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觊觎系统幼崽!!   作者: 未悄   简介:   三岁的梨觉眼睛大大,皮肤白白,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眼睛弯成小月牙,可爱得像雪糯米团团。   这样惹人怜爱的小幼崽,却在娇宠他的单亲爸爸突然失踪之后,被想要抢家产的恶毒亲戚偷走,丢在严冬的街头。   幸运的小梨觉不仅没有被冻死,还穿成了异世界的系统。   他有一颗这世上最纯洁剔透的心,能安抚陷入紊乱的异界,重新恢复它的平衡。   失序的BOSS各个凶神恶煞,不服管教,吓走了无数旧系统。   听闻新上任的是个牛奶味儿的幼崽,BOSS们阴恻恻地笑了:这不是一口就没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   小梨觉懵懵懂懂开始了忙碌的调度工作,穿梭在不同的子世界中,为穷凶极恶的BOSS们安排KPI。   系统首次去往子世界,要化身成为相应属性的角色:   海妖王看向海洋语不熟练、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泡泡的小水母;   黄金龙看向路都走不稳还要跳起来抓龙尾巴的小奶猫;   丧尸王看向注意力分散“啊呜啊呜”咬空气的小食人花;   鬼首领看向飘飘荡荡差点把自己绊摔跤的小幽灵;   严阵以待的BOSS们眼皮跳了跳:……就这?   跌倒的梨觉不哭不闹,乖乖爬起来,小手举起文件,努力踮着脚递给BOSS,软乎乎请求:“哥哥,请领取今天的任务叭~”   BOSS们一愣。   压抑不住的暴戾被小幼崽甜美的笑容净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和。   -   NPC们发现自家老大有了摧残玩家以外的新爱好:   孤僻的海妖王翻遍海底将最明亮的珍珠做成崽崽的头饰。   暴怒的巨龙把最珍贵的鳞片送给梨觉当做护身符。   阴沉的丧尸王温柔地将崽崽捧上丧尸大军的宝座。   生人勿近的鬼族首领焚香虔诚许愿等待小王子莅临。   昔日凶残的BOSS们打破了头,使尽浑身解数争抢小系统今天能来自己的子世界   被折磨得不成样的玩家们:?你们谁?   ——不就是一个系统,有这么大魔力?   ——没见过世面是这样的。   ——呃呃平等地讨厌每一个小孩。   直到被BOSS们打扮成小花仙的梨觉握紧小拳头,鼓起包子脸,奶声奶气认真承诺:“崽崽会帮助大家通关呢!”   ——我撤回刚才那句话,崽门(合掌)!!   -   梨觉成了整个异世界共同守护的小宝贝,能亲眼见到他的笑容,是所有NPC和玩家最大的心愿。   直到某日,众人发现系统幼崽不见了Q口Q   唯有从未露面的神秘而强大的主神留下两句话:   【严禁觊觎我儿子。】   【嗯,亲生的。】 第1章   小小的幼崽坐在角落里小小的椅子上,一手抱着洗得发白的旧玩偶,一手托腮发着呆。   不远处的大人们正在吵架。   ——我就直说了,沈烟那个不孝子,根本不配拿家产!   ——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他的动静,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结果老爷子一病,就突然蹦出来个儿子。   ——哈,还真够巧的。   ——在座的各位这些年谁不是逢年过节来看老爷子,谁不比沈烟做得好?平心而论,这钱难道不该给我们?   ——但小东西毕竟是唯一的亲孙子……   ——亲孙子又怎样,亲儿子又怎样?尽过孝么。   ——我同意,这么小的孩子也用不着什么钱,给他多浪费啊。   ——嘘,小点儿声,别给小东西听去了。   ——听了又怎么样,他才多大,能听懂什么?   最后那个人说得没错,梨觉的确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才三岁,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宝宝,哪里懂大人的勾心斗角。   但梨觉反复听见了唯一一个熟悉的词。   沈烟。   那是他爸爸的名字。   沈烟是沈老爷子的独子,沈家家大业大他无心继承,几年前跟一个男人私奔了,从此杳无音讯。   在沈家人看来,那就跟死了没什么差别。   沈老爷子年轻时候有旧疾,最近入冬后着了风寒,一病不起,医生说是时日无多了。   各怀鬼胎的亲戚们自四面八方涌来,谁都想在老爷子弥留之际露个脸,从无人继承的庞大遗产里分一杯羹。   ——原本的确无人继承,如果不是警察突兀地带着个小幼崽上门,告知经比对后,确认这孩子是沈烟的亲儿子,老爷子的亲孙子。   快咬到嘴边的肥肉忽然有了主,换谁也不可能心平气和接受。   亲戚们激烈讨论着到底怎么把“属于”他们的钱拿回来。   呆呆坐在小椅子上的幼崽并不关心他们在吵什么。   他只想知道,爸爸……去哪里了?   梨觉有记忆起,就和爸爸相依为命。   爸爸希望他是自由的,不被家族束缚,因此没有让他继承姓氏,就只是叫梨觉。   他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没有妈妈,没有热闹的兄弟姊妹、叔伯舅姨。   他只有爸爸。   那些都没关系,有爸爸就好了。   爸爸没有很多的钱,但有很多很多的、只给崽崽的爱。   会变着法子叫他“小梨崽”“觉觉宝贝”“宝宝”“小甜心”,挠一挠他的小肚肚,亲一亲他的小脸蛋。   小幼崽想,和爸爸一起生活,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啦。   可是有一天,爸爸忽然不见了。   崽崽不哭不闹,在家乖乖等着爸爸回家。   可是爸爸一直没有回来,幼崽饿得昏了过去。   幸好有邻居及时发现,报了警。   再后来,就被送到这个富丽堂皇、却冷冰冰的大房子里。   沈老爷子昏迷多日,恐怕很难再醒过来,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多了个孙子。   没人撑腰,三岁的孩子当然成了狼群里的小羊羔,任人宰割。   大人给他脸色,给他吃冷掉的饭菜,让他睡满是灰尘的储藏间地板。   小梨觉是在疼爱中长大的崽崽,这些手段并不能真正伤害到他。   他只是很想爸爸。   爸爸,什么时候来接崽崽回家呢?   他最喜欢的玩偶,已经快要闻不见家里洗衣液那种香香的味道了……   “你饿吗?”   忽然,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出现在幼崽的眼前。   崽崽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旧的布鞋,然后,顺着对面那双鞋抬起头。   一个黑头发棕眼睛的男孩。比他大一点儿。   梨觉记得他。   男孩名叫凌西,是沈家唯一愿意对他好的人。   凌西是司机老凌的儿子,从小就在沈家人眼前长大。   前两年老凌在载老爷子去公司的途中心脏病发,没抢救过来,自此沈家收留了成了孤儿的小凌西。   尽管是老爷子亲自安排收养的,五岁的凌西很懂得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从未表现出争抢继承人位置的意思,尊敬地叫其他人“先生”“夫人”,聪明又懂事,很得大人的喜欢。   梨觉被送来沈家后,只有他会悄悄给幼崽送热乎的饭菜,和才洗过、烘过的小被子。   哪怕二伯母拽拽他的袖子:“小凌啊,没事儿别去招那孩子,不祥的。”   哪怕三表叔拍拍他的肩膀:“小凌,你以后走正道,别接触那种人。”   哪怕小堂哥故意在幼崽能听见的地方大声道:“还不知道跟他那个爹学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呢。”   凌西表面乖巧点头,表示都听进去了。   转身又装了一兜兜的糖果给梨觉送去。   男孩低头看着小幼崽。   小梨觉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是淡淡的金。   长而卷翘的睫毛一眨,忽闪忽闪,眸色隐约宛若流光。   巴掌大的小脸,皮肤布丁般白嫩,五官格外精致。   太久没有剪过的头发已经很长,再加上长得又可爱,乍一看还以为是小女孩。   发色是很浅的铂金,如同甜甜的奶油,蓬蓬地垂在肩上,发尾打着可爱的小卷。   哪怕还年幼,已然看得出日后将是个惊艳的美人坯子。   梨觉整个人都是浅色的。   和黑发褐瞳的凌西一比,简直像晨昼与长夜,暖阳与冷月。   ……不。   男孩想,不是俗套的太阳。   幼崽看起来是浅金色的,就像一朵还只开出花骨朵儿的、脆弱、纤巧又精美的小梨花。   五岁的男孩已经把学过的、能想到的赞美词,全都用在幼崽身上了。   见崽崽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自己,凌西以为是自己刚才声音太小了,于是重复一遍:“那个……你饿不饿?”   梨觉一手抱着玩偶,开口之前,肚肚诚实地咕噜一声。   凌西拿出一块桂花酥,厨房刚做好,还是温热的。   他递给幼崽。   年纪小的那个接过来,皱起小鼻子嗅了嗅,闻见香甜的味道。   然后仰起小脸一笑,比桂花酥还要甜:“谢谢西西!”   其实本来比较想听对方喊自己哥哥,可是小幼崽总是叫他“西西”。   凌西默默地想。   崽崽笑起来的时候,还有酒窝呢。   男孩在幼崽旁边坐下,看着后者小口小口吃着那块桂花酥。   他其实想告诉梨觉,不要在意那些人说什么,沈老爷子的遗嘱早就立过了,如果能找到沈烟或者沈烟的家庭,全部留给他们;找不到,就捐给慈善机构。   那些早就盼着沈老爷子早点死的亲戚,一个子儿也分不到。   可是,凌西看着吃得正香的、腮帮子鼓鼓如小仓鼠的幼崽,又改了主意。   梨觉只是一个小宝宝而已,小宝宝只要开心就好了,不需要烦忧这样复杂的事情。   “哎哟,这桂花酥看着挺香啊,哪儿来的?不会是偷来的吧?”   阴阳怪气的腔调蓦地打碎了孩子们的平静。   梨觉抬起头,小脸上沾了点儿碎屑,眼睛睁得圆圆的,像被抓到的小馋猫。   他不认识这个头发抹油的男人是谁,但认得这种嫌恶的表情——除了凌西,沈家的每个人看他都是这样的眼神。   凌西先是从口袋里找出湿巾,给崽崽擦了小脸和小手。   然后站起来,声音是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先生,是我拿给他的,请您不要生气。”   沈家所有人都不喜欢梨觉,讨厌、甚至是憎恨他的到来。   可凌西不一样。   被警察抱着找上门的幼崽,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在所有人都把他当无足轻重的下人,当可以随便拿捏在手心的孤儿时,幼崽带着甜甜的笑容,用软软的小奶音喊他,“西西呀!”。   就像命运带来的小洋娃娃……不,小礼物。   叫他无比珍惜、想要永远呵护的礼物。   头发抹油的堂舅其实不怎么喜欢凌西这个和外表年纪相比过分成熟的小鬼,总觉得被那双安静的棕褐色眼瞳一看,能看穿心底所有的龌龊。   不过他还是本着表面上的客气:“哈,是嘛,小凌真是好孩子。”   接着,他在幼崽面前蹲下来:“来,梨觉,舅舅带你去剪头发好不好?”   崽崽不信任他,往小哥哥身后躲了躲。   凌西张开胳膊护住他:“先生,梨觉这个发型挺可爱的……”   “男孩子留那么长头发干嘛?要被认成小丫头片子吗?”沈将行满脸不屑,干脆伸手去拽梨觉,“走走走,现在就去剪掉!”   小孩儿太轻了,猫崽子一样,一只手就能提溜起来。   幼崽惊恐地在半空中蹬着腿,向着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呼救:“西西,西西!”   凌西立刻去抱沈将行的胳膊:“先生,您别这样,他害怕……!”   沈将行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用力一甩,男孩随着惯性倒在地上。   成年人冷哼一声,抓小鸡似的抓起幼崽,大步踏出家门。   等到凌西重新爬起来、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追出去,只看见汽车尾气。   外面下着大雪,车子不好开。   沈将行绕了几圈,找到一处没有监控的废弃工地,停下来,扯出蜷缩在后排角落里的小幼崽。   沈家家里是恒温的,梨觉只穿了件单衣。   猛地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将行瞥了眼在雪里无措地发抖的小家伙。   直到此刻幼崽仍然没有哭泣,小手抱住自己无用地取暖。   圆啾啾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成年人为什么这样对自己。   是崽崽不乖吗?   不然,为什么爸爸不要他了。   新家的叔叔阿姨,也不想要他。   孩子的发色和瞳色那么浅,几乎要与白茫茫的雪地融为一体。   沈将行看着无助的幼崽,心头划过一丝不忍。   可是一想到沈老爷子那不知能有多少个零的遗产……   利益会把人变作鬼。   于是那最后一丝不忍也消失了。   男人搓了搓冰冷的手,最后看了眼小孩,回到车上发动引擎,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2章   “卖火柴的小女孩又冷又饿,点燃了最后一根火柴。”   “火光中,她看见了自己的外婆——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外婆问:‘我的宝贝,你为什么哭泣?’”   “小女孩向她伸出手,哀求道,‘请您带我走吧!’”   昏迷中,小幼崽忽然听见有谁在讲故事。   这个声音……   是爸爸!   崽崽奋力睁开眼,却并未见到爸爸的身影。   双目所见,仍然是惨淡的、铺天盖地的白。   他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待了多久。   可生物的本能告诉他,应该不会太久了。   崽崽和故事里的小女孩一样,又冷,又饿。   然而他连一根可以换取飘渺愿望的火柴都没有。   梨觉想,如果这时候有火柴,自己要许什么愿好呢?   希望可以不这么冷。   希望能见到爸爸。   也希望凌西哥哥不要摔疼了才好。   小幼崽一会儿想到爸爸,一会儿想到凌西。   在他小小的世界中,这是对他最好、也最值得思念的两个人了。   慢慢地,梨觉感觉不到此前那种皮肤上针扎般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   他只觉得困。   好想家里的床呀。   有爸爸,有他最喜欢的玩偶。   每次洗过澡,他就在床上抱着玩偶滚来滚去,或者躲到被子里,等爸爸出来时吓他一跳。   有的时候,还会抱着奶瓶香喷喷地喝奶。   虽然崽崽已经三岁了,可是三岁也是小宝宝,所以小宝宝睡觉前当然也可以用奶瓶。   崽崽双手抱着奶瓶,快乐地踢踢小脚,眼睛追着爸爸转来转去。   爸爸要先把头发吹干,然后摘掉耳钉。   那颗耳钉看上去平平无常,不像什么名贵的材质或者品牌。但是爸爸很宝贝它。   梨觉也觉得耳钉很好看,会衬得爸爸皮肤更白皙。   他爸爸,可是全世界最、最最好看的人哦。   想到奶瓶,又有点点饿了。   桂花酥很好吃,可是对于很多天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的幼崽来说,远远不够充饥。   幼崽想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可是胳膊已经冻僵了。   还是睡觉吧,他想。   爸爸说,睡着就不饿了。   他再度迷迷糊糊闭上眼。   梨觉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凌西。   梦里的男孩和记忆中的那个有些微妙的不同,幼崽看了一会儿,意识到是他略长的黑色额发中间有一撮夺目的银白,像种酷酷的挑染。   凌西到储藏间来找他,抱着洗干净的被子。   他给幼崽铺好床,又摆了一些小零食在旁边,盘腿坐在地上,小脸认真:“觉觉,如果这些不够吃,跟我说。”   凌西会喊他“觉觉”。   这是个很少见的称呼,无论是爸爸,还是以前家附近的邻居,都更喜欢喊他小梨、梨崽或者小梨子。   梨觉点点头,跪在比先前柔软多的被褥上,主动去拉他的手:“西西。”   男孩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着的小手,又抬头看他:“觉觉。”   幼崽眼睛弯弯,像小月牙,露出可爱的小酒窝:“西西!”   凌西陪着他玩儿:“觉觉。”   他们就这样牵着小手,你一句我一句,把喊对方的名字当作游戏。   后来,凌西教他做了一个动作。   左手四指并拢伸直,翘起大拇指,右手四指弯曲握住左手的拇指,同样翘起大拇指。   然后,维持着这个手势抵在额头上。   小梨觉学着他的样子,也抵在自己前额,咯咯笑起来:“崽崽长角角啦!”   凌西摸摸他的头:“你害怕的时候,就做这个动作。我会来到你身边,保护你。”   现在,失温到分不清现实和幻觉的幼崽闭着眼睛,努力弯着冻僵的小手指去模仿这个动作。   可是他太冷,也太困,已经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西西……”   他呢喃着。   求救着。   “觉觉,别担心。”幻象中的男孩勾住他的小手,“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会来找你,等我。”   *   【欢迎来到无限空间,恭喜您成为新一任系统,我是您的小助手——哎我去,怎么个事!!】   【我的神主呀,怎么是个小幼崽?】   【喂喂喂,小家伙,你醒着吗?】   【救命,这到底是谁干的!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当系统呢?】   【啊啊啊万一boss们一个不高兴把他吃了怎么办?】   【呜呜呜呜我不想干了,这工作没法做了,我要辞职呜呜呜!】   梨觉迷迷糊糊醒来。   好吵哦。   谁在说话?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片漆黑中。   不,不是完全的漆黑,头顶有一束光照下来,照亮小小的孩子。   咦?   雪不见了,崽崽也不冷了。   梨觉摸摸自己的小肚肚,好像也不饿了。   爸爸说,人死后都会去天堂,那里是永恒的明亮和温暖,不再有悲伤。   虽然这里并不明亮……   不过,嗯,崽崽想,这里应该就是天堂吧?   既然如此,那么刚才叽叽喳喳说话的,是天使吗?   小幼崽好奇地想着,也就问了:“请问,你是天使嘛?”   他咬着拇指,眨巴眨巴漂亮的大眼睛,小奶音软乎乎。   鬈鬈的浅发披在小小的身体上,往那儿一坐,像个会动的洋娃娃。   黑暗中的声音沉默片刻,爆发出一声尖叫:【——我的神主啊,这也太可爱了吧?!】   幼崽歪歪头。   虽然刚才有很多很多声音,但好像只有一个人在讲话哦。   “那个,那个,请问你是天使嘛?”他又礼貌地问了一遍。   【不不不宝贝,我不是天使,我是系统助手No.Bα3L82γk。】   崽崽茫然了。   B……什么什么?   系统助手也看出了,这么小的幼崽的确很难记住自己的代码,赶紧换了个方式:【宝宝,如果你记不住,可以叫我momo哦。我们所有助手都叫momo,momo是一个神秘的组织。】   梨觉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啦:“么么。”   【……那什么,是momo。】   幼崽眨了眨眼,跟着它重复:“么么。”   助手无奈。   好吧,它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年幼的小宿主,以它对这个年纪人类幼崽的了解,能流畅说话就不错了,没办法清晰地发音很正常。   么么就么么吧,不重要。   ——重要的是,到底怎么从哪儿抓来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宿主啊啊啊啊!   Momo要抓狂了。   自从主神忽然失踪,整个无限空间的秩序都命悬一线,各个子世界的boss陷入前所未有的狂躁状态中,根本不守规矩,做事全凭喜好,大肆抓捕玩家、乃至npc,把原本稳定的生态破坏殆尽。   再这样下去,主神空间迟早会崩溃,它们全都跟着一起玩完。   无限空间是由许多个孜孜不倦运行的系统共同搭建而成的,有负责玩家数值的,有负责调度npc的,有负责刷新剧情和任务的。   也有像这个小幼崽即将上任的职位那样——专门负责沟通各个子世界的boss,为他们安排kpi。   这是个非常、相当、极其、特别艰辛的岗位。   Boss们原本就不愿服从管教,主神在的时候尚能压制,现在祂离开,boss们不仅没了顶头上司无法无天,同时因为没了祂的神力供给,从情绪到能力都变得格外紊乱。   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Momo是专门负责培训boss系统新人的小助手,没有谁比它更清楚这个职位有多么艰辛。   主神离开后,凶神恶煞的boss们已经吓走了许多扛不住高压和惊恐的旧系统了。   现在又来了个新的。   一个崭新的、柔嫩的、脆弱的、幼小的……   三岁崽崽。   一想到这只走路都有可能摔跤的年幼小崽崽,以后要只身去面对那样一群奇诡的、暴戾的boss,momo都快急哭了。   我的神主啊,这跟往饿极也恶极的狮群里送上一只刚破壳的小鸡仔有什么差别!根本一口一个好嘛!   心疼归心疼,momo只是小助手,没有权限更改任何事,甚至无法选择自己不做什么。   它能办到的只有抓紧培训好新系统上岗,然后,为小家伙祈求好运。   【崽崽,接下来我说的话很重要,你要认真听,好不好?】   梨觉咬着手指点点头。   【宝宝,你以后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小朋友了,要成为系统哦。这是一个非常厉害、也非常光荣的使命!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每次副本内容刷新之后,进入枢纽中为boss们下达命令。然后……】   Momo讲了一大堆。   小幼崽压根没听懂。   他听懂的只有“非常厉害”。   如果很厉害的话……   “么么,么么。”小梨觉奶声奶气提问,“变成统统之后,崽崽可以见到爸爸吗?”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个:“还有西西。”   Momo哑然。   它差点忘了,这么小的宝宝哪儿懂那么多呀。   他想要的,只不过是见到最亲爱、最想念的爸爸。   (话说西西又是个什么人?)   【我……我……】它本来想说自己做不到,可是看见小孩子一脸期待,又讲不出那样残忍的话,【等主神大人回来后,我们问问祂能不能去见爸爸,好不好?】   梨觉是特别好哄的崽崽,闻言甜甜笑了。   Momo在心里直叹气。   天真的小宝贝,咱们这种最低阶的打工人,哪儿有那个荣幸见到顶头上司啊?   那个冷酷、强大、睥睨天下的主神。   是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开恩,对任何人留情的。   *   与此同时。   龙窟中——   “哎,老大,听说了吗?”   “什么?”   “又有新系统上任了。”   “嘁,来几个不都一样。”   “可是老大,这个好像年龄很小诶,感觉会很好玩。”   “不够塞牙缝。”   海底王宫里——   “吾王,属下刚刚得到新情报。”   “说。”   “新入职的系统,非常年幼。”   “有何异能?”   “属下不知。”   “再探再报。”   死亡之城里——   “王,这次新的系统好像是个幼崽。”   “……不感兴趣。”   阴阳裂缝中——   “大首领,其他世界的boss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别来烦我。”   ……   众boss不屑之余,也有一丝好奇。   Boss联络岗可谓任务最重大、最艰巨的职位,此前上任的系统都是从各部门层层选拔、晋级而来,身经百战。   那些精英尚拿他们毫无办法,倒要见识见识,一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幼崽能有什么能耐。   该不会还没坚持到自己的地盘上,就已经被哪个老对手吃了吧?   ……啧,可别还是牛奶味儿的。 第3章   沈将行确信自己遇到了鬼打墙。   无论他往哪儿开,包括沿着自己来时的路返回,周遭仍是一模一样的雪地,根本找不出方向。   然而他又不认为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因为他并没有在车窗外看到梨觉。   那个被他亲手扔到严冬街头的小幼崽。   梨觉那么小,穿得那么少,会迅速失温、昏迷,不可能独自走出废弃工地;   附近除了他的车完全没有其他人出没的痕迹,小东西也不像被别人捡走。   因此沈将行确信,肯定已经驶出了那片区域。   可是,自己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窗外刮起一阵如鬼魅哭泣般的古怪风声,沈将行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把窗缝关严。   然而那声音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索命似的。   ……总不会是……   沈将行联想一些不好的东西,连忙启动车。   不管前方是哪里,反正先往前开。   原本还算温和的雪越下越大,再加上呼啸的风声,已有暴风雪的征兆。   他的油箱已经见底了,再不找到正确的方向,真的会出大问题。   越是心急,越是容易出问题。   车子陷在了某个地方,怎么也不动了,接着彻底罢工。   沈将行狠狠捶上方向盘,赶紧掏出手机——压根没信号。   他咒骂的同时不禁在想,究竟是留在车上等待暴风雪过去、或者被人发现,还是下车寻求帮助呢?   车子已经无法启动,空调的余温很快就会散尽,留在这里就像困在铁盒里。   沈将行想来想去,还是下了车——就好像车外有什么正呼唤着他。   男人裹紧厚厚的外套,抓着手机下了车。   通常情况下,这么大的雪没有人工干预,会掩埋所有道路,给整个世界盖上一条白色绒毯。   奇怪的是,沈将行分明看见眼前有一条路,笔直且清晰。   茫茫天地间,唯一一条路。   理智告诉他不该走过去。   然而他就像被蛊惑了一般,连风和雪都感觉不到了,毅然决然踏上那条路。   等再回过神,沈将行发现自己已不在雪地中,而是身陷一片耀目的白光之内。   除了他,还有几个神色各异的人。   他们瞥了眼茫然的沈将行,压根没打算压低声音:   “新人吧。”   “又是新来的。我最烦有新人了。”   “一会儿又要连哭带叫了,烦人。”   “你们谁给他解释一下。”   “我不去。”   “谁爱去谁去。”   沈将行见他们行为举止古怪得很,还很排外。   作为沈家子嗣,哪怕是旁支,他也从未受到过这种冷遇。   他清了清嗓子:“各位好,我是沈将行。”   特意在“沈”字上加了重音。   沈家是市里的世家大族,沈老爷子名下的几家产业说是控制全市的经济命脉都不为过。   一般人若是听见他姓沈,怎么也得给个三分薄面。   但这群人闻言掀了掀眼皮,完全没搭理他。   沈将行气结,可还得遵循沈家的家训以礼待人,耐着性子又客气地问了一遍:“请问,这里是哪里?我刚才下车之后……”   打了眉钉的男人痞痞一笑:“问那么多干嘛,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   沈将行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上下打量这男人的体格,确信自己一定不是对手,只好忍气吞声。   他在几人中寻找一个相对好说话点儿的人,看见一个清秀文静、学生似的姑娘。   正准备搭话,鞋子上有什么轻微的钝感。   他低头一看,一只巴掌大的毛茸茸的小东西,正在咬自己的鞋带。   小归小,毛毛还挺多。   似乎注意到了两脚兽的视线,小玩意儿抬起头,娇声娇气:“喵?”   ……一只猫。   沈将行认得这种猫,那个总跟自己家对着干的四堂姐就有一只。   品种好像叫……叫什么长毛金渐层来着。   只不过眼前这只比四堂姐家那只幼小得多,毛发颜色也很浅,不仔细看还因为是白猫。   小猫咪有一双圆啾啾的眼睛。   和长而柔软的毛发一样,都是很淡的金色,像甜甜的奶油。   也许是做恶事鬼敲门,也许只是颜色相近,总之,沈将行看着小奶猫,兀地想起那个被自己扔掉的小孩子。   那孩子的发色和瞳色,也都是这种近乎阳光下的雪一样的浅金。   沈将行后退一步,鞋带一晃,更加吸引了奶猫的注意力。   小家伙像是找到了猎物,弓起身体扭扭小屁股——猛地把自己弹出去,精准地再度扑倒沈将行的鞋面上。   它锲而不舍地试图抓住沈将行的鞋带,本就心情不好的男人不耐烦地把小东西一脚踢开。   奶猫猝不及防仰倒在地上,蹬了蹬小爪爪,像个翻不了身的小乌龟。   此前那个学生似的女孩子走过来,把小奶猫抱到怀里,不满地看着沈将行:“你干嘛对它这么粗暴?”   这个质问的语气,和以为的好脾气小女孩完全不同。   沈将行嘴角抽了抽:“我不喜欢猫。”   女生锐利地瞥了他一眼:“我们也不喜欢你。”   沈将行:“……”   他下意识看了眼其他几个人——他们同女生似乎早就认识——此刻,所有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沈将行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做什么了?   不就是踹了一脚猫吗,搞得跟他杀人——   沈将行陡然沉默。   女生走回同伴中间,把小猫咪放在臂弯中,一手轻轻揉着它的后劲试图让它放松,喃喃道:“可怜的小家伙,你怎么也会被选中呢?”   眉钉男人也伸出食指点点金灿灿的猫脑袋:“以前好像是不会抓取动物的,但最近大混乱……”   他们都是无限空间的老玩家了,披荆斩棘无数个副本,经验丰厚。   正因如此,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无限空间近期的动荡。   在过去,每个副本的npc也好,小boss大boss也罢,看似攻击起来随心所欲,其实都有规律可循,或者说是有目的的。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所有的行为变得混乱、毫无理性,像一群只会盲目攻击的野兽。   哪怕玩家踩对了线索都会成为受袭目标,部分揭秘型的副本,更是在找到正确答案之后还是不能活着离开副本。   玩家将之称为“大混乱”。   没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没人知晓它何时结束。   别说挑战什么高难度的完美达成,现在能从副本中活下来已实属不易。   大混乱,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白光之中,出现了一个硕大的、不断跳动变化的数字。   倒计时。   十、九、八……   乖乖趴在女孩子怀里的猫猫小梨觉,还在看那边落单的男人。   Momo注意到了,好奇地问:【小梨宝宝,你认识这个人吗?】   小奶猫歪头想了想:“咪呜。”   不认识呀。   梨觉和每一个新上任的系统一样,会迅速淡忘前世的记忆——无论这个前世是作为人类还是别的什么。   唯有心底最珍贵、最不能丢弃的记忆会留下来。   对于年幼的、还没有经历过太多事情的小梨觉来说,那就是爸爸和凌西。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被这个男人塞进车里、丢进雪地而害死,只是觉得有那么一丢丢眼熟。   也就一丢丢。   Momo此前只是惊讶于会有这么小的幼崽被选中成为系统,差点忘了,只有将死之人才会有这个资格。   换句话说,只有三岁的小梨觉,本该处在被家人捧在手心娇宠的年纪,却已垂危。   Momo无法读取宿主前世的记忆,不知道梨觉究竟遭遇了什么。   不管怎样,momo更心疼它的小朋友了。   真希望boss们可以对崽崽手下留情啊QAQ   Momo认真思索许久,对这个新来的小宿主到底使用什么称呼。   以前的宿主它都直呼其名,或者跟它一样有固定编码。   但是梨觉实在太——太可爱啦。   一会儿想叫他宝宝,一会儿想叫他崽崽。   反正喊什么,小崽崽都会回以软萌软萌的笑容,叫人心都化了。   Momo想出绝妙的答案:结合下,就叫宝宝崽吧!   【宝宝崽,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吗?】   “喵喵。”   猫猫。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小猫咪吗?】   “咪?”   为什么呀?   【Boss们警惕性都比较高,只有化身为子世界对应的物种,他们才不会在你进入时感到排斥。这样有利于你展开工作哦。】   “喵咪,喵咪!”   工作,工作!   (那么,‘工作’到底是什么意思呀?小幼崽茫然。)   【宝宝崽,你现在能听懂他们的交谈吗?】   “咪!”   可以呐!   【那就好那就好。宝宝崽,你马上就要开始第一个任务了。这个世界的boss是一头……嗯,龙。他的名字叫做芬克斯,是一头非常稀有的黄金巨龙。】   【芬克斯幼年期亲眼看见母亲被人类杀死,因此对人类非常憎恨,成年之后时不时进入人类的地盘大肆屠戮。】   【玩家们的任务就是在他的暴虐行径中活下来,并且潜入芬克斯的据点,取得他藏品中一枚珍贵的蓝宝石。】   【宝宝崽,你的任务就是找到芬克斯,并且告诉他——请他把宝石留!在!龙!窟!不可以再随便拿到别的地方,更不能吞进肚子里。这是违反规定的!】   【宝宝崽,记住了吗?】   小奶猫仰起小脑袋:“喵,喵咪咪?”   他长什么样子呀?   Momo为难道:【Boss们的长相会随着每一轮副本刷新发生些许变化,这在我的权限之外。但是,宝宝崽,你是负责这个的小系统,所以当你见到芬克斯的时候,你会认出来的。你们之间有特别的联系哦。】   “咪咪~”   知道啦~!   梨觉用粉粉的小鼻头拱了拱女孩的手,希望她还可以再挠挠自己。   刚才那样挠崽崽的下巴,好——舒——服哦!   姑娘看起来有过养猫经验,知道怎么rua会最让小猫咪舒服,手法极其熟练。   她的动作轻柔,可表情肃穆。   事实上,在场的几位,除了偎在两脚兽怀里撒娇的小奶猫,每个两脚兽都有各自的忧愁。   尤其是至今仍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的沈将行。   凭空出现的倒计时已经足以证明,他早就不在原来那个坚信无神论几十年不动摇的世界中了。   这里,是一个截然不同、跟科学毫不沾边的地方。   充斥着牛鬼蛇神,危机四伏,处处笼罩着死亡阴影。   不过沈将行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信心:起码自己不会第一个挂掉。   无论如何,总有那只看着也就刚满月的小猫垫底吧? 第4章   刺目的光芒完全消散后,沈将行睁开眼。   他既不在那个仿佛悬浮的白色空间中,更没有回到原本熟悉的世界。   他在……废墟之中。   起初他还以为是地震或者拆迁,可是很快看见那些残垣断瓦上焦黑的痕迹,更像是有火烧过。   可是,目之所及全都是倒塌的建筑物,绵亘数公里。   这得什么样的大火才能烧毁半个城市?   还是说某种连环爆炸?   学生女、眉钉男和其他先前见过的人瞥了他一眼。   虽然很不想管他,本着同类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是提醒一句:“喂,那边那个傻子,跑啊!在那儿站着等死?”   沈将行一愣,意识到这就是他们此前嘀咕的“游戏”,已然在世界成型的那一刻正式开始。   他还注意到另一件事:那只此前由女孩抱着的金色小猫不见了。   沈将行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过多留意一只猫,也许是它总让他想到那个被他亲手扔进大雪的孩子,也许他只是希望死到临头也拉一个垫背的。   但它现在不见了。   也许是被吓到,也许是飞速找了个角落躲起来。   反正,在需要躲藏的时候,尤其眼下横七竖八的废墟间,巴掌大的小奶猫还是比一米多高的两脚兽便利得多。   沈将行一回头,学生女一行人也不见了。   淦,全都丢下了他!   头顶原本阴沉沉的天空蓦地被一片阴影所笼罩。   沈将行原本还以为是乌云,随即意识到这乌云好像动得太快了一点。   转眼间已然来到他眼前——那根本不是什么云,而是一只展翼可遮天蔽日的巨兽!   尽管有翅膀,但怎么看都不是普通鸟类。   全身覆着漆黑的鳞片,翼如蝠,爪如鹰,身如狮,粗长的尾巴轻松一甩就能毁了一栋楼。   原本寂静的废墟一瞬间钻出来很多人,满脸惊恐,尖叫着奔逃。   “鬼鸟——鬼鸟来了——!”   “快跑啊啊啊啊!!”   “救命啊,救命啊——”   被称为“鬼鸟”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一吐,熊熊燃烧的黑焰顿时拦住了人们的去路。   沈将行躲在一块倒下的广告牌后面,怔怔看着。   那玩意儿怎么看都像是影视作品中常常作为反派出现的……龙。   一头龙。   十分钟前,他在下着大雪的城里开车兜圈。   十分钟后,他在废墟中躲避一头龙的攻击。   沈将行咧了咧嘴。   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此前一同进入这个世界的其他玩家早就不知所踪,而附近的其他掩体基本已经全被那头龙摧毁殆尽。   更可怖的是,黑龙突然停下了“玩闹”,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它的目标,就在沈将行的附近。   男人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完全孤立无援的境地,大气都不敢喘。   不仅是他,所有逃跑的人们都在同一时间安静下来。   没有人愿意在此刻出哪怕一丁点动静而称为“鬼鸟”的靶子。   一只虫子顺着沈将行的裤腿钻了进去,啃噬着他的皮肤。   这是他这辈子都没承受过的钻心之痛,他想自己的腿可能已经开始溃烂。   然而他不敢发出任何呼痛声。   疼和死,孰轻孰重,他还是懂的。   黑龙落了地,带起一阵呛人的尘烟。   它的每一步都使大地震颤,在废墟间徘徊,寻找。   它闻到了。   那个不同寻常的,诱人一探究竟的气味。   甜的。   像牛奶,也像花香。   在哪里。   在哪里?   “喵呜,喵喵~”   全然的岑寂之中,柔弱的小奶音如同滴上白纸的墨点,再如何微小,也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沈将行的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因为这个声音,就在他的脚下。   他战战兢兢低下头,看见鞋边一丛金光熠熠的毛发。   ——是那只还以为消失了的小奶猫。   奶猫感觉到他的视线,还晃了下尾巴尖儿,开心地打招呼:“咪呜!”   这一声更清晰了。   沈将行恨不得昏死过去。   他刚想抓住小猫扔远点儿,就被遽然靠近的热气喷得动弹不得。   黑龙……就在他背后。   人类汗毛倒竖起来。   原来死亡笼罩在头顶,是这种感觉。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屏住呼吸装死(虽然是半蹲着的)究竟有没有用。   哪怕此前钻进裤子的那个毒虫已经咬破了他的血管,鲜血顺着大腿滴滴答答落下来,也不敢移动分毫。   作势要去抓猫咪的手也僵在那儿。   金渐层奶猫蹭了蹭两脚兽的手,希望他能和之前那个姐姐一样给自己挠挠。   奇怪的是,这只两脚兽没有任何反应。   梨觉歪歪小脑袋,不明白他怎么了。   既然这个不行,那就换一个喵~   那个黑黑的,大大的,看起来也很好喵。   小奶猫绕过两脚兽,轻快地跑向他身后。   还不到两个月大的奶猫,也就跟巨兽的龙瞳差不多大。   梨觉在它面前坐下来,友好地扫了扫尾巴。   “咪呜~”   你好呀~   黑龙低下头,比幼崽大得多的鼻头沿着小猫身边嗅了嗅。   ……唔,就是这个味道。   甜甜的……牛奶和花香混合的味道。   就是这个芝麻点儿大的小东西吗?   黑龙起了兴趣。   他的头颅又低了一点儿,鼻尖总算能碰到小东西。   柔柔弱弱的小奶猫被他这么一碰,四脚朝天倒在地上。   梨觉当猫有一会儿了,已经慢慢熟悉怎么使用四只爪爪,没有再像之前翻不了身的小乌龟,灵活地爬起来。   好像很好玩喵!   小奶猫直起身,努力用两只前爪抱住巨兽的鼻子。   它那软软的小爪拍在黑龙的鼻头上,跟羽毛似的,毫无力道。   沈将行战战兢兢看着这一幕,可算明白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然而下一秒他再也当不成观众,兀自“飞”了起来——   嫌两脚兽挡在前面太碍事的巨龙用带着倒刺的尾巴卷住人类,那刺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接插进他的身体,甚至是骨骼。   沈将行连尖叫都做不到,直接疼得昏死过去。   黑龙一甩尾巴,卷着的两脚兽直接被扔到百米开外。   至于会落在哪儿,又是死是活,不在它的关心范围内。   “呜……”   它用鼻子碰了碰小猫,从嗓子眼儿里低声咕噜一句。   那明明该是叫人身心为止震颤的龙语,落在奶猫耳朵里却像一句示好。   小幼崽对他人毫不设防:“咪,咪咪!”   是要一起玩嘛?好的呀!   察觉小系统的语言功能还没跟龙对接上的momo慌了,连忙充当翻译:【宝宝崽,他在问你是谁呢,不是要跟你一起玩儿呀!】   奶猫用脑袋蹭了蹭黑龙的那一直覆盖到脸上的冰凉鳞片:“喵呜,喵呜。”   我是梨觉哦。   【啊啊啊宝宝崽,他不是问你的名字,是问你的身份!】   ‘身份?’   【就是就是,你要告诉他,你是来工作的&%**&——】momo愣了愣,又重复一遍,【我是说,你要自我介绍是…+…&%!】   完了。   出大问题。   无限空间调度中枢过去紊乱,竟然把“系统”两个字从子世界中屏蔽了!   这意味着boss们就算见到宝宝崽,也不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以为是什么新型内置npc、甚至是玩家呢。   那就连最后一点儿敬畏之心都没有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说不定也能让那些总喜欢捉弄系统的boss们对宝宝崽手下留情?   反正系统是无限空间的工作人员,本身就是特殊的存在。   哪怕有被boss吓哭、吓到连滚带爬提交辞职报告的先例,却不会真正被伤害到。   【宝宝崽,你别急,我想想办法。我现在立刻跟上司报告这个bug,我、我们一定会——】   嘎吱。   它和小系统的通讯被中止了。   梨觉还在等待它讲话,见好一会儿没有后续,好奇地在心里呼唤:‘么么……么么?’   么么总喜欢围着他问东问西,“宝宝”“崽崽”“宝宝崽”念个不停,还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小幼崽并不会觉得它是出什么问题,还以为是玩着玩着突然睡着了;这是在崽崽身上经常发生的事儿。   至于momo,它在被的最后一刻蓄积力量做了件大事:统一梨觉和这个子世界的语言。   “你闻起来很不一样。”低沉的声音说,“小东西,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从哪里来?”   小奶猫转了转脑袋,发现是巨兽在讲话;或者说,是自己突然听懂了巨兽的话。   它看了看自己黑乎乎的小爪爪——是小猫爪,而不是人类的手掌——发出了同样的疑惑:“我从哪里来呢?”   “原来你会说话。”黑龙低低地笑了,“我还以为你只会喵喵叫。”   崽崽奶声奶气“喵”了一声后,认真道:“也会喵喵叫哦。”   黑龙被他逗乐了:“你可真有意思。走吧,跟我回巢。”   梨觉对去别人家玩儿的提议没有抗拒。   但黑龙遇到一个问题:它这么大,猫儿这么小,要怎么弄回去?   龙类搬运东西无非是用爪子和尾巴,可是这两样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它可不觉得这个袖珍的小东西承受得住。   怎么办,难道要含在嘴里吗?   ……这么香,这么甜,要是被自己不小心吃下去怎么办?   其实也不会有什么。   只不过就没办法给因为无聊而暴躁的老大找新乐子了。   想来想去,还是试试看叼着走吧。   幼龙破壳时,不会立即长出坚硬的鳞片,皮肤近乎柔软。这个时期家长们就得小心地叼着它们的后颈,控制好力道,既不会从嘴里滑下去,也不至于被尖利的牙齿伤到。   巨龙族已经几百年没有过幼崽,黑龙对此毫无经验,只得先用旁边的广告牌和石头试了好几次。   小奶猫乖乖坐在原地,歪着头看它咬咬这个,啃啃那个。   梨觉细声细气地问:“请问,你在做游戏嘛?”   如果是的话,崽崽也想玩耶~!   黑龙:“……”   小猫崽没有得到回应,便模仿着它的样子也去咬咬这个,啃啃那个。   可是它的牙牙实在太小,金属和石头就别想了。   猫崽咬住一朵花,眯起眼,四只小爪用力向后退,使出吃奶的力气——成功从上面扯下瓣来。   梨觉心满意足地嚼一嚼。   然后全都吐掉了。   呸呸呸,是苦的,不好吃QmQ   黑龙看着奶猫皱成一团的小脸,鼻腔里喷出笑音。   又看着眼前这块没有留下丝毫齿痕的石头,确信自己的技术已然炉火纯青。   它磨了磨牙,决定可以从试炼进阶到实战。   巨兽张开足以吞天食地、粉碎熔岩的深渊巨口——   小心又小心地,叼起一只刚满月不久的小奶猫。 第5章   巨龙叼着幼猫,飞上云霄。   几万米的高空之上,停泊着一艘巨型星舰。   那便是它口中的“巢”。   黑龙的体型太大,即便是这种等级的星舰,若是以原身进入,还是会显得过于拥挤。   因此,当星舰碟部尾端的出入口打开时,它在接近的前一秒化作人形。   “编码已授权,准许进入。林望,欢迎回家。”   现在,应该称之为“他”了。   林望随手扎起黑色长发,大步踏进涡轮电梯,去往舰桥。   他要找的人都在那里。   或许刚被他践踏一通、社会水平仅仅停留在造出四轮车的星球居民们无法想象,距离他们光年之外的其他星球上,其他的文明和种族,早就已经进入了更先进的大宇宙时代。   龙族,便是其中之一。   独眼的小个子男人见林望归来,挑起眉:“今天怎么这么早,你工作完成了?”   林望拍拍他的肩膀:“威尔,有时候我必须得说,提升工作效率会让你的日子更加轻松幸福。”   威尔撇撇嘴。   这家伙总挤兑自己,真讨厌。   可是打也打不过,只能受着了。   林望环视一圈:“老大呢?我给他带了好东西。”   红发红唇的美颜女人轻巧地吐了个烟圈:“你回来得不够巧,亲爱的,老大又自闭了。”   林望眨眨眼:“莉达亲爱的,你们现在是把他对着训练室自虐并且整日闭关的行为称为‘自闭’么?不得不说,还挺形象的。”   尽管龙族的原身展翼后有十米,化作更易行动的人类形态时,他们都选择了更适宜且普通的身高,比如一米六,一米七,和一米八。   唯独一个男人不同。   他足足有两米多高,肌肉虬扎,古铜色的皮肤,往那儿一站如同一堵墙,格外显眼。   他开口,声音同样如被岩石碾压过般嘶哑。   “林望,你脖子上是什么。”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尽职尽责扮演一堵墙,“一条围巾么?”   直到这时,舰桥上的其他人才注意到这件事。   林望不怕冷,或者说龙族不怕冷。   除非时髦需要,戴什么围巾?   虽然林望确实比包括唯一的雌龙莉达在内的其他龙都更重视外表,可今天林望是替老大去当反派的,那是兢兢业业的工作(虽然他跟兢兢业业毫不沾边),又不是走秀。   威尔和莉达走过来。   没有龙可以拒绝金色,莉达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毛绒绒——然后“围巾”动了动。   她吃惊道:“我的天。它会动——林望,你的围巾会动!”   林望笑了:“你们真的觉得是围巾么?会不会太短了?”   岩石哑着嗓子:“我也这么认为。”   林望将“围巾”从脖子上摘下来。   毛绒绒不比他的手掌大多少,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   现在他们看见了,它有一对尖尖的、三角形的小耳朵,圆滚滚的小身体,和一条看起来很蓬松的尾巴。   它的皮毛是淡淡的金色,试图藏起来的小爪垫则是黑色。   莉达好奇道:“这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东西。”   林望回答:“我不知道是什么物种。但它会喵喵叫。”   “喵喵叫。”威尔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什么样的生物才会‘喵喵’叫?那也太嗲了吧。”   林望笑得更大声了:“等你们听见它叫了,才会明白什么叫‘嗲’。”   他捋了捋小猫尾巴:“嘿,醒醒,小家伙。”   方才上天的风太大,猫崽被吹晕了。   这时候正在做梦,梦见跟思念的、很久没见过的爸爸做游戏。   然后就被恼人的捣捣戳戳弄醒了。   梨觉虽然没有起床气,可是在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弄醒,谁都会不舒服的嘛。   奶猫软绵绵地“喵”了一声,小脸蹭着林望掌心,就是不肯睁眼。   “天呐。它真的会喵喵叫。”莉达惊叹道,“它看起来还是幼崽……什么样的种族这样粗心,会让幼崽落单?”   龙族在进化成为宇宙霸主般强大种族的同时,繁衍能力持续下降,已有数百年没有诞下过新生命。   好在他们的寿命绵长,否则早就走向消亡。   在他们看来,幼崽就是最珍贵的、金山银山也不换的宝物。   即便在“上班”期间,他们的攻击对象也会尽量避开两脚兽的幼崽。   幼崽是种族延续的希望,若是幼崽全没了,区区百年寿命的两脚兽也存在不了太久。   两脚兽没了,那他们的工作不就没了么。   倒没有很想工作的意思。   林望见小家伙不起来,又戳了戳。   梨觉抖了抖耳朵,经过短暂的挣扎后,还是很给面子地睁开眼。   刚才……自己在做什么梦来着?   好像有爸爸。   然后呢?   咦……这里是哪里?   为什么大家都在看自己呀?   小不点整只崽懵懵的。   刚睡醒的小奶猫的长毛乱糟糟,尤其是耳朵边边乱翘,让它看起来像顶着两朵可爱的花花发髻。   半睡半醒的瞳孔是种温吞吞的淡金,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   “我的天呐。”莉达今天第三次发出感叹,“它的眼睛……你们看到了么,是金色的!”   同样是龙族,他们鳞片的颜色决定了具体种类的不同。   比如林望是黑龙,莉达是红龙,威尔和岩石都是灰龙。   金色,是龙族最爱的色彩。   而黄金龙,也是最强大、最稀有的龙。   他们那位正在「自闭」的老大,正是举世罕见的黄金龙。   威尔摸摸下巴:“如果不是这个小东西太柔软、完全没有鳞甲和翅膀,我会以为它是老大的私生子。”   这毛色,这瞳色,完全就是个……嗯,掉色版的老大嘛。   莉达微笑:“如果老大听到你的话,会把你的翅膀撕了。”   威尔缩了缩脖子。   莉达可不是开玩笑,暴怒中的老大真的干得出来。   那可是两脚兽口中的「暴君芬克斯」啊。   小猫崽举起后退挠了挠自己耳朵,又试图在林望的手中站起来,抖了抖毛,差点儿把自己给抖下去。   林望怕它真摔着可就没有给老大的“贡品”了,赶紧把小东西放在操纵台上。   操纵台是玻璃屏,非常光滑。   奶猫一连脚滑了好几次,委屈地冲林望“咪呜”。   崽崽还没有完全学会当小猫咪呢!   林望没办法,坐进操作椅,把小幼崽抱到怀里。   小奶猫踩了踩他那有纹路、不会再让自己滑倒的衣料,满意地坐下来。   梨觉甩了甩尾巴,好奇地看向同样好奇地打量自己的几个人。   “请问,你们是谁呀?”   威尔抢在莉达说出今天第四句“老天爷”之前先惊道:“它会说话!这个喵喵兽会说话!”   梨觉歪歪小脑袋:“我不是‘喵喵兽’。”   站得远一些的岩石也忍不住粗声粗气发问:“那你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梨觉很茫然。   他是什么呢?   很明显他和面前这些人不一样。   和会飞、会喷火的大家伙也不同。   么么说过,他是……   诶?   那个词儿是什么来着?   莉达看出了他的困惑,换了一个问题:“小甜心,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她对幼崽的温柔令其他几个见识过她战斗起来有多么凶残的雄龙咂舌。   “我叫……我叫……”   幼崽皱起小眉头,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   梨觉正在实习期,成为系统前后的记忆有些混乱,一时间不仅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小朋友还是小猫咪,也想不起原本的名字。   好在,么么的话他还记住了一部分。   于是小猫崽骄傲地坐直,给出确信的答案:“我叫,宝宝崽!”   “宝宝崽。”莉达咯咯笑着,“真是个可爱的名字。”   岩石问林望:“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身为龙时,岩石曾经吞下过人类埋伏的毒药。   那并没有让他死去,却使他的声带严重受损。   化作人形之后,这种缺陷竟然也保存下来。   他每次讲话都像老旧生锈的发电机,滋啦滋啦的。   岩石本就是话少的性格,难听的嗓音又时常被同伴嘲笑,于是他尝试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几天都听不见他吱声。   然而今天他已经为了新出现的这个小家伙开口好几回了。   林望捏捏软嫩的小猫爪:“不是说了给老大玩儿么。”   “这是个我们没有见过的物种,谁对它都没有了解。”岩石很不赞同,“贸然给老大送过去,如果出现危险怎么办?”   岩石年轻的时候被排挤出灰龙族群,差点死在悬崖上。   幸好芬克斯发现并收留了他。   岩石深知自己的命是老大救回来的,将老大奉若神明,极为尊敬。   再加上他又被人类下过毒,警惕性很高。   莉达难掩诧异地挑了挑眉:“亲爱的,你没看到它多大吗?要怎么伤到老大——咬断他一根头发?”   林望和威尔都很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岩石黝黑的脸被此起彼伏的笑声臊得通红,可是事关老大的安全,就算被同伴讥讽也绝不让步。   “不行。”他盯着林望怀里幼小而无辜的毛绒绒,蛇一样嘶哑道,“我绝不会同意。我的建议是把这个未知物种扔下星舰——现在,立刻。” 第6章   岩石的原话是:绝不同意,建议把未知物种扔下星舰,现在,立刻。   然而他的嗓音过于古怪,不熟悉的人无法清晰辨认出每个词。   再加上三岁的小朋友听别人讲话只会听自己想听的部分,于是,落在梨觉耳朵里就变成了:   ……同意……物种……星舰……现在,立刻。   物种,说的是自己。   星舰,应该就是这个亮晶晶的屋子。   小猫崽眼睛一亮。   所以,这是同意让自己留下来啦~?   他原本在林望的腿上端端正正坐着,这时候站起来,小爪轻轻地抓了抓林望的裤子,探头探脑。   似乎在丈量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对一只两个月大的小奶猫是否太有难度。   唔……好像有点高呀。   梨觉给自己加油打气,他现在可不是普通的小朋友了,是一只小猫咪。   和爸爸生活的时候,家附近也有许多小猫,它们能自如、灵活地上蹿下跳。   既然他现在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了,那就说明,自己也能跳很高的,对吧?   小奶猫先是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缓解紧张,然后又一次抓了抓林望的裤子,测量着高度。   林望被他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一时没搞清楚这小家伙想做什么,饶有兴趣地盯着。   直到小家伙蓬蓬竖起尾巴,一个助跑加大跳跃——   这是要干什么,是要干什么!?   林望的心脏差点从胃里跳出来。   好在他足够眼疾手快,在小崽子掉到地上前一秒一把抄起,平稳地接住。   小梨觉懵懵的。   自己明明是从这个人的手里跳下来的。   怎么……又跳到他手里啦?   林望把他捧起来:“祖宗诶,好端端的有什么想不通,非要跳楼来解决?”   林望听说过人类试图豢养某种鸟类的故事,这种鸟类性格刚烈,宁愿在笼子上撞死,都不肯接受人类的投喂。   难道这只香香软软的小毛绒绒,难道也是这么宁死不屈的性格?   不大像啊!   威尔的眉毛都快耸到发际线了:“林望,你刚才叫他什么?”   林望一愣。   自己叫他什么了?   莉达好心提醒:“你叫了他‘祖宗’,亲爱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祖宗’在人类用语中分为‘老祖宗’和‘小祖宗’两种;前者就是对祖辈的敬称,而后者则是一种爱称。”   林望想起来了。   他噎了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顺口就说出来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还在摇头晃脑寻找一个合适的“跳楼”方位的小幼崽:“宝宝崽小祖宗,你到底想做什么?”   “咪。”没意识到自己的名字越来越长的梨觉委委屈屈,“崽崽想下去喵。”   “下去?下到地面上么?”   “喵~!”   林望仍心有余悸,弯腰把小东西放在地上。   星舰的地面和操纵台一样无比光滑,好在小猫崽这回有了心理准备,没有贸然撒开爪子奔跑。   他局促地坐在原地,缩成很小一团金色毛球,然后伸出一只爪,蹭了蹭地面——差点儿整只崽趴下去。   真的很滑!   这些奇怪的非人类两脚兽,为什么要把地面弄得这么滑嘛。   小猫气鼓鼓。   他太小了,就算生气也只是非常迷你的一团。   淡金色的毛毛炸开,像颗奶香芝士或者流心奶黄味的麻薯。   看起来还挺好吃的。   几头龙默默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想。   他们仍然没弄明白小崽子究竟想做什么,在化作人形之后对于奶猫来说还是很高大的龙类看来,这样并不安全,宝宝崽很有被他们一脚踩扁的危险。   梨觉并没有在意自己有这么多观众,掩饰地舔了舔爪后,换了一边爪爪试探性地伸出。   他掌握了技巧,不能太用力接触地面,要轻轻地、轻轻地才行。   果然有效!   小猫崽学走路突飞猛进,很快,已经可以四个爪爪都往前迈了;就是颤颤巍巍,随时有趴下去的风险。   威尔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姿势:蹲得足够低,恨不得干脆贴在地上为小家伙保驾护航,生怕宝宝崽再摔一跤。   莉达和林望同样拎着一口气。   他们给自己这样紧张的解释都是相同的:这可是要献给老大的乐子,要是弄坏了,他会迁怒;绝对没人愿意承受芬克斯之怒。   唯有离他们远一些的岩石浑身紧绷,双眼仿佛发射射线紧盯着梨觉的行动轨迹。   不幸的是,这个轨迹看起来就是冲着他去的。   爪底打滑的小奶猫走得东倒西歪,摇摇晃晃靠近了岩石,爬到他的鞋子上。   岩石每一个字儿都仿佛石头里蹦出来的:“……你要干什么?”   “喵呜!”小梨觉很开心地竖起尾巴,“谢谢!”   岩石:“?”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谢……我什么?”   岩石比其他人都要高很多,鞋子也大了好几号,对于小猫崽来说非常宽阔。   崽崽愉快地在他的脚面坐下来,仰起小脸:“谢谢,让崽崽留下喵~”   其他人还在目瞪口呆,林望最先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了:“宝宝崽,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小猫歪头:“咪?”   林望解释道:“他刚才其实是想——”   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要怎么说呢?   告诉眼前这只娇小的、一看就没有自理能力的幼崽,其实岩石准备把你从星舰上丢下去?   梨觉正看着他,一双浅金色的猫瞳漂亮得像沐浴着熹光的宝钻。   林望打赌,哪怕是芬克斯的藏宝中也不会有这样美丽的一份。   小毛团团还在等答案,林望却说不出来了。   于是他把难题扔回给出这道题的人:“岩石,你告诉他。”   岩石:“?”   岩石:“为什么是我?”   莉达摊摊手:“你说的话你来解释,很合理啊。”   威尔也点头:“确实。”   不仅大人们一边倒,小的那个同样“帮腔”。   奶猫蓬蓬的尾巴绕着岩石的小腿蹭了蹭,猫瞳亮晶晶:“告诉崽崽呀!”   岩石现在真的快要僵硬成石头了。   他的龙蛋是少有的特大号,破壳之后也比同龄的龙崽高壮太多。   和他一般大的不爱跟他玩儿,比他大的又嫌他幼稚。   岩石对幼崽——无论是哪个种族的幼崽——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惧。   太小,太弱,也太难以捉摸。   一屁股就能坐死的小东西,要怎么好好相处呢?   可是,现在这个他“一屁股就能坐死”的小崽子,反而堂而皇之一屁股坐在他身上。   那么软。那么小一点点。   还用那双金瞳专注地看着他,要多天真无邪有多天真无邪。   岩石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了某种可以分解碳酸硅酸的宇宙射线的侵袭,否则怎么会有快要瓦解的趋势。   他同样清楚,那所谓的强大宇宙射线,就只是一只小幼崽的目光而已。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我,什么都没说。”   另外几人都笑了。   能让事事把老大摆在第一位的岩石主动让步,小毛团还真是不可思议。   岩石几乎是求救地看向林望:“快,把他弄走。快。”   林望看天:“今儿天气不错啊。”   岩石又转向莉达和威尔。   莉达卷了卷那令自己光彩照人的长发:“怎么有点分叉,看来要好好保养了。”   威尔对着操控台寻找什么,自言自语:“对了,小绫希哪儿去了,让他来给宝宝崽准备点食物。”   岩石:“………………”   好好好,一个个都跟他这么兄弟情深是吧。   不仅同伴们不帮他,那个已然入侵了他领地的小东西不仅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快乐地用小脑袋蹭着他的裤腿,咪呜咪呜地哼唧。   ……天要亡他啊!!   岩石已经绷到极限了,再没有来救他可能会爆炸。   他现在宁可变回原身,来逃避这只幼崽。   最后,解救他的是一通呼叫。   总算找到联络频段的威尔对着麦呼唤:“绫希,来舰桥。”   对面滋啦一声:“收到。”   事实上那个回复的声音并不算清楚,可是吸引了原本同岩石的裤子、鞋子玩闹的小猫咪全部兴趣。   绫希……   凌西?   小猫睁圆了眼睛。   是他的西西哥哥吗?   几分钟后,舰桥的涡轮电梯打开。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从里面走了出来。   男孩名叫绫希,是个人类,也是龙巢里的小男仆。   众所周知,芬克斯最讨厌人类。   然而某次袭击人类聚集的星球,在所有人都哭嚎着逃跑的同时,唯有这个孩子站在废墟之中高举双手,将龙引到自己面前,淡定地问:“请问您可以带我走吗?”   芬克斯高傲而挑剔地看着他:“你有什么用,吃都不够塞牙缝。”   小孩背着双手,语气如常,列举一二三:“首先,我才五岁,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没有反抗您的能力;其次,我厌恶了这样东躲西藏,不如直接被你们抓走;再次……”   芬克斯觉得这小子有意思,大发慈悲没有吃他,还真带了回来。   星舰上有相当一部分龙并不熟悉化作人形后的日常生活,绫希的到来给了他们很大帮助。   男孩手脚勤快,为人伶俐,星舰上一大家子龙都很满意他。   此刻,黑发褐瞳的男孩儿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岩石脚面上的金色小毛球身上。   他只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双手背在身后,看向林望等人的小脸严肃:   “请问各位长官,叫我来所因何事?” 第7章   小孩讲话有种古籍般的调调,跟他的性格是同样的一板一眼。龙们已经习惯了。   小猫却没习惯。   梨觉从绫希黑发中间那撮挑染似的银白,认出了这就是此前在沈家,那个唯一愿意对自己好的小哥哥。   岩石的裤子鞋子再也没有了吸引力,小奶猫从他脚面上跳下来,啪唧一个打滑。   一步都没需要崽亲自走,就这么转着螺旋桨滑到了男孩面前。   绫希:“……”   龙们:“……”   晕乎乎的小猫试了好几次才重新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伸出小爪拍了拍绫希的鞋子:“咪呜!”   见男孩只是低头看自己,而没有抱抱,幼崽锲而不舍呼唤:“西西,西西!”   林望等人同时看过来:“宝宝崽,你认识小绫希?”   梨觉呆了呆。   认识……吗?   小系统的记忆依旧处在混乱中。   然而再浓稠的夜航也总有明亮的灯塔,   他只知道,或者说很确定——这就是他的西西。   男孩总算把蹭着自己裤腿撒娇的小奶猫抱起来,挠了挠他的耳朵后面,低声道:“我不是西西。我是绫希。”   梨觉不解。   绫希和凌西,有什么不一样呀?   不都是他的西西嘛?   不过,既然小哥哥这么说了,崽崽也不会坚持,抖抖猫耳朵,从善如流更改称呼:“希希呀!”   听见这三个字,绫希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变化。   没有人注意到,包括梨觉。   绫希看向大人们,再度问道:“长官们叫我来,是有什么需要?”   说起来,小孩这个“长官”的称呼还是林望的恶趣味。   他不希望他们家族看起来只是烧杀抢掠的恶霸,或者当牛做马的打工龙,太掉价。   既然都是星舰了,还配备武器,那就当作战舰好了。   所以都喊长官也很合理,一听就威风凛凛。   呼叫他的威尔怔了下:“哦,我是想说你认不认识这个物种,知不知道该给他吃点儿啥。老大出关之前,我们打算先养着他。”   绫希听见他们说小家伙是送给芬克斯的礼物,眉心一跳。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下意识抱紧了小毛团,低着头:“我认识,他是……猫。”   “毛?”   “猫。”   “矛?”   “……猫。”   “猫?”   “嗯。”   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猫是啥啊?   绫希也愣了愣,没想到这群巨龙居然没有一个知道什么是猫。   大宇宙时代,全星际的文明在经历爆发性增长的同时,也出现了大面积的消亡。   许多种族进化、融合、新生,当然也伴随着大量生命枯竭。   猫,正是已经灭绝许久的物种之一。   威尔嘀咕着去光脑上搜索什么是「矛」……不,「猫」。   莉达摸摸小猫头,惊奇道:“小甜心,没想到你还是个罕见复生种。”   林望得意一笑:“这份礼物一定会令老大满意的。”   梨觉虽然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莉达和林望语气中的惊叹和赞叹还是听出来了。   这是在夸崽崽吗?   一定是在夸崽崽啦~   小猫眯起金瞳,垂下尾巴晃了晃,骄傲地冲着两脚兽们“喵”了一声。   可是很——棒的宝宝崽哟!   威尔一边查资料,一边不忘最开始喊绫希来的目的:“既然你知道他是什么,也知道怎么喂他吧?去给他弄点儿吃的。还有,想想看怎么能让他学会走路。”   小崽儿的螺旋桨式前行着实震惊了所有龙。   尽管他们对猫这种物种没有了解,但实在不觉得这是正确的走路姿势。   绫希捏起奶猫的小爪翻过来一看,便找到了症结所在:“我去给他剃一下爪底毛,这样他走路就不会太滑了。”   大人们面面相觑。   还有这种说法呢?   不愧是他们的小男仆绫希,挺见多识广的嘛。   林望挥挥手:“去吧,这小东西就交给你了。要养肥……我是说,养好点儿,等老大出关。”   男孩因他的说辞感到紧张,依旧忍耐着没有流露于表面,木着小脸:“我知道了,长官。”   他低头看看小猫,小猫也抬头看着他。   单纯懵懂,心情愉悦,完全不知道自己陷在了怎样的饿龙窟中。   一看就是那种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的类型。   可怎么办。   绫希抱紧梨觉,转身进了涡轮电梯。   没关系。   他一定会保护好他的。   *   小男仆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其他龙不在同一层。   绫希的房间铺了奶油色的地毯,不会像舰桥和走廊那样容易滑。   他蹲下,把怀里的小奶猫放下来。   梨觉举起小爪,拍了拍和地砖相比粗糙得多的地毯。   天呐。   天呐!   这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让崽还想继续抓抓,再挠一下、再再……挠一下呢?   尽管当猫还没有多久,但哪有小猫咪能拒绝磨爪爪的诱惑?   真……真让崽着迷!   奶猫扭扭小屁股,从这边扑到那边,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他就那么一丁点儿大,脑仁更是像芝麻。   助手Momo失联后,小系统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穿进这个子世界是来干嘛的。   小幼崽只要负责可爱和开心就好了。   绫希细心地确认门已经锁好之后,走到小猫旁边盘腿坐下来。   他拍了拍自己面前,示意梨觉过来。   小猫崽玩会儿地毯,磨会儿爪。   这时候被召唤过来,扑通一下跳到绫希怀里,仰起小脸:“希希喵~!”   绫希像捧起什么稀世珍宝那样,小心地捧起绵软的小毛团。   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在崽崽温暖的毛毛里。   “……觉觉。”   猫崽被蹭得痒痒的,但很高兴。   果然是他的西西。   叫他“觉觉”的人,只有西西一个哦。   不对不对,现在是希希啦。   绫希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没有动。   不知道是不是小猫的错觉,总觉得被贴贴的那一块毛毛有一点湿。   幼崽像划水那样挥了挥小爪子:“希希!”   男孩这才把他放下,吸了吸鼻子:“我说了,我会来找你的。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虽然做人的大多数事情梨觉都不太记得了,但关于小哥哥的部分都没有忘。   没有忘他们一起坐在被窝里取暖,没有忘记他们共同分享一块甜甜的桂花酥。   梨觉高兴地舔了舔他的手指,又很轻地咬了一口。   这是小猫表达爱的方式哦。   奶猫才满月不久,小牙牙毫无威慑。   绫希点点他的小鼻头,湿润的,还是软的。   小猫咪,真是不可思议。   “咪呜。”猫崽仰头,还需要做最后一步确认,“希希,做一下那个!”   绫希心领神会,抬手,右手四指握住左手拇指,贴近额头。   那是他们最喜欢玩儿的长角游戏。   没有错,就是希希!   小猫爪放在两脚兽的掌心,盖下梅花印的章。   接着,梨觉又用脑袋蹭蹭绫希,想在两脚兽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   这样别人就都会知道,这个两脚兽已经有主啦!   无论是在沈家人还是龙族面前总是绷着小脸一本正经的男孩,对着奶猫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很温柔的笑。   他想到什么:“觉觉,你饿不饿?”   梨觉停下玩闹,歪过头想了想。   从大雪穿到这里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滴水未进,却并不觉得饿。   要知道,之前在沈家,每次吃掉那些冷掉的饭菜不久,他就会一边胃痛、一边重新感到饥饿。   爸爸以前说过,冷掉的食物是不可以吃的。   可是如果他什么都不吃,只会更难受,所以小幼崽必须勉强自己把能吃到的东西都吃光。   虽然肚肚会疼,也没有办法。   可是现在不仅没有饿,那些因为在沈家受虐待的轻微疼痛也消失不见了。   他不再是普通人类,再也不需要那些用以维生的进食和休息。   “崽崽不饿。”意识到这一点的梨觉很惊奇,“崽崽怎么了喵?”   那个关于系统的bug暂时还是被所有运转程序屏蔽在外,绫希ruarua小猫头:“你变成小精灵了。”   “小精灵?”   “嗯,就是一种很神奇,也很好看的生物。”绫希看着他玻璃珠似的金色猫瞳,“像你一样。”   崽崽想了想,好像爸爸以前也读过关于精灵的童话故事。   只不过他还没有翅膀。   梨觉问:“那我什么时候会有精灵的翅膀呀?”   绫希端详着毛绒绒的小崽儿:“猫是不长翅膀的。也许,进入到下一个世界……”   意识到自己透露过多的绫希连忙打住,转移话题:“觉觉,你想看看星舰吗?”   既然龙们将梨觉交给他饲养,也没说什么注意事项,那么遛猫应该属于很正常的一个环节……吧?   星舰?   猫崽歪头。   他还记得那个大个子两脚兽说,(不)同意他留在星舰上。   所以自己现在的地方,就是这个叫“星舰”的东西吗?   听起来好像很好玩!   幼崽抖抖猫耳:“想看喵~”   考虑到星舰上大部分地方都是那种容易打滑的玻璃砖,绫希先是把梨觉抱在怀里,给他剃了爪底毛。   他第一次做这个,却非常熟练,使用的工具也是完全静音的,并没有引起奶猫的反感。   最重要的是,小梨觉很信任他的希希哥哥,放松地躺得四仰八叉任由人类揉捏,尾巴享受地荡来荡去。   等绫希大功告成剃干净之后,窝在他怀里的小猫崽眯着眼,已经快睡着了。 第8章   事实证明绫希的举措很有效,剃过爪底毛的小猫咪踩上玻璃地砖,平衡和稳定性大大加强,再也没有迈一步打滑三次。   但绫希又有了新的问题:怎么带梨觉出去溜达呢?   沈家四堂姑有一只猫,和梨觉很像的金渐层,不过是短毛,也没有梨觉这么可爱——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四姑到哪儿都抱着它,就算放下来,猫也不会到处乱跑,找个舒服的地方一窝,开始打瞌睡。   沈老爷子以前还养过一只狗,一见到人就撒欢儿,经常把年幼的绫希(在那个世界应该叫做凌西)直接扑倒在地。   老爷子身体硬朗的时候,总是亲自带它遛弯儿,跟在旁边的绫希观察过,每次狗狗都得拴牵引绳才行。   男孩打量着比芝士麻薯球大不了多少的奶猫,不觉得给他戴牵引绳是好主意;恐怕牵引绳的环都比梨觉大。   可是,就这么直接出去还是不大安全吧?   很明显梨觉还没有完全适应当一只猫。   绫希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想到一个完美的办法。   他从自己的小厨房里取下围裙;五岁的他做饭很好吃,口味刁钻的龙类都挑不出毛病,时常需要他加餐。   绫希的围裙有一个镶着绒边的口袋,可以放下很多东西,也很舒适。   他把梨觉放进去,大小正好。   既不会掉出来,还能露出猫猫头。   小猫本就是一种喜欢钻进隐蔽角落观察外面的生物,梨觉对这个“交通方式”极为满意。   在围裙口袋里抓一抓,铺成自己喜欢的爪感后,奶猫双爪搭在口袋边边,小脑袋好奇地转来转去。   “希希。”   “嗯?”   “袋鼠!”小家伙摇头晃脑,“希希是袋鼠妈妈,崽崽是袋鼠宝宝。”   男孩有些惊讶,没料到幼崽还能记住原本世界里这些动物的设定。   他捏了捏猫崽的后颈:“嗯,那我保护你。”   他和梨觉说过很多遍,会保护他。   现在年幼的小家伙还无法理解这样的保护究竟是怎样的承诺。   总有一天,他会懂得。   那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承诺,更是赌上命运的、绝不会动摇的誓言。   绫希就这么带着小猫咪出去溜达了。   大多数龙都待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偶尔有一两个路过走廊,看见男孩儿一如既往沉着一张漂亮但极为严肃的小脸,颇为友好地同他打招呼。   “小绫希,去哪儿?”   “绫希,晚上吃什么啊?”   “绫希,你熨的衣服很不错,比机器好!”   龙族大多不喜欢人类(也不喜欢上班),但他们都很喜欢这个细心懂事、做什么都完美,而且仿佛不会累的小男仆。   龙是种很护犊子的生物,既然绫希养在他们船上,那是不是人类其实无所谓。   反正,都是他们的崽子。   有的龙眼神不太好:“小绫希,你这是换了件围裙吗?这个小毛球图案还挺可爱。”   有的龙眼神就好:“哎呀,绫希,你衣服上那个娃娃会动呀!”   绫希好脾气地解释:“这不是装饰,也不是玩偶。这是……”   他没忘记“梨觉”这个名字还没有出现在本轮子世界中,改成小家伙自我介绍的称呼:“这是,宝宝崽。”   龙们听见这个名字,窃窃私语:   “就是林先生捡回来的那个?”   “好小哦。”   “感觉丢给老大玩儿撑不过三秒……”   他们的声音落进绫希的听觉,触动了男孩最深的心事。   他没办法跟他们说什么,反驳什么,或者质疑什么。只有垂下眼,捂住小奶猫的耳朵。   梨觉正转来转去耳朵(这是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新功能!)试图捕捉大家都在叽里咕噜说什么,蓦地被哥哥捂住了。   小猫摇头晃脑想要摆脱,不料哥哥捂得更紧。   这样就听不见了呀!   崽崽疑惑地抬起头,看见男孩有些落寞的表情。   尽管在别人看来,人类小男仆什么时候都是纹丝不变的扑克脸,偏偏梨觉能发现他的不同。   看见小的那个睡在冰冷地板上,抱自己的被子来,会叹息;   从厨房里找到最新的糕点,眼睛会闪闪发亮;   跟他一起玩幼崽游戏,会乐在其中;   看到沈家的大人们,会有些烦躁。   ……   那些都是只有梨觉才能看出的差别。   崽崽对小哥哥的感应可是很灵敏的哦。   “咪呜咪呜。”   奶猫急切地扒拉着围裙口袋,试图吸引两脚兽的注意力。   男孩如梦初醒,连忙松开被自己挤扁的小猫头:“对不起,对不起,我……”   梨觉甩了甩毛:“希希,不开心?”   绫希垂着眼:“没有哦。”   明明看起来就是不开心。   原来不仅大人不诚实,小孩子也一样会。   梨觉苦恼地想了想,想出一个好办法:“希希,抱!”   绫希眨了下眼:“嗯?”   “抱抱~!”猫崽郑重声明。   尽管不知为何突然有了这种需求,不过梨觉想要的,那他都会满足。   绫希小心地将口袋里的奶猫捧在手里,举到眼前:“怎么啦?”   梨觉还有进一步的要求:“希希,要近一点。”   绫希就把他拿得近一点,几乎快要脸贴脸。   而这正是小猫想要的。   绫希因为格外靠近的小毛团下意识闭上眼,接着,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有什么湿润而柔软的触感。   是奶猫的小鼻头,正在轻快地、愉快地蹭着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仅是这么贴贴,绫希心中的的苦闷顿时消散了许多。   仿佛原本压抑逼仄的心灵世界中,顿时开满一朵又一朵雪白的小梨花,照得四周明亮起来。   男孩惊奇道:“这是什么?”   “是亲亲。”如果小家伙现在不是猫,而是人,那么应当是在咯咯笑的,“崽崽的亲亲哦!”   猫咪表达亲昵并非用嘴,而是用鼻子闻闻,脑袋蹭蹭。   绫希依旧保持着那个惊叹的语气,下意识重复:“是……亲亲?”   “是亲亲!”梨觉骄傲道,“每次爸爸不开心,崽崽这样亲爸爸,就不会不开心啦~!”   这都是小幼崽切实可行的经验之谈呢。   绫希也笑了,捧起小猫头,在毛绒绒的脑门上郑重地亲了一口:“谢谢觉觉。”   他的确感觉好多了。   同时也有些好奇,小精灵一样的梨觉,是不是也拥有小精灵般的治愈能力呢?   *   下到机械动力层的甲板后,没那么多来往的船员,绫希也放心让梨觉自己下来玩儿。   小猫不仅掌握了在光滑地板平稳走路的诀窍,同时愈发熟练了在想用的时候使用螺旋桨滑行的方法。   每次一个爪滑就能甩开绫希好几米远,调皮的小家伙把这当成了有趣的游戏。   绫希知道他玩儿得正起劲,也没有扫兴,陪着你追我赶,就是时不时嘱咐一句要小心安全。   别光顾着提速不看方向,一头撞到墙上去。   ……不是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回一连几串脚滑螺旋滑行出去之后,梨觉再回头,已然不见了绫希的身影。   左等右等,男孩都没有追上来。   猫崽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抖了抖毛,细声细气地呼唤:“希希……希希喵?”   他的声音那样微弱,在空旷的走廊中甚至无法形成回声。   梨觉叫了好几下,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猫耳朵惴惴地趴成飞机耳,感到被丢弃的恐惧。   就像是不久前在家里怎么也等不到爸爸回来。   现在,也等不到希希哥哥了。   他们,都去哪里了呢?   为什么不回来看崽崽?为什么不带崽崽一起?   就在这时,梨觉忽然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波动——这并非一阵风或浪带来的力量,是无形的。   或者说并不存在于物质层面,而是精神。   年幼的小梨觉还无法体会那么明晰,只能感觉到那强大的力量自附近向他席卷而来,几乎将小不点推得一个跟头。   他把自己蜷成很小一只,尽量伏在角落里,才没有被冲击到。   紧接着,是一声地动山摇的低吼。   淡金色的猫瞳惊惶地放大。   他慌张地左看看右看看,最终锁定在面前的……墙。   不对,这不是一面墙。   它应当是一扇可以打开的门才对。   小小的奶猫仰起脑袋,看着大大的门。   太——高了。   小猫仰头仰得失去重心,直接四肢朝天翻倒在地。   梨觉重新爬起来,把炸开的长毛毛抖回原本服帖的状态。   属于幼崽特质中的好奇压过了恐惧。   这是什么地方呀?   门后面,又有什么?   在崽崽看不见的高度,有一道非常复杂的门锁。   不仅要输入对密码,还得输密码的人本身有授权。   换句话说,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开门的。   这艘星舰上被允许进出的,不超过一只手。   然而在梨觉强烈的好奇心输送中,几吨重的大门像一张被风吹开的纸,在他眼前缓缓打开。   小猫耳朵重新翘起来,尾巴竖得笔笔直,迈着好奇的小步伐,东张西望走了进去。   幼崽不知道的是,身为系统,他在每个子世界都拥有随意进出任何地方的最高权限。自由程度在全无限空间中数一数二。   别说一道有密码的门了,就是一堵高山,一条大江,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一汪马上海啸的大洋,都挡不住崽崽去想要去的地方。   这是个即使以人类视角来看也大到一眼看不到头的封闭空间,没什么光源,到处黑漆漆。   好在猫咪的夜视能力一流,梨觉才能看清里面的模样。   好吧,已经没什么「模样」了。   空间里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家具或者装饰,然而即便如此,光秃秃的天花板和地砖都轰得稀巴烂,东一块西一块垒成片片废墟。   难以想象这里究竟遭受了什么,被无可比拟的强大力量破坏殆尽,只剩一层摇摇欲坠的墙皮。   若不是这层墙皮护着,恐怕星舰都要被打穿了。   小梨觉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进入了一个怎样的地盘——连人类称之为“鬼鸟的”林望等人都不敢轻易造访的绝对禁地。   小猫一边走,一边发出细嫩的喵呜声,试图呼唤同伴。   呼唤来的不仅是同伴,也有可能是狩猎者。   左顾右盼的小幼崽忽地撞了什么,啪唧一声倒在地。   这个触感……   好像和变成两脚兽形态之前林望哥哥身上的鳞片很像诶!   幼崽仰起小脸,猫瞳因好奇而变得圆啾啾。   残垣之上,矗立着一双黄金色的、舰灯般的巨大眼瞳。   它缓缓睁开,一眨不眨看着不速之客,声音带着自远古而来的威仪与森然。   “……是谁,准许你进入我的领地?” 第9章   林望坐在宽大的舰长椅中,悠哉地刷着星网。   不得不说,老大不在的时候,所有人确实比平时放松。   尤其他身为家族的二把手,芬克斯的缺席导致所有人有任何事都需要他来决定,连坐舰长椅的人都成了自己——   哦,这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感觉真让人着迷   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是猴子什么的。   林望的椅子丝滑地转了270°,看向后面:“莉达,亲爱的,下一次任务安排好谁去了吗?”   莉达端详着自己刚涂的指甲油,对小拇指上一道歪了的纹路略有不满:“他们还在抽签,我猜是阿尚,或者琳琳。或者他俩一起。”   尽管工作条例中并没有明文规定不可以两头龙一起出征,不过这种情况确实较少,林望摸摸下巴,待会儿还得给他们开个小会才行。   这个副本对玩家的通关要求听上去很简单:在巨龙的侵袭中活下来,并且取得龙窟中的一枚藏宝;每一次刷新,需要的宝物都不同。   除了副本开启后会有几个十几个傻兮兮的人类玩家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NPC中还有一群自诩为“龙骑士”的家伙,妄图降伏他们,将宝藏收归己有。   好好笑哦。   龙们的确讨厌人类,也很欣赏当自己帅气地从天而降时,他们那止不住的惊恐和绝望。   可是如果每天都要重复这种工作,真的狠无聊。   话又说回来,哪有不无聊的工作呢。   什么事儿若是有趣,也就不叫工作,该叫爱好了。   什么巨龙不巨龙的,都是无限空间兢兢业业的社畜罢了。   林望边在面板上分配接下来一周的任务,边分心想着有的没的。   原本宁和的舰桥陡然响起了橙色警戒,刺眼的光芒和广播声交织成一片。   【注意!禁闭室门已开启!注意!】   【注意!未授权成员进入禁闭室!】   【禁闭室精神力尚未恢复正常水平!全体警戒!】   所有人一听,脸色立即变了。   他们家老大从来都是脾气相当不好的那个,自主神失踪,原有秩序崩坏,无限空间进入“大混乱”以来,芬克斯的暴怒程度更是上升至前所未有的峰值。   龙族对其他种族残酷凶戾,对所在族群,尤其是经历过同生共死的、认定为自己所庇护的家族,那是相当爱护。   芬克斯知晓自己陷入狂躁状态中六亲不认,有很大的可能会伤到同伴,于是将星舰上原本的训练室翻新并加固,一旦精神力开始大幅波动,就把自己关进去,直到重新平静——无论以哪种方式。   林望他们一开始还很担心,老大要是自己把自己伤着可怎么办,很快发现他们的担心很多余,芬克斯超强的自愈能力会保证他自己活下来。   不过要是有第二个生物进入禁闭室,那么他或她或它,可就生死难料了。   正常情况下,芬克斯会待到禁闭室的特制仪器检测到精神力水平回到绿色水位线后,才会出关。   今天的警报明显不是正常情况。   林望锤下通话键:“警卫,立刻疏散禁闭室同层所有船员,带上L-3型镇静剂集合!”   他回头,看见莉达、威尔和岩石也都站起来,表情凝重地望过来,正在等自己的指示。   这种时候被赋予众望实在很难多余地去感受什么骄傲,唯有沉重的、压在肩上的担子。   他冲同伴们点点头:“我们走。记得保护好自己。”   抵达禁闭室之前,林望一行人先穿戴好隔离头盔;实际上它做不到完全抵抗芬克斯精神力的剧烈波动和无差别攻击,总之能保护一点儿是一点儿。   他们领着手持镇静剂发射器的警卫,个个严正以待。   如果老大又不听使唤地毁天灭地,他们只有回以一场镇静剂大雨来阻止。   话说回来,那个无授权进入的倒霉蛋会是谁?   莉达有一瞬间想到了刚刚登舰不久的小奶猫。   转念一想,宝宝崽那么小一只,还没有密码,怎么可能突破重重阻拦进入禁闭室呢?   再说了,宝宝崽可是小绫希带着的,男孩并未向他们报告任何紧急情况;那孩子一向靠谱,不会出岔子。   涡轮电梯门开了。   一行人抓紧武器,部分裸出的肌肤硬化成鳞片,随时准备变回原身;要知道芬克斯的尾巴甩一下,连龙形态都够受的,更别说脆弱的人形态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大敞着的禁闭室,屏住呼吸向里看去——   意料之中的一片狼藉。   ……却是意料之外的空空如也。   *   二十分钟前。   陌生的声音问,谁准许他进入自己的领地。   咪呜。   梨觉歪过小脑袋思考。   是谁准许的?   好像……好像没有任何人允许,是门自己开的呀。   崽崽诚实地回答。   但这个答案在询问者看来,可不够好。   金瞳每一次转动,都如同巨型探照灯,刺得小家伙睁不开眼,不得不用小爪爪捂住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擅自闯入,会有什么后果吗?”   小猫趴在地上捂着眼,怯生生地道歉:“对、对不起,崽崽不应该乱跑……”   住在沈家的那段时间,金碧辉煌的沈宅也有许许多多的房间。   大人们反复告诉他,那儿都不是他可以去的地方,他必须乖乖待在自己的储藏间。   其实连储藏间都不是他的。他只是借住。   他不属于沈家,不属于任何地方,只是个爹不见娘没有、没有任何人疼爱的小孤儿。   (除了希希。希希现在在哪里,可以来救崽崽吗QAQ)   梨觉感觉到身下一阵摇晃,他被带得东倒西歪,还没稳住自己,一只于他而言巨大无比的爪子落在了他身旁。   那个声音轻蔑道:“我甚至不需要用力。只要用指甲尖儿点一点你,你就会——”   咦。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连钢筋水泥都能轻松撕开、更不用提对血肉之躯摧毁力的利爪,本应该顷刻间将这只柔弱的小东西碾成齑粉。   可是,龙爪却在靠近幼崽还有几厘米的地方生生停住了。   那不是它的本意。它还不至于对一个第一眼见的小东西爪下留情。   这是它……做不到。   芬克斯又试了一次。   这回不是“指甲尖点一点”,大掌用了点劲儿;放在平日,足以碾碎岩浆之上坚硬岩石。   可它无论怎么调整力气,更换角度,始终触不到小团子的一根毛毛。   始终隔着无法打破的几厘米。   那儿仿佛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防护罩,能够阻止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被保护在其中的小幼崽。   芬克斯危险地眯起眼。   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小兽。   它是这个副本的终极boss,同样是这个子世界的王。它掌管着生杀大权,别说玩家,就连npc,连子世界中的一草一木,都要听命于它。   现在,竟然出现了一个它无法拿捏的小玩意儿。   似乎受到了来自子世界之外、某种更高级力量的庇护。   芬克斯想起某位令龙讨厌的创世神,也曾在闲的无聊的时候化形成普通人类,去往各个子世界微服私访。   那是芬克斯龙生第一次……   算了,往事不堪回首。   然而祂已经消失很久了,也没听闻冷心冷情的祂有饲养宠物的爱好。应当不会牵扯到祂的力量。   芬克斯很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小毛团。   如果此前无限空间中就有如此不同寻常的存在,它的情报网络不会错过。   难道是“大混乱”的中枢又产出了新bug?   好像合理了很多。   趴在地上的小猫咪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来。   明明那超级大爪爪已经悬在他头顶,他都感觉到了风,可接下来并没有任何触感出现。   怎么啦?   幼崽好奇地挪开爪,眼睛一睁一闭偷偷看。   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隐蔽,完全没意识到尾巴正在身后扫来扫去。猫和猫尾巴果然是两个物种。   小猫崽一瞄,正巧瞄见巨龙自盘亘已久的废墟之上缓缓起身。   早就损坏的灯管随着它的精神力的波动再次垂死挣扎了一下。   正是这么闪烁的瞬间,让梨觉看清了他的模样。   通体金黄,鳞片反射着微弱但剔透的光。   背上一对遮天蔽日的龙翼,肌肉虬扎,龙尾如怒张的巨蟒。   龙瞳是比鳞甲更灼目的金,黑暗中仿若两轮烈日。   无须任何声息,足以让万物顶礼膜拜。   ——一头比林望哥哥还要大上一圈的巨龙。   而且,还是金色的诶!   小梨觉看呆了,忘记了自己应该还在“躲藏”,也忘记了这时候生物的本能应当感到畏惧。   小小的猫,专注地看着大大的龙。   芬克斯确信自己光是展开双翼带起的气流就能把小毛团吹到几十米开外,谨慎地敛翼,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呆呆望着自己的小不点。   “你不怕我?”   “咪!”金渐层奶猫兴奋地竖起毛蓬蓬的尾巴,“你是金灿灿的——那,那我是你的崽崽嘛?”   黄金巨龙:“?” 第10章   梨觉长到三岁,都是和爸爸相依为命的。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爸爸是唯一的亲人,是他最爱、也最爱他的人。   爸爸失踪后,太过年幼的孩子没办法自己背着小背包踏上寻找爸爸之路,只好在每一个见到的人中仔细搜寻、分辨。   这个黑头发,有点像爸爸;   那个皮肤很白,也像爸爸呢;   这个这个,背景特别像!   那个那个,连声音都一样,就是爸爸吧?   可惜,他们都不是。   进入无限空间后,小梨觉不再是人类,相应的,寻找的爸爸也不再局限于两脚兽。   为了适应系统的工作,前世记忆消退、混乱的小幼崽已经快要忘记爸爸长什么样了,只能凭「感觉」和「认知」。   前一个至今还没有对上信号同频的;   后一个倒是很简单:爸爸,那就是跟崽崽长得很像的存在嘛。   绫希房间里有一面镜子,猫崽已经认认真真打量过自己了。   远远一看浅得像只小白猫,不过离近后就能看见毛毛里藏着的璀璨金色啦。   不仅是身上的毛毛是金色,眼眸也是同样,宛若玉石氤氲的流光。   崽崽对自己有了非常清晰的认知:他是一只金灿灿的小猫咪哦!   所以,爸爸也是金灿灿的吧?   至于爸爸应当跟自己是同一个物种之类的。不在崽的考虑范围之内。   稚嫩的发问把芬克斯噎住了。   不过它没有多想,无论哪个种族,幼崽思维混乱、认知错乱都很常见。   在龙族还拥有自己的幼崽时,也时常出现小龙崽认为自己是鸟、去捉虫子吃,然后被蠕动的虫子吓得跑回龙蛋里躲起来的例子。   “你不是我的崽。”它冷酷无情地否认,并不在意幼崽垂头丧气的失望,“但你很有趣,我决定暂时不吃了你。”   芬克斯和林望做出了同样的举动,垂下头颅轻轻咬住小家伙无痛觉的后颈,叼了起来。   哦——毛绒绒的。   这非同寻常的触感。   哪怕是刚刚破壳的奶龙,在还没有长出龙鳞之前,皮肤也是硬的。   既不绵软,更不会像这个小不点儿一样全身长满漂亮的长毛毛。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它确信自己没见过类似种族的生物。)   不久前,林望叼崽回巢时,没给梨觉任何缓冲时间直接起飞,大风也直接把小猫吹晕到目的地。   这回不同,芬克斯的每一个举动梨觉都清楚明白地感知到,自然不能乖乖就范。   猫崽在龙口里使劲儿扭动小身体:“咪!喵呜!喵呜!”   芬克斯必须小心地不闭合牙齿,以防真的一个不小心把小毛团吞进肚子里(这很有可能发生),不大高兴。   它当然没办法张口回答,用上精神力:「别乱动。」   它对玩家和npc、包括不听话的同族使用过精神力镇ya,深知自己的精神力有多强悍,盛怒能够直接震晕一座城镇。   就算只是这样单纯地沟通,都能够直接吓得对方动弹不得。   可是。   奶猫在几秒钟的安静后,重又咪咪呜呜地惊奇道:“你在我脑子里说话喵!”   芬克斯皱起眉:「……你不觉得难受?」   “难受?”幼崽疑惑,“不难受呀。”   悬在空中的小猫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崽崽想下来。想下来……”   芬克斯没有动,还在琢磨这小东西难不成精神防御和物理防御同样凶猛。   梨觉见言语沟通无效,换了另一种。   「请你放崽崽下去好不好嘛~」   在小幼崽看来,这是平时对大人很常用的撒娇。而且一直很有效。   是用嘴巴说出来的,还是脑子里想,好像差别不大。   对芬克斯来说,已经罕见到让龙完全僵住。   它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另一个可以用精神力沟通的种族。   哪怕同属龙类,林望、莉达等人的精神力也远弱于自己,接收可以,顺畅发送就做不到了。   芬克斯听说过,部分其他子世界的boss有不亚于自己的精神力,不过为了各方面安全考虑,他们互相不联系,更从来不打照面。   它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这小东西总不会是哪位同事吧?   这个猜测很快被扼死腹中。   小玩意儿怎么当boss,靠喵呜喵呜的哼唧萌死别人吗?   芬克斯差点被自己无聊的想法逗笑。   同时,它忽识到另一件事。   幼崽闯进禁闭室之前,它的狂暴状态虽然已有所缓解,但并未完全回到正常水平,这也是为什么它需要继续等待绿灯通行。   通常这种情况下,若是有陌生人,或者未经授权者忽然出现,它的暴躁会加倍增长,从*警告,不友好*模式转向*警告,超级无敌大坏蛋*模式。   曾经有个被抓上星舰的人类玩家,就是这么误打误撞直接送了命。   不仅是他的命,还有半船发动机。   从那以后,所有船员都对老大进入自闭状态时的末期一级警戒。   可今天不同。   它不仅至今都没有失去理智,反而颇为心平气和地同这个小东西交流。   连幼崽说奇奇怪怪的话、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都没有惹恼自己。   从金色的小崽儿进入空间开始,芬克岁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没错,是平静。   自主神失踪、无限空间进入“大混乱”时代后,它和许许多多的boss、npc一样,整日心烦气躁,一点小火星就能爆炸,早与「平静」二字无缘。   幼崽就像是炎夏中的一碗冰,或者寒冬里一根温暖的木枝,能够驱散所有煎熬与不快。   与周遭世界相反的,也正是最被需要的。   芬克斯想,果然是很有趣的小东西。   它决定大方地不去计较小家伙打扰自己闭关一事,带回去好好研究(玩)一下。   黄金巨龙随口吐掉金渐层奶猫。   梨觉正用上不同的撒娇方式想要请求超级无敌大坏蛋把自己放下来,尾巴着急地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圈。   同意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小幼崽完全没有准备好,就从巨龙起身后的数十米高空直接垂直降落——   在那下降的呼啸风声中,幼崽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急速的失重感非但没有让他恶心难受,反而叫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轻,好似马上就要变成一朵云。   再然后,金光熠熠的毛绒绒小云朵掉进了两脚兽的怀抱中。   ……咦?   平稳降落的猫崽晕晕乎乎,眨巴眨巴眼,终于看清抱着自己的人。   金棕色的长发,赤金色的眼眸,脸庞线条冷峻硬朗,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比小猫头都大。   好帅呀,和爸爸买的图画书里那些希腊神祇一模一样!   如果梨觉现在是小朋友,就该星星眼地“哇——”出声了;   不过梨觉现在是小猫咪,所以小猫咪的眼瞳因兴奋而变得格外圆。   崽崽虔诚地问:“请问你是神明大人吗?”   芬斯克先是一愣,继而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可不敢如此僭越。”   或许每个子世界的居民都有自己所祭拜的牛鬼蛇神,然而对于boss们来说,他们口中所能够承得住「神」之重量的存在,就只有「那位」而已。   男人一缕金发垂落到胸前,并随着胸膛呼吸起伏着。   看见这种细长晃动的东西,小猫咪可忍不了。   猫崽举起爪,忍不住抓了抓。   芬克斯因轻微的刺痛感低下头,看见胸前L露的肌肤已然被猫爪留下了几道淡淡的红痕。   他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没穿衣服。   ……在孩子面前这样不大合适。   理论上龙族的确是个珍视幼崽的种族,然而子嗣的极为稀缺使得大部分龙并没有“爱护”的机会。   尤其这艘星舰上的大多数龙都是年轻一代,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者几乎所有人,除了降临到人类聚集的星球上毁天灭地时瞥见过那么一两个,压根没近距离接触过幼崽。   梨觉是第一个。   那么小,那么软,那么甜。   好似来自另一个充满棉花糖与五彩泡泡的世界。   这就是幼崽吗?   所有的幼崽,都会这么惹人喜爱吗?   芬克斯和林望、莉达等人一样,没有过任何实习机会,直接进入临时家长角色,也莫名其妙有了责任感。   比如不能在幼崽面前裸着。   男人摁着小猫咪的脑袋让崽面朝自己,别乱看。   然后自己到处看。   他在以人身进入禁闭室时,当然是穿衣服进来的。   只不过早就被毁成了一片一片。   禁闭室里只有残砖破瓦,不大像会出现能蔽体之物的样子。   因为突发警报,林望早就疏散了同层的所有人,芬斯克放出精神力感知了下,外面的确是空的。   就这么走出去的话,应当也不会有损暴君威严……吧。   他拎着猫崽踏出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禁闭室。   真男人从不回头看废墟。尤其是自己制造出来的那种。   芬克斯顺利地在走廊上找到了需要的东西:迎着循环气流飘扬的窗帘。   他随手扯下其中一块,潦草地一裹。   黄金龙的人形是高大的白种人,那帘布是酒红色的丝绒,衬得他肌理分明,线条、棱角硬朗如刻,当真如同古希腊神祇的雕塑。   不得不说,只要脸好身材好,就算披个破布也一样像高定秀场。   芬克斯对着玻璃反光看了看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揣上崽离开。 第11章   身为家族的大家长,同时也是这艘星舰的舰长,芬克斯一人的起居室占了整整一层甲板。   当然,没有任何龙对此有意见。   他们可不想在悠闲躺在床上打游戏的时候,被因老大突然暴起的精神力而碎掉的墙砖直接砸死,宁愿因船舱空间不足和其他人挤一间。   芬斯克把小家伙带回自己房间,往床上一扔,提前设置浴室的水温和光照。   梨觉和爸爸住的房子并不大,他连自己单独的儿童房都没有,只能和爸爸睡一间卧室;不过这对小幼崽来说是很开心的。   后来爸爸不见了,他被沈家接回去,其实也瞥见过其他人又大又豪华的屋子,只可惜那些都不属于他,他只有落灰储藏室的小小一块空间。   因此,崽崽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床呢!   尤其他现在成了小奶猫,比原来的人类幼崽还要小很多,芬克斯那足足有两倍king size的大床对他来说简直像游乐园。   软绵绵的被子,爪爪使劲儿一按可以弹回来的床垫,就是蹦床嘛!   爸爸虽然没有很宽裕,不过还是会经常带小宝贝去各种地方玩哦。   挣到的每一块钱,都最少有五毛花在崽崽身上。   猫崽还发现一个新游戏:只要他按住被子的一边,另一边立刻会鼓起来。   就像有什么逃窜的猎物,小猫咪可不能放过!   他在床上这儿扑腾扑腾,那儿打个滚,自己跟自己玩儿,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芬克斯拿着睡袍,见小家伙也翻不了天,丢下他先进浴室。   每次从禁闭室出来他都会好好泡个澡,洗干净那些疲倦。是的,破坏是个挺累人的活。当首领和boss也一样。   这里是他的船,船上都是他信任的手下和家人,而房间里有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性的、柔软的小东西。   哦,最好的是,这两天还不用工作。   芬克斯放松地把自己沉进浴缸,闭上眼,沐浴精油清淡的草木香气缭绕。   ……不对。   不应该是这种味道。   芬克斯睁开眼,想起另一种。   甜甜的,像牛奶。还伴着淡淡的梨花香。   此时此刻,他更向往,也更需要的应当是那种味道才对。   那是……   那个小毛团的气味。   若有那种梨花牛奶的味道伴着他泡澡,效果会更好。   暴君黄金龙向来是想要什么,立刻就要得到什么。   他起身,水珠顺着结实漂亮的肌肉向下滚落,在滴落到岩浆藻地板上瞬间被吸收干净。   向浴室外走,身上一直在滴落,可地板上却没有丝毫水痕。   芬克斯临出浴室想起什么,扯了条围巾围在腰上,然后直直走向大床,走向床上翻着肚皮晃着尾巴发呆的小毛团。   梨觉以相反的视角看着仰脸看着成年人:“咪!”   哥哥,香香!   芬克斯挑起一边眉毛。   他意外地听懂了小家伙那句娇声娇气的“咪”,更意外后者会给自己挑这样的称呼。   哥哥。   居然叫自己哥哥。   很久很久以前,芬克斯的确是一个哥哥。   他是同窝龙蛋中最先孵化出来的那个。   然后他把其他龙蛋全都吃掉了。   没办法,刚孵出来的小龙是很饿的,龙蛋的蛋壳是他们必须的营养品。   他哪儿能想到下口的时候一不小心咬到了自己沉睡的兄弟姊妹,也一不小心就吃完了。   黄金龙比其他龙类稀有得多,也强大得多,除了在幼年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类残害,芬克斯的龙生一帆风顺,没遇到过什么对手。   龙类向他俯首称臣,喊他老大或首领。   人类则叫他“黄金鬼鸟”或是“暴君芬克斯”。   总之,没有一个生物会叫他“哥哥”。   他绝对不会承认,听着幼崽糯糯的小奶音这样喊自己时,心底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芬克斯从镜子发现自己的嘴角翘起微妙的弧度,这实在与他的威严形象过于不符,立即垮着脸。   他拎起小毛团:“发挥点儿用处吧。”   猫崽懒洋洋躺得正舒服,冷不丁被带走,不满意地直甩尾巴。   但不满意的还在后面呢。   浴室里充盈着白茫茫的水汽,浴缸的水温仍然保持着把皮肤烫到发红的程度,这对于龙类而言只能勉强算温热,只可惜再高温一点儿脆弱的人形皮肤会烫坏。   芬克斯没打算把幼崽一起洗了,他的耐心和爱心还没到那个程度。   然而就只是放在旁边,尤其是经他确认干爽的空地,小猫也无法忍受。   崽崽的毛全都炸开了,吓得不得了——天呐,这是什么!   是水!   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的水哇啊啊啊!!   在还是个人类幼崽的时候,和爸爸泡澡是每天梨觉最期待的温馨时光之一;可是变成猫后,本能战胜了美好记忆,对小猫咪来说,沾水和受刑有什么差别!   芬克斯对幼崽的强烈反应很意外,要知道此前小家伙也会有不高兴,但那些时候只要安抚两句、捏捏后颈,崽就会冷静下来了。   眼下他用上同样的办法,却没有任何改善。   尤其是在他手上沾了水之后才过来抓崽,奶猫不仅向后退、弓起身子炸开猫,还本能地对他哈气。   可惜本能也只教了哈气,用爪尖挠人和用牙齿咬人都没教过。   超凶。   但除了凶什么也不会。   崽不是坏蛋小兽,崽只是一颗膨胀的芝士麻薯。   小家伙都快炸成蒲公英了,芬克斯担心真的把他吓出问题来,投降地举起手:“我不碰你。我也不开水了,好吗?”   奶猫可是警惕性很高的,不会轻易相信非人类两脚兽,半信半疑:“喵咪呜?”   真的吗?   “真的。你看,我现在就把水放掉。”   芬克斯都没想到自己能为哄崽做到这种地步:放弃自己最享受的泡澡时光。   他把浴缸的水清空,然后打开光波浴模式,原本潮湿的浴室很快变得干爽。   崽崽感觉到自己被水汽弄得粘哒哒的毛发重新蓬松起来,那些可怕的水渍也都消失不见,才慢慢放松下来。   芬克斯蹲下,摊开手掌:“我没有骗你吧?”   “咪。”   小猫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这才慢悠悠踏着小步伐,用鼻头蹭了蹭两脚兽的手掌。   好吧,崽崽就勉强相信你啦!   芬克斯切换成仿自然模式,躺在躺椅上,戴上墨镜。   光波浴虽然没有水浴那么悠闲,不过也还不错。   梨觉转了下耳朵,抖了抖毛,接着轻盈一跃,跳上躺椅的扶手。   晒太阳这么快乐的事可不能不带小猫咪呀!   金色的小毛球窝在芬克斯旁边,毛绒绒的质感让人忍不住上手rua两把。   于是崽崽直接跳到他身上,趴下来。像一块刚刚烤好的牛奶味小饼。   “请问,你为什么不用刚才的样子呢?”   梨觉小朋友是被爸爸教育得很好的小朋友,提问之前都会用“请”。   刚才?   芬克斯想了下,是说禁闭室里的龙形吧。   “太麻烦了。”   他回答。   星舰空间有限,若是每头龙都用原身,恐怕会挤得翅膀都打不开。   人形脆弱归脆弱,倒是很灵活。   小猫咪咪呜呜:“可是,那样很威风。”   “哦。”   “而且而且,和崽崽很像哦!”   “……”   “我不知道我爸爸在哪里。”   “……哦。”   “你见过我爸爸吗?”   “没有。”   “我真的不是你的崽崽嘛?”   “你真的不是。”   “可是,可是,我们都是金色的。”   “……我们不是一个物种。”   小猫崽并不记得这番对话已经发生过一遍了,主动把自己的毛毛和两脚兽的长发进行贴贴:“崽不骗你,真的是金色耶!”   芬克斯:“……”   芬克斯:“我警告你,不要胡搅蛮缠。否则……”   他卡壳了。   伟大的黄金龙王芬克斯,放话威胁居然卡壳了。   否则——   否则能怎么办,吃了他?   芝麻大点儿,顺着齿缝都能滑下去吧!   小家伙睁着晶亮的圆眼睛,等着他的下半句,看起来毫无畏惧。   芬克斯忽然有了主意。   他自信地,慢吞吞地讲:“否则,把你抓去洗澡。唔,用水的那种。”   猫崽耳朵一趴,立刻闭嘴。   芬克斯翘起嘴角。   小毛团装乖的样子实在有点可爱。   ……不对,他是不是笑得有点太频繁了。   这有违他残暴彪悍的反派人设,这样下去可不行。   芬克斯冷酷地敛起嘴角,冷酷地结束了光波浴,冷酷地揣上崽回到卧室,冷酷地换上睡袍。   这条睡袍是绛紫色,和此前随手围的窗帘是差不多的丝绒材质,也是他的最爱。这让他感觉舒适而尊贵。   不仅是紫丝绒,还是深V领。   林望曾经旁敲侧击:“老大,你会不会觉得这种样式太……”   太骚包了一点。   林望终究没胆子把那两个字说出来,换了个温和许多的:“太复古了。”   芬克斯从「复古」一词中听出了「过时」的深意,皱着眉打量自己。   他不是很信任林望的审美,这种方面还是要听莉达的:“很过时吗?”   姑娘嫣然一笑:“当然不。老大,这个颜色真的很适合你,非常高贵。”   芬克斯点点头,很满意。   并且决定从此剥夺林望对穿着的建议权。   此刻,他靠在床头,问趴在自己身上玩儿腰带结的小猫崽:“小家伙,这衣服好看吗?”   崽崽晃了晃尾巴:“好!”   崽超级喜欢的。   不过他的回答非常严谨,是“好”而不是“好看”——因为好不好看难以评价,但爪感很好是确定的哦!   猫猫可抗拒不了这样绵软丝滑的料子。   小肉垫一起一落,开心地踩起了奶。   龙类是卵生,没有哺乳的环节和喝奶的需求,更不会知道踩奶是个什么样的动作。   芬克斯蹙着眉:“你在做什么?”   小梨觉呆了呆,也看看自己控制不住的小爪爪,声音里充满不可思议:“我不知道呀。”   芬克斯替他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你在帮我按摩?”   崽崽继续啪嗒啪嗒踩奶,骄傲地摇头晃脑:“是喵~”   他那么轻,就算很卖力地踩一踩也没什么感觉。   不过芬克斯还是挺享受。   ……啧。   他怎么又忍不住微笑。   可惜温馨时光被急促的光脑访客通知打断。   芬克斯的大掌揽住被吓了一跳的小崽儿,面色不善按下接听。   那边钻出急促的呼唤声:“老大,老大老大你还好吗?老大你还活着吗?老大你说句话啊老大!”   “没死,别叫了。”芬克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光脑,允许进入。”   他放下梨觉,起身向客厅走去。   没有听见身后幼崽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也没有回头。 第12章   霸道首领芬克斯的起居室占地三百平,从最私密的卧室走到会客厅是节不短的路程。   林望、莉达、威尔和岩石站在那儿,一脸焦急地盯着他。   林望还拿着三录仪对着他上上下下扫描,确认所有数值,尤其是精神力波动已经恢复到了绿色的正常水平,才放下心来。   几人围着他七嘴八舌:   “老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老大,刚才发生了什么啊?”   “那个未授权就闯入的人你抓住了吗?是哪个欠教育的家伙!”   “老大,给我名字,我去收拾他。”   芬克斯想起那个被留在床上的小毛团,估计现在要么在踩奶要么在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因为思及小家伙,向来冷酷的神情都变得柔和了许多:“没事,我已经解决了。”   其他几人见他口吻如此温和,更怀疑了。   星舰不是没有过入侵者,如果老大像以前那样将其处决,也不该是这种表情。   应当是睥睨的、鄙夷的,冷冷淡淡吩咐他们,去把垃圾处理掉。   而不是这种一脸……呃,温柔?慈爱?宠溺?   无论又哪一个形容词,放在芬克斯身上,叫其他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威尔嘀嘀咕咕:“总不能老大在金屋藏娇吧。”   莉达否定:“藏娇不会有这种老父亲一样的表情。”   林望顺着她的话:“难道是私生子?”   岩石坚决不信:“不可能!”   芬克斯眯起眼:“你们在说什么?”   四人异口同声:“什么都没有!”   林望看了看其他人期待的表情,知道自己作为芬克斯最信任的副手(自封的),总要担起重任。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代表众人提问:“老大,那个,你——”   他的声音卡在一半。   视线也蓦地降低。   芬克斯身后,多出来一个小身影。   那是个人类幼崽,非常年幼,只有两三岁的样子。   他没有衣服,而是披了条的红布——林望定睛一看,这不是禁闭室走廊上的丝绒窗帘吗?!   就说刚才去禁闭室探查的时候怎么觉得哪里光秃秃的。   幼崽小小一只,皮肤是牛奶一样的白,裹在过于宽大的窗帘里,就像是被穿错了衣服的小玩具,或者一朵红花中心的小花蕊。   林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   再睁开,娃没消失,还在那儿。   他怕自己出现了幻觉,连忙转头看同伴。   令人欣慰的是,其他人也露出那种见鬼般的表情,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大。   威尔颤颤巍巍:“老、老、老大,你……”   芬克斯皱眉:“叫那么多遍‘老’干什么。”   威尔惊叫出声:“老大,你果然有私生子了!”   芬克斯:“……?”   且不提私生子。   “果然”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一脸不忿,或许还暗含一丝纳闷,顺着手下惊恐的视线转过头。   小幼崽披着仿佛拖地长裙的丝绒窗帘,见他回头,仰起小脸对他笑,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然而这份可爱并不能打动黄金暴君。   芬克斯后退一步,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幼崽眨巴眨巴眼,不明白刚才还在跟自己玩儿的哥哥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   他紧了紧自己的超超超大号披风,困惑而怯怯:“我,我是宝宝崽呀……”   芬克斯还没有和他互换过姓名及称呼方式:“宝宝崽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过。”   他不知道,但有人知道。   林望和莉达不约而同叫道:“宝宝崽?”   此前他们把小奶猫交给绫希,至今还没看到两个小家伙的身影,以为他们在绫希的房间玩,还为两小只不会被芬克斯的暴怒波及而庆幸。   结果,其中一个不仅就在老大的房间里,还从猫崽变成了人类幼崽?   或者说,一只人类幼崽自称是猫。   ……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他们仔仔细细打量小家伙,无论是带着点儿小卷的奶油色长发,还是圆啾啾的浅金色眼眸,还有那股子天真软萌的劲儿,的确都和猫崽很像。   梨觉见大人们一脸狐疑,猜到他们不相信自己是猫猫变的。   其实突然变回来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皮肤光滑的小手,而不再是毛绒绒的爪和粉嫩嫩的肉垫,也懵了好一阵儿,才想起自己本来好像是人来着。   好叭,那让崽崽证明给你们看!   幼崽小手抓着“披风”,紧闭眼睛,深呼吸、憋气、努力——   然后,脑袋上“砰”地变出一对小猫耳朵。   和发色一模一样的淡金,的确是龙们熟悉的那只小猫。   崽崽松开手,披风掉下来,转身给他们看:小屁屁后面还有毛蓬蓬的猫尾巴哦~   绝对是真实的宝宝崽,百分百不掺假!   幼崽又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鉴定小孩=小猫的莉达赶紧拽起披风,啊不,窗帘,仔仔细细裹住小娃娃,把他抱起来:“好好好,我们相信啦,你就是宝宝崽。那你到底是小猫咪还是人呀?”   梨觉是跟着单亲爸爸长大的,尽管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哪里不好,有时候看到别的小朋友有妈妈时,仍会有一点点好奇。   他的妈妈在哪里,是不是也是莉达姐姐这样温柔漂亮的人呢?   崽崽认真地思考,认真地摇头,认真地回答:“不知道耶。”   好像不是小猫猫,也不是小朋友哦。   他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今天的助手momo依旧没有上线,「系统」一词被全无限空间屏蔽的bug也依旧没有修复好。   莉达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想着还是一会儿问问看小绫希吧。   那孩子对小幼崽很熟悉的样子,也许会知道为什么这个没听说过的猫咪族,也能和龙类一样化作人形。   话说回来,那小家伙哪儿去了?   另一边,芬克斯已经从林望和威尔那里补完了关于梨觉怎么到来、是什么物种、叫什么名字的空白。   他眼神复杂盯着穿窗帘的小幼崽,想起自己好像……吼了他一句。   暴君并不会明白,此刻胃里纠结的感受,名为后悔。   芬克斯冲着莉达伸手:“把他给我。”   莉达刚要倾身,没想到怀里的小幼崽忽然转过身抱住她的脖子,屁屁冲着芬克斯,说什么也不肯面对男人。   芬克斯:“……”   芬克斯不可置信地拧起眉:“这什么意思?”   莉达也有些茫然,问怀里的小家伙:“宝宝崽为什么不给抱呀?”   梨觉扁扁嘴,小奶音委委屈屈:“哥哥,凶崽。”   莉达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哥哥”指的是芬克斯。   老天,黄金暴君竟然也有被喊哥哥,并且被指责不够温柔的那天。   林望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小不点,还挺有个性。”   威尔先是哈哈大笑,接收到芬克斯的眼刀后做了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岩石一如既往杵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守护位置,忧心地瞅瞅老大,再瞅瞅小崽。   如果老大生气要吃掉崽的话,他……呃……   按照通常情况,他一定会把猎物脖子洗干净,为老大准备好刀叉,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如果被吃掉的是眼前的小幼崽,他居然有点儿希望老大能手下留情。   不过芬克斯并没有打算吃掉梨觉。   他走近了些,斟酌了下力道拍上崽崽的小肩膀:“你在生我气吗?”   虽然相对于其他时候,芬克斯的动作已经放轻了很多,可是他还是高估了幼崽,梨觉竟然被他拍得一晃悠。   崽还是不肯面对他,小脸埋在莉达的肩膀上,小奶音咕哝不清:“生气气!”   莉达有些担心地看向芬克斯,生怕老大动怒,直接把他们全都串在一块儿钉在墙上。   他们其实受得住,可是宝宝崽这么小,这么柔弱,肯定不行的吧?   她小心翼翼搂紧幼崽,看向芬克斯。   后者的表情并没有发怒的痕迹,反而饶有兴趣。   他又戳了戳梨觉。   幼崽柔软的、娇嫩的、充满弹性的皮肤实在很好捏。   芬克斯向右边半步,明知故问:“为什么生气?”   崽崽发现自己被面对面了,连忙再转身。   总之坚决要用屁股冲着大人。   并且没忘奶声奶气地控诉:   “哥哥凶崽。”   “凶崽崽。”   “凶崽了!”   怎么能凶崽崽呢?   宝是有小脾气的。   宝要有小脾气了!   芬克斯:“……”   林望和威尔都快笑抽过去了。   他们跟随芬克斯少说已经百年来,见识过芬克斯残暴的一面,也见识过他身为族群首领强大的一面;   见识过芬克斯如何对待敌人,也见识过他如何对待家人。   可是,从来,从来,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着面指责芬克斯——而且是为了被凶了这种理由!   林望第一百零一次感谢自己做了把小崽儿捡回巢的决定,不然死水一潭的无聊上班生活,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充满一波又一波惊喜呢?   岩石的视线紧张地在芬克斯和梨觉之前来回逡巡,时刻准备着,若是老大发怒,要立刻上前阻止才行。   唯有在场唯一的女孩子仿若洞悉一切,轻拍着幼崽的后背,边哄崽边微微笑问芬克斯:“老大,这下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第13章   芬斯克的龙生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困境。   他居然被要挟了。   还是一只三岁的小幼崽!   尤其是一群将自己奉若神明的手下,都站在旁边看好戏。   这是要反啊。   男人的脸色很难看,在“到底要不要哄崽”和“干脆把这个崽当太空垃圾一样扔出去算了”激烈斗争。   他是令人类闻风丧胆的黄金暴君,又不是什么幼儿园保健老师。有什么必要为了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小崽子耽误这么多时间。   他可是龙,龙当然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不必考虑任何人类才需要的道德品则。   综上所述,把崽当太空垃圾扔出去才是合理的选项。   芬克斯重重地咳了一声,双手抱臂,这是一个充满防御性的姿势;   冷漠地,残暴地,无慈悲地开口:“我错了。我不该凶你。”   林望和威尔一脸三观被打碎的震撼,连岩石都没忍住诧异。   只有莉达早有所料,弯弯嘴角。   表面再无所谓,龙族根本摆脱不了宠爱幼崽的本性。   老大很明显已经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宝宝崽吃得死死的,还在那儿装冷酷呢。   口是心非的男人。   然而小崽崽并没有感知到这一份宠爱。   明明是哥哥先对崽坏,怎么现在语气还凶巴巴呀?   哥哥是不是其实并不喜欢崽崽?   梨觉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   鼻头泛红,长长的睫毛垂下,眼角已然挂了小泪珠。   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看得芬克斯心里一颤,当即倒吸一口凉气:“道歉也不行?”   幼崽又不肯看他了,抱着莉达姐姐的脖子,不出声地哭得小身体一抽一抽。   有暴君之名的龙族首领现在看起来就像个遇到难题的新手爸爸,苦恼道:“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小幼崽抹了抹眼泪,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绞着小手指,嗓音怏怏:“那,那崽崽要叫你咪咪……”   芬克斯:“………………?”   啊?   他应该是幻听了。   别说芬克斯,就连林望他们也没忍住掏了掏耳朵。   啥?   小家伙说的是啥?是人类语言吗?   芬克斯慢吞吞道:“……你再说一遍?”   其实他这句话是个不带任何暗示或者威胁含义的疑问句。只因为他当真觉得自己没能听清小不点方才的话,需要重复一遍,以证实这个世界还没有疯。   可是他原本就黑着脸,这时候一字一句更显吓人,暴君的气场不怒自威。   在小孩子看来,那就是要吃人了QAQ   被这么一瞪,情绪本就还未稳定下来的幼崽更加害怕。   睁着湿润明亮的大眼睛,小手发抖,什么也讲不出来,更像小娃娃了。   林望忍不住出声提醒:“老大,你这样子会吓到他的。”   芬克斯既不耐烦,又深感挫败。   向来随心所欲的他哪里受过如此待遇,还没办法用任何方式“惩处”始作俑者。   憋屈,真是太憋屈了。   他把脸埋在双手中,做了次深呼吸,调整表情。   等重新面对幼崽时,尽量用上自己能有的最温和的口吻:“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凶你的。你小人有小量,原谅我,好不好?”   另外几头龙都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太对劲。但他们不是人,也品不出细节。   至于小的那个,还没长到可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梨觉是个不记仇的小朋友,哥哥已经诚恳道歉了,也不凶凶了,那么是可以被崽原谅的。   只不过,原谅之前要加一个小小的,小小的条件。   幼崽眼眶红红,像只小兔子,软绵绵地再次提出要求:“崽崽,崽崽想叫你咪咪……”   这回芬克斯听清楚了。   和上回幻听的内容没有差别。   好吧,显然这个世界就是疯了。   芬克斯揉了揉抽痛的额角,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地问:“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喊我吗?”   梨觉眨了眨眼,眨掉一颗晶莹的泪珠:“因为很可爱呀。”   他指了指自己:“崽崽之前,是小猫猫。”   然后又指了指芬克斯:“哥哥,是大猫猫!”   芬克斯:“……我哪里像猫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物种。就是小家伙之前那个毛团形态的种族名称吗?)   梨觉认真道:“哥哥和崽崽,一样的颜色。所以,都是猫猫!”   芬克斯:“我是龙。不是猫,明白吗?”   幼崽点点头,圆眼睛亮晶晶。   显然是不明白。   莉达叹了口气:“老大,别纠结这个了,他这么小,别说种族,就是连性别都区分不了的。不信你问问。”   林望闻言,饶有兴致上前试试:“宝宝崽,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呐?”   小幼崽吮着拇指,想了想:“是,女孩儿!”   林望刚要显出吃惊,莉达又道:“你反问过来问。”   林望把性别倒过来又问一遍,崽崽这次选了男孩。   莉达露出“我说吧”的神色:“我补习了一些幼崽的知识,这个年纪,你不管问什么样的选项,他们都会直接重复最后听到的那个。所以没什么意义。”   她同情地看向芬克斯:“所以说呢,老大,你就算现在跟他图解所有龙和猫的不同,在他看来,只要你俩颜色一样,你们就是同族。”   芬克斯没想过和幼崽交流会这么困难,冷着脸:“那你说怎么办?”   莉达嫣然一笑:“我的建议呢,老大你就认了吧。其实不就是个称呼么,不会有损您的威严的。是不是啊?”   最后那句问的是笑得东倒西歪的林望和威尔。   两人一听问题抛到自己头上,连忙站直,谄媚道:   “没错!”   “绝对不会的。”   “老大您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八面威风……”   “是的老大,不管是喊您‘咪咪’还是‘喵喵’,我们都绝对不会笑……噗……”   最后那还真不是笑音。   而是威尔受到了来自林望的肘击。   芬克斯已经完全不想跟他们讲话了。   他看向莉达怀里的小幼崽,正咬着手指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   莉达说得对。   不过是一个称呼,难道就能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威严吗?   相比之下,改一个称呼就能把小东西哄高兴,听起来挺合算。   芬克斯还是挣扎了一下:“要不换个别的?”   幼崽扁扁嘴,小小声:“咪咪,咪咪……”   这是崽崽能想到的最可爱的称呼了。   哥哥就是大猫猫嘛,为什么不能这样喊呀?   看起来软软糯糯的牛奶芝士小麻薯,其实里面还有一层颇为执拗的巧克力脆皮呢。   一口一个的那种。   反正听上去都很好吃就对了。   芬克斯已经放弃抵抗,不过还可以附加条件。   他伸出手引诱道:“你让我抱,我就让你喊。公平交易,怎么样?”   梨觉的小脑袋思考着这是否真的公平。   想不出来。   他求助地看向莉达姐姐。   后者自然是要助老大一臂之力的,鼓励道:“我觉得很好哦。去吧,嗯?”   小幼崽本来就是很想被哥哥抱着的,很快就妥协了,从莉达怀里探出小身体:“咪咪,抱崽崽,抱抱呀!”   芬克斯无可奈何,也可能是如愿以偿,接过小崽子,让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这下满意了?”   梨觉弯起眼睛笑,两个小酒窝可以盛住全天下最醉人的酒:“咪咪!”   芬克斯当然不会直接应声,用眼睛看。   出乎意料的是,小崽儿软乎乎的小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还要附上解说:“亲亲~!”   崽崽很喜欢亲亲哦。   以前每次亲爸爸,爸爸都会很开心的。   芬克斯完全愣住了。   他活了几百年,也没见过胆大包天至此的生物。   旁边几人也看傻了,尤其是岩石,生怕老大因为崽崽的亲亲做出什么应激举动。   林望最先反应过来,他没有直接去探询芬克斯的情况,而是快速拿出三录仪检查老大的精神力数值。   ——和仿佛遭受天崩地裂的外表不同,这位的内心,已经愉悦爆表了。   我的乖乖。   *   与此同时,海底王宫。   美得雌雄莫辨的海妖王靠坐在宏大的王座中,深蓝色鱼尾上丝绸般的尾鳍随着海水轻轻飘扬。   虾兵蟹将来报:“吾王,地狱首领请求通讯。”   海妖王抬眸:“准。”   仆从将通讯器递上,海妖王按下接听。   清朗如少年的声线快活地冒了出来:“潜杏,你听说了没,芬克斯那家伙有新名字了!叫什么……什么‘咪咪’!哈哈哈哈哈,‘咪咪’诶,怎么会这么好笑啊?”   海妖王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耳环,这对璀璨的珍珠将他本就精致的五官衬得美到妖冶。   他哼出一声轻蔑的笑意:“倒是很符合他的气质。”   对面的通话者还在因为这个称呼狂笑不止,海妖王想到一个新问题:“谁给他取的?芬克斯那种人,也会任由别人取外号?”   “这话说的,人类叫他‘黄金暴君’,他不是挺满意的么。”少年道,“听说龙族捡了个幼崽回去。”   “一个幼崽。”潜杏低声重复。   “没错。他们龙族不是后代稀缺嘛,没想到已经沦落到捡别人家的孩子回来养了。看了感觉怪可怜的。”少年提议,“潜杏,你不是和芬克斯来往多吗?要不你问问?我实在太好奇了,什么样的幼崽可以这样爬到他头顶上啊!”   潜杏皱起秀丽的眉:“谁跟他来往多了,别乱说。”   “你还不承认,干嘛,害羞啦?”少年咯咯笑,“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你说,那个幼崽有没有可能就是新来的系统?”   巨龙们的子世界出现bug,「系统」一概念被移除出所有人的认知。   但有的子世界中并不。   不久之前,各个子世界的boss都从自己的渠道收到了新系统即将上任的消息。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很想见识一下幼崽系统能做到什么;反正不管谁来都不听指挥的另一部分,压根对此不感兴趣。   潜杏介于二者中间。   如果新来的小系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很乐意见识一下。   如果没有,那么对方是三岁、三十岁还是三百岁,又与他何干。   少年还在嘀咕:“啧,我很难想象芬克斯要怎么和幼崽和睦共处。”   潜杏卷了卷自己海藻般的长卷发,眯起眼:“那就拭目以待吧。” 第14章   芬克斯和梨觉握手言和,重归于好,解决了一个问题。   还有另一个:小幼崽没有衣服穿。   没有装载幼崽的星舰自然不可能配备童装,就算是身材相对其他雄龙来说娇小得多的莉达,衣服也是一米六一米七的大人尺寸,没办法给只有一米的小梨觉穿。   总不能让崽崽一直裹着窗帘吧?   虽然看着也挺可爱。   小幼崽的皮肤就像丝绒一样滑滑嫩嫩。   问题在于,窗帘那么长,崽崽很容易踩上去。   走两步摔一跤,比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还要笨拙。   大人们倒是不介意一直抱着他,可是梨觉更想自己下来走,用双脚丈量此前从未踏足过的陌生的、广阔的世界。   莉达和威尔负责解决这件事。   林望则被芬克斯安排了另一个任务:从认家长中缓过来的小崽崽,要他的希希。   据梨觉的回忆,他原本是和绫希一起到处溜达的,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小猫咪;走着走着,绫希忽然不见了,等梨觉想去找他,已经被禁闭室所吸引。   再然后,橙色警报响彻星舰,所有人严阵以待,听从二把手林望的统一调度。   这个“所有人”里,不包括绫希。   梨觉到来之前,绫希是整艘星舰龙族中唯一的人类。   他是个颇受喜爱的小男仆,在没有活儿的时候也有很高的自由度,龙们通常不会干涉他想做的事。   类似于今次芬克斯的精神力暴走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年幼又柔弱的人类在这种紧急状况中帮不上什么忙,每每都是待在房间里锁好门、升起精神力护盾,直到警报解除。   ——以往都是这样的。   可是这回不同,绫希那么喜欢小猫崽,据路过见到他的龙们都说,小孩穿了围裙,把奶猫放在里面,一秒都舍不得离开自己视线。   这样喜欢宝宝崽的绫希,怎么可能在危险来袭的时候,丢下小家伙自己逃跑呢?   而且已经有人去确认过了,小男仆的房间是空的,绫希并不在里面。   林望打开全舰广播通知所有人,如果发现绫希,立刻拦截,并且报告到舰桥。   等了半天,也没有信儿。   小幼崽很忧郁,尾巴都耷拉下来了。   这种忧郁同此前被芬克斯凶了的委屈不一样,他没有哭唧唧,更不会像有的熊孩子那样撒泼打滚,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   崽崽裹着红窗帘待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发呆,尾巴一动不动,像朵被雨淋湿的伤心小蘑菇。   这朵小蘑菇长在芬克斯的备用活动室。   这儿原本还没想要用来做什么,空荡荡。   现在被全星舰的船员们送来的各种各样柔软靠枕、抱枕、玩偶堆满了一半。   在他们自发把看起来最适合小宝宝的东西送给幼崽之前,谁能想到一群凶猛的巨龙居然会如此喜爱卡通抱枕和动物型玩偶呢?   芬克斯暂时决定把这里改成小崽崽的儿童房,准备命人给这里刷上梨觉最喜欢颜色的漆。   可是梨觉现在不要壁纸,不要玩具,只想要绫希。   此前又是误闯禁闭室,又是被黄金龙抓去陪伴泡澡,还有突然从猫猫变回小朋友的一系列事件,梨觉忙得晕晕乎乎,忘记了自己跟小哥哥的分别。   一旦前序障碍都过去,全是龙类、没有人类的星舰,顿时显得空旷起来。   他想要有绫希在,跟小哥哥玩互相念名字的游戏,黏在一块儿嘀嘀咕咕,或者只是静静地发呆。   由于寻找绫希的重担交给了林望,芬克斯不得不亲自去核对接下来开工的人员名单。   就算无限空间坍塌,他们这些打工龙也得老老实实上班。   儿童房里还没有家具,林望随手抱了个只能看清楚眼睛的黑色毛绒抱枕,坐在离梨觉不远的地方看着小孩儿。   崽崽的红丝绒窗帘被剪掉了一大截,现在看起来没那么像拖着红毯到处跑了。   不过其中一块布被他顶在头上,露出小小的脸蛋,看起来很像人类的某个童话故事。   叫……叫什么来着?   哦,《小红帽》。   小红帽有了,完成这个故事还需要大灰狼。   灰狼,舰船上没有。   但灰龙还是有的。   林望听见脚步声一转头,看见岩石杵在身后。   大个子男人绷着脸,永远那么严阵以待。   他低声问林望:“他怎么样?”   岩石的声带本来就受损得厉害,再压低声音,像个破旧的留声机,根本听不清讲了什么。   林望是从他的视线落点和语气猜测出来的:“你想问宝宝崽怎么样了?”   岩石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还是点了点头。   林望松了口气,幸好猜对了,不然大个子可要不高兴了。   他也看向角落里的红色小蘑菇,托着腮:“还是没什么精神。也不知道要是等不到小绫希,还得蔫儿多久。”   岩石皱眉:“他不睡觉么?”   林望一愣:“还真没注意到。之前让绫希给猫崽找吃的,也不知道喂没喂。小家伙好像不会饿,也不会困一样。”   即便勇猛如岩石,即便强大如芬克斯,正常的生理消耗也不会减少,该饿该困的时候总要休息。   在他们看来,宝宝崽那么柔弱、那么需要呵护,当然比别龙娇贵得多。   岩石像是做出什么艰难决定似的,吸了口气:“我去哄他睡觉吧。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林望像是听见了天方夜谭:“……你?”   岩石睨他一眼:“你有意见?”   “没有。”林望微笑,“我只是以为你很讨厌他来着。”   毕竟岩石可是那个在众人决定把小崽儿留下来上贡给芬克斯时,唯一一个激烈反对,还要把崽崽扔下星舰的龙啊。   岩石也想起了这回事,抿了抿嘴。   当时的确……   他无法确定宝宝崽的种族,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哪个玩家发明出的新型刺探方法,自然不放心把他交给芬克斯。   然而现在已经证明,小幼崽就只是一个小宝宝而已。   天真的,无害的,柔软的小宝宝。   他不想跟林望解释什么,以免多说多错落下把柄;径直走向梨觉。   林望留在原地没动,捏了捏黑色抱枕的眼睛,看好戏。   岩石站着像一堵墙,蹲着像一座山。   梨觉原本就小小只,有他在旁边对比,可以用迷你来形容了。   岩石低低地跟小幼崽说了什么,声音嘶嘶的,远处的林望一个字儿都听不清。   神奇的是,此前一直蔫哒哒的、忧郁到没有力气讲话的小崽崽,居然点了点头,然后主动张开手臂。   岩石像对瓷娃娃似的,小心又小心地把梨觉抱起来。   太小了,也太轻了,在他粗壮的臂弯里根本没体积也没重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抱的是个小幼崽还是一根小羽毛。   宝宝崽软软地趴在他胳膊上,小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不声不响,继续忧郁。   按理来说这么迷你的小东西应当会很惧怕大块头的岩石,这是刻在生物基因中的本能。   可是梨觉的动作、神态很信任,也很依赖。   岩石很难用语言去形容这一刻内心的感受。   好像自己刚刚收获了全世界最珍贵的一朵花,而小花在他掌心上颤巍巍地绽开了花瓣。   红丝绒的那种。   他悄悄想,幸好同伴们反对了。   否则,要是真把小不点扔下星舰,他要上哪儿体会到如此美好的一刻呢?   岩石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不仅是抱着,还要轻拍幼崽的背部(他真的要拿出绣花的力气才行),而且还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转圈。   小梨觉本来是不困的,可是大块头哥哥的怀抱好有安全感。   再加上这种拍拍和晃悠,崽崽趴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沉。   好像……有点……困困……   小红帽咬着手指,就这么在大灰龙怀里慢慢睡着了。   威尔进来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幼崽已经完全熟睡,成年人仍然没有停下哄睡的动作,继续在房间里转圈。   崽崽身上的红丝绒太滑了,好几次往下掉,岩石就一次又一次帮他裹好。   岩石实在太大一只,三岁的孩子在他的臂弯里像个小婴儿。   威尔的嘴张大到可以吞掉一颗椰子。   他刚想发表讲话,见林望对自己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接着在PADD上快速敲了一行字:【你现在要是被宝宝崽吵醒了,大个儿会跟你拼命的。】   威尔连忙捂住嘴,岩石之怒他领教过,可不是好玩儿的。   他拿过林望的PADD:【咋回事,大个怎么突然转性了?】   【我也很吃惊,但这可是他主动要哄宝宝崽睡觉的。】   【我的老天,莉达一定会后悔没跟我一起来。】   【所以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过来?老大交的差完成啦?】   威尔伸头看完这一行,打了个响指,喜滋滋:“没错,我们已经想到办法了。既然船上没有童装,那就去有童装的地方嘛,比如——”   小个子忽然噤声,感到一阵杀气。   他瞄见岩石捂住幼崽猫耳朵的同时冲他们的方向怒目而视,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得意忘形到直接说出了声。   威尔缩了缩脖子,赔着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林望说得没错。   自己要真吵醒宝宝崽,大个子一定会撕了他的。   谁能想到一开始最不想让小不点留下来的,现在成了最护崽的那个啊? 第15章   人类星球。   路迎听见脚步声,警惕地睁开眼的同时去摸索放在枕头下的枪。   看见是原映映,松了口气。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眉钉:“几点了?”   “快吃午饭了,路哥,起床吧。”原映映道,“听说基地捡了个小孩儿,去看看?”   路迎挑了挑眉。   过去无限空间从现世中抓取的玩家都是成年人,然而“大混乱”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什么老弱病残都有可能成为逃生游戏的养料。   别说一个孩子,他们刚进这个本时不还有只看着刚满月的小奶猫么。   也不知道那小东西怎么样了,原映映很喜欢它的。   路迎和原映映都是进过数十个副本的老玩家,也是颇为熟悉的搭档。   如果只是普通的、必死无疑的未成年玩家,或者不怎么重要的npc,原映映不会特意问自己要不要去看。   所以,路迎想,基地刚来的这个孩子一定不同寻常。   进入副本也有几天了,两人初步了解了下背景。   这颗星球被“黄金暴君”芬克斯所统领的家族盯上,时不时兴风作浪一番。人类也挑选出了不少强壮的龙骑士想要降伏他们,可惜一个个有去无回。   他们根本没办法抵抗巨龙的侵袭,而巨龙来袭时每每大肆破坏,社会根本无法保持基本运转。   生产力倒退百年,连离开这里、移居其他星球的交通工具都造不出来。   尽管知晓这都是游戏背景,这里的人们都是重复同样的日子千万遍的npc,见到如此民不聊生的景象,玩家们还是不免有些唏嘘。   不过,他们连自己活下来都勉强,哪儿有那么多精力去怜爱他人。   更何况npc死了,迟早会在下一次子世界刷新时复活。   而玩家失败了,就是彻底的死亡。   根本不是一个衡量级别。   “巨龙宝藏”这个副本的等级是B,同时结合了求生和寻宝两种类型。   根据其他玩家的经验帖,求生部分的难度大约是C,而寻宝则是A,这也是为什么平均下来综合等级是B。   躲过巨龙的轰炸而在残破的星球上活下来,的确听上去没那么难。   可是要如何进入巨龙的巢穴、并且取得指定的那枚宝石,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别说龙巢在哪里,他们现在连龙在哪里都不知道。   连着好几日风平浪静,没有龙来,破破旧旧的星球静如死水。   他们和其他几个幸存玩家一起,被星球上的原住民组成的幸存者基地收留。   和原住民们日日祈祷“鬼鸟别再来”不同,他们伸长脖子,盼着巨龙再现身。   副本存活期一共是十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玩家论坛上的攻略表明,在巨龙来袭时被掳走,是接近龙巢最快速的方法;可这有一定的风险,因为有可能还没撑到龙巢,就已经被咬死了。   如果不走这条高风险道路,自己去寻找龙巢的位置,实在有些困难。   路迎甚至怀疑,龙巢根本不在这颗星球上,而他们完全没有离开星球的交通工具,根本不可能达成取得宝石的任务。   原映映不这么认为:副本不会给出无解的死局,龙巢一定在他们能够抵达的地方。   路迎看着这个还像学生仔的小姑娘,叹了口气:“你说的有道理,可是,那是‘大混乱’之前的规律。如今,谁又能保证这个无限空间仍然按照秩序运行呢?”   原映映怔了怔,的确没想到这茬,失望地垂下眼睛。   两人都在想,那个传说中的全知全能的主神,无限空间的造物主,究竟去哪里了?   祂……还会回来吗?   他们暂时搁置思绪,去见了那个新来的孩子。   小男孩儿,年纪不大,多半还在上幼儿园。   黑发褐瞳,长得很可爱。   最令人在意的是他的神态,既没有npc原住民那种饱受折磨的沧桑麻木,也没有刚被拽进逃游的惊恐。   他镇定,冷静,成熟得不像个五六岁的孩子。   可若说是老玩家,能在无限空间一轮又一轮残酷挑战中活下来,还是这么小的孩子,早就该出名了。   然而无论是路迎、原映映,还是其他玩家,没有一个见过、或者说听过男孩。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小孩主动自我介绍:“我叫凌西。”   他的视线扫过神色各异的成年人们,最终在几个玩家身上停下来,开门见山:“你们是不是想找龙巢?我知道在哪里。但是我有交换的条件,希望你们能把我安全护送到那里。”   玩家们面面相觑,看见彼此眼中同样的惊诧。   *   副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能过多耽搁,众人准备好武器就出发。   一同上阵的不仅有玩家,还有星球原住民中要捍卫同胞的龙骑士。   路迎和原映映家里都有弟弟妹妹,有照顾小孩的经验,同时又是逃游里的老人,绫希交给他们照顾。   原映映看着绫希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就想起家里的弟弟;自从被无限空间抓取,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弟弟应该已经长大很多了吧?   她将这份思念之情转移到绫希身上,对他格外照顾,连爬高下低都要牵着他。   绫希礼貌道:“姐姐,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的。”   原映映也不介意他的不领情,摸摸男孩的头发:“如果有龙来,你就躲到我们身后。哥哥姐姐会保护你的。”   绫希点点头:“谢谢哥哥姐姐。”   他并没有说,即便龙出现,他们也不会伤害他。   就算是人类小男仆,也是被巨龙们认定的家人。   绫希领着他们翻过一座小山丘,从这里能看见一方快要被震碎的山石掩埋的湖泊。   “就是这里。”男孩笃定道,“龙巢就在湖底。”   大人们皱起眉,这怎么可能呢?   众所周知巨龙族水性不佳,虽然掉海里也不会真的淹死,可如果有的选,他们宁可泡滚烫的岩浆澡,也不会碰冷冰冰的湖水、海水。   那样不喜欢水的龙,怎么会把自己的巢穴或者宝库建在湖底呢?   当地的龙骑士提出质疑:“喂,小朋友,你可别耍我们啊。”   他的同伴附和:“大人是有正经事的,你耽误不起的,知道吗?”   其他人也略有不满:“是啊是啊。”   部分玩家将绫希视作提供关键线索的npc,本来是很信他的话,可是见到了这口湖也不免怀疑起来。   原映映和路迎倒是坚定地站在绫希这边,尽管没有确凿证据,可是他们从这个孩子身上感觉到了很不一样的气息。   据说,有时候副本中会遇上一些非常特殊的存在,既不是玩家,也不是普通npc,更不是大小boss,没人知道从哪里来、又是什么人。   可是只要遇到,就会特别幸运,不仅能顺利逃生,还能以完美评级完成任务——奖励之丰厚,光是提起都叫人流口水。   原映映和路迎坚信,绫希就是那个「特殊存在」。   两人对视一眼,路迎对着其他人道:“这样吧,愿意相信小凌的,就跟我们一块儿去湖里看看。不相信呢,也可以另谋他路。大家萍水相逢,也没必要牺牲自由绑在一条绳上。”   众人闻言,重新思考起了自己该如何站队。   原映映捏了捏男孩的小手:“放心,我们一定把你送到目的地。”   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小孩去龙巢做什么。   等着其他人决定的空档,路迎和原映映漫无目的地聊起了副本刚开启时的那只金渐层奶猫,以及如何将他从另一个讨厌的新玩家手里救下来。   绫希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忽然站起身,冲他们鞠了一躬:“谢谢姐姐和哥哥,你们会好运的。”   他听出来了,那只小猫崽就是梨觉。   对梨觉好的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男孩瞄着山脚下碧色的湖泊,心里有些焦躁。   崽崽这么久没见到自己,一定着急了吧?   *   几万米高空的星舰上,芬克斯靠坐在舰长椅,盯着指尖转动的那颗剔透璀璨的夜明珠。   这是从海妖王潜杏那儿弄来的。   芬克斯的说法,是潜杏主动送给自己;潜杏则坚称是芬克斯无赖地抢走。   究竟真相如何,外人无从得知。   船员们见老大拿出夜明珠,就知道他要去另一个龙巢了。   是的,没错,龙巢有两个。   一个,就是他们平时下班之后回来生活的这艘星舰。   另一个,则是要展示给玩家看,需要他们进去寻宝的假龙巢。   芬克斯建立假龙巢的原因很简单:他可没有打开自己真正的家的大门,热情欢迎人类光临并探索的癖好。   为了使得龙巢更有迷惑性,给玩家们增加难度,这个假龙巢建在了一口不起眼的群山环抱的湖里。   和传言差不多,龙类的确不喜欢水,因为他们没有进化出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的器官;即便一口气可以憋上数个小时,依旧很不舒服。   而海妖王的夜明珠,则能解决这个问题。   芬克斯一边端详着夜明珠,一边撸着腿上卧着的小奶猫。   梨觉已经学会了如何在猫崽和人类幼崽两种模式中切换。   尽管还不是太流畅,偶尔会卡顿,也算是掌握的新本领。   小猫等了这么久还是没等到他的希希回来,无精打采。   连被挠耳朵,都只是闷闷不乐地“喵”了一声,尾巴甩得很敷衍。   芬克斯把他放在手心里举起来,和自己处在同一视线海拔。   淡金色的猫瞳对上赤金色的龙瞳,也看见了临时家长眼中的关心。   梨觉垮着毛绒绒的小猫脸,蹭了蹭芬克斯的手心:“咪咪……”   在他变回猫崽的时候,芬克斯其实并不能分辨出“咪咪”究竟是在喊自己,还是只是奶猫细嫩的叫声之一。   总之,他有了转移宝宝崽注意力的方法。   他点点小猫头,翘起嘴角:“小不点,我带你上班去吧,怎么样?” 第16章   寻找龙巢宝藏的队伍分成了三部分:打道回府的,在周边自行转悠的,以及信任绫希指路的。   和想象中不同,绫希并没有让他们直接往湖里跳,这解决了一部分不会游泳的人的担心;男孩带着他们绕到山丘的另一面,那里有个山洞。   “从这里走,能够连通到龙巢。”他说。   愿意跟随绫希指引的湖底小分队,除了原映映和路迎,还有三个玩家及两个“龙骑士”原住民。   他们瞅着黑漆漆的洞口,实在很难相信从这里能从到湖底。   一个女玩家抱臂:“你要怎么证明呢?”   绫希眨了下眼。   证明……能怎么证明?   和她相熟的男玩家也质疑:“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把我们带进去杀掉?”   路迎皱眉:“你们要是这么不信任他,可以另寻出路,而不是既接受了他的帮助,又问这问那。”   一个“龙骑士”将战火转移:“我看你俩跟他挺熟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原映映气结:“那你就不要信啊!”   “小孩儿,你从哪里来,究竟是什么人?”另一个“龙骑士”道,“如果你答得出来,我们就相信你。”   此前有人在外面捡到绫希送回幸存者基地时,早就有人问过男孩这些问题。   可是一个都没得到回答。   起初他们以为小孩不信任他们,或者受到惊吓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这都是创伤应激有可能的症状;然而绫希表现得很正常,甚至逻辑清晰、思维敏捷。   只不过仍不愿对他们泄漏半分个人信息。   绫希抿抿嘴,没有说话。   他从哪里来,是什么人呢?   连他自己都答不上来。   也许,他只是为了成为梨觉的希希而存在于世上吧。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玩家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说让我们护送你到这里……你为什么知道这里?为什么又要来这儿——你,该不会是龙吧?”   此言一出,四座惊诧。   他们想过这孩子会不会是什么别的组织派来的卧底,会不会是别的间谍、诱饵,可是还从来没想过,他压根不是人类。   的确有传言龙类可以化形成人,这要是敌人早已深入腹部,那还打个锤子的仗啊?   绫希小小地叹了口气,这让他看起来很不像一个五岁的小家伙:“的确,我不能证明我不是龙。”   众人眼中浮现出惊恐和愤怒:“你——”   “但是。”他抬眼,面对几乎呈围剿之势的人们,神色仍旧相当冷静,“你们又怎么证明,你们就是人类呢?”   原住民这类背景板型初级npc和引导型高级npc、大小boss不同,他们并不知晓自己身处会开始、会结束、会刷新的游戏。   对于他们来说,每天发生的就是真正的人生,死去的同伴就是死去,再也不会回来。   因此,他们对龙类侵袭家园的恨意,也是真的。   初级npc不知道玩家的存在;玩家的守则之一,也是向他们保密,绝不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游戏中的一道程序。   原住民们认识很久了,同吃同住共同面对强敌,自然可以确认是人类。   可是这些玩家呢?   不久前,他们才出现在附近。   怎么证明他们是人类,又怎么证明不是?   绫希的一句反问,直接瓦解了原本可以说是同仇敌忾,也可以说是沆瀣一气的种族战线。   两个原住民对着陌生的玩家一脸狐疑。   三个玩家表情则有点儿难看了。   绫希讲完那句不再看他们,仿佛并没有轻描淡写一句话使得战线内部的信任登时土崩瓦解。   路迎有些不耐烦,意有所指:“别在这耽误时间了。”   对玩家来说,副本已经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对原住民来说,如果这里真的是龙巢,随时有可能被龙发现入侵者。   “你们不信就自己找路去,别在这为难小孩子。”原映映抓住绫希的小手,“走,我们跟你一起。”   路迎冲那几人比了个中指,跟着前面俩毅然决然踏进山洞。   *   大人们打开手电筒,绫希走在最前面。   如果没记错,今天值守的是布灵,一头很爱抱怨、但其实为龙不错的雄龙。   绫希没有看过值班表,他能知道这个,不过是因为在星舰上偶遇布灵时,对方拉着自己抱怨了半小时又要出外勤。   要知道,布灵可是个能在房间里窝一个星期不出门的不折不扣的宅龙。   他希望能够报答原映映和路迎,不仅是因为他们信任他、送他来到龙巢,更因为两人救了还未化形的小梨觉。   对梨觉的恩情,绫希都会记在心里。   然而他不能直接干涉玩家的选择,更不可能帮他们完成任务。   他能做的,也就是在这两人进入宝库的时候吸引一下布灵的注意力。   经过一段极为狭窄、仅能勉强通过一个人的路后,豁然开朗。   巨大的洞穴惊呆了两个人类玩家,很难想象看着不大的湖底竟然藏着如此广阔的空间。   更叫他们目不转睛的,是其中可以用漫山遍野来形容的珍宝。   金、银、钻、玉,各种宝石、根雕、塑像……   常人恐怕花上一辈子的积蓄也只能买到一件的稀世珍宝,就这样扔得到处都是。   恐怕一个王国的宝库,也不过如此。   然而游戏里的任何东西都带不走,它们仅能让原映映和路迎惊讶,不能让他们眼红。   更何况,宝藏山上,还盘着一头深红色的巨龙。   玩家随时都可能来,布灵不能化作人形用PADD打游戏刷星网,只能守在一堆金山银山上无聊地打瞌睡。   路迎和原映映感到最棘手的部分不在于如何瞒着巨龙开始寻宝,而在于,这——么多、这么多的宝物,他们要怎么找到所需的那颗蓝宝石啊?   别说仅剩下不到48小时了,就是给他们48天、48个星期,都不一定能找出来。   不管怎样,先动手吧。   两人正欲问绫希接下来要做什么,一转身,小孩儿不见了。   男孩在他们没注意到的时候,灵活地攀着宝藏山,爬到了布灵面前,拍了拍对方的鼻子。   还好布灵没有起床气,否则一个响鼻就能把小孩儿喷下山去。   布灵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贴在面前,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等看清之后,欣喜道:“哎哟,小——”   绫希连忙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布灵不明所以。   绫希小声道:“玩家已经来了。”   红龙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那我不应该去搞定他们么?”   绫希:“那样就会暴露我跟你认识了呀。”   布灵点点头:“原来如此。”   布灵疑惑:“哎不对,我跟你认识怎么啦,你可是我们的小男仆呐!”   绫希很难解释这个问题,便直接转移话题:“船上还好么?”   应该……还没注意到自己不见吧?   布灵成功被牵走了注意力:“哎呀,可别说,大家找你都找疯了!你都不知道望哥找你找了多少次……我从来没听过他一天之内发那么多次全舰广播!”   男孩呆了呆:“……啊?”   林望被芬克斯交代任务的时候,布灵已经差不多准备动身出外勤了,对前因后果也没什么了解,只知道自己出发之时广播还在通知,有遇到小男仆的龙,赶紧告诉小家伙去舰桥blablabla。   绫希有些担心,不会是崽崽出什么事了吧?   龙们都没见过猫,还五大三粗笨手笨脚的,万一照顾不好那么娇贵的小奶猫怎么办?   男孩越想越害怕,正打算央求布灵翘班带自己提前回舰船,就看见红龙的眼瞳成了一道竖线。   绫希本来以为是对方感应到原映映和路迎,还想给两个人类求情,接着自己也后颈一凉。   这是——老大来了!   布灵和绫希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震惊。   守假龙巢这种事最无趣,别说老大不会亲自来,就连林望、莉达他们这种小首领级别的也不愿意做。   也就布灵这种没地位没脾气、只敢抱怨的龙,会被排班。   布灵一下子窜了起来,还好绫希早就准备,只是摔了一跤,没被他震得掉下去。   布灵的龙瞳惊惶地转来转去:“老大是不是发现我摸鱼了,我会不会被处罚?啊啊啊啊啊!”   绫希从一堆金币中爬起来,扒拉开头发上的一串珍珠项链:“你冷静点儿!可能只是长官的例行视察。你做得没问题,放心,放心。”   小男仆的话似乎有种安抚的魔力,布灵冷静下来,眼含担忧:“真的?”   绫希严肃点头:“真的。”   尽管他心里也没底。   芬克斯莅临的动静很大,哪怕现在还在湖面之上,他们也已经能听见那黄金之翼的呼啸。   绫希祈祷着原映映和路迎能够躲好点儿,别被芬克斯发现。   布灵也许能“玩忽职守”,暴君可不会对人类手下留情。   巨龙归巢时带来的强气流足以将宝藏山掀得漫天飞舞,若不是布灵将绫希挡在龙翼下,小小的人类早就不知道被吹哪儿去了。   黄金龙降落在宝藏顶端,布灵低低俯身,尊敬地问好:“老大,您怎么突然……”   芬克斯瞄了眼他身后:“绫希在你这儿吗?”   红龙惊讶地抬起头:“您怎么知道?”   他收起龙翼,露出身后的男孩。   绫希走上前:“长官。”   芬克斯的龙瞳有笑意:“还真被他猜对了。”   “他?”   绫希和布灵都有些愣怔。   随即,他们看见芬克斯的龙尾绕到身前,解开脖子上的袋子——太小了,他们此前还以为是个项链什么的——露出里面装着的宝贝。   的确是个小宝贝。   粉雕玉琢的小幼崽钻出来,冲下面急急地挥着小手,欢天喜地地呼唤:“希希,希希呀!” 第17章   两小时前。   威风凛凛的巨龙脖子上挂着一个略微粗糙的小布袋,里面装着小幼崽,在宇宙间乘风破浪。   说来可能不信,这个布袋既不是莉达做的,也不是船上任何一头细心的龙,而是熊腰虎背、看着根本不可能碰这种细致手工活儿的岩石,专门为了宝宝崽连夜缝的。   其实芬克斯也可以像林望那样直接叼着崽下星舰,可是娇贵的小幼崽被大风吹得发晕,家长舍不得他难受,才想出了这一招。   梨觉很喜欢这个盛自己的小袋子,蜷在里面非常有安全感。   他还特意把船员们送自己的玩偶放了几个进去,陪着他一起进行全新的旅程——或者按芬克斯的话,叫做上班。   天真的小系统刚上岗就遭遇公司出bug,还不懂得上班的苦。   黄金龙呼啸着飞掠群山,降落在湖畔。   芬克斯化作人形,把夜明珠塞到崽崽的小手里:“这个含到嘴里,但不要咽下去。”   梨觉举起那颗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眼的珠宝,每一点微小角度的变化都能够折射出潋滟、美不胜收的光芒。   就算不是爱财如命的龙,也看得出它的价值连城。   可是幼崽很苦恼。   夜明珠太大了,放在手心里沉甸甸,对很小只的崽崽来说比吞颗鸡蛋还要困难。   他的嘴巴张都张不到那么大,要怎么咬着呀?   芬克斯想起船员们之前发起过什么莫名其妙的吃灯泡挑战,全体失败,不得不仰着脑袋排着队进活动室变回原身,以龙形把灯泡咬碎才算完。   大人们吃不了灯泡,按照比例缩小,直接让崽崽吞夜明珠,好像是有点困难。   幼崽不解:“咪咪,为什么要吃这个呀?”   芬克斯对“咪咪”这个称呼至今无法习惯,不过既然答应宝宝崽,也不能反悔:“这样你就能在水里自由呼吸了。”   梨觉懵懵懂懂点头。   以前爸爸带他去报过幼儿游泳班,他可是班里学得最快的小崽崽呢!   只不过,眼前这么大的湖,好像的确不是小朋友可以驾驭的。   芬克斯从他手里重新拿起夜明珠,自言自语:“潜杏是不是有说过它的使用说明来着……”   他隐约记得,夜明珠好像可以随着使用者的身量调整大小。   可是怎么做他忘了。当初光顾着揶揄海妖王。   没办法,没人不想看到那张漂亮清冷的脸蛋染上艳丽的怒意——尤其还是亲手做到的。   他试图在脑海中还原当天的场景,结果越想越跑偏。   再一抬头,小崽儿已经到湖边了。   芬克斯心里一紧,那是任何一个家长看到孩子遇到危险时都会有的反应,立刻上前去。   不过他是龙,不是人,龙类不会让自己的幼崽远离任何有可能的危险,而是让他们大胆地去冒险;反正有家长在,谁也伤不着他们。   他牵着梨觉的小手,看着崽崽趴在地上,伸出另一边手去撩湖水。   这可不是简单的玩儿。   芬克斯亲眼目睹,原本平静如鉴的湖面因为梨觉的碰触而漾起一道浅金色的流光,瞬时覆盖了整个湖泊。   它们很快重归于无澜,仅仅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若只因天气晴好。   接下来,幼崽抓紧了他的手指,这是信任的表现;更低地探出身,低下头,直到小脸完全埋进湖水里。   芬克斯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紧张地屏住呼吸。   「崽可以!」   龙的精神领域中蓦地响起一道欢快的小奶音,还自带咕嘟咕嘟的吐泡泡音效。   芬克斯没敢松手或者有别的动作,回以精神力沟通:「可以什么?」   「在水里,呼吸。」梨觉说,「唔哇——好多鱼!」   看来不仅能呼吸,还可以睁眼。   这让芬克斯有些意外,他印象中的确有部分擅水性的人类能够在自己来袭时躲进呼吸,可是不仅憋不了太久,还要经过训练,而且很痛苦。   宝宝崽很明显完全不符合上述状态的任何一种。   不久前,他在无密码无授权的情况下进入禁闭室。   不久后,又在没装备没练习过的前提习惯了水域。   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小幼崽。   看来潜杏的夜明珠是派不上用场了,芬克斯想,连一个小娃娃都比不过,下次见到那家伙一定要好好嘲笑一番。   梨觉抬起头,像每一只沾了水的小猫咪那样抖了抖全身,猫耳和长发溅出晶莹剔透的水珠,全都甩在了家长身上。   崽崽对此的回应是吃吃笑了一阵儿,然后晃了晃芬克斯的手:“咪咪,走吧走吧,下面好——多鱼呐!”   芬克斯拢了拢他湿淋淋的卷发,潮湿之后金色变深了些,倒是和自己更像了:“你能呼吸,可是,你会游泳吗?”   梨觉会在游泳池里扑腾,可是这么大一个湖,还真不是三岁的小幼崽能够驾驭的。   不过没关系。   崽崽理直气壮:哥哥,抱崽崽!”   芬克斯睨着恃宠而骄的小家伙:“这个时候知道喊哥哥了?”   梨觉挂上两个小酒窝,抱着成年人的腰软软地撒娇:“哥哥最好啦~”   在宝宝崽的甜甜笑容攻击下,芬克斯理所当然地,毫无余地地,天经地义地,完败。   *   现在。   “小不点没来过这里,但一路都在跟我念叨,湖,湖。想来想去,湖估计是这儿了,我就带他来看看。没想到,你还真在。”芬克斯揉乱绫希的头发,“你俩是不是有什么心电感应?”   绫希淡定地拨了拨头发,低头看着抱着自己腰不肯松手的小幼崽,心里又酸又软。   他不在的时候,小猫崽已经变回人形了,还是在沈家初见的那个模样,只不过多了一对可爱的毛茸茸猫耳朵和一条猫尾巴,随着心情摇摇摆摆。   嗯,不管什么样的梨觉都很可爱,他都很喜欢。   崽崽仰起脸:“希希,你去哪里了?”   面对梨觉单纯的关心和疑惑,绫希却无法回答。   他经常会有一些……暂时不在的时刻。   而这些时刻他不仅没有办法自己控制和决断,连提前告知梨觉都做不到。   不仅会突然消失,回来也不一定就在原来的位置。   比如这次,他被传送到了人类星球,还得想办法重新回到龙巢星舰。   若是湖底龙巢暂时没有龙值守,就只能等着下一次袭击星球的龙上班。那样沟通和定位可就困难得多了。   这些绫希也没有办法。   那些是他身为……的职责,是他必须承担的部分。   他不见的时候,崽崽一定担心了。   “希希,希希。”梨觉呼唤他,张开小胳膊,“抱抱!”   这样的要求绫希当然会、也很乐意满足,伸手把小幼崽抱起来。   梨觉不是普通的小朋友,身为系统,他可以任意改变自己的形态,变成小猫,变成人,变成其他什么物种。   形态不固定,重量也随心所欲,就算是只比他大一点的绫希也能够轻松地抱起。   小幼崽的撒娇能力满分,抱着小哥哥的脖子,要贴贴额头,要蹭蹭脸颊,要听到绫希说三遍“觉觉”“觉觉”“觉觉”才可以了,并且回以三遍“希希”“希希”“希希”。   芬克斯低着头看脖子太酸,便化作人形。   换一个更亲切的视角看着两小只亲亲密密,龙的心里稍微有点儿酸酸的。   看来,崽喜欢的哥哥可不止自己一个。   芬克斯想起来,小家伙对林望、威尔和岩石也是喊哥哥的。   现在又多了绫希。   只要比他大的雄性,他都这么喊。   ……那得有多少好哥哥啊。   好在,芬克斯安慰自己,崽的亲亲目前只有他得到过。   说明自己在小家伙心中还是比其他人特殊一点的吧?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幼崽对着绫希的脸蛋吧唧一口。   芬克斯:“……”   行吧。   他只是好哥哥之一。   芬克斯落寞地转过身,把气撒在布灵身上,开始挑刺。   可怜的红龙,作为现在山洞中个头最大、攻击力最强的物种,垂着高傲的头颅,被训得像狗一样,   伏在地上,不,山上,甚至不敢化作人形。   没办法,芬克斯身兼上司,老板,长官,族长等多职位于一体。   随便哪一重单独摘出来都能把他压制得死死的,哪儿敢反抗。   哦,其实就算反抗也打不过。   不然以为那串头衔难道是天生的么?   “黄金暴君”岂非浪得虚名。   布灵双爪抱着头,以示臣服。   接着偷偷睁开一边的眼睛,对着好奇瞅着自己被训的两小只使出转动单边眼球的绝技,把孩子们逗得咯咯直笑。   然后被上司当场抓获。   芬克斯也注意到了崽崽们的围观,对一脸慷慨赴死的红龙云淡风轻撂下一句:“回去再说吧。”   布灵哭丧着脸。   老大之所以现在看起来还算温和克制,八成是看在宝宝崽的面子上,不想破坏在幼崽心中的好哥哥、好家长形象。   等到回巢以后……   完了,完了,要倒大霉了TAT   走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芬克斯向前走了两步,脚下踏过的金银财宝发出咯吱噶啦的清脆声响。   他冲着宝藏山下面淡声道:“别躲了,出来吧。” 第18章   几秒钟后,原映映和路迎顶着一头宝石项链和歪歪斜斜的纯金王冠,战战兢兢从珠宝堆下面钻出来。   他们连忙把身上裹带的宝物全都扔掉,以示清白。   芬克斯对布灵颔首,后者心领神会,将一直踩在自己爪子下面的蓝宝石拿了出来。   芬克斯扔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硕大的蓝宝石正巧丢在原映映面前。   女孩儿拿起来,瞪大眼睛——这正是任务中需要找的那颗!   他们想过无数种取得宝石的可能,包括幸运到一进入龙窟正好出现在脚下,包括跟巨龙殊死搏斗之后惨胜,包括其实宝石根本不在龙巢……   ——总之不包括副本的终极boss亲手递(扔)过来!   简直太魔幻了。   回头一定要发到网上。   仿佛看出了他们心中所想,芬克斯赤金色的眼瞳盯着他们,声音沉沉。   “拿着宝石,滚。这里看见的一切,不准对任何人透露。否则,我会去你们的世界。”   路迎打了个寒颤。   即便看起来是和他们差不多的人形,那双龙瞳中居高临下的威慑力仍然叫人膝盖发软。   巨龙们化作人形算是种保密的投机取巧,他们不打算让知情的这俩人知道后带到子世界之外,被其他玩家得知,加大他们的上班难度;   同样也不想让子世界的初级npc知晓:人类智商太低,知道的越少越好,否则管理起来很麻烦。   路迎和原映映拿着蓝宝石的手都在抖:“知……知道了……”   芬克斯仍然盯着他们,龙瞳雪亮。   似乎在评估这两个人类究竟能不能守信。   要不还是当场噶了比较安全吧。   这边他正考量着,那边梨觉在绫希怀里扭扭小身体,想要下去:“咪咪,咪咪!”   绫希茫然地放下他,不知道他在喊谁。   他回头看了看布灵,红龙的茫然不比他少。   是在说那两个玩家么?   总……总不可能是喊老大的吧?   别看小幼崽在一堆零碎的宝物上站都有点儿不稳,重心低的好处就在于,小短腿真跑起来还挺灵活。   梨觉三两下跑到芬克斯身旁,像棵小苗儿高高举起双手,小奶音急切地要求:“咪咪,抱!”   绫希和布灵:“???”   “咪咪”还真是在叫老大啊!   这是什么惊恐的称呼啊啊啊啊!   他俩现在听见了,不会回头就被老大灭口吧?   不过芬克斯完全没注意他俩,轻松地把小崽儿提溜起来。   崽崽冲着“半山腰”招招小手:“姐姐,哥哥,来。”   路迎和原映映不想离芬克斯太近,又不得不在暴君目光的胁迫下靠近些。   两人都注意到这个被boss们娇宠着的小幼崽,肯定不是普通人类,可也不大像化形后的龙。   幼崽长得可爱得像洋娃娃,有一对浅金色的猫耳,还有蓬蓬的尾巴。   毛绒绒的,叫人看着就想捏一捏。   当然,可没人有胆子敢在暴君面前摸他的崽。   (那个冷酷无情、霸道残忍的黄金暴君居然有崽了,而且明显相当疼爱,这架势跟掌上明珠没什么区别;这是可以分享到玩家论坛上的信息吗?)   在场唯二的真·纯人类小心翼翼地来到幼崽面前,心里直打鼓,不知道暴君的崽会不会是个顶着天使面孔的小小魔鬼。   梨觉软乎乎的小手贴上两人的额头,奶声奶气认真叮嘱:“姐姐和哥哥,不要告诉别人哦。”   路迎和原映映迎着暴君的视线,讲话都磕巴:“我、我们保证……”   话还没说完,他们清楚地看见了一朵小花。   花瓣柔嫩粉白,花蕊青中带粉。   那个形状是……梨花。   娇小玲珑的梨花凭空出现,快乐地绽开。   不知究竟是浮现在眼前,还是投射在脑海中。   很快,第二朵也绽开了。   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   两人的世界,纷纷扬扬落下一场雪白的梨花雨。   他们在这场馥郁的花雨中手握蓝宝石,昏了过去。   同时,因完成任务而提前结束副本的公告出现在个人面板。   他们躺在堪称奢靡的金银珠宝中,身体一点点化作晶亮的齑粉,即将离开子世界,回到游戏大厅。   幼崽倚在芬克斯的怀里,咬着手指,安静地目送。   成年人饶有兴致地问:“你刚才,对他们做了什么?”   崽崽看着自己的小手,很困惑:“不知道呀。”   他抬头看看芬克斯,小脸露出两个小酒窝,邀功道:“哥哥放心,他们什么都不会记得!”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梨觉的自发行为,而是冥冥之中,有谁指引着幼崽行使了自己的权利,抹除关于玩家不该发现龙族可以化形成人的部分。   理论上作为和boss沟通岗的系统,梨觉的工作是给boss们分发任务,以及规范他们的行为;不该有修改玩家记忆的权限。   可是他却做到了。   而且非常轻松,一切手到擒来,仿佛是种天赋,或者说本能。   芬克斯眯起眼。   结合之前小家伙没有密码、没有授权却能进入最高警戒的禁闭室,还有不需要夜明珠也可以在湖水中自由呼吸,再加上刚刚抹除人类记忆的技能——   这个林望捡回来的小幼崽,恐怕真实身份比他们的猜测都要神秘得多。   稍远处的绫希看着这一幕,同样陷入了思考。   梨觉的真实身份,他的意思是,比系统还要再深一层的那个,他的确清楚。   问题在于,boss们什么时候会发现前者。   崽崽自己又何时能意识到后一个?   *   玩家登录的地点固定在这颗人类聚集星球的东半球,基本被巨龙们毁坏殆尽,哀鸿遍野。   星球的西半球则是另一番景象,虽然说不上欣欣向荣,好歹正常社会秩序还是在的,就是落后了些。   巨龙们留着这片祥和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总得有个地方吃吃饭,逛逛街,买买东西聊聊天。   就算是无偿给主神打工的社畜,也该有休息的空闲嘛。   东半球的npc们并不知道西半球生活得如此宁静富足,就算知道,他们也没有交通工具可以跨过高山大河。   同样,失去网络的西半球居民也从来没想过去星球的另一边看看。   于是,同一颗星球上截然不同的两边居民,就这么在无限空间一天又一天生活下去。   龙族在东半球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巨兽鬼鸟,一旦进入西半球就会化作人形,成为千万个普通两脚兽之一。   黄金龙和深红龙在距离城镇还有几公里的地方停下来,接下来的路就得用人形的双腿走过去了。   小梨觉当然可以享有老大怀里这样的超绝抱抱位,布灵怕绫希累着,也想抱着他,不过被男孩儿礼貌地拒绝了。   “我可以的,长官。”五六岁的男孩小脸严肃,“我不是小宝宝,我是大孩子了。”   梨觉见绫希自己走,也想下来。   芬克斯拍拍他的小屁股:“你还是老实待着吧。”   小不点很容易分心,让他自己走,一会儿闻闻路边的花,一会儿看看蚂蚁搬家,几公里的路恐怕得走到明天。   他们今天的主要任务是给梨觉买合适的童装。   见到绫希之后,芬克斯想起来这孩子的衣服其实也能给宝宝崽凑合,不过船上所有龙都贡献出了自己的私房钱,要给崽崽买超多超好看的小衣服。   大多数拥有造星舰技术的文明已经进入了以信用点代替实体或电子货币的时代,但这颗星球十分落后,就算是稍微好一点儿的西半球,也还在用古老的钱币。   