湘一手持剑沥血,一手将救下的孩童推至那孩子母亲所在的房内。   他看见萧湘在合上房门前往那啼哭不止的孩子手里放了把红纸糖,小孩子没心没肺又好哄,看见手里有糖,立马就止住了哭声,只是脖颈上的血痕还痛,抑制着声音抽噎。   房门合上时的最后一幕是孩子手里的红纸糖,那一瞬间,裘弈仿佛知道萧湘为何会随身带糖了。   太清宗的新徒子里,也有很多很多会因为各种事而哭泣的稚童。 第16章 纳运符文   见萧湘下了死手,裘弈也没留力,一息间便将一楼的黑衣人全部斩杀。   血水飞溅在桌椅与地面,洒的到处都是,却半点没沾染在裘弈的雪白衣袍上,就连剑锋上的血也很快沥尽,摧雪干干净净地回到剑鞘。   两人出手太快,待众人反应过来时,客栈内一片沉寂,谁也不敢先开口打破安静的气氛,唯恐自己也成为这一黑一白的剑下亡魂。   萧湘用神识又扫了一遍客栈,确定自己除恶务尽,没有遗漏之后,回到一楼,站在裘弈身边。   裘弈问道:“走?”   萧湘摇摇头,“凡人的官差可能会来拿人,不能让这些凡人替我们受牢狱之灾。”   裘弈没有异议,他们受牢狱之灾还能设法跑掉,凡人若是进了大牢,就此丧命都有可能,救人救到底,等一会儿也无妨,便应道:“嗯。”   于是两人站在一楼的空地上,等凡人官府派人来抓他们。   客栈内的江湖人见那两名剑客收手静立于一旁,不再动手,纷纷小心地开始处理地上的尸体。   一个似乎是头领的江湖人犹豫再三,走到萧湘和裘弈跟前,向两名剑仙抱拳道:“多谢两位出手相助,这影教之人作恶多端,近来对江湖正道之人多有残害,又实力高强,今日若不是有两位仗义相助,我等怕是……”   “侠士言重了。”萧湘微微向前倾身以作回礼,搭在臂弯的拂尘擦过裘弈抱剑的手臂,裘弈顺势又不动声色地摸了一把麈尾。   “怎会言重……啊,还未问过两位侠士的名号……”   头领话音未落,萧湘和裘弈突然向左右侧身一让,一个想要从他们之间探头的男人没能将手肘搭在他们身上,失了重心,向前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在地,不过很快稳住了动作,顺着站直的姿势从腰带里抽出折扇,甩开扇风,缓解尴尬。   曹盈打着扇子环视四下,惊叹道:“杀的挺多啊……”   随即又提高了音量,让客栈内的众人都能听清:“在一叶城的大道客栈里这么闹事,都不怕掉脑袋吗?”   他本意是想要耍耍威风,出个法子解决在场人的困境,让那个可能是肇事者之一的美人侠客对他产生好感,却不想对方直接上钩了。   先咬钩的人是那美人的同伴,对方刚刚躲开了他的手肘,这会儿上前一步对他说道:“人是湘杀的,与在场其他人并无干系。”   左侧那美人也出声道:“吾也杀了。”   只是简短的一句附和,曹盈就看出来了,这白头发的美人话少,平素难开金口,得同伴先起个话头,才会跟在后面说上一句。   且那句附和的话,很明显是要帮同伴分担罪责。   曹盈摇摇扇子,心中已经有了分辨,先前客栈里的喊杀声太大,他都从茶楼过来了,官府的人如今自然也是赶过来了,一帮人都刚到门口,还没往客栈的血地上踏。   他转向萧湘,朗声道:“这些黑衣人意欲行刺本公子,多亏有在场的两位侠士相助,这才免于杀身之祸。作为答谢,本公子请两位恩人去全福楼午食,再以财宝相谢,不知两位恩人意下如何?”   这话既是说给客栈内众人听的,也是说给到了客栈门口的官差听的。他曹家的威名朝上朝下无人不知,就算是一叶城的官府,也得给他七分面子,在那些当官的眼里,“曹家公子在一叶城遭歹人刺杀”可比“客栈死了一地黑衣人”要严重多了。   更何况地上这些黑衣蒙面人来历不详,又先在客栈内闹事,这些江湖人不杀黑衣人,官差逮到了黑衣人多半也会杀。   曹盈心里想的可美了,说完还冲萧湘眨眨眼,示意萧湘顺着台阶往下走。   可萧湘是个实心眼的,闻言眉头微蹙,张口要反驳:“可这些黑衣人并不……”   “不”字后的几个音节模糊着从指缝间钻出,听不清晰。萧湘转眼,看向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侧来的裘弈。   裘弈捂着萧湘的嘴,向曹盈道:“走?”   曹盈喜笑颜开地转身,“走!”   门口的一众官差先前被曹盈的一番话给定在原地,如今这三人要走,他们也只能让路,放人离开。   一个新来的年轻官差问同僚:“那、那这么多尸体,怎么解释啊?”   同僚往他脑袋后头来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还能怎么解释?刚刚曹公子不是都说了吗,这是些行刺失败的刺客!”   “哦哦……”   另一边,已经离开的裘弈萧湘二人正在传音入密。   萧湘:“为何要捂湘的嘴?”   裘弈:“此人有意帮众人开脱,道长少言为好。”   萧湘:“好。道君与此人相识?”   裘弈:“不认识。”   萧湘觉得这个回答有些似曾相识。   传音间,两人已经跟着曹盈来到了所谓的“全福楼”。   一叶城内大道左右的店铺装潢华丽,这全福楼也不例外,门口在平常日子里也挂着大红灯笼,修士的眼睛能够看见凡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萧湘和裘弈行至门口,见这全福楼的房柱上阴刻着符文,这些符文上有障眼法,凡人看了,只觉得这房柱上的花纹繁复漂亮。   裘弈认不出这些符文是做什么用的,但萧湘认出了。   他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不肯再前进一寸。   裘弈注意到萧湘的动作,也停在了原地,传音问萧湘:“怎的?”   “纳运符文。可吸纳进入此屋之人的气运,转为己用。”萧湘向裘弈传音完,又出声对走在前面的曹盈说,“恩公停步。”   曹盈回首:“嗯?怎么了?”   “莫要进屋。”摧雪剑出鞘,裘弈握着剑,就要去将全福楼里刻着符文的柱子全都削去一层皮。   见裘弈拔剑,曹盈一惊,还以为这是遇到了先前那批黑衣人的同党,连忙往酒楼里瞥了一眼,没瞧见什么形迹可疑衣着奇怪的人,又赶忙拦在裘弈面前,“诶诶诶!美人冷静!怎的突然拔剑?”   裘弈这八百年里没少听别人对他以“美人”相称,早已习惯,面不改色地解释了一嘴:“这楼里有古怪。”   曹盈不解,“古怪?”   ……   曹家那个年轻后生在一叶城里无状惯了,某日突然干出派人把全福楼房柱削下一层皮来的事也无人觉得奇怪,只是在茶余饭后,又多了些与曹盈相关的笑谈。   曹盈为博美人一笑,当真叫人去把那全福楼的房柱都给削了一层下来,纳运符文没了,这全福楼来来往往的食客也不会被符文夺走气运,只是曹盈心心念念的美人笑是看不见了,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任他怎么说逗趣的话,那俩仙人般的人物没一个展颜笑出来,但瞧着也不像是不开心的样子。   “你俩为什么不笑呢?”曹盈实在纳闷,他想给桌对面一黑一白两个人斟酒,但那两人只喝茶,两个时辰过去,只有他在张着嘴叭叭,对面那两人若不是有他问起,便根本不做声。   闻言,桌对面的那两人同时抬眸,看向曹盈,淡声问:“为何要笑?”   曹盈问:“我讲的笑话不好笑吗?”   萧湘面无表情地答道:“颇具趣味。”   曹盈又问:“楼下戏班子演的戏不好笑吗?”   裘弈同样面无表情地答道:“吾不懂戏。”   曹盈愁眉苦脸。   在曹盈接触不到的频道里,萧湘与裘弈已经讨论了好一会儿全福楼纳运符文的来历。   据修仙界记载,“纳运符文”为玄清宗祖师不还仙君所创,这符文的作用是取他人之气运为己所用,这全福楼先前的生意能那么好,多半是这纳运符文的作用。   裘弈在识海中奇怪道:“窃取他人气运与夺人性命几乎无异,为何不还仙君要创造此等邪术?”   萧湘在识海中无奈道:“不还仙君创制的禁术多达七十二种,他性格古怪无常,典籍里对他的记载甚少,更何况玄清曾经灭门过,许多相关典籍已经失传。”   裘弈不动声色地问:“道长如何认出那符文为‘纳运’?”   “曾经去玄清宗见识过。”萧湘答道,“玄清宗的藏书阁中有记载,湘曾有幸进去领会过。不过这‘纳运’为禁术,连玄清宗宗主都不去修习,不应当会流传到凡间来。”   两人对视一眼,一瞬后又不约而同地转移开视线,用传音交流。   “禁术泄露。”萧湘沉沉地说。   “得去一趟玄清宗了。”裘弈道,“正好,吾想同玄清宗的红妆长老切磋一番。”   在东洲,一个人正常的“人生”是由许许多多的“运”来组成的,“运”被人们俗称为“运气”,即“能够带来幸福的气息”。一个人能够免于灾祸病痛,都是因为自出生开始便携带着足够的“运”。   而失运之人,轻则倒霉,重则丧命。因气运被夺而命数跌宕者不在少数,因气运出问题而丧命者更是数不胜数。   此时坐于他们对面的曹盈大概是祖上积德,福缘深厚,能够投生到大富大贵之家,本身前世的福报也积累的多,气运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夺完,这才进出全福楼这么久都没有明显的损害。   曹盈正在抓心挠肝地想办法让对面那两人——主要是那位白头发的裘美人主动开口说话,却不想自己还没琢磨出个法子来,对方就先一步开口了。   传音商量好了行事的先后顺序,裘弈直接开口,向曹盈询问道:“曹公子可知……这全福楼的背后主家,是谁?” 第17章 玄清禁术   “这你们可就问对人了!本公子隔三差五便要来全福楼宴请好友,自然早同这全福楼的主事人打好了关系。”   曹盈倒退着在前领路,口中喋喋不休道:“都安排好了,我们去楼上的天字客间见他。”   萧湘和裘弈异口同声感谢道:“多谢。”   “那作为答谢,你们笑一笑,如何?”曹盈见缝插针地建议道。   这曹盈没什么大志向,平日里就喜欢美食美酒美人,今日这两人若是不在他面前真心实意地笑一笑,他得惦记上个把月。   裘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独自修仙久了,与世隔绝,表情不再是需要经常使用的动作,许多能够引起表情的情绪也日益淡去,他都忘了该如何调动面部的骨肉去做出自己想要的神情。   只会练剑,可不是说说而已。修士也不是万能的,获得超凡能力的代价,就是丢弃一些凡人都能做到的小事。   他做不出“笑”的表情来,便下意识看向身侧的萧湘,这位道长目前算是他的师长,会的事比他要多得多。   但萧湘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不止曹盈,裘弈也觉察出来了,那不是笑,只是模仿着他人嬉笑的表情勾起唇角,眼角未弯,眼中也并无笑意。   萧湘也不会笑。意识到这一点,裘弈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却又感觉有些许说不出缘由的遗憾。   两人的神识在前探路,还未进入天字客间,便已经将客间内的人员几何甚至房间的装潢样式给看遍了。   客间内有三人,三人皆为凡人。按照萧湘和裘弈现在的修为,除非对方比他们高一个大境界,否则一切隐蔽身形的法术在他们的神识洞察下都是无效的。   也就是说,客间内没藏有其他修士。   入客间落座,不等侍者倒茶,萧湘先开口询问这全福楼的主事人:“雕刻贵店房柱的工匠,店家可还记得是谁?”   若是旁人在此询问,这主事人完全可以说自己早就不记得了,好搪塞过去,可过来问事的这个人,是曹家曹盈带来的,那他就不得不回答了。   自己和曹盈本身有些交情是其一。其二,与那些可以敷衍的庶民和外地人不同,曹盈代表官家,而一叶城内说得上名号的酒楼茶馆能够生意红火,多仰赖官府照顾。全福楼建楼之初,从选材到用匠,一切记录皆在官府里存着,曹盈不直接去官府查记录册,那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不能没那个眼色。   若是他此刻不回答,让曹盈去官府里查了名册,他全福楼反而有损,到时不知道要传些什么风言风语,他们这些接待高管贵客的食楼,最重名誉,官家评价更是重要,哪家食楼没事会被人重查建造事宜?   生意人,心念百转不过一瞬间的事。店家扯出个亲善的笑容来,答道:“房柱不是工匠雕的,是个懂行的法师来雕的。这全福楼初建时,我想讨个好彩头,便托朋友请了法师来雕刻迎福咒,好让小店的生意红火。”   “迎福咒……”   萧湘低喃声未落,裘弈的声音便在他的识海中响起:“托词。”   “凡人未必知道那符文的效用。”萧湘向裘弈传音完,下意识又想向店家传音,灵力蔓延到对方身前时又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将传音一收。   “店家可知那法师姓甚名谁,是何种样貌?”萧湘开口又问。   “法师姓顾,至于名,我们也不知道,说是家里人没的早,没来得及给他取名。模样嘛……”   那店家想了想,有些奇怪地挠了挠鬓角,“模样……我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得那法师模样年轻。”   裘弈又传音对萧湘道:“障眼法。”   修仙界的障眼法有许多种类,有一种障眼法的作用就是遮蔽施术者的具体样貌,别人看施术者,觉得确实是看到了一张脸,视线一旦从施术者的脸上移开,便记不得方才还看着的人长的是什么模样了。   裘弈以前在修仙界追杀作恶多端的魔修,经常被魔修用这种法术耍的团团转,后来裘弈修为越来越高,这种术法在他眼中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他辨识魔修魔物,也不再单靠眼睛。   萧湘又问了些有关那位“顾法师”的事,店家对答自如,但关键细节都说不记得或者不知道。   修士,特别是高阶修士的感知能力都极为敏锐,凡人在说谎或意图敷衍时都会有细微的不自在。在对谈过程中,萧湘和裘弈都将视线集中在店家身上,看不出店家有什么隐瞒要事的迹象。   问不到更多的消息了。两人起身,同店家道别。   出了客间,萧湘想到一个查明“顾法师”身份的法子,忙问曹盈:“房柱上削下的花纹木片,都……”   曹盈连忙邀功似的说道:“都烧毁了!你们放一百个心吧,一点灰都没给留下,全都处理干净了!!”   萧湘才要放下的心——碎了。   这禁术也不是人人都能学会,那学成之人应当进过玄清宗的藏书阁,将那刻着符文的木片带去玄清宗给藏书阁的看守人,对方应当能识别出是谁的刀迹来。   萧湘微微偏头,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低喃道:“不聪明。”   世人皆道修士聪慧,因为有大智慧才得以入道登仙,萧湘却不认同。   若是聪慧,他何以连凡人官差常做的留证都不能及时做到?   修士只是比凡人多些在修仙一道上的天资,气运又正好有仙缘,这才得以入道。   气运……可是个好东西啊。   曹盈大张旗鼓地将全福楼的房柱都给削了一层皮去,此事不过半日便在一叶城内传开了,萧湘为防那“顾法师”得知此事后找曹盈麻烦,便写了一道护身符留给曹盈。   裘弈也留了一道存有自己灵力的木牌,让曹盈在危急时刻摔碎木牌,他来助曹盈渡过劫难。   三人今日互帮互助了一番,也算是结了个善缘。   曹盈身边跟的那小厮哪见过自家公子如此待人?一日下来已然目瞪口呆,待那两位神仙般的人物离开,见自家公子心情又好,实在好奇,便大着胆子询问缘由。   “你懂什么!”曹盈拿折扇一敲那小厮的脑袋,“此二人在街边买糖,出手便是用白玉抵钱,脸上也不见心疼,衣饰用料都讲究,不可能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子弟。先前在客栈杀了人也不逃命,面无惧色地站在原地等官差来抓,不是本身有什么可以逃脱刑狱的奇能异术,便是有够硬的后台,才敢做那见义勇为的侠客。更何况……”   他有些奇怪地嘀咕道:“秦姐姐说全福楼的房柱有问题,这两人也说有问题。那秦姐姐是仙子,这两人莫非也是仙人?”   垂眼看看手里的护身符和木牌,曹盈也没多纠结,又开始耍起少爷性子,指使着小厮去绣坊找绣娘给他做个漂亮锦囊,他要用来装护身符。   ……   萧湘裘弈两人在凡间办完了事,又回到修仙界,直奔玄清宗而去。   玄清宗宗主顾犹在恰好回宗,老友相见,没有过多的寒暄,萧湘本也不是个爱寒暄的人,直接切入正题,将自己与裘弈在凡间遇到的事同顾犹在细细说了。   “刻下纳运符文的‘法师’,姓顾,是个男人。”即使是在说一件他宗密法泄露的事,萧湘的语调也未有什么变化,平平淡淡地像是在说裘弈的头发真白一样,“纳运符文是玄清的禁术,那人还同玄清宗宗主同姓。”   与两个冰霜成精的剑修不同,玄清宗宗主顾犹在虽是灵根极为霸烈的雷系修士,又主修剑道,但为人和善,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待人接物的礼貌程度堪称剑修中的典范。   闻言,顾犹在玩笑道:“香香疑心是我做的?”   “你不会。”萧湘摇头,“湘是想问,顾家是否还有其他旁支子弟,习过禁术?”   “没有。”顾犹在断然道,“顾家没有旁支,我膝下有两儿一女,都不曾去读过藏书阁的禁术。只有人还……”   他话音一顿,立即招来飞鹤,让全宗的鹤找找跟他一起回宗的顾人还如今在何处。   三人去藏书阁时,顾人还正趴在禁术书堆里用手比比划划,口中念叨着书上记载的诀窍,见到三名大修士来了,也不起身,反而顺势滚到顾犹在身前,躺着冲立于顾犹在右侧的两名剑仙打招呼。   萧湘常来,早已习惯这样的顾人还。裘弈依旧面无表情,周身灵力也未变,看不出喜怒。   “幼弟平素无状惯了,还请见谅。”顾犹在向裘弈歉意地说完,用鞋尖轻轻碰了碰地上顾人还的肩头,“起来罢,有要事问你。”   顾人还从他兄长口中听完这件事,不可置信地看向萧湘,“香香道长,您怀疑是我去凡间做的这档子事?”   萧湘没理会顾人还谴责的眼神,淡然问道:“可有将玄清密术授于他人?”   “未曾!”   萧湘点点头,“湘信你。”   顾人还倏地看向旁边的裘弈。   裘弈冷冷道:“吾不信。”   顾人还问:“为什么?”   “吾与你,并不相熟,不知你品性,也不敢轻信。”裘弈直言道,“可有胡闹乱刻过?或是不知那符文害人,只是拿去助凡人事业?”   “没有没有没有!这样说了您肯定也不信!”才坐起来没多久的顾人还又滚回地上了,耍无赖似的嚷道,“我们这些会刻符文的修士都有自己的手癖,两位前辈拿那符文来与我雕刻符文的行刀痕迹比较,能看出根本不一样的!”   顾犹在也道:“确实,人还的刀迹我也识得,可有那符文的实物来比较一番?”   那两名冰灵根剑修忽然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顾犹在试探道:“该不会……?”   两人异口同声道:“烧了。”   顾人还问:“两位前辈还记得那符文的细节么?”   两人一致摇了摇头,萧湘道:“看不懂,湘只知道那是纳运符文。”   顾人还:“白瞎。”   裘弈望天,萧湘看地。   顾犹在一拍顾人还的脑门,无奈道:“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我们同辈呀,三位哥哥怎么能算是长辈!”顾人还占够了便宜,胡闹也闹过了,又撑着书堆坐起来,脸上的笑意淡了七分。   “姓顾,自称法师,会玄清宗禁术。”顾人还转眼看向顾犹在,沉声道,“玄清宗就算全让天雷劈塌了,这藏书阁也不会有事,平素就哥哥和我进出藏书阁,禁术典籍上都设有禁制,若有人窃取,你我都能立即知晓。书不出阁,怎会泄露?”   顾犹在对上弟弟的视线,如同想到什么一般,微微一怔。   下一刻,裘弈直接道出了顾人还话中的暗示:“禁术并未泄露,那人本身,就会这禁术。” 第18章 并非无意   “不可能……是老爹吧?”顾人还迟疑地看向自家亲哥。   顾犹在摇头,“父亲没道理做这种事。若是让母亲知道了,他会挨打。”   顾人还又猜测道:“难不成是顾灼华?姓顾,又是法修,还是老爹的亲传弟子。这些禁术还没被列为禁术时,老爹应该教过他吧?”   听到这个名字,顾犹在和萧湘皆变了脸色。   对修仙界历史一无所知的裘弈:……?顾灼华是谁?   在修仙界,能说得上名号的大宗门,都或多或少地出过些“孽障”徒子,这些孽障或是叛离宗门,或是与魔族勾结,或是修炼邪功,或是戕害同门,又或是欺师灭祖。这顾灼华样样都沾,千年前杀师灭宗,曾一度让玄清宗断了传承。   按理说,这种欺师灭祖的存在应当人人得而诛之,但千年前的世道乱,正与邪也还没有那么分明,打着正道旗号的盗贼遍地都是。称得上是“正道”的宗门没有拧成一股绳,凡事只想着损人利己,不顾大局。   旧玄清宗全宗上下那么多修士、那么多大能长老,会被一个称得上“年轻”的后生给全灭,当时的修仙界内竟无人心生恐怖,更无人想过集力诛灭那个屠戮宗门的极恶之徒。所有修士都将玄清宗灭门归结为“育徒不严”,却少有人去想顾灼华连养育他的宗门祖师都能杀害,这修仙界的其余宗门他更不会放在眼里。   不过将旧玄清宗灭门后,这顾灼华就如同失踪了一般,再没出现作乱过,有人猜测是畏罪自戕了,有人猜测是被幸存下来的玄清宗徒子追杀自顾不暇,也有人猜测是逃去了魔域,众说纷纭,没有个准确的目击者,如今千年过去,究竟如何,也渐渐无人在意了。   修仙界的东西不能落到凡间去,这是规矩,若不是萧湘与裘弈在凡间发现了玄清宗禁术,顾灼华也不会被重新提起。   “顾灼华本就是天骄,千年前尚能以一人敌一宗,若是如今还在世上,不知要强成什么模样。”顾人还正经不过半刻,又躺回了地上,泄气道,“打不过,我们找娘亲来帮忙吧——”   话音未落,脑门上又挨了他哥一巴掌。   这件事的源头距今太久,新的玄清宗对顾灼华知之甚少,当年顾灼华屠宗门,顾犹在都还没出生,自然无从追查起。   萧湘和裘弈都没作声,等玄清宗宗主决定这件事要怎么解决——是追查到底,还是置之不理?   顾人还试探道:“问问老爹呢?”   顾犹在缓缓摇头,“父亲在很久前就联系不上了。”   顾人还:“那怎么办?”   藏书阁内沉寂下来。   萧湘想到之前邓君回同他说的卜算天机一事,此时向顾犹在问道:“良辰算出修仙界大劫,这符文出现会不会与此有关?”   “若修仙界大劫与顾灼华有关,那可麻烦了,养出这么个祸患,玄清宗要当一回修仙界的罪人。”顾犹在叹息一声,犹豫一瞬,看向萧湘和裘弈,“多谢两位将此事告知玄清宗,后续玄清宗自会查清,劳烦道长与道君来一趟了。”   话中有送客的意味,裘弈没听出来,以为只是单纯的客气,但萧湘听出来了。   他宗之事,不便多问。联系起方才顾犹在的一瞬间犹豫和段衍没告诉自己众宗门聚首议事,萧湘猜想,段衍可能拜托了与他熟识的这些人,不要告诉他与大劫相关的事。   这位师兄总是如此,在未弄清事情的缘由前,不会轻易将担忧说给他听。   萧湘持拂尘起身,携裘弈向顾氏兄弟道别,打算去拜访玄清宗内的红妆长老。   两人转身要走,萧湘忽然想起还要维持一下他们在外界人眼中的关系,于是又回头,从扳指里取出分装好的喜糖,递给顾氏兄弟俩。   顾犹在惊讶地接过喜糖,笑道:“原来传言非虚。恩容敬祝两位琴瑟和鸣,笙磬同音。”   顾人还却一反常态地没说什么祝福眷侣的吉祥话,只是默默吃糖。   修仙界的修炼法门千奇百怪,除却常见的剑修、法修、体修外,还有些冷门的修炼专业,比如线修、茶修、梦修。红妆的修炼法门更是独一支的“针修”,听说是从医修针灸一脉里分出来的,以凡人女红为修炼方式。   几百年前初遇红妆,萧湘头一回见刺绣缝衣也能涨修为的修炼方式。   “来寻我切磋?”身着红衣的盛妆女子停下穿针引线的手,看向不远处的两名剑修,笑问道,“谁要与我切磋呀?是分个胜负,还是点到即止?”   “分个胜负。”裘弈抬手,握住摧雪的剑柄。   “稍等,化神期修士威能巨大,我请阵修来设阵护山。”红妆转头对身旁的仙鹤说道,“去千机卧云请孤鸿来。”   仙鹤振翅远去,等邓君回来设阵还要一会儿,红妆继续做手头活计,而裘弈和萧湘凑近了看红妆正绣着的鸳鸯帕。   “听闻两位剑仙喜结连理,这鸳鸯帕我绣了两条,正好送给两位做贺礼了。”红妆剪断红线,将帕子往阳光下照看,光影交错间,那两只鸳鸯仿佛活了过来,在帕中戏水。   “栩栩如生。”萧湘称赞道。   “怎么连夸人,语气也是冷冰冰的?”红妆失笑,她从乾坤袋中将另一条鸳鸯帕取出,这两条帕子正巧一黑一白。   红妆略一思索,将黑帕子给了裘弈,白帕子给了萧湘。   裘弈见萧湘没有推辞,接过了绣帕,便也伸手去接,那黑绸的帕子刚一入手,他另一只手上的摧雪就开始抗议,让裘弈去跟萧湘换。   往常裘弈肯定是听摧雪的,但这次他犟劲儿上来了,就要这个黑的,于是面不改色地握紧震颤抗议的摧雪,将鸳鸯帕收进了萧湘给他的乾坤袋中,向红妆道谢。   礼尚往来,萧湘正要将喜糖取出,谢赠红妆,红妆却先一步开口,打断了他的动作:“香香,我知你带他来有何别意。既然是要教他如何做个长辈,同他人搭建起联系,我说一点,可好?”   萧湘看向裘弈。   裘弈对红妆道:“但说无妨。”   于是红妆又看向裘弈。   这两人两次来玄清宗她都看着,每次裘弈都默默地跟在萧湘后面,她原先以为这两人之间主事儿的是萧湘。   现今看来,这两人之间没有主次之分,只是裘弈初下山门与人交际,于此道生疏,便由萧湘从中调和。   “既然是暗地里打着联络的名义来找人切磋,玄清宗先不论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对输赢并不看重,若是去了别宗,可不能再非要争个高低胜负。”   红妆说着,屈指弹开一个想去萧湘袖子里偷糖的仙鹤脑袋,“高阶修士,气性高者居多,若是在徒子面前输给了外宗的同级剑修,怕是会心中生怨,反倒不与你交好。”   裘弈淡淡道:“输给吾,正常,为何会心生怨?”   “狂。”红妆笑盈盈地伸手,隔空点了点裘弈,“天骄狂些也无妨,可若是要同平凡人打成一片,便不能如此了。既是同道,今日留几分脸面,他日也好相见。”   听闻此言,裘弈若有所思。   依红妆所言,有些人,他即使能打得过,也得装作打不过的样子,这样以后才好再见面。   他忽然联想到,自己与萧湘初见时便是如此,两人没有执着地分出个胜负,这才有了今日的相伴。   思及此,他抬眸看向立于对面的萧湘。   萧湘正将喜糖递给红妆,察觉到对面飘来的视线,还以为裘弈有话想说,便转眼看去,示意对方有话就说。   “……”裘弈不言,只是看着萧湘。   如此看来,他若是想永远同萧湘天下第一好,比剑时就不能与萧湘分胜负了。   惯常争胜求赢的念头与想和萧湘继续这么相处下去的心思缠斗了不过一瞬,前者就偃旗息鼓。   ……罢了。   裘弈移开眼。   也不是非要分个胜负,这样就很好。   随后到来的邓君回见红妆在吃喜糖,毫不客气地冲萧湘一伸手,冷冷说道:“见者有份。”   喜糖到手,孤鸿道君这才着手布阵。   专业阵修布置的阵法就是比其他修士布置的要好,这次裘弈怎么跟红妆打,山头都没坏。   根根银针穿红线,被红妆甩出去追裘弈,裘弈御剑躲开,那来不及收力的银针狠狠钉入山体,深没岩石,又被红妆扯着红线拽出,扔向红线天罗网中左闪右避的雪白身影。   那被银针钉破的岩石在阵法的修复下迅速恢复如初,看不出有过打斗痕迹。   萧湘坐在先前红妆坐的地方,仰头看着天上被红线银针追逐的裘弈。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有一根银针带着红线,在裘弈的右手小指上迅速缠绕三圈,随后直奔地上的萧湘而去。   出于对邓君回设阵技术的信任,萧湘没有闪避开,那袭来的银针并未带着杀气,在萧湘的左手小指上也缠绕三圈,便自行断开了红线,飞回红妆手中。   裘弈提剑正要斩断小指上的红线,往下一看,却见红线的另一头在萧湘的手里,剑下迟疑,险些被从后袭来的银针戳中。   银针从后袭来时,地上的萧湘比裘弈先一步发觉,下意识拽了拽红线,裘弈这才得以及时回神,躲开那道银针。   远处的红妆没好气地笑道:“给你俩牵上红线,可不是让你们合着伙来对付我的!”   萧湘道:“抱歉。”   随后将手放在膝上,不动了。   红线的长度是固定的,裘弈没将线斩断,反而牵着线,就在萧湘附近和红妆过招。   听闻大修士过招而跑过来旁观的顾人还见状,拍着大腿直笑,指着天上被一条红线牵住的裘弈,对邓君回说道:“放纸鸢!”   邓君回将萧湘给的喜糖都放到顾人还的手中,缓声问道:“人还要放么?”   顾人还见长老的糖都给自己,喜得抱着邓君回的胳膊猛蹭两下,撒娇道:“长老给人还放嘛?”   邓君回无情道:“自己去找道侣来放。”   “我……”顾人还正要炫耀自己的心上人,却忽然想到那放纸鸢的两人不是真情人,高涨的兴致便低落了下来。   “长老长老,我悄悄同你说,你不要告诉旁人……”念在孤鸿长老一向守口如瓶,顾人还凑近了,将协议道侣一事悄声说与邓君回。   “原来如此。”邓君回听后脸色未变,转眼看向远处一直盯着裘弈的萧湘,又瞧瞧让红线牵在萧湘身边的裘弈。   再开口时,声音里竟然含着些缥缈的笑意:“我见他们,并非对彼此无意。” 第19章 剑成谈情   裘弈现学现用,虽说这一战要分胜负,却故意留力,败在了红妆的银针之下。   红妆自然也察觉出了,深觉无奈,却也没直接戳破裘弈——反正在场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裘弈对这一战没尽全力。   向玄清宗众人道别后,两人御剑,往东洲东北方向飞去。   云海之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并立着御剑而行,一根细长的红线牵在两者之间,随风飘荡在衣袂上。   离开玄清宗后,这条红线依旧牵连在两人的小指上,谁都没有提出过解开,也无人主动去解。   与玄清宗众人道别后,两人就没有再说过话,只是萧湘御剑走了,裘弈就御剑跟上,一路上风闹云静,相对无言。   不知飞了多久,天穹换颜,星子簇拥着明月从黑暗中浮现,两名剑修的身影在黑暗中隐匿,只有掠过月光时会惊现一瞬。   萧湘听见身旁传来裘弈缥缈的声音:“去哪?”   “寻天府。”他轻声回答,仿佛唯恐惊扰些什么存在。   脚下的云海中有蛟龙似的身影翻动,偶尔突破云层妄想奔月,很快又因无形的禁制而跌回云中,发出不甘的嘶吼。   自九百年前开始,修仙界的生灵想要通过修炼登仙越来越难,更有仙界仙人传言下界,说如今的登神道消失不见,仙界通往天神界的路途断开,众仙找不到能够成神的道路,一直以来支撑着修士们修行的动力因而消失不见,整个修仙界都隐隐透出倾颓之兆。   位于北方的修仙世家王家不信天命,成立寻天府,整个家族为寻找可以登神的“天”而前仆后继,但几百年间,王家人去了仙界,就再无音讯传回,寻天府也因为人才与资源的流逝而日渐沉寂,不复当年强盛。   如今,寻天府内能称得上是强者的人物,只有寻天府王家的家主王侯。   此行去,便是要寻王侯。这位家主是刀修,本命刀是一把至刚至烈的邪刀,杀性极重,许多修士或法器在看到那邪刀时便心骇胆裂,难生战意,因此邪刀的主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只是一种事物一旦强到了某种程度,就必定有反噬效果。邪刀之主的实力当世无匹,却会被刀灵给折磨心智,易疯易癫,练功时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先前在千机卧云时,萧湘就觉察出裘弈的剑意中杀性极重,那杀意却又不来自摧雪剑,而更像是裘弈本身的意志。   裘弈久不战便容易心神焦躁,与王侯的邪刀相近。萧湘看遍裘弈曾经修习过的功法,没有任何一种功法会导致裘弈喜战嗜战。   是天性如此么?萧湘曾这么猜想过,但古往今来,嗜战嗜杀者皆暴虐无道,裘弈平日里瞧着与常人无异,待小筑中的落花也多几分温柔。   萧湘育徒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心性的修士,深觉怪哉,便想要探个清楚。   云海中响起两道清清冷冷的交谈声。   “道君。”   “嗯?”   “道君修行,以何为道?”   “剑。”   “可道君之剑,并不好战,为何道君嗜战?”   “……”裘弈沉默半晌,承认道,“吾并不知自己的道是什么,只是常练剑,便认为自己的剑就是道。”   风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湘从未见过道君这般人。”   裘弈道:“吾也从未见过道长这般人。”   “湘这般人?”   裘弈偏头,看向身侧的黑衣道长。   修行之人的寿命虽然较凡人要长上百倍,却更不愿意将自己的寿命浪费在旁物旁事上,恨不能日日都用来修行,好让自己早日登仙,就算不修行,也不会去为旁人操劳。   可萧湘不同,无论是太清宗的事,还是上清宗的事,或是玄清宗的事,再或是凡人的事,只要看见了,只要旁人向萧湘求助,萧湘便要帮忙。   先前在太清宗,裘弈从山脚徒子们的闲话中得知,萧湘从来不闭关,只要门中徒子有事,都可以通过传讯符咨询萧湘,直接去红梅落雪寻人也可。闭关是修士专心修行后最能看得出效果的修炼方式,一旦开启就不能被轻易打断,萧湘为了些旁的事物,放弃了自己许多能够进修的时间。   如此,都能在八百年内修至化神境,若是专注己身,不知要强大成何种模样。   裘弈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也是在浪费萧湘的修炼时间。   摧雪剑停在半空,不再前进。   “何故停步?”萧湘回首询问的同时,神识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探查可能存在的危险。   “……”裘弈张口,想说自己浪费对方的时间了,又意识到如今停在半空也是在浪费萧湘的时间,于是边走边说。   “道长可同吾说要去找哪些人,吾自行去找。”   “不喜与湘同行么?”   “非也,只怕耽误道长。”裘弈直言道,“同吾远行的时日,道长本可在红梅落雪精进修为。”   “不耽误。”萧湘垂眸,轻捋拂尘,将飞到胸前的麈尾捋至臂弯,“湘之道,为‘育人’。”   “……”裘弈双眼微微睁大。   “太清祖师为‘育道’天尊,可不只是说说而已。”萧湘抬眸道,“湘受上清宗宗主所托,教导行神,还望道君,勿要嫌湘言语多,爱闲事。”   “……怎会。”裘弈松了口气,低声道,“喜欢还来不及。”   萧湘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裘弈不言,右手握起,将两人之间的红线攥在手心。   有人牵挂,总是比没人在乎的感觉要好上很多。   过去的裘弈修道只为寻人,寻人无望后,就不知是在为何修行了,只是遵照着世人的期待,去杀魔证道,去修炼升仙。活着也好,死了也行,但因为宗中还有师姐常常拜托他去解决一些麻烦,便努力活着,做一柄上清宗的鞘中剑。   但无论如何,那些人想他活着,是因为他还有用,而他们还要用他,用他威慑魔教,将他当做上清宗的战力代表。   他只要活着、听话,便好,无人教导他该如何行于正道,那些人也不会教导他。上清宗不适合他,只是因为上一任上清宗宗主对他有恩,他便要留在那里,当一名上清宗的单灵根亲传弟子。   如今的修仙界,单灵根何其之少,一个宗门抓到了单灵根的修士,不会因为这个人自己不会教导,就将人送往别的门派。   他的年纪很大了,都能出去自己开宗立派了,早就过了那个师长喜爱教导的年纪,当今也没多少人敢自诩名师,贸然来指点化神期的他。   平日里,他也不会贸然对旁人说自己这个不会,那个不懂,恐叫人笑话,说上清宗居然连这都没教过他。   自己的宗门纵有诸多不好,也不能让外人笑话。   他没见过萧湘笑话旁人,得知上清宗中有诸多弊端时,萧湘也未曾自以为是地指指点点,只是就自己所知提出些改进意见,包括得知他一身修行也是诸多问题时,叹息一声,便为他想起解决的办法。   萧湘图他什么呢?裘弈不止一次地猜测过,是图他一个人情,还是图上清宗一个人情?他见过太多做事只为报酬的人,竟不知这人间还有这般人物,视“育人”为己道。   得知这一点时,一切猜测荡然无存,萧湘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什么回报,只是因为这是萧湘自己的道。   那他的道在哪呢?   裘弈看向前路,那里漆黑一片,连月光都不能将其照明,星子的光亮更是微乎其微,只有牵拽着他小指的红线,不时提醒他应当往哪走。   ……   “……”   “……”   “……”   “……王侯?”萧湘出声唤道。   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着的威严男人被这一声唤回神思,从面前两人之间的红线上移开眼,片刻后又忍不住移了回来,呆呆地看着那条红线。   他喃喃道:“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成婚了?不是说修行练剑要断情绝爱吗?怎么现在谈起情爱了?”   萧湘将喜糖放在他手边的桌上,有些心虚道:“剑……湘已经练成了,谈吧。”   如今修仙界内风云叱咤的大能们,曾经也是些毛头小子,义气倾天,结伴游历时,也对众人许下过事业未成不思情爱的诺言。   结果当年许下诺言的一帮人,如今成亲的成亲,搞地下恋的搞地下恋,提出事业未成不思情爱的那个人不仅成亲了,孩子现在都有仨了。   说的就是顾犹在那混蛋。   萧湘突然意识到,顾犹在的小女儿,自己还没抱过。   回头再去玄清宗抱抱小丫头。   王侯失魂落魄了一会儿,重新打起精神,高声唤门外玩耍跑过的小妹来给这对新婚夫夫说吉祥话。   屋外的少女应了一声,随后拉着一个萧湘和裘弈都无比眼熟的少男——顾人还——走进屋内,两人嘴巴甜,把那些俗的雅的逗趣的祝福情人的话语都说了一遍,引得过路的其他门人哈哈大笑。   只不过两位当事人心硬如铁、脸如钢板,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好像结为道侣的不是他俩一样,只是颔首接下了这祝福。   两个小辈都与萧湘熟络,知道萧湘的性格,裘弈又是萧湘的道侣,和萧湘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实属正常,也不气馁,拿了喜糖就喜滋滋地出去继续玩了。   裘弈传音问萧湘:“那位姑娘是……?”   萧湘传音给裘弈介绍道:“寻天府王家曾经是凡人世家,家族中人有直系、旁系之分。王侯是这一代的直系长子,那姑娘是王侯的第二个姊妹,名唤笑锋。”   “王笑锋……”裘弈猜道,“是剑修?”   萧湘微微摇头,“目前是法修。”   若非有师长的重要传承需要继承,修士年幼时会尝试许多修炼方式,从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一种。   萧湘和裘弈也曾尝试过很多修炼方式,最后发现自己只能当剑修。   两人的视线送走了两个小孩,刚要转回到王侯身上,突然注意到门外来来往往的寻天府徒子都脚步匆匆,好像府内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贵府……今日有宴席?”萧湘向王侯问道。   寻天府既是宗门,又是世家,每逢凡间佳节,为了让家人之间联络感情,总会开办宴席。   修仙日久,萧湘已经记不得如今凡间都有些什么节日了,若是寻天府今日有要事,他和裘弈就先不打扰,择日再来。   “啊,不是,今日没有家宴。”桌上的邪刀察觉到周遭路过的人越来越多,动了杀念,正要震颤而起,被王侯一拳狠狠砸回桌上。   他警告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本命刀,又换上正常的神态面对好友,解释道:“大伙儿都说修仙界大劫将至,我们赶小辈出去历练,至少得让他们在大劫来时有自保之力。话说你俩……不只是来送喜糖的吧?”   “不是。”萧湘微微侧身,让王侯看向自己身侧的裘弈,“你看看行神,他和你的刀,是否有相同之处?” 第20章 记忆有缺   王侯看看裘弈,又看看自己的刀,“一白的一黑的,哪能一样?”   萧湘扶额,“不是表象。”   王侯又仔细将裘弈看了看。   “只能看出表象。”王侯收回视线,断定道,“他的境界,在我之上。”   裘弈:“吾如今是化神后期……”   萧湘:“已是大圆满了。”   “……噢。”裘弈改口道,“吾如今是化神期大圆满。”   差点忘了,他更改心法后,修行路上的一大阻碍消失,修为又精进了许多,与红妆一战时,修为已至化神期大圆满。   有些修士修为上想要有所突破,可能需要闭关很长时间,也有些修士只需要打一架便能突破,因人而异。裘弈突破时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发生,若不是身边人察觉到他灵息变强,他还意识不到自己突破了。   王侯震惊道:“半步洞虚,这让我看什么?我才化神后期。”   化神更上一层的境界被称为“洞虚”,而每个境界的大圆满期被称为更上一层的“半步”,意为“一只脚已踏入更高境界”。   “湘认识的修士中,只有你以杀入道。”萧湘面不改色地央求道,“帮忙看看罢,行神是否也是以杀入道,但自己不曾察觉?”   以杀入道的修士对杀伐有瘾,裘弈的表现以及修仙界一直以来对裘弈的传言与其有诸多相似的地方。   “以杀入道,那就是入道的时候杀过很多人,怎么可能自己察觉不到?”王侯奇怪地问裘弈,“你几岁入道?”   裘弈道:“十岁。”   此言一出,王侯与萧湘皆面露惊愕之色。   裘弈丝毫不觉得十岁杀人有什么问题,微微歪头,不解地看着一时无言的萧湘和王侯。   “因何……杀人?杀了何人?”萧湘起身,向裘弈身边走了一步,紧紧地盯着裘弈的双眼。   裘弈被萧湘突然紧张起来的反应弄懵了,不知为何萧湘要这么紧张。在修仙界,无论是正邪对峙,还是同道夺宝,时常会有杀人的情况发生,但若是师出有名,便无人苛责。   “吾……不记得了。”裘弈坦然道。   他确实不记得了,当时年幼,距今又久。   “修士不会不记得自己入道时发生了何事,这可是你为之修行的原因。”萧湘右手抬起,轻轻放在裘弈的耳畔,掌心朝着裘弈的脑袋,“能逼迫孩童犯下杀业的境况,不该会被轻易忘记。裘弈,你曾说自己最初修道是为寻人,寻谁?”   裘弈一怔。   他不记得了。   裘弈用没拿摧雪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一边的太阳穴。   不应当。   那人对他而言极为重要,不该会忘。   “有人动过你的记忆。”一旁的王侯断言道,“你什么时期的记忆最模糊?有没有怀疑的人?”   “吾不知。”裘弈摁着自己的太阳穴道,“以前的记忆都很模糊。”   萧湘一挥拂尘,在两人周身设下一道隔音结界,屏蔽掉一旁的王侯。   王侯自觉地出门去溜达一圈。小夫夫有要事相商,他暂且回避一下,给老朋友腾个地儿。   脚刚跨出门,一道传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是萧湘的声音:“抱歉。”   王侯向后摆摆手,示意无事。   ……   屋内的两人怔然相视。   裘弈茫然:“为何突然……”   “湘……”萧湘似是不知要从何说起,他有些混乱地扶住自己的额角,一贯端庄持稳的人,因为一个猜测,就快要乱了分寸。   他问裘弈:“你还记得,当初你师父是怎么救的你么?”   “……不记得。”裘弈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他怎会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不应当,就是因为记得师父救了他,所以他才……他才……   人无法想象自己认知以外的事物,萧湘一直以来对于裘弈的猜测也不全然是凭空想象,他有辅以卜问。   在东洲,想要踏入卜问一道的人都得有个信仰——或者是供奉,萧湘供奉的天神是太清宗的育祥传道天尊。若要卜问,他向天尊求问,而天尊向天道求问,再将天道的答案告知于他。   传道天尊是正神,天道也是正经的世界意志,都不可能欺骗他,更何况他求问的事都是过去之事,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没有存在误差的可能性。   对于裘弈的过去,天尊允许他细问,只是给他的答案,最初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欺瞒”。   裘弈的过去,被天道总结为“欺瞒”二字。   在方才裘弈说出“记忆模糊”和“不记得”之前,萧湘的猜测还只敢是猜测。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八百年中,生活在一个对他意见颇深的环境里,自小受人排挤,师长什么本事都不教授,只是因为师父救过他,就心甘情愿地在那个地方忍气吞声,到师父羽化登仙都不肯离开,如今又为了那个地方的未来而向旁人学习为师之道……   ……这可能吗?   有这个可能,若是裘弈性子温吞,耳根子又软,确实有这个可能。   可裘弈又不是傻子,耳根子再软的人,若是不知师父怎么救的他,若是平日里师长与他毫无亲近,他怎么可能将一些师徒间的趣事记得那么深?   据裘弈所说,师父与师门除了入门心法外,没有再教授他任何东西,萧湘本以为这是为师者不尽其责,可裘弈初入剑道时,钱更渡肯欠下人情,送裘弈去青云宗的万剑之境中取剑,足以看出钱更渡对裘弈的重视。   可为何……什么都不教呢?   就算是法修,无法教授剑修的相关功法,也可以为徒子寻些适合徒子的功法来,为何会让看重的徒子自己去藏书阁翻书学习?   钱更渡座下徒子众多,没道理专心去教资质平平的徒子,却将天资好的徒子弃之不顾。   裘弈一直说钱更渡是好师父,可具体好在哪,裘弈说不出来,只说不记得了,言行之间更是矛盾重重。若裘弈不是在扯谎,那么有问题的就是裘弈的认知。   会不会是被人在脑中动了手脚,故意让裘弈忘记师门待他好的事?所以才是“欺瞒”。   “……”萧湘将扶着自己额角的手又伸到裘弈耳畔,沉声道,“得罪了。”   下一刻,一道极寒的灵力自萧湘手心涌入裘弈的耳中,直达脑内,在裘弈的头颅内部迅速彻查起来。   裘弈反应不及,头痛欲裂,下意识想将萧湘的手掰开,但握上萧湘的手腕,反倒被对方溢出的寒气给冻住,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一切发生的太快,连摧雪和逐星都愣了一下,下一刻摧雪出鞘,想要砍断萧湘放在裘弈耳边的手,却被裘弈用剑鞘击飞出十几尺远。   摧雪大骂道:你有病啊?!   “别砍他!”裘弈额上冷汗狂流,虽然在喝令摧雪,但双眼死死地盯着萧湘。   萧湘往裘弈嘴里塞了颗糖,又摸着裘弈的脑袋,哄孩子似的安抚道:“不痛,不痛不痛……”   出鞘后本想护主的逐星:老大,你这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下一刻,逐星也被萧湘打出去十几尺远。   摧雪见状爆笑,心里的那点怨气立马消了。   识海和丹田对于修士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部位,萧湘这次送进来的灵力探查程度颇深,像是要将裘弈的脑袋凿开个洞,疼得裘弈面色苍白,连唇上唯一的血色都没了,将嘴里的硬糖咬的咯吱直响。   裘弈声音颤抖:“吾受不了了……”   萧湘连忙道:“还没查完,那湘先退出来,剩下的一半改日再查?”   裘弈抖着声音把下半句话给说完:“……吾还要吃。”   萧湘:“……”   他又往裘弈嘴里塞了两颗糖。   待萧湘将裘弈的脑海探查完毕,裘弈已经嚼碎六十一颗糖了——逐星和摧雪闲的没事在计数。   出鞘护主都是下意识行为,但如果两位主人都说不用保护了,它们也不会违抗主命。   裘弈到现在都还是茫然的,但他选择相信萧湘,强撑着精神问萧湘可有看出什么。   萧湘感到奇怪地碾着指尖的灵力,回答道:“并无异常。”   身前的木椅咣当一声向后栽倒,其上坐着的裘弈昏死过去。   ……   是的,寻天府的徒子们都被王侯赶出去历练,但是今日辰时,大伙儿收拾东西往府外走的时候,瞧见有两位如今在修仙界内风头正盛的人飞进了寻天府里。   于是所有徒子跨出府门的脚步一顿,纷纷装作自己丢三落四忘带了东西,在家主会客的门前走来走去地找那并不存在的物件,实则偷听偷看屋内动静。   修仙界娱乐方式匮乏,左不过平日里说些修仙大能的风月闲话,聊以解闷。没有道侣的前辈都被小辈“拉郎”过,修士们或是设想本宗长老与他宗长老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或是将自己不知从哪听来的野料混在真谈里到处宣扬。   行神道君与幽明道长自然也被修士们设想过日后会同谁成为道侣——但从来没有人敢想这两人会在一起。   两位都身为剑修就已然是灾难,都是冰灵根更是为这段关系雪上加霜。两人一个沉醉于教导徒子,一个沉迷于屠杀魔修,众修士怎么想,都想不出这两人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相处。   人无法想象出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所以大伙儿想亲眼看看,都贴着隐身符往门前窗口凑,正好瞧见两位剑仙为了保护彼此而将自己的本命剑打飞出去十几尺的景象。   全场寂然。   片刻后,有个法修颤颤巍巍地问道:“他们剑修不是……不是把自己的剑当命根子吗?”   凑在门口偷看的顾人还笑道:“有道侣的剑修另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剑已扔,来男人’。”   假装出去溜达,实则同样凑在门口的王侯木然道:“所以想要好好修行,就不要处道侣。”   挤在顾人还和王侯之间的王笑锋小声道:“哥你这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王侯抬起巴掌。   王笑锋连忙拉着顾人还跑了。 第21章 死而不僵   裘弈再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上清宗落樱顶。   他背靠古樱,摧雪就放在他的手边,樱花纷落如雨,在他眼前铺陈出一道淡粉色的雾帘,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样,梦醒了,自己还在这里。   “……”他一把抄起摧雪,神识外放,在落樱顶内找寻一个人的身影。   只不过神识刚放出去,身侧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清醒了?”   裘弈怔怔转头,和那双墨色的眼睛对上,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将摧雪又放回樱花厚积的地面。   “道长有什么发现?”裘弈放松地靠在古樱上,见萧湘在树下不知端坐了多久,头上肩上都是堆积的落花。   他抬手,为毫无所觉的萧湘将落花拂去。   “有猜测,还需证实。”萧湘从扳指内取出一个存有法术的玉简,递给裘弈,“这是焕颜术,湘教你。”   裘弈接过玉简,才清醒的双眼中又写满了茫然。   上清宗内女修多,法修也多,关于如何美容养颜的法术更多,这焕颜术正是上清宗内某个长老创制的,在上清宗内可以说是人人都会。   ——裘弈除外。   主要是他对这个法术没有需求,不用学。焕颜术就是通过灵力将体内沉积的杂质都排出体外,好达到焕颜亮肤的效果。   萧湘……为什么突然要教他这个?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裘弈还是跟着萧湘学了,这个法术不难,就是实际操作起来比较繁琐。   裘弈用了一刻钟将这个法术学会,随后萧湘收回了玉简,静静地坐在裘弈身边。   裘弈:“这是要……?”   萧湘道:“稍等一会儿。”   于是裘弈静静地坐着。   又过了一刻钟,萧湘突然转头,对裘弈道:“施展一下焕颜术罢。”   “嗯?”裘弈不解地转头,看向萧湘,“什么焕颜术?”   “……”萧湘眼色微沉,起身将裘弈带去八万山。   两人在八万山中寻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并肩坐下,萧湘又掏出先前那个玉简,递给裘弈,“这是焕颜术,湘教你。”   裘弈虽然不知道萧湘为什么要突然将他带来八万山,又突然要教他上清宗的焕颜术,但还是跟着萧湘学了。   裘弈这次学焕颜术用不了一刻钟,几息间就学会了,萧湘又将玉简收回,两人静坐。   一刻钟后,萧湘对裘弈道:“施展一下焕颜术。”   裘弈照做。   裘弈施展焕颜术后,摧雪看着剑主的皮肤变得更白更细腻,直呼萧湘教得好,为此开心的不得了。   但一旁的萧湘不是很开心。   他问裘弈:“你的上清宗入门心法,是如何学会的?”   “入门心法?”裘弈回忆道,“初入门时,师父有要事需离宗几日,便托罗师姐和李师姐教吾心法,但当日两位师姐原本相约去凡间游市,便将吾一同带下凡去,她们游街,顺带教吾心法。”   “所以你才能将心法学会。”萧湘沉声道,“你才能将受教一事记的如此清楚。”   他又问裘弈:“记得先前在上清宗内,湘教过道君焕颜术么?”   裘弈的那双灰眸中又写满了茫然,直到萧湘拿出一个音像石,将石中记录的画面展示给他看。   那是他在落樱顶跟着萧湘学习焕颜术的整个过程,但学完过了一刻钟后,他像是全然忘记了此事。   “……”裘弈面无表情地用灵力掐掉音像石的画面,转而看向面色晦暗的萧湘。   “道君……同两位师姐谈谈罢。”萧湘声音微冷,起身召出逐星,“上清宗这么大的范围内,可能是有阵法在阻碍道君受教,湘去玄清宗请孤鸿……”   掐剑诀的手顿住,萧湘回头,见裘弈拉住了他的衣袂。   默然片刻,萧湘回身,将垂着头的裘弈扶起。   他往这个伤心人的唇间塞了一颗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安慰之法。   ……   宗门是修士初入仙途时学习和生活的地方,环境的优劣,几乎决定了一个修士未来的发展。   而裘弈的发展,在少年时就被不知道谁人给毁了,能成长到如今,全凭裘弈自己的执着和天赋。   裘弈带着音像石,去找罗万劫和李拂衣对谈。曾经的裘弈少言寡语,什么都憋闷在心中,他不记得师父曾教授过自己功法,也从不向师姐们抱怨师父“不教自己”。   对谈后,他才知道,师父教过自己许多,师姐们也教过自己许多。   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罗万劫和李拂衣看过音像石,又联想这八百年来裘弈待她们冷淡,原来不是裘弈天性如此,而是有人从中作祟。   罗宗主大怒,脾气一点就炸,目前找不到作祟者,就想先把憋了八百年不知道吭一声的裘弈大骂一顿,被李拂衣捂着嘴拖走。   李拂衣拦着罗万劫,嚷道:“他都这么惨了,你还要骂他,你是他的亲师姐吗!!”   “我拿他当亲的,他拿我当亲的吗?啊?!”罗万劫气到双目赤红,细看眼中有泪,扯开李拂衣捂她的手冲裘弈吼道,“为什么不跟师姐说?为什么从来不说!你哪怕背地里跟师父蛐蛐师姐或是跟师姐们蛐蛐过师父都好啊!都不至于耽误你八百年!!人生有几个八百年?有几个八百年!!!”   “你再刺他痛处我要跟你动手了啊!”李拂衣再次捂死罗万劫的嘴,咬牙切齿道,“他本来就闷葫芦一个,怎么说都是我们的错,我们没及时发现——”   “我要骂他知道自己待遇不公,为什么不说委屈!!”   “好了好了好了!收住情绪!你的罗刹心法要出来闹腾了——你现在是宗主,得稳住情绪去查清到底是谁害球球到这个地步!!”   李拂衣好说歹说地拖着罗万劫离开,走时冲萧湘飞快地眨眨眼,萧湘意会,带着裘弈先离开上清宗,去玄清宗找邓君回来看看上清宗内是否有针对裘弈的阵法。   上清宗内繁花遍野,空气也甜腻浓稠,出来之后,那几乎要叫人喘不过气的黏腻感消退,鼻端的温软也不复存在,再次呼吸时,才觉周遭湿寒。   萧湘发觉,罗万劫发怒后,裘弈的心情居然有些好转。   他以为自己对他人情绪的感知絮乱了,还用神识仔细地瞧了瞧裘弈周身洋溢的灵力。   “心情……好?”萧湘试探地问道。   “嗯。”裘弈点点头,御剑飞过八万山群峰。   无论是看到音像石后,还是被罗万劫怒骂后,裘弈面色一直如常。   萧湘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御剑追上裘弈,又问:“为何?”   “得知师父师姐并未对吾厌弃,都用心教导过吾。”   “道君心境,豁达洒脱,令湘钦佩。”   “吾不豁达,亦不洒脱。”裘弈的声音冷下来,“待找到作祟之人,吾要将他碎尸万段。”   萧湘颔首道:“应当的。”   两人落于玄清宗山门前,红妆听到有徒子禀报行神和幽明来了,又在山头眺望,结果别的没瞧见,只瞧见她先前牵在两人手上的红线还没被拆开:“……”   一个日夜过去,还牵着呢,也不嫌碍事。   邓君回听到徒子禀报,从千机卧云探头,也瞧见了还牵着红线的两人:“……”   这位冰灵根阵修就比较直接了,直接问道:“还不解开么?”   萧湘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还牵着红线。他近日都同裘弈并行,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此时反应过来,就要伸手将红线解开。   但与他并肩的裘弈闻言,一动未动。   萧湘便收回手,向邓君回道:“没牵够,再牵几日。”   邓君回闭目,不愿再看两人。   靠谱阵修在得到上清宗宗主的准许后检查上清宗的护山大阵。一般来讲,能够覆盖整个宗门、又不被修士平日里注意的阵法,只有护山大阵。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上清宗的护山大阵上设有诸多小阵,每个小阵的效用不同,有的能让人忘记他人所授知识,有的能让人身体日渐衰败,每个小阵上,都设有一个门中徒子的姓名与生辰八字。   裘弈的姓名与八字就在其中。   能在上清宗护山大阵上动手脚的修士,那必定是上清宗的人,其人在上清宗的地位绝对不小,实力也不小。   众人又对比设阵手法,找了一堆上清宗内精通设阵的高修者做阵来看,最终发现那个裘弈要将其碎尸万段的人,在几百年前就已经被裘弈给弄死了。   对对,就是那个叫谢英的晦气东西。   裘弈:“……”   萧湘:“……”   李拂衣:“……”   邓君回:“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   罗万劫难得没有立即暴怒,十分冷静地摸出一面用于通话的铜镜法器来,对着铜镜道:“喂喂,殷鬼使最近有去鬼市吗?”   铜镜里传出一个嘲哳的苍老男音:“正好了,殷鬼使现在就在这儿吃酒呢!殷鬼使!殷鬼使!修仙界那边有人找您!”   那头传来一阵磕碰声响,铜镜似乎辗转几手,最终被递到某鬼手中,换了个年轻的男鬼说话:“喂~殷鬼使在这儿呢,今天喝酒,俗单不接。”   罗万劫:“五万上品灵石的急单,接不接?”   鬼市里瘫在躺椅上的殷庆炎闻言,腾地坐直,殷勤道:“接接接!姐姐要我杀谁?”   罗万劫道:“有个叫谢英的鬼,五百年前下去的,生前是修仙界上清宗的长老之一,生平作恶多端,你查查他投胎没?”   殷庆炎翻了翻生死簿,答道:“没呢,还搁地狱里受刑,生前糟蹋了挺多人啊这个混蛋。”   “就这个鬼,你亲自去给他上刑!”罗万劫压制了半天的怒意在这一刻爆发,受特殊心法的影响,全身皮肤变得火红,额角上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鼓动,似要破皮而出。   她怒吼道:“把他给我抽骨拔舌让他去铁床地狱跳舞三条腿分别喂给三只地狱犬再给他往魂里灌阳气把他削成鬼彘放油锅地狱里炸至两面金黄扔去罗刹国喂罗刹!!!!”   “过程用音像石记录下来,我以后下饭用,谢了。”   殷庆炎放下铜镜,明明自己已经死了,可魂体幻化出的耳朵还是被吼得隐隐作痛。   他拍拍旁边一个小鬼的肩膀,指使道:“去比武台给刘鬼使带个话,我今儿有事去忙,让他自己随便在这逛逛,实在不行你给他带个路,回头找我来领赏。”   小鬼领命去了,殷庆炎把根本没喝两口的酒坛子推开,拎起靠在门边的长刀,往比武台那边望了一眼,转身踏入地狱。 第22章 油炸谢英   “是不是好奇,罗宗主怎会与鬼差有联络?”李拂衣笑问。   三个冰灵根修士一致摇头:不好奇。   李拂衣偏要解释:“她心法特殊,修炼暴炎罗刹经,常与鬼物接触,有些门道。”   三个修士又很给面子地一起点头,表示了解。   看着对坐三个面色淡淡波澜不惊的修士,李拂衣疑惑道:“你们就不好奇谢英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邓君回:“恶者无道,心性欠佳。”   萧湘:“修为难进,忌忮后辈。”   裘弈:“他坏。”   说来惭愧,上清宗主修法术,少有精通阵术的大修士,护山大阵的维护一直由那些会阵术的大修士操办,谢英便是上一任负责看顾大阵的长老。   人无完人,上清宗众人本以为谢英就是老了脾气不好,怎么也是师长级别的前辈,不能因为脾气不好就处置掉,却不想此人为老不尊,为师无德,一颗心都黑透了。   一宗根基被人动了手脚可不是小事,今日得知的事太过惊世骇俗,饶是李拂衣现在都有点混乱,她沉吟片刻,对萧湘和邓君回感谢道:“两位道君这次对上清帮助良多,拂衣敬谢,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上清必定倾力相助。”   “三清百年来守望相助,应当的。”邓君回看着时候不早,起身告辞,“若是对阵法有不解之处,可传信至玄清,我会再来。”   找出了问题根源,接下来就是自家人解决自家事的时候了,上清宗内懂得阵术的修士都在护山大阵上祛除恶性小阵。萧湘是太清宗人,自觉不能在此久留,也要道别,刚要起身,就感觉到小指被红线扯动。   他顺着红线看向身旁的裘弈,对方传音到他识海中:“道侣。”   是了,两人如今在众人面前是道侣,既为道侣,应当多关心一下道侣的情况。   萧湘稍作犹豫,见李拂衣也没有送客的意思,便没离开,安抚似的拍了拍裘弈放在膝头的手,示意自己不走。   这一幕自然落到了李拂衣眼中,她在心中感慨,小师弟往日对师父师姐都没说过任何讨关心的话,这有了道侣就是不一般啊。   “你呢,球球?”李拂衣看向自家师弟,“这次的事,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没注意,到时护山大阵上有名的徒子都得补偿。你想要什么补偿,直说罢。”   裘弈摇摇头,“不必。祛阵需要吾帮忙么?”   “……”李拂衣看着这个没事人一样的师弟,胸中的难过越发翻涌起来。   不似罗万劫一般,得知真相后暴怒,李拂衣看完音像石后,心中只有难过。   怪不得师弟与上清宗总像是有一层结界隔着,原来是有许多相处,师弟根本就不记得,只是心中隐隐有着师门待他好的感觉,便凭感觉依旧对上清宗友善。   那个针对裘弈的阵法,使得裘弈不记得任何旁人在上清宗中教过他的事,可裘弈幼时初来乍到,任谁遇到裘弈,都得教导裘弈一二。小到衣带如何系,大到什么功法怎么练,就连向裘弈介绍宗中长辈,也是在“教”裘弈认人。   可裘弈都不记得,便以为宗门冷落自己,与宗中众人也渐渐疏离,事事自学,天性又内敛寡言,有委屈也不跟旁人倾诉。   怎么能够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待了八百年?事到如今,裘弈看着还无怨无悔,不要补偿,反问宗门是否需要帮助。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若是她李拂衣平白遭此委屈,第一个恨的就是对此毫无察觉的师长,耽误她的好天资,叫她蹉跎了八百余年。   李拂衣难过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当事人却没觉得有什么。裘弈对登仙没太大执念,努力提升修为,也是因为修为高了之后能有更加强大的对手,切磋起来更酣畅淋漓罢了。   他留在上清宗也不是图上清宗能给他带来什么,只是从小生长在这里,一旦离开,不知何处能为家。   天骄都有傲气,裘弈心道自己就算没有师门的教导,自己如今不也是化神期修士,若是怨天尤人,反倒让谢英得逞。   “不行,一定要补偿。”李拂衣一拍桌子,严肃道,“你不在意,我们不能不在意。萧湘,你来说,裘弈如今缺什么?”   突然被点名的萧湘:……?   裘弈缺什么,为何要问他……   对,两人现今是道侣。   萧湘略一思索,道:“裘弈不仅失去了上清宗内众人对他有过教导的记忆,连幼时的记忆也不清晰,不记得自己因何入道,更不知自己的道心。”   “他是几岁时、因何被收入门中的?”   闻言,李拂衣的神色越发严肃起来。   一个修士能够成功入道修炼,有两种途径:一是照着既定的功法修炼,若是与功法或仙途有缘,就能引气入体,成为修士;还有一种,是经历过心神颤动的大事,无师自通地引气入体,成为了修士。   如今修仙界的大部分修士都是依靠前者入道,少部分人是通过后者。需要震动心神才能入道,不是遇到了震撼人心的大事,便是被逼至绝境,迫不得已。   裘弈被师父带回上清宗时,已经引气入体了,是后者。   李拂衣回忆道:“球球十岁时入门,是被师父从凡间带上来的。其中详情,师父没说,只说球球以前命苦,过得不好,让我们多照顾他。”   闻言,萧湘向裘弈传音道:“介意我就此卜问么?”   裘弈摇摇头。   于是萧湘问祖师,裘弈因何不记得幼时经历,祖师给他的答案还是那两个字:欺瞒。   先前裘弈被谢英设下的阵法欺瞒,幼时又是被谁欺瞒?   在幼时记忆消失后,裘弈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师父钱更渡。萧湘又有些猜想,裘弈莫不是儿时以杀入道毁了心智,其师为保裘弈神智,这才洗去裘弈的记忆?   那这一部分,是不是不问为好?   “……罢了。”左思右想,还是不问稳妥。萧湘垂眸,敛下思绪,“道心丢失,可以重立,往事,不过问了。”   他又看向裘弈,“道君意下如何?”   裘弈有点没明白这话题怎么拐的弯,茫然问:“什么意下如何?”   “道心重立。”   “吾没意见。”   “那湘助道君。”   “好。”   李拂衣又一拍桌子,打断两人的对话,“好什么好,别想岔开话题!问裘弈要什么补偿呢!还有你,幽明道长,这次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也要多谢你,单给人情是不够的,我们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你要什么作为谢礼?”   裘弈与萧湘沉吟片刻,对视一眼。   “那……油炸谢英的音像石,也给我们一个?”两人异口同声试探地问。   李拂衣:……?   啊?   ……   修仙界有鬼修,鬼修又与阴间相通,许多胆子大的鬼差便与鬼修相交,向修仙界开通了一些特殊业务,比如和死去的亲人再见一面,或是有什么已死的仇人想要折磨,都可以买通鬼差来做。   只不过鬼差做这些事带有一定风险,弄不好容易被革职,所以要价也很高,寻常修士买不起,也没有那个门路与鬼差联系上。   阴间,恶魂大狱内。   一个负责恶魂刑罚流程的鬼差半死不活地掏出钥匙,从中找打开面前这间牢笼的那把阴钥,魂体的指头还没数过俩钥匙,面前就探来一个金毛脑袋。   殷庆炎冲鬼差笑道:“兄弟早啊。”   那鬼差抬头,看了看狱窗外黑沉沉的天。阴间一直都是这么个天气,没有太阳,也没有阳光,白天黑夜都是一个模样,自然也没有“早”一说。   不过鬼差们生前都是人类,死后难免还依照着生前的习惯行事,于是鬼差也向殷庆炎打招呼道:“早啊,殷鬼使,又来关押恶魂了?”   “最近没去阳间搜捕恶魂。”殷庆炎哥俩好地将手搭在鬼差的肩膀上,向面前的牢笼里看去,这里面关着一个恶魂,名叫谢英,正是罗万劫同他说的那个鬼,“它又该去受刑了?”   鬼魂不具有肉身的痛觉,阴间的刑罚给鬼物带来的痛感直达灵魂,比肉身受刑要痛苦千百倍,反复受刑,就能让鬼物记得自己作恶后所受的痛苦,喝十锅孟婆汤都难以忘却,下一世再起恶念时,便会心有畏怖。   “是啊,这畜生生前因为忌忮心,祸害了不少年轻人。他害了多少人,就得百倍地受多少刑。”鬼差找到了钥匙,正要打开牢笼,却被殷庆炎拦下。   “这只鬼,我帮你带去地狱受刑。”殷庆炎笑道,“怎么样?”   “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这差事又苦又累又麻烦,一般没什么鬼差乐意来干。   “我有个认识的生人,和这只鬼生前有仇。”   “这样啊……那你带着去吧,这是钥匙,别把鬼弄丢了。”   “我办事,你放心。”   钥匙到手,殷庆炎迅速打开牢门,将那个恶魂一把拽出,拖着往地狱走。   他先前已经去地狱里摸熟情况了,罗万劫要求的那些刑罚,除了最后一个扔去罗刹国喂罗刹外,其余的,都是这谢英本应该经受的刑罚。   这差事就是押着自己负责的恶魂去各个地狱受刑,谢英上刑,殷庆炎就在旁边用音像石记录画面,一边大声朗读谢英生前所犯的罪过。   修仙之人,手上沾几条命很正常,只要师出有名,有正当理由,能被天道判为“除恶”,或是“自救”“守护”等,便不至于来地狱走一遭。   只有那些恶意戕害善人的大恶人,才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殷庆炎将谢英的罪状朗诵一遍,发现这只鬼生前专门祸害前途无量的少年人。   “嗤。”殷庆炎对着那写满罪状的善恶薄冷笑一声,抬头看见负责上刑的恶鬼偷懒,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不让它死不如生,我就让你死不如生!”   那恶鬼连忙将快要爬出油锅的谢英用鱼叉叉回锅里。 第23章 抱谁呢你   上清宗的事解决完毕后,裘弈随着萧湘回到了太清宗内,静修半月,稳固了化神期大圆满的境界。   然后又被萧湘带出去找人打架了。   已经失去的记忆难以找回,只好从平日里能做的事上下手,让裘弈找找“道”的感觉。   ……   王侯沉默地看着萧湘和裘弈之间的那条红线。   都半个月过去了,这两人还牵着?   他直接道:“想跟我打一架,先将这红线解开。”   裘弈将牵着红线的手往背后一藏,道:“不碍事。”   王侯面无表情道:“碍眼。”   萧湘轻拍裘弈的手,将两人之间的红线解开,妥帖收好。   半个时辰过后,王侯被裘弈打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   陷进地里的王侯:“……”   不就解开根线,至于下手这么狠吗?   不过两人之间差着一个境界,王侯输了,实属正常,他也认,开打前就说好了,只是稍稍切磋一下,点到即止。   修为境界越高,差一阶就仿若隔一天堑。王侯能在刀不出鞘的情况下在裘弈的手下撑到半个时辰,已经非同一般。   当然,为了不显得像是欺负人,摧雪也未出鞘,裘弈捡了根破树枝做剑和王侯切磋。   “如何?”萧湘站在坑边,用了一个颠倒术,将王侯从坑里倒出来。   王侯宛如糕点脱模,一个颠倒间落回地面,他拍拍衣摆上的尘土,向萧湘说道:“出剑极狠,一招一式都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行神练的什么剑法?”   “他自创的行神剑法。”萧湘将摧雪递给向自己走来的裘弈。   从一个剑修行剑的路数往往就能看出这个剑修的秉性。王侯带着两人进屋,手动给两人倒了杯茶,将带着刀鞘的邪刀放在裘弈手边的桌上。   “此刀,名为‘残厄’,可识杀性深重之徒。”王侯转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随手拿了盏旧茶来喝,“你把手靠近它试试,小心别让它割破你的手。”   裘弈看着那把刀,给萧湘传音:“吾不喜欢这把刀。”   萧湘传音问:“为何?”   裘弈也不清楚具体为何不喜欢,只是这把刀周遭环绕的血煞气息极重,应是杀过万千生灵,对他来说略有些碍眼,便道:“它滥杀。”   这把刀不是修仙界刀修惯常使用的那种长直刀,它的上半部分刀身向刀背弯曲成弧形,弧形部分的刀背开刃,刀长四尺四,有玄铁锁链将刀封绑在玄色刀鞘中。   裘弈的神识游走在刀鞘内,将这把刀的形制摸清,感受到刀上的杀意对他虎视眈眈,却又带着点奇怪的忌惮之意。   他将手伸向残厄,一尺之内,残厄带着刀鞘狂震起来,似要出鞘,刀锷撞得刀鞘口铮铮有声。不知为何,那撞击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刺耳,好似冤魂嚎哭,又像厉鬼咆哮,刺痛在场三名修士的耳膜。   王侯眉头紧皱,抬眼看向已经将手放在残厄旁边的裘弈。   霜雪一样的人物,周身气息看不出半点血腥气。   行神道君,他有耳闻。是个很典型的剑修,年少时就独自奔走在修仙界各处屠杀魔族和魔修,修为境界升高后更是时不时就去诛灭魔宗,名声在魔教那边可谓是威震八荒。   能引得残厄振动,看来对方以杀入道这一点没错了,振动到此等程度,证明裘弈的杀性不浅,手上沾的性命得有上万之多。   残厄这把刀和别的法器不一样,别的法器都有单独的器灵,但残厄没有,只有一些残存的意识在其中,平日在王侯的识海里除了哀嚎就是咆哮,发出来的声音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王侯正要将自己验证的结果告诉萧湘和裘弈,识海中与佩刀相连的部分突然一痛,残厄在刀鞘里挣扎的越发厉害,王侯也终于察觉到残厄的哀嚎声有点不对劲——   ——它在向自己求救。   与平日里用于折磨他的哀嚎声不同,今日的哀嚎声凄惨无比,不像是在折磨他,更像是残厄本身正在惨叫。   “——且慢!”   王侯腾地起身阻拦,裘弈的指尖停在残厄的刀鞘上,那双毫无情绪的灰眸淡淡地瞥向他。   “嗯?”裘弈不知王侯为何突然喊停,也不知为何手下这把刀溢出的情绪全都变作了惊恐与畏惧。   王侯大步过来,将残厄拿起,那残厄停止振动,也不想着往刀鞘外跑了,拼命地带着刀鞘往王侯的怀里缩,刀身颤颤。   萧湘见状问道:“怎么了?”   “残厄有点……不,是很怕行神。”王侯奇怪地查看刀鞘,上面并没有出现裂缝的地方。   就算真的有裂缝,残厄遇到杀性深重的人,最强烈的反应也不该是害怕,而是兴奋,兴奋于遇到了“同类”。   除非,那个“同类”的杀性比身经百战传承数代的残厄还要强,杀过的生灵也比残厄杀过的多。   可能吗?王侯深深地看向桌对面的白发男人。   残厄的年龄是裘弈年龄的数倍,且上几任刀主杀孽滔天,说是邪魔都不为过,刀下逝去的生灵不可能比裘弈杀过的要少。   可为何……   从寻天府出来后,萧湘仔细回想着王侯方才的话,许久不语。   裘弈手持摧雪,抱臂站在萧湘身侧,两人在一棵挂雪松树下立着。树梢跳上一只松鼠,抖落枝头积雪,眼看要落在树下两人的头上,摧雪和逐星同时出鞘,将碎雪斩开,那松鼠被剑光一惊,在树上蹦跶逃窜地更厉害了,树梢上的积雪也因此全都砸了下来。   两名剑主站立不动,两把本命剑忙前忙后地斩雪。   “是否有一种可能……”待逐星归鞘,萧湘开口道,“道君当年去青云宗的万剑之境中,无剑为道君所用,是因为不敢?”   裘弈不解,“何意?”   萧湘解释道:“残厄这把古刀有些特殊,它不认主,拿在谁手里就为谁所用。湘欲一探究竟,不知道君可否随湘走一趟集市?”   修仙界有许多散落在各处的集市,集市上卖一些未认主的法宝,虽大多为低品级,但仔细瞧一瞧,也能找到好货。   裘弈在集市上逛了一圈,所经过的摊位上,那些原先在积极认主的法器全部装死,但对随后经过的萧湘就十分殷勤。   果然。   萧湘对此的评价是:“珍惜摧雪。”   摧雪:听到没,看到没,就我乐意跟着你。   “为何?”裘弈越发不解。   “可能与命格有关。命途坎坷或命格强硬之人,法器跟在他身边易摧易折,许多法器在择主时会留意避开这种人。”萧湘解释完后,回想到裘弈这八百年来一直被护宗大阵暗害,深有所感,“确实坎坷。”   裘弈面无表情看看自己怀里的摧雪,珍惜地摸了摸。   如今的裘弈境界处于化神期大圆满,与化神期大圆满的修士切磋更有收获,萧湘又带着裘弈去位于东洲南部的放鹤门,中途经过玄清宗,先进去抱了抱顾犹在的小女儿。   顾犹在的小女儿今年五岁,与顾犹在同样,也是个雷灵根的小修士,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姑娘,面上没有什么神情,也不爱说话,萧湘向小姑娘伸手,对方十分自然地抱了过来。   “叫什么名字?”萧湘见这姑娘不爱说话,便问当爹的。   “叫‘争鸣’,姓李姓顾都可以。”顾犹在无奈道,“她不爱说话,像她母亲。”   “湘还未见过你的道侣……还有两个男孩呢?”萧湘左右看看,没在附近找到其他小孩。   “都大了,跟着人还出去游历了。”顾犹在想起什么,一直温柔笑着的面色变了变,连忙对萧湘道,“不要同段衍说起我娶妻了!”   萧湘:“为何?”   “段衍年少时追求过输梅,未果,反被输梅狠揍一顿,两人结怨颇深。若得知输梅在玄清宗安了家,段衍定要上门约战。”顾犹在双手合十,拜托道,“能瞒一时是一时,他们若再打起来,我肯定是站在道侣这边拉偏架的……啊哈哈……”   萧湘了然,“原是如此,湘必然守口如瓶。”   顾犹在点头:“嗯嗯,人还对外都说我有心上人,但是八字还没一撇……”   两人又闲聊几句,萧湘抱着小孩,见裘弈默不作声,一直在旁边看着自己,以为裘弈想抱顾争鸣,但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主动向裘弈道:“道君要抱,便来抱。”   裘弈点点头,随后上前两步,抱住萧湘。   萧湘:“……”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小争鸣:“……”   萧湘:“湘是说,抱小孩子。”   裘弈从善如流地松开萧湘,抱过顾争鸣。   一大一小两张冷脸相对,顾争鸣在裘弈的臂弯里待了不过片刻,便转头向顾犹在伸手,出声唤道:“爹,冷。”   顾犹在将孩子抱走,萧湘伸手试了试裘弈怀抱中的温度,与冰窟无异。   萧湘:“年轻修士无法抵御道君的本源寒气,若要抱孩童,需施法将怀中温度升高。”   冰灵根修士成年累月地与寒冷相伴,早就忘记了使人类舒适的热度是个什么感觉。   于是萧湘将裘弈的手拉过来,贴到自己胸前,让裘弈感受一下他怀中还未散尽的正常温度。   萧湘胸前的衣物布料厚重,层层叠叠包裹的严实,温度并不高,但裘弈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回手。   两人面面相觑。   “很烫么?”萧湘摸摸自己胸前,是他以为的正常温度。   但有时候不能完全相信自己。萧湘转头看向旁边还是正常体温的顾氏父女俩。   顾犹在:“……啊?” 第24章 离谱传言   “这是正常体温。”   “嗯。”   “这是吾的体温。”   “嗯。”   两人走在山路上,裘弈一会儿将自己的体温变作暖炉,一会儿将自己的体温变作冰窖,反复感受两者之间的差异。   修仙者创建宗门,多喜欢将宗门建设在群山中,依照山岩地势好隐藏护山大阵,也好遮蔽他人窥探,免得泄露仙家秘法。两人行至放鹤门山门前,见一名持剑女子正将一个背着剑的少年推搡出山门。   “滚出去历练!柳浩扬,五十年内修为不上金丹、没有挑战一百零八个同级剑修,你就别给老娘回来!!”   背剑少年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差点撞在裘弈的身上,好险将脚步刹住,嘻嘻哈哈地抱拳向两名剑仙问好:“见过两位前辈!”   “嗯?”持剑女子闻声抬头,看见萧湘时愣了一下,看见萧湘身旁的裘弈时又愣了一下,随后迅速掏出一个音像石,将面前这一幕记录下来。   柳浩扬问完好,识趣且麻溜地滚蛋了。   看着收起音像石的女子,萧湘和裘弈一致歪头:?   “留个证据。”女子假做正经地握拳咳嗽了两声,问道,“你们来放鹤门,是有何事啊?”   萧湘先向女子介绍自己身边的人:“这是上清宗行神道君,裘弈。”   女子点点头,“知道知道,你的道侣。”   萧湘又向裘弈介绍那名女子:“这位是放鹤门的戾鹤尊者,燕卓然。”   裘弈微微向前倾身,“见过尊者。”   燕卓然冲裘弈一抱拳,见柳浩扬在不远处的山石后面往这边探头,狠狠地瞪了柳浩扬一眼,那小子一缩脖子,躲回山石之后。   “先进来吧。”燕卓然无奈叹息,带着两名剑仙入宗门。似是知道身后的两个男人话少,容易冷场,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或是自家宗门的,或是修仙界的。   “柳浩扬那小子真是的,自己又不行,非得去学那些剑修修什么无情道,整天嘻嘻哈哈的哪有个无情道的样子!上次大会,司马良辰还说什么劳什子大劫要来了,让我们快点督促门下的徒子升修,免得到时无力应对大劫。就柳浩扬那样儿的,大劫来了他第一个祭天!!”   “哎呦幽明,你们太清宗到底怎么教小孩的?怎么门下徒子一个个都乖巧听话让人省心,教教我呗,我真是要让这帮小兔崽子给气死了——那边几个干什么呢?藏书阁周遭不准点炮仗!滚山下放去!!”   被燕卓然点到的那几名徒子顿时做鸟兽群散,只留地上一个刚被点燃的火炮。燕卓然御剑出鞘,长剑飞去将导火线斩断,挑起火炮带到燕卓然手中。   三人没走几步,突然见有猛虎从林中出来,似要惊扰路边正在研究丹炉的几个徒子。燕卓然当即用法术将那火炮一点,扔到猛虎跟前,一声爆响,猛虎被骇的夹着尾巴逃回山中去,路边的几个徒子也让这爆炸声吓到,手上灵力运转不稳,将崭新的丹炉给炸了。   身后又是一声爆响,那夹着尾巴的猛虎逃的更快了。   目睹这一片人飞虎跳景象的萧湘和裘弈:“……”   还维持着扔炮仗姿势的燕卓然:“……”   几个被炸的手黑脸也黑、还失去了丹炉的小徒子大声哀嚎道:“尊者啊啊啊啊啊!!!”   燕卓然缓缓收手,用神识将几个徒子检查了一遍,都没伤着,随后讪笑道:“啊哈哈……待会儿赔你们丹炉啊,我先去招待客人……”   话音未落,带着萧湘与裘弈迅速跑了。   “徒子性格与门风和师长有极大关系,放鹤门不拘一格,门徒也不羁自在。”萧湘边说着边落座,裘弈自然而然地坐到他身旁,“太清宗那一套管束徒子的礼法,恐怕不适合放鹤门。”   “礼法……你们‘三清’还讲礼法啊……”燕卓然面色痛苦地闭上双眼,“那我们放鹤门还是乱着吧,大伙儿修仙就是为了个超脱世俗,总不能都可以上天入地了,还叫世俗的礼法规训着。”   萧湘不言,传音同裘弈道:“湘认为,只要是人,便不能免俗。人非生来便知善恶,若无礼法规训,便同野兽无异。”   裘弈传音:“那放鹤门……”   “放鹤门自有放鹤门的规矩礼法。开山祖师是行世侠客,放鹤门门风也颇具侠气,行事不拘于寻常的繁琐礼法,却并不是不知善恶。”   裘弈点点头,若有所悟。   放鹤门的“尊卑”界线并不明显,尊者炸了徒子的丹炉,徒子们都敢当面抱怨,尊者也许诺事后赔偿,门内看似混乱,细察却自有秩序。   为尊者不可仗势欺人,为徒者也不必唯唯诺诺,可指出尊者的错误之处。此事若放在上清宗,尊者要维持上位者的风范,不管小事,自然不会出手阻拦想要侵扰徒子的凡虎,徒子也不敢抱怨尊者打扰自己炼丹,更不会有赔偿一说,只会不了了之。   若上清宗的宗内气氛有放鹤门一半好,也不至于那么多遭阵法暗害的徒子都无人察觉。就算徒子自身有所察觉,也不敢告诉平日威严惯了的师长。   “话说回来,你俩来放鹤门,来做啥的?”燕卓然秃噜了半天,终于想起正事。   “行神的境界已至化神期大圆满,正寻人切磋,熟悉境界。”萧湘道来此行的目的,“除却行神,湘所熟识的人中,只有戾鹤的境界同为化神期大圆满。”   燕卓然了然:“哦哦,如此如此……不过我踏入化神期大圆满已有百年之久,这会不会……”   “不妨碍。”裘弈持剑起身。   “那就成。”燕卓然长剑出鞘。   逃回山中的吊睛白额大虫刚找了个舒服地方卧下,天上又突然炸起霹雳轰隆之声,将老虎吓的一蹦三尺,连忙奔离了放鹤门的宗门范围。   怪不得除了放鹤门门人外,这里没有其他生灵栖居,就这一天天的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天道看不惯这里,天天往放鹤门里劈雷呢!   正在“劈雷”的裘弈和燕卓然剑锋相抵,灵威自比武台上倾斜而下,凑近来观战的一众放鹤门徒子立即向后撤出百步,十分迅速地给自己拉起一个能够抗衡威压的结界来。   正准备施法将一众徒子保护起来的萧湘见状,收起了指尖的灵力。   过度保护徒子没什么好处,既然这种程度的灵威徒子们都能自行应对,他就没必要出手。   放鹤门内应该经常发生高修者当众切磋的事,门徒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众徒子们凑来看热闹的速度极快,应对办法也多。萧湘身边自有灵力护体,遮蔽从比武台上压下来的两道灵威,于是许多懒得扯结界的徒子都聚集到他身边,借他的灵力蔽身,还纷纷拿出瓜子果品,看戏一般地吃了起来。   萧湘手上也被小徒子们热情地塞了一把瓜子。   好,那么问题来了,萧湘不会嗑瓜子。   小辈们兴致正高,萧湘也没拂了众人的好意,握着那把瓜子,垂眼觑身边的一个徒子是怎么嗑瓜子的。   观摩片刻,萧湘拈起一粒瓜子,放在齿间咬开,下一步他不会了,便拈着那一粒被咬开的瓜子,又垂眼看那名被他观察的徒子。   那小徒子注意到萧湘的视线,抬头问:“这瓜子儿不合道长口味吗?”   萧湘摇摇头,低声道:“非也,只是从未吃过。”   这好像是什么十分令人不可置信的事,那小徒子呆呆愣愣道:“从未……吃过?”   这太清宗来的道长难道真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不成?居然连瓜子都没吃过!   周遭其他听见萧湘声音的小徒子也十分惊讶。   呆愣过后,这些没有边界感的放鹤门小辈立即七嘴八舌地指导起来:“道长用门牙把这个瓜子咬开,对对对,然后嗦走里面的仁儿。虽然有些瓜子外面的壳味道更香,但我们一般都吃里面的仁。”   “这还有西瓜子,道长要来点吗?”   “我这还有花生味的瓜子!”   “你那是花生瓜子放一块放串味儿了吧!靠边去,道长来吃我的……”   燕卓然注意到比武台下的动静,她挥开摧雪,冲裘弈笑道:“你那道侣很受小辈喜欢啊?”   裘弈瞥一眼台下,淡淡道:“嗯。”   “怎么这么冷淡?你们这些冰灵根修士也真是的……”燕卓然持剑又向裘弈掠去,压低了声音八卦道,“诶,你们到底是怎么看对眼的啊?现在外面有人传你们是去灭魔宗时看对眼的,觉得对方跟自己是同道中人,但是因为两宗中有师姐师兄反对,于是隐婚多年,直到前些时日才被合欢宗修士们逼到明面上来……是不是这样?”   裘弈摇摇头。   不是这样,他的师姐和萧湘的师兄都很赞成他们在一起,况且……也并未隐婚多年,他们不过几月前才认识。   “不是这样?那是不是……太清宗的段大月老苦师弟无道侣久矣,便从各大宗门寻找还单着的剑修修士,为你俩牵了线?毕竟剑修那脾气很难找道侣嘛,一般剑修不是跟自己的剑过一辈子,就是跟另一个剑修过一辈子。”   裘弈挡住燕卓然袭来的剑,又摇摇头。   也不是这样,段宗主并未从中牵线,他和萧湘……是自行决定要成为道侣的。   ……协议道侣。   “这也不是?那难不成……”燕卓然面露惊讶之色,“你其实是萧湘的童养夫,如今年龄到了,就被你们宗主送去太清宗给萧湘了?我听说你连宗门也不回,一直住在太清宗萧湘那里。”   裘弈默然。   这些传言……是谁传的?   远在寻天府的顾人还狠狠打了个喷嚏,他奇怪地揉揉鼻头,低声念叨:“是我哥想我了?” 第25章 大劫将至   裘弈跟燕卓然在台上切磋的功夫,萧湘将自己去凡间买的那些喜糖全都分给了身边的放鹤门徒子,这些徒子们也不白拿,喜庆话祝福话都说尽了,还送了萧湘几大乾坤袋的瓜子,够萧湘嗑个两三年了。   反正乾坤袋里的东西都不会变质。   比武台上两人点到即止,若是一定要分出个谁高谁低,可能得见点血——见裘弈的血。燕卓然学的杂,并不专注于剑术一道,因而没有剑仙之名,却也不容小觑。   燕卓然走下比武台,见一众徒子手里都有喜糖,就她没有,遂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萧湘。   萧湘将特意留下的一份喜糖奉上。   燕卓然将两人又送至山门外,临走时,又叫住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哎对了,关于修仙界大劫的事,你俩的宗门都有想法没有?能不能给我借鉴借鉴?”   她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门主去开完大会回来后就拉着我们开了个小会,让我们都出出主意、说说想法,但我这个人嘛……这长老的位子能落到我身上,纯属是我修为高,还能打,不是因为我脑子有什么能耐。”   萧湘回首,歉然道:“宗主师兄……并未同湘说过此事。”   裘弈面无表情道:“吾亦然。”   “不过……”萧湘转身,直视燕卓然,“孤鸿道君曾赠湘一言。”   闻言,燕卓然神色肃然,颔首道:“请说。”   “天命惶惶,毋乱本心。”   冰凉的余声散在山风里,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曲折的山路上渐行渐远,被苍松与云雾遮挡,快要看不清了。   燕卓然挎剑立在原地,望望松柏,又望望云海。   越是修为高深的修士,越接近“天道”,对一些事件的预知也更加强烈。从前段时间开始,燕卓然就浑身不舒坦,坐也坐不住,总想跳起来去做些什么,心里总不踏实。   这个症状持续了数日后,玄清宗那边传来消息,说司马良辰算出修仙界大劫将至,急邀诸位宗派的主事人去青云宗开议事大会,共商应对之策。   一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修士最终也没讨论出个什么结果来,只是让大家都尽快提修,好应对那不知哪天要落下来的“大劫”。   燕卓然在山门前徘徊一阵,又挠了挠头,高高束起的长发快让她给挠散了,这才转身回宗。   “诶诶!刚刚我是害得你们几个把丹炉炸了吧?那丹炉里头有东西没有?一共多少灵石?”   她分神在心中道:玄清宗那个算命的还叫良辰呢,光算坏时候,不算些喜庆时候,白瞎这名儿。   罢了罢了,到时候水来土掩吧,毋乱本心,毋乱本心……   ……   裘弈垂眸看着萧湘递到自己手中的那把瓜子。   萧湘以为裘弈也不知道这个怎么吃,便道:“这是瓜子。”   “吾知道。”裘弈拈起一粒,咬开吃仁,再用灵力将瓜子壳震碎成粉末,洒在路边的泥土中,“幼时在街边,看那些茶楼中的贵人吃过。”   “幼时?”萧湘注意到裘弈话中无意间透露出的关键词,问道,“可有想起什么?”   裘弈一愣,赶紧追着方才那道回忆而去,但没能抓住,想不起其他细节。   两人回到太清宗,萧湘说有事要去寻宗主,裘弈便独自回红梅落雪。   他于小筑中静坐不过半刻,便觉察到有许多幼小的气息聚集在屋外,神识向外一探,是太清宗的一众徒子。   那些徒子就站在门外,有些向门内探头,视线寻了一圈,寻不见他们想要的人,便立在门外静候那人回来。   稀碎的低语顺着寒风流入裘弈耳中。   “不是说香香长老回来了么?”   “可能去找宗主了。行神道君在这,长老应当很快就回来。”   “我等不及想要问长老这一招实战威力如何了,长老速回,速回速回……”   屋外的梅树微微移根斜枝,为徒子们挡住大部分寒风,裘弈在小筑中静默片刻,起身将半阖的门扇推开。   “都进来罢。”裘弈对门外的徒子们说道,“若有修行上的不解之处,吾或可解答。”   ……   “宗主师兄。”   “呀,香香来啦。”   段衍回身,神色略显疲态,一双狐眼微眯,看向堂下来人。   “出去玩的可还愉快?”   萧湘答:“愉快。”   天色已晚,太清殿中明烛数千,将萧湘通身黑都照得浅淡,他立在段衍不远处,见神台的香炉中插着许多燃尽的问神香,便问道:“师兄为何点这么多问神香?”   “问神呀。”段衍忽然笑起来,眼中情绪被烛火的昏光模糊。他快步行至萧湘跟前,声音低哑,像是之前说了很多很多话,用了太多嗓子,“不过祖师好像不大喜欢我,一直不理我……祖师最爱你,你快来帮师兄问问。”   萧湘被段衍拉到神台边,摁坐在蒲团上,段衍又点起三根问神香,插在香炉中,回身对萧湘道:“问问祖师,你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太清宗又该怎么办?”   “怎么办?具体要问何事?”萧湘不明所以,怀疑道,“师兄饮酒了?”   “哪还有心情饮酒……”段衍苦笑道,“问问祖师,若大劫将至,我们当如何应对?”   萧湘此番来寻段衍,正是要问大劫相关的事。出去一遭,他发现各门各派的长老都知晓此事,但段衍从未告诉过他。   若是以前,段衍没告诉他的事,那便是不重要,段衍自己便能解决,但这次出行,萧湘发现,就连往日里最不愁事的燕卓然都将此事放在了心上,那这件事应当非同小可,那么多宗门都在为“大劫”做准备,他们太清宗却没什么动静。   段衍坐到他身边来,既不垫蒲团,也不理衣摆,道袍的下摆堆在地上,十分不讲究,“问啊,帮师兄问问。”   “……”萧湘偏头看一眼段衍发红的眼眶,抬眼正视育祥传道天尊的神像。问神香的烟雾太浓,将高大的神像都笼罩在了烟雾之后,萧湘快要看不清祖师的样貌。   他阖眸,在心中问道:若大劫将至,太清宗要如何应对?   等了许久,没有回应。   萧湘没有睁眼,又在心中换了个问法:若大劫将至,弟子当如何应对?   身边传来段衍重重的提气声,萧湘睁眼,见问神香浓重的烟雾变幻成了祖师的模样,倾身到他面前。   祖师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烟雾幻化出的拂尘,怜爱而悲悯地抚了抚萧湘的发顶。   太清殿外忽然吹来一阵寒风,将满堂的烛火吹灭,问神香的浓烟也随之消散,周遭黑暗下来,但对于可以用神识视物的修士来说,成不了什么阻碍。   师兄弟,两个人,在殿内望了又望,等了又等,没再等到一句神谕。   “师兄,关于大劫……”萧湘转头,欲问段衍。   段衍抬手打断他的话,哑声道:“紫微宗传了一道符信来。”   萧湘问:“信上写了什么?”   段衍将一张被攥到皱巴的符纸展开,递给萧湘。   那张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大劫至,太清尽亡。   萧湘感觉自己好像突然看不懂文字了,他愣了半晌,忙道:“卜算到的结果只是未来的一种可能,不可全信!”   段衍低声说:“为太清宗卜算未来的那位元婴期修士,在算出这个结果时就暴毙而亡,这符信,还是当时在他身侧的同门为他传来的。”   萧湘哑然。   卜算时,若是窥探到了不可窥的天机,双眼可能会失明,自身的气运也可能会受影响,但如果当场就暴毙而亡,那么算出的结果,几乎无可更变。   太清尽亡——太清宗的所有人都活不下来。   ……   玄清宗,无念殿内。   顾犹在跪在不还仙君的神台前,手里攥着张黄符纸,那张黄符纸上倒是没写什么“玄清尽亡”的文字。   但是写的字也不是顾犹在愿意看到的。   顾争鸣悄悄绕到父亲身后,偷看那张黄纸上的字句。上面只写着六个字——“大劫至,灵钧殁”。   “爹,这是何意?”顾争鸣不解地问道。   “小鸣。”顾犹在擦了一把泛红的眼眶,将小女拉到身旁的蒲团上跪下,“你求求爷爷,让爷爷别带走叔叔。”   小姑娘淡淡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爷爷。”   不还仙君的神像黯淡,可神像的双眼却微微睁开,似是在回应顾争鸣的呼唤。   “不要带走叔叔。叔叔说等他游历归来,要给我带许多举世罕见的奇珍异宝。”   女孩清脆的祈求和男人低哑的哽咽在大殿中回响。   “不要带走他……”   ……   “师姐。”李拂衣从观外探头,嘴角噙笑,“叫我来,所为何事呀?”   清尘观内的罗万劫回头,向李拂衣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怎么待在观里,却不点灯?这么黑,祖师要怕的。”李拂衣边走,边用法术将路过的灯烛点燃。   “祖师呀……祖师不会怕的。”罗万劫低声道,“我们上清宗的祖师,早就陨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傻话呢?”   “我听闻,天神陨落后会化为福祉降临人世,成为修仙界或凡间的一部分。”李拂衣轻轻地挨着罗万劫坐下,“万一外头那座挡住我们山门的大山就是师祖呢?”   “若是,便好了。”罗万劫抬手,用力抱住身旁的李拂衣。   “……师姐?”   “拂衣啊……”罗万劫声音哽咽,“你们明明才熬过来,为什么……”   李拂衣回抱罗万劫,拍拍自家师姐的后背,视线一转看见旁边地上落着张黄符纸。   她伸手将符纸够过来,捋直一看,上面有一句话:   “大劫至,行神难行,明愿无明。”李拂衣低声呢喃。   “明愿”是她的道号。 第26章 紫微谶语   “你也知道,支撑修仙界的擎天龟足在千年前断过,后来修仙界是用仙君骨重新撑起来的。如今这仙君骨向外产出的灵气越来越少,有倾颓之兆,大家都没想到什么解决办法,只是心照不宣地让本宗徒子都快些成长,力求在大劫将至时保全宗门。”   “只有给我们宗门测算的元婴修士暴毙,只有我们得了个全灭的‘谶言’。”   “师兄我胆小怕事,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间吓坏了,有些失态,幽明莫要因此惊慌。”   “师兄会找到办法的……毕竟测算总有不准的时候,不是吗?”   ……   夜风簌簌,吹动太清宗内的墨色树丛。萧湘从太清殿出来时,夜色浓的快要与他身上的衣物浑成一片,天上无星无月,人间无明无光。   夜游的徒子们秉烛携行,路过时纷纷驻足向他问好,萧湘回以颔首,再目送他们远去。   与得知此事后仿佛天塌了的段衍不同,萧湘要镇定许多。他极少占卜未来之事,因为这世间的一切都不是绝对的,命数未定前,万般皆有可能。   先前卜算出裘弈要避免去魔域,但若是裘弈想去魔域除魔,他可陪同前往,多一份助力,那卜算出的命数或许会有所更变。   既然太清宗会“全灭”,那一定是有某种会导致太清宗全灭的因素在。是天灾、人祸?还是某种太清宗同门集会上出现了什么变故?   联想到上清宗的护宗大阵事件,萧湘用神识将太清宗的整个护山探查一遍,没发觉有什么奇怪之处,又去寻于此道有所研究的葛倾杯长老,让他帮忙看看。   葛长老是位留着山羊胡、身着黄色道袍的大修士,虽然看着满脸褶皱,须发皆白,但实际上要比萧湘小上个五十来岁,只是因为这副老人样貌更让门下徒子亲近,所以元婴塑形时将自己塑造成了这般样貌。   葛倾杯检查了一遍护山大阵,确认无异,笑问萧湘:“师兄怎么突然关心起护山大阵来了?”   萧湘不答反问:“宗主师兄可有与你说过‘大劫’之事?”   “没说过,不过算算也能猜到。”葛倾杯老神在在地说道,“修仙上下数千载,每隔几百年就要出现个什么‘大劫’,上一回修仙界大劫说的那么恐怖,大伙儿不是也安稳渡过去了?”   “除玄清宗外。”萧湘纠正道。   “哦对,除了玄清宗,不过那也是玄清宗门徒造孽,与大劫本身倒是没有什么相干。那时咱们都还没出生,不知道是个具体什么情况……”   葛倾杯抬起手来,拍拍萧湘的肩膀,“我们太清宗徒子的心性皆佳,这个倒是不用担心,有我看着呢。至于其他的,到时候再说吧,大不了一死,若有机缘可行鬼道,死后当鬼修也行啊。”   “师弟心性豁达,看淡生死,湘却不然。”萧湘轻声说道,“修仙艰险,太清宗众人历经磨难才有如今这般成就,若是让那一纸谶语葬送,实在令湘痛心。况且……死后若难行鬼道,便要入轮回,下一世,可不知要成何种生灵了,更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踏入仙途。”   人啊,都难以舍弃生前的事业,萧湘也是,太清宗这一辈有   葛倾杯默然许久,道:“差点忘了,我们不是凡人,若论身死道消,还有个魂飞魄散的可能,太危险。”   萧湘长叹,他怕的就是这个。高修修士自有保命法子,身死可元婴出窍,重修仙道,但宗门中那些尚且年幼的徒子可没有这等保命之法。   另,若那“太清尽亡”所指的“亡”不只是身死,而是魂飞魄散的话,那才是真正的死亡,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日后想通过鬼差或还魂等方式再见一面也是妄想。   “那师兄打算……?”虽然在问,但葛倾杯心中已有答案。   萧湘一字一顿道:“排除隐患。”   修仙本就是逆天改命,他们太清宗,如今不过是多改些命罢了。   葛倾杯点点头:“用师弟我去安慰一下宗主师兄么?”   萧湘摇摇头。   “让他独自静静,明日便能重振。”   一宗之主所要承担的事总是要更多些,段衍一时失态,在所难免。   回到红梅落雪时,萧湘的神识在前探路,发觉小筑内热闹非凡,一众徒子环坐屋内,众星捧月地围着当中身姿如鹤的白衣剑仙。   “行剑要厉,若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便少些花招。”裘弈手持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作剑,向周遭的徒子们讲授行剑要诀。   萧湘立在门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门外的一棵梅花树放低树梢,用树枝戳了戳萧湘肩头。   他会意,折梅作剑,向屋内的裘弈袭去。   “如此方可……”裘弈感到身后有灵威袭来,当即回身,灵力覆剑,一枝花苞骤然绽开,红雨一般离枝打在萧湘身上。   花雨的作用只是迷人视线,萧湘不理,携梅掠到裘弈跟前,挥枝袭面,被裘弈挡下,于是迅速变换进攻意图,绞着裘弈的梅枝下压,两人的上半身在力量抗衡中越靠越近。   寒香袭面,在察觉到来人是萧湘时,裘弈就收了狠劲,只当作比试,此刻嗅到萧湘身上的清雅梅香,不自觉地向萧湘跟前递了递脑袋。   萧湘抓住裘弈一瞬间的破绽,迅速抬枝,往裘弈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淡声道:“分心了。”   与自己抗衡的力量骤然消失,脑袋上又紧接着挨了一下,裘弈还从未受过这等对待,萧湘平日里多于小辈相处,待他也多像对待小辈。   他停住向前倾倒的动势,收枝静立。   “道君同你们讲的如何了?”萧湘回身问周边的徒子们。   “讲的差不多了!”见自家长老回来便同行神道君切磋,一众问完问题的徒子们很有眼力见地起身告辞。   临走前,余友良停步问萧湘:“长老,群芳宴将近,到时您会代表太清宗与我们一同前去吗?”   群芳宴为修仙界百年一办的新秀比斗大会,是个给筑基期修士崭露头角的机会,几大宗门轮流主持,这一年轮到青云宗开办,彼时太清宗参与的徒子都要去青云宗。   八百年前那一届群芳宴的花魁——也就是胜者,是萧湘,他自然要去。   得到了肯定答案,余友良告辞,退出小筑,屋里只剩下裘弈与萧湘二人。   “道君。”萧湘将手中的花枝随手搁在桌上,转身直视裘弈,“回一趟上清宗罢。”   “好。”裘弈也放下花枝,拿起摧雪出门。   萧湘静立在小筑内。   过了片刻,出去的裘弈从门口探头,问:“道长不与吾同去么?”   “嗯?”萧湘稍作犹豫,随着裘弈一道去了。   有裘弈在,两人进入上清宗不需要徒子通报,裘弈的神识在宗内搜索一遭,发觉两位师姐都在清尘观,便带着萧湘直行去清尘观寻师姐。   寻常徒子不会轻易去清尘观,上清宗大修士们在清尘观内议事一般不需要防着徒子,不设下隔绝声音的结界。因此裘弈与萧湘一到清尘观门前,就听见敞开门的屋内传来罗万劫嗷嗷的哭声。   “没了你们我可怎么活啊呜嗷嗷嗷嗷嗷——我一个人撑上清宗不行的啊啊啊啊啊啊——再过个一两百年,那几个上了年纪修为难进的长老都得驾鹤西去,门中又再无其他修为高的人出来顶事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其中还掺杂着李拂衣的安慰声:   “没事哒没事哒,大不了我俩死后你去阴间花钱捞我们回来当鬼修嘛~”   随后是罗万劫更加嗷嗷的声音:   “要是鬼修那么好当、阴间哪个鬼都能捞回来,这修仙界谁还怕死啊!都花钱当鬼修就是了!托鬼差折磨折磨本身怀罪仇人、看看逝者还成,其他事那帮鬼差不敢干的……都行不通的!当年师父走后我就去问过,他们连师父下一世投胎成什么东西了都不肯告诉我!!”   门口的裘弈低声同萧湘解释道:“师姐修炼的功法特殊,日常情绪波动极大——哪怕是为一点小事。”   萧湘点点头,低声应道:“了解,湘的师兄也是如此。”   声音压再低,罗万劫也听到了,方才还悲极哀极的情绪立即转变为愤怒,指着门口那俩男的吼一声:“门口那俩,听够了就进来!”   萧湘跟着裘弈进门,歉意道:“无意听见,还望罗宗主见谅。”   李拂衣连忙打圆场道:“没事没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况且你是球球的道侣,这件事你有知情权。”   片刻后,萧湘和裘弈的视线从黄符纸上,转到罗万劫和李拂衣的身上。   萧湘神色沉重地开口:“这……”   裘弈拎着那张符纸,一脸不解地问两位师姐:“这是何意?”   萧湘:“……”   李拂衣:“……”   罗万劫:“……”   李拂衣把罗万劫泪水打湿的衣襟整理了一下,严肃道:“我觉得我必须好好活着,努力修炼,争取能再活几百上千年。”   罗万劫红着眼眶看向自家师妹,不知刚刚还一脸无所谓的李拂衣怎么突然这么认真。   “上清宗要是交到球球手里,未来一片灰暗啊。”李拂衣一脸心痛道,“这小子连这符纸上写的什么都整不明白,还管理宗门呢,快算了吧。”   裘弈:“吾……”   李拂衣:“一边玩去吧,啊。”   裘弈郁闷。   这对师姐妹看向萧湘,李拂衣期待地看着自家师弟的道侣,问道:“道长有何见解?”   “‘行神难行,明愿无明’,没有直接道出死亡,也并无魂飞魄散之意。”萧湘将黄符纸递给李拂衣,“腿行,眼明。湘认为,是肉身损坏,无性命之忧,两位日后行事,还望多加留意。”   “区区瞎眼,不怕。”李拂衣倒是看得开,接过符纸笑道,“修士有神识,又不是非得用眼事物,没啥可怕的,师姐你也别哭了,没啥大事,放宽心。”   “当今世上,能将吾双腿打断的存在,吾还未见过。”裘弈也自负道,“师姐不必担忧,况且腿断了,也能用灵力修复。”   罗万劫捋袖子,语气危险:“哦?没见过?又傲起来了是吧?师姐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能把你腿打断的存在!”   裘弈立即躲到萧湘身后,李拂衣乐呵呵地拦住罗万劫。   萧湘身量极高,着衣也厚重,躲在其身后藏身总叫人安心。裘弈从萧湘肩处探头,想看看师姐将宗主师姐拦的怎么样了,却无意间瞥见萧湘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随着萧湘的视线看去——是李拂衣手中的黄符纸。   这符纸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叫师姐落泪,叫幽明沉郁。   裘弈不解,却也不敢再问,恐师姐真冲上来将他的双腿打断。   虽说能用灵力修复,但到底麻烦,且痛觉难耐,有些苦也不是一定要受的。 第27章 初入鬼市   “你想同鬼差连络上?”罗万劫大方地掏出铜镜,递给萧湘,“用这个。”   清尘观中,四人对坐。萧湘接过铜镜,看了看,又还给罗万劫。   “上次听闻罗宗主提起‘鬼市’,湘想要去面见鬼差,不知是否可行?”萧湘问。   “行啊,那些鬼差经常去鬼市里玩,你去找找,总能找到。特别是那个姓殷的鬼差,总在歌舞场和赌场里混迹,他好说话;找不到他的话,也能找他搭档,姓刘,比武台或酒楼能碰到。”罗万劫朝裘弈努努嘴,“他知道路,让他带你去。”   “好,多谢罗宗主告知。”萧湘起身,“那湘先去宗外静候。”   “何必去宗外站着等球球?在上清宗里逛逛呗。”李拂衣笑着建议道。   裘弈也赞同地点点头,“吾稍后去寻道长。”   萧湘向三人倾身道别,退出清尘观,在距离清尘观稍远的地方寻了处山花茂盛之处静候。   待察觉到萧湘离开后,李拂衣和罗万劫异口同声地问裘弈:“你小子回来干什么?”   裘弈答道:“幽明让吾回来一趟。”   罗万劫与李拂衣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了然。   “裘弈。”罗万劫如今情绪镇静下来,听不出喜怒地开口道,“我长话短说,念在你脑子不好,就说的直白点。紫微宗众修士为修仙界各门各派都算了一卦,将结果以符信传送至各个宗门的宗主手中。信上所言,有的宗门日后会有高阶修士蒙难,有的宗门则是徒子减员,事件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我听闻,只有为太清宗卜算的那名修士当场暴毙——这代表太清宗未来所遇之事非同小可。此事,幽明有同你说过吗?”   裘弈一怔,摇头道:“并无。”   罗万劫并不惊讶,接着道:“他宗之事,我们不好过问,只是太清宗素来受修士敬仰,又帮助我们上清宗良多。幽明是你的道侣,你若有心,便力所能及地帮帮他,莫要做不义之辈。”   裘弈颔首,“吾记住了。”   “你也要平安。”李拂衣补上一句。   “好。”裘弈临走前,想起以往萧湘对他的教导,又回首同两位师姐说道,“多谢师姐,师姐……也小心。”   待裘弈出门,罗万劫忽然又抹泪,欣慰道:“孩子长大了,知道关心师姐了。”   李拂衣也感叹道:“有了道侣,就是不一般呐……”   正看着夜色出神的萧湘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身,见裘弈抱剑而来。   那人白的招光,即使在难见星月的黑夜里,也明亮依旧,周身寒霜般的灵力散发出浅淡的微光,将来路的花草轮廓照出。   “要麻烦道君,带湘去鬼市了。”   “不麻烦。”裘弈在萧湘身前站定。   正要将逐星剑召出的萧湘:?   “不走么?”萧湘问道。   “有件事想问……”裘弈难得聪明一回,没有将自家师姐供出来——虽然萧湘也能猜到是谁跟裘弈说起此事。   他谨慎却又直白地问:“太清宗……收到的符信上,写了什么?”   话音一顿,又改口问道:“写的话,是何意?”   两人之间沉寂下来。   裘弈难得有些紧张地觑着萧湘的神色——他还记得方才在清尘观中萧湘看黄符纸的眼神,情况怕是不太好。   “……”萧湘哑然半晌,垂眸道,“与道君无关。”   这……裘弈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曾经不需要同人如此交流,师门有事会直接拜托他,他也并无知交好友需要关心,若有人这么对他说,他当真会不再理会此事。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萧湘对他帮助良多,又或是方才师姐的叮嘱,再或者两人如今的关系……裘弈既然知道有事在困扰萧湘,便不想对此事置之不理。   与裘弈心意相通的摧雪如果有眼,此时白眼早就要翻到天上去了:愚钝!   裘弈在心中道:那你说,当如何?   摧雪:追问啊,对他死缠烂打啊。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道侣诶——虽然是协议道侣,但道侣的宗门有难,你难道都不问明白的?   裘弈:要如何问?他说与吾无关。   摧雪心累道:你是他道侣,他的事就是你的事!就这么说!!   于是裘弈对萧湘说道:“吾是道长的道侣,道长的事,便是吾的事。”   萧湘道:“只是协议道侣,道君不必……”   裘弈嘴快道:“是协议道侣,便不能过问此事,那便做真道侣。”   话音方落,两人之间又沉寂下来。   裘弈在心中问道:他怎么不说话,吾是不是说错话了?   摧雪:没吧,这不就你们人类求偶的话么?   裘弈:求偶?   摧雪指挥:你看看他眼里的神色,我给你想想办法。   神识是看不见一个人眼中情绪如何的。裘弈微微屈膝,歪头向上去瞧萧湘垂着的眼睛。   嗯,什么情绪都没有。裘弈又站直,将歪头时落到胸前的马尾束发扔到背后去。   “……”萧湘无奈。   多日相处下来,裘弈此人心性如何,他也略知一二。方才裘弈那话,多半没过脑子,只求问他事件详情。   只是不知为何……自己心中竟轻悸了一下。   “紫微宗传来的符信上说,太清宗恐怕要灭门。”萧湘低声将此事道来,“祖师对此并未有任何回应,湘猜测,太清宗众人,恐怕不是单纯的身死,而是魂飞魄散,故此想去鬼市寻有门路的鬼差,问问众人身死的缘由。”   原来如此。裘弈召出摧雪,“事不宜迟,走,去鬼市。”   ……   南方,放鹤门中。   燕卓然从门主的居所中出来,将手里那张黄符纸看了又看,随后用灵力将其震了个粉碎,随手洒在路旁的泥土中。   “只有我啊。”她两手十指相错,交叉放在脑后,吊儿郎当地往山门处走,“不过一死而已!”   她御剑而起,在掠过山门时低声喃喃道:“——只是死前,再看看这大好人间吧,下一世可不一定能如此翱翔于空了。”   应该……能有下一世吧?   北方,寻天府中。   王侯大马金刀地坐在家主之位上,垂眼看着手里那张黄符纸上的文字。   一声嗤笑短促地响起,“早有预料的事,倒也不惧。”   他正要将纸张粉碎,一只皮包骨的手从后伸来,将他手中的黄符纸抽走。   “欸——”王侯随着那只手转头。   一身病骨的王惜立在他身后,将符纸上的文字扫了一眼,随后用灵力将纸张粉碎,扬出窗外。   “正要去告诉你呢。”王侯用粗手摸摸弟弟瘦削的脸,问道,“怕么?”   “早有预料的事。”王惜长叹一声,面带愁容,“只是不知当如何同小锋小舒好好讲,她们都那么小……”   两个当哥的一起唉声叹气。   东方,青云宗中。   议事大殿中,众人陆续走了,只有贺奉天立在原地,捏着手中的黄符纸。   宗主何所应也没打扰他,自顾自地坐下处理宗门事务。   他们青云宗倒是没太清宗那么严重,只是要折一批新锐徒子而已,青云宗家大业大,人又多,说冷血点,倒是不怕宗门因此受创,修仙之途本就危险,许多小辈折在半途,再正常不过。   令贺奉天驻足的原因是,黄符纸上明确地写着雷震宇的名字。   “……”他攥紧黄符纸,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何所应出声问道:“去哪——?”   贺奉天头也不回地说道:“去将那小子抓回来别在老子裤腰带上!我跟你说,那小子指定是在外面打架让人打死的!!”   “回来!人各有命,你少干预!贺奉天,贺奉天!!”   贺奉天闷头向外走,没搭理身后的喝止。   何所应吼道:“猎炎!!”   道号“猎炎”的贺奉天不应,声音从门外飘荡进来:“去找猎霆了!!”   ……   鬼市并不在阴间,而在阳间一些阴气极重的地方,共生人与死魂交流,互通有无,也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黑市”,里头什么买卖都有,鱼龙混杂。   裘弈带着萧湘在东洲修仙界的极北之地降落,步行穿过林立的棍状岩石丛,最后站在一条宽九尺九的长河边上。   “需涉水过去。”裘弈低声对萧湘道,“这是通冥河,生人沾其水,可视触鬼物,不受阴气侵害,多流淌在鬼市入口。双脚沾水过去,生人需在河水干透前离开鬼市。”   “只能沾脚么?”萧湘问。   “一般鞋干透前就出来了。”裘弈没正面回答。   于是两人站在河中施法,让河水浇了自己一身。   萧湘本以为鬼市会黑漆漆的全是阴气和迷瘴,没想到过河之后是一片灯火通明,各色茶楼酒肆沿街排列,乱中有序,街边来来往往的过客形貌千奇百怪,有头上长角的精怪、半人半妖形的妖类、透明或是浓黑色的鬼修。   萧湘甚至看见,有魔族在买卖低阶修士。   他欲要上前将那些修士救出,却被察觉到他意图的裘弈一把拽住。   “办完事再动手。”裘弈偏头,在萧湘耳边低声劝告。   “……好。”萧湘记住那买卖修士的摊位,随着裘弈转身离开。   两人离去后,那买卖修士的魔族摊位旁出现一名墨发如藻瀑的黑衣女子,抬脚狠狠踹在魔族摊主的身上,将摊主踹的跌倒在地。   不知为何,那摊主竟不敢还手,浑身抖如糠筛地趴伏在女子的脚边,五体投地。   “本尊,好像说过。”那女子垂眸看着地上的魔族,声音沉哑,自含威严,却像是才学人言似的,说话断句有些刻意,“做什么买卖,都不要同,戕害人类,沾边。你,听不懂话么?还是,以为本尊,不来人间?”   那魔族呜咽了一串咒语似的话,是魔族的语言,女子听后,抬手打了个响指,地上的魔族在响指落下的瞬间就炸做满地血肉,再不能成形,向女子的长袍衣摆下涌去,融入女子身后的血色披风中。   旁边一些见有人闹事、本来想要维护群族的魔族见到那名女子,纷纷诚惶诚恐地朝女子跪拜下去,没有一魔敢造次。   其他群族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直觉那女子不好招惹,纷纷屏息噤声,不打扰女子行事   女子抬手,搭在关有人类修士的笼子上,那笼子自她触碰的地方开始腐蚀,在地上流淌成一片铁水。   解放的人类修士惶恐地看着那名女子。   女子的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只是指向鬼市的出口,“走。”   一帮修士迅速向女子鞠躬,拔腿朝着女子指出的方向逃走。   女子没看逃离此处的修士们,而是看向方才裘弈和萧湘驻足的地方,若有所思。 第28章 魔域之主   萧湘和裘弈站在张灯结彩的赌坊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一众人鬼妖魔。   据罗万劫所说,那殷鬼使金发红眸,腰挎长刀,着玄色衣裳,两人正在等那鬼出现。   等待过程中,萧湘尝试用灵力存住身上渐渐蒸发的河水,却发现这河水不是自然风干,而是由鬼市内阴气消耗掉,他若是用灵力存住河水,这河水的作用就无法体现。   赌坊内忽然起了争执声,两人一致地偏头朝大门内望了一眼,随后萧湘向前倾身,裘弈向后微仰,一只黄金发簪自大门中飞出,从两人让出的缝隙里穿过,狠狠钉入赌坊外的地面。   两人站直,又同时向后退了一步,下一刻,一个膀大腰圆的人形鬼物从赌坊内摔了出来,飞过他们方才站着的位置,在地面上滑行数尺,最终停在发簪之前,细看那满是横肉的脸上还有两个红艳艳的巴掌印。   赌坊老板骂骂咧咧地出来,说着一些萧湘和裘弈都听不懂的“鬼话”,走到那人形鬼物身边,拔出发簪插回自己的墨发中,走之前还踹了那鬼物一脚,一身金饰叮当作响,反射的烛光闪到周遭许多鬼物的眼睛。   若不是周遭来来往往的赌客都长得千奇百怪、浑不似人,此处倒是真要与凡间无异了。   两个身量极高的人类修士站在赌坊门口半天,也不进去,早就引起了许多鬼物的注意。老板进门时看着那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片刻后又从门内倒退出来,冲两人抬了抬下巴,口吐人言道:“欸,你俩,来逮谁的?”   这种站在赌坊门口不进去、光盯着进出鬼怪的人她见多了,不是来堵家中败家的孩子,便是来逮好赌的相好。   “寻人。”这次不等萧湘开口,裘弈先一步问道,“殷鬼使在里面么?”   “又是来找殷鬼使的啊?”老板又将头探进门内,喊了一声,“殷大人!外头有俩男人找你!!”   “俩男人?”略显熟悉的声音从赌坊内的嘈杂吆喝中飘荡而出,一个比老板遍身金饰还要招光的金发人头从门内探出,顺着老板的视线看向裘弈和萧湘。   “来应聘黑白无常的?”殷庆炎打着哈欠从赌坊里出来,边走向两人边说道,“那也得死了才行啊,我们这儿不招活人。”   裘弈稍稍后挪半步,突出来找鬼的萧湘。   萧湘问:“湘有事请问鬼使,不知换取答案用多少灵石合适?”   “什么事,说来听听?”   “如今尚存的太清宗门人,都是因何而死?”   “太清宗……一个大仙门啊,那得两三千人吧?问死法起步价每人三千上品灵石,按活人的修为和身份定价,修为越高的人,价格越高,特殊死法的消息不卖,我怕挨天罚。”   殷庆炎把自己身上的衣兜摸遍,没找到生死簿,想起来些什么,冲两人摆摆手,“生死簿如今不在我身上,应该在我同僚那,等着啊。”   话落又走进赌坊。   “席彻衍,我生死簿呢?”   “不是搁比武台那打拳呢吗?”   “哎呀不是那个生死簿,是咱那个法器,看活人命途的那个。”   “我没拿,你是不是放刘照君那里了?”   “可能,那你的借我用用。”殷庆炎一把抽走同僚怀里的生死簿,边翻边往门外走。   那个名叫席彻衍的鬼将跟出来盯着,生怕殷庆炎往自己的生死簿上动什么手脚。跨出门后看见边上站着个眼熟的黑衣道长,愣了一下,试探地向这人唤道:“……师兄?”   那黑衣道长从殷庆炎身上移眸,瞥向席彻衍,眼中无甚情绪。   “……”席彻衍挠着头移开视线,开始望天看地,仿佛刚刚那个乱叫人家师兄的鬼不是自己。   萧湘便以为对方是认错了人,又将视线移动到生死簿上,可他看不懂上面的文字。   他正想传音问问裘弈是否能看懂,随即回想到裘弈连修仙界现在通用的字都还没认全,便作罢了。   殷庆炎翻看生死簿,最开始的神色平常,甚至因为放松而带着点笑意,但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神色也渐渐变得不对劲起来。   萧湘见状,忙问:“可是不能买卖?”   “……不是。”   殷庆炎摇摇头,将生死簿中的一页直接摊给萧湘看,裘弈也从萧湘身旁探过脑袋来,只不过两人看不懂那页上的文字——原先还能看出行列的文字在这一页中模糊不清,像是写好的文字浮在水上,被什么东西搅乱,扭曲成了一片。   “乾坤未定。”殷庆炎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那就是不一定能死或者还没有个具体的死法,之后的时局变迁都会影响你们宗门众人的命途,究竟是生是死,还不一定。”   “……”萧湘沉吟片刻,向殷庆炎行了一礼,又递去一个乾坤袋,“谢过鬼使,湘告辞。”   殷庆炎拎过乾坤袋,当场打开一看,没什么反应,但探头来看乾坤袋中是何物的席彻衍一瞪眼,惊讶道:“极品灵石!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块!哇……”   灵石是修仙界通用货币,通俗来讲就是天然存有灵气的石头。一颗石中存储的灵气越多,它的品级就越高。   品级越高的灵石越像玉石,玉质剔透,别无杂色。灵石共分为下、中、上、极四品,其中以极品灵石为贵,无色无瑕,一颗通常可顶数万上品灵石。   虽未拿出对方要的消息,但对方出手这么大方,殷庆炎也就殷勤点,心情颇好地说了一句:“欢迎下次光临~”   随即又补上一句:“出去了,可莫要同旁人随意提起我,免得来找我的人太多,引起下面那位的注意。”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意思不言自明。   萧湘颔首应下。   “吾也有事要问。”裘弈看一眼迫不及待要去救人类修士的萧湘,转头问殷庆炎,“鬼无肉身,为何还有呵欠?”   正要再打个哈欠的殷庆炎:“……”   这问题对鬼魂来说有点蠢,殷庆炎将面前的白发修士打量一番,得出结论——这是个能小宰一笔的肥羊,看着就好骗,便冲裘弈伸出一只手。   难得上道的裘弈从自己的乾坤袋中掏出一块上品灵石,放在殷庆炎手上,这位金发鬼使这才解答他的疑惑:“大部分鬼魂会保留生前的部分习惯。我生前少眠,总是缺觉,呵欠自然也多,死后虽不再需要睡眠,却还是如此。”   裘弈:“那‘死后自会长眠’这句话……”   殷庆炎:“骗活人当牛马的鬼话,别信。”   裘弈问完了自己想问的,急匆匆随着萧湘去寻先前的人类修士。   殷庆炎将生死簿还给席彻衍,两鬼一齐回赌坊里。   “那一身黑的活人是你师兄?”殷庆炎问,“你生前是他们太清宗的人?”   “怎么可能,我没修过仙。”席彻衍将生死簿妥帖收好,转移殷庆炎的注意力,“诶——刚刚咱俩在看哪桌来着?老板……”   席彻衍话音未落,赌坊内骤然安静了,在场的魔物迅速向门口拜倒在地,其他妖怪或鬼物则避让到两旁,低头垂眸,还能出气的都大气不敢出,如同耗子见了猫。   两鬼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反应迅速地避让开,藏进鬼怪堆里,这才端着肥胆去看来人。   一名瘦瘦高高的黑发女子踏入赌坊,闭目仰头,似乎是在感受什么,片刻后睁开眼,一双黑底血眸缓缓看向鬼怪群中,和正大光明偷看她的殷庆炎对上了眼。   殷庆炎默默移开视线。   “你。”女子沉郁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威压逼鬼,“上前来。”   鬼怪堆迅速向两边避开,想要让出女子的视线所在,殷庆炎也跟着鬼怪们往边上避。   女子又道:“金发赤眸的鬼,上前来。”   一片黑压压的鬼物一致看向外形特征过于鲜明的殷庆炎。   这下殷庆炎可跑不了了,只好上前去,向女子见礼,“见过魔主。”   “有谁,碰你的手,在方才?”女子看向他前些时候接了裘弈灵石的那只手。   殷庆炎手里还握着刚才那个黑衣道长给他的乾坤袋,他用指尖摩挲了一下里头灵石的轮廓,将魔主没有在意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向席彻衍打了个手势。   席彻衍转身,翻窗出赌场,往那两个活人刚才离开的方向掠去。   ……   萧湘和裘弈回到方才买卖人类修士的摊位,摊位上已经空无一魔,连原本关在笼中的人类也没有了,只剩一些铁水似的东西留在地上,被下一个来此摊位的魔族清理掉。   裘弈想用剑鞘戳一下旁边摊位上的鬼修,但剑鞘刚伸出去,摧雪就颤剑抗议,他只好收回摧雪,自己上前两步,伸手拍了拍那鬼修积满灰尘的肩头。   鬼修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魂体上积着厚厚的阴尘,被裘弈这么一拍,仿佛回神一般,起身抖掉阴尘,一双浑浊无光的灰眼看着裘弈,“要买什么货?”   裘弈指指坐上新魔族的摊位,问道:“方才这里那个买卖人类修士的魔族呢?”   鬼修呆滞的眼又移向那个摊位,“哦,让魔主杀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追问。   裘弈:“杀了,为何?”   萧湘:“那些笼中的人类修士呢?”   那鬼修呆呆地看着两人——左眼看裘弈,右眼看萧湘,似乎不知道应该先回答谁的问题。   于是两人又同时指向对方,异口同声道:“先回答他的。”   鬼修换成左眼看萧湘,右眼看裘弈,仍是呆呆的,自己的鬼脑处理不过来这个问题。   想想还是人类修士要紧一些,萧湘和裘弈又异口同声问:“人类修士都去哪了?”   这下鬼修终于反应过来了,迟钝地说道:“让魔主放走了。”   两人默然,相视一眼。   现场没有人血的气息,这个鬼修神思迟缓,说不了谎。   萧湘正要松一口气,一道携风带寒的气息突然在身后出现,他回身,见是方才赌坊中那名叫做席彻衍的鬼将。   席彻衍神色晦暗地扫视一圈周遭的魔族,压低声音对这一黑一白两个活人道:“快跑!离开鬼市!!”   两个活人平日里冷淡惯了,很难被旁人焦灼的情绪感染,脚下没动,先同声问道:“为何?”   “魔主在找你们!”席彻衍直接上手推了两人一把,“你们在魔主面前干什么了?砸不还仙君神像了?还是买卖人类了?”   萧湘皱眉,他对魔族之事不甚了解:“魔主?”   “魔域之主。”裘弈拉起萧湘就跑,御剑会向外散溢灵力,可能会被正在找他们的人感知到,两人只能靠腿跑出鬼市。   “——丰不改。” 第29章 折剑失剑   ——来不及了。   一道势可滔天的玄色魔气从后袭来,两人回身出剑抵挡,萧湘察觉那道魔气对自己无意,是直冲裘弈来的,便往裘弈身前一闪,用逐星剑挡下玄色魔气。   只是在这恐怖魔气迎面时,萧湘心中胜败就已经分明了——他的逐星剑挡不下这一击。   果然,下一刻,逐星剑应声而断,发出一声震彻识海的悲鸣,萧湘的唇色一瞬变得惨白,踉跄着向后就要跌倒,还不忘将断为两半的逐星收入储物扳指。   裘弈将脱力的萧湘扛在肩上,御剑让摧雪去干扰魔主,自己则扛着萧湘继续向通冥河奔逃。魔主几乎与天神同级,不是他们能轻易对付的存在。   前去干扰魔主的摧雪剑到底是仙剑,能撑个一时半刻,但剑尖与魔气相抵时,难免被压弯了剑身,也在剑主的识海中发出一声痛呼。   “摧雪!”裘弈带着萧湘跑到通冥河岸,听到摧雪剑的痛呼,下意识回头想要将摧雪召回。   可那追上来的魔尊用魔气将摧雪包裹起来,仙剑纵有通天之能,剑主不是仙,它单凭自己回不到剑主身边。   女子那张惨白瘦削的脸瞬间在裘弈眼中放大,竟是已经袭到了跟前来,伸出白骨一般的手爪要抓住他的脖颈。但有人比魔主更快一步,萧湘伸臂勒在他喉前,发力将他向后带倒,两人滚落进通冥河,使裘弈免于被魔主逮住。   弥漫着重压的魔气在河岸边停住,魔主垂眸,无言地瞧着落在河水中的两人。   “她过不来。”萧湘瞥了眼浓雾似的魔气,没有一丝一毫敢超过河岸触碰河水。他从河中站起,向裘弈递出一只手,要将对方也扶起来。   裘弈不起来,他坐在河水里,挥手往河岸边的魔主身上泼了把水。   河水还未触碰到魔主的衣物,便被周遭的魔气迅速吞噬。   裘弈将手往魔主跟前一伸,留意没让自己的指尖超过河岸。他冷声道:“摧雪,还吾。”   魔主摇摇头,转身离开,滔天的魔气也随之收回到魔主的身后,与如瀑的长发融为一体。   裘弈沉默地看着魔主走远,他挪到河岸边,突然将手伸到河岸上。   已经远去的魔主在瞬间又来到了河岸边,魔气眼看就要抓上裘弈伸出来的那只手时,裘弈又迅速将手收了回去,并且另一只手又往凑到近前来的魔主身上泼了一捧水。   “把剑还给吾。”   魔主丰不改:“……”   站在裘弈身后的萧湘:“……”   萧湘右手作剑诀竖于胸前,向魔主倾身致谢:“谢过魔主不杀之恩。”   裘弈闻言,回头看萧湘,一脸茫然地:“啊?”   萧湘用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摸摸裘弈的发顶,安抚一般,随后传音同裘弈道:“魔主的魔气攻势虽凶,却并未起杀意,在击断逐星剑后就停住了,并未直接伤及湘。”   只是本命剑断后,与剑灵所系的识海有些震痛,有一定的间接损伤。   魔主向萧湘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裘弈也没再伸手把魔吸引过来、往对方身上泼水。   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打不过魔域之主。   两个失魂落魄的剑修去通冥河的另一个岸边坐下,调息疗伤。   萧湘闭目片刻,听到身旁的裘弈小心翼翼地问:“逐星它……”   “剑灵并未消散,稍后回宗,湘会将它熔融重锻。”萧湘担忧道,“只是道君的摧雪剑……”   两人回头,看向通冥河的对岸。他们在阳间此岸,看不到彼岸的东西,也不知魔域之主是否还在鬼市中。   摧雪剑,要是不可能要回来了;抢,以他们如今的修为还做不到。裘弈与摧雪的识海联系未断,代表魔主还没有拿摧雪怎么样。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萧湘低声问裘弈,“道君与魔主有旧怨?”   裘弈摇头,“这是吾第一回见她。”   他忽然回想到先前在红梅落雪中做的那个“梦”,又迟疑地改口道:“……也不一定,但吾不记得与她有何仇怨。”   裘弈记忆有缺,回忆也强求不了。两人到底是化神期修士,在河边调息片刻便恢复了伤势——萧湘的身伤,裘弈的心伤。   两人起身,身上被河水打湿的衣物早被灵力烘干。萧湘向裘弈问道:“道君打算如何取回摧雪?”   “尽快飞升成仙。”裘弈一扫方才本命剑被魔夺走的沮丧,跃跃欲试道,“到时寻柄不怕吾的剑去试试挑战魔主,夺回摧雪。”   萧湘点点头:“好,湘打算先回太清宗将逐星重铸。”   “吾同你一起回去。”裘弈下意识御剑,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剑刚刚才没了。   那么现在就有一个问题了。   裘弈:“吾的剑丢失,道长的剑折断,要如何回去?”   萧湘从扳指里取出两把品级较低的普通飞剑,将其中一把递给裘弈,“湘这里备有飞剑。”   这种普通飞剑没有剑灵,筑基期修士用来与人切磋还行,但化神期用这种飞剑,就只有代步这一作用了。   “好周到。”裘弈难得夸人,他刚刚在心里已经做好了走个一两年回太清宗的准备了。   身后鬼市中可以买到其他代步法器,但两人现在不敢回去,这里又是修仙界的极北之地,再往北就要到当年萧湘一剑开幽冥的地方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找不到其他的飞行器贩卖商。   两人御剑回太清宗。   与此同时,鬼市中。   殷庆炎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嘘声道:“好险好险,方才以为新来的大财主就要没了。”   席彻衍小声道:“魔主没动真格。”   “这还没动真格?”殷庆炎去阴间当鬼差的时间没有席彻衍长,虽然知道这魔主厉害,但不知究竟如何厉害。   这等大人物……大魔物,平时他们是见不着的,也不知道今日怎么有兴致来鬼市。   席彻衍给他解释道:“魔域之主是血魔,血魔乃阳间所有血肉之生灵的克星。若是她想,方才动动念头,那两个活人就算成仙了,也能瞬间炸成血雾,当场暴毙。”   殷庆炎惊愕道:“这般厉害?!那她若是到人间去,人间岂不完蛋了?”   “魔主不去人间。”席彻衍摇头道,“她从不随意滥杀阳间活物,算是个好魔。”   殷庆炎偷眼看看前面正在巡查鬼市内魔族摊贩的魔主,偏头继续和席彻衍咬耳朵:“那她跟刚刚那两个活人有何仇怨?”   席彻衍:“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自己去问魔主。”   殷庆炎推他一把:“你去问。”   席彻衍反推他一把:“你去问。”   被往前一推,殷庆炎顺势走近魔主,谨慎道:“魔主留步,殷某有一事想问。”   敢大着胆子问,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如今是个七百来岁的鬼,这魔主想要捏死他还是有点难度的——他不是血肉之躯。   再者,他是真好奇。   魔域之主停下脚步,缓缓回头,一双血瞳瞧着他,似乎是在等他发问。   “您……与方才那两个活人,有什么仇怨?”殷庆炎问完,连忙又补上一句,“若是不便透露,您就当我没问!”   “……没有,仇怨。”魔域之主缓缓眨眼,竟当真回答殷庆炎的疑问,“只是,不能叫他们,成神。”   殷庆炎蹬鼻子上脸,追问道:“为何?”   丰不改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恐,坏了大业。”   点到即止,殷庆炎又向魔主行一礼,退到后面,同魔主一起巡查鬼市纪律。   ……   两名剑仙回到太清宗,刚巧在去火锻阁的路上遇到下了诵经晚课的徒子们。那火锻阁是太清宗中锻器与炼丹之处,太清宗的徒子得具备一定的弹药炼制常识,需前去随专门负责此道的掌教学习炼丹,众人便一道前去。   路上,余友良道:“长老长老,梅花树都说咱们六十年前埋下的那些梅花酿现在能喝了,等群芳宴得胜回来,我们开个酒会庆祝一下?”   萧湘点点头:“嗯,到时将凝宁也叫回来,你们许久不见了。”   红梅落雪中有许多鼓起的小丘,那小丘的泥与雪下埋藏着六十年前众徒子们封坛的梅花酿。山上的红梅四季都开,每日都会落上一些,这些梅花树有仙山的灵力养着,对泥土养分的需求并不高,让那些梅花瓣在雪中化泥未免有些可惜,徒子们便在征得萧湘与梅花树们的同意后将花瓣拿去酿了酒,再封埋于灵力充沛的红梅落雪。   裘弈从萧湘的传音中得知这件事的始末,便想到自己在上清宗久居的山头上也有一棵常开的樱树。   “樱花……能做酒么?”裘弈在识海中传音问萧湘,面上却垂眼看着身旁一个手持拂尘的小徒子,对方的拂尘麈尾看起来手感也十分好,只是养护的不如萧湘的流光顺滑。   “可以。”萧湘传音道,“上回湘去道君的落樱顶,趁道君未醒时,封了一坛樱花酒,埋于树下。仙酒埋藏六十年,就能有好味,六十年后,道君可将酒取出来品尝一番。”   “……”裘弈将视线从身旁徒子的拂尘上移开,抬眼看向另一侧的萧湘。   他出声道:“既然是道长亲手埋藏,六十年后,也当去落樱顶尝尝这酒水的滋味。”   两人身旁身后的一众徒子闻言,瞬间将耳朵竖起来了,有几个机灵的,早就从乾坤袋中掏出音像石开始记录当下的景象。   “好。”萧湘应道。   此刻月朗天青,风轻气柔,周边环绕着一群年轻的生命,聊了些闲话,两人前些时候因为本命剑受创而低落下去的心情逐渐回升。   “那到时,便庆祝将摧雪夺回了罢。”萧湘道。   “……”裘弈在心里算了算,不知是不是因为才受挫,傲气都少了许多,实事求是道,“六十年升仙,不可能,吾没有那么厉害。”   修仙,越修到后面越难,耗费的时间越久。   他的摧雪,何时才能回来啊…… 第30章 得罪剑修   剑修,剑修,没了剑什么都不是的一种修士。   但天骄之所以被称为天骄,不仅是气运与天赋超乎常人,心性更是绝佳。赫赫不骄,庸庸不馁,上比不足,便以勤补拙。   修仙界之内,持剑的裘弈或许所向无敌,但在修仙界之外,有的是神级高手。魔域之内有魔主,冥界内强者无数,上有天神真仙,下有阎王鬼将。   鬼市之行,让裘弈不知为何而修行的现状有所改变,如今修行,是为夺剑。   再说萧湘。寻常剑修本命剑断了,不是就此受创再难奋起,便是需要更换用剑。但萧湘不然,他早早便辅学了铸剑之术,就为了一辈子都用逐星。   当年贺奉天去冥界闯荡,得萧湘帮助,这才平安从冥界出来,便将自己在冥界得到的一小块栖灵铁赠予萧湘作为答谢。   栖灵铁可存放灵体,逐星剑剑灵后来便栖息在其中,栖灵铁被萧湘熔铸在阎冥铁剑身里,无论此剑如何折断,只要栖灵铁仍在,逐星剑剑灵便不灭,可熔融重锻,也可往其中增添些新铁,只是逐星在修复过程中需受火燎之痛,浴火重生。   剑修素来能吃苦,他们的剑也是。区区浴火之痛,逐星能承受。   剑与剑修越是心意相通,彼此相熟,人剑合一的境界就更高。萧湘此番将逐星重铸,对剑道又有些许明悟,待逐星重生出炉,他的修为也更进了一步。   ……   许多需要寒冷环境修炼的徒子散布在红梅落雪中,有的在雪中打坐修炼,有的则默默练剑习法,还有一些偷懒的,正往小筑内偷看两位前辈。   小筑内的萧湘与裘弈正在探讨剑术。裘弈的剑没了,寻常剑又排斥这位雪阎罗,他修炼起来只好用梅枝暂时代替长剑。   此时红梅落雪内有许多小辈,他若想用梅枝作剑与萧湘切磋,检验自己这一月来的剑术精进程度,会闹出大动静,从而影响太清宗徒子们修行。   于是小筑中的两人坐在蒲团上,并指为剑,以剑诀模拟剑术相击,杀得有来有回。   但小筑外大多数徒子们看见的:两位剑仙用手指缠绵。   修仙界有许多用于传讯的方式,最常见的是符信,若是想要通讯效果更好、且相隔距离甚远的两人关系好,这两人可能分别持有一对传音法器中的一只,就像先前罗万劫能与鬼市之鬼相通的那面铜镜。   位于修仙界最北地域的一家茶馆中,顾人还左手拿传音海螺贴在耳边听,右手捏着用于画符的毛笔,正奋笔疾书地记录着太清宗好友跟他说的话。   “幽明道长与行神道君用手指缠绵?哇——”顾人还棒读般地感慨一声,提笔将此事写下。   修仙界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言能传的人人皆知,是因为有一个专门搜罗各大门派可为人所道的奇闻趣事整理成册贩卖的组织——“道可道”。顾人还就是道可道中的一员,他喜欢凑热闹,交际圈又广泛,所知甚多,被道可道高价聘去秉笔。   暮成雪挎剑踏入茶馆,迎面便见到熟人,上前打招呼:“灵钧……你在写什么?”   他抽过书一看,大怒道:“不准编排我师父!”   顾人还大喊冤枉:“什么编排呀?这不是事实吗!你现在就在太清宗里的同门跟我说的!!”   “怎会!”暮成雪把那书册往桌上一拍,又气又羞,面色发红,“我师父是正经人,怎会用手……怎会做出这等事!更何况他们只是协议……”   顾人还拱火道:“那你要不回去瞧瞧?万一现在成真道侣了呢?”   暮成雪剜他一眼,进茶馆不过半刻便又出去了,御剑飞回太清宗。   顾人还摇头叹息。上回也是这样,暮成雪打死都不信自家师父怎么怎么样,结果回宗门一看就老实了。   茶馆里的顾人还拿过被暮成雪倒扣在桌上的书册,继续落笔记录,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收起传音海螺,将桌上的纸笔墨砚收拾进乾坤袋,吹干书册上的墨迹,拿书出门,召来问心剑。   横坐在问心剑上,顾人还往书册上瞧了瞧,指挥道:“去魔域边境,我找母亲撒会儿娇。”   问心剑载着顾人还升空,往西北飞去,一路景色越行越荒凉,直到最后放眼山间无花草,天空由蓝色突兀地过渡为红色,遍地黑土黏腻如久置的血肉,腥风割面。   顾人还的眼白渐渐爬上黑色魔气,一双紫眸也转变为赤红。他御剑落在边境的一块界碑前,昔日一尘不染的正道修士早已魔气盈身,抬手往界碑中拍送了一道魔气。   界碑侧面的结界松动,水面般荡漾一刹,顾人还走入结界,面前豁然出现一座玄色的六层镇魔塔。   这镇魔塔中关着当今魔域中恶性难抑的三名魔尊——不问,不知,不听,它们都由魔主丰不改看管镇压。   顾人还小心地走入镇魔塔,恰好见魔主将一柄通身雪白的仙剑插入封魔泰鼎,太鼎上拴着的三根铁索原本正在震颤,带着整座镇魔塔都在摇晃,那仙剑一入鼎,三条铁链忽然都静了。   “咦?”顾人还揉揉眼睛,仔细地瞧了瞧被魔主插入封魔泰鼎的白色长剑——这不是行神道君的摧雪剑吗?   丰不改察觉到身后有生灵走近,转身来看,见是顾人还,脸上的神情依旧未变,只是周身弥漫高涨的魔气都贴近到地面,不给顾人还带来威压。   “人还,何事?”待到顾人还走到自己跟前来,丰不改伸手,像是触碰小动物般小心地摸了摸顾人还的发顶。   “我来看看母亲,想您了。”顾人还捧着魔主的手,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对方的手心,随后将手里的书册献宝一般地展示给魔主看,“还带来了修仙界时下流行的趣闻!”   丰不改垂头看他,道:“人间语言,有变,母亲,还未完全,学会,文字,也,不识。”   “‘人间语言有变,母亲还未完全学会,文字也不识’,您同人类说话不必将断句分到那么细致,人类能听得懂。”顾人还拉着丰不改在台阶上坐下,“我来念给母亲听。”   “好。”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顾人还连说带比划,将修仙界最近又出了几对新人、哪位大能炼丹失误炸了宗门、谁与谁为了一株举世罕见的仙草大战三月却不成想最后便宜了路过的妖兽——诸多诸多,全都说给身边的魔主听。   待顾人还说完,魔主评价道:“人间,有趣。”   “还有更有趣的呢!等日后我叫上一帮人在各处游历,将一路的风物见闻都写给母亲。”顾人还将记录趣闻的书册也收进乾坤袋,“要是母亲能去人间就好了,我带着母亲在各处玩玩。”   魔主闻言,摇摇头道:“目前还不能去人间,上有天神,下有凡人,母亲出去,恐殃及苍生。”   “……”顾人还抬头看向丰不改,不解道,“为何会殃及苍生?母亲又不滥杀,只要收敛好魔气,便与常人无异。”   丰不改拍拍身后的封魔泰鼎,“还要看押,它们。”   顾人还不耐烦道:“直接杀了不行吗?多大的脸面让母亲亲自在这看着它们?”   “将魔域彻底与人间隔开,需四名魔尊作祭品。”丰不改捋捋孩子的头发,耐心地说道,“还有一魔,在魔域寻不到他的下落,可能去了人间。待四魔齐聚,母亲便可去人间寻你。”   “好吧……”顾人还双眼突然一亮,失落和不耐一扫而空,拉住丰不改魔气幻化的衣袖说道,“既然那个魔尊去了人间,母亲如今又不去人间,如何寻魔?”   丰不改道:“我在鬼市打听,修仙界魔修动向。如今凡间没有魔造成的大灾祸,修仙界也没有,待我寻到,便托育道天尊协助捉拿。”   顾人还追问:“天尊想要在人间动手,很难吧?有天道在限制天神呢。”   “这倒是。”丰不改陷入沉思。   顾人还趁机说道:“母亲母亲,我认识一位杀魔……不是,捉魔高手,此人是清尘仙子宗派下的剑修,专业八百年除魔,实力一流。我为母亲拜托那人协助捉拿魔尊,如何?”   丰不改忙问道:“是何人?”   顾人还转头看向封魔泰鼎上的那把雪白雪白的剑,示意道:“那把剑的剑主,行神道君,也就是我刚刚跟您说过的那对修仙界双剑修新人中的一位。”   话音落后,魔主沉默。   “母亲?怎么不说话?”   “……”丰不改低声问自家小孩,“若是一名剑修的剑断了,是何后果?”   “轻则修为倒退,重则身死道消。但后一种情况很少……”顾人还直觉不妙,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您该不会将行神道君重伤……”   丰不改摇头,“只是夺了他的剑。”   顾人还松一口气,“那便好,将剑还给他就是了。”   “但是打断了他道侣的剑。”   “……啊?”顾人还以为自己罹患了什么耳疾,不信邪地又问一遍,“母亲方才说什么?这镇魔塔的风有点大,方才没能听清。”   “母亲,将他道侣的,剑,打断了。”以为顾人还的语言理解和自己一样贫瘠,理不明白这段话,丰不改便又将一句话拆开来说。   魔主那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你方才说,他道侣是育道天尊宗派下的剑修,那我岂不是……”   一下子得罪了两个能帮她捉拿魔尊的存在?   母子俩面面相觑,片刻后丰不改猛然起身,将封魔泰鼎中的摧雪剑拔出,烫手山芋般塞到顾人还手里,“帮母亲,还回去,待捉拿魔尊事毕后,我再抢来。”   顾人还捧着剑惊恐道:“母亲为何要抢摧雪剑啊?!”   “摧雪剑只认大修罗尘劳祇灵护法使者为主,他不能再修回天神界。”丰不改蹙眉严肃道,“否则我上不去。”   顾人还愈发惊恐了,“母亲为何要去天神界?!”   因摧雪仙剑离开封魔泰鼎,少了一道极具威慑的镇压,那三根铁索又开始震颤起来。魔主抬手,身后的魔气尽数覆着在颤动的锁链上,将震动压灭。   一道魔威自镇魔塔向魔域全境扩散,将一切蠢蠢欲动的魔族震慑在地,万魔叩首,不敢造次。   封魔泰鼎前,魔主缓缓抬头,魔瞳透过镇魔塔的塔顶,看向魔域无光的血色天幕,似乎还在透过那层天去看九霄之上的谁。   “——弑神。” 第31章 逐星明心   暮成雪踏剑冲进太清宗山门,直奔红梅落雪,最终急刹在小筑门前,跳下飞剑。   然后默然地看着小筑中对坐的师父师爹——师爹的左手正握在他师父的右手食指上。   “……”暮成雪站在门口,轻叩门扉,低声唤道,“师父。”   正在打坐的萧湘缓缓睁眼,转头看向门口的暮成雪,淡声问:“何事?”   “师父和师爹……在做什么?”暮成雪面无表情地问道。   “在让逐星接纳行神的神识。”萧湘也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暮成雪瞳仁剧震,无表情的脸也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不是剑修的可能不知道,一个剑修的本命剑是不会轻易借给旁人使用的,更别说让自己的本命剑接纳旁人,那对剑修来说和跟别人同穿一条裤衩来说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于是在得知自己端庄威严的亲师尊要跟别人同穿一条裤衩时,暮成雪脸上的表情开裂了,门外其他竖着耳朵偷听的剑修徒子也都震惊了,更有人掏出了传音海螺,将这个才知道的劲爆消息透露给同是剑修的顾人还。   正抱着摧雪剑御剑狂奔向太清宗的顾人还在急速御剑造成的狂风中对海螺吼道:“等着!我马上就把行神道君的裤衩送过去!!”   那名与顾人还交好的太清宗徒子:“……啊?”   什么行神道君的裤衩?   旁边偷听的一个徒子道:“什么?行神道君没穿裤衩?”   “谁?谁没穿裤衩?”   “行神道君……”   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声被顾人还败坏了的裘弈察觉到周遭的生灵越来越多,从修炼状态中脱离出来,睁眼看向小筑门口,一眼就看见满脸不可置信的暮成雪。   他似有所觉,顺着暮成雪的视线缓缓看向自己握着萧湘食指的那只手,略一犹豫,松了开来。   方才通过身体接触的方式,他的神识去萧湘的识海中和逐星对话了。   他要夺回摧雪,就必须有一把可以使用的高品级好剑,可以他的命格,那些无主的剑都不喜欢他,不肯为他所用,他除了萧湘之外,也没有其他关系好到能借本命剑的高阶剑修朋友。   还是萧湘主动来向他说,到时夺回摧雪可以使用逐星。魔主不好对付,所用之剑在那种对手面前断裂再正常不过,逐星又恰好是不怕断裂的剑,正好适合裘弈暂用。   感受到一直握着自己食指的力道松开,萧湘将视线从弟子身上收回,看向面前的裘弈,关切道:“如何?”   “逐星是把好剑。”裘弈抬眸,语气平平,但感激之意都在眼中。   他道:“多谢你。”   “无碍,道君不必如此。”萧湘将背后的逐星剑召到身前来,示意裘弈来拿剑,“道君去和它试试吧。”   “好。”   裘弈的手正要握上逐星剑,一道银光从门外射入屋内,将逐星迅速击开。   被击飞的逐星剑稳住剑身,正要发火,看到将它打飞的东西是谁时心情却由阴转晴,在萧湘的识海中十分开心地唤了一声:“摧雪!”   摧雪冷笑,将用力过猛以至于插进地里的自己拔出来,剑尖指向不远处的逐星:我不过离开一月,又不是死了,这就要跟我抢剑主?   逐星呆滞:……诶?   裘弈用指节用力敲了一下摧雪剑身,“你错怪它了,它想同吾配合,到时候一起去救你。”   摧雪心直口快道:哈?就凭它?不过一把凡剑,在魔主手下都撑不过一招,还想去救我,也太看得起自己……   裘弈眸色沉了沉,警告道:“摧雪,慎言。”   萧湘听不到摧雪与裘弈的交流,只看见自家逐星郁气沉沉地回到了他背后,缩回剑鞘中。   “逐星?”萧湘在识海中唤道。   逐星闷闷道:我在。   萧湘默了默,以往逐星就算打了败仗,也不会如此低落。他联系到方才摧雪飞来击开逐星的那一幕,料想到什么,问道:“可是摧雪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逐星将方才摧雪讥讽自己的话原模原样地复述给萧湘。开了灵智的剑能听到彼此的“话”,除非刻意将自己想说的单独传给剑主,不然周遭其他的剑灵都能听到一把剑说了什么。   刚刚摧雪说的话,都没避开它。   末了,逐星郁闷道:我要是仙剑就好了……对不起啊老大,拖你后腿了。   闻言,萧湘将背后的逐星剑连带着剑鞘握住,放在自己盘起的腿上,一手轻抚剑柄。   “在魔主手下撑不过一招,不是因为你是凡剑,而是因为本座的修为相较起魔主来说,还是太低了。”   萧湘在识海中同逐星说道:“若本座是真仙,锻造出你,你便生来就是仙剑。你不是仙剑,是因为身为锻造者和剑主的本座是个凡人,分明是本座连累你,何来你拖本座后腿一说?”   逐星怔然。   “待本座升仙,你也是仙剑。”萧湘安抚地拍拍逐星的剑鞘,“无需自卑,阎冥铁与栖灵铁所锻之剑,古往今来,只你一剑。寻常有着剑灵的剑一旦折断,剑灵便会消亡,你却不同,浴火便可重生。这一点,神剑也不及你。”   萧湘话落,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识海正在扩大,体内灵力沸腾,将丹田烘热。   这是——进阶之兆!   “……逐星?”这是本命剑突然开悟引起的剑主升阶。萧湘按住自己腿上正在震颤的逐星剑,连忙对在场众徒子说道,“快离开红梅落雪!快!!”   众徒子没见识过高阶修士升阶,但此时察觉到脚下山岳震动,也知大事不妙,纷纷御剑御器,做鸟兽群散。   进了别的宗门地界不能随意御剑急行,刚进太清宗山门,感应到剑主的摧雪就从顾人还怀里飞了。   “行神道君……你的剑……我……”上气不接下气跑上红梅落雪的顾人还还没把气喘匀,就被迎面奔来的暮成雪拦腰抄起,带着飞出去八千尺远。   他还以为自己的半修仙半修魔的秘密暴露了,震惊道:“太清宗赶客这么赶啊?”   “什么赶客?你在说什么胡话!”暮成雪带着这二傻子直奔太清殿,甫一踏入殿中,太清宗境内就下起鹅毛大雪来。   高阶修士升阶时,多半会伴随一些天地异象。大雪片刻便在太清宗境内的万事万物上覆了一层厚白,红梅落雪万华绽动,寒香与暴涨的灵力一同盈满这一方天地。   一片寒香中,裘弈手持摧雪跳上小筑屋檐,为萧湘护法。   他面无表情地对手里的摧雪说道:“哈,就凭吾,不过一一个凡人,在魔主手下都撑不过一招,还想去救自己的本命剑,也太看得起自己。”   摧雪:……   摧雪:我错了。   裘弈看看萧湘这升阶的动静,不像是进阶大圆满,而像是要直接升一个大境界,于是又面无表情地对摧雪道:“区区化神期修士的本命剑,傲什么傲,四斤八。”   摧雪剑不带剑鞘,净重四斤八两,有时裘弈会故意叫它四斤八。   摧雪小声蛐蛐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吾可从未讥讽过凡剑。”   摧雪:我是说傲气。   “……”这裘弈没法反驳。   萧湘升阶这么大动静,宗内其他高修修士自然也察觉到了。   段衍一月前已经从萧湘那得知太清宗众人在阴司那里命数未定,有逆天改命之机,此时又见萧湘升阶,大喜道:“天不亡我太清!天不亡我太清啊哈哈哈哈哈——”   大雪在太清宗内连着落了七日,几乎要将这个宗门给掩埋了,这才在第八日辰时停歇。   太清宗目前唯一的洞虚期修士走出小筑,回头看向屋檐上站着的白衣人。   裘弈抖掉自己头顶肩头的积雪,从房上跳下,落在萧湘跟前,问道:“可要试试境界如何?”   萧湘御剑凌空,颔首道:“东万山见。”   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好快。”裘弈召出鞘中摧雪,踏剑升空,催促道,“快追。”   摧雪慢悠悠道:我四斤八,追不动。   裘弈:“那日后就做自律的剑,减重。”   摧雪:……你说的是人话吗?   一人一剑飞出百里,裘弈突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摧雪,你是怎么回来的?”   摧雪也才记起来这茬,但它不知为何,没将实情告知裘弈,只是让裘弈自己去问顾人还。   在太清殿里待了七日的顾人还问旁边蒲团上的暮成雪:“我们能出去找你师父了吗?我有要事禀告啊……”   暮成雪起身,顺道拉起坐没坐相的顾人还:“走,我去向师父贺喜升阶。”   两人去红梅落雪没找到幽明道长,也没找到行神道君,便问宗内的其他徒子。有知情者称,两位大前辈一早便往西边去了,不知究竟去了哪里。   “看嘛,我就说,他俩指不定处成真的了,又是共享本命剑,又是日日黏在一起、同进同出的。”顾人还话落,见暮成雪低着头,于是歪头去瞧暮成雪的神情,“怎么不说话,内向了?”   暮成雪有点恍惚,还在回想自家师父师爹共用本命剑的事,他喃喃道:“我师父是不是被谁给夺舍了?”   顾人还奇怪道:“你说什么胡话?喂喂?咱去找找你师父师爹?”   暮成雪继续神情恍惚地喃喃道:“我师父在用剑一道,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同旁人共用自己本命剑,毕竟不能保证旁人的人品……可他怎么?”   师宝男。顾人还在心中给这位朋友贴了个标签,面上理所当然地说道:“行神道君怎么能算作旁人?这可是要同你师父共度余生的人啊。” 第32章 竟有心魔   “逐星逐星……哎呦宝宝……”顾人还心疼地摸摸重铸后的逐星剑。修仙界中,会自锻剑的剑修几乎没有,他的问心剑也是自锻剑。   锻剑生灵,便是萧湘教给他的。   “你说,你在北地群山遇到魔主,然后她让你将摧雪剑带回来,还给行神道君?”   东万山的论剑平台上,两个大剑修和两个小剑修缩在隔音结界中。暮成雪不解地问道:“那魔主一开始为何要抢行神道君的剑?”   顾人还一脸自己也是第一次见魔主的样子,打哈哈道:“可能是因为好玩吧,毕竟他们魔族就是喜怒无常。”   另三人了然地点点头。   确实,魔族的性格无常,不能用人类的思维去考量。   见另三人没有起疑,顾人还略一思索,真话假话掺着道出自己来找两名剑修的意图:“我还从魔主那里听说,魔域镇魔塔里原本关着四个魔尊,但是前些天跑了一个,魔主在魔域找不到他,打算过段时间来人间找找。”   闻言,裘弈和萧湘俱是一愣。   魔主……来人间?   那等级别的魔族来人间,此界生灵的生灭岂不都在她的一念间!   萧湘沉吟片刻,传音同裘弈说道:“那日魔主对我们未起杀意,也并未越河追逐我们。当时湘猜测魔主不能越河来人间,可依人还所言,若是有必要,魔主有法子来人间。”   一些预兆早已出现,萧湘忽然想到现于人间的纳运符文,想到旧玄清宗那个堕魔的屠宗弟子下落不明,想到司马良辰预言的修仙界大劫,又将前三者与魔域镇魔塔逃走的魔尊联系。   修仙界大劫……会不会就是即将要来人间的魔主造成的?   他问顾人还:“魔主有没有同你说过那个魔尊的名讳?”   顾人还脸上的神色严肃起来,他转头一脚将竖着耳朵正大光明偷听的暮成雪踹出隔音结界,对两位知情的前辈说道:“魔尊不殆——顾灼华。”   ——果然。   顾人还说完这些,就携着暮成雪走了,留下两个大剑修在东万山的论剑平台上沉思。   “那名潜逃的魔尊,或许与紫微宗测算的‘太清尽亡’有所联系。湘欲去玄清宗,向恩容询问那顾灼华的来历与八字。”萧湘向裘弈问道,“道君有何打算?”   “除魔。”裘弈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摧雪剑的剑鞘,对萧湘说道,“吾要先去一趟魔域的镇魔塔,见一见魔主,不能让她来人间。”   萧湘以为裘弈又要打架,道:“以道君与湘之力,还不足以与魔主抗衡。”   “吾虽视魔如死仇,却从未有过伤害魔主之心——况且也打不过。”裘弈的声音本就浅淡,被山风吹得稀碎,若不是修士耳力过人,萧湘都快听不清身边人的话语。   “古时,魔域与人间接壤,魔族将人间侵扰得灾祸遍野。清尘仙子以神力耗尽、神源枯竭为代价,将魔域与凡间断联,这才使凡间得以安生,万物繁荣。”   “但修仙界与魔域的联系未断,修士依旧受魔族侵扰。千年前,是魔主将魔域封闭,才有修仙界如今的清宁现状。只是魔主终究不是正神,没有清尘那等无极神力,不能直接将魔域与修仙界断开,还是会有些魔族趁魔主状态不稳时流窜至修仙界作乱,吾便去将其斩杀。”   一向心直口快,便敢道出他人所不敢说之事。裘弈直视着萧湘的眼睛,于当今修仙界可谓大逆不道地说道:“吾认为,若不论功法族类分正邪,魔主当属正道。”   萧湘怔然,不过不是为裘弈最后这句惊世骇俗的话,而是为裘弈居然知道这些事而惊讶。   “道君……是怎知魔主封闭了魔域?”萧湘求问道。   他从未在任何修仙界的典籍中读到过相关信息。   裘弈答道:“吾曾经三入魔域探查过。魔域与修仙界接壤处有魔气结界,魔修魔族可进不可出,其他生灵可出不可进。能有那等威能封锁魔域,且众魔不敢有异议,只有魔主做得到。”   萧湘又问:“其他生灵可出不可进,那道君是如何进入魔域的?”   裘弈沉默。   萧湘看着裘弈。   两人安静了许久后,裘弈开口道:“心魔。”   萧湘的双眼微微睁大。   裘弈声无波澜地解释道:“在结界前,修士将自身的心魔激出,有入魔之兆,便可突破结界,进入魔域。”   “……”萧湘无话。   许是通身白色多,又被本命剑督促得爱干净,裘弈看起来一尘不染,极具仙姿,平日行事果断,修行上也无甚阻碍,完全不像是能有心魔的人。   可既然能够激出心魔且有入魔之兆,那心魔严重程度不可谓不深。萧湘身边的好友中,王侯便因邪刀的缘故有极重的心魔,刀出鞘便会激发自身心魔,不仅精神异变,于自身寿命也有损,曾有数次险些抑制不住心魔以至于堕入魔道。   心魔严重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些特征来,譬如修士精神不济、喜怒无常,或者眉宇含戾、似鬼似魔。   可裘弈瞧着什么毛病都没有,若不是今日坦白,萧湘实在难以看出裘弈还有心魔这等修行障碍。   许是气氛太过沉寂,萧湘不再接话,裘弈也不知该如何开启新的话题。不知出于什么思虑,他决定让萧湘看看自己的心魔。   未拿摧雪的那只手抬起,手心朝下,再轻轻放在自己身侧。   没有魔气肆虐,没有邪气四溢,如同裘弈进阶时的寂静一般,没有任何征兆地,一个矮小的、黑色的虚影出现在裘弈的掌下,静静地立在裘弈腿边。   萧湘的视线从裘弈身上转移到那个“心魔”身上。   是小孩子?   裘弈轻轻地抚摸了一会儿心魔的头顶,那心魔在一阵山风吹来时溃散了,消失无踪。   “这似乎是吾要寻的人。”裘弈垂在身侧的手又抱回胸前,神色未变,语气冷淡,“只是吾不记得他了。”   “一同去罢。”又过片刻,萧湘御剑,同裘弈说道,“去魔域寻魔主,问问为何一定要将魔尊镇在镇魔塔中,而不是就地诛杀。集修仙界所有高修者之力都不一定能够战胜魔主,助魔主捉拿魔尊也好,斩杀魔尊也罢,无论如何,不能叫魔主来人间。”   “‘太清尽亡’,恐与此事有所关联。”   ……   两名剑修在东洲修仙界极北之地降落,裘弈激出心魔,踏入魔域结界,而萧湘则在外等候。   甫一踏入魔域,裘弈便看见魔主立在前方五步之远的地方,无言地瞧着他。   “见过魔主。”裘弈向丰不改一抱拳。   “本尊伤你们,是因为,不能让你们成神。”丰不改立在腥风中,披散的墨发因风而向一侧飘荡,“未有杀心。”   “后者,吾知道。”裘弈没打算跟魔主拐弯抹角,直接切入正题,“从镇魔塔逃出的那个魔尊是旧玄清宗的顾灼华,魔主可知道他的八字?为何不直接将其诛杀,而是捉拿?”   丰不改显然也没那个心思拐弯抹角,她抬手,用食指在空中写下八个血字,并且直言道:“本尊需用他与镇魔塔中的三个魔尊之力,将魔域与修仙界断开,从此两界无涉,再无纷扰。”   裘弈问道:“吾助魔主捉拿魔尊,魔主可否不去人间?”   魔主点头道:“可。事成之后,本尊会让你想起——”   她一指裘弈眉心的那一点魔气,“这个心魔从何而来。”   裘弈从魔域中出来,与萧湘再去玄清宗,托顾犹在向不还仙君神像求问顾灼华之事。   得知两人受魔主委托时,顾犹在满脸惊讶,立即点问神香问过不还仙君,将听到的消息复述给两位剑仙。   顾灼华乃不还仙君坐下亲传三弟子,本是个无灵根的凡人,当时还是修士的仙君怜惜他身世凄苦,便将自己的雷灵根转移到了顾灼华体内,并教授顾灼华法修一道的诀窍,使得此人能够踏入仙途。谁知这逆徒后来不仅和修仙界众修士合谋剖了自家师父的仙骨用来支撑几近倾塌的修仙界,还在百年后回来屠了宗门。   至于究竟为何要做这等事,不还仙君到如今也没弄明白。修仙界尝到了仙骨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在这一点上也没有人去指责顾灼华做的不对。   两人向不还仙君神像拜别,待出了玄清宗范围,萧湘先用顾灼华的八字算了一卦,卦象迷蒙不清,看不透此魔如今身在何处。   恰逢此时群芳宴开宴,修仙界各大仙门的徒子纷纷奔赴青云宗。萧湘作为太清宗的代表人物,于情于理需得到场;而裘弈如今需要逐渐承担起一些宗门外交事务,也得代表上清宗去参加群芳宴。   两人无奈,这寻找魔尊非一日之功,便先暂放手头事,御剑前往青云宗。   除两人之外,各大宗门的长老级人物也都来了一位,全都落座长老观战席。众宗门里说得上名号的新秀徒子也都到场,顾人还、暮成雪、雷震宇、柳浩扬等几个小剑修隔着老远便向萧湘和裘弈打招呼。   萧湘挥动拂尘向小辈们示意,裘弈则微微颔首,态度冷淡至极,若是回应别宗小徒子的打招呼也就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自己宗门的徒子们也不熟。   据上清宗徒子们所说:确实如此,行神长老就是跟他们不熟。   余友良依旧是太清宗徒子中负责带队的那个剑修,他的年龄较同辈要高出许多,入门也早,十分自觉地承担起了照顾同门的责任。   徒子们与长老道别、上场比斗时,萧湘对提剑要走的余友良叮嘱道:“宗训中最重要的一条,可记得?”   余友良回首笑道:“‘该怕死时需怕死,切莫逞能陨道身’——放心吧长老,我都记得呢!”   萧湘向余友良挥挥拂尘,示意回头见。   余友良也向自家长老挥挥手,转头奔赴群芳宴海选的擂台。   可转身那一刻,竟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冥冥之中自有预感,余友良莫名心悸起来,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幽明长老。   幽明长老的拂尘已经搁回了臂弯中,正目送他们远去。   “……”余友良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黑色身影。   幽明长老,对太清宗的徒子们来说,是守护神一般的存在。不仅是在修道方面,就连日常起居方面,也照顾他们良多。   初入门时,余友良不过六七岁,还是爱赖床的年纪,因晚起而错过辰时斋饭,揣着块烧饼急奔往道场,好险赶上了宗主宣讲的早课。   他的位置在第一排,听课时饥肠辘辘,宗主话多,罗里吧嗦半天说不完话,他想要吃饼,又恐宗主见了责怪他,险些在辰课上饿晕过去。   彼时,立于前排的幽明长老察觉了他的意图,便微微移步,将他遮掩在自己宽大的广袖之后,余友良这才得以吃饭。虽掩耳盗铃,但有长老作掩护,即使掌门有所发觉,也不会责难于他。   余友良本以为太清宗是个正儿八经的道士宗门,对礼数要求严格,需事事小心。之后才知道,太清宗的宗训首先要求的是行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可当大奸大恶之辈,其次便是要护住自己的性命,毕竟修仙路途艰险,所有修士都是经过百千万亿世轮回的磋磨,才有了这一世得以修仙、逆天改命的机会。   而这些,是之后负责给他们讲授早课的幽明道君告诉他们的。   余友良挠了挠头。   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回想起往事?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所敬仰的长老,转身奔赴群芳宴的海选战擂台。   ——要争个名次,给太清宗在场的长老长长脸! 第33章 至友至良   群芳宴分为几个阶段,具体几个阶段,萧湘和裘弈也没去跟主办方弄清楚,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自家小辈如何同旁人比试。   修仙界的筑基期修士数以万计,有信心来参加群芳宴的也有三千多人,群芳宴第一场比试便是海选,设置下几百擂台,先让三千多名修士各自混战,待时辰一到,还站在擂台上的那个人便是“擂主”,可以参与接下来的其他比试。   太清宗包括余友良在内的几个筑基期徒子都成为了擂主,上清宗也有些从海选中脱颖而出的法修。看小辈们比试,长辈们的视线总是会停留在更加夺目的那几人身上,看出那几人的短板,事后告知对方,提出改进意见,助对方在修行路途上走的更加顺利。   但这方面就太难为裘弈了,本次来群芳宴的上清宗徒子全都是法修,而他看不出那些法修施法都有什么门道,更提不出什么改进意见,只是呆呆地看着,视线老往其他宗门的剑修徒子身上飘。   萧湘不愧是教导徒子的专业人士,早早便拿出了一堆音像石来,将自家太清宗晋级徒子的战斗影像都记录下来,顺道将上清宗那几名晋级徒子也都记录下来。   “若道君不懂其中门道,可将音像石交给那些徒子,让徒子们拿着过程,自行去问各自直系的师长有何需要改进之处。”萧湘将录好的音像石都放进裘弈腰间的乾坤袋里,叮嘱道,“收好,一块音像石记录的那个人,石面上都写有人名。”   “哦、哦……”裘弈摸摸又存了一堆音像石的乾坤袋,他还是不太习惯用这个,心思也不如萧湘细腻。   先前看萧湘在青云宗境内采购音像石,他还奇怪对方为什么要拿那么多灵石去购买这些只能使用一次、用来记录影像的阵法刻石,原来是为宗内徒子们准备的。   他要向萧湘学习的地方,还有好多啊。   裘弈只是不习惯携带灵石——因为一般用不到——并不是八百年来还没有一点积蓄,上清宗有自己的灵石矿,他身为上清宗的长老,每年都会有灵石分到他的名下,由李拂衣师姐给他扔进落樱顶的那棵古樱树里的空间法阵中。   上次回落樱顶,他便将法阵中存了几百年的灵石全都装进了萧湘给自己的这个乾坤袋中,此刻正好将灵石取了一部分出来,用以回报萧湘给他的音像石。   萧湘推辞道:“道君不必如此,湘记录这些给道君,是作为师者的分内之事,不是为求什么回报。”   “拿着罢。”裘弈将大把上品灵石往萧湘盘坐的腿上一放,“总觉得吾亏欠你许多。”   这一幕落到了群芳宴中众多小辈的眼里,又成了一个版本的谣传:   “你刚刚看见了吗?太清宗的幽明道长是管钱的那个!”   “看见了看见了!行神道君给了幽明道长好多灵石啊,刚刚幽明道长还帮发呆的行神道君用音像石记录上清宗徒子的比斗影像!”   “我老早就说他们有可能吧,你们还不信呢!!”   “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行神道君与幽明道长结为道侣是道可道杜撰出来博人眼球的谣言呢——两位前辈到底是什么看对眼的啊?”   “我也不知道,听说他们隐婚多年,那日是行神道君被合欢宗修士逼至绝境,幽明道长为解道侣之困境,才出来坦白这段恋情的。”   各宗门中喜好八卦的徒子一致看向在场的幽明道长亲传弟子——暮成雪。   暮成雪刚刚在脑海中不断复盘自己方才在擂台上的几个行剑失误,未曾听到众人的议论。此时感受到大伙儿的视线,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回去,问道:“都看我做什么?你们这些晋级了的,不准备下一场比试?”   有人凑上前去,贼眉鼠眼地低声问道:“凝宁,你师父和师爹……是怎么看对眼的啊?”   暮成雪更加莫名其妙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家师父怎么跟师爹看对眼了的,闻言翻了个晴天大白眼,一指旁边下了擂台还在甩剑的雷震宇,不耐烦道:“闲的没事就去跟雷震宇比剑,别来问我些有的没的!”   “切~小气……”   海选赛首战告捷的宗门,其长老在观战席位上得意洋洋,但随着青云宗执事徒子宣布了接下来一轮的比试规则后,有几家的长老笑不出来了。   最不嘻嘻的当属亲自来观战的寻天府府主王侯,他扭头看向主位上的何所应,一脸震惊地问道:“为什么群芳宴要比琴棋书画啊?我们不是修士吗?”   合欢宗的音修长老摇扇笑道:“王府主这是说的什么话,修士又不是未开化的野兽,怎么能没有些涵养身心的爱好。况且如今修仙界的音修儒修不在少数,我们都以助人为修,爱好和平,在这种只比拼个人武力的赛事上又讨不到好处,太不公平。”   青云宗宗主何所应附和道:“这位长老所言极是,况且‘群芳宴’此名雅致,若没有些当得起此雅称的环节,最终胜出的新秀又为何要被称为‘花魁’?”   王侯不忿道:“切,自家办的便自家在理。等轮到寻天府操办群芳宴,不会胸口碎大石的小辈全部刷下去!”   一众长老在设下了隔音结界的观战席上争吵不休,裘弈第一次代表宗门来参加这等大事,看见众人骂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扯着自己的蒲团往角落里缩了缩。   “道君勿怕,他们时常这样。”萧湘惯常冷凝的神色竟有些许松动,眼里含了点笑意。   裘弈传音问萧湘:“太清宗主持群芳宴时,有没有设过这种突然而然的比试环节?”   “有。”萧湘面不改色地说道,“段衍让小辈们比试诵经,有背错、不顺之处的,都被刷下去了。”   裘弈问:“道长就这么让段宗主胡来?”   萧湘无奈道:“让背诵的,都是修仙界众修士耳熟能详的经文,若是连这种经文都不会,湘真不知那徒子的宗门是如何教导他的。”   裘弈追问:“什么经文?”   萧湘答道:“《奈何歌》,这在修仙界都算作童谣。”   裘弈沉默。   “……”萧湘见裘弈忽然垂眸不言,便已经有些预料,“道君……未曾听说?”   裘弈望天。   萧湘轻叹。   群芳宴第一天的海选赛告一段落,无论胜负,小辈们都需要休息,便各自散了,在青云宗山外的客栈中歇息,或是随便寻一处山野凑合。   各宗长老的骂架也告一段落,有些大修士聚堆聊起门中徒子如何如何难以管束,而萧湘和裘弈都在各自的蒲团上打坐修炼,为之后捉拿魔尊做准备。   萧湘自视丹田,洞虚期修士的丹田中多出了一个望不到尽头的黑洞,既不向内吸纳,也不向外吞吐,仅仅是存在于丹田中,里头有许多他不懂是何物的丝弦。   也不知有何意义,可能只是证明自己修为更进一步吧。   不知修炼了多久,萧湘丹田黑洞中的某根弦忽然颤动了一下,随后剧烈抖动,最终绷紧断裂。   “啪”的一声在耳边响过,他猛然睁眼,迅速起身,心悸难平地看向西北方向。   裘弈察觉到身侧人周身灵息的变化,也睁眼起身,看向萧湘。   “怎的了?”他问。   “……”萧湘不答,御剑朝着预感的方向飞去。   裘弈召出摧雪跟上。   玄清宗宗主顾犹在发觉萧湘和裘弈肃然离席,连忙御剑追去,青云宗宗主何所应见“三清”宗的代表人都离席,也追去查看。   其他几个与萧湘交好的别宗长老也纷纷起身,到最后,那些想要看热闹的也都跟去,整个观战席上走的不剩人了。   萧湘御剑急奔至青云宗群山外的一处山脚下,在看见草地上的那几具尸体时瞳孔骤缩,脚步也踉跄了一下。   跟在后面的裘弈下意识扶了一下萧湘,随后也瞧见了地上的那几具尸体,其中有一具尸体上穿着的太清宗道袍裘弈识得,此次来群芳宴的太清宗徒子中,只有太清宗葛倾杯坐下的弟子余友良穿着这种明黄色的道袍。   除却余友良外,其他几名徒子身上穿着太清宗统一的黑白徒子服,裘弈觉得这种款式配色的道袍衬得徒子们像小鹤,平日里,这些小鹤就喜欢叽叽喳喳地围绕在萧湘身边——后来也有些围绕在他身边。   而此时,这些小鹤们都横尸在地,了无生息。看死状,余友良最为凄惨,受伤程度也比其他徒子要深,像是被虐杀至死,而其他几个徒子则是被一击毙命——像是余友良在死前为其他人争取了很久的逃跑时间。   但无一例外地,所有人死前奔逃的朝向都是比赛场地的长老观众席。   跟着过来的其他宗门长老见状,纷纷脸色一变,身为青云宗宗主的何所应更是面色一僵——在他的管辖地发生这种事,受伤的还是太清宗的徒子,这让他如何与太清宗交代!?   萧湘立在几具尸体边,面无表情地垂头看着地上已经不具人形的余友良:“……”   高修者的威压恐怖,为了照顾此次来群芳宴比试的小辈,所有修为在元婴期及以上的大修士都得收灵敛息,神识与预感的范围自然也被缩到很小很小,谁都没有注意到这处山脚下曾发生过这么一桩恶事。   裘弈愣愣地看着地上那几个前些时候还笑着同他道别的太清宗小辈,缓缓捏紧了手中的摧雪剑。   片刻后小心地看向垂着头的萧湘,他看不清萧湘脸上的神情,也不敢再像先前一样蹲身去看。   “该怕死时需怕死,切莫逞能陨道身。”   萧湘淡凉而落寞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   “友良啊……” 第34章 无言安慰   “幽明。”   “……嗯?”   “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解释,你……”   萧湘漠然道:“邪魔作乱,何宗主为何要给湘解释?”   何所应心中讶然道:冰灵根修至极境的修士就是淡定啊。   这地上躺的但凡是别宗的徒子,那个宗门在场的长老都得开始闹了。幽明道长不仅不闹,还迅速用神识探查了方圆百里内是否有邪魔的踪迹。   这几名太清宗徒子的死状凄惨,尸体伤口上残留着魔气,都不需要特别探查就能得出结论:做出此事的不是个阴邪至极的魔修,就是个真魔。   只是萧湘的神识并未在事发周围发觉其他异状,   合欢宗的长老用场景再现的法术将此处发生的事通过幻术再现了一下,让众长老来看。   只见幻术中,一个面容模糊的修士想要杀害几个在山脚下静修的太清宗徒子,路过的余友良听见了同门的呼救声,前来帮忙,一招过后知道自己不敌此人,带着同门想要去群芳宴会场向大能们求助,只是没能跑过去,徒子包括余友良的魂灵全被那邪修用一根乌木法杖取走。   那面容扭曲之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邪修,身披黑袍,看出手程度,修为大概在化神期左右,还给自己的面容罩了一层在场人前所未见的法术,众宗门的长老都看不清的他具体长相,对方遍身能说得上是特点的地方,只有手里拿着根乌木法杖。   萧湘记住了那根法杖,问在场的各宗长老:“可有人识得这法杖?”   化神期的邪修,在修仙界若是寂寂无名,那实在是不应当。在场的众人阅历丰富,应当有人见过这乌木法杖由谁使用过。   可众人纷纷摇头,竟无一人得见,那邪修与法杖仿佛凭空冒出。   “这邪修出手的路数,也无人识得?”萧湘又问。   一众长老宗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皆摇头叹息,沉默不言。   萧湘看向众人中对于魔修相关事宜最清楚的裘弈。   裘弈神色顿了顿,也摇摇头,“吾未曾见过魔修中有这等路数之人。若不是懂得隐藏己身、大忌招摇,便是魔族修炼成人,来修仙界取人神魂,助己修炼。”   话落,裘弈自己愣了一愣,萧湘也愣了一愣,两人对视一眼,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名字——顾灼华。   取人神魂来协助自己修炼的法子是邪道,损人利己;用纳运符文抢夺凡人气运的法子也算得上邪道,还是损人利己。   且因裘弈常年奔走在各处除魔,魔域中魔主又将万魔尽数关押在魔域,近百年来的修仙界几乎没有什么能够掀起风浪来的魔修和真魔,甚至有些魔宗的观念改变,有意与“正道”仙宗交好,本次魔宗祭灵教还有弟子来群芳宴参宴。   萧湘本就怀疑“太清尽亡”的谶言可能与魔域出逃的魔尊有关,如今更加怀疑了。   他用术法将徒子们的尸体收入乾坤袋中。   “道君。”   “吾在。”   萧湘踏剑,低声向裘弈说道:“湘回宗安置徒子尸身,可否请道君看顾一下剩余的太清宗徒子?”   裘弈也低声道:“何必客气,吾在,你放心去。”   “……”萧湘向裘弈颔首,御剑离去。   青云宗与太清宗相距不远,一个时辰后萧湘便回来了,正巧赶上群芳宴第二轮比试。   戕害太清宗徒子的罪魁祸首还没找到,各宗长辈都提醒自家小辈出行留意,不可自己去无人的地方,以免发生不测,没有同小辈们讲太清宗徒子遇袭一事,怕引起大恐慌,让本就因此难做的青云宗更加难做。   而青云宗也因此加强了徒子巡视,连山谷空林也不放过,生怕哪片草丛里藏了个魔修。   “啊,师父!”   萧湘甫一在长老观众席落地,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暮成雪的声音,遂向声音来处望去。   “师父可有看见余师兄?”暮成雪小跑过来,低声问自家师父,“群芳宴第二场,琴棋书画各选一考,余师兄要考书,我将他需要的墨买好了,如今即将开考,却不见他。”   “……”萧湘垂眸,和其他宗门的长老一样,选择将此事暂且隐瞒下来,免得叫还在参赛的徒子们分心。   他低声说道,“友良有要事,先回宗了。”   暮成雪奇怪道:“第二场比试不参加就视为弃赛,余师兄他写字很好,还说要往前争争名次,是有什么要事,竟然连群芳宴都不参加了……”   弟子越说一分,萧湘心中就越冷一分。   冰灵根确实容易修炼到冷情冷性,修士的心绪被冰霜冻起,难起涟漪。   初得知徒子们在他附近丢了性命时,萧湘只觉得难过,除此之外起不了其他的反应,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修仙八百余载,萧湘见过的死人数不胜数,宗门里也时常有许多折损在修行之路上的小辈和同辈尸体被送回来,看惯后早已不会再大惊小怪,会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哀伤,继续修行或助他人修行。   只是这次格外难过。   或许是因为那个“太清尽亡”的预言正在一步步应验,而他明知乾坤未定,却无法操纵乾坤;又或是境界升高后对命数与羁绊的联系更加敏感,那些徒子的死不由旁人相告,而由他自己感应出来。   赛事开始前,有许多太清宗徒子来向他问他们的余师兄,问其他几个身亡的徒子,长老可有看见。   “他们有事,先回宗了……”   “先回宗了……”   得到答案的徒子们转身去会场,走之前向他们的幽明道长挥手道别。   道长只是望着他们,没有再挥动拂尘。   一双黑沉的眸子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庞,只一眼,便能记清谁是谁——高阶修士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大。   “……”萧湘垂眸,内视丹田,看向黑洞中断掉的那根丝弦。   这是……何物?   “——道长。”一道清凉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萧湘抬眸,有些迟钝地向裘弈看去。   裘弈沉默地和他对视着。   行神道君觉得自己的协议道侣此刻需要一些话语上的安慰,可他不知要如何安慰,只是下意识唤了一声对方。   许多人的视线已经在他身上驻足许久,似乎是想要看看身为道侣的他要如何安慰才失了门中徒子的道侣。裘弈知道现在不是个演绎道侣的好时候,可也不该是个什么都不做的时候。   就算没有协议道侣这层身份,他与萧湘,也算是关系亲密的好友了。   好友之间,若要安抚对方,需如何做呢?   ——裘弈完全不知道。   毕竟这是裘弈八百年来第一次有这等关系的好友,他平日里也并不在意旁人是如何与亲友相处的。   他眼中显现出点窘迫和局促来,似乎是为自己什么都不懂而感到有些羞愧。   场中提笔正欲作画的顾人还听到行神道君的声音在自己的识海中荡开——是传音入密!   他一个激动,差点把自己面前铺好的画纸给撕了。行神道君平日里冷言寡语的摆着张面瘫脸,极少同他们讲话,突然找他,这是为了何事?   “灵钧。”   顾人还摊开记录本,回应脑海中的声音:“我在我在,道君有何吩咐?”   行神道君迟疑地问道:“平日里,你是……如何安慰好友的?”   安慰好友?顾人还在识海中说道:“这得看是哪个朋友、因为哪件事伤心难过了。”   话音方落,他敏锐地嗅到一个可能性,于是试探地问道:“幽明道长……现在很难过?”   行神道君沉默,却与默认无异。   顾人还又得寸进尺地问道:“能问问道君……幽明道长是因何而难过吗?”   “……”长老观众席上,裘弈和萧湘依旧在对视。这幽明长老也是好耐心,居然还在等着行神道君的下文。   “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去世了。”裘弈谨慎地总结道。   “很重要的人去世了啊,那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陪伴和静一静。”顾人还回想着自己以往是怎么安慰这等境况中的人,一一说道,“你可以牵着他的手,用力一点,向他表示你还在,让他安心;或者抱抱他,让他靠在你的肩头休息,跟他说如果特别难受的话可以对着自己哭出来,无论对方哭诉什么自己都会接下,要顺着对方的话去安慰。”   “如果是道君与幽明道长这等亲密的关系,道君也可以试着轻吻道长,再做上述我说的那些行动。”   裘弈默然片刻,问道:“这些,都要做么?”   这若是放在平常,顾人还肯定得撺掇着行神道君把上述方法都试一遍,他就爱看清冷剑修崩人设的戏码。但今日道君都走投无路地来询问他了,那幽明道长应当是真的因为重要之人的亡故而感到特别难受,不是他能闹着玩的时候。   他仰头,望向长老观众席上正在相对无言的裘弈和萧湘,轻叹一声。   “道君就牵着道长的手吧。”顾人还收起自己的记事本,蘸墨作画,“陪在道长身边就好,若是不会说安慰的话,便只用动作安抚。”   “好。”   行神道君传音的余音在脑海中消失。   顾人还在画纸上用丹青勾勒出一个美人的身形,抬眼再看长老观战席,想瞧瞧行神道君是如何安慰幽明道长的。   两位冰灵根剑修前辈并肩坐着,已经不再对视了,只是——   顾人还紫眸微动,看向两人放在行神道君膝头上的、相牵的手。   “……”顾人还无声地勾唇笑起来。   哎呀…… 第35章 荒野魔泣   在修仙界中,有许多无宗无派也无其他生灵栖息的荒地,有些荒地被魔修作为领地使用,有些荒地上因为煞气瘴气太多,依旧荒凉着,无人踏入。   位于东洲修仙界西北方向的一块荒地,此处瘴气横生,此处原本是一副山清水秀之貌,只不过百年前有邪魔在此作乱,被正道之人斩杀后血肉落地,坏了此处的环境,使这里的土地含毒纳污,种不出绿植来。   这里数十年不曾有活物踏入,今日却有些热闹。一个真魔和一个魔修缠斗至此,看样子像是对打到了魔气枯竭的程度,已经抛却了能够体面对打的一切方式,正在剧毒的土地上翻滚,用拳头互殴。   拳头落下所带出的魔血迸溅在土地上,将此处的环境又污染了一份。   那真魔看身形似乎是个“男人”,妖貌近邪,一道赤红魔纹竖立在额中央,通身穿着能看出正常时的体面,但此时遍身的衣饰已经在满地乱滚中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真魔面色癫狂,一边落拳,一边似哭似笑地念叨着乱七八糟的话。   “竟敢、偷窃……本尊的东西!”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你不是挺能跑的吗?继续跑啊!狗杂种!!”   “拿着它害人了是不是?是不是?本尊怎么看这法杖上面多了几百条人命啊?啊?你杀了谁?”   真魔原本跨坐在魔修身上,此时突然坐直,将被打到奄奄一息的魔修一把提起来,但对方的下半身还被他压着,因为这一扯,对方的上半身从腰开始皮肉筋骨尽数断裂,竟硬生生让他提断了肉身。   那魔修就这么咽气了,黑袍的兜帽滑落,一张看不清具体面目的脸暴露在瘴气中。   真魔就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张看不清面目的脸上,他怒而狠声问:“杀了谁?你用它杀了谁?!你说啊!你说啊!!!”   “你不说……他们又要怪我了……哈哈……他们又要指责我了……”   真魔突然扔了魔修那半截身体,神经质地坐在地上,抱腿将自己缩成一团,一双赤瞳满是畏惧地瞧着周遭的瘴气,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在指责他的人,且不止一个。   “不是我……不是我……”   真魔抱着自己的脑袋疯狂摇头,声音从颤抖到尖利,歇斯底里。   “不是我!不是我!!你们都看不见它吗?你们都看不见吗?黑稠的,在每个人的心里啊……”   他的视线突然落到一旁插在地里的法杖上,连忙四肢着地爬过去,将法杖抱在怀里。   “师父……师父……”   “徒儿好痛啊……我好痛啊……”   “师妹她要杀我……她要……要将我献祭……师父您快拦着她啊!她要杀我啊!!”   “师兄也要杀我……师兄也要杀我…………”   “我想要师弟……我想要房师弟……”   “我呜呜呜呜师父……师父救我……救救我…………”   真魔握着法杖,疯疯癫癫地倒在地上,一会哭一会笑,说些胡乱的话。万千魔影在他濒临崩溃时在背后显现出滔天虚影,又在他神智回笼时消散无踪。   他死命地将一些从自己身上散溢出去的黑色雾团收回体内,经脉在皮肤下呈现出黑色脉络,遍布全身。   “救我啊……”   凄怆至极的哀叫声在荒野上飘散,许久后,数百阴魂从此处得以释放,尽归阴曹。   ……   萧湘抱着一丝侥幸再入鬼市,去找殷鬼使看命薄。   不过今日殷鬼使不在,只有上次那名姓席的鬼将在这里。   “我帮你看也行,不过……”席彻衍有些犹豫。   萧湘拿出一个装着灵石的乾坤袋。   “不是,我不是要灵石的意思!”席彻衍将那袋灵石推回给萧湘,劝说道,“命薄按理说不能给活人看,因为这是死人才能知道的东西,活人看了会出乱子不说,看的那个凡人也会因此折寿。仙长您修仙是为了长命百岁,何必为些不相干的人损耗寿元?”   “相干。”萧湘面上没有什么神情,“那是我宗徒子。”   “真是一点没变……”席彻衍偏头嘟囔了一声,从怀中摸出生死簿。   他翻了翻萧湘提名的那几个太清宗徒子,跟萧湘说道:“这几人在前日魂归地府,我们已经按照他们的生前所行分别安排走了,只是投胎还要等一段时间。”   “魂归地府了?”   萧湘闻言有些惊讶,裘弈的神色也稍微松动,两人忙问:“他们的魂体可有受损?”   席彻衍摇头:“他们倒是没有,不过其他同时段回来的死魂都缺斤少两,补魂局那边正在赶工……”   “可知是从何处回来的?”萧湘追问。   席彻衍摊手,“这就无从得知了。”   “他们是被何人所杀?”裘弈再追问。   席彻衍无奈道:“生死簿只记载有魂之生灵,杀他们的东西不是个有魂魄的,生死簿上没写。”   萧湘:“被杀死的鬼魂会记得这个无魂生灵吗?”   席彻衍:“那你们来迟一步,那批魂全都喝完忘情汤了。”   见面前俩活人都沉默了,席彻衍试探地问道:“要见见你们的徒子吗?”   裘弈看向萧湘,萧湘摇摇头。   “既已身陨,此世的羁绊便断了,何苦再沾上念想,囹圄己身。”   从鬼市出来后,萧湘又算一卦,依旧算不出那顾灼华身在何处。   “……”   “……”   “回一趟太清宗罢。”裘弈提议道,“如今群芳宴宴罢,先前同众徒子说好的酒会……”   极北之地的狂风割人,萧湘为两人下了一道避风的结界,应声道:“……好。”   太清宗那些从群芳宴回去的徒子已经知道邪修杀害了余友良等一干同门的事,皆郁郁许久。   太清宗众徒子少有在外殒命者。   与敢赴绝险、满修仙界闯荡、到处去寻找机缘的其他宗门徒子不同,太清宗徒子更注重修身修心,平日里修行的方法就是诵经、清修,有心的话,再出去游历一番,为路遇的凡人驱邪祈福、消灾减祸。   其中能算得上危险的,也就是在斩妖除魔时可能会遇上搞不定的妖魔,传急信回宗求援,幸运的话便能撑到救援,不幸的话便丧命当场,但少有后种情况。   