龙们没有钱,但他们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湖底假龙巢里面的不过是收藏中的一小部分。   人类虽然不怎么聪明,也不怎么讨喜,却是个很识货的种族。   他们每每拿着这些珍宝去换商品,通常能获得满面红光、嘴都快咧到耳根的殷勤。   例如:   “老板来来来,想要什么随便挑!”   “天呐,您真是财神爷下凡了。”   “老板你这颗粉钻能买下我这间店——不,这条街——不不不,我看这个镇子都是可以的!”   “老板老板,买一赠一,我也可以送给您,您看您需要吗?”   到了镇上,梨觉终于忍不住好奇,一定要亲自下来看看。   这里既不是东半球的废墟,也不是星舰上光滑的地板,崽崽总算可以平稳地奔跑。   他裹着剪短之后的红丝绒窗帘,为了遮挡明显的猫耳,头上也要盖好。   小崽崽看起来更像童话里的小红帽了。   梨觉没有鞋子,光着小脚丫到处跑。   绫希怕他摔着或者踩到什么东西,一直紧紧跟在后面。   布灵的人形有着和他鳞片颜色一样的深红头发,他看了看幼崽的小红帽,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嘿,宝宝崽还挺像我的。”   芬克斯甚至没有回头,仅仅是动作一顿,就能让布灵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默默地给嘴拉上拉链。   布灵在心中流泪,真是伴君如伴虎。   今天自己累积了这么多错误,得被罚成什么熊样啊?   前面的梨觉突然停了下来。   小手抓着自己临时红丝绒“长袍”的领口,仰起小脸,盯着即将消失在人群中的某个身影。   那是……爸爸? 第19章   “宝贝。”   “梨崽?”   “小梨宝?”   熟悉的呼唤声在脑海中响起。   小幼崽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周遭的景象如同蒸腾的雾气那样模糊不清。   再一看,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   不是星舰上船舱改造的临时儿童房,不是沈家的储藏室,而是那个他和爸爸小小的、但温馨的家。   他低头一看,自己正在爸爸的床上。   裹着的不是红丝绒窗帘,而是印有梨花的白色浴巾。   这是个常见的场景:崽崽洗完澡之后在床上等着,过一会儿爸爸也会出来,他们会做游戏,或者讲睡前故事,然后小考拉就可以抱着大考拉沉入梦乡。   梨觉先摸摸自己的头,又摸了摸小屁屁。   猫耳朵和猫尾巴,不见了。   他恢复成了普通的人类幼崽。   幼崽有些迷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到家。   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暂时的错觉或梦境?   自己刚才有睡着吗?   沈烟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床上的小幼崽正抱着被子,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似乎三岁年纪已经有了很多心事,一脸严肃。   可是一看到自己,崽崽立刻抛下此前的凝重,露出两个小酒窝:“爸爸!”   那样甜美的笑容,足以治愈生活里的所有疲惫。   沈烟把毛巾担在椅背上,伸手抖了抖被子的另一角,然后将在对角线的小孩儿连手带脚一起裹起来,只有小脑袋还在外面。   于是,小梨觉成了小梨卷。   这就是父子俩经常玩的游戏之一,崽崽咯咯直笑,然后使劲儿扭了扭,从被子卷里抽出小手,冲着爸爸挥啊挥,热情邀请:“爸爸,来!”   沈烟从善如流摊开被子,自己也挤进去。   还好被子足够大,还好幼崽足够小,完美地裹出一左一右的崽崽卷和家长卷。   沈烟转过脸,亲了亲小孩子的额头。   同样得到一个在脸颊上的盖章。   幼崽身上带着奶香味,还有淡淡的、梨花般的香气。   他看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血脉,想起很多。   可那些都是极为模糊的片段,如同雾里看花。   若想再靠近一步,若想擦去回忆中的尘埃,便又如镜花水月,一碰就碎。   青年垂下眼,漂亮的脸上浮出一层轻烟似的愁绪。   他清晰地知晓,自己的回忆被剜去了很多。   比如最重要的,梨觉从哪里来,又是自己和何人所育。   他统统不记得了。   不过沈烟很看得开,就算忘记前尘也没关系,或者说既然遗忘了,也许压根不是什么美妙的记忆。   没关系,只要小家伙和自己在一块儿,两人一起生活,就已足够。   他正想着,手指被暖乎乎的小手握住了。   抬眼,就看见那双水晶似的浅金眼瞳。   轮廓像自己,但颜色不像。   沈烟撑起自己,拍一拍崽崽卷:“梨崽今天想听什么故事?”   梨觉还握着爸爸的手,奶声奶气:“爸爸讲,崽崽听!”   那就是什么都可以的意思。   沈烟微微笑,一个奇妙的故事浮现脑海。   “从前从前,有一位了不起的神明。   祂统领着世间万物,众生向祂臣服。”   “祂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世界,可是祂仍然觉得孤独。   因此,祂需要一些最得力的助手,最信赖的子民。”   “神明经过了精心挑选,决定降伏众凶神恶煞。”   “此后——   巨龙是祂的长矛;   海妖是祂的坐骑;   鬼族是祂的权杖;   死亡是祂的王冠;   地狱是祂的花园;   ……”   小梨觉在爸爸轻缓的嗓音里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即将掉进梦境之前,小脑袋瓜还在想象爸爸所勾勒出的光怪陆离的童话世界。   巨龙、海妖、鬼族。   那些都是什么模样?   听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   那么,能驾驭他们的神明,是不是超级超级厉害?   崽崽困困地想,要是能见一见神明大人,就好啦。   ……   画面雪花点般散去,卧室不见了。   他又回到不算繁华、但很热闹的街道上。   他茫然地扭头左看看,右看看。   没有爸爸。   只有绫希,不认识的两脚兽,和伪装成两脚兽的龙们。   此前人群中一晃而过的身影,当然早就看不到。   幼崽觉得脸上痒痒的,想伸手摸摸看,发现自己的小手被谁捉住了。   是绫希。   大一点的男孩儿拉着他,神色担忧:“觉觉,怎么了?”   幼崽的小脸上除了痒,终于感觉到湿润。   那不是别的,而是滚落的眼泪。   “觉觉,为什么哭?”绫希问。   “为……什么?”崽崽下意识跟着他的重复。   小奶音里明明已经漾着哭腔,脸上的表情却仍是懵懂的困惑。   仿佛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哭了。   “爸爸……”梨觉哽咽着,低着头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掉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想爸爸……”   进入无限空间、成为系统之后,幼崽的大部分记忆与认知已经全部被洗牌。   唯有两个最惦念的人,不曾淡忘。   现在绫希已经回到身边,那么崽崽想念却见不到的,就只有爸爸了。   幼崽不知道此前的景象是幻觉,只记得在人来人往间看到了很像爸爸的人。   他着急地想要追上爸爸,连前面地上很明显的碎渣都没在意,就要往前跑。   在他没穿鞋的小脚丫踩上之前,芬克斯皱着眉抓小鸡似的拎起幼崽,塞到怀里。   此前难得轻松的神情完全不见了,黄金龙冷着脸吩咐手下:“给他买几身合适的衣服,绫希也来几件。动作快点,我们回‘巢’。”   布灵感受到老大隐隐的怒气,连句“是”都忘了说,抓起绫希一溜烟跑了。   龙类的气场过于强大,再加上小崽儿实在可爱得太过引人瞩目,周遭已经时不时有人类投来好奇的一瞥。   芬克斯把梨觉的小红帽往下拽了拽,确定猫耳朵不会被看见,才问:“你哭什么?”   他的本意是关心——真的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一秒钟前小家伙还好好的,一秒钟之后泪如雨下——可讲出来的语气过于生硬,再加上严肃的表情,就像个责怪孩子表现不好的严格家长。   梨觉本就因为找不到爸爸而难过,被芬克斯这么一“质问”,更是吓得直哭。   边抽泣还要边含混不清地反对:“咯咯卟要凶崽崽……”   芬克斯:“……”   芬克斯:“我没凶你。”   “有的,有凶!”   “我没有。”   “有!”   芬克斯无奈,拍拍他的小脸:“你看着我。”   梨觉抬起头,满是泪痕的小脸像个小花猫。   场景似曾相识,可是这一次幼崽的眼神里不再有怯意,只剩满满的委屈。   哥哥怎么可以凶崽崽呢?   绝对不可以的。   崽超委屈的!   芬克斯思索着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恃宠而骄,捏着他的小下巴:“话不能乱讲。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凶你了?”   “嗯……嗯……”梨觉努力地回想,“就是——这样!”   小幼崽弯曲五指放在脸旁,张嘴,对着空气啊呜啊呜,做出自己认为的、自己能做到的最凶狠、最吓人的表情。   宝宝崽龇牙.jpg   刚才哥哥就是这样的。很吓人。   所以崽崽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也是很吓人的!   殊不知他太小太可爱,就算再怎么凶凶,看在别人眼里仍然是软软糯糯的小麻薯。   毕竟小奶猫再怎么凶巴巴,也不可能变成恶龙嘛。   芬克斯本来还等着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结果小家伙这么一复刻,完全打乱了原先准备好的辩词。   ……真的很难不被萌到。   外人面前向来不苟言笑的暴君愣了愣,吐出一口气,碰了碰梨觉的额头轻笑道:“小崽子,我真是败给你了。”   崽崽眨巴眨巴眼,没明白临时家长这句话的意思。   败了。   那谁胜了呀?   是自己嘛?   崽崽赢了耶。   一定是因为,崽很可怕的缘故。   嗯,没错!   梨觉被芬克斯这么一搅和,彻底忘了此前的伤心是为何。   等到布灵和绫希一人拎着一大袋五花八门的童装气喘吁吁(主要是后者)赶回来,小家伙还在练习宝宝崽龇牙.jpg的绝招。   绫希原本担心梨觉会一直沉浸在找不到爸爸的伤心中,被布灵拖去买衣服的过程中绞尽脑汁想了各种安慰的措辞和逗崽崽开心的方法,没想到回来一个都没用上。   他看着拖着红袍对着布灵展示啊呜啊呜的小幼崽,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就是离开一下,小红帽变成大灰狼了。   梨觉跑到绫希面前,鼻头还有点儿红红的,不过的确不再哭了。   崽崽主动要帮小哥哥拿袋子,绫希摇摇头:“我拿得动。觉觉,你在做什么?”   梨觉张开小手屈起手指,也向他表演了宝宝崽龇牙.jpg。   啊呜——崽崽超凶!   表演完了期待地仰起小脸:“希希,我是不是很可怕!”   绫希呆了一下。   幼崽眼瞳晶亮,雪白的皮肤透着稚嫩的粉扑扑。   原本装凶的猫耳应该趴下,可又在等他的肯定中快乐地支棱了起来。   可不可怕的,不知道。   但真的……好可爱。   绫希咬了下牙,颇为艰难地讲违心话:“嗯……可怕。”   得到了最喜欢的小哥哥的认证,小幼崽更开心了,拖着小红袍到处跑来跑去。   要不是布灵即使拦住,已经想要展示给路人看了。   布灵抱着崽交还给芬克斯,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牙疼表情:“嘶……老大,他这么刻苦练习,我们以后是要派宝宝崽出外勤吗?”   除了梨觉的另外三人不约而同想象起了那个场景。   东半球的人们严阵以待“鬼鸟”莅临,该躲的躲,该举起武器的举起武器,该瞄准的瞄准。   又是一次拼上身家性命的赌注,无论是普通民众,还是龙骑士,又或者点满技能的玩家,都对鬼鸟咬牙切齿,恨不得寝皮食肉,挫骨扬灰。   然后。   从天而降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   小猫崽乘着降落伞飘飘荡荡落了地,第一步先抖抖全身的毛毛,要当最蓬松漂亮的反派。   金瞳圆睁,弓背,伸爪。   伸了个懒腰先。   接着,冲着比自己高大得多得多的对立方,奶声奶气地“咪呜——!”   伴随宝宝崽龇牙猫化超凶版.jpg   再然后要做什么。   靠可爱萌死敌人吗?   想象完场景的三人同时沉默了。   片刻后。   “……还是先回家吧。”   “说的是,大家都等急了。”   “这些衣服……”   “回去再试回去再试,哈哈哈。哈哈哈。”   “……”   唯有偎在暴君怀里的幼崽咬着小手指,很是不解。   为什么哥哥们不继续说了?   怎么呀,崽崽不够可怕,不能做超凶大反派嘛? 第20章   梨觉在半夜醒来,身边空无一人。   全船的龙都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送到这间临时改造起来的儿童房里,堆得满满当当,比曾经的空屋看着热闹多了,光各种玩偶就能组成一个连。   可是从梦里惊醒的小孩子,需要的不是玩偶,不是在夜晚也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   他需要有人在。   小梨觉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眼神从完全的困顿渐渐转醒,抱紧小被子,轻轻咕噜了一声。   不是从吃饱的小肚肚里发出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喊什么,是爸爸,还是希希,又或者哥哥,只好发出这样细声细气、猫崽子似的动静。   自然没有任何回应。   小家伙也意识到这样下去是没有人来接崽的,必须要崽主动去找人才行。   他掀开小被子,穿上全新的兽爪造型拖鞋。   人类的想象力太匮乏,没有龙造型的睡衣,布灵退而求其次,买了件草绿色小恐龙睡衣。   反正都是龙嘛,差不多差不多。   这件小恐龙睡衣有个兜兜,里面附赠了同款同色迷你号的小恐龙玩具。   崽崽一手抱着玩具,一手困倦地揉揉眼,拖着大尾巴慢吞吞地在走廊上晃荡。   他不想自己睡。   可是……要去找谁呢?   这一层只住了芬克斯,不过黄金龙的起居室在很里面,就算是星舰上开灯的白昼时刻,幼崽都迷路过,更别提现在是熄灯的夜晚时刻了。   走廊上只亮着脚边的光带,梨觉沿着幽微蓝光的指引,不知不觉来到涡轮电梯面前。   小崽儿已经自己独自乘坐过好几回电梯了,对这个很熟悉。   他和其他龙不一样,无须按楼层键,只要在心里想着自己要去哪儿,电梯自然会停在正确的位置。   崽崽太小一只,根本够不着以成年人身高为基准设定的开门键。   不过没关系,拥有最高权限的小系统,门总会为他而开。   小恐龙崽抱着小小恐龙玩偶,进了透明的轿厢。   梨觉的心里已经有了目的地。   那也是总会优先的,最好的人选。   不一会儿,电梯门重新打开。   监控室值班的两头龙崽自监测到小不点离开儿童房,就一直在观察他的行动轨迹(同时也能保证安全),并且打赌宝宝崽究竟要去哪里。   其中一头龙见幼崽停在这层楼,有些疑惑:“这是要去哪里啊,这层也没龙住啊,不是备餐处和后勤部吗?”   另一头龙沾沾自喜:“肯定是我猜的那样。”   前者恍然大悟:“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那小孩儿住的就是这一层。”   “确实哦,我刚才一直在猜他会去谁的房间,压根忘了还有人不在住宿区域。”   “某种意义上来说小男仆也跟老大一样独享一层甲板呢。正好,宝宝崽最喜欢的也是他俩,真巧哈哈……”   “喂,不要随便在背后讨论老大,小心家法处置。”   “啊啊啊我不说了,你当没听见!”   “唉,什么时候宝宝崽能来找我玩儿呢?”   “想得挺美,林望长官、莉达长官他们都嫌和宝宝崽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哪里轮得到我们。谁让宝宝崽每天找的除了老大就是小男仆,眼里看不见别人。”   “嘿你又在说老大了!”   “……我闭嘴,我现在就闭嘴。”   暴君的统领下自然是要谨言慎行,龙们一起沉默,眼神依旧留在监控荧幕上。   画面中,小幼崽够不着进入许可的按钮,不得不用最原始的办法:敲门。   监控的音画都非常清晰,安静的值班室里也能听见那轻微的砰砰声。   问题就在于太轻微了。   崽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攥紧小拳头,更用力地敲了敲。   可是哪怕他使出吃奶的劲儿,隔音效果极好的厚实的大门还是无法传递他的着急。   小朋友有些泄气,背靠着大门坐下来。   小恐龙抱紧自己的小小恐龙,蜷成草绿色的一小团,失落地想着,如果不能进去的话,就在这里也很好。   可以离希希近一点,就很好了。   监控室的龙之一唰地站起来:“不行!”   另一个连忙拽住他:“哎,你要干什么去?”   “我去帮宝宝崽敲门啊!难道要这样看着他在外面干等?”   “不是,哥们,你这样过去会吓到他的。”   “啊?怎么会吓到?”   “你冷静点,冷静点,先坐下来。你想啊,虽然我们对宝宝崽都很熟悉了,可是船上龙那么多,他不可能见过所有龙,更不可能记得谁是谁。你这么贸然过去,他只会被你吓到,把你当怪蜀黍龙吧。”   激动的龙听了,好像很有道理,沮丧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他难过吧。”   巨龙自认是感情淡漠的种族,斩杀重重伪装过后的敌方也好,处置同类中曾经生死与共的叛徒也罢,眼都不会眨一下。   从来没想过会因为别人的情绪波动而自己消沉——不,何止自己一头龙,此时此刻的场景若是进行全舰公放,恐怕整艘星舰都会陷入同样的因心疼而郁郁寡欢。   见不到宝宝崽的笑容,跟天塌了有什么区别?   同伴转了转眼睛:“我有办法。”   “什么什么?”   “你想啊,宝宝崽现在为什么会伤心?”   “因为进不去小男仆的房间——啊!”他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叫醒小绫希?”   同伴打了个响指:“没错。只要小绫希醒了,发现宝宝崽在外面,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二者达成共识,立刻拿起通话装置呼叫绫希。   小男仆是全星舰共有的小男仆,所有龙都可以直接联系到他,并且在人类幼崽能够做到的范围内要求他提供服务。   绫希一下子被分配好几个任务时的确会忙得团团转,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很心疼他的,除了熨衣服、加个餐,并不会为难他。   毕竟就这么一个合心意的人类小男仆,要是累坏了,可就没得找了。   绫希很快接通呼叫,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好在习惯性用语无须经过大脑也能说出来:“长官好,请问需要我……做什么?”   中间的停顿八成是打了个哈欠。   龙们对视一眼,没有直接告诉他梨觉在门外,而是请他做两杯咖啡送到监控室。   很困的绫希很顺从地答应,又打了个哈欠,起来手动磨豆子。   接着打开储藏间的大门,在屏幕上输入那两头龙的名字,巨大的、自动贩卖机似的玻璃柜推出来两个形状各异的玻璃杯。   小男仆各种饮食做得都很好,是复制机里不会有的美味。   龙们想要加餐,就会把自己的餐具寄存在他的屋子里。   这也是绫希的房间挨着储藏室的原因之一。   男孩泡好咖啡,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打开大门。   然后,一头失去倚靠重心的小恐龙顺着惯性倒在他面前。   幼崽原本已经睡着了,这时候被跌落感猛地叫醒。   还好有软乎乎的睡衣帽子垫在下面,并没有真的摔着,就那么以躺在地上的视角开心地露出小酒窝:“希希呀!”   完全没预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梨觉的绫希吓了一跳,手一抖——   他端着的餐盘在梨觉正上方,如果任由咖啡杯倾倒,那么滚烫的咖啡液会全都洒落在崽崽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在梨觉反应过来之前,那些本该泼下去的深褐色液体全都停滞住了。   它们以一种完全失重的姿态漂浮在半空中,悠哉悠哉,仿佛原本就是固体,完全不符合常理。   不仅是咖啡停下了坠落,这一瞬间,仿佛时间和空间全都凝滞,生生暂停了好几秒。   绫希小脸肃然,趁着这抢来的空隙迅速用那两个杯子从空中“挖”走液体,确保它们已经一滴不漏地装进杯子之后,才安下心来,吐出一口气。   随着他的放松,被按下暂停键的世界恢复,回到杯子里的咖啡也重新成为流动的液体。   绫希连忙把餐盘放在地上,跪在梨觉身边摸他的脸:“没事吧?没有被烫到吧?”   梨觉清楚地见证了全过程,任凭自己的小脸蛋被捏来捏去,睁大眼睛,连震惊带赞叹:“希希,会魔法!魔法!”   还要强调一遍才算完。   绫希看他不像有事的样子,才真正放心,摸摸毛绒绒的猫耳朵(这是他最近爱不释手的新习惯):“好啦,你先起来。”   崽崽借着小哥哥的力一骨碌爬起来,拉着绫希的手不肯放,撒娇地晃了晃:“希希,再来一次,好不好呀?”   绫希装傻:“再来什么?”   梨觉挥着小手煞有介事比划:“就是,咻——然后,嘭!然后然后,哗啦——”   绫希:“?”   刚才有这么多音效吗?   这份能力不该存在于这个子世界中,他已经作弊了。   在监管严格的情况下,哪怕仅使用一次也有可能受到无限空间中枢的惩罚。   不过没关系。   不仅因为“大混乱”期间中枢可能根本注意不到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更是因为,如果是为了崽崽,什么都可以。   他存在于世的使命就是守护梨觉。   所以只要他在,绝不会让梨觉受伤,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绫希一手稳稳举着托盘,一手牵着小家伙熟练地哄崽:“下次,下次。现在跟陪我一起去监控室玩儿,好不好?”   梨觉还没去过监控室呢,就这么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蹦一跳跟着小哥哥向电梯走去。   “希希,这是什么呀?”   “咖啡。”   “我可以尝尝嘛?”   “不可以。小朋友不能喝咖啡。”   “喔,好叭……”   “不过我一会儿可以给你做奶昔。”   “好哦!”   此前惊险又化险为夷的一幕,并未出现在监控室的屏幕上。   没有被其他龙看见,也不会被外人知晓。   那是只属于绫希和梨觉的,两个人的秘密。 第21章   监控室。   如果一定要票选人生,啊不,龙生中某个受宠若惊的时刻,阿东和阿强都会选择此时此刻。   尤其是阿东。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呆呆望着正攀在自己膝盖上荡来荡去的颇为自来熟的小幼崽,完全可以用诚惶诚恐来形容此刻的心境与表现。   几分钟前,他还在奋不顾身要去帮宝宝崽敲门,绝不能看见小不点难过的样子。   几分钟之后,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目睹真容的宝宝崽,居然!就!趴在!他!腿上!   梨觉在星舰上见到的所有哥哥(以及数量稀少的姐姐)都很喜欢他,尽管抒发喜爱的方法五花八门,可是像眼前这个哥哥完全傻掉、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也是头一个。   小幼崽不解地歪着头看他:“哥哥,你不会动嘛?”   天呐。   宝宝崽跟自己说话了。   宝宝崽还叫他“哥哥”——天呐天呐天呐!   阿东瞳孔都放大了,激动到结巴:“那个,我,这个,我……”   旁边的阿强很嫌弃。   这么不能担事,跟小孩讲话都能紧张成这样,怪不得成天只能干看监控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儿呢!   (好像连自己一起骂进去了)   但同时也很羡慕。   宝宝崽能不能也来我这边玩玩儿?   绫希按照他俩的口味正在给咖啡里加方糖,龙的爱好很奇怪,把方糖当冰块扔满一整杯,他以前尝过一次,差点没齁死。   他先把其中一杯递给阿强:“长官,好了。”   阿强低头抿了一口,对这种糖分爆表、已经很难称之为咖啡的饮料非常满意:“小绫希,还是你泡的咖啡最好喝。”   绫希乖巧一笑,又问那边仍然全身僵硬的阿东:“长官,您的现在要喝吗?”   阿东连跟他讲话都磕碰:“那、那、那个,先放那吧,我我我等会再……”   阿东说话有个习惯,总是要加手势。   越是长句子,越是十指飞舞,很适合弹点什么乐器。   今天结巴得连手指都卡顿,不知道的还以为被电了。   小梨觉好奇地看着他的手指在空中跳霹雳舞,忍不住也伸手碰了碰:“哥哥,你在做什么?”   阿东原本就紧张,被小幼崽软软的手指一碰,这种荣幸和忐忑更是沸腾到了全新的维度,脸色涨红:“我——我——我没——”   阿强扶额。   丢龙,实在是太丢龙了。   成年人的模样实在过于怪异,梨觉放开他,跑到最信任的绫希旁边,像个小尾巴似的拽着小哥哥的衣角跟着他走来走去,小声问:“希希,他怎么啦?”   小朋友是不懂得控制音量的,梨觉以为自己很小声了,其实在空间有限的监控室,每个人(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阿东和阿强竖起耳朵,想听听绫希怎么回答。   男孩摸摸幼崽的猫耳朵:“是因为长官很喜欢你。”   梨觉的猫尾巴蜷到身前,还是小小声,带着些微的犹豫和不确定:“可是,可是他好奇怪呀。”   阿强清晰地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紧张地向左扭头看向咖啡杯,完好无损。   再向右。   哦,原来是阿东心碎了。   那没事了。   “每个人表达喜欢都是不一样的。”大一点的男孩一本正经地解释,“芬克斯长官,林望长官,莉达长官,他们对你也不同,不是吗?”   小一点的男孩顺着他的话认真回想。   芬克斯哥哥气场三米,在他的怀里就像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林望哥哥会跟他一起做游戏;   莉达姐姐漂亮又温柔,会给崽崽搭好看衣服;   还有威尔哥哥、岩石哥哥,布灵哥哥……   的确,非人类两脚兽们都在用自己独一无二的方式宠爱着小幼崽。   表达喜欢。   梨觉想着绫希的这句话。   表达,喜欢。   他忽然抱住男孩的腰,先是蹭了蹭绫希衣服上细腻的花纹,然后仰起小脸,眼眸笑成弯弯两轮月牙:“最喜欢,最最喜欢希希啦!”   阿强再次听到一声破碎的动静。   这一次是自己的心。   虽说他也没指望短短几分钟之内能在宝宝崽心中的地位上升几个level,可是亲耳听见小家伙的最爱另有他人,还真是令人丧气。   绫希眨了眨眼,面对小家伙突如其来的“示爱”,半是受宠若惊,半是意料之中的小小骄矜。   他戳了戳梨觉的小酒窝,也微笑:“嗯,我也最喜欢觉觉。”   围观的两头龙再次震惊。   要知道他们捡回来的这个人类小男仆从来都是不苟言笑,严肃得像个小机器人。   有谁见过他的笑容,又有谁听过他跟什么人表达情感?   看来,男孩那藏在内心深处的爱,都只给了这个小崽崽。   不过话又说回来——   他们看着拉着小哥哥的手撒娇、蓬蓬的猫尾巴在背后快乐地晃来晃去、笑容甜甜的小家伙。   ——谁又能不喜欢宝宝崽呢?   *   会议室。   很久以前,无限空间各个子世界的boss知晓对方的存在,也能用一些先进的通讯手段进行交流,然而碍于中枢的限制,他们无法去往其他子世界,否则会引起混乱。   后来,彻底的、终极的“大混乱”时代到来了。   主神失踪,祂的稳定之力消失,中枢随之漏洞百出。Boss们从bug中也终于找到了和彼此真正见上一面的途径。   尽管这种见面不一定会让所有人满意,好歹也是种交流渠道。   尤其在主神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无限空间究竟会不会有一天彻底坍塌的如今,经过斟酌的信息交换更显得宝贵。   每个子世界的文明程度是不同的,古老如史前,颓然如废城,先进如星际。   不过那都是展示给玩家的一面,大boss们手握差不多程度的科技,完全可以通过仿佛直接面对面的全息投影来联系。   芬克斯大马金刀靠在会议室长桌尽头的主位,看着近在咫尺,又触不可及的对面人。   冷艳这个词原本更多使用在雌性身上,不过如果是弯刀眉、丹凤眼的潜杏,那么也很合适。   芬克斯撑着下巴,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悠然开口:“尊敬的海妖王今天怎么有兴致找我?”   看似用上敬语,可语气毫无尊重的意思。   潜杏永远是那个疏淡凉薄的样子,嗓音清冷:“你动了我的夜明珠。”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芬克斯不动声色:“我没有。”   他的确没有。   那日去人类星球上的假龙巢,他的确带上了夜明珠,准备给宝宝崽进湖里用的。   小家伙没用上,所以也可以算是一种没有动吧。   潜杏自然不信他的话,不过也没有追问。   当初的赌约输了就是输了,夜明珠到了芬克斯的手里没有被滥用,那就暂时放着好了。   总有一天他会连本带利拿回来。   “我知道你用在什么场合了。”潜杏直接下了结论,并且忽略了芬克斯的反(狡)驳(辩)继续下一个问题,“那个小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置?”   每个boss都有自己的情报网,龙巢中多出来这么个小幼崽,被其他人知晓,也不算新鲜事。   芬克斯一贯对戏弄潜杏很有耐性也很有兴趣,可对方话里隐隐的渴望让他起了戒心。   他轻敲着扶手,观察着对方的神情:“……怎么,你眼馋了?”   潜杏垂着眼,指尖抚摸着一截近乎透明的冷珊瑚:“你想留下他?”   在得到回答以前,又添上一句:“就算你想,也不可能做到。”   芬克斯危险地眯起眼:“这是句威胁,还是封战书?”   他们原本就是宿敌,和平相处是罕见,针锋相对才是常态。   事关宝宝崽,更不可能相让。   潜杏语带微妙的安抚:“别这么紧张。我听说了,你很喜欢那个小东西。”   芬克斯双手抱胸,防备道:“那又如何——与你何干?”   海妖王轻哼:“果然没有空穴来风的传言,他不会真叫你‘咪咪’吧——你先听我说完。   “系统不可能长久停留在某一处,这一规律不以任何私人意志为转移,哪怕是有这么多bug的现在。这是主神所建立的无限空间基本准则之一,从未变更过。关于这一点,想必你也清楚。”   “……系统?”芬克斯狐疑地拧起眉心,“你在说什么?”   潜杏挑起眼皮:“你不知道?”   黄金龙沉默片刻。   难怪小家伙能够想进入哪里进哪里;   难怪伴随着宝宝崽的出现总能见到奇异的流光;   难怪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难怪拥有修改玩家记忆的高级权限;   难怪……   太多太多的矛盾、疑点,随着海妖王的一句话得到了解答。   这孩子压根不是什么林望从断壁残垣中意外捡到的小猫崽子。   从一开始,就是小系统翻山越岭来找他。   芬克斯想,宝宝崽是注定要见到我的。   可是宝宝崽也注定会去见别人。   他沉浸在有的没的思绪中,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   潜杏见自己的话有了效果,好整以暇:“所以,就算你不愿意,就算你使出各种手段,那小东西总有一天会落到我手里。”   他轻轻一捻,冷珊瑚碎成齑粉,随着水流飘散。   “原本并不感兴趣。”海妖王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只是,能让伟大的黄金暴君如此爱不释手,本王倒是真想见识见识了。”   开场时芬克斯用“尊敬”来讥讽他,此刻他也用“伟大”揶揄回去。   芬克斯冷冷地看着对面:“我警告你,别对小东西打什么坏心思。否则——”   “否则?”潜杏抬起下巴,“你又能如何?”   充满威慑和压迫感的黄金龙瞳在短暂的盯视后,忽然笑了。   芬克斯望向潜杏,慢条斯理舔了舔嘴唇,吐字缓慢而清晰:“否则,你可以试试看。我总有办法找到你。到那时候会发生什么……可就由不得你了。” 第22章   与此同时,被良久的系统助手No.Bα3L82γk,或者统称为momo,终于挣扎着从束缚中苏醒过来。   它伸了个懒腰,准备快速理清现状,然后去找自己新培训的小系统。   也不知道没有它帮助的宝宝崽还好吗?   有没有跟大boss碰上面,有没有被欺负。   呃,不会已经被吃了——   妈呀!   什么情况!   位列子世界各boss中麻烦之首的黄金巨龙和海妖,正齐齐盯着它。   死亡视线!   Momo瑟瑟发抖。   自己是被绑架了么?   啊啊啊啊神主救我,宝宝崽救我QAAAAAQ!!   “你是系统助手吧。”芬斯克率先开口。   呜呜,能被暴君记住,也算是一种死而无憾了。   它还以为暴君的眼里除了宿敌根本放不下别人呢。   【是、是的。】momo唯唯诺诺,【二、二位大人有何吩咐,请讲……】   Boss沟通岗的系统助手,简直是全天下最窝囊、最倒霉的职位了!   还有沟通岗的系统,那是比助手还要惨烈得多得多的工作。   毕竟系统得不停地直面boss,还要;它之前培训的系统们就没有哪个不是哭着辞职的。   也不知道宝宝崽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好担心。   ……不过现在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芬克斯的金瞳光芒大盛,巨龙君主的威严压迫得人喘不上气。   他一眨不眨盯着momo:“你送到我这里的那个小东西,当真是新任系统?”   Momo琢磨着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生气,也无指责,似乎只是纯粹的疑惑。   而且没有使用过去时态……   那么,是不是说明宝宝崽还在?   没有被boss吃掉,而且也没有,或者说至少没有特别惹boss动怒?   Momo捋清楚之后,连忙回答:【是的,芬克斯大人,梨觉就是新一任系统,不知道大人们和他相处得怎么样?梨觉是个很好的小宝宝,特别可爱,而且……】   它吧啦吧啦一大堆小幼崽的优点,哪怕它和他真正相处的时间很有限。   “梨、觉?”海妖王终于出声,抓住了momo一堆废话中唯一的重点,“那是小东西的名字吗?”   Momo愣了愣:【二位大人不知道宝宝崽的名字吗?哦,宝宝崽就是小梨觉的昵称。】   芬克斯的语调有种诡异的慢吞吞:“……我以为,他的名字叫宝宝崽。”   潜杏在一旁凉凉开口:“就像他以为你的名字是咪咪吗?”   芬克斯:“……”   芬克斯斜了他一眼:“你觉得很好笑?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待遇,你懂么?”   潜杏听出他是想炫耀自己在宝宝崽,不,在梨觉心中的特殊地位,不过至今还没有见过小家伙的海妖王实在不觉得这算什么可以拿来炫耀的事情。   ……以前怎么没发现黄金龙这么幼稚。   完全被小崽子蒙蔽了双眼。   这么大的八卦,一定要跟其他人分享。   Momo则希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可惜它听见了,还清清楚楚。   什么,什么——宝宝崽叫芬克斯“咪咪”?   好惊悚的称呼。   更惊悚的是,芬克斯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的样子!   这真的还是那个说一不二、位列boss凶残榜首的黄金暴君么?   任由一个小幼崽给自己起如此……如此那什么的名字!   自己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Momo陷入了混乱。   芬克斯的确对“咪咪”有过一段艰难的接受期,不过,一想到宝宝崽特别为自己取了昵称,这可是连小绫希都没有的特殊待遇,就好受多了。   比起自己在梨觉心中的地位,眼下芬克斯还有更关心的问题:“小家伙给我的感觉,和之前来的那些不太一样。”   Momo趁着两位大佬谈话的间隙正在飞速补档,以最高的效率了解了自己被期间巨龙们的世界中发生了什么事。   一边佩服着宝宝崽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强大能力,一边发出与芬克斯的同款疑惑。   崽崽的权限……好像是比普通系统还要多了一点?   比如那个消除玩家记忆的权限,根本不是boss沟通岗的系统能有的。   再比如出场自带流光,这般引人注目,比主角还主角。   再加上这个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大小boss还是npc或者玩家,全都能攻略的万人迷属性,就算是魅力值拉满的玩家也做不到。   很难不好奇到底什么来头。   可是每一任系统都是中枢捕捉来的,助手只负责培训上岗,无法探知更多背景。   梨觉究竟从哪儿来,别说momo了,或许整个无限空间除了主神,没人能知晓。   “既然你那里的违禁词已经解封,系统跟你交代完任务就该下班了。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转达。”海妖王瞥了眼黄金龙,很少会笑意如此鲜明,“我想,下一站他就该来我这里了。No.Bα3L82γk,是不是?”   被点名的momo立刻翻开《无限空间新系统员工入职培训手册(第11.5.2次修订版)》,快速找到相应条例,连连点头:【没错,潜杏大人,宝宝崽很快就会去为您安排下一季度的工作了!】   芬克斯原本对梨觉要离开就很不快,潜杏又这样挑衅,更叫他火冒三丈。   他一拳锤在晶石会议桌上,丝毫不觉疼痛,沉声道:“一定要走?”   那硬度极高的桌面竟在他的怒火之下裂开了一条缝。   无论是谁见了,都会下意识想,若是在拳下的是自己,还能不能捱到下一秒。   Momo差点被吓宕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的,芬克斯大人,这是神主的规定,也是中枢自动分配的,我我我、也没有办法改变……】   “……我知道了。”芬克斯气极反笑,“我会去找他的。潜杏,我会去找你的。洗干净恭候我的大驾光临吧。”   他说完,不给对面任何反应机会,直截了当结束了通讯。   被留下来的momo战战兢兢观察着海妖王,以为后者面对如此挑衅——简直可以说是调戏了——会怒火中烧。   出乎意料的是,潜杏的反应非常平静。   他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耳环,冰蓝色的眸子竟含着一丝叫人捉摸不透的、堪称期待的兴味。   ……大boss们真的很难懂。   Momo哆嗦着想,我还是去找宝宝崽吧TAT   *   绫希听见梨觉被芬克斯带去了禁闭室时,先是心里一紧,随后在林望“老大没有精神力波动,只是想舒展下身体,你安心好了”的补充说明中松了口气。   不过他还是不太放心,仰着小脸:“长官,我可以去看看他们吗?”   林望揉乱他的头发,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问,老大还特意说了,要是你想去找宝宝崽,直接进禁闭室就行了,不用提前报告。”   绫希点点头:“谢谢长官。”   禁闭室是舰船上最大的密闭空间,足以容纳数十米的巨龙在其中活动,而长期以渺小的人形困在星舰上的龙们很怀念以原身舒展双翼的感觉。   因此,只要芬克斯没有需求,其他龙在申请后也可以使用。   同时拥有禁闭室的密码和进入权限的人,整艘星舰上也没几个。   恰好,被信赖的人类小男仆正是其中之一。   绫希到那儿的时候才发现访客并不止自己,布灵和岩石都在。   禁闭室容纳不了太多龙的原身,尤其芬克斯也不会愿意和其他龙挤,所以布灵和岩石都是人形。   一个端水一个拿毛巾,一个无奈一个虔诚。   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被迫的,谁是主动的。   个子小太多的男孩直到走到他们旁边才被发现,布灵像是看见了救星:“小绫希你来了!哎哟我的天终于有个活人了我快无聊死了……”   绫希:“……”   严格来说,他的确是星舰上唯一一个活人。   他看向远处,已经修缮如新的禁闭室中,黄金龙王既没有展翼翱翔,也没有到处喷火玩儿,甚至没让布灵和岩石当他的移动活靶子。   芬克斯……趴在地上睡觉。   唔,以龙形态。   人类的音量其实打扰不到龙的睡眠,不过绫希还是放低了声音:“那个,请问……”   布灵早就想来个人说说话了。   岩石那个死心眼,说要守着老大就寸步不离,视线都不带移开的,更别提跟他闲谈。   布灵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说给绫希:“你是想问宝宝崽在哪儿么?刚才被老大背着飞了半天玩儿累了,估计也在睡觉呢。你要是想知道是怎么背的我也可以告诉你,就是用岩石做的那个布袋。啊还有还有……”   绫希艰难地听完布灵的所有废话,语气恭敬到绝对听不出来半点嫌弃:“长官,我可以自己去看看,谢谢您。”   他放轻脚步,收敛气息,不顾布灵在后面伸手挽留,走向那沉睡的金色山丘。   禁闭室的灯光经过处理,将龙鳞照得更加熠熠生辉,靠得太近几乎睁不开眼。   巨龙盘在那儿,庞大的身躯如同正在守护什么最珍贵的宝藏。   绫希不知自己究竟是对芬克斯的行为逻辑,还是对梨觉的习惯更为了解,总之,那样一座巍峨的金山,他竟然一眼就能找到闪闪发亮的金黄色中,唯一一点儿温柔的浅金色。   芬克斯把自己的宝藏,也就是小幼崽,藏在了最安全的腹部附近。   又能恰到好处地控制力道不会压到过于迷你的小崽崽。   梨觉现在不是人形,又变回了小奶猫,柔软蓬松的毛发和坚硬如盔甲的龙鳞对比鲜明。   老大从会议室出来之后就满船找梨觉,哪怕远在厨房的绫希也听闻对方已经知晓崽崽是新系统的事情。   他和所有龙一样担心芬克斯会不会发狂,尽管隐瞒并不是梨觉的本意,可谁又想挑战暴君的精神状态呢?   出乎意料的是,芬克斯非但没有降罪于梨觉,反而对幼崽更加珍视。   也许是因为明白小系统迟早会离开,才让本不该拥有「留恋」这一情愫的龙类,也感到了不舍,因此给予更多的疼惜。   绫希看着眼前格外和谐的一幕,巨兽与奶崽,鳞甲与绒毛,想着,这算不算一种“以柔克刚”?   就在这时,打呼噜的小奶猫试图翻身,差点儿滑下来。   被自己惊醒的小梨觉一睁开就看见了绫希,欢欢喜喜道:“希希,来喵来喵!”   边说还边往旁边挪了挪,似乎要给绫希留出足够的空位。   可是他也发现自己现在的体型太太太迷你了,再怎么让,好像也顶多是另一个自己的空间。   比猫崽大得多的绫希根本进不来。   聪明的小猫咪想到了好办法,动了动耳朵。   轻微的嘭响和一阵耀眼的流光溢彩之后,金渐层猫崽变成了人类幼崽。   梨觉双手撑着小脸,笑眯眯,不用看也知道保留下来的猫尾巴正快乐地晃来晃去:“现在可以了喵!”   大一点的男孩踌躇着。   就算崽崽热情邀请,可是自己……   黄金龙懒懒地睁开一边的眼睛:“想来就来吧。”   绫希眨了下眼,这回的确有些受宠若惊了。   星舰上的龙们的确都挺喜欢他,某种角度也可以说把他当作了家人。   可是芬克斯对梨觉的宠爱是独一份的,别说他这个异族,任何别的龙也不可能肖想半分。   现在……自己也能分到一点点吗?   绫希还杵在那儿犹豫,身体忽然一轻,腰上有什么力道带着他双脚悬空——他低头一看,是龙尾。   芬克斯直接把男孩儿塞进裹着幼崽的缝隙里。   不大不小,刚刚好够再卡一只小绫希。   梨觉歪过小脑袋贴在绫希身上。   绫希则动了动,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搂住梨觉。   两小只挤在一块儿,心满意足闭上眼。   芬克斯低头看见友爱且亲昵的小团子们,轻笑一声,抬起尾巴尖儿为他们挡住禁闭室有些强劲的自然风模拟气流。   在伟大的黄金龙王芬克斯的怀里,当然可以睡个好觉^_^ 第23章   某处。   沈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上只有薄薄一件衬衫。   应当是没有受伤的,他想,否则不会这样只剩下满身满心的疲倦,而非伤痛。   关押者并未为他留下任何照明工具,昏聩的室内,唯有他的耳钉荧着微光。   我是谁?   他昏昏沉沉地想。   我为什么在这里?   被带走之后,他的记忆被抹去了太多,留下的也不过湖面掠影,斑驳陆离。   然而潜意识告诉他,应该回家。   必须要回家。   因为家里有人在等他。   是……谁?   沈烟想不起来了。   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已经是堪比手下留情的恩赐。   只不过若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名字也不过是个空洞的、毫无意义的符号。   朦胧中,他在捕捉到脚步之前,听见了有什么人进入房间的动静。   光线从外面洒进来,沈烟困在黑暗太久,连睁眼都那么费力。   戴着面具的神侍端着晚餐走进来。   那根本算不上一顿饭,就是些无色无味的固体。   的确可以充饥;尽管看起来极为干燥,也是能补水的。   然而这东西没有丝毫味道,实在难以下咽。   沈烟花了一些时间将自己撑起来,低头看着放在地上的……餐食,太久没剪的头发垂在肩胛骨上。   “我……”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抿进一丝血腥味。   他本想问我什么时候出去,随即意识到这个问题实在蠢得可以。   要是可以,也不至于昏天黑地地关了这么久了。   沈烟艰难地喘了口气,改成另一句:“请问,是谁……把我留在这里?”   这种情况下,完全没有什么礼貌的必要。   可是习惯使然,他还是用上客气的开头。   神侍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不知面具之后是怜悯还是讥讽。   半晌,流露出电子音般的怪异嗓音:“抱歉,我不能透露。”   好吧,沈烟想,好吧。   神侍会留在这里监视他吃完所有东西,一点都不能剩。   他当然尝试过反抗,无论是进食还是别的什么。   理所当然,全都失败了。   他好歹也是个健康的成年男性,面对看起来和自己身量差不了多少的神侍居然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地,仅仅一瞬就被制服。   从那时候起,他就明白,这根本不是人类可以抗衡的力量。   那些看管他的人自称是“神主的侍从”。   那么……将他掠到这里,既不放走,也不来见他的,就是这些人口中的“神主”了吧。   连随从都打不过,跟别提主人了。沈烟彻底放弃抗争的想法。   神主。神。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可是,跟自己这个小人物又有什么牵连呢?   沈烟是个无信仰之人,也不曾同虔诚信徒密切来往,无论对神话还是宗教都兴致缺缺。   ……难道仅是因为倒霉才被选中吗?   那也太倒霉了。   早就没有力气挣扎,能维持着苟活已经很不容易。   也不觉得这么个使用非人力上锁的小房间,凭自己现在虚弱的状态有什么逃跑的可能。   他无法知晓这样的囚困究竟要持续多久,然而一次都没有想过自杀。   不能死。必须活下去。   还有谁在等他回家。   哪怕仍然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人。   只确定,一定是对自己很重要的存在。   否则不会在记忆受到清洗的如今,仍然固执地不肯忘。   不敢忘。   味同嚼蜡在这些固体食物面前不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而是写实。   沈烟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所有,完成了任务的神侍这才离开。   他看着最后一缕光线在脚边消散,下意识摸了摸耳钉,重新沉入意识的深海。   *   龙巢星舰,首领起居室。   芬克斯从浴室出来时,看见的就是满床打滚的小猫崽忽然停下来用后爪挠挠耳朵,然后重新竖起尾巴向着被子某处隆起饿虎扑食窜过去,自娱自乐能力一级棒。   他有点儿想叹气。   明明看上去人畜无害、小小软软的一只,怎么会是最讨人嫌的系统呢。   别说他,任何一个子世界的boss都没办法不讨厌系统。   系统的造访可以和新安排的任务及KPI划上等号。   谁愿意上班啊?   有的时候还不仅是简单的工作内容,还会带来顶头上司,也就是主神的谆谆教诲。   这种教诲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多半是“不行”“重来”“扣绩效”。   总之就是闹心。   看到系统就非常闹心。   自从主神不在,没了老板罩着,仍然得干活的系统就成了最惨的底层,大小boss都可以踹一脚,和砧板上的鱼没有差别。   黄金龙还沉浸在对以往船员们联起手欺负系统的回忆里,小奶猫注意到他过来,甩了甩尾巴尖儿,细声细气“咪”了一声,浅金色的猫瞳晶亮。   这回芬克斯是真的叹了口气。   怎么办,就算知道这小东西是新一任系统,也没办法对他不好。   芬克斯用食指点隔空点了点:“变一下。”   梨觉非常配合,浑身光芒大盛,在“嘭”的一声后变回了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他乖乖跪坐在原地,仍然保留着的猫耳朵快乐地动了动,笑弯弯:“咪咪!”   【宝宝崽,你在喊谁啊?】   Momo的声音久违地出现在小幼崽的脑海中。   不久前梨觉已经跟它重逢过了,momo的限制解除,小崽崽也自然记起了自己有个全新的使命:当系统。   虽然还是不知道系统是什么。   逃难归来的momo还赋予了小系统一个新能力,让对方可以在私密空间中与自己对话,以防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谁呀?」幼崽一时没绕过来弯。   【咪咪。】momo重复道,惊恐地看了看只有黄金龙和幼崽在的卧室,仍抱有最后一丝期望地问,【宝宝崽,你说的“咪咪”,应该不是芬克斯大人吧?】   「芬、克、斯?」小梨觉茫然地重复着这个略微陌生的词汇。   他在巨龙世界的这些日子,星舰上的龙称呼黄金龙为“首领”或者“老大”,的确没什么听到真名的场合。   【就是你眼前的这位。】momo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快告诉我,你一定不是崽喊他对不对?】   备受宠爱的小系统并不明白momo在提及芬克斯为何显得如此惊恐,临时家长虽然看起来凶凶,可是对他很好呀!   幼崽还没来得及回答,被一手提溜起来。   芬克斯的金瞳对上梨觉的浅金眸,审视道:“小家伙,老实交代吧,你来有什么任务?”   崽崽非但一点儿不怵,还主动抱住成年人的脖子,小酒窝浅浅:“来~和咪咪玩!”   黄金龙在外人面前再如何严肃可怖,到了这儿,那张面具总是敌不过幼崽天真无觉的笑脸,没维持几秒钟破了功,摇摇头,眼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把小家伙放回床上,动作堪称温柔。   幼崽趴在软乎乎的被子上,伸直小胳膊小腿儿划拉划拉,仿佛空气游泳。   芬克斯掀起被子的一角,将小梨觉裹成小梨卷。   轻轻一推,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   幼崽很喜欢这样玩,开心得不得了,甜甜的笑声充盈了整个房间。   ……   至于系统助手No.Bα3L82γk,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然完全失语。   它宁愿相信是自己的视力功能出了bug。   Boss,居然,在,逗系统幼崽玩儿?   那个穷凶极恶的boss。   和。   那个任人摆布的系统。   啊?!?!   震惊momo一百年。   *   另一个某处。   祂走出来,暗金纹的黑袍迤逦,却并不真的碰触到地面,在半空中微微飘荡,如一面旗帜,永远不染尘埃。   神慢条斯理转动着无名指上仿佛戒圈的指环:“最近有什么新闻么?”   跟随左右的侍从早有准备,立即将无限空间各部门、尤其是不同组系统呈上的报告一一摘要、汇总、转述。   祂静静地听完,蹙眉:“还少一个吧?”   侍者一愣,将厚厚的报告从头到尾翻阅一遍,的确发现了漏洞:“好像……是负责和子世界boss沟通的系统还没有递交。”   神的瞳孔寂静冷然:“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   那语气并不像责备,然而侍者仍是不寒而栗,连忙低下头:“神主,沟通岗的系统是几日前新上任的,也许……也许还不清楚规则。”   神的确听闻这个岗位的人员流动频繁,然而这不是理由:“没有员工培训吗?”   神侍哆哆嗦嗦:“负责这项培训的是No.Bα3L82γk,根据记录,它前些天被绞进了中枢‘漩涡’,无法脱身,没能即时到岗。新一任系统年纪还小,可能自主学习能力欠缺,所以,所以……”   祂离开无限空间后,中枢失去了神力的支撑,陷入力量不足的混乱,继而出现成因不明的“漩涡”。   不仅是侍者方才提到的那个系统助手,系统,或者说无限空间里的任何一个存在,都有可能被绞进去。   至于什么时候会放出来,能不能放出来,看运气。   不过这不是祂关心的重点。   “小?”   祂皱起眉。   神只用了一个单字的质疑,就让侍从瑟瑟发抖。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止他一人有这种困惑。   主神近来……怪怪的。   性格突然大变,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以前的主神虽然威严,却也仁爱,赏罚分明。   子民爱戴祂、信仰祂,这才是无限空间得以正常运转的根源。   可自从某一天起,神忽然变得喜怒无常,一点点小事就会勃然大怒,也会风度翩翩地笑着处死相伴多年的得力干将。   朝夕间,明君变暴君。   究竟是神主的变化引起了无限空间的紊乱,还是反过来,没有人能说得清。   无论如何,侍从想,不解释清楚,神之怒火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了。他可不想做那个倒霉蛋。   侍从连忙解释,撇清关系:“是的,神主,沟通岗的新员工非常年幼。最近您……不在,中枢不再遵循以往的规则,抓取新系统突破了年龄和种族限制。这次这个只有、只有三岁。”   寿命无垠的主神很难对一个具体的年龄有什么概念,即便如此,“三”这个数字在人类,或者随便哪个种族中也都是幼年期。   让一个还在幼年期的生物上任和子世界的boss沟通?   神大约能明白报告交不上来的原因了。   随从观察着主神的表情,可是从那张俊美而漠然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痕迹。   他只好小心翼翼地问:“神主,您要亲自去看看那个新来的系统吗?”   祂沉吟片刻:“不了。”   祂还有更重要的,更需要,或者说更值得探视的某个人。   神转身,黑色长袍在身后漾起一道光的涟漪,冷声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得打扰。”   侍者深深低下头:“是。” 第24章   系统助手No.Bα3L82γk难以置信。   第一件无法相信的, 是这位新来的、脆弱的小系统,竟然能和boss和睦相处。   不,远不止“和睦”, 不仅是芬克斯,星舰上的所有龙都对梨觉喜爱有加。   或者换个更贴切的词:视如己出。   别说是boss们最讨厌的沟通岗系统,就算梨觉是真的从副本中捡到的小崽子, 不对, 假设得再夸张一点儿, 是几百年不曾孵化过子嗣的龙族真正的、宝贵的幼崽, 都不一定能让所有家长喜欢他。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本身就是个不可能达成的梦幻境界。   然而梨觉做到了。   光是儿童房里堆满的那些龙们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多拿出来看看的宝物,就足以证明这个才认识短短数天的小家伙在他们心中超然的地位。   不可思议, momo想, 这回自己究竟是辅导了个什么样的新员工啊!   第二件无法相信的, 是为芬克斯安排的kpi居然不需要催, 不需要旁敲侧击,不需要警醒, 就已经完成了。   年幼的小梨觉讲不清楚,momo更没那个胆儿问芬克斯, 只能从中枢调取玩家记录。   这次成功通关的玩家有两个, 名字分别是原映映和路迎。   他们存活的原因是龙们急着回家逗崽玩儿, 没再光临人类星球。   任务所需的蓝宝石, 则是boss亲自扔给他们的。   ……这合理吗?   如果没看错,接下来的画面显示,彼时陪着玩家结束任务之后的芬克斯忙着带梨觉去西半球的镇上买衣服。   这就是为什么他懒得再让布灵挖陷阱设计谋,直接把道具给玩家算了。   不是,大哥,这真的符合游戏规则么!   Momo脑子里一百一千个问号, 也不敢真的说出来什么。   反正它的职责仅是培训沟通岗的新员工,至于boss的行为是否合规,有稽查岗的系统负责,与它无关,更与宝宝崽无关。   有这么个安慰自己的说辞,momo放松了许多。   它已经教会了小幼崽如何给boss安排任务,接下来就是带他去认识巨龙世界以外的其他boss,尤其是记住拜访顺序与内容,不能弄混淆。   【宝宝崽,你这里的工作差不多都结束了哦,下一个要去的潜杏大人的世界。】   「那是谁呀?」   【是海妖王。】   「海?」   【宝宝崽见过海吗?】   「没有耶。」   【就是蓝蓝的,很多很多水!】   「那,海牙也是生活在蓝蓝的水里吗?」   【是海妖,不是海牙。宝宝崽,潜杏大人虽然没有芬克斯大人那么易怒,可是发起脾气来也很可怕的呢!你一定不要惹他们生气哦!比如名字,不能随便乱喊……】   Momo说完这一大段,连自己都有些犯嘀咕。   不能乱喊名字,的确是boss们的规矩。它亲眼见过某一位因为前任系统念错了其中一个拗口的发音,而被暴怒的boss找茬。   问题在于,宝宝崽好像根本不需要守规矩呀!   小家伙称呼芬克斯为“咪咪”,后者没有一丝犹豫就答应的场景,噩梦般历历在目。   好在梨觉并没有注意到它的卡顿,正在和绫希一起搭积木。   他们在做城堡。   孩子们小小年纪显出非同一般的建筑师天赋,居然能把积木搭到自己腰那么高。   不仅很牢固不会倒,各个部分还有鲜明的功能区。   孩子们玩儿的时候,momo一直观察着他们。   主要是绫希。   有了龙们万众一心的布置,梨觉的儿童房早就足够精美和完善。   可是小朋友怕孤单,不愿意一个人待在,白天要么在芬克斯身边,要么跟着其他哥哥姐姐出外勤;晚上则跑去绫希的房间里,坚决不肯走。   绫希对他的宠爱没了边儿,崽崽说什么都会答应;那可是连将幼崽视为掌上明珠的黄金暴君都说过的“太惯着不好”的程度。   但没办法。   崽崽只要抱着他的胳膊晃一晃,用那双明亮的、圆啾啾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他就完全没辙。   也正常。   谁能拒绝得了宝宝崽呢?   Momo并不认识绫希,从人物识别手册上看,男孩只是龙们从废墟中捡到、又大发慈悲养在星舰上的全能小男仆,一个没有异能的人类,并无特别之处。   可是不知为何,每次它同梨觉在私密空间对话时,总觉得绫希都听得到。   甚至,能够直接看向它所在的方向。   这根本不可能。   Boss沟通岗的系统若没有实体化,连npc和玩家都无法感知存在;   至于系统助手,如果不是此前的系统总是被恐吓走、自己不得不临时代班,它甚至对boss来说都是不存在的。   Momo设定的私密空间,无论是最强大的boss,还是其他系统、助手同事都无法参透。   这样一个普普通通、感觉不到半丝特殊气息的孩子,怎么可能破解?   一定是巧合吧。   封顶大吉之后,梨觉又拿了两个小人形状的积木,踮起脚小心地放在高塔最上面,代表城堡里的王子与公主。   绫希问,王子和公主是谁呢?   梨觉戳着自己的小脸苦恼地想了很久,想不出答案。   他对王子和公主的认知大多来源于爸爸讲的睡前故事,可是比起王子公主的童话,爸爸更愿意讲些别的,比如神明与信徒。   绫希看出了小的那个满心困惑,干脆帮他解答:“那就不要是王子和公主好了。这个是我,这个是你,怎么样?”   梨觉眼睛一亮。   他想重新给人偶们换个位置,可是刚才放得太靠里了,这回连踮脚也够不着。   幼崽转身举起双手:“希希,抱抱!”   绫希就像已经做过一千一万遍似的,轻松地把他抱起来举高,直到可以够到人偶。   梨觉推推这个,碰碰那个,让原本分开、有些距离的小人偶亲密无间地贴在一块儿。   人偶手上有精巧的关节,梨觉在绫希的怀里探身,摆弄着让人偶的手碰着彼此。   大功告成!   幼崽看向牵着手、咧着嘴笑的小人偶们,也去拉小哥哥的手,笑眯眯:“希希和觉觉,永远在一起!”   男孩望着他的杰作,也捏了捏崽崽的小手,露出只对梨觉才会有的笑意:“嗯,永远在一起。”   *   今日出外勤飞掠东半球进行恫吓和轰炸的是威尔,若是下班就回家待着太无聊了,他打算去西半球转转玩玩儿,吃点人类……不对,是吃点人类的美食。   好几天没出过门的小幼崽听了也很想去,央求芬克斯允许威尔带上自己。   威尔干活儿麻利是麻利,不然也做不到林望以下三把手的位置,就是在带孩子上总是有些毛手毛脚。   不是忘了给崽崽带上奶瓶,就是系反了兜兜,连喂饭都喂不好。   幼崽每每小大人似的叹气,抓住差点戳着自己的勺子,诚恳道:“哥哥,崽崽可以自己吃哒。”   威尔也很委屈,崽的小勺子也太小了,哪怕他化了人形,仍然习惯于用龙的视角去看迷你的小朋友和更加迷你的儿童餐具。   这无异于开着叉车往玻璃瓶里放弹珠,实在太高难度。   话又说回来,带崽原本就是种精细度极高的挑战。   芬克斯一开始不放心,如果自己不能亲自前往,宝宝崽怎么也得有林望或者莉达跟着才妥。   只是今天这两人都有事儿,他只有冷酷无情地否决出行方案。   对于说绫希太惯着梨觉、实际上自己也不遑多让的黄金龙而言,不答应小家伙请求的状况实在少之又少。   崽崽虽然失望,不过并没有闹人。   他眨巴眨巴眼,晃着毛蓬蓬的猫尾巴跑走了。   被留下的大人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   以及,局促。   还在进行准备工作的威尔端详着首领的脸色,犹豫着问:“老大,宝宝崽会不会伤心啊?”   别看幼崽平时对谁都笑,真难过起来可是很不好哄的。   芬克斯的表情不太妙。   看见那个小小的背影堪称落寞地消失在视野里,他同样不好受。   可是他刚刚在一舰桥的手下面前下了决断,这时候要是撤回,就算所有人心知肚明是为了小不点,面子往哪儿搁?以后还怎么当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首领?   家长在“要崽”和“要面子”之间犹豫了很久,同样也等了很久,小家伙都没有再回到舰桥;那可是平日里最喜欢从舰桥上看星星、一来可以待一天的宝宝崽啊。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淌,芬克斯终于坐不住了。   他吸了一口气,转动扶手差点儿没被掰下来的舰长椅,吩咐一个手下过去看看梨觉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崽崽回来了。   看见那个小身影重又出现在舰桥时,所有人齐齐舒了口气,也听见了某人心里类似于石头落地的声音。   至于是谁的,反正不会是首领,嗯。   梨觉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左手牵着绫希,右手拉着岩石。   整个星舰上就没有人形比岩石高壮的龙,更何况三岁的小幼崽。   他站直根本够不着崽崽的小手,只能弓着身体,几乎完全弯下腰,歪斜着重心,走得相当勉强。   任梨觉的小短腿在前面跑得飞快,反倒自己成了跟在后面踉跄的那个。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拒绝崽崽的要求。   那个曾经坚决要把梨觉扔下星舰的,现在也成了最宠崽崽的。   舰桥上所有龙都无心工作,位置好的正大光明看,若是背对着、侧对着,则利用各种反光围观。   芬克斯不动声色把已经卸下来的扶手重新按回去,没有站起来,打量眼前相当不和谐的三人组。   他其实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淡定,心提到嗓子眼儿,有那么一瞬间担心崽崽要是生自己的气、发表些离家出走、或者再也不理自己的宣言怎么办。   然而他还是不够了解梨觉。   小崽崽从来不记仇,面对困难只会开动脑筋。   他晃晃左手的绫希,认真道:“希希,可以照顾我。”   又晃晃——哦,没晃动——右手的岩石:“石头哥哥,可以保护我。”   他松开那两个人,跑到芬克斯面前,仰起小脸煞有介事:“所以,崽崽可以去玩!”   不仅是芬克斯,其他龙也愣住了。   方才芬克斯拒绝梨觉请求的原因是威尔没办法好好带孩子,于是小崽子跑去找“援军”。   正如他所言,细心的绫希可以照顾好他,勇猛的岩石则能够保护好他。   换句话说,只要这两人陪着一块儿去人类聚集星球,芬克斯原本担心的那些就完全没问题了。   这一番论证有理有据,不得不让龙信服。   梨觉小朋友可不仅会用可爱的外表撒娇,还是个很有想法、很聪明的小朋友呢。   芬克斯低头看着来到自己面前的小崽儿,迟疑道:“你……”   他其实想问小家伙有没有生自己的气;可是这种话在手下面前讲出来太跌份儿(没错,他很清楚所有龙都在聚精会神地看好戏),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你真的那么想去?”   梨觉先是用力点点头,然后语气又带上了几分不确定:“咪咪……也想去嘛?”   幼崽困惑地想,难道之前家长不同意,是因为自己的游玩出行规划里没有带上他?   崽崽用两只小手抓住芬克斯的大手,论证的“硬”方法用过,这时候该换“软”方法了,小奶音软软糯糯:“那哥哥,跟崽崽一起去呀!”   梨觉的撒娇攻势无师自通,也向来无往不利。   尤其这时候还选择了使用“哥哥”这个称呼,配合上甜甜的笑容,对黄金暴君造成1000000点暴击。   芬克斯差点儿没把持住架子当着众龙的面大吸一口崽。   还好他习惯了霸道冷面的角色,堪堪绷住嘴角的笑意:“我有别的事。如果你真的很想去……就去吧。”   他瞄了眼后面那两个,绫希和岩石立刻表示自己一定会尽忠职守,宝宝崽怎么去就怎么回来,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芬克斯满意地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揉揉小孩子的头发。   哪怕心里已经柔软到开花,还是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寒冰一般的冷静肃然:“注意安全。”   梨觉得到应允,惊喜地“哇——”,扑上前抱住大人。   有猫耳朵的崽崽小小一只,够不着宽大的舰长椅,也够不着舰长椅里高大的家长。   家长把他提溜起来,放在腿上,沉声道:“满意了?”   小幼崽抱住他的脖子吧唧亲一口,金瞳笑弯弯:“崽崽回来会给哥哥咪带礼物哟~!”   爬上来有点儿难度,顺着家长的腿溜下去倒是很自如。   能得到崽崽的亲亲(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什么面子,什么架子,都不重要了。   芬克斯飘飘然,目送着梨觉再度左手牵绫希右手拉岩石,一同离开舰桥。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嘴角带笑,已经是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傻家长形象。   等会。   小崽子刚才喊自己什么来着?   不是哥哥,也不是咪咪。   ……是“哥哥咪”。   这究竟是个什么鬼称呼啊!   *   人类聚集星,西半球。   他们来得时机幸运,又一次赶上镇上的集会。   男孩们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衣服,梨觉为了遮住猫耳朵还戴了顶遮阳帽。   尽管长得并不像,发色瞳色也有深浅之分,可谁看了都要说是可爱的小兄弟俩。   岩石跟在孩子们后面,孔武有力,不苟言笑,像尊守护神。   即便有人觊觎可爱的小幼崽,看到后面虎视眈眈的成年人,也不敢造次。   兴奋的小梨觉这儿瞧瞧,那儿看看。   绫希紧跟在后面,严阵以待,一步都不敢错过。   忽然,小幼崽停了下来。   他发现一个新鲜的摊位,两眼发直。   为了让藏在衣服里的猫尾巴更自然,今天家长给小崽崽挑的上衣有着蓬蓬的衣摆,还镶了圈颇为夸张的花边,上面缀着各种拇指大的玩偶,看起来像条翘起来的小裙子。   这样,即便尾巴的地方鼓起来一点儿,也没那么显眼。   小猫崽在兴奋的时候会忍不住甩尾巴,绫希一看他的“小裙子”都快飘起来了,就知道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   他上前一看,是卖金鱼的。   小猫咪最喜欢的就是鱼,梨觉哪儿能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蹲在大大的鱼缸旁边,眼睛跟着鱼儿游动的轨迹滴溜溜转,看着那如同丝绸般薄而剔透的鱼尾巴,喜欢得不得了。   以前和爸爸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也买过这样的小金鱼。   为了养好鱼,爸爸还买了鱼缸、鹅卵石、水草,给鱼儿们布置出漂亮的家。   那时候的小梨觉每天从托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爬到沙发上看着嵌进背景墙里的鱼缸。   他盯着灯光下梦幻的色彩,发挥小朋友的想象力幻想出各种缤纷美妙的世界,想想自己也是一条小鱼,自由自在地游啊游,游到天涯海角,游到星星上去。   然而哪怕已经做足了准备,养鱼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很快,它们生了病,一条一条停止了游动。   小孩子伤心得眼泪直掉。   细腻的大人也没能管理好情绪。   于是,大的和小的抱在一块儿哭,哀悼那些小生灵的逝去。   为了不让崽崽触景生情,沈烟找人拆除了鱼缸,填平沙发背景墙。   不仅是那些金鱼,沈烟尝试饲养的花花草草也总是枯萎。   再后来,逛街时若是沈烟的目光再被花草鱼鸟吸引,梨觉的小手就及时捉住大人的,眼巴巴地恳请:“爸爸,不养了嘛。”   小朋友已经明白了,爸爸不适合养植物和宠物。   养啥死啥。   哦,除了他。   他被爸爸养得白白嫩嫩,软软甜甜。   能养好一个小孩,也很了不起。   此时,看着小摊上金鱼的梨觉,又一次想起了爸爸。   他有些低落地想,爸爸在哪里呢?   这么久都没有出现,是不要崽崽了吗?   希希很好。   哥哥咪,还有其他的哥哥姐姐也很好。   但他们都不是爸爸,也不能代替爸爸。   谁都代替不了爸爸。   Momo说过,如果他能把系统的工作做得很好的话,神明大人会奖励他去找爸爸。   哪怕三岁的小朋友仍不清楚“系统”和“工作”究竟是什么,神明大人又是什么,可是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美好的目标。   崽崽捏起小拳头,为自己加油打气。   他一定会努力工作哒!   绫希见梨觉盯得出神,在旁边蹲下:“觉觉,你想要这个吗?”   年纪再小的男仆也是打工人,作为龙巢星舰上的十佳员工,他可是有工资的哦,还有年终奖呢。   平时在星舰上没什么开销,他都一笔笔攒下来了。   现在,终于有了可以花、也乐意花的地方:给梨觉买喜欢的东西。   男孩掏出自己的钱包,里面闪闪发亮,有不少纯金纯银的碎块,还有净度和稀有度都很高的小颗粒宝石。   跟大肆敛财、视囤货如命的龙们相比,的确不值一提。   可放在这样落后的城镇上,那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财主啦。   他拿出一小粒鸽血红宝石,问摊主:“请问,这一颗能买几条小鱼?”   若是换个识货的来,就这么一粒,别说是几条小鱼了,就是几间店铺也买得下来。   然而卖金鱼的摊主不仅不识货,以为那是什么不值钱的玻璃珠,还很有经营原则:“小朋友,我这里的鱼是不卖的。”   绫希不解:“不卖,为什么要摆摊?”   摊主看这两个孩子冰雪可爱,也就多了些耐心,没有像驱赶别的没钱光凑热闹的小孩那样赶他们走,指了指旁边的手写牌子:“喏,我的鱼是靠游戏捞上来的,一铜币三次。你们家长呢?”   绫希看出来,摊主不认识红宝石,也不愿意当作货币接收。   西半球没什么成型的大城市,都是星罗棋布的小镇和村子。   这些村镇都有各自的货币体系,互不相通。   绫希当然没有这里的铜币,很是为难。   他站起来,回头看向不远处守着他们的岩石:“长官,你有这里的铜币吗?可不可以借我一些?”   岩石早就看见了俩小只(主要是梨觉)对金鱼摊的流连忘返,可是他也没有这里的铜币。   他掏出一块锃光瓦亮的、足以买下一条街的金币,问摊主:“这个够吗?”   每天挣几十个铜币、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的摊主,哪里见过这种好东西。   他两眼发光,碍于这位家长看上去魁梧而凶狠,又不敢直接从手里拿,咽了咽口水,在惧怕和激动两种情绪的拉扯中直哆嗦:“够,够……太够了。两位小公子,所有的鱼都可以带回家!什么都可以!”   绫希看了看自己钱包里看似不值钱的碎金碎银,在心里叹气。   看来,下次还是攒多点儿,找负责财务的长官换一块完整的好了。   尽管那块金币足以买下所有鱼,梨觉却并不打算直接将它们打包带走。   他还记得家里以前养死的小鱼们,自己是爸爸的孩子,大概也是养不好的。   可是,这并不妨碍玩游戏哦!   摊主谨慎地瞅了瞅周围,确定没有人看见后,收下金币。   先是咬了一口,再在衣服上左擦右擦,最终小心地放进嘴里面的贴身衣袋,然后笑容满面拿了一大把网兜分给两个孩子。   绫希一看,皱起眉。   那些鱼网要么已经破了个大洞,要么把手无比脆弱、稍微受点儿力就会断,要么干脆是纸糊的,根本不能沾水。   难怪这么便宜,一铜币可以获得三个鱼网。   何止三个,就算三十个也不一定能捞到一条鱼吧?   终究是买的没有卖的精。   商家的“心机”并不影响小朋友的参与度,幼崽走来走去换了个几个位置,选定最想要的那条小鱼(他并没有意识到鱼儿也会游到别的区域),蹲下来,握紧把手,目光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小鱼小鱼,崽崽不会带走你,只想跟你玩呀!来吧,来吧~”   他没有立刻出手,一边和鱼儿“沟通”,一边等待愿者上钩。   绫希同样尝试了好几次,和预估中差不多,纸网到水里就烂了,破掉的网则会直接放跑已经捞到的鱼儿。   完全不像能捉住的样子。   摊主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个孩子。   小的那个天真烂漫,比起究竟能不能达到目的,更享受玩乐的过程。   尤其是小声跟一池的鱼儿念叨时,像童话故事里可以和动物交流、享受万千宠爱的小王子。   大的那个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也早就看出捞不着的门路。   可他冷静且耐心,非但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摔了鱼网发脾气,还在不断调整角度和力道,试图找出诀窍。   如此不同,又如此和谐。   好似故事里的主角,到哪里都是黯淡人群中发着光的那个。   摊主时不时瞄一眼那位威猛严肃又出手阔绰的家长,两小只是他的孩子吗?   可是三个人看起来都不像,丝毫找不出血缘关系的痕迹。   如果不是家长,那……是雇佣的保镖吗?   男人方才对那个浅色头发的小小孩的确是很珍重的样子。   不过深色头发的男孩对小小孩也很珍视,不太像一般人家哥哥弟弟为了什么争抢;这样的画面他可见得多啦。   这么看来,大一点的那个八成是小少爷的陪玩之类的存在。   再看向小幼崽一身精致的打扮,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嗨呀,这些万恶的有钱人。   孩子们并不知晓捞鱼的这段时间摊主的脑海已然弯过了七八条弯,还在继续攻略五颜六色的小鱼。   绫希的物理性技巧基本都失败了。   梨觉的魔法攻击也没有取得成效。   小孩子并不气馁,还在循循善诱劝说小鱼们自己跳进网兜里,辅以“真的没有打算带你们走哦”的保证。   就在这时,又一个顾客出现在他们身边。   来人目标明确,问幼崽:“让我试试,可以吗?”   那是个男人。   嗓音动听,却很冰冷,像是浸在无光的深渊海底。   梨觉抬起头。   看见来者从头到脚都被深色的披风包裹着,连脸上都戴着面纱,捂得相当严实,似乎完全不想被别人窥探。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大约是侍女的存在,同样用淡色的纱隐藏住面容。   这颗星球因为战乱频繁,加之异兽(也就是巨龙们)不断侵袭,残破的东半球和落后的西半球至今没有出现一个强大到足以统治多个城镇的势力。   数不胜数的部落也孕育出各不相同的文明,更是衍生出许多穿衣风俗。   这种把自己裹起来的还不算多少见,有些把奇怪的东西套在头上的,才离谱。   不过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他人习俗嘛,要的就是不理解,但尊重。   小梨觉没有想那么多,他一向欢迎新朋友,主动往旁边挪了挪。   男人向他空出来的位置踏出一步。   从这个视角,小孩子能看见大人唯独露出来的双眸。   来人有双艳丽的丹凤眼,又因为目光极为冷淡,将这种艳丽蒙上层冰晶般的疏远。   丹凤眼垂眸望着一脸好奇的幼崽:“你想要哪条?”   梨觉的确有条早就看上的,尾鳍是和他自己同样的浅金色,分叉如同花蕾,飘摇在水波中、灯光下,温柔得像羽毛。   崽崽指了指那条,奶声奶气:“哥哥,我想要那个呀。”   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瞥了他一眼。   虽说对不认识的年轻雄性喊“哥哥”是再正常不过的称呼,可是小幼崽念出来格外软糯,抚慰人心。   名不虚传,完全天然的撒娇攻势。   也难怪目中无人、傲慢自大的黄金暴君都会沦陷。   男人轻笑一声,从披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手,手指纤长,皮肤冷白。   指间被什么模糊的东西连接,看不清。   他张开五指,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腕。   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梨觉按照他的指示拿着鱼网等待,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那条淡金色的小鱼突然开窍似的,就这么干脆地跳进了他的网兜里!   他拿的这个兜兜是底部破了个洞的,大小完全够鱼儿溜出去。   可是,随着鱼儿溅出来的水滴,网兜里形成了一层水膜,不大不小,刚好够把洞填满。   别说鱼儿了,就是一滴水都漏不下去。   金色的小鱼在网兜里扑腾几下,发现自己跑不掉,直接放弃挣扎。   它的身周同样包裹着水膜,并未感觉到离开水上岸的不适。   小幼崽惊讶极了。   他小心地握着鱼网把手,盯了一会儿小鱼,然后抬头天真无邪地问:“哥哥,你是不是公主呀!我看过的,动画片里的公主都可以和小动物讲话哦……”   他把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说出来,看不见大人藏在面纱下的神情变得不太好看。   “公主”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现在是在芬克斯的世界,那家伙如此宠爱这个小东西,他不能随心所欲下手。   同样愕然、以为自己看花眼的老板最先想的还是生意,连忙拿出袋子:“小朋友,你把鱼放进来,这已经是你的啦。”   没想到梨觉摇了摇头:“谢谢叔叔,崽崽不要呀。”   不仅是摊主,连绫希都有些吃惊。   刚才小幼崽在等待抓鱼时的确讲了“只是想跟你玩”“不会带走你”,他还以为那是种诱哄鱼儿上钩的“话术”,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梨觉一手拿着鱼网,一手捧着小脸,重重叹了口气。   他是爸爸的孩子,那肯定和爸爸一样,养不好宠物的。   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小鱼要是带回家,过不了多久就要翻肚皮一睡不醒了。   作孽呀。   淡金色的小鱼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甩了甩花瓣似的尾鳍,睁着一双和幼崽一样圆亮的大眼睛:‘崽,你真的不带我走吗?’   梨觉吃了一惊,左右看看,再瞅瞅面前。   还真是小鱼崽跟自己讲话呐!   幼崽摇摇头:“对不起呀,崽崽不可以的。”   ‘那好吧。’小金鱼冲他吐了个泡泡,‘那我走咯!’   梨觉挥挥小手,认真道别。   金鱼又吐出一个泡泡,开口字正腔圆:‘Hello,你好,再见!’   然后纵身一跃,以一个放在运动会上可以打十分的完美姿势跳回了鱼缸里。   噗咚。   幼崽遗憾欣慰兼有之,不过能获得一次短暂的和小鱼讲话的机会,也很开心。   小脑瓜想啊想,这一切是不是“公主”哥哥做到的呢?   另一边,岩石在男人出现的瞬间就进入了戒备模式,尤其在看到他向崽崽搭话,第一反应就是上前拦住。   在听到那人开口后,却又呆住了。   这个声音。   这位难道是……?   他停在原地,警惕地盯着男人和宝宝崽的互动。   在看见对方可以控制金鱼之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的确是“那位”。   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更重要的是,老大,知道吗?   *   某处。   神屏退了所有看守人,独自进入了最深处的牢房。   其实那并不能算一个普世意义上的牢房,它和普通的房间看起来没什么差别,就是没有灯,也没有窗。   靠墙的床上铺着新换的床单被褥,但上面空无一人。   神蹙眉,想起侍从提及,此人从不肯睡在这张床上,宁愿日日夜夜躲在角落。   果然,祂在床脚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青年。   那是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最安心,最安全。   青年那张漂亮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   与其说是入睡,不如说已然昏迷。   他的手腕脚腕上并没有任何有形的束缚,可仍然呈现出仿若桎梏的紧绷。   神居高临下望着他。   审视的目光中,不免包藏着好奇。   祂抬起手,身后敞开的门关闭。   室内完全寂静下来。   神明弯下腰,更近一些感受着来自人类的气息。   “……到底有哪里特别?”   那的确是个疑问句。   可询问的并非自己,更非昏迷不醒的青年。   祂垂下手,手指慢慢抚过人类因为太久没修剪而过长的黑发。   细碎的光芒覆盖而上,顷刻间,原本蓬乱的长发变得洁净柔软。   祂像得到一个新玩具似的,再度轻缓地抚上青年的脸颊。   流光过后,那些此前抗争留下的伤痕,疲倦,还有尘埃,全都消失不见。   人类的皮肤温润透亮如玉,带着淡淡的暖意,萦绕指尖。   而神是没有温度的。   神明着魔般地一遍又一遍用指腹摩挲着沈烟的皮肤,从脸颊,到喉咙,再往下。   一遍又一遍感受着肌肤之下血管的搏动,心脏的跳跃。   祂发觉自己竟然难以自制地被这种温暖吸引。   “这就是为什么吗?”   祂喃喃。   曾经祂也不理解,为什么区区一介人类,软弱无力、渺小可笑的人类,能够搅出如此惊天风云。   祂也见过人类,太多太多了,每天涌入的玩家也好,各个子世界傀儡般的npc也好,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吸引神明目光的地方。   可祂也被告知,沈烟是和那些愚蠢的人类不一样的。   如今,祂终于碰触到了这种不同。   沈烟似乎感受到有人在触碰自己,鸦羽似的长睫从轻颤,到剧烈抖动。   可是怎么都醒不过来。   他被困在恒久的、错乱的梦境之中。   梦见高大的身影,弯腰将自己横抱起。   他羞赧于这种姿势,却浑身无力,只好任那人低头,亲吻自己的眼睛。   “……吗?”   那人问。   他听不清,疑惑地咕哝了一声。   “没什么。”另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道,“睡吧。我在。”   沈烟还没来得及放任意识下沉,又梦到另一个柔软的、幼小的身影。   小孩欢快地扑到他怀里,小手搂着自己的脖子,讨一个亲亲。   “崽崽今天很乖哦!老师说……”   下一秒,幼儿忽然被带离身边,被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攫住,阻止他靠近他。   孩子无助地掉着泪,连一句呼救都讲不出来。   再然后,他们全都消失了。   世界白茫茫一片,像下了场没有尽头的暴雪。   ……等我。   朦胧中,他想。   我会去救——   救谁呢?   谁又能拯救被囚困的他?   梦境世界顷刻间崩塌成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光芒的碎片,一一落进梦外的神明掌中。   祂抚上人类的额头,微光自手心凝聚。   祂在从梦中读取他的记忆,却有部分无比混沌,什么都看不清。   像是被潜意识牢牢守护,绝不能被窥探。   “让我看看更多吧。”神低低地笑了,“如果你就是……唯一的弱点。”   来日方长。   祂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祂离开了。   门在祂身后闭合,与光线一同消失。   自始至终,沈烟都没有醒。 第25章   有小金鱼主动跳进网兜, 既感受到了捞鱼的乐趣,也算是彻底失去。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难长久集中在某一处,玩完这个游戏后, 梨觉乖乖巧巧和“公主”哥哥道别,拉上绫希去看下一个有趣的东西了。   绫希被小幼崽牵着,回头看了眼仍裹在披风里的人, 冲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像是告别, 也像问好。   男人冷色的瞳孔一眨不眨盯着孩子们的背影。   小崽子跟此前情报中的画像差不多, 单纯稚嫩, 身上散发着刚降临于世不久的、新鲜生命特有的活泼与明媚。   再阴暗的生物靠近他,都会被那种柔软的光芒所点亮。   不速之客更在意的, 是大一点的那个。   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那个小鬼, 可对方最后点头致意的动作, 分明在宣告早已洞悉一切。   深海无光, 所有皆是秘密。   所以他最讨厌被看透。   集市人来人往,个子小小的孩子们钻进人群, 很快就要找不着。   他抬脚正欲上前,被叫住。   “请留步。”   岩石那标志性的、破风箱似的嘶哑声线在背后响起。   男人转身。   岩石紧盯着他, 走过来时, 此前跟在后面隐形人似的两个侍女却忽然一左一右出现, 不知从哪里抽出骨螺状的长剑, 拦住了岩石。   剑身笼罩着一层晶莹的水珠,带着淡淡的、海水的腥咸。   “不得无礼。”男人淡声道。   侍女随即收起骨螺剑,低着头退回到他身后。   面对撤回的威胁,岩石屏住呼吸,仍浑身紧绷。   甚至连自己都没发现,手臂上已然覆上一层灰色的龙鳞。   这回他看见了那双面纱之上的双瞳。   见过这样的眼睛, 实在很难忘。   岩石粗声粗气:“我应当不会认错人。您来这里,有何贵干?”   他深知自家首领与眼前这位的恩怨情仇,不得不防。   更何况,此人表现出对宝宝崽明显的兴趣,这让他没法不多个心眼。   “不用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不会做什么扰乱你们世界秩序的事情。”男人抬了抬下巴,“如果你想告诉他,就说吧。反正他迟早会知道。”   