余友良等一干人的死亡,除却他们的直系师长和知交好友伤心外,最难过的便是萧湘。   因为事发当时,有能力救人的萧湘就在不远处,可他没有及时发现。   萧湘和裘弈带着梅花酒去余友良等遇难徒子坟前时,见余友良的坟前坐着个人。   暮成雪盘腿坐在墓碑前,一手按剑,一手托腮,呆呆地望着石碑上刻着的姓名。   两名大剑修见状,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等着。   “我们……许久未见了。”   暮成雪拍拍墓碑,低声道:“师兄,我在群芳宴上夺了个好名次,只是若论在剑术一道的精进程度,还是不及其他宗门的新秀。”   “大家都很看好雷震宇和顾人还,希望他俩能对上……但后面一对一抽签时两人一直没碰上,顾人还和西洲来的一个佛修对上,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双双力竭,晕死在比武台上。”   “本届的花魁……自然是雷震宇啊……”   “……”   “……你没亲眼看见,我来跟你说一下。”暮成雪又摸摸墓碑,“奇怪,每次面对师兄,都不知要说些什么好。师父还在远处等着看你,我先走了。”   他起身,冲远处等候的师父师爹挥挥手,御剑离开。   裘弈站在原地没动,萧湘上前将梅花酒放在墓前,稍微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转身和裘弈一起回红梅落雪。   “湘有一事一直不解。”   红梅小筑中,两名剑修对坐,开始整理已知信息。   “从屠杀旧玄清全宗人这件事上看,那顾灼华应当是穷凶极恶之徒,可他从那之后就没再作恶,去了凡间也并未掀起什么震惊三界的大灾祸,只是留下了一片纳运符文,于凡人有损,却也利凡人。”   萧湘不理解道:“灭宗……符文……对他来说都有何利可图?奇怪。”   裘弈猜测:“魔性无常,或许只是随心而动。”   “魔性虽无常,可顾灼华曾经是人。由人堕魔,人性与魔性皆存,既然能为凡人留下纳运符文,他就没有疯魔。”萧湘也猜测道,“或许是知道魔主在寻他,因此在三界销声匿迹千年。但可能是因为魔主的威慑,所以在这千年来不敢作恶么?”   裘弈断然道:“绝无可能。”   萧湘问:“何以见得?”   裘弈反问道:“魔族作乱,无论其事大小,魔主见了便要严惩作乱者。若有魔主威慑,群魔便不敢作乱,何须吾奔走在修仙界各处除魔?”   萧湘:“也是。”   两人沉默。   一片各自思索的沉寂过后,裘弈无意间说道:“若是能再寻到纳运符文,我们不动,让恩容或孤鸿来看,或许能了解顾灼华的意图。可惜……”   闻言,萧湘眸色微顿,一个可能在他心中呼啸而过。   “行神。”   “嗯?”   “魔主要献祭魔尊用以割裂修仙界与魔域,魔尊若不从,有两个办法可以避免此祸,一是永远躲着,让魔主找不到;二是暗暗提升,有朝一日扳倒魔主。”萧湘问道,“依道君之见,这两者对于一个魔尊来说,哪种可能性更大?”   裘弈答道:“后者。”   两人再次沉默,随后纷纷拿上本命剑,出门下界。   纳运符文在凡间绝对不只有一处存在! 第36章 他图啥啊   修仙者能够踏上仙途,气运与天赋缺一不可,而在这两者之中,“气运”是最重要的,可以说是直接决定了一个修士的一生。   举两个例子,同是天赋绝佳的冰灵根修士,萧湘的气运又好又足,所以能够遇到一个好的师门,天材地宝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落到他的手上,助他一路平安顺遂地成长到化神期;而裘弈的气运很少很少,遇到了好的师门,却在师门中遭人暗害几百年之久,别说天材地宝了,单说本命武器,除了摧雪之外,根本就无灵剑敢择他为主。   在气运差劲的先天条件下,裘弈若没有靠勤奋补足缺陷,而是想通过改变气运来让自己成就大道,有两种办法:   一是少作恶多行善,靠给众天神捐赠香火来让众神垂怜,给他些好处,再通过一些辅助改命的法器增加自己的气运,不过这个办法费时费钱费力,有时还容易吃力讨不到好,比如那些供奉的天神对于垂怜你没有兴趣。   第二个办法就简单多了,直接抢别人的气运,又快又好,就是有损阴德,还会沾上因果。想要成仙成神的人,都不会走这条路。   但魔又不成仙成神,魔只求自己强大,能干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萧湘和裘弈猜测,在东洲的凡间,不止有一处有着纳运符文的酒楼。顾灼华利用符文所吸纳的部分气运给这些酒楼招揽客人,客人越多,符文就能吸纳越多的气运为他所用。   至于顾灼华为什么隐忍千年不在修仙界或人间作乱,因为人间他要利用,而修仙界已经不是千年前的修仙界,如今的各大宗门拧成一股绳,若是这等邪魔作乱,要对付顾灼华的不再只有玄清宗,而是整个修仙界。   顾灼华,一个最开始都没有灵根的普通修士,想要胜过有着克制血肉之躯那等种族天赋的魔主,需要沉淀的可不只千年,不会去作乱,以至于让整个修仙界给他添堵。   正在家里睡大觉的曹盈被人晃醒,一睁眼,一张数月不见的皓白仙人面就搁在眼前。他风流惯了,还以为在梦里,噘嘴就想往那张脸上亲。   一柄拂尘往他嘴上抽了一下,彻底把他给抽醒了。   他愣愣地看着窗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心想道能够进自己房间的陌生人绝对不是凡人,于是颤抖地问:“我这就见无常了?”   萧湘:?   裘弈:?   萧湘又挥拂尘,曹盈以为是要打他,连忙缩头,却感觉一股清凉的气息从七窍涌入体内,脑子瞬间就清醒了。   抬头再看窗前的两人,他认出来这俩是谁了。   “你们……是怎么进我家的?”   裘弈直言道:“用仙术进来的。”   说罢,还给曹盈演示了一下何为穿墙而过。   曹盈应当是曾经见过修士一类的奇能异士,对此只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便问人来寻他作甚,他并未摔碎过木牌,护身符也好好地待在衣服的夹层里。   说起这护身符,可着实有些玄乎。上次这一黑一白两位仙人离开后,他爹带着他去皇城参加太后寿宴,寿宴上有个亲王造反,皇帝和亲王的两拨兵在宴会上砍杀,许多臣子都因此受创,更有因此丧命的,可反贼朝他挥刀,临到脑门前,总会偏差许多,让他能有躲开的机会,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阻碍着那些刀剑劈向他一样。   事后他才发现自己将护身符也带去了宫中,从锦囊中将护身符取出来一看,那黄符纸上凭空出现许多像是被刀划破的口子,数一数,与他险些被砍的那几次数量一致。从那后,曹盈这才重视起了这护身符,无论破烂成那样还有没有用,带在身上总是好的。   “那……两位仙长为何会出现在我房中?”曹盈问完后心中想道:总不可能是来给他送新护身符的。   谁知这个想法刚落,那黑袍仙长就从袖中取出来一张新的符纸,递到他面前,说道:“原先那张符纸已经帮你挡下一大劫数,失去了效用,换一张罢。”   曹盈愣愣地将符纸接过来,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将他吹得一个激灵,忙问:“仙长赐符给我挡劫,不会沾上凡尘因果吗?”   “会。”萧湘淡淡地说道,“但相遇便是有缘,况且救人的事,沾上的因果总不该会是坏果。”   话落顿了顿,萧湘又叮嘱曹盈:“你不可作恶,你的子孙也是,不然湘今日救你,可能会成坏果。”   曹盈追问:“我如果作恶了,仙长会如何?”   萧湘答道:“会很生气。”   裘弈补充道:“并且遭报应。”   萧湘面无表情地看向裘弈,裘弈没接收到视线,依旧看着曹盈说道:“你若是因他的救助而去作恶,吾会先来杀了你,以免他沾上坏果。”   还坐床上的曹盈连忙扯被子围住自己,仿佛能以此保护一下自己似的,大惊道:“可杀人容易遭报应啊!”   裘弈将摧雪剑拔出三分,冷声道:“吾剑下亡魂千万,不惧再添你这一桩。”   这下曹盈老实了,乖乖保证道:“放心吧两位仙长,我没胆子作恶,而且铁定要断子绝孙了,甭怕留后患。”   裘弈闻言,下意识看向曹盈的裆部,脑子里还回想起师姐曾经说过的合欢宗接根之术,也不知道能不能给凡人做。   曹盈见状,又一扯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身,“看什么看什么!不是这里出问题,我是断袖啊!”   这下萧湘的拂尘抽在了裘弈的眼睛上,不过轻轻的,只是略作提示。   “非礼勿视。”   “嗯。”   闲话说够了,就该轮到正事了。萧湘道:“湘有一事相求,不知曹公子可能相助?”   曹盈把外面的小厮丫鬟都叫进来倒茶,请两位仙长坐下,“仙长先说说是什么事吧,您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力所能及,我一定帮忙。”   萧湘问:“曹公子可还记得先前全福楼中雕刻着符文的房柱?”   曹盈大大咧咧道:“记得啊,我后来去别的地方玩,那里的大酒楼也都有这种房柱。”   萧湘双眼一亮,正要追问那酒楼在哪,就听曹盈邀功似的说道:“不过仙长您放心吧,那些房柱上的符文,我都让人刮干净烧没了,保准没一点剩下的!”   “……”   萧湘才要放下的心……碎了。   “仙长?仙长?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道心有些破碎。”萧湘神色麻木。   “啥道心?”曹盈不解地问道。   萧湘不答,垂眸扶额。   真是世事难料啊……   “换吾来问。”裘弈用剑鞘点点曹盈的肩头,示意对方别去烦道心破碎的萧湘了,“东洲凡间如今有多少个凡人国度?各国又有城池多少?你消除掉的刻有符文的房柱都存在于什么地方的酒楼?细细回想,不要说漏。”   曹盈回想着说道:“这可说来话长了……”   如今东洲凡间,除却西域外,共有五个国家。最西边的国家叫做“麓”,最东边的叫做“黎”,中间三个国家从上到下分别为“豫”、“平”、“辛”。萧湘和裘弈此时就在黎国境内的一叶城。   曹盈已经销毁的那些纳运符文房柱的所在地,萧湘和裘弈还要再去检查一趟,以免有所纰漏。   要将整个东洲国家中所有客流大的酒楼探查一番可不是件易事,两人先将曹盈去过的那些地方看了一遍,发现曹盈将符文隐患销毁的够彻底,那些酒楼里一切留有花纹、可能藏着符文的地方都让曹盈给刮没了。   不搜不知道,一搜,才发现纳运符文不止是在一些茶楼酒肆中,更在那些大富大贵之人的家中、官宦世家的家中,甚至是帝王的居所里。黎国中一切能够吸取到众多气运的地方,都能看见纳运符文的纹样。   ——甚至是在黎国皇帝的龙袍上,都有纳运符文。   “……”   “……”   大半夜擅闯皇帝寝殿的萧湘和裘弈,看着架子上暗绣符文的龙袍,双双陷入沉默。   第二日一早,黎国皇宫内传出一道满朝皆惊的消息——昨夜龙袍全数失窃,没有找到嫌犯,也无人目击到任何窃贼。   两个嫌犯窃贼回到修仙界后直奔玄清宗,将顺过来的龙袍都给顾犹在看。   “这纳运符文所纳之气运,都涌向一个所在。”顾犹在将看过的龙袍尽数销毁,问两个剑修,“还有没有?”   三人又拽上在千机卧云中养老的邓君回,一齐下界去看。   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四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已经打烊的酒楼中,围着一根房柱细看上面繁复的纹样。   许久之后,邓君回从房柱上收回视线,对另外三个符文门外汉说道:“这纳运符文分为两部分,一小部分是吸纳这家店中掌柜和伙计的气运,来使这家店的生意红火,另一大部分是吸收来客的气运,送至修仙界。”   “……送至修仙界?这是何意?”裘弈不解地问道。   “就是……”邓君回话音顿了顿,长叹一声。   原来,这世间能有仙缘者,其实没有修仙界如今那么多人,特别是几次浩劫后,众修士都能察觉出,天道不欲让修仙界存在于世,不然何以让修仙界的擎天龟足无故断裂?   但如今的修仙界依旧繁荣,依旧能有那么多洞天福地和修仙资源,依旧能有那么多人可以修仙,是因为有人从凡间夺去了凡人的气运,让修仙界的众人得以修仙。   也就是说,顾灼华用纳运符文夺取的凡间气运,不用于他自身,而是供给修仙界。 第37章 万业加身   三个得知此事真相的大剑修:“啊?”   顾犹在茫然道:“他图啥啊?”   裘弈也茫然道:“为何要助修士修炼?我们算是他的敌人。”   萧湘若有所思。   “幽明有话要说?”邓君回看向欲言又止的萧湘。   “关于仙君骨一事,修仙界最广为流传的是顾灼华剖其师仙骨支撑修仙界,但并未提及此事是否为不还仙君自愿剖骨。”萧湘则看向现任玄清宗宗主顾犹在,询问道,“是顾灼华执意要取骨,还是仙君自愿献身,顾宗主可知道?”   “顾灼华擅自取骨。”顾犹在直言道,“彼时家父双眼皆盲,五感俱衰,肉身负累,却因留恋尘世而迟迟不肯升仙,顾灼华得家父之灵根,法力强盛,又受家父真传,于法术一道可谓无敌,或受虚名所影响,强取仙骨后便不再回宗。只是当年之事,我未曾亲眼见过,也是听家父所言,事情大概如此。”   萧湘又问:“传闻又道,剖骨后仙君未死,在玄清宗尽灭时已五感尽失,被座下首徒仪宣救走,后才身死登仙。可确有其事?”   “是。”   “那仙君最后为谁所杀?”   “……仪宣。”   “仪宣如今身在何处?”   “无人得知。”   “仪宣与顾灼华关系如何?”   “势同水火。”   “顾灼华在剖去仙君仙骨时可有入魔?”   “并未,但回来灭宗时他已入魔。”   在修仙界,“魔修”和“魔族”是两种存在,“魔修”为人族中修魔的修士,通过后天因素走上邪道,在彻底堕入魔道、成为真魔之前还是个人;而“魔族”是生而为魔,天生便在魔道里,无魂无魄,一旦死亡便是真死,毫无进入轮回的可能。   人类想要堕入魔道,须有心魔根深难除,还要有着极强大的执念或恶念,两者缺一不可。毕竟“魔”之一物,便是人的恶念集成体。   萧湘看向一旁光知道竖着俩耳朵听的裘弈,问道:“道君先前说过,由人身堕入魔道需有极强的执念。依道君所看,这顾灼华执念为何?”   被问的人突然换成了自己,裘弈一时茫然,已读乱回道:“仪宣。”   另三人:“啊?”   “不。”反应过来的裘弈改口道,“是修仙界。”   萧湘劝道:“认真些,在讲正事。”   “按照这些已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的执念应当是修仙界。”裘弈正色道,“强取仙君骨、夺凡人气运给修仙界……前者还能说成是为了自己能够修仙,但做后者时,他已入魔了,早就没有理由再做此事。”   “黎国存世已经一百一十五年,这黎国中的纳运符文,是他在近百年来刻下的。”   纳运符文所取的气运是供给修仙界,受益者是修仙界的全体修士,而不单单是那个不知道在哪的顾灼华。   那么现在有一个抉择就摆在四人的面前。   是销毁纳运符文,让修仙界承担没有凡间气运支撑后所到来的一切后果;还是装作不知此事,继续享用着凡人的气运修行;又或是将此事告知修仙界各大宗门,让众修士定夺。   但四人都清楚,若是告诉修仙界各大宗门,众修士必定是选择将此事隐瞒下来,继续修他们的仙。毕竟凡间虽被吸去气运,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没出什么震惊三界的大乱子,小乱还是时常有的。但若是这符文依旧待在凡间,以后不知会出什么大问题。   “……”萧湘转头,看了看客栈外的天,淡声道,“司马良辰所测算出的‘修仙界大劫’,现在看来,恐怕与湘有关。”   另三人看向他,示意他说明白点。   萧湘一一回视三人,最后视线停在裘弈的双眼上,“湘会选择,将这些符文尽数摧毁,且将顾灼华捉拿,带去魔域给魔主。”   话落后,他在裘弈的眼中看见了类似赞同的情绪。   “那看来,与吾也有关。”裘弈微微移步,和萧湘并肩,“吾也会这么做。”   “我也会这么做。”顾犹在头痛地扶额叹息,“此事若是让后世之人知道了,又要骂玄清宗尽出妖人昏招。”   “我听宗主的。”邓君回看向三人,“要同其他宗门的掌事人说么?”   “别。”顾犹在摆摆手,“若是同他们说,销毁符文的阻力要多出许多来。此事你知,我知,他俩知,莫要再让第五人知道。”   四人假设了一下,邓君回模仿修仙界宗门中部分大修士的性格,说若是修仙界因此倾颓,都怪将纳运符文撤走的萧湘裘弈顾犹在。   顾犹在的对答:“我家的东西,我想毁就毁。你们若是靠着这等邪术才能修仙,与邪魔何异?”   萧湘的对答:“修士占用凡人气运本就不该,我们只是将不属于凡间的事物销毁,你们有什么正当理由来责怪?”   裘弈的对答:“就撤了,怎么,打死吾?”   另三人看向裘弈:“……”   裘弈默了默,改口道:“吾好,你们坏。”   “那便说定了。”顾犹在道,“为防万一,还请两位莫要将此事详细告诉各自宗门的宗主,我稍后会向修仙界众宗门传讯,请他们多加防范随时可能到来的异变。”   萧湘和裘弈点头应道:“好。”   四人便在此处分别,回各自的宗门交代后事。   萧湘御剑飞出好远,发觉裘弈还跟在自己身后。   他并未回首,只是传音问道:“道君不回上清宗交代一番么?”   太清宗在东洲的东北方位,上清宗则在东洲的西南方位,两宗的方位可算不上是“顺路”。   “销毁纳运符文,或许并不会直接导致修仙界大劫。”裘弈御剑追上萧湘,始终保持着能和萧湘并肩的速度,“夺凡人气运一事有损阴德,若是从顾灼华销声匿迹开始,纳运符文便落到了人间,那修仙界的诸位,已经夺了凡人气运千年之久,造孽无边。”   “若不停止此种行径,日后功德尽损的修仙界,不知要闹出何等混乱来。即便全灭,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更何况如今众人还都被粉饰的太平蒙在鼓里。”   “若是我们瞒着所有人将纳运符文销毁,修仙界也就是回到了他本该回到的状态。可若是将此事告知他人……”   裘弈的声音在高空的风中缥缈起来:“人心连魔都能造出,吾怎么敢信……”   怎么敢信,得知实情的修仙界众人,不会选择损人利己的修炼方式?   当年不还仙君被强取仙骨,纵使再不情再不愿,后世也从未有人为不还仙君叫过疼、喊过痛。只要是有利于大众的“好事”,那些“好事”背后的龌龊会被人以各种形式忽视和掩盖。   “原来当时,道君并非是在神游天外。”萧湘转头,看向身侧白发飞扬的裘弈。   两人如今差着一个境界,裘弈想要追上他的飞剑,有些困难,而他为此特意放慢了些速度。   裘弈犹豫道:“吾是怕……”   萧湘直言道出对方的疑虑:“道君是怕,湘会将‘太清尽亡’的谶言同这些即将被销毁的纳运符文联系起来,然后为了防止谶言成真,改变主意,将此事告知宗门?”   裘弈不言,却与默认无异了。   “人心连魔都能造出,也无怪乎道君不信人心了。”萧湘的声音依旧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只是湘,从未有过心魔。”   “……”裘弈渐渐放慢了追逐萧湘的速度。   “道长,保重。”   萧湘不答,闷头飞出去好一段距离,才回首去看,身后已无裘弈的皓白身影。   “……”   黑袍广袖在夜风中猎猎,萧湘抬头,看向头顶的皓月星辰。   “我心匪石……”许久后,他从群星中收回视线,继续飞往太清宗。   ……不可转也。   ……   天神界,无念神殿中。   这无念神殿也是怪哉,本应是不还仙君的居所,却供奉着已经陨落的清尘仙子的尊像,不仅如此,自在光蔼育祥传道天尊(简称“育道天尊”,太清宗祖师)住这里,缁衣尊道金光覆护通明天尊(简称“缁明天尊”)也住这里,广修万炁役诡横绝玄明天尊(简称“广明天尊”)还住这里,甚至某个令三界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万邪一祖”丰不改——此时也在这里。   正在殿中打坐、闭目养神的一名白发天神缓缓睁眼,面色和蔼地轻声道:“哎呀。”   旁边另一名白发紫眸的天神听到动静,从丰不改的腿上支起头来,懒洋洋地瞧着那出声的天神,问道:“你那好徒弟又跟你说什么了?天天哎呀哎呀的。”   “玄冥同我说,要将太清宗众人之前所造的孽果背在身上,为此身死道消也不惜,求我成全。”育道天尊不解道,“修仙界是不是出乱子了?他之前问我,若是修仙界大劫将至,他们应该怎么办,如今又突然说要为太清替罪……宗门里也没有大奸大恶之辈呀。”   “修仙界就是麻烦,隔三差五出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还仙君在丰不改腿上换了个姿势枕着,不耐烦道,“前些日子我那好大儿还让我不要带走老二,我明明很早就跟他解释过了,我当年不是想杀人还,也不知道他一直抓着这点不放作甚,隔个几年便要问。”   丰不改拍拍不还仙君的额头,说道:“犹在胆小,你,少吓他。”   “我没有~”细看来,顾人还和顾犹在跟不还仙君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样貌。那不还仙君跟万邪一祖撒完娇,又伏在爱魔的膝头睡去。   育道天尊略作犹豫,应允了爱徒的请求。   跪在太清殿中的萧湘正要从蒲团上起身,忽然感到有万业加身,将他狠狠地压回到了地上。   ——成了。   无论此后如何,此前太清宗为修行而耗损的凡人气运,都由他来偿还。   如此,“太清尽亡”的谶言,或许就不会成真了。他就算将纳运符文全部销毁,也不会导致这么个预言结果。   萧湘艰难地将自己从地上支撑起来,太清宗所有人的业障对他来说太沉重,才起来不过片刻,便又被压的跪趴回了地上。   “谢过……祖师。” 第38章 失忆真相   萧湘离开太清宗时,宗中正巧到了徒子们上早课的时候。路遇的徒妹徒弟们都一一向他打招呼,更有的缓步与他同行一段路,求问经书中的不解之处。   “今早要考问,这才想着来问本座。”萧湘用拂尘轻敲那名捧书徒子的脑袋,语气无奈。   那徒子不好意思地说道:“长老您最近少回宗嘛……我本想去问葛长老的,路上正好遇到您,便问您了。好久不见,您一切可好?”   萧湘淡声道:“都好。你呢?”   “我也都好——啊,师妹在前面,我去寻师妹了,长老回见!”   萧湘向那名离去的徒子挥挥拂尘,感觉衣袍被人拉扯了一下,垂头,见一只小手抓着自己的衣袖。   “长老才回来,又要走啦?”腿边八九岁模样的小徒子抓着他的衣袖询问道。   “嗯……此番外出,要离开许多时日。若在剑术修行上有不解之处,可直接去向宗主请教。”   “好——”   萧湘垂手轻抚小徒子的发顶。   高阶修士身上都有高修者自带的威压,大能们灵根特质导致的周身环境异常也比比皆是。在修仙界,高修者对低修者保持距离,许多时候是一种保护。   可萧湘作为师长,若是常将自己与徒子们隔开,小孩不懂,便以为这位长老不能接近,从而出现上清宗内的那种师徒情况,徒子们对他会只剩下敬畏,而不主动向他学习该如何修行。   故此,每当察觉到有低修者靠近自己,萧湘都会有意识地收敛周身寒气,或是给接近自己的小徒子套上隔寒结界。   长老吐息间携霜带雪,声音醇厚,无论是夸赞还是批评,都使徒子们乐意附耳来听。   “既入太清宗,此后需潜心侍奉祖师,谨记宗训,以和合万族、除蒙祛昧为己任,不可行凶作恶,不可违背初心。”   “切记,切记……”   高大的黑衣身影渐渐远去,对方施加在自己周身的隔寒结界也逐渐消散,小徒子深吸一口山中的草木气,不期然嗅到一段寒香,顿觉周身轻松,去上早课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香香长老……身上好香啊……”   ……   裘弈回宗,在落樱顶上静坐一夜,第二日一早,发觉有许多灵息潜伏在落樱顶各处。   是上清宗的众徒子。   “……”裘弈全当看不见,持剑越山,去寻罗万劫。   “师姐。”他跨入清尘观,朗声唤道。   “欸——”罗万劫应着声从蒲团上回头,在裘弈周身左看右看一番,问道,“幽明呢?”   裘弈答道:“他回太清宗了。”   罗万劫讶然道:“那你回来做什么?”   “……”   裘弈沉默片刻,再开口道:“师姐,吾要去做一件事。”   罗万劫将头转回去,闭目道:“去做呗。”   裘弈出门,不是去寻道侣,便是去除魔,她都习惯了。   “师姐需多多提防之后可能会有的修仙界异变。”   “嗯嗯,玄清宗宗主给我传符信了,让我万事小心,应当是司马良辰又算到了什么。”   “那吾走了。”   “等等。”罗万劫睁眼,转头叫住裘弈,笑道,“李拂衣新收了个小徒妹,是个冰灵根的好苗子,也想学剑,你得空回来,指点她两招。”   “……好。”   “去吧。在外行事需谨慎。”   “是。”   裘弈走出清尘观,发觉那些先前在落樱顶的灵息转移到了观外,只是都不躲了,正大光明在不远处地看着他。   裘弈:?   他正要问有何事,就见那群凑在一起的徒子从人堆里推出来一个面色淡淡的小姑娘。那姑娘见自己已经被推出来了,也没躲回到人堆里,抱着把小木剑快步走到裘弈身前,向裘弈鞠了一躬,淡声说道:“徒子裴绝泛,请长老授剑。”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冷冷的小女孩,裘弈突然幻视了一下玄清宗的顾争鸣。   摧雪自行出鞘,飞悬在他身后。裘弈手持剑鞘作剑,垂眸肃立。   “择剑需讲求机缘。不过吾可授你剑法三则,且看好了。”   裴绝泛手做剑诀,横剑以待,“是。”   飞霜斗雪,极寒的灵力在清尘观前涨溢,洋洋洒洒铺展到山下去。裘弈谨记萧湘所说,面对幼年者,需将自身灵力的温度提高。   裴绝泛的领悟力超凡,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将那三则剑招教了又教,像是想要多拖一会儿时间,不愿意出宗去见某个人似的。   在裴绝泛体力不支前,裘弈停剑,召摧雪归鞘。两人收剑互礼,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见行神道君没有拒绝向小师妹教授剑法,其他徒子的胆子也渐渐大起来。眼看行神道君就要踏出山门,一个徒子忙高声问:“行神长老!您此番去,何时回宗?”   裘弈脚步一顿,回首看向那名问话的徒子。   “归期不定。”   话落,跨出了上清宗的护宗大阵,迎面便见一个黑色身影在远处等候。两颗寂然心相视片刻,裘弈上前解释道:“教授前来求问剑法的徒子,耽搁了些时候。”   “无碍。”萧湘御剑,不经意问道,“是道君的徒子?”   裘弈见萧湘并未因先前那番话而心有不满,提了一晚上的心逐渐放松下来,“吾未收徒,是李师姐门下的,吾代为教授剑法。”   “道君也算学有所成了。”   “是道长教得好。”   三个剑仙交代好门派里的事,一齐下凡,在凡间各个有着纳运符文的地方东拆西毁,将能够找到的纳运符文全都拆除销毁。   东洲凡间的许多酒楼或富人家中,一夜之间,那些有着繁复花纹的房柱全都被利器削去了雕花,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竟能悄无声息地削得那么干净。   找遍东洲每个可能含有纳运符文的地方,即使是三个高阶剑修,也耗费了许多年,彻查人间所有房屋、纸张、衣饰、山石,再将那些有异常的存在销毁。还曾路遇一些突发状况,比如遇到了误入凡间到处作恶的魔族和魔修,他们或追凶千里,或出手将其诛灭,数个春秋就在剑光中消逝。   将人间最后一片刻有纳运符文的山岩摧毁后,许是冥冥之中行了正道之事,三名剑修的修为都大有精进,裘弈的修为也已至洞虚期。   凡间事毕,回修仙界前,顾宗主请两位剑仙吃糖水。   顾犹在笑道:“人还上回下凡来吃过,回去便让我有机会也尝尝,两位也来一碗?”   另两个剑修没吃过糖水。裘弈听见有个“糖”字,便恭敬不如从命地跟着走了,萧湘便也跟上。   三人坐在路边的糖水摊上,正要互相传音,邻桌突然落座了四个人形女妖,热热闹闹地让小贩上糖水。   人间有许多以人身行世的妖类,但大多与人无害,三个剑修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去将有近人神智的妖除掉,便装作没看出那四名女妖的真身。   其中一名青眸蛇妖用手肘撞撞身侧的金发女妖,用对于修士的听觉来说并不算小的音量说道:“看邻桌,三个人族修士。”   那金发女妖笑着转眼看来,视线在三个剑修的脸上分别顿了顿,愣住了。   青眸蛇妖问:“二策,怎么了?”   “好像……在哪见过他们。”金发女妖收回视线,很快被端上来的糖水吸引走了注意力。   青眸蛇妖听说同伴觉得那三人面熟,也留意将三人瞧了瞧,视线在裘弈身上停留一瞬,面色讶然,随即眼中盈满笑意。   三个剑修面面相觑。   顾犹在问:“你们的熟妖?”   另二人摇头,“不识。”   裘弈舀起一勺糖水,还没等放入口中,那邻桌的金发女妖突然拍案而起,大声道:“我想起来了!”   三名剑修下意识向那女妖看去,那女妖一点都不见外,端着糖水坐来他们桌上,对顾犹在道:“顾微尘!让我逮到你小子下凡了,庞害怎么没跟你一起下来?”   萧湘和裘弈一齐看向顾犹在。   顾犹在连忙摆手澄清道:“我不是顾微尘!那是家父!”   那金发女妖愣了一下,稀奇地瞧瞧顾犹在的脸,“居然跟你爹长这么像啊……”   她又转头看向萧湘和裘弈,笑道:“你俩的神魂我看着有点眼熟,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这个妖怪,能直接看到修士的神魂?   裘弈看了看这女妖身上难掩的血煞,不动声色地握上了摧雪,只是未等出鞘,便被萧湘推着剑柄摁回鞘中。   裘弈向萧湘传音道:“这女妖杀过许多人。”   萧湘也传音道:“听这妖类的言辞,似乎与不还仙君熟识。”   况且有些恶人也该杀,这女妖没有伤沿街百姓,便是分得清是非的妖。   “萧湘。”萧湘向那金发女妖说道,“本座身边这位是裘弈。”   金发女妖:“都是真名?”   两人点点头。   “不认识。”女妖想了想,端起糖水碗又回自己那桌了,“你们慢慢吃。”   王遗策端着糖水坐回柳叶身边,见柳叶还扭着身子在瞧那白发修士,好奇地问:“你认识他?”   “嗯……”那三人吃完糖水离开,柳叶将视线从裘弈身上收回,向发问的同伴说道,“他和他母亲来拜过我。”   “多少年前的事?”   “八百年前?我记不大清时候了。”柳叶身若无骨地靠在桌边,回忆道,“你也知道,玖国未灭时,我在玖国境内护佑妇女孩童的平安,他母亲带他来神龛前拜过我。那女人求我保佑她孩子能在那个世道活下来。”   王遗策道:“那人的身量看着也像玖人……那你答应了么?”   柳叶道:“自然是答应了啊,不过当年去慢一步,让那孩子手上沾了人命。”   八百多年前,盘栖在山洞内的柳叶忽然听到有个男孩在心中喊着救命,便急急向那冥冥之中声音的传来之处奔去。   只是她赶到那男孩身边时,男孩周身的气息已经不似凡人,对方浑身浴血地握着把短刀,脚边倒着几具尸体,一双黑眸冷冷地向半人半蛇的她看来。   “好孩子。”柳叶自草丛间缓缓游向那个玖人男孩,妖瞳带着蛊惑安抚之意,“来我这儿,别怕,之前的事情,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蛊惑尚未完成,一道火符突然飞来,险些将她的鳞尾烧伤。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邋遢老道不知从哪冒出来,笑着向她警告道:“女妖,离我徒弟远点儿。”   柳叶冷笑,指着地上那几具尸体,“你徒弟?这么小的孩子,你让他出来杀人?!”   那老道将男孩拉到自己身后,对那女妖道:“从今后就是我徒弟了。人妖殊途,你少管凡人的闲事为好,免得渡劫时被天雷轰成烤蛇。”   “那老道身上有不浅的修为,我没同他硬来。况且他说得对,人妖殊途,那孩子跟着他比跟着我要好。”柳叶温声和如今的同伴说道,“如今看来,这孩子过的还不错,有了一段仙缘,和一段……姻缘。” 第39章 失势魔尊   顾灼华怔怔地看着最后一根擎天龟足在自己面前倾塌。   他失神落魄,向后踉跄两步,连忙用法杖撑住自己,堪堪站在原地。   “怎么会……怎么会!”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龟足的残骸,刚要伸手去碰,那些残骸便化作了粉尘,被大鹏展翅刮起的一道大风吹散。   “别走……别走……你们为什么塌了?不能让仙君骨单撑修仙界……啊啊啊啊啊啊!!!”   他突然发疯,猛地往落地的大鹏鸟鸟爪上踹了一脚。   大鹏鸟屈指,将这个石子大点的小魔人弹走。一千年了,这个魔总是要来擎天龟足这里查看龟足是否完整,它一展翅,便要挨这人的踢。   虽然不痛,但有点痒。   想到龟足倾塌,这个小魔以后可能不来发疯了,大鹏又觉得有点舍不得。龟足周遭少有这么鲜活的生灵,它还不会化为人形,不能去人间凑热闹,不然它一翅膀下去,人间遍地的人类就要满天乱飞了。   它还会因此被天道惩罚。   大鹏在地上找了一会儿,发现被它弹走的小魔正抱着一根乌木倒在地上,双目无神地流着泪。   “死了?”大鹏用指甲戳了戳顾灼华的肩头,发觉这个魔的肩头较上次来要更单薄。   “我要撑不住了……”顾灼华慢慢将自己缩成一团,神神叨叨地说着些大鹏听不懂的话,“为什么龟足都塌了?为什么?我明明已经用人间的气运……对,人间,人间怎么了?是气运不足了吗?”   他猛地翻身而起,施法下界,去凡间感应自己刻下的纳运符文——自然是一处都感应不到。   顾灼华呆呆地站在一叶城内某个被削平了面的酒楼房柱前,随手扯过身边路过的跑堂,怒问道:“这里的雕花呢?!”   那跑堂让此人邪气四溢的面相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地回答道:“几年前让曹家的那位小公子给削了……不仅这家,别家房柱上的雕花也让他派人给削没了,还不让店家再刻新的……”   顾灼华回想了一遍,没想到修仙界有什么姓曹的符文大修士,又问:“那个姓曹的人……现在在哪里?”   正在家中呼呼大睡的曹盈只感觉一道阴风突然吹入家中,随即脖颈一紧,他骇得一睁眼,见一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男人坐在他床边,正单手掐着他脖子。   曹盈战战兢兢地垂眼,见男人抓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上满是黑色脉络,心中便有了预料——此人非人。   他颤声问道:“好、好汉,您这是……?”   顾灼华危险地眯起眼,凑近了看着曹盈,发现此人是个凡人。   “谁让你把酒楼里的房柱雕花削干净的?”顾灼华手中力道渐渐加重,“快说,不然……”   酒楼?雕花?电光火石间,曹盈想到几年前自己遇到的两个人、干的一件事,立即将手摸向枕头底下。   顾灼华以为此人要摸出刀来跟他搏命,便在对方抽出东西的瞬间施法将东西击碎。   “劝你别搞这些小手段……”顾灼华话音未落,便被一道携霜带寒的剑气割破了脖颈,鲜血喷涌出来,泼了曹盈一脸。   曹盈十分冷静地抹掉脸上的血液,卷着被子滚到床下去躲着。   顾灼华捂着自己喷血的脖颈,施法将血止住,抬眼欲看清是谁人出剑,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一柄白色长剑袭至面门,眼看就要将他的头颅洞穿。   摧雪剑刺在无形的屏障上,发出嗡鸣一声,裘弈持剑后撤,警惕地审视着顾灼华施法化出的防护屏障。   “果真来了。”萧湘落地,逐星许久未因战出鞘,正在他周身兴奋地飞着圈,似乎是在期待接下来的一场大战。   “你们是……!”顾灼华话音未落,两把剑就一齐击破了他的法术屏障,直奔他命门而来,似乎不想多言。   他连忙用法杖挡住逐星,又旋身躲过袭来的裘弈。修仙界中,大多数法修的近身战战力为零,一旦被敌人近身就全是破绽。不过片刻的功夫,身上就落雨一般地开始洒血。   萧湘和裘弈瞧见那柄法杖,眸色俱是一沉,攻势愈急,招招直取顾灼华的要害,但到底是差着几百年的修为,每次都能让顾灼华险之又险地避开。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房梁已经被裘弈一剑斩断,屋外的凡人们听到动静,惊呼着开门去看发生了何事。   顾灼华一道法诀打至半开的门上,将房屋的正门封死,不让凡人进来,转身化作一团黑雾,飞往修仙界。   两名剑仙飞身追上。   萧湘传音问裘弈:“方才看你出剑滞懈,是何缘故?”   裘弈道:“吾看不清他。”   “看不清?”萧湘不解。   裘弈眨了眨双眼,灵根本源又泄露出来,在他的眉目间结起霜雪。   “他身上……好脏。”裘弈干脆闭上双眼,只用神识追踪顾灼华。   脏?萧湘回想到裘弈先前说街边遇到的金发女妖杀了很多人,裘弈与那女妖素未谋面,怎知那女妖杀生众多?   闭上眼睛后,只用神识探物,裘弈出剑比先前准确许多。两名剑修紧追在顾灼华身后,连飞带打地跑了半个修仙界。   贺奉天正在山头上教小徒妹刀法,一道疾风刮来,险些将他的小徒妹刮倒。   那风一看就是修士飞过带起来的,贺奉天张嘴正要骂,又有两道疾风从旁边刮过,灌了他满嘴的风,把他好呛。   云镌璃急忙来拍他的背,关切道:“师父!师父你没事吧!”   “咳咳咳!别、别拍了……为师快让你拍死了……”   刚刚飞过的两道灵息有点熟悉。贺奉天心道。   正在放鹤门某棵树上卧着喝酒的燕卓然只觉一阵腥风扑面,随后手里的酒坛就没了。   裘弈接住顾灼华朝后扔来的酒坛,萧湘用灵力将撒出来的酒水全部拢回坛中,前者在路过燕卓然时,将酒坛塞进燕卓然怀里。   燕卓然抱着酒坛茫然一瞬,起身指着那飞远的三道风大喊:“喂!你仨御剑随便进别宗门的地界!!找揍吗?!!!”   裘弈的神识察觉到萧湘在飞掠过程中身形有些钝重,不似以往灵活,便传音问道:“道长方才伤到了?”   萧湘莫名道:“未曾。”   “那为何……”裘弈连忙侧身,同时将萧湘推离自己,一道奔雷从两人离开的空隙里劈过,摧云断树,声势极大。   萧湘将鬓边的散发捋至耳后,逐星直追顾灼华,而他却弃剑下坠,向裘弈传音道:“险些忘了,此魔身怀不还仙君的雷灵根,当心。”   “道长?”裘弈惊讶地回看了一眼坠入海中的萧湘,但并未回头去将人接住。   在萧湘彻底没入海中的那一刻,整个海面瞬间冻结,本想遁入海水中避难的顾灼华在数丈厚的冰面上撞了个头晕眼花,还不等他掠空再起,冰面上忽然凸起一根冰锥,将他当胸捅了个对穿。   “顾灼华的状态不对。”轻易得手的萧湘向追下来的裘弈传音道,“应对不及,也并未向我们扔过杀招。”   完全不像是一个千年大魔该有的样子。   裘弈将视线准备好的缚魔丝勒在顾灼华的关节处,逐星和摧雪则代替冰锥捅进了顾灼华的胸腔之中,将这个真魔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近距离接触的两把剑面面相觑。   逐星:嘻嘻。   摧雪:不嘻嘻。   “或许是先前被什么东西伤了,实力大减。”裘弈单手将捆成粽子的顾灼华拎起,回首看向冰下的黑影,“好了。”   海面又在瞬间解冻,裘弈踏水,拉了一把浮出水面的萧湘。   两人踏上飞剑,带着顾灼华往魔域飞去。走之前,萧湘还将落在海中的乌木法杖施法碾成了粉末。   “你……你们……”在去往魔域的路上,顾灼华有些恍惚地问两人,“……是谁派来杀我的?”   萧湘让逐星往顾灼华的胸中捅深点,冷声道:“本座很想杀,但你有更重要的作用。”   裘弈面无表情道:“吾也想杀。”   只是私情和大业相比,还是大业更重要一些。当务之急是将顾灼华送去给魔主,再赌一把魔主的魔品,让对方用四个魔尊为祭,将魔域与修仙界彻底分离。   两人之前也有过猜测,所谓的“修仙界大劫”,可能是魔域与修仙界还连着,魔主在未来出了点什么事情,没能将魔域的众魔压制住,众魔出逃,在修仙界作乱,酿成所谓的“大劫”。   卦象只说乾坤未定,大的真相,修仙界无人能看,众人只能对这个所谓的“大劫”施以各自的猜测,再排除一番隐患。有的宗门去检查自家宗门对于某些邪魔邪力的封印,看看那些封印是否还牢固;有些宗门集结起来去整顿魔修宗门,看看有无魔修暗藏私兵或是在密谋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你们想拿我做什么?你们不能杀我……你们不能杀我……你们根本就不在乎……”   被缚魔丝捆住的顾灼华原本还是低声嘟囔着些语不成调的话,裘弈和萧湘皆当做没听见,毕竟能堕入魔道的人类大多精神失常,遇到些挫折就容易犯疯病——这种的裘弈看的可多了。   可随着他们距魔域越来越近,顾灼华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还伴随着剧烈的挣扎和歇斯底里的吼叫,不知何时已经双目充血,皮肤上浮现出大片黑色的脉络,一些能被肉眼所见的黑色雾气从顾灼华的皮肤中渗透而出。   裘弈那张百年无波的冷脸罕见地有了些神情,他皱起眉头,厌恶地将顾灼华拿得离自己远了些。   “你们不是将我捧高,让我不择一切手段保护修仙界吗?我保护了啊,我连师父的仙君骨都挖了,为什么要骂我?为什么要怪我?都是你们逼我的,我不能死,我死了修仙界就完了!就完了!!”   临到魔域,顾灼华在缚魔丝中挣扎狂叫的越发厉害,但比起先前语无伦次的乱吼,如今他说的话,两名剑修能听懂了。   “你们在乎过吗?一群蛀虫!就知道耗用!你们在乎过修仙界的不堪重负吗?!一有问题就来找我……一遇到难处就来求我……我……我能怎么办?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不要把我扔去魔域!师妹会杀了我的!!求你们了,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裘弈拖着顾灼华踏入魔域的动作一顿,被这刺耳的尖叫声吵得脑仁疼,反手给了顾灼华一拳,打得顾灼华口腔涌血,声音被尽数堵在喉中,再发不出一声。   “等等。”萧湘用拂尘拦住裘弈走入魔域结界的动作,询问道,“湘有事问他,可否请道君稍后再带他进去?”   “可以,不过魔性狡诈,他怕是会趁机逃跑。”裘弈一只脚站在魔域,一只脚站在修仙界,只等萧湘问完,便将顾灼华迅速甩进魔域,扔给魔主处置。   魔域中,看着结界处有半个裘弈的魔主:“……”   这是在……作甚? 第40章 万中无一   在东洲修仙界,“卜问”和“卜算”时常被混为一谈,但专攻此道的修士都清楚,这是两种探听天命的方法。   “卜问”是直接向信奉的、还未陨落的天神询问未来最可能被实现的那个答案,答案在你知晓且尝试改变之后会有变动,与当初卜问的结果不同。修行此道的前提条件是诚心信奉天神,若是答案没有涉及太大的天机,天神便会直接告诉你;若是涉及太多,恐对你有损害,天神便不会给你解答。   “卜算”则是自行测算未来,所能测算到的结果有许多种,若是修行无误,往往最先测算到的那个结果就是可能性最大的未来,其他的结果也有可能被实现。这种方法没有天神协助衡量危险程度,修士一旦深入,容易受到天罚,轻则道行有损,重则身死道消。   天以万险成一仙,血肉之躯经不住那么多磨难,人类有预知灾祸的办法,至于这么消灾减祸,都得看各自的造化了。   萧湘微微俯身,问跌坐在地上的顾灼华:“你方才说,你若身死,修仙界便‘完了’,是何意?”   “是……是因为……”萧湘的声音放的很轻,带着一定的安抚意味,顾灼华狂乱的神色渐渐收敛,怔怔地说道,“会出现第二个玄清宗……第三个玄清宗……第四个……”   玄清宗?萧湘顺势问道:“你当年为何要屠灭玄清宗?”   “我没有屠宗……我没有杀他们!!他们是因为黑色的……这个……”顾灼华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身前。   萧湘看不见那里有什么东西,但裘弈看见了。   那是一团从顾灼华身上泄溢出来的黑雾。   虽说正道修士应当除魔卫道,但往往祸不临己身时,大多数修士都懒得去跟各种妖魔鬼怪搏命,能赢还好,一旦输了,传出去不仅容易被旁人嘲笑,于自己的名声有损,还可能因为这“输”而丧命。   裘弈显然是修仙界中的一个异类,魔宗没惹他,他都得跨越大半个东洲去屠魔。因为他的“先天灵觉”强,能看见一些常人难以看见的存在,比如灾祸欲来的前兆,比如人身上恶念所形成的“魔”。   当一个魔宗中的所有人都心生大恶念,聚在一起谋划作恶时,他们身上的恶念就会产生一种黑色烟雾,汇集于他们所在之处的高空之上——这也是为什么裘弈一找魔宗据点一个准的缘故。   裘弈不知道那些黑雾究竟是什么,他在凡人和修士身上也能看见这些黑雾。因为人有恶念时,这黑雾便会产生、猖獗,仿佛活物,他便将其称为“魔”。   一直沉默不言的裘弈突然问道:“这些黑色的雾团是何物?”   黑色雾团?萧湘左右看看,没看到类似的存在,便意识到这种东西他看不见。   “‘邪祟’。”顾灼华突然揪住了自己散落的长发,面色痛苦,又哭又笑道,“那只除祟犬说这是邪祟!是人心生出来的……它们不流去魔域,便在人间形成了‘祟’。为什么……为什么是玄清宗……”   他猛然转头,看向拖着自己的裘弈,怔怔问道:“你能看见?你能看见它们?”   裘弈没应。   顾灼华的手与缚魔丝抗衡着向裘弈伸出,那些丝线深深勒入他的皮肉,割出密密麻麻的血痕,可他跟感觉不到痛似的,执着地抓住裘弈的衣摆,手上的鲜血无法浸入那件衣物法器,顺着衣料滴落在土地中,将泥土污染。   “你能看见!你能看见它们!!”顾灼华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着裘弈,神色癫狂,“你知道什么杀了它们吗?我、我存不住了……我快不行了,我不知道怎么杀了它们……我到处问,他们都说我疯了……他们看不见,他们怎么看不见啊啊啊啊啊!!”   “……”裘弈皱眉。   萧湘一手做剑诀,竖在唇前,向顾灼华道:“噤声。”   话落后,顾灼华忽然就哑了,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神智絮乱,难以沟通。”萧湘放下手,看向裘弈,问道,“‘黑色雾团’是何物?”   裘弈将自己从魔域结界中拔出,收回心魔,向萧湘解释道:“人心生恶念,无论大小,便会产生黑色雾气,大多呈现团状。过去吾以为那是魔,可此物与魔又不完全相同,寻常修士无法可视。此物若是在一人身上聚集过多,便会操纵人作恶;若是在一处地域聚集过多,便会使此地出现灾殃。”   萧湘思索道:“据方才顾灼华所言,此物被一只‘除祟犬’称为‘邪祟’,是当年导致玄清宗灭门的真凶。”   裘弈问道:“你信真魔所言?”   萧湘道:“他曾经是人。不过湘不会全信,还要再问。”   他在顾灼华面前席地而坐,伸手为顾灼华擦去了脸颊上的血迹。   “萧湘。”裘弈略显审视地看着跪坐在地的萧湘,淡声道,“你很特别。人心产生杀念时,往往会随之产生恶念,但,你先前说想杀顾灼华,包括曾经在人间杀凡人时,心生杀念,却并未生祟。”   “……”萧湘面色无变,问道,“道君的意思是……?”   裘弈松开手里拖着的顾灼华,移步半跪在顾灼华身边,面向萧湘,接着说道:“人生恶念,若无外力干涉,祟就会滞留在人身上,越积越多。吾往昔屠魔时,走过四海八荒,见百相众生,皆身负祟气。唯有你——”   他抬手,食指指尖轻触萧湘额中的鹤红,缓声道:“身外无尘,万中无一。”   “吾很好奇,你是起不了恶念,还是对万物无厌?”   萧湘看不见祟气,只是说道:“湘是真想杀顾灼华,他虐杀我宗徒子。”   裘弈收回手,好奇地问:“你不想虐杀他,以此为徒子们报仇么?”   萧湘摇摇头。   就在裘弈要以为萧湘是什么大善人时,萧湘接着说道:“魔以苦痛为食,师兄曾对湘说过:别让它们爽到了。”   裘弈:“……”   原来是这样。   他又问:“那你为何愿意倾听顾灼华说的疯话?”   “只是疯了,话不一定是胡话。”   萧湘一边跟裘弈说着话,一边为顾灼华将散乱的墨发束起,耐心地仿佛在照顾幼童;而顾灼华也乖乖不动,任由萧湘为他束发,那场面丝毫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仇。   “况且他说的‘邪祟’,不就是道君眼中的真实么?”萧湘面无表情地用发带在顾灼华的脑袋后面绑了个蝴蝶结。   裘弈觉得萧湘言之有理,便没有再问,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   将一头乱发束起后,顾灼华惨白的面容尽数展现在旁人眼中,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   当初在再现幻术中,那个杀害太清宗徒子的邪修面容模糊不清,看不出究竟是谁,若论身形,也比如今他们面前的顾灼华要小上一圈。不过修仙界暂时改变身形的法术有许多,究竟是不是顾灼华杀的人,萧湘还不敢下定论。   如今令萧湘格外奇怪的一点是,顾灼华给他的感觉不像一个千岁魔尊,更像是一个脆弱的小魔修。按照当初幻术中所展现的邪修的实力,若他与裘弈对上的是杀害徒子的那名邪修,可不会这么轻易地便将其压制住。   “顾灼华。”萧湘解开方才对顾灼华施加的禁言术,他再开口的声音没有往日那么冷,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责备的情绪,“湘有许多事想要问你,你若有委屈,便细细道来,莫要说些疯话,不然无人愿听。”   顾灼华闻言,怔怔地抬头看他,一双赤眸中有些许不可置信。   片刻后,他夸张地咧开嘴角,笑起来。   “我说什么都是疯话……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都不听……你们都不愿听……”   眼看着顾灼华又要狂叫起来,裘弈不耐地又是一拳打在顾灼华的脑袋上,手动给顾灼华噤了声。   这一拳太令人始料未及,萧湘下意识将顾灼华偏向自己的脑袋护住,不赞同地看向裘弈,“道君。”   裘弈活动手腕,骨节咔咔作响。他没理会萧湘,冷声对顾灼华道:“吾对魔的耐心不及这位黑衣道长,你若不想同他好好交流,便来同吾的拳头交流。”   顾灼华满眼畏惧地往萧湘怀里缩了缩,裘弈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知为何愈发不耐,伸手想将顾灼华从萧湘怀里拽出来,却被萧湘用拂尘拦住。   “……”裘弈作罢,收回手,扭头不再看这一人一魔。   “湘信你,让湘听听你的话,如何?”萧湘摸摸顾灼华靠在自己怀中的脑袋,默默收了收自己的腿,免得插在顾灼华胸前的两把剑割到他。   此时萧湘的脸上还是没有神情,语调也没情绪起伏,不然真要像个慈父了。   顾灼华抬眸看他,眼中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数次嚅嗫,却终究未发一言。   萧湘见状,又耐心道:“你若不知从何说起,便湘问一句,你答一句,不想回答便摇头,如何?”   顾灼华瞪着眼睛看萧湘,没反应过来似的,依旧未发一言。   看向别处的裘弈将自己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好……好。”听到骨骼作响的声音,顾灼华一脸担惊受怕地揪住萧湘的衣袖,颤声说道,“你要信我……你问了,要信我……”   “从来无人问过我……从来无人信过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你不能不信……”   “你不能不信……”   “嗯。”萧湘又安抚地摸了摸顾灼华的脑袋,“第一个问题。太清宗徒子,可是你杀的?” 第41章 疯言真语   顾灼华茫然地看着萧湘,“太清宗徒子?”   “是。数年前,有一邪修在青云宗群山外将几名身着黑白道袍的修士杀害,其中身着明黄道袍的修士被虐杀致死。那名邪修,可是你?”萧湘问道。   “我不是邪修。”顾灼华突然十分清晰地说道,“我师承正统,不是邪修!”   萧湘没有被顾灼华突然清晰起来的口齿转移走注意力,冷静道:“湘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顾灼华怔怔痴痴地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记得杀过……这百年来,我应当只杀过一个邪修……他盗我法杖!对,他拿着我的法杖,用法杖杀了好多人……我把那些人的魂放走了……都放走了……”   和席鬼将说过的魂归地府一事对上了。   萧湘心道:看来顾灼华不是那个杀害太清宗徒子的邪修。   邪修杀人集魂就为助己修炼,顾灼华虚弱至此,却将百魂放走,看来不是靠此修炼,或对此道无意。   裘弈歪头问萧湘:“信了?”   萧湘抬眸问裘弈:“演的?”   裘弈不答,继续看向别处。   他看不出来顾灼华是不是演的,习惯让他不能轻信魔言,但他之前已经信过一个魔主了。   可顾灼华也没道理演这么一场戏给他们看,这只魔现在连维持清醒神智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应该没脑子去谋划别的。   萧湘问顾灼华第二个问题:“千年前,玄清宗被何物屠尽?”   裘弈觑着他怀里的顾灼华:不是他么?   “被邪祟。”这个黑衣人没有反驳自己的话,也没有说信或不信,但这就足够了。顾灼华神经质地回答萧湘的第二个问题,“宗里突然出现一个大邪祟,不知道是谁的……他侵占师弟的神智,操纵师弟去滥杀……然后师弟就被他们杀了,他们骂师弟,骂师父,骂玄清……他们骂师父教妖怪本事,自食恶果,可师弟是草木妖……他、他不敢杀人的,他一直不敢杀人的!”   “师父看不见那个邪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出去找办法,回来时,看见宗门里在互相残杀……我拦不住,红妆长老想去无念殿杀师父……我情急中杀了长老……我杀了长老……我杀了……红妆长老……”   顾灼华又开始哭哭笑笑起来,他笑得胸膛振动,两把剑在他的血肉间碾磨,才被魔力修复的创口又开始流血,淌得萧湘的道袍上全是血迹。   “都死了!都死了!!师兄也要杀我!!!”他疯魔地嘶吼,满眼血丝发黑,揪住萧湘的衣襟,想要凑到萧湘跟前,但被裘弈摁住,“师兄把师父带走了,是他杀了师父……仪宣!他一直不是个好东西,那大邪祟肯定是他弄来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裘弈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认命地闭上眼睛忍受顾灼华的惨叫。   眼睛刚闭起来,他猛然意识到顾灼华话中提到的一个人。   “红妆?”裘弈将赖在萧湘怀里的顾灼华拽到自己跟前来,急问道,“你说你杀了红妆?”   “是啊……哦,师父舍不得他们,把门中死去的、还留有全尸的人都做成了人傀……就是现在的玄清宗。”顾灼华又忽然安静下来,呆呆地说道,“红妆长老还活着呢,我前年还见她在山间走动……只是修为不会有变化了。”   裘弈和萧湘相视无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愕之色。   玄清宗中……有许多人傀?   “人傀”是指将死者的尸体通过各类天材地宝补好,再将其原本的魂灵或是其他生灵的魂灵通过秘法禁锢在尸体内,炼制成有着自我意识的傀儡,化为己用。   不过此道被修仙界列为邪道,因为被制作为人傀的魂灵极大多数都不是自愿的,还要事事听命于炼制它的人,不得超生。   “人傀术”是禁术,详细的秘法在修仙界的明面上没有流传,为谁所创已无记载,只是千年前,不还仙君顾微尘在整理修仙界典籍时,曾将人傀术制作步骤中缺少的地方加以补足,收录在《七十二禁术当中》。故此,又有人称人傀术为不还仙君所创,不然如何得知那缺少的制作步骤?   他们数次出入玄清宗,裘弈甚至与红妆交过手,都未曾察觉异样,由此可见,不还仙君这制傀之术了得。   他宗之事,两人不好妄加议论,便权当做不知此事。   萧湘又问顾灼华:“那个大邪祟,后来如何了?”   “……在这里。”顾灼华拍拍自己沥血的胸膛,“它在我的躯壳里。邪祟会依附在活人□□上,只要我活着……它就不会出去作乱……就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缓缓抬眸,看向裘弈,满怀希冀地问道:“你知道怎么杀了它吗?……你知道吗?”   裘弈摇头,道:“怪不得吾看你便如见一团黑雾,真魔都不至于如此混浊。”   顾灼华眼中的那点光亮暗淡下去。   萧湘再问:“为何要在凡间刻下数以万计的纳运符文?”   “拿凡人气运给修仙界用啊。”顾灼华的神智似乎清醒许多,不再发癫,低声道,“不然修仙界如今何以有此等盛况?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能入仙门修行……千年前,天道就想将修仙界毁了,最初,北边那根龟足倾塌就是一个征兆……”   他问萧湘:“你见过北边龟足坍塌后的天吗?”   萧湘摇摇头,“千年前,湘还未出世。”   顾灼华颤巍巍地抬手,凝血的指尖指向他们头顶的天,“这里的天和地……合为一体,此处的万里荒土,就是那时让塌下来的天砸的……一直都好不了……”   “然后你取恩师的仙骨,将此处撑起?”萧湘顺着说道。   “嗯、嗯……擎天龟足是神器,师父的仙骨也是神器……那时的修仙界,只有师父的玲珑玉骨这么一件神器……只有它能撑……”   “我被虚名蒙了心……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裘弈问:“天道为何要毁了修仙界?”   “因为修仙者……就是蛀虫。”顾灼华方才的忏悔神色一扫,低笑一声,语调通顺起来,“凡间,凡人会创制工具,更改山林河湖,生产万物,能在百年里生出许多或悲或喜的故事,最终尘归尘,投身轮回,转世为他物,再为人间添新章。修仙者能干嘛呀?活个成百上千年,老不死的东西,一直耗用天地灵气,又对这尘世没什么贡献,千年后升仙,再成神,不会老死,一直活在天上碍天道的眼,还总是妨碍天道看庸庸尘世,总想着逆天、弑天。”   他讽刺地笑道:“天神……他们生长的地方、修仙界都要毁了,你看他们有神下来救过修仙界吗?他们有给修士指过一条明路吗?你们该不会以为……凡尘能好好的,是因为有天神保佑吧?”   “——狗屁!”顾灼华怒声道,“真正在乎凡尘的天神就那么几个,还让那些排除异己的天神杀的杀、杀的杀!”   裘弈:“你怎知晓?”   “我怎知晓?我师父就是谪仙,他是被众神排挤下界的!清尘仙子也是……她为了将凡间与魔域分开,耗尽神源,又因为维护妖神,被天神围攻致死……不对,我、我怎么知道这些?我怎么知道?”   顾灼华的神色又开始不对劲起来,他用指甲死死地抠着自己的头,好似要将自己的皮给扒下来一样。   “我看见了……不、不对!谁看见了?这是谁的记忆?呃!谁的……谁的?”   那些从顾灼华身体里溢出的祟气逐渐凝实,裘弈眸色一暗,传音同萧湘道:“得把剑拔出来,他的肉身快不行了。”   贴了快一整天的两把剑终于分开,从顾灼华的血肉中退出,各找各的剑主。   魔气给顾灼华修复伤口的速度越来越慢,灵力又不能给魔族疗伤,萧湘先施法冻住了顾灼华一直在涌血的伤口,而裘弈去魔域跟魔主讲清楚情况。   待裘弈离开后,萧湘突然听到怀中的魔口齿清晰地说道:“谢谢。”   他垂眸,看向顾灼华发黑的双眼。   “一直没有人肯听我讲这些……我说,他们都不信,反倒要骂我妖言惑众……”顾灼华疲惫地闭上眼睛,枕在萧湘的腿上,“我清醒的时候……少。虽然你们听了也做不了什么,但终于有人肯……听我好好说了……”   “感觉我又能撑个千年……”   萧湘没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并没有全信这些话,只是安慰般地轻轻拍拍顾灼华的肩头。   “明黄道袍……我想起来了。”顾灼华突然又睁开眼,有气无力地笑道,“放魂归阴时,有个身着明黄道袍的死魂在众魂中寻找同门,领着同门一起去阴曹……他是那一辈人的大师兄吧?”   萧湘眸色微动,应道:“是。”   他这下彻底相信,那些徒子不是顾灼华所杀的了。   “真好啊……”顾灼华的声音有些哽咽,“真好的大师兄……”   “对不起……”   萧湘道:“不是魔尊所杀,便无需道歉。”   “需要的,若不是我一时不察,让那邪修盗走了法杖……”顾灼华话音顿了顿,话题迅速拐到另一件事上去,“剩下的擎天龟足都塌了。”   萧湘笃定道:“因为我们将凡间的纳运符文全部销毁了。”   顾灼华苦笑道:“仙君骨可独撑修仙界,此番龟足倾塌,声势不如当年浩大。只是师父他老人家记仇,待天神界事毕,恐来修仙界将仙骨收回。到时……修士们要无家可归了。”   “……”萧湘沉默。   这倒是,也不知若是修士们去凡间同凡人们挤一挤,是否可行? 第42章 此间事了   裘弈召出心魔,往魔域结界里探了个头。   丰不改望着那个和魔域整体色调格格不入的白脑袋,无言一瞬,说道:“……你要进,便进来。”   裘弈从善如流地进入魔域,但有一只脚还是警惕地踩在外面。他对魔主报告道:“已经抓到顾灼华了。”   话落,他感觉到魔主身上的魔威有一瞬间没控制住,向周围倾轧,但又在将他碾成肉饼前被魔主尽数收了回去。   “他在何处?”丰不改周身的魔息躁动,杀意迸现,好像下一刻那顾灼华能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能用魔威把顾灼华打成糊糊。   魔域外的萧湘问:“魔尊先前说那名会杀了你的师妹,是谁?”   顾灼华麻木地吐出一个名字:“丰不改。”   萧湘:“……嗯?”   顾灼华面无表情地说道:“丰不改,又名顾轻迭,当年她为了跟师父亲近,装嫩拜入师父门下,排行第四……但实际上师父跟她姓。”   萧湘罕见地茫然了。   修仙界历史书上没记载不还仙君跟魔主姓,也没人提过这层关系。   顾灼华继续无感情地跟萧湘说这则修仙界劲爆消息:“四师妹竟是我师娘。孩子有三个,师父怀的,师父生的。”   修仙了,修士生子方面的能力也就不同于凡人了。若是有要孩子的心,又不怕麻烦,两个互为道侣的修士用自己的精血一混,拿灵力将混合的精血滋养成胚胎,继续用灵力将胚胎养在天材地宝里,十月后便可成婴儿——顾犹在的那三个孩子就是这么来的。   不还仙君身体里的玲珑玉骨虽然少了一条脊梁,但其他部位的玉骨还在,也算得上一件宝贝,放置胚胎再好不过。   萧湘一瞬间便结合修仙界实际想通了此事,在心中数了数,道:“顾犹在,顾人还……还有一个孩子?”   “关在镇魔塔里,叫决然,是魔。”顾灼华沉默片刻,低声道,“魔主能这么清醒、保有人性,有一部分原因是那个孩子把魔主的魔心给吞了。”   所以,魔主本应该发的许多疯,转移到了那个叫顾决然的孩子身上。   顾决然在镇魔塔里……也是个魔尊啊。   萧湘的思绪一顿。   将魔域与修仙界断联,需要四名魔尊为祭。   他抬眸看向魔域结界。   魔主……要献祭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爹是……不还仙君。   而如今撑着修仙界的……是仙君骨。   萧湘好像突然知道修仙界大劫是怎么来的了。   修仙界不存,仙君和魔主的孩子便不用被魔主献祭,不会被用去断开魔域与修仙界之间的联结。   啊……不会如此……罢?   ……   魔域之中,听完裘弈无感情地复述了顾灼华半疯半真的那些话,丰不改的杀意渐息,沉默许久。   “其实……算不上献祭。”丰不改忽然说起另一件事,“只是,本尊的力量需有留存,不能全部用于断开魔域与修仙界,这才要抽干四个魔尊的修为。”   “反正,他们魔心尚存,有修为,便要去作恶,不如……”   “……”   丰不改默然片刻,对裘弈道:“将他带进来。”   裘弈转身,将结界外还赖在萧湘腿上的顾灼华拎入魔域。   原本已经安静的顾灼华在进入魔域后又开始挣扎起来,嘶叫着想要逃离缚魔丝的束缚。丰不改抬手,食指微动,那些勒入顾灼华血肉的丝线寸寸断裂。   没了束缚,顾灼华转身想逃,丰不改抬起的手轻轻握起,向自己身前一拉,顾灼华便隔空被拉到了丰不改跟前。   丰不改抓着顾灼华的衣襟,将这个还留存有肉身的真魔提起到自己跟前,冷声问:“你的修为呢?”   “用来压制它了……”顾灼华畏惧地躲开丰不改的视线,“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丰不改捏着顾灼华的两颊,将对方的脸掰正,逼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厉声问,“为什么不同我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同我说!”   顾灼华惊惶地想要往后退,“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我……”   他眼中煞气滔天的魔主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裙的小姑娘,细看来,那姑娘与魔主竟有七分相像。顾灼华像是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甩开丰不改的手向那虚无的女孩扑去。   “师妹!师妹你回来了……快救救师兄……救救师父……救救我们啊……”   顾灼华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黑土上的一块腐肉,好像将腐肉当做了什么人,神色癫狂地哀声道:“我打不过大师兄!我抢不回师父!他们说的对,我本就是个凡人,怎么修都不及天生的修仙者……可我、我不想死……我也想、嗬……想把命攥在我自己手里……”   在他身后的丰不改嗤笑一声。   顾灼华怔怔地转头看她。   旁边的裘弈默默后退,退到结界前,将一只手伸出结界。   结界外的萧湘见状,将自己的手搭在那只手上。两界之间的结界阻断了萧湘观察魔域内部的可能,也阻隔了许多传音的机会,两人若有肢体接触,传音可直接越界传送。   萧湘传音问:“如何?”   裘弈给萧湘转述道:“顾灼华又疯起来了,魔主方才笑了一声。”   萧湘:“说些有用的。”   裘弈:“魔主说顾灼华的修为没了,而她需要魔尊,正是需要其修为。”   沉吟片刻,萧湘又问:“顾灼华体内有邪祟一事,道君同魔主说了么?”   裘弈点点头,随后又想到萧湘看不见,补充道:“说了,魔主不杀顾灼华。”   魔域内,顾灼华的疯病又开始发作,魔主应当是很清楚真魔发疯就难以沟通,直接施法攫取了顾灼华的记忆。   旧玄清宗被屠的那段时间,她正在魔域内称王称霸,将所有不服的魔都尽数打服,认她为主,身为大师兄的仪宣在外游历,而坐镇宗内的师父顾微尘五感尽失。   当时面对宗内邪祟暴乱、门人相杀的人,只有顾灼华一人。顾灼华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将那个邪祟封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以至于当场堕入魔道,被随后听到动静来看个究竟的“正道之人”误会成屠宗的罪魁祸首,还因为初入魔时状态不稳,失手杀了几个修士,变相地坐实了罪名。   之后的事,便是她偏信了修仙界的传言,每次对上疯疯癫癫的顾灼华便出手相杀,没给顾灼华任何解释的机会;而顾灼华为了封印邪祟,一直不肯抛弃肉身,便一直躲躲藏藏,藏了千年。   丰不改在顾灼华的记忆里看到了许多人,顾灼华试图向那些人求救,但那些人不是嚷着邪魔惊恐逃窜,便是骂着孽魔要取顾灼华的性命,没有人肯听疯子的“胡言”。   魔主可感万魔之苦,自然也能感受到顾灼华在千年里的苦楚和绝望。看完了那些记忆,丰不改有些触动,但面上不显,面无表情地将记忆从自己的头中拽出来,一串玄色魔气从魔主的脑袋里出来,又钻入顾灼华的脑袋里。   “顾灼华体内的邪祟,魔主可知要如何根除?”裘弈帮外面的萧湘问当下两人最想知道一件事。   “本尊认识一位专攻此道的除祟犬,稍后便请她来将此邪祟诛灭。”丰不改默然片刻,她能感受真魔的执念与由来,也能感受到与魔相近的邪祟有何执念,从而追溯源头。   她向眼中写着“好奇”二字的裘弈解释道:“此邪祟,对杀尽妖类一事执念颇深,源头来自天神猎战。旧时的玄清宗收徒不局限于人类,因此饱受非议,天神猎战仇视妖类已久,会用这种堪称污蔑的手段来对付玄清宗,倒也不意外。”   除了三清宗门分别供奉的三位天神外,其他的天神裘弈都不认识也不清楚,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只是问道:“缺少一个魔尊的修为,两界断联一事,要如何做?”   “本尊多废些精力——不必担心,两界一定要断开。”魔主从手心中抽出一条玄色玄色魔气,屈指将魔气弹向裘弈,“拿去罢,你的苦痛。”   裘弈接住那一缕魔气,“这是……?”   “你的心魔是如何来的,答案在那一缕记忆中。”丰不改拎起地上安静了许久的顾灼华,往镇魔塔走,沉哑的声音在魔域的腥风中回荡,“本尊是……尘世万苦与执念的集合之物,谁的痛,本尊都能看见。”   裘弈看向魔主手中的顾灼华,问道:“那为何最初没有看见他的?”   “二师兄实力超群,于法术一道可称天才,千年前便用秘法掩盖了自己的一切行踪,谁也瞧不见。”丰不改回首道,“这一点,玄冥不是已经验证过了么?”   先前萧湘卦问顾灼华之所在,便什么都问不出,原来是因为这个。   裘弈是剑修,对法修一道一窍不通,便也没有妄加评论。   “玄冥是谁?”他又问。   “……”魔主停步,将顾灼华扔进镇魔塔中,“哪来这么多问题?”   “这是最后一个。”裘弈一脚踏出结界,做好魔主发飙他就撤离魔域的准备。   裘弈到底是帮了大忙,魔主决定溺爱一下,好脾气地解释道:“……是此刻与你相牵之人。”   结界外的萧湘正要将手收回,裘弈却突然将他的手握紧,对方的传音随之在脑海中响起:“魔主说你叫玄冥。”   萧湘也传音道:“湘道号幽明,魔主记错了。”   裘弈从结界内走出,与萧湘相视。   杀害太清宗徒子的真凶已死,人间的纳运符文尽数销毁,答应魔主的事也已经办完……此间事了,该回宗了。   “湘要返回太清,道君呢?”   “同你一起。” 第43章 夜月何皎   红天黑土之间,身被血披的魔主将两指并在鬓边,对着虚空开口道:   “庞害,有一只大邪祟在魔域,我不敢贸然动它,你来瞧瞧?”   周遭寂静,一道醇厚的女声在魔主的魔识中响起:“嫂子,有更要紧的……哥他暴露了,已经都打起来了,你上来帮帮忙?”   “暴露?”   “他偷偷杀神被别的神瞧见了,没来得及灭口。”   “这个成事不足的……”魔主叹息一声,旋身化作一团血雾,直冲天阙。   魔主走后,镇魔塔第三层中,一个与顾人还极其相像的红发少年睁开双眼,一双赤眸中含火,将才要从眼眶中淌出的血泪燃尽。   他茫然地环视周遭,试探地出声唤道:“……母亲?”   毫无回应。   封魔泰鼎周遭有母亲的气息,他下到镇魔塔一层,紧贴着泰鼎坐下,不再动了。   ……   回到太清宗的萧湘与裘弈继续清修练剑,偶尔教导太清宗内徒子——主要是萧湘在教,裘弈在一旁看着学习。   再有时,裘弈看到修仙界有积祟成灾的预兆,便外出除魔,萧湘也跟着去帮忙;隔一段时间,两人便回上清宗待一会儿,裘弈给李拂衣的新徒妹传授剑术,再问问宗里有无需要帮忙的地方。   能够排除的隐患都被排除了,擎天龟足坍塌一事无可避免,现在整个修仙界就靠仙君骨撑着,所有修士加紧修炼,争取在修仙界不存之日能有着足够的实力保全己身。   但勤奋归勤奋,八卦归八卦,修炼很重要,精神世界的丰富也很重要,大伙今日关心谁跟谁的恨海情天,明日关心某某人的法宝从何而来。机缘不一定非得落到自己手里,但八卦必须落到自己耳朵里。   罗万劫携门人来太清宗中交流学习,徒子们都在轮到大会上各自交流的时候,她和段衍一起无言地看着远处静立的那对……剑。   “太剑了。”罗万劫感叹道,“苍松斗雪,如霜如剑。这两个人也真是,都道侣了,看着还跟不熟似的,像两把归鞘陈列的长剑,能这么相对着放上千年万年。”   段衍现在对于紫微宗给出的谶言已经看淡了,毕竟崩溃也没用,还不如过好当下,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看临场应对。   从前师父就说,让他多跟萧湘学学,学学师弟的淡定,学学师弟的端庄,他曾经觉得那种八风不动的镇定是人家的灵根天赋,旁人怎么都学不来,谁知如今看淡生死后,反倒是学来了几分淡定。   他有气无力地应道:“是啊,每次去红梅落雪看他俩,不是在静坐,就是在练剑,我就没见过他俩花前月下过,跟没谈一样。”   两位宗主聊天没有施加结界,远处那一黑一白两名“剑人”耳力超群,自然听见了,一贯淡然的心中也升起了点心虚,纷纷转眼看向彼此。   “吾与道长如此,不似道侣?”裘弈不解,面带思索。   那如何才算道侣呢?   萧湘断然道:“不应当,湘与道君日日同进同出,亲密无间,怎会……”   裘弈垂眼,看向两人之间那能塞下一个段衍的空位。   萧湘也看向那个“亲密无间”的距离。   两人默默地向对方挪了一步,手肘碰手肘地站着。   “对了。”罗万劫从两名剑修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身侧的段衍,“台应秘境的开启时日,紫微宗那边已经算好了,召集众宗代表前去议会,段宗主打算何日启程?”   段衍摆摆手道:“我不去,现在一提起紫微宗我就心惊胆颤,让香……幽明代我去。”   闻言,罗万劫若有所思。   段衍问:“在想什么?”   罗万劫答道:“在想要不要让行神代我去。”   段衍一脸不可置信道:“你疯啦?”   让裘弈去开会,那不相当于什么都没听吗?   “毕竟我们上清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除了我之外,能扛事的就剩明愿和行神,但明愿……”罗万劫抓了抓头发,低声道,“反正在小的都长大之前,裘弈得上去顶一段时间,哪怕是摆着看也好,总不能让宗散了、传承断了。”   段衍惊悚地看着罗万劫,问:“那你呢?”   “我?我……”罗万劫沉默片刻,看了看远处的行神和幽明,最终传音跟段衍说道,“我罗刹经练劈叉了,终有一日要去罗刹国,或者死在不知哪位道友的剑下。”   段衍默然,片刻后郑重地拍了拍罗万劫的肩头。   “我让幽明在会上多多照顾行神。”   “谢了。”   “要谢……就千年之后请我饮酒,不然算你忘恩负义。”   “你倒是会趁火打劫……”   远处的两名剑修还在思考怎样更像一对道侣。   裘弈问道:“方才段宗主说‘花前月下’,何为花前月下?”   萧湘答道:“字面意思就是花前月下,深层意思是适合谈情说爱之处。”   裘弈又问:“何处是适合谈情说爱之处?”   萧湘又答:“花前月下。”   裘弈若有所思,从前李拂衣师姐经常会说要同心上人看星星看明月,看来他与萧湘也得看看星月,才算得上是合格道侣。   于是当晚,两人在小筑内静坐时,萧湘邀裘弈论剑,裘弈没应。   “今夜不谈剑。”裘弈说道,“我们赏月。”   萧湘虽不知为何,但颔首道:“好。”   两人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之后,裘弈奇怪道:“不懂师姐……这月有何处好看?还不如看道长。”   萧湘:“那道君看湘。”   于是裘弈转眼看萧湘,而萧湘依旧望着明月。   两人谨记白日里才记起的道侣人设,为了养成习惯,就算四下无人,也凑在一起,肩头和手肘总有一个得碰在一起。   这就导致,裘弈一转眼,便能近距离地瞧见萧湘。   修士眼力好,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清一个人的面部细节。可远处见与近处瞧终究是不一样,靠得近了,便能察觉到对方身上泛出的寒凉、嗅到那一段冷香,听见衣料在臂膀间摩擦出细微的声响,伴着寒鸦啼叫,与枝头落雪一同摔碎在阶前。   瞧着此情此景,裘弈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好冷寂的人。   像是在夜月下独坐了千百年——尽管每隔一段时间,太清宗的徒子们便会结伴来红梅落雪,恭敬地向萧湘问道,但那些徒子终究是会离开的人,有些人离开了便不再回来,红梅落雪便还是萧湘独自一人。   师姐曾对他说,道侣就是陪伴,是两个相同或不同的人在同一条“道”上将彼此作为自己的伴侣。他与萧湘算不上是同道中人,虽皆是冰灵根,又同修习剑道,可萧湘的道是育人,剑多为育人而出鞘;他的道还不知是何物,剑多为斩魔而出鞘。   明明是两条道上的人,八百年来也无甚交集,怎么忽然就同行了呢?   从相识之后发生的事太多,多到他们无暇思考对彼此是何种感受,一直在为旁事奔波。   最初……他是怎么注意到萧湘的?   “……”裘弈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向萧湘臂弯里的拂尘。   差点忘了,他很早便想问萧湘,这拂尘的麈尾是用什么制作成的,怎会如此诱人相抚?   “道长。”他出声唤道。   “嗯?”萧湘看向身边人。   “流光是用什么做的?”裘弈问。   “柄为乘黄角,麈尾白泽毛。”萧湘解释道,“曾经外出游历,见乘黄为护幼童与凶兽相搏,断了一角,湘上前相助,击退凶兽,乘黄便将断角赠与湘。”   “那白泽毛是如何来的?”裘弈又问。   萧湘答道:“还是游历时,有一白泽幼兽换季褪毛,在粗糙的山岩上蹭身,湘帮它将身上的杂毛都梳理掉。瑞兽毛发,扔了可惜,便同乘黄角做成了流光。”   裘弈大为震撼,竟还能如此。   好一个心灵手巧的萧湘!   对于修士来说,无论是瑞兽还是妖兽,他们的皮、毛、角、鳞、羽,皆是能够制作法宝或法器的好东西,大多数的人妖结怨,多是因为人类修士想要杀妖兽或妖类来取其身用造成的。能被瑞兽主动赠物,此人在妖类眼中也会是个值得接近相交的“好人”。   裘弈在外除魔,也曾遇妖兽赠角毛相谢,不过他跟“心灵手巧”这四个字沾不了一点边,兽角被他拿去当烧火棍了,兽毛他觉得没什么用,还容易飘得到处都是,便全都扔了,若是做这些事时有其他修士在场,高底得骂他一句败家子。   “……”往事不堪回首,裘弈决定不回首,向前看。   “道君若是想抚,便尽情抚摸。白泽毛有驱邪镇煞之效,对压制心魔也有好处。”萧湘将臂弯里的拂尘往裘弈身前递了递,“只是流光不好离手,它不敢离人,湘若是将它放下或交给旁人,它的麈尾便不会如此顺滑了。”   每件有着器灵的法器都有自己的性格喜好,就像摧雪喜白一样,流光的性格是粘人,喜好便是待在它的制造者手中。   裘弈克制地摸了两把流光,再强制自己将手拿开,面色不变,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另一件事:“说起心魔,魔主给了吾一条承载着记忆的魔气,说那是吾之心魔的成因。”   闻言,萧湘的神色严肃起来,问道:“道君可看了记忆?”   裘弈摇头。   “知晓心魔成因一事刻不容缓,如今左右无事,道君先看罢,湘给道君护法。”萧湘持拂尘一挥,在小筑周遭设下一个结界,将外界的杂声尽数屏蔽掉。   裘弈一边从乾坤袋中取出魔气,一边没话找话地问:“道长不看皎月了?”   萧湘很自然地说道:“不如道君皎洁。”   裘弈的呼吸一滞,差点将手中的魔气掐断。 第44章 干净的人   凭感觉,自己似乎正拜倒在地。   裘弈睁开眼,近在咫尺的土地上有一只长着触角的小虫爬过,他顿了一顿,撑着地面抬起头来。   撑着地面的那双手很小,手背上有许多粗糙翘起的干皮和划痕,修仙者很少会有这样的手,因为灵力会滋养他们的肉身,使他们皮肤干净而细腻。   裘弈支起上半身后,开始观察这段记忆中的四周。   他和一名年轻的女人正跪在一个山野中破破烂烂的神龛前,那个土石搭就的神龛中没有供奉神像,而是摆着一个用泥巴捏成的、盘起身躯的大蚯蚓。   裘弈又仔细瞧了瞧那个泥蚯蚓,发觉泥鳅的头是尖的,不像蚯蚓,反倒像是一条模样潦草的蛇。   身旁的女人对着神龛拜了三拜,口中呢喃着祈祷的话语,山风太大,周遭的虫鸣声又响亮,他没能听清女人在说什么。   但想来,也是些祈祷自己和家人平安康健的话。   拜完神龛,女人背起一旁的野菜筐,牵着他下山,走进凡人群居的地方。两人和许多穿着破烂的凡人住在一个旧庙中,庙里的神台上没有佛像,是庙中唯一不怕被水淹也不怕漏雨的地方,被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霸占着,其他人则四处散落在庙中。   他和女人相依为命,没有别的亲人,两人一齐住在破庙的东北角——这个位置并不好,房顶上有破损,每当下雨时,他和女人都要将铺在地上的破被和席子卷起来,放在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再靠在一边等雨势停歇,有时一等就是一整晚,女人会将他抱在怀里,让他先睡。   记忆里的这具身体他控制不了,自己只能在这个身体里看着一切发生。   十五日后,这具身体第一次说话,叫了熟睡中的女人一声“娘”。   原来这是母亲。裘弈心想。   神台上的那个疯男人下来了,半夜来抢他们的铺盖。如今天冷了,铺盖就是庙中人的命,没有就得冻死,母亲怕有人偷铺盖,白天出去做活,都会将他留在庙中看着铺盖。   疯男人将他掀开,去扯地上的铺盖,母亲为了守住铺盖跟男人拉扯起来,被男人推倒在地,脑袋磕在了角落里的一块碎石上,有血从鬓边淌下,滴在裘弈去扶母亲的小手上。   裘弈看见自己没有去扶母亲,反而捡起了那块带血的碎石,转身看向跪在地上卷铺盖的疯男人。   心中刚感到有些不妙,自己就抡圆了胳膊,将碎石狠狠砸在了男人的太阳穴上。碎石飞出去时裹挟着破风声,力道不小。   寻常人看见这一幕,可能会惊异于小孩出手伤人之果断,但裘弈只是感慨自己小时候力气挺大,并没做其他评价。   在裘弈和小时候的裘弈眼中,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黑烟。有些人恶念生的少,身上的黑烟就少,比如他的母亲,能看得出本来的面貌;还有人心生恶念生的多,身上的黑烟不仅多,还有累积成魔的预兆,比如那个来抢东西的疯男人。   在他的眼里,男人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了,黑烟在男人身上包裹成一层“黑衣”,长着血盆大口的恶鬼头在男人的脖颈上摇晃,刚刚还转头朝他发出威胁似的吼叫,看着就令人不爽。   他出手,用碎石砸了那个恶鬼脑袋,恶鬼便转身朝他扑来。裘弈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那恶鬼跑到近跟前,他才猛然往旁边一闪,而刹不住脚的恶鬼则一头撞死在了破庙的墙壁上。   他们的动静不小,早就吵醒了庙中所有人和“鬼”,不过那些人与鬼都躲的很远,静静地看着疯男人是如何抢走他们母子的铺盖。   不过最终结果令人和鬼都愣住了。   裘弈看见,那个疯男人死后,他身上附着的那些黑气就离开了,飘出庙外,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破庙中神台的位置变成了他和母亲的住处。母亲撞坏了脑袋,总是头痛,做不了活了,于是留在庙里看着铺盖的人变成了母亲,而裘弈外出找活干,好赚些吃的来果腹。   他年纪小,做不了什么正经活计,经常在茶馆酒楼附近转悠,帮人跑腿传话、转送一些小东西,赚来一二铜板。有时店中繁忙,他帮店中跑堂收个碟子、擦个桌子,还能得到一些残羹剩饭,带回去与母亲同食。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但那时的裘弈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经常在茶楼酒肆中跑腿,许多来往的人都认得他。   有一日,一个正在喝酒的邋遢男人将他招呼过去,给了他三个铜板,却不说让他去做些什么。   裘弈看见男人身上的黑雾渐浓,生成一张狰狞的面目,冲着他狞笑,便知这男人心里没想好事,想将那三个铜板还回去。   但他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他听见年幼的自己说了声谢谢,将铜板收起来,转身便走。   还没走出酒楼,身后突然传来那个男人大叫的声音,说他抢了钱,让酒楼里的跑堂快将他抓住。   幼年的他让突然嘈杂起来的喊叫声吓愣住了,待在原地一步没再往外走,被跑堂和那个男人摁住。男人抢走了他今日赚的所有铜板,还伙同那些跑堂将他打了一顿,最终把他扔出酒楼。   快要摔向地面时,他下意识想要抱头滚地,减少会受到的伤害,但能想不代表能做,他的脸和地面亲密接触,将被人打青的唇角摔成了紫的。   痛。   裘弈将自己蜷缩起来,身形颤抖。   没有了灵力带来的迅速自愈能力,痛觉在这具幼小的身躯上被无限放大,身上哪里都很痛——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无论是年幼的裘弈,还是作为旁观者的裘弈,都不知道身上的这些伤口应当怎么处理。从记事起,小裘弈就很乖,母亲又将他照顾的好,从来没让他受过伤,他没见过别人处理伤口,等自己受伤时,就不知道应当怎么办。   而作为旁观者的裘弈从拜入上清宗后就没怎么受过伤,往往都是他将别人摁在地上打,且修士就算受伤,也有灵力可以修复伤痕,若是自愈能力不行,吃颗丹药身上的皮外伤也能迅速好全。   他也不清楚凡人受伤后,要怎样才好,没了解过,也没关心过。   痛到神智都有点模糊时,旁观者裘弈突然想到了萧湘。萧湘有亲传徒子,又经常照顾太清宗中那些还没有修炼至能够自愈伤口的小徒子,应当会处理这种情况。   ……   静静守候在裘弈身侧的萧湘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呢喃:   “萧湘……”   他闻声转头,看向双目紧闭、正在回视记忆的裘弈,试探地唤道:“……道君?”   没有回应,裘弈还没有从那段回忆中出来。   看着对方沉默片刻,萧湘将流光的麈尾搭在了裘弈的臂弯里,自己则握着拂尘柄,继续静候裘弈醒来。   ……   有了上次被污蔑为贼的经历,镇上的酒楼茶馆都不让他进去了,认识他的人们也不再找他帮忙传话或送物,生怕他卷着东西跑了再也不回来。   年幼的裘弈话不多,嘴不甜,脸上也没什么神情,小小年纪便有了后日里冰灵根大剑修的风度,说得通俗点就是不够机灵。赖以生存的活计突然不能做了,一时间找不到其他能得到食物的办法。   庙里还有一些存下的钱,往往都是一个铜板当两个用,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以后买的餐食,他吃少一些,母亲多吃一些,却依旧止不住母亲身上的衰败之相。   许多见识过天地广大的人,他们无法想象这世上怎么有人会连生病了需要去看大夫都不知道。可那个时代的凡间就是有着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不懂生病受伤后应当怎么办,不知该以何某生,不识字,不通晓人情世故——没有人教他们这些。他们从泥里生出,一辈子都待在泥里,守着井口那一小片名为生存的天空。   母亲如今睡多醒少,眼睛也不好使了,有一日醒来,见裘弈脸上青紫一片,惊问裘弈是不是去偷东西了。   裘弈摇摇头,“娘,我没有。”   母亲告诫他怎么样都不能去偷东西,说他大哥就是因为偷东西被人活活打死的。他那时似乎没有名字,母亲只唤他“二郎”,还说他爹姓裘。   大哥被人打死了,那爹呢?爹去哪了?裘二郎问。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痛哭失声,哭着哭着,又睡去了。   身上的旧伤还没好全,裘弈饥肠辘辘地在街上溜达,寻找着他能做的事。天愈发寒冷,他的衣物单薄,走在路上又冷又饿,后来受不了了,暂时在一处房屋的避风角里栖身休息。   几步之外就是开张的包子铺,香味顺着寒风飘过,勾出他饥肠的抗议之声。   抗议也没用,他没钱。裘弈又把自己缩了缩,抱着双腿看来来往往的人买包子。   他看见一个着黑色衣裳的男孩也来买包子。那男孩瞧着与他一般大,小小年纪,一对剑眉便已经要斜飞入鬓角,腰带上挂着块玉佩,看不出有什么大富大贵,但家里绝对不穷,一身的书卷气。   他从前都在大人身上求财,还没怎么注意过与自己同龄的小孩。破庙中的小孩身上都有黑烟,他不想看,看了人家又不会给他饭吃。   那男孩买了包子,站在路边,似乎是在等人。也是对方离了人群,裘弈才发现,这个穿的一身黑的男孩,身上没有丝毫代表恶念的黑烟。   一点儿黑烟都没有,干净的不像个人。 第45章 悠悠往事   古玖国衣饰以黑色为上佳,因此有些身份的人都会着黑衣。   萧湘出自书香世家,爷爷是辞官归乡的朝臣,父亲是当地知名的大儒,他自小读书,自诩为读书人,也随长辈们着黑衣。   幼时,一日随父亲外出,他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想带回家吃。在等候父亲从书肆中出来时,萧湘注意到街角有个小乞儿在盯着他瞧。   应该不是在瞧他。萧湘心想,对方应当是在看他手中的包子。   但他留意了一会儿,发现对方还真不是在看他手中的包子,而是在看他。对方眼中有些许惊奇,但面上没什么神情。   如今天气寒凉,这乞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细看身上还有伤,萧湘起了怜悯,上前去将自己买的包子递给对方。   对方看着递到跟前的包子,没有像其他乞丐一样伸手疯抢,反而抬眸,警惕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是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将包子给自己。   “你……不愿要么?”萧湘隔着纸袋摸了摸包子,站在风来的地方,帮这个小乞儿挡住些风,“还是热的,没有凉,吃罢,湘给你挡风。”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那个小乞儿出声问道。   萧湘不解。   小乞儿见萧湘迟迟不答,又问:“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为何还给我吃的?”   萧湘这下了解了。   “还是个有骨气的,不食残羹冷炙。”他将包子塞进乞儿手中,想了想,说道,“吃罢,有了力气,便来帮湘的父亲搬书。”   那乞儿问:“搬书?”   萧湘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书肆,解释道:“湘的父亲在里头选书。他每回来,都要买上许多书籍,这次只带了湘,不一定能将书尽数搬回去。”   那小乞儿闻言,眼中的警惕消失,立即吞吃了一个包子,将另一个包子塞在怀里揣着。   萧湘见状,问道:“为何不全吃了?”   小乞儿嘟囔道:“带回去给娘吃。”   “……”萧湘怔了一怔,眼中带上些欣赏,温声说道,“不仅有骨气,还有孝心。不过如今天凉,你将包子放在怀中,一会儿就要凉透了,还不好搬书,不如都吃了,将书搬完,湘再给你买两个,你带回去给母亲,如何?”   那乞儿双眼一亮,忙问:“真的?”   萧湘点点头,“君子一言……”   乞儿脸上浮现出茫然。   见状,萧湘改口,换了个通俗的说法:“湘不会失言。”   闻言,乞儿半信半疑地将另一个包子吃了。   在等萧父出来的空隙里,萧湘一边给裘二郎挡风,一边问:“湘的全名为萧湘。你姓甚名谁?”   “姓裘,娘叫我二郎。”裘二郎答道。   萧湘又问:“哪个求?”   “哪个裘?”裘二郎头一回知道字还有一音多形的,茫然了许久,只说道,“就是裘……姓裘。”   萧湘思索道:“你的姓,应当是常见的姓氏……求衣裘?”   裘二郎不知道,但他点头,随后起身,要离开。   不知为何,明明初次见面,可萧湘不信裘二郎会就这么离开,于是一边给裘二郎让路,一边询问道:“要去哪里?”   “去找水洗手。”裘二郎将沾有包子油汁水的右手摊给萧湘看,“要搬书。”   萧湘转头向书肆一看,有一个穿着一身黑的男人抱着一大摞书出来了,正是他父亲。给裘二郎找水洗手来不及了,他将腰间掖着的半湿手帕抽出来,放在裘二郎手中,“用这个擦擦罢,父亲出来了。”   裘二郎将手帕接过来,嗅到上面有香气,似花香,但他不知究竟是什么花的香气。   他忽然不想自己手上的汁水玷污了这方干净的帕子,但又急着给萧湘的父亲搬书,便将手先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擦尽汁水,又用手中那方手帕的湿处擦擦自己手心还有包子气味的地方,让花香将包子味盖住。   想要归还手帕时,萧湘已经离开,去帮父亲分担书籍了。裘二郎想了想,将手帕往自己怀中一揣,打算回头洗净了再还给萧湘,也上前去帮萧湘的父亲搬书。   他力气较同龄人要大上许多,能搬许多书——比萧湘搬得多,与萧父搬的数量相近。   将书送至萧府后,他记下此处如何来,正要离开,又被萧湘叫住。   “二郎。”   裘二郎回头,看向捧着几件衣物的萧湘。   “要给你再买两个包子,说好的。”萧湘将裘二郎招呼过来,“再换身衣裳罢,天冷了,你这身不能再穿。”   裘二郎上前来,看着萧湘手中厚实的白衣裳,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   萧湘已经习惯了此人对他人善意必定回报的性格,也没强行让人家接受自己的好意,况且这赠衣也算不得好意,这些衣服都旧了,萧家体面,不穿旧衣,往年的旧冬衣都收拾出来,马上要扔掉。   他觉得扔掉可惜,不如给那些衣不蔽体的人穿。   面前就正好有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男孩,不如将这些衣物赠予对方。   萧湘提议道:“湘从明日起便要去学堂读书了,正缺一个帮忙提书的人。你力气大,从明日起,一早便来门口帮湘背书箱,如何?”   裘二郎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连忙点头说好。   萧湘让裘二郎在家换上衣裳,又将其他旧衣包好,让裘二郎带走,先前说好的两个包子,他也将买包子的钱给了对方。   在裘二郎换衣出来后,萧湘又注意到对方脸上的青紫淤痕,取了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给裘二郎,嘱咐对方回去记得涂在伤处。   裘二郎走后,在远处观察了许久的萧父走近,摸摸萧湘的脑袋,笑道:“昨日才给你讲了个他人行善的故事,今日你便要当一回善人,救助乞者?”   “寻常乞者,不会主动用劳力来回报施舍。”萧湘话落,微微皱了皱眉,摇头道,“这么说不妥当,他是靠自己赚来的吃食,非是湘的施舍。”   萧湘将遇到裘二郎后的事同父亲说了,萧父也同意这个心性好的孩子来给自家男儿背书。   “既如此,日后他帮你背一回书,你便给他两个铜板。他要侍奉母亲,冬日里没钱可不好过。”   “是,父亲。”   第二日,天还未亮,萧府的家仆推开大门,欲扫门前碎叶。门一开,便看见一个白衣男孩站在门边。   “你是……”   白衣男孩答道:“我来搬书箱。”   萧湘听到家仆的通报,披上外衣就出门来见,问:“这么早来?”   裘二郎道:“我不知你何时去,便早些来等着。”   “辛苦了。”   “应当的。”   自那日起,裘二郎每日天还未亮便在萧府门外等候,帮萧家的公子背书箱。这裘二郎没学过尊卑礼数,一不称萧湘为少爷公子,二不向萧湘行些主仆大礼,萧府的家仆们发现,自家少爷的脾气当真好,竟也不生气责怪。   小孩本就容易混熟,天也愈发寒冷了,裘二郎来得早,萧湘恐二郎站在门外久等染上风寒,便让裘二郎来屋中等他洗漱穿衣。   穿衣出来,萧湘见裘二郎一直盯着他摆在桌案上的黑白棋子,顺口介绍道:“那是围棋,要玩么?”   “围棋?”裘二郎问,“如何玩?”   天色还早,不急出门。萧湘便坐下来,教裘二郎围棋。   萧湘道:“执黑子者先落棋。二郎要执白子,还是黑子?”   裘二郎看看萧湘身上的黑衣,说道:“我执白子。”   萧湘又介绍道:“下围棋又称对弈、手谈,是文人常用的娱乐消遣。”   对弈。裘二郎垂眸,看着手上质地温润的白子,随后照着萧湘落子的方式,将指尖的白子落在棋盘上。   三局过后,萧湘沉默地看着自己被杀得满盘皆输的黑子,抬头问对面的裘二郎:“二郎当真是第一回手谈。”   裘二郎点点头。   “湘不信,再来。”萧湘将两拨棋子放回去,执子再落。   裘二郎看了看天色,提醒道:“该上学了。”   萧湘无奈收棋。   两人并肩走在去学堂的路上,天空突然开始落雪,裘二郎将书箱旁的油纸伞撑开,打在萧湘的头顶。   萧湘见裘二郎有半边身子在雪里,便向裘二郎身边靠了靠,好让对方也栖身伞下。   路上无聊,两人便闲聊起来。   “萧湘。”   “嗯?”   “你为何总是自称为‘湘’?”   “这个自称,于湘来说,含谦逊之意。父亲让湘平日行事谦逊些。”   “这样。”   “二郎要不要也……啊,二郎的名没法这么自称。”   “还有其他自称么?”   “吾,愚,在下,鄙人。”   “吾……到了。”   裘二郎将萧湘和书箱都送进学堂,便告辞回家。   母亲从昨日起便没再吃饭,一直睡着,怎么也叫不醒。   裘二郎一开始只当母亲是太累了,毕竟如今天寒,他也只想缩在被子里睡觉。   可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三日过去……母亲已经三日未进米水。裘二郎伸手摸摸母亲的脸颊,冷若冰霜。   他钻进被窝,将母亲抱住,用体温给母亲取暖。   这世上有些天才,在某一道上堪称天骄奇才,却在一些常人皆知皆会的事上钝笨不堪。   第四日,裘二郎又去帮萧湘背书箱,路遇他人处理门外的冻死骨,那时才恍然醒悟过来,母亲并非是在沉睡,而是早已死去。   将萧湘送至学堂,他返回住处,用草席和被褥将母亲卷了,埋在庙后的乱坟之中。   第五日,萧湘读着书,突然对一旁在帮他收拾书箱的裘二郎道:“湘还未问过你母亲,她近日可好?”   “……”裘二郎将收拾好的书箱关上,淡声回答道,“我昨日已将母亲埋葬了。”   萧湘怔然。 第46章 年幼一别   萧湘忽然想到,自己从未问过裘二郎住在哪。   虽知裘二郎身世凄苦,可此人平日里不会将自己的苦难表现出来,他也不会特意提起此事,戳人痛处总是不好的。   见裘二郎收拾完书箱便告辞,像是不想在此事上多言。萧湘便没再过问裘二郎母亲的事,只是让裘二郎收拾收拾东西,来萧府,和家仆同住。   裘二郎给他的感觉像一方镇纸,安安静静,无欲无求。曾经母亲还在的时候,至少还要侍奉母亲;如今母亲不在了,便怎么生活都无所谓了。往日还会来请求对弈,如今为他收拾好了书箱便离开。   又一日,裘二郎收拾好书箱,像往常一样要离开时,萧湘将人叫住,询问道:“可要对弈?”   两人便又在棋盘上厮杀起来。   “父亲说,对弈可看出一个人的心性。”萧湘落子,险胜裘二郎一局,“二郎瞧着事事淡然,棋路却凶,杀性好重。”   “不似你,表里如一。”裘二郎的视线从对坐之人的身上移开,见檐下开始落雪。   “小大人……”萧湘也看向檐下雪。   萧府的公子面色无波,喜怒如一,许多家仆摸不透萧湘的性子喜好,恐冒犯对方丢了饭碗,便一刀切地尽数远离这个十岁孩童。   他见裘二郎却没有这种思虑,此人心思纯澈,不擅钻营,往往付出什么劳力,便接受什么回报,像古书典籍中记载的游侠。   两个如雪如霜的孩子凑在一处,倒也不会埋怨另一人冷落了自己。   裘二郎嗅了嗅檐下似曾相识的香气,转头问萧湘:“这是什么花香?”   萧湘答道:“寒梅。”   最初那方沾有花香的帕子,裘二郎早已洗净还给了萧湘。两人在檐下并立着看了会儿萧府的落雪与红梅,裘二郎向萧湘告辞,回到自己在萧府中的住处。   当晚,裘二郎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是天上落下来的一捧雪,运气较好地堆积在了深色的梅枝上,与寒梅同馨同洁,不染尘泥。   人心易生恶,自古都如此。彼时玖国动荡,时局混乱,匪盗猖獗,山匪下山烧杀抢掠是常有之事。当地的山匪不知害了什么风雅病,要找个文人大儒给他们的山寨写一副牌匾,便寻上了萧府。   萧湘的爷爷才因流寇惊马车翻而死,萧父悲恸,不肯为山匪题匾,那些山匪便将萧府围了,从成年男子开始杀。   萧湘下学回来,便从那些山匪的腿脚之间,看见了自己父亲落地的头颅。萧府的梅香和腥气混杂成一片,红梅与赤血一同落在还未来得及清扫的积雪上,腐蚀出坑坑洼洼的血窟。   文人不弄刀枪,恐见血腥,遇到滥杀成性的山匪毫无还手之力,更为着那点骨气不肯呼救。   况且当地的官府早已是摆设,就算呼救,也无人相救。   正惶然愣神间,身旁突然传来书箱落地的声音,裘二郎卸了负重,一把拉起萧湘,转头奔逃。   当地身着黑衣者不多,萧府举家黑衣最为瞩目。萧湘在奔逃间回首,见那些将萧府围得水泄不通的山匪不知何时已经转身,直直地盯上了他的黑衣。   仓皇奔逃,无暇顾及旁物,裘二郎往日常在当地的街巷间奔走,对于何处可以藏身比山匪熟悉。他带着萧湘利用复杂的街巷甩掉山匪,跑进了他和母亲曾经居住的破庙里。   庙中的乞丐已经在寒冬里冻死了大半,如果不是萧府收留裘二郎,这里的冻死骨中会多出一副姓裘的。   裘二郎拉着萧湘去庙后的乱坟中,躲在埋有母亲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比人高的芦苇,以两人如今的身量,藏身其中刚刚好。   天寒草过风,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如同两只相抱取暖的小兽一般。萧湘往日处事淡然,父亲对他行思冷静持重的教导已经将他塑造成了半块冰,如今面对家人惨遭屠戮的境况,也只是慌神了片刻,很快便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跟着裘二郎逃离躲藏。   哀痛是必然的,但因哀痛而导致自己肉身毁伤,日后无法为家人报仇,那他愧对夫子与书籍的教导。   有时,生存比赴死更需要勇气。   两人在芦苇中躲藏了大半天,裘二郎中途悄悄出去看情况,见那些山匪在挨家挨户地问萧湘在何处,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便要杀。许多人看见两个小孩往哪跑了,惊恐中说了真话;有些人没看见,胡说也得说出个半真半假的逃窜之处。   如此下去,迟早问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萧湘见回来的裘二郎突然开始脱他的衣服,虽然不解,但没有反抗,只是问道:“二郎冷么?”   裘二郎将自己身上的白衣脱下来,塞到萧湘怀里,随后穿上萧湘的黑衣。   他看着萧湘略有些茫然的双眼,叮嘱道:“待会儿往东跑,离开这里。”   至于跑出这里后应该做什么,裘二郎也不知道,但无非就是想办法活下来,再也不回来。   萧湘眼中的茫然瞬间散尽,他知道裘二郎要做什么,死死地抓着裘二郎的手,不让对方走。   “我们一齐往东跑。”他低声急切道。   “他们在外面找你,黑衣太显眼,那些人可能还记住了你的样貌。”裘二郎想要挣脱萧湘的手,却发现萧湘的力气也不小,那力道像是要将他的手骨都握碎。   “……萧湘,我在最东边的那条河边等你。”   萧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裘二郎默然片刻,与萧湘的力道抗衡着,想要伸手去摸萧湘的脸。   萧湘因此放松了提防,就在松劲儿的一刹那,裘二郎挣开萧湘的手,迅速捡起地上一块巴掌大的石板,收着力道往萧湘头上一拍。   一声闷响过后,萧湘脱力倒在地上,裘二郎小心地检查萧湘脑袋上被砸的地方,没有破损,不会像他娘一样一睡不起。   他为萧湘穿好外衣,自己则转身跑向萧府。   裘二郎小心翼翼地摸进血水横流的萧府,想要看看有无躲藏起来的活人,但不慎被还留在那里的山匪发现,随后便引着一众山匪往西跑。那些山匪在裘二郎眼中都是吃人的恶鬼,身上的黑烟遮天蔽日,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咬死他。   心里有些许力不能敌导致的畏惧,还有对于曾经加害过自己的事物的厌恶。裘二郎边跑边在心中乱七八糟地喊着救命,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有能力将身后的这些恶鬼都斩杀就好了。   若是他有能力,杀尽天下恶,就能继续过着曾经的那种安定生活。母亲不会被那个恶魔一样满是黑烟的人打坏脑袋,也不会一睡不醒。   他可以每日天不亮便去等着给萧湘背书箱。萧湘若是还在睡,他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等萧湘醒来;若是萧湘早醒,时候还早,他们便手谈一局。   若是他能……母亲便不至于……萧湘便不至于……   狂奔中,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开,周遭的气涌入他的手足,使他跑的更加快速,脑子也清醒了不少,抬眼看树梢的飞鸟振翅,羽毛根根分明,清晰无比。   一向无波无澜的心中忽然暴涨出骇浪般的滔天杀意。   修罗念起,冥冥震荡。正在凡间玖国境内某处打坐调息的邋遢老道感应到有杀神入世,立马循着感觉,想去瞧瞧热闹。   奔入山林,裘二郎在快要撞上一处树干时迅速向一旁闪避,故技重施般地让猛追而来的山匪一头撞在树上,脱力松刀。他将落地的刀握在手里,继续向前跑,毅然地跳下路尽头的矮坡,站直紧靠在土壁上。   追上来的几个山匪不敢贸然往下跳,有一人探头向坡下看,被蹬着土壁向上跳的裘二郎一刀划坏了双眼,惨叫着向后倒去。   裘二郎落回坡下,趁着坡上一片骚乱寻路返回平地,跑到先前那个山匪撞树的地方。撞了树的山匪还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呼痛,在察觉有道小身影笼罩自己时抬头,已经来不及躲开。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裘二郎持刀沥血,模样活像个习惯了杀戮的刽子手,而不像个十岁的孩童。   他冷然回眸,看向追来的其他山匪。   ……   萧湘在一片寂冷中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环顾四周,入目只见大片的芦苇。   “……二郎?”   唯有寒风的呼啸声在给他回应。   他不知道裘二郎往哪走了,回想到晕过去前两人的对话,他摇摇晃晃地往东头去。   出了镇,进了山,走了很久,他没看见东边有一条河。   一直都没看见。   这时才恍然醒悟,分别前,对方的话是哄人的。   算不上约定,更不是承诺。   头脑发晕,直犯恶心,被石板砸过的地方阵阵钝痛,有点听不清周遭的声音。萧湘边走边在心里想,若日后还能有机会再见裘二郎,一定要教那小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转念又想,以裘二郎对字面意思的理解能力,若是真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日后对他可能就不是用石板砸了,而是上嘴咬。   “……唉。”   萧湘逼着自己的思绪只围着裘二郎转,而不想已经死去的家人。此处还算不上远,也不知那些山匪的势力能够扩散至何处,得继续走……   一颗洁白剔透的宝珠滚至萧湘脚边,他弯身将宝珠拾起,抬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向前找失主。   手中的宝珠如同一块寒冰,一直在往外冒冷气。萧湘见几步之外正走来两个身着道袍的青年男子,两名男子皆背负长剑,身姿如鹤,气韵如仙。   左边的男子面上带笑,腰挂酒葫芦;右边的男子面色淡然,眉发皆霜白。   “这是你们丢的么?”年幼的萧湘向两人递出宝珠,话音未落,两人中那个本欲来接他手中宝珠的男子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避开珠子,直接将他抱起。   “这才是我们丢的。”那男子抱着他就想走。   萧湘眼中警惕。   ——人牙子?!   还不等萧湘挣扎,另一个跟上来的男子便一拳打在了抱他的那男子的头上,无奈道:“师兄,把人家放下。”   那个抱他的男子挨了一拳,将他放回地上,一脸认真地对他说道:“你好,我是段衍,从今后你就是我小师弟了。”   话落,脑袋上又挨了另一男子一拳。   “我名黄玄诀,是太清宗弟子。”那个揍段衍的男子开口道,“你的灵根是冰灵根,看显灵珠的样子,资质应当也不差,要不要拜入太清门下,问道长生?” 第47章 故旧相认   问道长生?   萧湘下意识顺着黄玄诀的话看向自己手里那颗异常冰凉的宝珠。   宝珠上原本洁白的地方隐隐变蓝,玉质的内构开始结起霜华,冷气四溢。   ……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萧湘茫然地看着冻在自己手上的显灵珠。   “你这样说,他一个小孩怎么能听懂!”段衍嫌弃完黄玄诀,蹲在地上,与萧湘平视,亲和力极强地笑着说道,“就是跟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一起学习道法,我们一起练剑,一起读经,寿命会变得很长,还能在天上飞。”   萧湘问:“能立即长大、变得武功高强,然后去手刃仇人么?”   黄玄诀淡淡地说道:“是让你去修仙,不是让你去做梦。”   萧湘将宝珠抠下来还给段衍,黯然道:“那算了。”   “诶等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段衍连忙将转身欲离开的萧湘捞回来,“你可以去修行个十年再回来报仇嘛!或者你如果怕那些仇人不等你回来就死了,十年后你找不到那些仇人,师兄我可以先帮你将那些人杀了。”   闻言,黄玄诀脸色一变,厉声道:“你疯了?!”   他随即意识到还有小孩子在场,闭上了嘴,紧接着给段衍传音道:“妄自沾染凡人因果,你是非得给自己的修仙之途上找点阻碍?”   谁知段衍也不避着小孩,直言道:“育人除恶,我明明是在贯彻太清宗的行事准则。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称为‘仇人’,那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何不看看再做定夺?”   “……哼,随你。”黄玄诀冷哼完,垂眸看向才到他腰际的萧湘,问道,“是何仇人,说来听听?”   ……   坊间忽然流传起了一个说法:   前些天有两位真仙下凡,将屠了萧家满门还一直欺霸乡亲们的那伙山匪诛灭,事了拂衣去,带走了萧家唯一幸存的小公子。   有人猜测,那萧府的小公子本来就是从天上下来历劫的仙人,现在功德圆满,是该回天上去了。   而此时,众人议论的三个对象正飞在天上,满山遍野地寻找一个名叫“裘二郎”的小男孩。   “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黄玄诀不爽道,“你一不知他真名,二不知他八字,就算让鬼使来查生死簿也查不到啊!”   “裘二郎不是真名么?”萧湘不解地问道。   黄玄诀一脸岂有此理地说道:“‘二郎’只是个对家中排行第二的男丁的称呼,怎么会算是个名?”   “神识探遍,再探要出玖国国境了,一个十岁小孩的脚程不会有那么快,骑马也不可能,更何况玖国山水相连,马车行舟来回调换,根本不可能在七日之内跑出国境。”   段衍说完,偏头看向从自己肩头搁着的那个小脑袋,劝道:“萧师弟,前面那个山头再寻不到,那孩子怕是已经……”   这么几天相处下来,黄玄诀已经发现了,这个叫萧湘的小子胆子不小,不会被打打杀杀吓住,有话可以直说。   “不在此界了。”因此他向萧湘直言道,“通俗来讲,就是成了已死之人。你若有心修仙,凡尘妄念需早断,不要为了已逝之人蹉跎。”   “……嗯。”萧湘趴在段衍背上,点点头,“寻完前面那个山头,湘就同师兄去天上……两位师兄辛苦了,湘日后必定全力报偿。”   “……”黄玄诀用力摸了摸萧湘的脑袋,好似一个不情不愿的安抚,他冷声道,“不指望你有什么报偿,好好活着就是了。”   毫不意外地,最后一个山头也没有寻到裘二郎。萧湘在云端最后望了一眼红尘,便被两位师兄带去了修仙界。   从此八百寒暑,潜心修道,视育人为己任,剑斩世间恶徒。   ……   “孩子,孩子?”钱更渡伸出食指,戳了戳凳子上那个一脸呆怔的冰灵根小男孩,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啊?”   那男孩有些费解地歪了歪头,似乎一时理解不了钱更渡在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地沉思片刻,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便复述声音说出的音节,犹豫着说道:“裘……”   钱更渡忙问:“哪个求啊?”   男孩不言,似乎是又在回想,片刻后又道:“……求衣。”   “哦!狐裘的裘!”钱更渡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名儿呢?你名儿叫啥?”   名?男孩漫无目的地环视屋内,见茶壶,见凉席,还见桌上有一盘未下完的棋。   棋……熟悉的事物……   下棋又称手谈、对弈……   对弈……   脑海中有谁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男孩看着棋盘道:“对、弈……”   钱更渡转头看向棋局,问男孩:“你想下棋?”   男孩摇摇头,更正道:“弈。”   钱更渡又问:“你叫裘弈?”   是熟悉的两个音节。男孩点点头。   他想站起来,走近去看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可脑中钝痛,好似被人掏走了许多东西,又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将脑子隔为两半,他只能瞧见前面这一半,后面的那一半,怎么都看不清晰。   “书箱……”裘弈两手捂住自己发疼的脑袋,艰难地回想着,“书箱……箱……箱……”   “书箱?那有个。”钱更渡一指墙角,“至于香嘛……咱宗里的樱花都开了,是挺香的。”   裘弈顺着钱更渡的手看向墙角的破烂书箱,又看向窗外连成片的淡粉樱花树,怔怔地说道:“不是这个颜色。”   “啊?”   “他不是……这个颜色。”   钱更渡眼睁睁看着自己新收的徒弟年纪小小便有了心魔,那心魔还不是生在徒弟的心里,而是化为实质,黑漆漆一个小人凝结在裘弈身边。   钱更渡带着疑似呆傻的新徒弟去找自己那些是医修的朋友,给这个徒弟抓了几副药。   喝了几天,裘弈便不再头疼,也不再呆呆愣愣的了,反而变得冷淡至极、狂傲无比,在上清宗内安了家。   从此八百寒暑,潜心习剑,视除魔为己任,剑斩世间恶徒。   ……   红梅落雪的小筑中,盘膝而坐的裘弈缓缓睁开双眼。   萧湘问道:“道君感觉如何?可有收获?”   “……”裘弈缓缓转头,看向与自己肩头相抵的萧湘,“吾知晓自己是因何入道了,也知晓心魔是谁。”   “那便好。”萧湘轻轻点头,弄清楚是什么就好,这种事涉及个人私事,他不会多问。   裘弈见萧湘面色无异,转头看向小筑内的桌上,问道:“你这里有黑白棋么?”   “有。”萧湘挥动拂尘,招来棋盘与棋罐,“道君要黑子,还是白子?”   “白子。”   棋盘落地,棋罐坐膝。两人分别拈起一子,萧湘先落。   半个时辰后,萧湘败落。   他沉默地看着白多黑少的棋局,片刻后低声说道:“道君好大的杀性。”   裘弈问:“可有觉得吾的路数熟悉?”   “湘自从修道后便鲜少与人手谈,对于如今人间颇负盛名的棋手之路数也不知晓。”萧湘见裘弈没有再下的意思,便用灵力将两拨棋收回棋罐。   他一手端着黑子棋罐起身,忽听裘弈问道:“那还记得二郎么?”   萧湘的身形一顿,还不等回应,裘弈又补充道:“裘二郎。”   棋罐从手心摔落,撒出一地乱玉,黑子在各处磕碰做声,玉音纷杂,潋滟不绝。   如同萧湘的心声。   “……二郎?”   “嗯。”   萧湘见裘弈那个已经化为实质的心魔又出现在裘弈身侧,只是这回,那心魔褪去了模糊的黑,显露出的真形,正是两人记忆中那个身着黑衣的年幼萧湘。   故旧相认,没有抱头痛哭,没有欢天喜地,两人只是将一地的黑子收拾回棋罐中,坐下来细说当年分别后各自的经历。   最后的最后,萧湘问:“道君对湘的救命之恩,湘该怎么回报呢?”   裘弈本不欲再扯上恩情一类的话题,但萧湘对他有教导之恩,他也得报。两人的恩情早已纠缠不清,便想了想,说道:“以身相许罢。师姐说,救命之恩该以身相许。”   萧湘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点点头应下:“好。”   置剑台上的摧雪:?不是,等会儿?   它错过了什么情节?怎么这两人突然就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了?   逐星还在那傻乐呢,乐着问旁边的摧雪:那以后他俩就是真的道侣了,对吗?   摧雪又观察了一下两位剑主的神色和情绪,发现两人都没在开玩笑,于是半死不活地说道:是啊,以后咱俩就是真道侣的本命剑了。   逐星又问:那我们用不用当剑侣?   摧雪一副“你怎么敢”的语气:你这丑八怪想挺美啊? 第48章 夜市鬼话   裘弈回了一趟上清宗,被告知要代表上清宗去紫微宗参议,确定台应秘境开启的时日和上清宗要进入秘境的人数。   “秘境”是修仙界已经成神或陨落的大能所留下的储宝空间。修仙路途上,修士都会主动或被动地获得许多宝贝,有些人气运好,或者能力大,获得的有助于修仙的宝贝就多,多到他成神时或陨落都用不完,此人成神或陨落时便会用神力灵力开辟出一个空间,放置自己带不到天上去的宝物,共后人来取。   这些秘境分散在修仙界的各处,若不知道究竟是哪宗哪派的成神者遗留下来的,便归为修仙界的宝藏,大家都可以去秘境中寻找自己的机缘。   但往往秘境都有一定的人数限制,若是进入修士的数量到达了能够承载的人数,便不会再容人进去,更有些秘境,可能会将已经进去的人“吐出来”——所以才要各大宗门和散修代表去商讨自家都进去多少人,拟定出宗门进入人数后,再安排自家优秀的后生进去历练。   紫微宗作为修仙界中为众宗门修士专门占卜吉凶的门派,在占卜秘境何时能开始的同时,也会卜问一下还活着的天神,这个秘境容纳多少修士比较合适,有没有必须要进入秘境的人。   有些初踏仙途的修士可能就要问了,占卜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一不小心还容易殒命,为什么紫微宗不仅要占卜,还要为整个修仙界占卜呢。   贺奉天弹自家小徒妹一个脑瓜崩,反问道:“练刀这么容易砍伤别人、砍伤自己,你为什么还要练刀呢?”   “我喜欢呀!而且我是刀修,不练刀怎么能行……”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云镌璃捂着脑袋,恍然大悟,“他们紫微宗的人喜欢占卜!”   贺奉天道:“是,占卜也是他们的修炼方式。你以后外出历练,如果在路上被紫微宗的徒子拦下来,非要给你算一卦,那你随便给对方点东西,让他给你算算,就当是帮人家修炼,结个善缘。”   山路上,相携而来的李拂衣和裴绝泛一齐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云镌璃察觉到熟悉的灵息,离桌去拥抱裴绝泛。   李拂衣上前坐在贺奉天身边,对两个徒妹说道:“紫微宗擅长占卜而不擅战,他们为修仙界出力,修仙界自然也会为他们提供便利和保障。每过五十年,各大宗门中会有两家各出一位元婴期修为及以上的善战大修士去紫微宗坐镇,防止魔修侵扰;平日里大家行走江湖,路遇紫微宗徒子被人欺负,也会出手相帮。”   云镌璃追问:“那近五十年在紫微宗坐镇的两位大修士都分别是谁呢?”   李拂衣笑道:“是我们上清宗的‘暴力佳人’钱玉妃和太清宗的‘剑鬼’黄玄诀。”   ……   紫微宗山门左侧的山巅上立着一名身着黑白道袍的清俊男人。额中鹤红,怀抱拂尘;长剑在鞘,悬于身后。   一看这打扮架势,就能猜出此人是太清宗的门人。   而山门右侧的山巅上立着一位浅黄衣袍的明艳女子,眉目含笑,衣袖生香,遍身轻盈金饰,光彩耀人。   乍一看这打扮架势,大多数修士绝对猜不出此女子是个崇尚暴力的体修,更猜不出此人会是上清宗的暴力体修。   但一说此人拜在罗万劫座下,众人的疑惑就尽数消散了。   罗刹女手底下带出来的姑娘,暴力一点无可厚非嘛……啊哈哈……   此时,这两人都一致地看着紫微宗山门外的云海,望眼欲穿。   黄玄诀放空地呢喃道:“师弟什么时候来啊……”   钱玉妃泄气地呢喃道:“师叔什么时候来啊……”   两人都收到了紫微宗的准信,说幽明道长和行神道君很快就会来,这个“很快”究竟有多快?具体什么时候能到?   他们无从知晓,但都早早地坐在了山头上,等着做第一个看见自家师弟、自家师叔的人。   “诶,黄叔!”钱玉妃坐得实在无聊,见自家师叔迟迟不来,便转头找黄玄诀闲聊,“我师叔和您师弟那事儿,您知道吧?”   “听说了。”黄玄诀淡淡地应道,“尊重祝福,终于让师兄那家伙得逞了。”   “得逞?”钱玉妃不解。   黄玄诀解释道:“太清宗如今的宗主,段衍,知道罢?他喜欢作媒,给自家师弟师妹到处牵红线,在找道侣这件事上已经催了幽明好几百年了。”   “原来如此。”钱玉妃点点头,又道,“您也是段宗主的师弟,如何?可有牵上线的道侣了?没听您提起过诶。”   黄玄诀漠然道:“猜猜本座为什么要主动来坐镇紫微宗。”   因为坐镇紫微宗的这五十年,能逃过他师兄的催婚。   “那为啥段宗主那么执着地给人凑对?”钱玉妃又问道。   “……”黄玄诀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大概是因为年少时的求不得。”   就是一个无趣的“他爱她,她却爱他”的故事。   钱玉妃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只是转念想道:“那我应该怎么称呼裘师叔的道侣呢……?”   黄玄诀也跟着想了想,说道:“人世好像对此没有特定的称呼,直接唤尊称罢。”   “好哦~”   而此时,两人望眼欲穿的对象正并肩在凡间的某条夜行街上游荡。   今日是凡间的鬼节,家家关门闭户,夜不出行,这条夜行街上开摊揽客的“人”自然不是些活人,都是从阴间和鬼市出来游荡玩耍的阴魂鬼物。   鬼使分布在东洲各处,维持今日的夜间秩序,督察万鬼——殷鬼使自然也在其中。   裘弈回上清宗时,罗万劫告诉他,殷鬼使要找他和萧湘议事,让他们在天黑后下凡来这条街上。   “这里!两位仙长~”   挂着牛肉面招牌的街边小摊上,一身黑衣的殷庆炎向两人招招手。   两人落座,发现这一桌上不仅有殷鬼使,还有上回见过的席鬼使,以及一个不认识的白衣鬼使。   殷庆炎捏住那白衣鬼使的脸,笑着给两位活人介绍道:“这是我搭档,也是我媳妇儿,刘照君。”   刘照君拍开殷庆炎的手,微笑着向两个活人点点头,“你们好。”   “你好。”两个活人向刘鬼使颔首致意。   “然后这两位,黑衣服的是幽明道长萧湘,白衣服的是行神道君裘弈。”殷庆炎凑在刘照君耳边小声道,“就是上回跟你说过给极品灵石的老板。”   刘照君点点头,低声道:“你们聊正事,我吃面。”   “时候还早呢,不急着聊正事。”殷庆炎看向桌对面的俩活人,笑嘻嘻地说,“这家的牛肉都是从现宰的阴牛身上片下来的,两位也尝尝?”   萧湘征询地看向身侧人,发现裘弈也用同样的眼神看向他。   两人明日才去紫微宗,今晚别无他事,便坐着吃碗面。   阴魂将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乍然一看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按理说活人吃不到死人的东西,这面不知道是如何做成的,活人也能吃到,还能嗅到香气。   萧湘动筷,夹起一片牛肉,想尝尝“阴牛”的味道。   殷庆炎突然说道:“这碗里的牛肉,是从余友良转世的牛身上割下来的肉。”   低头嗦面的刘照君眉头一皱。   萧湘筷子上夹的牛肉掉回碗里,他怔怔抬头,看向桌对面的殷庆炎。   殷庆炎见状笑出声,乐道:“我骗你的……”   闻言,萧湘又要动筷。   殷庆炎补上后半句:“……其实是你爹的肉。”   “……”   萧湘放下筷子,而殷庆炎挨了刘照君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裘弈默默地将筷子上的牛肉放回碗中。   “吃饭就吃饭!你哪这么多话?”刘照君骂完了殷庆炎,又转头和颜悦色地安慰萧湘,“生灵在世,必然会餐食九族,只是这九族是过去未来世的亲人,再度轮回之后,除因果外的前缘尽断,已经算不得相识,不要太过介怀。”   殷庆炎又嘴欠道:“就算你这一世不吃,只要有因果干预,下一世也要吃它,到时你什么都不记得——”   眼看着刘照君的巴掌就要再度落到自己脑袋上,殷庆炎连忙补充道:“不过你为何不想作是他要用这一世的血肉报答你前世对他的教育之恩呢?成全它吧。”   萧湘看着碗里的牛肉不做声,但确实是被殷庆炎的这个说法给宽慰了些许。   东洲的人世就是个不能欠债的地方,凡人欠债,自有债主催讨;修仙者欠债,自有天道惩戒。   轮回也是如此,这一世没有还上的人情,便下一世还,纵使对方根本不在乎你是否会还这个人情。   人被无数因果推着与另一人相识,无一例外。萧湘看向身侧的裘弈,心道:他与行神道君又是被什么因果推着相识相知又重逢的呢?   待到两人三鬼都吃完了面,殷庆炎才慢悠悠地说起正事。他先看向裘弈,说道:“‘当心蜂与蝶,解法在凡尘’——有两个姓顾的小孩,似乎是一对同胞兄弟,你得看紧他们两个。”   裘弈眸色微凝。   他目前认识的顾姓人就六个,其中还有两个没有见过。是兄弟,顾争鸣便不在此列。   “小孩”……?是指顾犹在的长子次子——顾争驰与顾争渡,还是指顾人还和镇魔塔里的顾决然?   殷庆炎又看向萧湘,道:“太清宗的门人不要全都聚集在一处,近日可能有十几个会有去无回。”   萧湘眸色一沉,还想再问,殷庆炎却摆摆手,不肯再说了。   “道长万业加身,也需小心。”刘照君突然出声说道。   席彻衍点点头,也说道:“若舍得自己一路来的成就,再出手救人。”   天色渐明,一名鬼使拿着铜锣走到夜行街中央,铜锣震响,阴风从街头吹过,两名活人下意识闭目防风,再睁眼时,方才还热闹一片的夜行街此时已空无一鬼。 第49章 插科打诨   “师兄。台应秘境,太清宗可以不去么?”   段衍从经书中抬头,看向几步外的萧湘。   “不可以。”他道,“别的宗门有这机会,我们太清宗也要有。”   这倒是。若无确凿的理由,萧湘不该因为担心徒子安危便断了徒子能够进步的道路。   即使这条道路有去无回。   “但可以少些人去。”段衍翻过一页经书,眼睛却还看着萧湘,“若是觉着不安心,便少要些人数。将利害向徒子们说明,让他们自己争罢。”   八百载朝夕相处,有些默契已经无须言明。虽然现在修仙界对于大劫一事没有最初那么惶恐,但悬在太清宗头上的那把谶言剑何时会落,还没有个定数,小心行事总是好的。   萧湘不会没由来地要阻挠徒子成长——在这一点上,段衍比谁都清楚。   抱剑等在殿外的裘弈见萧湘出来,抬步跟上,两人一同御剑去紫微宗。   紫微宗在修仙界的职能类似于凡间的监天司,宗内随处可见能够辅助观察日月星辰的器物,宗门大门口的左侧立着一个显目的日晷。   两人下剑时,日晷上的针影刚进入巳时。   逐星摧雪一一归鞘,萧湘和裘弈踏入紫微宗山门,听见有两道呼唤远远传来——   “师叔——叔叔叔叔叔叔叔——”   “——师弟。”   萧湘立于原地不动,而裘弈极为迅速地侧身避让,一道浅黄色的身影从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飞驰而过,刹不住动势地扑向随后而来的青云宗宗主何所应。   何所应不能判断此人是在横冲直撞,还是站不住以至于向山下猛冲,出于对高修修士摔一下不打紧的考量,也迅速闪开,给钱玉妃让路。   后面的各宗代表修士见状,纷纷避让,钱玉妃往下跑了一路,最终在燕卓然的怀里停住。   喝了仙酒正微醺以至于闪避不及的燕卓然差点让这姑娘给撞出内伤来。   她咽下一口涌上来的酸水,颤抖道:“美、美人……我们无冤无仇……”   钱玉妃连忙从对方怀里出来,用神识检查着燕卓然胸腔内部的骨骼是否有碎裂之处,“啊呀!抱歉抱歉,本想撞死我师叔来着,怎么撞您身上了!您瞧这事儿整的……”   闻言,方才那些差点被钱玉妃撞到的一众修士纷纷嘴角一抽。   ……撞死?   而原本要被撞的裘弈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去看跑到山下的钱玉妃,而是在萧湘的介绍下与黄玄诀见礼。   礼毕,黄玄诀不动声色地将面前这个一身白的剑修打量了一番。   嗯……看着像个白化的萧湘,只是要比萧湘多出几分戾气,尽藏在周身隐约散溢而出的剑意中。   黄玄诀的视线在并肩而行的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发现这两人一无亲密之举动,二无暧昧之言语,不禁在内心道:两个冰块。   紫微宗做事喜欢一碗水端平,不让前来听天的各宗觉得自己被人看轻,便将议事大殿建成了圆盘状,各宗代表的高修修士落座,都是贴着墙根围成一圈,由紫微宗宗主在中央的空地上叙事,没有宗门代表座位的前后之分。   至于那些高高在上,觉得自家宗门家大业大,就是想要高人一等的人,有不满也只能憋在心里。   争强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修仙了也不能免俗,毕竟成神没有道德素养的要求门槛。   待众人落座,紫微宗宗主巫马何成挥袖,用幻术在大殿中央的空地上幻化出一个微型秘境,秘境中的天地山川皆如人掌大小,放眼便可窥见全貌。   巫马何成朗声道:“这是紫微宗推演出的台应秘境大致全貌。台应秘境的山川布局不会变动,是恒常类秘境,容人数量在三千为益。请诸位自行考量一刻钟,一刻钟后,决定出各宗要进入之人数。”   裘弈看不出那些山川风貌中有什么特殊之处,传音对萧湘道:“上清去三十人。”   萧湘的声音随即在他脑海中响起:“太清去十六人。”   闻言,裘弈一怔,看向身侧面无表情的萧湘。   一般越是大宗门,去秘境的人数越多。大宗门为修仙界各种事项出的力多,有时多要点名额也无可厚非。   上清宗在近年来有所衰落,罗万劫自觉降低了需要的秘境名额数量,让裘弈最多报出三十人,最低也得有二十人。太清宗一直以来都盛名不落,以往报数都在百人以上。   想到可能是这秘境中有什么他看不出门道的危险,裘弈正要问问萧湘他是否也该降低些人数,萧湘的解释却先一步传到他的识海中:   “紫微宗的卜算谶言,湘很在意。”   裘弈明白了,收回要传音询问的灵力,霜白色的灵力在掌中旋回,渗入肌骨。   台应秘境的特点是“恒常”,也就是说,秘境中的固有地形与景色不会因秘境创造者的意念或设置而改变,相比其他秘境来说要更加稳定,即使是筑基期的修士进去也不会有丧命的危险。   但这也只是以往经验的总结,这个秘境中暗藏有什么危险,只有进去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这次为了给修仙界的后起之秀提供升修机会,想要进入台应秘境的修士其修为必须在筑基期,高修者只能进入一名去专门感知秘境的状态。而修为在筑基期以下,进入秘境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还占去一个名额,不予进入。   当萧湘说出只要十六个名额时,满场皆惊——紫微宗给太清宗卜算时的事,各大宗门的高修者都听说了,众人既佩服那名卜算修士的毅力和无畏,又佩服太清宗的临危不惧。   本来大家都暗地里商讨好了,出于对一个千年大宗的关怀与尊重,这次议会要多让些名额给太清宗,让太清宗筑基期的门徒全部进入秘境寻找机缘。   哪知道……人家不仅不要,还一反常态地只要了十六个名额。   众人从萧湘的脸上探不出个为什么,因为对方说出这个决定时面不改色,周身气息也未变,俨然一个修炼至绝境的冰灵根形象。   于是众人转而看向萧湘的道侣,企图从身为道侣的裘弈身上看出点什么。众人视线都移过去了,才想起来这位行神道君也是个冰灵根修士,因为杀性重的缘故,脸比萧湘还要冷上几分。   人数确定下来后,又要确定哪个宗门出一名高修修士进入秘境,去感应秘境中的灵力变幻,将异象报给紫微宗记录,还要看顾能够照顾到的三千名小辈。   这个差事,只要是个能打的高修者就能胜任,但这个差事费时费力,还不能随时看着自家小辈在秘境中做些什么,没谁主动自荐。   一片沉默中,萧湘传音给裘弈道:“此事,道君去做罢。”   于是裘弈出声说道:“吾进去。”   众人的视线又聚集到裘弈身上,裘弈却在看着萧湘。   裘弈说完了自己去,这才传音问萧湘:“为何吾去?吾不会。”   “湘会,教你。”萧湘也转眼看向裘弈,传音道,“差事虽麻烦,却是道君在修仙界众人前打下好名声的绝佳机会。进了秘境,徒子们的一切经历,无论祸福,秘境外的众宗门宗主与长老皆鞭长莫及,但道君可以。”   “要吾在他们遇险时出手相助?”裘弈这回一点就通。   萧湘点点头,“嗯,湘在外观测全局,若是有人遇到难以摆脱的险情,便将此人的方位告知道君。”   两人全程传音对话,在场的大修士们只看见裘弈说完自己去后就看向萧湘,而萧湘冲裘弈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说对方做得好。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专职驯兽的蛮宗宗主看了看自己腿边那只行事都要看自己眼色的大狼狗,又看看不远处的裘弈。   “那便这么定下了。”巫马何成将手中用于记录此番会议决定的卷轴抛到幻术中,朗声道,“请诸位对此立誓罢——若有违背,身死道消。”   散修的代表者不用立誓,他就是过来听个响的,看看这次能给散修留多少名额,到时候在秘境开启时跟大伙儿说一下人数,剩下的全靠散修各自争取,到时谁飞得快,谁就能进秘境,不存在会违背今日之约、多放人进入秘境的情况。   议会结束的很快,当天众人就散了各自回宗。萧湘在山门前向还有两个月守护期才能走的黄玄诀道别,而裘弈再一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钱玉妃的明杀。   “为何要对你如此?”萧湘看一眼坐回山头的钱玉妃,传音问裘弈。   “她与程云交好。”裘弈召出摧雪,踏剑升空,声音有些沉郁,“偶尔会埋怨吾当年没强硬地将程云抢来做弟子。”   “……”萧湘瞧一眼裘弈,听不出情绪地开口道,“为何不强硬?当年用石板拍湘的脑袋不是很强硬么?”   “……”裘弈小心地看了一眼萧湘的面部表情,第一次这么痛恨冰灵根修士面无表情所带来的不便,才产生的一点儿沉郁更是一扫而空,想装作没听见御剑离开。   萧湘御剑跟上他,唤道:“道君。”   裘弈闷着不应。   萧湘又道:“裘弈,为何不言?”   裘弈望天看云。   又是一声没有温度的呼唤:“二郎。”   “……对不起。”裘弈低头看着摧雪的剑尖,“当年若不这么做,道长也不会放吾走。”   萧湘清楚自己的性格。救命之恩大过天,他也不是要抓着这一点不放。   只是看裘弈没有再因为程云的事郁郁难疏,便好。 第50章 秘境初开   秘境开启之日,各大宗门的队伍陆续到达秘境入口处的海面上,等候进入。海面上空铺天盖地的都是些飞剑和飞行法器,引得海中鲛人族纷纷冒头来看。   有的宗门举宗乘坐着能够载有千人的飞舟,有的宗门则各凭本事悬浮在天上。太清宗众徒子有些踏着飞剑,有些坐在悬飞的符咒上,虽然本次秘境中只能进入十六人,但却来了近两百名修士,大家都打算来看个热闹,学些东西。   顾人还御剑穿越一众太清宗徒子,到达萧湘身边,将能够跨界传音的一对海螺状法器塞到萧湘手里,而萧湘按照约定的价钱,将装有灵石的袋子递给顾人还。   “本座这里走不开,你将另一只送去给行神。”萧湘将一只传音海螺垂手递给顾人还,“多谢。”   “好。”顾人还拿着海螺,御剑落到上清宗的飞舟上,将传音海螺递到裘弈手上。   拿到海螺的裘弈:……?   他看看顾人还,顾人还指指太清宗人群,于是他又抬眼看向萧湘。   萧湘将自己的那个海螺贴在脸颊旁,低声道:“道君。”   裘弈听到了两个萧湘的声音,一个来自远处的萧湘,一个来自手中的海螺。   他对着海螺,轻声说道:“吾在。”   围在裘弈周遭的上清宗徒子瞬间竖起了耳朵。   什么?道君这是在通过那个传音法器跟谁说话?   所有人一致看向太清宗那边的幽明道长,果不其然,见那位道长手里也拿着一个与自家长老款式一样的传音海螺。   萧湘问道:“道君在做什么?”   裘弈答道:“在给徒子分发符牌。”   紫微宗研发出了一种存有灵力的符牌,将符牌给各大宗门徒子分发下去,进入秘境后,徒子的所在方位会显示在紫微宗一个名叫“星盘”的法器上,若持有符牌的人身死,星盘上代表此人的那个光点也会消失不见。   同时,持有符牌者周身百丈内的景象会展现在紫微宗所带来的巨型悬影石上,想要看自家小辈表现如何的人,只需将自己灵力浸入石面,心中默念小辈姓名,便可看见。   散修没有这种符牌,因为不知道究竟谁有本事进入,做不到提前发放。而外面的人想要看见散修都在秘境中做了些什么,只能通过各宗门的视角,看到那些或是经过、或是与宗门团队同行的散修。   日上中天时,海面上的空间突然震动起来,将天上飞的千万修士颠的东倒西歪,各个宗门到场的宗主或长老连忙施法,在自家门人所在的范围拉起一个稳定结界。   萧湘见段衍施法护住了太清宗的众人,便没有多此一举地再给太清宗的诸位加上一层防护,而是给附近的散修加上结界。   远处的巫马何成见状,同一旁的何所应传音道:“怪不得修士都尊敬幽明呢,瞧瞧。”   何所应哼笑道:“大难当前,顾好自家便可。”   巫马何成笑眼瞧着何所应,一双星眸盈光,内里仿佛含有日月星辰。   她缓声劝说道:“自古善者之灾,多否极泰来;势大私者之福,却寥寥无几。何宗主,高修者倾颓实属常事,年幼者凋零才是一个宗门衰败的征兆。宗门是育人之处,当以传道授业为先,凡人商贾的那套经营,就莫要拿来治宗了。”   闻言,何所应侧目,冷声道:“若是紫微宗有我青云宗十分之一的强盛,今日之言,本座或可听信一二。”   紫微宗不如青云宗强盛,一是卜算推演一道晦涩难通,常人难以参透其中奥妙,收人只看天赋与热爱;二是此道艰辛,少有自保之力,升仙成神者寥寥,半途陨道者多,修士们大多不愿意走上此道。   可再危险,这世上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紫微宗虽不擅战,为修仙界做出的贡献却不少,何所应这话有些伤人心。   巫马何成摇头叹息,并未与何所应计较,也没继续劝说。   天机不可泄露,她言尽于此,听不听,是旁人的事。   空间在震荡中破开了一个弥天大洞,负责观测的裘弈需最先进入秘境。临进秘境前,裘弈下意识越过人群,看向下方的萧湘。   萧湘将传音海螺用灵力悬浮在脸颊旁,冲裘弈微微颔首。裘弈也将手中的海螺悬在鬓边,又抬眼看向西南方向,薄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   见裘弈迟迟不入,萧湘通过海螺问道:“道君有何顾虑?”   “……西南或许有变。”裘弈对海螺说道,“待吾出来去看。”   “有变?”   “邪祟凌空,势大,色却浅。”   裘弈话毕,转身飞跃入秘境。   随后,各宗门徒子依次飞进大开的秘境入口。太清宗的一众徒子在御剑离开前回首向宗主与长老道别,段衍挥挥手,嘴角噙笑;而萧湘挥挥拂尘,面色不变。   西南……萧湘回首,看向西南方向,那里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他瞧不见那些所谓的邪祟,独自去了也没什么用。   进入秘境后,裘弈就近找了个视野好的山头打坐。他修为在洞虚初期,就算待在此方小世界里什么都不做,也能感应到此界的变化。   他要随时准备去救遇险的小辈,不能就地进入修炼状态,只能干坐着。   啊,也不是干坐着,鬓边有传音海螺,可以同萧湘说话。   不过两人皆不是多言之人,裘弈搜肠刮肚,也就想到了一个话题。   他有些在意刘鬼使说的“万业加身”,便向萧湘问道:“刘鬼使说道长‘万业加身’,是何意?”   萧湘没有隐瞒,师兄先前才同他说过,道侣之间应当坦诚相对,便将自己同祖师请求之事同萧湘说了。   裘弈听后叹息一声,道:“你总是这样。”   萧湘问:“怎样?”   “爱管闲事。”裘弈用拇指摩挲着剑鞘上镶嵌的小块灵石,不似责怪,也不似夸赞地淡声说道,“幼时与如今皆助吾,客栈中助幼童,又助太清宗各自有命的众人……你总爱干涉他人因果,将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揽到肩上来,不累么?”   “那道君四处除魔,不累么?”萧湘反问道。   “吾借此修炼。”   “湘也借此修炼。”   “吾修炼,凡所行之事,予己皆有利;道长却不同,所行诸事,予己皆有损。”   “胡言。”萧湘不赞同道,“湘幼时助道君,道君不也救湘一命么?”   这倒是。   罢了。裘弈心道,萧湘一向如此行事,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到八百多岁,定是有些特殊本事在身上,大不了他日后多注意,若有业报找上萧湘,便帮萧湘挡上一挡。   若让段衍知晓萧湘所做之事,定要大呼小叫、哭天抢地一番,再让他向祖师反悔,收回诺言。如今裘弈这般淡然,倒是让萧湘更放心以后将话说给裘弈听了。   他既然会如此行事,便是下定了决心,还是希望他人能够尊重自己的决定。   回合制闲聊,轮到萧湘问了:“道君入秘境前所言,是何意?”   裘弈答道:“东洲西南方向的空中有祟气,覆盖极广,吾在秘境旁都能看见,那里有许多生灵新生邪念,不过颜色浅淡,暂时成不了什么气候。”   能让祟气成势,那些恶念非同凡响,生恶之人也不必留于世,待裘弈从秘境中出来,东洲的西南方又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话题结束,海螺的两边都安静下来。萧湘身畔人声鼎沸,数千修士在讨论悬影石上所见的画面;而裘弈身畔只有微风拂过,卷起地面的一二碎叶。   萧湘将视线从悬影石上的裘弈那里移开,看向自家宗门的小辈。   许久之后,裘弈的声音再次从海螺中传出:“他们……都在做什么?”   萧湘下意识应声:“嗯?”   他随即反应过来,裘弈在秘境中,看不到悬影石,自然也不知秘境里现在有多热闹。   视线在悬影石上停留片刻,萧湘描述道:“嗯……凝宁独自走在一处暗林中,周遭暗伏蛇蝎,有些危险。”   裘弈问:“需要吾去么?”   “不,这种程度,他能应付。”萧湘又看向别宗门中他们的熟人,“人还和笑锋在一起,他们身边还有一名佛修、一只水灵,四人正在……正在……”   “正在……?”   “……互扔泥巴?”萧湘看着悬影石上混乱的画面,不确定地说道。   他缓缓看向一旁玄清宗飞舟上的顾犹在,顾犹在正在扶额叹息,见他看来,无奈一笑。   萧湘又缓缓转眼,看向稍远一些的寻天府。王侯大马金刀地坐在飞舟上,看着悬影石上不成器的小妹,双眸气到喷火。   ……是真的在喷火。王侯身似火锻,本源强盛,周身时常会控制不住地冒出些火焰来,年少时还被好友戏称为“火眼赤睛”。   除此之外,萧湘注意到王侯身侧的残厄一直在振动,似乎想要出鞘,不过很快被王侯压制住,不甘地在鞘中嘶吼挣扎。   “……”萧湘从残厄上收回视线。   许多友人都劝过王侯,不要再用邪刀了,稍有不慎便会入魔,风险太大,别说日后成仙成神,用着这把邪刀,还能不能活到找到“天”的那一日都不能确定。   但寻天府与上清宗的境况相似,人才凋零,如今的寻天府只有王侯一人修为在化神境,其余算得上是高修的存在,只有两名元婴期修士,一为王侯的同胞兄弟王惜,二为兄弟俩的生母铁如霜。   不过前者体弱多病,根骨奇差,是修仙界难见的药罐子,后者修为因伤停滞许久,阳寿将尽。   可以说,如今的整个寻天府还能跻身大宗之列,是因为王侯这个善战的化神期修士在。邪刀弊处虽多,却也迅速拔高了根骨本不强大的王侯的修为,王侯不会轻易放弃邪刀。   萧湘正沉于思绪,忽然似有所感,抬头看向某一处的天空,那里有一道弧光迅速落下,降去凡间。 第51章 神陨浩劫   ——天光降世,福泽凡尘。   传说天神陨落会化为福泽降临人间,今年的天上不时会落下光团,像是有许多天神陨落。   ……但也有可能是天象异变导致,毕竟如今的修仙者没有谁亲眼见过天神陨落。   自从看见了王侯镇压邪刀以及天上落下来的那个光团后,萧湘心中一直觉得不安定,他得找点什么事转移注意力。   想找师兄分析一下本次进入秘境的徒子在修行上有何不足之处,转头一看满眼八卦瞧着他的段衍,萧湘最终还是决定跟秘境中的裘弈闲聊。   “道君。”   不顾摧雪抗议、正在垂首用剑鞘碾磨地上黄沙的裘弈抬头,应道:“嗯?”   “殷鬼使让道君要看住两个姓顾的孩子,道君可有想法?”萧湘问道。   “其中一个定是顾决然。”裘弈笃定道,“若是旁人,用不着叫吾警惕。”   什么人干什么事,裘弈专职除魔,旁人有与魔相关的事才会找上他。殷鬼使能直接看到生死簿,从上面看出导致一个人死亡的罪魁祸首,特地让他注意姓顾的人,可能是有许多人之后会死于顾姓人之手。   裘弈曾三入魔域,其中有一次进去就是为了追击“不听”顾决然,不过进了魔域之后就跟丢了,之后也没有感知到顾决然来修仙界。   他沉吟片刻,询问萧湘:“依道长所见,顾人还秉性如何?”   “性爽慨,喜交友,乐于助人,本性良善。”萧湘评价道,“是个好孩子。”   “于修炼一道呢?”   “进步神速,可称奇才。”   裘弈也这么觉得。   每次再见顾人还,都能感受到顾人还的修为大有精进,明明分别时日并不算长。   有顾犹在看着,顾人还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待他从秘境出去,入魔域看看镇魔塔是否还稳定。   ……   封魔泰鼎旁坐着两个魔尊,一个不听,一个不殆。   “……我想,去寻兄长。”顾决然缓缓从自己的臂弯中抬头,看向封魔泰鼎另一侧的顾灼华,问道,“你知晓,该如何出去么?”   “去寻你兄长做什么?”顾灼华如今被镇在塔里,魔主已经说了不杀他,处境安宁,他的状态也平静许多,先前的伤口被魔主疗愈,如今正靠着泰鼎镇压体内诸多邪祟,打坐养神,“待在这里镇结界。”   镇魔塔除了镇压魔尊之外,还有一个作用是作为阵眼维持结界的稳定。魔主要存留力量去应对一些天上的事,不能全力封锁魔域。   “……兄长没抱过我。”顾决然将脸颊枕在手臂上,侧脸看着一旁的顾灼华,尚显年幼的声音略带沙哑,“我想,让他带我走。”   “……”顾灼华睁眼,看向另一边的幼魔,问道,“和你母亲待在一起,不好么?”   “好,但母亲不喜欢我,她喜欢二哥。”顾决然低低地说道,“父亲也喜欢二哥。当年我吞吃了母亲的魔心,他本要杀我,好断绝魔心后患,是二哥拦在我身前,挡住了父亲刺来的剑,因他阻拦,父亲才留下我……我上回出去看他,见他还是年幼时的模样,想来是因为旧伤未愈,一直未能变得像兄长一样。”   顾灼华道:“你也还是幼年模样,明明只比我小个两百来岁。”   “我怕变了……他们就认不出我了。”   “不会。你们兄弟三人,一直都长得极为相似。”   “是么……”顾决然起身,魔身散做玄色烟雾,又迅速凝结而起,化为一个与顾犹在有八分相似的成年男子,只是眉宇间邪气深重,面色不似顾犹在那般温良。   “如何?”他垂眸,询问似的看向顾灼华。   “像犹在。”顾灼华点评道,“特别像。”   顾决然还没见过大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想找能够照映出事物表象的存在看看自己如今这张脸,可魔域中并无铜镜,于是他想牵着母亲的魔气,去外面找条能够倒映出事物的血河。   牵着魔主的魔气,他便能在镇魔塔周围走动。顾决然刚出镇魔塔,便见一个青衣持剑的强大鬼修正在向这边走来。   那鬼修不像寻常鬼修一身怨气,周遭鬼气反而明如灵力。顾决然凝眸,见那人满脸胡子拉碴,看不清面貌。   气息……有些熟悉。顾决然心想,他好像在父亲的腹中感知过此人……不过此人如今已经成鬼了。   他没理会,想要继续向血河走,那青衣鬼修也没有在意他,一魔一鬼擦身而过。   只是顾决然还未行出几步,身后的镇魔塔内就传出一声爆响,他猛回头,见方才那名青衣鬼修与顾灼华一同破塔而出,前者还一剑捅穿了后者才痊愈不久的胸腔。   顾灼华的死活,他不在意,但……镇魔塔破了。   萦绕在镇魔塔周遭的魔主魔气骤然收紧,将想要逃出去的另两个魔尊捆住,死死束缚在塔内。魔域结界动荡,出现了许多破口,不安分的魔族趁此机会流窜去修仙界,魔域内顷刻间空了一半。   顾灼华目眦欲裂,他一手死死地握着插在自己胸前的长剑,一手飞速掐了几个法诀,杀招尽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出面前这个鬼修的名字。   “仪宣……”方才与顾决然闲聊的镇静顾灼华消失不见,癫狂之色又覆盖在了那张妖冶的面庞上,“我找你找的好苦啊……师兄,我找了你一千年……怎么不出来让师弟我……将你杀了!!!”   那鬼修嗤笑一声,眼神阴鸷,将长剑又往顾灼华体内刺了几分,贴近了对方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寻师弟也寻得好苦,今日我们千载相逢,也算是喜事一件,不若趁此算清仇怨!!”   顾决然默默地看着天上那一鬼一魔一边打口水战,一边互撕,鬼气魔气四溢千里,最终鬼气更占上风,几乎要将顾灼华的肉身撕裂成两半。   一团黑色邪祟趁此机会从顾灼华破裂的肉身中逃出,混入群魔,一齐去了人间。   顾决然松开了母亲的魔气,追着那只邪祟而去。   与此同时,正在天神界与众神厮杀的丰不改魔识一荡,顿觉不妙,意欲下界。   原本正与丰不改缠斗的天神见丰不改有落跑之势,连忙乘胜追击,嘴里还彰显正义似的喊着:“邪魔!往哪逃!!”   “千山!”丰不改化作血雾,避开这个没有留存肉身的天神,冲不远处的一个白色妖神喊道,“来杀了祂!本尊下界一趟!!”   那只犬妖妖神蹿来,一刀砍死追击丰不改的那名天神,天神的身体化为光芒洒向凡间,不知要为人间降下怎样的福泽。   广明天尊千山提刀站稳,回首问丰不改:“如今杀得正爽,为何要下界?”   “魔域出事了,有人毁了本尊的镇魔塔。”丰不改脸色本来就冷,如今更是冷凝了几分。天神杀得差不多了,有其他几位同盟天神在,此界不用她操心,便旋身化作血雾,俯冲下界。   降临魔域,放眼便见又一个仇敌在虐杀自己的二师兄,魔主盛怒难抑,不再化作人身,原形嘶吼着呼啸而去,与那名叫做仪宣的青衣鬼修厮杀起来。   修仙界,正在静坐的萧湘似有所感,猛然向北方看去。明明正值白昼,可天上群星纷落如雨,明晰可见。   巫马何成见此天象,当即卜问紫微宗所供奉的天神,可并无回音。   她又迅速卜算,卦象并无遮掩,直接告知她紫微宗的庇护天神已经陨落。   再算,又算,在场诸多宗门的供奉天神陨落,巫马何成当即起身,灵力灌喉,将自己的声音扩散至全场:“神陨浩劫!快快回各自宗避难!!”   “师兄。”萧湘转头,看向身侧的段衍,询问道,“若是秘境的创造天神身陨,会对秘境造成什么影响?”   “秘境会因此动荡,能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段衍面色肃然,一把抓住萧湘的手,“快让秘境里的……!”   不等段衍发话,萧湘就已经对着海螺说道:“裘弈,外面出事了,速速让秘境中的所有修士出来!”   段衍有时候真是佩服冰灵根修士的镇定自若,都这种时候了,萧湘的声音和面色还是丝毫未变,让在场的其他太清宗徒子有序回宗,又嘱咐好同行的高修者护好自家师弟师妹。   “这宗主应该给你来当。”时隔多年,段衍还是如此感叹,一如当年他从师父那里接过宗主之印时。   “说什么胡话。”萧湘推他一把,“回宗去主持大局,稳定人心,湘在这里等其他徒子和道君出来。”   “好,你万事小心。”段衍御剑待飞,临走时正要松开萧湘的手腕,心头却忽然一痛,迫使他刚松开的手又紧紧地握了回去。   他恍然回首,看向被海风吹乱鬓发的师弟。心头的那点痛已经消弭无踪,像是他一瞬间的幻觉。   但有点意识的修士都清楚,那不是幻觉,是预感……预感在他做出什么举动时,有他深爱的存在会因为这个举动离他而去。   “……”段衍一咬牙,将萧湘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低声道,“现在你是代宗主了,带着门人回宗去!”   “师兄莫要胡闹,如今不是能够……”   萧湘话音未落,感到身旁忽然传来一阵吸力,眼前的一切骤然放大,待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段衍用一个鸟笼状的囚禁法器困住,那法器带着他缩至手掌大小,被段衍捧在手里。   “师兄……?”萧湘不解地仰头,看着于他而言放大几十倍的段衍。   “……不要了。”段衍的面色看不清晰,垂手将他收入袖袋中,“若是他们从秘境出来,自行回宗即可,不用你在这等。”   在被收入袖前,萧湘看见台应秘境的入口——也就是出口,在一人未出的情况下关闭了。   里面的人……出不来了。 第52章 为何心痛   在萧湘话落的下一刻,身在秘境中的裘弈就将摧雪召出,踏剑欲起了,只是萧湘迟迟未向他说哪个方向的哪里有修士,他也没贸然乱走,只怕会与要带走的人越来越远。   “萧湘?”他向鬓边海螺唤道。   “……湘被困住了,稍后再同道君说,道君先自行寻人。抱歉。”   萧湘的声音有些沉冷,虽未面见,但裘弈就是能察觉出来,萧湘生气了。   此刻,秘境之外,见入口关闭,各个宗门的宗主反应不一。有的宗门抛弃还在秘境中的人,转身离去;有些宗门则先让修为较低的徒子回宗,高修者留下探讨再开秘境之法。   玄清宗中留存秘术禁术最多,此刻无需与人探讨,直接便有现成的办法。顾犹在对众人道:“玄清中有一秘法可强开秘境,只是条件苛刻,寻常难以凑齐……”   有一名高修者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这个时候了还说那些个客套话作甚!救人要紧,直接说,需如何做!!”   顾犹在从善如流地直言道:“需在场诸位,修为在元婴期以上者,用一定修为作为开启秘境的代价。”   王侯问:“‘一定修为’,是多少?”   顾犹在答道:“有可能需要耗费一二百年修为,也可能需要耗费三四百年修为……看台应秘境的外层如何厚了,越是厚,需要的越多。”   听到“需要耗费三四百年修为”,原先一些恨不能立马帮忙再开秘境的高修修士面露迟疑之色。   而何所应直接转身走了。   修士辛苦修行,谁不是为了长生久视、法力通天?如今在场人,年龄顶天的也不过八百来岁,耗尽四百年修为,与砍了他们一半的阳寿无异!   人各有命,有些高修者不愿损耗自身千辛万苦得来的修为,便转身离去,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知道他们人越少,自己所需要耗费的修为便越多,就也离开了。   最后剩下的不过寥寥几人,玄清宗的顾犹在、上清宗的李拂衣、寻天府的王侯、青云宗的贺奉天……以及一个令在场者都意想不到的人——紫微宗的巫马何成。   “修仙界的诸多事还要仰赖紫微宗主,万万不可因此损坏修为!”顾犹在连忙将此人劝走了。   巫马何成离开前,看着留下的几人,深深叹息一声。   有情有义的命啊……   “要怎么做啊?”贺奉天迫不及待地问顾犹在,“快快快!还不知道里面之后会出什么事,我家镌璃和震宇都在里边!”   青云宗这次进去的筑基期修士不少,但贺奉天此时只关注自己最在乎的两人——留下的修士之所以没走,也都是因为秘境之中有自己就算折寿也得救出来的重要之人。   顾犹在突然想到什么,环顾四周,问道:“幽明呢?”   “方才被他师兄抓走——”   贺奉天话音未落,忽然脱力,一头栽向海面,李拂衣飞去想要接住贺奉天,其他人则愕然地看着折返回来打晕贺奉天的何所应。   何所应面无表情地收掌,先李拂衣一步将贺奉天接住,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此处。   又是一个被师兄抓走的师弟。   伸着双臂接了个空的李拂衣:“……”   好吧,修为比她高就是了不起,速度都快她数倍。   最后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顾犹在不忍道:“希望……有些渺茫。”   “尽力一试罢。”李拂衣决然道,“秘境中有我上清宗之未来与最高境界之人,若是不将他们带回去,拂衣无颜面对宗主。”   王侯也道:“寻天府进去了不少人,我用这邪刀提升修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用在这种处境中。”   顾犹在道:“好,那么……”   一道极尽柔婉的女声由远及近而来:“慢着慢着!也同我讲讲!!”   三人闻声看去,见是先前走得最快的合欢宗宗主云枕山。   云枕山笑嘻嘻地飞到李拂衣身边,对三人说道:“我先前回宗去定了下个宗主的人选,又交代了一下后事。我也要来开秘境。”   李拂衣有些诧异地瞧着云枕山,像是第一日认识这个人一样。   “你这是什么眼神?只是要些修为而已,我多睡几个人就修回来了,徒子们还是要救的。”云枕山捋了捋头发,又低声补充道,“况且我儿还在里头呢。”   李拂衣好奇地问:“谁呀?”   云枕山道:“云镌璃啊,我把她送去青云宗贺奉天那里拜师了,她一个火灵根的强体好苗子,不去舞刀弄剑太可惜。”   “好了好了,两位,闲聊日后再聊。”顾犹在连忙打断两位仙子的闲谈,将话题拉回正轨,“待会儿,我施法将自己作为削薄秘境入口之门的第一道钥,三位依次将修为通过我传到入口的结界上便可。谁愿打头阵?”   王侯不动声色地压了一下自己的鞘中刀,“我先。”   “……”顾犹在瞥一眼王侯腰间的邪刀,劝道,“休要勉强。”   王侯不言,轻轻摇头。   顾犹在便不再劝。   “那我第二个吧!”云枕山举手道,“我后事已经交代清除了,待会儿若情况不乐观,会将修为全部奉上。拂衣最后。”   李拂衣怔怔地瞧着云枕山。以往一旦出现危险,云枕山都是脚底抹油跑得最快的那个人,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   当了娘就是不一般呀。她在心中感叹道。   云枕山笑嘻嘻的传音忽然传入她的识海中:“看啥呢?待会儿你少给点修为,不要出问题了——你还要给我儿当师娘呢!”   李拂衣收回视线,嘀咕道:“谁看你了……”   ……   “香香,还在埋怨师兄?”   御剑飞行中,段衍伸手,穿过小巧鸟笼,戳了戳萧湘的脸颊,被指尖传来的冰凉冷得哆嗦了一下。   还气着呢。段衍无奈地叹口气。   “萧湘,后辈是很重要,也确实是宗门的未来,但这样的未来随处可见,永远都不缺。”   段衍沉声解释道:“你是宗门的根基之一,是我们太清宗能在修仙界稳稳立足的一大原因,我作为一宗之主,不能让宗门的根基出事、不能让你的修为有损,知道吗?”   “在你心里,他们不如湘有用。”萧湘淡声说。   “对。”段衍直接说道,“他们对于宗门,就是没有你重要。”   “……”   “香香?”   “……湘知道了。”   “那就不要闹脾气了,嗯?”   “湘知道,师兄心中不是这么想的。”萧湘仰头看着段衍的双眼,“师兄在学何宗主。”   “……”段衍想要辩解一番,“青云宗就是在何所应的带领下才会如此强盛……”   萧湘安抚似的轻声唤道:“师兄。”   段衍住口,随后一副快要落泪的神情看着笼中的师弟。   “太清宗不会出事的。”萧湘安抚道,“就算没了湘的力量,大家也都不会有事的,师兄相信湘,好么?”   “那你呢?”段衍问,“你会不会有事?”   “……”萧湘伸手,拍拍段衍的指尖,“湘会活着。”   一阵不长的缄默后,段衍打开鸟笼,将笼中的渡鸦放飞。   他不放心地叮嘱道:“道侣若是没了……可以再找!师兄给你介绍更好的!!”   萧湘回眸看他一眼。   “不要,旁人没行神那么剑。”   萧湘踏剑急飞,路上遇到正在往紫微宗撤退的巫马何成等一行人,于是将巫马何成拦下来,询问道:“悬影石可还在原地?”   巫马何成道:“在!急着走了没搬……”   萧湘又忙问:“星盘可否借湘一用?”   这下巫马何成看出来了,萧湘这是打算回去救人,她苦口婆心地劝道:“救不出来的!本座算过了!!人心不齐,不足成事!!!”   “当年众修士也不信贺奉天能从冥界中生还。”萧湘肃然道,“乾坤未定,本座不信一切颓废之言、必死之局。”   巫马何成定定地看着萧湘,不再迟疑,将星盘交到萧湘手上,语速极快地说道:“善者之祸必会否极泰来!本座一直坚信,道长与道长的宗门,在此次修仙界大劫中定会安然无恙!”   “承您吉言。”萧湘御剑离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天际。   带着门人迅速返回宗门的巫马何成一打眼,看见山门左右的山头上还坐着那俩仰望星空的本宗客卿战神,连忙去将两人拉起来,把两人往秘境的方向推,催促道:“还搁这仰望星空呢!能打的都快去秘境那里,救你们自家宗门的人!!”   两个很能打、但脑子转弯不快的人转头,不解地看向修仙界公认的万事通巫马何成。   “天上,很多天神陨落。”巫马何成指指天,又指指秘境的方向,言简意赅道,“秘境关了,行神在里头,幽明去救了。”   钱玉妃无所谓道:“他本事大得很,自己出不来就死里边。”   而黄玄诀已经御剑飞的没影了。   “……”钱玉妃梗着脖子在原地站了会儿,缓缓转头看向在原地指挥着门人检查宗门大阵的巫马何成,问道,“姨姨,上清宗的徒妹是不是也进去了一堆?”   巫马何成忙里抽闲地说道:“是啊是啊,都没出来呢!”   她说着转头,去看身旁的钱玉妃,却发现钱玉妃早已不在原地。   ……   秘境外,正要开始施法的四个人突然又听到一个冰冷的男声由远及近传来:“且慢——”   四人一回头,见一个一身黑的家伙正御剑朝这边飞来。   “秘境内众人都分散在各处,打开秘境若是支撑不了太久,就浪费了修为,也不能将秘境中人全都渡出。”萧湘一边解释,一边拿着星盘看向悬影石,将传音海螺放在鬓边。   在秘境中到处捡人的裘弈不算久违地听见了萧湘的声音:“裘弈,东南方直行有三人,带上。”   裘弈依言照做。他腰上拴着一条长绳,向后散成一条长龙。这是一名合欢宗徒子给的法宝,只要有人抓住,便可无限延长、承百万斤不断,路上捡的修士都抓着长绳,被裘弈拖行在空中。   ——没办法的事,寻人争分夺秒,可秘境中的筑基期修士都追不上裘弈的速度,只能踩着各自的飞行法器,被裘弈拖着在秘境中疾飞。   在萧湘让裘弈自由行动时,裘弈就贴着这个秘境的边沿飞了一圈,每每路过一个地方,便用灵力将自己的声音散播在周遭,让还在觅宝的修士都出来跟上他——如果不想被困死在秘境中的话。   被裘弈拖行在身后的修士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到了后来,都是裘弈负责闷头飞,其他人负责一边喊,一边向下看有没有其他人,更有机灵的,自己会飞上来抓住长绳。   宗门徒子都可以被星盘定位到,但散修没有符牌,只能通过满秘境喊的方式将人找到并带上,所幸如今裘弈的修为高,绕着这个秘境飞一圈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带着上千人也不耽搁。   几乎将整个秘境都飞遍后,裘弈带着身后的一条长尾来到原本的秘境入口处,等待入口的开启。   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修士,即使是散修——裘弈此举,在秘境中修士心里狠赚了一把好感,只是如今事态紧急,无论是裘弈,还是萧湘,都无暇顾及此事。   裘弈与萧湘内外联合捡人时,黄玄诀与钱玉妃也到场了,向顾犹在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纷纷愿意帮忙。   “总不能让两位的宗门消耗这么多高修修士……”顾犹在说道,“待会儿两人见机行事罢,若是修为实在不够,再来补足。”   “好。”   “好——”   黄玄诀转头,看向一旁正拿着星盘看秘境中修士位置的萧湘,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头一痛。   他用手捂紧心口,有些茫然地环绕四周。   也没人偷袭他啊,为何会心痛? 第53章 一劫未平   顾决然从魔域追着那个从顾灼华体内逃出来的大邪祟到修仙界,奔入了太清宗地界。   那只邪祟在太清宗地界停了下来,许是察觉到周遭没有什么危险,便安心地想要将自己藏匿在山峦之间,而一直跟着他的顾决然没有对它展现出杀意,在某种程度上还和它是同源存在,便没有对顾决然设防。   顾决然有些稀奇地瞧着这个大邪祟。   寻常邪祟只会被它们的恶念驱使,到处去害人,不会有意识地躲避对它们有害的存在,更不会有这种类似于生灵的“藏匿”行为。   这个邪祟不简单,怪不得顾灼华要将其封印在体内,母亲也不敢贸然将其吞噬。   魔尊是魔域中实力超群的魔族,都各自有些看家本事。顾决然的能力恰好与操纵邪祟有关,世间邪祟亿万万,大多能隐而不发,是因为有他压制。   只是,这只邪祟却不受他压制,好似已经成魔了一般。   顾决然从邪祟跟前起身,望向东面大海所在的方向。   应当去寻兄长了。   ……   确定裘弈将能够找到的修士都带到入口处后,萧湘向远处那几位打算强开结界的友人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顾犹在施法,将自己的右手贴在秘境结界上,往里传送灵力和修为。结界吞吃修为,而灵力可以借助修为庇身,在结界内行动,将这一侧的结界削薄一层。   按照原计划,王侯应该立即去抓住顾犹在的左手,将自己的修为和灵力传送给顾犹在,以供对方使用,可站在飞舟上的王侯不知为何,竟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毫无行动。   只是几息的功夫没有赶上,待众人发现王侯状态不对劲,想要代替王侯去抓住顾犹在的手时,与结界相连的顾犹在瞬间被突然“贪吃”的秘境结界吸干了修为,脱力坠向海面。   下一刻,一直站立不动的王侯被虚空中冒出的万鬼压身,走火入魔,压制在刀鞘中的邪刀残厄自动出鞘,斩下了王侯的脑袋。   这一系列惊变让众人目瞪口呆,都来不及哀伤,反应最快的云枕山一扫嬉笑神色,学着方才顾犹在的样子把手贴在秘境结界上,将就快要断开的法术接上。李拂衣怕云枕山也被这结界吸成人干,连忙飞上前抓紧云枕山的手。   萧湘将星盘收起,飞掠上前,想要搭上李拂衣的手。就在这时,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从远处飞来,手中长枪挑上顾犹在的后衣领,止住顾犹在的坠势,将挑着人的长枪扛在肩上,又迅速飞到秘境结界前,一掌推开了萧湘,手搭在李拂衣的肩上,将磅礴的修为和灵力传给李拂衣。   李拂衣回首,见眼前女子红衣烈烈,墨发高束,正英姿飒爽地立在海天之间,竟是熟人,不由惊喜地唤道:“输梅!”   正在凝神用灵力削薄结界的云枕山听见李拂衣的叫声,连忙回头要看,“什么什么!李输梅来了?!”   “莫回头,专心削薄结界。”李输梅厉声指挥道,“只需要削薄横向一人高范围内的结界就好,用不着将整个结界的入口都削薄,我们这几人的修为不够耗的!”   “是是是!”云枕山连忙照做。   许是先前顾犹在的修为将这个秘境的结界喂饱了似的,这结界没再发疯将相连的三名女子吸成人干。   “萧湘!”李输梅喘了口气,又转头去唤刚刚被她推开的萧湘。   “湘在。”萧湘连忙御剑上前,但并未贸然将手搭在李输梅肩上去加入损耗修为的队伍。方才李输梅推开他,定是因为他还有别用。   “你去找秘境结界上的最薄弱之处,跟裘弈里应外合同斩一处——”李输梅急声说道,“像当年你斩开冥界入口一样,把里头的修士都放出来!”   两个洞虚期修士的全力一剑斩在同一处,本没有太大把握能将秘境的入口斩开,但如今有人损耗修为在将入口的结界削薄,内外合力将其击破倒是有些可能。   但,萧湘能从外得知哪里是薄弱之处,秘境内的裘弈可就不一定了。   “裘弈。”萧湘轻敲两下鬓边的传音海螺,询问道,“你从内,能感知到入口结界的薄弱之处么?”   “先前的入口凭空而现,吾如今不知它在哪。”裘弈看着面前的一片空气,再往远处,是连片的山峦和滔滔江水。   秘境中感受不到那道入口处的结界,那就麻烦了,总不能让裘弈照着一切可能的地方乱砍一通去碰运气。   星盘只会指出俯瞰方位,如今的星盘上,所有光点都聚集在同一处。   “你们之间没有什么成双成对、能够感应彼此的道侣信物么?”李输梅问陷入沉思的萧湘。   “只有一个传音法器。”萧湘指指自己鬓边的海螺。   三个正在烧修为削结界的女修:“……”   她们今天要是折在这里,都怪这俩剑修谈恋爱不积极!   谁好人家的道侣连个能联系身份的信物都没有啊?!   云枕山病急乱投医地把脸贴在结界上,大声喊道:“小璃!能听见吗?!行神道君!!喂喂喂——”   “声音传不进去。”李输梅叹息。   “那怎么办?”云枕山回头道,“总得给我留点能够飞回宗门的修为,这结界在缓慢复原,咱的修为这么烧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话音未落,手下的结界忽然狠狠震荡了一下。几人向震荡的源头看去,见一直默不作声的钱玉妃一拳又拳地向结界的薄弱之处击去,黄玄诀也在狠狠地用剑刺击结界。   萧湘又问海螺那一头的裘弈:“可有看到结界震动?”   裘弈环视四周,秘境内并无任何变动,“无。”   萧湘也御剑蓄力劈向薄弱之处,又问:“如今呢?”   “无。”裘弈看向虚空中的某一处,“不过似乎感知到了你的剑意。”   见此举有效,萧湘又连出数剑,只是效果微乎其微,裘弈仍旧不能确定结界入口究竟在何处。   洞虚期的裘弈做不到,秘境内的其他筑基期修士就更做不到了,纷纷惶然地瞧着手持摧雪的裘弈。   正焦灼间,又一人踏水飞来,急慌慌问道:“秘境能打开了吗?我怎么帮忙?!”   李拂衣听声音认出是燕卓然,没有回头,连忙喊道:“把修为和灵力传给云枕山!”   燕卓然一手搭在云枕山肩上,骤然发力,势如骇浪的灵力和修为从她体内咆哮而出,将她的肉身撑到几乎要撕裂。   她冲着秘境的结界吼道:“一帮臭崽子!你们给老娘从这个破秘境里出来——!!!”   就在燕卓然灵力送出的一刹那间,一根红线突然从萧湘的储物扳指中飞出,钻入秘境结界的最薄弱之处,直达秘境。   秘境中的裘弈见一条红线凭空出现,正要上前去看个究竟,那红线却突然向他飞来,直接绕在了他的小指指根处。   一瞬间福至心灵,都不需要用海螺确定是否真的为对方。秘境外的萧湘和秘境内的裘弈同时挥剑,拼尽全力向红线的所在之处横斩而过。   红线被两把剑斩断,天海之间猛然裂开了一道横向的大口子,钱玉妃与黄玄诀一左一右地站在口子上,施法将结界裂口撕大,阻止裂口闭合。   数以千计的修士得救,一窝蜂地涌出裂口。有些宗门徒子劫后余生般地与自家大修士抱头痛哭,有些宗门徒子则茫然地环视四周,不见自家宗门的其他人。   裘弈站在裂口上用剑撑着裂口,等所有修士都从秘境中出去,等钱玉妃和黄玄诀都离开裂口,他这才准备回到外界。   一只手递到他面前,裘弈下意识伸手想要牵住,毕竟不用看都知道这是萧湘的手。带着三千人在秘境中飞过一遍,刚刚那一剑又前所未有地用尽了所有力气灵气,萧湘拉他一把,倒让他出去省力许多。   只是还未等他碰到那只手,那只手便脱力般地向下落。流光脱手,逐星剑失去了剑主的灵力维系,两者纷纷坠入海中。   裘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先前存在于顾灼华体内的邪祟被无形中的力量从西方拽来,直接塞入了萧湘的体内。   “……”萧湘一瞬间失了所有力气,也向下坠去。他感受到了那只进入自己体内的邪祟,有些怔然地看向结界裂缝中神色惊愕的裘弈,心道:原来太清尽亡的原因是这个。   和当年的玄清宗一样,被极强的邪祟污染,所有人最后应当是自相残杀而亡。   幸好……祖师垂怜,让邪祟到他身上来了。   “萧湘!!!”   一切发生不过刹那间,裘弈御剑去追下落的萧湘,可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万千业报,阻碍着他追上坠落的萧湘。   萧湘落入海中便消失不见,裘弈当即施法让自己下到凡间,却也不见萧湘。   他在凡间的这方天地间寻觅良久,遍寻不到。   与此同时,修仙界的秘境入口处,带着一帮鬼兵等着拿魂的鬼将席彻衍叹了口气。   “还真让他们给救出来了。”席彻衍回头招呼一众鬼兵撤退,“走吧,咱白跑一趟!”   修仙者们动不动就逆天改命,众鬼差早已习以为常,纷纷拎着家伙什回阴间。只是那些出力为秘境中三千修士逆天改命的修士可要倒大霉了,天道会略施小惩,让这些改写修士既定命途的大修士们吃些苦头。   燕卓然和放鹤门的徒子们抱成一团,嗷嗷痛哭,一头墨发在倾尽修为时变得花白;云枕山力竭,看了看女儿,让合欢宗的徒子们背自己回宗;李输梅将长枪上挑的顾犹在扔给玄清宗门人,让他们将自己力竭的道侣带回宗去,自己则去帮忙处理道侣的好友王侯的后事。   李拂衣浮在半空,看着上清宗徒子们向自己飞来。视野中渐渐变得昏暗,她最开始以为是天黑了,便从自己的乾坤袋中掏出一颗发光的宝珠,用以照明。   可她看不见那颗宝珠的光亮,随即也反应过来,修士的双眼在夜间也能视物,不会黑到什么都看不见的程度。   “师姑,没事了我就先回紫微宗了。”钱玉妃飘到李拂衣身边,歪头碰了碰李拂衣的脑袋,“还有好几个月才能回上清。”   李拂衣在一片黑暗中放出神识,随着神识的探视摸了摸钱玉妃的脑袋,“去罢。”   明愿无明……果然如幽明所说,是眼睛看不见了。   那球球呢?   “……行神?”修为有损后,神识的探索范围也大大减小,李拂衣让神识顺着记忆中的几个方向探去,皆寻不到人。   唤幽明,幽明也无回应。   那两个人好像在方才的人潮中消失了。   寻天府来观看秘境的那批人都先回府了,秘境入口这里只剩下王侯,突发性的走火入魔谁都难以预料,李输梅找出王侯滚落的脑袋,将它放在王侯的尸体旁。   修士走火入魔,无非有两种后果,一是当场爆体而亡,二是堕入魔道,当场开始发疯杀人。后者正合了邪刀残厄的心意,不会阻拦王侯入魔,是王侯自己操纵邪刀砍下了自己的脑袋,防止自己走火入魔后给要开秘境的朋友们捣乱。   太迅速、太果决的一刀,连道别都来不及。   她用术法将王侯尸体的头与身连接起来时,从秘境中出来的王笑锋和一众寻天府徒子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有几个小声抽噎起来,死死地捂着嘴,恐发出声音打扰到李输梅。   “……回去罢。”李输梅轻轻拍拍王笑锋的肩膀,“你母亲和二哥还等着你们回去。”   王笑锋擦了一把泛红的眼眶,发现自己没落泪,便将手中的折扇插到腰带里,抱拳冲李输梅道了声谢,要带着门人回宗。   只是飞舟欲行时,一个充满魔气的玄色身影远远飞来,跳到寻天府的飞舟上,将甲板上掉落的邪刀捡了起来。   顾决然拿着那邪刀,赤红的双目看着那染血的刀锋,又缓缓垂头,看向甲板上的那具尸体。   “……邪祟。”他抬眸,一一看过飞舟上其他活着的寻天府门人,“你们……从何处沾染了这么深重的邪祟?从这把刀上么?”   远处察觉到不对的顾人还御剑飞来,挡在王笑锋身前,李输梅则皱眉挡在寻天府门人前。   “……”顾决然盯视护着“邪祟”的顾人还,哑声问道,“二哥,大哥呢?”   “……你怎么出来了?”顾人还不答反问,“母亲允许你出来了么?”   “未曾。”顾决然周身的魔气翻涌,杀气骤然四溢,向寻天府的门徒袭去,“只是我想你们,便出来瞧瞧,没想到还发现了这么些余孽。” 第54章 他是何人   如今裘弈就是全修仙界最忙的修士,没有之一。   萧湘在他的眼前消失不见,生死不知;先前那只在顾灼华身体里封印着的邪祟进了萧湘的身体里,貌似跟着萧湘一齐坠去了凡间;魔域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让顾决然给跑出来了;顾决然跑出来不说,关键是这位不听魔尊现在正拿着邪刀满修仙界乱杀人,谁讲话都不听;进入秘境前看见的西南方邪祟气息越发凝实,恐立即就要有人作乱。   偏偏这些事除了失踪的萧湘和他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清楚——或许有些清楚此事的顾犹在修为尽失,也是个生死不知的状态,被玄清宗的人傀给带回去设法救治了。   也就是说,能解决这几件事的人,只有他。   “……”   其实不解决后面那些事也可以,但后果很严重,凡间可能会生灵涂炭,修仙界会一片混乱,上清宗和太清宗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他在乱局里想要找萧湘更是难上加难。   裘弈一边在海岸边打坐恢复耗光的灵力,一边用思绪拧成乱麻的脑袋权衡利弊,思考自己现在应该先去解决哪件事。   一切事的件起始口是魔域,应当先去魔域。   但是裘弈转头先御剑去了紫微宗,直落到巫马何成面前,问道:“萧湘如今还活着么?他身在何处?”   被剑风吹乱了头发的巫马何成竟然接上了裘弈的思维,知道裘弈会这么说,那萧湘就是出事了。   她来不及理顺头发,直接向裘弈伸手道:“我算算,他的八字拿来。”   裘弈沉默。   巫马何成瞅着裘弈那面无表情的脸,迟疑道:“你该不会……不知他八字罢?”   裘弈低声应道:“嗯。”   “你们是真道侣还是假道侣,竟连这也不知?”巫马何成问出了云枕山等人想问的灵魂问题。   裘弈目移,心虚道:“是吾的疏忽。”   “早听李拂衣说你这也不知那也不会,我如今可算信了。”巫马何成长叹一声。   她又立即转头朝山门口喊了一声:“黄玄诀!”   一道鹤影瞬间从山门处飞到巫马何成身边,黄玄诀让将他送来的飞剑悬于身侧,看向呼唤他的巫马何成,问道:“何事?”   “幽明的八字是……?”   黄玄诀一脸理所当然地反问道:“我怎知?”   巫马何成:“……”   她认命地给太清宗宗主发了道符信。   段衍那边回信极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写有萧湘八字的符信就展现在了巫马何成的面前。   巫马何成的两侧,两个脑袋一左一右地微微歪头,偷看符信上写着的八字。   如今的卜问起不到作用,毕竟天神大多陨落了。巫马何成迅速卜算后,将结果告知裘弈:“幽明还活着……应该是还活着,有东西挡着他,我看不清他的具体状态和位置,只是已经不在此界了。”   看另两人这副情态,黄玄诀也反应过来是萧湘出事了,“那是在阴间?”   “不可能在阴间,没死,也不像是活着。”巫马何成对裘弈道,“应当是在凡间,命途虽无大碍,但灵息已灭,还是尽早找到为妙。”   黄玄诀上前一步:“我也……”   巫马何成睨他一眼,毫无情绪地说道:“你也什么?”   “……”黄玄诀拍拍裘弈肩膀,改口道,“先拜托你了,我一月后去帮你找师弟。”   裘弈不动声色地用剑柄将黄玄诀的手从自己肩上支下去,“……好。”   ……   魔主一脚踩着肉身尽毁的顾灼华,一脚踩着鬼体破烂不堪的仪宣,脸上因为搏杀而尽显的凶相已经渐渐收了回去,正用魔气将魔域震破的结界给补上。   一颗白色脑袋从还未来得及补齐的破口探入魔域,直直地望向魔主所在的方向。   丰不改的魔气感应到来人,回首道:“来得正好,帮本尊去做件事。”   裘弈冷声道:“凭什么?”   丰不改:“凭你想知道萧湘在什么地方。”   裘弈面无表情地盯着魔主,片刻后松口问:“要吾做什么?”   “去将不听捉回来。”   “顾灼华肉身里封印的邪祟跑了。”   “本尊知道,那个有萧湘看着,暂时无碍,要紧的是不听。”   “你知道萧湘在哪?”   丰不改那张无波的冷脸上罕见地显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开始怀疑这个高修剑仙的脑子是否好用,道:“本尊刚刚不是说了本尊知道吗?”   裘弈:“吾以为你会顺口说出他的所在。”   丰不改:“本尊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裘弈不言,但与默认无异。在魔主气急败坏的魔气迎面击来前,他将自己的脑袋从魔域中抽了出来。   先前魔主给他的那段记忆破除了他的心魔,如今裘弈再想要突破结界进入魔域可就难了。   魔主知道萧湘的确切所在,而告诉他的条件是将顾决然给捉回魔域。   裘弈又望了望修仙界西南方向的那片大祟云,随后将自己的神识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搜索顾决然的气息。   先将顾决然捉回魔域罢,此事若成,一能得知萧湘的具体所在,二能将魔域的结界镇稳。裘弈方才察觉出来,魔主不知为何气势稍减,袭向他的魔气都有些滞懈,不如鬼市初遇时那般强大,一力独撑魔域的结界恐做不到事事周全。   至于西南的祟气……稍后罢。   当时做出这个决定的裘弈没想到,自己会追着顾决然跨越大半个修仙界,最终一人一魔双双奔入祟云笼罩的西南地界,然后化敌为友一起大战西南那群养虫子的蛊修。   蛊修在修仙界内亦正亦邪,但大多被修士们归类为邪修,因为修炼的功法太邪了,一般也不做什么利人利己的好事,对付人的手段更不像是什么好人,且在蛊修手底下死去的人一般死相都极惨,不是被百虫破肚而亡,便是被万虫啃噬而死。   修仙界的西南地界是指上清宗以西、合欢宗以南的地方,那里因人迹罕至的缘故草木繁盛,许多万岁千岁的大树妖遮天蔽日地生长着,将西南遮蔽在树荫下,形成得以让万虫生长的阴凉处。   数百上千年生活在阳光难至的地方,人心也敞亮不了多少。常言道穷山恶水养刁民,西南的修炼资源匮乏,自然也养出了大把“刁蛊修”。   修仙界各宗起家都早,早早起家的大宗门划好了地盘,将那些灵矿所在之处占据,后起的西南蛊修再想要修仙资源好的地界,只能去别的宗门手里抢。   而如今的修仙界“正道”宗门都拧在了一起,他们蛊修若抢一宗,其他宗门为防受扰,必定会联合起来,先发制人地来灭掉蛊修。将人灭门的事只要打着“除邪卫道”的名号,便不会被众人指责,正道还是正道,蛊修则是强盗邪修。   于是为了不被那些正道有可乘之机,蛊修集思广益,想出一个馊主意——将他们西南的噬灵蝶和噬灵蜂大量驯服并培育,集中到某个良辰吉日将这些蜂与蝶都放出去啃噬正道修士的灵力,而他们趁机消灭正道,称霸修仙界,将那些好山好水的地方都据为己有。   只是还未等到那个所谓的良辰吉日,便有一人一魔闯入了他们培育噬灵蝶与噬灵蜂的老巢,比邪修还不讲道理,落地就开始大杀四方。   在蛊修老巢里大杀四方的那一人一魔,便是裘弈和顾决然。   接受魔主的委托后,裘弈第一次找到顾决然的地方,是青云宗。   彼时的顾决然正附身在一个青云宗高修者身上乱杀青云宗的人,裘弈趁乱御剑入青云,在半空中观察了一下,发现顾决然附身的高修者身上邪祟深重,而顾决然一路所杀之人也皆是邪祟满身的人。   将顾决然从青云宗撵出来后,裘弈追在顾决然身后问:“被你拿走的邪刀呢?”   顾决然哑声答道:“毁了。”   裘弈追问:“为何毁了?那是寻天府府主的遗物。”   顾决然嗤笑一声:“遗物?那把刀上住着个厉害的邪祟,将那个什么府的人全都污染了——我杀了个人才发现那些邪祟不来自那人本身,而来自那把刀,二哥要因此怪我了。”   “你如今在修仙界里奔走杀人,是为除祟?”   “是啊。”顾决然转身,倒着飞,双目直视身后那个通身白的不像话的修士,他面带笑意地说道,“除恶当除根,你们人类不都是这么说的?想要消灭掉邪祟,得除掉作为根源的人类啊。”   裘弈点点头,似乎很赞同顾决然的话,这倒是让顾决然有些惊讶。   “你们这些正道之人,不是最厌恶这种行径?”他问。   “吾从未说过自己是正道之人。”裘弈见顾决然有所松懈,想要疾飞上前将其抓住,但顾决然反应快,在他上前时便拉开了距离,让他们一直维持在一个能够满足基本交流的距离中。   “……且吾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裘弈缓缓收回自己伸出去的手,依旧追在顾决然身后,“不过吾只会斩杀聚集成灾的邪祟源头,那些攀附个人的邪祟,若是没有让吾看见做了过分的事,吾便先不动它。”   顾决然问道:“为何要如此麻烦,全杀了岂不简单?”   裘弈下意识答道:“他说但凡生灵,皆会心生邪祟,若杀,是杀不完的,要留给他们改过的机会。”   顾决然追问:“‘他’?‘他’是谁?”   “他是……”裘弈话到嘴边,忽然愣住了。   ……他?   是谁……?   想来会跟他说类似话的人,只会有萧湘,可是在他的记忆中,萧湘并未对他说过这些话。   难道他又被什么针对自己的阵法咒术给害得失忆了?   裘弈思索片刻,觉得记不起来的事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便没有深思,继续去追顾决然了。 第55章 吾要萧湘   猎战邪祟在人间猖獗多年,世人皆有恶念,往常它一控制一个准,就连先前封印它的顾灼华都差点折在它手里,那个魔距离彻底失心疯只差压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只不过半路杀出两个人,又往顾灼华身上添了不止一把稻草。猎战进了给顾灼华添草的人身体内,本想蛊惑着对方去祸世,狠狠出一口恶气,谁知那人竟无一丝恶念。   竟、无、一、丝、恶、念!   猎战邪祟不可置信,它问正在闭目打坐的萧湘:“你是人吗?”   萧湘淡声道:“如假包换。”   头顶的树冠中突然掉下来一块拳头大的山石,正好砸在萧湘头上,将萧湘的头给砸破,殷殷鲜血沿着他霜白的额角往下流淌,被他用衣袖草草擦去。   刚刚那颗砸向萧湘的山石,他本可以躲开,只是现在身上背的万般业障开始作祟,树冠中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一颗山石要砸他,而他也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躲开落石的力气,非得受这么一下。   他已经试过了,人间灵气稀薄,自己从修仙界掉下来后体内灵力全失,丹田碎了一半,这种情态下,已经不能再修炼。   不能再修炼,他在灵力全失的情况下回不了修仙界,既飞不上去,也没有法力能够将修仙界与凡间之间的那层屏障打开供自己通行,流光和逐星似乎都遗落在了修仙界的东海,传音海螺也因为他没有灵力而不能使用。   若他在人间遇上了以凡人之力难以抵御的祸事,肉身一死,不知为何封印在自己体内的猎战邪祟就会出来作祟,为祸人间,这可万万不行。   萧湘左思右想,最终想出一个称得上绝佳的好办法,只是此法虽可行,却要抛弃这副成人的肉身与八百载的修为。   不过他体内有元婴,元婴出体,重新修炼,此生此世还有再来的机会。在萧湘看来,与他的一副躯壳相比,此间的芸芸众生显然更重要一些。   他开始在附近寻找能够作为阵法布置材料的巨石,只是如今没了法力,他无法随心挪动这些巨石。   萧湘拨开草丛,想找找有无可用于翘起石块的木枝等物,不期然地和草丛后一只嘴里叼着虎尸的大虎相视了。   万业加身当真可怕,他刚想完自己的肉身一旦死亡,体内的邪祟就得出去作乱,这能导致肉身死亡的存在立即就现于眼前。   事已至此,任萧湘本事多大也无力回天,他与虎之间的距离不远,虎一跃便能将他扑倒,逃跑已经没了意义,便站在原地打算束手就擒。   一人一虎隔着一丛草对视良久,就在萧湘以为此虎食已饱,无心狩猎时,那叼着虎尸的大虎吐了嘴里的虎尸,对着萧湘趴伏低头,口吐人言道:“俺只是杀了一只乱吃人的恶虎,无意打扰仙长好事,还望仙长高抬贵手。”   听声音,还是只雄虎……虎妖。   这虎妖的道行不浅,萧湘一开始竟察觉不出此虎有异,此时见这大虎不是无法交流的凡虎,心下松了一口气,说道:“是湘打扰虎兄除恶了,请起罢。”   虎妖见萧湘没有除掉它的意思,便起来做自己的事,就地刨坑,打算掩埋虎尸。   而萧湘去一旁找棍子。   这虎妖鲜少能见到修仙者,他迅速埋完虎尸,悄悄去看萧湘在做什么,见萧湘在遍地找坚实的木枝,又开口道:“这附近找到的木枝都是些坏了才从树上脱落的残枝,附近有个村子,樵夫砍柴收拾的利索,也不会有什么遗留的木材。仙长若需要,俺去给仙长借几根硬木来?”   萧湘道:“虎兄这副形貌,怕是会惊扰凡人。”   那虎妖闻言,前爪抬起,顷刻间化为一个站立的粗犷男人,向萧湘笑言道:“这样就不会了。”   萧湘瞧着虎妖化形后健壮的体格,若有所思。   能作人言,又能化形为人,这只虎妖的岁数得在千年以上,算是他的前辈。   既然会诛灭乱食人的恶虎,应当是位好妖。   单靠口齿便能叼起那么大的虎尸,力气应当也很大。   虎妖眼看着这位面色冷冰冰的仙长盯着它瞧了片刻,突然向他行了两步,诚恳地问道:“虎前辈……可否帮湘一个小忙?”   “什么小忙?”   凡间,萧湘指挥着虎妖帮忙搭建巨石阵,用以镇压邪祟;修仙界,裘弈和顾决然暂时化敌为友,目标一致地开始屠戮西南那些被邪祟浸染的蛊修。   裘弈斩下一个面容狰狞的蛊修的头颅,隔着人群看向远处的顾决然,道:“他们身体里有奇怪的祟。”   顾决然看向某个方向,音调无异地说道:“他们的恶念也养成了一个大邪祟……浸染他们的邪祟快要成魔了。”   此话一落,顾决然原本冷静的面色突然变得狂乱,狞笑着朝一个方向飞去,放声嘶吼:“居然藏得这么深——这世间只能有我一个邪祟魔尊!!!”   裘弈从远去的顾决然身上察觉到了残厄邪刀的气息。