岩石没有说话,仍然盯着他,似乎在评估这些话中几分真几分假。   男人很讨厌被这种野兽般的视线注视,心里嫌弃着怎么那混蛋带出来的手下都跟他一个样儿,粗鲁又自大,傲慢且野蛮。   呵,龙都是这个德性。   “还要在我这里耽误时间吗?”他微微歪头,珍珠耳坠随着动作垂落,泛起一阵惊人的流光溢彩,“再不去追,要看不见了。”   岩石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连忙向周围望去。   集市不知何时变得无比拥挤,人挨着人,一个比一个穿得花里胡哨。   而他带来的俩小孩,全无影踪。   这一刻,岩石先是想起芬克斯在讲威尔“带不好孩子”的、皱起鼻子的表情。   接着一种来自血统压制的巨大恐慌顺着脊椎窜上来,瞬间笼罩了他全身。   如果找不到宝宝崽的话。   如果弄丢了宝宝崽的话。   他可能会到迄今为止无人想得出的严惩,而那绝对比死亡还要可怕。   紧接着,岩石发现比起自己会被首领如何处置,此时此刻更多充斥着他的脑海的情绪,则是担心。   纯粹的,不掺任何利益联系的,单纯为宝宝崽不见了而担心。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已经对一个孩子拥有了如此之多的关怀和情感。   巨龙是种对感情一事相当不拿手的生物,他们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越是强大,越是会惧怕自己出现漏洞和弱点。   而感情只会让人变得脆弱。   岩石遭到不公,被芬克斯所救,原本认定此生除了对首领的感恩与忠诚,再也不会产生什么软弱的感情。   可是现在,一只小幼崽却撬开了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   宝宝崽可能会失踪的恐慌,甚至盖过了有可能面对的暴君之怒。   男人见自己的一句话居然能让这个号称岩石的家伙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颇为惊奇。   和他不同,龙族是群居性种族,就算是孤高的暴君,身边也总是会跟着几个小弟。   他对芬克斯最信赖的几个手下印象稀薄,一个机灵的、类似于二把手的存在,一个女人,一个小个子,还有一个大个子。   另外三个姓甚名谁懒得记,倒是这个大个子名叫岩石,很符合本人的模样,也成为了他唯一记住的名字。   现在的岩石不再是密密匝匝的坚固石头,成了一碰就碎的玻璃。   丢个孩子而已,有这么大反应吗?   男人起初很不理解,转念一想,龙类与他的庞大族群相反,子嗣稀少得可怜,据说几百年才会诞生一个。   现在冒出来一只小幼崽,的确会无比珍惜。   ……但还是不理解。   那个孩子,根本也不淌着龙类的血。   芬克斯知晓幼崽的真实身份是系统,客气点儿也就算了(其实芬克斯会对系统礼貌,比其他的猜测还要不可思议),其他人又为什么会如此宠爱那小孩儿?   难道就因为长得可爱一点,喊“哥哥”“姐姐”甜一点,就足以被极度排外的龙类视作家族最珍贵的幼崽?   手下的态度通常来源于首领,芬克斯对幼崽什么样儿,可见一斑。   然而再怎么疼爱、宠溺,系统迟早要离开这个子世界,去往下一个。   无论动什么手脚,卡什么bug,没有任何一个子世界可以长久地留住系统。   这一点,芬克斯应该清楚。   除非……   男人危险地眯起眼。   ——除非,芬克斯仍打算挑战中枢的权威,试试看在“大混乱”中能否拦截系统,阻止小家伙离开巨龙世界。   男人对破坏规则倒没什么兴趣,可是原本最看不起系统的芬克斯如今一反常态,倒是真叫他好奇起来,新来的这个幼崽系统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黄金龙和所有boss一样,毕生的向往与追求都是至高无上的权势。   难不成,得到这个新系统,就能够在通往顶点的天梯上更进一步?   他在自己的子世界中,从别人那儿听闻芬克斯甘愿被幼崽唤作可笑的“咪咪”时,就有了这种猜想。   如今亲眼看到岩石的反应,更是种验证。   若当真如此,他就有非抢不得的理由了。   不过,这里毕竟是芬克斯的地盘,boss对子世界的运行和秩序有绝对碾压的权限。   同样,若是去往其他世界,力量也会大大削弱。   也就是说,在这里,他和芬克斯原本不相上下的战力根本不在同一水平线。   明着抢肯定不行。   不过,如果小系统自主决定要去他那里,直接联结无限空间中枢的指令一旦发出,芬克斯再做什么都留不住。   得想个办法让幼崽喜欢他……嗯,他的世界才行。   抢崽的计划,自此修订更改成了哄崽。   男人转头,动了动嘴唇,用龙类无法捕捉到的声波向侍女传递命令。   侍女低首领命,分别自指尖滴下一串淡蓝色的水珠。   两串水珠被无形的力量拧成同一股,落在地面上后非但没有溅开,反而像条小蛇一样沿着地面迅速向前窜去。   两人随即跟上。   岩石眼见这一幕,十分不放心:“她们在干什么?”   “她们很擅长寻踪。”男人淡淡道,“我身在此处,对你的首领造不成任何威胁,不必如此敌视。”   岩石握紧拳,试图不让身体泄露因丢失幼崽而惊惧的战栗:“你……您究竟想做什么?”   “打个招呼罢了。”男人微妙地叹了口气,“我倒是很惊讶,你到现在还没有上报你的首领。我需要见他一面。”   岩石满脸狐疑,可是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方法。   如果让他自己去找,那么最快捷的方法是一口龙焰烧了附近的摊贩,等到所有人都跑了,没去可去的男孩们自然会被发现。   反正小孩儿们身上都佩戴着可以免疫龙焰的护身符。   然而这样太过惊天动地,还会毁掉一个家族很喜欢的小镇,没必要。   岩石暂时按耐住,看看这几人究竟能弄出个什么明堂。   就像此人所言,他们来到巨龙世界之后,战力大打折扣,无须忌惮。   就算真的找不到,那他用自己的方式也来得及。   男人并没有让他失望,不一会儿,侍女们一个抱着小的,一个牵着大的,回到他们面前。   梨觉手里拿着一个两面都画着民俗涂鸦的精致拨浪鼓,而绫希则得到了一节边角圆润、打磨得很精细的木质小马车。   侍女将孩子们放下来,梨觉跑到岩石面前,喜滋滋地向他展示新玩具:“哥哥,看!这个会‘嘭嘭’,还会‘咚咚’!”   拨浪鼓的两面是不同材质,敲击发出的声音有轻微差别,都被细心的小朋友发现啦。   岩石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确认小娃娃看上去完好无损,也不像什么蒙骗眼睛的幻术造出来的赝品,才稍微放下心来:“谁买的?”   希望不要是侍女付的钱。老大不会想欠“那位”的人情的。   好在,崽崽笑眯眯回答:“希希呀!”   此前的捞金鱼没付上钱,绫希便给梨觉买了玩具。   给喜欢的人花钱是理所当然,也是快乐的事。   不过岩石有些困惑地问大一点的男孩:“你有铜币了?”   绫希摇摇头:“我用的金块。”   而且只买了拨浪鼓,那个小马车是店主受之有愧主动赠送的。   岩石一噎。   哪怕指甲盖大小的金块,放在这个古朴的镇上也价值不菲,用来买小玩具略显败家。   不过他刚才也是用红宝石换了几分钟捞鱼游戏,连条鱼都没带走,没好到哪去。   这些东西看似宝贵,跟龙的藏品比起来不值一提。   再说了,能换来小幼崽金子般的笑容,绝对物超所值。   梨觉已经玩腻了,摸了摸自己的小肚肚:“饿啦。”   绫希闻言,打开自己的背包:“要吃什么,还是喝牛奶?”   他的小背包里装得满满当当,全是梨觉喜欢吃的东西,还有些纸巾和玩具,尽职尽责发挥小男仆的使命。   梨觉却没有立刻从里面挑什么,而是转头问岩石:“石头哥哥,威尔哥哥下班了嘛?我们去接他好不好呀?”   吃饭这么开心的事情,还是要大家一起才好呐。   岩石看了看时间,的确快到手工的点了。   再加上威尔从东半球飞向西半球的航程,那么跟他们汇合的时间大概是……   小幼崽瞅了瞅那边的披风三人组,既然刚才漂亮哥哥帮他捞小鱼,两个姐姐还去找他回来,那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既然如此,好朋友都要一起吃饭!   他举着拨浪鼓,嘭嘭咚咚,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发出友好热情的邀请:“‘公主’哥哥也和崽崽一起嘛?”   “……”   男人对这个称呼的忍耐度到了极限。   这就是芬克斯养出来的小崽子吗?   他弯腰,没怎么控制力道,捏了捏小孩的脸蛋:“我不叫公主,我叫潜杏。记住了吗?再喊错我就把你吃了。”   他的语调平淡,声音冰冷如海水。   小幼崽非但没有被吃小孩的威胁吓到,反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眨巴眨巴大眼睛:“你就是,海牙!”   此话一出,不仅潜杏,连他的侍女和绫希、岩石都愣住了。   海牙……是什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绫希,男孩已经见识过幼崽取名的功力,用叠字叫人已经是最普通的方式,给芬克斯起名“咪咪”和“哥哥咪”才是震撼人心的。   挂机已久的momo终于憋不住了:【啊啊啊啊宝宝崽,那不是海牙,是海妖王大人,海妖,y-ao-yao!】   小梨觉懵懵懂懂跟着重复:「y-ao-yao——」   Momo连连称赞:【对对对,就是妖。他的大名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是潜杏。潜杏大人就是你下一个要交代工作的boss,也就是说,下一程你就要去他的世界。名字千万不能再记错啦!】   崽崽奶声奶气:「知道啦!」   退出私密空间后,欢快地喊:“幺幺哥哥!”   潜杏:“……”   其他人:“……”   Momo从未感到如此无助。和小幼崽沟通太困难了吧!   它捂住眼,生怕看到什么儿童不宜的残忍画面。   潜杏的确有一瞬间感到和愤怒别无二致的焦躁,他贵为海洋的君主,还从未有过什么胆大包天之人敢用如此大不敬的称呼。   好在他从来不是芬克斯那样随心所欲的暴君,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   他没有忘,此行的目的不是抢崽,是哄崽。   海妖王本人并无婚配和子嗣,不过海洋世界族群众多,雌雄老少都是他管辖之下的臣民,他观察过家长和孩子的相处。   想要讨幼崽的欢心,其中一个技巧就是,在无关原则的问题上,都顺着他的心意来。   比如若是想给自己取什么奇怪的称呼,那就……   海妖王一张冷艳的脸蛋上阴晴不定,看得出来在经过了一番内心的天人交战。   最终,更长远的计划还是压倒了眼前的不快。   “……随你怎么喊吧。”潜杏不去看幼崽被答应后向日葵般的灿烂笑脸,转而看向旁边目瞪口呆的岩石,“现在,能让我见他了么?”   岩石满脸不可思议地、僵硬地点了点头。   *   潜杏自然不会傻到只身前往宿敌的老巢,约了芬克斯在这颗星球上见面。   一行人找了间临河的小酒馆等待,水让潜杏感觉安全。   尤其龙类讨厌水,这更成为他选择位置的理由之一。   他们坐在二楼的包厢,确定无人打扰后,潜杏摘下披风和面纱。   到陆地上来自然要收起尾巴,不过出于种种考虑,他保留了耳鳍与指蹼,并且为其皆覆上了薄薄的水膜。   乍一看,像是有光在身上。   在人类的传说中,海妖的另一个名字是塞壬。   传说中,漂泊在大海深处的船只若是遇上海面起雾,并且听到动人的歌声,那就是遇上了蛊惑人心的塞壬了。   这些故事在孩子们的绘本中耳熟能详,绫希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观察起了潜杏,似乎在期待他能够什么时候一展歌喉,看看实力。   不认生的小梨觉干脆直接待在潜杏面前,研究这个看起来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新认识的哥哥。   幼崽现在知道了,第一眼看到潜杏的熟悉感,来自于此前芬克斯带他去假龙窟时拿出的那颗夜明珠——那曾经是海妖王的所有物,当然会带有潜杏的气息。   在规规矩矩的人类世界中长大的小幼崽,自从进入异世界之后,可谓是大开眼见。   先是自己变成了小猫咪,然后看到了龙,现在又是人鱼——虽然潜杏并不会愿意将自己高傲将大的海妖血统称之为人鱼,那是柔弱的代名词。   崽崽丝毫不觉得当系统打工苦,每天都生活在童话里,期待着明天又有什么样的新朋友。   “幺幺哥哥。”   “……嗯。”   “你会游泳嘛?”   “会。”   “哇——哥哥好厉害!”   “……”   “幺幺哥哥!”   “说。”   “你生活在哪里呀?”   “海。”   幼崽没见过海,接着问东问西。   潜杏已经不搭理他了,可是这并没有影响小孩子的好奇心和孜孜不倦的发问。   素来喜静的海妖王被幼崽小鸟似的叽叽喳喳环绕,罕见的,并未觉得吵嚷烦躁。   “大混乱”到来之后,他和大多数boss一样首当其冲,原本一贯淡定的精神状态受到了很大影响。   并非所有子世界都存在异能,但所有boss们都拥有一种强大的、统称为“精神力”的能力。   他们的精神力强度高低和稳定程度,相当于子世界的「核」,直接关系到千千万万npc居民的安危。   如果暴.动得厉害,子世界直接崩塌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混乱”对潜杏的影响很大,他主宰的那片汪洋,近来地震、海底火山与海啸爆发的频率远远超过正常频率。   大多数人不会直接将自然现象的异常与boss的状态联系在一块儿,唯有潜杏本人能够感知,他的精神力状况很不好,力量在流失,「核」危在旦夕。   这也是为什么潜杏在得知黄金龙与系统幼崽相处融洽后,立刻出发亲自求证。   芬克斯那种眼高于顶的傲慢之人,能放下架子哄孩子,绝不会因为突然父性大发,一定是这孩子有什么非比寻常之处。   比如……有可以修复「核」,进而挽救子世界的能力。   他猜得没错。   幼崽光是这么自言自语念叨,竟然真的能够抚慰他躁动不安的精神力。   置身于360度环绕的纯真的小奶音里,潜杏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他的眸色深了深。   也难怪芬克斯不想放小孩儿走,有这样一个宝贝,任谁都不愿和别人分享。   既然如此,他更是志在必得。   系统幼崽,一定会是他的。   酒馆的服务员拿着菜单进来,打断了潜杏的思绪。   岩石点了几个梨觉和绫希爱吃的菜后,客套地问潜杏吃什么。   海妖王不习惯陆地上的食物,谢绝了。   他示意自己带来的侍女跟着伙计下楼,用极为珍贵的、外行人也看得出价值连城的几颗珍珠提前结了帐。   又过了一会儿,包厢的门重新被敲开。   众人以为是服务员上菜,转头看见是气喘吁吁刚刚赶到的威尔。   小个子男人没有立刻进来,守在门边,恭敬地等待。   来人一进门,岩石和绫希立刻起身:   “长官。”   “老大。”   原本还黏在潜杏旁边的小幼崽立刻抛弃了漂亮哥哥,惊喜地欢呼着跑过去,扑到那人怀里:“哥哥咪!”   ……这个称呼顿时将暴君原本君临天下的气场削弱了一半。   不,不止一半。   好在包厢里的个个是人精(严格来说都不是人类),缜密地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芬克斯那双压迫性极强的黄金龙瞳在面对小幼崽时温和了许多,一手将梨觉抱起来,让他像个小洋娃娃似的坐在自己手臂上,连语气都是他人无福消受、甚至感到悚然的轻柔。   “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梨觉露出一对标志性的小酒窝,“崽崽还认识了新朋友哦!”   “哦?是嘛。”芬克斯当然知道他说的“新朋友”是谁,目光漫不经心掠过不远处的潜杏,意有所指地问,“不如,也介绍给我认识?”   幼崽小手一指,不偏不倚,正是海妖王:“是海牙——不对,幺幺哥哥呐。幺幺哥哥可好看啦,哥哥咪肯定会喜欢的~!” 第26章   什么……喜欢?   绫希和岩石不约而同露出呆滞的表情。   正在喝水缓解匆匆赶路口干舌燥的威尔差点没呛死。   潜杏的两个侍女则瞪大了眼睛, 一时无法相信幼崽口中的其中一方是自家君王。   这是在开玩笑的吧?   一定是吧?   至于两个当事人,互相对视了几秒,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轻蔑, 嫌弃地扭头错开目光。   偎在芬克斯怀里的小梨觉有些茫然。   哥哥不是最喜欢各种漂亮的东西了吗?无论是物是人。   龙族对审美有很高的要求,因而他们化形个个俊男靓女,不管做龙还是做人, 都要是好看的那个才行。   在小幼崽的眼里, 新认识的海妖哥哥长得可漂亮啦, 而且是龙族中不曾见过的柔美清冷款。   哥哥咪喜欢各种好看的东西。   那, 这么好看的幺幺哥哥,哥哥咪肯定也会喜欢呀!   小朋友的逻辑简单且直白, 就是通向了歧路。   芬克斯清了清嗓子, 将局面从愈发诡异的尴尬中拉扯回来:“好久不见。”   他的目光顺着潜杏绮丽的耳鳍, 滑向冷淡的双瞳, 再然后是雪白的后颈。   潜杏当然能感受到他那炽热的视线,却并不在意。   海妖的嗓音泠泠如同乐章:“是挺久, 久到黄金暴君之位都已后继有人了——还没来得及道贺。”   芬克斯同样不介意他话里有话的揶揄。   这段时间自己的确沉溺于带崽,和带崽的平凡温馨生活, 为了宝宝崽错过了好几回与其他首领的沟通会议, 才让那些家伙有机可乘, 嘲讽自己已经完全进入新手奶爸期。   黄金龙面上不为所动, 心里洋洋得意。   那是你们不懂养崽的快乐。   而且,也没有那个荣幸接触宝宝崽。   梨觉眨了眨眼。   原来他们认识呀。   早说嘛,亏崽崽还努力撮合,不对,是介绍哥哥们。   芬克斯抱着梨觉在离潜杏对角线的位置坐下,顺手把小崽子递给了旁边的绫希。   小朋友们只差了两三岁, 所以体型差距并不大。不过这不影响绫希踮起脚,轻松地把梨觉塞进幼儿座椅里。   又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找出崽崽的饭兜兜,熟练地给他系上。   饭菜还没上来,梨觉饿了也没有闹人,拿着拨浪鼓嘭嘭又咚咚,爱不释手。   绫希也把木质小马车拿出来陪他玩儿,小孩子们嘀嘀咕咕,编造属于自己的童话世界。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龙们见怪不怪。   在芬克斯,或者所有龙的潜意识中,最能照顾好幼崽的人选,非绫希莫属。   倒是外来的海妖王再度打量起了大一点儿的男孩。   直觉告诉他,这孩子没那么简单。   首先,有足够的力气抱一个只比自己小一点的男孩,绫希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类。   其次,以小的那个对他的依恋来看,他们多半不是幼崽到访巨龙世界后才相识的那种浅显关系。   作为被主神“招安”的boss,潜杏是知道的,在每个代表着“副本”的子世界外,还有一种名为玩家大厅的存在,没有npc也没有大小boss,字面意义上只有玩家聚集,供那些通关的人类暂时歇息。   而无限空间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那就离他有些遥远了。   潜杏想,梨觉和绫希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是在子世界之外,还是在……无限空间之外?   每个boss的精神力都有其独特的作用,海妖王可以感知他人之间的联系是薄是韧,进而根据所见识别他人是敌是友,来决定自己该如何对待。   这个能力已经帮他识破了许多叵测的伪装,也留下了真正忠诚的属下。   在龙类没有注意到的角落,海妖王的掌心凝聚出一团漂浮的海水,耳垂上的珍珠同样莹莹地亮了亮。   ……他看见了。   两个靠在一块儿亲密咬耳朵的孩子们中间,有一段纤细、却坚韧的链接。   如同新生的藤蔓,熠熠生辉,将两人紧密地绑定在一块儿。   潜杏秀丽的眉眼笼上疑云。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联系”,好似前尘注定,命不可违。   此前他窥见的、大多数人之间的联系,更像是笔直的枝桠,只不过有粗有细。   这样互相攀缠、仿若共生的藤蔓,还是第一次见。   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潜杏对绫希的探究,一方面是想知道这孩子为何有双恍若洞察一切的眼睛。   在被男孩注视着时,不仅是自己的秘辛,仿佛整个世界的运转轨道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另一方面,如果他和小系统之间真的那么情深意切,那么会成为自己哄崽道路上的阻碍,还是助力?   他该将他视作排除异己,还是拉拢势力?   服务员再度进来递菜单,芬克斯没有耐心看,挥挥手。   威尔心领神会,接过菜单招呼服务员:“我来,我来。”   芬克斯切断了潜杏对孩子们的凝视,省略掉一切没用的客套,开门见山:“有什么事直说吧,我的时间和耐心都不多。”   潜杏望着他,声音很稳:“我想你的部下应当已经传达了我的来意,只是来看看,并无其他意图,你大可以放心。”   芬克斯嗤笑:“我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是这样密切友善的关系了。总不能尊敬的海妖王陛下还有这个闲工夫来探望老朋友吧?”   黄金龙与海妖王是对峙多年的宿敌,这一点整个无限空间有目共睹。   芬克斯故意将自己放进两人绝不可能有的朋友关系里,然而潜杏并未被他的阴阳怪气挑衅到,仍然心平气和:“如果你认为我是来看你的,随你高兴好了。不过,你需要知道的是,私自扣留系统是违反中枢法则的。”   言语间,视线还特意转到小幼崽身上。   芬克斯当然知道这人是冲着梨觉来的,也早有准备:“且不说你如何证明他是系统,就算违反了,又如何?中枢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光是补这些bug都应接不暇,哪儿有时间管别的。”   龙族的幼崽数量稀少,也造就了他们相当护犊子的性格。   黄金龙往那儿大马金刀一坐,手臂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直接将小幼崽圈进了自己的领地中。   潜杏当然料到他的说辞,轻叹了口气:“李斯特琳,还记得吗?”   芬克斯一愣:“……B3378世界的boss?怎么突然提他?”   “几年前有一次,前后两个系统的交接空窗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因为李斯特琳爱上了前一任系统,并且将其藏了起来,不让系统去下一个子世界——顺便一提,那个下家就是我。   “那时候‘大混乱’还没有到来,系统超过时限仍然没有离开,中枢探测出了问题,立刻派稽查组前去检查。   “李斯特琳抵死不承认,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和系统之间产生感情,那么为了各个子世界的均衡,中枢再也不会派这个沟通岗系统去他那里。换句话说,如果他放系统走,就再也不会见到了。   “但是,中枢代表着主神的意志,权威不容置疑,权限凌驾于所有子世界之上。无论是李斯特琳,还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真的反抗它的裁定。”   潜杏是在对他说话,但眼睛一直看着梨觉。   小幼崽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卷进了话题中心,眨着无辜明亮的眼睛,同绫希小手拉小手。   “后来,李斯特琳就被抹杀了。不,严格来说不是抹杀,而是剥夺了他的boss职位,降级成为玩家,和其他人类一样被拉进副本中折磨——而且他注定永远无法通关。   “那是个死循环,是比彻底抹杀还要残酷得多的惩处。”   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故事,几年前的无限空间人人耳熟能详,尤其这件事的后续。   一个子世界失去了力量根基,当然会崩溃。   没能及时被调岗的npc,以及未通关的玩家,全被掩埋在里面。   李斯特琳事件,可以算得上无限空间近年来最大的惨案。   起因,仅是一个被扣留的系统。   Boss们对彼此情谊相当有限,可被剥夺职位、降为玩家的后果,实在太过骇人。   这也成了其他boss对后来的系统愈发不友善的源头之一。   事实上潜杏没有多少把握李斯特琳事件能够震慑到芬克斯,毕竟那是基于“大混乱”并为到来,中枢日夜不息正常实行职能的前提。   如今连主神本身都不知所踪,中枢失去神的意志,不过是碌碌运转的空壳。   但从对面人越听越紧绷的神情上来看,这番话还是起到效果了。   芬克斯担心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宝宝崽。   李斯特琳事件被惩处的自然不止boss,那个系统同样被除名。   至于进行了怎样的惩戒,外人不得而知。   而未知就是最大的恐惧。   就算被降级成玩家,他也不是没有把握活下来。   可是宝宝崽怎么办?   小不点那样柔软、脆弱,根本没有自保能力。   他怎么可能舍得小幼崽去受苦?   潜杏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其实也不用那么悲观,你看,就算小家伙去了我那里,你也可以来看他的,不是吗?我保证,探视期间我不会对你出手。”   当然,探视时间和方法都是他说了算。   威尔和岩石不敢插话,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现在的气氛十分古怪。   探视?什么探视?   ……怎么感觉跟离婚夫妻抢夺孩子监护权似的?   潜杏不是话多的人,今天能讲这么多已经是极限。   他喝了点儿水润润嗓子,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留下最后的杀手锏:“我已向No.Bα3L82γk求证,要不了多久,系统就该启程去下一个子世界了。珍惜你们的相处时光吧。”   他起身,两个侍女立即跟着站起来。   “餐费我已经结了,用餐愉快。”   梨觉虽然不明白大人在争执什么,可看得出漂亮哥哥要走了,分外不舍:“幺幺哥哥去哪里呀?”   潜杏想起自己哄崽的使命,难得温和地弯弯嘴角:“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小家伙。”   潜杏重新蒙上面纱,穿上披风。   同样整装完毕的侍女替他打开门。   正在他即将踏出门时,有谁倏然攥住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道把完全没有防备的他直接拽回房间,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龙族高热的身躯靠过来,精壮的双臂压制住海妖的动作,将后者抵在门上。   如果不是进入对方的世界,能量被大幅度削弱,海妖王绝无可能几乎没有反抗能力,早就一计海浪让黄金暴君见识一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可此刻对方的臂弯如钢铁牢笼,叫他根本推拒不得。   芬克斯如愿为那张冷淡的脸庞染上了艳丽的怒火,也知晓能控制液体的潜杏只要想,随时可以动动手指捏爆自己的血管。   上一次抢夺对方的夜明珠时,就这么差点栽在他手里。   但眼下潜杏没有这么做,单纯试图用双手打破他的桎梏。   芬克斯分神地想,原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贵的海妖王,那深色禁欲披风之下的腰身,比想象中更纤细。   不合常理的手下留情,以及近距离接触,让芬克斯无法不多想。   却也不能想太多。   眼下有远远重要过调情的事要做。   “别走。”芬克斯的胸膛起伏,双目灼灼,“——我需要你。”   *   他们在回星舰的路上。   漂亮哥哥脸色非常难看,咪咪倒是心情很好。   威尔、岩石还有另外两个姐姐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出。   梨觉半梦半醒地想,为什么呀?   此前发现“摩擦”的时候,绫希反应最快,一把捂住了小幼崽的眼睛。   这种场面太幼崽不宜啦!   等到梨觉好不容易挣扎着扒开小哥哥的手,“摩擦”已经结束了,除了大人们一个比一个精彩的脸色,他什么都没看着。   问绫希,绫希说自己也没看到。   问威尔,威尔支支吾吾。   问岩石,岩石重重叹了口气。   问潜杏,潜杏不答,剜了芬克斯一眼。   问芬克斯,芬克斯只是笑:“误会。”   梨觉听得云里雾里,更加不解。   嗨呀,到底是什么有趣的,怎么都不带崽崽玩呀?   小幼崽气鼓鼓,气得饭都多吃了一碗。   吃得太饱就容易困,崽崽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   大多数情况下,一旦梨觉感觉累了,就会有各种人争相举荐、甚至竞争来抱他。   不过总有特殊情况,比如现在,其他大人都在为此前的惊人一幕羞恼的羞恼,尴尬的尴尬,难得无暇顾及他,绫希成了唯一的选项。   五岁抱三岁很勉强,好在绫希不是普通的五岁小孩,梨觉更不是普通的三岁小孩,事实上绫希抱梨觉是很轻松的。   但崽崽心疼小哥哥,舍不得让他一直花力气抱着自己。   还好聪明的小崽崽有个更棒的办法:变回小猫咪。   这样,自己可以不用走路,希希也不会累到啦~!   自从绫希发现围裙上的口袋正适合放猫崽后,干脆给自己所有经常穿的衣服都缝了差不多大小的口袋,走哪儿都能装小梨喵。   现在,金灿灿、奶乎乎的小猫咪趴在绫希的口袋里打瞌睡。   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坚持要露出个猫猫头搭在外面。   这样才能随时掌控世间万物,洞察瞬息变化呀!   崽崽如是说。   小猫咪的使命可是征服世界。   不过,在征服世界之前,还是先……睡一觉……吧……Zzzz   破落的星球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可以回星舰,只有亲自飞,三头成年雄性巨龙纷纷变回原身。   岩石像来时那样叼着可以装小孩儿们的布兜,让绫希带着梨觉先进去。   威尔左瞅瞅又看看,等待着老大的决定。   按理来说,以海妖王的身份,必然是老大亲自带他才合理。   可是这两人刚刚吵架……嗯,严格来说也不算吵架;总之就是气氛非常十分以及特别不对。   越是盼什么别来,越是来什么。   威尔眼睁睁看着海妖王毫不犹豫走向自己。   而自己的背后快要被老大的视线烧穿了。   冤啊QAQ!!   不止威尔不敢动,连潜杏的两个侍女都愣住了。   ……她们什么身份,能让黄金暴君亲自载着?   不要命啦!   潜杏的举动完全是轻蔑,可芬克斯自知理亏,之前那个突如其来的举动的确让海妖王载在其他人面前有些丢面子,也就大方地不跟他计较。   虽然他真的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做。   黄金龙缓缓眨了下眼:“威尔,照顾好我们尊贵的客人。”   而后抓起两个侍女,振翅入云霄。   有了老大的“嘱咐”,威尔自然不能像芬克斯对侍女老鹰抓小鸡那样怠慢海妖王。   他收起龙尾上的倒刺卷起对方,还得问对方这个力道行不行。   最后轮到岩石,确定两个小崽子都已经待稳当了,封上布袋的系口,扇动双翼跟了上去。   *   空中不比陆地,晃悠得厉害,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奶猫也被摇清醒了。   猫崽从口袋里跳出来,跳到盘腿坐着的绫希怀里。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接着,仔仔细细舔了舔小爪爪,再举起双爪一同磨蹭自己的小脸,认真地洗脸。   装崽崽们的布袋经过好几轮改造,现在有坚实的底和柔软的壁,既不会让他们坐都坐不住,还保证了即便撞到哪儿都不会受伤。   小梨觉在当人的时候,会赖床,还会逃避洗脸,绫希经常不得不任劳任怨拿着毛巾给他擦干净。   然而变成小猫咪之后,洗脸就成了一项需要严肃对待、精雕细琢的大工程,可以花上很长很长时间。   绫希低头看,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变了个生物,连习惯也会随之改变呢?   那梨觉接下来去往其他子世界,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反正,无论崽崽去哪里,自己都会伴随左右的。   他先是摸摸小猫头,然后挠了挠梨觉的下巴,听见猫崽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猫崽洗脸的动作逐渐慢下来,眯着眼睛靠着他的手蹭啊蹭。   绫希看得出来梨觉很愉快,小猫咪都喜欢被按摩两腮的位置。   这种愉悦不仅是通过视觉和听觉传达,还能够从心灵上分享,将那份放松和快乐传递到绫希的心底。   男孩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没有多想。   毕竟看到崽崽开心自己也开心,很正常嘛。   海妖王此前看见的、那如同藤蔓将两人的命运紧紧绑定在一块儿的链接,孩子们并不知晓。   奶猫享受完了按摩,快活地往男孩怀里一躺,翻着肚皮伸懒腰。   小猫咪的肚肚通常是不可以随便摸的,不过绫希有这个特权。   “你觉得……”绫希欲言又止。   梨觉睁开澄澈如宝石的猫瞳:“什么呀?”   绫希不确定这种事情跟小朋友讨论合不合适,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小朋友:“就是,芬克斯长官和潜杏先生之间,有点怪怪的。”   梨觉想了想,搬出此前自己笃定的那套理论:“咪咪喜欢好看的东西,幺幺哥哥很好看,所以咪咪一定会喜欢幺幺哥哥喵。”   五六岁的男孩恐怕还不能理解大人之间复杂的感情,小酒馆里发生的“摩擦”看似亲密,又很敌对。   人可以对另一个人同时存在“喜欢”和“讨厌”两种感情吗?   奇怪的大人。   “芬克斯长官说,需要潜杏先生帮忙。”绫希无意识地揉着又薄又软的小猫耳朵,像在揉面团,“你说,会是什么事呢?”   让高傲的暴君承认自己需要帮助,让两个本该敌对的人站到同一战线。   会有什么原因?   猫崽被他捏得痒痒的,翻身躲开他的手:“不知道喵。”   绫希注意到崽崽的逃避,连忙收回手道歉。   梨觉不要当猫了,一团金光和嘭的一声后,变回了人类幼崽。   不过他还是选择和小奶猫一样躺在小哥哥腿上,再度慢吞吞伸了个懒腰。   绫希低头看着无忧无虑的小崽崽,仍在思考着此前的问题。   他自言自语:“希望别是发生了什么坏事才好……”   不幸的是,他的念叨一语成谶。   几人回到“巢”后,等待已久的林望和莉达迎上来。   两人先是诧异地看向被威尔放下来的潜杏,即便以前没怎么打过照面,老大心心念念的宿敌那对标志性的螺状耳鳍很难被认错。   不过,比起海妖王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们的世界,又和芬克斯处于怎样的微妙情形,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汇报。   林望和莉达对视一眼,后者示意前者开口。   林望神色凝重:“老大,长老会来讯,要求您返航鳞城——现在,立刻。” 第27章   “鳞城”不是一座城市, 而是星球。   说单一星球同样不准确,严格来说,鳞城是由数十颗星球组成的星域。   而这片星域生活的所有居民, 都是龙类。   同被战争和外敌入侵导致落后的人类聚集星球不同,鳞城是真正的先进星域,拥有无数高科技智慧结晶, 是完全进入“大宇宙时代”的种族中最优越的代表之一。   尽管龙族点亮了包括医学、科技、武器、基建在内的所有技能点, 政治制度却很落后, 还是数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血统世袭。   以龙鳞颜色为分界线, 不同颜色的龙组成了不同的家族。   芬克斯的鳞片是巨龙中最罕见的金色,是数百万分之一的诞生几率。   黄金龙成年后有多强大, 幼年期就有多脆弱, 历史上有过不少黄金龙幼崽夭折的记录, 甚至等不到孵化出来睁眼看一次这个世界。   芬克斯童年时母亲被人类掳走之后, 这些年他再也没有遇上同类。   别说最正统的正金色,什么深的浅的泛白的泛红的都不曾见过。   恐怕, 已经是最后一头活着的黄金龙了。   大多数龙的家族都是由血脉所构建的,然而芬克斯孤身一人, 上无血亲, 下无子嗣, 却拥有一支相当为人忌惮的家族。   龙巢星舰上的成员大多同他有着相似的经历:   有的同样是孤儿, 比如林望;   有的是离家出走,比如莉达和威尔;   也有被原先的族群排挤,比如岩石;   还有纯粹是认为他们很厉害——比如布灵。   他们被芬克斯的个人魅力所折服,甘愿纳入黄金暴君的麾下。   芬克斯的追随者曾受尽嘲讽,巨龙们认定没有血统维系的家族就是一盘散沙,甚至不用遇到挫折和考验, 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溃散。   然而他们却逐渐壮大,叫人大跌眼镜。   芬克斯的家族是崭新的,没有貌合神离的叛逆者,没有尸位素餐的元老——这是其他族群无比奢望剔除、却也不可能做到的朽木和腐肉——让这个年轻家族活跃而强健。   年轻的黄金龙家族不服管教,偏偏极有实力,让长老会头疼得很。   负责管理鳞城的,正是这个名为长老会的组织,由各个家族的首领和最德高望重的元老组成。   身为黄金龙家族的首领,芬克斯本该是长老会的一员。   但在他因为不接受长老对手下的不公裁决而对其他人比了中指、摔了辞职信后,被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们除名。   芬克斯可以不把长老会放在眼里,可船员还是有部分人同鳞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做不到真正与种族割舍。   前不久,有人向长老会递交匿名信,检举芬克斯“私藏”后代。   由于繁衍困难,子嗣稀少,每一只幼崽的诞生都是龙族的大事件。   无论在哪里孵化,小龙崽都要被送回鳞城,由长老会进行身份登记,以及指派专业的育崽团队施行照料之名的监管。   不知那个人犄角旮旯里的举报人信誓旦旦,在芬克斯的身边看见了一只和他鳞片颜色非常相似、只不过略浅一些的小家伙。   金色鳞片。   还能被芬克斯宠爱。   ——这不是黄金龙幼崽还能是什么?   得知此事的长老会震怒。   芬克斯是世界上最后一头黄金龙,一旦他某日遭遇不测,此支族系和血脉将彻底不复存在。   这家伙一天到晚也不知道瞎忙活什么,既不谈对象更不结婚,完全不把最重要的传宗接代当回事。   现在忽然冒出来一只幼崽,如此重大的事情,居然不上报给长老会?   自己养,那个心高气傲、脾气还大的家伙,能养好宝贵脆弱的小幼崽吗?   不过也有人对举报提出质疑,要知道,为种族繁衍后代的龙都是功臣,无论父母都会受到一大笔嘉奖。   不仅是财富,更是地位。   就算芬克斯不想要,他的伴侣、幼崽的母亲难道不想要吗?   长老会重新研讨此事,认为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仅是一段说得天花乱坠的文字,的确不足以将芬克斯“定罪”。   很快,先前的匿名信补充了材料,是两段录像。   第一个录像是芬克斯的原身。   巨龙对着悠悠白云与巍巍山巅展开双翼,金色鳞片在阳光照耀下堪称辉煌。   他绕着山峰盘旋一圈,回到原地,仰颈长啸。   哪怕播放者已经提前将音量调到了最小,观看者仍仿佛能感受到那令人肝胆俱裂、可席卷天地的龙吟。   镜头推进,观看者这才注意到在龙翼之下,有个米粒大的金色色块。   偷拍者明显是躲在很远的地方,画质本来就有限,还想要把巨龙全身拍进来以证明这就是芬克斯本龙,注定要牺牲细节。   迷你的幼崽只剩下模糊的一小团,说这是小龙崽也行,说这是什么乌龟兔子梅花鹿的,甚至质疑这究竟是不是活物,也没人看得清。   然而巨龙垂下头颅,姿态亲昵而温柔地碰了碰那个小团子。   看来,多半是专程带小家伙来这儿玩的。   仅此一举,就能确认这绝对是芬克斯的崽。   可没人觉得黄金暴君有宠爱别人家崽的仁善心肠。   如果说第一段太过粗糙,那么接下来的第二段,就是铁证了。   化作人形的芬克斯漫步在人类星球的集市上,哪怕没有过多装饰,君临般的傲然仍然自带无人敢随意靠近的气场。   他怀里抱着个同样人形幼崽,小小只,两三岁的年纪,打扮得非常可爱,戴着顶遮阳帽。   幼崽似乎已经睡着了,小手抓着家长的衣服,太过宽大的帽檐歪下来挡住了脸,几度有滑下去的危险。   然而这危险终究没有发生,万众瞩目的小家伙也一直没有露脸。   观看者急不可耐地将进度条拖到后面,小孩儿不负众望,总算醒了过来,正从帽檐下面冲着世界新奇地东张西望。   拍摄的角度实在太刁钻,居然这样都没能拍到幼崽的脸。   拍摄者似乎同样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连忙调整自己的位置,总算在小孩向某个摊位倾身、而芬克斯及时扶住他的帽子后,捕捉到了真容。   观看者齐齐倒吸一口气。   那是怎样一个漂亮的小幼崽,皮肤雪白,眼睛又大又明亮,浅金色的卷发轻轻巧巧垂在肩头,穿着领口和袖口都有波浪形褶皱的奶紫色小衣服,被高大的男人单手抱着,精巧得像个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   即便是化形之后总会为自己挑选最优质皮相的龙族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实在长得太好看了。   只有最英俊的雄龙,加之伴侣的顶级基因,才能诞下如此优秀的后代。   当然,除了惊叹小幼崽的可爱,没人会错过崽崽那双眼睛。   淡金色的眼瞳,如同甜甜的奶油,卷翘的长睫毛眨啊眨,就算是黄金暴君也不得不折服。   金瞳是黄金龙不可复制的标志。   这个孩子有着同样的金色眼眸,尽管颜色淡了些,可能是年纪小,也可能是被母亲的基因调和——总之,百分之百是芬克斯的崽不会有错。   接下来还偷拍到了暴君与幼崽的其他互动:   比如暴君给崽崽又买了一大堆衣服和玩具,多到后面的手下都拿不完;   比如崽崽一定要把一朵小花别在暴君的衣领上,并且后者完全没有偶像包袱地答应了;   比如溜达了会儿幼崽又困了,趴在暴君怀里昏昏欲睡,小手揪着成年人衣服上的纽扣,似乎那样能够更快哄自己入睡;   ……   长老会一边戴上老花镜逐帧严肃分(欣)析(赏),一边将此前已经拟定的诏令发送到芬克斯那里。   他们倒要见见,谁能瞒着长老会养崽!   ……还是这么萌的崽!   *   作为巨龙世界的boss,芬克斯自然知道这里是游戏,他们每天干的活儿都是工作。   但大多数npc还在勤勤恳恳地过这一生,对天外有天毫不知情。   鳞城和长老会势力派来的骚乱同样是构成子世界的一部分,玩家同样可能撞见,属于小概率的随机支线剧情。   龙巢星舰自上一次离开鳞城已经过去很久了,不少船员在鳞城还是有家人的,很想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   芬克斯知道自己逃不过长老会的唠叨,倒不是怕他们的通缉,纯粹不想被这群人烦死;再加上为了想家的船员考虑,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反正小系统无论人形还是猫形态,怎么看都不像龙崽子。   到时候抱给长老会瞅一眼,一切误会都会烟消云散。   他留下一小支队伍继续上班打卡与玩家周旋,大部队启程返航。   得知首领的决定,船员们都有不同的反应。   有些人欢庆可以回家了,有些人则不服气为什么要听那帮腐朽的老东西的话。   最兴奋的还要数两个小朋友。   小梨觉三岁之前都和爸爸生活在城市一角,生活轨迹非常固定,三岁之后成了系统,至今也只见过龙巢星舰和人类星球。   这会儿告诉他要去个全新的地方,而且跟之前见过的都不同,小朋友期待极了。   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呢,崽崽想。   既然叫“鳞”城,是不是整座城市都会发出“丁零~”的声音呀?   不仅是梨觉,被龙族养了好一段时间的绫希也从来没有去过巨龙们的老家。   他主动要求跟巨龙回巢的时间,刚好是黄金龙家族上回离开鳞城后不久。   在星舰上的这些时间,若不是如今要照顾梨觉,他连人类星球都没怎么去过。   绫希已经会使用通讯娱乐工具的基础功能了,打开PADD搜索。   可巨龙是个警惕性很高、也很注重保护隐私的种族,星网上居然找不到关于鳞城的什么信息,仅有部分其他种族只言片语的猜测。   小孩子好奇心上头一时半会难以打消,梨觉捧着小脸,很苦恼。   绫希还在尝试着换其他网站和关键词,幼崽忽然眼睛一亮:“我们去问哥哥咪吧?”   既然想知道龙的故乡什么样儿,直接问龙不就好了么?   绫希一愣。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整艘星舰上,除了崽崽,还有谁能那么大胆直接去问首领啊?首领可是跟鳞城与长老会不对付很久了。   也就梨觉有这个特权了,反正他说什么、问什么,芬克斯都会宠着他的。   绫希还在发怔,梨觉已经从他的小床上跳下来,拉着还坐在地上的他:“走吧走吧~!”   绫希却没有立刻跟上,反而把他拽了回来。   幼崽不解地看着他,男孩指了指,很严肃:“要穿鞋。”   小幼崽贪凉,经常不穿鞋子光着脚到处跑。   就算被家长说了,也总是用那招牌的甜甜笑容试图萌混过关。   这一招能打败成年人,在绫希这儿可过不了关。   男孩先是拎来小板凳,抱着崽崽坐上去,然后任劳任怨帮他穿鞋。   “希希。”   梨觉难得用俯视的视角看小哥哥。   绫希正在帮他系鞋带,并且分心想着崽崽是不是因为不会系鞋带才不爱穿鞋;看来以后要跟长官建议买其他样式的比较好。   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嗯?”   小崽崽慢慢地问:“希希,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梨觉虽然小,但不是小笨蛋。   爸爸对自己好,是因为他们是亲人,有血缘关系在的(至于什么是血缘,这并不重要)。   后来他被带去沈家,那里的人应该也是他的亲人。   可是没有人喜欢他,还都盼着他消失。   彼时还叫凌西的小哥哥并不是沈家人,却成了那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大家族里唯一一个愿意照顾他的人,在小幼崽最惊恐、最无助的冰冷时刻,给了他最需要的温暖与爱。   现在来到新的世界,绫希对他的好也没有变过。   身边人来来去去,绫希总在那里。   为什么呢?   爸爸总会告诉他,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好、最最可爱的小宝贝,值得一切的爱。   希希也是这么想的吗?   绫希从来没想过梨觉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甚至他自己也没有认真想过。   对梨觉好,是自然而然的,也是与生俱来的。   在崽崽被找回来之前,沈家所有人都把他当可以呼来喝去的下人,唯独梨觉与他的相处没有戴上任何有色眼镜,全凭小孩子一颗无邪的心与纯粹的喜爱。   梨觉看向他的眼睛让他感觉到了被需要和依赖,那对总是孤身一人的男孩来说至关重要。   漂泊在汪洋里的小舟,因为一声稚嫩的呼唤,从此有了归处。   更何况……   在你见过我之前,我已经看过你很多、很多、很多次了。   期盼你的出生,期盼你的到来。   期盼你会哭会笑会说话,长成一个鲜活灵动的小生命。   恐怕这世间,除了沈先生,没有人比我更渴求着与你相见那一日的到来了吧。   “我是你的守护使者啊。”绫希这么说。   梨觉眨眨眼:“守护使者?”   “是啊。”绫希说得理所应当,“我是为了你而存在的,全世界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无论是刚烤好的奶酪桂花酥,还是听到人们许愿又躲进云后面的流星。我会保护你,照顾你一辈子的。”   年幼的孩子们并不懂得誓言该怎样郑重,又是否需要在特定的场合才说得出口。   因为足够澄澈,连讲出的话都是纯净而闪亮的真心。   梨觉弯起眼睛,去拉他的手,小指勾小指:“那我们打勾勾!觉觉和希希,要一辈子在一起!”   绫希勾住他的小拇指,晃了晃,伴着幼崽欢快的小奶音轻声应到:“好啊,那就一辈子在一起。”   拉勾勾说过的话,一定会实现哦。   *   无论对芬克斯还是潜杏来说,能和对方共处一室、还能和平理智地对话,简直是难以想象。   偏偏今天就做到了。   两人坐在芬克斯会客厅的沙发两端,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潜杏对他有防备,连披风都没有脱掉,单单摘了面纱,声音冷淡:“现在没有其他人了,可以说了吧?到底要我帮你什么?”   他仍觉得今日发生的种种荒诞可笑。   黄金暴君会需要他的帮助,还是以近乎请求的姿态?天方夜谭。   就不该选今天来这里。   看来祭司一职的设立还是有必要的,以后出门得先测黄道吉日才行。   芬克斯很懂得享受,有整整几面墙的藏酒,这时候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一杯,在潜杏的眼中看见拒绝后也不坚持,慢吞吞抿了一口:“自然是只有海妖王陛下才能做到的事。”   海妖王陛下没兴趣跟他兜圈子:“……有话直说。当然,如果你说的话让我认为是在浪费时间,你应当清楚后果。”   芬克斯放下酒杯:“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威胁,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会感兴趣。”   潜杏做出略微嫌弃的洗耳恭听状。   “我知道那个举报人是谁。”芬克斯开启了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话题,“从他上船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从来没有什么向我投诚,而是我的老对手派来的间谍。”   潜杏嗤笑:“你的死对头还不少,真是处处树敌的人生。”   芬克斯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不止你一个,所以吃醋了?”   潜杏:“……”   芬克斯微笑:“放心,我最想弄死的宿敌之位一定仅为你保留,亲爱的。”   潜杏为“想杀死芬克斯的一千零一个理由”里又添一笔,厌恶地蹙眉:“别用这种称呼恶心我。”   芬克斯言归正传:“我的那个死对头,哈伯德,他现在统领的黑龙家族是鳞城最壮大的一脉。尽管我说了很多次,我的手下并不打算参与鳞城未来的主位之争,他仍然把我当作竞争最大的对手。这次他让人偷拍我和宝宝崽的视频,不过是想拿捏我的软肋。”   潜杏不理解:“既然如此,你带着小家伙去鳞城,岂不是正中下怀?”   “哈伯德还没那个胆子和能耐直接从我手里明着抢人。”芬克斯想起什么旧事,眯了眯眼,“不过,若是他通过长老会证明小家伙是我的后代,所有的幼龙都要被强制带回鳞城养育一段时间——也就是说,长老会有的是手段扣下他。”   这下潜杏更加不懂了:“可小家伙根本不是龙。这不是到那儿所有人都能看清楚的事吗?”   芬克斯叹息:“你以为他们不懂吗?他们当然有办法搞清楚宝宝崽的物种。不过是哈伯德一样,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要挟我罢了。”   年轻的暴君脸色阴郁。   潜杏与他相识多年,几乎没见过他这样。   每个子世界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运行规律,潜杏在自己的海洋世界就是至高无上的王;芬克斯尽管看起来于黄金龙家族和人类星球上说一不二,背后竟然还压着长老会和其他家族势力这样的大山。   有足以呼风唤雨的能力,却为了体恤船员的家人而不能随心所欲,那是什么感觉?   潜杏想象不出来。   他并非不想看见宿敌吃瘪,可若是挫败的源头不是因为自己,则毫无意义。   他们这么多年的针锋对麦芒,可不是为了把打败对方的机会送到其他人手里的。   “你需要我做什么?”潜杏想来想去,做了一个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的猜测,“让我暗地里帮你干掉那头龙么?”   芬克斯先是一愣,而后扑哧一笑:“哈哈哈,你真是比我想的还要可爱。”   潜杏:“………………”   可没有哪个凶恶的boss会喜欢“可爱”这种形容词。   潜杏雪白一张脸都要黑了,起身就要走。   芬克斯及时拽住他,难得愿意放软声音:“好了,不逗你了,听我说完。”   潜杏拍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抱臂俯视着还坐在沙发上的人:“说。”   芬克斯那双璀璨的、亮得惊人的龙瞳一眨不眨盯着他:“我想请你……在必要的时刻,带宝宝崽走。”   这回愣住的反而是潜杏。   此前自己还策划了许多个方案,要是黄金龙拒不交人,自己要怎么诱哄小系统去他的世界。   结果现在暴君居然愿意直接将小系统拱手让人?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可是想把彼此弄死的关系。”潜杏狐疑道,“你竟然信任把他交到我手里?”   “为什么不呢?”芬克斯耸耸肩,“你知道他是谁,所以一定会善待他。换做任何其他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诚然,芬克斯说的有一定道理,每个子世界成千上万的npc都不可能认出来系统,更不会知道新来的这个小幼崽拥有安抚boss精神力、进而稳固和平和世界之「核」的能力,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幼崽的事情来。   尤其是那般忌惮芬克斯的长老会与黑龙家族,好不容易找到黄金暴君的弱点,当然会好好加以利用。   有可能对小幼崽做出什么事来,都不敢想。   芬克斯有可能因为任何原因而疏忽对宝宝崽的保护,让敌对方有机可趁。   然而若是梨觉跟着潜杏去往另一个子世界,那么npc是绝无可能跨越世界边缘的。   让潜杏来保护梨觉,的确是最优解。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可潜杏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果他与芬克斯是生死过命的至交好友,那么将宠爱的小幼崽托付给自己也很正常。   ……可他们根本不是那种关系吧?   芬克斯像是早就料到他的质疑,坦然一笑:“你不是讲我们是想把彼此弄死的关系吗?那么如果我不是死在你的手上,不会很失望么?”   “怎么会失望?”潜杏语气凉凉,“我倒觉得听起来是很高兴的事儿,值得大摆筵席来庆贺。”   “如果有朝一日海妖王陛下能为我如此大动干戈,那我也会感到很荣幸。”芬克斯抬手止住他的反驳,“放心,我可没说过败的那一方会是我。等到让那些早就该进棺材的老东西明白谁才是世界的秩序,到时候,我会——”   潜杏还在等着他的下一句,多半是说再去自己那儿接梨觉回来之类的。   想得可真美,他怎么会把小系统还回去。   然而就在这时,海妖王的耳鳍轻微一动,在静默的空气中捕捉到异响,目光霎时变得凌厉:“什么人!”   芬克斯同样瞬间沉了脸色,展开自己足以包裹整艘星舰的精神力进行感知。   片刻后,神情恢复正常,顺便安抚潜杏:“是小家伙。”   潜杏眨了下眼,很快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小家伙”是谁。   沟通岗系统在子世界中拥有随意进入任何地方的高级权限,所以就算芬克斯的房间是带锁的,也拦不住小幼崽。   不过门外还是响起了小小的敲门声,伴随着小朋友软绵绵的童音,请求进入。   系统幼崽的确有权限。   不过系统幼崽更有礼貌哦。   芬克斯挥了挥手,大门和会客厅的隔断一同打开。   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手拉手的两小只一如既往快乐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梨觉没想到里面不止一个人在,瞅瞅芬克斯,又看看那边在崽崽目光审视下略有些不自在的潜杏。   崽崽的小脑瓜转啊转,灯泡一亮。   “哇!”小幼崽眼里全是亮晶晶的期待,“哥哥咪和幺幺哥哥在约会吗?”   成年人们:“…………”   芬克斯下意识顺着崽崽的目光环视一圈。   安静的房间,独处的两人,开封的红酒,还有此前为了凝神静气而点燃的熏香,烛影正曼妙地摇曳。   还真别说,挺像约会。而且是颇有情调的那种。   芬克斯还没来得及否认,梨觉已经跑了进来,并且自觉地爬到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小短腿晃啊晃。   “我早就猜到啦。”他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哥哥咪一定会喜欢幺幺哥哥的!”   芬克斯无暇顾及潜杏会是什么反应,他必须现在、立刻、马上纠正小朋友错误的认知,捏了捏淡金色的猫耳朵:“这不叫喜欢。”   崽崽从他怀里抬起头,圆啾啾的猫瞳写满困惑,习惯性地将大人的话重复成疑问:“不是喜欢?”   “喜欢是很郑重的事,不是随便什么两个人就可以用喜欢的。”对感情一一窍不通的龙族竟能对这个话题侃侃而谈,“大多数人之间的联系,远用不上这个重量的衡量词汇。”   幼崽懵懵懂懂吸收着新词汇:“大多数人……那,崽崽是大多数人吗?”   芬克斯居然没绕过弯儿来:“什么?”   骁勇善战的巨龙终究在这样细腻的方面是笨拙的,潜杏叹了口气,替梨觉解释:“他是想问你,喜不喜欢他。”   幼崽用力点点头。   漂亮哥哥太懂他啦!   这样直白的问题还真让芬克斯有些措手不及,他的确很喜欢宝宝崽,和船上所有的龙一样。   但也同样和所有的龙相似,讲不出如此热烈的、坦诚的话来。   龙是情感淡漠的种族,哪怕结为配偶,也有一辈子对彼此不怎么熟悉的。   他们一生的使命无外乎征伐疆域,掠夺宝藏,以及繁衍后代。   当然,对于芬克斯来说,还有规规矩矩打工完成无限空间布置的任务。   ……说不出口。   他意识到,表达感情于他而言竟是如此困难。   也立刻意识到,若现在不回应小家伙的问题,一定会让宝宝崽伤心。   他可见不得那个。   梨觉似乎觉得这么反过来看家长不大舒服,从他怀里爬下来,转身趴在他的膝盖上,尾巴摇啊摇,金灿灿的猫瞳是比此前八卦哥哥们之间“恋情”海妖亮得多的期盼。   小朋友只是想听一句喜欢。   芬克斯扪心自问,有那么难吗?   ……还真挺难的。   梨觉迟迟没有等到家长的回答,扭头从他面前跑开。   芬克斯以为崽崽生自己的气了,立刻站起来,朝着小猫方向伸出的手充分表达了欲言又止。   然而幼崽接下来做的事再度出乎他的意料:他先是跑到绫希面前,给了男孩一个大大的拥抱和笑脸,响亮道:“崽,喜欢希希!”   松开手,又沿着沙发绕了一圈,抱住潜杏的腰(以他的身高,也只能抱到大人的腰了),奶音又软又甜:“崽,喜欢幺幺哥哥!”   海妖王睁大眼睛,面对这种热情一时手足无措。   如果换个更会解读他面部表情的人来,会说他此刻已然受宠若惊。哪怕依旧绷着脸。   梨觉做完这两件事之后,重新回到芬克斯面前,像棵小苗儿似的高高张开双臂,示意家长也向他学习一下。   大声地说喜欢,然后,用力地拥抱。   这是小崽崽的社交之道与生存哲学喔。   芬克斯看着梨觉,想起上回自己拒绝崽崽想跟威尔去人类星球玩的时候,小家伙也是找来绫希和岩石,并且据理力争。   想要的东西如果没有直接被大人答应,并不会像其他熊孩子那样一哭二闹三撒泼,而是开动脑筋想办法解决——哪怕思考出的方案天真可爱得令人发笑,也的确是努力过了。   真是个奇妙的小家伙。   很难不让人喜欢。   是的,芬克斯向自己承认,我当然喜欢宝宝崽。   像喜欢最趁手的权杖,最辉煌的宫殿,最璀璨的宝藏,最巅峰的视野。   不,或许比那些还要喜欢得多。千金不换。   他轻巧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场注定会输的拉锯战——当他从来没有想过赢下“对手”。   年轻的暴君将幼崽抱起来,举得高高的转了好几圈,在小孩子发出激动又开心的尖叫声后同他贴了贴额头。   “谁能不喜欢你这个小不点呢,嗯?”   他的语调亲昵,仿佛比任何人都擅长做奶爸而不是暴君。   仍不是最初教学的陈述句版本,梨觉还是宽宏大量地给他打了通过,毛蓬蓬的尾巴勾在家长健壮的手臂上。   不过,不是到此为止喔。   幼崽看看芬克斯,又看看那边的潜杏,后者似乎觉得远近闻名的黄金暴君屈居于一个小孩子的“命令”之下很有趣;小系统郑重地为boss们布置任务:“哥哥们也要说呀!”   他刚才亲自演示,教了咪咪怎么说喜欢。   现在,该轮到两个哥哥啦!   芬克岁和潜杏皆是一愣。   还以为梨觉已经跳过了这个问题,怎么这一茬还没翻篇?   海妖王对黄金龙怒目而视,目光中传递的诘问包括但不限于“你怎么养的崽”“你养的崽你负责”“你平时都在教什么怪东西”“赶紧澄清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芬克斯倍感无奈,他仍然用举着猫一样的姿势举着崽,先是让梨觉面对自己,然后再转过去看看潜杏,很少会有对着宝宝崽如此严肃的时候:“是这样的,我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   崽崽疑惑:“什么关系?”   芬克斯:“……就是你说的那种。”   崽崽加倍疑惑:“我说什么呀?”   芬克斯:“……”   怎么觉得给自己挖了个坑呢。   绫希看着两个大人越来越叵测的脸色,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有必要插手局势了。   这个家没小男仆得散。   男孩轻声唤道:“觉觉。”   只有绫希才会这么喊他,梨觉立刻看向声源。   芬克斯看到绫希就知道有救了,把小崽儿放下来。   每一次绫希喊过梨觉,梨觉也要回以同样的呼唤:“希希!”   绫希招招手:“觉觉,你来。”   梨觉唯有在他面前才是百依百顺的小猫咪,过去主动拉小哥哥的手,眼睛闪闪亮:“希希呀!”   绫希揉揉他的猫耳朵,像哥哥教育弟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喜欢’的哦。芬克斯长官和潜杏先生……”   他瞄了眼那边迫切望过来、看起来已经完全把向宝宝崽解释的任务交给自己的两个大人,欲言又止。   最终吐出一句被重复好几遍,没什么意义的话:“……不是那种关系。”   崽崽彻底被弄懵了。   不是那种关系,是哪种关系?   那要到什么关系,才可以说喜欢呢?   现在不是那种关系,以后是不是可以变成那种关系?   小脑瓜顶着一排问号。   绫希看着梨觉茫然的小脸,艰难地补充:“就是,还没感情好到可以说喜欢的程度的意思。”   梨觉(自以为)压低声音问:“那什么时候可以说呢?”   绫希用二位当事人听得清清楚楚的音量回答:“以后吧。”   结合前后语境,就是“现在还没那么喜欢对方,但是以后就会足够喜欢了”的意思。   芬克斯第一次从靠谱的小男仆身上感受到了离谱。   再让俩小孩探讨下去,他和潜杏的关系就是跳进潜杏家的海里也洗不清了。   芬克斯果断打断两小只的对话,大掌摁了摁梨觉的头顶:“宝宝崽,你听着,我和潜杏是宿敌关系。宿敌,是互相敌对的。所以宿敌不能互相喜欢,知道吗?”   小幼崽来到这个世界的三年时间都生活在爸爸编织的童话世界中,(除了沈家)人人友好快乐。   他明白「朋友」和「喜欢」,那是与生俱来爱与被爱的本领。   可是从来没听过什么是「宿敌」,什么又是「敌对」。   听起来就不像好宝宝可以学的话。   绫希不赞同地看向芬克斯:“长官,崽崽还听不懂这种话呢。”   ……那你刚才说的话他就能听懂了么!   芬克斯心中有抱怨,可是在关乎梨觉的问题上,他发现自己不仅不自觉优先听小男仆的,而且竟然还有点儿怕他说自己哪里不对。   把五岁小孩当育儿专家,这真的合理吗。   懵懵的小梨觉扯了扯两人的衣角,天真地问什么是“酥笛”。   芬克斯有些焦躁,尽管自己是这个世界中最大的反派角色,原则还是要有的,不能带歪新生幼苗一样纯洁的小不点。   他看向绫希:“那你说说看,怎么跟他解释?”   绫希为难:“办法倒是有,就是您不一定会喜欢。”   大约是会有损威严。   芬克斯眉头一皱,为了崽也是拼了:“但说无妨。”   绫希看看从他们这儿没得到答案又跑去问潜杏的梨觉,挣扎了下,还是说了出来:“简单来讲,您直接告诉崽崽,还有几天——比如五天、十天、半个月、一两年——你和潜杏先生就会成朋友。他得到回答就会满意了。”   至于到了期限,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吃吃喝喝要玩儿的小崽崽,哪里还记得这细碎的一件呢?   芬克斯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小男仆不愧是全星舰上最权威的育儿专家。   他把小幼崽从如坐针毡的海妖王那儿召回来,照着绫希的话重复,大义凛然地承诺:“再等999天。”   999?   这——么大的数字明显超出了三岁小朋友的能力范围,梨觉掰着手指数了半天,越绕越迷糊。   干脆不管啦。   幼崽小手抓着芬克斯的大手,连拖带拽引着黄金龙走向海妖王,接着拉住另一个成年人的手,架起两人之间的小小桥梁。   奶油金色的猫瞳小月牙一样弯起来:“崽崽等着哦~!”   等着你们9……嗯,好多好多天以后,成为朋友,还要互相说喜欢。   最好再有抱抱。   什么“酥笛”呀,崽崽才听不懂呢。   被小系统点到名的大boss,就是要变成好朋友的!   唯吾独尊的黄金龙和目空一切的海妖王在系统幼崽的“胁迫”下,不得不对视一眼。   如此近距离地望进彼此眼中,当然看得见那彼此彼此的嫌弃,不加掩饰的嘲讽,一闪而过的仓促,和难以言说的恍惚。   还有别的什么。   那些当做没有看到,更不会承认的什么。 第28章   几日后, 龙巢星舰降落在鳞城主星的船坞。   芬克斯给船员们放了假,回家的回家,休闲的休闲, 该干嘛干嘛,别来打扰他做正事。   林望、莉达、威尔和岩石既没有能回的家,更没有想见的人, 当然是要时刻伴随老大左右。   潜杏原本就是被拖来帮忙的, 出于各种原因要坚守职责, 和绫希一样寸步不离梨觉;他的侍女同样没有自由行动的意思。   芬克斯清楚, 当他的星舰进入鳞城的星域那一刻起,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他们。尤其是他和宝宝崽。   他本就不愿在鳞城多待, 这群比人类还要愚蠢和自大的同类多看一眼都多一点心烦;同时为了避免夜长梦多, 落地后带着一行十人乘坐穿梭机, 直奔长老院。   穿梭机高悬在空中, 车厢两侧都是全景落地窗,视野极好, 能够将主星风光尽收眼底。   从现世来的梨觉,和待在星舰上已久的绫希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先进的城市, 趴在玻璃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 小脸蛋都被压扁了也舍不得挪开。   横穿整个主城区的河流在晴空下向着远方蜿蜒, 在大多浅色的高大建筑物的环抱中, 宛若雪地里一条碧绿的丝带。   各式飞行车在翱翔的巨龙身边显得格外娇小,也只有大型穿梭机才能与之一较。   为了尽可能节约面积、容许更多的居民生活,鳞城主星有规定,地面上和建筑物内所有龙不得随意变回原身。   当然,想用飞的赶路也不是那么随心所欲,空中也是限行的:得先摇号。   梨觉忽然发出小小的惊呼, 绫希凑过来顺着他小手指的方向一看,也睁圆了眼睛。   或许是和他们的鳞片质感相似,龙族有着历史悠久的金属崇拜,鳞城的建筑物外表大多是用各种合金制成的,带着鲜明的、冷冰冰的金属记号。   他们正在飞掠的这幢圆形尖顶、如某种宗教象征的建筑乃金属崇拜的集大成者,通体纯色合金,连窗户都不是常见的玻璃材质。   周遭方圆几里都没有高楼大厦,唯有这幢建筑寂寂耸立,于无声中凸显出无可比拟的威严。   墙体乍一看是暗沉喑哑、几乎不反光的深银色,然而穿梭机稍稍向前错开,那一墙的材质似乎发生了改变,立刻迎着光亮堂起来,从灰扑扑的银变成了闪耀的金,光线下仿佛熠熠生辉的银河,美轮美奂,叫人移不开眼。   这当然不是独立的建筑,在它的周围还有大大小小数十个低矮一些的建筑,按照高度依次向外辐射,并且完全呈对称状。   从空中向下望去,建筑群如同古老神秘的图腾。   而那便是龙族世代流传的印记。   ——这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鳞城的地标性建筑,龙族的统领中心,长老院。   不仅没见过的小孩子们惊讶极了,建筑群之巍峨、之宏伟同样超出了初次光临巨龙星球的海妖王和侍女的预料。   看来,龙类也不是他们不屑的认知中那样光有一身蛮力、毫无细腻审美可言的傻大个嘛。   芬克斯对主星的建筑早就看腻了,然而瞧见潜杏那不做声的惊叹,心中仍洋溢着小孩子炫耀新玩具般幼稚的满足感。   林望来到孩子们身边,弯腰为两小只(同时也是为海妖王)讲解每幢建筑的作用。   梨觉一听他们马上就要进到那个又金又银的房子里,很是激动:“里面,是不是亮晶晶?”   林望去长老院的次数有限,不过里面常年灯火通明,应该算是小幼崽期待的亮晶晶吧。   崽崽更期待了,恨不得自己也长翅膀,现在就飞进去瞧瞧。   小男孩儿不知此行真正目的,对他来说就是开开心心的出游;但大的那个还是有所了解的。   绫希眉间有愁色,拉着林望的衣袖将大人拽到一边,悄悄问:“觉觉去那里……不会有事吧?”   林望知道他最关心的就是宝宝崽,这个人小鬼大的孩子也难得有这样不冷静、不“稳住”的时刻。   面对喜欢的人,永远忐忑,永远觉得照顾得不够周到,这是与年龄无关、无可救药的通病吧。   林望摁了摁绫希的头顶:“放心吧,你还信不过老大么?而且这不是还有海妖王在吗,他就是我们的后手。”   如果说大boss清楚地了解无限空间的运行规则,明白自己是在给主神打工,npc认为一切都是真实地发生、真实的人生,那么像林望这样的小boss就介于两者中间,知道一点,但不多。   他大概懂得,潜杏与芬克斯并非上下级,而是平级的同事,潜杏也不是他们世界中的原住民。   然而究竟如何实现跨越子世界的同事会面、乃至进行大boss们的团建,就是他的知识盲区了。   小男仆垂着眼,低声喃喃:“我会保护他的。”   他说了好几遍。带着孩子气的固执和笃定。   林望听到了小孩的嘀咕,来了兴趣:“如果,我是说如果,老大决定让海妖王暂时把宝宝崽带走,你也要跟过去吗?”   绫希抬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去的。”   他答应过崽崽,觉觉和希希永远在一起。   也答应过某个人,会穷尽一生、不计代价地守护梨觉。   自己可是……   当然会说到做到。   林望看着男孩儿,摸了摸下巴。   当初芬克斯在废墟里遇见小绫希,怎么也没料到这会是个胆子大到主动要求跟他们离开的孩子,觉得有趣就带了回来,并未对他的身世进行了解。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也显得对龙类很忠心、很有归属感的人类幼崽,能有什么威胁?   绫希一直表现得冷静且平静,几乎没表达过诉求,和每一个普通的、没有患上ptsd的战争遗孤没什么差别。   直到梨觉的到来。   被龙们私底下称作“小化石”的男孩儿有了情绪波动,有了珍视之人,表现出越来越多的需要(主要都是围绕着小幼崽),现在更是主动提出了可能会离开星舰的想法。   想想看以后的生活若是没有小男仆帮忙,还挺让龙失落的。   还能喝到那么好喝的冷萃咖啡吗?   ……好像跑题了。   总之,小绫希可能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简单,不是单纯的npc,而且大概率还和宝宝崽有着密切的关联。   宝宝崽是boss沟通岗的系统,这一点林望也是清楚的。   (天呐,他随手从工作场所捡回来的小玩意儿居然是系统。天呐。)   和系统有关,又会是什么人——什么岗位呢?   一大一小各怀心事沉默着,一颗小豆丁忽然蹦哒到他们面前,奶油金色的猫瞳晶亮地看着他们:“希希,汪汪!”   林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小崽子后一个是在喊自己而不是学小狗叫;他对这个新鲜的称呼还不大适应。   继芬克斯有了“咪咪”之名后,他也荣获“汪汪”称号。   好吧。好吧。   虽然挺怪的,不过是宝宝崽给予的昵称,还是心怀荣幸地收下吧。   林望拎着崽崽的小脚,把他倒立着提溜起来晃啊晃:“怎么啦?”   系统幼崽那点儿轻飘飘的重量对力大无穷的非人类家长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双方对这个新游戏都非常满意。   唯有绫希下意识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们,伸出手作势随时去接万一跌下来的小幼崽。   小梨觉头朝下也不觉得难受,咯咯笑着播报:“到站啦,到站啦!”   林望瞥向窗外,那幢对所有龙来说都有重大意义的建筑,的确已然杵到面前。   扑面而来的压抑感叫他不自觉屏住呼吸。   另一边,听着他们玩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的芬克斯缓缓睁开龙瞳。   ……终于,又回来了。   *   得知黄金龙家族今日返抵鳞城主星,长老院已将今日行程全都清空,等待他们的到来。   幼崽诞生的重要性,对龙族来说是至高无上的。   在它面前,什么事儿都可以往后排。   如果说从天空中看长老院,还只对于人类形态来说颇为宽敞、容纳不了几头巨龙原身,那么进入之后别有洞天,就算是龙们集体用原身进行一场运动会都绰绰有余。   这建筑的奥秘的确叫人捉摸不透。   和外墙、内饰的简洁不同,正厅的大门雕梁画栋,繁复非常,路过时似乎能听见不真实的低吟浅唱。   此前林望所感受到的、几乎喘不上气的的压抑感蔓延到了所有人身上。   高达十米的议席叫人只能抬头仰望,被簇拥在正中间垂眸望着他们的,正是长老会现任第一责任人,来自白龙家族的长老,乔。   雌龙已经一千多岁了,即便化作人形也是满脸皱纹、垂垂老矣的老人。   绝大部分龙族都情感淡漠,龙类之所以珍视幼崽,并非因为喜爱幼小柔软的新生命,存粹是为了种族延续所考虑。   乔长老正是既不喜欢小龙崽、又不得不催着所有的适龄成年龙赶紧生崽的一员。   即便对长寿的龙族来说,一千岁也是个很年迈的年纪了,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近年来更是频繁生病。   虚弱的身体状况让她无法在化形时保持完美的人类外表,比如此刻,头顶上有一对短短的、快要退化的犄角。   然而这并不会有损她的威严,那双淡色的龙瞳依旧锐利,嗓音庄严如暮色里的钟声。   “黄金龙,瑟妮之子,芬克斯。”   听闻她开口呼唤自己,芬克斯抬起左手抚右肩,低头:“长老。”   尽管乔长老现在隶属于白龙家族,她毕竟年龄摆在那儿,漫长的一生为龙族贡献了许多子嗣,在场的龙类或多或少都与她沾点儿亲缘关系。   即便是桀骜的暴君,在老祖宗面前也得乖乖行礼。   他一手行礼,一手把躲在他身后的小梨觉推到前面,轻声道:“宝宝崽,跟长老问好。”   幼崽第一次来到这种空旷又肃穆的地方,高高在上的人们木着脸,一个个用着不友好的视线审视着他,叫小孩子心生畏惧。   他的小手紧紧勾着家长的手指,怯生生眨了眨眼:“长老好……”   幼崽的声音太小,细弱得如同奶猫叫,偌大的室内连回响都做不到。   好在乔长老年迈归年迈,眼不花耳不聋,视线从迷你得像粒米的小幼崽身上掠过,重新放在芬克斯身上:“汝既已有子嗣,为何不送返故土?”   今天的崽崽戴了顶贝雷帽,藏起毛茸茸的猫耳朵。   芬克斯并未立刻指出他的种族,想看看长老会究竟什么打算,也因此早已准备好说辞:“我认为他在我身边能够更好地成长。鳞城不适合当年的我,自然也不适合他。”   “胡闹!”这回并不是乔长老说的,而是挨着她的另一个长老,吹胡子瞪眼,“鳞城有着最先进的饲育理念、最完善的教养系统,怎么就不适合了?你一天到晚在外面漂着,难道这适合孩子长大?”   芬克斯不咸不淡:“我的孩子,我自然有权决定教育方式。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希望我的孩子享受同样的快乐。长老,这不违背什么律法吧,有什么问题吗?”   黄金龙从小就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尤其母亲被人类劫走、而长老会拒绝了他的营救援兵请求后,更是对乔以外的人没什么好脸色。   长老们在鳞城向来是被所有人捧着的,哪里受得来这种忤逆和轻蔑的态度。   此前发声的人气得“你……你……”半天,奈何口才有限,除了几遍“胡闹”,什么也讲不出来。   其他长老见芬克斯如此目无尊长,更是愤怒得群起而攻之。   话题中心的男人表情没有什么波澜,大手捂上梨觉的耳朵不让他听那些胡说八道,漫不经心地逗崽开心。   小幼崽听见了高台上的大人七嘴八舌,仿佛吵架。   不过这些巨龙带着鳞城的口音,还夹杂着一些古语,他听不太懂。   再说了,听陌生人吧啦吧啦,哪里有跟哥哥咪玩儿有意思呢?   这可是崽崽没有玩过的捂耳朵游戏呐。   乔遥遥注视着芬克斯和梨觉喧哗之下静谧的互动,并未开口。   “那么。”一个明显不同于其他的衰老、年轻得多的声音吸引了芬克斯的注意,“这位,是你的伴侣吗?”   芬克斯抬头,看见叫人嫌烦的一张脸。   黑龙家族的首领,哈伯德。   这家伙比芬克斯大上不少,但在长老会中还是最年轻的成员,再加上平日里的行事风格赏罚分明、软硬兼施,在龙族中颇有威望,说不定会在乔长老退休后取代她的首席职位。   然而这并不影响哈伯德和芬克斯把彼此当作天字第一号大傻叉。   两人向来不对付,尤其是哈伯德,将黄金龙家族和芬克斯视为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总喜欢没事找事。   以前大人之间互相恶心恶心就算了,这次竟然升级到了偷拍宝宝崽,还向长老会举报——这种无聊且卑劣的事到底是谁在做——简直人可忍龙不可忍。   芬克斯看到他就窝火,连听到声音都犯恶心,只想把耳朵关起来。   可是。   ……这傻叉刚刚说什么来着?   伴侣?   啥伴侣?   谁的伴侣?   一方面,雌龙的数量远少于雄龙,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雌龙看不上自大又鲁莽、脑子里只剩荷尔蒙的雄龙,宁愿保持单身,这都是造成巨龙子嗣几乎绝迹的原因。   芬克斯的星舰上雌龙的数量不超过两只手,莉达是今天唯一跟他来到长老院的。   然而莉达已经跟随他很多年了,哈伯德也好,乔长老也罢,都是认识的,也有过很多次错和失败的经历,不至于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不是莉达,还能有谁呢?   芬克斯满心纳闷,尽量克制着没表现在面儿上,扭头望去。   一眼看见潜杏。   身后的侍女。   ……总不能是说这两个蒙着面纱、脸都没见着的人吧?   他都能想象得到哈伯德接下来会怎样奚落他,类似于跟平民通婚、太不挑了、还左右拥抱享齐人之福真是庸俗云云。   然而老对手还是给了他堪称离奇的一击。   哈伯德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用一种玩味的笑容居高临下看着他:“我的老朋友,难怪你这么多年一直不肯结婚,原来你是这种取向。”   芬克斯第一反应是反驳谁跟他是朋友。   紧接着意识到,后面那句话古怪得很。   ……什么取向?   芬克斯的大脑还没有回调到正常轨道,乔长老已开尊口:“黄金龙,瑟妮之子,汝从未向长老院提及伴侣一事。”   她讲话缓慢清晰,一出声,所有人立刻静默。   “这很罕见。”她顿了顿,继续道,“汝之伴侣既非我族,也非……吾之性别。”   芬克斯怔在那儿。   如果长老所言的前半句“非同族”,还能让他认为他们所说的是潜杏的侍女,那么后半句“非同性”,只能……   是海妖王本王了。   潜杏更是僵住了,这根本是飞来横锅。   就知道答应芬克斯来这里是个错误的决定,龙类都是群什么莫名其妙至极的生物!   怎么还有当场乱点鸳鸯……啊不,是鸯鸯谱的啊!   两人各自的手下更是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   议席上的长老们交头接耳:   “那个孩子是他们两个的?”   “雄性和雄性……能繁育后代吗?”   “没听说过。”   “怎么感觉像胡扯的呢。”   此前最先质疑芬克斯的长老眉毛都快耸到头顶了,他另一边坐着的长老是医疗部部长的叔父,在这种科学问题上有一定的发言权,尽管此刻同样表情复杂:   “这个……雄性和雄性繁衍出后代的概率虽然极小,也不是没有。我们既没有掌握黄金龙家族的更多细节,您知道的,他们这一脉各种构成都比较奇特……更不清楚另一位先生的情况,所以……”   龙族的传统是将诞生的龙崽送回鳞城统一抚养,是因为大多数龙生完蛋就不管不问了,小龙崽千辛万苦破壳而出,被饿死在荒郊野外,或者被掠食者叼走吃掉的先例不是没有。   送回鳞城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存幼崽的存活可能,也成了大多数龙的共识。   唯独一种情况可以例外:夫妻……或者夫夫双方有足够的能力、精力和爱共同养育幼崽。   古怪的、不合群的黄金龙,同那个陌生的、从未露过面的异族人,有可能是这个特例吗?   芬克斯从哈伯德嘲讽的眼神中看出来,对方早就认出潜杏压根和自己不熟,故意用这种荒谬的猜测来激怒自己,以便在长老会中露出破绽。   他绝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相反,黑龙的损招倒是给了他灵感。   想要所有人看到宝宝崽不是他私藏的幼龙很简单,和光滑坚硬的龙鳞完全相反、蓬松又绵软的猫耳朵猫尾巴就是无言的证据。   但这个方案实在没有挑战性,无趣得很,到时候哈伯德轻飘飘一句看错了就能带过一切,反而让不得不返程的自己很憋屈。   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将计就计把宝宝崽当作自己的后代,并且在长老会面前证明自己能够独立抚养梨觉,是不是可以狠狠地打哈伯德的脸?   不是你告密说我有了幼崽、想看我的好戏么?   巧了,还真有现成的给你看看。   一想到那傻叉吃瘪的样子,芬克斯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潜杏和梨觉一样,做不到完全听懂鳞城的语言,仍在仔细分辨那些低语,究竟和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同一种意思。   他跟芬克斯明明离了一截距离,自始至终也没有任何亲密表现,这群家伙的眼睛到底怎么长的啊?   他的手腕忽然被谁擒住,猝不及防的力道将他几乎带到另一个人的怀里。   潜杏猛地睁大眼,被袭击让他顷刻间做出防御,指间的水刃已然凝结成形,反手向后刺去——   太了解他招数的芬克斯早已有所准备,小臂至手掌幻化出坚不可摧的龙鳞挡住了他这一击,用了点巧劲儿,反手直接将人箍进臂弯。   在别人看来,他状似亲昵地环住了青年的腰,这是情侣、配偶之间再常见的姿势不过。   只有当事人清楚,海妖王的心脏就在腰部,而黄金龙此刻正将力量聚集于手部。   龙爪连钢筋水泥都能轻松撕开,更何况骨骼、肌理与脏器。   毫不掩饰的威胁。   如果不是在对方的子世界,他的能力被大大削弱;如果不是考虑到周围全是龙的同类,自己有什么举动可能会遭到围攻,潜杏也不是不能反击。   糟心的就在于,此刻种种条件都对他相当不利。   所以他不动声色地,恶狠狠地踩了芬克斯一脚。   ……给我等着,这笔帐迟早要算。   “允许我迟来的介绍。”芬克斯一边与潜杏私底下暗暗较着劲儿,一边看向长老们,面上风度翩翩的微笑纹丝不动,“正如各位所猜测的那样,这位的确是我的伴侣。与我一同饲育了——”   他准备正式将梨觉以自己后代的身份介绍给长老会,好好挫一挫哈伯德的风头,然而伸手捞了个空。   ……宝宝崽呢?!   林望见首领一脸愕然,才发现原本乖乖待在芬克斯旁边的梨觉不知所踪。   他和其他几人就站在不远处,大哥和大嫂,不是,和海妖王之间的对抗看得清清楚楚。   可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小不点不见了。   与此同时,高台之上传来一片惊呼。 第29章   众人闻声看去, 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失踪的小幼崽,不知何时,更不知用何方法出现在议席中间, 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最终无师自通选择了他们中最重要、地位最高的那一个。   梨觉向平日里对芬克斯那样,拽了拽乔长老的裤腿, 并且在并未得到回应之后主动爬到了老人家的膝上, 灵活地转身、挪了挪小屁股,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乔长老从年轻时就是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 称作巨龙族的领袖也不为过。   别说一个陌生的幼崽,就连乔长老的亲孙子孙女, 甚至于再往前追溯, 她的长子长女, 也没有哪个童年时代敢如此逾越。   这一幕彻底惊呆了所有人, 一时之间,连个出来劝阻、把小家伙抱走的龙都没有。   黄金龙家族难得如此希望自己的视力能下降些就好了, 也不至于把议席上发生的全过程看得如此清楚。   乔长老不喜欢幼崽是众所周知的,宝宝崽这样做, 会招致什么后果?   纵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黄金暴君也惊出一身冷汗。   他放开潜杏, 与后者对视一眼。   在这个瞬间两人显出惊人的的默契, 一致决定暂时放下方才的恩怨, 重新回到他们最初达成的合作上:如果芬克斯保不住梨觉,那么潜杏立刻带他走。   芬克斯咬了咬牙,目光在台上的众人间逡巡,快速评估着每头龙的实力。   与任何一人单打独斗他都有把握,可若是以一敌众呢?   长老会之所以是长老会,可不是随便选出来过家家的。   更重要的是, 若他们以梨觉为筹码呢?   有了顾忌,有了挂碍,就会变得软弱。   这是宇宙通用的定理,也是龙族情感淡漠的缘由之一。   然而,芬克斯想,自己终究是破了戒,错误地、可笑地、又无比珍重地养了一只幼崽。   他微微侧过脸,目光并未延展,然而林望等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长老们还在后知后觉的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黄金龙家族几个成员的离开。   终于有龙反应过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直拍大腿:   “看看芬克斯养出来的孩子!”   “跟他一样没礼貌……”   “我早知道会是这样。”   “大不敬,这是大不敬啊!”   “安静!”   乔长老的命令使用了古老的龙语。   霎那间,偌大的空间陷入全然的寂静,连片龙鳞脱落的声响都听得见。   长老低头看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崽崽,软软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她的衣袖,粉色的贝雷帽让他看起来像颗甜美可口的小草莓。   是和龙形态完全不同的温暖、柔软。   是一只……她本该很看不上的小幼崽。   梨觉的适应能力很强,刚被家长们带到长老院时,面对过于空旷的建筑和那么多陌生人还心有怯意,却已经在成年人之间博弈的短短时间内迅速习惯了新环境。   他还记得,哥哥咪让自己跟向这个老婆婆问好。   既然打过招呼,那就是崽崽认识的人啦~   小梨觉已经完全不怕生了,仰脸,露出可爱的小酒窝,主动自我介绍:“婆婆好,我是宝宝崽呀!”   他在下面第一次问好时声音太小,议席上的龙们都听不太清。   这回倒是足够清晰了。   可是这么软糯的小奶音……真的是巨龙的幼崽能发出来的吗?   龙崽们学说话和学飞行、学喷火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对于家长来说,他们仅有破壳的那瞬间是脆弱的,孵化之后可就是所向披靡的龙族了,哪儿有什么柔弱阶段可言,更别提对父母撒娇这种愚蠢无用的举动。   然而此刻坐在长老膝上的这个小家伙,撒娇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如果说别的龙崽从小就是为了战斗培养的小钢炮、小火箭,那么眼前这个小家伙,天生就是要被所有人放在掌心里疼爱的小奶糖。   