顾决然说过,那把邪刀上住了个不小的邪祟,而邪祟常人难以杀灭,就连魔主消灭邪祟的办法也只是将其吞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邪刀被毁,没了载体的大邪祟可以出逃,那么邪刀里的邪祟呢?   显而易见,被顾决然给吞噬了。   他一直追着顾决然走,还不知寻天府门人身上的邪祟都如何了,魔主和顾决然都没说过吞噬作为源头的大邪祟后被邪祟操纵的人就能回到先前的清净身。如果可以,最好让顾决然将寻天府门人身上的邪祟带走。   至于西南的蛊修……他们的恶念滋养出的邪祟反过来操控了他们,自作孽不可活,全都杀了罢。   魔主恐猎战邪祟影响自己的心性,所以才没有立即将其吞噬,而顾决然的心性还不如魔主稳定,吞噬了能够污染整个寻天府的残厄邪祟,怕是会受其影响,滥杀无度,他最好能先将顾决然带回魔域,免得之后出什么大岔子。   但若是没有顾决然吞噬邪祟,寻天府里被邪刀侵染的人都怎么办?又不能让魔主来人间解决此事,他也不能去将寻天府的那些受害者都杀尽,萧湘已经教过他不能对无错的同道者出剑,更何况他与寻天府还有秘境中的共患难之谊。   “……”   裘弈看看被邪祟操纵着向自己扑来的一众蛊修,又看看已经跑没影了的顾决然离去的方向,一时间真想撂担子不干了。   怎么打个架这么费脑子,还得想事与事之间的利害关系。   想萧湘……要是萧湘在,他只需要听令就好,那人的思虑总是比他要周全。   ——把顾决然抓回去就能知道萧湘在哪,还是得先抓顾决然。   好不容易想通了自己应该先做什么,裘弈剑尖指地,极寒的灵力从他身上倒涌入长剑,摧雪凝冰,一剑霜寒,这个蛊修云集的地洞在裘弈又一次挥剑的瞬间化作极寒冰窟,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冻结成冰。   洞虚期的剑修就是把一剑可当百万军的神兵,在修为境界的碾压下,没有修士会在“打架”一事上胜过剑修,除非那剑修放海。   裘弈御剑,循着气息去追跑走的顾决然,而在他离开这一处地洞巢穴的瞬间,被寒冰冻住的众多蛊修以及那些还未孵化的虫蛹,皆被寒冰中的剑意斩为齑粉,尸骨无存。   在极寒之下,血被凝固在雪中,飘飘荡荡地落在暗无天日的虫巢里,将此处的一切脏污掩盖。   ……   将西南的邪祟吞噬后,顾决然周身的魔威又强盛了几分,相对的,他的神智也越来越不清醒。   他念叨着什么“母亲”,什么“小然”,双眼无神,摇摇晃晃地踏入一处山洞,侧耳听见万蝶振翅之声,才移动着一对呆滞的赤眸缓缓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山洞的石壁上被人为地凿出一个个方形的孔洞,里头塞满了不知名的白色虫蛹。顾决然看见许多浅蓝色的蝴蝶因为他的闯入而惊起,在山洞内翩飞,寻找着能够出去的地方。   这山洞里有结界将这些蝴蝶囚禁在此。   顾决然抬手,一只蓝蝶落在他的指尖,鳞翅轻颤,瞧着脆弱而易碎。   魔族有着天生的浓烈杀性和摧毁欲望,想要将世人眼中一切美好的存在都毁灭。顾决然此时神智不稳,野蛮的原始思维不受束缚地操纵着他的意识,让他缓缓收拢五指,将指尖停栖的蝴蝶捏碎。   一道寒意从后而来,将顾决然的神智冻回些许。他垂眸看着指尖的蓝蝶,最终没有捏下去,只是挥挥手,将蝴蝶赶走。   人这一辈子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好心办坏事的经历,魔也有。顾决然难得起了点怜悯心,将附近几处山洞的蓝蝶都放了出去,望着一天自由飞翔的蝴蝶自我满足,还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大祸。   ——直到他和刚摧毁完培养噬灵蜂的山洞的裘弈碰了面。   裘弈眼睁睁看着顾决然一掌将山洞结界击碎,放出一大堆能够吞噬修士灵力和周遭灵气的蝴蝶,瞳孔巨震,连忙挥剑冻住那些噬灵蝶,在自己挥出去的灵力被啃噬殆尽前用剑将那一片冻蝶斩个稀碎。   “怪不得周遭冷,原来是你在放寒气。”顾决然直直地盯着裘弈,面色不善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掉它们?”   魔身体里没有灵气,自然感受不到噬灵蝶带来的危害。   裘弈面色僵硬地看着大片噬灵蝶迅速消失在天际,身边又有个瞧着随时可能会发疯到处乱杀的魔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先管哪件事。   原来“行神难行”……是这么个意思。   见裘弈不答,顾决然不悦地皱起眉,又道:“我在问你,为什么?”   裘弈怔然地收回远望的视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似乎要哭了:“……萧湘。”   “什么?”顾决然听不懂。   “吾要萧湘……”   这下裘弈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挥剑猛斩向顾决然,大有将此魔就地诛杀的架势。   ……   小萧湘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尖,将自己身上裹着的虎皮扯紧,以免着凉。   虎妖坐在他旁边,正用妖法将道袍裁剪成对他来说合身的样子。而在一人一妖之前,一个借助自然之力搭好的巨石阵中,躺着萧湘原来的身体。   萧湘在未受重创的情况下将元婴出窍,肉身不死,被汲取自然之力的巨石阵温养着,能暂时应急,将猎战邪祟封住,也不会影响到已经通过元婴再生的他。   只是原先的修为不能给元婴,要用来保持肉身不腐,这具元婴化作的新躯壳无半分修为。   也就是说,萧湘要以孩童之身重新开始修仙了。   他长叹一口气。   虎妖闻声,偏头问:“怎的了?”   萧湘的一张包子脸上显露出几分深沉,他淡声道:“修仙好难的。” 第56章 田姓女子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被徒子们抬回合欢宗的云枕山在宗门里缩了两日,发现神陨浩劫只是看起来可怕,实际上对修仙界的伤害为零,于是在两日后踏出宗门结界,想要呼吸一下外界的新鲜空气。   结果刚出结界,就被一只飞过来的蓝色蝴蝶给吸走了半身灵力,吓得她后退一步,又缩回了宗门结界中。   “这、这啥玩意儿啊?”   一处无名山野中,正邪对峙,魔修出手即杀招,正派法修正要施法抵挡,一只蓝翅的蝴蝶忽然从他身后掠过,随即他的全身灵力一空,因抵挡不及而被魔修杀于当场。   玄清宗无念殿中,李输梅将手里那张写有“大劫至,灵钧殁”的黄符纸捻了又捻,忽然笑道:“灵钧殁不了了,恩容代他离开。”   她身前的冰棺中躺着灵体尚存的顾犹在,只是不知何时能醒过来。   寻天府的家主王侯走火入魔而亡,代家主王惜被魔尊不听所杀,兄弟俩的母亲铁如霜出面暂坐家主之位;放鹤门的戾鹤尊者燕卓然修为大退六百年,若不抓紧修炼,阳寿无几;上清宗的明愿仙子李拂衣双目皆盲,修为也退了许多,实力大不如前;太清宗的幽明长老萧湘失踪,其道侣裘弈曾去过紫微宗向巫马何成询问萧湘下落,无果,后也再无踪迹。   台应秘境结界被破时的场面太混乱,小辈因为得以从秘境内出来而痛哭流涕,为数不多的几个长辈在关心刚出来的小辈,没有人看见斩开结界的两位剑仙去哪了。   但有魔看见了。   魔主承世间厄噩,谁心生痛苦、怨恨、恐怖、惊惶、执念,皆会被魔主“看”见。   虽不去人间,丰不改却能得知萧湘出事了,是因为裘弈在看见萧湘遇险时心生惊惶,被她所察。   只是之后丰不改想要再追踪萧湘的所在,却困难了,因为萧湘并没有因为邪祟入体或是坠落凡间而自哀自怨,更无惶恐怨恨之说,世所罕见。   于是魔主只好从其他人的负面情绪里寻找萧湘的存在,只不过那几人都不知萧湘下落,只是因为寻不到人而感到难过。   这可如何是好?丰不改心想,若是回头裘弈拿着顾决然来交差,她又给不出事先说好的“报酬”,这可有点麻烦。   她甚至颇显匪气地想:不如再将裘弈杀一次,反正她会护好此人的神魂,交给前来拿魂的鬼差,将人再度送入轮回。   人与魔能相杀那么多年,归根结底还是观念的不同。对于魔来说,只要能再生,一时的衰弱和死亡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死了就死了,反正阴魂还在,又不是不能再生。   但对于人来说,一世的死亡就是一条性命的终点,七魄与记忆尽散,来世已经算不得自己,而是另外的陌生人。   不过丰不改并不是滥杀无度、轻视生命之魔,是裘弈前世同她说过,无论轮回千次万次,都不惧死亡。   当年她杀裘弈,双方也是痛痛快快地协议好了,他们阵营不同,各有责任,一旦开打生死不论,最终谁死都不会怨恨对方,只怪自己技不如人。   以前杀裘弈是为大业,如今可不能因为自己一时交不了差而再犯杀业了,做文明好魔,首要的便是需戒杀守信。丰不改蹙眉,将自己忽然鼓胀起来的杀性压抑,又在尘世万般苦楚里寻找萧湘的蛛丝马迹。   萧湘既然是落到了人间去,必定会与凡人有纠葛,凡人若有苦痛与萧湘有关,她便能确定萧湘在哪。   ……   “此阵可遮风避雨,防寒隔暑,虎兄日后露宿荒野,可设此阵庇身。”   萧湘指导虎妖学习基础的设阵之术,让虎妖练手,给巨石阵设置上两层屏蔽外物影响的阵法,以防他原来的身体被风吹日晒或野兽蛇虫损坏。   虎妖好学,跟着萧湘学的很快,妖类施法不需要灵力,在凡间这等灵气稀薄的地方,修士与妖类相较起来,反而是妖类更强一些。   萧湘如今的这副新身躯没有修为,也没有灵力,用于储物的扳指无法使用,没法从中取出任何东西——包括可以辅佐他修行的灵石。   修行的入门是引气入体,他知道入门之法,若是有充沛的灵气,修行会更容易一些。   凡间的灵气可以使用,不过不可多用,举个例子,他若是现在为了引气入体而吸尽周遭的所有灵气,那么此间所有能够支撑凡物生存的“气”会一概不存,草木枯黄,生灵暴毙。   毁一方气运可比犯下一桩杀业要严重许多,天道会亲自降下惩罚,这惩罚可能是天雷落凡直接将涉事的修士劈成废人,也可能是取修士的气运去补被夺走“气”的地方。   萧湘想要引气入体,还得徐徐图之。   这虎妖好奇萧湘在做什么,凑上来问。此事关乎凡物的生死存亡,萧湘也没有隐瞒,将邪祟的利害说明,那虎妖似乎知晓何为邪祟,当即便要给他帮忙。   待安顿好旧躯壳和巨石阵,萧湘这才想起来他与这位虎妖还没有互通姓名,便向虎妖说道:“鄙名萧湘,不知这位虎兄怎么称呼?”   “哦,俺啊,俺叫王虎!”王虎说着,见萧湘的幼体是包子脸,忍不住伸爪子去捏了两下,“你是第一回下凡吧?也幸好是遇上俺了,这凡间的妖啊人啊可不能随便信,你有秘密也不能随便向外说。”   他说着,向巨石阵努了努嘴,意有所指。   这虎妖给自己的感觉太无害了,导致萧湘在灵息不存的情况下竟对王虎没有任何设防,无论是自己如今实力不济,还是身体里封印着大邪祟的事,都一股脑地跟能帮上忙的王虎说了,闻言一怔,也意识到这么做有些不妥,便点点头道:“湘日后会注意。谢过虎兄。”   王虎不在意地摆摆手,笑道:“嗨,不用谢俺,你们这些到处除祟的仙啊妖啊都有大本事,俺帮你们,也是给自己积攒福报。”   这位虎妖认为修仙者与仙无异,萧湘纠正了两次,见王虎依旧坚持这么称呼,便没有强行让王虎改口。   一人一妖坐在巨石阵旁闲聊。   萧湘问:“虎兄,你对邪祟的存在并不感到意外,是之前见过么?”   王虎答道:“俺看不见那玩意儿,不过有几个朋友是干这行的,专门行走在各处除祟。”   萧湘闻言,双目一亮,忙再问:“那敢问虎兄的这几位朋友如今身在何处?”   “这个俺就不知道了,她们行无定处,上回见她们还是在七百多年前。”王虎挠挠头,又道,“要不俺去给你找找?”   七百多年前……那时自己才入仙途没多久,让王虎在偌大凡间寻一些七百多年前见过最后一面的朋友,太难为虎。   萧湘思绪一顿,略显愕然地抬头看着身侧的王虎。   七百多年前凡间就有邪祟之祸,千年前修仙界的玄清宗因邪祟之乱而灭宗,修仙者应对邪祟尚且如此,那凡人呢?   未曾听闻凡间有什么妖邪大乱的事件发生,人间是用何种方法去应对这种不可灭的存在?   “除祟妖和道士会奔走在东洲各处除祟啊。”王虎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们这些仙人不就是在到处解决这种事?”   “……”萧湘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王虎口中所谓的“仙人”,都还不知道这些事。   修仙界的修士们,还不知“邪祟”的存在,因为看不见邪祟,但凡有邪祟控制着修士作乱,便将其归结为修士堕入魔道,是心魔作祟。   修仙界在这一道上……竟不如无灵气亦无仙术正统的凡间。   “那……虎兄可知那些道士如何看见邪祟?”萧湘又问道。   “这个……天生的吧,寻常人也当不了道士啊。”王虎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思索道,“俺记得二策她们就是天生的能看见邪祟,天道就以免除天雷劫为报酬,买她们去除祟。”   看来是凡间有祟,更有奇人异士降生,天道授命,让这些奇人异士涤荡邪祟。   可从裘弈看来,修仙界也有层出不穷的奇人异士,却为何无天道授命?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裘弈在主动祛除邪祟欲成的灾难。   萧湘回想起顾灼华说过,修仙界对于世间来说,是个打破平衡的存在,天道为了世间平衡,早就放弃修仙界了。既然修士不肯认命,那天道用些别的手段将修仙界毁掉,也是有可能的。   所谓的修仙界大劫,便是天道为铲除修仙界而降下的灾难。   萧湘不会狂傲到认为自己能够逆天而行,一挽修仙界的颓势。顾灼华众叛亲离千年蹉跎、又夺凡人气运,这才换得修仙界又续命千载,他萧湘只是为了封住猎战邪祟和护住太清宗便已落到如今万业加身、修为全无的境况中,一条残命,就算献祭给天道,天道恐怕也看不上眼。   更何况,若论对封印术的熟识程度,他也不如顾灼华。细算来,他只在剑术一道称得上一声强大,而剑修的作用在大部分情况下只有以战止战,其他领域中,剑修能起到的效果微乎其微。   裘弈和他都试过了,用长剑斩不灭邪祟,剑修最引以为傲的手段都不能杀灭这等存在,就算是剑仙,对此也无计可施了。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在凡间封好猎战,尽快恢复些许修为,与裘弈取得联系,待到筑基后,再设法飞回修仙界。   之后……便走一步看一步罢,他也不知道修仙界如今是何情况,那些从秘境中出来的后辈们都顺利回宗了么?   修为全无后,对于外界的感知程度也会随之下降。萧湘正沉思着,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枯瘦的手从后揽住腋下,抱了起来。   还不等他转动脖颈,奋力去看身后抱起他的人是谁,那人便将他紧紧拥住,脸颊贴在他的脊背上,用嘶哑的声音呢喃道:“阿婉……阿婉……你让为娘好找,怎么走得这么远啊?怎么……一直不回家啊?”   萧湘转头,只能看见一个贴在自己背后的、头发杂乱的脑袋,他用带有疑问的眼神看向还坐在卧石上的王虎。   有人前来,居然没引起这位大妖的警惕,看来王虎认得这个女人。   王虎见那女人将萧湘抱起,并不惊愕,反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道:“田婶子,这可不是你那嫁出去的闺女!”   “说什么呢?怎么会不是?”那姓田的女人将萧湘翻过来,正面对着自己,神色有些癫狂,“这不就是我家阿婉么?这么黑的头发,这么白的皮肤……这是我家阿婉啊……就是啊……”   这田姓女子看着二三十来岁,脸上有许多旧疤痕,一双黑眼已经有些浑浊了,头发黑白相杂,被一块碎花布草草包着,身上的衣服陈旧,打了许多补丁,但很干净,十指枯瘦,应当经常吃不饱饭,但力气很大,萧湘竟然挣不脱女人的怀抱。   阿婉?   萧湘转头询问王虎:“此人是谁?”   “啊,这是……” 第57章 开朗热情   原来这座山的西面有一个村落,王虎此番便是受村中人所求,前来山中除去吃人恶虎。   王虎以侠客的身份游历人间,上一年行游至此,发觉此处的山川灵气要比别处浓郁,于是停下脚步,在此栖居,顺便修炼几年,偶尔会下山去村子里找些活干,跟村中人打打交道,换取衣物和些许人类的吃食。   一月前,他有事离开,回来后就发现村子里死气沉沉的,寻人一问,原来自从王虎走后,不知从哪来了一只恶虎,专门吃村中孩童。   萧湘问:“此人口中的阿婉便是被恶虎所害?”   王虎经萧湘提醒,这才想起萧湘最开始问的不是自己为什么在这,而是田婶子是谁。   他摆手道:“那倒不是。田婶她闺女一年前被她们当家的嫁……说是卖更准确点,卖到另一个山沟沟里去了,后来当家的又因为赌钱欠债被人打死,她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天天想翻山越岭找闺女。”   萧湘又问:“那她丈夫所欠下的钱款……?”   王虎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由她来还啊。”   田氏没有姓名,未出嫁前随父姓于,嫁人后随夫姓田,村里人都称呼她为“田婶”。   话说着说着,田氏就抱着萧湘走远了。萧湘还想再挣扎,跟上来的王虎见状乐呵道:“反正仙长如今是凡人身,需要饮食庇身,不如就去当田婶的闺女,一同吃住?”   “可……”萧湘正要拒绝,却忽然感到自己的四肢都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田氏的怀中,像是睡着了一般。   但他的精神清醒着,知道这是业报找来了,跟着田氏走,以后一定会经历些坎坷,但他必须跟去。   于是也歇了挣脱的心思,安静地被女人带走。   王虎一直跟在两人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田氏下了山,往村落走去时,王虎才停下脚步,仿佛结束了护送任务一般。   萧湘从田氏的肩上抬眼,见王虎站在山脚,面色带笑地冲他摆了摆手。   直到被田氏抱回家里,萧湘这才能够自由活动,他坐在小木板凳上,见田氏拧了块布来给他擦脸,边擦还边絮絮叨叨地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把脸抹的这么脏?怎么不注意……怎么不爱干净啊?”   萧湘在山中时一直安静坐着,元婴从体内刚脱离出来时很干净,是后来刨土又搬石的王虎捏他脸颊,在他脸上留下了泥土印子。   他乖乖地任由妇女将他的脸和手都收拾干净。如今没了灵力,不能再施展净身咒,以后个人清洁,都要动手去做。   已经许久不做凡人了,这座屋中的诸多事物都令他感到陌生。   萧湘从椅子上起身,感受着没有灵力屏障环身的世界,空气中的尘埃会附着在皮肤上,屋外斜射而来的阳光略有些刺目。   他得尽快修炼,借田氏的住处栖身,他也该有所报偿。   比如……尽快获得修为,从储物扳指中取出钱财来,帮田氏还债;再打听打听真正的阿婉被卖去了何处,他去将人赎回来。   还债赎人对于一无所有的凡人来说极为困难,但对于积攒了八百年财富的萧湘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萧湘如今的这副身躯看起来是个七八岁的孩童,站直了才到田氏的腰腹。田氏将他擦干净后就去灶台旁择菜做饭,萧湘走到灶台旁,询问田氏是否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不用……不用,阿婉去凳子上坐着,等娘做完。”   田氏将他推离灶台,生怕锅上氤氲的热气将他烫伤。   萧湘趁此机会,迅速在屋子内外走了走,熟悉一下周遭的环境,见家中的大水缸里快没水了,而家中并无水井,于是提上木桶,向栅栏外走去。   他在村中边走边问,这村有四十多户人家,四十多户人家吃水都靠村中央的那口井。萧湘找到井时,这里已经排了一条长龙,都是帮家里大人来打水的小孩。   这村子不大,有什么消息,一顿饭的功夫便能从村头传到村尾,人与人们都互相认识,但一边玩闹一边等着打水的小孩都不认识萧湘。   这个穿黑衣服的小孩皮肤很白,细皮嫩肉的,看着和他们这些被太阳晒出来的黄土皮一点都不一样,身上穿的衣服也好,一个小玉雕似的人就静静地站在队伍尾端,不吵也不闹,叫人看着感觉稀奇。   别人都在自以为偷摸着打量那个不认识的小孩,狗蛋不一样,他光明正大地将那个黑衣服的小孩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他上回跟他爷爷去县里,看过大户人家的姑娘,那些姑娘就生的这么白嫩,又乖又静。   狗蛋用手肘捅捅站自己前边的一个扎俩辫子的小子,冲萧湘那边努了努嘴,低声问:“那谁家的姑娘?咋没见过啊?”   小辫儿也低声道:“不知道啊,等我回去问问我娘。”   两人前面还排着三个人在打水,这水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完的,狗蛋越看萧湘那白的晃眼的脸,越是等不及小辫儿回去问,直接将桶放在原地给他占着位置,大步走到队伍末尾去问萧湘:“诶,你叫啥名儿?谁家的孩子?”   村中人说话都带着口音,萧湘听得耳熟,与邓君回的口音相像,想来与此处对应的修仙界地域应当是玄清宗辖内。   “名唤萧湘。”萧湘规规矩矩地答道,“是田氏……田婶家的孩子。”   “香香?”狗蛋不识字,耳朵也听岔劈了,还以为两个字都是花香的那个香,心下附和道果真名如其人,凑近了嗅嗅,这香香身上就是有股香味儿。   他凑近嗅了嗅萧湘身上的味道,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等会儿!?你说你是谁家的孩子?”   萧湘耐心地重复道:“田……”   他话音未落,周遭不知何时聚集过来的小孩子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怎么可能!田婶家就一个姑娘不是?”   “就一个阿婉姐,昨年嫁别村里去了。”   “难不成田婶家里还藏了一个姑娘?”   “咋可能!香香长这么白净,一看就不是我们村里能长出来的人,是不是婶子又出去抢人家小孩了?”   听到这句话,萧湘连忙出声解释道:“湘如今无处栖身,在田婶家借住一些时日。不是抢来的。”   狗蛋追问道:“啥无锄骑深?你借住在田婶家里头?你和婶子啥关系啊?”   萧湘答道:“萍水相逢,并无关系。”   狗蛋自动忽略自己听不懂的话,耳朵只捡明白的话听。一听萧湘和田氏并无关系,立马开朗且殷勤地说道:“没关系你住田婶家里干啥啊?她家里破破烂烂的,人又有疯病,不好。你来住我家!我家大,我娘做饭又好吃,过段时间天冷了,我还能给你暖被窝,或者咱俩一块睡!”   被一连串热情邀约给砸懵的萧湘:……?   现今的凡人都如此热情好客么?   但萧湘不是真的小孩,不会被这些话给诱惑走。他摇摇头,婉拒了狗蛋的好意:“不麻烦了,湘在田婶家住着就好。”   他被业报摁在田氏怀中,应当是要待在田氏身边,为田氏挡灾。   狗蛋被拒绝了也没灰心,盯着萧湘的白脸蛋又问道:“我能捏一下你脸不?”   萧湘再次面无表情地茫然:……?   为何要捏他的脸?   狗蛋盯着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快要将他的脸上烧出个洞来,他不答应,狗蛋就站在他旁边一直盯着他。   想来捏一下脸也没有什么损失,王虎也捏过,他并不排斥。   于是萧湘答应了,狗蛋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往他脸上拧了一把,下手没轻没重,一下就把他半边脸给拧红了。   元婴刚出体,又是凡胎,和同岁的小孩子一样,对于痛觉敏感。萧湘让狗蛋拧得低低“嘶”了一声。   有一就有二,边上围着看萧湘的一众小孩见状,纷纷伸手问萧湘能不能也给自己捏一下,只是不等萧湘答应,便流氓般地用不算干净的手上来捏了一下,捏完后又做贼心虚地跑开,只剩些脸皮厚的还站在旁边——比如狗蛋。   搭上话又捏了脸,狗蛋心情大好,打水排到自己的时候,不由分说地便拎走萧湘的水桶,先给萧湘打上半桶水,自己则排到萧湘原先在的位子上去。   还挺守规矩,没带着萧湘搞插队。   狗蛋提着半桶水走到根本来不及阻拦的萧湘身边,将水桶往萧湘跟前一搁,问道:“提得动吗?要不我给你提回去?”   萧湘提起桶试了试,向狗蛋点头道:“提得动,多谢你。”   这狗蛋看着大大咧咧的,没想到粗中有细,体谅到他如今体小力微,只给他打了半桶水来提。   是个好人。   狗蛋看着是真的很像帮萧湘把水桶提回去,但有个女人在街那头喊了一声狗蛋,问怎么还没好,狗蛋便歇了心思,规规矩矩地去排队打水。   萧湘提着桶往回走的时候,见田氏出来寻他,远远看见便向他跑过来,一边怪他乱跑,一边夸他知道体谅娘亲,竟然会去打水了。   “脸怎么又弄得这么脏?”田氏用不容反抗的力气接过萧湘手里的水桶,见萧湘的两腮上全是泥手印子,连忙扯着腰绳上挂的抹布给萧湘擦脸。   萧湘任由田氏将他的脸搓的更红,木然地想道:是别人捏的。   两次都是别人捏的。   家中已经做好了饭,萧湘扒着饭桌的边沿仰头一看,见是野菜汤和窝窝头。   修仙辟谷后就没必要再吃东西,萧湘不重口腹之欲,什么都吃得了,倒也不会挑剔。   只是这对“母子”在饭桌上因为谁先动筷而谦让来谦让去,谦让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开始吃饭。 第58章 摧雪撒泼   “田……”   田氏的视线直直地望了过来,面无表情。   萧湘话音顿了顿,改口唤道:“娘亲。”   田氏喜笑颜开地应道:“嗳。”   “娘亲可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萧湘问道。   要算一算田氏的命格与自己有没有相冲之处,若有,以后他行事需有意识地去规避风险。   他是来为太清宗偿还业报的,若是能做得好,也能尽早回到修仙界去。   田氏反问:“生辰八字是啥?”   萧湘闻言一怔,随后换了一种问法:“您是何时出生的?”   “谁记得这个啊……阿婉,你好好待在家里,娘去地里看看……”   田氏拎着农具出门了,留萧湘一个人在家里。   “……”萧湘望着院里关上的栅栏门,轻叹一声。   躬耕之民,多没有记录生辰八字的习惯,出生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来到了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好记录的。   无法测算,他以后行事小心些便是,和田氏保持些距离。   萧湘在炕上盘腿坐下,调息运气,借助周遭稀薄的灵气修炼。   ……   披头散发、略显狼狈的裘弈一手提剑,腋下夹着被他用缚魔丝五花大绑的顾决然,跃上寻天府周遭的高树。   细看来,裘弈原本的发带竟是勒在了顾决然的手上,和一捆缚魔丝一起死死地将顾决然的双手捆住。   魔与祟同源,魔吞噬魔会变强,吞噬邪祟同理。残厄邪刀里的大邪祟和西南蛊修养出的大邪祟都被顾决然给吞了,若是说先前裘弈还能轻松将顾决然拿住,那么现在裘弈想要捉拿顾决然,要是不受个伤流点血,就不可能将这个魔头给捉到。   更何况他来的这一路还得分神费力去救人歼蝶,边追顾决然,边传符信告知自家宗主广告众宗全体戒备,一顿忙活下来状态难佳。   法修阵修符修对上那噬灵蝶都讨不着好,反而是刀修剑修这一类不需要灵力外放的修士更好杀蝶。   裘弈想事情比较简单粗暴。修仙界里已经显现出来的两只大邪祟不能放着不管,修仙者目前对付不了这种存在,让顾决然将两只邪祟都吞噬,再将顾决然扔给魔主管控是最好的方法。   洞虚期剑修的极限在哪,他顺道用顾决然试上一试。   裘弈倒是不在意自己的法衣被顾决然勾坏、多出了些许口子,只是他手里的摧雪在意,一直在他的识海里哀叫。   摧雪:你的头发刚刚断了好几根啊啊啊啊啊!   裘弈:“吾知道,不碍事。”   摧雪:衣服也破了!   裘弈:“不碍事。”   摧雪:碍我眼了!   裘弈:“闭眼莫看。”   摧雪撒泼道:我哪来的眼?真是没爱了,居然连我有没有眼都不记得了,你心里现在到底放着谁!   裘弈毫不留情也毫不迟疑地答道:“萧湘。”   顿了顿,他又劝道:“摧雪,吾如今在做正事,你若要闹,不要现在闹,等回头……”   不等他话说完,摧雪便冷笑一声,凉凉道:等回头?回头什么时候?等你死了再闹吗?   裘弈:?   裘弈在古树枝上停步,面无表情地问手中剑:“你如今在闹什么脾气?”   他的识海与摧雪相连,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了,摧雪在他开口劝说时便恼火起来,他的识海中如今盈满了摧雪的怒气。   剑修的剑一旦生了灵智,就是这点不好,这忙着正事呢还得停下来哄自家本命剑,免得本命剑回头不配合、不让自己用,耽误大事。   裘弈不敢在心中叹气,怕让摧雪听了去,更要闹了。   摧雪冷笑道:我闹脾气?行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了,还帮修仙界除患,都说了修仙界难逃此劫,你和其他修士一样去各自管各自的宗门,将耳朵堵起来装作听不见外界的惨叫就好了,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裘弈反驳道:“这不是闲事,事关修仙界安定……”   摧雪忍无可忍地出声吼道:“修仙界的死活与你何干?!!”   裘弈牛头不对马嘴地惊讶道:“你居然会出声说话。”   “我不仅会出声说话,我还能给你两巴掌!”   摧雪话落,一道耀目的白光从剑身上爆射而出,裘弈和一直默不作声旁观的顾决然都下意识闭眼。   耳边传来噼啪两声脆响,再睁眼时,裘弈左脸上已经多出了两个层叠的巴掌印,而原本被裘弈握在手里的剑柄变成了一只腕子,一个白衣白发的人形剑灵站在裘弈跟前,扬起的手还没放下去。   自家仙剑的脾气,自己也清楚,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被剑形态的摧雪用剑身抽过,早习惯了。   裘弈只是有些呆滞地看着跟前的人形剑灵,语气毫无波澜地惊叹道:“竟然化形了,不愧是仙剑。”   “……”刚放下手的摧雪又想抬起手来,给裘弈的另一边脸也来上两下。   “现在,把魔尊不听给扔了,你回上清宗去待着,听我的,不会害你。”摧雪说着,挣开裘弈的手,反去掰裘弈勒着顾决然的那只手。   裘弈侧身挡住摧雪伸来的手,说道:“不可,要将他带给魔主。”   一听此言,摧雪刚消下去一点的火又冒了起来,他看着裘弈的灰眸,恨声道:“你还往魔主跟前凑,你是想让她再杀你一回吗?啊?”   裘弈认为摧雪的话太过莫名其妙,不禁怀疑道:“你被顾决然控制了?”   但他没感觉到摧雪有被什么奇怪的外物浸染。   在他腰侧的顾决然开口道:“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只能操控活物。”   剑虽有灵识,却是死物。   闻言,摧雪反手也给顾决然两巴掌,怒骂道:“手下败将,我跟剑主说话,谁准你插嘴了!?”   只是答个话就被迁怒甩了两巴掌的顾决然:“……”   摧雪骂完顾决然,又看向裘弈,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的恨意消退许多,取而代之的神色……是哀戚。   早在裘弈又入魔界去寻魔主时,摧雪心里就憋着一股气了。他这位剑主就是这样,胆子能包天,令三界谈之色变的魔主说见就见,也不怕自己一见就再也活不了了。   ……更何况魔主还杀过他的剑主。   不过再见魔主是为了寻求幽明道长的下落,他理解,剑与剑主识海相连,他时时能感知到裘弈的心弦被萧湘的一些行为给拨动。   自家冰山似的剑主和故人重逢,又走在了一起,他喜闻乐见,但剑主要是因此去找死,他便不能乐见了。压抑一路的情绪被剑主察觉,摧雪顺势爆发。   “你为何……总是去为些不相干的人趟浑水?”   摧雪抓着裘弈破烂的衣领,将人拉到自己跟前来,咬牙切齿地吼道:“直接抓住顾决然后将他扔给魔主交差就好,你不是想知道萧湘在哪吗?为什么带着顾决然来寻天府检查还有无邪祟残留?为什么一路去帮一些根本不认识的人杀噬灵蝶和魔修?你挥剑不都是为了锻炼自己吗?向那群蝴蝶挥剑只能让你越来越狼狈,越来越虚弱!你自己又不是发觉不到,它们并不能让你变得更强,只会害死你!!”   “你真以为魔主是什么好东西?你用现在这个不济的状态去见魔主,她若想杀你,你有几分力气反抗逃命?我又有几条命为你挣得逃命的机会!?”   “魔主慈悲一次让你得入轮回,还能慈悲第二次吗?我还能被你那破烂运气送到你身边吗?万一,下一世,你是个灵根全无的凡人,你怎么从一堆蒙了尘的古剑中认出我?还要去靠所谓的运气吗?!!”   “我已经降格成仙剑了,再降级我连你都要记不得了!日后你行走世间,要指望哪把剑能跟着你?!”   看着一个小有天赋的修士从一介凡身登仙成神的过程是很震撼的,摧雪有幸亲眼见过那一段路途的辉煌。   看着一个旷世威风的天神从九天之上堕入庸庸凡尘的过程太过悲怆,摧雪是这位天神的本命剑,自然也随着剑主跌落凡尘。   他是大修罗尘劳祇灵护法使者阿祇的神剑,但阿衹转世后没有前尘记忆,不认得他,也听不明白他这番话。   裘弈满眼茫然地看着摧雪,他理解不了摧雪这番话到底是在说什么,便先不去细想,做完眼前的事更要紧些,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还让不让吾用?”   摧雪犟道:“立即转道,将顾决然往魔域一扔,问到幽明的下落后就走,不要插手修仙界的命运。不然免谈!”   别以为他不知道自家剑主在打什么主意。当剑主发现自己用剑和寒冰能与噬灵蝶一战时,就起了当救世英雄的心思,又要去灭蝶除魔了。   殊不知自修仙界大劫的谶言出现、从台应秘境关闭开始,修仙界里一些心眼多的人就留意保存实力,让那些一腔热血的傻子出去冲锋陷阵,若是对方身死道消,连忙追赠个流芳千古的名号,哭一哭对方的大义,自己还是实力如初,就连路上会出现的绊脚石也让那些献命的傻子给搬走了,仙途坦荡。   摧雪真是服了自家剑主了,千年过去,还是那么喜欢给人当枪使!   平时去除除魔也就算了,一界两次欲灭,就是天道要它灭,他这剑主竟然还想着逆天而行,真是嫌命长!!   他都能寻思明白的事,这人寻思不明白,真是笨死了!!!   令摧雪没想到的是,裘弈见他不变回剑形态,便从乾坤袋中掏出了逐星剑,踩着逐星剑在寻天府上空飞了一圈,确定寻天府内没有残厄邪祟浸染。   没了高修者坐镇后,就算有其他宗门的高修者擅闯自家宗门的结界,也不能拿对方怎么样。裘弈垂头,看着几个感知到有人擅闯寻天府结界的徒子脸色一变,迅速抬头看向他,不过在感知到他周身的洞虚期灵威后,又迅速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走开了。   没了倚仗,就容易被欺负。裘弈突然明白那天落樱顶上,罗师姐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了。   王侯是寻天府的倚仗,而他在上清宗看来,也是个倚仗。   “……”裘弈从无恙的寻天府上收回视线,依旧腋下夹着顾决然,让逐星剑往北方飞去。   摧雪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声音被风吹至耳畔——   “你什么时候把逐星给捡过来了?!流光那狐狸呢?你带上它没有?”   “不准踩着那个黑色的东西飞!踩我!!我才是你的剑!!!”   “行神——!!等等我!!!”   变回长剑的摧雪破风飞来,与逐星并行,裘弈钓了一会儿摧雪的耐性,这才大发慈悲地伸出一只脚踏在摧雪上。   他脚踏两把剑,往魔域那边飞。 第59章 寒冰肉饼   镇魔塔被魔力重新建起,两个没跑成的魔尊连同肉身尽毁的顾灼华一齐被扔进塔内。   魔主面色黑沉地站在镇魔塔前,她沉吟片刻,将脚下伏倒的青衣鬼修也一脚踹进了镇魔塔,施法关押。   魔识中与顾决然相连的部分可共享视野,丰不改已经知道顾决然闯祸了,但那些蝴蝶是酿成修仙界大劫的导火线之一,就算没有顾决然,噬灵蝶也会被蛊修放出来,只是早晚的事,天道已经跟他们五个谋事的天神通气了。   至于那些被顾决然和流窜出去的魔族所杀害的修士……丰不改闭上眼。   原本在天道的谋算里,魔域起祸也是造成修仙界大劫的原因之一,但既然有了能力,成了魔主,她不想让魔域再在人间生事了,魔族比哪种生灵都更加身不由己,骂名能少背,便少背一些,这才急于将魔域与修仙界的连接断开。   只是魔算怎么都抵不过天算,她也想不到消失了千年的仪宣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生事,坏她大计。   算上提前暴露屠神者身份的顾微尘,他们师徒俩真是有一个算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魔识里突然响起一个柔和的男音:“不改,你怎么突然下界了?我们这边打完啦~”   闻声,丰不改睁眼,眸中的烦躁消退些许,多出了几分无奈。   她告状道:“仪宣来魔域杀灼华,‘顺手’打碎了我的镇魔塔。”   天神界的顾微尘并不在意,反而笑道:“哦?闯祸闯到你身上了?那直接杀了他们罢。”   恨归恨,如今正好手下人手不足,魔主暂且放下私怨,着重大局。她道:“直接杀,太便宜他们了,一魔一鬼都有千年的学识沉淀,不如留着为我做事。”   “怎么收拾他们,全看你乐意,不必在乎我的看法——毕竟我的看法就是全都杀了。”顾微尘轻柔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有些低沉,说起了正事,“方才天道和我们开了个小会。”   丰不改问:“天道说什么了?”   “祂说……今日之内,要铲除阿衹和决然,祂亲自动手。”   丰不改眉头狠狠一皱,声音沉了下去,“为何?”   顾微尘解释道:“天道要灭修仙界,说了很多年了,总有人要出来阻挠祂,上次有我们横插一脚,这次是阿衹和决然断了三条导火线——位于西南和东北的两大邪祟、西南的噬灵蜂,还大有要扭转修仙界大劫之势——阿衹脑子不灵光,做事不懂委婉,总要让人直直地看得到他的目的,若不尽快想个法子劝劝他,这次真要保不了他了。”   “还能有什么法子?”丰不改叹息一声,她通过顾决然的眼睛看见了摧雪劝说裘弈的全程,“若是行神这么容易被说动,当初也不必让他入轮回一遭了。”   “‘行无定,神无主’——他这一世怎么取这么个道号,还不如以前的‘尘劳’二字呢。”   顾微尘吐槽一句,又说回正事:“天道还说了,对玄冥与一干强开秘境的修士也有大惩,原本在那个天神留存的秘境中,被困的修士就是应当死亡,但那些修士扭转了天道原本定好的命数。最近事端多,什么都在关键时刻,天道着急上火,难免会一刀切地做的严重,我们都下不去,你能不能……”   “再做一回恶人,知道了。”丰不改安抚道,“我看见了一名凡尘妇人的执念,萧湘在她身边,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修为全无,稍后我便将行神也送至那名妇人身边,你让不敏安心。”   “好。”顾微尘又问,“那决然呢,你打算如何处理?”   “……”   丰不改抬手,用力捏了捏自己紧皱的眉心,沉声道:“他吞噬了两大邪祟,能力大增,或可用于填补顾灼华修为全无带来的空缺,我先将魔域与修仙界断开,再……”   顾微尘不言,也没急着追问。   “……再将他吞噬。”   “好。”顾微尘的态度满不在乎,似乎对这个三儿子并不在意,突然又说起另一件事,“你还没跟我讲讲是怎么跟顾灼华再遇的,我想听……”   “回头再说,我去忙了。”丰不改低声打断他的话。   掐断联系后,丰不改向镇魔塔抬手,方才封进去的仪宣隔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拽了出来,拎在半空中。魔主的魔气在仪宣魂体的脖颈处迅速成环,死死勒在鬼身的喉前颈后。   她动了点手段威胁住仪宣,让仪宣去修仙界,将动荡时逃出去的众魔杀尽——那些魔本来就是仪宣放出去的,烂摊子自己去收拾。   至于天道会不会因为仪宣为修仙界除魔而除掉仪宣——再说吧,仪宣的命现在只有除魔这一条用处,若无用处,新仇旧恨加起来,也够她杀仪宣千百回了。   魔是人心所生出的恶念和欲望的集成物,魔出去害人,也可以理解为人们被自己从前生出的那些恶念所害,自己所产生的小恶念与他人的小恶念结合,最终成长为能够反噬其身的大恶魔。   不过魔害人具有随机性,并不会目标明确地去找自己的冤亲债主,很容易殃及无辜,对人来说还是除掉为好,即使那是自己群族制造出来的祸害。   顾决然如今就是个恶念集成体,他承载着他人的恶念去行恶事,有魔主管束,才能作为压制修仙界邪祟、有那么一点好的存在,若是离了管束,就会自己乱来,自我行为难受自我约束,毕竟这个世界里不是所有魔都有魔主的自制力。   他没有人类的道德,不受世俗礼法的约束,没有悲悯心,做事只有一时兴起,作恶后不会心生愧疚,不知悔改,只会因为此举可能会惹得自己看重的人不快而略显后悔。   对于魔来说,顾决然是个正常的魔;对于其他生灵来说,顾决然是个绝世恶棍。   而对于裘弈来说,顾决然是个邪祟储存法器,他将这个存了两大邪祟的法器拿去给魔主,就能换得萧湘的下落。   西南的事,若不是他追着顾决然去,尽早发现了蛊修养的噬灵虫,还铲除掉了其中的噬灵蜂,现在修仙界要更乱。   只是那些本来也能让他一举除掉的噬灵蝶,被顾决然给放出来了——虽然即使他们不去,那些噬灵蝶估计也会被蛊修们放出来。   裘弈越想越气,但又不能立即杀了顾决然,他要知道萧湘的下落,在顾决然身体里的两只大邪祟也不能放出来。   于是安安静静的顾决然在裘弈腰侧待的好好的,另一边脸上突然挨了两拳。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面若寒霜的裘弈。   顾决然:“我没有说话。”   “你现在说了。”裘弈面不改色地收剑落地,往魔域结界处走去。   顾决然:“……”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剑!   到达魔域结界时,裘弈见魔主已经在结界外等着了。   他将五花大绑的顾决然扔到魔主跟前,淡声提醒道:“萧湘的下落。”   “本尊这就将你送到他身边。”丰不改话落,右手掌心向上,往裘弈的方向抬起,缓缓握拳。   魔主抬手的瞬间,裘弈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要拔剑迎敌,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魔主的对手,他将燃起战意的摧雪给扔进了乾坤袋中,催动体内灵力,让一直在沉睡的元婴苏醒。   就在他试图将修为传给元婴时,体内的气血突然狂躁起来,将筋脉寸寸撑爆,血管臌胀在他雪白的肌肤下,将他瞬间染成了一个血人,看着尤为可怖,连骨骼与脏器也在血肉的拧转中破碎。   毫无反抗之力——裘弈在剧痛间开了个小差,他心想这个感觉有些熟悉。   千钧一发之际,浑身结霜的元婴击碎丹田而出体,抄了挂在腰间的乾坤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中掏出一件法衣披在身上,那法衣在上身的瞬间变化成合身大小。   通过元婴逃脱一死的裘弈迅速施法,穿破地面,遁入凡间,一道魔气紧随其后,将他拍出去十万八千里远。   凡间,正在帮田氏晾衣服的萧湘从洗衣盆中取出最后一件拧干的、田氏用旧衣裁给他的衣服,他将衣服抖开,正要搭在晾衣的竹竿上,一个浑身雪白的男孩忽然从天而降,落在他伸出的双臂上。   骤然相拥,两人重心不稳,一齐向前摔了个七荤八素。   萧湘最先站起,他拍拍两手触地沾上的灰尘,要去扶起那个从天而降的男孩。   今日阳光正好,萧湘垂头,见地上并无荫蔽,忽然记起家附近没有树,这男孩断不可能是爬树没抓稳摔下来的。   黑眸与灰眸对上时,两人都怔了一怔,随后神色皆未变,但语气中难免有些许雀跃惊喜。   萧湘:“道君。”   裘弈:“道长。”   没有隔世重逢的喜极而泣,也并无再度相见的抱头痛哭——两人只是相视着唤了对方一声。   萧湘将人扶起,又拾起掉落在地的衣物,将其放入洗衣盆,端着洗衣盆向往河边走,边走边向跟上来的裘弈问道:“道君怎的也来了凡间?”   他如今已引气入体,修为在练气一阶,能够察觉到裘弈周身的灵息不如曾经强盛。   况且裘弈的外表也变成了孩童相貌,萧湘不免心想,裘弈同自己一样,也遇到了些什么事,必须元婴出体才能够应对。   裘弈:“魔主将吾杀了。”   萧湘:“原来如此……嗯?谁将道君杀了?”   他以为自己罹患了什么耳疾。   裘弈着重咬字地说道:“魔主。”   萧湘微讶。   裘弈形象而简略地比喻了一下过程:“她将吾捏成了寒冰人肉饼。” 第60章 两个姑娘   不愧是八百岁的冰灵根洞虚期剑修,这看淡生死的气魄无人能敌。   裘弈的情况比萧湘要好一点点,因为死前反应快且能够给自己的元婴传输修为,他如今的这副新身躯的修为是练气十层,距离筑基只有一步之遥。   两个一朝从天之骄子沦落为修仙小童的剑仙互通了一下分开后彼此的经历,边聊着,萧湘边教裘弈洗衣服。   此后要有较长的一段时间待在凡尘,在凡人面前,术法不可随意使用,且此界的灵气不如修仙界浓郁,灵气用一点少一点,他们要以保存灵力为上,好应对一些突发情况。   裘弈闷头在水里搓沾了灰的衣服,萧湘坐在旁边观察了片刻那张寒冰似的小脸,突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捏了捏裘弈的一边脸颊。   裘弈转头看他:?   萧湘恍然大悟,捏自己的脸还没有什么感觉,捏旁人的脸便能察觉出来了,手感极好,凉软无比。   怪不得那些小孩都喜欢捏自己的脸,修士的肌肤就是要比凡人细腻许多。   相处久了,冰块脸上也能看出些情绪。萧湘低声问道:“道君可是在担心修仙界?”   “……吾担心魔主对修仙界不利。”裘弈将衣服的另一端递给萧湘,两人反方向使力,将衣物拧干。   他将拧干的衣物扔进木盆中,主动端起盆来,眼神示意萧湘带路回去,边说道:“她动手取吾性命一事,没有任何头绪,且看起来只是想损毁吾的肉身,吾的元婴从□□中逃脱时,她的魔气追了上来,却并未继续追杀,只是将吾击落至道长的所在之处。”   他下意识想问一句“魔主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话到嘴边,反应过来萧湘并不是万事通,这件事就连他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因何缘故,从头便没有经历此事的萧湘又如何得知?   萧湘若有所思。魔主可感知他人的强烈情绪,会不会是裘弈面对魔主时的情绪太过激烈,导致魔主认为裘弈对自己有威胁,所以才行此举?   他问道:“道君将魔尊不听送回给魔主时,心里最迫切的想法是什么?”   因为要带路的缘故,萧湘走在裘弈之前,他与人说话时,会出于礼貌地看着那人,这会儿正回首,看向身后的裘弈。   “……”裘弈抬眸,对上萧湘回视的双眼,两人眼中都没有什么情绪,冷淡的像是第一天认识。   但思念难掩更难藏,更何况裘弈不会也不屑于掩藏。   他实话回答道:“想见你。”   只是短暂地分别了一段时间,再相见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裘弈从来不知,分别竟叫人如此难熬,叫他做什么都下意识想“若是萧湘在就好了”。   “若是萧湘在就好了”——好像只要有萧湘在,一切困难便能迎刃而解,即使解决那些困难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若不是走投无路下意识找靠山,那他的这份迫切相见,只能说明是他想见萧湘,人总会下意识地为自己的思念找借口,好合理化自己对于相见的渴望。   但如今再想,其实不用这样,他与萧湘是道侣关系,一个修士想见自己的道侣,那不是很正常么?   思及此,裘弈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吾想见你。”   “……”看着一脸认真的裘弈,萧湘忽然手痒,想要再捏捏裘弈的脸蛋,“想见湘?”   “嗯。”裘弈低声说道,“魔主说,将不听带回去,就告诉吾你的下落。”   萧湘无奈道:“在这一点上,魔主确实没有食言。”   只是损毁裘弈修为、又将裘弈打落凡尘之举,似是在让裘弈不要再沾手修仙界的事。魔主神威无匹,若是想对修仙界不利,只需来人间即可,挥手间便能让亿万生灵覆灭,不必花那么些年做戏。   况且,魔主若是因为裘弈常年除魔而对裘弈有杀心,早在裘弈三入魔域的时候就能将其杀灭,为何偏偏等到这时?   这时发生了什么事,让魔主起意将裘弈打落凡尘?   是神陨浩劫、猎战邪祟,还是西南噬灵蝶?   细想来,为了避嫌,他与行神并未将与魔主有交集一事告诉除了顾犹在之外的任何人,两人很可能算是修仙界里唯二知道魔主图谋的人族。   至于顾犹在……与顾犹在交好的人都知道,犹在不是人,是“灵”——一种因为人类情绪寄托或器物生出智慧而存在的生灵,修为高者,与人相近。   知之甚少,想不通。萧湘没有钻牛角尖,很快将思虑放在了当下。   如今着急也无用,再着急,他们也不可能立即变为筑基期修士,御剑飞回修仙界。   更何况,人间还有一个猎战邪祟需要他们看顾,若是邪祟逃离封印,对人间的伤害不可估量;而修士都是身怀修为之人,面对大灾,至少还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相信自家宗门,相信诸位修士,在凡间好好修炼,看好封印的猎战邪祟,待筑基之日,回修仙界将猎战邪祟的事告诉魔——   “……”   “……”   重新把衣服晾上的裘、萧二人对视一眼,想到了一块儿去。   萧湘迟疑地问:“魔主她……依道君之见,还可信吗?”   裘弈道:“至少魔主说到做到。你与吾也并未有消除猎战邪祟的好办法,只能向魔主求助。”   邪祟对于修仙界来说,像是一个突然出现的灾厄,因为和其他灾难撞在了一起,直接灾害还未淋漓尽致地体现,而使修士们放松了心防,没有专门去研究应当如何应对。   毕竟那种祸害,他们连看都看不见。而如今能够询问邪祟解法的存在又因为一个莫名的举动而使他们不敢去相信——这都是什么事啊……   萧湘附身,正要将地上的木盆放在该放的位置,双膝却忽然一软,使他不可自控地向前摔去。   旁边的裘弈反应快,急忙伸臂将萧湘接住,免得萧湘在木盆上磕出个好歹来。他们如今的肉身与凡人无异,受了伤可不容易痊愈。   裘弈将萧湘扶正,忽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看向萧湘的脸,想要从萧湘的眼神中也找出一丝对于血腥味突现的疑惑,却发现那些血腥正是来自萧湘的脸上。   此刻的萧湘,口鼻耳目俱在淌血。血色刺激得裘弈瞳仁剧烈一缩,下意识抓起萧湘的手,想要将灵气送入萧湘体内,查看伤情。   只是执手时,才想起自己如今还未筑基,做不到引气出体。   当事人萧湘面色未变,只是拿出条帕子来擦擦满脸的血,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又安抚地拍拍裘弈的手,口齿含血地说道:“道君,帮湘打一盆水来。”   裘弈立即端起盆,去院子里的水缸中装上水,小心翼翼地放在蹲下的萧湘面前,见萧湘吐去了一口的血,这才出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被何物所伤?”   “这是业报具象化,非是他物所伤。”萧湘微微摇头。   裘弈回想到萧湘曾经说过的万业加身,问道:“吾能助道长承担一半的业报么?”   “不必……”萧湘一怔,改口道,“不可。”   “不可分担。”   裘弈有些失望地垂下眼,雪白的眼睫上不知何时结了一层霜,萧湘迅速把自己脸上的血都擦尽,换了盆水后见裘弈眼睫上结霜,于是拧干帕子,也给裘弈擦擦脸。   “道君本源易泄,去湘屋内修炼罢,稳固一下元婴之身。”萧湘指指破房子的东北方向,“灵气最浓郁的那间就是。”   两人从再见到聊谈都太过理所当然,惯性思维一时难以更改,萧湘让裘弈去屋内修炼,裘弈便幻视自己还在太清宗,破土屋是落雪小筑。   直到他站在门前,与打开房门的田氏面面相觑。   “……”   “……”   萧湘听见背后传来开门声,下意识回头去看,见裘弈和田氏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无言相视。   啊,忘了向田氏询问是否能收留裘弈……   萧湘正要上前请田氏也收留裘弈,却见田氏的脸上逐渐显露出惊讶来,瞧瞧过来的萧湘,又看看身前的裘弈。   她惊讶道:“两个阿婉?”   裘弈:?   未筑基的修士还不具备传音入密的能力,裘弈只能转头,用眼神询问萧湘:阿婉是谁?   萧湘下一刻对这个妇女的称呼令他元婴一震。   “娘亲。”萧湘向田氏介绍道,“这是孩儿的好友,裘弈。他如今也没了去处,可否请娘亲收留他?”   “可以呀可以呀。”田婉答应的很快,但随即又面露愁色,“可是家里没有床了。不如这样,阿婉,你同娘睡,让阿弈……”   萧湘连忙道:“他同孩儿睡即可。”   田氏平日里想事迷糊,裘弈生的可爱,小孩子又不易辨认男女,她先入为主地将萧湘当做自家女儿,便将“女儿”的朋友也想做女孩。   萧湘歪头向裘弈解释田氏的情况,裘弈听后面露忧色,道:“可吾和你迟早会走。”   萧湘早有应对,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湘已经打听出真正的阿婉被卖去了何处,打算明日启程,去将她赎回来。”   他如今已是练气一阶,有了修为,储物扳指中的物品就可以取出来,能将灵石拿去换银两,一可用以赎回阿婉,二为收留他们的田氏还上债务。   只是他如今为孩童之身,无法解释从哪来的这么些钱,不论是在修仙界还是在凡间,财皆不可外露,田氏家的债务突然还清,总得有个理由。   比如,被田婉捡来的两个小孩日日入山,采集草药和山果拿去县城售卖,赚了些小钱。   萧湘听村长家的孩子狗蛋说,县城里有一户富贵人家,专门会收购山里的野果,平日里孩子们经常去山上采摘野果,拿去卖给那户人家,换取零钱买糖吃。   当了几百年的师长,萧湘好久没有感受过被人教导的滋味了——他和裘弈都不认识凡间的草药与野果,于是日日跟着狗蛋进山认花草。   狗蛋是家里的独苗苗,又被爷爷奶奶惯着,平日里不用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去田里劳作,整日就在村头村尾走鸡斗狗,不学无术。   最近村里接连来了两个漂亮“小姑娘”,一个赛一个地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一样,也不嫌他整日不做正事,乐意同他讲话,一口一个“阿狗哥哥”,把他叫的五迷三道。俩“姑娘”说要去哪,他就给人家带路;俩“姑娘”说不认识野果草药,他就带着姑娘们去山里认。   真是天上的仙女。狗蛋乐呵呵地蹲在地上,看着不远处那俩“漂亮姑娘”将土中的草药挖出。   要不怎么会什么都不懂呢? 第61章 穷山恶水   “道长。”   “……”   “道长?”   “……”   “……萧湘!”   萧湘被耳边突然提升音量吓了一跳,回神看去。   裘弈刚从当铺出来,他刚刚进去将萧湘给的灵石都当做玉石典当了,换成钱财,充作今日卖药材所赚的钱。   他出门,见萧湘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若有所思,叫了许多声都不应,便问:“道长有心事?”   “嗯……”萧湘问裘弈,“世间众人,在道君眼中,是何种样貌?”   “有些人身绕黑雾,但尚且能看清样貌;有些人黑雾裹身,不是恶念众多,便是作恶无度。”裘弈看着萧湘说道,“吾不喜欢看他们。脏东西看多了,总会徒增些烦恼。”   萧湘问:“所以往日,道君便总缩在落樱顶上,不外出与人交际?”   “……往日也没有交际的必要。”裘弈垂眼,声音有些低,“若是得知这世间还有纯净之人,吾一定会慕名去见见道长。”   萧湘还在想事情,闻言,他无意问道:“那,若有一日,湘不再澄澈,道君便不与湘交好了?”   “谁使你不澄澈,吾便杀谁。”裘弈眸色一冷,看向街那头蹦蹦跳跳而来的狗蛋,“你不会无缘无故说起某件事,谁使你心起恶念,是他么?”   萧湘无奈道:“道君……湘是在担心猎战邪祟。”   裘弈的眼神瞬间清澈,“哦。那邪祟如何了,可是有异动?”   向这边走来的狗蛋被其他孩子拉去做事,没能过来。萧湘从簇拥着狗蛋的孩子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向身旁抱臂而立的裘弈。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两人如今不过八九岁小孩的模样,裘弈以前抱惯了剑,现在不能将剑拿出来抱着,便幻想着怀中有剑,依旧抱臂;萧湘以前习惯了手持拂尘,如今拂尘也不能大喇喇地拿出来,便下意识将一切棍状物搭在臂弯中——比如他此次出来特地给田氏买的炊帚。   萧湘将炊帚从右臂弯换到左臂弯里,与裘弈凑头,低声说道:“湘已经拜托王虎前辈帮忙看守封祟的阵法,并传出了当地有鬼怪作祟的谣言,免得有凡人入内,误毁阵法,以至于放出邪祟。”   那自然阵术对邪祟等物有效,但防不住凡人。   裘弈也压低声音道:“但若是让民间道士听说当地有鬼怪作祟,前来捉鬼除妖,可如何是好?”   萧湘道:“湘正需要他们来。”   裘弈:“嗯?”   “民间有专门除祟驱邪的道士或妖怪。”萧湘拉着裘弈的衣角,带着对方往偏僻的地方走,“王虎前辈说,那些人与妖除祟是天道授意,定有办法见祟祛祟。且据顾灼华所言,凡间与魔域的联系断了,凡间之人所产生的恶念就无法过渡到魔域生成魔族,而是积累在凡间。可凡间几百年来兴衰更替,乱世浑噩,聚集起的恶念却没有产生修仙界那等骇人听闻的大邪祟,定然是有许多人与妖在暗中守护。”   裘弈明白了,“我们要向凡间的人或妖学习祛祟之术。”   魔主也曾说过,要向专门祛祟的好友求助,那说明此事的解法不止在魔主身上。   萧湘点点头,“我们如今已不再全然相信魔主,若是可以,便自行解决猎战邪祟。”   以他们如今的微末修为,说起这等话来简直是不知好歹,但两人并不觉得这是不知好歹,他们曾经就是高修者,重修也能修回去,只是需要的时间很长。   在这段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去恢复状态的时间里,他们要守好邪祟,确保他们有足够的实力除祟之前,这个猎战邪祟不会跑出去作乱,不然凡间和修仙界都不得安生。   要守邪祟,要修炼,还要寻找除祟师……萧湘有些担忧地望向头顶上的天。   他与裘弈如今的修为,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知修仙界的一切是否安好。   两人在僻静处将典当灵石得来的银两分装好,有用于还债的,有为了报答田氏收留之恩的,还有赎回阿婉的,以及坐牛车要支付的报酬。   狗蛋说,阿婉被“嫁”去的那个村子偏僻,在山里,他们想要去,得坐顺路人的牛车。   原本裘弈落到凡尘来的第二日,萧湘就打算启程去,但是先前说好的车夫突然要改道,他们只能再等等,看看有无其他人的牛车会路过那里。   萧湘与裘弈都不认得周遭的山路,未筑基也无法探出神识来探索周遭的环境,只能仰仗本地热心人狗蛋来带路。他们可以步行远走,直入深山,但狗蛋不行,肉身凡胎,过劳易损,得坐车。   萧湘想了想,又分出一份银两来,用于答谢狗蛋。   原先县城里收购野果的富贵人家如今不收了,狗蛋为了给他们找下一家,废了好些功夫,这么些天来也对他们颇有照顾,理应答谢。   至于原先的富贵人家为什么不收野果了,两人听狗蛋说,以前那户姓阎人家的女儿喜欢吃稀奇的山果,不过阎小姐数月前失踪了,那户人家也就不再收购野果了。   两人分装好银两,从僻静处回到街上,找了两人半天的狗蛋双目一亮,连忙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香香球球!我刚刚碰见于伯了,他说待会儿就回村启程,让咱们要坐车的快回去!”   狗蛋刚一凑近,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他隔着布摸了摸里头的东西,知道那是银两,还以为这俩仙女是要付乘车钱,便又想放回两人手里,“不用给钱,于伯伯带村里人不收钱的,你们留着用……”   裘弈依旧抱臂,萧湘揣着手不肯接,说道:“是给阿狗哥哥的酬谢,我二人骤然入世,对当今一知半解,多亏有你引导,这才能自然融入尘世。”   裘弈也点点头附和道:“多谢你。”   两人跟着小孩子们回村,将用于答谢田氏的钱财交给对方。不知为何,田氏在看见钱的那一刻所流露出的神色不是欣喜,而是惶恐。   她一把抓住萧湘的双手,颤着声音问道:“是谁……?谁买阿婉?是谁?!”   闻言,萧湘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田氏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田氏以为,这些钱是别人用来买阿婉的。   自从阿婉走后,田氏的精神状态就变得极不稳定,总是不记得自己负债累累,也不记得自己的女儿已经去了别的山村,反而日日奔走在山间田野,寻找一个不可能在那里出现的女儿。   萧湘向田氏默念了一遍清心咒,又以阿婉的身份安抚了一会儿田氏,这才道别,与裘弈坐上于老伯的牛车。   狗蛋早已在车上等候多时了。   于老伯做些蚕丝营生,板车上装满了放有蚕丝的木箱子。狗蛋在前面和于老伯坐一块儿,萧湘和裘弈则坐在车后,四人隔着一堆箱子,伸头都看不到对方如今是何情态。   爬上车的时候,萧湘的小腿骨不由自主地在板车上重重磕了一下。他坐上板车,默默抱住被撞的那条腿:“……”   裘弈注意到萧湘的眼眶发红,悄声问:“断了?”   “那倒没有。”萧湘忍着痛往旁边挪了挪,给裘弈腾出坐的位置来,“只是很痛。”   业报在身,自下凡后,他时常会莫名其妙地有些小碰小磕,早已习惯。   但这具崭新的身体还不太习惯这种疼痛,如真正的小孩子一般,痛一下,眼前就模糊了,水汽在眼眶里流转,欲落不落。   裘弈上车后,前头的于老伯高声问:“娃娃,坐安生了没——”   “可以了。”萧湘缓过疼劲,眨着眼敲敲背靠的木箱,示意他们已经坐好了。   裘弈顺手用衣袖为萧湘擦去淌在脸颊上的泪痕。   前头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子抽响,牛车被缓缓拉动,在山道上行进起来。车前的于老伯和狗蛋正在聊些乡野趣闻,老人沉哑的声音与少年清亮的音色在山路上交织回响,久久不绝。   鸟啼蝉鸣不绝于耳,没了灵力绕身的屏障后,风带着野花香,细细地吹动着车后两人的鬓发。   萧湘原本正手握灵石在闭目修炼,忽然感觉脸颊有些痒,他睁眼,从脸上拈下一缕飘拂过来的白发。   感觉到头发被人扯动,同样握着灵石也在修炼的裘弈睁眼,看向身侧的萧湘。   萧湘顺手将那一缕头发捋至裘弈的耳后,随后瞧着裘弈抬眸看他的双眼,怔了一怔。   “道君儿时的模样,湘几乎要忘记了。”他轻声说道。   裘弈道:“吾儿时与如今无异,只是如今双目与长发皆白,身无杂质,比起乞儿,更似仙童。”   他顿了顿,又道:“道长一点都没变。”   比起记忆已经在八百年中渐渐淡化的萧湘,不久前才获得儿时记忆的裘弈要对两人的幼年形象更清楚些。   牛车前的于老伯和狗蛋口舌不停地聊了一路,车后的萧湘和裘弈结束了一段修炼。萧湘的修为到了练气六层,而裘弈的修为还在练气十层,毫无筑基的迹象。   萧湘奇怪道:“难道是灵石中的灵气不够浓郁?”   他摸摸裘弈手里的那块灵石,确实是一块上品灵石。   “不是灵石的问题。”裘弈微微摇头,“吾需战,不战便无进步。”   确实。萧湘也想起来,两人认识后,每次裘弈有所突破,突破前一定与人战过,是个再标准不过的、以杀入道的剑修。   “等此件事毕,湘与道君一战。”萧湘拍拍裘弈握着灵石的手,示意对方先别着急。   裘弈倒是没什么着急的,他将灵气变得稀薄的灵石放回乾坤袋中,靠在身后的箱子上观察来路。   这一路,越是前进,土地便越发贫瘠,花草树木愈见枯黄,按照修仙界的说法来讲,就是一处毫无灵气之地。   两人也确实感受不到什么灵力,以经验来说,这种地方生长的生灵都不会是什么有悲悯心的存在,大多顽劣愚钝,凶恶非常,凡间称其为“穷山恶水出刁民”。   ……就如同修仙界北方,那片曾经被“天”压毁过、又与魔域相连的土地一样,正常人类不会生存在那里,只有魔修会在那里驻扎。   萧湘忽然有种预感,使他原本平淡的心情低落下去,有只无形的手攥紧他跃动的心脏,仿佛正在制止他的生存。   他猛然捂住自己的心口,抬眸看向来路,冷淡的目光中不知为何有了些难过的情绪。   修士忽然而然的预感总是会强烈地指向某些所在,比如此刻,他感觉自己来此,定会经受一番磋磨。   ……大概又是业报罢。萧湘在裘弈看来时,迅速将捂在心口的手放了下去。   随遇而安,不必惊惶。   只是这种预感将他攥的有些喘不过气。 第62章 贪嗔痴昧   三人在目的地下牛车时,烈日已经悬在了头顶,毒辣的阳光将人照的几乎要睁不开眼——凡人睁不开眼,萧湘和裘弈倒不会。他们是冰灵根修士,只要开始修炼,丹田自动开始制冷,让两人成为移动冰块。   因为这个特点,村里的小孩们在天热时要出去玩,总喜欢捎上这俩移动冰块,待在这两人身边,比躲在阴凉地里还凉爽。   “好好玩啊,俺下午回来捎上你们!”于老伯话音落下,伴随着又一声清脆的鞭子抽响,牛车缓缓离开,转过山路,不见踪影。   狗蛋伸了个懒腰,兴致勃勃地拨开路上半人高的杂草,向山里走去。他在前面开了好一会儿的路,没听见身后有人跟上的动静,一转头,见那一黑一白俩“姑娘”还在路边站着。   他冲两人招招手,“来啊,在山里呢!”   那两人回过神来似的,连忙跟上狗蛋。   此时此刻,日头正足,他们要去的方向高树蔽天,遮出大片阴凉地来,普通人进去了感觉凉飕飕的,还欣喜此处阴凉。   但有些道行的人能够看出,此处阴气浓郁,容易滋长鬼物,若是人长久地生活在此处,心智会被浓重的鬼气与阴气浸染,易起邪念。   阿婉……被卖到这种地方?   裘弈低声唤道:“道长。”   萧湘转头看他。   “吾有预感,吾要不了多久便能筑基了。”裘弈面色无变地说道。   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要不了多久,他们便得经历一场恶战。   萧湘略一思量,决定让狗蛋这个凡人在外面等等,别进山里,但他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阻拦狗蛋前进的话,那只原本攥在他心脏的无形之手,转而攥在了他的声腔上,使他欲言不能。   “……”萧湘任命地闭了闭眼,做好了拼死护住狗蛋的准备。   好烦人啊,业报。   走在前头的狗蛋并不知道身后的两人都下了什么决心,他在前面开路开的欢乐,一张嘴还时不时抱怨山路难行。   “他们村儿也真是的,都不出来跟别地方的人耍吗?这草挡路挡的这么严实!”狗蛋一边抱怨,一边就地搬了块石头,压住长满刺的青梗,使它不能支棱起来刮到行人的衣裳。   萧湘问道:“既然这村子闭塞,阿婉姐姐为何会被……为何会嫁到此处?”   他略一思索,觉得原先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应当都不知晓阿婉为何离开,便没将真相直言道出,而是用了表面上的委婉说法。   谁知狗蛋不仅知晓真相,还对此习以为常,他理所当然地说道:“被她爹卖来的呗。这村里有人孬,他们村里的姑娘都不愿跟他,这人就花钱向别的村子买媳妇。”   裘弈问道:“知道这人孬,还让这人带走阿婉?”   狗蛋答道:“阿婉姐她爹急用钱,正好有人买,就卖了。”   “……”萧湘叹息。   他在修仙之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自然见过买卖儿女的父母。不过萧府不会亏待那些被卖来府邸里的仆役,卖身之人的衣食住行都要比曾经过苦日子时好。   若是一家人实在无衣无食,将孩儿卖入大户人家,为儿女谋个可以糊口的去处,自己也能因此免于冻馁而死,倒也不错。只是他们来后所见,田氏的劳作完全能够养活一家人,阿婉被卖,只是因为她父亲好赌。   三个小孩继续往山里走,掩路的草木愈见稀疏,直到最后成一片坦途,放眼望去,见山村房屋,坐落数十户人家。   这里的人脸上都带着一抹暗色,没有朝气,连孩子都安静,不像他们村里,一群孩子整日从村头吵闹到村尾。   许多村民都在村中忙忙碌碌,但无论是在道上搬着东西行进,还是立于路边交谈,皆郁气沉沉,乍一听,这村庄有些安静的过分了。   狗蛋带着两人去找村民问阿婉在哪,路过一户人家的门口时,栅栏门里拴着的小犬冲三人吠叫。那犬吠声如同冷水中落入的一块烙铁,将萧湘和裘弈冰冷的耳膜灼痛一瞬。   萧湘低声道:“这村子有古怪。”   “嗯。”裘弈默默垂眼,不再盯着铺天盖地的邪祟看,而是将自己所见的景象告知萧湘。   先前在外面,有草木遮挡,他还看不太见。如今到了山村里面,一切尽收眼底——还不如不收。   整个村子里盈满邪祟,每个村民的身上,都趴着一只形状可怖的邪祟,正在吞噬村民的精气。那些邪祟瞧着都有了一定的意识,两个貌合神离的村民擦肩而过时,趴伏在他们头顶的邪祟还会向彼此威胁似的低吼怒嚎——只是这怒嚎声凡人听不见。   这些邪祟都是村民自身所生,裘弈上次见到这个规模的邪祟,还是在修仙界的西南蛊修那里。   说起来,蛊修所生活的地方也是如此,古木遮天,不见明日。   萧湘听完裘弈对这个村子的描述后,默默抬手施法,裘弈也运转灵力,两人为走在前面的狗蛋套上了一层用于抵御邪祟的结界。   “诶!大娘,问恁个事儿!”狗蛋拦在一个抱着洗衣木盆往家走的妇女身前,问道,“恁知道田婉住哪儿吗?”   “田婉?”那妇人听到这个名字后,脸色变了变,目光狐疑地在三个小孩身上梭巡,片刻后反问道,“恁是谁?”   狗蛋察言观色的功夫差到了极点,丝毫未觉,还开朗地回答道:“俺们是阿婉姐原先村里的。她家两个妹子想见她,俺带人来见见。她家住哪呢?”   那妇人的视线又在狗蛋身后的萧湘和裘弈脸上来回看了一遍,随后对狗蛋冷笑道:“那个死丫头早跑了!”   “跑了?”狗蛋摸不着头脑,“跑哪去了?”   “俺们要是知道她跑哪去了,早打死她了!”妇人面上冷笑不断,目光狠毒,“她买通一个外面来的丫头,把她当家的给推下山崖摔死了,后面自己又跑出去,可怜她当家的,又赔钱又赔命……”   “外面来的丫头?”狗蛋好奇,追问道,“哪外面来的?这里又没啥路,也没啥好看的,那丫头进来干嘛啊?”   那妇人面上的神色一僵,挥手不答,只是凶狠地说道:“快带着她们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那姓田的死丫头不在这!!”   裘弈偏头,低声对萧湘道:“好多人在看你和吾——主要是看你。”   萧湘不动声色地往周遭看了一眼,发现有许多忙碌的男人都是在假装忙碌,实则偷着观察他们三个外来人。   “切,凶什么凶,我看那婆子就是不想告诉我们。”狗蛋显然不信田婉跑了的说辞,转头想要招呼上俩姑娘,“咱自己去找找,这里就这么些人家……香香?球球?”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刚刚还杵那的俩“妹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欸?”狗蛋左右张望,皆不见人,又仰天高喊两人的名字,也没有回应。   他拉住一个过路的大婶,问:“恁刚刚有见着俺后边的俩姑娘去哪了吗?一黑一白,俩!”   “没见着没见着……”   “诶诶大伯!恁刚刚有没有瞅着……”   “俺瞅着那俩好像往外走了。”   “哦哦……谢谢啊。”   狗蛋溜达着走到来时的入口,忽然寻思起不对劲来。萧湘和裘弈都是乖乖仔,以前跟着他进山,都紧紧跟在他身后,要去做个什么事,也会告诉他一声才离开。   不对劲。   他缓缓转身,看向村落里忙忙碌碌的村民。   如果不是俩姑娘不告而别,那就是有人把那俩姑娘给藏起来了。   就跟那个大娘不肯告诉他阿婉姐在哪似的。   那他自己去找。   ……   萧湘和用药布捂着他口鼻的大汉大眼瞪小眼。   他已经是修行之人,就算还是炼气期,只要他有意运转灵力避开药力,这种凡人药物对他造不成什么实际伤害。   那大汉见他不晕,抄起一旁的擀面杖就要往他头上抡,萧湘下意识想要挣脱对方的桎梏躲开,但业报现前,全身在瞬间失了力气,让他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棍,登时头脑昏沉,眼前阵阵发黑。   他在四肢软弱的昏沉中垂头,狠狠咬上拦在胸前的手臂。   ……   裘弈被人用布捂着口鼻,抱进了一户人家中。那个抱着他的男人将门窗关上,就紧紧地用布捂着他的口鼻,跟他大眼瞪小眼。   捂了片刻,那男人奇怪地拿开布看了看,又凑近点嗅了嗅布上的味道,嘟囔道:“不对啊,这不是都放了药……”   他话音未落,就感觉那张放了药的布在他面前逐渐放大。裘弈一脚踹在布上,将布踩在男人的鼻端。   那男人意识到不好时连忙闭气,但还是有药味窜进了鼻子里,连带上先前吸进去的那一点,头脑顿时模糊起来,想事情也慢了半拍,竟抓不住扑过来将药布死死捂在他口鼻上的裘弈。   待男人彻底闭上眼不动了,裘弈这才松手,从男人身上起来,开门出去。   萧湘如今万业加身,总在关键时刻失去反抗能力,对方和自己一样被人抱走,得快快找到萧湘。   神识无法出体,探测不了周边,应当怎么找到被人藏起来的萧湘?喊么?会被这里的村民发现;一家一家地找?效率太低。   习惯了曾经的神力通天,裘弈忽然觉得,当凡人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遇上灾难没有还手之力,要寻一个被刻意藏起来的人极为困难,对周遭的环境知之甚少,受个稍微严重一点的伤就容易死,不吃饭还会饿死。   脆弱的凡人……集贪嗔痴昧于一身的凡人!这村子里遍地浓重的邪祟黑雾,阻挠了裘弈的视线,叫他看不清天地乾坤、朗朗日月。   被卖过来的田婉眼中所见,是否也是如此?所以才将她痛苦的根源杀死,竭力逃离此处。   这个山村就像一个漆黑的泥潭,人掉在里面,还想要被旁人找到,可太难了。   ……   段鬼使扯着易鬼使急急忙忙地冲入这个山村,两个女鬼在几十户人家之间流窜,最后停在一处传出衰败之气的屋子前,穿墙而入。   一进屋,两名鬼使便看见有个大汉在用擀面杖打一个八九岁男孩的脑袋,那男孩被打得满头是血,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上。   段意馨匆匆忙忙找出生死簿开始翻阅,“地点——对了!时辰——差不多!易然,准备缚魂索,生死簿说那个女鬼怨气很重,可能会异变为厉鬼,让我们小心行事——”   她话音一顿,死气沉沉的鬼脸上显露出一个诧异的神色,不信邪地又看了看生死簿,“等等,要死的是个女人,那这里的这个小男孩是怎么回事儿?”   两个鬼使放眼看了看屋里,没看见有什么弥留之际的女人,只有一个手持擀面杖的大汉和一个濒死的小男孩。   “是不是命数乱了?”那个叫易然的鬼差掏出缚魂索,“这男孩快被打死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段意馨连忙抽刀,往大汉和男孩那边飘去,神色焦急,“快拦住他!他打错人了!!他今天应该打死的是一个姓田的女人!!!”   只是不等她上前挡住落下的擀面杖,这座房屋掩上的大门突然被人狠狠踹开,随后一道含着浓重杀气的身影先一步横在大汉与濒死男孩之间,一剑将擀面杖劈成了两半,又顺势斩下了大汉的头颅。   那颗带着错愕神色的肥脑袋飞滚出去,将出剑的身影染得猩红一片。裘弈一脚踹开向自己倒来的无头尸体,来不及看顾萧湘的伤势,便立即旋身,一脸煞气地挡住了飘来的鬼使。   一个浑身雪白的小男孩手持长剑,半身染血,面带煞气,眸色森冷,眨眼间便令一个有他四五倍大的八尺大汉身首异处,还毫无惧色地挡在鬼差身前——这一幕怎么看都很诡异,迫使段意馨停在半路,警惕地瞧着那个比自己还像白无常的男孩。   “此人命不该绝。”裘弈冷冷地看着屋中的两个鬼使,最终将视线放在了明显是主事者的段意馨身上,声音淬冰,“退下罢,你们带不走他。”   不远处的易然仿佛心智有障,气氛也不看,瞪着个大眼问道:“为啥带不走?”   摧雪剑上的血迹不等沥尽便被冻成了血霜,被裘弈振剑击碎,还剑身一个干净。   碎血自剑身栩栩而落,屋内因为这个白衣男孩的到来而温度骤降,降温效果比两个鬼使带来的阴风还好使。   裘弈面沉如霜,左手握紧一颗补充灵力的灵石,右手横剑身前,冷冷道:   “因为吾在这里。” 第63章 毫无默契   这世间讲究一物降一物,对于修仙界来说,佛修克制魔修,而道修克制鬼修。道统剑修打起鬼差来,会在相克关系上更胜一筹。   屋内气氛剑拔弩张,眼看只需要一个契机,两方便能打起来,段意馨突然收起了长刀,问道:“你们是谁?修行之人为何会在这阴村里?”   裘弈正要回答,忽然感觉有什么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小腿,他垂头朝地上看去。   趴在地上的萧湘吐掉口中的血,嗓音嘶哑道:“湘还能再救一下。”   裘弈连忙将灵石塞在萧湘手里,让萧湘补充灵力自疗,又收了剑将人扶起,用灵力给对方验伤止血。   只要人没死,鬼差便不能强制性地将人带走。方才裘弈一进屋,便见两个鬼差站在不远处看着浑身是血的萧湘,还以为萧湘肉身已灭,这两个鬼修是来拿萧湘的。   两个鬼使去将尸首分离男人的鬼魂五花大绑,随后站在一边看两个修仙小孩疗伤。   旁观了一会儿,见那俩小孩大有疗愈半天的架势,鬼使段意馨忍不住说道:“按照生死簿的推断,今日此时,会有一名姓田的女子在此处殒命,但实际上,差点殒命的怎么是你一个小孩,那个姓田的女人呢?”   姓田的女子?   萧湘眸光一顿。   是指田氏,还是田婉?   他将心中所想问出,段意馨瞥了一眼生死簿,回答道:“姓田,无名。”   萧湘回想到,王虎曾说,自从阿婉走后,神智不稳的田氏便一直行走在山野间寻找阿婉。照这名鬼使的说法来看,若是没有他干涉因果,今日来到阴村寻找阿婉、最终被人掳走打死的人会是田氏。   鬼使是一种另类的鬼修,只要有些道行,修士都能看见鬼使。此刻的萧湘也不另外,他缓缓睁眼,看向腰挎长刀的段意馨。   这种制式的长刀,他在殷鬼使的腰侧见过。   据他所见,阴间鬼使的武器并不相同,殷鬼使用的是长刀,刘鬼使用的是手甲,而席鬼将用的是大戟。武器制式相同的鬼使,大多有一定联系。   “姓田女子,不会来了。”草草擦了血迹,萧湘一张小脸惨白,唇无血色,尚显稚嫩的声音沙哑不堪,“湘落凡尘,干扰了因果,她不会来赴死。”   人的命数被修行之人更改,这种事鬼使们都习惯了,段意馨也没继续追究,而是又翻了翻生死簿,问道:“生死簿还说,前些时日,这里意外死了一名姓阎的女子,但此女并未趋阴去到阴间,而是化作了厉鬼。你们来此,可有看见她?”   萧湘神色一怔,裘弈也怔了一怔,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姓阎的女子?”   段意馨点点头,“嗯,大名叫阎蕙心。”   “……”萧湘眸色微黯,坦诚道,“未曾见过。”   “真是奇了怪了,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躲开了生死簿的推演,我们如今不知道她去哪了……”易然嘟嘟囔囔地扯住无头男鬼,转身掏出一根青竹棍,向段意馨招呼道,“既然抓不到,那我们走吧。”   段意馨没动,而是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萧湘。   “阿馨?”易然不解地回头。   段意馨抬头对易然说道:“他身上有殷哥的鬼气,以前跟殷哥做过交易。”   易然的视线也落到了萧湘的身上。   “修士。”段意馨突然咧嘴笑开,鬼泣森森的,她蹲在萧湘身前,问道,“您既然是修士,应该会通过八字去推算八字主人的所在吧?就跟凡间的那些算卦道士一样。”   萧湘点头称是。   “那这位修士,帮我们个忙呗?”段意馨双手合十,陈恳道,“帮我们算算那名阎姓女子如今身在何处,生死簿上有她的八字,我会付钱的。”   “钱倒是不用。”萧湘趁机谈条件,“鬼使大人可以告知湘,那田氏之女的八字么?”   “你要那八字作甚?”   “寻人。”   段意馨翻了翻生死簿,发现田氏之女——那个叫田婉的女子还活着。   按照规矩,活人的八字最好不要告诉其他活人,以防一些别有用心之人通过八字对生者不利。   可前段时间,后土娘娘那边下了敕令,说修仙界起了大灾,会有很多有些修为的死魂涌入地府,所有大龄鬼差在这段时间里务必事事小心,将这些有修为的鬼魂压制住。   鬼差人手不够,她临时被调派出来搜寻厉鬼,若是无功而返,还纵容厉鬼在人间作恶,会惹得上司不快,更祸害苍生。   见段意馨在犹豫,看来是怕自己用八字害人,萧湘便将自己寻人的目的同段意馨说了。   段意馨又盯着萧湘看了看。   此人身上无祟无煞,且殷哥跟他做过交易,应当是个品行不错的人。   “你立誓。”段意馨最终出声道,“你立誓,不会用八字对田氏之女做出任何有害的行为。”   “好。”   萧湘依言立誓,段意馨先将厉鬼阎蕙心的八字给萧湘,待萧湘推算出此鬼如今之所在,再将田氏之女田婉的八字告知萧湘。   两名鬼使得了方向,拖着无头男鬼就走。屋里的萧湘待两名鬼使走后,又开一卦,卜算田婉的所在。   裘弈坐在一旁瞧着萧湘卜算,他不通此道,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将视线从萧湘的手上,转移到萧湘的脸上。   ——萧湘脸上的血还未拭尽。   裘弈扯着自己的衣袖,正要给萧湘擦擦脸,却见萧湘的神色变得惊讶起来。   那人转头,无意地躲开了他意欲上前擦拭的手。   “道君。”萧湘浑然不觉,抓住裘弈伸出的手说道,“那厉鬼的所在之处,正是田婉的所在之处。”   闻言,裘弈面上也显露出几分讶异,“为何?”   “可能是厉鬼附身,也可能是人在养鬼。”萧湘沉思道,“先前去鬼市与殷鬼使交易,湘从聚众的鬼差那里听到一些关于生死簿的事。生死簿连通后土,可阅世间鬼魂行迹,若是有鬼魂无法用生死簿查看到踪迹,那鬼魂不是附着在某样事物上,便是通过什么法器或秘术将自己藏匿起来了。”   裘弈不解:“道长为何觉得可能是人在养鬼?”   “阎蕙心是阎家失踪的小姐,而田婉被父亲卖至此处。”萧湘缓声说道,“结合村中人掳走道君与湘来看,阎蕙心应当也是被掳来的,两人可能是打算一同逃离此处,只不过……”   只不过其中一人半途殒命,化作厉鬼,只能被另一人带离此处。   他们要快些去寻田婉了。   ……   满村子找人的狗蛋路过一丛半人高的杂草,忽然被草里伸出来的一只小手给拽了进去。   “唔唔唔!”狗蛋惊恐地看向捂住他嘴的人,发现那人是裘弈后,面上的惧色又瞬间转换为喜色。   萧湘将食指竖在唇前,向狗蛋示意道:“嘘——”   狗蛋见萧湘身上有血,面上的喜色又转为忧色,急着问萧湘是哪里受伤了:“唔唔唔!”   萧湘耐心地又提醒道:“嘘——”   见萧湘面上神情无恙,狗蛋这才反应过来,萧湘让他住嘴,不要出声,于是点点头,闭紧了嘴。   裘弈这才把捂在狗蛋嘴上的手撤走。   狗蛋问:“你们去哪了?香香受伤了吗,怎么身上全是血?”   萧湘道:“我们被村子里的人掳走了。湘身上的伤不碍事,你呢?”   狗蛋:“我没受伤……等等,你们被掳走了?谁干的!?”   裘弈又连忙捂住狗蛋提高声音的嘴。   目前是谁干的已经不重要了,掳走他们的人一死一晕。见狗蛋没事,萧湘和裘弈都悄悄松了一口气,拉着这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子躲躲藏藏地往村外走。   这村子古怪,三人边出村,萧湘边向狗蛋告诫道:“阿狗,以后不要再来这个村子,也不要带着别人来,切记。”   没人意识到萧湘对于狗蛋的称谓已经去掉了后面的“哥哥”二字,正在用劝说孩童的语气对狗蛋说话。   狗蛋低声愤慨道:“不可能再来了!居然抓小孩……我在村子里找不到阿婉姐,可能她讨厌这里的人,确实是跑出去了。”   两名修士都已经知晓阿婉的下落,只是如何得知,不能告诉狗蛋——对方估计也听不懂。   当务之急是把狗蛋这个凡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两个剑修暗暗对视一眼,裘弈佯装不知真相,猜测道:“既然能跑出去,阿婉会不会回村了?”   萧湘扯着两人没入草丛,躲过几个结伴经过的村民。   “回去瞧瞧。”他低声建议道。   三人躲躲藏藏地摸出村,站在于老伯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因为怕村里的人找出来,还往于老伯离开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确保从阴村中出来的人不会立即看见他们。   在路边站了片刻,裘弈握握自己已经开始生出薄茧的手,转头对萧湘低声说道:“还没完。”   萧湘看他:“嗯?”   裘弈解释道:“吾的修为没有长进,阴村一事对于吾来说,还未结束。”   萧湘问:“现在要回去么?”   “……”裘弈盯着萧湘血迹未净的脸,片刻思虑后又摇了摇头,“罢了,吾在这守着道长。”   业报降身时,萧湘无力抗衡,只能由他从旁协助。此处本就凶险,业障横生,先前他不过离开萧湘片刻,业报便将萧湘鞭笞得浑身是伤,还是不要离开为好。   不过业报这种东西,只要存在,无论如何尽可能地去避开,业报也会自行来找上他们。   阴村避世,人心生恶,此处邪气滔天,最是滋长邪祟。不过站立片刻,三人便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响,神色皆是一凛。   狗蛋神色慌乱,下意识抓住两人的手,小声道:“来抓你俩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举目望不见个正常的凡人,求助也无门,身家性命要紧,两人顾不得此刻还有一个凡人在侧,纷纷祭出长剑。   两把长剑变幻为适合剑主如今身形掌握的大小,被两人紧握于手中。   想着那些邪祟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萧湘推了推已经被两把凭空出现的长剑所惊呆的狗蛋,劝道:“阿狗,向着于伯伯过来的方向跑,不要自己一个人回来。”   狗蛋回过神来,急声问道:“我要是走了,那你们呢?一起走!”   “我们待会儿便去寻你。”萧湘往狗蛋手里塞了一张符箓,往于老伯离去的方向一指,狗蛋就不可自控地向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在狗蛋被闻令符控制着转身后,萧湘又快速往狗蛋的背后拍了一张辟邪符。   虽未曾实验过这种符箓对于预防邪祟来说有无用处,但既然邪祟被称为“邪”,应当是有些用处的。   目送着狗蛋跑离此处,萧湘这才将视线转移回不断传出动静的高草丛。   只见几个村名拨开半人高的草丛,现于光下,萧湘瞧不出那些人有什么特别的诡异之处,只觉得这几人面容呆滞,仿佛被下了什么傀儡术一般。   可在裘弈眼中,这几人的身上分别寄宿着一只仿若活物的邪祟,正露着黑漆漆的獠牙,冲他和萧湘无声地嘶叫。而这些邪祟如何行事,它们身下的人便如何行事——这些凡人俨然是被邪祟控制了。   “邪祟。”裘弈简短地总结自己眼中所见的景象,“成精了。”   这种成了精的邪祟,就算杀了致使它们成精的人也不能消灭它们,反而会使它们脱离人去自由行动。   ——这也是裘弈最开始没直接对阴村的所有村民下杀手的原因,就和当初身怀邪祟的顾灼华与顾决然一样。   凡人力微,这些凡人被邪祟操纵着在阴村中行动还无妨,可若是人死祟逃,邪祟流窜在外作恶,造成的影响会更大,他和萧湘还没有学应当如何清除邪祟,不可轻举妄动。   杀了人,世间会有麻烦;不杀人,他们会有麻烦。   ……那如今应当怎么办?   裘弈侧目,看向萧湘,面无表情地询问道:“逃?”   萧湘干脆收剑,一副倒霉惯了的样子,随遇而安地应声道:“逃罢。”   两人一致转身,迈开短腿,奋力朝着和狗蛋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些邪祟还挺一致对外的,发现自己同伴的宿主被杀,便来寻仇。   只好先看看能否甩开它们了。   一炷香后。   两腿酸痛的裘弈在悬崖边停步,转身抽剑,眼眸带煞地看向对他们穷追不舍的邪祟和村民,怒道:“同归于尽罢。”   人不顺喝水都塞牙,萧湘跑了一路都在摔倒,平坦路面忽现绊脚石和拦路藤,故意针对似的——好吧就是故意针对,但萧湘本就受了伤,如今膝盖又在奔跑中摔得鲜血淋漓,业报这是要作甚,弄死萧湘么   想都别想。   “道君冷静,同归的只会是道君与湘。”萧湘抖着鲜血淋漓的双腿站直,抓住裘弈持剑的手。   万业加身是他自愿请命,业报成倍地压在身上,就是奔着要压死他来的。为护太清宗而死,萧湘倒也无怨,不过如今他有要事在身,不能让这些业报得逞。   无人规定受业不可抗业,只是他们如今尚无能力抗业。   祖师保佑。萧湘在心中默念祖师的尊号,拉着盛怒的裘弈跃下悬崖,另一只手从腰际挂着的乾坤扳指里取出一道御风符。   随后意料之中地,他的全身经脉突然堵塞,用不了灵力,更激发不了御风符。   萧湘迅速将符咒塞给裘弈,指望裘弈能够用灵力将其激发,御风把两人送到崖下。接了符箓的裘弈虽不知手里拿的是什么符咒,但下意识将其激发,却不知具体该如何使用。   然后一道清风将两人送回了崖上,与追上来的邪祟面面相觑。   萧湘:“……”   裘弈:“……”   萧湘:“呵。”   从相识后,裘弈第一次听见萧湘笑。   ……气笑的。 第64章 兰因絮果   真是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倒霉啊。   萧湘无奈地看着向自己扑来的一众邪祟与凡人。   往日还没什么感觉,但此时此刻,萧湘真的很想问问裘弈,修仙八百年究竟都修了些什么。   那道名为裘弈的白色小身影持剑挡在自己身前。   ……罢了,不会用御风符箓而已,日后教就是了。   如果他还有日后的话。萧湘握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想法刚落,向两人扑来的村民忽然齐齐断了脖子,几个头颅从两人的头顶飞过,坠下悬崖,而倒过来的那些尸身被一道劲风向后刮去,没砸在两人身上。   附着在凡人身上的邪祟也被无形的罡风斩碎消散,飞溅的血液被一道结界挡下,没有泼在两人身上。   引出铮铮罡风的长剑归鞘,随着尸体的倒落,一名剑眉星目的高大男子出现在邪祟尽散的悬崖上,观其紫目黑发的外貌,是个玖人。   他的视线落在萧湘身上,笑盈盈地说道:“来的路上遇见一名被贴了符咒以至于急奔难停的小童,耽误了些时间,还望师兄勿怪。”   急奔难停的小童——说的只可能是被萧湘贴了闻令符的狗蛋。没在意对方的称呼,萧湘下意识询问道:“那小童如今如何了?”   男子答道:“无恙,我解了他的符咒,随他去了。”   无恙便好。萧湘心下松了口气,向男子作揖道:“在下太清宗幽明萧湘,感谢道友出手相救。不知道友名号?”   “萧湘……师兄这一世叫这个名啊。”那男子也向萧湘作揖,“自在光蔼育祥传道天尊座下徒子,樊莽王裘,见过师兄。”   育道天尊座下徒子千千万,有许多登仙成神,也有许多在凡尘成圣,徒子之间并不相识,萧湘自然也不认得王裘。   不过王裘好像认得他……萧湘眸色微顿,王裘方才说“这一世”,对他的称呼是“师兄”,又说师从育道天尊,对方瞧着不像是无事乱语的闲人,该不会无的放矢,难道他前世也是育道天尊座下的弟子?   他这一世还是拜到了育道天尊的宗门里,怪不得段师兄总说祖师格外喜欢他,原来是有着两世师徒的关系在。   能两世相逢,便是有缘,修道之人都讲究缘分……   眼看自己的思绪就要发散到天涯海角去,萧湘连忙回神,问当下要紧之事。   “王道友懂得驱除邪祟之法,可否告知……”   “这个稍后说。”王裘开口打断萧湘,施法在附近刨了个大坑,用灵力将所有尸体全都堆埋入内,“我奉师父之命来带两位去灵气充盈的地方修炼,之后有大事需要两位帮忙,两位需尽快将修为提升上来。”   萧湘看着王裘埋尸的施法动作,不语。   王裘见状,不知想起了什么,对萧湘解释道:“这些凡人性痴愚,冥顽不灵,迄今为止诱拐残害的女子幼童不计其数,因山偏村塞,无官府管辖,一直作恶无度。今日就算我等不出手,过不了多久也会被天道降以地龙翻身,一举覆灭。”   萧湘点点头,表示理解,又接着先前的话问:“是什么大事需要帮忙?”   “事情很多,以后再说,一件件来罢。”王裘放出神识,检查了一下崖边两人的修为,“护法是练气十层,即将要突破……看来我出手相助耽误了护法的机缘晋升,那护法与我一战,将机缘补回,可好?”   “……”裘弈收剑抱臂,冷声道,“好什么好,与真仙击剑,吾不要命了么?”   虽然不知道王裘口中的“护法”是在叫谁,但现场修为在练气十层的修士只有裘弈一个,那说的自然便是裘弈了。   这个人嘴里究竟在说些什么……裘弈眸色冷冷,心下暗生警惕。这个叫王裘的人似乎认识萧湘,但萧湘却不认识此人。   “护法”是指什么?“上一世”又是什么?裘弈记得魔主也对他们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称呼,“玄冥”什么的……   ……此人难道是魔主派来的?   但此人周身气势凛然,俨然是名真仙。既然是真仙,又为何会为魔主效力?   先前魔主才将裘弈的一身修为尽废,他可不想让自己堪堪保留下来的这点修为也都烟消云散,略显警惕在所难免。   裘弈理不清其中思绪,下意识想要传音问萧湘,但两人如今还都未筑基,做不到互相传音。   ……啧。   再次意识到这一点后,裘弈的脸色又冷了一分。   没修为真的是什么都做不了,魔主究竟为何要废他修为?是因为他揍了顾决然两拳,还是因为摧雪扇了顾决然两巴掌?   见裘弈没有强行晋升的意思,王裘又看向萧湘,说道:“师兄身上还有三段尘缘未了,先行去了结了罢,我为师兄护行。”   不等萧湘说话,裘弈先一步开口道:“什么都不肯透露,我们为什么要信你的一面之词?”   王裘从腰间的鱼形玉佩中抽出一缕神气。   察觉到那一缕神气上的亲切感,萧湘一怔,偏头对裘弈低声道:“那是太清祖师的神气。”   裘弈这才收敛了一身的刺,跟着萧湘和王裘走。   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跟于老伯说两个“妹妹”都被别村人给捉走的狗蛋忽然感觉自己的肩头被人拍了拍,他吸着鼻涕转头,见身后站着那俩“被捉走的妹妹”,还有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   三个身负修为的人在结伴找来时便商议好了身份说辞。此刻王裘上前一步,对狗蛋和于老伯抱拳致谢:“多谢两位这些时日照顾家中幼弟。”   狗蛋揩尽鼻涕,问道:“你是谁?”   王裘下意识答道:“在下王……”   萧湘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捣了一下王裘的腿——他如今的身高也只能捣到王裘的大腿。   于是王裘改口道:“在下萧裘。”   于老伯和狗蛋都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裘弈。   王裘面不改色地扯谎解释道:“这是表弟。”   三人将阴村一事糊弄过去,顺利搭上了于老伯的牛车。牛车去时满载货物,归来时空空如也,中间没了遮挡,三名修士也不好凑头讲小话。   原本狗蛋与于老伯的说笑声还能用来遮盖一二,但狗蛋被吓了一顿,早已不复来时活泼。萧湘担心狗蛋中邪,拜托王裘用灵力检查狗蛋的身体。   “他无事。”片刻后,王裘松开狗蛋的手腕,结束了佯装把脉的探查。   牛车悠悠往回走,车上五人皆无言。王裘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说,那两人会好奇地来问,谁知那两名剑修一个比一个沉静,仿佛下定了什么不先开口的决心一般,浑身还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好像对方一点都不在意被祖师派人找上,又或者说,是早有预料。   但后者不可能啊,师父跟他说师兄和师兄的护法都没前世的记忆,对他的贸然到来也不会有什么预料——毕竟萧湘根本不认识他。   虽然两人同为育道天尊座下的徒弟,但王裘入门时,萧湘早已下界历劫,两人未曾见过面,王裘也只是从师父口中听过自己有这么一号师兄,他对师兄的性情并无了解,只听不还仙君说师兄是个刻板的犟种,护法也是犟种。   当年不还仙君都没劝着一起谋事的两人,自己怎么可能将人劝到阵营里来……思及此,王裘顿觉如芒在背,感觉天上的好几个天神大前辈包括师父都把视线落在了凡间的自己身上。   他咽了咽口水,传音给身旁的萧、裘二人:“两位不好奇自己的前世吗?不好奇……为何天神会找上两位么?”   闻言,原本正闭着双目调息修炼的两人一齐睁眼,转头看向王裘,眼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说说。   好像都等他开口已久。   王裘无言片刻,给两人传音解释道:“师兄前世是天神,神号为‘太元朗朗炁引神通玄冥天尊’。”   萧湘眸色一顿,低声道:“——公冶玄溟。”   裘弈低声问:“这是谁?”   “古时的敛寒迎春之神,又称‘冬神’,在民间,有司掌‘送苦迎福’的说法。”   萧湘低声为裘弈解释道:“相传祂凡人成圣,曾是一个小国的太子,年少严冬时外出游街,见路边有冻馁而死的孩童,心生不忍,便违令抗礼开粮仓救济生民,因此被国君黜去太子之位。人们因他开仓放粮而挨过了寒冬,但他自己却饿死在了冷宫里。”   裘弈问道:“因为他开粮仓,皇宫没粮给他吃了?”   “不。”萧湘轻轻摇头,“国君储粮甚多,公冶玄溟不过开了一处粮仓。在那个时代,太子位上的男子一旦被罢黜太子,就会被各方势力针对害死,他无母族庇护,一旦失去父王的荫蔽,便再无依傍。”   裘弈下意识吐槽道:“净为些不相干的人送命……”   他话音顿住,忽然反应过来,王裘说那“公冶玄溟”就是萧湘的前世。   “……”裘弈抬眸,看向眸色清澈的萧湘,想到此人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宗门的业力。   他恍惚记得,先前还在太清宗时,那些向他来求教的小徒子们叽叽喳喳地向他说了许多关于萧湘的事。那名姓余的徒子曾说过,萧湘曾在课上为饿极了的自己掩盖进食一事。   饿死的感觉并不好受,五脏受饥火燎烧,浑噩难耐。   裘弈心想,或许是轮回之痛难忘,又或只是长辈爱惜后生,所以余友良幼年时饿急了,在课上偷吃,萧湘会下意识为对方遮掩,让对方吃完。   “……前世今生,一点没变。”他轻声评价道,“爱管闲事。”   听到这话,萧湘可就要为自己的前世辩一辩了,“民生饥苦怎会是闲事?公冶玄溟可是一国太子,他若不管这‘闲事’,还有谁能管?”   裘弈即答:“国君。”   王裘在一旁小声提示道:“那国君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子开一仓就能让举国百姓熬过一个严冬,那国君不知道横征暴敛了多少百姓的粮食,才让百姓无粮可食,以至于饿死在街头。”   这倒也是。裘弈没想到这个层面。   “那裘弈前世,是何天神?”萧湘问王裘。   他已经默认裘弈和自己一样,前世都是天神。毕竟被天神派来的王裘见他与裘弈在一起,并未面露惊讶,反而能叫出裘弈前世的名号。   ——“护法”。   在东洲世俗的衡量标准里,一切为守护而成神、或是助他人成神的天神都可以被称为“护法”,光是修仙界有记载的护法天神,就有几十名。   裘弈会是什么护法?   “大修罗尘劳祇灵护法使者——阿祇。”王裘解答道,“也就是玄冥天尊的护法神。”   他话落,看向双眼略显茫然的裘弈,接着说道:“古剑‘摧雪’便是阿衹的神剑。说起来,这阿衹是玄冥天尊公冶玄溟所管的第一桩‘闲事’。”   裘弈和萧湘异口同声问道:“此话怎讲?”   “这个我是听师父讲的,师父说是阿衹讲的。”王裘先发表了免责声明,这才继续说道,“公冶玄溟当年在街边所见的那名因冻馁而死的孩童,就是阿衹。”   此言如锣声震耳,瞬间破开了两人心中的某处冥冥,使心境上下通达,修为陡升。   民间神庙中,在墨发缁衣的玄冥天尊塑像之侧,必定还有一尊雪白的尘劳护法使者像。被罢黜太子位后的公冶玄溟只能穿算不上洁净的黑色衣物,而冻死在街边的阿衹被霜雪掩身,上下皆白。   幽明道长与行神道君是被什么因果推着相识相知又重逢的呢?   是轮回未断的前缘,是互助成神的兰因。   萧湘不知想起了什么,向裘弈温声道:“道君与湘的初遇,总是如此。”   在寒风砭骨的街边啊,不经意地便看见了身困饥寒的孩童,悲悯之心忽然而生,因缘由此自现。 第65章 饥寒之苦   上古啊,上古——在那个还没有正统修炼法门的古老时代,人想要成神,需要许多许多的凡人信仰。   换句话来说,所谓天神,是凡人捧上天的“圣人”。   许多国君为了成神,逼迫民众信服自己,但这种算不上自愿的信仰不被天道所承认,那些死后的国君,自然也是该去哪里,还是去哪里,成不了天神。   相比于后来的朝代,上古时林立东洲大陆的众多国君才是真正意义上“说一不二”的统治者,他们便是一国的“天”,全部国民与官员都是为了服务于国君而存在,不会有后世帝王所顾忌的朝堂势力,而被礼官制定出的礼法是国君用于管束国民的工具,无人不敢不遵,包括一国的太子。   传闻在幽国太子公冶玄溟降生当晚,幽颂王梦见一片广博玄海,醒来后便给降生的长子赐名为“玄溟”。   幽国太子公冶玄溟,性温良,善舞剑,仁善宽厚,自幼聪慧过人,生于王都之中,长于宫墙之内,始龀获封太子,束发之前,不曾踏出宫门。   太傅将这位太子教导地极好,公冶玄溟知书达礼,尊敬父君,几乎是那个时代文人所能想象出的最贤明君主继承人的化身,乖巧、听话,从不自作主张。   众人把太子高高地捧起,将太子规训成小鹿般温良的人。他们对这只小鹿说,天下百姓都过得很富足,都在赞颂小鹿的父王贤明,大家都在期盼着小鹿成为一名好的君主,带领国民走向富足美满。   可当太子束发后,他走出宫门,发觉外面不像太傅说的那样,百姓过的并不富足,父王好像也不是那么的贤明。   松香宝珠点缀的华贵步辇在雪中缓行,轿夫僵硬地抬动踩入厚雪层的双腿,公冶玄溟见状,想要下辇为轿夫减轻负担,但还未落地,便又被人捧了回去。   ……总是这样。   公冶玄溟有些不明白,明明自己将他们压得很苦,为什么他们还心甘情愿地要他压在众人的肩上?   “因为礼法。”他听见随行的太傅如此说道,“殿下金尊玉贵,怎可被宫外的污泥沾染衣袍。”   污泥……公冶玄溟垂头,见长街覆雪,净白如霜,经人踩过,这才出现一印泥淖。   乌云蔽日,不叫光芒落到人间,步辇上的视野极广,举目便将长街望尽。公冶玄溟想看看书中所述的极乐盛世,可纵目望去,只有一片凄苦。   有老迎寒,无处庇身;有妇大饥,无乳哺孺。总角面黄人饥瘦,褴褛遍街殍盈野——这宫外俨然是一副地狱景象。   不经人事的太子让这副地狱景象吓住了,在步辇上怔怔地望着街边瘦若细竹的幼童,太傅见状,认为太子劳累,便让轿夫调转方向,回宫里去。   步辇转向时,公冶玄溟见那名瘦若细竹的孩童抬头,从凌乱额发的细缝间看向他,目色浅灰,澄澈异常。对方抬起手,隔空向他抓了一下,好像是在验证眼前的这一幕是真是幻,破败衣袖堆叠在臂弯里,露出其中可见伶仃骨形的手腕。   那孩童似乎没有见过如此华贵的步辇,下意识往他的方向行了几步,踩在轿夫离去留下的泥泞上,才不至于陷入寒雪。   回到东宫后,公冶玄溟整日想着那名瘦弱孩童,脑海中总是闪过那只伸向他的白骨手,连皎白的剑尖都偏移了几分。   授他剑术的师长见他心不在焉,便早早告退,让他注意歇息,公冶玄溟回房卧榻,打算小憩片刻。在梦中,他握住了那把骨手,向孩童问道:“你唤何名?”   那孩童声音嘶哑,语不成调:“饿……”   公冶玄溟:“恶?阿?”   “止……”那孩童用另一只手往他的方向抓了抓。   公冶玄溟这才看懂,原来那日孩童的动作,是在挽留他。   幽国太子再一次出宫,仍是乘着步辇——太子行动都有礼官在旁督促,公冶玄溟去何处、做什么,都由礼官一手操持,准备行具、仪仗。   流程繁琐复杂,但人人皆已习惯。太子辰时说要出行,待实际出发,时近正午,日光在太子仪仗出宫后消失不见,天色阴暗下来,整个王城都笼罩了一层死气。   公冶玄溟又在街边看见了那个孩童,只不过这一次,那孩童趴伏在雪地里,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白骨般的双手被冻得青青紫紫。   太子再不经人事,也见过猎场上被射落的鹰隼,他知晓孩童这般情态,便是已经咽了气。   阴了许久的天终于落下雪来,新雪覆盖旧雪,遮掩泥淖,将骨瘦如柴的孩童掩埋。太子在雪地中看着终于有霜雪可以庇身的尸骨,心头上也仿佛落了一层阴雪。   ——王都没有富足的百姓。公冶玄溟前所未有地这么意识到。   太子回宫,面见父皇,询问民无食物,国家可有开仓接济?   幽颂王说太子累了,应当回去休息,说罢不顾太子挽留,转身离去。之后数日,太子求见国君而不得。   这个时期的太子没有实权,公冶玄溟尊敬父君,严守礼法,并未有什么野心去培养自己的势力。   公冶玄溟记得,太傅教导他要成为一名好的君主,带领国民走向富足美满。要人民富足,有气力去从事生产,需开仓放粮,让人民先熬过这个寒冬,可父皇不应他的请求,他也无权开仓。   自幼学习的礼法规矩将他框死在了这个时代的局限性中,礼法不允许他越过父权去擅作主张。王都中每日都有人冻死、饿死,而公冶玄溟还在等待父皇的应允,心头雪渐渐凝结成冰,压得他心乱,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某一日,太子又梦见了那个被白雪掩盖的孩童,不过在梦中,孩童转生成了传说中的修罗鬼神,正拿着一把令他感到眼熟的白色长剑,斩开粮仓上的枷锁,让满仓的粮食倾泻而出。   饥饿的人们向粮食扑去,四肢不再瘦弱无力,脸颊也臌胀起来,瞧着和宫中饱食终日的官员们一样。   太子与修罗隔着饥饿的人群相望,那修罗忽然抬起长剑,倒着扔向太子。   剑柄入手,公冶玄溟自梦境中苏醒,他从床上坐起,看向屋中悬挂的白色长剑。   幽国太子公冶玄溟,性温良,善舞剑,臂力千钧,一击破枷,还粮于民。   随着枷锁碎裂、积雪分崩,心头的阴雪被剑锋摧落,还以澄澈。   隔着饥肠辘辘的人潮,公冶玄溟下意识看向人潮的另一头,可那里并无什么修罗鬼神。   愈下愈大的绒雪遮蔽了他的视线,却让他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道。   幽国太子公冶玄溟,因毁仓一事,惹幽颂王大怒,即日贬为庶人,关押冷宫,从此缁衣蔽体,霜雪果腹,七日后,殁。   听冷宫当值的差役说,那前太子饿死前,将伴身的白色宝剑赠给了什么人,还给长剑赐名“摧雪”。   不过具体赠给了什么人,那差役看不见,大伙儿都说前太子第七日时已然饿疯了,竟然对着一棵歪脖子树自言自语了大半日,还叫着什么“阿衹”。   朝中官员无不扼腕叹息,叹那曾经华服贵俸的太子就落得这么个下场,非得去逞什么英雄,真是可惜。   最诚挚的信仰自蒙昧中诞生。靠着破仓粮熬过寒冬的百姓们开始供奉起了泥捏的太子玄溟像,太子玄溟破仓救民的故事在一传十、十传百中愈来愈神,不知何人在故事中增添了一名协助太子破仓的修罗武神,设修罗为太子护法,于是民间又将两神一齐供奉,续了千年香火。   ——选自《东洲风物志·天神纪·玄冥衹灵传》 第66章 天神往事   牛车在山路上晃晃悠悠地前进着,板车震荡,连带着车上的五个人也摇晃,像是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   裘弈在颠簸中看完了《玄冥衹灵传》,从那本名为“东洲风物志”的仙器书籍上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上的碧天。   就在萧湘和王裘以为裘弈在思考过去未来世的联系时,裘弈突然开口说道:“以前成神好容易,做一件人尽皆知的好事便可。”   萧湘:“……”   还不熟悉裘弈的王裘:“……啊?”   萧湘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是道君看完书后最大的感悟?”   裘弈点点头,向往地说道:“若是吾生在上古便好了。”   这下连王裘也听出来了,裘弈的关注重点完全错误。这《玄冥衹灵传》怎么看都是两个天神互相成就、携手成神的感人事迹,但他无论怎么看裘弈,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脸上有半点恍然大悟的神情,裘弈只是向往于那个当好人做好事便能成神的时代。   “总之,前因就是这么个前因。”王裘咳嗽了两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来。   他在三人周遭设下了隔音结界,牛车上的另两个凡人听不见他们说话。   “我听不还仙君说,为防两位凑在一起谋事,阻碍天道,他们已经将两位分开打落凡尘了,没想到两位在凡尘中竟还能遇上,又一同行动,当真是有斩不断的缘分。”   两个剑修点点头。   确实。   王裘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的天,斟字酌句地问两位剑修:“两位可知天道要覆灭修仙界一事?”   “知道。”萧湘答道,“魔尊不殆曾与我们说过,如今的修仙界靠仙君骨撑着。”   “确是如此。”王裘点头,“修仙界的灵气早已溃散殆尽,如今供修士们修炼的浓郁灵气,皆来自仙君骨。天道要灭的不仅仅只有修仙界,还有众多天神。”   裘弈没动脑子,下意识问:“为何?”   王裘答道:“因为那些天神于世无用。天道创造世间万物,使其各有司职,上古时,之所以做好事便能够成神,是因为天神原本的责任是为守护人间,庇佑东洲,那些于世有用的人这才被天道提拔为神。但多数天神到底是欲壑难填的凡人,上天后不作为,反倒想着逆天,天道便不再提拔凡身成圣者。”   萧湘思索道:“不可凡身成圣,人们想要成仙成神,只能设法修炼,修仙界中修炼上去的天神依旧想着逆天,所以天道要将修仙界这条登仙途一并毁去。”   “是的。”王裘又点点头,“但这世间不能没有修士,也不能没有天神,修士可抑制尘世所不能应对之灾厄,而天神关乎一个大洲的独立与安危。这世界上已知有四大洲,每个大洲都有其各自的‘天神’,若是东洲的天神消失殆尽,难保其他大洲的天神不会觊觎东洲疆土。”   “为此,师父他……就是育道天尊,祂与一干有为世之心的天神同天道达成了契约,祂们负责铲除不作为的天神,而天道需要保留部分修仙者和少部分天神。此后,修仙者若是想要再获得修炼资源,需要为天道做事,譬如行走世间除魔除祟。”   王裘话落后,三人之间安静了片刻。   “玄冥天尊与衹灵护法,是被铲除的天神么?”萧湘问。   “非也。听师父说,当时玄冥天尊与不还仙君等合作天神的观念不同,且衹灵护法容不下魔域之物,不允许魔域之主登神,但在几位天神与天道的大计中,魔主这种能够扼制一定灾厄的存在,必须成为东洲的一大天神。天道因此欲杀二神,可这二神与几位谋事的天神都交情不浅,便从天道那里保下了二位,没有让两神陨落,而是让两位的神魂进入轮回,转世成人。”   王裘笑言道:“不还仙君曾对天道说,让二位在人间游历一遭,必然能转变观念,与祂们一同行事。所以如今时机成熟,便派我来询问二位了。”   “当时,玄冥天尊的观念是什么?”萧湘又问。   他要弄清楚事情的始末,不能因为有什么前尘因果,便轻易答应这种可能关乎三界轮转的大事。   “几位天神力求迅速改变现状,要将不作为的天神一刀切地杀尽,但玄冥天尊想要通过引导教育而让众天神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玄冥天尊毕竟少年成神,经历不多,对人心的揣测不足,他的观念,在当时的天神界,是行不通的。且……”   王裘解释的话音忽然顿了一顿,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天,随后低声询问道:“那些事……可以同这两位说明吗?”   他在询问天神,还是天道?两名剑修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疑问。   “啊,可以说。”王裘复又看向身侧的两名剑修,只是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神色凝重起来。   “育道天尊、魔域之主、不还仙君、缁明天尊等天神,皆与天神界的众多天神有旧仇。”王裘继续解释道,“天神界曾经有一次因人神排斥妖神而掀起的屠杀事件,育道天尊的至交好友、不还仙君与缁明天尊的母亲……也就是清尘仙子,在那场事件中为了维护无辜妖神而被人神残忍杀害,神魂俱灭;而同为育道天尊至交好友、同时也是缁明天尊道侣的司迎使者,因为是妖神的缘故,也在此事件中重伤不治,坠落凡尘,再无回天的希望;育道天尊所爱惜的众多徒子,也在此事件中陨落。”   “当年事发时,不还仙君尚且年幼,势单力薄,面对成百上千的天神,无有反击之力,同其母的残骸一同坠往凡间,与当时还未起势的魔域之主相遇相识,两者在凡间被人族天神所带来的灾祸折磨得死去活来,后各自起势,誓要杀灭灾祸诸天。”   “这些尚有护世之心的天神,与天神界的众天神有血海深仇,无有转圜的余地。”   闻言,萧湘皱眉道:“玄冥天尊不知这些前因么?为何还偏袒人神?”   王裘叹息道:“知晓,与亲身经历过,到底是不同的。玄冥天尊那时不偏袒任何一方,只是认为众神成神皆不易,都应当珍惜……”   “痴愚。”萧湘冷声道,“那祂死得不冤。”   “……”王裘挠挠脸,发现不仅裘弈没有把自己和萧湘的前尘因果当回事,且萧湘也并未将自己当做玄冥天尊。   这两人……   裘弈抱臂听了一会儿,见萧湘眸色发冷,似有不悦,便问王裘:“人神屠杀妖神时,玄冥天尊与衹灵护法都没有出手相帮么?”   王裘摇摇头,“事发后,两位才成了天神,并未经历此事。”   “……”萧湘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不悦情绪。   真不想承认自己有这么是非不分的前世。   不过想到公冶玄溟毕竟在宫闱中长大,对世事了解不深,毫无阅历,又爱委曲求全的话,那就不意外了。   人类最擅长的便是作壁上观,火未殃及鱼池时,大多都不愿招惹是非。   ——更何况是杀尽众神这种几乎相当于和全世界站在对立面的行为。   ……但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前世记忆不存,如今的萧湘,就是萧湘,他这一世受太清宗的长辈教导,见过世间诸多风物,对是非自有分辨,不同于开仓放粮还需要旁人教的公冶玄溟。   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当年公冶玄溟不会做的事,他萧湘会做。   正如不还仙君所说,让他和裘弈在人间游历一遭,必然能转变观念。他如今不认为公冶玄溟的决定正确,而裘弈也不再是目不容魔的阿衹。   “樊莽仙君,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便告知我等具体需要做什么罢。”萧湘抬眼,看向王裘。   “不行,天道在上面看着,你们若是没有自保之力便什么都知晓了,天道若是因此不悦,捏死两位就如同捏死蝼蚁一般简单。”王裘拒绝道,“如今师父他们都在天上忙碌,我也有要事处理,两位想好生活着,只能靠自己了,先去将尘缘都斩断吧。”   三人交流结束,轮到两名剑修互相交流了。只是如今萧湘还未筑基,还做不到与筑基的裘弈互相传音,便暂时作罢,先握了一颗灵石开始修炼。   牛车带着他们回村子后,萧湘和裘弈与狗蛋分别,王裘说萧湘身上的尘缘因此少了一桩,还剩两桩。   还剩两桩……萧湘略一思索,想到了他本欲去寻回的田婉,这算是一桩。   “仙君。”萧湘伸手,扯了扯王裘的衣摆,“带湘和裘弈飞一趟,可好?”   王裘:“啊?好啊。”   片刻后,御剑的王裘腋下夹着俩小孩,落在某城城郊的一处小茅草屋前。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先前受萧湘指示方位的两个鬼差也终于找准了厉鬼的所在,三人两鬼在茅草屋前碰面。   段意馨见到王裘,一双死气沉沉的鬼目竟闪出了一丝光亮来,她抬手打招呼,欢快地唤道:“王大哥!”   “哦?小馨!”王裘也欢快道,“真巧呀,你们在附近执行公务?”   “是,我们来这里抓一只藏匿的厉鬼。”段意馨的视线下移,看向被王裘放下来的两个小孩,又是熟人,便也打了声招呼。   人与鬼互相寒暄完毕,该干正事了。萧湘在茅草屋前站定,抬手敲门。   见状,正要迈步穿墙进屋去捉鬼的段意馨问:“你们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王裘答道:“斩断尘缘。萧湘师兄说,要让一对母女团聚。”   段意馨顿觉不妙,她追问:“那对母女姓什么?”   “姓田。”萧湘答道。   话落,眼前的破木门已经被人从内拉开。 第67章 因果牵连   一个眉眼与田氏有着七分像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半个身子躲在墙后,怯怯地瞧着门口的“五个人”。   段意馨与身侧的易然对视一眼。   那厉鬼就附着在此女的发簪上。   “田婉。”萧湘用稚气尽显的声音,说着不像孩童能够说出的话,“你的母亲一直在寻你,要回去看她一眼么?”   “母亲……?”不等田婉回应,段意馨忽然出手,向田婉发髻上的簪子抓去。   田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躲避,出手的段意馨一惊,讶异道:“她能看见我!”   眼看段意馨的鬼手就要碰到田婉的耳尖,一只身着石榴裙的女鬼突然从簪子中钻出,一巴掌拍开了段意馨的手,随后捂住田婉的耳朵,冲人与鬼厉声尖啸起来。   王裘眼疾手快地为修为低微的萧湘和裘弈设下防护结界,又打了一道法力护住女鬼手下的田婉。措不及防被鬼啸声撕扯魂体的段意馨和易然都难耐地停住了追击的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警惕地瞧着那厉鬼。   待尖啸声过去,萧湘面不改色地补充道:“阎小姐,你的家人也在寻你。”   闻言,原本面目狰狞的厉鬼忽然双眼清澈,怔怔地看向萧湘。   王裘眼睁睁地看着,萧湘因为这句话,身上又牵起了一桩尘缘——正是牵在那厉鬼的身上。   王裘:“……”   不是,这债怎么还越来越多了?   见厉鬼怔愣,两名鬼使又行动起来,一左一右地把缚魂索捆在了厉鬼的魂体上,将其镇压。   田婉想要来阻拦两名鬼使,只是手却从鬼体上穿了过去,她想要抓住厉鬼,可手依然碰不到对方,快要急哭了。   易然和段意馨拖着厉鬼,想要往屋外走,却发现这周围似乎有什么屏障,厉鬼离不开田婉附近。   “……”段意馨回眸,看向田婉发髻上的那支附鬼簪子,伸手要将其夺过来打碎。   田婉发觉了她的意图,连忙将簪子取下来,死死护住,边哭边躲避段意馨的抢夺。   她不住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带走她……”   “她已经死了!”段意馨鬼体凝实,毫不留情地摁住田婉,将簪子夺过,举手欲摔。   田婉连忙伸手去抢,惊恐地尖叫道:“不要——!!!”   被依然压住的厉鬼猛然挣扎起来,嘶吼着往田婉这边爬。   在门口旁观这一切的萧湘默默吐了一口混合着破碎内脏的鲜血:“……”   遭了。他猛然看向不远处瞳孔剧颤的田婉,身旁的裘弈也意识到了什么,当即离开结界的保护,跑向欲摔簪子的段意馨。   王裘察觉到那名叫田婉的凡人气息不对,用神识一探,发现在过于剧烈的情绪之下,对方的心脉几近断裂。   他垂头,看向七窍正在流血的萧湘,对方那条与田婉相牵的尘缘,正在剧烈震颤。   先前,萧湘曾发誓,不会用八字对田氏之女做出任何有害的行为,但没有说清楚是用谁的八字。   萧湘迟钝地想,那么这个“八字”所涵盖的范围,就极为宽泛了,若是他用旁人的八字对田婉造成了不利,自己也一样要受到誓言的反噬。   他算出厉鬼的所在方位,助力鬼差将厉鬼带走,而田婉因此大恸,悲痛欲绝到心弦尽断,那么他便算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该魂飞魄散了。   ……真是世事无常,没想到阎蕙心对于田婉来说这么重要。   裘弈和王裘都及时出手,前者去夺了簪子,后者施法稳住了田婉动荡的心脉。田婉又从裘弈手中抢走了簪子,厉鬼挣脱易然的束缚,飞掠过来护住缩到角落里的田婉。   段意馨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裘弈面无表情道:“萧湘的命和田婉连在一起。”   段意馨不是修士,看不出那些门道,于是茫然地看向不远处淌了一身血的萧湘。   王裘无言地看向角落里的一人一鬼,片刻后转头向段意馨问道:“这只厉鬼一定要捉回去么?你上面下了死命令?”   “没有,只是让我们出来捉厉鬼,过段时间阴间忙,得提前把可能惹祸的隐患都除掉。”段意馨摇摇头道,“她若不是厉鬼,我们也不会特地去一趟她死亡的地方。”   王裘:“商量个事。”   段意馨知道他要说什么,警惕道:“出了乱子我可担待不起。”   王裘商量道:“要是下面问起,你就说自己受我胁迫,这才不能将厉鬼捉拿归案。”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问题。”段意馨拦住想要趁机去将厉鬼再捆住的易然,示意对方先不要轻举妄动,眼前有个真仙要阻拦她们捉鬼。   “若是寻常鬼物还好说,可这是厉鬼,留在世间,万一作乱去滥杀无辜,今日我与易然未将她捉拿,这滥杀的业报也会有我们的一份。”   “我们生前杀性深重,死后在地府当差,就是为了偿还杀人的业报。王大哥莫要为难我等,否则……”   王裘挑眉,“否则……?”   段意馨泄气道:“否则我就摇殷哥刘哥来跟你打,我打不过你。”   一旁正被裘弈拽着擦血的萧湘突然开口道:“那若是这只厉鬼留于世间,不作恶害人呢?”   段意馨看向角落里的那一人一鬼,“她能保证,我不敢信。”   “防阎小姐乱害人,发个誓便可。”萧湘也看向角落里的那一人一鬼,问田婉道,“阎小姐还记得人言么?”   见面前这些修为高深的存在有放过她们的意思,那厉鬼收起了些许鬼气,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死了,又不是傻了。”   萧湘面色淡淡,声音也淡淡:“那好,你向后土立誓。不可故意伤害无辜生灵,否则,田婉和你一起魂飞魄散,再也不入轮回。”   裘弈转头看向萧湘:?   王裘也看过去:?   段意馨和易然也同样:?   田婉愣愣道:“啊……?我也魂飞魄散吗?”   萧湘点头:“你不想已入轮回的阎小姐魂入黄泉,总要管得住她,死魂因恶念而化作厉鬼,不是寻常鬼物,易被旁物激出恶心。”   “两位若情深义重至分离可断心肝,能保证厉鬼留于世不会伤害无辜,便立誓罢,好叫两位鬼使安心让你们在一起。”   萧湘话落,屋中安静,许久无人出声——鬼也不出声。   鬼神立誓与凡人立誓不一样,神仙向天道立誓,鬼物向后土立誓,不是凡人轻易立誓所能比拟的——若鬼神违反自己的誓言,真的会被黄天后土按照誓言惩戒。   王裘不动声色地往萧湘身上丢清洁咒,而裘弈牵着萧湘的一只手,正操纵着自己的灵力进入萧湘体内,为萧湘疗伤。   “阿、阿蕙……”一直蜷缩着身子的田婉率先打破了沉寂,她仍是怯怯地看着阎蕙心,轻声催促道,“你快立誓罢,立了誓,鬼差就放过你了。”   “……”阎蕙心回首,看着身后的田婉,“……可我做不到。”   田婉怔怔地问:“什么?”   “若是有人或鬼要害你,我不出手,你打得过吗?”阎蕙心哼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去投胎,反而要跟你在一起?”   萧湘适时插嘴道:“所以是‘不可故意伤害无辜生灵’,若自身并非故意,生灵也并非无辜,理当反抗。”   阎蕙心还在犹豫。   “那万一阎蕙心之后因为什么事而丧失理智,不仅要杀无辜之人,连田婉的命也不放在眼里呢?”一直看热闹的易然忽然出声问道。   段意馨也道:“是呀是呀,怎么办呢?”   萧湘摸出自己的储物扳指,“湘这里有个法器,可助鬼魂修鬼道。鬼魂有了修为,就不易被旁物影响心智。”   王裘也摸向自己腰间挂着的香囊,“我这里有个仙器,凡人随身携带可避鬼气侵害,还能用于遏止鬼道之物作恶,先前用来防止千山师弟修鬼道时暴走,不过如今用不上了。如今给这凡人用,我百年后来取回。”   段意馨:“……我怎么感觉你俩是有备而来的呢?”   王裘:“非也非也。”   萧湘:“只是凑巧。”   王裘的任务是把活的萧湘带走,而萧湘先前因为发誓,将自己的命与田婉的命联系了起来,一损俱损,他为了萧湘的存活,必须要保住田婉的命,不能让对方因为八字因果而亡,而想要让田婉正常不死,就不能让鬼差带走厉鬼阎蕙心。   其实王裘有想过,给田婉直接洗去关于阎蕙心的记忆,但若是真的那样做了,萧湘身上所牵涉的尘缘永远断不开。   这一人一鬼有情谊在,将其强行分开又是毁人姻缘,造孽,日后他用法器多多注意这一人一鬼便可。   ……因果真是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将法器仙器都交给那一人一鬼,又告诉她们这两样器具该如何使用后,几人就该告辞了。   临走前,萧湘给了田婉许多价值千金的灵石,“先前借姑娘身份,受了你母亲许多照顾,你若是回去看她,请代我向她问好。”   田婉看着那些被放在桌上的“白玉”,没有说话。   见对方似有顾虑,萧湘脑海中闪过一个可能,补充道:“那男人已经死了,被打死的,相应债务也已偿尽,不要担心。”   不远处,正在跟段意馨掰扯事情的王裘见萧湘不知跟田婉说了什么,那条与田婉相牵的尘缘竟然瞬间断了。   “……这人是我师兄的转世,师父他们在天上谋事,之后要同修仙界遗留的修士接洽,共谋未来的修士生存之道。”   王裘从萧湘身上收回视线,继续低声对段意馨说道:“那些大宗门还好说,但修仙界多的是散修,散修群龙无首,需要一个对于他们来说有威望的人作为游说代表。师兄就是神君们择出的合适人选,他这具肉身不能死。且这两人分别是修仙界‘三清’宗门之二的长老,加上不还仙君的玄清宗,三宗在手,在历劫后的修仙界怎么都有话语权。”   “你跟我解释这些,我也听不懂。”段意馨抱臂道,“一群修仙的,怎么活的比凡人还喜欢拉帮结派。”   “东洲人就是这样啊,对于宗族和势力无比看重,就算成仙成神了也不例外。”王裘无奈耸肩,“我们修炼只是提高自己的实力,又不是断绝七情六欲,这种事在人欲中无法避免。再而言之,七情六欲要是真断了,我们也不会闲的没事去管凡人的死活。”   “……”段意馨瞥一眼不远处的萧湘和裘弈,搂着易然转身出门,“走了。”   “慢走。”王裘冲两鬼挥挥手。   王裘与段意馨的对话没有刻意设下隔音结界,让不远处耳力极好的萧湘和裘弈听了个全程。 第68章 进入画卷   原来是要他们作为修士与天神的一个沟通桥梁。   得知此事,萧湘并不意外,有些事,细想一下便能明白。“神陨浩劫”诸神陨落,许多宗门的信仰天神都消失无踪了,但他太清宗的天神却还在,不仅存在,还派出使者来联络太清宗的修士,就算一起谋事的幸存天神不将神陨的真相公之于众,修仙界的众修士们也能猜想到,自家祖师的死或与幸存下来的天神有关,心中难免不忿,不愿听幸存天神的号令。   修仙者最爱逆天——这绝不是包括祖师在内的一众天神愿意看见的。   而他、裘弈、顾犹在三人需要做劝说众修士的中间人。   萧湘在思考的中途又分神想,不知顾犹在现今如何了,是否醒了过来?   不过想到顾犹在的父亲是不还仙君,萧湘又放心了许多。顾犹在有天神庇佑,对于天神来说也有大用处,应不至于身亡,天神会救顾犹在。   裘弈忽然不动声色地给萧湘传音,问道:“我们真的要帮‘天神’做事么?”   “嗯。”萧湘点点头,和裘弈一齐走出田婉的房屋,“天神赫赫,修者庸庸。我等在天道的倾轧之下尚且留有一命,已是万幸,得天神祖师庇佑,自当为报偿恩情而助其行事。而想要再保全宗门,更需要以身入局,谋求出路。”   裘弈坦然道:“听不懂。”   萧湘已经不会因为裘弈的这种话而叹息了,他直白地说道:“听天神的,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我做不到保全整个修仙界,便先保全各自的宗门。我们为天道和天神做事,宗门也会受此庇护,不至于在浩劫中倾覆。”   这下裘弈听懂了,他点头应下,见王裘跟了出来,转移话题似的问道:“……需要将阎蕙心已死的事告知阎家人么?”   “……”闻言,萧湘微微睁大眼睛,看向裘弈。   从前的裘弈,可从来不会在乎这些。   “那要再麻烦一趟樊莽仙君了。”萧湘回首,看向朝他们走来的王裘。   王裘:?   再次沦为两名剑仙的代步工具,王裘带着两人落到阎家所在的县里,萧湘在路边找了个给人写字的穷书生,付钱借笔墨纸砚一用,给阎家写了张纸条,由裘弈去塞到阎家的门缝中。   如此,萧湘身上只剩下一条尘缘了。   得知自己身上还有一段尘缘未断时,萧湘了然地说道:“应当是田氏的。湘离开前,只说要出去一日,哪曾想再无归期。”   王裘问:“那需不需要……?”   萧湘摇摇头,“不必,田婉会带话回去。”   王裘:“料事如神?”   萧湘无奈道:“湘算过了。”   这是很多修士的通病,总是会忘记自己和同道皆为修仙之人,有常人难及的预料本事。   “还有一事。”萧湘心里一直念着猎战邪祟,他将猎战邪祟的所在地告知王裘,托王裘转告祖师。   “我会传达给师父。”王裘点点头,正要说回正事,却见裘弈似乎也有话要说。   他伸向腰际的手一顿,向裘弈略一点头,“护法有话请说。”   “可否代吾向玄清宗传一道符信?”裘弈晃了晃自己手里叠起来的纸张。这是让街边的那个书生帮忙写的,里面记着殷庆炎对裘弈说的那几句话。   他如今回不去修仙界,有关玄清宗的事,还是让玄清宗自行解决罢。   王裘接过纸张,答应之后帮忙传信,这才从腰际的乾坤香囊中取出一个白玉轴、黄面纸的卷轴,将其展开,摊给两名剑修看。   萧湘和裘弈打眼一看,这卷轴上画着一幕山河,长河落日映出峰峦叠嶂,将万里山川倒入水中,俯仰所见,皆是人间。   饶是裘弈不懂画,也看得出这卷画的画工犹如鬼神执笔,灵气非常。   “俯仰山河图。”萧湘一眼道出这神器的名称,他忍不住伸手轻抚画面,眸带惊叹之色,“传闻是育道祖师早年游历山川时画下的所见盛景,湘只在经书里听闻过,修仙界有很多仿照的描卷,如今一见,皆无正品半分神韵。”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作画也是如此。一个人一旦成为了天神,那么他此前所创造出的任何东西也会随之升值,或成为仙器,或成为神器。   王裘将画面朝向两人,笑道:“两位进来罢。画中灵气充裕,资源极多,一日可作五日用。百年后,我再展开画卷,将两位放出来,还望到时,两位的修为已恢复至巅峰。”   裘弈仍留有警惕,没有立即进去。   这种能被关上的法器,可以直接将人禁锢其中,万一百年后王裘不将画卷打开……   手肘处忽然传来拉扯感,裘弈垂眸,见是萧湘牵住了他的衣袖。   一寸画卷,千里之隔。两人进去时若不牵在一起,怕是会散落到画中世界相隔甚远的两地,数年难以寻到彼此。   “……”裘弈反握紧萧湘拉他衣袖的手,迈步入画。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他们也没得选。   若是百年后王裘不放他们出来,他们就在画中世界再修上个百八十年,直接成仙,到时自行撕开画卷出来即可。   待两名剑修的身影没入画卷,王裘将这俯仰山河图卷起收好,御剑往上界飞,想要去将猎战邪祟的事告知师尊。路过修仙界的时候,他将裘弈托付的符信传送给玄清宗,还顺手从魔修手底下救了个低阶修士。   越是靠近“天”,传讯法器便越稳定。王裘取出用于和师父通讯的法镜,正要呼唤育道天尊,却不知从哪飞来一道魔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王裘面前悬浮的法镜击碎。   在碎裂散落的镜子碎片之后,显露出一张面色癫狂的男人脸。王裘面色一冷,立即御剑抵挡迎面击来的魔爪。   魔爪与剑锋在半空中激荡出层层煞气,火星四溅。一仙一魔不由分说地先过了三百招,打得周遭层云碎散,落地又毁山断岳,致使江河倒流。   魔尊不知哈哈大笑着掐住王裘的脖颈,将人拉到自己跟前,鼻尖相抵,“王裘,想本尊吗?”   王裘不答,一剑捅进魔尊的心口,还往魔尊的小腹上狠踹一脚,抽剑砍断了两只扼在自己脖颈上的魔爪。   不知被踹得向后踉跄几步,手臂断面整齐的创口里没有流出半滴血液,也并无人类的骨肉肌理。王裘扔在地上的那两只断爪化作玄色烟气,迅速飘回不知身边,重新构成了不知的双手。   “颠覆修仙界,噬灵蝶足以,你为何会出来?”王裘在几步之外持剑而立,警惕地看着不知,“不对,有魔主在,怎么可能会让你出魔域?”   “本尊不知啊,想出来,就自然出来了。”不知笑嘻嘻地走近王裘,“至于魔主……”   “本尊也不知祂去哪了。”   王裘正欲再问,脚下却突然出现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其中伸出了无数只如同不知般的魔爪,将他拉扯下去。   黑洞迅速闭合如初,不给王裘从中奔出的机会。   魔尊不知看了看脚下的凡间,正要下去惹起祸事,心念一动,头顶骤然聚集起大片黑云来,其中有雷霆隐约轰鸣闪动,暗含天道之威。   “……”不知默默地抬头看了眼天。   “……切,不去就不去。”它转头去骚扰修仙界的大宗门。   ……   俯仰山河图内。   一黑一白两道小身影自万里高空上往下落,两只小手紧紧相牵。裘弈召出摧雪剑,抱着还未筑基的萧湘站在剑上,两人稳稳地停在高空之中。   裘弈问怀里的萧湘:“去哪?”   萧湘往下看了看,说道:“此间灵气浓郁,在哪都能修炼,随便找一处落脚地罢。”   找了一处平坦的山头落地,两人落地便打坐调息,开始修炼,一点废话都没有。   猛猛修了三个日月轮转,萧湘迎着晨光睁开眼,默默转头看向身边修为境界已经从筑基初期窜到筑基中期的裘弈:“……”   行神……境界提升怎会如此之快?   俯仰山河图内有特殊结界加持,但三日提升一个筑基境界,修仙界话本都不敢这么吹。   注意到熟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裘弈睁开眼,回看萧湘,面无表情地问道:“吾修炼的不对么?”   “……对。”萧湘收回视线,闭上双眼。   “——不对。”他又迅速睁开眼,看向裘弈,问道,“道君先前突破筑基期关窍,不是需要战一场么?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无战突破,为何如今升修如此之快,不需起战?”   裘弈解释道:“吾一般只在跨越大境界时需要轰轰烈烈地战一场,境界小阶时只要灵气足够,提升便快。况且……道长已经教过吾该如何正确修炼了。”   “原来如此。”萧湘了然。   果真是修炼一道的天纵奇才,稍加点拨便能有如此成就。   裘弈感知了一下萧湘周身的气息,发现萧湘的修为进展缓慢,还未筑基,“道长的修为进展如此之慢,是业报在作祟?”   “湘的经脉不知为何淤堵了,疏通一日,仍不得畅。”这种情况前所未有,萧湘感觉自己的神识好像被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纱,连他自己都有点看不清如今这副躯壳内的情况。   “……”裘弈不言,向萧湘伸出右手。   萧湘从善如流地将左手放上去。两人手心相抵,裘弈的灵力从掌心进入萧湘体内,凡是碰见堵塞萧湘经脉的存在,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击破。   两名剑修就这么相牵着修行了二十余年。画中无寒暑,天地一直是春意盎然的模样,山中也并无猛兽,只有小兔与鸟雀,待天雨来时,谁率先感知到,便在两人周身设下隔雨的结界,修者听觉敏锐,即使是在暴雨中,也能听见彼此缓慢跃动的心跳。   萧湘在业力的阻挠下,修为硬是奔至筑基后期。   太慢了。萧湘心想,要不耗费些时日,先去倒霉完了,再回来修炼?   修士也讲究厚积薄发,裘弈在筑基期大圆满堵了十来年,终于在某一日睁眼起身,请萧湘与他一战。   这一战若成,他的修为或可直接突破至金丹期大圆满。   萧湘忽然想起罗万劫曾经说,裘弈早年外出游历时,三百岁就已经进阶元婴,之后便待在上清宗落樱顶,数百年不下仙门,修为在化神期困顿了五百余年。   后来裘弈学习了正确的心法,又外出与人切磋,修为这才有所突破,如同厚积了许久一般,冲上洞虚期。   思及此,萧湘持剑起身,对裘弈说道:“道君,这一战过后,我们在画里走走罢?”   他需要去遇事倒霉,尽快将业报经历完;而裘弈需要能够助长修为的机缘,若是能起战最好。   虽不知为何,但裘弈颔首应道:“好。”   两人相对而立,在看清彼此后都沉默了许久。   裘弈:“……遭了。”   他筑基太早,肉身的大小停在了筑基时,此刻俨然一副小孩模样;而萧湘在新的肉身十六七岁时筑基,看着也不大。   “……”   “……”   “……无妨。”萧湘目移,“尽快修炼至元婴,即可恢复原身。”   裘弈面无表情地说道:“吾的意思是,既然要起战,道长对孩童身的吾下得去死手么?”   萧湘不答,只是看着裘弈。   裘弈不再多言,持剑掠去。   对手临到跟前,萧湘只是挥剑击开摧雪剑锋,并未追击。   “……”萧湘闭目。   过去他与小辈切磋,为防止不慎伤到小辈,数百年间凡是想起此事,便在心中默念要对小辈和孩童留手,已成本能反应。   几百年累积下来的习惯不是能轻易更改的,即使他知道面前的裘弈修为比他高,也不是真正的小辈,可这副模样……   就算他闭上眼睛,神识还能感知到裘弈的小身影,若是连神识都不用,他对上筑基期大圆满的裘弈没有多少胜算,也起不到一个能帮助对方实战突破的作用。   这是裘弈,这是裘弈……萧湘在心中不断默念,提剑再防。   往常这种习惯还不至于如此扭转不过来,今日应当又是业报在作祟。   为了激起萧湘的战意,摧雪剑再出时,已然带了杀意。   过去萧湘陪小辈切磋,小辈可从来不会带着杀意出剑。裘弈面色冷凝,出剑毫不客气,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又让萧湘一直处在下风。   生死之战时,对手年纪几何已经无所谓了,其迎战结果不是敌死,就是己亡,饶是萧湘再如何心慈,此刻也绝不手软。 第69章 不下仙门   ——“孩童。”   这在萧湘的认知里,一直都是个无比脆弱的存在。   萧湘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孩童时是如何被长辈们保护的了,好像自记事起,他就是个令人省心的后辈,不需要家中长辈操心,长辈们也不会将他当做寻常孩童去处处保护。   拜入太清宗后,师尊常年不见人影,幼时他一直由段衍和黄玄诀两位师兄照顾,后来长大些,就不再麻烦两位师兄了,期间他一直都没受过什么严重伤害,也不曾觉得自己脆弱。   人们总会默认,孩子一旦修仙了,身体就会变得强韧,性格就会变得沉稳,会懂事且小心,不那么容易意外死亡……却忽视了孩子依然是孩子,修者也是血肉之躯。   萧湘曾有一名师弟,名唤“许关年”。   小小年纪,许关年的肤发尽白,一双眼睛血似的红,据说是因为生了奇怪的病,被母亲送来仙山求长生、图活命。这孩子修道的根骨不错,病也不成大碍,自然被收入了太清宗。   当时在山门口主持收人的负责徒子是大师兄段衍,以逾百岁的萧湘在山门口帮忙,做接应弟子。那时他周身的冰霜还没有后来那么慑人,面色虽冷,却不会吼那些因为离开父母而哭闹的孩童,反而对孩童颇有耐心,因此被段衍分去抱小孩子。   那一年,山门口被父母抱来的孩童格外地多,震天的哭声几乎要将山门震塌,每个太清宗徒子都恨不得立马抱上一个登记好的孩子离开,全都在抢着干活,以求快点离开这个让人耳朵遭罪的地方。   只有萧湘无感般地站在一旁,不争不抢,也抱不到幼童。   许关年的母亲是个冷面话少的女人,向登记徒子报上了许关年的姓名与八字后,就将怀中哇哇大哭的许关年往太清宗徒子面前一递。   那名徒子想将许关年抱走,但许关年死死抓着他母亲的衣裳,似乎是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了,此后茫茫世间,再无相见,于是哭的格外撕心裂肺,哭到雪白的脸皮充血般地发红,那修仙的徒子竟不能单凭蛮力将许关年从其母身上扯下来。   最后上前抱他的徒子不耐烦了,施法迫使许关年的手放开母亲的衣物,这才把孩子抱走。   萧湘在一旁看着,见许关年的母亲扭头就走,没有半分留恋,也没有半分安抚。   许关年被那名徒子抱在怀里,宛如一条刚上岸的鲤鱼,拳打脚踢,疯狂翻腾,路过萧湘时,更是一把抓住了萧湘那长长垂在身前的鬓发,不肯松手。   被拽得头皮发紧的萧湘:“……”   他伸手,从同门手里接过许关年,“湘来抱罢。”   那徒子早已受不了许关年,把这烫手山芋扔给萧湘,转头去抱别的小孩。   许关年见那位师兄就这么把他扔给另一人,更是嚎啕起来:“连他也不要我呜呜呜呜呜——”   萧湘实话实说道:“因为你太吵了。”   没想到这位和母亲一样的冷面师兄说话这么实在,一点儿没哄着他,许关年打了个哭嗝,愣愣地看着萧湘。   半晌,又张嘴:“呜哇啊啊啊啊啊——”   萧湘也不会安慰孩子,只是学着师姐们的样子,安抚似的拍拍许关年的后背,抱着这位师弟往宗里走。   许关年哇哇哭了一会儿,似乎是哭累了,安静片刻,萧湘也停了拍背。   片刻后,许关年又:“呜哇啊啊啊啊——”   于是萧湘又开始给这孩子拍背。   许关年仿佛发现了什么规律,突然又停了哭,果然,抱着他一直不言不语的萧湘又开始拍他的背。   他不哭,萧湘停;他一哇哇,萧湘又开始拍。   小孩子的注意力容易被转移,许关年觉得萧湘这样拍他很好玩,再哭时也不是真心哭了,只是佯装哇哇几下,等萧湘拍他,他再迅速闭嘴,看看他跟萧湘的同步程度。   到了后面,萧湘也发现许关年是在假哭,只是还配合地拍着许关年。   “这是你以后的住处,待会儿还会来三个孩子,以后上课食斋,你们四人一起行动,有个照应。”   萧湘将许关年放在山间一小屋的门前,推开屋门,示意许关年进去看看,“不要跑的太远,待会儿会有师兄来给你发徒子身份牌。”   许关年本想进去看看,闻言停步,回来抓紧萧湘的衣摆,仰头问道:“那你呢?”   萧湘施法擦净许关年脸上的泪痕,耐心地说道:“湘要回山门,去帮忙。”   许关年不愿跟萧湘分开,连忙说道:“那我也去山门帮忙。”   萧湘淡声道:“有心了,不过远道而来,还是在这里歇一下罢。”   “我不累,师兄让我去吧。”许关年很快便会称呼还不知姓名的萧湘了,他抓着萧湘的衣摆轻晃,打算萧湘如果不让他去,他就躺地上撒泼。   只是不等他使出浑身解数,萧湘便点了头,又将他带去山门了。   看见萧湘带着小孩回来的段衍:……?   段衍伸手胡乱揉了两把许关年的脑袋,开玩笑道:“孩子不退啊,当娘的已经跑没影了。”   萧湘解释道:“许师弟说要来帮忙。”   闻言,段衍有些惊讶地瞧着已经不哭不闹的许关年,又瞧瞧面无表情的萧湘,“可以啊香香,这就哄好孩子了!”   “不是湘的功劳,是许师弟懂事。”   “甭谦虚了,去那边看看你黄师兄被哪个小孩扯了头发……”   “懂事”……?   许关年安静地牵着这位“香香师兄”的衣摆,心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懂事。   有些孩子天性使然,一旦被夸就想一直被夸,为此,许关年十分殷勤地在萧湘面前表现,明明才入太清宗还没半个时辰,便开始做起了接应弟子,安慰其他后来的徒子,带着他们离开父母的怀抱,投入萧湘的怀抱。   受同龄人许关年的“蒙蔽”,小孩子们全都先入为主地认为萧湘好得不得了,于是都想拜在归流道人的门下,做萧湘的嫡系师妹师弟。   萧湘的师父归流道人西门禾一回宗,就发现自己座下多出了几十个还是奶娃娃的小徒子,向大徒弟一问,得知是萧湘给他收的。   归流道人门下有许多师兄师姐,许关年最爱师兄萧湘,动不动就要去萧湘跟前待上一会儿,生怕萧湘一日不见忘了他似的。   有一日,许关年来寻萧湘,不像以往般面上带笑。萧湘察觉了,便问:“为何郁郁不乐?”   许关年丧气地说道:“我怕高,不敢学御风之术登高,掌教说我没用。”   “怎会没用?只是一门不精而已。”萧湘安慰人像是在陈述事实,面色依旧似是被冻上了一般,语气也是同样,毫无变化。   “修仙并不是让你成为全才,精于一道便可,旁的,只是让你遇事有更多的应对之法。师兄记得,许师弟的祈禳之术学得极好,日后若有心为世人祈福禳灾,也是一桩大功德。”   “真的?”许关年双目一亮,当即掐诀道,“那我先为师兄禳灾祈福,愿师兄日后逢难必过!”   “多谢师弟……”   此后的数百年里,萧湘总是会在某个瞬间回想起此事,并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也为许关年祈福禳灾。   山中无岁月,那一日和往常与未来的无数日相同,通往太清殿的石板路上洒满晴光,萧湘穿着缁纹道袍,手持拂尘,在去往太清殿的途中遇到了正在高崖上克服恐高、练习御风术的许关年。   他静静地站在崖下看了片刻,并未出声打扰。宗中有许多徒子都会站在高处练习御风术,高处风大,能使修者感受到清楚的风流,对修炼御风术有益助。   片刻后,萧湘正要悄悄离去,高崖上的许关年却注意到了他,出声打招呼。   “师兄!”   那只小而白的手在山风中挥动,萧湘回首抬头,见许关年往崖前走了两步,便提醒道:“当心,莫要摔了。”   “放心吧,我站的稳当!”许关年依言往后退了两步,笑问道,“师兄要去哪?”   “去太清殿。师尊说,祖师传湘过去。”   “那师兄快去吧!”   许关年又挥挥手,萧湘向高崖上颔首,转身离去。   从太清殿出来后,萧湘原路返回,想要去看看许关年是否还在原处练习御风术,只是还未走到那里,便远远看见一群或大或小的徒子围在崖下。   长风带来一丝血腥气,萧湘抬首不见高崖上站着许关年,瞳仁剧烈一缩,连忙疾步走到聚集的人群前。   “发生何事?”   徒子们知道平日里许关年与萧湘交好,此时见是萧湘来了,连忙向两侧让开。不等再上前一步,萧湘便看见了被掌教抱在怀里治疗、满头是血的许关年。   身侧有一名师妹低声解释道:“许师弟怕高,御风术又使不好,站在高处刮了大风,见着崖下太高又骇破了胆,没站住,便头着地摔下来了。周遭人少,等发现他时,已经……”   剩下的话,不言自明了。掌教停下了给许关年传输灵力的动作,轻抚着那沾满鲜血的白色头发,缓缓摇头叹息。   “不成了……不成了……”   一条半个时辰前还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突然地死在了晴日里,叫人毫无准备。   “……”萧湘上前一步,低声唤道,“掌教。”   “嗯?”正要去安葬许关年的掌教闻言停步,回头见是萧湘,沉吟道,“萧小友……节哀。”   “御风术,从必修课中剔除罢。有些人,天生不适合修习。”   “……好。”   意外死亡在修仙界是常态,与许关年相熟的人哀伤了几日,就继续走各自的修仙途了。   自那后,萧湘时常能在不经意间听闻有年幼徒子不慎死亡的消息。那些徒子或是吃饭时谈笑被噎死,或是掉入水中溺亡——这些死法对于修士来说太过荒唐,但放在还不知该如何保命自救的孩童身上,倒也不令人意外。   “这种事你没法避免,总是会发生的。”   闻言,萧湘抬眸,看向那位发言的师叔。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发冷:“未有行动,为何就断言无法避免?”   那位师叔不耐烦道:“你行你来!别的宗门不都是这样的?会因意外而死的徒子毕竟是少数……”   萧湘打断他道:“少数便不是性命吗?”   “本座是没法子的,还是那句话,你行你来!”   于是萧湘开始频繁地往幼年徒子们的食堂内走,一进去便释放威压,让所有吃饭谈笑的徒子都因畏惧而息声,好好吃饭;他去外界请了许多无害的鲤鱼妖来太清宗,承诺给这些鱼妖庇护,也请求这些鲤鱼妖能分布在太清宗的各个水域中,将失足跌入水中的孩童全都送上岸。   萧湘还去向玄清宗的邓君回学习精妙的设阵之术,在太清宗所有高崖的中间设置上许多缓冲阵法,好让人即使从高处坠落,也不至于摔死。   他给每个年幼的徒子分发画好的御风符、减震符,教徒子们该怎么用这些现成的符箓保护自己,又教徒子们修道的意义,即修者学习任何术法,都是为了保护己身,而不是为了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力求不会有任何徒子在宗门的庇护下出事。   如此,还不够。萧湘发觉与自己亲近的人总是没什么好下场,便细细看了自己的八字命格,发觉自己就是克制亲眷的性命,不宜与人亲近。   于是他又远离宗人集居之所,住去了孤寒的红梅落雪。   数百年过去,萧湘平日在小筑内打坐时,看着一地的红梅落雪,总是会幻视当年白发浸血的许关年。   若是……   萧湘忍不住心想,若是他早早意识到幼童的脆弱,若是他很早便杜绝了太清宗内的一切隐患,如今的许关年,是不是已经该下山门,去为世人祈禳了?   这世上真有人不下仙门,是入了仙门,便再也出不去了。   这样的人,在过去的太清宗有许多许多,但未来,不会再有。   ——因为被徒子们称为“守护神”的幽明长老在太清宗里。 第70章 画中仙人   给萧湘擦尽淌了满脸的鼻血时,裘弈见萧湘正盯着他染血的白发愣神,便出声唤道:“道长?”   萧湘回神,看向裘弈的眼睛,有些迟钝地应道:“……嗯?”   “怎么了?”   “想起……一些旧事。”萧湘从卧石上起身,拍拍自己满是尘灰的衣摆。   与裘弈计较生死地打了一场,裘弈的损失为零,而萧湘挂了一身彩——自然不是裘弈打的,而是不知道从哪冒出的枯枝戳的、树藤绊的、飞石磕的、坠鸟砸的。   如今的萧湘就算站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平地上,路过的风也能裹挟着点东西扇萧湘两巴掌。   可谓是倒霉到了极致。   即使被旁物打的伤痕遍体,萧湘也不忘要助裘弈突破,硬是凭靠剑术打出了不符合筑基后期的实力,将裘弈给打突破了。   只是后续的乏力如潮水涌来,萧湘坐着调息了半日,这才恢复些许。   期间裘弈不是帮他擦拭不断涌血的七窍,便是坐在卧石下打坐修炼,但似乎是心中焦躁,总不能安定下来。   “……”萧湘挨着裘弈坐下,轻声唤道,“道君。”   一对雪睫微颤,片刻后睁开,那双灰眸淡漠地向身侧人看去。   这么乍一看,裘弈与平时无异,但萧湘与裘弈待的时间长久,能察觉出来裘弈的不对劲,也发觉裘弈周身的灵力不如往常平稳。   “缘何焦躁?”他询问道。   “……”裘弈移开视线,淡声道,“无事。”   萧湘:“心中郁结,易阻塞修为。”   这句话好像戳到了裘弈某条紧绷的神经,使他的视线又飞快地掠了回来,无言地看着萧湘。   “……”裘弈张了张口,半晌说道,“道长听了,恐要笑话吾。”   “湘不会笑的。”萧湘说道,“倾诉愁苦,在增进道侣关系中必不可少,若是一味地回避谈心,两人大概会渐行渐远。”   裘弈突然说道:“多谢道长。”   萧湘:“……嗯?”   怎么突然道谢?   “一直以来,都多谢了。”   裘弈没有被师门亲近教导的记忆,在八百年的独来独往中,他早已习惯了独身,遇事自己解决,有话自己憋着。   萧湘同他自幼相识,之后又在不知前缘的情况下对他教导有加,还与他结为道侣,亲近非常,他总想回报,却总是帮不上什么忙。   他在担心什么呢?   他担心萧湘万业加身,最终被业力重压身亡,可他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徒劳地为萧湘擦去因业报而流了一身的血。   难控命运的焦虑从亲眼看着萧湘坠落凡间就一直折磨着他,人世就是这样,没有足够的实力,连亲近之人的生死都左右不了。   裘弈心想,怪不得天道要灭意欲逆天之人,因为在发现有些东事情只能听天由命时,是个人都想要逆天。   包括此时此刻的他。   ……随便聊些什么罢,境界突破后修为还不大稳定,连带着心绪也纷乱。   “道长有想过逆天么?”裘弈问道。   “是何种逆天?”萧湘反问。   “推翻天道。”   “不可。”   “有何不可?”   萧湘实事求是道:“上一批想着推翻天道的天神,已经在神陨浩劫中化为满天流星了。”   人类之所以能够在世间繁衍生息千年而不绝,是因为他们懂得吸取前人的教训。   裘弈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又道:“在道长的业报过去之前,吾不会再同道长论剑切磋了。”   不切磋,裘弈的修为怎么能有进步?萧湘连忙说道:“湘的业报不碍事……”   裘弈打断他:“道长,你如今没有元婴。”   言外之意就是,萧湘如今没有第二条命,一旦因业报身亡,只剩下一条黄泉路可走。   “原来道君在担心这个。”萧湘了然,“湘不会因业报而亡。”   “你怎么能确定?”   “因为祖师并未告知湘,万业加身会身亡。”   萧湘安抚般地拍拍裘弈的膝头,“祖师需要湘帮忙做事,又让湘进入俯仰山河图修炼,不会容许湘意外身亡。既然没说业报会让湘有性命之忧,那顶多就是有些霉运缠身。”   裘弈又问:“你怎知,不是祖师忘了你万业加身?”   萧湘无奈:“祖师可不曾被谢英的失忆阵法所害。”   裘弈不说话了。   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裘弈,萧湘发现,裘弈像个对陌生事物充满了戒备的刺猬,柔软的肚腹朝向自己,而满背的利刺指向周围的所有存在。   因为熟悉,所以裘弈从来没怀疑过宗门中有某种存在对自己不利;因为熟悉,所以无论他说什么裘弈都听信。   但裘弈不熟悉业报,不熟悉王裘,不熟悉素未谋面的育道天尊,所以对于这些事物,裘弈不相信也不愿信,总是留有警惕。   性情不可能突然如此,裘弈先前分明还相信那位也不甚熟悉的魔主……   “……”   ……萧湘知道了,导致裘弈如今万事警惕的源头,就是突然对裘弈出手的魔主。   他垂头,擦了一把自己鼻下又淌出来的血。   血魔杀人,最常用的手段便是让人类体内的血液逆流,经脉倒转,最终使载体爆体而亡,炸的血肉横飞。   自己不断流血,可能是让裘弈不断回想起爆体而亡的痛苦了。   这可不太好解决。若裘弈认定业报会使他丧命,那在业报尽数过去之前,无论他怎么保证,裘弈都不会信。   还不知道自己意会错误的萧湘掏出一张御风符,打算先教一下裘弈怎么使用这种符箓,转移对方在生死上的注意力。   而裘弈此时此刻在心里想,要是上清宗的祖师清尘仙子没有早早陨落便好了,他也能像萧湘一样,请祖师将萧湘业报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命硬,扛些业报不在话下。   正这么想着,裘弈发觉自己被一道纤细的阴影罩住,他缓缓抬头,见一名穹灰色衣裳的窈窕佳人站在自己身前,正一脸好奇地瞧着他和萧湘。   裘弈:?   这女子有点眼熟。   萧湘也发现面前站着个有修为的人,许是没想到这俯仰山河图中除了他和裘弈还有别人,愣了片刻后,连忙抱着拂尘起身,向女子见礼。   “太清宗,幽明萧湘,见过仙子。”   见身旁人有动作,裘弈也连忙起身,面无表情地向女子抱拳道:“上清宗,行神裘弈,见过仙子。”   “上清宗……太清宗?”那女子讶然问道,“已经有叫这两个名字的宗门了?”   许多闭关千年的前辈乍然出关,不知晓当下时局。少年身形的萧湘点点头应道:“是。”   裘弈行礼后抬眼再看,忽然明白这女子的样貌为何令他熟悉。   他立即传音给萧湘:“她生得像是清——”   “——清尘!回去了!”   那名被称为“清尘”的仙子闻声回首,两个剑修顺势看去,见远处站着位手持拂尘的白衣仙人。   萧湘怔然道:“……祖师?”   那名白衣仙人:……?哪来的俩小孩?   ……   噬灵蝶在修仙界势不可当,将以灵力为生的修士逼得只能缩在土木房屋中。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对付这些该死的蝴蝶吗?”罗万劫对着传音镜问,“巫马何成,你算出什么没有?”   “算出来了,天意让我们问顾人还。”此时身在紫微宗摘星楼里的巫马何成一手捂着自己不断在涌血的左眼,一手制止想冲上来给她疗伤的紫微宗长老。   罗万劫又对着传音镜喊:“李输梅!顾人还呢!?”   身在玄清宗的李输梅一枪扎穿一只从门缝边飞过的噬灵蝶,回头对悬浮在自己身后的传音玉牌说道:“他早跑凡间去了。”   巫马何成插话问:“能联系上吗?”   李输梅无奈耸肩:“希望渺茫。”   罗万劫:“你们一家人之间都没个通用的传音法器吗?”   李输梅:“我们总会回家的。”   巫马何成:“修仙界里像你们这么团结的一家人可不多了。”   李输梅:“还有寻天府王家呢。”   罗万劫:“王家现在是谁管事?”   在太清大殿里手握传音石的段衍忍无可忍地打断这三位仙子:“先找顾人还!”   “段宗主,黄道长在我这,状态良好,没有受伤。”巫马何成把自己眼睛上的血势止住,“不过我现在的状态经不起顾人还相关的推演了,让葛倾杯来。”   段衍回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葛倾杯。   “萧湘不在三界之内。”葛倾杯传音给段衍,“一起失踪的裘弈也是如此。”   段衍又抬头,看向大殿中的育道天尊神像。   “祖师,求您了。”他喃喃低语,不知是对育道天尊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保佑他们罢,如今修仙界情况不好,弟子没法儿丢下宗门去寻他们。”   “师弟也不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   “所以我们其实是在一幅画里,而你们是画外的人,只是暂时进来修炼,百年后就要出去?”   俯仰山河图中的山野小屋前,画中仙与画外人两两相对而坐,清尘仙子总结完了萧湘和裘弈的解释,一旁的育道天尊这才收起了他们身下的杀阵。   不过画中世界的育道天尊此时还不是天神,只是一位名叫“刘不敏”的仙人,名唤“清尘”的女子也是仙人,即后世的“上清宗祖师”。   “我和不敏方才还在讨论日后所创的宗门要叫什么名号,没想到画外世界的我们已经创建宗门数千年之久了。”清尘仙子托着腮,冲裘弈和萧湘温和地笑了笑,“画外的世界如何呀?宗门又是怎样的?”   萧湘答道:“画外的世界与数千年前大有不同,凡人的朝代不断更迭,修仙界的宗门兴衰也不断交替。两位祖师的仙门,徒子万千,长盛不衰。”   一旁沉默的裘弈突然出声道:“上清宗衰了。”   “只是有倾颓之兆,问题的根源已经解决了。”萧湘给两位祖师解释时,借着衣物宽大袖子的遮挡,不动声色地拧了一下裘弈的腰。   他传音警告道:“遇到长辈应当报喜不报忧,道君。”   裘弈被拧了一把,虽吃痛,却面色不变,但又陷入了沉默。   他以前也就跟自家吊儿郎当的师父钱更渡这位前辈打交道,还不知道有这讲究呢。   ……或许师父师姐曾教过他,不过他都忘了,以前也没有什么忧可以报,他总会踏平难处。   “那如今的修仙界呢?”刘不敏笑盈盈地问。   萧湘闻言微怔。如今的修仙界可算不上好,各种大灾大难纷至沓来,修士皆自顾不暇。   若是说宗门兴衰他还能避重就轻,但修仙界倾覆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根本无有转圜的余地,也不存在能够避开的“重”。   可若是实话实讲,就算是报“忧”了,他刚刚才教了裘弈要报喜不报忧。   萧湘在瞬间的思忖时,对上了刘不敏笑盈盈的、冒着坏水的双眼。   “……”萧湘无奈,知道祖师这是故意在让自己为难。若是如今修仙界无事,他和裘弈根本不至于修为尽失,也不至于来到这俯仰山河图中修炼。   不过什么样的祖师教出什么样的徒子徒孙,萧湘眸色微凝,面色不变且故意地回答道:“不知育道祖师在天上谋划些什么,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满眼好奇的清尘仙子将视线转向了身边的白衣仙人。   一肚子坏水刚要往外倒的刘不敏:“……”   好了,原先还抱有一定的怀疑,但是他现在能够确定这黑衣服的小子就是他教出来的了。   画中的刘不敏在仙人的年龄中正“年轻”,没有之后那么多的沧桑经历,只是一个逍遥山野的散仙。他将萧湘拎到另一座山头,设下隔音结界。   “青天大老爷,我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刘不敏刚要对萧湘说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大本事,但是沉吟片刻,他忽然问道:“按照画外的时间,你们进来时,清尘是不是已经身陨?”   萧湘点点头。   刘不敏又问:“害她身亡的,是修仙界?不然我为什么要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萧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并未就此细思,实话实说道,“其中详情,弟子并不知晓,但祖师派来寻湘的亲传弟子以及一名能够看见三界恶念的魔尊,都对弟子说过,清尘仙子死于部分人族天神的围剿。”   “……我呢?”   “祖师并未身死。”   “我是问,当时我在哪?”   “弟子不知。”   “……”   原先那座山头上,裘弈见萧湘被拎走,连忙出声问清尘:“祖师,有没有什么秘法能将一人身上的业报挪到吾身上来?”   “有啊。”清尘仙子心直口快地回答完,意识到裘弈是在萧湘离开后才向她问这个问题,且她能看见萧湘周身的气场不对劲,如同有万业加身,“你想用秘法承担萧湘的业报?他做了什么,为何会万业加身?”   裘弈答道:“他将太清宗原本会平白覆灭的命运揽到了自己身上。”   清尘仙子又问:“你是我上清宗的弟子,为何会想要帮太清宗的人承担业报?”   “他是吾的道侣。”裘弈下意识回答完,脑子终于反应快了一回。清尘仙子话中的重点在于他是上清宗的弟子,而不在于萧湘是他的谁。   于是他又飞快解释道:“萧湘曾将吾从迷障中拉出,也挽过上清宗的倾颓之势,上清宗对他多有仰仗,他不能折在业障之下。”   见清尘仙子笑而不语,不为所动,裘弈又起身,干脆利落地往清尘仙子面前一跪,姿势不算准确地给这位第一次见面的祖师拜了三拜。   “求您了。”   “我喜欢成全有情人,会教你秘法的,起来罢。”清尘慈爱地摸摸裘弈的白毛脑袋,“不过在画外,我是不是早就死了?”   裘弈起身,沉默地看着她。   见状,清尘莞尔道:“想来也是,若是我还活着,你也不必来求画中的我。” 第71章 人间解法   最后在师祖徒孙俩的讨价还价下,清尘只教了裘弈如何将萧湘身上的一半业报转移到裘弈自己身上。   被刘不敏拎回来的萧湘一落地,就感觉到自己身上轻省了许多。原先因为业报的缘故,他身上总像压着一座大山,但在这一刻,他身上的大山似乎被移走了一半。   而起身想要走到他身边的裘弈平地摔了一跤,鼻子开始淌血。   萧湘:“……”   他抬眸,看了一眼去将裘弈扶起来的清尘仙子。   裘弈可从来不会有这种失误,除非……   “祖师。”萧湘给身边的刘不敏传音,“弟子身上的业报,与初见时相比,是不是减轻了许多?”   刘不敏点点头,眼睛看着面前的裘弈,传音给萧湘:“是。那白毛小子把你身上的业报揽走一半。”   “……”萧湘无奈地闭了闭眼,为避免裘弈再走再摔,他先几步跨到裘弈身边,向裘弈递了一块干净帕子,“道君。”   裘弈接过帕子,擦擦鼻血,“嗯?”   “多谢。”   “……嗯。”   一幼一少两人相处氛围淡淡,即使一个才帮对方承担了半数业力,一个刚知道对方帮自己承担了半数业力,但一个没特地说明,另一个也没感激涕零。   好像这世人皆畏的业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存在。   清尘和刘不敏看着这两人,心下暗自惊奇。   萧湘和裘弈并未向他们透露过多身份信息,未知的部分,他们已经自行卜算得知了。萧湘和裘弈都曾是各自宗门的长老,洞虚期修为,资质上佳,前途无量,皆因救人而沦落到如今境况,一切重修。   看如今这情况,两人并未因修为境界一落千丈而自哀自怨、懊悔不已,反而在努力重修,共担业障。   赫赫不骄,庸庸不馁——这在高修修士之中实在难得。刘不敏心想,画外的自己麾下有这么两个心性资质俱佳的修士,何愁大业不立?   ——虽然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谋划什么大业。   “说来……两位祖师既是画中虚影,整日都在画中做些什么?”萧湘见裘弈暂时没出别的问题,转头又向两位祖师打听起事情来。   常人难见一回的俯仰山河图,如今让他给看见了,可不得好好打听一下?日后给徒子们介绍太清宗祖师的各大法器,也有的说了。   这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亲眼面见祖师。   “日常探索这方世界,找找有无除我俩之外的活人,再就是修行。”刘不敏说着,又坐回了原位,其他三人见状,也各自坐了回去。   清尘仙子叹息道:“不过最近实在无聊,便打算创建两个宗门,将我们的毕生所学记录下来,可惜画内世界里没有可以收为徒子的活人……”   说到这里,她的话音忽然顿住,视线在裘弈和萧湘之间打转。   “如今正好你们来了,不如?”   裘弈道:“吾是剑修,不学法术。”   清尘仙子失望道:“为何啊?法术多好!”   “大多学不会。”裘弈坦诚道。   太清宗流传下来的各种法门,都是育道天尊认为适合后辈学习的术法。刘不敏没有什么特地要教萧湘的术法,该学的,萧湘都在宗门中学习了,至于究竟能掌握多少,全看个人。   两个祖师去别处砍树搭建宗门,萧湘拾起了原先的计划,教裘弈使用御风符。   “用灵力激发,道君的灵力拽着符咒往何处偏,吹来的灵风就会带着道君往何处飞。”萧湘示范了一下,将新的御风符递给裘弈,“道君试试。”   裘弈将符咒接过来,却没有立即尝试,而是说道:“吾将修为提升上来后,已经用不到这种低等符箓了。”   “可以学了,教给门中徒子。”萧湘问道,“道君日后不打算收徒么?”   裘弈不喜欢麻烦,徒子在他的认知里就是些麻烦。他道:“不打算。”   上清宗中,剑修只有裘弈这一脉,若是裘弈不收徒,上清宗徒子们就只有学习法术这一条道路。   不过裘弈虽不收徒,却会教导想要学剑的宗中徒子。   在萧湘的再三催促下,裘弈还是学了御风符该怎么用,学会后又被萧湘塞了一堆御风符。   裘弈:……?   裘弈把御风符都收进乾坤袋中,问道:“怎会有如此多?”   “原本画好要分发给年纪小的徒子,不过如今暂时回不去了。”萧湘下意识看了一眼头顶上的青天,似是想要通过画中的天外天望见画外的情形。   也不知如今的修仙界是何种情况。   ……   “这凡人的东西真的有用吗?”   十几个年轻男女从一家药铺中掀帘而出,走在最前面的雷震宇将手里抓着的那一包药粉看了又看,没看出这杀虫药粉有什么特别之处。   顾人还:“不知道,行神道君传信来说‘解法在人间’,我只能联想到这个。”   柳浩扬:“不知道,但那噬灵蝶既然是虫子,杀虫药怎么都能起点效用。”   暮成雪问:“行神道君有说我师父在哪里吗?”   顾人还摇摇头:“没。”   王笑锋转身,看向跟在后面的一名褐衣女子,问道:“权衡决,那个可以射出弹丸的灵铳,你带了多少?”   丹修兼器修的权衡决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把火铳状的器械,将炼化成丹丸的杀虫药塞入灵铳,用灵力上膛,随后瞄准街边一处无人的角落,扣动扳机。   杀虫丹被迅速射出,受到撞击后又在内含的灵力加持下爆炸开来,将药粉散布得满天都是。   “噬灵蝶吞噬灵力,我们将灵力附着在杀虫药上,就能引得噬灵蝶吞吃杀虫药,自取灭亡。”权衡决给十几个道友讲解灵铳该如何使用,又给在场的每人发了一把灵铳,“远距离使用,又能避免靠近了被噬灵蝶波及。这玩意儿可比法术和寻常飞剑要迅速。”   能够散布杀虫药粉的法术需要近距离和一定时间去扩散,都需要灵力的辅助,只能伤到蝶群的外层噬灵蝶,效率慢,消耗大——如今的修仙界中,除了灵石中的灵力,已经没有其他灵力可供修士使用了,灵力用一点少一点。   飞剑通过灵力操纵,如果飞剑带着杀虫药进了噬灵蝶的集聚圈,被噬灵蝶瞬间将灵力啃食殆尽,就不可能再被剑修操纵着从蝶群中出来,只能等噬灵蝶什么时候走了,剑修再偷偷去将自己的剑捡回来。   而灵铳发射丹药不需要灵力,是纯靠连弩机巧将丹药射进蝶群,沿途不受阻碍,减少了灵力的消耗,也能打入蝶群内部。   “凡人给的杀虫药方子到手了,我要去带领宗门中人炼制更多的杀虫丹药和灵铳。”权衡决将自己紧急炼好的杀虫丹都分给诸位同龄修士,“前线就交给你们了。再发动一下那些能够散播药粉的阵修,让他们也出来帮忙。”   “咱们分头打吗?”   “是不是得先解决一下虫子的源头?”   “我去源头西南,你们先去救一下自家宗门。”顾人还掂量一下灵铳的重量,对众修士说道,“丹药不够了就去无极门找权衡决。走罢。”   在场的年轻修士都在修仙界大劫到来之后怀了一肚子火气,敬爱的长辈不是失踪就是死亡,原本任由他们驰骋的天地变为噬灵蝶的战场,许多同门或不同门的至交好友因此殒命,适逢魔教猖獗,魔物屠道,原本称得上美好的修仙界变成了阿鼻地狱,以灵力为生的修仙者们不得不躲藏起来,以求保命,先前更是连一点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高修者都需要留在宗门中稳定门徒的情绪,保障门徒的安危,只有他们这些年轻修士能够在外随意走动。   在接到疑似行神道君送来的密信后,顾人还就把能叫出来的朋友全都拉到了凡间来,到处打听杀虫厉害的药粉,有现货的就尽数收购,没现货的就买药方子。   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顾人还感觉幽明道长和行神道君在失踪前一定做了什么,在某种程度上避免了修仙界陷入更差的境况之中。   行神道君明明知晓噬灵蝶灾难的解法,却因故无法自行去解决,只能传信给他人,交由后辈来处理。   ……   俯仰山河图内。   萧湘和裘弈没修炼一会儿,便被两位祖师拉去下棋。裘弈和刘不敏下围棋,萧湘和清尘仙子下象棋。   在开始下棋前,萧湘要先跟清尘仙子说好:“仙子,一局过后,湘要继续修炼了。”   清尘直接开始走马,她问道:“你的道心不是‘育人’么?无论修为高底皆可育人,为何要执着于修为?”   晾着已经出招的对手不大礼貌,萧湘无奈,也移动棋子,答道:“为师者自当勤勉,给后辈做个表率。”   清尘跟上棋子,微微摇头道:“不全。”   萧湘一时不解,“不全?”   “你的解释,不全。”   “……”萧湘思忖片刻,移动棋子,“画外的修仙界已不比上古时,若师长不强,修为不足以傲视三界,便保护不了自己想要养育的后辈。”   清尘仙子还是摇头,笑眼弯弯地说道:“还是不全。”   萧湘一怔:“还是不全?”   “后辈后辈,又是后辈。”清尘仙子轻轻向前推了一下卒棋,无奈道,“你又不是从小便是师长,在入道之初,你心中所念最深的是什么?”   “……”萧湘也向前推了一下卒棋。   心中所念最深的是什么?   他想要足以自保的能力,不愿他人再为保护自己而亡。   若有余力,便庇护他人。   萧湘从小便知晓这世上有诸多无奈,诸多灾难,就算成了所谓的“仙人”也很难避免。太清宗将他当做家人,他不愿看到家人尽殆的旧事重演,也不愿再看到谁为了保全自己而以身犯险。   他最初是为此而修行的。   将入道的初因向清尘仙子解释后,清尘仙子面露惊讶,转头对另一盘棋前的刘不敏说道:“他入道的原因还真是你猜想的那样!”   刘不敏分神笑道:“育道无惫,渡人万千。我只会收这种心性的人为徒。”   育道无惫……渡人万千?萧湘看着刘不敏溢满赞赏的双眼,心下微惊。   画中的祖师只是一道仙人虚影,甚至连天神虚影都不是,便已经有了宝诰短句?   不……不对,宝诰是后世拟写的,其中会掺杂着祖师的遗句或宏愿,这么看来,育道祖师似乎在仙人时便早早发下了渡人的宏愿。   修仙界的每个正道宗门都有各自供奉的天神祖师,而为了赞颂自家祖师的功绩,徒子徒孙们会在聚首研讨、卜问祖师后定下祖师赞颂词,即《宝诰》。   宝诰既可以单纯地赞颂祖师,也可以加深祖师与自己之间的联系,使自己受到庇佑。而《育道宝诰》集赞颂与实用为一体,太清宗众道士在祈禳时也会常用到祖师的宝诰。   萧湘转念又想,既然祖师的初心一直未变,天道要灭修者,以祖师为首的幸存天神,恐怕已经为保全修士而想尽了办法。   之后如何,全看修仙界众修士各自的天命了。   一想到许多修士可能会在天命的倾轧下丧命,萧湘不禁回想起了裘弈先前的发言,又从旁思考了一下逆天的可能性。   结果就是没有可能。这整个世界都活在天道法则之下,天道若倾,世界即灭。   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随后被清尘仙子用马吃掉了将棋,又叹了口气:“唉……”   旁边棋盘上凑过来两个白发脑袋,一齐看向令萧湘叹息连连的棋局。   裘弈看不懂象棋,便抬眼,等着萧湘的解释。   萧湘不做解释,看向另一局棋。   当他看清棋盘上用黑白棋搭出来的小剑图案:“……”   ……啊?   刘不敏笑着解释道:“行神下棋太凶了,每次等他落子,都感觉下一刻他会掀了棋盘,再用棋盘砸我的脑袋。”   裘弈忙道:“吾不会如此。”   刘不敏又转向萧湘,问道:“你本性和善,不喜杀伐,平日与行神相处,不会感到不适么?”   裘弈又连忙看向萧湘,生怕从自家道侣冷冰冰的脸上看出一丝不适。   “并不会不适。”萧湘摇头,拒绝和自家祖师一起逗弄裘弈,“或许是祖师对行神以杀入道的成见太深,太过敏感,才会感到不适罢。”   裘弈也附和般地点点头。   刘不敏:“……”   怎么感觉……萧湘这小子说话茶里茶气的?   据他所知,这俩修士是道侣关系。就这样的俩冰块,平日里究竟是怎么相处的?   不会因为对方太冷淡而吵架吗? 第72章 好友再聚   在人世,原本有许多凶兽,凡间和修仙界都有,但后来天道念及凡人无力抗衡凶兽之灾,便将能够直接掀起大灾大难的凶兽全都转移到修仙界去了。   可萧湘在修仙界生活了八百多年,并未看见过那些记载中凶名赫赫的大凶兽出来祸害各个宗门。   凶兽性烈难驯,不可琢磨与控制的程度与魔无异,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大恶意,修士在修仙界中占山为王,总该有些大凶兽看不惯,跑出来闹事才对。   但事实是,确实没有,像是大凶兽只存在于上古的传说中一般。   不过如今来到俯仰山河图中后,萧湘知道为什么那些传说中的大凶兽都存在于上古了。   ……因为育道天尊联合一些同道天神将那些凶兽全都关进了俯仰山河图内。这“俯仰山河图”是一座用于关押凶兽的天地牢笼,而并非一个灵气充裕的修炼圣地。   萧湘和裘弈并肩站在一处洞口三丈高的山洞前,沉默地看着洞口右侧的一块大石碑。   石碑上记录了此处山洞所关押的凶兽名号、介绍,以及被谁所降服关押。   这一处山洞中关押着四大凶兽之一的梼杌,而关押者那一栏赫然写着“太元朗朗炁引神通玄冥天尊”和“大修罗尘劳祇灵护法使者”。   还是他们前世合力关押的。   两人已经进入俯仰山河图八十余年,修为也在勤勤恳恳中顶着业报压力双双升至元婴后期,刘不敏认为他们需要在实战中精进一下剑修的看家本事,于是将他们带到了这处山洞前。   清尘仙子说,这座山洞的禁制在今日正午时会消失,让凶兽出来溜达两个时辰,而他们要在两个时辰内将这只凶兽斩杀。   对此,清尘仙子的解释是:“四大凶兽在世间分别仅有一只,是种只死不灭的存在,实力会随着年龄增长,总有一天,这一片天地的禁制将关不住它们。但如果将它们杀死,它们会以幼年状态重生在山洞禁制中,在它们变强之前,这一片天地便又有了一段安稳时间。”   “我和不敏在画中,隔一段时间便要杀一回四大凶兽,不过现在你们需要磨砺修为,稳固境界,就由你们来做啦。”   回到元婴期后,萧湘和裘弈将自己的外形塑造回了原先的成年男子模样。太清宗的幽明道长依旧端庄正持,上清宗的行神道君仍然淋霜沐雪。   不过已经变回原样的两人还因为供担业报的缘故而遭受平地摔、淌鼻血、被鸟砸、经脉堵等等倒霉事件时,两个祖师已经不再心生怜惜,而是会忍俊不禁。   此时裘弈鼻子里塞着染血布团,正冷脸抱剑杵在原地,半步不动,生怕触发了什么连锁条件,到时候还没跟梼杌开打,业报先将他打至重伤。   亲身体验了一把万业加身的感觉后,裘弈无比庆幸自己在萧湘彻底出事之前就将一半业报挪到了自己身上。半身业报尚且有如此威力,能够将一个元婴期修士折磨得这么狼狈,萧湘原先因元婴出体而修为低微,与凡胎无异,那一身业报的威力岂不是更变本加厉?   而此刻的萧湘一手抱着拂尘,一手垂在身侧,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有鲜血顺着指尖滴落,额头和脸颊上也分布有些许擦伤,用灵力竟难以修复愈合。   人一旦倒霉到了某种程度,就会对发生的一切都持波澜不惊的态度。萧湘见自己身上的伤口被业报维持着,实在愈合不了,便放弃了给自己疗伤。   他偏头,想看看裘弈的状态如何,正巧撞上裘弈在抿唇,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道君,为何抿唇?”他主动问道。   裘弈淡淡地开口说道:“魔域中流有一条血河,汇集天下之恶,魔族就从中诞生,此事,道长可知?”   “湘知道。”萧湘点点头。   “道长与吾若是此刻站在魔域,还能再流出一条血河,只是河中流淌的不是邪恶,而是……”   萧湘即答:“倒霉。”   话落,两个剑修皆是无奈地闭上眼。   在两人合眼的一瞬间,悬浮于萧湘身后的逐星和裘弈怀中所抱的摧雪瞬间出鞘,双双击向禁制解除后从山洞中冒头的凶兽梼杌。   冰灵根剑修的极寒威压铺天盖地,引得此间天象异动,六月飞雪;元婴后期的神识瞬间遍布方圆百里的天地,使得此间的万事万物无所遁形,尽揽眼底。   正在附近一座山头上观战吃凉瓜的两个祖师见天上开始飘雪,默默地收起了凉瓜,不知从哪掏出几个红苕,又抓出一堆枯枝来,现场烤红苕吃。   两名剑修站立原地,分步未踏,只是纷纷出一手在胸前捏起了剑诀。   萧湘将指尖未干的血珠弹落,口中吟咒道:“炁如寒霜,体若金刚;不生不灭,无覆无倾。”   “逐星,起阵。”   飞悬于天的逐星剑瞬间分出万把寒霜墨剑,剑身盈寒,铺天盖地向扑过来的梼杌击去。   那红面獠牙的梼杌见状不好,想要暂避锋芒,刚一退身,却感到自己的四脚尽数被冰封在了原地,分毫不能移。   裘弈吐息如霜,令本源之力外泄至摧雪剑身,封冻凶兽。他和萧湘不好移步,把凶兽冻在原地好打。   越是能力高强的剑修,出招越是简便,往往能一招制敌。那从天而降的万把墨剑在击向凶兽时迟疑了一瞬。   萧湘偏头,唤道:“道君。”   “嗯。”裘弈召起去冻凶兽四肢的摧雪,飞白闪过,凶兽的头颅便落到了地上,并未溅血,只是在伤处飘散出了一丝黑色烟气,似魔似祟。   他偏头,对萧湘道:“斩颅不至死。”   下一刻,摧雪入手,裘弈向凶兽的方向挥出一道剑气,将冰魄中封冻的剑意尽数激发。   天上迟疑一瞬的万万墨剑如雨纷落,与那些雪白的寒冰剑气一起,将凶兽斩了个碎尸万段。   化为齑粉的凶兽残骸变作丝丝缕缕的黑烟,飘回山洞中,凝结为一只巴掌大的红色小兽——是变为幼兽再生的梼杌。   万道墨剑在击破凶兽化身时便消散无踪,逐星剑飞回剑主身边,自主归鞘。   “梼杌不如典籍中记载的那样凶烈,实力也算不得强。”萧湘总结道,“可能是因为数千年来一直被关在山洞中反复杀灭,磨去了锐性,重生后年纪尚小,战力不强。”   裘弈将摧雪剑收回剑鞘,眼角眉梢挑起几分傲意,说道:“早知是此等实力,倒不必我等一同出手。”   萧湘不大认同,劝道:“如今你我皆身负业报,还是小心为好。”   “好罢。”裘弈微微点头,又顺着萧湘的话,飞快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   “……”   “接下来要做什么?”裘弈转头问萧湘,“回去静修么?”   “如果湘未想错,应该还有三只凶兽……”萧湘话音未落,突然感知到了什么,立即向左迈出一步,离开原地。   裘弈心头也预感不妙,他迅速往右迈了一步,和萧湘保持一定距离。   天上传来乱七八糟的喊叫声,听声音,即将要落下来的东西里有男有女,似乎还有……小孩???   萧湘立即抬头伸手,左臂接住从空中掉下来的两个小女孩,右手的拂尘一挥,通过法力伸长的麈尾又卷住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   而裘弈神色漠然地又往右边挪了一步,下一刻,一个红衣男人大叫着摔在了萧湘和裘弈之间的草地上,面朝下没了动静。   原本俯仰山河图中的四个人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变故弄得措不及防,一时间万籁寂静,谁都没有再动,清尘仙子咀嚼烤红苕的动作也停下了。   最先打破暂停状态的是萧湘,他将麈尾里和臂弯间的四个小孩都放在地上,收回伸长的流光,向四个孩子关切道:“无事罢?”   四个小孩一致摇头,“无事。”   萧湘的视线迅速从四个小孩的脸上扫过,发现这四个孩子长得有点似曾相识。   只不过,还不等他想明白到底为何会感到似曾相识,那面朝下的红衣男人就发话了:“香香道长,你但凡也关心俺一下呢?”   萧湘惊讶道:“贺奉天?”   贺奉天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一身的草屑,点头道:“是俺,惊喜吗?”   萧湘看看贺奉天,又垂头看看自己腿边那个模样神似李拂衣的白衣小女孩,稍加联想,大悟。   “多年不见,都四个了,恭喜啊。”萧湘对贺奉天说完,去自己的乾坤扳指里寻找能送孩子的贺喜物件。   但以前买的那些糖大多送出去了,后来又补的糖也在画中八十年里被裘弈给吃光了,找来找去,只有灵石拿得出手。   他刚要将大把的上品灵石拿出来,裘弈就走到他身边,对着那个神似李拂衣的小女孩抱拳,说了一声:“见过师姐。”   萧湘茫然:……?   他再次垂头,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四个小孩的样貌。   四个小孩全都笑而不语,仰着脸让他看。   仔细端详一番后,萧湘再次大悟——这次悟对了。   这四个小孩分别是李拂衣、云枕山、燕卓然和顾犹在——的元婴。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如何进来的?”萧湘问完,又看向顾犹在,“湘记得恩容是灵,没有元婴才对,怎会……”   顾犹在点点头道:“我确实没有元婴,只是肉身倒退,变回了孩童模样,重新修炼,不然永远不可能从假死的状态中醒过来。”   “那……”裘弈看向自家师姐。   李拂衣抛弃了原先的肉身,元婴的双眼是完好的,能够看见东西。   她怔愣着看看自家鼻子里塞着染血布条的师弟,又看看师弟那一脸擦伤的道侣。近来乍然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思绪本就混乱,见状不禁惊悚地想道:难道师弟跟道侣打架了?!   她伸出小手,一脸惊恐地抓住萧湘的衣摆,语速极快地劝说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肯定是师弟的错!香香啊你千万不要讨厌他,他这人有时候就是嘴欠人也欠,但心地是好的,要是敢打你,你就来告诉师姐,我们帮你收拾他!你可千万别不要他啊!!”   萧湘再次茫然:……?   嗯……?李师姐在说些什么?   而裘弈闻言沉默:“……”   裘弈重点完全偏离:“师姐,你是吾的师姐才对。”   李拂衣:“都一家人,说这些。”   萧湘想弄清楚道友们为什么也进了这俯仰山河图,是不是外面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他见那四个“小孩”脸上都有些茫然,似乎还不知道目前的处境,于是看向了落下来的唯一“大人”贺奉天。   接收到好友的询问视线,贺奉天挠了挠脑袋,招呼着大伙儿都来自己身边围坐下,把事情好好顺一顺。   在才经历了一场大战的草地上,凶兽山洞前,萧湘挨着贺奉天坐下,裘弈挨着萧湘坐下,李拂衣坐在贺奉天另一边,其他三个依次挨着李拂衣坐下。   待众人都坐好后,贺奉天张口欲言,神识突然感知到有两个陌生的气息向自己身后迅速靠近,立即警惕地回头,一把刀身灼火的烈刃出现在他手中,随时准备向袭来的敌人砍去。   结果人还没看清,先闻到了浓浓的烤红苕香味,使得他馋虫大动。   敌人是不会带着烤红苕冲过来的。   贺奉天收起长刀,那烈刃化作一团火消失在了他的掌心中,随后他向凑过来的刘不敏和清尘仙子伸手,直接说道:“俺也要吃,谢谢恁。”   刘不敏往他手里放了个烤红苕,催促道:“快说!你在画外面都经历了些什么?”   烤红苕倒手,贺奉天迅速剥了皮,递到李拂衣嘴边,让李拂衣先咬了一口,自己再咬一口,“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不过你俩是谁啊?俺感觉你们修为好高。”   李拂衣倒是一眼认出了自家祖师,闻言,立即向其余几人介绍道:“这位是清尘仙子,我上清宗祖师——”   “——等等!”李拂衣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她皱眉看向清尘仙子,质问道,“我们上清宗的祖师早就陨落了,你是谁?!”   萧湘紧接着解释道:“她是清尘仙子留在这个画中世界里的虚影,用以镇守画中所关押的凶兽。另一位是太清宗祖师育道天尊的虚影。”   闻言,一直默不作声的顾犹在双眼微微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道“清尘仙子的画中虚影”。   ——那是他的祖母。 第73章 天大机缘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明显不是认亲,也不是吃烤红苕,几个人得快点把情况解释一下。   贺奉天说道:“你俩不在的时候修仙界可热闹了,从魔域跑出来一大堆魔族到处捣乱,还不知道从哪来了些能吸光周遭灵气的蓝色蝴蝶,叫噬灵蝶。顾人还权衡决他们这些小的出息,用凡人的杀虫药把噬灵蝶灭了个七七八八。”   “之后修仙界开始清算噬灵蝶猖獗时趁机捣乱的魔族和魔修,有些门派之前不知道有什么陈年龃龉,噬灵蝶之祸一过去,他们直接就打起来了,还拖了许多同盟宗门下水,怎么调解都不听,连着去劝架的宗门一块儿打。”   萧湘忙问:“那太清宗——”   顾犹在及时出声安抚道:“‘三清’皆闭门不参,自保其身,不必担心。”   燕卓然接着解释道:“有个剑修突然捆着个魔尊跑去放鹤门,让我元婴出窍,抛弃已经长大的肉身重新修炼。我觉得他莫名其妙,没听,他好像很急,当场把我打的元婴出窍,拎着我的元婴去合欢宗找云枕山,再重复之前对我做的那些事,再拎着我俩去玄清宗找李输梅要走了顾犹在,再去上清宗带走了李拂衣……”   李拂衣插话道:“那个剑修找来时,贺奉天正跟我在一起。剑修说他知道裘弈在哪,能送我去见裘弈,只是需要我元婴出窍,重修道法,我照做后就把我的元婴和贺奉天以及另三位一齐扔进了一幅画中——然后我们就见面了。”   懒散坐着的云枕山附和地点点头,“对没错,我当时还以为那个剑修是什么修士贩子呢,快吓死咯。”   几人说完情况后,一致看向萧湘和裘弈,异口同声地问道:“你们呢?怎么进来的?”   萧湘和裘弈怔怔开口:“也是元婴出窍后……”   李拂衣:“你俩也被打了?”   裘弈:“不是那个剑修打的。”   萧湘:“出了些意外。”   将业报和魔主隐去不提,萧湘大致把自己和裘弈的经历向众人复述了一下。裘弈知道自己容易言多必失,很懂事地没有开口给萧湘添乱,只是低着头玩流光的麈尾。   “……事情就是如此。”萧湘说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另几名修士的神色。   毕竟是事关修仙界危亡与宗门兴衰的大事,他与裘弈可以用平常心看待,旁人可不一定能如此。   谁知贺奉天:“嚯!你俩是天神下凡啊?好牛!!”   萧湘:“……”   萧湘:“前世是天神而已,这不是重点。”   李拂衣道:“天道要灭修仙界,但修士不能全灭。没了修仙界,我们以后跟凡人住在一起吗?”   燕卓然道:“那魔修啥的也会跟凡人一起住罢,我们以后的任务就是阻止魔修给凡人捣乱?”   云枕山道:“咱宗门能不能都活下来还另说呢。”