芬克斯是相当特立独行的龙,这一点有目共睹。   芬克斯的崽,看起来也和别龙不太一样。   问题是这个甜甜软软的性格和芬克斯也不怎么像。   ……难不成是遗传另一个父亲?   龙们齐齐狐疑地看向潜杏。   至于海妖王,正沉浸在思考中。   他已经观察过了,大厅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走上高台的台阶、升降梯。   议席上的长老们要么是从别处进入,要么有什么隐藏的开关。   然而梨觉就这么瞒过所有人突然出现在那里,多半不是走寻常路,而是利用了“系统可以随意进出子世界任何地点”这一权限。   多半连小幼崽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开启的“瞬移”,也许他只是看着高台,心里念叨着“好想去看看”,下一秒就在那儿了。   潜杏打算把这个猜测告诉芬克斯,发现所有人都在用剖析扫描般的视线盯着自己。   潜杏:“……”   这又是怎么了。   跟龙这种生物相处起来,好累。   乔长老并未在意其他人是何反应,她的注意力全在小孩子身上。   下意识汲取安全感般捉住自己的小手;   光洁细腻、看不出鳞化趋势的皮肤;   至今没有得到回应、也依旧保持着的甜甜笑容。   一个有些古怪的名字,宝宝崽。   这应当不是他的本名,乔想。但不妨碍是个不错的名字。   长老一直面无表情,有眼力见的龙弯下腰:“长老,把他交给我来处理吧。”   那明显是要来抓小孩的架势。   小幼崽睁大眼睛,危险信号灯哔哔响起,连忙寻求最近的保护。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黄金龙家那个胆大包天、敢坐在长老腿上的小崽子变本加厉,这回竟然往长老怀里躲了!   边钻还边带着隐隐的哭腔直摇头:“婆婆,崽崽不跟他走,不跟他走,婆婆救崽……”   连语言带动作,小崽子彻底惹到了乔长老的底线。   龙魂在上,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常年修身养心的老祖宗发火了。   这回会是怎样无差别扫射的雷霆之怒?   龙们兀自紧张起来。   叫人大跌眼镜的是,乔长老松垮的、千沟万壑的面部肌肉抽动了好几下,最终定格在一种奇异的、生怕惊碎什么的古怪和小心翼翼上。   “无需。”她的视线甚至没有从幼崽身上移开半秒,像是刚刚挖掘出什么珍宝那样,嶙峋的手掌颤栗着轻抚上小家伙的后背,好似龙生第一次做这种事,声音近乎喃喃自语,“……别吓到他。”   众龙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幻听了。   乔长老拍着小孩子的背手停顿片刻,抬起后用指腹擦了擦他眼角泛起的泪花,对着梨觉的嗓音可以用柔和来形容:“不会的。”   不会的。   不会让他们带你走。   崽崽听懂了这句没有说完的话,安下心来,小手抱住她的手腕,破涕为笑:“谢谢婆婆呀!”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乔长老在小幼崽冲着自己甜甜一笑时,仿佛看到周遭开满了许多娇小粉白的梨花,像是为崽崽专门布置的背景。   ……果然还是年龄大了,老眼昏花吧。   目睹这一幕的龙们纷纷瞪大眼睛,堪比看见了鬼。   发生了什么事,这还是他们那位高不可攀的老祖宗吗?   怎么突然像个平凡龙家和孙辈享天伦之乐的阿婆了?   这小崽子……不会是用了什么巫术吧?   小梨觉咬着手指看着他们,漂亮的浅金瞳无辜地眨啊眨。   宝宝崽能有什么小心思呢?   在看到匆匆赶过来的芬克斯后,圆啾啾的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小奶音软软:“哥哥!”   称呼+笑容的双重攻击,叫在场所有雄龙的心脏受到一箭——谁能不把那句“哥哥”当作喊自己呢?   他们和乔长老一样,看见了无数梨花盛开、飘落的幻象,纷纷扬扬的雪色淹没了长老院,丝丝舒适的沁凉也平复了此前的躁动不安。   只需要崽崽一个笑容而已。   一个笑容,就能让冲动易怒的巨龙们,一个个温驯得仿佛收起爪子的小猫咪。   这可是崽崽的大胜利哦~!   芬克斯既是旁观者,也是亲历者。   第一次感受到梨觉的安抚能力,是误入禁闭室的宝宝崽平息了自己仍然波动得厉害的精神力。   后来更是一次次见证着小崽子像一场欢快的雨,浇灭所有龙躁动不安你的怒火。   他很确定这种情况绝不是偶然,宝宝崽有着非同寻常的安抚能力——而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boss沟通岗系统能够做到的。   换句话说,梨觉……绝不只是沟通岗系统。   Boss的精神力情况直接关系到子世界的「核」是否稳定,曾经,也有过专门的疗愈、修复系统岗位。   只不过“大混乱”到来后,boss们的躁怒掀起从未有过的高峰,这个岗位直接被撤销,彻底由着boss们为所欲为、自生自灭。   难道宝宝崽还兼着修复岗?   从来没听过哪个系统能够同时担任两个责任的。   而且,如果芬克斯没记错,修复岗系统是需要特殊道具才能发挥功效的,就像医生治病总得有配合上药物。   可是梨觉完全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辅助。   梨觉只需要一个笑容。   小家伙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黄金龙对此早有怀疑,可是崽崽太小了,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知道;从系统助手No.Bα3L82γk那儿也问不出来个所以然。   想求得真相,只有自己去挖掘。   “黄金龙,瑟妮之子,芬克斯。”   乔长老重又恢复威严的声线将芬克斯从思考中唤回。   年轻的龙看着比自己瘦小太多太多、却气场逼人的老太太,她就是有这种能力,让所有比她高的人都乖乖低头:“长老。”   “证明。”   她仍一手揽着坐在腿上的梨觉,还轻轻地颠了颠,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哄崽的举动在其他龙子龙孙看来有多惊悚。   老人吐字缓慢,但掷地有声。   “证明给吾看,汝有能力抚养宝……他。如果通过,吾允许汝把他带在身侧。否则,吾将亲自教导。”   *   林望是在露台找到潜杏的。   除了长老院,鳞城入夜后会强制要求关闭大部分没用的灯光,少了光污染的晚空格外澄澈。   潜杏遥望着散落的星星,像是海底一颗颗明亮的珍珠。   他几乎没怎么离开过自己的子世界,甚至是王宫所在的海域。   思乡的情绪于他而言是很陌生的。   此刻看见了天上的珍珠或水底的星,也不过只是想起。   ……还要多久才能回去呢。   “权宜之计”,芬克斯是这么说的。   无论是在殿堂上毫无征兆地宣称自己是他的伴侣,还是答应了那个老人的考验,证明他们是合格的、能够独立抚养幼崽的家长。   “帮我过了这一关。”比他高一些的男人盯着他,目光滚烫得仿佛真能将他的肌肤灼伤,“我可以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要求——什么都可以——你知道龙的承诺绝不落空。”   比起那个男人更升级了的变本加厉,潜杏更想不通的是自己居然答应了。   为什么呢。   如果仅是想得到小系统,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其实梨觉在芬克斯的子世界也待不了多久了,倒计时一旦结束,就算小家伙自己不情愿,也必须要离开。   想提前带走梨觉也不是不行,反正回到自己的地盘,就算芬克斯追过来抢崽,到时候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巨龙族的权势纷争、勾心斗角,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哪怕这个子世界因为爆发世界大战而坍塌,也丝毫影响不到他。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到底是哪里错乱了才会答应假扮伴侣这种事啊。   海妖王严肃地想,一定是这个子世界的磁场太紊乱,才把自己搞得奇奇怪怪的。   看来自己和龙真的很不对盘。   下次再也不来了。   “——嗨。”   忽然出现的声音让潜杏指间一颤,差点没拿出手中的玻璃杯。   他及时控制住了杯中的酒液,好让它不至于尴尬地洒出来。   扎着高马尾的男人轻松地跃过栏杆,走到他面前:“先生,我可以坐这里吗?”   骄傲的黄金暴君可是不会用如此礼貌的称呼的。   见来人不是芬克斯,潜杏松了口气。   心底掠过一丝些不明不白的失落。他没有在乎。   这几日的相处,海妖王对黄金龙家族的高层有了大致的了解。   林望是芬克斯最信任的副手,也是当年第一个想要加入他的龙。   如果从一个异族人的视角来看,林望真的很不像龙。   他没有其他龙的自傲,是罕见的温和派。   行事风格说好听点是随和,说难听点就是摆烂。   要说的话,其实更像个人类,潜杏认知中的人类。   他其实有点儿好奇林望的血统中是不是真的有人类,不过这个问题对于龙来说无异于辱骂。   除此之外,潜杏还知道,林望同样是黑龙——和芬克斯那个看了就闹心的老对手哈伯德一样。   最信赖的心腹和最厌恶的对头是同族。   这就很有趣了。   林望在潜杏的默许下坐到他旁边,手里拿着小孩子才会喝的汽水,和一根弯曲的、长长的、很难被称之为吸管的东西。   他叼着吸管,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躺椅上:“您不用在意我,当我不存在就行。”   潜杏:“。”   他们下榻的酒店就只有这一个露台,四周无遮无挡,手可摘星。   既然是公共的,也没什么理由把别人赶走。   潜杏为自己平静的赏景时光被打破叹了口气,懒得铺垫什么,开门见山:“那个家族,是你的族人吧。”   林望当然知道海妖王在说什么。   他耸耸肩,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和芬克斯很像:“是族人,不过仅是因为我倒霉和他们长了一样颜色的龙鳞。那些并不是我的亲人,我是孤儿。船员们才是我的家人。”   他对芬克斯忠心耿耿,对自己的族群则没有丝毫归属感,并未出现在潜杏想象中那样夹在两方势力中左右为难的情况。   潜杏若有所思:“你知道那个叛徒是谁么?”   他指的是藏在船员中的哈伯德派来的间谍,偷拍芬克斯和梨觉的那个。   “知道。我为他感到羞耻。不过既然老大无所谓,我们也没有把他揪出来,反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这次行动败露之后,他大概率会被哈伯德召回,然后用各种理由退出我们的星舰。”   林望懒洋洋地咬着吸管。   “倒是您——我不得不说我很好奇,您为什么答应跟我们老大假结婚?”   潜杏一噎:“……只是假扮伴侣,没有结婚。”   “是嘛。”   林望的语气听起来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潜杏:“……”   他不是那种被误会了什么就一定要跟人辩驳到底的性格,可是普通的误会,和被误以为要跟宿敌结婚,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事件。   潜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望忽然坐起身,仔细地盯着他:“我以为您很讨厌我们老大来着。”   潜杏不喜欢被这样审视,皱着眉侧过脸:“的确。”   林望敏锐地发现了对方的不快,举起双手:“抱歉,抱歉。我只是想说,既然您表现得这么讨厌首领,还愿意答应他这个请求,是不是因为您其实在心里,是很喜欢……”   他故意没有把话说完,果不其然看见那夜色下依旧绚丽的耳鳍动了动,仿佛看穿了海妖王因为这句话而拎起的心。   “——很喜欢我们宝宝崽的。”林望悠哉地完成了大喘气,然后像投掷标枪一样补上一句更尖锐的,“您应该没有误认为我在说首领吧?”   在黑龙没有看见的地方,海妖王的酒杯里已然凝出了一个小型漩涡,那代表着他并不平静的心境。   潜杏从小就是被当作海洋王族的接班人培养的,自视修养要比这群野蛮的长翅膀的生物高得多,不能同他们轻易动怒,否则无异于将自己也拉低到同一高度。   然而他还是从这循序渐进的话里有话中读懂了什么。   潜杏斜睨了林望一眼:“这些话,是他派你来试探我的吗?”   绕来绕去,不过是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答应假扮情侣,以及究竟对完成这个任务有没有“忠心”。   居然这么简单就被戳破了。   林望讪笑:“……您怪了我老大,可就不能再怪我了啊。”   潜杏做了次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堂堂海妖王,还不至于跟一头龙,尤其是龙的小弟置什么气。   “幺幺哥哥!是幺幺哥哥诶——还有汪汪也在呐!”   两人同时听到熟悉的童音,扭头向后看去。   芬克斯一手牵着小幼崽站在露台的入口,一手插着口袋,在星空下冲他们微笑。   这笑容在林望看来和平时没什么差别,依旧是英俊潇洒放浪不羁的老大。   可是落在潜杏的眼里,尤其是才被对方种种试探惹恼的他眼里,充满了意味不明。总之就是怎么看怎么不爽。   然而梨觉没有给他表达不满的机会,松开芬克斯的手欢快地冲他跑过来。   一般情况下,崽崽要是做出这个架势,那么无论对面是谁,早就该张开怀抱等着小宝贝扑进来了。   可惜海妖王不是一般人。   他原本半靠在躺椅上,和林望越聊越不愉快之后坐起身,现在也并未站起。   小幼崽都已经到面前了,漂亮哥哥还是没有要抱抱他的意思。   梨觉仰着小脸,困惑地看着他。   然后还抬抬小胳膊示意。   抱崽,快点抱崽崽呀!   潜杏不是看不懂他的疯狂暗示,只是不想搭理。   他还没到巨龙们一个个满脑子只剩宠崽的地步。   对于可爱的、甜蜜的、牛奶味儿的小幼崽,海妖王可是非常有抵抗力的。   梨觉等啊等,漂亮哥哥还是不为所动。   崽的魅力被抵抗了!   这可不能忍!   小梨觉主动去拉潜杏披风下面的手,碰到那冰凉湿润的、和龙类或者人类触感完全不同的指蹼。   若是换做别人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举动,早被海妖王一计水刃斩掉胳膊。   可潜杏并为动怒,就这么垂着眼淡淡看着他,等着小不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幼崽两只小手抓着成年人的胳膊,使劲儿举起来,带着哥哥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边摸摸还边夸奖自己:“乖崽,乖崽。”   这里没有其他人,崽的贝雷帽已经摘下了,淡金色的猫耳朵因为痒酥酥而抖了好几下。   潜杏为那与海洋生物、鳞甲生物截然不同的触感而惊奇。   毛乎乎,软绵绵。   蓬松,干爽,温暖。   无论是他的族群还是芬克斯的同类,都绝对找不出同样的物种来。   巨龙世界中没有猫的存在,潜杏的海洋世界还是有的。   只不过鱼类对猫科动物有种天然的恐惧,海妖王更是长期驻扎海底,很少有同猫咪打交道的机会。   原来……小猫咪是这种感觉啊。   没有人能不被毛绒绒吸引。   一开始还是被小崽儿引导着、试探性地摸摸。   很快,就变成自己忍不住rua了一下又一下。   然后是又一下。   很快觉得这样还不够,干脆把幼崽抱起来好好捏一捏猫耳朵,还能连尾巴一起rua。   梨觉眼睛弯弯,坐在哥哥膝头心满意足晃着小短腿。   崽崽被抱抱的愿望还是达成啦~   小家伙享受得很,喵喵咪咪地哼唧着不成调的、自己编的歌儿。   时不时还抬头看向潜杏,也不说什么,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他。   就算是冷若冰霜的海妖王也没办法抗拒这种攻势。   好吧。   潜杏不情不愿地想,他这并非在系统幼崽面前完败。   他只是……只是暂时让步罢了。 第30章   几经波折后, 长老会最终给芬克斯下达的指示,是在监视下与梨觉、潜杏共同度过一周时间。   只要能向长老会证明,他们三个是和谐友爱吉祥的一家, 就能够把宝宝崽带走。   否则,小家伙将被送到乔长老身边,由她亲自教养。   原本哈伯德提议的观察时间是一个月, 芬克斯当然不能忍, 据理力争后才压缩成了一个星期。   一周时间看似不长, 其实已经足够看出很多事来了。   夫夫二人究竟是情真意切还是勉强凑合, 亲子关系究竟是父慈子孝还是鸡飞狗跳,都逃不过巨龙的火眼金睛。   审核标准有三点:   一, 芬克斯和潜杏是否有和睦的伴侣关系;   二, 家长对幼崽是否达到了应尽的饲养、教育任务;   三, 梨觉是否是一头合格的小龙崽。   芬克斯的行事风格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最后一点暂时先不想,到时候总会有办法让宝宝崽萌混过关的。   现在更重要的, 是如何让前两点也能通过严苛的长老会的审核。   潜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要跟芬克斯同一屋檐下度过一周?还是以伴侣的相处方式?还得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他现在开始觉得放弃争抢小系统,或者直接带梨觉走, 听起来都是更好的主意。   “帮人帮到底, 海妖王陛下。”芬克斯的龙瞳无论何时都是璀璨而浓烈的金色, “你难道就不好奇, 我可以答应你什么条件?”   潜杏冷冷道:“我已经不觉得你的承诺有什么吸引力了。难道你能把这个世界割让给我?”   芬克斯眨了眨眼:“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   潜杏呼吸一滞。   子世界被吞并,并非没有先例。   像他这样找到世界边缘的缝隙、进入另一个子世界的事情,早在“大混乱”之前就发生过。   薄弱的「核」会导致子世界的坍塌,相反,强大的「核」也可以吸引周遭世界的碎片对自己的地盘进行巩固和扩充。   理论上来说, boss们是不可以随意入侵他人领地的,但一些弱小的boss支撑不住子世界,又不想被中枢回收,只得向其他人投靠,这是连主神都默许的、弱肉强食的规则。   正因为潜杏知晓这其中的可操作性,更不会相信这样一个有着暴君之名的男人愿意屈居于他人之下:“你指望我相信你愿意为一个非亲非故、还注定要离开你的孩子袖手天下?”   “你又没有一定要求这个。”   “我现在就可以要,你给么?”   “现在不算数,亲爱的陛下。得等到你帮我通过全部考核、在见证会上得到乔长老的首肯,到时候,随便你想要什么。”   ……就知道总有借口。   暴君的骄傲让他不会对自己给出的承诺食言,这一点潜杏同样知晓。   他斟酌再三,还是答应了:“那就让我看看,你是否能真的守信。”   *   既然两人是已经育有一子的夫夫关系,住宿在同一间屋子也很合理。   好在,以芬克斯的地位入住的自然是最高级的套房,两人各住各的房间,中间隔着空荡荡的客厅、书房、健身室,也算是互不打扰。   最为难的,还要数梨觉。   崽崽平时要么跟绫希睡一张小床,要么待在芬克斯房间里对他来说跟床差不多大的沙发里,反正总是要有人陪的。   那么这几天究竟是跟哥哥咪一起好呢,还是和幺幺哥哥一起呢?   在星舰上被所有人喜爱的小朋友可是要熟练掌握端水技能的,既然要雨露均沾,那么两个家长都得陪一陪。   崽才三岁,崽有点累。   梨觉上半夜睡在芬克斯房间里用两张靠椅拼起来的小床上,尽管酒店可以提供更舒适的儿童床,崽崽还是坚持如此,椅背与扶手严密的包裹让小孩子很有安全感。   下半夜,崽崽手脚并用爬下来,给自己披上印有小黄鸡图案的小毯子,踮脚趴在芬克斯的床边,确认家长睡得很熟。   黄金暴君这样警惕心高又易怒的龙,正常来说很难进入这么深的睡眠,尤其在房间里有第二个人的情况下。   一方面他对梨觉的信任程度很高,幼崽于他而言就像是多出来一条小尾巴;   另一方面,只要崽崽想,就可以用自己奇妙的安抚能力给予任何人一场美好的梦境。   他对这个世界,或者说对整个无限空间,有着可以进入绝对深度的镇静作用。   这种能力远不同于被撤销的疗愈岗的系统那样还需要道具、药物辅助,完全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像是从造物主那里分得的天然力量。   上一个能做到如此的,还是消失的主神本神。   关于这一点,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察觉到,却迄今无人能联系到真正的原因。   除了旁观一切的绫希,无限空间中,还没有第二个知道梨觉真实身份的存在。   包括梨觉自己。   酒店的地面铺着厚厚的、清洁干净的地毯,而且这里没有绫希在,梨觉终于可以做他最喜欢的事:光着脚到处跑。   小毯子对他来说有点儿大了,幼崽拖着它像拖一条黄澄澄的大尾巴。   不久之前,在星舰上从奶猫化形成人类幼崽的他还没有合适的衣服穿,也是这么裹着红丝绒的窗帘到处跑。   不久后的现在,崽崽已然拥有每天换三遍都穿不完的超大衣柜。   从无人问津的流浪小猫崽,到受尽宠爱的小宝贝,需要多久?   没人答得出来。   反正如果是小系统出手的话,征服boss和npc轻轻松松啦。   为了夜间飞行的龙的安全考虑,酒店里和鳞城的要求一样,入夜之后需要关掉大部分灯光,小孩子循着那唯一的、河流一样的灯带,拖着毯子穿过空旷的客厅,穿过在黑暗中低语的书房,来到潜杏所在的客卧。   只要崽崽想,他当然能进入任何一个房间,乃至任何一个角落。   不过梨觉是个有礼貌的小朋友,他一手抓着毯子的一角,一手握成拳敲了敲门,伴以轻轻的呼唤:“哥哥,幺幺哥哥,崽崽来看你啦!”   他听见了哦,幺幺哥哥还没有睡觉呢。   梨觉耐心等了一会儿,听见翻腾的水声止息后,低声的“进来吧”。   客门在他面前滑开,崽崽重新把小黄鸡毯子披好,走进房间里,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然后顺着声响来到浴室门口。   浴室门的材质是磨砂的,看不清里面。   小小的梨觉仰头看着大大的门,问:“哥哥,崽可以进来嘛?”   潜杏冰冰凉凉的嗓音被水浣得比平时朦胧,也更温柔:“你有穿什么厚的衣服吗?”   幼崽脆生生地回答:“没有!”   但是。   “有毯子哦!”   潜杏:“。”   潜杏:“那个不能带进来。”   梨觉很遗憾,不过还是听话地把小黄鸡毯子叠好,放到旁边的椅子上。   “鞋子也要脱掉。”潜杏叮嘱。   梨觉兴高采烈回答:“崽没有穿鞋呀!”   潜杏:“……来吧。”   并不需要崽崽动手,门在他面前滑开。   梨觉最先注意的是从门缝里淅淅沥沥渗出的水渍,以前他在家里和爸爸一起洗澡的时候,玩水玩过了头也会这样,爸爸就要用拖把把偷偷溜到房间里的水滴擦干净。   崽崽小鸭子一样左摇右摆避开有水的地方,想着一会儿要不要帮哥哥一起擦地。   一抬头,呆住了。   这间浴室是功能分区的,洗脸池,浴缸,淋浴用玻璃门隔出了好几块。   然而此刻,它们全都包裹在一个巨大的、几乎挤占了全部空间的水球里。   总算知道为什么哥哥不让自己穿厚衣服和鞋子了。   那超大号的水球并没有明显的膜或是隔层,它的最边缘同样是盈盈的水波,只不过流动方向受到了控制,始终循环、互相覆盖,才不会向外流淌。   水球的中间,幼崽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条深蓝色的鱼尾。   可不是一般的小鱼小虾的大小,那鱼尾长过成年人的双腿,分开的尖端呈现花瓣一样的弧度,其上仿佛覆着轻纱,在水中轻盈地荡漾。   蓝色的鳞片反射着浴室里澄黄的灯光,为原本冰冷的底色镀上了一层暖意。   绮丽的鱼尾之上,是和人类别无二致的上半身,鳞片一直蔓延在腰身两侧,再往上,连锁骨、颈侧和脸颊上都有稍许残留。   梨觉被眼前一幕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进入了什么地方,又见到了什么人……不对,长着鱼尾巴,还可以叫做“人”吗?   看见那双熟悉的、矜贵的丹凤眼,又立刻认了出来。   “哇。”小幼崽捧着自己的小脸,眼睛睁得圆圆的,惊叹道,“哥哥是人鱼!人鱼耶!”   小朋友感叹什么的时候总喜欢把话重复两遍以示强调。   海妖王在海洋世界待了这么多年,因为俊美、威严、统领得力被称赞。   还是第一次因为人身鱼尾被称赞。   小幼崽喜欢他,不是因为他是海妖王,不是因为他拥有海洋和海洋里全部的力量。   只因为他是他自己。   潜杏轻笑,而水中的笑意便是化作一串泡泡,晃晃悠悠升到最顶上,然后消失不见。   浴室空间有限,水球的体积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勉强够他在里面游一个来回。   海妖王轻巧一转身,尾鳍拍出潋滟的水花,游过来,抬起手贴上边缘,低头看着小崽儿:“想来玩儿吗?”   他的声线糅着哗啦的、悠远的水流,带着莫名的蛊惑。   似乎此刻海妖王才想起自己来到巨龙世界最初的任务:哄骗小系统去自己那里。   没有小朋友不喜欢玩水,梨觉欣然接受邀请。   潜杏起初还在想要不要给他夜明珠——的确被那头暴躁的龙抢走一颗,但他可是海洋之主,怎么可能手里没有别的存货——随即想起芬克斯有意无意提起过,在去往藏在湖底的假龙窟时,小幼崽展现了惊人的、无需任何辅助也能够在水中自由呼吸的惊人能力。   与其说是游泳、潜水的天赋,不如说,拥有最高准入权限的小系统,在子世界中就是这么如鱼得水。   崽崽点了点头,高高举起手。   他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那层流动的水的边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只不过水里的温度更低,阻力也让一切变得更加缓慢。   大人的手捉住他的小手放在掌心里,轻轻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小幼崽就被拽进了水球里。   梨觉下意识屏住呼吸、紧闭双眼。   他虽然是游泳班里学的最快的小崽崽,可人类对于大量的水有着天然的畏惧和防御的本能。   等到全身都泡在水里后,有谁的手蒙在崽崽的眼前,温和道:“睁开眼,没关系。不会难受的。”   幼崽对家长的话总是很信任,哪怕是这个认识时间最短的哥哥。   他慢慢睁开眼,所有的水流都朝着他奔涌而来。   然而它们并未像以前在游泳班时那样重重地拍打在身上,温柔地托着小幼崽,让他即便没有动作也不会下沉。   预想中的难受并未出现,反而能够和在陆地上一样自如地呼吸。   和上次在湖里的体验又不太一样。   这都是因为掌控着水和流动液体的主人,就在他身旁,寸步不离地护着他。   浴室的空间对成年人来说算不得多宽敞,对于小朋友而言倒是很足够了。   适应力超强的小幼崽很快熟悉了水中如何活动,越来越大胆。   很快可以不用哥哥牵着也能游向任何想去的地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   梨觉抛弃了游泳班中规中矩的姿势,反正现在既不用考虑换气也不用考虑浮力,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   潜杏竖起食指在水中绕出一个圈,那个圈变成足球那么大的气泡,飘向远处。   梨觉眼睛一亮,立刻扑腾扑腾追上去。   他追逐着那个气泡,像条快乐的小海豚。   不一会儿,崽崽找到了方法,两条小胳膊一拍,拍碎了气泡。   小孩子清脆的笑声像铃铛,水波将它送去很远很远。   “好玩儿吗?”   深蓝色的鱼尾出现,窈窕一摆,温柔地把小幼崽裹到自己面前。   梨觉咯咯直笑:“好玩!”   潜杏戳了戳小崽儿毛发柔顺的猫耳,诱惑道:“来我的世界,每天都能这么玩,好不好?”   梨觉眨了眨眼。   Momo说过,他完成一个子世界的任务之后,是要去下一个地方的。   崽崽有些难过地想,自己要离开咪咪和其他哥哥姐姐了吗?   是什么时候呢?   到时候,可以好好地说再见吗?   他就没有和爸爸说再见。   那对于小幼崽来说,是任何时候想起都会伤心的事。   希希呢?希希也要说再见吗?   可是希希说过,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   然而,什么是「永远」呢?   爸爸没有说过,托班的老师也没有讲过。   他还不到四岁,却已经不得不开始学习离别了。   孩子的小手勾住大人的手指,并没有回答,在水中吐出一串小泡泡。   *   主卧里。   芬克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到过去,梦到与母亲相依为命、受尽欺凌的童年。   后来他终于长大,有足够的力气保护自己和母亲,她却再也不在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他的梦境,这一次微笑着抚摸他的头顶:“你也有自己的家庭了。美好的伴侣,可爱的孩子。这是我希望看到的,以后我也就放心了。”   梦里的芬克斯仍然以为自己是孤身一龙,面对母亲的话语有些茫然。   母亲示意他转身。   芬克斯看见一大一小两个模糊的人影,他们向自己走来。   他还没来得及看看小的那个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有着金色的龙鳞,大的已经站到面前。   那是张艳丽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双眸直勾勾地看着他。   修长的手指在他肩上轻轻一点,若不是芬克斯即使挡住,可能就要向上或者向下了。   黄金龙不喜欢同他人如此亲近,皱起眉:“离我远点。”   那人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委屈:“……我们不是伴侣么?”   意识深处的芬克斯终于认出了这是何许人也,他最好的敌人和最坏的伙伴。   他张了张嘴:“……我们不是假扮伴侣么?”   海妖王垂下眼睫:“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呢?真的就不掺假吗?假的也可以成真。”   黄金龙一阵烦躁:“……你在莫名其妙说什么绕口令?”   “莫名其妙的,是我吗?”潜杏再度凑近他,两人之间几乎不剩下什么距离,“明明是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为我冠上了伴侣之名——不是吗?”   芬克斯的肌肉紧绷。   无论是因为潜杏状似亲密的靠近,还是克制距离的话。   那同样是他在不断质问自己的话。   有别的更稳妥、更无须欠下任何情分的方式来解决。   可自己偏偏选择了这一个。   为什么。   为什么?   海妖王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芬克斯已然能够感受到对方深幽的吐息,云烟一样。   如此逾越的举动分明够两个人大打出手。   然而此刻他竟然没办法推开他。   是不能。   还是……不想?   潜杏鱼尾上的鳞片带着来自海洋深处的、冰冷的气息,拂过芬克斯的小腿。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海妖王低低地问。   “其实可以不这么做的,对吧。”   “然而你还是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假扮的约定……”   “只是为了梨觉吗?”   “除此以外,到底有没有私心?”   有没有私心。   有没有私心?   ——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绮丽的尾鳍从他的小腿向上,如同剧毒的藤蔓,将误入歧途的旅人捆绑得动弹不得。   拂过膝盖,然后再向上。   直到一步之遥。   芬克斯在一刻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为什么人类如此恐惧塞壬的传说,为什么没有海上漂泊的船员逃得过海妖歌声的引诱,义无反顾走向虚幻的、灿烂的陷阱。   哪怕心智强大如自己,竟也快要抵不住如此蛊惑。   好在,最危险一刻,芬克斯强迫自己醒了过来。   他呼吸粗重,心跳超出正常的频率,冷汗浸透了长发。   芬克斯闭上眼缓解着自己因受到刺激而蠢蠢欲动的精神力,片刻后重新睁开。   他分开五指将垂下的额发拨到后面,第一反应是看向椅子里;在这种情绪十分不稳定的时刻,如果能够看到宝宝崽,就是最大的安慰。   然而扶手椅拼成的小床里空空如也。   ——崽呢?!   芬克斯从剥离梦境的怅然若失中彻底清醒。   小系统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也因此自然而然拥有了“闪现”和“瞬移”能力。   这样一声不吭消失,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芬克斯做了个深呼吸,告诫自己要先冷静下来,分析小家伙能去哪儿。   以前多半是去找绫希了,不过今天绫希跟着林望住在别的楼层。   那么这个房间……   对了,他不是单独和宝宝崽住在这儿的。   套房的另一边,客厅的对面,还有一个人。   芬克斯披上睡袍,走向潜杏的房间。   一切暗淡寂静,唯有浴室里流动着水声与光点。   黄金龙收敛气息,从门缝中向里看去。   小梨觉早就从那个叫人沮丧的问题中回过神,继续在泡泡里畅游。   小家伙在水里灵活得很,根本不需要任何游泳、潜水技巧,两条小短腿有力地扑腾扑腾,一会儿像青蛙,一会儿像海豚。   的确没有幼年期的人鱼天生优美,也不妨碍他在水里玩得开心。   绕着他来回游动的海妖王,则完全是另一番风景。   若海里有潋滟的云霞,大约就是尾鳍漾出涟漪的模样了吧。   黄金龙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没办法不去想起那个梦,想起梦里与自己靠得极近的另一个人。   他的对手,他的宿敌。   与他针尖对麦芒多年,他最想要杀死,也最想要杀死他的……另一个人。   梦境是由潜意识制作出的话剧。   那么,梦里的潜杏做的事、说的话,难道就是他所期望的潜杏?   这下连芬克斯自己都不确定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海妖王早就注意到不速之客,这时候垂眸轻笑:“怎么,暴君也想要加入我们吗?”   既然窥探被识破,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   芬克斯走近。   小幼崽见到哥哥也来了,快乐地游向他,热情地挥手邀请:“咪咪,来玩呀!幺幺哥哥可好玩啦~!”   海妖王:“。”   这话怪怪的。   芬克斯听懂了小系统稚嫩的童言童语,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揶揄地看向潜杏。   海妖王冷哼一声,别开脸。   成年人之间隔着水帘,像一层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透明分界线。   从这个距离芬克斯甚至可以看得清,哪怕在水中,潜杏的睫毛依旧根根分明。   龙族讨厌水,他们游泳技术很差,憋气能力也一般,在水底的战斗力大打折扣。   正相反,水则是海妖王的统治区。   如果此刻进入水球,且不说空间够不够他们两个挤,光是自己像个猎物一样掉进潜杏的陷阱,就够让他厌恶这个可能性。   更何况,刚从荒谬靡丽的梦中醒来,芬克斯绝不会再度踏入任何有可能扰乱心智的禁地。   “不了,你们玩吧。”   他对梨觉说,像个宽和的好家长。   而后,深深地、充满了掠夺性地看了潜杏一眼。   他离开浴室,将“咪咪为什么不来呀?”“……应该是害羞吧。”“为什么要害羞?”“谁知道呢”的对话抛在后面。   芬克斯不会知道,从他转身起,此前回避目光的潜杏就一直注视着他。   直到完全看不见。 第31章   他慢条斯理扣着扣子, 黑沉沉的瞳孔凝望着镜中人。   按照龙的寿命,他正值盛年。   可化形后的外表,实在算不得多年轻。   尤其, 是跟另一头龙相比较。   哈伯德比芬克斯大上不少,在后者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之前,他一直是最有希望接替龙族下一任首领的人选, 万众瞩目, 颇受景仰。   然后, 芬克斯长大了。   这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金色龙鳞, 不辱那罕见而显赫的血统,实力之强劲足够折服任何慕强的同类。   可以说, 哈伯德在离登天仅剩一步之遥的半路上, 突然杀出个毛头小子来。   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门开了, 有谁走了进来。   年轻人先是冲他的背影行礼,尔后同样从镜子看向他, 省略了寒暄,开门见山:“父亲, 我不明白。”   哈伯德早就料到他的来意:“你说。”   “我们用了这么多方法才协迫芬克斯回来, 竟然就被他这么蒙混过关了——为什么, 我们为什么不向乔长老提出申诉?”年轻人捏了捏拳, “您明知道那个孩子不是芬克斯亲生的,几个星期前他才刚刚出现在星舰上。他甚至根本不是龙的后代!”   潜伏在黄金龙家族中的那个“间谍”,向长老会举报芬克斯有“私生子”的匿名人,正是这个名叫纳兹的年轻男人。   而他才是真正的,哈伯德从未对外公开过的私生子。   纳兹是哈伯德和一头蓝龙所生,本人的鳞片同样是蓝色, 因此在几乎全是纯血黑龙的哈伯德家族中,从来没有任何人怀疑纳兹也是其中一员。   芬克斯带领投靠他的龙们离开鳞城不久,哈伯德就已经着手安排纳兹找机会加入新生的家族,成为自己的眼线。   一个物尽其用的儿子。   一颗好用的、不会背叛的棋子。   纳兹尽职尽责扮演一名忠诚的船员,伺机窃取黄金龙的秘密和弱点。   这几年潜伏下来,他一无所获——暴君之所以能够成为暴君,就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软肋。   直到数周前,一只浑身金灿灿的小猫咪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   他的毛发颜色是那么像芬克斯,以至于后者真的把他当作亲生孩子那样疼爱,日日把小家伙带在身边,展现出了从未在他人面前显露出的柔情和“父爱”。   不仅是芬克斯,其他的船员也一样,看不到梨觉会焦躁不安,见了梨觉心就能定下来。   尤其是小幼崽甜甜的的笑容,如同一剂可以治愈万千烦恼的灵丹妙药,成了星舰上所有龙每日最大的祈求——今天要是也能看见崽崽的笑,一天都圆满了。   纳兹很欣喜,或许小崽崽就是能够一举摧毁整个黄金龙家族的突破口。   他将这件事传达给父亲,哈伯德得知后,让他不要急躁,慢慢收集证据,直到整理成为可以向长老会举报的详细资料。   纳兹顺利完成使命,很高兴自己身为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也能够助父亲一臂之力。   哈伯德从镜子里瞥了眼沉不住气的、远不够成熟的孩子,叹了口气:“芬克斯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纳兹瞳孔一缩。   为了尽快融入黄金龙家族、取得老大的信赖,这几年他对每头龙都过分殷勤,急于和所有龙都搞好关系。   然而在暴君的舰船上,所有龙都有着被抛弃和背叛的破碎过去。   他们对芬克斯的确有着百分百的忠心,可过去的经历决定了他们不会对别人有多少信任和亲近。   纳兹从未意识到,自己在这群高高筑起心房的同族中,有多么显眼。   哈伯德转身,看向真正的纳兹:“他没有把你赶走,是因为想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以及这小子有绝对的自信,你威胁不了他,也威胁不到他真正想要保护的人。”   年轻的龙惊恐地瞪大眼:“那……那怎么办?老大、我是说芬克斯他,他会不会……我……”   哈伯德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懂。你在他眼中根本不重要。不,别说是你,也许连你爹我,他都从来没放在眼里过。”   纳兹一噎。   在芬克斯手下忍辱负重几年,他也算了解这个首领的脾性。   的确,就像父亲说的那样,老大根本不在乎。   无论是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还是父亲,甚至于乔长老,他们的意见、态度、想法,芬克斯都不在乎。   眼高于顶、冷血无情的黄金暴君真正在乎的,真正珍视的,是什么?   从前或许没有标准答案,如今却有了定数。   哈伯德睨了一眼儿子:“芬克斯家的小东西,真有那么好?你跟他接触过的吧?”   纳兹的职级不够,别说直接面见首领,就连莉达、威尔这样第三等级的长官都没什么碰得上的机会,更不用提被他们视若珍宝的小幼崽了。   不过,还是接触过的。   那次幼崽在和船上唯一的人类小男仆玩躲猫猫——字面意义上,一只正在东躲西藏的小猫咪——选择了纳兹值班地点的门后面。   按理来说非当前班次的人员是不得随意进入值班室的,可是,当幼崽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软喊着“哥哥,求你啦”,谁能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小可爱呢?   即便很清楚自己使命的纳兹也不能。   那天他坐在光脑前,看似认真地敲敲打打,实际上时不时瞟一眼扒在门边的小崽崽。   金光闪闪的蓬松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不用问也看得出主人对这个游戏投入了十二分的兴趣。   他那么小,纳兹想,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   柔软的。温暖的。   和龙完全不一样……   一只小猫咪。   在纳兹不知道第多少次意识到自己分心得太厉害、准备戴上屏蔽头盔隔绝干扰源时,幼崽兴奋地叫了一声,随后“嘭”的一下陷进金光中。   等光再消散,小朋友不见了,只剩下巴掌大的小奶猫。   猫崽抬起头冲他咪呜一声,随即在纳兹呆滞的目光下一跃而起,跳到他腿上。   人形的龙类动都不敢动。   小猫咪抬头看看他,见两脚兽已经傻掉了,不得已自己亲自动手:   在他的膝盖上直起身体,小爪子抓啊抓,总算碰到了他的头盔。   使劲儿一拨,头盔便倒了下来,把猫崽完全盖在底下。   傻了吧唧的纳兹总算反应过来,他以为这是意外,吓了一跳,正要揭开“锅盖”,缝隙中伸出小猫爪,收起指甲拍了拍他的手。   纳兹条件反射收回手,“锅盖”重新合上,把小家伙挡得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室内响起另一道礼貌的童音:“长官,请问您有看见梨觉吗?”   纳兹一转头,看到门边站着小绫希。   他总算回过神来,崽崽躲进他的头盔里,是为了把捉迷藏的游戏继续下去吧?   他的双手罩在头盔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说,没有啊。   ……   纳兹想,那就是他和老大家的幼崽最近距离接触的一次了。   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清楚当日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在绫希走后,奶猫从头盔中钻出来,用小脑袋拱他的手撒娇以表达感谢。   的确温暖而柔软。   和他想象中相差无几。   小家伙像是一颗不会融化、也不会褪色的糖果,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总是甜丝丝的。   是全船龙的小宝贝啊。   哈伯德见年轻的那个至今没有回答问题,而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就知道芬克斯家的崽子一定也勾住了纳兹的心。   啧。   不得了的小玩意儿。   “还真这么人见人爱?我以为乔长老沦陷就够让人吃惊了,连你也……”   哈伯德再度望向镜中的自己,正了正领带,阴沉沉地笑了。   “既然大家都想要,那我当然不能错过啊。”   *   三岁的梨觉小朋友是个不睡懒觉的乖宝宝。   有趣的、好玩儿的东西那么多,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呢?   可惜小朋友没办法一个人出去探索世界,必须有监护人陪同才行。   这就是为什么梨觉正趴在芬克斯的床边,冲着大人的耳朵小声地喊:“咪咪,起床——起床啦!”   他的个头相对于成年人的床来说还是太小了,不仅要踮着脚,还得扒着床沿才行,整个人几乎悬空。   正常情况下芬克斯即使在深度睡眠中,也有一部分意识7*24进行警戒,防止主体受到任何层面的伤害;简单点说,就是不管什么靠近,他都会立刻意识到。   可小幼崽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只要梨觉在附近,他都能睡得很放松、很安心。   小系统对于boss的安抚能力,同样体现在好梦上。   见芬克斯不搭理自己,崽崽也没有放弃,继续呼唤。   他先是提高了点儿音量,然后加上动作——由于双手都奋力扒着床沿、现在空出任何一边都有可能失去平衡掉下去,只好用脑袋拱一拱了——身为小猫咪,做这个动作很正常嘛。   然而崽的耳朵都蹭痒痒了,耳尖一抖一抖,哥哥咪还是没有起来。   梨觉像只小河豚那样鼓起脸颊。   身高限制了活动范围真叫崽烦恼。   看来以后要和希希一起每天喝牛奶,快点长高高了Q-Q   不过这点小困难是难不倒聪明的系统崽崽的!   他抱住自己的尾巴闭上眼,在熠熠光辉中变成小猫咪。   猫瞳兴奋地扩大成圆溜溜的瞳仁,小崽儿突破了身高限制,轻松地跳上床铺。   他没有立刻去喊芬克斯起床,而是在被子上打了个滚儿。   这是以前在星舰上、芬克斯的房间里,他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   尽管这不是他熟悉的房间和床铺,不过有哥哥咪的气息在,还是让崽崽感觉安全。   小猫咪确保标记好所有领地后,终于来到最重要的任务。   梨觉盯着家长安稳的睡眼,缓慢地眨巴眨巴眼。   他测定好距离,向后退了半步弓起身体,高高跳起来——   在芬克斯的脸惨遭空袭成为崽崽着陆地点之前,一条尾巴嗖地窜出来,收起倒刺的尾尖像抓娃娃机的钳子那样,准确无误地抓住半空中的小奶猫。   “咪!”小猫娇气地哼唧。   龙尾将猫崽提溜过来,监护人悠悠然睁开眼,赤金色的龙瞳对上奶金色的猫瞳:“小坏蛋,敢偷袭我?”   芬克斯早就醒了,装睡到现在不过是想看看小家伙到底要干嘛。   梨觉当然对这种毫无震慑力的质问毫不畏惧,不过在芬克斯伸手戳了戳他湿润的小鼻头时,奶猫还是讨好地轻咬了咬他的手指。   芬克斯轻笑一声,收起龙尾,换成双手托举着轻飘飘的小猫,放到面前,埋在崽崽毛绒绒的肚皮里好好吸了一番。   啊。暴君陶醉地想,吸猫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   芬克斯享受完吸猫的愉悦,总算慢腾腾起床。   他睡觉没有穿睡衣的习惯,被子滑落下去,露出紧实的、漂亮如神像的肌肉。   胸腹、锁骨和手臂上仍余留着方才因化出龙尾而尚未消散的龙鳞,光线照耀下变幻的赤金色如同某种功勋卓著的疤痕。   芬克斯还没有完全站起来,赤着的仅是上半身,点了点小崽儿的脑袋,示意梨觉可以回到人形了。   幼崽乖乖变回去,灵活地从床上爬下来,颠颠儿跑向房间的另一边,语气是喜滋滋的邀功:“幺幺哥哥,我把咪咪叫起来啦!”   芬克斯听到第一个词就怔住了。   ……什么?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梨觉跑过去的位置。   随风飘动的窗帘下,紫色丝绒的沙发上,的确有个逆着光的身影。   他方才满眼满心都是小幼崽,注意力全放在跟崽崽玩闹上,再加上来人有意收敛起自己的气息,芬克斯居然完全没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领地被入侵的恼怒顷刻间占据了芬克斯的大脑。   黄金龙危险地眯起眼。   恒星光线的照耀下,那双赤金瞳闪耀到仿若随时可能灼烧的地步。   然而不速之客并未惧于他的威胁。   素来疏冷的海妖王此刻带着淡淡的笑意望过来,视线还上上下下打量好几遍,带着一种罕见的、审评般的奇妙意味。   芬克斯这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穿。   要不是还没彻底从床上起身,以他现在的“造型”,日后在宿敌那儿就是个笑话了。   暴君不悦地皱起眉,随手撕下一部分床单围在腰上。   他并非对展示自己的躯体有什么障碍,化形之后的模样对于龙类来说不过是皮囊,刚学会化形的小龙们在大街上L奔都是常有的事儿。   羞耻感根本不属于他的种族。   若是换做别人,芬克斯可能并不会有多大芥蒂。   ……只不过,不能是在这个人面前。   唯独不能是潜杏。   海妖王不是没有察觉出黄金龙的不爽,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小幼崽柔软的金发,精准地把握住芬克斯忍耐的底线,在火山爆发之前优雅起身:“做得不错。我去外面等你。”   话是对梨觉说的,眼神却一直落在芬克斯身上,可以用目不转睛来形容,简直要把后者一丝一毫的反应都看进眼底。   换个人也许就是引诱了。   但海妖王对黄金龙?   那只能是挑衅。   潜杏再次揉了揉小梨觉的头发,与芬克斯擦肩而过。   留下浅淡的、几乎没有痕迹的笑意,和冰凉的、幽深悠远如汪洋的气息。   是讥笑吗?   不会有别的可能了吧。   梨觉不解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没有像自己一样对彼此说早上好;最好还要有早安亲亲呀!   直到潜杏离开,芬克斯也没有说话,阴沉着脸。   主卧的门在背后合上,男人握紧拳又松开,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至于在崽崽面前动怒。   总有一天,他暗自发誓,要让潜杏同样一S不挂在自己面前。   到那时候……   他做的,哼,可就不止是嘲笑了。   *   今天是去乔长老宅邸拜访的日子。   既是礼节,也是考验中的一环。   上回在长老院,小梨觉戴了帽子萌混过关,那时候大家都在为幼崽如此胆大包天敢亲近乔长老而震惊,没人去细究帽子下面有什么;这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   那对过于鲜明的猫耳朵,还是要遮起来才保险。   按理来说,沟通岗系统进入子世界时,外形是可以按照需求随心所欲改变的。   可梨觉太小了,还没有掌握这个功能;指引他的系统助手也不知为何再度下线。   一群成年龙围着坐在中间椅子上的崽崽,摸着下巴考虑如何是好。   年幼的小龙崽们有可能因为化形不熟练而收不起龙角,但绝不可能显出来别的种族特征,除非是混血。   然而巨龙们对后代血统的要求很高,很少允许与异族通婚;再加上纯血繁衍的难度都已经很高了,混血的子嗣更是罕见。   林望率先提议:“要不,给宝宝崽买一对龙角装上去?耳朵的话……就说是装饰品?反正除了我们也没龙见过猫。”   威尔撇撇嘴:“你当长老都是傻子么?”   莉达倒是认真考虑了林望的建议:“成长期的龙角的确会不断脱落,也有家长保存着孩子掉下来的角;可是宝宝崽的个头只能匹配破壳期的龙角,我们上哪儿能找到那么小的呢?”   在座的各位,都已经很久没见过真正的龙类幼崽了。   如果幼年期的角是那么随处可见的东西,那么龙崽的数量也不至于稀少到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回鳞城登记。   众龙陷入思考,只有岩石发现本该在椅子上的小家伙再度不翼而飞。   对于崽崽的突然消失,他们已经逐渐从大惊失色到习惯,反正梨觉也不会跑太远。   正要分头去找,看见门口两个小身影。   绫希牵着梨觉的手,总是沉静的小脸上难得有抑制不住的激动:“长官们,请看。”   大人的视线集中在小的那个身上,瞪大的龙瞳一个比一个吃惊。   ——他们眼前的小幼崽没了毛绒绒的猫耳朵,头顶那对小小的、像小树枝又像鹿茸的角,不是破壳初期的龙角又是什么?   林望快步走过去,抱起梨觉重新放在中间的椅子上,诧异地摸了摸他的小龙角。   那的确是真正的龙角的触感,他身为龙再熟悉不过;除此之外,尽管双眼看不见,可是他确定自己还摸到了宝宝崽的小猫耳朵。   威尔把林望挤到一边去,像是参观某种珍贵藏品那样,先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虔诚地摸摸小猫脑袋——现在也可以是小龙脑袋了。   在他之后,莉达和岩石同样依次感受了一下。   他们松开手后,都露出了同样的讶异表情,齐刷刷看向绫希:“怎么做到的?”   男孩看了一眼椅子上被摸摸而开心地摇头晃脑的小幼崽,解释道:“龙角是我从二手交易市场上买到的最小号,然后手工打磨的。”   巨龙们并不清楚五六岁的人类幼崽应该掌握哪些技能,只知道他们收留的小男仆无所不能,区区手工活不在话下。   莉达问:“那他的耳朵怎么能隐形……哎呀,我知道了。”   刚才忙着rua崽,差点儿忽视了,崽的角上各系了朵小花。   对于一些爱美的龙来说装饰自己的角是很常见的,所以他们一开始忽略了,那两朵花不仅仅是饰品——里面还藏着迷你的遮蔽仪。   角度经过校准,可以精细地屏蔽猫耳朵,而不会连带着别的部部位一同隐形。   五岁的人类小朋友会搞些高科技发明也很正常嘛,对吧。   绫希微微笑着接受大人们不吝啬的夸奖,在龙类眼中,人类是愚蠢的,可他们家的人类小男仆又是绝顶聪明的。   他走到椅子旁,把梨觉抱下来,小龙角上的花朵装饰近在咫尺。   里面的确有遮蔽仪,不过根本没开启。   他让梨觉的猫耳朵消失,用的不是科学,而是玄学。   简单来说,施了个小小的幻觉,让猫耳只能摸得着,却看不见。   幻觉并不属于巨龙世界能够拥有的异能之一,是子世界居民分辨不出的bug;不过绫希会的,也远不止这一招。   这个看似没什么特别的人类男孩儿,在无限空间的权限比大多数人想象的都要大得多。   当然,这可是绝对机密。   他握着掌心里的小手,那是毫无防备的信任和依赖。   绫希看向梨觉,小的那个冲他甜甜一笑。   保护梨觉是对崽崽的承诺,同样,也是他与某人的约定。   牢不可破。   就在这时,大门滑开,芬克斯和潜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都准备好了吗?”芬克斯一手提起梨觉,让宝宝崽坐在胳膊上,冲手下点点头,“出发吧。”   临时且潦草的一家三口,即将接受考验。 第32章   远古时期的巨龙诞生在森林中, 山洞里,都是些光照有限、几近于无的地方,因此他们进化出了在最浓稠的黑暗中也一清二楚的视力, 同样习惯了生活在幽暗的空间。   可是身为人类,起码是前人类,小梨觉在看到黑漆漆的大房子时还是有些心生畏惧。   他原本是由芬克斯抱着的, 到了长老府邸后需要亲自与护卫交涉, 把幼崽转交给了潜杏。   小系统轻得像棉花糖, 软软地倚在大人怀里, 小手下意识抓着潜杏披风上的系带,大眼睛到处看啊看:“哥哥, 这里好黑呀……”   护卫确定了邀请函之后, 放一行人通过。   大门到主宅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没有任何现代灯具, 两边的墙壁上放着刻有龙文浮雕的烛台,鲸油无声地燃烧, 古老得根本不像处处高科技的鳞城会出现的事物。   尽管有大人抱着,这一段黑黢黢的路还是让梨觉心生恐惧。   无限空间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世界不同, 对于小孩来说, 沈家的日子就发生在不久前。   他被托班的校车送回家时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家里不需要开灯也很明亮, 保育老师走的时候也没有特意留意这个,反正孩子爸爸下班早,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小梨觉抱着玩偶,坐在爸爸买的小朋友专属沙发上,同玩具自言自语。   他习惯了爸爸不在家,也学会怎样打发时间。   爸爸说过, 等天空从蓝色变成橘红色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啦。   梨觉乖乖听话,自己陪自己,自己哄自己玩儿。   然而那天他等了很久很久,天空从蓝变橙,又变成浓得化不开的深紫,到最后晕成全然的黑,爸爸都没有回来。   小孩子醒来时,家里静悄悄、黑乎乎,没有别人在。   什么都没有。   梨觉有些害怕,不过还是抱着玩偶,鼓起勇气先安慰娃娃“不怕不怕”“我保护你”,然后还要念叨着“崽崽不怕”“崽崽勇敢”给自己打气。   家里的灯开关都太高,小崽崽即使搬来小板凳站上去也够不着。   本来有一盏梨觉能按得到的落地灯,偏偏不凑巧坏了,于是家里的黑暗怎么都驱散不掉,仅有微弱的星光悬在窗外冷凄凄的夜空中。   那是小幼崽有生以来度过最漫长、最绝望的一个夜晚。   然而那还不是唯一一个。   左右邻居都认识沈家父子俩,不常见的单亲爸爸带崽组合,爸爸年轻英俊,孩子软萌可爱,和谁讲话都是温温柔柔的,颇受欢迎。   邻居们平时遇到小家伙都会给他塞点零食,逗逗他玩儿;偶尔沈烟加班或者有急事,还有人主动把梨觉接过去照顾。   沈烟每天上班时间和隔壁送孩子上学差不多,他们经常一起走到地铁站,路上聊聊有的没的。   可是一连两三天,隔壁邻居都没见到沈烟出门。   尽管没有深入了解过,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沈烟的情况,后者从来没有跟亲人联系过,多半是年轻气盛和家里断绝关系,孩子更是冲动的意外。当然也可能因果关系反过来。   既然不曾听起沈烟提起工作上的调动,也不像突然带孩子回老家,而且那日还遇到托班老师送梨觉回来——难道,这几天沈烟都没回来,小孩儿一个人在家?   这可不是俩小时、仨小时,这都两三天啦!   邻居左思右想不对劲,报了警。   警察破门而入时,幼小的孩子已经因为饥饿晕倒在地上,虚弱到了极点。   若是再晚一点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沈烟平日里与人为善,邻里关系融洽,才会有好心邻居察觉到他们家的不对劲。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料到,他的温良有朝一日救了他孩子的性命。   直到这里,仍然不是结局。   警局怎么都找不到生死不明的沈烟,通过调查联系上了沈家人,来接梨觉的正是后来狠心把孩子丢弃在暴雪天的沈将行。   梨觉回到沈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大人们把对沈烟“丢了家族的脸面”的厌恶迁怒到无辜的孩子身上,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证,随意安置的杂物间更是成了幼崽对黑暗梦魇的延续。   还好,他有绫希。   那时候还是凌西的男孩在幼崽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刻,捧着小夜灯打开了杂物间的门,如同迷途绝境中的灯塔,将临在梨觉面前。   有爸爸的爱支撑着、保护着,又有绫希的关心,小孩子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心理创伤。   只不过太黑的地方,还是不敢也不愿一个人待着。   起初梨觉还怯怯地打量着四周,到后来干脆把头埋在潜杏的颈窝,抓着他衣服的小手也握得更紧,幼小的身体颤抖着。   海妖王并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他对自己说,如果接下来他会安抚这个孩子,不过是增进与小系统之间好感度的需要。   他轻轻拍着梨觉的背,无声地宽慰着。   “哥哥……”幼崽埋在他怀里的声音闷闷的,“这里,为什么不开灯?”   何止梨觉困惑,潜杏也不理解。   又不是没进化到可以发明照明工具的程度,这么返祖有什么意义么?   “龙就是很奇怪。”海妖王附和之余不忘夹带私货游说,“还是我那里比较漂亮哦。白天晚上,都会开灯。而且是很多颜色的灯。”   海底会发光的贝壳、珍珠、珊瑚、游鱼多得很,他们的首领不喜黑暗,海底王宫到处摆放着这些自然光源。   哪怕是无尽长夜中,也有永恒的光明。   虽然异族们对这种漆黑颇有微词,巨龙们倒是适应得很,还越走越快。   常年生活在海底的海妖视力要比龙类差不少,潜杏不得不凭借其他感官加持,才不会踩到前面人;不过他其实很想狠狠踩一脚芬克斯。   装鸵鸟的小梨觉忽然抬起头:“希希,希希呢?”   他以前是人类,怕黑;那么现在还是人类的小哥哥会不会也一样怕黑?   大人们都安静地走路,崽崽的小奶音被衬得格外清晰。   “在这儿呢。”后方传来绫希的声音,“觉觉怎么了?”   梨觉请求:“希希,你过来好不好?”   成年人们配合着小孩儿放缓脚步,原本落在最后的绫希小声致歉穿过前面几人,来到梨觉面前。   小孩子从潜杏怀里探出身,伸手:“希希,你拉着我。”   绫希以为他是害怕了:“觉觉,不用怕,马上就要走出去了。”   “崽不怕呢!”梨觉奶声奶气解释,“这样,希希也不怕。”   绫希眨了下眼,才意识到崽崽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握住梨觉的小手晃了晃:“谢谢你呀。但是这样会不好走路,你要下来吗?”   梨觉有些为难。   他当然想和希希手牵手一起走,可是如果离开成年人的怀抱下来……   幼崽还没作出抉择,听见绫希小小的惊呼。   林望一把抱起绫希,前者和潜杏差不多高,这样一来怀里的两小只海拔线差距可以忽略不计,也就能继续拉着手了。   绫希吓了一跳。   他同梨觉不一样,并不是人人掌心里的小宝贝,很清楚自己登上星舰之后是个什么地位,轮不到和长官们有亲近的接触。   “林、林长官,这样不合适,您还是放我下来吧!”   林望笑道:“有什么关系嘛,你比威尔床头每天要抱着睡觉的美少女手办还要轻。”   威尔本龙闷骚得很,自以为这些小爱好藏得很好,殊不知同伴们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哪怕是黑暗中,众人也能想象出他涨红的脸,紧张得都结巴了:“你你你,你瞎说什么,我才没有……”   原本还显得有些压抑的长廊,就在两人的插科打诨和其他人的笑声中走到了尽头。   完全通过后,鲸油蜡烛的香味慢慢散去,前方总算有了些微的灯光。   它们由远及近,点点似碎星,在昏聩中荧荧亮着。   然而随着黄金龙家族(及家属)的靠近,所有的灯都跟着缓缓转动——   那根本不是什么「灯」,而是真正的,火焰般灼灼的龙瞳!   数以百计的龙瞳直勾勾地盯着这群似同族、又非同类的来客,盯着那几个不属于巨龙的陌生人,盯着所有人都好奇,所有人都想要的,那名珍贵的黄金龙后裔。   他们的视线绝对称不上友善,倒也不算恶意,更像一种纯粹的打量和审视,只不过带上了顶级掠食者所独有的、原始而贪婪的兽.性,显得有些骇人。   别说两个小孩子了,就连第一次到访的海妖王和两名侍女都被眼前一幕震撼到。   潜杏是自己子世界的主宰,自然不愿被他人用这样评价猎物似的目光看待。   他答应芬克斯假扮伴侣是为了小系统,这种取舍还不足以让他在这里无偿忍受。   就在他即将拂袖而去的前一秒,有谁拉住了他的衣袖。   潜杏不悦转身,对上那双并未刻意亮起的赤金龙瞳;芬克斯似乎在用这种方式降低在他面前的无谓的压迫感。   “再等一等。”向来目中无人的暴君此刻几乎算得上是请求了,“很快就会结束,我保证。好吗?”   今日来这里拜访,乔长老要看的就是他和潜杏算不算般配的伴侣。   若是还没进门就吵架,岂不是第一步就败了?   潜杏很不喜欢他用这种哄孩子似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更不喜欢被牵制住动作——他自己的力量主要来源于对水的控制和反过来的助力,纯粹拼生理上的蛮力是比不过那头龙的。   海妖王的指尖已然凝出潮湿的冷意。他的水之刃能够与坚硬的龙鳞对抗。   就在这时,一只暖暖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夹在两个气氛很不对劲的大人中间的小幼崽,垮下小脸,语气恳求,怏怏道:“不吵架,哥哥不吵架,好不好嘛?”   他生活在单亲家庭中,其实并没有见过“父母”吵架的样子,做个小调解员完全是无师自通——崽崽不喜欢看到大家不高兴的样子。   梨觉不仅抓着潜杏的手,另一只手也拉住芬克斯,使劲儿晃了晃,冲着两个愣怔的大人道:“老师说,吵架不是乖宝宝。哥哥和哥哥,也不吵架。”   严肃的表情和一本正经的语调,放在三岁小朋友身上,实在可爱得要命。   芬克斯率先败下阵来,反过来捏了捏幼崽的小手,连语气都跟着柔和许多:“好,是我错了,我不该吵架,我道歉。宝宝崽可以原谅我吗?”   潜杏怔了证,他都不知道,这迅速的认输也可以发生在黄金暴君身上。   梨觉得到其中一个的保证,高兴地弯弯眼睛,然后充满期待地看向另一个。   不仅是小幼崽,连芬克斯都一起看向他。   潜杏突然发觉自己居然对这种目光有些招架不住,他抿了抿嘴,也捏了一下崽崽的小手指:“……嗯。”   一个字究竟代表什么,或许有许多种解答。   但梨觉小朋友还是满意地点点头,抬着大人的手交叠在一块儿,念念有词:“哥哥和哥哥都是好宝宝呐!”   旁边的林望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不远处观察着这行人一举一动的乔长老,自然是将方才的和解看在眼里。   黄金龙的血脉,瑟妮之子,有暴君之称的芬克斯,这家伙以前是个什么自大且叛逆的德行,身为族群的统领者,乔长老再清楚不过。   那个曾经宁被斩杀也绝不低头的犟种,如今,居然也会放下身段来哄伴侣、哄孩子。   爱能改变一个人,或者一头龙。   这是亘古不变的真谛。   这小子,说不定真有独自抚养幼崽的能力呢。   *   第一道下马威的门槛结束,房间很快亮起了灯,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的龙也随之收敛,默默地站到各自的家族首领身后。   芬克斯环视一圈,在场所有龙的身份信息尽收眼底。   名义上是乔长老“家宴”,其实是长老会各个长老的小聚;既然长老到场,那么家族总是要派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护送。   到最后,规模、人物都跟那天刚回到鳞城在长老院见到的差不多,面孔之熟悉仿佛重播一遍。   芬克斯“一家三口”被邀请到和长老同桌的主座,他们带来的人则被安排到其他桌。   还算和谐的气氛却在见到林望后面的绫希时,出现了诡异的凝滞。   龙族阶级分明,连宴会坐在哪里的餐桌都是很有讲究的。   他们所在的宴厅呈圆柱形,以长老和芬克斯一家为圆心向外阶梯扩散。   坐的位置越高,也越是远离权力中心。   中心点的芬克斯一家和长老们抬起头,看见即将登上第二层台阶、被拦下来的绫希。   来自紫龙家族的长老迟疑道:“这是……”   芬克斯尚未入座,站在潜杏身旁,两人一左一右牵着梨觉的小手:“是家里的仆从。”   “一个人类。”紫龙长老略带质疑地重复,“人类。”   绫希的气息明显不同于龙,无须乔长老亲自辨认,甚至无需靠近,所有龙都看出了他的不同。   “那个孩子……是人类。”   “人类。”   “人类……”   龙们簌簌低语。   久居鳞城里的巨龙对人类并不熟悉,在他们看来,渺小又软弱的人类不过是猎物。   仅有一些去过人类聚集星期的龙才知道,正是这种他们看不上的脆弱种族,能够发展出和龙类水平相当、甚至一度超越龙族的科技水平。   人类,不仅仅是猎物,同样可以是他们势均力敌的对手。   不同的龙,对这个人类幼崽显出了不同的忌惮。   自长老桌的中心点慢慢向外、向上扩散,早先敛起的龙瞳一盏盏重新亮起。   每当他们向对其他人施以压迫、施以威胁时,瞳孔之亮有如火焰熊熊燃烧,那便是震慑的一种。   环绕耸立的建筑犹如高塔,漫天光亮向下俯瞰,妄图镇压下所有不属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异端。   他们的声音如同咒言缠绕在孩子身边。   无论是龙瞳还是低语,都是难以忍受的。   绫希下意识想要后退,一个踉跄,幸好有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   他回头一看,原本在一楼的梨觉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小脸坚定:“我,保护希希!”   无论是走廊,还是宴厅,是沈家,或是任何一处的黑暗,他们都会在一块儿共同面对。   绫希定了定心神,点点头。   这时,又有谁的手掌搭在他的肩头。   男孩抬起头,发现是芬克斯。   大人并没有看他,动了动嘴唇:「别怕。」   看似放松随意的家宴,其实藏着许许多多的考验。   这将是处处谨小慎微的一顿饭。   然而芬克斯也是护犊子的巨龙中最为护犊子的那个,哪怕平日里对绫希可能没有对梨觉那么细心周到,这孩子依旧是他星舰上的一员,是他庇护的族人。   他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理由,强硬地把他的孩子们从身边带走。   有崽崽陪伴,又有老大撑腰,绫希彻底放下心来。   他并不只是世界的旁观者,他也有家人了。   芬克斯拍了拍绫希的肩膀,对长老们道:“这是我家小崽子的玩伴。”   紫龙长老没有放弃质疑:“你为什么会带一个人类参加家宴?瑟妮之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场合?”   他的手下立刻附和:   “把他赶出去!”   “安全隐患,岂能入内?”   “就是就是。”   芬克斯波澜不惊:“小绫是个好孩子;而且小梨黏他黏得很。宝宝,是不是这样?”   他一句话里有三个称呼,把围观的龙都绕晕了。   还好小幼崽反应得快,立刻上前挽住绫希的胳膊,扁扁嘴,可怜巴巴请求:“希希,你不要走。”   梨觉在这一刻展现出惊人的演技,眼圈微红,泫然欲泣,谁都看得出要是另一个男孩儿走了他会有多难过。   铁石心肠的龙族们看着这只颤巍巍的、连小龙角还不知道怎么收回去的幼崽,不自觉被他伤心的小表情牵动了。   绫希其实知道他是演的,还是没忍住摸摸他发尾的小卷儿:“好,我不离开你。”   梨觉应声扑到他怀里。   三岁的崽崽还是比五岁的要小只不少,绫希像抱一只大号熊玩偶那样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喃喃安慰。   两个不愿意分开的、年幼的好伙伴。   这一幕着实令龙唏嘘。   阶梯上再度交头接耳起来:   “其实……”   “人类也没关系。”   “反正那么小。”   “还能打不过他么?”   “安检也……”   “留下来也没关系吧。”   “就是就是。”   紫龙长老仍不同意,他和黑龙首领,也就是哈伯德交好,同样看不惯桀骜不驯的芬克斯。   芬克斯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过想要表达的意图倒是已经通过目光传递了:自己还在这儿,是为了给乔长老个面子,他们最好不要废话太多。反正他也不会听他们的。   紫龙的脸都憋紫了。   他有一肚子的话可以控诉这个不受鳞城控制的臭小子,随便哪一条拎出来都能给芬克斯钉上一连串罪名。   可惜,有人抢在了他前面开口。   小梨觉从绫希怀里抬起头,准确无误看向坐在主位、一直沉默不语的乔长老,眼巴巴地看着她,还要配合上动作,揉了揉自己的肚肚:“婆婆,崽崽饿了……”   上回在长老院,他主动喊乔长老“婆婆”时,很多人没听清。   现在周遭安静得只剩呼吸声,这声软软糯糯的称呼格外清晰,让龙们瞪大了眼睛。   他喊了什么?   “婆婆?”   这小孩……是在跟乔长老撒娇吗?   那可是连自己亲儿子、亲孙子出生时都没去看一眼的乔长老啊!   怎么可能因为小孩子随口一句饿了就有所动摇呢?   紫龙长老不悦道:“瑟妮之子,你就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吗?对乔长老应当……”   芬克斯有些不耐烦了。他很不喜欢被这样称呼——那人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自己母亲的名讳?   偏偏这群老家伙总这么叫他,好像这样就能借助母亲的名头压制住他似的。   他并没有直接反驳。   因为那个沉默的,枯瘦的老人站了起来。   她抬起手,轻轻向下一压,尽显威严,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既然如此。”年迈的白龙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瞳望向那边的几人,“就让那个人类的孩子留下来吧。”   紫龙长老见她这么快就妥协了,心生不满:“但是——”   老人看都没看他一眼,撂下句“勿要耽误宴会进行”,施施然坐下。   紫龙愤恨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低眉顺眼地应下:“是。” 第33章   今日这顿饭考察的重点是芬克斯同伴侣之间的感情稳固与否, 重点不在幼崽身上,芬克斯放心地把梨觉交给绫希。   男孩照顾幼崽非常熟练,从一直背在身后的双肩包里依次取出围兜、幼儿餐具, 甚至还有把折叠的宝宝座椅。   梨觉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奇怪的、层层叠叠的房间,游乐园似的,盯久了仿佛整栋楼都在旋转。   绫希给他戴围兜、抱上宝宝座椅的时候, 梨觉就一直仰着脸新奇地到处看啊看。   有时候看的是餐桌与座位, 有时候看的则是座位上的人。   准确来说, 是龙。   巨龙的视力虽然很好, 可惜宝宝崽实在是太小一只,坐在高处的尽力伸长脖子想看清楚;更有甚者已经掏出了望远镜。   好袖珍, 好迷你的一只哦。   这就是幼年期的小龙崽子吗?   怎么感觉比记忆中的小坏蛋们都萌得多呢?   这对于龙们来说, 无异于观看了一场娃综, 还是现场直播的那种。   尤其当在大一点儿的男孩拿出湿巾给他擦手, 小家伙眼睛弯弯,笑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时, 远处的龙们都看呆了。   龙会这么笑吗?   龙也可以这么甜蜜得像颗奶团子吗?   ……不是,这小崽真的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我们狂拽酷炫的龙族好像不能这么可爱吧!   狐疑的围观群众大约是想不到自己随便一个质疑, 误打误撞看破了真相。   小梨觉已经习惯被人围观了, 并不害怕这么多龙的视线。   当万人迷崽, 可要有万人迷崽的自觉呐。   第一道菜上来后, 绫希拍怕他的胳膊,示意他该吃饭了。   崽崽吃饭的时候可是很专心的,爸爸说过,吃饭时不能做别的事,不然对消化系统不好(消化系统是什么?崽不知道。),不能长高高。   绫希问他要不要喂, 梨觉摇摇头。   他已经是三岁的大宝宝啦,可以自己吃饭哦!   碟子里的菜是一种深海鱼骨,干巴巴得像树枝。   梨觉皱起小鼻头嗅了嗅,味道也怪怪的,让崽提不起吃饭的兴趣来。   他先是看了看最近的绫希,后者一点儿都不挑食,蘸着青绿色的酱吃得津津有味。   梨觉又看看另一边的潜杏,海妖王本就以海洋生物为食,哪怕这种鱼并未出现在他的子世界中,也不妨碍他在用餐时感到亲切。   至于远一些的芬克斯,还有其他龙,更不会对这种龙类常见菜谱有什么意见。   小幼崽感到很困惑——难道他们都不觉得难吃吗?   难道只是闻起来不太好,吃起来可能别有一番风味?   崽崽将信将疑,学着潜杏的样子拿起刀叉切啊切。   可他的小刀是幼儿专用的,根本切不动。   梨觉干脆上手直接拿起来,屏住呼吸使劲儿咬了一口——   非常遗憾,他的小乳牙在这种过分坚硬的食物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   幼崽把鱼骨放回盘子里,并没有大哭大闹吸引大人的注意力,仅是闷闷不乐趴在桌子上。   绫希最先注意到,悄声问:“小猫猫,为什么不吃鱼?”   梨觉枕着胳膊,睁开一边眼睛,也学着小哥哥的样子压低声音,在大人的交谈声中交换属于小孩子的秘密:“因为,崽不是猫猫哦!”   绫希就问:“那你是什么呀?”   趴着的小朋友笑眯眯:“是梨子!”   绫希说:“嗯,长大了才是梨子。现在,应该是梨花。”   先开花,后结果,植物的一生也有幼年期和成熟期,这个道理梨觉还不懂,但绫希已经知道了,所以每次都会告诉崽崽,你是一朵小梨花。   幼崽接受了这个设定,不过也随之有了新的问题:“梨花,应该吃什么呢?”   “唔……在梨花还小的时候,也是喝牛奶的吧?”   绫希再次拿出小背包,里面仿佛藏着一个万能的百宝盒,宝宝崽想要的东西都会有。   他从罐罐里舀出几勺麦片放进梨觉的小碗里,再倒牛奶。   儿童小碗自带加热功能,绫希熟门熟路操作好,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牛奶味糊糊就做好了。   绫希把碗推过去:“先吃这个垫垫肚子吧,等回去,再请芬克斯长官给你重新准备。”   梨觉举着勺子等小哥哥帮自己整理好因为趴着而弄皱的围兜,深深吸了一口香甜的牛奶味儿,这才兴高采烈吃起来。   奶糊糊看起来单调,对三岁的小朋友来说完全够饱腹。   接下来再上其他奇怪的龙族饭菜,梨觉也无需再捏着鼻子去尝试,一碗奶糊糊下去,小肚子就已经圆鼓鼓了。   吃饱饭,无事可做的小崽崽继续捧着脸发呆。   一只棕褐色的动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它长得有点儿像他在动物园里见过的猴子,就是没有毛,身上覆着滑溜溜的、甲壳一样的东西,类似龙的鳞片。   比崽崽的体型小不少,行动灵活,能在不同桌、甚至不同阶梯之间跳来跳去,还有条细长的、蜷曲的尾巴。   奇怪的是,除了梨觉,好像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哪怕那只动物已经连吃带拿把好几个人的餐盘一扫而空。   既然没人发现,那么创造机会也要让别人看看。   “希希。”   梨觉小小声。   “嗯?”   绫希虽然第一时间应了,不过还在专注地对付盘子里那个硬邦邦得像石头的食物。   幼崽掷地有声:“小!猴!”   梨觉的吐字很清楚,绫希听得清楚,也听地一愣。   这个到处是龙、除了他俩和潜杏几人就没有别的物种的地界,怎么会有猴子?   绫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并没有看到所谓的猴子:“在哪里呀?”   梨觉转转小脑袋,那只“猴”跑得太快了,只剩下残影,眼睛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   大人的谈话太无聊,大人的食物更是没趣,小家伙早就想找点儿有意思的事情了。   他拉了拉绫希的衣角,虔诚地祈盼:“想去看!”   “可是……”男孩有些犹豫,虽说大人讲话没有小孩的份,擅自这么跑掉好像也不太好。   梨觉的金色猫瞳水汪汪的,软软请求道:“就看一下下嘛。”   如果举办一场“谁是最后一个拒绝不了梨觉撒娇的人”大赛,冠军非绫希莫属。   他先跳下自己的椅子,准备去抱梨觉,却被芬克斯叫住了。   在绫希心里排第一的当然是梨觉,不过有的时候 ,也得先听老大的才行。   他捏捏幼崽的小手:“等我一下哦。”   男孩儿快速来到首领身边,芬克斯把什么东西塞到他手心里,低声吩咐:“把这个给林望。让他……”   “是。”   绫希领命。   临走前,他看着鼓起脸的小幼崽,摸了摸梨觉发尾的小卷哄道:“我马上就回来,带你去看小猴,好不好?”   梨觉一直都是很好哄的小朋友,眨了眨眼,小河豚恢复正常,眼巴巴地:“那你要快点回来。”   “好。”   绫希说完,仗着自己小小一只不显眼,来去自如,飞快地离开了长老们所在的主桌。   梨觉目送着小哥哥跑到二楼跟林望说着什么,再次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   就在这时,那只棕色的小猴子再次出现了。   它跳到乔长老肩上,后者的位置正好在梨觉的对面。   乔长老完全没感觉到它的存在似的,依然在询问芬克斯和潜杏“婚礼”的细节;芬克斯绞尽脑汁连编带忽悠,潜杏静静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看他瞎扯淡。   猴子蹲在长老的肩膀上,冲梨觉勾了勾手指。   幼崽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旁边没有别人之后,茫然地指了指自己:‘你在叫崽崽嘛?’   他的声音非常小,和自言自语差不多。   猴子居然听见了,不仅像个人似的点点头,还再度勾了勾手。   小猴子从乔长老身上跳到紫龙长老头上,摆了好几个古怪的造型,又做了个鬼脸,冲着梨觉拍拍屁股。   要是大人看到,肯定会认为猴子在挑衅自己。   但小朋友的思考回路是不同的,梨觉天真地认为小猴子是在邀请他玩儿。   绫希给梨觉带的这个折叠款宝宝椅比星舰上的常规款要矮上很多,崽崽自己也能下来。   家长们还忙着被家长的家长审问,没人在意小朋友正在准备逃跑。   以前大人们把他抱上抱下宝宝椅时,梨觉就留意过安全卡扣究竟是怎么解开的,今天总算派上用场。   小朋友顺利地踩着小台阶从宝宝椅里钻下来,一抬头猴子已经到了潜杏的盘子前面,海妖王同样没有在意它的出现。   “吱吱。”   这回梨觉能听见猴子的声音了,就是听不懂。   “吱,吱吱吱!”   不长毛、长铠甲的猴子再度冲他拍了拍屁股,转身就跑。   崽崽愣了下。   是要自己跟上去嘛?   他努力迈着小短腿,奶声奶气呼唤:“等、等等我呀!”   小猴子跳到三楼的台阶上,低着头看他。   一路从主桌跑到台阶、还要再往上,个高腿长的龙类走的台阶对于小孩子来说实在太高了,梨觉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   哼哧哼哧没爬几级台阶,娇生惯养的幼崽就感到累了,像往常对家长们撒娇那样伸出小手:“可以请你抱我嘛?”   尚处在物体大小混乱期的幼崽还没有自己有多大、猴子有多大的概念。   小猴子瞅瞅面前白嫩的小手,再看看自己棕不溜秋的爪,苦恼地挠了挠头:“吱吱,吱。”   做不到啊!   不过它想了另一种方法,转过身把细长的尾巴垂下来,还扭头示意:“吱吱!”   没有小猫咪能逃过逗猫棒的诱惑,梨觉看着那近在咫尺抖啊抖的卷尾巴,本能地伸手去抓。   温柔的小孩子即便抓也只用了小小的力气,不会让猴子感到疼痛。   再加上它的构造异于常猴,就这么用尾巴拽着小孩儿往上爬,速度明显快了很多,好几次蹦跳时后面的小幼崽几乎要飞了起来。   等绫希从林望那边回来,看到空空荡荡的宝宝椅,梨觉早就不知道被小猴子带到哪儿去了。   *   棕色的甲壳动物停了下来,松开手的梨觉呼哧呼哧喘着气。尽管后面不需要他亲自用双脚走路,可这么一路带飞也停消耗力气。   小猴子坐在地上,抓抓前胸后背,又挠挠头,时不时在吱吱叫两声,似乎有话跟梨觉说。   崽崽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他弯腰嘿咻、嘿咻地抱起猴子,后者有一瞬间的慌张,不过立刻沉浸在幼崽身上混合着牛奶味儿的淡淡花香中,从不安变得平静。   “你叫什么名字呢?”梨觉认真自我介绍,“我是崽崽哦!”   “吱吱吱!”   梨觉恍然大悟:“你叫吱吱吱嘛?”   小猴子:“?”   “哎呀,看起来你们相处得很好呢。”   背后忽然传来另一道声线。   梨觉抱着小猴子转身,看见陌生的成年人双手插着口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说是陌生也不完全,还是有一丝熟悉的。   梨觉绞尽脑汁回忆着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哥哥。   没想起来。   尽管纳兹表面上的身份是芬克斯统领的黄金龙家族的一员,不过星舰上的龙太多了,喜欢梨觉的也太多了,谁见到宝宝崽都要打个招呼趁机rua一把,小朋友不可能每一个都记住。   幼崽没认出来自己的事实并未让纳兹恼怒,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也许是问心有愧,哪怕这些年在星舰上尽可能与大多数人套近乎、笑脸以对,他仍觉得黄金龙家族并未真正接纳自己。   “哥哥,这是你的小猴吗?”   幼崽的小奶音唤回纳兹的思绪,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梨觉说的“小猴”是他怀中的甲猿。   甲猿是黑龙家族秘密饲养的武器之一,看起来个头不大,却有绝对的杀伤力。   它们性格孤傲古怪,不听管教,每头黑龙在少年期都要接受驯服甲猿的考验。   纳兹想起自己年少时被这只甲猿连挠带咬流下的血,再看看眼前这家伙在幼崽怀里乖得像个玩具——   太双标了吧!!   宝宝崽那奇迹般的安抚能力纳兹早就领教过,现在才知道,原来不光高等种族能被治愈,连甲猿这种未开化的、绝无精神能力可言的猴子也会听指挥。   太不可思议了。   纳兹难以自制地激动,如果这么奇妙的小幼崽能被父亲控制,黑龙家族的未来就不用愁了!   他将成为父亲俘获幼崽的关键助力,那么以后的路岂不是——   纳兹沉浸在飘飘然的想象中,恍惚间发现小梨觉还在好奇地看着自己,仍然在等先前未得到的答案。   “哦,对,是的,是我的。”他蹲下来,和小孩儿处于同一视线海拔,“你喜欢它吗?”   梨觉抱着小猴子点点头,脆生生回答:“它好可爱呀!”   甲猿和纳兹同时流露出诧异。   可爱?   那是可以用在凶猛的我/甲猿身上的词吗?   梨觉见这个哥哥一脸不相信,想要证明给他看。   小手摸了摸甲猿并不毛绒绒的头顶,用上家长们平时rua奶猫的手法。   甲猿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被摸脑袋这么愉快吗?   它眯起眼,整只猴都放松了下来。   一旁的纳兹看得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他从小养到大、也从小打架到大、至今没打服的那只甲猿吗?   该不会被调包了吧?   他的嘴唇抖了抖,想到另一个可能,因为他自己对太过野性的甲猿总是心生恐惧,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它好好相处,所以没有发觉无论什么动物都喜欢被摸摸头。   但是,有一个地方是他清楚的、甲猿绝对不给碰的禁区。   他既抱了做实验的心思,也做好了在甲猿下手时及时把幼崽抢过来的准备:“那个,要不你试试看能不能……碰一下,就只是碰一下它的尾巴?”   尾巴?   梨觉的视线落在小猴子那重新卷起来的细尾巴上。   刚才崽崽可是这么牵着吱吱吱的尾巴“飞”过来的哦!   他伸出小手,掌心向上:“吱吱吱,摸摸!”   甲猿非常配合地翘起尾巴,精准地放在小孩儿的手掌上。   等崽崽反手要握上时,那尾巴还调皮地卷上他的小胳膊。   一崽一猴其乐融融,和谐得不得了。   纳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那我以前因为不小心碰到它的尾巴被咬得血淋淋的痛苦经历都算什么啊!!   “看来你们玩得很开心嘛。”   又有来人。   梨觉正想着这句话怎么有点儿耳熟、好像不久前才听过一次,感觉到怀里的小猴子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它吱吱叫着往幼崽怀里钻,见无路可躲,干脆从他怀里跳了出去,躲在梨觉背后瑟瑟发抖。   小幼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看到另一个哥哥的态度也顿时变得恭敬:“父亲。”   中年男人的黑眼睛地看过来,并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也没有看那个极为害怕自己的小动物。   他的注意力,全在梨觉身上。   小家伙觉得这个大人有些眼熟:“伯伯,我是不是见过你呀?”   哈伯德笑了。   芬克斯带崽到长老院报道的当天,他就在乔长老旁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东西主动爬到长老腿上,他也算见证了全程。   “我们是见过。”男人说,“我是哈伯德,你叫什么?”   “我是——宝宝崽哦~”梨觉用了那天对乔长老一样的自我介绍,眨了眨浅金色的眼睛,“伯伯,我听过你的名字!”   “哦?是嘛。”哈伯德饶有兴致,“是芬克斯跟你提起过?”   星舰上的龙们不会对老大直呼其名,家长的名字对小幼崽来说有些陌生,还是依稀从潜杏的声音里想起谁是芬克斯。   他点点头:“是哒,哥哥咪说哒!”   哈伯德从来没听过“哥哥咪”这么奇葩的称呼,不过这不重要:“那他都跟你说我什么了?”   “嗯……”幼崽支着小脸,严肃地想了想,最后奶声奶气地回答,“哥哥咪说,你是,嗯……大、混、蛋!”   显然梨觉并不理解“混蛋”是个很不好的词,在凭着记忆复述的时候甚至是笑着的。   哈伯德脸色青了青,不过也并未动怒,毕竟自己对芬克斯用上的形容词可比“混蛋”要坏得多;当然,这部分在小朋友面前可以省略。   纳兹今日有两件极为吃惊的事。   第一,是他那只桀骜不驯的甲猿,在梨觉身边乖巧温驯得像奶猫奶狗;   第二,是他那位平日里独裁且权威的家族首领父亲,竟然会主动弯腰和小朋友好声好气说话。   哈伯德刚对梨觉伸出手,躲在幼崽身后的甲猿发出了惊惧而凄厉的一声叫,把崽崽吓了一跳。   甲猿想要逃跑,却无路可走。   哈伯德拧起眉,黑眸中迸溅出几分冰冷的不快。   然而下一秒对上梨觉,又换回了慈祥的笑脸:“小朋友,你们相处得很不错?”   又是这个问题,崽崽不解地想,为什么今天总被问到同样的话呢?   他看着双爪抱着头,蹲在地上不停发抖的甲猿,有些迟疑:“伯伯,它很怕你。”   “可能它对我有些误会。”哈伯德还是保持着那个好长辈的笑容,“我现在不会做什么,放心吧。”   后一句话是对甲猿说的。   褐色的小动物战战兢兢,直到被幼崽重新抱到怀里才稍微镇静了一些。   梨觉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个伯伯一定是对小猴子做过不好的事。   他家附近的流浪猫被一个叔叔踹过一脚后,每次看到那人都会生气。   “伯伯,你是坏人吗?”崽崽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哈伯德无所谓地微笑着继续被打断的话题,食指距离小孩子的额头仅有一小截距离,“小朋友,我可以摸摸你的龙角吗?”   梨觉眨了眨眼。   绫希为了隐藏他的猫耳朵的确用了点儿子世界bug级别的幻术,但这对龙角是真的,用了梨觉并不清楚的方法黏在头顶上,让它们看起来仿若天生。   在男孩的预估中,幼崽一定是被黄金龙家族寸步不离带在身边的,知晓梨觉真实猫猫身份的他们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随意触碰幼龙角,自然也没有叮嘱崽崽不可以让别人摸。   梨觉早就觉得头顶有点儿痒痒了,要是有人能帮他摘下那对不属于自己的角再好不过。   小孩子圆啾啾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嫩生生的脸蛋,皮肤比牛奶还要白皙,长长的、浅色的睫毛让他看起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精灵。   “伯伯。”梨觉勾勾小手,待哈伯德凑近后,对着大人的耳朵悄悄说,“崽,有一个秘密哦!” 第34章   哈伯德心中一喜。   他当然清楚这孩子有问题, 只不过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纳兹以前偷拍都离得太远,证词中小孩子的猫耳朵猫尾巴根本拍不着, 不足以拿到长老会那儿说三道四。   今日乔长老的家宴他做了万全准备,先让纳兹用甲猿把幼崽引诱出来,自己也带了录像设备, 要把没有家长在旁、幼崽最真实的模样记录下来, 作为最后的铁证递交上去。   小朋友就要在他面前这么毫无防备地现原形了吗?   珍稀的、万众瞩目的黄金龙幼崽大变物种, 还真是值得期待呢。   哈伯德的录像机辛勤地开始工作。   梨觉抬起小手覆在大人的额头上, 笑眯眯:“崽其实,是小猫咪哦!”   哈伯德眼前一花, 接着, 幼崽的龙角慢慢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毛绒绒、三角尖尖的小耳朵。   从来没有听说、更不曾见识过「猫」这个物种的龙一愣。   一款长毛的小动物。   这对于自身是鳞甲、豢养的宠物也是甲壳类动物的龙来说, 实在很陌生。   猫崽的小耳朵抖了抖,细微的绒毛飘落下来, 根根金光熠熠。   哈伯德捂着口袋,按捺着内心的激动诱导着:“伯伯刚才没听清, 你说你是什么?”   “猫猫!”   小幼崽乖乖重复, 还转过身, 给他看蓬蓬的猫尾巴, 快乐地摇了摇。   很好,哈伯德窃喜,就这么轻松地、成功地掌握了证据。   他并没有在意视野中缓慢飘落的粉白花瓣,那些小小的花儿打着旋掉下,却在接触到任何一种实体之前化为乌有,轻轻一抹雪色涟漪, 仿佛幻觉。   哈伯德微笑:“谢谢你的配合,小朋友,我想你的家长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起身要走,却被拉住了。   梨觉急急地抓着他的手指:“伯伯,别走别走,还有呐!”   还有?   还有什么?   哈伯德一时没反应过来,就那么任凭小孩拽着自己。   梨觉摸了摸自己的猫耳朵,哈伯德确定自己连眼都没眨一下,可小孩的手移开之后,那对三角形的、柔软的小耳朵,变成了弯刀似的硬硬的角。   和此前的龙角长在同一个地方,形状和质地却并不相似。   幼崽晃了晃脑袋,开心地弯起眼睛:“伯伯,我还是小牛!”   ……牛,又是个什么生物?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孩子怎么能从小龙变成那个叫猫还是毛的生物,现在又换了一种?   难道是某种变装秀吗?还是他所不知道的魔术?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已经会变戏法了吗?   谁教的?是芬克斯吗?   这一切难道是芬克斯早就计划好的?   无数问题塞满了哈伯德的大脑。   此前的花瓣越来越多,纷纷扬扬在他的周遭坠下,宛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无数的、虚幻的梨花。   馥郁的花香中,小孩子抱着甲猿一边跳舞似的转圈圈,一边变换出各种各样的造型。   有的是硬梆梆的角,有的是软绵绵的耳朵。还有或长或短、不同粗细的尾巴。   哈伯德恍惚中明白了,梨觉要告诉自己的秘密,并非他是龙崽或者奶猫,而是他可以随心所欲成为任何物种,也不属于任何物种。   口袋里用来记录证据的录像机,打从一开始就没能启动。   就算他把此刻所见到的一切讲给别人听,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可能还要带他去看看脑子。   哈伯德看着小孩天真无邪的笑颜,感到一种从骨髓里泛出的震惊和恐惧。   这绝对、绝对不会是普通孩子。   芬克斯那小子,究竟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养什么?   坠下的梨花逐渐止息。   梨觉又恢复了最初伪装的模样,腾出手来摸摸那对小龙角粘得稳不稳,然后看向哈伯德,笑起来会露出可爱的小酒窝来:“现在,是小龙啦~”   小怪物。   哈伯德瞪大眼睛,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不远处的纳兹看着父亲和幼崽之间的互动,完全摸不着头脑,更想不明白父亲这幅见了鬼似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他在梨觉“魔法变装秀”的范围之外,并不能像哈伯德那样看到幼崽变猫变牛。   在他的眼里,梨觉一直戴着伪装小龙角,开开心心地和甲猿跳着舞。   连哈伯德的视野中漫天的梨花,他也没有看见。   对于哈伯德来说,梨觉是真实存在的小孩,这里正在上演的,也全都是现实的一部分。   但对于小系统来说,哈伯德不过是和其他千千万万个基础npc一样。是子世界中自成一脉的同时,也可以随时被替代的、不怎么重要的一员罢了。   在湖底假龙窟抹去玩家记忆,为哈伯德营造独一无二的幻觉……   这些都是梨觉所拥有的独特能力。   而年幼的孩子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能力」。   根据无限空间的中枢条例,boss沟通岗的系统其实没有修改npc指令的权限。   可小梨觉并不会被什么规矩所拘束。   他是系统。   却不仅仅是系统。   他的意识、想法、需求,可以影响npc的人设塑造,可以改写子世界的运行规则,乃至波及整个无限空间。   ——只因为他是「那位」的亲生血脉。   纳兹见向来运筹帷幄的父亲此刻着了魔似的,陷入了极度的精神恍惚,实在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梨觉,崽崽同样一脸不解。   自己只是给伯伯表演了一下变成不同的小动物,后者怎么好像很害怕?   唯一开心的只有甲猿,从见到哈伯德目露恐惧起,风水轮流转的喜悦便包裹了它全身。   见这个曾经虐待过自己的人也有了所畏怯的东西,甲猿兴奋地在梨觉身边窜来窜去,后来干脆跳到哈伯德头上。   纳兹赶紧把他薅下来。   甲猿翻身努力把歌唱的蹦跶被强行中止,非常不爽,冲着纳兹的胳膊狠狠咬一口,趁后者大叫着下意识松开手的空隙呲溜滑走,躲到梨觉身后,虎视眈眈盯着他。   纳兹被咬的地方果然流血了,好在这点儿伤口对龙来说不算什么,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指指点点:“忘恩负义!”   甲猿用爪子按住眼皮,对他做了个不屑的鬼脸。   作为一人一猴中间的屏障,小幼崽有些苦恼。   为什么这些大人(还有大猴)总是要吵架呢?大家要是和和气气相处多好呀!   梨觉拍了拍甲猿的头(因为是硬脑壳,拍起来砰砰响):“小猴,要乖哦。”   甲猿的尾巴卷上他的小胳膊,蹭了蹭他,表示自己会听话的。   崽崽很满意。   纳兹更是想不通,甲猿怎么就那么依赖第一次见到的梨觉,而父亲却怕他——他明明全程都在,怎么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部分?   他同样向后退了半步,低头看着小小的、全然不似有任何威胁的幼崽:“你……”   梨觉那双奶油一样的淡金色瞳孔望着他。   比云朵更轻软,比水晶更纯粹。   不得伤害幼崽,是刻在龙族世代相传的基因中的本能。   有什么堵在喉咙口,让大人讲不出半句质疑的话。   崽崽先是等着他开口,而后眼睛一亮。   “我都不知道,威名赫赫的黑龙家族还有拐孩子这种癖好。”   同时带着无所谓的玩味和真实杀意的调侃自背后传来。   纳兹僵硬地转身,看见芬克斯等人时大脑快要打成死结:“老、老……老……”   他还以为这次回到鳞城之后再也不用见他们,没想到还是狭路相逢。   纳兹满脑子回想着暴君以往是怎么处置敌人与背叛者,紧张得舌头和心脏都不是自己的了。   威尔看他半天讲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儿,挥挥手:“算咯,这种时候还违心地叫什么老大,你看,你都说不出口吧。”   林望笑微微地:“你看,本来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家族的叛徒,原来只有我一个啊。想想看还有点儿可惜呢。”   沉默的岩石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实体化。他是对芬克斯最忠心的信徒,当然不能容忍背叛者的存在。   纳兹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他不用亲眼目睹,也能想象得出来过岩石那双拳头砸下来是什么后果。   被簇拥在中心的芬克斯没说话,眼神轻蔑地从他身上滑过,甚至不屑于亲自处理。   暴君目光如寒冰,然而略过发抖的黑龙,落在他身后的小幼崽身上时,那呼啸的暴雪顷刻间化作温情的脉脉春风。   他没有亲自上前,而是拍了拍身边另一个孩子的肩膀:“去看看。”   绫希早就等不及了,得到指令立刻呼喊着“觉觉”跑过去。   沉稳的小孩难得流露出如此慌乱的神色,他把梨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焦急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梨觉弯弯眼睛,嘿哟一声抱起对他来说并不轻的甲猿,献宝似的:“希希,你看,小猴!”   绫希对这个物种有一定了解,看着个头不大,可也是易怒的野兽;他的视线在甲猿和梨觉中间来回逡巡,一猴一崽表现出同样的乖巧。   绫希犹豫着问:“你们……是朋友啦?”   他不敢直接问梨觉有没有受伤,怕激怒喜怒无常的兽。   梨觉点点头:“是呐,它叫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甲猿一通乱嚷。   它其实想声明自己并不是这么蠢的名字,可是在幼崽听来和赞同差不多。   梨觉摸摸猴头安抚着吱哇乱叫的甲猿,猫瞳亮晶晶地看着绫希:“希希,你也摸摸它,吱吱吱很可爱!”   大一点儿的男孩看着甲猿满嘴的尖牙利齿,实在很难讲这种凶狠的动物和“可爱”联系在一起;不过现在充满期待望着自己的小猫倒是真的很可爱。   他踌躇片刻,不想让崽崽失望,还是伸出手。   可他还没碰到甲猿,后者龇牙咧嘴,目露凶光,用哈气的方式警告这个两脚兽不要随便碰自己。   绫希连忙缩回手。   梨觉低头看着甲猿,皱起小眉头,小奶音很严肃:“不可以呀!”   这还是幼崽第一次批评它,甲猿有些委屈地缩了缩脑袋:“吱……”   “希希是好人。”梨觉强调,“很好很好哦。他不会对你坏。”   “吱?”   “希希是我的好朋友呐~”   “吱,吱吱?”   “你们也会成为好朋友哒。”   “吱吱,吱吱吱!”   绫希看着他俩一问一答有来有回,好奇道:“觉觉,你能听懂它说话?”   小幼崽搂着甲猿,笑眯眯:“听不懂哟~”   绫希:“?”   绫希:“那你们……”   幼崽捏着甲猿的爪子,轻声道:“爸爸说,小动物都有点儿胆小,所以要温柔地对待。如果它们感觉到我想要做朋友,就不会那么害怕啦。”   窗台的小麻雀,楼下的流浪猫,公园里的小狗。   爸爸这么说,崽崽也一直这么做,友好地、耐心地和每一个小动物接触。   没有人不喜欢可爱又温柔的小朋友,动物也一样。   梨觉可能天生就有被喜爱的buff,那些胆怯怕人的鸟,张牙舞爪的猫,凶巴巴的狗,遇到崽崽之后都会变得又乖又粘人。   要不是梨觉年纪太小,好几次差点被凶狗的主人请回家做训犬师。   甲猿不再那么戒备绫希,梨觉示意道:“希希,你再和它握手试试呀。”   绫希屏住呼吸,谨慎地重新伸出手。   甲猿并没有伸爪子的意思,不过在抬头看了眼梨觉之后,歪着头打量面前的男孩,最终还是伸出尾巴跟他握了握手。   甲壳动物连看似灵活柔软的尾巴都是许多细小的鳞甲连接起来的,像是什么九连鞭之类的武器。   绫希虽然平日里总表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稳重,可他毕竟也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接触到动物时仍然会兴奋。   他小心地、友好地握了握甲猿的尾巴,轻声道:“你叫吱吱吱,是不是?我叫绫希,我是觉觉的好朋友。”   才不叫这个名字呢!   甲猿不大高兴:“吱吱吱吱——!!”   梨觉恍然大悟:“它也想跟你做好朋友!”   绫希笑起来:“是吗,那太好啦,吱吱吱。”   甲猿对这个语言不通的世界绝望了。   ……   那边孩子们和小动物和睦且愉快,这边大人们的会谈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梨觉远离后,哈伯德终于从迷幻中清醒过来。   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乔长老一脸怒容。   老人比在场的所有成年龙都要瘦小,可气势惊人,苍白德的眼瞳带着无人能参透的情绪看着他:“哈伯德,汝怎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哈伯德还没完全从梨花的幻境中清醒过来,一时有些茫然:“我……怎么了……?”   林望睨着他:“你在所有长老都到齐的家宴上,公然偷走我们家的孩子。犯下如此重罪,这种时候再装傻会不会来不及了?”   巨龙一族的婚恋和生育意愿逐年走低,越来越多的龙拒绝繁衍,再加上幼崽成活本就艰难,对种族延续形成了恶性循环。   平均每几年才会有一颗龙蛋出生,而想要从中顺利孵化出幼龙,可能是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一遇的小概率事件。   正因如此,许多迟迟没有后代的家族产生了偷窃别人家的蛋和崽的恶念。   每一个诞生的幼崽都是族群极为宝贵的财富,拐卖龙口是被写进鳞城律法中的绝对禁止。   下一任总话事人、黑龙家族的首领,竟然带头违背法律、诱骗龙崽,简直是极大的丑闻。   不仅乔长老在,长老会的其他长老和一些家族首领也都到齐了。   他们在乔长老身后交头接耳,纷纷将不可置信和嫌恶的目光投向还在愣怔的哈伯德。   几乎是一顿饭的功夫,最有希望的族群继承人,突然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准阶下囚。   纳兹看着被千夫所指仍不发一言的父亲,慌了神。   龙族非常看重忠诚度,对叛徒的处置也尤为严厉。   若不是仗着自己有个家族首领的父亲,他哪里敢潜伏到黄金暴君的身边。   现在如果保不住父亲,他自己的下场只会更惨。   纳兹扑通一声跪在乔长老面前:“长老,请您听我说,不是我父亲想要拐那个孩子,是我……我想给他看看我的宠物!”   有人问:“宠物?什么宠物?”   纳兹指了指远处和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的甲猿:“就是那个!我,我只是带它来看看……”   莉达厉声打断他的狡辩:“谁不知道未被驯服的兽类有多么大的攻击性,宝宝崽那么小,你哪里是想交好,根本是要操控你的兽做什么——你是何居心!”   甲猿是黑龙家族秘密饲养的,不代表其他家族没有自己的伴兽和武器,用来做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   尽管现在和两小只相处得还不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甲猿很不好惹。   比起偷幼崽,妄图故意伤害珍贵的幼崽更是不可饶恕。   纳兹一番话非但没有起到挽救的效果,反而是火上浇油。   哈伯德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乔长老叹着气摇了摇头:“真是令人失望。”   说完,拂袖而去。   无须长老多言,几个护卫上前,控制住这父子俩。   他们会被押送至监牢,等待长老院的审判。   莉达轻笑:“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哈伯德费尽心机想要弄到梨觉的秘密,不过是用来打压芬克斯,以解除黄金龙家族对他登顶权势的威胁。   现在倒好,不仅他自己要吃牢饭,黑龙家族的名声都会因他的举动受到羞辱。   林望摇摇头:“怎么就光长年纪不长脑子呢。”   芬克斯对哈伯德的下场并不关心,事实上他的确从来没把这人放在眼里。   说是老对手,其实被黄金暴君真正承认的、放在心上的宿敌,只有海妖王一人罢了。   他绕过还在议论纷纷的众人,抬脚走向两个小朋友。   梨觉和绫希一边一个拉着甲猿的爪转圈圈,崽崽展现出了惊人的平衡天赋,在另外两个都快被转晕的同时,还能继续咯咯笑着玩儿。   芬克斯看到甲猿,皱起眉。   它是纳兹的宠物。现在纳兹被带走了,它要怎么处置呢?还给黑龙家族吗?   梨觉扑到家长怀里:“哥哥!”   芬克斯把他拎起来放在胳膊上,上下打量一番:“没受伤吧?”   梨觉不明白为什么希希和哥哥咪都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是来跟小猴玩的呀,怎么会受伤呢?   他低头看着没了自己立刻不愿意跟对方拉手的绫希和甲猿,又抬头问芬克斯:“哥哥,我们可以养它嘛?”   绫希早就养着了,那么这句话指的只能是甲猿了。   芬克斯挑眉:“你想养宠物?”   他们和其他家族不同,常年飘在星舰上,还要轮班去执行无限空间的任务,生活规律得如同需要打卡的上下班,整艘星舰都没有龙尝试过养什么东西,从宠物到幼崽。   梨觉点点头,掰着小手指一条一条说给家长听:“吱吱吱很乖哒,我会给它喂饭,会带它出门遛,也不会让它随便上厕所……”   甲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小家伙到底把自己当什么啊!   它可是很独立很厉害的好不好,怎么说得像在养生活不能自理的狗一样!   芬克斯听完:“嗯,就这些?”   梨觉有些茫然,没想起自己还有什么疏漏。   芬克斯点点他的鼻子:“你有没有问过它的意愿?”   梨觉眨了眨眼。   芬克斯把他放下去,小幼崽牵起甲猿的爪,郑重地问:“请问,你愿意被我养嘛?”   甲猿用空闲的那边爪挠了挠头。   也不是说完全不愿意,就是这个也没比自己高多少的小家伙总觉得不靠谱……   “老大!”   林望略带紧绷的声音打断了这边的饲养协议。   小幼崽从来没见过这个爱笑的哥哥如此严肃的表情,下意识勾住芬克斯的手指。   芬克斯拍了拍他的小手示意他不用紧张,看向手下:“什么事?”   “乔长老让你带宝宝崽现在过去一下。”林望看了看紧张兮兮的小幼崽,做了个深呼吸,“哈伯德自称有证据,可以证明宝宝崽不是龙类——指认你在欺骗长老会。”   芬克斯蹙眉。   他当然知道哈伯德会有备而来。在他们召集长老赶过来之前,是不是已经发生了什么?   问小崽子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他再度把梨觉抱起来,对林望低声吩咐:“你去告诉潜杏,如果到时候出现了‘那种’情况,就按照计划行事。”   林望眸光一动:“……是。”   年轻的暴君亲了亲怀中孩子的鬓发,赤金色的龙瞳灼灼,走向属于他、他们的审判之地。 第35章   餐盘撤下, 宴席结束。   此前还弥漫着欢声笑语的锥形建筑摇身一变,成了审判反叛者的高塔。   上层阶梯的灯光依次熄灭,一束光自穹顶倾泻而下, 落在中央的一大一小身上。   芬克斯将有些不安的小孩子抱在怀里,把他的小脑袋摁在自己肩膀上,不用去看令他惶恐、也同样兀自惶恐着的大人们。   周遭昏暗处亮起的龙瞳有如盏盏锃亮的灯火, 炙烤着想要隐藏的真相。   而他们就是被煎熬的中心点。   龙类的寿命绵长, 尤其在化作人形之后会经过漫长的青壮年期。可想而知, 那些面如沟壑的长老们, 实际上年龄都有多大了。   一双双衰老的、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们。   芬克斯忽然感到一阵烦躁。   这就是为什么他厌倦了鳞城,厌倦了巨龙世界——明明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种族, 明明拥有最尖端的科技, 依然禁锢在长老制这样封建古老的诅咒中。   他是这个子世界的boss, 当然知道游戏的运行规律。   在他之上, 还有着更高维度的规则制定者,有始于斯也终于斯的创世者。   他和所有子世界的物种一样, 不过是群兢兢业业的打工人,是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   可长老们不知道。   他们仍以为世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所以, 那份自以为可以审判万物的傲慢和自大, 在芬克斯看来简直可笑。   “黄金龙, 瑟妮之子, 芬克斯。”长老们已然转移到高台,乔长老遥遥俯瞰他们,而身旁的紫龙长老代替她开口,“有人指认,你的幼崽并非龙类。此事是否属实?”   “尊敬的长老。”尽管他嘴上这么说,所有人都清楚他毫无敬意, “这并非我为自己辩解,但告密实在是一件令人不齿的行为。”   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往黑龙家族的坐席瞥去。   现在芬克斯是所有龙的视线焦点,他任何一点细小的动作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也当然注意到了他的暗示。   看客们窃窃私语:   “他在看什么?”   “应该问看哪里吧。”   “黑龙家族……”   “是黑龙家族告密的吗?”   “哈伯德首领同黄金龙不和已久。”   “即便如此,告密也……”   黑龙家族并非所有龙都知晓哈伯德和纳兹所做的事,他们突然被注视、被议论,如芒在背。   很快有年轻龙按耐不住,嚷嚷起来:“你没事儿看我们这里干嘛?想污蔑?”   他的同伴帮腔:   “就是,你是何居心?”   “别想血口喷人!”   “指认也是要有证据的吧!”   芬克斯听了有些好笑:到底是谁先指认的谁啊?   有其他家族的龙提出了相似的质疑,这下黑龙家族更是群情激愤。   一时间,审判堂成了菜市场。   “肃静!”   乔长老两个字,顿时让全场鸦雀无声。   她是龙类最高的统领者,任谁都给她面子。   乔长老垂眼望着那桀骜的年轻人:“无须在意他人之论。汝可为己辩言。”   ——潜台词是,我懒得听其他人说什么,倒要看看你怎么编。   芬克斯毫无畏惧地与她直视——荒谬的龙族,许多龙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虽然比计划中提前了一些,好歹还算按着节奏来。   “其实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芬克斯摸了摸孩子发尾的小卷,示意他可以抬起脸,“你们自己看吧。”   梨觉抬头,耳边还因为此前的争执嗡嗡作响。   他在龙瞳组成的聚光灯中搂着家长的脖子:“咪……”   即是他对芬克斯的称呼,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中本来的样子。   “没关系的。”芬克斯用着与面对长老时的不屑完全不同的柔和语调,“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有我在。”   柔和归柔和,他并未刻意放低音量。   在所有龙都因乔长老的呵斥而静默的此刻,每个字都清晰入耳。   ‘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和‘管他在哪里老子天下第一少特么跟我瞎比比’有什么差别?   谁人不知黄金暴君睥睨一切,从不把鳞城和乔长老以外的长老会放在眼里。   可是这么直白的顶撞……也太离谱了吧?   紫龙长老的嘴都要气歪了。   若不是碍着乔长老一字未言、状若静观其变,他早就要对这个混小子破口大骂了。   芬克斯压根没看他们,捏了捏幼崽的小手:“来吧,宝贝儿。”   众龙先是小小地震惊了下暴君也会如此甜蜜地称呼别人,而后又倒回到前一句,满是疑问。   “来吧”?   什么意思?   来哪儿?   梨觉还有些不确定,眼睛圆啾啾:“喵呜喵呜?”   幼崽的小奶音又轻又细,像一片晃晃悠悠的羽毛,在这种紧张的时刻逗笑了芬克斯:“嗯,就那个。”   崽崽点了点头,伸手轻轻一拨弄,拔掉了龙角。   ——拔掉了,龙角。   四下哗然。   这已经不仅仅用诧异能够解释了,这一幕简直是惊悚。   的确,许多龙在幼年期化形本领掌握得还不纯熟时,会出现无法隐藏龙角的情况,也有的消一边露一边,颇为古怪。   但没有一头龙是可以用拔的。   审判台上的小家伙看着如此年幼,距离龙角开始脱落、换新的青春期至少还得有个几十年,就像人类还没有到换牙期。   他这个年纪的小龙崽的角应当是非常牢固的,别说自己拔了,就是被磕了一下都要疼得哭着找妈妈。   然而这小崽子就这么若无其事拔下来了?!   在座的所有龙都已经成年,经历过小心翼翼的换角期,甚至还在粘连时被迫卸下的痛。   众龙屏住呼吸,感同身受。   然而那个一看就被养得很娇气的小崽崽既没有哭,也没有呼痛。   未经任何医疗措施拔掉龙角的不仅没有留下血肉淋漓的伤口,反而连点儿伤痕都没有。   仅有两小团薄薄的红色印记,跟睡久了脸颊印上枕头的纹路没什么差别。   幼崽挠了挠那红痕:“痒……”   芬克斯捉住他的小手:“不能挠,会破的。忍一忍。”   幼崽扁扁嘴,用额头在芬克斯胳膊上蹭了蹭,再次声明:“痒痒。”   芬克斯拿他没办法,只好屈起指节替他刮擦。   这再度震惊了看客们。   听说过暴君对自己的崽很好,可是宠成这样——别说那个冷血无情的暴君了,龙类天生就没有如此慈爱的基因吧!   哎不对。   有龙突然意识到他们关注的点跑题了。   能够拔掉龙角,的确说明了小崽子不是龙的后裔。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   紫龙长老语调里还有此前亲眼目睹空手拔龙角的惊魂未定:“瑟……咳,瑟妮之子,你是否承认他并非龙类?”   “是的。”芬克斯倒是很坦然,“你们想看看?”   比起苛责他这目无尊长的随意口气,紫龙长老此刻只想看看那小东西究竟是什么:“……展示。”   芬克斯先是摸了摸崽的小脑袋,而后对着阶梯那边问:“这个怎么关?”   龙们顺着他的声音看去,却没有找到究竟在跟谁说话。   “长官,这是遥控的。”另一道稚嫩的声线自昏暗处传来,“我现要现在关掉吗?”   芬克斯点头:“关吧。”   龙们被这段对话搞得摸不着头脑。   什么关不关的。   关啥啊这是?   ……这个家族的兴趣爱好是打哑谜吗?   他们还在伸长脖子找那个和芬克斯讲话的、听起来年纪不大的人到底是谁,寻找无果后才重新把目光放在台中央。   ……等等。   小孩呢?   不对,芬克斯怀里这个毛团子是什么?   那真是很小很小的一团。   如果说此前的幼崽在高大的黄金龙怀里像个小洋娃娃,那么此刻这个玲珑迷你的新物种,就跟摆件差不多。   毛团子坐在芬克斯的掌心里,和此前怯生生的小幼崽不同,放松自如得很,抬起爪爪舔了舔。   哪怕有此前乔长老的呵斥,龙们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到处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   “没见过。”   “他身上是什么?”   “呃,是毛吧。”   “毛是啥?”   “说不上来。不过化形之后的体表也是有毛发生长的。”   “可是没有这个可爱诶。”   “长毛的动物……”   “毛乎乎的……”   “看起来很暖和。”   “看起来很软和。”   “好想抱着。”   “俺也一样。”   “哦,小毛团。”   “没见过长毛的。”   “他在哪里捡的?”   “给我也弄一个。”   “俺也想要。”   最后,无数的问题化作了同一个:这究竟是个啥嘛。   芬克斯点了点小家伙的脑袋,并不隐瞒:“他是猫。”   然而这个回答很显然不算完美,引出了更多的疑惑:   “猫?”   “没听说过。”   “什么是猫?”   “什么?”   “猫?”   “什么猫?”   能听见所有议论的芬克斯:“……”   有时候觉得他的同族们是高贵庄严的龙类。   有时候觉得他们只是毫无思想的复读机。   离谱。   终于,有一个进化的复读机……不,龙,站了出来。   “我听说过‘猫’。”来自蓝龙家族的这位学者龙推了推黑框眼镜,“是一种已经灭绝了很多年的食肉目脊索动物。他们娇小,灵活,爆发力强。性格高傲古怪,尽管能与饲主和谐共处,却注定了永远无法被驯服。”   龙们复读着“原来是猫啊”,一些恍然大悟,一些仍一头雾水。   每个龙类家族都有自己饲养的宠物、伴兽,比如黑龙家族的甲猿。   他们明白什么是无法被驯服,可那些物种通常攻击性极强,且其貌不扬,才能完成他们所需的声东击西或者暗杀工作。   ……可是芬克斯手心里的这个小动物,根本同那些伴兽不是一回事吧?   他的毛发看起来那样柔软有光泽,在灯光下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是金色的,却不如他的饲主那般灼目、有压迫感,反而是种很温柔的颜色。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几乎占了脸的一半,特别的眼型微微上调,仿佛自带眼线;   圆圆的瞳孔天真无邪,和毛发差不多的颜色,像是融化的金色奶油。   一看就是个甜蜜的小家伙。   似乎感受到了无数投过来的视线,小奶猫坐直身体,晃了晃尾巴,娇声娇气地冲众人叫了一声。   自诩心如磐石、冷若坚冰的龙们,都被这声咪呜俘获了。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聪明。”   “不是。”   “可爱。”   “对对,就是可爱,可爱!”   “简直太可爱了……”   “太可爱了!”   “好可爱。”   “可爱……”   “爱!”   芬克斯这回是真无语。   复读机又开始了。   他的同族究竟是一群什么物种啊。   以后出去能不说自己是龙吗?   不过能确定的是,宝宝崽一如既往魅力无限,出场便能秒杀四方。   别说那些可爱复读机们,就连长老——尤其是唯一重要的,乔长老,白色的瞳孔在看到小猫崽时,似乎都有了一丝波澜。   芬克斯可没忘,老人在被小幼崽甜甜地喊“婆婆”时是个什么欣然的反应。   早知道猫形态就能征服同族们,还搞那么麻烦隐瞒猫耳朵、提心吊胆干什么。   黄金龙既想叹息,又忍不住得意。   任别人再怎么眼馋,这可是他家的宝宝崽啊。   “——难道因为是可爱的小生物,就可以忽略他和他家长犯下的隐瞒之错吗?”   一片其乐融融中,冒出了刺耳的不协和音。   芬克斯皱眉,在倏然的寂静中看向角落里悠悠起身的人。   ……哈伯德。   本应因诱拐幼崽和故意伤害幼崽的嫌疑被拉去关押的人,用举报给自己换来了拖延、甚至是戴罪立功的时间。   黑龙家族看到失踪半天的首领重新出现,且和传闻中被铐起来不同,分明安然无恙。   他们仿佛被注入一针强心剂,顿时躁动起来。   哈伯德在不同的议论声中施施然走进聚光灯下,先是面向长老们所在的高台鞠了一躬,而后早有准备似的念念有词:   “黄金龙,瑟妮之子,芬克斯,有罪几桩:   “罪之其一,自私结姻、饲子,未向长老会呈报,违背鳞城律法。无视秩序,蔑视龙文法典。   “罪之其二,其子非龙族血脉,欺上瞒下,亵渎龙血,大逆不道。   “罪之其三,未经鳞城检验擅自引入未知物种,将万千城民陷入险境……”   他煞有介事的一番话把许多围观群众都唬住了,如梦初醒。   现在哪里看可爱的小毛团子的时候,是在审判背离者的场合啊!   不过,也有人质疑哈伯德提出的第三点罪责:一颗牛奶小麻薯能有什么坏心眼?   还“将万千城民陷入险境”,这样的小玩意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危险?   因为心生喜爱所以血液流速过快然后活生生被萌死吗?   至于当事人,向来对这种得啵得啵的说教没兴趣,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放在小猫崽身上。   人形幼崽时梨觉还会害怕被这么多双黑暗中的眼睛盯着,等变回奶猫,坐在家长的手里就像坐在世界之巅,骄傲地仰着头颅,尾巴尖儿也怂得高高的,谁来也不怵。   因为小猫咪天下第一厉害嘛~!   奶猫用湿润的鼻头拱了拱家长的手,示意他挠挠自己。   养猫和养别的宠物都不一样,被驯服的是饲养的那个。   芬克斯丝毫不在意自己现在身处怎样的困境,手指刮了刮小猫咪的两腮,崽崽立刻愉悦地融化成一滩淡金色的奶油。   他看着小幼崽,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下一次再见到梨觉这么黏着自己撒娇,又是什么时候呢?   可芬克斯也明了,就算没有今日这场扯淡的审判,离别之日也迟早会到来。   梨觉不是他的小猫咪,不仅属于这个子世界。   他是无限空间的系统,属于所有boss。   见芬克斯心不在焉、完全不把审判放在眼里,纵是本来还有心袒护幼崽的长老也不禁不满起来。   来自蓝龙家族的长老高声道:“芬克斯,你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你这就是认罪的态度吗?”   芬克斯把小猫崽放到自己肩头,看向那位:“唔,我想请证人上台。”   “证人?”蓝龙长老皱眉,之前可没有提过这茬,“谁?”   芬克斯微微笑:“当然是我的伴侣。”   长老们交头接耳,讨论着没有提前进行申报的证人究竟符不符合章程。   考虑到这场审判也很突然,为期一周的观察期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压缩,首场考验直接等同于结果,那么放宽一下条件也不是不行。   最终,为首的乔长老颔首:“吾允许了。”   其他子世界的boss有着隐匿气息的能力,海妖王与众龙见了两面,仍没有被认出奇特的身份。   哈伯德提出的第三点罪责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只不过挑错了对象。   小梨觉对这个世界是完全无害的。   可海妖王就不同了。   高挑的青年仍然披着从头裹到脚的黑披风,为了确保耳鳍和与龙族化形后有差异的面部特征被看出来,连兜帽都盖得严严实实。   他是极优美的,也是极压抑的,身周缠绕着自海洋深处裹挟而来的、最深重的压迫感,正是巨龙最讨厌、也最被克制的水的力量。   短短一段路,足以牢牢抓住所有看客的目光。   哈伯德眯起眼,他也叫人去打探这个连纳兹都没见过的、蓦然冒出来的“伴侣”,然而一无所获。   没人见过他,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朗声道:“瑟妮之子,可否请你的伴侣摘下伪装?审判台上,不该有遮挡和谎言。”   此时,潜杏已经走到了芬克斯身边。   原本呆在黄金龙肩上的小奶猫看到另一个哥哥来了,着急地咪咪直叫,小爪爪在空气中挠了好几下,需要转移到另一个怀抱。   潜杏伸手抱他,小猫崽变回了人类幼崽,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   两个哥哥都在,崽崽不会怕啦~!   芬克斯的手臂搭在潜杏的肩膀上,不顾后者骤然僵住,回敬哈伯德:“抱歉,我……夫人有自己的家族传统。”   如果不是众目睽睽之下,海妖王一定会把黄金暴君那不规不矩的手连同口无遮拦的称呼掰断。   可惜现在只能回以一个眼刀。   芬克斯装作没看到,他知道这番论调听上去固然扯淡,可以家族为中心、为支点的龙族一定会考虑,因为他们必须尊重每个家族的风俗。   哈伯德看出他的敷衍:“哦?那么请问,你的夫人来自哪个家族?”   芬克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东海龙族。”   众龙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听过这样一个家族。   巨龙族诞生于火焰岩浆,和水最不对付,怎么会有一个生活在海洋里的家族呢?   如果真的存在水生的龙,那么和他们……还算是同类吗?   蓝龙长老看向家族里那个知识最为渊博的、此前唯一认出“猫”这一物种的后辈。   年轻人紧张地推了推眼镜:“这个……我还需要更多资料查证。”   长老们再一次陷入各自的讨论中。   审判台上,潜杏用着低不可闻的声音对芬克斯道:“别把我和你们这些固步自封的种族混为一谈。”   海妖王总是高高在上的,然而此刻的站位让他到了人群中的最低点,这让他很不舒服。   更别提芬克斯那通胡言乱语了。   “这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嘛。”芬克斯啧了一声,“要是让老东西们看出来我们一家三口是三个物种,太麻烦了。”   “打住。”潜杏蹙起秀丽的眉,“谁跟你一家三口了。”   芬克斯借逗弄梨觉之势靠近,对着他轻笑:“怎么不是?你可都是我‘夫人’了……”   最后一句拉长声音,极为愉悦。   潜杏暗自发誓,等这摊子乱七八糟的事结束以后,一定要跟这人好好打一架。   想揶揄他,挑衅他,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芬克斯侧着脸看他,他们相识多年、敌对多年,自然清楚潜杏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颧骨、眼角都会浮出薄红,靡丽得惊人。   怀里的崽崽歪着小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个家长拌嘴,猫瞳亮晶晶的,似乎随时准备劝架。   要真是一家三口,好像,也不错。   只不过那终究是一闪而过的幻想。   芬克斯看了看结束议论、重新坐正的长老们,心知时间差不多了。   懒得听那些老东西得啵了。   芬克斯忽然拉住潜杏的手腕,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一带。   后者失去重心,猝不及防被他拥入怀中。   在恼怒之前,他听见男人在耳畔低声道:“——现在,按计划行事吧。” 第36章   再有什么气愤和恼羞成怒, 在这句话面前也顿时烟消云散。   潜杏甚至忘了自己还被无比亲昵地拥入怀中,近距离望着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现在?”   这人要独自收拾烂摊子么?   潜杏简直不敢想, 他真的这么做了以后芬克斯会面临什么。   龙族会在审判台上当场行刑么?   “带宝宝崽走。”芬克斯一手揽着他的腰,两人在众人面前仍似热恋中的交颈爱侣,“我的承诺不会过期, 现在, 是你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潜杏动了动嘴唇, 没能发出声响。   他从林望那里得知芬克斯的计划起, 至今仍有些迷茫。   芬克斯想要达到的结果,和他最初来到这个子世界的计划的确不谋而合。   可是。   潜杏不禁问自己, 在犹豫不决什么呢。   从黄金龙身边带走小系统, 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至于芬克斯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又会在这看似肃穆的高塔中掀起怎样的滔天骇浪——这一切, 又与他何干呢?   “怎么,心疼我啦?”芬克斯丝毫不在意接下来要面对怎样的诘问, 还有心调笑,“我可是猜到了, 你会舍不得我。”   潜杏:“……”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真搞不懂这个种族的脑回路究竟是什么构造。   暴君此前轻佻的声线蓦地温柔下来, 宛若掉进水里的弯弯一轮月影:“我也舍不得你。”   他们离得极近, 芬克斯的每句话都带着吐息搔着他的耳畔。   闻言,潜杏的心脏像被一只手轻轻捏了一下。   好在,他还没有蠢到以为那句话是对自己流露的真心。   芬克斯低下头,握住梨觉的小手;刚才那句话自然也是和小幼崽说的:“我们都会想你的。”   他,林望,莉达, 威尔……   黄金龙家族,星舰上的每一个喜爱着、宠溺着幼崽的家长们,都会想念他。   崽崽茫然地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年幼的孩子们对离别总是有着无比鲜明的预感,他下意识攥住家长的手指,声音细弱得像翅膀还没长全的小雏鸟:“咪咪……”   芬克斯被他喊得心里一软,要是有的选,他也不想看到宝宝崽难过。   可就算没有鳞城这一遭,小系统迟早还是要结束这里的工作去往下一个子世界。   分别,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的区别罢了。   他刮了刮幼崽的小鼻子:“你忘啦?前几天晚上跟你说过的,你要先和幺幺哥哥离开一段时间,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再去接你。”   潜杏从这人口中听到崽崽经常软绵绵称呼的“幺幺哥哥”,打了个寒颤。   太诡异了。   芬克斯没有放过他这微妙的反应,一边斜睨着他,一边继续哄崽:“幺幺哥哥会照顾你的,好吗?”   这回几个字喊得还格外清晰。   潜杏没耐心陪他玩这种恶趣味的羞耻play,尤其在这种紧要关头:“别说废话。”   芬克斯也意识到了场合的不合适,尤其是宝宝崽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哥哥的引导下,梨觉终于想起来几天前发生的事。   那天他原本趴在地毯上和绫希玩积木,忽然被大人提溜到沙发上。   小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坐好,还拍了拍旁边示意绫希也坐过来。   待两个小朋友都坐好之后,芬克斯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一手拿着积木、一手拉着绫希的梨觉:“你想不想去潜杏家玩儿?”   潜杏?小崽儿歪头思考了一下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绫希提示道:“就是幺幺哥哥。”   恍然大悟的崽崽弯起眼睛:“想去呀!”   这些天漂亮哥哥,还有哥哥带来的那两个姐姐,都和他说了很多海底王宫的样子。   崽崽早就想去和小鱼一起游泳啦,还有会发光的珍珠、珊瑚,那些都想看!   芬克斯当然知道潜杏一直没有放弃“诱拐”小朋友:“也许很快你就会去了。”   梨觉眼睛亮晶晶:“哥哥咪也一起嘛?”   那是个很自然的问题。   从小家伙被林望捡回来开始,芬克斯无论是在星舰上、还是出去工作,到哪儿都把猫崽带在身边,完全可以用爱不释手来形容。   在崽崽看来,自己去的地方哥哥也会去,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芬克斯却否定了他的猜想:“我就不去了。”   小猫不理解:“为什么?”   大人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也不知道那个不负责任的系统助手怎么回事,至今没有完成上岗培训,搞得要解释分别这种事还得boss亲自来——这是他该干的工作么?   也不排除宝宝崽太小,助手说了也听不懂的可能性。   “你在我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是吗?”   那两个玩家拿到宝石成功通关,就是系统已经完成分配任务的证明。   从那一刻起,梨觉就已经进入到随时可以离开去下一个子世界的过渡阶段了。   之所以这么久仍在巨龙世界逗留,一来是芬克斯有意为之,二来,也是小朋友并不懂得要切换地点。   芬克斯看着小孩子懵懂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真想辞职不干了。   当什么boss,要什么只手遮天,龙生难道就不能平平淡淡才是真、老婆孩子热炕头吗?   哦,没老婆也行。   他走过来,坐在梨觉另一边,揽着幼崽小小的身体:“去潜杏那里,也许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也不能哭鼻子,知道吗?”   说着不能哭鼻子,结果小家伙现在眼睛就有点儿红红了:“咪咪,不走……不走……”   是请求他不要走。   还是说自己不想走呢。   芬克斯以前都不知道,心如磐石的自己,竟然也能为一个孩子这样柔软。   “我会去接你的。”他郑重道,“我保证。”   他们总是会再见面的。   在下一个阶段目标发布之后,沟通岗系统仍然会依次到每个子世界交代任务。   到那时候他也可以像现在的潜杏一样,无论宝宝崽身处哪个子世界,他都会进入那里,把崽带回家。   龙的承诺就像他们的藏宝一样珍贵,且永不遗失。   那日谈话有绫希在旁,男孩是最了解幼崽的存在,知道怎么顺毛,怎么能最快时间哄好心情不佳的小猫。   可是今天,此时此刻,绫希没办法在近旁。   “咪咪在这里,那,崽崽也在这里……”   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分别的小梨觉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从泛红的小脸蛋滚下来,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看到都会不忍。   更何况从很久之前,芬克斯就对小幼崽再也端不起架子了。   梨觉在潜杏怀里倾身奋力靠向芬克斯,小手抓着家长的袖子不肯松手,泣不成声:“哥哥……不走,崽崽不走……”   审判的进程中忽然与证人做出亲密之举,绝不是普通的秀恩爱那么简单。   或许是看出了芬克斯的孤注一掷,多疑的长老们不得不防。   已经有警卫队的人朝他们包围,手里拿着对最强壮的龙来说也致命的武器。   再拖下去,可就不好办了。   芬克斯近乎残忍地掰开小孩的手,塞回潜杏怀里,又一次催促:“带他走。这种时候只有你能保护他。”   潜杏的声音发干:“这是在承认你不如我强么?”   “就这一次——这可不算是认输。”芬克斯仍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如果你期待一场心无旁骛、全情投入的较量,这些事情过去之后找个时间,我一定奉陪到底。”   他的眼神可以用炽热来形容,打架邀请讲出了约会的架势。   潜杏并不愿意为他乱了情绪,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抱住还在不断挣扎的小幼崽安抚着:“那我们走了。”   芬克斯想起什么:“对了,你的侍女……”   总是影子般伴在海妖王左右的两人,今日居然没有跟过来。   “流萤和飞花么?”潜杏从宽大的披风下抬起手,苍白的手腕上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该走的时候,她们会知道的。”   原来那不仅是装饰,还是信号发射器啊。   芬克斯分神地想,海底这群人不会还用珍珠来打字打电话吧?这么点儿大的东西能实现这个功能么?还是说装载了投影之类的?   然而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胡思乱想了。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擦过潜杏腕上的珍珠:“再见了。还有,多谢。”   明明并没有直接碰触到肌肤,海妖王却蓦然感受到一丝与海水的冰冷截然不同的滚烫,几乎灼伤了他。   浴火而生的龙族,与盘踞水底的海妖,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潜杏翻开领口,握住那一小截珊瑚似的吊坠,将自己的力量输送进去。   珊瑚绽放出琉璃般夺目的光彩。   他的「核」正在与海洋世界呼应,它正恭迎着主人的归来。   眼看着潜杏和梨觉身周已然被同样的琉璃色渲染,芬克斯最后一次弯下腰凑近小幼崽,亲了亲他的额头:“去吧。”   潜杏静默地望着他们,撕扯的力量自脚底盘旋而上。   梨觉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好似这一别,再也无法相见。   小孩子流着泪,拼命探身,徒劳地挥着小手想要抓住他,像往常困倦时一样回到那个坚实的、宽厚的怀抱。   却连一片衣角也捉不到。   “崽崽不想离开你……哥……哥哥——!!”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愈发模糊的视野中,芬克斯微微笑,“我答应你会和潜杏成为朋友——还有许多我们的故事要讲给你听,不是吗?”   *   “不、不见了?”   高台上的看客们惊诧万分。   巨龙没有隐形的能力,更无法将一个实体瞬间转移。他们是按照万物真理运行的、常规中有那么一丁点不常规的生物,就算是超能力,也是要按基本法的。   众龙惊恐地到处寻找,谁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眼睁睁看着两个大活人自面前魔术般地消失。   这些构成无限空间和子世界运转的、兢兢业业的低等级npc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究竟生活在怎样一个超乎概念的维度,也无法想象更高维的、可以操控他们的存在。   无论是芬克斯还是梨觉,正是这样的特别地位。   按理来说,芬克斯这时候要消除他们的记忆,以防这些目睹过子世界bug的npc陷入混乱。   但他仍然凝视着梨觉和潜杏几分钟前站立的位置出神。   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宝宝崽消失在面前更不好受的了。   不仅是芬克斯,另外几个家长也同样难受。   在警卫队包围过来之前,林望、莉达、威尔和岩石已然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首领身边。   他们都是不同种族的龙,曾经被各自的家族所抛弃、所看不起,流浪漂泊在世间。   黄金暴君看似不近人情,却为他们组建了一个真正的、互相支撑的家庭。   这个家庭虽然忠诚,虽然牢不可破,就是有点儿冰冷,缺少了传统意义上的、属于家的温暖。   直到宝宝崽的到来。   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吵架;   同时至少要有两个人一起带崽;   再也没缺过话题;   ……   他是他们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宝贝,是任何裂纹最好的粘合剂。   但他们现在失去他了。   比起以后怎么习惯宝宝崽不在的生活,更难的,是休假结束后如何同其他的船员讲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莉达还只是眼眶通红,威尔已经呜呜哭起来。   林望撇了撇嘴角,想嘲笑他这么情绪化,可话到嘴边又酸涩得讲不出来。   至于岩石,乍一看差别不大,不过是比平日里更沉默。   然而沉默也是一触即发的前兆。   高台上的几个长老厉声训斥着、诘问着什么。   他们听不到。   几人看向芬克斯,后者看似平静,语调里有几分无法掩饰的倦意,摆了摆手:“想做什么,随便你们。”   他说完,独自朝着出口走去。   全然不在意护卫队的高声警告,诸如“别动!”“再靠近我就开枪了”“最后一次警告!”   哪怕他们听起来比被瞄准者要紧张兮兮得多。   芬克斯对所有的威胁充耳不闻 ,手里攥着一条丝带。   那是梨觉袖口上的小蝴蝶结,一直系不牢,每次穿这件衣服都得重新系一次。   之前还想着得想办法把它缝上去钉死,这样就不会掉了。   可惜,没有机会了。   一边是对不得不告别宝宝崽的伤感,一边是被警卫队吱哇乱叫的烦躁。   芬克斯捂着胸口,深深吸气。   他的精神力已经上升到了不正常的活跃期,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失控。   在这里暴走的后果,无非是他毁掉高塔后,再被歼灭。   两败俱伤。   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结局,也不会是小家伙想要看到的。   那些老家伙们倒是无所谓。   要是自己死了,宝宝崽一定会伤心的吧?   ……其实他已经让他伤心了。   想起小孩子跟随潜杏一同隐没进琉璃光之前最后的眼泪。   它从梨觉长长的、淡金色的睫毛上掉下来,掉在光芒中,好像也掉在大人的心上,把心脏砸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岩浆泡澡也习以为常的龙族从未想过,一滴柔弱的水,原来也会叫他感到烫伤般的疼痛。   养孩子,还真是一桩伤筋动骨的难题啊。   芬克斯叹气。   嗖——!   在他兀自思念着小幼崽时,一支淬着麻药的箭直冲他的面门。   龙类在原身形态全身包裹着坚不可摧的鳞片,即便化形成人也有非同一般的愈合能力;黄金龙又是同类中最为强壮的那个,普通的小伤完全无法妨碍他的动作。   然而龙也有弱点,他们对麻药的分解和代谢非常慢,尤其在人形状态下,对准唯一无法化出龙鳞的部分——也就是眼球——足以将他们放倒一整天。   那支尾部刻有长老院警卫队的箭,正是瞄准他的眼球而来。   而那不是唯一的一发。   “家宴”,终究还是沦为战场。   芬克斯将垂下的额发捋上去。   就知道自己不该回鳞城,和长老会见上再多次,都是同样不欢而散的结局。   他压制住暴走的冲动,抬手精准地、平稳地拦截住偷袭的箭矢,接触药液的霎那人类的手部皮肤已然幻化出坚硬的龙鳞。   接着,轻轻一弹,那簇箭矢上腾地燃起金色的火焰,几秒钟后化为灰烬。   伏击者呆呆地看着。   危险的预感闪电般鞭笞过他的身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愣愣抬头,看见一双比火光更加霸道、更加猛戾的赤金色双瞳。   暴君皱了下眉。   确认过袭击者身份后,烦躁地、赶苍蝇似的一挥手。   明明还隔着几十米之远,此人遽然被龙焰吞没。   凄厉的叫声登时回荡在高塔之中。   林望看着那边悲惨的景象,此前的郁闷总算缓解了一点儿,翘起嘴角:“看得出来,老大现在心情真的不怎么样。”   放在平时,这种级别的小喽啰,老大根本不会出手好嘛。   莉达冷冷道:“那是他的荣幸。”   说的是被惩戒的那头龙。   岩石掰动手腕、关节,活动着脖子。   “早就看这些老东西不顺眼,小家伙不在,总算能放开手脚了。”   抹掉眼泪的威尔看上去还有些滑稽,偏偏表情比谁都凶狠,双目发绿。   “好久没有活动过身体了,不如,就来大闹一场吧?”   他们在宝宝崽面前和蔼可亲,个个都是以身作则的惩治家长。   可是,他们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义之士。   当宝宝崽不在,他们又恢复了本真。   是游戏的boss,玩家的噩梦,子世界的主宰。   ——是最最危险的反派角色啊。   *   不是第一次了。   梨觉哭累了,靠在潜杏的肩膀上,啜泣声越来越低,细弱得像是雏鸟的啁啾。   离开高塔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到了什么地方,小孩子没有去看,也不在乎。   反正那些都是大人的决定,不关他的事。   现在想来,已经过去很久了。   爸爸失踪的时候,幼崽是同样的彷徨无助。   他被邻居送去医院,然后是警察局。   有陌生的叔叔阿姨“欣喜”地认领了他,带回了富丽堂皇、冷漠的沈宅。   再后来,沈将行把他抱走,扔在大雪中。   异世界打开了空间,接纳濒死的小幼崽,将他从一个“纯粹”的人类转化成为系统。   进入黄金龙家族的星舰上,崽崽还以为自己又有家了。   一个很多人疼爱着他的家。   可哥哥又送走了他。   每一次的变化,每一次的转移,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孩子的意愿。   问他是不是想离开,还是更愿意留下。   他那么小,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想法,所有事情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被丢下时,连反对和反抗都做不到。   小幼崽还没办法理解,身为系统,他属于无限空间的所有子世界boss,是无法在某一处长久停留的。   将来他还会遇到很多家长,得到很多爱,然后再次面对分开。   直到某一天,也许会等待的那一天,与真正的家长重逢、相认,再也不分离。   他想爸爸了。   爸爸不在的时候,还有哥哥。   那哥哥不在的时候,崽崽要怎么办呢?   ……咦?   崽崽一个激灵,忽然直起身。   大的哥哥不在。   还有小哥哥。   ——希希呢?   刚才走得那样匆忙,除了芬克斯,其他的哥哥姐姐都没有见到,包括替他看管才收养的甲猿的绫希。   梨觉可以肯定绫希同别的家长都不一样;不仅是年龄的问题。   因为希希说过,无论何时、何地,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小孩子在处在最相信承诺的、天真的年纪,别人讲的,他都相信。   潜杏见小崽子目光慌张又迫切地到处看,问道:“在找什么?”   “希希。”梨觉念叨着这个名字,“希希在吗?希希来了没有?”   潜杏愣了下,才想起“希希”是那个被黄金龙家族收养的人类小男仆。   “他在芬克斯那边。”海妖王哄崽的技术有所提高,主要是掌握了连糊弄带哄骗的诀窍,“以后他们会一起来接你的。”   幼崽的小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会的。希希不是。希希一定在。”   他说得那样笃定,好似绫希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而是与他密不可分的尾巴似的。   又或者他才是绫希的小尾巴。   潜杏叹了口气。   得到小系统的确对自己还有整个子世界都有好处,不过带崽本身是个颇为严峻的考验。   也不知道芬克斯那家伙是怎么渡过最初的磨合期的。   他捏了捏幼崽的小手,敷衍道:“嗯嗯,你说得对。”   见大人不以为意,梨觉鼓着小包子脸,意识到希希的不同仅有自己懂得。   大人都是笨蛋。   他不再用声带来呼唤,那样是没用的。   他同绫希之间还有更深一层的联结……甚至是链接。   小家伙在心中默念。   希希。   希希,你在哪儿呀?   崽崽会很乖的。   求你了。   求求你,不要丢下崽崽……   幼崽求救般的思念仿佛得到了回应,世界倏然按下暂停键。   光芒四散后,梨觉睁开眼,看见一脉山清水秀、云雾缭绕之地,仿若进入了一幅古典水墨画。   四下廖无人烟,连鸟儿的鸣叫声、树叶的抖动声都没有,唯有远处的高山流水泠泠如弦音。   美得出奇,也静谧得出奇,   这里,就是下一个子世界吗?   可是幺幺哥哥说过,下一个应当去往他的世界。   海洋应当有许多欢乐的鱼儿,飘摇的水草,发光的珊瑚,还有更多的、无穷无尽的暗蓝海水。   这里都没有。   它们,在哪儿呢? 第37章   幼崽仰着小脑袋环视, 觉得哪哪儿都眼熟,像是曾经来过。   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是何年何远。   他试探地踩上郁郁葱葱的草地。   前面是溪,背后是林。   爸爸并不热衷于户外运动, 尤其是野外探险。   更何况,这里看起来太原始、太偏僻了些,出于安全考虑他也绝不会带上年幼的孩子。   在沈家的时候, 根本没有机会迈出大门半步。   跟着龙们的确可以到处跑, 但如此细腻的景色实在和那群粗犷的物种不搭。   所以, 到底是谁带他来的呢?   总不能是崽崽自己长途跋涉偷偷溜到这么远的地方玩吧?   那好像……自己还真是厉害呢!   不知怎么的, 梨觉就是笃定来过这里。   曾经在这里,见到了——   小幼崽探索的脚步停在原地, 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混合着迷惑和兴奋的盼望。   “希希……?”   梨觉眼睛一亮, 朝着溪边跑去。   方才还哪里都找不见的绫希就站在那儿, 笑微微的, 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冲他招了招。   等小的那个来到面前, 大的将隐藏在背后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个小玻璃瓶,里面铺着细砂碎石和摇曳的水草, 一黑一白两尾小鱼自在地游动。   “送你的, 喜欢吗?”绫希把瓶子塞到梨觉手里。   崽崽点点头, 爱不释手地捧着玻璃瓶, 很喜欢这个礼物。   尤其是那一黑一白两条鱼,互相追逐着尾巴环绕的时候,简直就像……   崽崽抬头。   就像小哥哥黑发里那一撮银白的挑染。   梨觉终于想起来问:“希希,你会跟我一起的吧?”   他不问他方才在哪里,发生了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在意的, 仅有绫希会不会陪在身边。   有希希在的话,去哪里好像都一样。   绫希没有立刻回答,这让梨觉有些心慌。   他把装着鱼儿的玻璃瓶放在脚边的草丛中,去拉绫希的手,又问了一遍:“希希不会走的,对不对?”   绫希看着梨觉奶金色的双眸,没有回答,而是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又一次做了那个动作。   右手握住左手的拇指,同样竖起右手拇指,轻轻抵在前额。   小的那个有些不明所以,这可是他们的游戏,也是约定,因此还是先跟着他做了同样的动作。   孩子们看起来像两只长着独角的小精灵。   绫希弯弯嘴角:“嗯,我不会离开你。”   梨觉眼中漫出欣然的笑意。   这句话的意思是,希希可以——   “不过,觉觉,要请你稍微等一下哦。”   绫希说。   梨觉刚刚显露的小酒窝困惑地消失,重复着他的话:“等一下……?”   绫希拦住他,低头和幼崽碰了碰额头。   那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亲昵的姿势。   “等你到下一个地方——下一个世界,很快就会见到我啦。”大的那个闭上眼,声音轻轻的,“我说过的,无论觉觉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一定。”   这些话对他来说是郑重的允诺,可是在小的那个听来,和把自己丢下没什么差别。   绫希听见近在咫尺的抽泣,心慌地睁开眼,看见一滴泪自幼崽白嫩的小脸蛋上滑落。   刚才还淡定的男孩立刻慌了神,拽着袖子帮小幼崽擦眼泪:“哎呀,不哭呀,我没有不要你哦。”   梨觉抽了抽鼻子:“不会吗?”   “当然不会。”绫希认真道,“我和你,是伴生的。所以就算全世界任何一个人走,我都不会。我们是没有办法离开彼此的。”   伴生……?   这是小幼崽第一次听到这个有些奇怪的词汇。   绫希摸了摸他发尾的小卷:“你现在还小,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伴生’的意义了。你知道吗,我们就像这两条鱼。”   他拿起草丛里的玻璃瓶,手指轻轻一点壁身,鱼儿们受到吸引摇着尾巴靠近他。   “它们不会分开。”绫希说,“所以,我们也不会。”   梨觉眨掉眼泪,看着他。   在沈家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还叫做凌西的绫希。   被传送到异世界后,也很快再次见到了他。   小朋友并没有想过小哥哥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穿越进来,又以何种身份存在。   他只知道,小哥哥没有骗他,自己所在的地方,他都会在。   “希希。”   “嗯?”   “我以前,认识希希吗?”   这是一个梨觉想了很久的问题。   他年幼,但不是小笨蛋。哪怕在沈家的时候,绫希表现出的、对他的好,绝不是初次见面想要交朋友就能做到的。   就好像在更久之前……久到出生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   “嗯,认识的。”绫希笑起来,“我和觉觉,认识很久啦。”   久到他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都是在等梨觉的到来。   久到梨觉诞生之前,他的生命里全都是等待。   还好,他等到他了。   尽管绫希也不想让梨觉一个崽孤零零的,可他们身份不同,自己和梨觉穿梭子世界的频率无法同波,不得不一先一后转移,注定要有短暂的分别。   树影婆娑晃动,小溪的流速加快。那都是催促的信号,告诫着他们不该出现在这个违背中枢指令的独立空间。   绫希在梨觉面前总是像个成熟的小哥哥,其实也还是个小孩子,能量不足以一直对抗中枢、支撑空间存在。   “觉觉,你现在是系统啦,要完成任务,还要遵守上班时间哦,不能在别的地方停太久。”绫希说,“你先去下一个子世界,我很快就会去找你——我们拉钩。”   两只小手都翘起小拇指,勾在一块儿。   有了反反复复的允诺,崽崽算是被哄住了,吸了下鼻子:“那,要快点来哦。”   “好。”绫希又一次和梨觉碰了碰额头,嗅见带着牛奶味儿的梨花香气,“很快。”   *   前一秒还站在草地上、小溪边,后一秒又在潜杏的臂弯里。   空间传送对于不久前还是人类的小梨觉来说实在陌生,他晕晕乎乎的伏在大人胳膊上:“哥哥,到哪里啦……”   潜杏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崽崽有过一段时间的“消失”:“马上就到了。我先把你送去‘厂’。”   “‘厂’?”崽崽疑惑地跟着重复。   “嗯,就是你,还有其他系统没有下放到子世界时所在的地方。也是距离中枢最近的通道。”海妖王顿了顿,“其实这些都不该是我来告诉你的。”   每一个系统新就任之前,都会有对应的系统助手进行完整的岗前培训,包括工作内容,办公地点,同事,上下级等等等等。   这些内容并非子世界boss所知晓的范畴,不过他们的某位……就算是同事吧,好奇心旺盛,绑架过前任沟通岗系统,用了些“小手段”让对方竹筒倒豆子交代得清清楚楚。   潜杏想起那个恶趣味的少年,有点想叹气。   那家伙知晓新来的系统是个小孩子之后,信心满满等巨龙世界结束后去捉弄一番;欺负大人久了都没意思了,换个口味,欺负欺负小朋友。   结果宝宝崽被自己先拦截了。   还不知道那小子收到消息之后,要怎么闹呢。   梨觉的助手momo频繁断线,再加上崽崽本身太小,这都第一个子世界结束了,岗前培训还没完成。   也就是宝宝崽了。   换做任何一个别的系统,这么迷迷糊糊工作都做不好,严苛的完美主义者海妖王早就自己先下手为强。   他和梨觉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远没有黄金龙一家子同小家伙的感情深厚。   然而要是问他为何有那个闲情逸致亲自送宝宝崽去“厂”……这是个连他自己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可能就是真的很有闲情逸致吧。   好在单纯的小朋友不会想那么多,没有刨根问题的尴尬。   “到了。”潜杏问,“要下来自己走吗?”   梨觉点点头,不过被放下来之后,又向潜杏伸出手。   海妖王有些疑惑:“怎么?”   “要牵牵。”幼崽认真道。   潜杏算是体会到了被可爱到无奈的感觉。   他冰凉的大手握住孩子温暖的小手,再次重复:“这里就是‘厂’。”   梨觉抬头,因眼前景象的壮观发出“哇——”的惊呼。   在他们面前的,除了一道若影若现勉强可以称之为「门」的分隔线,里面的世界没有边界,没有尽头。   上、下、前、后、左、右,目之所及,全都是滋滋运转着的传送带。   这些传送带都是透明的,看起来质感柔软,仿佛摇曳的陆上海草。   它们传送着一盆盆看起来像多肉植物的东西,体积不一,有的巴掌大小,有的却有成年人高度。   一个个间断发着光,明明灭灭,好似散落在异空间的万千星辰。   传送带比想象中还要密集得多,或者说此处除了传送带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物品。   它们纵横交错,密密匝匝,如同血管与经络,将整体所需的营养物质输送到其他地方——又或者是其他世界。   “那些发光的东西就是无限空间的数据。”潜杏见小孩儿已经看呆了,担当起幼师的讲解职责,“这些数据里有玩家的,npc的,boss的,也有你们系统自身。”   崽崽眨吧眨吧眼睛,完全没听懂。   理解一个全新的、有另一套运行规律的世界,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潜杏摸摸他的头:“……没关系,这些不重要。你走进去,自然会有人来接你。”   尽管传送带并不是金属质地的机械,可漫天的遮挡还是让幼崽心生惧意。   他躲到潜杏身后,怯怯地问:“谁……?”   “我不知道。”海妖王城市地回答,“‘厂’对于我来说,是禁区。”   如果把无限空间比作工作场所,那么它显然可以划分成不同的区域:   在子世界中,boss和npc是工作人员,玩家是客户;   到了子世界之外,系统、系统助手和一些特殊存在属于工作人员,其他都是客户。   “厂”就是一个典型的“员工专用,闲人止步”的地方。   不是他能不能进入的问题,他连靠近那扇门都做不到。   误闯者会被吸收成数据,打散、拆分、浣洗、重组,再随机送往其他子世界。   换句话说,进去的是他,出来的,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   海洋世界在海妖王的统领下井然有序,君民和谐。   潜杏对自己的子世界没什么不满,不打算换个地方。   梨觉看出他的决绝,意识到自己又要一个人了。   在接连失去芬克斯和绫希后,小孩子的惶恐和不安已经到了极点。   “哥哥,哥哥不会走的,对吧?”   他紧紧抓着潜杏的手,着急地等一个笃定的、安心的回复。   若不是事发突然,本应是芬克斯来送别的。   潜杏也不愿做这个恶人,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高高在上的海妖王头一回愿意蹲下来,只为和幼崽平视:“我暂时没办法陪着你。不过很快就会见到的。”   他早就跟梨觉的momo问过了,巨龙世界结束后,小系统就该来自己这儿。   小孩子听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怎么每个人都说同样的话?   人人都允诺了会陪着他,人人都离开了。   连告别的说辞都是同样的……   小幼崽也蹲下来,双手捂住自己。   可是眼泪并不会就此消失。   “崽、崽崽不乖吗?”   “为什么……都要丢掉崽崽……”   “不要……呜……”   小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幼崽蹲在那里嘤嘤哭泣,小小一只,像雨后地里冒出来的新蘑菇。   他把自己卷成一团,很久没有剪过的长发披下来,几乎把他迷你的身体遮住。   ……一颗会哭的金蘑菇。   潜杏截断自己乱七八糟的联想,叹息着捉住孩子因擦眼泪而潮湿的小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点,那些湿润的水痕顷刻间消失不见。   崽崽惊讶地看着奇妙的水之魔法,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梨觉,听我说。”海妖王的语调平淡,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但叫小孩子不得不听从,“每个人都会不得不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无论是三岁,还是三百岁。你想快点见到我吗?”   哭得像个小花猫一样的崽崽使劲点点头。   “那就勇敢一点,走进去。等你提交了报告、通过审核,就会去往下一个世界。我会在那里等你。”潜杏说,“这不会太久的。”   梨觉迟疑了下,然后抱住大人的腰,一脸期待地看着潜杏:“这样嘛?”   海妖王怔了怔:“……什么?”   梨觉一字一顿:“哥哥说,抱、抱。”   潜杏明白过来,小孩儿听岔了。不过他并没有扒开小孩子的手,只是解释:“是‘报告’,不是‘抱抱’。”   幼崽实在没干活这种社畜的活儿,无措道:“崽崽不会……”   “你会的。”潜杏声音坚定,“你是系统,你当然会。你只要想起来。”   “想起来……?”   “嗯。Momo应该跟你说过,不是吗?这是最基本的步骤,它再怎么不称职,也不会把这部分跳过。”   梨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助手么么的确跟他说过很多话,有那么一段时间成天在耳边碎碎念碎碎念,搞得发育期的幼崽听力都要受损了。   还好小朋友天生就有选择性听人说话的本领,到后来,他只在自己需要问问题的时候跟么么说话,其他时候都把它的念叨当背景音。   说过吗?   关于结束任务之后如何提交报告、如何进入下一个子世界的部分。   幺幺哥哥说,他是系统,一定会的。   潜杏的手掌放在幼崽的小肩膀上:“去吧。我会在终点等你。”   第一天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大概就是这种纠结的、不舍的心情吧。   小梨觉蹭了蹭他的手,没有发现自己的猫耳朵和猫尾巴已经消失了,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幼崽无异。   双眸却依旧漂亮得像猫瞳。   他的眼眸湿漉漉,仰起小脸:“会等崽?”   对于海妖王而言,再汹涌的感情都会埋葬在平静的表面之下。   他颔首:“会的。”   梨觉吸了吸鼻子,松开哥哥的手,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踏进那道门。   进入的刹那,一阵风似的光芒掀起他的长发和衣摆。   小孩子转身,光点的照耀下像个水晶球里的小天使。   他用力向家长挥手:“哥哥,很快见!”   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相遇。   年幼的孩子已经开始去学着理解。   *   现在,传送带在梨觉的头顶了。   “一、二、三……”   “七、八……”   “十三、十四……”   数到第二十五个,崽崽就数不下去了。   太多啦!根本不是还没上过幼儿园的小小朋友可以数得清的。   除了传送带,崽崽更好奇的还是上面会发光的包裹们。   幺幺哥哥说那些是数据。   数据,是什么呢?   小幼崽吮着拇指,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一条传送带。   一个有仙人掌那么大的发光物正缓缓经过他身边。   好想摸摸看。   “不可以哦。”   “不能碰!”   “那是贵重物品,易碎品……”   “快离开!”   梨觉吓了一跳,以为传送带会读心,还会说话。   转头一看,几只像水母也像幽灵的半透明生物漂浮到他身边,柳枝似的触手挽上孩子的小胳膊,将他带离危险边缘。   幽灵们看着他。   “你的名字……梨觉……”   “新来的系统吗?”   “Boss沟通岗……”   “怎么这么小……”   “一口就可以吃掉呢。”   它们的声音和形态一样飘忽不定。   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人。   见识过不同物种的小梨觉还是很淡定的,没有被吓到;再加上幽灵们看起来并没有恶意,他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看着它们飞来飞去,听到最后一句还连连摆了摆小手:“不可以,不能吃,崽崽不好吃的。”   幽灵们咯咯笑起来: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你怎么知道不好吃呢?”   “这样更让人想咬一口了。”   “真好啊,我们也有这样的新鲜血液了。”   梨觉认真地回答:“因为崽咬过喔。”   涂过沐浴露洗完澡,爸爸还会给他抹润肤露。牛奶味儿的。   闻起来香香的,会不会吃起来也是同样的味道呢?   抱着尝试的心态,两岁的小崽崽冲着自己肉乎乎的小胳膊咬了一口。   结果是疼得哇哇大哭。   等擦着头发的沈烟听见孩子的哭声、以为梨觉从床上掉下去冲出浴室后,看到的便是小家伙一边跟自己较劲一边眼泪啪嗒啪嗒掉。   沈烟好笑地握住他的小胳膊:“不能伤害自己哦。”   从那以后梨觉就知道了,自己是不好吃的,也不可以吃,很疼。   “亲爱的,你真可爱。”   “梨觉。梨觉!”   “闻起来很好吃……”   幽灵们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   已经有谁的枝条触手开始给小孩子梳辫子,很快便扎成可爱的、小翅膀似的双马尾。   顶着双马尾的小幼崽有礼貌地问:“请问,你们是谁呀?”   “亲爱的,我们是来接你的人。”   “是摆渡者。”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想咬一口……”   梨觉忽略了那些孜孜不倦想要吃自己的部分,问:“你们也是系统吗?”   “不是哦。”   “我们不是系统。”   “我们算是……系统的指引牌。”   “是不收钱的掮客啦。”   “亲爱的,你已经完成任务了吗?”   “完成啦!”梨觉回答,“然后,然后崽崽想去下一个世界。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抱抱……”   “‘抱抱’?”   “是想说报告吧?”   “亲爱的,你还不会提交报告吗?”   小家伙羞怯地点了点头,小脸红扑扑:“可不可以,教教我?”   “所有的章程,助手应当都已经告诉你了。”幽灵们轻笑,“那是你自己的力量,亲爱的。独一无二的,属于你的。只有你能做到。”   只有……崽崽可以做到。   幽灵们,和幺幺哥哥都是这么说的。   梨觉握了握小拳头。   他已经不再是要爸爸抱、要别人照顾的小朋友了。   是个独立的、厉害的小系统啦。   只要想起来,想起来么么说过的话……   幼崽张开小手,掌心散发出细碎的光亮,如同夜色下飘荡的萤火。   越来越多的碎光漫天飞舞,直至视野覆盖成温柔的浅金色。   【——档案查询中——】   【——沟通岗系统梨觉欢迎回到“厂”——】   【——收到报告——】   【——申请提交中——】   【——请等待——】   【——任务复核中——】   【——核对完成——】   【——恭喜通过中枢考核——】   【——沟通岗系统梨觉请进入“塔”——】   孩子的眼前,世界云烟一样散去。 第38章   世界的某处。   沈烟能感觉到自己的情况并不好。   他拒绝进食进水, 用沉默来对抗这毫无人道的囚牢。   停止饮水的人体支撑极限是七天,哪怕他没有任何计时工具也可以确定已经过去了不止一周。   然而他并没有死去。   身体的各个器官都还在运转,除了极为虚弱, 好像没什么生命危险的样子。   自己应当已经不是纯粹的人类了。他想。   至少,有些什么非自然的力量被注入身体里,维持着让他不会死。   沈烟得出一个结论:把自己关在这里的人, 并不想让他死去。   到底是什么人呢?   那个人曾经来看过他, 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不止一次。   因为每次那人来之后, 平日里给他送饭菜的侍者态度就会有所改变——说不上是好的方向, 但也不算恶化。   很微妙。那些神侍会根据神主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而变化。   沈烟被关在这里很久了,除了昏睡和胡思乱想, 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内反复回忆, 自己一个普通的小职员究竟是怎么跟神明这样只活在传说和怪志的存在搭上关系的;还有那个荣幸被亲自探视。   遗憾的是,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关于自己曾是个社畜的这部分。   其实这一点他并不怎么愿意想起来。   昏沉之中, 沈烟忽然捕捉到外面的一丝动静。   事实上他并非用听觉来感知,他的牢狱是个绝对僻静、绝对与世隔绝的存在, 每次神侍来送饭,直到走到门口才会被他听见;这也是为何他至今无法通过环境音判断身处何地。   他是……感应。   是的, 感应。   心脏仿佛通过一阵微弱的电流, 告诉他, 有谁来了。   如果是送餐的侍者, 他不会有这种反应。   那么,只能是「祂」了。   沈烟下意识绞住衣角,双手抱住身体,尽力把自己蜷缩进角落。   紧接着,他闭上眼睛,在心跳因紧张而加快的同时, 控制吐息尽量平稳。   每一次神主出现时,他都在昏睡。   也许是巧合。   也许,换个角度来看,是神主总挑他睡着的时候造访。   为什么呢。沈烟想。   是祂不想看到他清醒时候的样子……还是,不敢与自己对峙?   他自嘲地笑了笑,人类在神明面前卑贱如蝼蚁,怎么有反过来感到惧怕的道理。   总之,他今天一定要看看这位神主大人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还是不肯吃饭?”   先是一道低沉华丽的声线。   沈烟竖起耳朵,尽力捕捉每一个字句。   “是的,陛下,此人对此非常抗拒,而且反抗也很激烈。您嘱咐过我们不能对他出手……他打伤了好几个同伴。”   看管他的神侍连报告带抱怨。   神明轻笑:“不愧是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沈烟:“……”   这算是夸奖吗。   “好了,你们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   后面的话祂没说完。   侍者已经没了声响,恐怕早就明白祂的旨意。   要进来了。   沈烟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让吐息重新均匀,好似从来没有做过一个胆大包天的偷听者。   神明的脚步是无声的。   直到眼皮上薄薄一层光芒也变得暗淡,沈烟才能确定神已经来到自己面前。   祂俯身,暗色的袍子底端扫过沈烟裸着的小腿。   一阵酥麻的痒意窜上心头,差点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自然反应。   事实上沈烟完全没把握,自己这些小小的伪装究竟能不能逃过神明的眼睛。   ……不过,来者就是那位侍者口中崇敬又敬畏的神主吗?   沈烟感到一根没有温度的手指触上了自己的脸庞。   冷得像冰,顺着他的脸颊慢慢向下,向内。   快要靠近他的嘴唇。   人类此刻异常紧张,他不确定若是神真的摸上自己的嘴唇、做出这么冒昧的举动,他会不会条件反射咬上一口。   他可不习惯和别人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尤其……还是个男人。   说起来,神有性别吗?   那个声音听起来……姑且当作男性吧。   唔。   神明应该不会被咬伤,那就是自己怎么被惩戒的问题了。   要是能换个地方“服刑”就好了。不管受到怎样的折磨,也比在这里干等着、感受不到时间流动、仿佛一切没有尽头要好。   他真的不想腐烂在这一潭死水中。   神的指尖停在距离他下唇的毫厘之处。   并未真正触碰上,取而代之的是捏住他的下巴,似乎正在端详。   哪怕沈烟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的视线带着令人心惊的掠夺性缓缓舔舐过自己的睫毛、鼻梁。   他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为什么一个男人(男……神?)要对自己有这种兴趣?他明明没有对同性表现过这种兴趣才对——   沈烟呼吸一顿。   一些片段闪现过他的脑袋。   有什么人将他横抱起,像对一个易碎品般极为轻柔地放在床上,然后低头亲吻他。   ……是谁?   另一个人,是自己吗?   他看见了,那是他的家,他的卧室,他的床。   可为何他对此没有丝毫记忆?   那些朦胧的碎片消散了。   神捏着他的下巴,用上了点儿力气,轻轻转了转。   似乎在从不同角度打量他。   “你究竟有什么值得……注意呢。”   神明低语。   中间好像出现过一个词,被刻意模糊了。   “是因为人类很美味吗?难道要尝尝看,才会理解……”   祂很明显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就是这样没什么意义的词句,让沈烟越来越紧绷。   “尝尝”是什么意思?   是要吃掉他吗?   若是放在别处,有人讲出这种话,他只会觉得幼稚得可笑。   然而自从被绑到暗无天日的神狱之后,一切怪谈都不再是妄念。   如果神想要吃掉他,那么很明显,是真的能够做得到的。   他得做什么。   心脏因近在咫尺的危险狂跳起来,血液在鼓膜中横冲直撞地鸣响。   这里没有别的杂音,若是心跳声再大一点的话,一定会被听见的。   要是被神发现了在装睡……   沈烟不敢往下想。   他急中生智,紧皱着眉头轻轻哼了一声,造成做了梦、或是即将醒来的假象。   在神明高大身躯的笼罩下,清瘦的年轻男人像个沉睡的、精巧的人偶。   祂垂眸望着人类纤长的睫毛。   黑色的,蝶翼一样轻轻颤动,随时都会从茧中苏醒。   是谁,为他施加了这层桎梏的茧?   然而祂的思绪并未持续太久,再这么下去真的会直面人类醒来。   “……啧。”   祂有些烦躁,放开沈烟起身。   金色纹路的长袍再度拂过人类的肌肤。   风的涟漪停摆,神不见了。   确定周遭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之后,沈烟终于睁开眼,揪着衣领大口大口喘气。   