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叹息。   绝对天命的倾轧之下,自己尚且难以保全,更何况偌大一个宗门?   在一旁听了半天的清尘仙子建议道:“如今叹息也无用,既然有机缘来到灵气充裕、灵植遍地的俯仰山河图,不如趁机修行,早日修回实力。”   萧湘也点点头,说道:“湘和行神在此处用八十年便可修炼回元婴后期,诸位天资卓越,或许会更快。”   修士也不是白长这么些岁数的,数百年来,该经历的大风大浪都差不多经历过了,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看得开,毕竟看不开的那些修士早都因为心魔而身死道消了。   合欢宗的云枕山修士笑道:“好,那么问题来了,谁跟我双修?”   已经有道侣的萧湘裘弈李拂衣贺奉天顾犹在一致看向独身多年的燕卓然。   燕卓然:“……”   燕卓然:“这对吗?”   云枕山娇滴滴地贴上来,软声问道:“我们还是不是好姐妹?”   燕卓然大怒道:“好姐妹是让你拿来睡的吗?!”   “干什么呀!你连死都可以,还怕睡吗?咱俩搭档一起升修,那不是轻轻松松一骑绝尘?”   “我自己修炼也能轻轻松松一骑绝尘!!”   “就当是为了我!!!”   但无论愿与不愿,现在有四个人都是小孩身躯,先修炼着入门基本功法等着长大吧。   画中又来了些修士,还是不同于萧湘和裘弈的那种热血吵闹人,每日天不亮,两个祖师虚影就能听见屋外面响起乒乒乓乓的刀剑相击声、簌簌飒飒的法术施展声。   继凶兽牢笼后,俯仰山河图又变成了这几个修士的练武场,整日不是修士对练,就是随机选一只幸运凶兽当沙包打。   某一日,裘弈看着被杀回幼崽状态的凶兽穷奇,忽然好奇地问萧湘:“道长,凶兽有灵魂么?”   “无。”萧湘摇头道,“多数凶兽是上古恶人之魂所化,天道为惩戒其生前恶行,便让它们只亡不灭,永世被正道所杀。”   裘弈又道:“凶兽可无限轮回,那在这轮回之中,被凶兽无辜所杀的生灵不知有多少,这凶兽岂不是一直在作恶,一直要被杀,永无宁日,那些被杀的生灵又有何错?要成为凶兽受罪的一环。”   两人并肩走于山野中,移步换景,在紧锣密鼓的修炼间隙中喘口气,缓一缓。   俯仰山河图中所描绘的山川风物是数千年前还未曾建起的太清宗选址所在,在灵力充沛的地方,同样的景色比画外世界要更加秀美。   “混沌初开时,天道初生。那时祂对黑白善恶的分辨还极为鲜明,大善之人行善便成天神,大恶之人作恶便堕落为凶兽,堕落为凶兽的大恶人又去杀那些还不至于成为凶兽的恶人,若让恶人这一世侥幸逃脱,便去杀这恶人的下一世。”   萧湘看向与自己并肩的裘弈,声音凉薄,继续说道:“湘可确信自己此生并未错杀无辜,那上一世呢?往上再数几世,是否有错杀,是否有作恶,都未可知。生在六道轮回之中,无人称得上是‘无辜’,湘一直认为人类生来便有大机缘,凶兽无识,不可选择停止再造杀业,削减孽果,但人类可以。”   “……”裘弈似有所悟,“所以大道三千,皆在劝人行善忌恶,少造杀业。”   萧湘忽然说道:“湘很担心道君。”   “嗯?”裘弈转眸,看着萧湘冷冷的双眼,有些不解,“担心吾?”   “道君以杀入道,一直以来行的似乎也是杀生道,所造杀业如恒河沙数,不可计量。湘担忧道君步上王侯的后尘。”   裘弈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恍然道:“……啊,是哦。”   萧湘:“道君从前向他物挥剑时,可有想过后路?”   裘弈摇头,“未曾,杀便杀了。”   修仙者既信天命,也不信天命。裘弈不懂那些大道理,他只要认为自己没杀错,出手便不会犹豫,不会去想以后。   不过曾经再如何放肆,也只是在修仙界和魔域里放肆,裘弈谨遵师门宗祖的教诲,对于凡人,无论是善是恶,他过去都不会动。   不过自从遇上萧湘后就变了,如今在凡间看见作恶的人,他也会顺手替天行道。   裘弈也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生灵了,修仙者,魔修,魔,妖兽,魔兽,现在还能把凶兽也算上。   杀业如债,雪球越滚越大,总有一天会将他撞毁。   “……吾的前世是修罗神,修罗神杀性深重,总要为世道杀灭一些存在。”裘弈无所谓地说道,“累世杀孽加身,也不必去想退路了,只能前进,其结果无非是身死道消,下地狱受苦,或转世赎罪。”   “吾又不惧。”   “……”萧湘垂目,半晌无言。   身旁的人突然安静了,裘弈有点不大适应,下意识回想自己方才有没有哪句话说错了惹到对方,但他没发现有什么说错的地方。   “……道长?”   闻声,萧湘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再度看向裘弈。   他认真说道:“待一切尘埃落定,湘收拾好了宗门事务,便同道君一起。”   裘弈茫然道:“什么一起?”   “共担杀业也好,同下地狱也罢,两人同行一段路,总比孤身一人走两段路要好上些。”萧湘的声音有些缥缈,却令裘弈听得清晰,闻得真切。   他道:“若是生死不能相从,也愧对你我的竹马之交,道侣之情,守望之谊,两世之缘。”   “……”裘弈怔然片刻,忽然轻轻地笑了,如冰层乍破,霜雪融水,令人似感春暖,突然心生亲近之意。   谁言行神道君气运奇差,机缘无几?   遇到萧湘便是他的好运,此人便是他的天大机缘。   无奈裘弈口齿笨拙,不善言辞,更没文化,听闻如此感人肺腑的话,也只会笑着道一声:“多谢道长。”   而相应的,萧湘也从不会介意,他温声道:“何须言谢。”   两人冷冷冰冰又其乐融融地转过山路,见诸友都聚在前方,又在烤不知从哪挖来的红苕,正要上前去凑个热闹,却在下一刻双双摔在了石板路上,砸出好大的声响。   正在烤红苕的几人闻声抬头,看着远处匍匐在地的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后来进入画中的五人不知裘弈和萧湘身负如山的业障,见萧湘和裘弈都倒在地上,许久不起,于是纷纷要来扶起两人。   结果把趴在地上的两人架起来一看,发现这两人俱是摔得鼻血直淌,昏迷不醒,脸上本就不知为何难以痊愈的擦伤又增添了几处。   李拂衣一脸惊恐地试图给两人治疗脸部的伤处。   旁观的燕卓然见状,奇怪地问:“你这么惊恐做什么?他们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李拂衣解释道:“裘弈要是连这张脸都没有了,下次再犯贱讨打,罗师姐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了!”   回想起罗万劫那生气起来化身罗刹的暴躁模样,燕卓然无端打了个寒颤,深以为然。   确实确实,要是脸能拿来挡灾避祸,那就是好脸,得保护起来,有伤就治。   贺奉天也问:“那萧湘呢?为什么对萧湘也面露惊恐。”   李拂衣一脸看傻狗的表情看着贺奉天,问道:“如果我俩一起走路,我明明走的好好的,却突然摔倒在地,转头一看你也摔了,我会怎么样?”   回想起以前出现的这种情况,贺奉天答道:“你会认为是俺没走稳,自己倒了,还顺便带倒了你。”   李拂衣又问:“那如果我站起来后照镜子,发现我的脸摔破了呢?”   贺奉天即答:“你会打死我。”   李拂衣:“那不就是了!自打有了萧湘后,裘弈都不闯祸了,知道精进了,也知道关心宗门和师姐了。要是裘弈因为惹了萧湘而使两人决裂,无需罗师姐发怒动手,我先打死这个孽障。”   此时躺在地上紧闭双眼的裘弈和萧湘:“……”   其实两人并没有晕过去,只是被业障压得摔在地上后失去了所有力气,死活站不起来,也说不了话。   一想到熟人就在不远处,无端地看着他俩平地摔倒,在地上莫名其妙地趴了半天,两人就觉得自己一些形象方面的东西似乎破碎了,又不能将业报的事情如实相告,于是默契地都在装晕,没想到在李拂衣师姐的解释下,摔倒这口大锅最后扣在了裘弈的脑袋上。   萧湘悄悄给身边躺着的裘弈传音道:“道君,你在众师姐眼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今日听李拂衣如此说,他是真的忍不住好奇了。   “……”裘弈好一会儿才传音给萧湘,“超重的鹰,捣蛋的狼,疯狂咬人的兔子,和不会游泳的鱼。” 第74章 围炉闲话   画中岁月,疏忽而过。俯仰山河图中呈现的景色状态是数千年前的修仙界,那时的修者就与画中的清尘仙子和刘不敏一样,每日就是闷头修炼、寻找乐子,没有什么沉重的宗门责任,也不用想太多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牵扯。   远离了责任与义务,这样闲云野鹤的生活似乎也不错,萧湘记得自己上一次与好友围炉煮茶,已是八百多年之前的事情。   ……他们已经来画中一百六十年了,细算一下,他这一世到如今的总体年龄是九百九十八岁,这具元婴化作的身躯一百六十岁。   裘弈如今的总体年龄是九百九十七岁,小他八个月,元婴化作的身躯是一百六十岁,比他小上三十八日。   百年之期已过,也不知道樊莽仙君那里出了什么问题,竟还未将他们放出去……   萧湘看向窗外,俯仰山河图内正在下雪,雪景是两位祖师用仙术幻化出来的,实际并不冷,但有不收敛本源之力的他和裘弈在,周遭不冷也得冷。   修仙者成长到懂事不需要很多年,长大后,昔年好友各奔东西,聚少离多,纵使修仙者可日行千里,可万里传音,但大多无事不访,无由不言,少年时的风花雪月如今再谈也大有不妥。每每见面,总是相对无言;想要写信,提笔欲说还休。   可画中如今除了修炼和闲聊,似乎也做不了别的事情,所有人肩负的责任被一张纸面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心急也无用。   两位祖师早已习惯无所事事的生活,时而搭建所谓的“宗门”,时而揍一揍画中世界里不老实的那些凶兽,再要不就是指点一下后辈们的迷津,或是用仙术模拟出一天大雪,拉着后辈煎雪煮茶、围炉闲话。   不过裘弈现在对这些都没太大兴趣,依旧在屋外练剑。   清尘仙子在屋里用仙术幻化茶杯,数着人数幻化,最后发现少了自家宗门里的后辈,于是转头问萧湘,裘弈在何处。   萧湘用拂尘一指檐外,恰见裘弈一剑风生,漫吹飞白,惊落檐上雪,人与剑与雪几乎要融为一体,不映天光,自有清明。   于是原本打算将人叫回来的萧湘转而探头看裘弈练剑。   清尘仙子见状,叹息一声,探头对裘弈高声喊道:“行神!适当放松,光是修炼会烦的,你不烦,你的丹田和识海会烦,所以在修到某种程度后,师门都会把小辈赶下山去历练。”   裘弈依旧在练剑,只是冷声回答她道:“它们不烦。”   于是清尘仙子用手肘捣了一下还在看人练剑的萧湘,眼神示意对方劝劝自家道侣。   萧湘无奈,对雪里的裘弈唤道:“道君。”   裘弈手上没停,只是用鼻音问道:“嗯?”   “进来罢,坐在湘身边。”萧湘轻轻拍拍自己身侧的坐垫。   裘弈剑势一顿,掀雪濯枝,摧雪剑收势归鞘。   他抱着剑,默默进屋,挨着萧湘坐下。   清尘仙子见状:“……”   她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给刘不敏传音:“萧湘的话是圣旨吗?!”   刘不敏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传音给清尘道:“怪不得先前小拂衣说裘弈不能没有萧湘,原来是这霜雪似的小子谁的话都不听,只听萧湘的啊!”   两个画中的虚影祖师不知外界的后世热闹,不断在问众人过去的所经所历。贺奉天与燕卓然年轻时都喜欢往宗门外跑,几乎将整个修仙界都给游历了个遍,其中经历也非寻常人可比。   两人都喜欢往外走,天地虽大,却总能碰上,也曾有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和争执,也曾为某种灵丹妙药或机缘法器而打过几百回,争得头破血流。   无论年少时多么针锋相对,近千年过去,那些激烈的情绪也都被时间冲刷淡了,如今两人都是修仙界中大宗门的长老,有利益牵扯,碰上彼此总会和气地问好。   更何况,在先前的神陨浩劫中,燕卓然还耗尽修为救了贺奉天的门下的徒子,无论过往有怎样的龃龉,与此相比,都不足看了。   听闻萧湘的道号由来传奇后,清尘仙子赞叹道:“原来幽明这个道号是因为当年香香斩开了九幽的结界啊,厉害厉害!怪不得能成剑仙!”   贺奉天附和道:“是啊是啊!要不是有萧湘,俺今日都不可能坐在这里喝茶!”   清尘仙子有些惊讶地看向萧湘,笑言道:“我本以为香香会是那种把自己关在宗门里闭关百八十年的性格。”   她话落后,全场人一致地看向裘弈:“……”   把自己关在宗门里闭关百八十年的裘弈本人:“……”   裘弈给自己解释道:“吾也会出去,只是不去修者聚集的地方。”   裘弈为了打架和除魔,以前经常往魔域里跑,寻常修士可不会去那里。   燕卓然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摇晃了一下,“萧湘其实也不太爱出门,他年少时,以为修仙界的年轻修士们聚集起来会谈论经典,或是交流修行,不曾想到场之后,发现所有人都在喝酒吹牛。”   萧湘无奈地闭了闭眼,道:“你们每回邀湘出去,都说要去研习经典,但实际……”   “但实际每次都是喝酒吹牛!”贺奉天笑道,“次次被骗,怎么还次次上当?”   “友人相邀,去便去了。”说话间,萧湘指尖凝其灵力,用法术给闷头喝茶的裘弈倒上一杯新茶。   “幽明就是脸皮太薄了,又好说话,你求求他,他就什么都答应。”李拂衣话落,眼睛一瞪,开始数落裘弈,“哪像你!跟个犟种似的,怎么说都不应!让你出去见见人跟要毁了你修为似的,打架惹事倒是不用人说!!”   闷头喝茶的裘弈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又说到自己身上,急的呛了一下,转头朝外面猛咳嗽。   萧湘默默给裘弈顺背拍背。   “不过也是奇怪。”李拂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着炉子里跳跃的火光,神色带有些许不解,“行神和幽明都是知名剑修,怎会八百年都未曾见过?”   云枕山问萧湘:“行神也就罢了,连自家宗门有多少人都不知道。幽明你从前听闻行神的名号,一直未对行神好奇过么?”   “……”萧湘也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摇摇头,如实道,“未曾。”   “奇怪奇怪,就算裘弈再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从前也是见过他的。”云枕山奇怪道。   燕卓然突然笑道:“你当然见过他,你们合欢宗的人当年满天下堵他呢!”   “啊呀,你提这个做什么……”   “哈哈哈哈,失言失言,两位勿怪……”   清尘仙子托着腮看一众数千年后的人在面前打闹,对咳嗽完转回来的裘弈和收回手的萧湘笑道:“像是老天不让你们在那八百年里相见似的。”   “……”闻言,萧湘转眼,看向裘弈,发现裘弈也因为清尘仙子的这句话而看向他。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猜想。   先前王裘就说过,他们前世被迫入轮回的一个原因,是一旦联起手来会妨碍天道行事。   看来,这冥冥之中让他们八百年不得见的因素,可能也有其他天神或天道在暗中阻挠。   无所谓。两人纷纷想道,反正如今见面了,以后也不会分开。   修仙者阳寿可长达数千年,日后成仙了更是长生久视,他们还有很多能够共行的年岁。   区区八百年……   不行,八百年,四舍五入都一千年了!   裘弈一拍桌子,问众人道:“以前吾未曾参与的那八百载中,幽明还做过什么?”   旁边的萧湘:……?   这是要作甚?   众人面色微妙,起哄道:“哎——呦——”   “那可多了啊——”   贺奉天道:“当年萧湘有了‘剑仙’之称后,惊云剑阁如今的宗主——易可鉴,他不服,去太清宗请战,萧湘还以为是慕名来战的人,态度可好了,鉴于易可鉴都是宗主了,要给对方留几分面子,没有非得分出个胜负来,让易可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惊云剑阁?易可鉴?   裘弈对于后一个名字不熟悉,他打人从来不记人,但惊云剑阁他隐约记得,以前但凡碰上了惊云剑阁的徒子,那些人总要自报家门,然后跟他打上一架。   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过易可鉴。   怎么突然开始揭不在场友人的老底。萧湘假意咳嗽两声,让知情人不要笑了,主动对裘弈说道:“湘以前曾去紫微宗当过驻宗修士。其实最初,占卜演算一道对于湘来说有些晦涩难懂,总不能运用自如,湘当年向如今的紫微宗宗主巫马何成请教后,这才能够顺利使用卜算。只是……”   众人:“只是……?”   萧湘叹息一声:“只是一上来就连续推算了好几个天神之间的利害,算到了些天神不愿为人所知的关系,因此被恼羞成怒的天神隔空打了一拳,在房中晕了半年才被紫微宗门人发现。”   一直保持温润神色的顾犹在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破天荒地笑了一声。   云枕山问:“我能笑吗?”   燕卓然的嘴角已经咧开了:“笑吧,天神早就陨落了个七七八八,不会有谁打你。”   云枕山狂笑,笑完还要问萧湘究竟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能让天神动手打人。   “当年在房中醒来后,相关记忆就消失了,只记得不是些好事。”   萧湘语气虽淡淡,面上却显露出三分歉意,“湘原本只是想要研究天神,却不曾想算到了些不该算的,当年也没来得及同那位天神道歉,便不记得对方了,真是惭愧……”   云枕山笑道:“得亏是只让萧湘算到了,萧湘还会觉得惭愧,要是让其他修士算到,第二天就算记不清具体细节,也要就此事跟好友蛐蛐那天神一辈子。”   修仙界里一群八卦狂,大伙儿对外注意形象,就是怕自己被拿去当修士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让人给念叨一辈子。   凡人可能会觉得,修仙者是一群仙人般的“高贵”存在,肯定品德好、道德优,但其实不然,修仙者就是一群有修行机缘的“凡人”,该有的七情六欲都有,品行恶劣的修士也不在少数。   要真论起来,凡间至少还有专门的学堂育人子弟,教导人要懂得礼法,但修仙界可没有这种学堂,无论是宗门徒子,还是宗外散修,自从踏上修炼之路,他们只会去学一些能够让自己变强的知识,只知道这世界弱肉强食。   若不是因为有些功法秘籍是用文字记录的,许多修士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去学认字写字。   ……裘弈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修仙者的品行具体如何,全看个人本心以及修炼路子,成长环境也会塑造修仙者的性格,所以自从太清宗由萧湘握上掌教大权后,读书人世家出身的萧湘十分注重宗内徒子的观念教育和品行培养。   俯仰山河图在两位天神的仙术操纵下,百年难见地下起了鹅毛大雪。山野小屋中,仙与人共坐共饮,说说笑笑,从彼此的黑历史聊到对方的感人事迹,再聊聊宗门发展、徒子教育。   裘弈不适应这种氛围,也是第一次参与围炉闲话,他只管听,没有什么要说的,桌上的茶全让他给喝尽了,大伙儿讲得口干舌燥时想要倒杯茶喝,一拎起壶来,发现刚刚煮好的茶都没了。   把茶喝光的裘弈默不作声,看雪看夜;给裘弈不断倒茶的萧湘也转头看雪,默不作声。   仿佛这修仙界里最能聊的几个人都聚集在了画中,几人一直从白日聊到夜晚,聊到先前为了氛围而拾来烧做炭的柴火都烧尽了,贺奉天取了一丝本源之力扔进茶炉中,炉火又跃动起来,将茶水煮沸,两个冰灵根的剑修将一身本源之力收紧,整个小屋内都变得暖烘烘的,燃烧灵力的火光给所有人都罩上了一层暖色。   过去,裘弈从来不会参与这种活动,他认为与人交际没有必要,也不知应当与旁人聊些什么。   但如今,他忽然觉得,在这种场合中,只是坐在一旁听着,也不赖。   裘弈拿起茶杯,发觉自己的杯盏又不知在何时喝空了,下一刻,一阵冷香带着茶壶从旁飞来,给他又添上了半杯茶水。   萧湘传音问他:“道君很喜欢喝这茶?”   “嗯。”裘弈微微点头,有些怔怔地看着放下茶壶的萧湘。   他道:“很香。”   不知是在说茶,还是在说人。 第75章 体系崩溃   两个冰灵根的剑修在画中待了两百年,待到业报都受完了,还没有被王裘放出去。   裘弈无感,但萧湘可坐不住了,日日问卜,推演熟知的宗门的近况,又卜算修仙界的现状,若不是不知王裘八字,他真想算一算王裘如今是出了什么事。   裘弈看着头顶上的蓝天,说道:“再不出去,吾就要成仙了。”   萧湘道:“还早,道君如今修为至渡劫初期,还有中后两阶。”   闻言,在一旁打坐的贺奉天不可置信地睁眼看向裘弈:“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修炼这么快!”   裘弈答道:“以杀入道,多杀凶兽即可。”   贺奉天了然,并且闭上了想要说“好牛”的嘴巴。   “以杀入道”的修炼方式虽然提升境界快,但是要因此承担的后果也大,此道修士极易入魔,时常会误杀生灵,在修仙界中所受到的谩骂也多。   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没有修士会去走杀生道。   李拂衣伸腿踹了一脚三心二意不好好静修的贺奉天,“坐正了,修你的炼!”   “是是是……”   “祖师,您知道如何从画中出去么?”萧湘转头问正在编花环的刘不敏。   “我若是知晓,早便和清尘去画外游玩了。”刘不敏将编好的花环顺手戴在清尘仙子的头上,挑眉一脸稀奇地瞧着有些焦急的萧湘。   萧湘处事淡然,做什么都不急不躁,难得有此情态,倒是稀奇。   是因为担心宗门?刘不敏记得,大家围炉夜话时,萧湘说的最多的事就是自己的宗门,也经常与顾犹在云枕山李拂衣三人讨论宗门治理方法。   “……”刘不敏向萧湘招招手,“香香啊。”   萧湘顺从地走上前,席地而坐,应道:“祖师。”   “你这么黏着自己的宗门,日后成神了怎么办?也要因为自己的宗门出了什么事,就下凡来插手操纵因果吗?”   萧湘摇摇头道:“日后不会再有人能够成神了,祖师。”   刘不敏明知故问道:“既然不能再成神,那你们为何还要努力修炼?”   “为了护佑苍生。”萧湘答道。   刘不敏道:“对啊,不能成神了却还要修炼,有人可能是为了长生久视,有人可能是为了护佑苍生,既然目标都是奔着高修去,为何不潜心在画中直接修炼成仙呢?”   清尘仙子也点点头说道:“我听你们说,如今外界的修仙界灵气稀薄,修仙界近千年没出一个大乘期修为以上的修士,仅有的两三个大乘期修士还修炼遇阻,阳寿将尽,之后修仙界一旦倾覆,人间更是没有灵气了。修士就是以灵力为生的生灵,没成仙之前,无论你境界多高,只要没了灵力,什么都白瞎。”   萧湘欲辩:“修士在进入金丹期后,丹田可自行生出灵气……”   “杯水车薪。”刘不敏评价道。   萧湘住口。   确实。   修士丹田自行产出的灵气只能用于应急施法,并不能用于吐纳修炼,吐纳修炼是体外灵气进入体内的一个过程——说到底修士就是需要外界有灵气才能修炼和长效地施法。   他担心自己若是长留于画中,待日后出去,修为虽无人能及,自己想要守护的那些事物却不复存在了。   抱剑站在一旁的裘弈忽然眸色一凝,摧雪瞬间出鞘,载着他飞向高空,萧湘也似有所觉,猛回首向裘弈飞往的方向看去。   两名祖师与其他修士也有所察觉,纷纷起身看向裘弈。   裘弈在空中伸出双臂,稳稳接住一个正在下坠的血人,迅速带着血人飞回到萧湘身前,将其放在地上。   那血人的双眼被血水糊住,感觉自己被人接住后,挣扎着睁开一只眼,看见了站在头顶上的萧湘。   他嘶哑出声,唤道:“幽……明……道长……”   “您……瞧见我、我师父……嗬、嗬……”   云枕山施法给此人疗伤,告诫道:“莫要出声了,当心呛血。”   “……猎霆?”贺奉天几乎不敢认地上那个浑身伤口的血人是自己的徒弟,他疾步上前,跪坐在雷震宇身前,施法查看雷震宇的伤势。   “经脉倒悬,灵气紊乱,金丹化婴未成,有人在你进阶的时候碍事,是谁?!”   雷震宇的情况危急,在场没有专业的医修,云枕山急的要命,闻言对贺奉天道:“待会再问!”   “云枕山萧湘过来搭把手!一个护住他心脉,一个封住他身上的伤口!顾犹在去采灵植炼制还阳丹,快!!”   顾犹在手足无措,“我不会炼丹。”   “湘会。”原本跪下的萧湘又起身,“猎炎跟湘去烧炉子。”   顾犹在见状,想来帮忙封住雷震宇身上不断流血的伤口。   云枕山大惊,连忙吼住想要施法的顾犹在:“等会儿!你别碰他!”   一撮雷电于顾犹在指尖噼啪一瞬,立即熄灭。   李拂衣推开顾犹在,冲自家师弟招招手:“雷灵根一边去,裘弈过来封冻伤口!”   顾犹在连忙走开,给裘弈让位。   燕卓然早就跑去找炼制还阳丹的灵植了,两位祖师都去帮忙,只有顾犹在站在原地,炼丹那边用不上他,他也不认识炼制还阳丹的灵植草药,给雷震宇梳理经脉治疗伤口也用不上他。   雷灵根性霸烈,在救治伤者这方面可谓是一无是处,有时反而会加剧伤者的重伤情况。   裘弈问:“不是说雷灵根全修仙界最强么,那雷灵根能做什么?”   李拂衣答道:“好问题——能打架。”   云枕山:“你们别说了顾犹在要哭了——”   顾犹在:“我没有!”   奄奄一息的雷震宇挣扎着说道:“你们……好吵……”   “哈哈哈我们在缓解心慌呢,都几百年没见过重伤难治的小辈了,对不住啊……”李拂衣手上法印变幻,硬是把雷震宇的一身经脉给掰回正位。   最后把还阳丹压在雷震宇的舌下续命,一众大修士这才松了一口气,停下来歇一歇。   贺奉天的脸色漆黑,要不是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出画,他非得把害雷震宇落到这种地步的人碎尸万段不可。   裘弈凑近萧湘,传音问:“你还会炼丹?”   “只是记得丹方,又会一些基础的炼丹术。”萧湘面无表情地传音道,“草药毁了几十炉,炉子炸了十几个,这才让湘摸到一点诀窍,炼制出一颗还算过关的还阳丹。”   裘弈又问:“炼后有何感想?”   萧湘答道:“还是当剑修好。”   怪不得师父当年说,没有点家底的修士当不了丹修。在学习成长过程中,丹修所要耗费的灵植数量不可计量,而这些灵植得跟药修买,炼丹的炉子要跟器修买,适合炼丹的丹房要请阵修和符修布置,这些还都是消耗品,哪哪都耗钱。   且丹修一道仅限火灵根和木灵根修士修炼,但凡是别的单灵根,或是多灵根却没有这两个灵根的修士,都与此道无缘,妄图行道只会耗费更多资源,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大成就。   还是剑修好。萧湘和裘弈不约而同地想,什么灵根的修士都能走这一道,基础投资只需要买一把趁手的剑便可,即使是他们这种笨蛋也能修,门槛很低,只要肯刻苦勤修,怎么都能修成。   顾犹在往雷震宇的身上扔了几个清洁咒,把雷震宇身上的血迹全都清理干净,又从乾坤袋里取了一件自己的衣物,给雷震宇换上。   这是他目前仅能为这个晚辈做的事了。   萧湘转眼,看向床上闭目沉睡的雷震宇。   上次相见时,雷震宇还是个背着重剑到处跑的小少年,如今都已经长得跟他们一样高了。   待雷震宇的情况有些好转,几人这才问起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雷震宇躺在床上,明明已经能够说话,却沉默了很久。   过了许久,这个以往最敢直言的青云宗弟子才说道:“我们扛过了噬灵蝶作乱,扛过了魔修当道,扛过了魔族祸世,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原来最初噬灵蝶和魔族魔修一齐作乱时,许多尚可自保的大宗门向一些散修和附近的小宗门伸出援手,就连青云宗知名铁公鸡何所应都出手助人了。   但大宗门也并非各地都是,许多小宗门离得太远,大宗门的庇护和支援到不了那些小宗门,待噬灵蝶祸乱过去后,众仙门开始诛魔,那些没有得到帮助的小宗门心生怨怼,集结起来,联合一些散修,开始在正道宗门的背后捅刀。   这些人鬼精的要命,打不过高修者,就去对低修者动手脚,将许多大宗门的后生都害死了。   而雷震宇差点成为被害死的一员。他在除魔路上忽然突破,便一人留下,让自己带领的除魔队伍继续赶路,不要耽搁除魔,却不曾想在突破时自己会被正道之人围堵,在重伤逃跑时,遇到了一名好心的剑修,将他扔进了俯仰山河图中避祸。   听闻缘由后,在场的大修士尽数沉默,连两个最爱说话的祖师虚影都目瞪口呆。   好半晌,清尘仙子才喃喃开口问道:“后世的修仙界……人心已经如此险恶了吗?”   裘弈点点头,回答道:“嗯,人心的恶念还生出了一种名为‘邪祟’的怪物,比魔族还难杀。”   他随即又嗤道:“身为修士,连自保都做不到,整日仰人鼻息地活,未得相助便心生怨恨,杀害同道,这么有本事,被魔欺负的时候怎不反杀,是因为打不过吗?”   “怪不得天道要灭修仙界,灭的好啊!”   闻言,萧湘下意识转眼,看向刘不敏。   祖师在天上灭天神,也有这个缘故。修仙体系中的一些存在已经腐烂了,修士们无需道德也可修仙,获得修炼资源的手段大多卑劣,靠争靠抢,占山为王,其他没有占据到好山头的宗门,会因此不满再正常不过。   若是要在天道之下保存修士这一存在,就需要对这个体系做出改变,令修士只有道德达标,做了利益世间的事,才能够获得修炼资源。   但这一点,只能由尚且存活的天神们和天道沟通才能做到,他们这些连仙都未修成的修士联络不了天道,自然对此也束手无策。   数万万人的生死存亡,全看几个天神的转圜与天道的赦免。在意识到这一点时,萧湘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悲意。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想起一个为了保留住修仙界,敢与天道相争的修士。   顾灼华当年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高升呼吁,却无人肯听,也无人欲闻,只因他将猎战邪祟封入自己体内后堕为了魔修,众人便不再过问黑白,视其如仇,以为顾灼华是个堕魔的疯子,却从不认为自己错了,更无反思。   而那些不肯反思的修士们,在今时今日终于迎来了灭亡。   修仙界彻底覆灭,就在朝夕之间。 第76章 破画而出   在进入画中的第二百五十年,裘弈和萧湘双双成仙,其他后面进来的修士也都恢复到了自己的巅峰时期,甚至修为要更进一步,贺奉天也成了渡劫期修士。   “渡劫期……”贺奉天感受着自己体内非比寻常的灵力流窜,语调颤抖,“俺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成为渡劫期修士……”   旁边几个因为重新修行而赶不上同级人进度的修士阴阳怪气道:“哦,那你现在可以开始想咯。”   裘弈道:“吾倒是有想过自己会成仙,也不是很难。”   萧湘附和道:“确实。”   李拂衣怒斥道:“你们两个不要把成仙说的这么容易啊!!”   两人一脸无辜:“未曾。”   跟气运和修炼方面天才讲这些是讲不通的,李拂衣决定不给自己添堵,“你俩成仙了,现在有信心撕开画卷让咱出去了吗?”   “……”裘弈忽然问道,“不待在画中修成仙么?多好的机会。”   闻言,有几人神色微微一动,不过也只是动容了瞬间,很快又恢复平常,铁了心要出去。   李拂衣一见裘弈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就来气,她一把扯起桌案上的演算图,拍在裘弈脸上,“你到底有没有听我们先前的推演结果?!”   裘弈把头向后仰,躲开卦象演算图,应声道:“听了。”   李拂衣把演算图又拍在桌案上,冲自家这个除了修炼和打架一无是处的师弟抬了抬下巴,“那你说说,听了什么?”   “……”裘弈可疑地沉默下去。   李拂衣立即看向裘弈身边的萧湘:“不准传音告诉他。”   萧湘轻叹,侧头向裘弈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修仙界不是今日毁,便是明日灭,要想办法出去。”裘弈确实听了,他收到萧湘的眼神,面色未变,“吾如今实力非比寻常,破画而出,可以一试。”   “还漏了一句。”李拂衣道,“我们为保护自己人而出去。如今修仙界倾覆在即,时不我待,我若因贪图成仙而滞留画中,百年后再出去,欲护之人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能回到我原本的修为,还超出许多,已经足够了。”   裘弈垂眸,表示明白了。   顾犹在把话题拉回正轨:“入画之前,我见这茅屋位于图画中央,正门南向——也就是朝着画下。若画中上下为南北,行神与幽明可一人向南,一人向北,奔至极处,东西横斩,以剑开天。”   “——就相当于是将横向放置的画卷上下处劈开一道口子,我们从那里出去。”   裘弈问:“为何不是吾与湘在同一处挥剑,合力劈开一天?还更易成功。”   萧湘解释道:“图画类法宝多用于禁锢他人,此种法器在创造之初,画卷上下为阵,左右为镇,欲要破阵,只击一处反而不易成功。”   裘弈点点头,“原来如此。”   竟还有这种讲究。   两名真正意义上的“剑仙”起身,纷纷祭出本命长剑,萧湘向南,裘弈向北,各自飞掠而去。   万境空寂,天幕忽沉,鹅毛大雪被满山川,自南北而来的两阵寒风袭人衣袍,罡气相撞,猎猎不休。   贺奉天一把拎起伸着脖子往南看的雷震宇,将人拽上屋顶,面向北方,“看行神,你修的剑法主战主杀,与行神的剑意相近。”   雷震宇问:“那幽明道长的剑呢?”   “一个护人剑,一个伤人剑,修炼根源不同。”   贺奉天话落,南北两个方向猛然传来两道剑气威压,一道刚猛霸烈,杀意迸现,而另一道势气威严,却未含杀意。   众人默默向南方挪了一步,站在萧湘的剑意范围内,只有需要感悟裘弈剑意的雷震宇还站在北边,锋利的罡气将他的衣物和皮肉划开,飞出几颗血珠。   画中世界的整片天空变为了黑白两色,界线分明,下一刻,南北两侧的天际分别被剑气斩开一道裂隙,北白天边的裂隙中一片黑暗,而南黑天边的裂隙却洒下了万道光芒。   两个出口,怎么看都是萧湘那边那个更靠谱一点,而且萧湘有斩开两界结界的先例,大伙儿一致地往萧湘那边飞掠而去。   破阵了。裘弈看着自己头顶上的黑色缝隙,正想让自己的神识先出去探探路,一道比他更为强大的仙威突然立在了他身侧。   清尘仙子冲他笑道:“再见,门中后生。”   许是知道以后不可能再见了,裘弈话多一分,说道:“可能再见不了了,是永别。”   “我终于知道你师姐为何总想揍你了,不懂看气氛的混球!”清尘仙子笑骂着用仙力推他一把,“快滚!我还要补天裂!”   裘弈向清尘仙子抱拳道别,一转身,见萧湘踏剑飞来,一把揽住了他的胳膊。   裘弈:?   下一刻,他直接被站在逐星剑上的萧湘连人带剑扯出了俯仰山河图。   众人从画中飞出来,直接跟画卷前御剑浮空的王裘碰了面。王裘扫视一遍众人,见自己扔进画中的修士全都出来了,几乎要喜极而泣。   “太好了!你们自己能出来!!师父忘了跟我说怎么把画中人放出来,我正要传音问一问呢!!”   众人:“……”   在画中一齐讨论外界可能都发生了些什么时,他们还假设王裘可能遭遇不测,为王裘好一阵担心,没想到……   ……没想到只是忘了怎么放人啊。   萧湘问道:“不是说百年便出来么,缘何耽搁这么久?”   王裘喜极而泣完立即进入公事公办的状态,回答道:“因为魔主没有将魔尊不殆窃取凡人气运一事及时告知不还仙君,不还仙君刚刚才知道这件事,这才气得收回了支撑修仙界的玲珑玉骨。”   他说罢,指了指天上。   众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修仙界,而是在凡间的高空中悬浮。头顶上的修仙界已经没了蓝天白云的障眼法遮挡,以高修修士的目力,山峦崩溃清晰可见,修仙界的所有正在向凡间坍塌。   众人:“……”   云枕山欲哭无泪道:“闭关百来年,出关后发现不仅家没了,天还塌了,这可如何是好?”   “集合众修士之力,将倾塌的修仙界就近运往东南西北四海,如何?”燕卓然思索道,“天道本就看修士不顺眼,要是因为修士的住处砸坏了凡人的住处,岂不是要更加愠怒?”   一道似曾相识的男音忽然在她的识海中响起:“好办法。”   燕卓然惊讶道:“育道天尊?!”   这正是俯仰山河图中育道天尊虚影的声音,只是她都出画了,为何还能听到——   随即,燕卓然发觉身边的同伴也都面露惊讶,原来能够听见育道天尊声音的不只有她。   “不过不用集结众修士之力,此事天神来做便可。”育道天尊的声音在几人的识海中响彻,清晰分明,相较起画中那个育道天尊来说要更加威严,“未曾见过本尊法身的人听不见天神之声,只你们几人,若想保得修士无恙,便听好了。”   几个修士凝神细听。王裘收起了俯仰山河图,也安静听着。   “如今尚存的五名天神之中,魔主镇压动荡的魔域,广明天尊疏散大荒山群妖,缁明天尊身镇世间万祟,本尊稍后要将倾塌的修仙界拢去东海,其势浩大,会伤及还滞留在修仙界的修士,幽明传音至修仙界全境,令众修士即刻下凡。”   萧湘颔首,持剑诀,凝仙力。   “行神,戾鹤,猎炎,你三人立即随樊莽去寻司迎使者——去寻王遗策,商讨除魔镇祟一事,具体要怎么做,樊莽会教你们。”   王裘御剑直向北面飞去,另三人不敢耽搁,立即跟上。   从萧湘身边离开时,裘弈御剑,回头望了一眼正在掐诀的萧湘。   萧湘注意到他的视线,冲他挥动了一下拂尘。   ——“回见。”   裘弈听见自己的识海里响起这么一声,是萧湘的传音入密。   育道天尊的声音还在继续安排:“明愿,恩容,恣命,你三人统计一下稍后下凡的修士,优先记下各宗门分别存活多少修士,同萧湘一齐领各宗宗主商讨要在人间何处安顿,不可惊扰凡人。”   云枕山惊讶地挑了一下眉头。   太清宗的育道天尊居然知道合欢宗前宗主的道号,天神真的这么全知全能啊。   有件事她实在好奇,反正她的活待会儿才干,现在合欢宗有现任宗主引导,她回合欢宗也没什么用,便出声问道:“您方才说如今存活有五位天神,可您只说了四位,还有一位在做什么?”   御剑悬浮在旁边的顾犹在忽然眉头一挑,心头涌上不妙的预感。   离了正事,育道天尊的语气变得稍显和蔼,耐心地回答了云枕山这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不还仙君在哭呢,发脾气,哄不好。”   得知真相的云枕山:“……”   不还仙君的亲儿子顾犹在:“……”   云枕山转头看向面色温润带笑,实则已经羞到耳尖脖颈俱红的顾犹在,对正在嘴角抽风的李拂衣说道:“别笑。你笑了,顾犹在也得哭了。”   顾犹在反驳道:“我才不会!!”   大修士都领命去做事了,在场唯一算是后辈的雷震宇目送自家师父跑没影了,转头问李拂衣:“师娘,那我呢?”   李拂衣慈爱地摸摸这个大小伙儿的脑袋,“你就在我身边好好待着,不准再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了,听到没有?”   雷震宇点头,随即便听见幽明道长的声音在识海中荡开,让他顷刻间想不了其他事,只能听幽明的话语。   “众修士即刻下凡,不得延误,否则身填东海,生死自负——”   萧湘用惯常冷淡的声音对修仙界众人说完这段话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太平,并不能体现出急迫感,于是又加快语速地重申了一遍:“众修士即刻下凡,不得延误!”   修仙界太清宗中,正在将藏书阁中古籍全都拢进乾坤袋中的段衍乍闻此声,先是不可置信地一愣,随后喜极而泣——   “回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师弟回来了!!!”   段衍还没跟身边同样在收拾古籍的弟子手拉手激动地跳上两下,随即便意识到,萧湘这个识海传音不简单,绝不是寻常修士能达到的程度,听内容,甚至是传达给整个修仙界所有修士的。   萧湘他……成仙了?!   他身边的那个弟子反应倒是很快,立即拉着他的手激动地跳了两下,喊道:“太好了!是剑修真仙!!我们有救了!!!”   远处一名同样在收拾古籍的婧子大怒道:“有救个毛蛋!没听见幽明长老的话吗?!!赶紧收拾着书往下界跑啊!!!” 第77章 不如不想   刘不敏向下界下达完神谕,转头看向一旁伏在地上哭泣的顾微尘:“……”   “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他无奈地问。   顾微尘一手扶着后颈上逐渐融入他血肉的玲珑玉骨,一手摁在脑袋上紧抓头发,眼眶通红,满脸都是泪,整个神仿佛脆弱到下一刻就能如同瓷器般碎掉似的。   “好痛……呃呜呜呜……不改呢……”顾微尘神智似乎都有些模糊了,抽噎着说道,“好多人在我脑子里哭嚎……好吵……好痛啊啊啊……”   刘不敏闭目,通过神识查看修仙界如今的情况,对满地打滚的顾微尘道:“我们现在都没空也没有余力安抚你,你若再不去将修仙界那些无有修为的凡人送下界,脑子里的声音片刻后便会停了。”   顾微尘吸吸鼻子,泪眼朦胧地看着祂,“真的?”   “嗯,”刘不敏面无表情道,“毕竟那些哭嚎的人很快就要因为你的不作为而去填东海了。”   “……”顾微尘抹了把眼泪,操纵浩瀚神力涌入崩溃的修仙界。   那些在修仙界中并无修为的人与兽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便站在了没有崩解的平地上。   他们和它们,都来到了凡间。   许多提前行动的修士早就收拾了东西,在萧湘的声音传到他们耳中时就迅速地跑去了凡间避祸;而有些修士不信那个邪,依旧在指挥着门人将宗门中的财物法宝等物都妥善装好,慢慢运往下界。   还有些想要富贵险中求的修士在某个宗门走空后,去空无一人的倾塌宗门里淘宝贝;更有的趁火打劫,去趁乱抢夺其他修士的财宝。   那些内斗不休的修士依旧在打,听萧湘之言如风过耳;而魔修中有些人贪生怕死,依言去了下界,有些则把正道修士的话当屁放,趁乱在修仙界中滥杀行恶。   无论如何,半盏茶后,在修仙界要彻底砸向凡间时,东洲的北方忽然出现了一道万丈高的育道天尊金身,天尊左手持拂尘,右手抬起,将整个修仙界拢入东海。   那些善的,恶的,争斗不休的,贪恋财物的,曾经辉煌的……尽数填入东海,在沧溟巨浪间消失无踪。   亲眼看着一个曾经辉煌的存在覆灭无影,无可言说的震撼在萧湘的心中震荡,他怔怔地望着人间比寻常要更加蔚蓝的天空,半晌无话。   数千年前,育道天尊将道法授以修士,可以说,修仙界之所以能够成为修仙界,有育道天尊极大的一份功劳。   那个扶持起修仙界的天神,在数千年后的今日送了修仙界最后一程。   此举,与葬送心血何异?   萧湘情不自禁地喃喃道:“祖师……”   育道天尊的金身在消失前,用一指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只留下一声长叹。   “唉……”   奈何啊,奈何。   ……   萧湘知道自己被祖师叫来领着幸存修士商讨后路,有镇场子的意味,还要给那些修士代表和宗门代表解释为何修仙界会突然塌了,而他又为何在末法时代反常地成了仙。   如今修仙界刚塌,所有幸存修士为了不惊扰凡人,全都躲在山里,他们这些高修者开会的场地是刚清理出来的一座山头,一众修士乱糟糟地挤在场地中,七嘴八舌地问着萧湘乱七八糟的问题。   “你怎么突然成仙了?末法时代灵气几乎都没有了,太清宗倾尽资源把你捧成真仙了?”   “修仙界怎么突然塌了?是谁对仙君骨动了手脚!?!”   “你去哪里了?怎么万道之战的时候不见你出现?”   “我们以后要怎么办?跟凡人生活在一起吗?”   一众高修修士嗡嗡如蚊蝇,吵得萧湘头痛。   他安抚道:“先安静,湘一个个回答。”   众人依旧在七嘴八舌地问:   “行神道君呢?他怎么不在你身边?”   “行神道君在万道之战的时候也没见着……不对平时也见不着,他难不成也成仙了?”   “你怎么知道修仙界要被填入东海?谁跟你说的?”   “为什么天神全都陨落了?”   “就是你们宗门刚刚趁乱打我们宗门的人是吧?拿命来!!”   “我的储物宝戒怎么会在你的手上?你什么时候盗走的!!”   “谁盗了你的宝戒?这是我的,滚啊!!”   甚至还有一人乱中添乱地问道:“您吃了吗?”   萧湘:“……”   萧湘忍无可忍地释放威压:“本座说安静!!”   整个山头瞬间鸦雀无声。   大儒修已经掏出了纸笔墨砚,在萧湘身边等候记录接下来能够被编入修仙界历史书的真仙发言。   “……”萧湘看着眼前的一众高修修士,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不学无术的混球学生。   “本座知晓诸位骤逢修仙界倾塌,皆惊惶难抑,神思无主——但你们都是上千岁的大修士了,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遇事就不能沉稳一点闭上嘴好好想想宗门的未来自己的未来所有修士的未来吗!吵什么吵?谁还要吵立即离开这座山头!!”   在场的修士都是第一次见萧湘发火,没一个吭声的,也没一个走的。   但实际上这些修士背地里的传音灵线都快织成蜘蛛网了。   ——哇幽明居然会发火诶!   ——他发火也是面无表情的,不对,皱了点眉头。   ——声音也提高了不少。   ——好凶啊啊啊啊啊啊。   ——切,不就是成仙了,拽什么拽!   ——酸什么呢?修仙界没了,你以后都没机会成仙了!   ——唉……以后到底该怎么过啊?   萧湘顺手封了几个方才搅混水的魔修的嘴,但并未将他们赶走。   现在自己究竟是如何成仙的这件事明显不是重点,而他若是不说清这件事,面前这些修士估计也不会好好同他讨论修士的未来。   而若是说清楚自己是如何成仙的,又势必会牵扯出自家祖师和樊莽仙君,还有俯仰山河图等等存在,更加麻烦了。   一瞬间的深思熟虑后,萧湘先回答了修士们的第一个问题:“本座前世是天神,能在末法时代成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闻言,众修士中有些人似信非信,有些人恍然大悟,有些人深信不疑,还有些人没想清楚前世是天神跟末法时代能成仙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段衍就是恍然大悟的那个修士,他了然道:“怪不得比起我们,祖师更偏爱你,原来你前世是祖师的同僚啊!”   萧湘解释了一嘴:“湘前世是祖师的直系弟子,也算同僚。”   黄玄诀也了然道:“说来道去,你就是同太清宗有缘。”   萧湘点头:“嗯。”   他转头对低声讨论了一番的众修士高声道:“修仙界倾塌,是因为不还仙君收回了仙君骨。”   闻言,众修士无一另外地面露惊愕之色。   萧湘继续说道:“仙君骨如何撑起修仙界,在场的诸位都清楚——”   有人举手道:“我不清楚。”   站在萧湘身边记录的大儒修闻言,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修仙历史书,飞砸在那个举手的修士头上,喝道:“不清楚就去读书!书上写的明明白白!!”   萧湘偏头低声对大儒修道:“有劳了。”   “职责所在,修炼之务。”浩然书院的大儒修诸葛陶然摆摆手,抬了抬手中的灵笔,示意萧湘继续说。   “修仙界能存留到今日之前,除却不还仙君忍辱舍骨之外,还有魔尊不殆——也就是前玄清宗顾灼华……”   萧湘为顾灼华辩明了当年玄清宗灭门惨案的真相,又将顾灼华窃取凡人气运支撑修仙界一事道出,在场修士闻言,又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惊愕之中。   诸葛陶然怔愣落笔,喃喃道:“原来……如此……”   “我竟将玄清宗的不殆顾灼华,谬写千年之久啊……”   有人问:“邪祟是什么?”   萧湘默然片刻,脑海中,祖师稍微出声指点了一下他要如何回答,于是他对那人道:“稍后,行神道君会同诸位讲清何为邪祟。”   站在人群中的罗万劫顺势出声问:“行神呢?”   萧湘又照着育道天尊在脑海中给他的回答说道:“行神与放鹤门的戾鹤、青云宗的猎炎,以及一位道号樊莽的仙君和一些其他修士,正在各处捉拿因浩劫而逃出魔域的魔物,以免魔物危害凡世。”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行神前世也是天神,如今也成仙了。”   幽明前世是天神,行神前世也是天神;幽明今世在末法时代成仙了,行神今世也在末法时代成仙了。   罗万劫恍然道:“你俩有缘!”   萧湘又点点头:“嗯。”   幽明将天道为何要修仙界灭亡、现存的五个天神为保存修士力量做出了什么努力、之后的修士应当如何存活于世等事结合自己的思考,同众修士说道了一番。   诸葛陶然在一旁记录的笔尖冒火,许多心中有思量的宗主与长老听完后陷入沉思。   被封了嘴的魔修不断举手,萧湘暂且解开了禁言术,让魔修说话。   “我们魔修也要听你们的吗?”那个魔修问。   “听天神与天道。”萧湘答道,“本座只是代为转达天神之意。”   那魔修听后不屑地转身,打算去凡间潇洒,不听所谓的天神与天道,只是转身还未走出几步,天上忽然降下一道玄雷,瞬间将那魔修劈成了飞灰。   一时间,山头又静,萧湘感觉有谁扶住了自己的肩膀,将自己推到一旁,那力道很轻,自己却无法抗衡。   他转头看去,一个与顾犹在模样神似的人笑盈盈地从他身后走出,指尖还冒着方才劈死魔修的那种玄雷,浑身气势非比寻常,实力在仙人之上。   萧湘心下了然,这是天神不还仙君,他向这位天神拱手,退到一旁。   顾微尘冲萧湘笑道:“玄冥,你太温和了,我们是在让他们自己选活还是不活,不是在求着他们活。”   “……”萧湘垂眸道,“晚辈受教。”   顾微尘又看向眼前的众修士,他面上分明是带笑的,却无端让人不寒而栗。   他笑问:“诸位在我的骨殖下,都活的如何呀?”   无人敢应,众修士都正立低头,不复方才对萧湘时的散漫姿态。   萧湘垂头站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不还仙君并未释放任何威压,在场的所有人会静默至此,除却对天神杀灭生灵之威的敬畏外,可能还有些许惭愧。   负责记录的诸葛陶然安静了一会儿,试探着动笔,见不还仙君没有阻拦,便继续记录现场的情况。   “在上古时,只有对世间有助益的人才能够成仙成神,可这个规矩后来变了,因为成了神的那些人不再过问凡间疾苦,反而来吸凡间人的血。”   “人间的苦难太多了,妖魔横行,单凭凡人无法应对,育道天尊因此化万千法身入世传道,引凡人修炼,诛邪卫道,于是后来人可以通过修行成仙成神。”   “可是后来修炼的人又不管凡世了,他们只顾着成仙,只顾着成神,为此不惜牺牲凡人,不惜牺牲同道,牺牲世间万物,好助他们成仙成神。”   顾微尘温和地笑着,一字一句将修士们不愿面对的真相道出,“天道说,祂厌倦了修士,要将修士天神尽数杀灭,但修士与天神若灭,我怎么办?我的儿孙怎么办?我和几个天神同天道讨价还价,连哄带骗,为各自的传承人争得一丝喘息的机会。之后如何向天神与修士行刑,不由天道直接降下诛杀劫,而由我们来执行。”   “你们只是沾了我们的福,才有机会活着站在这里,若有不乐意听话的人,大可现在转身走,然后被我的玄雷劈死。”   “如今,都愿意跟玄冥等人商讨修士与凡人的共处之道了么?”   现场低垂的脑袋整齐划一地点了一下。   顾微尘满意道:“那就继续罢。”   他后退一步,将一旁的萧湘拉到身前来,随后化作一团白烟,飘散不见。   空旷的天神界中,神识归位的顾微尘又趴伏在了地上,开始抽噎。   “好痛好痛好痛呜呜呜呜呜呜呜我要不改不改怎么还不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正在调度各方徒子除邪镇祟的刘不敏笑道:“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闲吗?”   顾微尘一脸不可置信地翻身而起,反驳道:“谁说我闲了?我刚刚才去给你的宝贝徒弟撑了个场子!”   刘不敏随口夸赞道:“嗯嗯,做得好。”   “阿衹在做什么?”顾微尘突然滚到刘不敏脚边问。   “在忙。”   “忙什么?”   “忙事情。”   “什么事情?”   “需要忙的事情。”   “……”   另一边,离开萧湘后的裘弈在北边遇到了两个眼熟的人。   准确来说,是妖。   王遗策和柳叶看着飞来的裘弈,惊讶道:“是他!”   王裘问:“认识?”   裘弈解释道:“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姓名。”   王遗策和柳叶异口同声道:“你叫裘弈。”   “……”裘弈问,“两位呢?”   “我叫王遗策,这条蛇是柳叶,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记得吗?”王遗策笑嘻嘻地拽了拽柳叶的衣袍。   “没抱过,只是摸过你的发顶。”柳叶一手肘捣开没个正型的王遗策,对王裘道,“说正事。”   现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许多形态各异的妖物与一些裘弈并不认识的大修士和仙人。   该到的人都到齐了,王裘踏剑而立,严肃道:“长话短说。原先凡间的邪祟有除祟妖和除祟道长处理,而修仙界的邪祟都被魔域的镇祟魔尊不听镇压着,行神道君也会不时处理修仙界中邪祟将生的源头,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只是如今魔尊不听身亡,修仙界倾塌,没了魔尊镇压的邪祟尽数涌入凡间,频生事端,亟待解决。”   “天道有令:杀邪祟,累功德,升修为,免雷劫。”   只十五个字,却是能够让在场人与妖去除祟的最大动力。   裘弈举手。   王裘冲他点点头,“说。”   裘弈抱着剑鞘说道:“许多修士看不见邪祟,灵力也无法伤到邪祟。”   “这个简单。”王裘一手掐起剑诀,在虚空中写下一串字,“此为《使者通明神咒》,为天神大听闻神羽通銮司迎使者所创,她是第一位意识到邪祟的存在并开始除祟的天神。持此神咒,千邪可视,万祟可诛。”   说罢,又伸手示意旁边的王遗策:“司迎使者金銮是她的前世,与护法使者阿衹是曾经唯二直接除魔诛祟的天神。”   裘弈道:“这个前缘可以不用特地说。”   王裘道:“有个儒修在记录我的话,顺道让他记一下这一点。都还有问题吗?”   其余除祟妖、仙人、修士等各自离开,去人间追杀邪祟。   燕卓然与贺奉天是第一回知道邪祟这种存在,打算先跟着裘弈认识一下那玩意儿,却见裘弈没走,而是又举起了手。   正准备御剑去除祟的王裘见状,问道:“还有何问题?”   裘弈问:“封印在幽明上一个肉身中的邪祟,你们处理了么?”   “……”   “樊莽?”   “……我忘了。”王裘欲哭无泪。   他当时被一个跑出来的魔尊给缠上了,废了些功夫打完魔尊后又听天道和师尊之令去做了很多事,剑不停歇地跑遍三界,逐渐把邪祟抛之脑后,直到裘弈说起,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如果人们知道这帮整顿修士秩序的天神仙人大妖都是临时凑起来的草台班子,而到处跑腿传令的人只有王裘,他们也会觉得修士的前途一片灰暗。   “……无事,吾去解决。”裘弈转身御剑,按照记忆中封印猎战邪祟的方向飞去。   燕卓然和贺奉天无言跟上。   只不过人间在他们入画的那二百多年中更迭变迁,裘弈已然认不出当年的凡人山村,记忆中茂密的丛林变为了梯田,放置萧湘尸身的巨石阵也遍寻无踪。   ……   “有宗门的修士合计,无论正邪,只活下来了五万三千二百一十二人?其中青云宗人数,只占三千零一人?”   “是,统计到的散修有三万五千八百二十一人。”   正在和李拂衣顾犹在等人统计修士数量的萧湘察觉到乾坤戒中有法宝感应,便驱动神识入戒搜寻,最终将一个海螺状的传音法器取了出来。   他向外走出几步,将海螺附在耳边,低声唤道:“道君?事情办好了么?”   裘弈:“快了。”   萧湘:“还要多久?”   裘弈:“马上就搞砸了。”   萧湘:“……嗯?”   “道长。”那头裘弈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无奈,说起正事,“你还能感应到自己的尸身么?”   萧湘试了一下,回答道:“不能,二百多年过去,那具尸身中的灵力都散尽了,应当已经腐烂了罢。”   “……”   “道君突然问起,是出了什么事?”萧湘猜测道,“难道是那具尸身异变了?有鬼物附体,湘这才不能感知到尸身?”   “非也。”裘弈如实相告,“樊莽并未将那具尸身中的邪祟告知专职除祟的缁明天尊。”   邪祟只能被封印在肉身中,而肉身若是腐烂了,其中封印的邪祟自然也逃了出去。   ——这是一个可能,而另一个可能是,那猎战邪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占据并操纵了萧湘死亡的肉身,靠着那具肉身行走世间。   也就是说,很可能有个一身邪力的“萧湘”正在人间行走作恶。   “……”   “……”   想通这一切的萧湘,感觉自己还不如想不通。 第78章 天尊解厄   暮成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在修士通缉榜上看见自家三好师父的脸。   “看清楚了,不是你师父,是占据你师父尸身的‘邪祟’。”   雷震宇比起三百多年前稳重了不少,他伸指点了点通缉榜上的文字,示意暮成雪看仔细点,“而且这个‘邪祟幽明’只是‘可能存在’,不是确切地存在。”   “它最好是……呃!”暮成雪被不知道从哪飞来的一颗丹药击中后心,痛的半天没直起腰来。   “权衡决!!”   权衡决收起灵铳,一脸无辜道:“你师父叫你。”   暮成雪咬牙直起身,“我这就过去……顾人还呢?”   “跟他哥抱头痛哭呢。”权衡决走近通缉榜,仔细瞧着上面的文字,“此次修仙界大劫,紫微宗卜算出那些一定会死的人反而都活着,而那些不在测算之内的人反而都死了。”   雷震宇问:“紫微宗的信誉会因此大打折扣吗?”   “不会,”暮成雪道,“我师父等人事后都去浩然书院将自己的所经所历补全了。此次大劫,人定胜天,师父他们这些曾经失联的大修士都已经死过一回。”   “何止人定胜天?”权衡决的眼角带上一丝笑意,她看向又要离去的暮成雪,说道,“以你师尊的资质,再过个千百年便能升仙,却为了你们整个宗门甘愿修为尽失,不过好在善有善报,天道垂怜,因万业加身而获得奇遇,直接登仙,又回到了你们身边。”   暮成雪就喜欢听旁人夸他师父,闻言回首笑道:“早便说了,我师父天下第一好。”   在通缉榜前的两人目送暮成雪走远,雷震宇转头正要再看看榜上的其他通缉令,却在转眼时瞥见权衡决在无声落泪。   “……”雷震宇面色不变,只是抬手安抚般地拍了拍权衡决瘦削的背。   此次大劫,无极门前期在剿灭噬灵蝶时占得头功,只是在后来的万道之战时被许多宗门合力针对,更有甚者杀无极门修士抢夺丹药,那些只知道炼丹的丹修怎么可能打得过刀尖舔血的强战修士,无极门因此死了很多人。   其中就有权衡决的师母。   “我的师母也天下第一好,噬灵蝶泛滥成灾时,是她帮我呼吁无极门全体齐心炼制杀虫丹药。”   权衡决狠擦一把眼泪,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哽咽,“她怎么就不能善有善报呢?”   “……”雷震宇挠挠自己的脸,“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权衡决:“讲。”   雷震宇道:“此次大劫中能够否极泰来的大修士,大多都是当初留下来想要打开秘境的人。”   王笑锋的脑袋从一旁幽幽探出,半死不活地说道:“我大哥当初也留下来想开秘境啊,他怎么没否极泰来?”   雷震宇:“所以我说是‘大多’——有天尊解除部分修士的灾厄。”   三人一同叹息。   就算是元婴期的大修士,能够在危急之中元婴出窍成功的也只是少数。此次大劫,三人的宗门都死伤惨重,数百年过去,少年不复少年,往日鼎盛的仙门也不再辉煌,一群半仙被打落凡尘,重建修仙秩序。   如今修士的这个“圈子”被称为“修真界”,各个宗门分布在天南海北,有的在山上建立居所,隐世而居;有的则大隐隐于市,与凡人生活在一起。散修到处都有,但大多入世,既要给凡人打工,好获得庇身的居所,又要给天道打工,好提升修为。   如今供修士们使用的灵力不再是大风刮来的了,清洁咒等需要耗费灵力的便捷咒术逐渐退出修仙历史的舞台,入世的修士们平日过的和凡人一样,需洗漱睡眠。   太清宗毕竟是道士宗门,育道祖师说要除祟,太清宗是第一个无条件响应的宗门,门内每个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都领着小修士去建立了道观,专职降妖除魔、驱邪除祟,副职给凡人祈福禳灾,偶尔再做做法事。   太清宗的道观大大小小遍布整个东洲,萧湘所主掌的道观在东洲中部——当年他暂放尸身的地方。   裘弈忙完了手头的事,去道观里找萧湘。因为是一宗长老主掌的地方,这一处道观修建的格外恢弘,道观的建筑绕山路而建,墨瓦白墙,错落有致,本以为放眼所见已是全貌,谁知转山而看,另有洞天。   ——说白了就是道观建的复杂。   裘弈没傻不愣登地顺着复杂山路找萧湘在哪,直接让神识覆盖了整座山,发现萧湘在山顶上,他避开凡人的注视隐身,正要御剑去山顶,却发觉萧湘的气息在下一刻出现在了半山腰。   而他到了半山腰时,又发觉萧湘去了山脚。   他转头去山脚,却察觉萧湘又在下一刻出现在了山顶:“……”   裘弈从乾坤袋中掏出传音海螺,注入灵力。   “就是这一卷。”   藏经阁中,萧湘将手中的经卷递给正在寻书的婧子,又转头对正要离开的一名弟子说道:“山下来了位善信,在求善占事业的道长解签,待会儿你暮师兄就回来了,让他解签。为师让善信稍作等待,你去招待一下罢。”   “是,师尊。”   乾坤戒中又传来法器感应的灵力波动,萧湘见怪不怪地将传音海螺拿出,放在耳畔,“道君。”   “站着别动。”裘弈冷声道,“吾来了。”   萧湘闻言,下意识想要走去窗边,向山下看,只是才踏出一步,就差点与骤然临至跟前的裘弈相撞。   成仙后,剑修的移动速度非寻常可比,裘弈话刚落,摧雪就已经按照他的意思,带他飞到了停止瞬移的萧湘跟前。   两人鼻尖相抵,面面相觑,皆是堪堪刹住动势,稍后跟来的疾风吹起裘弈的白发,使其与对面之人的墨发纠缠纷飞,直至风停、发落。   刚从萧湘手中接过经卷的那个婧子见状,“呀”了一声,因习惯性回避师长私事的缘故,下意识用经卷遮住自己的双眼不去看,但随即一想,有热闹不看好像又有点亏,于是又偷偷将眼前的经卷挪开。   只是眼前的两位剑仙已经恢复了常态,面色不变,相距三尺有余,摧雪剑也不知在何时归鞘了。   “道君忙完了?”   “嗯,上清宗举宗去经商,与凡人多有交集,吾不精于此道,帮不上什么忙,如今人间无大妖魔作祟,除魔卫道也暂时用不上吾,左右无事,便想来看看道长在做什么。”   两人顺着山路向山下走,并肩闲聊,互通有无。修仙界填入东海之前,萧湘回了一趟宗门,将红梅落雪的所有梅花树收入乾坤戒带走,又去了一趟上清宗,将落樱顶上的那棵大樱树也捎走,全都种在了这座道观所盘踞的山顶上。   如今仙凡同界,太清宗比过往要热闹不少,不时便有善信来观中进香,袅袅烟雾模糊了黑白色的建筑,为道观增添几分人间烟火气。   今日山下似乎有什么节庆,来山脚道观进香的许多人鬓边都簪着鲜花,道观外还有提着篮子卖花的小童,见有两名男子出来,热情揽客道:“两位公子买朵花吧,送给心上人!”   两人停下,萧湘垂首问道:“是什么花?”   “芍药!一文钱一朵!”   萧湘将右手伸入袖中,借着广袖的遮挡从乾坤戒中抖出一文钱,再将这文钱递给小童,“来支白芍。”   “好嘞,您拿好!”小童收下钱,从篮中抽出一枝白芍药,用剪子迅速将花茎裁剪成适合佩戴在耳边的长短,随后递给萧湘。   而萧湘接过花,将它别在了看热闹的裘弈耳边。   裘弈:……?   萧湘:“为何一脸惊讶?送给心上人。”   卖花的小童闻言,奇怪地瞅了瞅那名白发男人的表情——明明面无表情呀!哪里来的惊讶?   裘弈问那小童:“可有黑芍药?”   小童摇摇头,“我这儿没有,我也没见过。”   “那来朵红的。”裘弈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文钱。   “好嘞!”   暮成雪给善信解完签,问同门幽明道长在哪,得知自家师父方才出了道观,拎着剑追出门时,恰好见自家师爹往自家师父的鬓边簪了一朵深红芍药。   “……”暮成雪一脸复杂地停住脚步。   是现在过去呢,还是等会儿再过去呢?   正犹豫间,师父注意到他来了,招手唤他上前。   暮成雪几步上前去,手作剑诀,向萧湘行礼,“见过师父。”   顿了顿,又对裘弈行礼道:“见过师爹。”   裘弈略微颔首,以示回礼。   萧湘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对暮成雪说道:“为师要离开一段时间,凝宁帮为师看几日道观,可好?”   “好,弟子左右也无事。”暮成雪点头答应,忍不住好奇道,“师父要去做什么?”   萧湘道:“如今修仙界安定下来,天神与天道重新制定的规矩已经开始实施,有些账要清算。”   暮成雪面露惊讶,“又要算账?!”   “……”萧湘用神识不动声色地将周遭检查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修士,但保险起见,还是传音为弟子解惑。   “太清宗一直与修仙界众宗交好,也从不参与需要站队的事,在万道之战时几乎无人伤亡。但修仙界中的许多宗门死伤惨重,致使他们死伤惨重的其他宗门、魔修、邪修如今都在人间,大灾已过,旧怨迭起,若不尽快处理,恐日后仇怨激化,误伤到凡人。”   暮成雪了然,“师父要去与其他大宗门商讨此事的解决办法。”   萧湘点点头,又给暮成雪传音道:“也是为了借此机会,彻查邪修。”   “友良的仇,一直未报。”   裘弈似有所觉,偏头看向眸色忽然冷下来的萧湘。   他能感知到萧湘在给暮成雪传音,但不知道究竟传了些什么,萧湘的心情忽然沉郁下去。   但只是一瞬间的事,萧湘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临走前,用拂尘扫了扫自家亲传弟子的发顶,祈颂福咒。   “天尊解厄,无求不应。” 第79章 非人秉性   修仙界……不,如今应该称作“修真界”,修士代表们聚集起来讨论要事,仿佛都已经习惯了去紫微宗的地界讨论,如果有不确定的事,还能让紫微宗修士现场帮忙测算一卦,判断吉凶。   紫微宗的门徒如今都在世间游走,到处为凡人测算命数,宗门的总部则还是在东洲的西北部,只是建造的已不如原先那样气势恢宏,主打实用防风。   ——毕竟能够防避风沙的那些阵法都不能在凡间随意设置。   因为修真界现在缺少用于设阵的灵石,大伙儿都“没钱”。修仙界的灵矿全都在一界倾覆时毁坏,被带下界的灵石也都用在了宗门建设上,阵法实在是一项不必要的开支。原先在修仙界,房子甚至能倒着建,还能建造浮空岛,但如今这些都做不到了。   缺少灵气和灵石,修士有再大的神通也施展不出。   紫微宗的议事大殿还是圆的,众代表都各自寻坐,相熟的坐在一起,有仇的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座位的数量按照上一次聚众的数量设置,只不过如今所有修士都到场后,发现有许多空了的座位,数量占了全体的一半——那些空座位的主人都陨在了修仙界大劫中。   原本议事大殿内气氛沉凝,压抑得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但自从两名剑仙踏入大殿后,沉重的气氛便消散了许多,甚至响起了两三声隐晦的低笑。   鬓边簪花的两名剑仙面不改色,一起寻了座位,坐在段衍和罗万劫的中间。   萧湘在坐下前向段衍见礼:“宗主师兄。”   “诶诶!使不得使不得……”段衍笑着把这位真仙摁在座位上,“你如今成仙了,不必再拘于从前的那套礼数。”   “……”萧湘不悦道,“师兄。”   “开玩笑的,你当真了?”段衍佯装落泪,抓着自己袖子拭泪,“你要是真因为成仙了就跟师门生分了师兄才真的会难过……”   萧湘道:“不会。”   语气太平淡了,好似根本就没起过与师门生分的念头。   段衍松了口气,先前骤然经历了太多的事,萧湘遇难时他在忙宗门事务,无暇分心去保护师弟,之后师弟又成了仙人,上承天神之令,下抚世间修士,师兄弟几个聚少离多,他还怕萧湘会因此跟他这个师兄生分。   “师姐。”裘弈向罗万劫抱拳。   “嗯,坐坐坐。”   一般来说,一个宗门的同级徒子中只会有一个“大师姐”或“大师兄”,但上清宗在这方面有所不同,只要一个徒子成为了宗主,他与同级的那位徒子就会被并称为“大师姐”或是“大师兄”,但那位同级徒子却要称呼宗主为“师姐”或“师兄”。   上清宗的罗万劫和李拂衣就是如此,原本那一级修士的大师姐是李拂衣,不过后来是罗万劫继承了宗主的衣钵。   罗万劫如今将罗刹经修炼到了极致,大半身体都显现出了罗刹的特征,皮肤深红,右额生角,右臂近妖,气息如鬼。   除此之外,罗万劫如今修炼不再需要灵气,而需要阴气,她是目前几个能够不靠天道而自行修炼的“正道修士”之一。   如今不在天道管制之下的修士,都被天道和天神视作危险分子,罗万劫修炼一下还得胆战心惊地修,就怕自己哪里厉害起来惹得天道忌惮,一个天雷落下来劈掉自己。   “师姐。”裘弈传音给罗万劫,“若是待会儿议事,上清宗与太清宗意见相左,吾站谁?”   闻言,罗万劫眼神危险地看向自家师弟,同样传音道:“怎么?你打算站太清宗?”   “有点。”裘弈倒也没避讳“关于道门有分歧时是否要站队自家道侣的宗门”这个话题,直接问师姐,“因为师姐先前让吾多帮扶道侣,此次议会,先前的话可还作数?”   “……”罗万劫嗤笑道,“那我若是说你必须站队上清宗呢?”   “那吾就站上清宗。”   “不怕萧湘因此怨恨你?”   裘弈摇头否认:“他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球球。”罗万劫没有急着让师弟向宗门表忠心,接着传音问,“那假如你站队后,萧湘当真气量狭窄,不愿再当你的道侣,你待如何?”   “……”裘弈眸色微冷,“一定要假设吗?”   罗万劫放松姿态,在座位上托着下巴道:“嗯哼。”   裘弈沉声传音,声音愈冷:“吾的道侣,他不当也得当。”   闻言,罗万劫托下巴的手一滑,险些将自己在椅子扶手上磕出个好歹来。   她面色震惊地看着自家师弟。   裘弈平日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个遇事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直脑筋剑修,但现在看来,她对自家师弟的认知好像刻意忽视了一些东西。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罗万劫直觉这次不能再放任下去,传音追问,“若是萧湘不做你的道侣,你待如何?如何对他?”   裘弈神色间毫无玩笑的意味,坦然直言道:“护宗大阵上让吾记忆缺失的那个阵法,吾记得。”   若是萧湘因此与他生分,他将那阵法稍作改动,也给萧湘设下便可。没了令他们起隔阂的记忆,也就不存在什么生分。   萧湘正在与自家师兄传音,聊修真界近况,突然感到身旁暴涨起一股鬼气,随即传来一声巨响。   他转头看去,见身边的那把椅子已经四分五裂,而原先坐在椅子上的裘弈整个脑袋都陷进了地里。   罗万劫周身罗刹气息升腾,一身阴力聚于左拳,在萧湘来阻拦之前,又落下一拳,将裘弈又往地里砸了几分。   大殿内的其他人纷纷看向这边。   巫马何成面色惊愕,她早已预料到今天肯定会有人在议事大殿打起来,她都准备了算盘去计算打坏大殿对方要赔款多少了,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先打起来的人会是两个出身同一宗门的修士!   萧湘还以为罗万劫练功走火入魔了,连忙持逐星挡住罗万劫又要落下来的一拳,“罗宗主!”   可罗万劫的眸色虽赤色如血,盈满怒火,却清明无比,她冲萧湘喝道:“你还护着这个孽障!!”   萧湘:……?   他回头,看向刚把自己的脑袋从地里拔出来的裘弈。   裘弈无辜歪头。   段衍连忙来打圆场:“哎呀都是一宗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罗宗主快把拳头放下!!这里这么多修士看着呢……”   罗万劫赤着眼睛盯着裘弈片刻,粗喘着收回了自己的罗刹体,转头对众修士抱拳道:“罗刹经修炼起来易暴躁发怒,让诸位见笑了。”   巫马何成欲哭无泪道:“地板……”   罗万劫连忙道:“我赔!巫马宗主无怪!”   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萧湘一手将裘弈从地上拉起来,一手施法,放出本源之力给一身内火的罗万劫降温。   感受到身边传来不同寻常的冰灵根本源之力,罗万劫本以为是裘弈那孽障良心发现,一转头,却见给她降温的修士是萧湘。   “……”罗万劫瞧瞧堪称修士楷模的萧湘,又看看自家这么大岁数依旧除了修为什么都不长的师弟,眉头狠狠拧起。   其实裘弈的秉性,无论是师父,还是她、李拂衣,他们都有所察觉,但从前念在裘弈年纪小,阅历少,他们都认为只要裘弈外出历练,遇事遇人,总有一日会有所转变。   后来,他们被裘弈的天才属性迷了眼,又认为天才总是会有些无伤大雅的奇怪个性,且裘弈将真性藏得很好,又或者说,是因为此人对事对物太过冷淡,因其冰灵根修士的特性,大家都会认为这种秉性出现在冰灵根修士身上是理所当然的。   裘弈是师弟,是天才,是宗门未来的一大助力……这种种光环总是让罗万劫一再忽视裘弈性格中的怪异之处,去忽略裘弈那些在无意之间泄露而出、细思极恐的非人之处。   寻常修士会因为道侣与自己意见不合,而清除掉道侣的记忆,以此让道侣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吗?   ——不会。   那是魔修邪修才会用的手段,上清宗也从未教过徒子这种事,裘弈是从哪里……   罗万劫又立即反应过来,裘弈从小就听不见上清宗中师长对于自己的教诲,相当于从来没有谁在裘弈小时候告诉裘弈如何做是不对的,裘弈的认知与处事手段全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人总觉得孩子只要长大了,有些道理自然会懂、会明白,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真是……如此吗?   ……   “师姐。”   罗万劫闻声回首,看向身后才到自己胸口那么高的小师弟。   “怎么了?”她问。   不过十一二岁的裘弈一指树下,说道:“那里有只受伤的白兔。”   罗万劫顺着师弟的指尖看去,见树下确实有一只伤了腿的小兔,她又问:“你要救它吗?”   “要救吗?”裘弈反问。   “救吧,都看见了,而且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于是裘弈将白兔抱起,让罗万劫为白兔疗伤,只不过白兔以为自己入了猎食者的虎口,拼命挣扎,接连咬伤了裘弈和罗万劫,跳出裘弈的怀中,向着远方逃去。   罗万劫甩着伤手,正要感叹一声这小家伙不珍惜救命的机会,下一刻就见一柄飞剑从身旁飞掠而去,将那只逃走的白兔钉死在地上。   “……”罗万劫震惊回头,见裘弈面无表情地召回飞剑,沥尽兔血。   这个小师弟的眼中既无恨意,也无怜悯。   她看着师弟毫无波澜的神色,忽然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下意识出声质问:“为何杀它?!”   裘弈不明白师姐的情绪为何突然激动起来,他解释道:“好心救它,它却咬伤吾与师姐。”   “就因为它咬伤了你我?”罗万劫感到有些不可置信,走兽无灵识,会误伤好心人在所难免,这咬伤也不是什么大伤口,用法术治疗一下连疤痕都不会留下,根本犯不着将本就因受伤而惊惶的白兔杀死。   裘弈点点头。   沉默片刻,罗万劫试探着问自家小师弟:“……你恨它咬伤你?”   裘弈摇摇头。   “既然不恨,为何要因为它咬人而杀它?”   “它咬伤好心人。”裘弈还是那个回答,“咬伤吾和师姐。”   “那有一天,师姐若咬伤了你,你也会因此杀了师姐吗?”   裘弈不理解:“师姐为何要咬吾?”   “我是说假如,你好心帮师姐,师姐却咬你,难道你也要……”   罗万劫很快便打住了话头,暗自懊恼,她不该逼问一个小孩子这种问题。   而那天,裘弈也没有回答罗万劫的这个假设问题,只是直直地盯着这位师姐。   千年后的今日,罗万劫回想起当年那件事,忽然觉得当初裘弈的答案是肯定的,若是她伤害了裘弈,裘弈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杀掉。   细想来,迄今为止,她所知的那些曾伤过裘弈的人……   ……几乎都死光了。 第80章 嗯嗯道君   萧湘撤去了自己的椅子,与没了椅子的裘弈一起席地而坐。   安静下来后,罗万劫给萧湘传音,将方才裘弈的所言与裘弈小时候的一些事,毫无保留地都告知了萧湘,让萧湘小心。   萧湘听后垂眸思索片刻,对罗万劫传音道:“安心,那个阵法,对真仙无用。”   罗万劫:“……”   罗万劫怒道:“这是重点吗!我是让你小心我师弟,实在不行……”   她可不想让自家师弟把一个好好的真仙给折腾没了。要是萧湘真因此出了什么意外,她这个把裘弈送到萧湘身边的人简直罪该万死啊!   “安心。”萧湘传音安抚道,“既然贵宗将他交给湘,便相信湘罢。多谢罗宗主告知此事。”   罗万劫皱着眉,还是不大放心,“要不还是让他向天道立誓罢?”   闻言,萧湘一愣,反问道:“向天道立什么誓?”   “不可伤你,不然……魂飞魄散?”罗万劫答道。   “……”萧湘语气无波地问,“若是有朝一日,湘欲对行神不利呢?因为这个誓言,他不得伤害湘,换而言之,他在湘面前,没有自保之力。”   “……也是。”罗万劫愁眉不展地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等候片刻,东洲其他已经被天神“招安”的真仙也到场了,各自寻了座位坐下。   修真界议事大会,这才正式开始。   议事中,裘弈所担心的站队情况并没有发生,“三清”宗门的立场一致,统一地仿佛事先商讨过一般。   什么宗门要向什么宗门寻仇,太清宗的师兄弟都不关心,他们所在意的会议重点,是彻查邪修势力一事。   而上清宗和玄清宗的代表人对于议会的内容兴致缺缺,像是只想尽快散会、回家睡觉一样。   罗万劫在打哈欠的时候,朝玄清宗夫妇俩那边瞅了一眼,见李输梅闲的都开始给顾犹在扎小辫了。   萧湘自然也看见了那一幕,刚感叹完一句伉俪情深,随即就意识到了有点不对劲。   ……等等。   萧湘缓缓转头,看向自己旁边的段·师兄·李输梅曾经的追求者之一·对李输梅求而不得·还被李输梅打了一顿·衍。   段衍的面色丝毫未变,察觉到师弟的视线,还笑盈盈地看向自家师弟,传音问:“怎么啦?”   “……无事。”萧湘收回视线,片刻后又向玄清宗夫妇俩那边瞧了一眼。   这一眼被段衍发现了,他乐呵着给自家师弟传音道:“顾犹在先前为了太清宗徒子,差点命都没了,旁的都无所谓了,你师兄我的气量还不至于那么小。”   萧湘趁机无感情地问道:“七百年前,黄师兄偷吃你那几个因为手艺人寿元将尽而再也不做的余量鲜花饼,也原谅了?”   段衍闻言立即怒道:“不可饶恕!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鲜花饼!!”   萧湘轻叹。   黄师兄,段师兄说还是不会原谅你这一点。   在心中开完一个小差,萧湘见众人还在因为宗门之间的仇怨吵架,干脆接着思考起裘弈的事。   他与裘弈相处日久,裘弈的秉性如何,他也略知一二。诚然,裘弈相较起寻常人来说,少了很多同理心与怜悯心,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是非不分之人,即便出杀招,也只会杀那些伤害自己或伤害自己在乎之人的存在。   只是幼年时期的裘弈并不知轻重,但凡向自己实施了伤害行为的存在,无论伤害大小,都会铲除。   他与裘弈相识后,裘弈一直在杀该杀之人、该杀之物,倒是没注意到裘弈是否还会没轻没重地下手。   不过,因为与他立场不同,就要清除他的记忆这种事,还是得问个清楚。   裘弈一直在玩萧湘的拂尘,两只手正放在流光的麈尾上,学着不远处李输梅的编辫子手法,给流光编小辫。即使刚刚被罗万劫揍到了地里,裘弈鬓边戴着的那朵白芍药依旧鲜艳,毫无损伤,被裘弈的仙力保护的很好。   见裘弈低着头,凑在他臂弯上专心致志地给流光编小辫,萧湘微微垂头,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裘弈的发顶。   裘弈顺着这一撞抬头,无言地看着萧湘。   萧湘这样,多半是有话要说。   “道君。”萧湘传音唤道。   “嗯?”裘弈也传音应道。   “若是湘与道君立场不同,不先劝劝么?”萧湘直言问道,“直接清除湘的记忆?”   裘弈心想:看来师姐将他刚刚所说的话告诉萧湘了。   “你的立场,一定是正确的。”裘弈也直言道,“吾劝不动你,以前就试过,没用。若是平常,吾肯定站在你这边,但若是养育吾的师姐要求吾站在道长的对立面,吾会为了报答养育之恩而听从师姐的话。”   萧湘正欲言,裘弈连忙再道:“不过吾不会让你因此丧命,也不愿道长与吾因此心生罅隙,思来想去,好像只有清除道长记忆这一个办法,能使你我依旧。”   笨拙。萧湘轻轻拍了拍裘弈放在自己臂弯的手,说道:“湘不会让道君陷入这种两难的境地中。”   裘弈不说话,只是看着萧湘。   “‘三清’的利益一致,目前没有什么可生罅隙的地方,湘与道君,自然也不会因此对立。”萧湘见裘弈快给流光编好小辫了,于是从自己的乾坤戒中取出一条短发带,供裘弈给流光捆好“辫子”。   “道君似乎总是在事到临头才去想解法,从来不深谋远虑一下。若是担心两宗立场会变得不同,可以从事情还未发生时便预防起来,两宗之间多交流,多帮扶,同舟共济,便没有什么可以生出的隔阂。”   裘弈用发带给流光系了个蝴蝶结,闻言只是应道:“嗯。”   萧湘无奈,“别光‘嗯’,若有疑问,立即问出来。”   “吾没有什么疑问。”裘弈玩完了流光,又捉着萧湘的手,去摩挲萧湘手心那些握剑磨出来的茧子,“你说了,不会让吾陷入两难的境地。”   “湘说,道君便信?”   “嗯,你总是对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道君。”   “你怎么也跟师姐说一样的话?”裘弈捏捏萧湘的食指指尖,“吾实在想不出,道长这样的人,会因为什么事而害吾。你有自己的原则,吾不触及你的底线。”   “道君,日后若再有做不出的选择、拿不准的决定,便与湘讨论一番罢。”萧湘顺势与裘弈十指交握,指腹用力扣了一下裘弈的手背,“湘会求和,不叫道君犯难。”   “有些时候,并不是非要做出选择才能够无愧俯仰。世间万千解法,总有一法,可解你我困境。”   “这世间的许多事,两人若一起做,大多有惊无险。这一点,在几百年中,我们不是皆一一检验了么?”   裘弈回握住萧湘的手,低声应道:“嗯。”   萧湘忽然给裘弈取了个外号:“‘嗯嗯’道君。”   裘弈没瞬间听懂,下意识疑惑道:“嗯?”   段衍忽然听到自己身边传来一声低笑,还以为这大白天的闹鬼了,他旁边坐着俩千年冰块,怎么可能……   ……啊?段衍转过头,怔怔地看着自家师弟脸上的浅淡笑意,片刻后大为震惊,反手掏出能够记录音像的法器来,将萧湘的千年冰块融化之景记录下来。   现在整个议会现场剑拔弩张的,到处都是修士在吵架,那声突然响起的、众人从未听过的浅笑就像是烈火里突然被扔进了一块冰,虽然冰块很快就融化了,但众人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一瞬清凉,争吵声也因此弱了几分,更有些喜欢看热闹的,正转着脑袋找声音的源头。   都吵得这么凶,谁还有功夫笑?   不过萧湘很快就收敛了笑意,又恢复了冰冰冷冷的神色,众人自然也没找到那笑声的主人,只有萧湘身旁的那三个人注意到了。   罗万劫不知道这俩剑修聊了些什么,只是一脸震惊:都知道裘弈那难搞的性格了,这还能聊得笑出声来?!?!   萧湘注意到罗万劫不可置信的眼神,直接出声对裘弈说道:“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很必要,不能因为嫌麻烦便省略了许多谈话的细节,事后也不补充清楚。误会往往就是从这里产生的。”   裘弈:“听不懂。”   萧湘:“跟你师姐说清楚,你究竟为什么直接得出了要删除湘的记忆这个结论。”   裘弈:“哦。”   他转头,将自己方才和萧湘说的那些话给自家师姐复述了一遍。   罗万劫听后,沉默了许久,最终对裘弈说道:“萧湘是你的贵人。”   “吾知道。”裘弈点点头。   “师父大大咧咧,我脾气暴躁,李拂衣嘻嘻哈哈,你本就寡言,甚至是不善于言,根本无法同我们谈心,更何况要为自己解释。”罗万劫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这么看来,我们上清宗,确实没什么适合做师长的人啊。”   从对话内容就能看出差别了。在遇到裘弈心性问题时,萧湘是就事论事地发问,引导裘弈将真实想法道出,并给于一定的正确指导;而她却一直在假设举例,逼迫裘弈去设想并回答一些还没成为现实、甚至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事情。   就像是她一直在逼问裘弈“到底是最喜欢爹亲还是最喜欢娘亲”,而萧湘却对裘弈说“无论爹亲还是娘亲都可以是你最喜欢的亲人”。   有些修士可能擅于修炼,但并不是所有能够开坛收徒的修士都有那个能力成为一个好师长。   罗万劫从未有今日这般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不幸的是,裘弈这种正需要好师长的徒子遇到了一群不那么合格的师长;幸运的是,如今有个不嫌弃裘弈的大年纪、不介意裘弈的高修为而愿意去正确引导裘弈的“好师长”。   裘弈有萧湘。   罗万劫忽然又觉得,她这个把裘弈送到萧湘身边的人简直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第81章 吵成粥了   萧湘对修真界的诸位同僚钦佩不已,特别是今日。   他知道修士们打架很厉害,但没想到修士们嘴上打架也挺厉害,大家都是上午来的,一直听那些修士吵到傍晚,在场忙活的紫微宗徒子给所有大能续了一壶又一壶茶水,就怕一群大能吵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   许多宗门的宗主或长老,其秘辛和黑历史都在吵架中被扒了个干干净净,闹得在场人都知道了,不知今日在议事大殿中的众修士要上几个人的暗杀名单。   萧湘甚至在大殿门口看见了顾人还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身影,对方手上拿着纸笔,不知道在奋笔疾书地记录着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雷震宇还在顾人还身边,帮顾人还端着砚台;而权衡决正在一边帮顾人还磨墨,一边往殿里探头看热闹。   王笑锋那姑娘没能跟着一块儿在门外凑热闹,因为那姑娘现在是寻天府的府主,正坐在殿里跟他们一块儿听骂架呢。   在夜幕降临之时,一直都沉默观战的“三清”宗门终于被强行拉入了唾沫星子战场。   一个宗主骂道:“呸!在场的修士里,谁没有点不光彩的私情?!就算清风明月如幽明道长,当年若不是与青云宗猎炎有染,怎会舍命斩幽冥!去救那不要命的猎炎?!!”   突然被点到名的萧湘茫然:“……啊?”   怎么突然说起他了?他一直都没发言啊。   听了一天的闲言碎语,脾气再好的人心里也会有怨气,段衍“腾”地从椅子上起来,怒道:“你们骂对方还不够是吧?拿些莫须有的事情攀扯我师弟作甚?!臭不要脸的孬老头!!!”   贺奉天也怒道:“本座与幽明的莫逆情谊,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死老头活的不耐烦了是吧?!啊?!!”   原本在门外跟着小辈们一齐看热闹的李拂衣闻言,怒气冲冲地奔入大殿,一把揪住那个宗主的衣领,“老娘的男人也敢编排,你要死啊?!?!”   那个老头被揪着衣领,瞥见远处裘弈冷冷看过来的眼神,顿时挣扎着喊道:“你瞅什么瞅!你就很干净吗?若不是欠了合欢宗的风月债,为什么那么多合欢宗修士追了你好几百年?!”   裘弈:“……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降了半天火温的罗万劫闻言,瞬间爆燃,一双赤眸迸出火星,大踏步走向那个老头,形如厉鬼,声如雷吼:“你想死是不是?!行神哪点都不好,唯独洁身自好这一点不容质疑!!你当着他道侣的面狂吠些什么?!!”   合欢宗上一任宗主云枕山也一脸莫名,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干什么呀干什么呀!要这么说,修仙界哪个有点姿色、有点本事的人没被我们合欢宗修士追过?行神道君只是太优秀了,这才有很多人追……呀!您不会是没被合欢宗修士邀请过双修罢?”   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被李拂衣拎在手里的那个老头,面露难言之色,“看这样也是……我合欢宗还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   云枕山的这句话不知触动到了老头哪条脆弱的神经,闻言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在李拂衣手里翻腾,怒道:“你说什么?!”   云枕山也大怒道:“我说你又老又丑修为又低性格烂人品烂全身上下哪里都烂到家了特别是那张臭嘴!嘴不要我给你撕了!!”   “啊哇哇哇哇哇啊哇哇哇哇!!!”   被撕着嘴巴的老头似乎是觉得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即使再乱一点也没有什么,越乱越好,于是将最后的净土玄清宗也给拉下了水:“谁知道李输梅和段衍当年在断崖下经历了什么!也亏顾犹在你还能——”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人一拳打的脑壳凹陷下去一个拳头的大小,直接从李拂衣的手里飞了出去,撞破殿墙,滚落屋外。   李拂衣被老头飞出的风吹得冷静下来,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拽着的那一片衣领破布:“……”   顾犹在站在李拂衣身边,打那老头的拳头还没放下,他脸上仍旧带着温温和和的笑意,头发不知被谁编了许多小辫子,声音也听不出有什么怒意。   “家妻尊贵,轮不到你来指点。”   两个最先被造谣的冰灵根剑仙不愧是冰灵根修士,临危不乱,面色不变,甚至在现场瞬息万变后,仍旧坐在原地手牵着手。   裘弈偏头,给萧湘传音:“恩容不是老好人剑修么?”   萧湘也传音道:“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老头凹着脑袋摔到外面去了,还被屋外的顾人还雷震宇权衡决轮流踩了几脚。   顾人还边踹边道:“敢造谣我嫂嫂,我看你脑子不清醒!!”   雷震宇一脚踹在老头心窝:“乱说我师父和师娘还有幽明道长行神道君,你该死!”   权衡决也凑热闹过来踹上两脚:“随两脚。”   可谓是将不尊老体现到了极致。可惜暮成雪在家里看着道观,不然也得来踩上几脚这个造谣他师父师爹和宗主的混蛋。   因为这一变故的突发,吵了一整天的大殿里终于安静了。   闹剧结束,巫马何成见状,将设在自己耳朵上的的隔音结界撤走,传音问自己身边的婧子:“都吵完啦?”   那一名紫微宗的婧子愣愣地点头,“好像……好像是的……”   巫马何成的视线在太清宗上清宗玄清宗等人之间流转一回,叹道:“若是早知道‘三清’宗威力这么大,就早点把他们给拉下来一块儿吵了。”   婧子道:“宗主其实我觉得您这想法挺危险的。”   巫马何成:“细说?”   婧子道:“‘三清’宗门里有两个归属明确的剑修真仙,太清宗乃是育道天尊的授道宗门,上清宗是不还仙君之母的遗宗,玄清宗皆是顾姓天神亲眷,与魔域之主也有密切的关系,且李输梅的父亲、‘枪仙’李一杯就在现场——这都不好惹啊!”   巫马何成恍然大悟道:“对啊!今时不同以往,如今背后有靠山的宗门才是老大啊!!”   她掐指一算,忽然又问那名婧子:“嘉树,你怎知玄清宗与魔域之主有密切关系?为师方才算了一下,才知道还有这件事。”   家嘉树心虚道:“略有耳闻。”   巫马何成追问:“从哪耳闻来的?”   家嘉树看向墙壁破洞外的权衡决。   权衡决耸耸肩,对看过来的巫马何成道:“我也是道听途说。”   巫马何成又看向权衡决旁边的雷震宇。   雷震宇突然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正一脸茫然呢,见状说道:“我简直闻所未闻!”   其实巫马何成只要再往旁边追问一个人,就能问出真相来了,不过她没有继续追问剩下的顾人还,而是直接掏出符纸符笔打欠条——帮那老头打的,今日大殿的破损修缮费用都算在挑火的修士头上。   凡人若是知道他们自古吹捧的所谓“仙人”都是这副模样,心肝怕是要一应俱碎了。   顾犹在收了拳头,转身将大殿内坐着的所有修士和仙人都扫视了一遍,温声问道:“现在可以开始商讨一下彻查邪修的事了吗?”   大殿内的修士们让顾犹在那一拳给打冷静了,纷纷打着哈哈聊起了正事:   “……哦哦哦对对对!彻查邪修!!”   “差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哎呀邪修的事……”   “我认为……应当如此……”   萧湘动用仙术,释放了一些自己本源中的冷气,给大殿内吵得面红身热的一众修士降温。   大殿内因此盈有冷冷淡淡的梅花香气,沁人心脾,叫人的头脑也跟着冷静下来。   见众修士都冷静下来,巫马何成开口道:“诸位,恕我直言,咱们日后的行事效率若还如今日一样,饶是我们东洲的天神脾气再好,也要容不下我们了。”   东洲的天神毁去一界时,至少还提醒了那一界的生灵,让他们能逃命的就尽快逃命;北洲的上帝毁去一界时,哪有那么多铺垫预兆?半夜直接一场大水全给冲没了,还殃及到其他界的生灵。   “……”萧湘环视一遍大殿内的各个修士和仙人。   修士各自为营上千年,只有联盟,无有盟主,遇到什么大事都靠一群人不断扯皮才能裁断下来,以前能够拧成一股绳,也是因为利益相关,可自从万道之战发生后,宗门之间的和平被打破,如今再想让所有宗门都拧成一股绳,难了。   在场的许多仙人,萧湘都不认识,有些仙人自从成仙后,就因为怕沾染因果而与自家宗门断绝了联系,目前在大殿中归属明确的仙人,只有他和裘弈两仙,其他仙人都是受天道之召,才来与修士议会。   这些仙人都独自逍遥惯了,对于修真界的未来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但又不能放着不管,如今无论是天神还是仙人、修士,都被天道统一划分进了修真界,修真界的发展不止是修士的事。   萧湘思索完,给大殿中央的巫马何成传音:“清平,湘认为,如今管束修士与仙人,需要天神来强制。”   巫马何成的回音很快:“我也正有此意。如今的修真界还需要一个能够规划发展路线的人,那些仙人是指望不上了,幽明有无推荐人选?”   巫马何成的出众能力在于集结,不在于规划;而萧湘的能力在于教化,也不在于规划。两人都清楚自己和彼此的优缺点,没有引荐对方,而是在传音结束后,一致看向了今日未发一言的青云宗宗主何所应。   “……虽然何所应的一些治宗举措太没人情味,于乱世无用,但却能够在安定时期使宗门兴盛。”巫马何成不得不承认道,“若是选人来做规划的话,我会推荐他。”   萧湘道:“湘也正有此意。但一人规划难免失之偏颇,若有不合理之处,我等再从旁整改便可。”   巫马何成点点头,“那便先这么定下,有劳幽明道长将此事转达育道天尊,请其坐镇。”   为防一群修士再吵起来,将大殿吵成沸水锅炉,两人将想法通过传音告知现场其他的大宗门代表修士以及真仙。   许多看得清局势的一宗之主都觉得此事可行,该让何所应试一试。   若是让太清宗或玄清宗这种还有天神背后撑腰的宗门来当所谓的“盟主”,众人难免会感觉有失公允,但如果是由曾经客观辉煌过的青云宗来担任这个“盟主”,相对来说会更加令人接受。   因为宗门在万道之战时死伤惨重而至今郁郁不乐的何所应忽然感觉有几十道热切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何所应:……?   干什么?都骂完了??这是准备骂他了吗??? 第82章 修罗杀场   “何宗主,我有事要同你说,你不能拒绝。”巫马何成对何所应严肃道。   “……”何所应抱臂,无所谓地说,“看本座心情。”   罗万劫下意识威胁道:“你要是敢拒绝,就打到你同意为止。”   闻言,在场众人都看向周身温度还没完全降下去的罗万劫:“……”   萧湘好像知道裘弈动辄打杀的习惯是学的谁了。   在场大半修士都被何所应拒绝过,小到个人诉衷肠,大到宗门利益相关,无论是何种请求,只要何所应判断自己或宗门不能从其中捞得八成以上的利益,他便不答应。   这一点倒还应了他的名字,何所应,何所应,有什么是他肯答应的?   这次所有修士先将事情一致商讨完毕,这才将想要拜托的事件具体跟何所应说,让何所应分不清这些修士究竟是在以势压人,还是打算轮番劝解。   “要本座为修真界规划运行之法?”   何所应嗤笑一声,对巫马何成说道:“过去本座不信演算之说,总认为人定胜天,但事实证明本座的认为错了,而你的话一语成谶,万道之战中,本座那套运宗之法害死同门无数。你们是嫌自己命太长么,居然还想要本座来运转修真界?”   众人都在心中想好了该如何车轮战劝说何所应,也做好了与何所应口头拉扯一番的准备,但众人都未曾想到,最先开口劝何所应的修士会是从来不参与这种事的行神道君。   裘弈先前坐在萧湘旁边听了半天众人论事,也听出些门道来,闻言对何所应说道:“你的运宗之法在安定之时或许能使宗门强盛,但宗内宗外积怨也颇多,你又不听人劝,不吸取建议。若真要论,你的同门可能死于你的不听劝,但绝对不是死于你治理宗门的优秀能力。”   “……”这话太直白地道出何所应的问题所在,何所应冷眼瞧着裘弈,冷声道,“一个连宗门都未曾治理过的修士,也配来指点本座?”   “瞧。”裘弈指着何所应,对身旁的萧湘道,“一点逆着他的话都不肯听。”   又转头对何所应说道:“吾虽未治理过宗门,但吾分得清好赖,最是听劝。”   罗万劫森然传音问裘弈:“让你不要打架你听了吗?”   裘弈理直气壮地给自家师姐传音道:“不打架那还叫剑修么?”   巫马何成拍拍何所应的肩膀,宽慰道:“放心,我算过了,你来主策划,若有我们觉得不合适的地方,大家商议一下再改,不会有差错。就算最后真出了问题,也不会怪在你身上。”   何所应:“那怪谁?”   萧湘答道:“怪天道。”   所有修士又一致看向萧湘。   萧湘无辜道:“方才祖师传音让湘这么说的。”   巫马何成扶额叹息。   如今仅剩的五个天神都以之前为救修士于天劫之中用脑过度为由,让修士们自己想以后要如何为天道办事、如何传承下去,想好了再上报天神,再由天神上报天道。   修士目前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中,曾遵循了上千年的规矩一朝崩溃,许多人在历经大灾大难后虽身无所伤,但道心有损,就算日后有获取灵气再度修行的机会,恐怕也成不了仙了。   何所应便是道心有损的那一类修士,他所引以为傲的事物在一场灾变中连同着他的信心一齐摧毁,嘴还硬着,但内心早已对自己不再信任,如今自认重振青云宗都难,更何况是要策划整个修真界。   而萧湘和巫马何成都认定何所应来策划的原因很简单,何所应深谙商贾之道,最会谋利,而如今的修真界急需向天道谋利,好重振道门。   天道如今对修士们毁而不杀,是要“提纯”,将那些喜欢动歪心思且心无苍生的人都逐出修炼一道;修真界自身也需要提纯,要将那些诚心捣乱、无心与其他修士共生的人排除在外,好向天道投诚,保全己身。   “……”萧湘用神识一探屋外,夜深了,万物俱歇,外头连虫鸣都无几。   今天众修士闹也闹够了,再不讲正事,于九天之上看着这里的五名天神恐要生怒。   “凌志。”萧湘将流光拂尘的麈尾搭在何所应的肩上,用以安定何所应的心神,使其神思清明,并传音对何所应说道,“湘认识的你从不乏整装再来的勇气,你拒绝策划,是有所顾虑,可否同湘一说?”   何所应不言,也没有看着给他传话的萧湘,只是沉默地用视线扫过在场某几个宗门的代表修士。   萧湘顺着何所应的视线看去,心下有了些猜测。   万道之战时,他不在修仙界,事后从师兄弟那里了解了大致详情,知道在修仙界彻底乱下去后,有几个宗门合力针对青云宗,杀害了青云宗不少修士。   今日会吵的那么厉害而不是直接打起来,是因为大多数修士都抱着息事宁人和事过翻页的态度前来,想要谋求日后的发展,但已经造成的毁伤,岂是说翻页便能翻页的?   为修真界策划日后发展,可以,但何所应不想为那些背刺青云宗的修士谋划出路,他只想让他们死,但青云宗如今式微,若想报仇去与那几个宗门相撞,只会是自取灭亡。   大仇在前却难报,谁能有个好滋味?   “……”萧湘继续给何所应传音,“凌志以为,今日我等齐聚一堂,只是为谋求修真界的发展,既往不咎?”   “不知道。”何所应抱臂,阴阳怪气道,“本座背后可没有祖师撑腰。”   “旁人,湘不清楚;但湘,是来寻人算账的。”萧湘没理会何所应话里带的刺,冷声说道,“如今决定权在你手中。若你肯为修真界谋求后路,那些对不起青云宗的人,湘会让他们罪有应得。”   “你知晓,湘背后有祖师撑腰。”   “……呵。”何所应忽然笑道,“本座还以为你只会带小孩儿呢。”   他传音刚落,忽然感到肩上的拂尘一沉,冰寒的仙人威压从萧湘那里向他身上倾轧。   但只是瞬间,那股威压便被反应过来的萧湘收了回去。   何所应面露愕然地看向往日一向温良的萧湘,对方眼中的冷意还未来得及收回。   “是啊。”   裘弈看向自己身侧突然出声说话的萧湘。   萧湘面无表情地说道:“湘只会带小孩儿,今日便是来为小孩讨公道的。”   ——剑修喜怒无常、没人情味、不好相与、狂到没边、生起气来乱杀人。   逐星剑铮鸣出鞘,在场众人还未看清逐星剑的走势,远处坐在位置上的一个宗主已经人头落地,血溅木椅,瞬间没了性命。   萧湘冰冷无波的声音随即响彻大殿:   “岱剑宗吴鹰刃,因与无极门长老有过不悦,于万道之战前,设计将噬灵蝶与魔修引入无极门,致使无极门死伤惨重,殒命徒子共计三千三百一十二人——当诛。”   巫马何成立即推算,查证确有此事,愕然问萧湘:“你当时并不在修仙界,怎会知此事?”   “湘身后有祖师调令。”萧湘冷眸含怒,对众修士说道,“天道有令,在场修士,于万道之战中身负无辜罪业者,其罪无论大小,立斩。”   “在修仙界存亡之际,不思如何共存,反倒去想趁机加害同胞,毁伤无辜之人,却是该杀。”裘弈也召出摧雪剑,那架势不知为何有种诡异的兴奋感。   他对天说道:“天尊,吾帮幽明分担一半杀业,还望成全。”   于是育道天尊在萧湘和裘弈的脑袋里轮流说在场的人谁有罪,而萧湘和裘弈轮流出剑杀有罪者,边杀,边报出此人在万道之战中因一己之私而伤害了多少无辜之人。   最开始,有些人还不把这当回事,坐着看戏,但随着现场的血迹越来越多,甚至有鬼使进殿直接拽走鬼魂的情况出现后,有些问心有愧的人开始怕了,想偷着离开此地,好躲开两名剑仙的屠杀。   不过这些人往往还没遁至大殿门口,便被天威给压在了地上,且在场还有一些仙人,也渐渐地不再看戏,而是在萧湘和裘弈停手后,仿佛接收到了什么神谕一般,出手杀掉一个现场的修士,再根据神谕说出此人的罪孽。   这下,众修士都明白了。   天道让他们齐聚一堂,共商存活之道,是为聚人;让仇家见面,互相揭短,是为了听听有些修士荒唐成了什么模样;又让仙人过来旁听,是为直接调动仙人,给在场的修士施以威慑。   既然在场修士自诩正道,代表天道,日后若不行善,反行恶,今日人头落地之人,便是他们的下场。   待场中血水遍地,杀声停歇,万籁无声之际,萧湘回首,看向还坐在椅子上的何所应。   何所应虽说自己害死了同门,但天道并未说何所应该杀,这证明何所应虽然行事刻板,狠心绝情,但在万道之战时从未有过恶意害人之举。   他传音问何所应:“如何?”   “……嗯。”何所应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点头道,“策划一事,本座答应。”   萧湘正要有所叮嘱,祖师忽然在他识海中又报出一人姓名,令他将其斩杀。   天威早已收回,不再压人,待萧湘顺着指示看向那人时,那个修士已经奔至大殿门口,为躲避诛杀,还分出许多以假乱真的分身。   萧湘手做剑诀,冷声道:“逐星,启阵。”   逐星剑瞬间幻化为千柄长剑,分头向那人的分身杀去。剑数多,拦截快,只一瞬,那人便连同分身一齐被斩灭了。   裘弈将摧雪收入剑鞘,淡声说道:“你总用这一招。”   萧湘召回逐星剑,淡声回答道:“以多打少,简单快捷,好用。”   几片被冰灵根的极寒灵力所凝结出的雪花轻飘飘落地,与血水融化在一处。   所谓寒冰炼狱修罗场,不外如是。 第83章 盗版师父   暮成雪拎了个马扎坐在道观门口,看门前来来往往的香客。   顾人还传信跟他说,他师父在修真界议会上发火了,还在天神的调令下杀了不少修士,如今正带着众人去检查那些被统称为“邪修”的修士——尤其是蛊修。   噬灵蝶之灾起源于蛊修,经历过那场恶战的所有修士都不会对蛊修有什么好脸色,即使有些蛊修根本就不知道同修在培养噬灵蝶、跟这件事也没什么直接性的关联。   “唉……”   杂七杂八地想了一堆,暮成雪根本想象不出以后修真界该怎么发展,若只是听从天道的安排在人间降妖除魔,那他们这些修士和凡人捉妖师也没什么区别了,日后莫不是真要发展成仙凡一家亲……   身边忽然传来自家师父的声音:“何故叹息?”   暮成雪顺着声音转头,见萧湘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正垂头瞧着他。   “师……?”暮成雪乍见师父的欣喜卡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嗅嗅周遭的空气,随后有些狐疑地看向自家师父。   ……怎么没有梅花香味?   照常来讲,萧湘周身三尺之内都会有极为明显的梅花香气,这些香气不是单纯地被红梅落雪的那些梅花妖给腌入味儿了,还是因为受了那些梅花妖的福泽,身临寒香,不堕迷障,旁人在萧湘身边嗅到这香气,神智都会清明许多。   他师父喜欢跟脑子清醒的人打交道,与人交谈时,不会用法术收敛周身的香气。   不过暮成雪也就是狐疑了一瞬,随即就想,或许是师父厌倦了梅花香气呢?毕竟都嗅了一千年了。   窑鸡的气味很香,但若是让他闻上一千年的窑鸡味,他以后看见窑鸡都要忍不住犯恶心。   “……师父!”暮成雪起身,向萧湘行礼,“您回来了,彻查邪修一事如何?可寻到了那些害死余师兄的凶手同门?”   “……”萧湘的视线在暮成雪身上停顿片刻,面无表情地说道,“……遇到了些阻碍,并未寻到凶手的同门。”   暮成雪没有显露出失望的神色,“哦……”   萧湘并未在这件事上多言,转而问道:“为师不在的这几日,道观内可有发生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大事,就是有来求签的善信对于解签结果不满意,大闹了一场。”暮成雪拎着马扎,跟随在萧湘身后踏上山路,“当时黄师伯恰好来了,对我说日后不要将不好的解签结果直接道出,要说的玄乎一点儿,让善信自己猜。”   萧湘点点头道:“那便听你黄师伯的。过去修仙界那一套在凡间不适用,凡人不爱听真话。”   “好。”   到了半山腰的休息屋,暮成雪将马扎放在院中,对萧湘道:“吕师妪昨日传信,让弟子去一趟西边,带领几个小徒子走凡间。既然师父归来,那我这就启程去。”   萧湘冲他挥挥拂尘,道:“路上小心。”   “……”暮成雪站在原地不动。   萧湘:?   两人面面相觑,无言片刻,暮成雪主动提醒道:“师父不用流光拂我发顶么?”   “……”萧湘依言上前,用拂尘轻拂了几下暮成雪的发顶。   暮成雪又向萧湘行了一礼,转身下山。   下山后,暮成雪寻了个无人之处,隐身御剑,瞬息间向西飞出去千里,随后立即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香炉与三支香,将点燃后的香插入香炉,颂《育道宝诰》:   “三天开山,五道启教。   既踏仙途,凡愚尽罔。   炁如炎阳,体若金刚。   不生不灭,无晦无嗔。   灵音救苦,宝号消愆。   育道无惫,渡人万千。   是威神力,普告四方。   凡有功德,悉归太上。   请师即降,无求不应。   天尊解厄,徒子稽首。”   宝诰刚念完,暮成雪便感觉到自己识海中好像突然开了个天窗,有人从天窗外问道:“唤本尊何事?”   “祖师!”暮成雪跪地迅速朝香炉一拜,直起身来立马告状,“那个冒充我师父——冒充幽明长老的大邪祟来了!现在就在道观里!!”   育道天尊问:“为何不直接传信给你师父?”   “弟子不知师父如今在何处,符信无法传到。且那邪祟道行颇深,若不是在细节处露了馅儿,就连弟子也觉察不出。”   萧湘的流光拂尘是神兽的犄角与毛发做成,有清心辟邪之效,每当暮成雪要离开萧湘时,萧湘都会用流光拂尘扫一扫这个独苗亲传弟子的发顶,为弟子祈福。   但道观里那个“萧湘”的拂尘只是长得与流光相像,并无流光拂尘的效用,被拂发顶时,暮成雪感受不到因受庇护而特有的神清气爽,也觉察不到真正的萧湘会在离别时对他流露出的“珍爱”之情。   暮成雪又向香炉一拜,急切道:“道观内有许多毫无修为的善信,如今道观内无大修士坐镇,弟子不敢妄动,这才请祖师显灵!”   开玩笑,那邪祟先前在修仙界,连他师父那样的大剑修都弄死了,如今修士在凡世之中本就实力大减,更不能让修为比自家师父低的同门直接与那邪祟对上。   反正他们太清宗的祖师还活着,而且师父说了,祖师现在空闲时间多,有要事可以尝试拜托祖师。   果然,育道天尊安抚道:“莫慌,本尊调妖去除祟了。”   暮成雪松了一口气,再拜祖师,“谢祖师……嗯?妖??”   妖怪施法修炼并不非得需要灵力,就算来到了凡间,实力也没有减弱,若是作为武器来说,比人类修士好用多了。   ……既然可以用在凡尘更强的妖怪来除祟,那为什么还要保留修士力量呢?   暮成雪要偷着回道观看看有无自己能够帮上忙的地方,在路上,又忍不住分神思考起了修真界的未来。   香还未燃尽,育道天尊也还没跟暮成雪断联。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个小徒孙的疑惑,说道:“修士是人类,而未来的人间,尽是人族的天下。”   “只有同为一族的生灵,才真正愿意拼尽性命守护彼此。”   ……   彻查完已知的邪修群体,萧湘和裘弈按照育道天尊的吩咐,将有问题的存在尽数处决。   随后,裘弈又没了事可做,便随萧湘回道观里待着。   在回去的路上,裘弈随口问萧湘:“祖师既有神力,为何不直接下界诛杀恶贼?”   萧湘解答道:“祖师受天道管制,不可轻易下界,只能调动下界人手为祂做事。”   常年在萧湘身边待着,裘弈不时便会被喜欢看书的萧湘强制性地灌输一些修仙界历史知识,他知道以前的天神都能够随意下界,对人间说不上有什么帮助,反而危害极大。   人在强到一定程度后,便会觉得这世上并无难事,对于强弱的判断也会失衡。天神在人间一旦施法失手,万千生灵皆会因此遭殃。   如今仅存的五名天神需要向天道投诚,便要管住己身,不能步上曾经那些天神的后尘,能不下凡,便不下凡。   “对强弱的判断失衡……”裘弈若有所思,“之前吾同师姐们讲起与宗门失联后的经历,她们皆道此行危极险极,但吾却不以为意,原来是因为吾很强。”   萧湘点点头,附和道:“却是如此。”   两人御剑并行了一段路,裘弈忽然又道:“吾原先以为,道长从天尊那里听了杀令,会主张让那些已经犯错的人回头是岸,而不是直接以死谢罪。”   闻言,萧湘无奈道:“道君,莫要拿前世的公冶玄溟来推测今世的萧湘。”   传闻,人间曾有一人恶贯满盈,公冶玄溟觉得直接杀了这个恶人太便宜对方了,应当通过教化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罪孽,并为了赎罪行善,可修罗神阿衹主张直接杀人,以杀止杀。   ……   “在这个世道,杀人者才能救人。”   阿衹成神靠的是杀生道,他主张只有杀人才可护人,并立誓要杀灭一切伤害安宁生活之人的存在。   公冶玄溟主张教化,他认为世间的坏人单靠杀是杀不完的,与其耗费那些时间将坏人查出杀灭,不如教化世人,让世人制定出一套适应的规则,所有人照着规则做事,犯错便由人来惩戒。   他们的认知与观念不同,却并不想着同化对方或是阻挠对方——因为他们觉得对方说的也有道理。   九天之上,坐于云层的公冶玄溟对修罗神阿衹说道:“本座不喜杀生,不过,这世上就是需要一些像使者这样的人或神,为世间,敢于做天下苍生之不敢做。”   坐在一旁的阿衹亦言道:“吾虽坚持行己道,但认为尊者言之有理。这世上总有些如吾一般难以扭转观念的人,若那些人是恶人,又不肯悔改,吾会出手,让他们去阴曹走一遭,洗恶重生,再回人世听尊者的教诲。”   “有劳使者护世。”   “尊者教化世人,亦辛苦了。”   “本座只需在九天之上动动口舌便可传道,相较起来,还是需要行走世间的使者更加辛苦。”   “不,尊者教化世人万千,无论善恶,而吾只为恶人恶事奔走,还是尊者更辛苦一些。”   “使者辛苦。”   “尊者辛苦。”   “你辛苦。”   “你更辛苦……”   坐在一旁批阅徒子治世文章的育道天尊刘不敏幽幽道:“你俩要是实在闲的没事干,可以帮本尊来带批阅文章。”   阿衹抱剑起身,迅速下界,“吾去斩妖除魔。”   公冶玄溟亦起身离开,“本座化身下界,去教化世人。”   刘不敏回首,看着那两神分别往相反的方向离开,而在两神之间,一条鲜明的红线将瞬息之间已经相隔万里的两神连接起来,生死不断。   “……”刘不敏感到奇怪,这两神的所经所历都平平淡淡的,究竟是如何牵扯上了这么牢固的姻缘?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竟能让两个看似断情绝爱的淡人生死并行。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两人对万事万物皆看淡,才不会因俗事而产生纠纷与隔阂,从而不会离心,更无反目之说。   不过天意从来不肯轻易成全有情人,这两个天神终有离分一劫。   ——“上清宗裘弈,请道长试剑。”   ——“太清宗萧湘,接剑。”   千年后的九天之上,刘不敏看着那转世的两人重逢,向天道问:“究竟是什么缘分?有您从中阻挠,竟还能再遇。”   天道幽幽地胡说八道起来:“缘分这种东西,谁都说不准。可能当年在街上对望的那一眼,两人现场配对成了磁石罢——多远都要吸附在一起。” 第84章 非常想看   两个剑仙默默看着高山上那道遮天蔽日的青色蛇影。   逐星和摧雪差点就飞过去斩蛇了,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从未听过的天神之声震荡在两人的识海中,喝停了他们的飞剑。   两人剑诀平放,逐星和摧雪皆停在半空中,不进也不退。   萧湘在识海中发问:“您是?”   “除祟犬。”那道威严的女声顿了顿,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问她的种族,又进一步解释道,“缁明天尊。”   是那位掌管世间除祟祛煞事项的犬妖天神。   对方一亮身份,萧湘和裘弈大致便知道太清宗的道观里发生什么事了。   犬妖天神安排妖怪在人间除祟,合理。   两人召回各自的本命剑,缁明天尊在他们识海中解释道:“蛇影是柳叶——一只除祟蛇妖所设下的结界,休要击破。”   裘弈点头道:“吾识得她。”   裘弈对萧湘说过蛇妖柳叶,萧湘也认得,他问缁明天尊:“观内有多少邪祟?可有凡人或修士伤亡?”   缁明天尊回答道:“只有那只盗走你尸身的邪祟,目前无人伤亡,观内修士与凡人都被一名暮姓修士给引走了。”   缁明天尊话落,两名剑修的剑诀竖起,悬停在半空中的两把长剑立时飞入蛇影之中,瞬间将山路上与雉妖王遗策缠斗的那个“萧湘”两剑穿胸,逐星直接砍断脊梁,而摧雪截断了那具肉身的心脉。   邪祟被两把仙剑镇压一瞬,王遗策趁机将遍布金光的长剑也捅入“萧湘”胸前,金光游走于肉身经脉,将潜伏其中的邪祟涤荡殆尽。   片刻后,环绕山体的青色蛇影消散,一金一青两个大妖立于山脚的道观门前,看着不远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快步走来。   萧湘向两妖见礼,“多谢两位。”   王遗策摆手笑道:“职责所在。你那尸体还在山道上,控制尸身的只是那邪祟的一缕邪识,它本体还不知在哪,日后多多注意,有情况就上报庞……上报缁明天尊。我们还有场子要赶,先走了。”   不待萧湘再谢,一道迅疾的妖风刮过,那两个妖怪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行至山道上时,萧湘有些晃神。   裘弈察觉到萧湘气息的瞬间变化,问道:“怎的了?”   亲手杀死自己的肉身,刺激太大了?   萧湘答道:“湘方才看见那除祟的雉妖,有些人是物非之感。”   距上次与这名雉妖相见,竟已过去数百年之久,那时的修士还不问俗事,如今却要凡间妖道来相助。   倒真是人是物非。   萧湘的旧肉身横倒在山道上,摧雪已经从血肉中退出,正用裘弈的仙力给自己的剑身洗去血水;而逐星则横在肉身的手侧,将剑柄搁在那个“旧萧湘”的手心。   “……”萧湘走上前去,轻声道,“逐星,起来罢。”   逐星在地上嗡鸣一声,没有起来,萧湘便站在自己的尸体旁,没再催促。   旁观的裘弈看看地上那具“萧湘”,再看看逐星剑,又看看立在尸体旁边的萧湘,最终在识海中问摧雪:“方才逐星对萧湘说了什么?”   “它说……”摧雪顿了顿,学着刚刚逐星深沉的语气说道,“‘这手掌上的厚茧,都没变化’。”   裘弈不懂就问:“什么意思?”   摧雪对于自家剑主低下的文化程度与稀烂共情能力见怪不怪,解释道:“就是说萧湘尸体手心里曾经握剑磨出来的那些茧子没有变化,离了逐星后,那具身体并没有再握过别的剑。”   闻言,裘弈理所当然地说道:“那当然,邪祟又不会用剑。”   摧雪:“……这是重点吗?”   裘弈:“不然……?”   摧雪:“萧湘愿意跟你聊天,当真是脾气顶天地好了,我记得以前你师姐跟你没说两句话就要气的动手,你真是得你师父真传。”   裘弈:……?   他哪里又说错话了?没吧?摧雪刚刚那段话是在骂他吗?   ——不对,明明是在夸萧湘脾气好。   于是裘弈点点头,道:“萧湘确实脾气好。”   摧雪:“……”   呵呵。   那边逐星在萧湘旧躯壳的手中留恋了片刻,起来回到了萧湘身边,期间萧湘既无催促,也没说些宽慰的话语,只是在逐星回来时,用仙术洗去逐星剑身上的血污,将其收回剑鞘中。   而萧湘本人对于旧躯壳倒是没有多少留恋,直接用仙术将尸身化为齑粉,掩埋在了山路旁的一颗梅花树下,裘弈则施法将周边草丛中飞溅的血迹处理掉。   全程毁尸灭迹,两名剑仙面色不变,冷静非常,仿佛不是在掩埋自己的旧身体或是道侣的旧身体,而是在处理一只老死的小兔,行动间皆有理所当然之态。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这个境界,肉身死亡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或因此垂泪的。   两人最终在距离道观约莫十里外的一处空地上找到了暮成雪——和暮成雪所引开的太清宗徒子与凡人香客。   最初见到萧湘时,暮成雪还警惕了一下,不过很快便看到了跟在萧湘身后的裘弈,由此知道这个萧湘是自己的真师父,不禁大松一口气。   “师父——”暮成雪颠颠地小跑到萧湘跟前,规矩地行了一礼。   萧湘用拂尘轻拂了一下这个弟子的发顶,随后用仙力检查在场的人们都有没有被那个大邪祟沾染。   检查无误后,萧湘又伸手摸摸暮成雪的发顶,夸赞道:“做的很好。”   暮成雪先前回到道观中,并未对任何人说起那个“幽明道长”是邪祟,师父跟他说过,那邪祟能听见身有恶念或生出恐惧之人的心声,万一有徒子得知萧湘的旧躯壳里住着个厉害的大邪祟,因此生出了恐惧之心,让大邪祟警惕起来或直接大开杀戒,那就不好了。   他直接用傀儡符把所有同门全都支出了道观,又对所有香客说外面有道长做法事,可以去祈福消灾,将所有香客都引出道观,随后来的两个大妖在山上设下了结界,别说凡人了,连只飞虫都进不去。   萧湘解除了众徒子身上的傀儡符,又传音跟徒子们说明了情况,随后代替在草草设立的法坛上作法的那名徒子,亲自做了场禳灾的法事,为在场之人驱邪避煞。   看着在法坛上踏罡步斗的萧湘,裘弈这才意识到,他对于萧湘所用的“道长”这个称呼并非只是单纯的称谓。   ——这是真道长。   “——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大风不歇,衣袂飘荡,萧湘三拜天尊,拂尘在香炉前一挥,搭回臂弯中,迤迤然下场,回到裘弈身边。   裘弈眨眨眼,转头问萧湘:“接下来……?”   两人一齐转身。   “——回观。”   专业人士的办事能力就是强,两名剑仙刚了却杂事,想回观坐上一坐,方踏入观门,便有符信飞来,说何所应已经拟写好了未来修真界运行的大致规则,请各宗主事人与仙人前去一观,看看有无需要整改之处。   拿着符信的萧湘:“……”   看完符信的裘弈:“……”   裘弈坦然道:“吾不识字,可否不去?”   “借口无用,道君是真仙,陪湘去。”萧湘揪住裘弈的袖子,也坦然道,“万一,到时众仙门在规则上有争端……”   裘弈猜测道:“有争端,吾帮你打架?”   “不,道君与湘要拉架。”   “吾会给上清宗拉偏架。”   “湘不是圣人,也会偏帮。”萧湘又扯扯裘弈的衣袖,“走罢。”   裘弈还想争取一下不去,一群满口大道理的修士论事,他去只能当个摆件在那里听天书,那些人说话还又无聊又烦人。   “吾累……”   “湘背你去。”   裘弈肯定不能让才忙完法事的萧湘真背他,只好召出摧雪,两人一齐御剑前往紫微宗。   拿到别宗门的赔款,紫微宗早便将议事大殿修缮回了原来的模样,裘弈和萧湘进殿后,还是坐在段衍和罗万劫的中间。   罗万劫:“你俩能不能一边去,我要跟段衍聊天。”   裘弈道:“可吾想跟师姐和幽明坐在一起。”   萧湘也道:“湘想同师兄和行神坐在一起。”   裘弈:“你俩传音罢。”   罗万劫:“你当段衍的灵力是大风刮来的吗?”   修士传音需要借助灵力将自己的话语送到传音对象的识海中,罗万劫如今用阴力便可做到,但段衍需要消耗灵力传音,若是传音太频繁,消耗的灵力也不少。   如今凡间事端多,修士的灵力都留存着应付突发情况,能不动用便不动用,能少用便绝不多用,裘弈和萧湘能彼此间频繁传音,是因为他们如今传音用自产的仙力,而一个仙人的仙力没有枯竭之说,可谓无穷无尽。   最终裘弈还是挨着自家师姐,只不过搬着椅子坐去了罗万劫的另一边,而萧湘跟着坐到裘弈的另一边,与段衍之间隔了两个人。   见状,段衍评价道:“嫁出去的师弟泼出去的水。”   罗万劫开玩笑道:“按照事实来讲,貌似是我师弟嫁出去了,一天天的都不知道回趟娘家。”   或许是前几日仙人们在大殿内大开杀戒起到了绝对的威慑作用,今日来议事的修士没一个起头吵架的,看完何所应最初制定的规则后,众人若有异议,便低声讨论一阵,将规则稍加整改,不过半日,众人便散去了,效率比上一回高了太多。   无论是治世还是管理修真界,都需要众人对某个存在怀抱敬与畏。   萧湘与育道天尊连络,将修真界决定好的发展计划向上呈报,让五位天神过目,天神看完若认为没有问题,便告知天道,修士再与天道配合。   天神数量锐减后,行事效率反倒比天神众多的时候要好上不少,无论是缁明天尊调遣除祟妖前去除祟,还是育道天尊与天道确定修真界规划方案,都迅速异常,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解决完了。   待这件事了却,裘弈再次跟着萧湘回道观。   如今的修真界要融入凡世,太清宗名下的道观与凡人交集颇深,繁华地带的道观,几乎日日都有香客前来上香,道长们若听闻周遭有妖邪作祟,会离观去解决妖邪事件,偶尔也会承凡人的邀约外出作法事。   不过这些事与萧湘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凡间的事,门下徒子去解决便可,对于徒子们也是一种历练,如今修士需为人间做事才能提升修为,他这个当长老的可不能把事情全都揽走,若是徒子们有解决不了的大麻烦,才会来请他出观。   萧湘整日在道观内阅读凡间书籍,或是为门下徒子画一些实用性符箓,偶尔同裘弈论剑清修,清闲的日子便在一招一式间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的某天,裘弈出了趟门,捡回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那小孩的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里头有个刚满三月的男婴。   “……”萧湘看着裘弈将腋下的小男孩放在地上,他面露不解,“这是……?”   裘弈用仙术清理掉自己衣服上沾染的泥土,好歹让一直在他识海中大叫肮脏的摧雪住了嘴。   他答道:“说来话长。”   萧湘:“长话短说。”   裘弈:“吾捡回来两个孩子。”   萧湘:“……”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长话短说是这么说的吗!   他无奈道:“湘是想问,道君为何会捡回来两个孩子?”   “因为……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不还仙君让吾带回来。”   “太简略了。”   裘弈沉吟片刻,再度解释道:“这两个孩子刚受了灭门之灾,被人追杀,吾路过,顺手便救了,本想事后扔在路边任其自生自灭,但不还仙君突然传音给吾,不让吾扔,便带回来了。”   不还仙君的声音突然在两人的识海中响起:“我的原话是让行神收这俩娃娃为徒!”   裘弈冷声道:“吾不收徒。”   不还仙君亦冷声道:“前世朋友一场,我们都收过徒,尝过带徒子的艰辛,你不准独自轻松,给我收!”   裘弈冷着脸犟道:“不收。况且这两个孩子体内并无灵根,无法修炼。”   闻言,萧湘下意识为裘弈科普道:“如今凡人想要修炼并不是非得需要灵根,只需为天道做事便可入道。”   裘弈见自己的推托之词竟被最亲近之人给打了个稀巴烂,顿感遭到背叛:“道长。”   萧湘也反应过来了,只是道歉不怎么诚心:“抱歉。不过这两个孩子既然没了亲眷,又被道君救下,不若结个善缘,道君收其为徒,如何?”   “……”裘弈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湘。   不还仙君悄悄给萧湘传音:“其实你也想看行神带孩子罢?”   “……”萧湘亦是面无表情,不过在心中回答不还仙君,“嗯,想看。”   非常想看。 第85章 都有娃了   那两个小孩最终成了裘弈手底下的记名弟子。   不是亲传,只是记名。裘弈说若是日后这两个孩子表现良好,再考虑给他们转为亲传。   将两个身上沾血混泥的孩子洗净后,萧湘从观中翻出一些从未被人穿过的道衣,用法术裁剪为适合男孩如今身形的大小,让男孩拿去穿。   至于那个三月大的婴儿,则是换了块棉布包裹,由裘弈暂时抱着。   裘弈活了一千多年,怀里除了摧雪剑外只抱过萧湘,那襁褓在臂弯里怎么搁,他都觉得不对劲,最后干脆用抱剑的方法抱着那婴儿。   萧湘看见裘弈如何抱孩子后:“……”   “需这样……托住脑袋……对……”   给裘弈纠正完正确的抱娃方式后,萧湘继续问小男孩的身世详情。   先前裘弈说两个孩子被人追杀,那就是有仇家,他们在凡间行事,两个孩子被仇家找到的几率很大,提前了解些事情,好做些准备,有备无患。   “你们的姓名是?”萧湘询问道。   穿着萧湘裁剪过后的道袍的小孩回答道:“我叫江雩,江水的江,风乎舞雩的雩。这个婴孩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一个浑身是血的阿姆交给我的。”   “你认得那个阿姆么?”萧湘又问。   江雩摇摇头,“不认得。”   “先说说你的身世。”   “……”江雩有些茫然地瞧着萧湘。   见江雩面露茫然之色,萧湘心头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他换了一种说法询问:“你原先住在哪里?父母是谁?”   江雩缓缓摇头,诚实道:“我不记得了。”   闻言,萧湘立即用术法检查了一下江雩的身体,头脑果然有些损伤。   一旁抱着婴儿一动不动的裘弈见状,询问道:“失忆了?”   萧湘:“是。”   裘弈:“有缘,吾先前被师父捡走时也失忆。”   萧湘又问江雩:“为何记得自己的名字?”   江雩道:“那个阿姆是这么唤我的。”   许多修为高到肉身不会再患病的修士带小孩容易忽视幼者的脆弱,不过好在萧湘还留存有这个意识,在发觉江雩不对劲后,立即就和裘弈带着两个孩子去精诚门求医了。   精诚门是修仙界的医修大宗,千年来一直与药修大宗门葳蕤宗毗邻,如今两宗皆在凡间东洲的东北角,萧湘和裘弈带着小孩落地时,见精诚门外许多医修现场问诊,拿了药方子的凡人转头去葳蕤宗取药,都不需要再多往别处跑,看病买药十分便捷。   医修大多也有专攻的方向,每个医修的问诊桌前排队的凡人群体也不一样,萧湘在人群中用神识探了一下,带着裘弈排在了人人都带着孩子的凡人队伍里。   如今的天气炎热非常,在精诚门外排队看病的人都暴露在艳阳下,站在人群中的两个剑仙周身自动向外散发冷气,引得周遭许多原本正在因为病痛和炎热而哭闹的孩童往他俩身边凑。   萧湘发觉这个现象后,挥手在现场设下一道寒气结界,缓解烈阳照耀带来的炎热。   设好结界后,萧湘回首,看向身后的裘弈,裘弈还抱着婴儿一动不动。   “……”萧湘一手持拂尘,一手牵着江雩,对裘弈说道,“自从道君抱上他,湘就未听过他哭了,看来道君在照顾孩子这方面有些天赋。”   裘弈面无表情道:“没哭是因为吾施法将他的嘴封上了。”   于是萧湘撤回了对道侣的夸赞,并勒令裘弈尽快将婴儿嘴上的封口术法解开。   封口术法解开的瞬间,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自怀中爆发,惊得裘弈反常地了打了个寒颤。他摸摸襁褓的底部,对萧湘说道:“湿了。”   “……”萧湘在四人之间下了一个障眼法,又用仙术换走了潮湿的襁褓。   江雩牵着萧湘的手,仰头看着萧湘施法,他虽然看不懂其中门道,却知道这两个男人是仙人,能够带着他飞天遁地,还可以隔空取物。   注意到江雩的视线,萧湘垂首问:“想学么?”   江雩乖乖地点点头,道:“想。”   许是脑袋出了些问题的缘故,江雩并未因先前遭人追杀而后怕,也未曾对于裘弈和萧湘所表现出来的仙术而惊奇,对一切事物的接受态度都平平常常。   宠辱不惊,倒是个修炼无情道的好苗子。萧湘思索道。   萧湘布下结界后,在场的凡人只当是天气忽然凉爽了起来,在场的一群医修则察觉到了周遭铺天盖地的仙气,连忙在人群中找起仙人来。   然后在儿童疑难杂症那一队列里找到了牵着孩子的萧湘和抱着孩子的裘弈。   一众整理衣冠正要上前去打招呼的大医修瞬间头脑风暴、胡思乱想、据情境推断,最终得出结论:   “他、他们连孩子都有了?”   “还两个??”   “甚至有一个瞧着都七八岁了???”   有些医修已经掏出了传音法器,立马将这个八卦告知好友,于是“行神道君与幽明道长育有二子”的传言在半个时辰内传得修真界尽知。   八卦好吃,大人物的八卦更加好吃,一传百,百传千,最终自然传到了两位出名仙人的宗门中。   得知此事后的罗万劫目瞪口呆,李拂衣也震惊非常,皆是异口同声地质疑道:   “裘弈那小子居然能有孩子?!”   修士生子不必像凡人一样怀胎,只需育养精血便可得子,所以无论是两个男性修士为道侣亦或是两个女性修士为道侣,都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不算是个稀奇事,但若是要孩子这件事放在裘弈身上,那可就稀奇了。   这可是个因为觉得小孩麻烦而连徒子都不肯收的人,居然会要孩子这种比徒子更麻烦的存在。萧湘的实力竟恐怖如斯,让裘弈要了俩麻烦孩子!   而另一边,太清宗的段衍和黄玄诀对此要淡定多了。   “按理来说,那俩孩子应当叫我二伯。”黄玄诀思索着说道。   而段衍不可置信,“其中一个孩子都七八岁了,香香居然未曾向宗门透露过半分,真是感情淡了啊啊啊本座这就要去看看孩子!”   另一边的一众后辈对此也惊讶非常。   顾人还:“他们有孩子了?”   雷震宇:“两个?”   暮成雪:“我不过几年没回道观……”   权衡决:“最近回去吗?顺道带我们去瞧瞧呗?我还没见识过俩冰灵根修士的孩子呢,那得是绝世冰山吧?”   王笑锋:“如今我们都跟凡人混在一起了,给小孩包红包的话是包金银,还是包灵石啊?”   家嘉树:“修真界没有包红包的说法吧?至于灵石,两位仙人肯定是不缺的……”   只有紫微宗的宗主巫马何成在得知此事后下意识算了一卦,发觉了不对,“不对,这两个人目前来讲命中无子啊,哪里来的俩孩子?”   两个当事人剑仙对于外界的风风雨雨一无所知,还在看病的队列里手忙脚乱地哄孩子。   其实也没有多手忙脚乱,说是面面相觑才更形象一些。   裘弈照旧抱着孩子一动不动,抬头问萧湘:“怎么哄?”   萧湘道:“抱着他晃一晃,拍拍他的背,轻些。”   裘弈依言照做,但婴儿并未住口,反而哭得越发凄厉。   于是萧湘猜测道:“难道是饿了?三月左右的婴孩,应当还在吃母乳。”   裘弈:“吾没有。”   萧湘无奈道:“湘自然知道。”   裘弈开始出馊主意:“给他吃辟谷丹,可行么?”   萧湘面无表情道:“绝对不可行。”   那怎么办?萧湘略一思索,将手里牵的江雩交给裘弈,叮嘱道:“道君在此稍等片刻,湘马上回来。”   随后萧湘隐入人群,走出一段距离后便不见了踪影,用仙术遁离了此处。   突然就要一人照看两个麻烦的裘弈:“……”   在人堆里感受四面八方其他孩子家长递来的谴责眼神时,裘弈不禁开始回想,自己究竟是如何沦落到这等境地之中的。   因为他见世间有孩童遇难,便回想起自己与萧湘初相识时的所经所历,于是出手管了这一桩闲事?   果然日后还是少管闲事为好……   衣摆忽然被人扯了扯,裘弈垂头,见是站在他腿边的江雩。   “您如果嫌烦,可以将他给我。”江雩向裘弈伸出双臂。   裘弈一点都没客气,立即将怀里的婴儿递了过去。   于是周遭传来的谴责视线愈来愈多。   不过江雩接过婴儿后,并未老实抱着婴儿,而是将婴儿随手放在了路边。   裘弈见状:“……嗯?”   江雩继续安安静静地站在裘弈腿边。   裘弈问:“为何将他扔在路边?”   江雩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救了他,不领情,还要一直哭闹,扰人心烦,不要便不要了,非亲非故,您与我都没有一定要哄他的责任。”   裘弈点头赞同:“说得对。”   两人排着队向前走了一步。   “……不对。”片刻后,裘弈又退回去,将哭闹的婴儿抱回来,“他如今是吾的记名弟子,有责任了。”   江雩也恍然想起:“对,他还是我师弟。”   于是两人继续忍受哄不好的婴儿的哭闹声,只不过片刻后裘弈聪明了,既然不能封婴儿的嘴,便用仙术封住他和江雩的耳朵。   萧湘回来时,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牛乳。   裘弈正想开口问怎么给婴儿喂食,就见萧湘用仙术将牛乳置换到了婴儿的腹中:“……!”   居然还能这样!   又排了片刻的队,裘弈道:“他还没有名字。”   这个“他”自然是指怀中的婴孩。   江雩不记得过去的事情,而婴孩的家人已经不存于世,没人知道这孩子过去叫什么,但一个人又不能总是无名。   萧湘看着婴儿安静下来后清澈的双眼,若有所思,片刻后询问裘弈道:“江滢——这名字如何?同江雩姓。”   “哪个赢?”   “三水荧,意为清澈。”   “那便叫江滢。”   裘弈对于名字的感受不大,这孩子无论是叫狗蛋,还是叫江滢,对他来说都没区别,有个固定的称呼便可。   若要非得说出些区别来,那就是“江滢”这个名是萧湘给他徒弟取的。 第86章 太过粘人   自天神浩劫后,原本神满为患的天神界如今空空荡荡,由神力幻化出的万千楼阁尽数消散,只剩下一望无际的万里云层。   不过自修仙界大劫伊始,空荡的天神界又被不还仙君摆满了紧急制作的替身人偶,若有修士上界来看一眼,便会发现修仙界中许多修士的面孔都在其中——比如在紫微宗预言中必定会出事的那些修士。   浩劫之中,这些人偶尽数自毁,为相应的修士抵挡了一次必死之祸,之后再有的祸患,便只能由修士自身承受了。   不还仙君在回收残偶材料时,发现只有行神道君裘弈的人偶还完好无损。   “他由我亲自行刑,天道未曾染指,自然不会出事。”   声落后,魔域之主出现在不还仙君身后,一对血眸冷冷地盯着顾微尘,再开口时,声音发寒:“你让决然为人还替死?”   “……”顾微尘并未回首,只是微笑道,“大家都盼着决然消失啊,人还多可爱,大家都喜欢,犹在和争鸣都为他求情了。”   “我们的大计,只留大家都喜欢的人,不是么?因为大家都喜欢玄溟和阿衹,所以就算他们与我们的护世观点相悖,也要想方设法地让他们活着。”   “……”丰不改用魔气缓缓扼住顾微尘的脖颈。   顾微尘伸手抠住魔气,不让它们勒紧,“呃……等等,顾决然手欠,把阿衹还没清理干净的噬灵蝶全都放出来,惹得修仙界里死了那么多本不该死的人,他也算死有余辜……”   丰不改冷声道:“那将镇魔塔打碎,导致顾决然跑出去作乱的仪宣是不是也该死?”   “是是是!我这就联系地府,把他押去阿鼻地狱受刑!!”   丰不改松开魔气,闪身避开装作柔弱想要倒在祂身上的顾微尘,面无表情地看着顾微尘摔在云层上。   顾微尘见此计不成,讪笑两声,伸手去扯丰不改的衣摆,“别气了,来看玄溟和阿衹带孩子?”   “带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你没带过?”   “带孩子不好看,但他俩带孩子好看……”   ……   萧湘将端着煎好的药往屋中走,甫一踏入屋内,便见裘弈用仙术将那放置婴儿的摇篮当秋千推,其力道之大,动作之迅速,使得篮中婴孩仿佛下一刻就能从中斜飞而出。   萧湘:“……”   他无奈道:“他要睡觉,不是要荡秋千。”   “……”裘弈放轻推动摇篮的仙术。   “还有你们。”萧湘抬头,看向房顶,“来了就进屋,都趴在屋顶上做什么?”   于是段衍黄玄诀罗万劫李拂衣以及六个一块玩的小辈全都从房顶上下来,进屋各自找地方坐。   萧湘将药碗递给正在书桌前练字的江雩,随后坐到裘弈身边,问在场众人:“何事?”   “那个……”段衍用食指挠挠脸,犹豫着问道,“孩子跟谁姓啊?”   “不知。”萧湘没察觉出气氛有点不对,如实回答道,“姓江。”   在场人闻言皆愣了一下,异口同声道:“姓江?”   两名剑仙一齐点头,“嗯。”   罗万劫追问:“为何姓江?”   裘弈答道:“因为江雩姓江。”   李拂衣再问:“江鱼又是谁?”   裘弈拇指向后,指指坐在桌前心无旁骛地练字的江雩。   萧湘则回头对江雩道:“停笔,先过来认一下人。”   桌前的江雩依言停笔,走到萧湘身边,萧湘则将在场的人用拂尘一一指给江雩看。   “这两位是你师父的师姐,罗万劫与李拂衣,你该叫两人师妪。”   江雩向两人行礼:“师妪好。”   “这两位是师爹的师兄,段衍与黄玄诀,你叫师伯便好。”   “师伯好。”   “这位是顾人还,玄清宗宗主顾犹在的弟弟,你叫他……顾前辈。”   “顾前辈好。”   顾人还面色有些茫然,“我都成前辈了吗?”   王笑锋笑道:“自然,岁数不小了。”   忽然间,数百年就过去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在场的众人都怔了一下。   随后萧湘继续给江雩介绍道:“这位是寻天府王家家主,王笑锋,也叫前辈。”   “这是无极门权衡决……”   “紫微宗宗主之徒家嘉树……”   “青云宗雷震宇……”   “他是师爹的徒弟,暮成雪,叫他师兄便好。”   江雩一一行礼后,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孩子不是孩子!   不是,这小子不是这俩剑仙的孩子!   萧湘传音给一直闭着嘴的裘弈:“自己的徒弟,自己介绍。”   裘弈得令,用剑柄指指站着的小孩,对众人道:“这是江雩,吾的大徒弟。”   又指指摇篮里那个哈欠连连却瞪着双大眼就是不睡的婴儿,“这是江滢,二徒弟。”   话音落后,全场沉寂。   裘弈:?   裘弈:“众道友为何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是因为众人都在传音网里疯狂传音。   “情报有误,不是亲生的,是徒弟。”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好尴尬。”   “谁开口打听一下这徒弟是怎么收的嘛,行神明明死不收徒啊!”   众人不动声色地看向顾人还。   顾人还心中叹息,面上笑着开口问裘弈:“道君,您这俩徒弟都是从哪收的?”   裘弈如实答道:“路上捡的。”   正打算顺着话说下去的众人闻言,再度沉默,不过好在顾人还就爱说,尬聊也得聊下去,裘弈把话说死,他就把话说活。   “哪条路上捡的?我记得道君——”顾人还说着,顺手在江雩的耳朵上下了道隔音术,“不愿收徒来着,为何突然转变了心意?”   他问完后一句,这才将江雩耳边的隔音术解除。   裘弈脸色变冷,他冷声道:“不还仙君让收的,他说是天道的吩咐,且……”   众人:“且……?”   裘弈冷着脸道:“幽明喜欢他们。”   众人起哄:“呦——”   罗万劫不忍直视地转头看向李拂衣,“你看这小子——”   李拂衣见怪不怪道:“有道侣了是这样的。”   毕竟是自家师弟的徒弟,李拂衣关心道:“还小的江滢尚且不提,江雩也同行神一样修剑的话,可选好了要修什么道?”   “江雩还识不全字,先学识字。”江滢实在是不睡觉,裘弈收了仙术,不再推摇篮,转而跟众人聊天,“幽明说江雩适合修无情道。”   “不是‘适合’,而是他在修炼无情道的方面会较常人来说更有天分。”萧湘摆手让江雩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依两位师姐来看,这孩子适合走什么道?”   罗万劫道:“修道一事,看孩子自己愿意修炼什么罢。”   李拂衣不是很赞同:“既然我们作为长辈,就该看看晚辈的资质适合修炼什么,并将对方引至适合的道上。江雩年纪小,若纯按照兴趣使然,日后恐要后悔,再想正道可就难了。师姐难道忘了放鹤门的那个阳光开朗无情道?”   这词倒是新奇,萧湘问道:“阳光开朗无情道——是谁门下的徒子?”   段衍笑道:“是燕卓然门下的弟子,澄明柳浩扬。此子性开朗,炎炎如阳,当年不顾长辈反对,硬是去修炼了无情道,还欣然同合欢宗修士双修,成了无情道中一个不循常理的异类。”   萧湘了然道:“恐怕无情道也未曾修成罢?”   知晓其中详情的顾人还道:“成了一半儿。”   “此道还能只成一半?”   “无情道修士两大必备条件:一是自身为剑修,二是被合欢宗修士缠上。柳浩扬两个条件都满足了,算成功了一半,且他对外事外物的看待之法确实符合无情道,以万物为刍狗嘛。”   顾人还的玩笑话方落,在场所有修士的视线一致地转移到了裘弈身上。   裘弈:?看吾作甚?   李拂衣笑道:“这么说来,行神的条件也满符合的嘛~师弟不若转修无情道,少造些杀业,如何呀?”   裘弈摇头:“吾有道侣,不修无情道。”   “道君,无情道并非是要修士断情绝爱。”萧湘解释道。   “那也不修。”   裘弈心道,无情道不能像杀生道那样随意打杀。   是谁说前世性格对于今生不会有影响?萧湘在心中叹息,修罗神主杀伐,好勇斗狠,即使转世,裘弈也还有此特性。   不然他实在想不通一个有恩必报的良善孩子为何会在无人指导下踏入杀生道。   众人闲聊半日便离开了,两名得了闲的剑仙分头行动,一个给小的喂奶,一个带着大的去食堂吃饭。江滢每回因为饥饿而打算开始哭闹时,便会感觉自己的肚子突然饱了,真是奇也怪哉。   将奶水用仙术置换到江滢腹中的裘弈盯着摇篮看了片刻,对其中的江滢说道:“吾去外面练剑,你有事就哭。”   江滢奋力将自己的双手从襁褓中伸出,向裘弈的方向抓了抓,咿咿呀呀地说着些人类听不懂的话语。   “练剑时抱着你,你会碍事。”   “呀呀……”   “你喜欢剑,对么?”   “呀!”   “对也不带你一起,自己待着罢。”   结果裘弈转身还没走出屋,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哭声,于是立即走回摇篮旁,问江滢:“什么事?”   江滢看着垂落在自己眼前的白发,伸手抓住,咯咯笑起来。   裘弈将自己的头发从江滢手中拽出来,见江滢又不饿,又不需要换尿布,便继续往外走,只是还没等出门,又听见身后传来哭声。   “……”裘弈又走回去,见江滢变脸似的又望着他笑起来。   裘弈直接用仙术搬着摇篮去练武场。   这一处太清宗的据点中,只有山脚处的道观供凡人前来上香拜神、求签问卦,山上都是宗中徒子们生活的区域,藏经阁、祖师殿、门人居舍都在山腰上,而练武台在山顶,被红梅拥簇的落雪之处便是。   裘弈给摇篮下了隔寒结界和防护结界,将其放在一棵梅花树下,托梅树妖照看,自己去场中练剑。   梅花树鲜少见到凡人婴孩,都觉得稀奇,纷纷压低枝丫,用未开的花苞去逗弄江滢,待那柔软净白的小手触碰花苞时,再突然开放,逗得江滢惊奇地瞪大眼睛。   韶华苒苒,霜雪砺剑,山顶练武场中练剑的身影逐渐从霜白到墨黑,由一人变为四人。   长剑摧雪,惊落梅花屑,江滢比武输过江雩一成,还被江雩用剑拍了脸,几乎相当于挨了一耳光,转头便假哭着让裘弈帮他报仇。   抱剑站在一旁观看徒弟比武的裘弈闻言:“……”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自己没用,怪谁?”   十二岁的江滢“呜哇”一声,又转头去找自家师爹。   可惜师爹与师父是一丘之貉,萧湘对找过来的江滢淡淡道:“你师父说得对。”   撒娇给冰块看的江滢放弃向师父师爹撒娇,把假惺惺挤出来的几滴眼泪擦掉,握着剑又向江雩杀去。   再有几月,江雩便及冠了,他按照众人的设想走上了修炼无情道的路子,而他师弟江滢修炼了与之相反的多情道。   师兄弟两个好像格外喜欢作对,两人从江滢能够站起来斗到今日,不是江滢上早课时在江雩的书本上画满王八图,便是两人练剑时江雩趁机痛打江滢,他们亲爱的师父师爹这些年来从他们口中听到关于彼此最多的话都是明里暗里的告状。   对此,萧湘让裘弈思考一下自己的徒弟究竟为何这样,是否是在教导上出了错误,但裘弈反思片刻,理直气壮道:“是道长一直在教导他们。”   迟迟意识到这一点的萧湘:“……”   对哦,怎么一直是他在帮裘弈带徒弟,而裘弈只在练剑的时候会提点两名徒弟一下?   于是理直气壮的裘弈和两个徒弟一齐被萧湘扔出了太清宗,让这三个在道观里赖了十二年的人都回自己的宗门去。   三人站在道观外,江滢一只手抓着裘弈的衣摆,扯了扯,抬头问道:“师父,我们被师爹扫地出门了吗?”   “只有你们。”裘弈面无表情地要回道观里去,却被一道专门为他们设下的结界挡在外面。   “……”他用剑柄敲敲结界,低声道,“幽明,放吾进去。”   一道传音飞入他的识海中,萧湘的声音有些无奈:“湘才意识到,道君从未带他们去过自己的宗门。那两人性格相差甚远,恐不能好好相处,江滢还未筑基,不会御剑,道君带他回去一趟罢,也见见门中长辈。”   江滢不知道自家师父师爹在传音对话,整个人无赖似的往结界上一趴,开始乱七八糟地嚷嚷道:“师爹——师父说他错了,让我们回去罢——”   见状,江雩嗤道:“出息。”   江滢斜眼看他,同样嗤道:“你有办法,你让师爹放我们进去?”   “……”裘弈没理会身旁两个徒弟的斗嘴,改口对萧湘道,“道长同吾一起。”   居舍中手持经卷的萧湘闻言,叹道:“道君,太粘人了些。”   “……道长觉得烦?”   “并未。”   “那是道长有事要忙?”   “并非。”   “那为何不同吾一起?”   萧湘觉得好像有点不对,但又想不明白具体是哪里不对,他与裘弈是道侣,总是黏在一起无可厚非,可裘弈几十年没带着徒弟回过宗门这正常么?   他见李拂衣与贺奉天就不是日日黏在一起,都各有各的事做。   但细想来,他与裘弈好像确实没什么要紧事做。如今的五名天神在其位谋其责,将天下治理的较为安顺,没有什么大妖邪在外作乱,小妖邪有徒子们去解决,还能顺道赚取功德,他们这两个为天神界效命的真仙因此无所事事,整日要做的事也只有教导徒子。   “……”萧湘思索一圈,发现确实没有什么必须要两人分开的事,于是又放下经卷,欣然陪同裘弈去往上清宗。 第87章 龙族性傲   前脚刚说两名剑仙无所事事,后脚两人才到上清宗总部,育道天尊便敲开了两仙的识海,说有要事调遣两仙。   需要调遣两名剑仙的事,多与武力有关。萧湘和裘弈让江雩照看江滢,随后便急急上了天神界。   如今的天神界只是一个供人议事的地方,登神道已毁,仙人上了天神界也不会变成天神。萧湘和裘弈到场时,发现五名天神皆在现场,当年去紫微宗参与议会的众仙人也都在。   看来是有大事要发生。   无论是神还是仙,在天神界都各自找地方站着,萧湘和裘弈并肩站在枪仙李一杯之侧,等候天神发话。   “怎么都站的这么乱。”不还仙君顾微尘用神识扫了一圈在场的仙人,指挥道,“天神都来我这里,真仙去对面,面朝天神。”   只一眨眼的功夫,众仙神便按照不还仙君所说的站好了。   如今现存的五名天神中,育道天尊虽性情温和,但只与天道沟通,管天下大势与四洲外交事务,平时不与仙人交流;魔域之主虽性情稳定,却只管魔域与邪祟之事,人间其余事一概不理;缁明天尊是天神界如今正儿八经的武神,司掌三界武伐之道,凡间除邪祛祟之事皆由其管辖,并向下沟通阴曹地府;广明天尊是妖皇,只管妖族事务,偶尔协助缁明天尊行事。   剩下一个性情无常的不还仙君,则是五神之中唯一一个直接与修真界沟通的天神,平日修真界的大事,也上秉不还仙君,由其定夺。   “此次唤诸位前来,有两件事。”顾微尘面容带笑,声音远播天神界,同众仙说道,“一件是东洲内部的事。在天神的认知中,龙族是妖,应当归妖皇管辖,但四海龙族拒不认广明天尊这位妖皇,不服管辖,也不愿归顺修真界,总是要在沿海地域生出些祸端来,扰得凡间生灵不得安宁。”   “先前本座同广明邀四海龙王前来商谈归顺事宜,四海龙王的说辞一致,让龙族也出个天神,不然就不会听从修真界调遣。”顾微尘眸色渐冷,语气忽沉,“但天道不允。”   “本座说话一向不好听——一群不分是非、以称霸与杀伐为性的鳞虫,也妄想登天成神?它们当如今的天神界是什么地方,想上就上?!”   “在场的诸位成仙千年,都还未曾尝过屠龙的滋味罢?”   闻言,裘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有些心动。   他确实从未杀过龙。   萧湘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略带警告:“道君。”   “……”裘弈偏头看他,传音道,“吾只杀恶龙,道长放心。”   顾微尘继续说道:“为了保卫东洲沿海安全,同时也为了威慑龙族,逼那个万年大族就范,在场的诸位仙人日后驻守东洲海岸,百里一仙,若有龙族在沿海地域乃至海上兴风作浪,惊扰其他族群,罪无大小,哪怕只是轻轻翻动了一下人类的船只,也当场诛杀。”   萧湘传音对裘弈说道:“既然说了接下来众人要怎么做,便该说仙人们做事能获得的好处了。”   裘弈还未反应过来萧湘此言何意,便听顾微尘继续说:   “死龙的筋骨血肉,任凭诸位真仙处置,无论是拿去与修士买卖也好,还是抽筋剥皮做法器,亦或是饮其血食其肉——皆可为之。”   萧湘又传音给裘弈:“修行之人,最怕果报。守海屠龙是一笔不小的业报,应当有些减轻杀业的举措。”   只听顾微尘又言道:“此举乃天道应允,诸位无需惧怕因果报应。在龙族归顺之前,杀龙族,天道不追其责,生死簿亦不会记其果报。”   “……”裘弈这下反应过来了,萧湘这是猜出了不还仙君说话的顺序,他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感到惊讶,传音问萧湘,“你怎知不还仙君会这么说?”   萧湘摇摇头道:“湘不知,只是不还仙君虽言语直白、性情无常,却思虑周全,说白了,便是看透人心,懂得威逼利诱,兵不血刃地让众人为他办事。”   他又叹道:“只可惜龙族在海中称霸太久,对如今陆地上的世事变迁并不知晓,总觉得如今还是洪荒之时,以为龙族还是海中霸主,竟连天道调令也不肯听,看来族中并无擅长权衡利弊的真龙。”   “目前已知,第一个让天道不耐烦的族群是天神,第二个是修士,这两个群族都被天道灭的七七八八,那龙族……”裘弈顿住话音,犹豫地看向萧湘。   “天道要肃清人间,龙族是洪荒遗留之物。其他的洪荒遗留之物,例如凶兽,对凡间有大害的,都被育道天尊收入俯仰山河图中管束。龙族群族庞大,俯仰山河图恐怕收不下那么多龙,以真龙的气性,目前也不服管束……”   萧湘若有所思,“比照先前的修仙界,目前,不还仙君提出的‘杀作乱之龙施以威慑,逼其服从归顺’,可能是五位天神向天道争取从轻发落的结果。”   剩下的事,不言自明,若五位天神真想让龙族死尽,先前也不必去尝试谈和,更不必在今日高手云集的大会上,说只杀作乱之龙,而是让群仙直接杀入深海,灭龙族以宁沧海。   但既然是要龙族归顺,连无意间惊扰船只的龙族也杀,会不会做的太过了?   萧湘不动声色地用神识观察了一下周遭众仙的神色,有些仙人听闻可以不沾业报地杀龙取物,纷纷跃跃欲试;有些仙人则面露不忍,可能在心中认为不还仙君的举措太过不仁。   是了,不还仙君的神令已下,具体要如何做,全看众仙的心性如何,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了利益对一族生灵赶尽杀绝。   那第二件事呢?   众仙人心下各有思忖,忽然见魔域之主动了动手指,一团魔气裹挟着一只皮肤灰黑带有红纹的怪物落到众仙之前。   那怪物额头生两角,口露獠牙,背生肉膜双翼,不知性别。萧湘和裘弈都见过类似于此物的存在——上清宗宗主罗万劫的罗刹法身。   但罗刹是地底生灵,没有飞行需求,更没有双翅。   不还仙君很快就解答了众仙的疑惑:“这是北洲的恶魔,与我们东洲的魔一样,对凡世生灵危害极大。近来魔主发觉有众多恶魔侵袭东洲东北地域,育道天尊真身已经去北洲询问那边的天神是怎么一回事了。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守东北部的仙人要辛苦些,海龙和恶魔一齐杀。”   北洲生灵?裘弈和萧湘的视线刚准备从恶魔身上离开,就听见魔域之主说:“行神和幽明去守东北沿海。”   裘弈:“嗯。”   萧湘:“是。”   不还仙君:“好冷漠的回复,不抗议一下吗?”   两名剑仙奇怪道:“为何要抗议?”   让他们去守最难守的地方,是对他们实力的认可,抗议作甚?   东洲的东北地域与北洲距离较近,如今五大天神庇护东洲,东洲与其他三大洲的交流无可避免,萧湘想趁机去见识一下北洲风物,日后若有徒子好奇问起,他也能答得上一二。   至于裘弈……能同时打两个从未打过的存在,杀生道的好战剑修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   “师父师爹之后要守东海,斩恶龙?”   江滢抱着他李师妪给的传音镜,同远在东海海岸的师父师爹对话,“师父我要龙骨剑!”   江雩探头看向镜子另一头的师父,淡声道:“我也要,师父。”   于是裘弈拎着摧雪就去海上找作乱的恶龙了。   萧湘在海岸边静立片刻,用刻有一道鹤红的传音玉牌同暮成雪远程对话,问道:“凝宁,要不要龙骨剑?”   “龙骨剑?”正在同顾人还论剑的暮成雪闻声停手,“是龙骨做的剑么?”   萧湘将自己近来要同众仙一齐守海岸的事说与暮成雪,又问一旁的顾人还要不要龙骨剑。   这海龙裘弈是必定要杀的,他看情况也要出手,不过龙尸他与裘弈都无用,两仙不缺钱,也不怎么需要用钱,不会将龙尸上值钱的部分拿去买卖,如果能做些东西送给熟识的小辈就不错,也算给自家徒弟结个善缘。   裘弈倒是提过是否要将龙尸尽数交给徒弟们处理,不过萧湘认为不能给小孩子那么多稀罕物件,怕小辈因此怀璧其罪,也怕小辈因为有长辈宠爱便自鸣得意。   不过好在暮成雪和江雩心性颇佳,并不会因为师长的这个决定而心生不满,反倒是因为师长在外都记挂着自己而感动。   只有江滢,这个也要,那个也要,什么都爱,尽显多情道本色。当然了,奉承师父师爹的好话也是说了一箩筐,把自家沉默寡言的师兄的那份也给说上了。   原本萧湘和裘弈以为天神让所有仙人都守在海边,是为防止海龙在监视死角中作乱,等真的和龙族打起来后,才发现龙族真是东洲除了人族以外当之无愧的大族,海龙多到萧湘动不动就要逐星启阵,要不就是裘弈冻住一片海域释放剑意。   这日两名剑仙杀完一轮,一同落回海岸边歇息。   “……湘少来海边,竟不曾想龙族行事如此猖獗。”萧湘轻抚逐星的剑身,查看本命剑方才劈砍龙甲时有无留下伤痕,“更不曾想其数量竟有如此之多。”   光他和裘弈这半年杀的,就有两百多条了——真是一日都不得闲!   “……”裘弈感到疑惑,“龙族死于吾之剑下者数量众多,为何还要来立下生死状挑战吾?”   他和萧湘出海打龙的分工一般是萧湘保护遇难凡人,而他动手斩龙,所以那两百多条龙中有一百五十条都是他杀的。   杀生道的业绩是杀到了,但疑惑与日俱增。   “龙族性傲,目下无人,应当是不信自己打不过仙人,故此……”   萧湘话音未落,一条真龙便飞出海面,掀起的海浪眼看就要泼向岸边的两仙。   流光拂尘一挥,那海浪反扑回海,打在那龙族的身上。   真龙没管扑脸的海水,怒气冲冲地对岸边的两仙说道:“敢伤我族龙,今日我东海敖间就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仙外有龙!”   萧湘见怪不怪地问道:“一打二?”   裘弈也见怪不怪地问道:“生死不论?”   那名为敖间的龙刚一点头,龙头就落地了,岸边的海水再次被龙血染红。   摧雪剑和逐星剑被龙血浸炼得愈发有灵,一齐斩下龙首后便飞回了各自的剑鞘中。萧湘面无表情地挥手,将这只真龙的尸身收入乾坤扳指,报数道:   “二百一十二。”   又有一条龙飞出海面,大怒道:“竟敢伤我兄弟,我今日……”   ……片刻后这条龙也生死不论地龙头落地,被萧湘收入乾坤扳指。   裘弈替萧湘报数道:“二百一十三。” 第88章 昧着良心   “道君。”   “嗯?”   “看那边。”   裘弈顺着萧湘的视线望去。   在他们的西北方向,海面上悬飞着一个类人生灵,背生洁白六翼,还有一对从头侧生出的小羽翼遮蔽上半脸,头生金色长发,男性身躯,手持长剑,正与守在海岸边的一个真仙对峙。   裘弈问:“这是北洲的恶魔吗?”   萧湘道:“不像,恶魔身上的气场与魔族相近,但此物不是邪恶生灵。”   今日他们驻守的海面上安定,晴空万里无云。许是先前屠龙起到了震慑作用,近来没有龙跑过来与他们不死不休。   突然无架可打,日常就有些无聊了,两名剑仙见远处那个六翼生灵与真仙僵持不下,便遣神识飞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两仙发现,他们根本听不懂那个六翼生灵在说些什么,与六翼生灵对峙的那个真仙自然也听不懂。   “道友。”萧湘的神识飞到那名真仙耳边,传音问道,“这是怎么了,可需要帮忙?”   “啊,你们来的正好。”那真仙伸手一指面前的六翼生灵,愤愤道,“他提着剑气势汹汹的从北洲过来,想擅自闯入东洲地界,是个剑修,我打不过,你们来。”   北洲的剑修……萧湘果断联系了育道天尊。   育道天尊听闻有此事,立即放了一个化身下界,与那六翼的生灵交流了一番,随后对萧湘和裘弈说道:“这位是北洲的大天使法路多。北洲近来展开屠魔行动,有恶魔为避祸,越海偷渡至东洲,这位天使长是来除魔的。祂不知东洲神灵行事不可惊扰凡人,你们陪同他一道去罢。”   萧湘点头应下,裘弈却心不在焉地瞧着法路多手里的长剑。那柄剑的剑身很窄,约莫有四尺长,剑格为圆弧形,剑柄上有一条金属弧线,将手掌卡在剑柄上,使其因此不能再有其他的持剑姿势。   他轻撞萧湘的肩,眼神示意,让萧湘也看看那把剑。   萧湘看过后,传音对裘弈道:“湘想同祂论剑。”   裘弈道:“吾也想。”   剑修就是这样的,对剑道痴迷的剑修更是这样的,看见稀奇的剑和从未见识过的剑修就想跟对方切磋一下。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显然是带着这位大天使在东洲里追杀恶魔,两洲生灵语言不通,育道天尊屈指轻敲法路多的眉心,将东洲的语言体系传达到对方的识海,又将萧湘和裘弈介绍给法路多,随后放行天使入东洲。   萧湘和裘弈不远不近地御剑飞在大天使的左右,他们知晓育道天尊派他们跟着这个天使的深意,一是制约这个天使在东洲内的逾越行为,二是探探这天使的道行深浅。   大天使法路多第一次来东洲,碰见什么都感到十分稀奇,祂见不远处有一个人踩着一另个人飞在天上,便转头问右侧的萧湘:“那边是在做什么?”   萧湘见法路多双眼被羽翼遮住却能视物,便猜测对方可能也有神识,他转眼,看见不远处不知道哪个宗门的弟子被婧子踩着飞在半空,那婧子神色不耐,弟子口中骂骂咧咧,应当是两人闹了什么不愉快,不是什么好解释的事。   于是转回眼来面无表情地回答法路多:“御人飞天。”   法路多又问:“你们不用羽翼都可以飞,是如何做到的?”   另一边的裘弈说道:“用灵力或仙术。吾也想知道,你有三对羽翼,是如何飞起来的?它们之间不会互相干扰么?”   法路多摇摇头,“不会。”   说罢还快速呼扇了两下羽翼给两仙看,三对羽翼虽然距离极近,但大小不一,内外层次分明,一同行动起来,并不会互相阻碍。   萧湘接着问:“阁下可有方法寻到恶魔?”   “若是离得近,圣剑会提示——”   法路多手中的长剑突然发出圣光,祂将长剑举起,示意道:“就是如此。”   话音刚落,法路多便感到有两道近乎神之意志的波动在祂身体两侧迅速向外铺展开来,好似将周遭的陆空领域全都笼罩在内,下一刻,白发仙人脚下的长剑携风雪向下俯冲,势如游龙,钻入山林之中,将一只正欲伤害人类的恶魔削成了烂泥。   萧湘在摧雪剑冲出去的瞬间抬手掐诀施法,为恶魔面前的凡人罩上了一层结界,以防溅出去的血泥沾染凡人。   刚准备飞在附近寻找恶魔的大天使:“……”   ……啊?   这两个东洲仙人怎么会比祂先一步找到恶魔的具体位置?   裘弈悬浮在半空中,发丝飘动,如鱼在水,斩杀完恶魔后的摧雪剑飞回脚下,他再站直,临风而立,淡声评价道:“不堪一击。”   萧湘给受惊的凡人下了一道清心咒以作安抚,又给天上飞的他们都下了隐蔽仙术,抬眸问法路多:“还有么?”   “……不是它。”法路多回神说道,“我追击的那个恶魔十分强大,寻常天使力不能胜,上帝这才派我来解决此魔。”   裘弈问:“那恶魔有何特征?”   “红肤黑眸,獠牙外露,额生双角,喜欢吃婴儿。”法路多说完,视线向远处一凝,持剑飞掠而去,“就是它!”   裘弈和萧湘紧随其后,后者遣速度更快的神识提前飞过去看一眼,在荒郊上没瞧见那恶魔,但看到了罗刹化的罗万劫。   裘弈也没瞧见那所谓的恶魔,落地后拔剑四顾心茫然,转眼看见自家师姐的外状时,这才意识到那只天使把自家师姐当成恶魔了。   罗万劫原本正在空旷地带晒着太阳清修,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在接近自己,一整眼便看见骤然落地提剑的裘弈,未等开口打招呼,又感觉到有什么比太阳还耀眼的东西正朝自己飞来,带着一股纯粹的杀意。   她理解错误,以为这道杀意是追着裘弈来的,于是无奈地看向自家师弟:“又惹什么麻烦了?”   裘弈见罗万劫抬起罗刹化的右臂,挥向持剑飞过来的法路多。过往挨打的恐怖记忆回笼,使他的千年冰山脸出现一丝裂痕。   “师姐手下留天使——!”   紧追而来的萧湘制止道:“——大天使剑下留人!”   “人?!”圣剑靠近罗万劫后并没有发出圣光,法路多心下正疑惑,听到萧湘的话后下意识停手收剑,但罗万劫挥出去的拳头可停不下。   于是萧湘和裘弈眼睁睁看着才俯冲过来的大天使被罗万劫一拳打飞,从哪来的飞回了哪去,在天空中划出一条羽毛乱飞的弧线,好像还溅出了几滴血。   萧湘:“……”   裘弈:“……”   萧湘了然:“湘知晓道君为何怕挨罗宗主的揍了。”   裘弈怀疑道:“祂挨师姐的一拳就飞出去了,真的能打得过那只‘十分强大’的恶魔吗?”   罗万劫打完,握着拳顿了一下,转头问两个剑仙:“那是什么东西,大荒山里的鸟人?”   “是北洲来的天使。”萧湘给罗万劫解释道,“据说是北洲的仙人,来东洲捉拿潜逃的强大恶魔。”   “……”罗万劫心虚收手,“那我是不是闯祸了?”   “无事,天使长认错人在先。我们去寻祂。”萧湘向罗万劫微微一倾身,“罗宗主,告辞。”   裘弈也向师姐一抱拳,御剑和萧湘回去找法路多。   ……   自从东洲时局稳定后,五大天神共同谋求世间生灵的共存之道,几个还活着的魔尊都悠闲不了,被魔主设下不可毁伤凡人的禁制后扔到人间来,让它们观察凡人习性并记录下来,回头给魔主上交观察报告。   魔尊不知在修仙界倾塌前趁机跑出魔域作乱,后续被魔主抓回去暴揍了一顿,安分一段时间后又得了能够出魔域来人间放风的机会,哪还顾得上魔主交代的任务,天天在山林里睡完觉就去山外的人类聚居处游玩。   按理说魔族没有睡眠需求,但不知觉得进入什么都不想的假寐状态很舒服,因此天天都有睡觉的习惯。   日上中天,不知正趴在一棵古树粗壮的枝丫上酣睡,突然不知哪来的一个庞然大鸟砸在他身上,将他身下的树杈压裂,一魔一鸟一齐摔落树下。   摔到地上并不痛,但不知还是要装出一副呲牙咧嘴的痛态来,好回头去讹鸟,结果转头一看,那大鸟装得比他还厉害,直接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不是吧?”不知走上前去,将那只人形大鸟脸前的小翅膀拨开,见这鸟人的脸长得不错,睫毛是金色的,像是东洲的沂人,只不过五官比沂人更深一些。   他用食指拨动这鸟人柔软的金睫,又撑开鸟人的眼皮,见这鸟人的眼睛是蓝色的,像他头顶上的天一样。   魔尊大人的手不老实,对这个前所未见的鸟人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又从人家的鸟翅膀上揪下来几根洁白的羽毛,刚想把这鸟人扛回魔域去收着,就见两道不好惹的剑气从高空落到了自己面前。   “……”蹲在地上要去抱鸟人的不知缓缓抬头,看向眼前的幽明道长和行神道君。   他扯开一个带了七分邪气和三分不怀好意的笑来,打招呼道:“两位好啊~”   “你好。”萧湘向这位魔尊不知礼貌地点点头,询问道,“魔尊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把地上那只大鸟人扛起来,对两个仙人笑道:“这只鸟人砸到本尊了,本尊打算带他回魔域,让他赔医药费。”   裘弈面无表情道:“胡说八道,你若是能让一只鸟人砸出好歹来,那么吾的一剑下去便能叫你身死道消。”   不知欣然问道:“你也想赔本尊医药费吗?”   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也不能在和平时期立即对魔尊动手的裘弈:“……”   裘弈转头看向萧湘,“你看它。”   萧湘上前一步,试图先跟魔尊讲道理:“这只鸟……魔尊肩上的这位是来自北洲的大天使法路多,来东洲捉拿潜逃的恶魔,不能去魔域。魔尊需要祂赔偿多少医药费?本座待他赔偿。”   不知:“医药费要赔本尊一只北洲大天使。”   逐星剑立刻出鞘,萧湘冷声下令道:“动手。”   摧雪剑即刻削去不知的……一片衣角,不知堪堪躲开两把仙剑,扛着法路多御风逃离此处。   正在教自家小徒妹新刀法的贺奉天刚提刀,便被一道迅疾刮来的魔风给吹歪了身形,刀上的火焰都被风吹弱了几分,他本人更是因此摔了个狗啃泥。   贺奉天怒气冲冲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开口骂那只没公德心的魔,两道寒冰罡风又随之吹来,糊了他一嘴。   他一手握住自己干冷的脖子,被自家大力小徒妹拍背拍的几欲休克:“咳咳咳!幽明行神,怎么又是你们!!”   萧湘道歉的声音遥遥传来:“对不住——!”   刚拎着酒坛子出酒家的燕卓然没走出两步,就感到一阵魔风从自己面前刮过,手里的酒坛瞬间消失无踪,她正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魔族敢当街抢她的酒,两道熟悉的寒风剑意同时从她眼前掠过。   这熟悉的场景、熟悉的魔气、熟悉的寒风,使燕卓然不禁大怒道:“幽明行神,把我的酒还来!!”   裘弈接住不知向他俩扔来的酒坛,甩手扔还给后面穷追不舍的燕卓然。   这魔尊不知以前躲魔主的暴揍躲出了一身逃匿的功夫,此刻因为扛着鸟人而不好使用遁术,见身后的那两个剑仙实在是穷追不舍,他在心中权衡了一下是带着鸟人回魔域更划算,还是扔了鸟人在人间游玩更划算,两相权衡下,不知伸手薅掉鸟人的一把羽毛,将鸟人从万丈高空中扔下,狂笑着用遁术逃离了两名剑修的视线。   萧湘连忙飞过去抓住坠落的天使,有些无从下手地只抓了羽毛部分,几根羽毛承不住整只大天使的重量,脱离翅膀,法路多又往下坠。   裘弈用神识在周遭搜索不到魔尊不知的踪迹,回头正要看看那大天使怎么样了,只见一只秃了两处的羽翅从眼前坠落,他也下意识伸手抓住。   不过也只抓了几根承受不住重量的羽毛,为法路多本就发秃的那只羽翼雪上加霜。   最后还是萧湘用仙术延长了流光拂尘,卷住了下坠的大天使,将其安稳地放在地上。   两仙都不懂救治天使,用神识查看了一番法路多的身体,发现法路多虽是人形,体内却并无人类的内脏,自然也无内伤之说,只好站在一旁等这位天使转醒。   悠悠转醒的法路多茫然地看着自己秃了三处的羽翼:“……我的羽翼发生了什么?”   裘弈对此沉默到底,但总需要有个人来回答一下法路多的疑问,不过其中原因太过驳杂,说出来还可能有损两洲的关系。   于是萧湘昧着良心回答道:“可能是阁下乍来东洲,水土不服,故此掉毛。” 第89章 无穷无尽   被罗万劫打飞一事,经过萧湘和裘弈的解释与道歉,法路多并未追究,并认为这件事里自己也有错。   两名剑修陪同大天使在东洲追捕恶魔,寻了半余年,大小恶魔杀了数十只,终于揪出了那只潜藏在东洲境内残害婴儿的大恶魔,将其斩于剑下。   “此番东洲之行,多谢两位仙长相助。”在来时的海岸边道别,法路多学着裘弈的行礼姿势抱拳回礼,“我出来已久,该回去同上帝汇报恶魔已除之事了,就此别过。”   两名剑仙异口同声道:“且慢!”   法路多闻声顿住转身的动作,用被小翼遮住的双眼看向两仙。   裘弈拔剑,直言道:“切磋一场。”   “好。”法路多挥手召出圣剑。   虽然法路多当初因为收剑而被体修罗万劫一拳打飞,让裘弈怀疑对方的战斗能力,但这只天使实际在剑术一道上的造诣不小,他们一同除魔时都见识过了。   三个用剑的酣畅淋漓地切磋了一番,这才分别。   萧湘和裘弈继续回到海岸边守着,因真仙守海岸屠龙的缘故,在海中猖狂千百年的龙族近来逐渐安分,天神适时再向四海发出招安邀请,邀四海龙王上天讨论龙族归顺一事。   待龙族真正归顺,海边驻守的真仙尽数退下。两名剑仙从海边下职后,给认识的道友人手送了一条龙——当然不是活的。   因为两名剑仙送龙尸的举动理所当然地像是凡人杀鱼杀多了便将多出来的鱼送给邻里街坊,所以收到龙尸的修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某天用起龙尸,才意识到那两名仙人干了一件大事。   数百条真龙,说斩便斩了,龙不是凡物,更不是寻常妖怪,并不好对付。如今龙族归顺,修士日后不可随意斩杀龙族,这次真仙所得龙尸将是未来数千年中最后一批可供人使用的真龙材料,价值万金,不过两个剑仙并未将手里的数百万金当回事,该送人的送人,留给宗门的便留给宗门,自己手里没留下半条。   日常又变得无所事事起来,裘弈照旧跟在萧湘身边,萧湘去哪,他便去哪。如今修士尽在凡间,飞行需要耗费灵力,修士大多以马和车代步,各大宗门又散落在天南地北,自然不会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召开一些需要各门派主事前去参加的大会,平日里有什么事都用传音镜交流。   经历了一系列变故的寻天府如今是修真界的传音镜制造商,宗门在王侯胞妹王笑锋的治理下渐渐好起来;屡遭打击的青云宗因为当起了修仙界执法宗门,受天神庇佑,事业方面亦是蒸蒸日上;放鹤门的修士一个个都鬼精得很,修仙界大劫时都懂得避祸护己,修仙界倾覆后早早便集合起来重建宗门。   上清宗举宗从商,与凡人混迹在一起;太清宗举宗建道观,在凡间为凡人解厄济困;玄清宗内除了姓顾的和姓李的,其他门徒都是人傀,而这些人傀并未因来到了凡间而被不还仙君收回去,都在人间协助修真者行事。   也是众修士都安定下来后,大家才知道五名天神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护下了很多人,比如本该因为背负宗门灭亡命数而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的萧湘,比如本该是天道要亲自出手毁灭的裘弈,再比如因为舍不得已有的修为而不肯元婴再生、本该眼盲一世的李拂衣,又或者在寿元颇多和一切重修间犹豫不决的燕卓然和云枕山。   罗万劫的修为增高后,原本会因为心法特殊的缘故丧失人性、化为罗刹,不过精通鬼道的广明天尊给罗万劫寻了个维持人性的法子,罗万劫这才得以用罗刹身修成真仙,上清宗的宗主自然也还是她。   得知这个结果的李拂衣和裘弈皆是大松一口气,一是为师姐不用变成鬼物而由衷地开心,二是为自己不用扛上清宗的大梁而庆幸。   罗万劫:你俩挺清闲啊。   李拂衣:哪有哪有,我去寻贺奉天一齐带小辈外出历练(快速离开)。   裘弈:吾去寻萧湘(御剑而起)(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罗万劫:……   罗万劫面无表情:我讨厌有道侣的修士。   最爱看鸳鸯成对的段衍:不要讨厌他们!   万事万物都在变化,只有两名剑仙,经历诸多变故,仍旧如当年一般,心性行事,皆无变化。一些看着两名剑仙从修士飞升为真仙的知情人不禁会想,若真仙能够活到千百万年后,待到海枯石烂,这两仙是否也一如当年?心性无更改,情谊自然也长久。   萧湘拿着一本从育道天尊那里得来的古剑谱翻看,走入门内时,突然领悟到某个招式的奥妙之处,当即想尝试一下,便用拂尘作剑,回身向跟在后面的裘弈击去。   裘弈对此见怪不怪,立即用剑鞘做长剑击开拂尘,同时后撤两步,将走入屋内的萧湘引到开阔的地方过招。   两人以剑招为言、破风声为语,在古松下论剑半日有余,方才停手。   “道君以为如何?”萧湘问的是简谱上的剑招。   “道长的剑招衔霜渡雪,不仅遮蔽视线,还阻隔神识,吾看不清。”裘弈恢复他千年不变的抱剑姿势,判断道,“是适合冰灵根修士或水灵根修士的剑谱。”   萧湘道:“也是对付其他剑修的好手段。”   裘弈歪头去看那剑谱上的著作者署名,“这是谁编写的剑谱?”   “是放鹤门的祖师忘身散人——任成道,如今也是位剑仙,只不过已经不过问俗事,天神需要人手时才现身帮忙。”萧湘将拂尘搭回臂弯,转身入屋内,顺口给裘弈介绍修真界的大前辈,“他与不还仙君顾微尘是同届修士。”   “果然还是剑修最懂剑修。”裘弈随萧湘踏入屋内。   萧湘坐在案前誊抄经文,裘弈便坐在一旁看。行神道君有个一看很多字就容易头疼的毛病,没看一会儿经文就闭上了眼睛,向后靠着书柜。   此卷经书抄完,萧湘停笔问身边之人:“乏了?”   裘弈闷声道:“好无聊。”   “道君无有别事可做么?”   “没有架可打。”   “这世上不只有打架一事可做。”   裘弈沉默,稍息后又道:“道长可有空同吾手谈?”   “陪你,自然时时都有空。”萧湘将书架上的棋盘取下来,搁在书案上,询问道,“道君执黑执白?”   “还是白子。”摧雪在裘弈识海里嚷嚷着要裘弈用白子,裘弈照旧依本命剑的话选颜色。   这棋子本是暖玉,到了两个冰灵根剑仙手里,被迫冷为寒冰,落子在十九道内,惊起细微寒气。   屋内静得只剩落子声,屋外红梅常开不败,山间雪攀压在梅花红骨上,擦出簌声细响。   不过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山脚下很快传来争执声,打破了两仙之间恒久的冷寂。   此山周遭百里内的动静都逃不过仙人的耳力,不过平日里琐事听多了烦心,不利于修行,大多屏蔽杂音。   山脚下的争执声中有两道他们熟悉的声音,好似是……顾人还和那位姓殷的鬼使?   两人暂停棋局,下山去瞧是怎么回事。   “你赔我毒蛊——!”   “噬灵蝶浩劫时我祸害的蛊修多了去了!哪有打架时技不如人输了还要让敌人赔武器的?那我眼睛还让你的蛊虫给恶心到了呢,赔我眼睛!!”   “我再重申一遍,你已经死了,立马把你那续命蛊给我拔出来然后跟我去地府!”   只见山脚下的蔽身结界里站着顾人还、殷鬼使和一个面色灰败的蛊修,两人一鬼拉拉扯扯,争执不断。   殷鬼使旁边还站着刘鬼使,不过刘鬼使并未加入战局,而是在一旁给他和殷鬼使撑着遮阴伞。   “何事喧哗?”萧湘出声询问。   殷庆炎见来了两个真仙,那双阴气沉沉的鬼眸一亮,忙道:“你俩来的正好!帮忙把这个已死蛊修肉身里的吊命蛊虫打掉!”   裘弈问:“你打不了它么?”   殷庆炎:“这蛊虫是个活物,鬼使出行索魂不得毁伤活物,不然要扣功德。”   蛊修嚷嚷道:“你伤不得,就让别人来伤?你什么心肠!”   殷庆炎不耐烦道:“修仙界因为你们蛊修死了多少人不知道吗?这蛊虫活着也是祸害,铲了!”   一人一鬼那边太过混乱,萧湘看向同样面色不耐的顾人还,询问道:“怎么了?”   “先前噬灵蝶泛滥成灾的时候,我去西南蛊修聚居的地方到处撒杀虫药粉,因为蛊都养在一起的缘故,误杀了许多不是噬灵蝶的蛊虫。”   顾人还抱臂而立,愤愤道:“那时我哪有功夫一个个分辨蛊虫是否是该杀的?方才他认出我,冲上来要我赔他蛊虫,我说我不会养蛊,能不能赔钱,他不要,非要蛊!”   蛊修崩溃道:“我那蛊虫世所罕见,价值怎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顾人还也崩溃道:“你们蛊修都说世所罕见了,我一个剑修哪知道那是什么蛊虫?又哪里见到过!怎么给你弄来嘛?!”   殷庆炎怒道:“要什么蛊虫?你该下黄泉了!!”   蛊修“嗷”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我就要我就要我都快死了为什么不能要呜呜呜哇哇哇——”   萧湘:“……”   裘弈:“……”   一旁一直不做声的刘鬼使:“得了老弟,不就一只少见的爬虫吗,有啥好稀罕的,恶虫地狱里全是爬虫,我带你去看昂?”   蛊修:“我不要我就要那只就要那只你是不是想骗我下地狱呜哇哇哇哇嗷嗷嗷嗷呜呜呜呜——”   裘弈拔剑。   被嚎哭声魔音贯耳的顾人还一指拔出剑来的裘弈,甩锅道:“是行神道君说‘解法在人间’,让我去人间买杀虫药的!”   裘弈:?   裘弈用剑尖一指殷庆炎,无感情地说道:“他同吾说的解法在人间。”   那蛊修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见顾人还把这件事甩锅给真仙,不信;见真仙又甩锅给鬼使,更加不信了。   现场还站着一个全修真界公认最有路人缘的幽明道长,于是蛊修泪眼汪汪地看向萧湘,想让萧湘出来主持公道。   谁知幽明道长点点头,也用拂尘一指殷鬼使,“是他告知我们此事。”   殷庆炎:?   殷庆炎感到背叛,不可置信道:“我好心告诉你们——”   就连幽明道长都这么说了……那蛊修呆呆地转眼看向殷庆炎,随后自己杀死了自己体内那只用于吊命的蛊虫,鬼魂脱离肉身后怒而暴起,掐住殷庆炎鬼魂的脖子摇晃。   “原来是你出的馊主意!你赔我!!”   虽然方法有点混乱,但这只蛊修好歹是变成鬼了,两个鬼使三下五除二地把蛊修的鬼魂捆好,拖着蛊修鬼去其他地方勾魂。   裘弈将摧雪收回剑鞘,两仙看向还留在原地的顾人还。这里毕竟是太清宗地界,顾人还来此必定是有事要找太清宗的人。   有可能是来找暮成雪的?他们一直交好。萧湘对顾人还说道:“凝宁几日前外出了,本座不知他的去向。”   顾人还摇摇头,“我不是来寻凝宁的。”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条红线,递给萧湘,解释道:“这是红妆师妪拜托我送来的红线。她说两位仙长既然是修真界中感情颇好的两位大能,应当有些能够连系彼此的法器,为彼此,也为世人。”   萧湘和裘弈都认得那红线,原本以为只是玄清宗的红妆长老玩闹而牵在他们手上的红线,没想到竟是一个能够穿越法界连系有情人的仙器,在当年重开台应秘境救修士时起到了决定性的大作用。   “……”萧湘接过红线,微微倾身看向稍矮些的顾人还,感谢道,“代本座和道君谢过红妆长老,也辛苦你跑一趟了。”   “不用谢不用谢,两位仙长送我的龙骨剑也很好用!”顾人还辞谢后又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块存音石,向两仙询问道,“红妆长老说,激活这个仙器需要两位仙长说一段誓词,我能将誓词录下来拿回去给她听吗?”   “随意。”萧湘问,“是什么誓词?”   “就是……两位结成道侣后想对彼此说的话、发的誓!”顾人还掰着指头开始举例,“比如什么‘我会永远对你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得此佳偶实乃人间至幸’等等。”   “……”   “……”   “两位仙长为何一言不发?”   “……想对道君说的话?”萧湘转眼看向裘弈,发现裘弈也在歪头看着自己。   说什么?有何好说的?两仙心中俱是茫然了一会儿。   “……”萧湘思索片刻,对裘弈说道,“湘很感激道君,无论前世今生,若无道君,便没有湘。”   有现成的模板了!裘弈也照抄着说道:“吾也很感激道长。若无道长,便没有如今的吾。”   顾人还面无表情地在一旁说道:“是让两位发表新婚誓词,不是感谢大会的感谢致辞。”   两仙异口同声道:“可我们早便结为道侣了,算不得新婚。”   “好吧。”顾人还略显失望地收起存音石,摊牌道,“其实没有什么仙器激活誓词,只是晚辈想听而已。那……两位前辈,告辞?”   两仙点头致意,“告辞。”   顾人还转身御剑离开,原先闹腾的人与鬼都走了,今日也不是什么香火旺盛的日子,太清宗的其他门人都外出降妖除魔或游历,竟显得道观有些冷清。   只剩下两名剑仙的现场又冷寂下来,两仙将红线系在自己的小指上后,裘弈忽然低声问萧湘:“道长不觉得……修仙长生一道有些寂寞吗?”   闻言,萧湘扯了扯手间的红线,将裘弈的小指扯过来,同自己的小指勾在一起。   幽明道长高深莫测地说道:“有人可以牵挂,长生便不会寂寞。”   行神道君的脑子对于话语的反应依旧慢半拍,闻言下意识想:牵挂谁?   他随后感觉到萧湘勾住了自己的小指,低头一看,这才恍然大悟。   还能是谁?是他——   往昔种种,不过是他们仙人漫长岁月中的千段日常,而这种日常,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数以千计,数以万计。   ——无穷无尽。   ——正文完—— 第90章 日常一   【1.假如两人进了不云雨双修就出不来的房间。】   裘弈和萧湘看了房间床头柜上的纸条,一致认为是有邪修作乱,迷惑人心,纷纷召剑要强行攻破房门。   “逐星,启阵。”   “摧雪。”   “……”   “……”   “……逐星?”   “摧雪?”   两人心道不妙,迅速翻了一遍自己身上的储物法器,里头什么都没有,更别说他们的本命剑了。   萧湘的流光拂尘也不在。   但剑修岂是这么好对付的?到他们这个境界早就人剑合一了,甩几道剑意也能击破结界。   两仙手作剑诀,凝剑气击向房门,一击过后,门纹丝不动,连道剑痕都没留下。   萧湘:“……”   裘弈:“……”   萧湘猜测道:“难道是天神所设下的结界?”   他在识海中设法联络育道天尊,但神识被阻隔,联络不到任何人,就连和近在身边的裘弈传音都做不到。   “……”萧湘放下点在太阳穴的剑诀,转头对等结果的裘弈说道,“神识受阻,联络不上祖师。”   裘弈阴谋论道:“会不会是天道所为?难道又有什么诛仙大计?”   “若真是诛仙大计,这出去的条件也不必如此简单。”萧湘几步走到床头柜前,又将床头柜上的纸条拿起来细细看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简单么?那双修试试罢。”裘弈面无表情地褪下上衣。   “嗯。”萧湘也面无表情地脱衣服。   事实证明,双修确实能从房间里出去,只不过两仙刚踏出房门,那个房间就消失无踪了。   事后两人问育道天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育道天尊说可能是天道看不下去他俩结为道侣至今都未曾双修过,所以才造出了那个房间,又把他俩扔进去。   【2.奶茶只有一杯,给谁喝?】   冬日公园中,两仙坐在长椅上看凡人小孩儿打雪仗,萧湘将仅有一杯的奶茶递给裘弈。   “道君喝。”   裘弈毫不客气地将奶茶接过来喝了两口,随后又将吸管怼到萧湘唇边,“好喝,你也尝尝。”   萧湘垂头尝了两口,抬眸见裘弈的耳尖红了。   “道君,耳尖红了。”   裘弈面无表情地说:“冻的。”   “……”萧湘原本想施个仙术给裘弈挡挡寒风,但随即想到之前从手机上看的《情侣冬日必做的十件事》,他和裘弈也是情侣,若是照着凡人所说的方式去做,情谊是否会愈发深些?   于是他抬手,捂住了裘弈发红的双耳。冰灵根仙人的体温很低,竟还想去捂热另一个冰灵根仙人?   不过裘弈觉得萧湘的手心比人间的寒风暖多了。   但是他疑惑道:“为什么不用仙术防寒?还方便。”   好不容易浪漫一下的萧湘:“……”   他收回手,硬邦邦道:“冷就自己设结界。”   “哦。”   事后回家过节,闲聊间,裘弈将这件事说给两位师姐听,生生挨了两位师姐一人一拳,还被谴责不解风情。   裘弈不知道什么解不解风情的,但他知道以后不能将自己与萧湘的事告诉师姐了,不然他动不动就要挨打。   【3.爬山看日出。】   凌晨的山脚下,萧湘和裘弈要施展仙术将自己和三个弟子带上山,被江滢给拦了下来。   “都是来爬山的,用仙术有什么意思!用双腿登顶才有意义啊,师父师爹的腿都许多年不曾尽力活动过了吧?”   按照仙人的身体素质,就算用双腿登顶也没什么难处,两名剑仙毫不停歇地一步两个阶梯,半个小时就登顶了。   暮成雪三人稍后也登顶了,正到处转着看凡人对于山顶景点的建设。   两个剑仙并肩看着山峦边沿的一点橙红,朝日出山在即,但凡人们多还在半山腰,恐要错过日出美景。   有些凡人登山,可能就为强身健体,但健身什么时候都能进行,山顶的日出在一天中却只有一刻能看。两仙都不信凡人起个大早还累的直不起腰只是为了登山锻炼身体。   萧湘挥手施展缩地术,让凡人跨一步有着五步的登山效果,以求尽快登山;裘弈见状,也施术下去,使得凡人们骤然间精神一振,身轻如燕。   其实山顶上的日出,这数千年来两仙看过很多很多,   【4.“粘人”。】   天寒地冻的时节,江滢看着街边的栅栏忽然起了好奇,便伸舌头舔了一下冻上的栅栏。   谁知舌头就黏在栅栏上扯不下来了。   一旁的江雩见状,想要模仿江滢并嘲笑对方,谁知低头与江滢对视时,舌头一伸出来也黏在了栅栏上。   提着买好的热饮过来见此情景的暮成雪:“……”   两个明明性情天差地别的剑修,为什么都这么……这么……   最终还是暮成雪给两人浇热饮,这才把舌头化下来。   舌头重获自由的江滢突然有了个急需让师父师爹帮他验证的猜想。   “师父,如果你在师爹的本源寒气外泄时去触碰他,手会黏在他身上吗?”   两个冰灵根剑仙皆是初听此言,也十分好奇,于是试了一下。   然后裘弈的手以抓握的姿势黏在了萧湘的手腕上。   萧湘扯了两下手腕,寒气将裘弈的手在他手腕上黏的死紧。   “好粘人啊,道君。”   “分明是道长粘人。”   最终由萧湘收回了本源之力,这才将粘人的两仙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