他刚才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还以为自己会露馅——   用绝食的愚蠢方式明智是真的。   不想死也是真的。   他没有忘记,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呼唤他,期待他回家。   不是那个幻想中抱着他的男人……更加年幼,也更加无助。   他的眼前再度出现幻象,只不过这一次更加支离破碎,仅能窥见一点稀薄的光影。   小小一只,和他颜色完全不同的金发卷卷地披在肩上。   像个洋娃娃。   小洋娃娃双手背在身后,仰脸望着他。   画面晃动得厉害。   失去的记忆在回溯,沈烟感到剧烈的头痛,以至于视线无法聚焦,看不清那个呼唤着他的人究竟是谁。   一个孩子。   是一个孩子吗?   那是他的孩子吗?   是他……和谁的子嗣?   今日多出的两个幻象或许正是他丢失的记忆中的一部分,然而太过破碎,找不回更多。   沈烟靠在墙上,茫然而混乱,习惯性地摸了摸耳钉。   它微微发热,亲吻着他的指尖。   像是有谁的心跳抚过他的手掌,静静地嵌在听觉里。   *   一墙之隔,神明离开牢狱。   等候在此的几名侍者见祂出来,迎上去:“神主。”   他们都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然而神还是「看」得见面具之后的恭敬,和将祂当作信仰的虔诚。   神对此很是嫌恶。   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侍奉什么人吗?真的知道自己是否信仰着正确的方向吗?   如果神明撕开那层高洁光明的表皮,内里其实潜藏着丑陋暴怒的魔鬼,他们也会一样毫不动摇吗?   愚蠢。   真是愚蠢。   神侍并未看出祂的异常,请示道:“神主,那个人类……”   “放那儿吧,不用管。”神想起什么,补充道,“让他活着就行。”   侍从低下头:“是。”   主神挥了挥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侍者们互相看了看,虽然对主神这样奇怪的态度有些不解,却也依言化作光雾离开。   没有其他人在,神总算不用假模假样端着那副架子。   祂的思绪再度回到那个人类身上。   的确是个称心的玩物,不仅漂亮,还有趣。   刚被掳来时整日昏睡还没让祂感觉到有什么意思,自从神志清醒之后,用些绝食之类的软抵抗,反倒勾起了祂的兴趣。   人类究竟是想用性命做筹码,还是当真一心求死,祂并未进行甄别。   只可惜,这里是异空间,万事万物并不按照现世的规律运行,他一时半会死不了。   自己还有的玩呢。   神明考虑着接下来再加些怎样的手段,钻心之疼骤然袭来,祂俊美的脸孔上蓦地出现一丝扭曲的裂痕。   神当是不会感受来自自我的痛苦的,可祂此刻偏偏承受着。   祂不得不弯下腰,攥紧胸前的衣料,阻止自己破开胸膛掏出剧烈反抗的心脏的冲动。   神的眉间还漫着苦痛,却低低地笑了。   祂带着笑,恶狠狠道:“怎么,心疼了?”   并无回答。   然而祂继续说下去: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的小美人做什么。”   “起码不是现在。”   祂进一步收紧五指,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比如磅礴的心跳。   比如……仇恨和愤怒。   但是没关系。   现在,祂才是世界的主宰。   痛楚遍布全身,祂却心情很好地勾起嘴角:“好好观赏吧,好戏还在后面呢。”   那股焦虑的躁动总算止息。   祂喘了几口气,平静下来,重新站直身体抬眼看去。   空无一人。   *   如果说“厂”是一个连接子世界和无限空间其他区块的中间地带,那么现在,梨觉被传送到的“塔”,便是最核心的部门。   这里是系统们提交报告、交接工作、等待分配的地方。   新鲜上任的系统幼崽第一个任务顺利达成,还解锁了不少隐藏任务,得到了「完美」的高评级,   消失已久的系统助手No.Bα3L82γk简称momo,在“塔”的门口热情地迎接了他。   此前对于梨觉来说,momo一直是个出现在脑子里的声音。在小孩子的想象中,它是一个小喇叭。   现在他看见了,momo的实体是个……气球。   只不过这个气球里盛的不是气,而是光。说是光球更形象一些。   但它漂浮在半空中,离很小只的梨觉还有一截距离。   为了不弄丢小崽崽,momo特意垂下一根线系在他的小胳膊上。   梨觉可是去过游乐园的小朋友。   爸爸给他买过五颜六色的气球,都是这样哦。   崽崽并没有问momo去哪里了,他懂得大人们总是要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他们并不在意小朋友是否需要知道真相。   (当然,气球能不能算作“大人”有待商榷。)   一段时间没听到momo的叽叽喳喳,还有点儿想念呢。   梨觉攥着气球的胳膊,也算是momo牵着他。   和家长们离别的伤心,总算在又一段重逢中缓解许多。   他蹦蹦跳跳跟着momo的方向走,被引渡幽灵们扎的双马尾也随着摇摇晃晃。   Momo他的新发型,惊喜道:【宝宝崽,你今天太太太可爱了吧!】   接着,它也学着他的模样,把自己变成一对小翅膀的形状。   “么么,好看!”崽崽毫不掩饰地赞叹。   被小幼崽可爱的星星眼望着,还被热情夸奖,momo来了劲儿,反正它的气球里是光,能够随便组合变换出各种颜色和形状。   崽崽直直拍着双手,小海豹似的热情鼓掌,相当捧场。   换了一大圈后,momo还是选择了和小崽崽的同款“双马尾”造型。   梨觉晃了晃绳子:“么么,我们要去哪里呀?”   【去见中枢哦。】momo说到这个还有些苦恼,【不知道它为什么忽然要见你,正常情况下,报告提交完毕后可以自主选择进入下一个世界,除非……】   崽崽好奇地跟着它重复:“除非?”   气球想到了什么,用力摇摇球:【不会的,不可能是那种情况——没关系的,宝宝崽,我会陪你一起面对!】   梨觉还想知道momo说的「那种情况」究竟指的是什么,气球已经迫不及待往前了。   小孩子被它牵引得不得不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   然而双脚并不像往常接触着硬邦邦的地面,软绵绵的,倒像踩在云朵里。   小幼崽想,难道自己已经飞到了天上嘛?   他追着气球向前奔跑,和仅有传送带、货物与幽灵们的“厂”不同,“塔”里显然热闹多了,光是各种系统就叫人眼花缭乱。   并非所有系统都是前人类,或者严格一点说人形,同样有动物和植物,还有些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反正它们只要能完成各自的职责就够了,至于是怎样的形态并不重要。   他们忙忙碌碌行走在匆忙的“塔”中,所有系统都是咬合着的小零件,齿轮们共同转动,才能推动无限空间正常运转。   有一些很明显是新面孔,拉着和梨觉手里相似的发光气球,和崽崽一样需要系统助手引导和帮助。   主神失踪后,中枢时不时会出现紊乱,从外界捞来不符合原本筛选标准的系统。   梨觉就是其中一个。   “塔”里有很多系统是长驻于此、并不需要下派到子世界中的,他们对来来往往的系统面孔都很熟悉,看到这么小的幼崽也被捕捉进来当童工,不少人都投来探寻的目光。   系统们大多穿着样式单调的黑白灰衣服,早已失去感情,也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本格。   唯有小梨觉,不仅穿得粉粉嫩嫩,还有可爱的双马尾,小脸蛋上带着未经污染的纯真的好奇,甚至还会对别人的视线报以甜甜的笑容。   的确太过显眼。   好在,这些已经没什么感情的系统也不会对鹤立鸡群的小朋友有什么恶意,反而让同样成为视线焦点的No.Bα3L82γk感到自豪。   它快乐地在空中飘来飘去,对路过的同僚致意:   【没错,我带的孩子。】   【是我家的哦!】   【叫做宝宝崽。】   【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系统!】   【超级超级萌的宝宝呢!】   相比正式上岗的系统,仅需完成岗前培训和部分售后服务的助手momo们的工作轻松很多,也没有被磨灭掉感情。   最后一句话引起同事的侧目,momo们不满地反驳:   【我家的系统也很可爱!】   【我们家的也是。】   【我带的系统会唱歌呢。她可是疗愈岗的第一后备人选呢。】   【我家的宝宝会爬树!很厉害的!】   【我家的还……】   No.Bα3L82γk不服气:【哼,你们就是助手眼里出西施罢了,我们家的宝宝崽可是经过boss认证的——还是两个!】   有momo不相信:【瞎扯淡。你说你家的这个是boss沟通岗的?那群怪物什么性格谁不知道,怎么可能觉得谁可爱啊。】   马上就有别的momo帮腔:   【就是就是,No.Bα3L82γk,知道你的工作不好做,但是吹彩虹屁也要按基本法好伐。】   【那可是boss诶,你不会老眼昏花认错人了吧?】   【哈哈哈哈哈……】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它。   尽管大家都是momo,也是有不同派别的。   梨觉其实听不太清助手们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不过看momo们的架势,一定不太和谐。   崽崽想要劝架,拉了拉气球的绳:“么么……”   No.Bα3L82γk没有听见小系统的呼唤,对着其他momo们“脸”都气红了,气球里的光变成了绯色:【我才没有乱讲!不信的话,我放给你们看!】   它的小翅膀形态再次发生变化,变成一个古老的、厚厚的电视机。   气球里原本缠绕的光团逐渐变得明晰,到最后竟然显出画面来。   底下的小幼崽愣住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画面里出现了芬克斯。   黄金暴君龙形态威风赫赫,人形态更是气宇轩昂,从来都是雌龙倾慕、雄龙仰视的对象。   芬克斯是出了名的残暴、不近人情,别说不熟悉的人和龙,就算是家族内部成员也不敢太亲近他,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得暴君不愉快,可没好果子吃。   然而“电视机”里此刻的他肩上坐着一只小幼崽,年幼的孩子和暴君的身型对比起来差距极大,像个小玩偶。   从背后能看见幼崽那对三角形的小猫耳朵,和同样淡金色的猫尾巴,垂下来愉悦地一摆一摆。   当芬克斯幻化出龙鳞时,浓烈的赤金色和梨觉温软的奶金色交织,尽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更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也很像一家人。   一大一小穿过星舰的走廊,有说有笑。   不知说了什么,小家伙兴奋地晃了晃双腿,小脚敲在大人的胸膛上。   按理来说如此逾越的举动早就要被暴君嚼得骨头都不剩,可芬克斯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拍了拍孩子的腿:“坐好了,别掉下来。”   小猫“大不敬”地双手抱住芬克斯的头,撒娇地蹭了蹭家长:“哥哥咪会接住崽哒!”   芬克斯被他十分自信的语气逗笑了,大手揉了揉孩子的头发:“你啊你,最清楚怎么拿捏我了。”   梨觉问:“是说崽很厉害的意思嘛?”   芬克斯沉吟:“嗯,差不多吧。”   被夸奖的小幼崽非常满足。   猫尾巴快乐地甩来甩去,尾巴尖尖还卷成一个小爱心。   ……   这不是现在时,不是虚拟时,而是过去时。   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条长长的廊桥,那段琐碎的对话,那些珍贵的喜悦,都是真的。   子世界发生的一切,每时每刻,点点滴滴,都会被制作成数据上传到“厂”里。   梨觉此前看到的传送带上多肉植物似的发光包裹,其中就有这些“监控”。   小幼崽本还在因为接连进入“厂”和“塔”,被完全陌生的新世界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因为和家长们的分别感到难过,这么一个短短的回放片段又再度勾起了小崽崽的伤心事。   ……想哥哥了。   中枢所在的地方很遥远,其实他在“塔”里走了很久了,哪怕脚下踩着的地软绵绵的,也有些难为三岁小朋友的体力。   如果平时自己走累了,只要对哥哥咪踮踮脚,就会被抱起来。   哥哥咪是龙,龙很强壮,也很暖和。他在哥哥咪的怀里很安全。   不是哥哥咪,其他哥哥姐姐也是同样。   在星舰上,在黄金龙家族里,梨觉是所有人争着抢着宠的小宝贝。   现在,只不过是众多系统中很平凡、很小只的一个。   没有哥哥姐姐们,也没有很多的爱。   对了,还要上班。   他才三岁耶!居然要打工。   梨觉决定不要当宝宝崽了。   他要当一颗淋过雨的悲伤流泪小蘑菇。 第39章   No.Bα3L82γk还在和同事们赌气, 发誓要翻出更多证据来,没有注意到幼崽的异常。   电视机画面一转,播放起那日在人类聚集星球西半球的集市上, 身着黑袍的潜杏和捞金鱼的小朋友们第一次相遇。   素来冷淡的海妖王凝视着小的那个单纯的笑脸,眼神有些微的变化。   等等。   不对。   No.Bα3L82γk立即意识到海妖王的跨子世界行为是不符合规定的。   如果被其他momo看见,很有可能会举报到中枢那里, 到时候就麻烦大了。   海妖王对宝宝崽很好, 而且下一个世界就是海洋世界了, 它并不想在此刻横生枝节。   Momo赶忙把画面调回原先的巨龙世界, 咳咳两声,心虚地转移话题:【你们看, 我没有乱说吧, boss们真的——】   然而另一边的momo们根本顾不上它说的啥, 全都慌了:   【这这这!】   【哎, 小朋友,别哭啊。】   【怎么了这是……】   【No.Bα3L82γk, 别玩儿你那破电视了,赶紧过来看看你家崽!】   No.Bα3L82γk不用它们叽叽喳喳也注意到了, 甚至来不及反驳自己这可不是什么“破”电视, 手忙脚乱关了监控, 飞下来, 飞到梨觉面前。   小幼崽蹲在地上呜呜哭,又成了伤心小蘑菇。   Momo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宝、宝宝崽,那个,你……我……】   完了完了,它把宝宝崽弄哭了QAQ   它徒劳地变化着颜色、形状,想像之前那样逗崽崽开心。   可是小蘑菇还在雨里, 并不搭理外面有阳光还是彩虹。   无论哪家的momo都没接触过如此年幼的小系统,换句话说无限空间的工作人员本来就不该有童工,它们照顾小孩的经验为零。   所有的气球一股脑飘到小孩子面前,它们形态、色彩各异,宛若把无数的云朵扎成了一束大号捧花。   Momo们七嘴八舌地安慰,言辞笨拙:   【哎呀哎呀,不哭啦。】   【都怪No.Bα3L82γk!】   【就是就是。】   【他叫什么来着?】   【宝宝崽啦。】   【No.Bα3L82γk坏,宝宝崽好!】   【中枢大老爷!】   【小朋友别哭了,要不抛弃你的momo,以后跟我吧!】   【不行,我先来的,应该跟我才对。】   【我才是最先发现他可爱的mo好吧!】   本来是哄崽的,说着说着自己吵起来了。   梨觉在黄金龙家族当惯了调解员,之前momo们在天上飘来飘去斗嘴的时候他就想介入了,可惜有心无力;现在气球们来到和他同样的高度,总算能听到小朋友的声音。   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小幼崽抽了抽鼻子,含着哭腔的小奶音翁翁的:“不、不吵架,大家不吵架呀……”   宝宝崽总算停止哭泣,No.Bα3L82γk最先反应过来,一个旋风扫尾把那些叽叽喳喳的同事们挤开,自己变成一朵小花盛开在崽崽面前:【宝宝崽,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勾起你的伤心事。可不可以原谅我?】   梨觉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崽没有怪么么……”   言下之意,也谈不上原谅。   被迫和熟悉起来的家长分开,不停地去往新的子世界,这是身为系统的命运。   至于谁逆转了他原本平静的人生、拉上这条无止境的路,小孩子还没有办法思考到那个程度。   其实,崽崽也不是完全难过。   在看到画面中芬克斯的笑容时,他同样感觉到温暖的思念。   能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哥哥咪,也很好。   如果要是也能看到爸爸……   崽崽眼睛一亮,水汪汪的金瞳看向自己的助手:“么么,我可以看一看爸爸嘛?”   【爸爸?】momo一愣,【你是说……你生理上的父亲么?】   崽崽点头。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沈烟。”   【是雄性人类吗?】   “是……吧?”   【好的,收到。】Momo变换成一个弯曲的、待定的问号,【我可以试试在无限空间中搜索数据,可是如果没有记录的话,我也没办法还原的。】   所有momo共享同一个数据库,它们的搜索也是可以连通的。   No.Bα3L82γk把宝宝崽的愿望告诉同事们,其他气球也摩拳擦掌,要帮助小幼崽找到爸爸,重新看见宝宝崽的笑容。   崽崽从蹲改为坐在地上,捧着小脸看着漫天飞舞的气球。   它们从初始的问号飞快地改变着形状,有时候是一些不同语言里的字母,有时候则是无意义的符号,这些都是中枢程序中的构成部分。   梨觉的momo第一个开始,也是第一个结束。   它有些气馁地降落到崽崽面前:【对不起,宝宝崽,我没有找到你的爸爸。】   小幼崽原本明亮的、充满期待的眼眸黯淡了一些。   No.Bα3L82γk不忍心看到他这个样子,安慰道:【没事,还有我的同事们呐!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帮你找到哒。】   梨觉也扬起笑脸:“嗯!”   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越来越多的气球飘落,每一个都垂头丧气,无功而返。   有一些找到了名叫“沈烟”的人,但是是雌性;   有一些找到了名叫“沈烟”的雄性,可根本不是人类;   有一些找到了名叫“沈烟”的雄性人类,年纪比崽崽大不了多少,怎么看都不像有孩子的样子。   号称掌握着全部数据库、比中枢和主神还要了解无限空间的momo们,全员铩羽而归。   梨觉垂着小脑袋,没有说话。   他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在巨龙世界中,他也请求芬克斯帮自己找过爸爸的消息,同样一无所获。   黄金龙摁着他的小脑瓜,心里想,可能这位倒霉的父亲是掉进空间夹层中了,才会无论用什么搜索方式都找不到。   他自然没有把自己残酷的猜想告诉梨觉,这样小崽崽还能继续心怀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偶遇爸爸。   Momo们不愿看到宝宝崽难过,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开会:   【有没有一种可能……】   【也许根本不在无限空间里啊。】   【我也这么觉得。】   【问题是,任何一个被中枢捕获成为系统或玩家的人类,相应的,血亲和挚爱的名单都会进入数据库——这一条仅对人类有效——你们不记得这一条规定了吗?】   【对哦……】   【那会不会宝宝崽的爸爸不是人类?】   【No.Bα3L82γk,你对宝宝崽进入无限空间之前有了解吗?】   问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原本也在绞尽脑汁思考可能性的No.Bα3L82γk傻傻地开口:【啊?】   【啊你个头啊!问你话呢,宝宝崽以前是纯人类吗?】   【这个……】No.Bα3L82γk为难地化出手的形状挠了挠头,【他年纪太小了,不符合规定,应该是中枢异常捕获的,所以我也就没有做太多背调……】   有一个momo化出惩戒棒冲着它的脑壳砰砰打两下:【你这样对你的系统也太不负责啦!】   No.Bα3L82γk很委屈:【你们都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长期在线,连宝宝崽的岗前培训都没有完成。我总是忽然掉线,甚至被迫关机,就好像有一股力量阻止我陪在宝宝崽身边……】   同事们面面相觑。   “大混乱”到来后,的确很多momo,包括它们跟随的系统,都会出现信号接触不良的情况,互相之间、或者同子世界失联。   然而无论实际上掉线多久,对于momo本身来说不过是一瞬间。   像No.Bα3L82γk这样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被撕扯、甚至出现了力量对抗的情况,还是头一回听说。   Momo们狐疑地围上来,用不同的“眼睛”瞅着No.Bα3L82γk。   【不是,哥们。】   【你不对劲。】   【你不会是叛徒吧!】   No.Bα3L82γk无辜地做举双手投降状:【我一直是你们亲切友好的伙伴啊!从来没有变过的!】   Momo单独一只说话的语速还好,许多momo聚在一块儿会下意识越讲越快,变成了念咒般的叽里咕噜。   本来在一旁暗自忧郁的小幼崽抬起头看着他们,小脑袋转啊转,很想听懂它们都在叽里咕噜什么。   忽然,一个有着纠结眉毛的momo提出了与同事们方向截然不同的解题思路:【有问题的,会不会不是No.Bα3L82γk,而是它带的小系统?】   此言一出,气球们都定在了半空。   是哦。   它们怎么没有想到呢?   在宝宝崽出现之前,No.Bα3L82γk和它们的情况没什么差别。   出现特殊症状,是从上任宝宝崽的助手开始的。   根据控制变量法,那个出现的变故,正是梨觉。   气球们不禁齐齐低下头,看着幼小无辜的孩子。   一个孩子……会让无限空间的力量出现波动和对抗?   对了,还是一个检索不出父亲的孩子。   不仅父亲,也有momo顺手搜索了下他的母亲的情况,更是找不到半点关联条目。   这本身就不合理,哪怕他的母亲早逝或离开,也依然会有记录才对。   这世间没什么是留不下痕迹的。   除非,被刻意抹去。   可是,又有谁有如此至高的权限呢?   Momo们想不通。   【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兀的、堪称惊心动魄的尖叫声打破了momo的沉思,它们和梨觉同时捂住耳朵,诧异地看向声源。   罪魁祸首的元凶No.Bα3L82γk慌慌张张道:【差点忘了,中枢让我带宝宝崽过去呢,哪有时间在这儿跟你们胡扯啊啊啊啊!】   气球们一脸“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   它是不是糊涂了,带小系统去见中枢干嘛?   别说这只新来的小幼崽,就算是许多在无限空间里兢兢业业工作了很多年的系统及助手,都没有亲自见到系统的荣耀。   已经快要到约定时间了,No.Bα3L82γk焦头烂额:【来不及解释了宝宝崽快走!!】   它再度变成翅膀形状,只不过这一次不再只是光的组合,有了实体,直接裹住小幼崽飞了起来。   “诶诶~?”   突然被抓起来的崽崽留下茫然的一句惊呼,像个真正的小天使那样越飞越高,逐渐接近天际。   Momo们齐齐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不禁感叹,宝宝崽好像……不,是真的很可爱啊!   *   No.Bα3L82γk载着梨觉火速赶到中枢所在的区域。   这里是座完全浮空的孤岛,岛上有三两护卫系统巡逻,不过其实它们存在的意义也就是摆个样子,毕竟中枢的禁地也没人敢闯——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早就被直接碾碎在无限空间了。   中枢并不像崽崽想象中那样是一座轰隆轰隆运转的机器,而是棵参天古木。   不过仔细看并不大像常规的乔木,更像某种巍峨的、无边无际的藤蔓。   整座浮空岛上,仅有这一棵藤蔓。   它的根深埋地底,茎直插云霄。   供养着一座岛,还有整个磅礴的世界。   梨觉从momo的翅膀里跳下来,高高仰着头,眼里全是惊叹。   他想起爸爸讲过的睡前童话《杰克与魔豆》,里面的通天豌豆藤应该就是长这个样子吧?   气球的绳牵起还在发呆的小孩的手,向前走去。   藤蔓底部有扇门,不大不小,刚好够小幼崽的身高。   Momo一看,欢快道:【以前的系统总是要把自己缩小才行,宝宝崽就没有这个烦恼啦!】   它并未思考过中枢为何会设计如此迷你、不符合绝大多数系统体型的一扇门,反正,宝宝崽就是那个天选之统。   气球也飞进去之后,四周伸来几根枝叶将小幼崽牢牢裹住,接着托举向上。   梨觉就这么乘着“电梯”来到了最顶层。   中枢没有实体形象,而是一团时时刻刻都在变幻的、璀璨又模糊的光雾,与来者相隔着一块磨砂玻璃似的屏障。   小梨觉瞅瞅中枢,又看了看降落在自己身边的么么,总觉得它们长得有点儿像。   大球和小球。   难不成,么么是中枢的宝宝嘛?   「终于来了。」   中枢看着面前的小孩子,缓缓开口。   它的声音像个年纪很大的老爷爷,讲起话来慢慢悠悠,却很有威严。   梨觉想起了乔长老和那双雾蒙蒙的白色眼瞳。   他太小了,而她和它太老。他们之间隔着永远无法触及的漫长年月。   仿佛印证孩子的所想,中枢给出的第一印象的评价也是类似:「太小了。」   No.Bα3L82γk在中枢面前不敢飘那么高,反而是下意识黏在小系统旁边。   它诚惶诚恐:【尊敬的中枢,宝宝崽、我是说梨觉,虽然年纪小,不过任务完成得很不错哦!】   不合格的系统是会被淘汰的。   至于这个淘汰是怎样的后果,momo中流传着许多可怕的传说;它们作为培训系统的助手,也会受到牵连。   中枢沉默了很久,久到momo已经开始打颤,才重新开口:「吾已阅过报告。的确完成得不错。」   系统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工作,中枢并不管。   所以哪怕小家伙是以完全融入、甚至成为“boss之子”的方法达成了目的,只要结果是完美的,考核成绩就是最佳。   中枢和乔长老一样,是庞大家族的顶端,不苟言笑。   能让它讲出夸奖的话来,实属不易。   Momo正要说些感激的话,被梨觉抢先。   “我不小喔!”幼崽伸出小手张开五指,皱着小眉头严肃地数,“崽崽已经,嗯,嗯……好几岁啦!”   ……几岁来着?   有点忘记了。   不过也不重要啦!   总之,崽崽可不是什么小娃娃呢,已经是大宝宝了哦!   梨觉小朋友,三岁,对年龄可是很在意的。   古藤蔓真身的光雾穿透了玻璃屏障,分出一小部分光芒向着孩子的面前延伸,如同铺满了碎星的阶梯。   「你是,梨觉。」   中枢的声音也随之靠近。   Momo再度惊诧,要知道系统成为系统之后,对于中枢来说就是万千员工之一,一种纯粹的工具。   它只需要用编号和岗位来识别他们,无需记住任何一个曾经是谁。   可是中枢喊出了宝宝崽的名字。   不知内情的小梨觉正要点头,中枢又继续了下一句。   「你是……沈烟之子。」   小幼崽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这还是第一次,从别人(是不是人不重要)的口中听到爸爸的名字。   ——这个陌生的、奇幻的世界中,居然有人认识爸爸么?   “请问您认识崽的爸爸嘛?您知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呀?”梨觉双手握拳,抵在自己身前,眼里迸溅出的星星比光梯里的还要多,“崽崽很想他……”   古藤蔓似乎叹了口气,重复了那句话:「……沈烟之子。」   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称谓,没有多余的评判。   偏偏听得出来寡淡语调中的“竟然”和“果然”之味。   梨觉再追问什么,它都不答了。   中枢收起光梯,回到屏障里。   哪怕全是看不出差别的、迷幻的光雾,依旧做了一个像是转身的动作。   「带他离开吧。下一个世界还在等待。」   Momo战战兢兢:【是,尊敬的中枢。】   「照顾好他。」在枝叶电梯到来之时,中枢又向No.Bα3L82γk叮嘱,「切记,绝不可让他在任何子世界耽搁过久。」   那是梨觉听到的它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世界在下坠。他像一朵云一样飞了起来。   *   现世,沈家。   李韧站起来,抱着猫焦躁不安地走了好几圈。   警察刚刚离开,那股窒息感依旧勒在他的喉咙口,难以下咽,更难以消散。   ——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最后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   ——当晚你在做什么?   ——有没有人可以证明?   ——是否与当事人发生过冲突?   都是些例行公事的询问,只不过因为听者有心,更像一种拷问。   直到现在依旧折磨般回荡在耳边。   沈将行和沈烟的那个小野种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从某个足以淹没一切的暴雪天开始。   左等右等没等到大的回家,起初,李韧请了私家侦探,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实在没办法才报了警。   然而无论哪种渠道都一无所踪。   李韧的老婆,按辈分是梨觉的堂姑、沈将行的堂姐,是个胆小怕事的女人。   她沉不住气,早在联系不上沈将行时就慌了,哪里撑得到警察上门。   其实他们夫妻俩只是参与了策划,并没有真正实施;连每次对话都是当面谈,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影像,谨慎得很。   如果沈将行真的回不来,完全是死无对证。   警察再来个一百遍、一千遍,只要他们不主动暴露,什么也查不出来。   所以,他想,自己必须要稳住才行。   其实这是好事,不仅沈烟的儿子回不来了,还多出了沈将行的那一份。   沈老爷子的遗产每一部分都是巨额数字,自己手中能多握一份,何乐而不为呢?   明明是天赐的惊喜,老婆偏偏不懂得这个道理,总碎碎念着若是这两人都死了,有冤魂索命怎么办。   李韧嗤笑,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种封建迷信的思想。   世界是物质的,科学的。   不会有鬼魂,也不会有什么非自然力量。   他从来不信这些玩意儿。   鬼是假的,警察是真的。   如果接下来他们还要继续上门盘问,翻来覆去调查,他得先和老婆对好口供、免得出现什么漏洞才行。   就在这时,猫从他手上跳了出去。   那是他老婆养的猫,品种叫……叫什么长毛金渐层来着。   毛发是甜甜的、奶油一样的浅金色,眼睛也是金的。   不知为何,李韧忽然觉得这猫和沈烟家的那个小崽子有一丝相像。   都是金灿灿,软绵绵,甜滋滋的。   ……怎么会幻视猫像人啊。   可千万别成了心魔。   李韧有些犯嘀咕,不过也没多想。   干大事的人都需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他给猫喂了粮,照常洗澡睡觉。   半夜,忽然惊醒。   他听见猫叫,不在屋里,在窗外。   可他家全是封死的落地窗,猫怎么可能跑到外面去?   他家住二十层,更不可能有外面的野猫爬上来。   老婆被他起床的动作弄醒了,揉着眼睛:“怎么了?”   李韧没有答,以一种怪异的,僵硬不似常人的步伐向窗边走去。   老婆心中涌起难言的古怪,声线颤栗:“老李,你……你要做什么?”   沉默。   李韧并不说话,却抱起一旁的花瓶。   然后,狠狠地砸向窗户。   正常来说,以落地窗玻璃的硬度是不可能被花瓶砸碎的,可不知他哪儿来的怪力,那样巨大的一块玻璃居然真的应声碎裂。   二十层,几十米的高空,呼啸的夜风顿时涌入室内。   李韧向前一步,离边沿仅有一步之遥。   老婆的眼神惊恐万分,抓着被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李……老李,你别想不开啊!我们去自首,去、去认罪!警察、警察应该会从轻发落的吧?你不要想不开啊!”   她不敢靠近,生怕刺激到李韧。   更惧怕的,是他现在这幅着了魔似的样子。   李韧对她的挽留充耳不闻,又向前踏了一步,已经有半个脚掌悬空。   细弱的猫叫声没有停。   他神智不清,目光失焦,向虚空中伸出手喃喃着:   “猫……小猫……”   “是我……”   “梨……”   “……错……”   然后,在老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纵身一跃。 第40章   冰凉的、带着鱼腥味的水泼醒了李韧。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 看见一群留着络腮胡、头发乱得像海草的大汉围着自己,七嘴八舌讨论着。   “嘿,以前都是捞鱼, 今儿怎么总捞着人来。”   “大哥,这人也没有鱼值钱啊,还不如鱼呢。”   “臭小子, 怎么说话呢。”   “嘿嘿我这不是说出大哥您的心声么……诶诶诶, 我错了我错了。”   李韧爬起来向后缩了缩, 警惕地看着他们。   大脑有些懵, 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这是哪儿?   身下摇摇晃晃,好像颠簸在浪潮上, 连坐都坐不稳。   再加上这些人身上的鱼腥味……   一艘船?   他为什么会在船上?   如果没记错, 自己本来在睡觉来着。   然后听到了猫叫, 以为是自家那个小东西……   再往后的事, 他就不记得了。   那些人——姑且可以称作为渔夫——见他神色慢慢清醒,摊了摊手:“我们不是坏人, 你不用这么提防。如果你没什么问题,就先休息吧。”   “我……”李韧张口, 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昏睡期间又发生了什么。   看起来像一桩绑架案。   真可笑, 几周前他还在和沈将行策划绑架沈烟的儿子, 几周后,沈将行失踪,而他也被绑架了。   亏心事不能做多,否则总有一天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比起反省、悔过,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尽力解救自己;李韧冷静下来,清了清嗓子:“你们想要什么?要多少钱?可以让我老婆转……”   被簇拥在正中、为首的那个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正要开口,又有人来了,对他道:“大嫂说该收网了,我们先上去吧!”   他点点头:“好,就来。”   回头又对眼神警惕的李韧耸了耸肩:“我们不是绑架犯,你别误会。不过回头再说吧。”   一群人闹闹哄哄地走了,夹杂着“我们长得真那么像坏人吗”“反正你挺像的”“嘿信不信我揍你”“早知道不这么好心救他了”的抱怨。   船员们顺着楼梯上了甲板,脚步声慢慢消失。   李韧松了口气,估摸着自己应该被关在最底层的船舱里。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又冷又硬,好在现在天气不算凉。   难道自己真的误会了,这些彪形大汉不是绑架犯,而是救了自己一命的好心人?   他试图爬起来看看周围的情况,冷不丁又是一道声音。   “你终于醒啦?”   李韧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暗处还有一些人。   和自己一样湿淋淋的,蜷缩着身子取暖。   他恍惚记起,最开始的确有个渔夫说“怎么总捞着人”。   看来,今天被绑在这儿的不止自己一个。   他眯了眯眼,看见七八个人。   跟自己说话的是坐在最前面的,挺年轻的女孩子,看起来还像个学生。   李韧估摸着众志成城能不能反杀绑架犯:“你们又是谁?”   女孩的神态很安然:“放心啦,我们跟你一样是玩家。这个本是解密型的,没有限定通关人数,而且可以合作。所以不需要有自相残杀的环节。”   后面一串没听懂,不过李韧捕捉到了一个最重要的关键词:“……玩家?”   “对啊。”女孩疑惑地问,“怎么——哎呀,你不会是新来的吧?”   李韧没说话,女孩道:“你这么淡定,能直接睡到进本之后,还以为是个老手呢。”   这姑娘白净秀气,长得不错。   李韧看着她,有了别的心思。   他自己就是个普通家庭,能入赘进沈家这样的名门望族,绝对是攀高枝。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平时一点儿不老实,经常拿着老婆的钱出去花天酒地。   李韧既极度渴望年轻女性,又对她们不屑一顾,认定这个年纪的女孩无非就是爱慕虚荣,用钱可以买到她们的一切。   他对那女孩道:“我给你钱,你跟了我吧?我很有钱的。反正我老婆现在也不在……”   原映映既没有像大多数第一次听到的女孩那样震怒和鄙夷,或者流露出渴望来快钱的动摇,她只是略带无奈地看着他:“不是吧大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那个呐?”   她的口吻有种不符合年纪的老练。   与其说看破了男人的本性,更像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如此不合时宜。   她身旁看起来痞痞的眉钉男人翘起嘴角笑了笑:“我劝你别打小原的主意,她的武力值已经快拉满了。”   原映映摆摆手:“路哥你别那么夸张,还差不少呢好吧。”   李韧一头雾水。   什么武力值,什么拉满?   不过这两人交谈起来如此轻松,应该的确不是什么绑架事件。   他不会打游戏,更搞不懂年轻人的流行语:“哎,你们是在拍什么综艺吧?害,你们忙你们的呗,我知道,我就是那种被临时拉过来看反应的,俗称n……npc的人。”   老婆平时喜欢看综艺,他还是有那么一丢丢了解的。   至于自己刚才说的话,啧,既然敢把他请过来,肯定知道他是什么人,到时候播出来会剪掉。   “Npc?”原映映这回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我看出来了,大叔,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李韧有些不高兴:“小姑娘,你怎么说话呢。哥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   原映映熟练地左耳进右耳出,对路迎叹了口气:“最近怎么老遇到什么都不懂的新人。”   路迎沉吟:“‘大混乱’搅出的异常不是一桩两桩,中枢需要更多新鲜血液来稳定运转吧。”   “路哥你说,如果不停地卷新人进来,从平衡的角度上考虑,是不是也有老玩家被放出去了?”原映映语带期待,“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   路迎苦笑:“还是别抱有太高的期望比较好。”   他们讲的话李韧完全听不懂,不过也无所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啥,反正都跟我没关系。小姑娘,你给个准话,愿不愿意?节目结束之后……”   原映映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怜悯,看着李韧,话还是在跟路迎讲:“大概率第一个扑街。”   路迎嗤笑:“也别太善良了。这种游戏规则下,你不可能救得了别人。也许一次两次,但不可能每次。”   原映映卷了卷自己的发辫:“我知道啊,但是也就是提醒一下吧……”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路迎不在意李韧投来的愤怒的目光和骂骂咧咧,反正这满脑肥肠的家伙打不过自己。   两人不再关心李韧的反应,讨论起了目前掌握的情况。   “路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本倒目前为止有点儿太风平浪静了 ?”   这个“风平浪静”是双重含义。   不仅到现在没有发生什么紧张刺激惊险危急之事——而这在逃游中最家常便饭不过——连这艘出海的船都过于太平了。   首先,从自然天气上来说,至今风和日丽,没什么大风浪。   其实,就是人物环境。   这些长得有些粗糙的渔夫其实心地善良,不然也不会救了这么一串倾覆的人。   不仅善良,还挺温柔的,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凶狠。   换句话说,他们就是剧情里的普通npc。   如果boss不是这艘船的船员,那么接下来还会引进新角色。   不仅是出现的新角色,其实也有可能暗藏在已经见到过的船员之中,甚至就是那个比较显眼的船长。   他们必须提防所有人。   有兴奋的脚步声咚咚靠近,两人立刻闭嘴。   “哎哎哎,你们要不要来看!”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你们都是城里来的,肯定没见过——我们网到一条怪鱼!”   原映映和路迎对视一眼:线索来了。   不仅是他俩,其他玩家也立刻反应过来,纷纷起身。   李韧是这个本唯一的100%新人,怔怔地看着所有人都对鱼很感兴趣似的跟在那年轻的渔夫身后准备上楼。   出于安全考虑,一个人被留在舱底不是什么好选项。   李韧同样跟了上去。   今天的风不大,可毕竟在海上,渔船还是比陆地要晃得多。   李韧扶着栏杆,莫名有种喝醉酒的感觉。   他是最后一个到的,其他人早就围在了分装好不同鱼类的大桶旁。   桶里游弋着各种各样的海鱼,对渔夫来说很常见,但对不太吃海鲜、或者说根本没机会吃海鲜的玩家们来说,就有些陌生了。   一直被嫌弃的李韧终于等到场合发挥,他喜欢吃海鲜,也喜欢海钓,侃侃而谈:“哎哟,这是海鲈吧?这个个头大,能有十几磅吧?这是鲻鱼?有点儿小了;还是一米五以上的黄鳍鲅鱼钓着爽……”   船长,也就是渔夫们称为“大哥”的人颇为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认识得挺多啊。”   李韧微微笑:“我有一艘游轮,平时也会出去逛逛。”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财力,边说还边看向原映映,意为“哥这么有钱有魅力你不如从了哥”。   原映映翻了个白眼:“真是受不了了。”   路迎安慰她:“还是缺被副本毒打的经验。”   “——不过,先生,这条你肯定不认得。”大副得意洋洋指了最里面的那个比其他都要小得多的桶,“这就是喊你们来见识一下的怪鱼。”   副本中会遇到的、主动交谈的npc,几乎没有哪句话是废话。   这条鱼一定跟接下来的线索息息相关,所有玩家都凑过去看。   这个小东西实在很难用“鱼”来描述,更像水母。   它的伞体圆圆的,有成年人的双手合起来那么大。   边缘垂下纤柔的、花瓣一样的触手,如同珠链;   唯独一对触手远比其他的要大得多,还是弯曲的,乍一看像对蝴蝶结。   小家伙的身体晶莹剔透,仿佛随时会融化在水中,却又在光线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夺目光彩来。   精致小巧的水母打着旋儿漂浮,如同一只张开双翼的水中蝴蝶,轻盈又静谧。   漂亮是漂亮,可看起来挺眼熟啊。   李韧抬了抬下巴:“不就是水母么?”   船长捋捋自己的胡子:“是水母,可是老夫我干这行也有几十年了,什么种类的都见过,从来没见过这种的。”   要知道,水母的触手有很多作用,捕猎、游动、感知、防御,必须要格外精巧和自由。   这个小家伙却有一对打结的触手,看起来也不像后天被干预、而是先天形成的,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小水母见这么多两脚兽望着自己,非但不怵,还慢悠悠地游到桶的边缘,冲他们吐了个泡泡。   原映映蹲下来:“哇,好可爱啊!”   船长连忙道:“你们可千万别碰它,很多水母都是剧毒,害搞不清楚它是什么情况。”   原映映好歹也是出生入死无数次的老玩家了,自然深谙陌生子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随便乱碰的道理。   不过她还是装作乖巧模样:“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大叔。”   船长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佛看女儿。   和重要的npc搞好关系没有坏处,这是原映映谨记的又一条例。   小水母用和“蝶翼”相对一侧的、稍长的另外两条触手碰了碰桶沿,像是扒在那儿的小手,再度吐了个泡泡。   “它好像在和我说话呢。”原映映道,“真的好可爱哦。”   路迎插着口袋低头看着,和原映映同时想到另一个小萌物。   “哎,路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黄金暴君的那个本还遇到一只小猫咪?”原映映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毫无自保能力的柔弱的小生命,怎么看都很难活下来。   幸好这只小水母是npc的一部分,而不是被中枢抓取的玩家。   不然,一只水母参与逃生游戏也太奇怪了吧。   “看起来其实有点儿像桃花水母,不过大得多。”李韧踱步到他们身边,“让我考考你,你知道桃花水母为什么被称作桃花水母吗?”   路迎用口型对原映映道:‘又来了。’   原映映也不想配合,可偏偏这种人就是毫无眼色、没完没了:“让我告诉你吧,一个是伞体的触角分布形状长得像桃花,另外就是经常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出没,也就是暮春时节,因此得名。我有一个朋友……”   其他人完全没听他的叨逼叨。   “可是它长得不像桃花,倒是像……”原映映歪着头,换了个角度观察小水母伞体上的花纹,“梨花。”   “那就给它命名为梨花水母吧。 ”李韧啧了一声,“说不定就是全新的物种呢,我回去联系一下我的人脉看看……”   这回原映映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船长再度加入他们的谈话:“可以啊,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这次出来收获不错,明天一早就可以返航了,你们也能回家了。”   他一边一个揽住李韧和路迎的肩膀,“看来你们是我的贵客啊,来吧,晚上请你们吃海鲜大餐!”   没有被他身上的鱼腥味“荼毒”到的其他玩家们欢呼起来。   有免费的大餐,当然要吃。   进副本间隙在玩家大厅是没有足够的点数奢侈的,进本后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能快活一下是一下嘛!   船长放开被呛得直咳嗽的两人,问船员:“小希呢,叫他过来。”   小希?   一个即将解锁的新人物。   会是npc,还是boss   等船员把小希带来之后,玩家们齐齐在脑海中划掉了后一个选项。   不可能有这么年幼的boss。   船长夫妻俩已经五十多岁了,一直没有孩子。   半年前,在一桩沉船惨案中收养了成了孤儿的六岁男孩。   小希懂事聪慧,还有个特殊本领:很会养稀奇古怪的鱼。   要知道很多海鱼是很娇贵的,一旦被捞上岸,保存不好的话不出俩小时就会死;但只要放在小希那儿的,再怎么瞎折腾也能平安回到陆地。   而且自从养了小希,这半年渔船但凡出海一定风平浪静,并且满载而归。   小希是他们的福气,是幸运星,深受所有船员的喜爱。   船长决定把这朵……不对,这只罕见的“梨花水母”交给小希照顾。   小男孩长得清清秀秀,穿着也很干净,和蓬头垢面的船员们完全不同。   这群文化程度低下、仅有蛮力的渔夫们,在用自己能做到最好的方式在养一个孩子。   男孩黑头发、棕眼睛,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唯独前额有一撮与众不同的银白,很是亮眼。   船长夫妇收养他的时候还以为是染出来的,可小孩说这是天生的颜色。   “来了啊。”船长冲男孩招招手,“这个也交给你了。”   小希经过原映映和路迎身边时,冲他们微微一鞠躬,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感激,什么也没有说。   原以为是孩子的礼貌,可是他在经过其他玩家时并未做出同样的动作。   两人颇为纳闷。   他们和他……认识吗?   李韧则是另一种困惑。   这孩子和老爷子收留的那个凌西长得太像了,连名字都差不多。   他和养在沈家的凌西没什么交集,偶尔去老爷子那儿能见到一眼,是个沉默顺从的孩子。   沈将行说,沈烟家的儿子被找回去之后,凌西很喜欢带他玩儿,那小崽子同样愿意黏着凌西。   小孩有亲近同龄人的天性,李韧不以为意。   总的来说,他对凌西的印象实在很单薄,一时难以辨认眼前的小希和那孩子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小孩看着年纪不大,力气不小,端来沉甸甸的、布置得很漂亮的鱼缸,找了个舀子,小心翼翼地把小水母从桶转移到缸里。   如果说小水母此前对玩家和船员们还只是普通的好奇,那么看到小希后,热络变成了一种急切。   它不断地用小触手拍打着鱼缸的玻璃,几乎把自己贴成小鱼饼,一串又一串泡泡咕噜噜地往上冒,仿佛想跟男孩说什么,或者要一个抱抱。   可惜,水母不是小猫咪,是没有办法跟人类拥抱的。   小希伸出食指,隔着玻璃和水母的小触手碰了碰,像在安抚:“嘘,嘘……”   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用上哄孩子的语调。   令人惊奇的是,这安慰当真有效,小水母安静下来,在鱼缸里转了转,躲进角落的小房子里。   这个小房子应该是为小丑鱼的体型定制的,对于小水母来说有点儿窄了。   它柔软的身体能够钻进去,那对最大的蝴蝶结触手却被卡在了外面。   小水母努力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把自己塞到小房子里,不得不退了出来。   玩家们都从它翕动的小身体上看到了浓浓的落寞和委屈。   小水母再次来到鱼缸边缘,吐了个泡泡。   男孩隔着玻璃摸摸它伸出触手的位置,小声道:“对不起,我回去给你重新做一个大房子。你想要花园吗?我还可以做花园和秋千。还有还有……”   孩子的童言童语听得总神经紧绷的玩家们难得会心一笑。   也许只有这个年纪,才会依然活在天真的童话中,认为自己有同小动物沟通的能力吧。   *   这艘船颇为古老,电路很不稳定,夜晚的灯光微乎其微,房间里还额外配备了蜡烛。   船上有几间空房,彼此相熟的玩家住进去,李韧幸运又不幸地落单了。   他睡不着,披着外套盯着烛火,琢磨着怎么能把那只梨花水母偷走。   水母基本都是透明、半透明的,光线可以直接穿透它们的身体。   可这只竟能折射出不同光彩,剔透的小身体宛若琉璃,一看就是奇珍异宝。   李韧并不缺钱,他可是沈家的倒插门女婿。   不过谁会拒绝钱再变多一点呢?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是个俗人,而发现新生物——这可是科学、生物那种哪怕是上流社会仍遥不可及的高贵和荣耀啊!   他一直想干出点成绩证明自己,让沈老爷子和沈家的其他人看得起自己。   这只水母,或许就是最好的转机。   船长家的儿子住得离他很近,威逼利诱一个小孩子并不难事;难就难在,这只梨花水母的个头不小,而且可能很脆弱,他一时想不到用什么容器和方式能够不引人注目地带走水母。   如果这只水母没活下去、成了标本,还能卖得了好价格吗?又还有研究价值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去看看。   他来到小希的房间,正准备敲门,听见薄薄的门板后面孩子正在说话。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小希说,“觉觉,我们又见面啦。” 第41章   十分钟前。   哔啵。   小小的气泡炸裂声惊醒了趴在桌上睡觉的男孩。   绫希抬起头, 看着鱼缸里同样刚从梦中醒来的小水母,微笑道:“觉觉,晚上好。”   “啵!”   小水母看清眼前人, 快乐地冲他吐了个泡泡。   水中的小家伙发不出声音,泡泡就是他吐露的讯息。   “啵。啵?”   小水母摆动着自己的触手,试图向鱼缸边沿攀爬。   “哎, 你不可以出来的, 外面没有水。”   绫希阻止了他的动作, 自己伸手去碰了碰, 小水母的触手如同新生的柳条那样幼嫩,在他的手背上流下比水还要清凉的触感。   小水母用自己柔软的伞体轻轻蹭了蹭人类男孩的掌心, 像往常一样讨要一个摸头的动作。   如果可以的话, 绫希当然也想摸摸他。   可是梨觉现在不再是人类幼崽, 也不是小奶猫, 而是一只水母。   刚才他碰他的触角时,都能从小家伙透明的身体里看到自己的手指。   那样轻, 那样薄,万一弄破了怎么办?男孩惴惴不安地想。   小梨觉不明白为什么希希会拒绝更多的贴贴, 他的小脑瓜里现在全是水, 没有多余的地方以供思考。   小水母不大开心, 鼓起小身体, 一张一合地游走了。   绫希加班加点给他赶制出全新的小房子,尺寸不大不小正合适,足够一只失落的小朋友蜷在里面舔舐伤口。   就是背后的蝴蝶结触手露出来一点点。   绫希看得出来他有点小生气,无奈地笑了笑,撑起自己,趴在鱼缸上面, 用手戳了戳蝴蝶结触手。   敏感的小水母被他这么一碰,顿时把触手收了回去。   可是蝴蝶结触手和其他小触手不一样,没那么灵活,基本是固定的形态,就算他努力收回去,没一会儿又蝴蝶翅膀似的张开了。   为了养子还在发育中的视力着想,绫希的房间有全船最好的灯,即便在电路最脆弱的夜晚也不会断电。   灯光和自然光线不同,白天小水母看起来是泛着琉璃色的透明,那么夜晚灯光为他披上了层纱一样淡蓝。   蝴蝶结触手尤为明显,亮莹莹的,轻软宛若晴空。   “原来你是蓝色的。”绫希想了想,“和我想象中一样呢。”   孩子们在画画的时候通常会把水母画成蓝色,水族馆也总将水族箱的光打成蓝色。   “啵。”   如果把蝴蝶结触手当作小水母的“背面”,那么梨觉现在就是用屁屁朝着绫希。   “好啦,不要生我气嘛。”男孩好声好气,“等我们先到海妖陛下,他一定有办法的。”   绫希进入每个子世界,称呼都能切换自如。   在巨龙世界里,他生活在星舰上,对芬克斯和所有部下都称呼为“长官”,连误入的潜杏也是同样。   然而现在来到了海妖王的统领地,那么自然要和所有人一样尊称一句陛下。   听到熟悉的名字,梨觉顿时忘记了先前的不高兴,钻出小房子游到鱼缸边缘,噗噜吐了个泡泡。   他还保留着上一个子世界做猫的习惯,迫切地想摇尾巴。   不过水母可是没有尾巴的,晃了晃小身体后,只能摆动出柔软的、花蕾一样的裙边。   “啵!”   尽管完全不是人类的语言,绫希还是听懂了,这是在问潜杏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有来接他。   在小系统离开巨龙世界之时,绫希和潜杏都答应了他下一个世界见。   可是来到这里之后,梨觉只见到希希,至今还没有看到幺幺哥哥的身影。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按照剧情进度,玩家还没有解锁最终boss。如果我们要跟着他们的行程来,还需要再等一等。”绫希说。   小水母再度沮丧地垂下脑袋。   其实那是他的全部身体,不过看起来还是像个圆圆的小脑袋,叫绫希看了很想摸一摸——梨觉不开心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哄他。   “不会太久啦。”绫希说,“虽然是解密型,这个本的时长还是有限的,很快就要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他说的这些梨觉一知半解,小系统只负责给每个子世界的boss安排kpi,至于游戏内的规则如何、玩家又如何不归他管。   “啵,啵?”小水母很困惑。   绫希和他仿佛有心电感应,不需要共通的语言也能理解他的意思:“嗯……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你的权限是可以随时移动到子世界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上天入地,刀山火海。不过就是……”   “啵?”梨觉望着他。   绫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指:“嗯,就是,我之前来到这个世界耗费了一些力气,所以你现在去陛下那边的话,我没办法陪着你啦。”   作为梨觉的守护者,他自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力弱,其实也很不希望梨觉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可是,瞬移去到海妖王身边的确是最快捷、也是最安全的方法,从崽崽的角度考虑,还是这样更好。   “啵啵,啵!”   小水母大力地摆动身体,看起来像在摇头。   绫希愣了下,继而笑起来:“是吗,那我们就等着好了。应该不会太远了。现在玩家已经全都就位了,很快……”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从鱼缸里奋力一跃、扑到自己怀里的小水母打断了。   绫希吓了一跳:“觉觉你——”   然而跳出来的小水母并没有把水溅到他身上,那些带出来的液体全都凝成了一层水膜,密密匝匝地保护着小家伙,让梨觉哪怕离开缸里的水也依旧能生存。   更奇妙的是,这些水膜仅在绫希的皮肤上留下一层湿润的印记,而不会直接化成水渍。   仿佛裹着泡泡的小水母拱到他的臂弯,蝴蝶结触手像是真正的双翼那样拍打着他的胳膊,声音很是急切:“啵啵,啵啵——”   绫希眨了眨眼。   他听见了。   不再是心意相通,而是真切地听到了梨觉所说的话,他最熟悉的、软糯的小奶音。   「觉觉不要离开希希!」   ——是这么说的。   他的眼神动了动,小心试探着抱住“水球”,确认自己的力道并不会把外层水膜挤压至破裂之后,总算完成了迟来的抱抱。   男孩把小水母揽在怀里,像以前哄他睡觉那样柔声道:“不会的,不会离开。我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梨觉得了承诺,这才满意些,触手在泡泡里浮动着:“啵啵!”   绫希也笑了。   小系统的特权非同一般,连这种完全不合理、不符合子世界规律的改造都可以随心所欲完成。   这样也好,脱离了水和鱼缸的束缚,以后携带小水母也更加便捷,还不用担心万一要是没水了怎么办。   绫希戳了戳水膜,看起来一碰就破的它竟然是有弹性的,连带着他的指尖出现了凹陷,却并未碎裂,反而将他的手指弹了回去。   “觉觉,我没有骗你吧。”男孩像捧着水晶球一样把小水母放在膝盖上,低头道,“新的世界,立刻来见你了哦。”   如果小水母有眼睛的话,这时候一定笑得弯弯的。   而且崽崽还有两个小酒窝呢。   不过小系统的人类形态并不能在每个副本开始时立刻解锁,而是同化成子世界的物种,直到见到终极boss才能恢复人形。   渔船已从深海返航。   塞壬的降临,不会太远了。   *   现在。   绫希听见敲门声,警惕地将梨觉放回鱼缸里。   水膜悄无声息融入水中,绫希小心叮嘱:“觉觉,你先回屋子里。”   “啵。”小水母晃了晃蝴蝶结触手,听话地钻进小房子里。   这个时间点小孩本应该睡觉了,养父母和船员绝不会来打扰他。   会敲门的,只有玩家。   拉开门看见那张脸时,绫希并不意外。   能被中枢挑选进入无限空间的人各有各的原因,有些是濒死时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有些是罪恶超过了承载。   李韧和上一个子世界的沈将行,很明显都是后者。   事实上绫希对他们谋划丢掉梨觉的全过程都很清楚,为了守护梨觉,他是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   大半夜的李韧到自己房间来想做什么,也非常好猜。   男孩眼神里的阴霾一闪而过,换上讶异的表情:“叔叔,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表面客气还是要做的,包括敬称。   李韧装作好长辈的模样:“哦,我看你房间灯一直没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小希啊,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熬夜啊,会长不高的。”   绫希笑了笑,没说话。   第一次见面就摆出家长架子,也不知该说他太自来熟好,还是脸太大。   李韧见小孩不答,伸脖子往里瞧了瞧:“小希,你干什么呢?”   绫希棕色的眼睛看着他,纯良得像每一个没有秘密的小孩:“看会儿书,就准备睡了。”   然而事实上是,每个小孩都一定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   李韧挑眉:“看书?对了,你这个年纪也该上学了,成天跟着你老爹他们在海上漂,能学得下去吗?”   “唔,母亲买了很多书给我看,船上的叔叔阿姨也有认字的。”绫希对答如流。   “这样啊。”李韧毕竟来的目的也不是关心他,和孩子讲话也没必要太多弯弯绕,“那个,小希啊,我能看看今天你爸他们捞上来的鱼吗?”   绫希歪过头,不解地问:“鱼都放在专门的舱室呀。”   李韧轻而易举就能越过他的小肩膀看到桌上摆着的鱼缸,咧出一个既不好看也不亲切的笑容:“不,不是鱼,是水母。我可以看一眼吗?”   绫希看着他,知道今天不让这人瞄一眼肯定没完了。   反正自己也能保护好崽崽,看就看吧。   他乖巧点头,侧身让李韧进来,并且关上了门。   小水母听见动静,咕嘟咕嘟钻出小房子。   他游到鱼缸边缘,好奇地看着陌生人。   在李韧伸手的瞬间躲开,又游向绫希的方向。   李韧自然不会觉得一只水母对自己能有怎样的好恶,还在盘算怎么能让小孩主动把他给自己:“小希啊,你看,你把这么大的鱼缸放在这里,学习看书都会受影响的。”   绫希没吱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胡编乱造。   李韧和老婆结婚不少年了,没个一儿半女,缺乏和小孩相处的经验,耐心更是有限,还没说几句,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   他摸了摸下巴:“不如这样,叔叔帮你先保管着,怎么样?”   绫希眨了眨眼,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   ——这样会不会太厚颜无耻了一点?   还是说,在李韧眼中,五六岁的小孩真就那么好骗?   既然如此,他也要给出孩子该有的反应。   绫希向鱼缸靠了靠,问里面飘来飘去的小家伙:“你认识他吗?”   小水母疑惑地看了看李韧。   长得不好看,而且还不像个好人。   小幼崽伸出一对较长的触手摆了摆,否定了。   在沈家的时候,梨觉是见过李韧的。   不过成为系统之后,他所有身为“人”的记忆都在褪色。   除了最重要的爸爸和凌西,以及那些留下幽闭恐惧的夜晚,其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更何况李韧本来跟他接触就有限,还没沈将行同他说的话多,哪怕梨觉没有洗牌记忆,都不一定能记得住他。   然而绫希仍然带着在沈家的经历,认得出来李韧是梨觉的四姑夫,和沈将行一样,总用种看商品的、叫人反感的眼神打量小幼崽。   小水母用触手缠住一棵水草,吐了个泡泡:“啵啵。”   绫希点点头:“嗯,他是坏人。”   李韧眉毛都要耸到发际线里了:“小朋友,话不能乱说的,我怎么就坏人了?”   虽说他是打算偷水母的。   不过这不还没偷嘛!   他眯了眯眼睛:“小希,你真的要好好学习,不然以后只能留在船上,和那些人一样干些低等的、粗鲁、无用的活儿,永远爬不上去。”   绫希皱起眉,这人自个儿在这胡说八道就算了,怎么还顺带贬低别人?   尽管船长和船员们仅是在这个子世界中饰演他的家人,但对于那些初级npc来说这一切并非演习、上班,而是真正的生活;他们对他的好,也都是真的。   他和梨觉不同,没有父亲母亲和家人。   茫茫世间,仅有梨觉是他真正的联系。   而当梨觉不在的时候,任何一点来自他人的微小的善意和爱意,都能让孩子像得到糖果那样开心很久。   他不喜欢李韧用这样轻蔑的语调评价船员。   也不想让梨觉再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绫希背过身,尽量遮住鱼缸。   李韧的确令人生厌。   可是最让他难过的,是无论与npc们临时产生怎样的感情,在自己去往下一个子世界后,过往的痕迹全部烟消云散。   在这种时候,六岁的男孩便会无比鲜明地意识到,那些人不过是一组数据。   所谓的“爱”,也是数据模拟操纵出的反应。   是程序,而不是感情。   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呢?   等梨觉长大一些,会明白这个道理吗?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小幼崽在水里抬起头,看到男孩漠然的脸孔,不安地扇动了一下背后的蝴蝶结触手:“啵?”   “没事……我没事。”   绫希伸手到鱼缸里,碰了碰他的触手。   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梨觉很少看到总是沉静微笑的绫希这样失魂落魄,跟着他一同难过起来。   然而这时李韧再度逼近,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来吧,孩子,这只水母就交给我吧。”   这回他连笑脸都没有了,丑恶嘴脸暴露无遗。   绫希用身体护着鱼缸,一动不动。   小水母隔着玻璃躲在男孩的掌心里,怯怯地看着那个黑着脸的成年两脚兽。   李韧身上有种非常不安全的气息,哪怕在水里的梨觉都感觉到了。   那样贪婪的、仿佛要把他嚼碎吃掉的眼神,他曾经见过。   在……   李韧终于出手,连鱼带缸端了起来。   他举得很高,以绫希的身高一定够不着。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慌张的小水母鼓起身体飘到水面上,奋力一蹦,直接从鱼缸里跳了出来!   绫希一惊,连忙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梨觉。   冰凉湿润的水膜啪嗒砸在他的胳膊上。   这回吃惊的轮到李韧了。   一只水母会做出“跳楼”的自杀性举动不算惊奇,许多鱼都会这样。   但是这只水母自带降落伞,不,能够将它严丝合缝保护起来的泡泡——这可就很罕见了。   李韧的眼中迸溅出绿光,恨不得现在就举着小水母出现在全球新闻发布会上。   他已经能想象到从此自己功成名就、记入史册,或许连沈家都要反过来仰仗他的名声——   “给我。”他两眼发直,嗓音激动得直打颤,“小朋友,把它……给我抱一抱。”   梨觉害怕地往绫希怀里钻,男孩紧紧抱住他,目光和声音都是冷的:“不行。请您离我们远一点。”   李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这小鬼,怎么这么麻烦?快点,把水母给我,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绫希向后退了一步,非常冷静:“这不是您的所有物,您也不是我的任何人。您不能勉强我做任何事。”   李韧伸手去抢,男孩灵活地躲过了,他一步步走向绫希,将孩子逼向狭小的、无处可逃的角落。   成年人张牙舞爪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个索命的恶鬼。   这几乎是所有孩子童年时代的噩梦。   “把它……”李韧向前一步,“给我。”   “不。”绫希咬咬牙,“您再靠近,我就要喊救命了。”   李韧如梦初醒,差点忘了这里不是他家,还有别人在。   每间房的隔音极差,只要男孩声音大一点儿,所有人都能听到。   到那时候,场面可就不太好看了。   李韧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充当电影中绑架儿童的恶人了。   他冲上去按住绫希,一手扼住男孩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   小孩和大人的力气毕竟是有差别的,绫希一时间没能挣脱开,因为窒息的痛苦不得不松开手。   裹着泡泡的小水母骨碌碌滚到一旁,翻滚了好几圈,晕头转向。   李韧一喜,正要扑过去,手上传来剧痛。   他大叫着松开手,虎口渗出了血。   “他妈的,狗娘养的小兔崽子!”   男人咒骂着,抬手想甩绫希一巴掌,却被男孩的眼神怔住了。   阴冷,森然,危险。   像是火山爆发的前兆,又或者海啸濒临。   那不是小狗崽子,更不是小兔崽子。   而是……小狼崽子。   那么小的孩子。   怎么能有如此令人惊戾的眼神?   李韧被他的目光骇住,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前。   随即意识到,自己一个几十岁的人居然怕几岁的孩子,也太丢人了,重新拾起面子:“我今天就要替你爸妈好好教育教育你——”   绫希闭了下眼,收起那过于凌厉的眼神,又变成了原本懂礼貌的小孩子,声音都透着无辜:“叔叔,我建议您最好不要。”   李韧拧起眉:“哦?为什么?难道我会怕你这个小崽子吗?”   绫希作思考状:“嗯……那倒也不是。虽然您的确打不过我。”   他说得太过淡定,仿佛是什么众所皆知的事实。   李韧闻言肺都气炸了,怒极反笑:“好,好小子。我倒是要让你明白多吃几十年的盐不是白吃的!”   绫希看男人像头被点燃愤怒的公牛那样冲过来,不躲不闪,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愚蠢的人类永远不会改变本质,无论他们身处何处。   眼见着李韧就要来到面前,绫希微微一抬手背。   李韧确信这穿着短袖的孩子手里没有任何隐藏的武器,可是下一秒,几根细长的、螺旋状的尖刺分别扎入他的四肢。   剧痛完全攫住男人的动作,他倒在地上,发出难听的惨叫。   可是比起疼痛,他的大脑充斥着更多的是恐惧。   这是什么?   那小孩是如何出手的?   自己为什么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李韧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绫希,眼神彻底变成了惊惧:“你……离我、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这话,我也跟叔叔说过。”小孩子的声音带着微微的苦恼,“为什么那个时候您没有听呢?”   李韧从未有一刻比此刻更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绫希在他旁边蹲下,用上小孩观察蚂蚁搬家的天真神情,看向他并未流血却明显肿起来的伤口,看向他不敢触碰的、颤抖的手。   “叔叔,比我年长的几十年,是不是‘白吃’呢?”男孩轻声道,“还是说,应该是‘白痴’吧。”   李韧:“……” 第42章   李韧白吃或者白痴的几十年里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折磨。   看上去不过细细一根刺, 怎么动起来会有搅弄骨髓般的痛苦?   那根本不是肉T可以承受得住的!   他额头布满冷汗,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求饶:“我错了,对不起, 小兄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你放过我吧!”   连称呼都从“小兔崽子”变成“小兄弟”了。   绫希在心里冷笑, 面上并未表现出分毫, 隔空轻轻转了下手指。   那根刺也跟着在李韧的血肉里转了一圈。   如果尖刺没有纹路, 可能还会好一些;偏偏它是螺纹状, 细小的摩擦带来连绵的余震,每一下都叫他疼得生不如死, 恨不能将无用的皮肉剥离出血骨之外。   李韧抱着腿在地上直打滚, 又因为动作太大碰到尖刺反而疼得更厉害,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狼狈得要命,哪里还有半点此前咄咄逼人的样儿。   李韧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嚎啕, 求饶声一直没断过:“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对你的水母有什么想法, 我、我发誓, 我绝对不碰——不, 是看都不看一眼!”   无论是真心悔过, 还是剧痛下的迫不得已,这人获得的教训也差不多了。   “叔叔,以后不要再惦记不属于您的东西了。”   绫希相当心平气和。   “是……是、你说得对……”   男孩掌心向上抬了抬并拢的手指,所有还在李韧四指上造孽的尖刺温顺地浮起来,一一回到他的手里,连点儿血污都没沾。   李韧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汗淌得像瀑布。   遗留的痛觉不会那么快消失,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这孩子还有没有什么后手,不敢轻举妄动。   绫希瞥了他一眼,不用猜也知道这人心里在打什么盘算。   毕竟只伤害了自己,男孩想,如果刚才李韧是对梨觉出手,那么此刻的光景就完全不同了。   ……梨觉……   绫希如梦初醒,连忙看向另一边的小水母。   自己刚才那个样子可是从来没有在崽崽、或者任何人面前展示过的,不会吓着觉觉了吧?   他抱起围观席位上的小家伙,细细地想从这张并没有五官的“脸”上看出情绪。   然而幼崽非但没有显出惊惧,还很激动地在水球里蹦跶蹦跶,要跟他贴贴:“啵,啵啵,啵!”   希希超——厉害的!   绫希愣了下,随即笑开了。   好吧,就像崽崽在他心里是天下第一好一样,可能自己在梨觉看来,也总是完美的吧……?   绫希轻声细语问:“觉觉,你要回去吗?”   尽管有水膜包裹着,水母毕竟是水生动物,还是在适合的环境里待着更好。   小水母在水球里蹦蹦跳跳:“啵啵。”   崽崽不难受。   还是跟希希待在一块儿比较好哦。   绫希弯弯眼睛:“好啊。”   反正他早就习惯到哪儿都带上梨觉了,从人类幼崽,到奶猫,再到现在的小水母。   相比之下,没有骨骼的小水母虽然连着泡泡一起滑溜溜的,却是最轻巧的一个。   水球里还有一些空间,足够梨觉飘来飘去:“啵?”   “他没事的。”绫希轻声道,“就是一点教训。”   李韧艰难地翻了个身,想看看自己的腿怎么样了,然后震惊地发现所有伤口都消失不见,连个类似于打吊瓶的针眼都没有。   他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记忆中受伤的位置,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看不见,痛觉仍然残留着,仍叫他打了个颤。   这就是男孩口中的“教训”吗?   既没有后遗症,又足够让他终生难忘。   对了,还没有暴露的可能。   可是,李韧想,自己就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去,又有谁会信?   ——信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把他这个几十岁的成年人教训了一顿?   还不如信他是秦始皇。   李韧好不容易缓过来,瞥了眼坐在床边抱着小水母喃喃自语的绫希。   这会儿又像个纯真的小朋友了,仿佛几分钟前冷酷的行刑者是自己的幻觉。   李韧抓了抓脸,还是没忍住:“小兄弟啊,你这是……暗器?毒针什么的吗?”   绫希也没料到这人还有心思问这个。   他垂着眼睛看向手心,尖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是角。”   “角?”李韧诧异,“谁的角啊?野兽么?独角兽?你拔下来的?人家没咬你么?”   绫希:“……”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能养育出这种奇葩来啊。   无父无母的绫希感到不解。   李韧感觉自己好些了,扶着墙边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向绫希的方向。   见男孩警惕地盯着自己,他立刻高举双手:“——放心,我不靠近,我就在这儿,啊,一步都不往前了。”   绫希皱了下眉,没说什么。   倒是他怀里的梨觉,翕动着伞体,时不时往这儿飘一飘,往那儿游一游,对这个被希希很帅地教训了一顿的两脚兽颇为好奇。   哎呀,真是长着一张看起来就会被主角打败的坏人的脸呢。   还不是终极boss,就是挑衅的路人小喽啰级别。   李韧看不出水母的情绪,更不会知道自己在梨觉心中的评级沦为最低;他注意力还在男孩身上:“哎,小兄弟,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偷偷告诉我。”   绫希看向他。   李韧在只有他们的房间里刻意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小姑娘说的什么……什么boss?”   绫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男孩不答,李韧便当作是默认:“哎哟,真是看不出来啊,小小年纪已经这么厉害了,要不人家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呢……哈哈……”   他的讪笑听得绫希十分尴尬。   “我不是。”小孩简单地回答。   “啊?那你是啥,是那个n……nbc?”   “……你是想说npc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什么c。你是吗?”   “也不是。”   “那你是玩家?”   “不是。”   “那你……”   李韧已经把自己能猜到的全都猜了一遍,可绫希全都否认了。   李韧“嘶”了一声:“那可奇了怪了,既然所有的……嗯,就算是职位吧,你都不是,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困惑的并不只有李韧,绫希同样感到迷惘。   自己在无限空间里,在每个人都有定位和角色扮演的子空间中,究竟算是什么呢?   像个淡漠的旁观者,像个无名的过客。   无人问津,无处可去。   小孩因这个问题陷入怔忪,眼神一片空白。   “啵!”   轻细的、泡泡炸裂般的声响将他从失意中拽了出来。   绫希愣了下,低头看到崽崽正在挥舞着触手,吸引着自己的注意力。   「希希!希希呀!」   “……嗯?”   「希希,不开心?」   绫希能清晰地听见梨觉小奶音,仿佛那个有着甜蜜的奶油色瞳孔的小幼崽就在自己面前。   虽然小奶猫会撒娇,小水母很软萌,可是他还是会想念真正的梨觉。   他不确定自己算不算人类,也说不上来如今的梨觉是不是人类。   可是只有在成为人类时,才最能互相依赖,最接近「爱」。   绫希有点儿想叹气。   系统只有见到boss才会变回人形的设定究竟是谁加的啊?   这不是故意为难他们嘛。   男孩轻轻拍了拍水球:“没有哦。”   「希希,不伤心。」   小水母试图用前面的小触手碰碰他,可惜水膜的隔绝无法被打破,只好退而求其次挥了挥背后的那对大触手,像是蝴蝶扇动双翼。   梨觉郑重其事:「崽,最爱希希啦!」   绫希一直清楚梨觉是个很直球的小朋友,然而这样突如其来的“表白”还是让他的心弦震了震。   男孩眨了下眼,接着收紧胳膊,搂住小水母,低低道:“……嗯,我也最爱觉觉。”   小水母的伞体拱了拱他,无论什么样的形态都不能改变他喜欢对绫希撒娇的本性。   绫希像摸头一样摸了摸水泡泡,此前纠结的心绪如同阳光下的雾气慢慢散去。   是啊。   我因为你的存在而存在。   你就是我的意义。   *   有了那晚的教训,李韧再也没来骚扰过两小只,见到绫希都绕着走。   不仅如此,还一反常态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起来,尤其是此前被他用言语调戏过的原映映,他严肃地对女孩儿道歉,然后形势逆转,成了他巴结她的关系。   原因很简单,现在李韧是真的相信自己在一个不通关就会死的游戏里了。   连随随便便一个屁大点儿孩子都有能力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简直不敢想象后面还会遇到什么妖魔鬼怪。   既然自己没那个能力单挑,还是抱紧大腿才有出路。   他有那么多钱,还要继承沈老爷子的遗产,好不容易弄走了沈烟和沈将行两个对手,怎么能没命享受呢?   逃生游戏里,什么名利声色都是虚假的。   唯有不要死才是真的。   解密型的副本很需要团队合作,玩家们进本之后没多久就达成了各自组队的默契。   原映映和路迎是老搭档了,自然不会拆组;李韧厚着脸皮请求加入他们,两人合计了下,带着这人也没什么损失,必要的时候还能当垫背的。   很久以前,他们也不是冷血之人,也会为队友的死伤而心碎。   可是无限空间就是这样一个会泯灭人性的地方。他们只能一次又一次无能为力地看着重要的人离去,直到心脏再也没有丝毫波澜。   对于原映映来说,唯一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时刻,就是看到子世界中那些小萌物了。   比如上个子世界中的小奶猫,比如这个世界的小水母。   她也搞不清楚这些无辜的小家伙是怎么被卷进如此残酷的世界中,可是能有这样一两分钟的停泊,让她不必思考如何活下去、迷宫究竟有没有出口,只沉迷在小萌物的可爱中,触碰得到那种幼小生命的鲜活和柔软,已经足够。   就像是长途奔行中,短暂到奢侈的歇息。   原映映找到绫希,希望能看一看小水母,当作给自己充电。   尽管原映映和路迎在上个世界中并没有直接跟小男仆打过照面,作为无限空间的旁观者,绫希却是知道他俩。   和小梨猫一同进本,在沈将行面前维护过梨觉,后来还在假龙窟中借助崽崽的帮助拿到宝石。   他们对崽崽好,那么绫希对他们的印象也不错。   不止原映映,其他人听说能去看那只特别的小水母,也都争着抢着要一起,无论是玩家还是船员。   可是海上漂了几十年都没见识过的琉璃蝴蝶结梨花水母诶!   (没错,这是全体投票通过的小水母的完整名字。)   据说还有离开水、自动生成防护层的本领。一听就很厉害的样子。   虽然没有摸摸的荣幸,不过光是看看,也是能沾点幸运的吧?   绫希看着一二十号人期待的眼神,有些为难。   这么多人,不会把崽崽吓着吧?   “……那个,请大家在这里等一下,我先进去告诉他。”   众人连连点头,然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小孩子就是天真无邪,还能幻想跟动物说话。   不过他们都愿意为他保留这一份童真:   “小希,告诉他我们都是好人哦。”   “是的是的,没有恶意,让他不用害怕!”   “今天的小梨花会是什么颜色呢?”   “啊,昨天不是决定叫小琉璃吗?”   “为什么没有人赞同我的小蝴蝶结叫法!”   居然为小水母究竟用哪个昵称吵了起来。   绫希看着这群幼稚的大人,颇为无奈。   最后还是原映映提出了办法,笑眯眯道:“还是小希代表我们去问问看吧,看他喜欢哪个名字?”   其他人也觉得这个办法好。   说是问小水母,其实就是在问绫希。   毕竟水母怎么可能会说话嘛。   男孩迟疑地点了点头,先走了进去。   小水母原本窝在绫希建的小房子里睡觉,听见开门的动静醒了过来,开心地游到鱼缸边缘,吐出好几串泡泡。   “啵啵,啵!”   是希希回来啦!   绫希先是洗了洗手,然后才伸手进鱼缸里摸摸他软绵绵的伞体:“觉觉,待会儿……有人想来看你,可以吗?”   有人?看崽   小水母不解:“啵?”   “唔,就是玩家和npc哦,他们都觉得你很可爱。”   “啵~啵啵!”   崽也觉得自己很可爱!   绫希弯起眼睛,手指拨弄着细小的触手们:“是啊,觉觉最可爱啦。所以你愿意让他们来看你吗?可能会有很多人。”   小水母自然不介意。   跟着爸爸孤单长大的小梨觉是很喜欢热闹的。   “啊,还有一件事。”绫希问,“他们想给你取个名字。现在有‘小梨花’、‘小琉璃’、‘小蝴蝶结’三个选项。你喜欢哪一个?”   小水母掀了掀蝴蝶结触手。   好奇怪的名字哦。他都不喜欢。   「宝宝崽!」他回答。   绫希茫然:“啊?”   怎么自己喊自己呀?   「喜欢宝宝崽。」梨觉郑重道,「这个名字!」   男孩把小幼崽凌乱的语序重组了一下:在各种称呼中,梨觉还是最喜欢别人叫自己“宝宝崽”。   绫希也很喜欢这个称呼,叫起来软萌又Q弹,像在拍小皮球。   “好啊,那我去告诉他们,就叫你宝宝崽。”绫希刚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认真道,“待会儿你要是觉得害怕,就告诉我。”   那些人再怎么渴望看到宝宝崽,也不如崽崽自己的感受重要。   “啵!”   梨觉晃了晃触手,贴在玻璃上吐出一个泡泡。   看起来,是爱心的形状哦。   *   “这个简直就是超级无敌特别非常相当可爱。”   “世界第一萌物。”   “嗯嗯,你说得对。”   “从来没想过浮游生物也能让人这么心软软。”   “啊!长得也软软的,好想rua!”   “呜呜呜,要不我换个泳装跳进大桶里抱一下可行么?”   “扯什么淡呢……带我一个。”   盛着小水母的鱼缸连同绫希的书桌一起,被搬到了甲板上。   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两脚兽们,对可爱神教顶礼膜拜。   今天的小水母在晴好的光线下不再是淡蓝,而是熠熠生辉的金,像颗柠檬味的水果糖。   看到这么多两脚兽或惊喜或新奇地望着自己,他也很兴奋。   梨觉在水里飘来飘去,一会儿躲进小房子里,听见大家失望的叹息声后重新钻出来,再在欢呼声中扇动着蝶翼。   如果有两脚兽把手指贴在玻璃上,那么他也会用自己的触手碰碰相同的位置,看起来像个友好的握手。   当然,最多的还是咕噜咕噜吐泡泡。   小水母的吐泡泡可不只是单纯卖萌哦,是有意识的沟通。   每当有人跟他说话,他就会用这种方法予以回应。   虽然这些笨蛋两脚兽听不懂他的意思,但聪明的小系统可是能明白所有的话呢。   拒绝崽崽表演。   但拒绝不了崽崽硬要表演。   成天被逃游摧残、被海上风浪打磨的围观群众心都化了。   “天呐,好像在跟我说话诶!”   “呜呜呜宝宝又吐泡泡了。”   “是宝宝崽啦。”   “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有什么办法能偷走宝宝崽吗?”   “倒也不必这么正大光明说出来……带我一个。”   一开始大家都是站着的,可这样后排的人就看不到了,按着前面人的脑袋让他们蹲下。   被按脑瓜的人不高兴,回头骂骂咧咧。   很快,骂骂咧咧又升级成了推推搡搡。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绫希担心他们一个不小心打翻、打碎鱼缸,更怕吓着宝宝崽,连忙叫停。   “请大家排成三行。”个头小小的孩子有条不紊地指挥,“站在原地不要动,前后左右都保持间隙。”   大人们虽然一头雾水,不过为了能更好地看到小水母,还是按照绫希的话去做,颇有秩序地排成了三个队伍。   接着,在所有人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里掉出来的惊诧中,绫希把鱼缸里的小水母抱了出来。   “……?”   大人们在心中发出同样的惊呼:这种操作真的可以吗?   事实回答他们:可以。   小水母身周附着的水膜也跟着今天的阳光一起变成了浅浅的、亮晶晶的金色,梨觉也从柠檬糖,变成了一颗会漂浮的柠檬糖。   绫希抱着梨觉,依次从每个人面前路过,并且对他们道:“可以摸摸哦。”   语气慷慨,目光怜悯。   毕竟,对于一般情况下根本见不着系统的普通玩家和npc来说,能有如此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是非常珍贵且荣幸的。   大人们并未参破背后的含义,小心翼翼地、用上对待国宝珍品的力度,轻轻地碰了碰那层闪着光的金色。   梨觉也实时在水球中挥起小触手,隔着泡泡同两脚兽进行简单的贴贴。   天呐。   接受了可爱之神的垂怜(心)。   “哇他在跟我们互动……”   “我就说宝宝崽真的懂!”   “仿佛有圣光照耀在我的手上。”   “我感觉自己现在无比幸福。”   前面的人絮絮叨叨激动的体验,后面的人急得伸长脖子看到底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当然也有人不相信,就是摸摸水母罢了,能有多大天翻地覆的体验啊?   然而等到他也亲手摸到宝宝崽,整个人顿时热泪盈眶,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这可真是……!”   轮到李韧时,这个曾经痴心妄想独霸小水母的男人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再三向绫希确认自己也可以碰一下之后,对着左右语无伦次:“我也可以,我也可以!”   已经摸过小水母的左边撇撇嘴,心想我也可以;还没轮到的右边催促道:“你快点,该我了!”   李韧双眼放光,手指和声音一起颤抖:“哦,小梨花。”   然而梨觉并不想和他贴贴,他可没忘这个人对希希做了什么。   在李韧伸手过来的刹那躲到绫希怀里,蝴蝶结触手的那边,姑且算作屁屁冲着他,拒绝交流。   绫希讶异地碰碰他,在精神链接中问:「觉觉怎么了,不舒服吗?」   「崽崽不喜欢他。」小幼崽委屈道,「他对希希不好。是坏人!」   在和绫希有关的事情上,他是很记仇哒!   这对李韧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被拒绝的手,这时候再悔恨自己不该贪婪,为时已晚。   周围更是嘘声一片。   “哎哟,被讨厌了。”   “史无前例。”   “哈哈,在‘宝宝崽握手会’中取得‘第一个被拒绝’的好名次!”   “你不会做了什么对不起宝宝崽的事吧?”   船员们单纯在取笑他,玩家们想得就没那么简单了。   进入副本这么短的时间,就被关键npc(认不出小系统的他们只把梨觉和绫希都当作npc)讨厌了,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虽说npc都是主神和中枢捏出的数据,但他们有着相当高级和完善的自我意识,做出的举动也有着独一套的逻辑。   传言中,npc有可能对一部分玩家进行黑红标记,被打上意为「讨厌」的黑标记的玩家会格外凄惨,他们并不会轻易死去,而是勉强活着,并且在每个本里都会被其他npc认出黑标记,死去活来地被折磨;红色则相反。   李韧这样子,多半是被打上黑标记了。   看来后面得远离这家伙了,玩家们不约而同想,免得哪天他被雷劈了,连带自己一起倒霉。   在可合作型的副本中被孤立,是致命的。   此刻仍沉浸在悲伤中的李韧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命运并不关其他人的事儿,小插曲过后,人们重新将小水母簇拥起来,逗他开心。   小幼崽也从那阵不高兴中缓过来,重新和“信徒们”互动。   梨觉之于这船人,并不仅是个治愈的小萌物。   幼崽柔软的触须如同无数小小的橡皮擦,在接触的刹那可以擦去任何人心中的惶恐、焦躁与不安。   他可以安抚每个子世界中终极boss暴乱的精神「核」,治愈小角色的情绪波动更是不在话下。   再怎么惊慌失措、苦大仇深的人,在和宝宝崽贴贴之后,都会受到疗愈力的影响,进而平稳下来。   这是独属于梨觉的、任何其他人都做不到的能力。   他小小的身体中,藏着足以撼动整个无限空间的大秘密。   绫希抱着小水母,抬头看看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再低头看看还在水球里晃悠晃悠的小水母:“觉觉,做得很好哦。”   就这么轻而易举俘获了一船信徒,既有玩家,也有npc。   “啵~”   那当然啦!   崽,可是最棒的小系统呢! 第43章   风平浪静的傍晚, 轻缓摇晃的船身令人昏昏欲睡。   玩家们正在深入船只的每一间舱室,更多地和船员交流,试图从中寻找线索。   绫希抱着梨觉躺在最上层甲板的摇椅上望着海面逐渐下沉的落日发呆, 悠闲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算上懵懵懂懂的小梨觉,绫希可能是这艘船上唯一清醒的存在,深刻地理解每个人、每件事都是附属于游戏转盘的一颗兢兢业业的小齿轮。   玩家们要找到通关的方法, 要活下去。   Npc们要尽职尽责扮演好角色, 完成自己的人生。   连梨觉都是有任务的, 得见到大boss并且安排好kpi才行。   那……自己呢?   他在一个又一个恢弘的、磅礴的世界中, 除了照顾崽崽,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小水母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了, 蝴蝶结触手很有节奏地一扇一扇, 仿佛随时都要成为真正的蝴蝶, 振翅而飞去往云端。   夕阳的色彩均匀地涂抹在他半透明的身体上, 今天的小水母是一颗橙子味的软糖。   “啵……”   一个小泡泡在水中无声破裂。   崽崽在说梦话。   绫希暂时从迷惘中抽身,俯身想听听看梨觉在说什么。   他做了这个动作的同时, 精神链接的通道也打开了。   「爸爸……」   睡着的小幼崽喃喃着。   「想爸爸。」   男孩愣了愣。   无论是上一个子世界,还是现在的, 梨觉总是能受到许多人的喜爱。   小家伙在谁面前都是甜甜的笑容, 以至于让人忽略了他心中还有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痛。   和爸爸相依为命的小幼崽, 在找不到爸爸的时候, 在夜晚不得不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该有多害怕、多难过呢?   绫希心念一动。   要不,自己来帮觉觉找爸爸好了。   他是见过沈烟的,早在梨觉出生之前。   梨觉出生在梨花盛开的春天,而「那位」派遣他去守护父子俩的时间则是冬天。   沈烟自从怀孕后就从沈宅搬了出来,自己租了个小房子住。   他下班时候会去喂家附近的流浪猫, 还会跟它们谈心。   彼时的绫希还没有化形,又不能贸然用以原身出现在人类世界,注意到这件事后,也化作一只小黑猫。   这样既方便靠近沈烟,也不会因为别的形态被提防。   小绫希化形的本领还不熟练,没有按照希望中那样变成全黑的。   不仅眉心到鼻梁有一撮白毛,尾巴尖儿和四个爪爪也都是白的。   人类很快就注意到了它:“哎呀,小家伙,你是新来的吗?”   沈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亮。   后来绫希再回忆起他的笑容时不紧感叹,果然和梨觉是亲父子,简直一模一样。   应该说梨觉像沈烟才对。   “乌云踏雪。”沈烟点了点他小脑袋上那撮白,赞赏道,“真是好看的小猫咪。”   绫希对他喵了一声。   沈烟继续念叨:“你还是只小家伙呢,这是你经历过的第一个冬天吧?还好附近有收留你们过冬的地方……”   沈烟的确如传闻中那样很喜欢跟小动物说话,温柔纯粹,像个生活在童话里的人。   绫希开始理解为什么见过天下美人的「那位」,唯独对这个人动心。   “等到春天来了,我的孩子也要出生了。”他微微笑,抚上自己的腹部,轻缓的隆起在层叠的冬装下面并不明显,“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呀。就是还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绫希喵举起小爪爪,碰了碰人类的手。   手背连着他,手心连着腹中的胎儿。   是男孩。   他想。   他闻到了那个尚未完全成型的小宝宝的气息,眼前好似飘落一场粉白和淡金交织的梨花雨。   那是他和梨觉第一次见面。   为了保护父子俩,绫希进入现世之后无论何时都跟在沈烟附近,隐匿自己的气息不让对方发现。   因此对人类来说,这只新来的乌云踏雪的小猫咪,不过是每天准时准点守在自己下班路上。   沈烟同绫希喵熟悉起来,也对小家伙倾吐了更多的、不会对其他小猫咪提及的心事。   “你会觉得男人怀孕很奇怪吗?”   有一天,沈烟忽然这么问他。   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语。   “唔……你只是一只小猫咪。这个世界在你看来,都是很奇怪的吧?”   绫希眨了眨眼。   他是一只有棕色眼瞳的黑猫,这并不寻常;他同样是一只奇怪的小猫咪。   沈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当然),继续说下去,神情有些低落:“但是他们没有办法接受的……”   绫希安静听着,以自己有限的人类世界常识去猜测这个“他们”是谁。   结合沈烟搬家的原因,这个答案并不困难:沈老爷子,和沈家的其他人。   梨觉出生之前,沈烟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   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从小到大最看好的、优秀又乖巧的儿子竟然和男人厮混,还怀了孕。   倒反天罡,令人蒙羞,家门之耻……   什么难听的话都讲了。   他的家回不去了。   连那个本该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人,也消失不见。   更叫他难以忍受的是,和那个人在一起的记忆也在慢慢褪色,像是有谁在强行擦除它们,逼迫他忘记那个人,忘记过去。   一个人若没了回忆,那还算是自己么?   沈烟陷入最孤立无援的境地。   然而他还有一个孩子要保护,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倒。   绫希并不是真的需要进食,也对猫粮兴趣不大。   不过还是要装作很喜欢吃的样子。   “以后要是哪天我不在了……”沈烟低头看着吃完猫条认真洗脸的小煤球,顿了顿,“请你保护我的崽崽,好不好?”   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可笑。   跟一只小猫咪瞎说什么呢。   绫希却郑重地、做了一个仿佛点头的动作。   这是他们的约定。   沈烟在或不在,他都一定会保护好那个孩子。   那是不止一个人的珍宝。   沈烟笑了,露出浅浅的酒窝。   他最后摸了摸小猫头,擦擦手站起来:“明天见,小家伙。”   “喵。”   绫希目送他离开,隐没进飘忽的雪花中。   然而那天晚上绫希因为其他任务被紧急召回,守护沈烟父子俩的任务临时指派给了别人。   那个“明天见”的约定,再也没有完成。   绫希结束回忆,看着已经熟睡、不再念叨梦话的小水母,思索着如何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寻找到沈烟。   其实他猜得到沈烟和什么人在一起。   除了全知全能的「祂」,不可能有别的力量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完全消抹于现世与无限空间,丝毫不留痕迹。   但「祂」是「那位」,也不是「那位」。所以就算是“亲信”如绫希也无法接近,哪怕只是联系到祂。   沈烟失踪后,绫希尽快赶到现世,但梨觉已经被邻居送到了警局。   他知道警察必然会把梨觉送去沈家,所以在各方联络好之前,先行一步将自己是“被沈老爷子收养的凌西”这个概念植入沈家人的意识中,自然而然融入这个家中,等待着梨觉的到来。   无限空间的主神失踪多日,现在沈烟也不见了。   这两人多半在一块儿。   或者说,正是祂掳走的他。   然而神会把人类带去哪儿,绫希实在猜不到。   不过,还有一个办法。   从沈烟腹中的小种子生根发芽的那一刻起,绫希与梨觉之间的链接就已经形成了。   这是世间最牢不可破、最坚韧的联结。   沈烟作为和梨觉最息息相关的存在,早在梨觉出生之前同样被赋予了独特的印记,以便在绫希进入现世后能够在茫茫人海中辨认出正确的守护目标。   只不过梨觉剥离母体之后,印记一半转移到梨觉身上以供加强链接,另一半则自然消失,留在沈烟身上的微乎其微。   这样一来,单凭绫希的能力去搜寻是很困难的。   除非,依靠梨觉“身体里同时拥有两个父亲的基因”这一特性,进行亲缘上的共鸣。   尤其是两个父亲现在大概率共处一室,就更好定位了。   简单来说,梨觉只要能呼应到其中一方,就能感应到另一个。   沈烟是他们现在首要目标,无法作为寻找的手段。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个父亲的选项。   想找到主神身处何处非常困难,但并不是完全没可能。   子世界的每一个终极boss说起来都是有独立意识和自主行为的个体,然而他们的「核」终究是被神赋予的。   可以理解为,他们每个人都是神明的一小部分。   如果有办法收集到所有boss的「核」再进行凝聚,就相当于建立了一个神的镜像。   从镜子里看到的,自然是自己。   解决办法摆在面前,剩下的,就是执行任务的对象了。   如果说有什么人能够近距离接触到所有子世界的大boss,还不会像玩家那样出现人身安全的顾虑……   绫希眼睛一亮。   Boss沟通岗系统,完美契合所有要求。   ——能够帮小崽崽找爸爸的人,不正是小崽崽自己吗?   捋清了这条逻辑链,绫希顿时振奋起来。   他难得忍心喊醒了梨觉,对着迷迷糊糊的小幼崽欣喜道:“我有办法了!”   小水母用触手揉了揉自己,困困地:“啵?”   绫希:“帮你找到爸爸的办法。”   梨觉闻言清醒了大半:“啵啵?”   绫希:“嗯,是的,找你的爸爸哦i。”   “啵啵!啵啵!”连蝴蝶结触手扇动的速度都变快了,片刻后幼崽又迟缓地停下来,不解道,“啵?”   于是绫希把自己刚才想通的道理,用尽可能简单的方式讲给梨觉听。   小水母懵懵懂懂听着,抓住了最关键的问题:“啵,啵?”   ——崽崽要做什么?   咦,绫希还没有考虑到这里。   不过这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如何收集子世界boss的「核」,并非真的要把他们抽空、榨干。   严格来说,「核」并不单单属于boss,而是用于稳固和支撑整个子世界的中心点。   不过boss的力量是支撑子世界稳定的源泉,他们本人也可以作为「核」的代表。   「核」说得再具象化一点,也可以视为对于boss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可以是物质或者非物质。   也许,就是「爱」。   只要他们愿意把自己的爱给予梨觉,那么就相当于为梨觉收集了一小片「核」。   所有人都爱他,也就能集齐所有「核」——集齐主神散落的碎片。   让嗜血冷酷、杀人如麻的boss主动给予爱意,听起来比登天还难。   但从刚刚结束的巨龙世界,和现在进行的海洋世界来看,这事儿对于到哪里都被宠爱的小幼崽来说,根本易如反掌。   简而言之,只要梨觉能够成功攻略每个boss,他就能找回爸爸,父子团聚,happy ending。   “……所以,只要他们都喜欢你就可以啦。”绫希总结陈词。   梨觉听完,欢快地用小触手拍了拍手。   听起来不难耶。   咪咪哥哥可喜欢自己啦。   幺幺哥哥也是一样。   他很相信,接下来再去别的世界见到哥哥姐姐,也一定都会很喜欢自己哦。   这样一来,就会离爸爸更近了。   绫希也为他感到开心,高高举起小水母。   橘子小软糖在越来越沉甸甸、海平线快要接不住的夕阳下发出快乐的啵啵声。   谁能不喜欢宝宝崽呢?   *   夜晚。   原映映有些丧气地躺在床上,试图回忆这两天找出来的线索,却毫无头绪。   不仅是她,其他玩家也一无所获。   他们现在对这艘船的认知仍然停留在进入副本的第一天,除了捞上来的那只小水母有些特殊,其他方方面面都没有任何异常。   这个副本的通关考核其实很简单:成功回到陆地。   听起来像求生型,不过所有玩家一直同意,他们在玩家大厅看到大屏上出现这个本时,清晰地标明了解密型。   如果一直找不到重要的突破口,就说明还没有推进到新场景、解锁新人物。   他们分头合作,几乎所有船员都问了个遍,没从他们身上看出来半点不对劲。   连船长家的小孩儿都盘问了好几回,的确只是个还不满六岁的、懂事聪颖的小朋友。   这艘船上的活物,除了人,就只有鱼了。   ……难道要问问看那只小水母吗?   她跟路迎提过这个想法,不过是当笑话讲的。   然而在怎么都无法取得进展的当下,她又重新慎重地考虑起了这个方法。   此前人们排着队和小水母互动时,小家伙看起来好像真的能听懂她、其他人类的语言。   都无限空间了,动物会讲话也很正常……吧?   不过,比起实验一下小水母究竟有没有高等智慧,还是再问问看那个小男孩比较好。   尽管知道小希是船长夫妇收养的孩子,基因和教育有所不同,可这个安静的孩子实在和其他草莽汉子太不一样了。   会不会,他就是那个线索呢?只不过之前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问法——   她越想越不对劲,既然小水母一看就很特殊,那么能饲养小水母的小希,一定也是关键人物!   原映映的倦意一扫而空,跳下床。   她正准备去叫醒隔壁的路迎,却发现走廊中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女孩警惕地侧过身,做好防御准备观察着。   那个身影靠近之后她反而松了口气。   是李韧。   脑子里塞满了钱和色的人,在逃游中最不足为惧。   这种人的怕死决定了不敢去伤害他人,而贪生又常常让他们变成第一个送命的替死鬼。   李韧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像做了亏心事,或者路上撞见鬼。这让原映映有些好奇。   她收起戒备:“大叔,大晚上不睡觉干嘛呢?”   男人没料到会有人埋伏在半路,吓得差点尖叫;还好即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噢,是小、小原啊。”   那即便停下来也仍然剧烈的、不正常的喘息,明晃晃昭示着不对劲。   原映映没有接着说什么,她知道以李韧的性格一定会忍不住主动讲出来,或者求助。   果然,中年人朝着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第三人后,压低嗓音:“小原,我问你,你是人类——是玩家这个阵营的,没错吧?不是那些怪物吧?”   原映映皱起眉,从他的语无伦次中窥见了什么。   这人一定撞见了不同寻常的事儿,否则不会有这样古怪的提问方式。   “我是。”她转动手腕,靠近脉搏的地方浮出一层条形码似的黑印,而后又消失不见,“玩家的记号,不会有假。”   李韧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原映映抱臂:“发生什么了吗?”   提起这个,李韧脸色惨白:“是,是这样的,我刚刚是想去找小、小希,问问看他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摸摸那个水母……然后,我听见他在和水母说话。”   原映映:“小朋友嘛,这不是很正常?”   “没那么简单。”李韧连连摆手,脸上的表情既像哭又像笑,“你知道我听到他说什么么?说要把所有人切、切片,切成块,是碎块……!!”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全都喂给那只水母吃。”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颤得不成调,看起来吓得快尿裤子了。   原映映瞳孔一缩。   然而她仍保持着表面上的冷静:“你确定你没有听错?他还不到六岁。而且水母是浮游生物和小鱼小虾。宝宝崽那么一点儿大,哪里吃得了人肉。”   李韧举起手并拢四指:“我用我岳丈家的资产发誓!绝对不会有假!什么分尸、喂肉……这些全是我亲耳听到的!”   女孩的眉心拧出深深的沟壑。   李韧一个100%纯新人,没必要用虚假信息诓骗有经验的同伴。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这个副本真的存在一个看似无邪无害却是小boss的设定,就不仅仅是解密型那么简单了。   就在她思考的空当,李韧再次爆了个猛料:“我问过那小孩,他明明告诉我他既不是npc也不是boss来着;怎么还骗人啊……”   原映映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等等,你说什么,你直接问他是不是npc了?”   李韧见她的表情太惊恐,自己也跟着悚然:“是、是啊,怎么了?”   女孩恨不得把他和自己一起拍晕过去:“这是副本里的大忌——绝对不能让npc知道自己是npc,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是玩家!!”   李韧呆住了:“为……为什么?”   “没人跟你说过吗?”   原映映有不好的预感,这个傻叉新人不过脑的举动很有可能会拖累所有人。   “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是个有始有终有判定的游戏,但对于npc来说就是真实的人生、真正的世界。让他们突然得知自己是虚假的数据,一旦精神崩溃,就有黑化的可能——暴走的npc的威力不亚于boss!而且因为这些是不在原定剧情中的意外,黑化npc失控的程度到达一定地步,连中枢都无法补救!”   一连串的解释让李韧听懵了。   他长了张嘴,找不到自己的声带,半晌才磕磕碰碰地问:“那……会怎么样?”   原映映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惨淡:“我猜,可能从你跟他说的那一刻起,这个本已经从解密型变成……逃生型的了。”   李韧如遭雷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不过我也只是猜测,也许没那么倒霉。”原映映喃喃,“现在还是先回房间吧,如果真是生存型,夜晚是最危险的时刻。”   回房间……   李韧浑身一震,语调变得绝望而尖厉:“不、不行!我的房间在那小孩的隔壁——”   一串仓促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同时僵住,生怕扭头会对上绫希看似温和的棕色眸子,和他怀里那只在夜晚会变成淡蓝色的小水母。   几分钟前,两小只对他们来说还是只有足够幸运才能在副本里碰见的小萌物,贴贴一分钟,满足五小时;   几分钟后,已经成了磨牙吮血、避之不及的恶魔。   好在,来的并不是他们谈论的那两个幼崽。   五六个船员砰砰地拍、或者说砸着走廊每一扇门:“起床!大家都起床!别睡了,赶紧到外面集合!”   被吵醒的玩家和一些不需要守夜的船员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   原映映毕竟经验丰富,率先冷静下来,拦住离他们最近的那个:“请问发生什么了?”   那名年轻的船员神色惊恐:“出事了——我们被海盗船截停了。” 第44章   “怎么会这样呢……”   “以前有遇到过吗?”   “没有, 我们很守规矩的,从来不会出海警巡逻范围。”   “那怎么不报警?”   “打了,打不通, 所有信号都被屏蔽了。”   “天啊对方这是早有准备。   “来势汹汹啊……”   多出来一群玩家,船上没有更合适的能够容纳所有人的舱室,只好所有人集中到连通的餐厅和厨房。   简单告知了现在的情况后, 所有人议论纷纷。   感到担心的基本是船员, 在他们的设定中, 这个世界河清海晏, 这片海域风平浪静,海盗是群仅出现在电影和传闻中的存在。   玩家们则是隐隐兴奋起来——一直苦恼于无法推进剧情, 新线索这不就来了么?   两拨人泾渭分明, 各有各的小算盘。   梨觉一如既往乖乖呆着绫希怀里, 跟男孩一起坐在角落, 听着两脚兽们嘀嘀咕咕。   本来就是睡到一半忽然被喊醒,这时候大人们的音量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起伏如波浪,小家伙听着更困了。   小水母在睡着的时候身体会很均匀地翕动, 连同那层水膜一起规律地变大变小。   绫希拍了拍他的泡泡, 小声道:“没关系, 觉觉, 你睡吧。我们很安全。”   听上去过于炫耀,可是,是事实。   副本里发生什么都不关小系统的事,他永远是安全的;他的守护者也是同样。   不过梨觉还是有点儿失望,以为很快就能见到幺幺哥哥了呢。   没想到在海妖降临之前,还来了波分食的。   绫希安慰他:“就算是小boss, 也有可能掉落碎片哦。”   他们现在把攒boss的好感度、收集「核」称作“捡碎片”。   “你这样想呀,每推进一格剧情,每多见一个人,都是离你爸爸更近一步呢。”   小水母认可了这种说法,挥了挥触须,安静下来。   这边安抚好了,可是另一边又出了问题。   绫希疑惑地问:“叔叔,您怎么了?”   李韧就坐在他近旁,牙齿打架:“我、我我我我……我没事……”   李韧现在最怕的就是看到这对小食人魔,最好能离多远离多远;可船长为了清点所有人都到齐,要求他们必须按照入住的房间顺序坐好。   阴差阳错,李韧又见到了那两个小的。   温润的棕色。   轻盈的蓝色。   ……噩梦和恶魔的颜色。   他用目光不断朝着不远处的原映映发送着求援的信号,而那小丫头片子居然拒绝了和他对视!   李韧磨着牙在心里诅咒她一万遍。   可是除了这个,什么也做不了。他还是要近距离直面小恶魔们。   反正横竖是一死,李韧干脆仔仔细细观察着两小只。   男孩的额发有点儿长了,正巧是银白色的那撮,长到快要遮住眼睛。   他拨弄了好几次还是总垂下来,干脆不管了。   小脸白白净净,有种和年龄不符的成熟。   至于他怀里的小水母看起来应该是睡着了,说梦话似的,一呼一吸之间还很有节奏地吐着泡泡。   因为是很小声的梦话,泡泡格外迷你,像串断了线的水晶项链。   绫希偶尔碰一碰那层在灯光下呈现出淡蓝色的水膜,像是在哄小水母睡觉所拍打的节奏。   嘈杂的、人声鼎沸的室内,唯有这两个小家伙岁月静好。   带着充满欺骗性的静谧与纯真,好似黑色洪流中唯一的净土。   好好的孩子。   中年人痛心疾首地想,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说漏嘴而黑化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岂不是导致副本错乱的罪魁祸首?   那还能说是小希杀了自己吗?   杀死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是自己杀了自己?   ……这算什么,自杀吗?   李韧陷入无法逃脱的哲学漩涡中。   船长清了清嗓子:“请大家不要掉以轻心,这也是我们第一次直面海盗的危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首先要冷静下来,并且团结一心。我们的船上其实也配备了防御工具,一会儿再重新联系海警看看。最重要的是,不要贪财,不要和他们起冲突,保全性命……”   船员们眼睛发亮地听着,有船长这一番条理分明、镇定自若的发言,他们心中的恐惧都消退了不少。   在海上这种无依无靠的环境作业,需要对领导者有极高的信任度和服从度。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自然是来自玩家:“船长先生,我们被叫醒后就直接到这儿来了,还没有看到真面目——您是怎么知道对方是海盗,而不是别的什么船呢?”   其他玩家也表示赞同。   船员们一听不高兴了:   “你们这是不相信大哥吗?”   “难道还会骗你们吗?”   “我们可是救了你们的命!”   有个玩家小声嘀咕:“怎么知道不是你们联起手来坑害我们呢?”   一个性格冲动的船员猛地站起来拍桌子:“说这种话,你们还有没有良心!这么不相信我们,就从船上家跳下去自己游回去好啦!”   对于玩家来说,进入副本以后不信任任何人,包括看似亲密的队友,是实践出真知,是保命之道。   可对于npc来说,自己施救之人反过来质疑,未免显得太伤人。   眼看着两方势力就要吵起来,船长夫人打开了一段录像——直到这时玩家们才发现这艘古朴的小渔船居然还有投影仪这种先进的装备,而且还安在餐厅里。   灯源关闭后,仅有屏幕慢慢亮起。人们安静下来。   这录像是架在驾驶桥里的航程记录仪,7*24持续开工。   起初画面里只有沉静夜色下模糊的海浪,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一个夜晚,还能听见值守船员打扑克的动静。   他们的笑闹声戛然而止。   半晌,嗓音犹疑地响起:“……那是什么?”   “船……吧?我们在温带水域,总不可能是冰山。”   试图开玩笑的举动并没有起到成效,因为在没有冰山的情况下,一艘船忽然横在面前拦住去路,是比逼仄的冰山更可怕的事。   “如果是一艘船。”有人问,“刚才你们有谁看见它了吗?”   都不需要雷达来锁定,如此近距离,肉眼就能看得见行动轨迹。   值班的人们全都不说话了。   ——没有一个人,看见这艘船是怎么出现的。   它就像一个幽灵,蒙蔽了所有人的感官,悄无声息接近,猝不及防彰显着自己可怖的存在感。   幽灵船。   这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吗?   哪怕视频里没有出现船员们的脸孔,那种恐慌也从边角丝丝缕缕蔓延了出来,几乎感染到所有在场的观众。   “……要出去看看吗?”   “还是先告诉大哥……”   “要不把监控倒回去看一下?”   最后一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成。   就算人的五感会被欺骗,精密的电子元件总不会出错。   然而这个举动也无疑是让人后悔的——因为它进一步帮助他们确认了,这艘船就是没有任何来时的痕迹、影像。   完全是闪现在面前的。   如此不合常识的事情就这么真实地发生了,一度有船员怀疑是不是今晚几个值班的人吃了什么食物集体中毒出现幻觉;然而当他们火速去请船长时,后者的沉默打破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就在众人悚然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之时,那艘一直只能看得出来轮廓、哪怕航程仪放大了也看不清细节的船,像是被揭开了一层膜似的,清晰到纤毫毕现的船体蓦地进入摄像头中。   原本繁星满天的晴朗夜空骤然变得阴沉,乌云在头顶聚集,仿佛随时会召来闪电。   那艘船足足有他们的小渔船十倍大,或者更多;船身是深邃的黑,高高竖起的船桅上绑着标志性的旗帜——一颗张牙舞爪的头骨。   骷髅旗。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绑定固定指代的形象之一了,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那骸骨明明没有双目,眼窝的位置只有两个空洞,可渔船上的人们总觉得自己成了被它盯上的猎物,不寒而栗。   骷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巨大的船身在波浪上摇晃着,振出一次又一次海浪的低鸣。   甲板上看不见半个身影,偏偏那诡异的笑声清晰地飘进驾驶桥所有人的耳朵里。   “……海盗……”   不知有谁呢喃道。   这个词顿时惊醒了所有还沉浸在震撼中的人,惊恐万分。   好在船长还算冷静,他吐掉用来醒神的烟头,当机立断:“杰夫,你试试频段,能不能跟对方沟通上;戴维,给海警打电话;詹姆斯和克里斯,去清点船上的武器;其他人,去叫醒所有还在睡觉的——记住,动作都给我放轻点儿!”   船员们低声领命后,脚步声很快消散。   记录仪再次推进,放大那面骷髅旗。   比起刚才第一次看到,这时候旗帜之下忽然多了一条迎风飘扬的横幅。   那是串大写的、古怪的字符。   配上不断滴落的、鲜红的油漆(真的是油漆吗?还是……),夜色下看着极为瘆人。   许多子世界都有各成一派的文化体系,其中就包括了完全独立的语言。   玩家们配备了内置翻译的道具,看懂了那行字的意思——   「我们来啦!」   语气简直兴奋得像参加朋友聚会的小孩子。   孩子们去聚会上,是要吃小蛋糕、糖果、棉花糖的。   那么,海盗呢?   录像还在滋啦滋啦运转。   砰——   一声巨响炸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到达顶点的畏惧。   等待已久、耗尽了耐心的海盗船,撞上来了。   跟恢弘海盗船比起来,渔船简直可以用“娇小”来形容,像个轻飘飘的、一根手指就能推翻的玩具。   那些海盗要来了。   他们要来了。   船长顾不得什么放轻动静了,对骚动的人群高声喝道:“所有人听我指挥,船员按照以前演练过的阵型分散开,做自己该做的事;其他客人们,请你们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他是这艘船的主心骨,如果连他都不能冷静下来,其他人只会更慌乱。   哪怕船长同样没有处理过如此棘手的状况,他还是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平稳。   直到看见角落里的绫希突然站起。   男孩抱着小水母,既没有像玩家们那样留在原地,也没有跟着船员的方向往内舱跑。   他要去的方向,是甲板之上。   ——海盗来的地方。   船长的嗓音也跟着变了个尖厉而颤抖的调:“哎,小希,你干什么去!”   绫希没有说话,只是停下来冲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像尾逃脱渔网的小鱼那样灵活地躲开想来抓住他的船员,顷刻间消失在所有人视线里。   见证此举的李韧第一时间看向原映映,后者和已经得知了情况的路迎同样看向他。   三人眼中是同样的感叹。   这小子,boss见boss去了啊!   *   「希希。」   “嗯?”   「我们要去哪里呀?」   “去看看那些来的人。”   「什么人?」   “应该算是叫海盗吧。”   「为什么?」   “他们有可能会伤害船员……我不想看到这样。”   其实是清楚的,船员们对自己的好只是程序设定,而船员们会被海盗伤害,同样是游戏背景中的一部分。   玩家是真实的,npc们不是。一个副本结束之后,他们全都会刷新、“复活”,成为全新的一船人。   他们仍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仍然对落水的陌生人施以援手。   然而到那时候,船长夫妇不会再收养一个叫小希的孩子,船员们不会再记得每次捞上什么稀奇的鱼先拿来给他看一看,连厨师都不会记得怎么做那道他喜欢的菜。   为了等待梨觉的到来,绫希需要提前进入每个子世界,成为那里没有多大影响的bug,并且在npc的脑海中植入他们相识已久的概念。   等到他和梨觉一起离开,这些记忆就和所有玩家留下来的痕迹一样,全都会被抹除,子世界和npc焕然一新。   就像现在巨龙世界中的星舰成员们,恐怕除了芬克斯和林望这些高级boss,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   这些,绫希早就明白。   可他还是很珍惜在海洋世界,在这艘渔船上经过的点点滴滴。   诞生起就是孤身一人的小孩,第一次有了家人,有了家。   所以哪怕一切都是虚假的数据,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昙花,他仍然想要保护他们。   梨觉看出了小哥哥的情绪低落,隔着水膜用触须碰了碰他:「如果希希想,那,崽崽帮你!」   他的奶音稚嫩,却掷地有声,像在立一桩了不起的誓言。   因为不想看到希希这么难过。   因为希希笑起来很好看,想要看到他的笑容。   因为最喜欢希希了。   绫希微微睁大了眼睛,胸腔涌动着暖流。   男孩抱紧小水母:“嗯,好。”   舱室到甲板上的木质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绫希和梨觉一起躲在楼梯下面,用几个充满鱼腥味儿的、半个成年人那么高的大桶遮住自己小小的身体,听着那些不属于船员的脚步声愈发逼近。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是海盗在说话。   两小只屏住呼吸(虽然宝宝崽并不需要,不过为了配合氛围,小水母还是这么做了),无声等待着。   “哈,藏又能藏到哪里去呢?”   另一个声音。   “只要不是从船底挖个洞逃跑了,结局不还是一样。”   “哎,你们还记不记得,上次有群人还真把船底挖了个洞钻进去,差点骗过了我们。”   “还得是万先生。”   “万先生确实厉害,鲁哥让位是对的。”   “万先生能带领我们走向新的辉煌!”   “万先生万岁!!”   听起来大概有四五个人在往这个方向走,这些家伙聊着聊着,竟然还心潮澎湃了起来。   很明显,这个所谓的“万先生”就是他们的首领,也就是俗称的海盗头头。   「希希。」   绫希条件反射想“嗯”,随即想到自己现在可不是能出声的环境,连忙捂住嘴,切换成精神链接的对话通道:「嗯?」   「他们,是坏人吗?」   「……是吧。」绫希稍微有些犹豫,「虽然目前还没有做很坏的事,但他们在这个子世界中的设定,就是反派。」   「反派,很坏吗?」   「唔,确实只有坏人才会叫反派。」   「那哥哥咪,林望哥哥,莉达姐姐,威尔哥哥,石头哥哥……还有还有,幺幺哥哥,他们是反派吗?」   梨觉干脆把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数了一遍。   他是boss沟通岗的小系统,进入子世界后需要结识的自然都是boss一类的人物。   他们也许对npc残暴,对玩家冷酷,可是对宝宝崽的宠爱都是真的。   除了宝宝崽,黄金龙家族对人类小男仆同样很不错。   “坏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呢?   “坏人”是一个固定的范围划分吗?   “坏人”只能是“坏人”吗?   三岁的小幼崽想不明白。   这对五岁的男孩来说同样是个复杂的哲学命题。   绫希摸了摸水球,像在摸崽崽的小脑袋:「如果有人想要伤害你爱的人,那就是坏人。」   小水母掀了掀蝴蝶结触手,努力思考。   崽崽爱黄金龙家族和幺幺哥哥。   他们没有互相伤害,都是好人。   崽崽爱希希,希希爱船员。   海盗要伤害船员,就是伤害希希爱的人。   希希难过,就是伤害了希希。   那么……   海盗就是坏人。   嗯,崽崽完全明白啦!   楼梯有个转角,孩子们正躲在这里。   海盗们走完半截,转过来时,声音在他们头顶上响起:   “下面没开灯,你们把手电筒打开。”   “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老眼昏花。”   “嘿你小子,狗咬吕洞宾!”   “吕洞宾谁啊?”   “不道啊。”   绫希静静地听着,没有抱梨觉的另一边手攥成拳头。   正常情况来说,他作为悄无声息的bug,是不能影响子世界中剧情的进展的;也就是只能当旁观者,不能插手任何事件。   不过这个本是解密型,杀不杀人影响应该不大。   这些海盗应该是初级boss,玩家能够从他们身上获得和大boss见面的线索。   换句话说,此刻再怎么看起来威风凛凛、高高在上,其实在这个子世界中,连面见小系统的资格都没有。   他家的小崽崽可是有着很高的地位呢。   绫希正思考着怎么扭转海盗有可能伤人的局面,小水母忽然动了动,像是要挣脱绫希的怀抱,很有目标的样子。   男孩有些疑惑,不过他相信宝宝崽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再加上梨觉身为系统是不会被小boss伤到的,也就松开了手。   绫希惊讶地发现,小水母即便脱离了他的托举,也并没有掉到地上(他以为他会像颗小皮球那样嘭嘭地弹来弹去呢),而是距离地面还有一截距离,差不多算是浮空。   小家伙在水球里翕动,伞体一张一合,完全用着在水中游动的姿势,却也能控制着泡泡前行、转弯。   甚至他奋力地蹦一蹦,泡泡还能飘得更高些。   ……一只会飞的小水母。   不愧是宝宝崽,绫希心中惊叹,连这么神奇的事情都可以做到。   有光线的地方,小水母奇妙的透明伞体可以反光,让他看起来仿佛是自己在莹莹发亮。   灯光下是淡蓝色,自然光下是淡金色,落日下是浅橘色。   而在这个暗淡的角落,小家伙的身影则完全隐匿进黑暗里。   若不是绫希对他有着与众不同的感知,恐怕已经找不到梨觉去了哪儿了。   最前面的海盗走下楼梯。   和想象中不同,这伙人并非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反而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穿着得体,品味也还过得去;若不是了解了剧情,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的上班族。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万先生”的审美改变了他们。   相比之下,船员们常年在海上漂泊,蓬头垢面又很魁梧,居然更像打家劫舍的那方恶人。   第一个人马上就要下来了。   小水母静静地悬浮在人类小腿的高度,这种形态下他并没有真实的心脏,不过伞体中央、仿佛心脏的位置焕发着一簇波浪状的光芒,不断变换着颜色。   这光很是微弱,远不及自甲板沿着阶梯倾泻而下的月光,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梨觉的体型不过两个手掌合起来那么大,除了背后的蝶翼,伞体周围其他的触须也是小小的。   然而此刻他的“心脏”闪了闪,接着,和蝴蝶结相对那侧稍长的两条触手突然伸长至数米——   绫希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才看清变长的并非实体,而是顺着触须绵延的光带。   光一直漫到台阶最底下,它们晃晃悠悠、亮晶晶的,宛若铺满了无数细碎的钻石。   比起光,更像是水。   绫希正这么想着,第一个下来的海盗完全没注意到光带踩了上去——   接着,一个脚滑地动山摇地摔在了地上。   紧跟在后面的同伙们根本来不及刹车,一个挨一个多米诺骨牌似的,陆陆续续全倒下了。   下面的人压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我、我不行了!”   “谁的胳膊肘在捅我?”   “哎哟我的肋骨,肋骨要断了——”   “刚才哪个不长眼的蠢货走在全前面?”   “这里怎么会有水啊?”   “天杀的都离老子远点!!”   大获全胜!   罪魁祸首的小水母欢腾地在空中蹦跶蹦跶,两条较长的触须互相碰了碰,像在庆贺地拍着巴掌,然后转身飘回绫希那儿求表扬。   崽崽就是可爱和正义的化身~!   然而就在小水母即将绕开大桶钻进角落找小哥哥时,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哎呀呀,小家伙,这可不乖哦。” 第45章   高度陡然的改变对于成年人来说可能是件值得恐慌之事, 但对于总被大人们抱来抱去的小幼崽来说,是最平常不过的。   梨觉并未惊慌,抬起头向后看着这个未经允许擅自抱崽的人。   一个男人。   看起来三十岁上下, 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戴副金丝眼镜,灰银色的西装配了条深紫色格纹的领带, 有种介于装腔作势和优雅之间的调调。   他可能有点儿洁癖, 并不能确定这只小水母身上是否会有黏液之类的东西, 哪怕戴着真丝手套, 依然只用拇指和食指架起小家伙,而且胳膊伸长, 尽量远离身体。   梨觉很轻, 被这样夹着也不会难受, 但毕竟不是什么舒服的姿势, 在两脚兽的指间别扭地动了动。   男人发现小水母并不会在手部皮肤上留下什么痕迹,这才矜持地用整个手掌托住他。   又有其他海盗陆陆续续走下来, 先是为楼梯下面摔得横七竖八的同伙们吃了一惊,接着也注意到男人手里的战利品。   “万先生, 这是什么?”   “天呐, 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水晶球吧?”   “我早就觉的咱们当海盗的该搞个水晶球来了!   “还得是万先生的眼光好啊!”   他们口中敬佩的“万先生”, 也就是万年, 并没有立即承认或者否认,而是翘着嘴角转了转手腕,对着楼梯上方的月光仔细地端详着新捕获的小家伙。   水母。   很明显,是一只水母。   但是这种背后有蝴蝶结形状的触手、伞体呈梨花状的,还是第一次见。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脱离水体、自发形成一层膜为自己保持湿润, 又能便捷行动。   (万年没有看见梨觉漂浮在空中的样子,否则会更吃惊的。)   绝对是稀世珍宝。   看来,他们没有挑错下手对象。   此等的珍宝竟随手放在楼梯间的大桶里,这艘船,一定藏着更诱人的好东西。   海盗们互相搀扶、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万先生,我们继续?”   有人问。   万年点点头。   “您这个,要不放麻袋里?”   为了更方便地运货,他们上船时带了不少大号麻袋来,看到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通通塞进去一网打尽。   万年和小水母对视了一会儿:“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好嘞万先生。”那人招呼同伴,“走走走,寻宝去咯!”   海盗们兴冲冲地四散开来。   很快,只剩下了万年和梨觉。   小幼崽掀了掀蝴蝶结触手:“啵啵?”   你是坏人吗?   小水母大声地问。   反正两脚兽也听不懂。   万年听见了那泡泡破裂的轻微噼啪声,很感兴趣地把他拿近了些:“小家伙,你在跟我说话吗?”   梨觉像个豌豆射手那样快速吐出一连串泡泡,以表敌意。   他还记得希希说过的,这些都是坏人。   可不能给坏人好脸色!   接下来万年尝试着跟他说了不同的话,注意到小水母吐泡泡的多少、发出“啵啵”的声调都有细微的不同——而这些不同时跟着他们的对话内容改变的。   他能听懂自己的话,万年很快确认了这一点,这是只有高级智慧的水母。   除了能(单向)沟通,不知还有没有别的能力。   万年非常期待。   他瞥了眼楼梯转角的几个大桶,揣上小水母抬脚要走。   大桶里面的人顿时呆不住了,窸窸窣窣一阵慌乱的响动。   “……先生,对不起。”比想象中稚嫩很多的声音礼貌地问,“可以请您把他还给我吗?”   万年装出刚刚注意到这孩子的样子(不过他也的确才发现是个孩子),惊讶道:“怎么还有一个?”   小男孩从大桶后面走出来。   万年看见原本还没什么精神的小水母,在看到男孩儿之后立刻变得活跃起来,在水球里飘飘荡荡,有几次差点从他手里飞出去。   万年并不知道梨觉是可以飞的,小东西从他手臂的高度要是掉下去肯定得摔惨了,万年还不打算在没弄清楚他还有什么惊喜之前放弃这个小玩具。   男人换了个姿势,从捧着变成抱着,以保证小水母的安全。   然而崽崽对这种“呵护”并不领情,他只想挣脱万年的臂弯,回到绫希那儿。   “啵,啵啵!啵啵啵!”   大声抗议。   可惜宝宝崽自以为的大声,在两脚兽听来软绵绵得像雏鸟叫。   绫希紧紧盯着梨觉,确认他的哼唧只是着急而不是难受之后,再度对万年重复了一遍问题:“抱歉,先生,请您把他给我好吗?”   推测出这两个小家伙的亲密并不难,不过万年可不是什么完璧归赵的好心人。   他饶有兴致地问:“哦?这是你的?”   “他……”绫希抿了抿嘴,到舌尖的话转了个弯,“他是我的玩具。”   像是要配合他的话似的,之前还在蹦哒的小水母立刻不动了。   只可惜这种伪装来得太迟,万年完全不买帐:“如果是玩具的话,做得也太逼真了吧。不过就算是玩具,要怎么证明是你的呢?上面有你的名字吗?”   这话简直无赖。   可是,别看穿得西装革履、一表人才,海盗怎么不算一种无赖呢?   绫希一时也想不出证明的方法。   他当然有办法直接逼迫万年做任何事,也可以轻松抢回梨觉,可是那样要么会让万年暂时失去意识,要么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无论哪一种都会影响后面的剧情进展。   往小了说,会推迟小系统和海妖王见面;   往大了说,万一被中枢察觉,很有可能会派稽查队来清除bug。   尽管绫希不是区区稽查队能拿捏的存在,这样大动干戈也绝不会是他想要的结果。   万年从镜片后面打量着沉思的小孩。   他和原来在位的首领鲁哥不同,是个颇有原则的海盗,一般情况下不对女人和孩子出手。   不过,这小孩儿看着可不一般。   万年是海洋世界的小boss,对自己是无限空间的齿轮的事实自然有所了解。   绫希在思考对策的同时,万年同样在评估他。   这个孩子不在他提前收到的玩家名单内,更像是npc。   就是作为npc,好像太有自己的思想了一点。   小boss不像大boss那样对全局了若指掌,他掌握的只有玩家名单,以及需要怎样为难他们。   至于如何在为难的同时透露关键线索,都得自由发挥的,和其他基础npc一样需要沉浸式探究剧情。   在一艘船上当首领,在一方海域里当霸主,都很有占山为王的快乐。   因为领域很独立,不仅没有别的小boss来争夺,也不会被大boss打压、奴役   万年可能是无限空间中最惬意的小boss之一。   他平日里沉迷做海盗,和小弟们吃香的喝辣的,对boss之间的信息交换不是很感兴趣。   无限空间每种“齿轮”都有自己的交流板。   从系统,系统助手,到高级npc,小boss,大boss,都有办法互相沟通,不过不能跨类别;发布消息的时候还可以选择匿不匿名,非常智能。   不久前,专属于小boss的交流板上有一则匿名消息引发热潮。   【兄弟们听说了吗,新来的大boss沟通岗的系统,跟以前的都很不一样!】   ——上次换人你们也是这么说的。   ——结果很快又换成了新的,笑死。   ——没有一个系统能在大boss手里活过三个轮值期。   ——呃,就是说,大boss的系统跟我们这些小喽啰有什么关系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我们职级上不去,也不至于跟npc比。   ——我也听说了,这个新来的系统年龄很小的样子。   ——妈耶中枢终于丧心病狂到雇佣童工了吗?   ——有一说一,童工起码也得到了儿童的年纪吧,新来的这个连“儿童”都没够着线呢,还是幼崽。   ——你咋知道?   ——实不相瞒本人见过了……   ——我敲,有知情人!快说说看有什么不一样!   ——哎,就是真的很小啦,然后性格很好,长得也可爱,我们boss超喜欢他的。   ——你boss谁啊?不对,boss还会喜欢系统?开玩笑呢。   ——这我不能说。   ——有没有人来查下记录,新上任的沟通岗系统第一个去的子世界是哪里?   ——比起关心上一个是哪里,不如猜猜下一个吧。   ——就是啊,既然真的有这么特别,岂不是所到之处血雨腥风?   彼时海盗船因为刚抢了艘游轮,正在用对方船上备着的美酒佳肴欢庆盛宴,万年查看消息也就是潦草地划拉一下,根本没往心里去。   就像某条回复说的,大boss的沟通岗系统同他这种小boss根本挨不着边儿,是好是坏,被宠爱还是被捉弄,都与他无关。   一个年幼的,与众不同的,人人都想见一见的小系统。   一个既不属于玩家,也不属于npc的小幼崽。   万年忆及此事,再看向绫希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推了推眼镜:“小朋友,叔叔问你件事。”   绫希看向他。   不久之前,李韧也用同样的语气问过自己同样的内容。   他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演技太差了,怎么总让别人看出来异常;看来还是需要多加练习,更自然地扮演一个旁观npc才行。   男孩在心里叹了口气:“叔叔,你问吧。”   万年摸了摸下巴:“那个,你是新来的沟通岗系统吧?”   为了防止误伤,系统的身份并不会保密,一些特殊的系统还会有自己的标记,方便npc和boss一眼就能认出来。   绫希:“?”   他怎么也没想到万年会有如此误会,连忙否认:“不,我不是。”   万年没说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绫希:“???”   知道什么了啊就!   “好了,先不谈这个,我还有事要办,走流程嘛,懂的都懂。”万年仍然没有交还小水母,还戳了戳他的泡泡,“这个小家伙是你的宠物吧?中枢现在也是放宽了,连系统都可以养宠物了……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但后面我有事要问你,你先跟着我,好吗?”   绫希用仰角打量着男人。   他对万年的了解太有限了,并没有把握此人的承诺是否有效。   不过只要与宝宝崽有关,真到万不得已、必须使出非常手段的时候,他也不会手软。   他没有再否则自己是或者不是系统,按照万年的猜测暂时装下去,看看这人到底想干嘛。   如果这人真打算对梨觉不利,绫希想,他会发现的。   “好。”男孩点点头,“请您记住您说的话。”   要是换别的孩子跟万年这么说话,他倒不会气恼,但也绝不会往心里去。   可是如果这孩子真是系统,那每句话的分量都不一样了。   原本寂静的船舱陡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尖叫和求救声,绫希眉心一跳,知道这是海盗的同伙已经找到了船员或者玩家。   万年自言自语道:“效率还不错嘛……还是说,他们捉迷藏的技术太差了?”   他回头看了眼默默跟在自己后面的小孩,从那张白净的小脸上捕捉到一闪而过、快得几乎如同幻觉的慌乱:“怎么,你不会对这些npc和玩家产生同情了吧——对了,你叫什么?”   有一=些系统很喜欢在工作结束后沉浸体验副本剧情,扮演其中的任何人,免得子世界——“厂”——“塔”三点一线的生活太过无聊;沟通岗的小系统也许同样如此。   “没有。”男孩很快否认,“我的名字……小希。”   万年蹙眉想了想,总觉得那天的交流板上看到的称呼好像是三个字。前两个还是叠字来着。   是什么呢?   不过这不是重点。   万年停住脚步,把小水母从左手换到右手,空出来的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你来带路吧。”   绫希看着他手里的小家伙,从精神链接中看到一股属于梨觉的急切。   的确,宝宝崽很喜欢被抱抱,可现在抱着他的男人仍在“坏人”的划分行列中,这让幼崽感到不安;而绫希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绫希抿了抿嘴,和万年讨价还价:“我可以给您带路。但是,待会儿能让我抱着他么?他……害怕的时候状态不太好。”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究竟想暗示什么,听者自有联想。   万年想了下,待会儿自己步入关押俘虏之地时揣个水母,好像形象不大帅气,便同意了:“行吧。这只小东西又叫什么?”   绫希眨了下眼,没有编造别的名字:“崽崽。”   “崽崽吗……”   万年低喃。   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又不完全是这样。   但并没有想起来。   *   也许当海盗的条件之一是仓储足够多的麻绳。   原映映双手被粗暴地绑到背后、不得不蹲下来时,漫无目的地想着。   船员加上玩家,二三十个人,海盗很快找齐了他们全部。   和之前开避难会时一样,都赶进了厨房。   左手边的路迎在悄声分析现在的情况。   右手边的李韧不停地哆嗦。原映映有点怕他真的尿裤子。   她让自己转移注意力,看向正在发言的人。   在被卷入无限空间之前,还在上大学的原映映正利用暑期去公司实习。   负责她部门的小领导和这个男人一样,文质彬彬,谈吐优雅,是不少实习生的憧憬对象。   万先生实在和那个小领导长得太像,有一瞬间她甚至在想是不是那个小领导也被中枢抓进来了;尽管现在原映映再看到这张脸只觉得倒胃口。   “请大家不要惊慌。”万先生保持着得体的、仿佛演讲(其实也就是演讲)的微笑,“我先为我的同事们如此粗暴地对待你们而道歉。”   怎么会有人把同伙称作同事啊?   那我们这些人质算什么?临时工还是合作方?   还替他们道歉。   谁不知道是你授意的。   原映映根本停不下来腹诽。   万先生扫了一圈所有人,在他们脸上看到预期之中的惊恐或愤怒,颇为满意地继续:“请大家不要把我们想得那么肮脏,我们也只是各取所需。唔,简单来说,你们想要活着,平安到家,对吧?那我们想要的其实也不多,就是拿点儿缺的东西。哦,包括人。海上之旅孤苦,互相救济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是吧。”   此言一出,连向来冷静的路迎都忍不住瞪大眼睛。   怎么能冠冕堂皇地说出这种话——真是够厚颜无耻的!   李韧一开口牙齿都在打架:“他,他,他们想要……什么?”   原映映皱了下眉,低声道:“奸Y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想拿的东西,食物和钱财;   想拿的人,更好理解了,掳回自己的船上做奴隶;全方位的那种。   万年还在得啵得啵,几个海盗执枪拿刀沿着屋子晃悠。   一旦发现有什么人有逃跑之势,立刻用枪柄和刀背毫不留情地敲脑袋,并且警告“下一次可不是这一面对着你了”。   每次有人质呼痛,万年的笑容愈发真挚,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   绫希抱着梨觉在人群最尾默默地看着。   在其他人看来,没有被绑起来的男孩不过是因为年龄太小,就算让他跑也跑不出去。   他坐在地上不出声,小水母同样安安静静待在怀里。   「希希。」   梨觉再度用精神力呼唤他。   两人之间独一无二的链接渠道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受限制地沟通。   「嗯?」   绫希低头,看到小水母的触须在水泡里轻轻飘摇,而他的本体同样像是朵坠落在湖面上的梨花。   「困困……」   幼崽的小奶音模模糊糊。   「那就睡吧。我在这里。」   「唔……」   又过了会儿,梨觉再次叫了他一声。   这次说的是:「想哥哥。」   也不知道说的是芬克斯还是潜杏。   绫希安慰道:「就快能见到了。」   海盗已经登船,海妖还会远么?   几天之内就能见到潜杏。   说不定过段时间芬克斯也会来海洋世界探望宝宝崽。   「那,爸爸呢?」   梨觉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困得口齿不清了。   「希希,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呀……」   绫希轻轻抚摸着水膜边缘:「等你见完每一个boss之后,就能见到爸爸啦。」   「每一个,是多少个?」   「很多吧。」   「那要好久喔……」   「也不一定。」这是绫希见到万年之后才有的新灵感,「也许只要最重要的几个boss,就能集齐碎片召唤神明了。」   既然npc有普通和关键之分,那么大boss为什么不能有呢?   如果想要通过boss的「核」来共鸣主神,说明他们一定同祂有过频繁的、深刻的接触。   从主神创世之初就陪在祂身边的,都有谁?   ——那些boss,是不是就是梨觉需要寻找的对象?   但是,谁才是那些最初的人?   小家伙们仗着在精神链接中讲悄悄话不会被发现,躲在大人后面肆无忌惮地东一句西一句。   虽然连动动嘴皮子都不需要,走神还是很显而易见的。   而万年并不喜欢自己讲话时有人在发呆。   “小希。”他微微笑,“想什么呢?”   一艘船上连船员带玩家再加上海盗,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实在很难让人遗忘。   哪怕大家的行动都不是很方便,听见“小希”两个字顿时齐齐顺着万年的视线方向扭头看过去。   为了种族延续考虑,人类保护幼崽的本能是刻在基因里的;设定成人类的npc也一样。   哪怕不是原来的船员,是清楚内幕的玩家,也不希望这个孩子受到伤害——众所周知,被boss率先盯上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有几个海盗没看到绫希是跟着万年一起过来的,惊讶道:“诶,你们船上还有小孩啊,不会是哪儿钓上来的吧?”   同伴们哈哈大笑。   船长把头朝着肩膀蹭了蹭,试图抹掉额头不断滑落的汗,颤声道:“这……这是我儿子,请求你们放过他,他还小,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那可不一定。”先前那个海盗嬉笑,“说不定有人就喜欢小男孩呢?”   但这次没人赞同他了,纷纷和自己撇清关系:   “你们有这种癖好吗?我没有。”   “我也没有。”   “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吧,但也不是变态。”   “噫,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最后一句还了回去,那人急得破音:“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我、我我只是打个比方!”   首领抬手向下压了压,小弟们顿时闭上嘴。   “放心,船长先生,我们不会对你儿子怎么样的。”万先生仍然保持着那个乍一看迷人、看久了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微笑,“——我们只是坏胚,又不是魔鬼。”   *   此刻,深海王宫。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又不是魔鬼’——怎么,难道我们魔鬼就会做这种恶心事儿了吗?”   视讯另一端的少年气得直跳脚。   他看上去也就将将成年,五官是堪称嚣张的明艳。   深色的眸子里有着心形的特殊瞳孔,清纯之余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勾人。   细长箭头尾巴在身后烦躁地甩来甩去,看得出来主人的心情有多差。   那是独属于魔鬼一族的标志。   这张漂亮的脸蛋忽然在海妖王的屏幕前放大。   “潜杏,潜杏,你会管管他的吧?”少年贴了上来,“说出这种污蔑其他种族的话,可是要付出代价哦。” 第46章   即便放大到这个地步, 肌肤依旧挑不出半点瑕疵,死亡视角也没能削减半分他外表的抢眼,着实是叫人惊叹的美貌。   然而王座上的人慵懒地靠着, 眼神都欠奉,声音更是冷淡:“你知道你对我撒娇是没用的吧?”   “我当然知道啊。”少年撅起嘴,“可是总有人是有用的吧?比如说, 芬克斯——”   海妖王抬眼。   “——我是说他的那个小宝贝啦。”少年因他对这个名字不同寻常的反应窃笑, “哎呀, 不要这种吃人的表情看我嘛。”   潜杏在心里叹了口气。   Boss们有不同的性格, 这很正常;比如他和黄金暴君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可是像眼前这小家伙如此跳脱、如此外放的风格,真的适合做不显山不露水的终极boss么?   也许坠入地狱世界并沉沦彼处的玩家, 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吧。   ……好怪。   见潜杏不搭话, 少年继续看监控里渔船上的实时情况。   每个大boss都是自己子世界的主宰, 对发生的任何事了若指掌;但他们本不该有窥探其他子世界的权限。   然而少年性格足够恶劣, 手段足够高明,也“驯服”了足够多的系统, 来为他提供任何他想要的情报。   也就仗着主神不在。   不过,潜杏回想了一下, 就算是在“大混乱”之前、无限空间尚井井有条的曾经, 主神对少年那些不合规矩的小花招也很少苛责什么;不如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和整个无限空间一样, 都是主神的造物。   祂是至高无上的, 不可企及的。   哪怕是在子世界中横行霸道的大boss,面对主神也得拿出十二分的尊敬——起码表面上得装成这样。   Boss中唯有那个小恶魔敢于亲近神主,说些好听的话。   哪怕祂对他和对所有人一样并无真正的感情,也还算吃这一套。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少年如此随心所欲,也从未受到过惩罚的原因。   会撒娇的漂亮小孩总会比别人得到更多的宠爱和特权。   会撒娇的漂亮小孩……   潜杏盯着屏幕里那个灯光下仅呈现出一点儿淡蓝的小水母。   作为海洋世界的统领者,理论上来说水生物种的外形应当更符合海妖王的审美。   但潜杏不得不承认, 小幼崽还是人类形态更胜一筹。   卷卷的淡金发。   奶油色的猫瞳里好像有星星。   只到成年人大腿的豆丁身高。   会用小手抓着大人的手指软软地喊哥哥……   「可爱」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了宝宝崽量身打造的。   梨觉本可以进入子世界立刻来找他交代任务,也不知为什么小孩子想留在入口和其他玩家一起走剧情。   可能对他来说就像扮家家酒一样吧?   潜杏记得自己王宫里一些侍从的子嗣也会在珊瑚丛中玩儿这个。   玩就玩吧,只是别搞得太晚、耽误了工作才好。   关于时隔数日已经开始想念小幼崽这一点,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尽管并无交流,来自地狱的魔鬼之主和海妖王却在想着同样的事——小系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啊?   少年无聊地看着监控里万年喋喋不休,托着腮扁扁嘴:“真讨厌,你把宝宝崽从我这儿抢走了——他本来应该先来我这里的吧?”   “那是你的想象。”潜杏不冷不热地回答,“No.Bα3L82γk早就说过他下一个会来我这里。”   “我不信,除非你让momo亲口说给我听。对了,宝宝崽已经不需要助手了吗?”   “芬克斯那边顺利完成,考核结果也不错,应该结束培训期了。”   少年啧啧道:“已经是个大宝宝了嘛。”   潜杏看向他:“我都不知道你还喜欢小孩子。”   明明自己看起来也是个孩子。   当然,是与纯真、无邪一类词丝毫不沾边的那种。   少年撑着下巴咯咯笑:“哎呀,怎么说呢,与其说我有固定的偏好,不如说,既然有新的、以前没见过的玩具,为什么不去玩玩儿呢?”   潜杏淡淡道:“我劝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否则呢?”少年笑眯眯,“你和暴君先生会合起来伙来暴打我吗?我想想这叫什么……哦,夫妻混合双打——哎,你俩伪装夫妻在先,我还不能调侃一下啦。”   纵是情绪稳定如海妖王,也无法继续这段对话了。   潜杏不想同这个小恶魔发火,地狱一族本就以负面情绪为食,自己愈是动怒,只会让对方愈开怀。   最好的办法是干脆利落地截断对话。   少年看出他抬头要结束通讯的意图,连忙软声挽留:“潜杏,我错了,潜杏,你就原谅我吧,我不说你们俩啦……”   潜杏很头疼。   他明明是个不爱多废话的性子,这小孩为什么总缠着自己聊天呢?   总不能是因为他平日里波澜不惊,造成了脾气好的假象吧。   不应当啊。   “我还要做些准备等待系统的到来,没有多的时间浪费。”潜杏瞥了他一眼,“不过,还是给你个忠告:不要小瞧这个孩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个’——”少年看了眼监控画面里的小水母,以及抱着小水母临危不乱的男孩,挑挑眉,“你是说哪一个?”   “两个都是。”   海妖王简单地回答,干脆地挂断。   少年盯着黑掉的视讯屏幕,看见反光里自己绽开的、兴奋的笑颜。   “是嘛……”他喃喃,“好玩的玩具居然有两个,那再好不过啦。”   *   船长打渔的营生搞了几十年,业务能力相当强悍,轻易不出海,出海必然满载而归。   好东西之多,纵是有数十人的海盗团居然一天都搬不完。   万年对此相当满意,干脆不赶进度了,反正这艘船的房间也不错,大手一挥决定今晚在这儿歇息,明天接着搬。   当然,那些房间仅供海盗们入住,被鸠占鹊巢的船员和玩家们只有继续呆在厨房里,连松绑都不被允许。   除了绫希。   万先生的动员大会开展完毕,单独把小孩喊到自己房间——严格来说这里是船长夫妇的房间。   “坐。”他冲抱着小水母、神色颇为谨慎的男孩做了个手势,“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万年说完拍了下额头,宽和地笑道:“瞧我说什么呢,这里是你的家才对。你应该不介意我暂时借住一晚吧?”   绫希:“……”   跟疯子沟通真的挺困难的。   他换了鞋,穿上放在养父母房间里的自己的拖鞋,还顺手整理了下柜子上之前被海盗船撞了一下而东倒西歪的摆件。   这才是真正的主人的模样。   绫希关好门,松开小水母,让他自己玩儿。   小水母翕动着伞体,在万年赞叹不已的目光下缓缓漂浮起来,在低空自由自在地飞着。   背后的双翼扇动,宛若一只真正的蝴蝶。   船长让绫希带梨觉来过这里。   养父同他说话时,养母就在逗小家伙玩儿,也会举高高。   梨觉对船长夫妇和这个房间都有很好的印象。   他们是希希喜欢的人,还是喜欢自己的人。所以是好人。   这是小幼崽最简单的判别公式。   长着蝴蝶翅膀会飞的小水母固然有趣,不过对万年来说,还是对“小系统”更感兴趣。   男人的视线还是放回绫希身上。   无限空间里的系统多种多样,层级也很分明。   有些低级系统的重要性,还比不上关键npc。   但boss沟通岗系统不同,他们是无限空间中最重要的职能之一,地位很高。   传言中,他们是可以直接面见中枢的——那个对于大多数npc和小boss而言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中枢。   当然,崇高的主神大人还是见不着的。   不过也没关系。   中枢一样可以决定很多事情。   万年邀请绫希坐在椅子上,而自己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靠上了床边。   他摘下眼镜,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条和领带颜色一样的深紫色真丝方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镜片,再重新戴上。   “小希,咱们对彼此的情况也是了解的,我就不多寒暄了。今天找你来,的确是有事儿想拜托你。”   绫希的眼神一直追着梨觉,怕还不是特别喜欢这具身体的小梨觉飘着飘着撞到哪儿,或者一不小心掉下来。   这时候勉强收回视线:“……您说。”   “是这样的,我呢,倒也不是对现在的工作环境有什么不满意啦,但是人嘛,总是要有上进心的。”   万年并拢双膝,身体前倾,摆出认真聆听的架势。   “我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晋升的方式。”   男孩愣了下:“……晋升?”   万年推了推眼镜:“是的。”   小boss的确很安逸,可是他这样的人,总是有野心的。   再怎么叱咤一方海域,终究是给别人打工的小喽啰。   不,与其说是给别人打工,不如说为他人做嫁衣——所有刁难玩家的举动,不过是为了将他们引向大boss。   想想还挺憋屈的。   大多数时候万年是很满足于现状的,偶尔,只是偶尔,他也会想,如果自己和海妖王身份对调,他才是这个子世界的王——又会是什么感觉?   只要能完成kpi,其余时间不受任何限制。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整个世界都轻巧地握于掌心中。   能够选中成为小boss和大boss的人,究竟差别在哪里?   或者说,小boss有可能将大boss取而代之、或者另辟蹊径展开一个新的子世界吗?   这些都是万年以前从未思考过的事。   然而不知为何,总是做着重复工作的万先生在这一次登船之后,严格来说是看到那只晶莹剔透的小水母之后,突兀地有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妄念。   他希望可以拥有那只小水母。   可小家伙明显是玩家们需要获得的关键道具,也是推进剧情进展的重要节点。   不久的将来,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小水母同玩家们一起奔向海妖王左右。   也许最后,海妖王还会回收小水母,将幼崽养在自己身边。   ——如果潜杏可以,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他比潜杏差在哪里?   不就是差在被赋予的身份和权力?   万年将这热切的期盼寄托在面前的男孩身上。   可以面见中枢的沟通岗系统,一定有办法的吧?   “您之前提到的,想跟我说的事情,就是指这个吗?”绫希顿了顿,“很抱歉,我……也没有办法。”   他看见成年人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继续说下去:“嗯,我的确听说过有关键npc晋升成为小boss的例子,不过从无限空间成形以来,从来没有过小boss转化成大boss的先例,因为这两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宝宝崽还在这个房间里,绫希不想激怒万年,斟酌着用此:“不过呢,如果表现很好的话,倒是可以跟人事部的系统谈谈看加奖金绩效……之类的。”   其实绫希也不清楚,他又不是无限空间的员工。   不过这些话倒也不算完全瞎编,都是很久以前主神带他散步的时候随口提的,想要学习一下现世的公司考核制度云云。   万年越听脸色越难看。   他是个非常会做模作样的人,如果外人都能明显看出来他的不高兴,那么心情应该是差到极点了。   绫希有些隐隐的不安。   “大混乱”之后,受到精神重压、徘徊在失控边缘的,远不止大boss。   小boss和npc们同样处在摇摇欲坠的危险线上,一点儿轻微的刺激都有可能造成大暴走。   进入海洋世界之前,绫希做过背调,也许是因为这是个多数情况下都是解密型的副本,也许是因为统治者是淡漠的海妖王陛下,小boss和npc们大多情绪稳定。   可是眼前这个双目通红的男人,怎么看起来随时要发疯的样子?   ……就因为他说了不能晋升么?   万年的状态很不对劲,僵着脖子,眼里布满血丝。   他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慢慢取下眼镜,似乎有强迫症似的想要再擦一下。   但没掌握好力度。   咔嚓 。   掰断了。   细碎的玻璃渣溅入了他的手掌,殷红的血顿时涌了出来。   滴答。   滴答。   滴落在浅色的床褥上,红得扎眼。   故事里原本看似平静的反派,通常都是从这样一件无奈的、挫败的小事开始黑化的。   绫希感到低气压盘旋的风险,下意识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正要喊梨觉过来,就看见原本满屋子探险游来游去的小水母飘飘荡荡过来了,最终降落在了万年的头顶。   空气在一刻凝固。   ……不是,怎么会有小朋友在火山即将爆发的时候往火山口看里跳啊!   “……崽崽!”   绫希心惊肉跳,已经做好了从怒不可遏的万年那里夺回梨觉的打算;免不了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也许崽崽的也——   “啵……?”   万年的头顶传来细弱的一声嘤咛。   明明是只水生动物,叫声却像是树巢中湿漉漉的雏鸟。   小水母怯生生地问,叔叔,你生气了吗?   实际上万年并不能听懂这个把自己精心打造的发型当鸟窝——还是应该叫“水母窝”?——的小东西在说什么,却好像有一只凉丝丝的小手抚过他的心头。   那剧烈摇晃的火山,马上就要喷涌而出的岩浆,就这么无声息地熄灭了。   连万年自己都想不通,为何顿时平静了下来。   男人在绫希如临大敌的视线里从头上摘下小水母,放在掌心中端详。   这个小东西很不一般,他第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能神奇到这种地步,也是万万没有料到的。   主神对于无限空间来说,不仅是创始者,更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   暴戾的boss们被祂驯服,向祂臣服,才愿意在规则的范畴内经营子世界。   主神失踪,相当于那道最大的警戒线撤除。   Boss们失去了压制,彻底肆无忌惮了起来。   然而绝对的自由绝不是自由,没有任何牵制和指引,只会让他们暴虐的精神力呈几何倍爆发。   承受痛苦的不仅仅是被影响的其他人,更是boss们本身。   曾经专门用来安抚boss精神力的系统们,在“大混乱”到来之后纷纷失去了能力,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无限空间中的所有大大小小的boss,包括一些关键npc,饱受精神力肆虐折磨之苦。   那种隐隐的疼痛和惯性的焦躁时间一长成了常态,这时候蓦地被清除,万年反而有些不适应。   这样宁和的心境,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已经久到快要想不起了。   幼崽在水球中鼓起小身体,对着人类晃了晃触手。   「叔叔,不要生气嘛~」   万年一怔。   他听见了一个陌生的童音。   他第一反应当然是转头去看绫希,可后者的眼中也有些微的讶异,并且及时摇头否认。   难道是自己的幻听?   不对啊,既然男孩摇头,意味着他也听到了?   在万年一头雾水之时,那个童音再度响起:   「叔叔,不生气。不生气。崽会怕怕的……」   软软的、夹心棉花糖似的小奶音,的确不像那个早熟的小男孩会发出来的。   房间里能喘气的个体,一共就仨。   排除了俩,那只剩下……   男人愣愣地看着小水母,把他举近了些,将信将疑开口:“……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啵!”   这个两脚兽总算发现是自己在说话了,还给出了回应,也没有看起来那么笨嘛。   梨觉小朋友很满意。   万年用没有受伤的那边手捧着小水母,此刻受伤的手也抬了起来,铁锈味经过泡泡,抵达小水母的感官。   血的味道是很刺激的,意味着伤口,意味着不好。   如果梨觉现在有鼻子,一定皱起来了。   可惜他没有。   幼崽伸出小触手,光带蔓延出来。   就像此前在楼梯转角拦住海盗们那样,没有实体的光也有迹可循。   万年没有动作,任凭那淡金色的光芒覆盖在手掌被玻璃割破的细小血痕上。   被光照耀是有触感的。   轻缓温柔,宛若绒羽奏响的乐章。   等到光消散,伤口也不见了。   手部的肌肤平滑洁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万年的认知中,小水母还是这个子世界中的npc;就算是关键的一个,也不过是npc。   有治愈能力的npc并不罕见,可是从来没有哪一个能带给他如此大的震动。   身心双重的治愈,真的是npc能做到的吗?   “崽崽……”   他喃喃着低下头,失去眼镜的双眸有些失焦。   可再抬起头时,眼神变得极为坚定,好似有了新的信仰。   他这次用双手捧住小水母:“小家伙,谢谢你的鼓励,我会想办法的。人生的价值,还是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创造和实现——是的,这个大boss,我当定了!”   他一番豪情壮志的演说惊呆了旁观得大气不敢喘的绫希。   等等,这剧情的发展好像哪里不对吧?   一般来说,反派受到小天使的感化,不都是从此改邪归正、决定当个好人了吗?   这人怎么还反着来啊!   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小幼崽完全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这个刚才还要发火的叔叔现在心情变好了很多,他也很高兴,用小触手开心地鼓起了掌。   男人想通了,先前的沮丧和阴霾一扫而空。   他(居然)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备用眼镜,戴上之后又恢复了那副精神奕奕、足以给所有人洗脑的派头。   万年抱起梨觉,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绫希:“走吧,小希,到晚饭时间了——就让你们这些不懂享乐的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生活质量。”   生活……质量?   跟晚饭有什么关系么?   并不是真的需要用进食来维生、平时吃饭不过是种仪式感的男孩很茫然,不明白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水母从万年的掌心上蹦跶蹦跶着转身,冲还在发呆的男孩挥了挥触手:“啵啵,啵啵!”   希希,来呀!   绫希没办法,就算弄不清万年的意图,梨觉到哪儿他总是要跟去哪里的。   临出门前,他回过头,看见床上还有些眼镜的碎片和沾染的血迹。   他抿了下嘴,挥挥手,让一切恢复如新,随即关上门。   被宝宝崽治愈过的万年像换了个人似的,从bking变成了活泼开朗大男孩,去餐厅的一路都在逗小水母玩儿,时不时举起水球放在脸颊旁贴贴。   “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崽崽呀?”   原本的男低音都变夹了。   “啵,啵啵啵!”   小水母又被夸奖啦。   “那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宝宝?”   “啵~~”   开心的小家伙蝴蝶结触手掀得飞快。   崽崽。   宝宝。   宝宝。   崽崽。   合在一起就是……   宝宝……崽……?   万年皱了下眉,总觉得这个称呼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但没想起来。   哪怕在那两句不要生气的请求后,万年再也没听懂过梨觉的话,也不妨碍他持续交流。   显而易见,这位海盗头子万先生,和所有见过梨觉的boss一样,成功被小幼崽征服。   叮铃。   掉落“集邮boss找爸爸”的碎片×1。   哪怕小boss的碎片跟大boss的相比是指甲盖和手的区别,能多攒一点儿总是好的。   跟在后面的绫希默默地捡起那一小块金色,握进掌心。   不过说起来,原本以为只有大boss可以,小boss居然也能产出这种碎片么?   看来,对万年的评估还有待重新调整。 第47章   餐厅里所有的桌子被拼到了一起, 海盗们自带了一张火红的巨大桌布,足够遮住所有的空隙。   这张超大餐桌的最中间摆着几只足足有半米那么长的龙虾,肉质晶莹鲜嫩, 旁边摆着几碟蒜蓉酱,还有印成骨头形状的黄油。   沿着桌子的边缘是一圈切好的海螺肉,每隔两盘中间还有个头很大的蛤蜊与牡蛎;柠檬不知是用什么方式保存的, 切出的片仍然新鲜, 清新的酸味勾得人直分泌唾液。   每人的盘子里都有一条一半煎一半刺身的鲑鱼, 上面洒了浸过橄榄油的香草碎。   左手边的小碟子里盛着可口的海草、炸鱿鱼圈和虾球;   右手边的海碗里则是煮好的海鲜杂烩汤, 香气扑鼻。   一把空着的椅子上摆着铁桶,冰着几瓶红白葡萄酒。   海盗们一边分着餐一边笑闹, 配合着悠远的海浪声, 显得很是惬意。   ——如果不是他们此刻在别人的船上, 用着别人的餐具, 吃着别人捕捞的鱼和,品着别人珍藏的酒。   至于船真正的主人, 依然全都被绑着呆在角落,一个个蓬头垢面脸色灰败, 对这顿美食看得见吃不着, 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我早就说了吧, 这小子肯定有问题!”   在一群海盗的监视下, 大声嚷嚷自然是不敢的。   但李韧敢小声哔哔。   那个叫小希的男孩太不对劲了,完全不是正常孩子该有的样儿!   不然怎么会所有玩家和船员都成了人质、被捆在角落里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时候,他还能上桌吃饭?   还是坐在海盗头子旁边!   天老爷。   这是恶恶联合啊。   其他海盗忙着喝酒划拳、互相调侃之时,万年身边的绫希安安静静地用刀叉切着面前的鱼肉,小口小口吃着,时不时低头看一看腿上的小水母。   小的那个似乎对这一桌子菜色很感兴趣, 几次悄悄摸摸伸出触手,想要卷一个下来尝尝。   可惜经过人类烹制后的食物小水母是不可以吃的,“偷食”的行为每每被绫希当场查获,并及时拦截。   小梨觉气鼓鼓地膨胀起伞体,比起水母,更像个河豚。   这时候绫希就会放下食物,对着小家伙好一顿揉搓,放掉他心里的“气”,连同伞体里的一起。   小河豚又变回了小水母,绫希满意地摸摸崽,继续吃饭。   没办法,谁让宝宝崽是天底下最好哄的小朋友呀。   两小只的互动天真可爱,怎么都看不出要伙同海盗谋害全船人的样子。   可若是说李韧都是幻听,小希真的只是普通孩子、小崽儿真的只是普通水母,又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万先生会邀请他们落座身侧。   谁都明白,坐在首领旁边代表着认可,也代表着与众不同的、飙升的地位。   矛盾。   处处都是矛盾。   原映映同样对这种发展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起码他没有带着水母立即切碎我们。”   李韧哼了一声:“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来了。你们这些小年轻啊,遇上点事就是容易掉以轻心,以后会酿成大错的……”   原映映:“……”   第一次进副本的新人到底是哪来的勇气教育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老玩家啊?   见过傻叉千千万,也还没见过这么傻叉的!   “行了,别和傻子论长短,那样只会把你的思维带到和他同等高度。”   路迎心不在焉地安慰。   他的眼里全是桌子上满满的海鲜大餐,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能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如此多花样,还个个看起来口味不错,海盗厨子的确有点儿技术。   有野心、懂享乐的人才当得了反派。   兢兢业业、一心工作的,只能被归属为螺丝钉和消耗品。   他开始理解为什么会有原本一心想要通关回去现世的玩家,宁愿留下来当个空壳似的初级npc。   能躺着死,谁还想跪着生啊。   李韧在叨逼叨,原映映在腹诽,路迎在思考人生。   不仅这三人各怀心事,其他玩家和船员闻着一道又一道菜飘过来的香气,肚子里的叽里咕噜地此起彼伏。   有一些副本玩家无需进食也可以维持正常体征运转,海洋世界就是其中一个。   不过如果有得吃,也不是不行。   这些看起来颇为豪华的菜色对于生活在豪门沈家的李韧来说不过是日常,若是放在从前,他恐怕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还要挑剔龙虾肉老了、鲑鱼煎的火候不行、葡萄酒的味儿不够正。   可惜今非昔比,现在就算是一点黄油蒜蓉汤汁,都叫他馋得要命。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现世呢。   李韧闭上眼,幻想着老婆给自己接风洗尘的宴请上会有怎样的菜色,关切的朋友们会带来哪个年份、哪个山庄的藏酒——   世界陡然归于岑寂。   海盗们的笑闹声不见了,玩家们的低声讨论不见了,船员的骂骂咧咧不见了。   连近在咫尺的原映映和路迎的交谈也按下暂停。   陌生的旋律缓缓飘进他的听觉。   有人……在唱歌。   不是海盗们扯开嗓子的粗俗嚎叫。   而是像歌剧院请来的、站在丝绒帷幕和追光灯下的首席演唱家那般,低吟浅唱,华丽动听。   沈家是上流社会,李韧跟着老婆也听过不少上档次的歌剧和演唱。   尽管艺术素养有限,好赖还是分得出的。   可他活了这么些年,从未听过如此迷人的歌声。   如珠如玉,如泣如诉。   泠泠如弦,悠悠如月。   叫人听了仿佛身处汪洋之巅,脚下是蜿蜒渺远的海浪,张开双臂便能接住漫天璀璨星光。   李韧听得眼睛都直了。   他多么向往那歌声,只要听一听,心中再多的苦闷、再多的惶恐都会被抚平。   歌声指引的方向,就是人类终其一生想要寻找的极乐之境。   他只要现在起身,去寻找它的源头,就能获得永恒的福祉……   歌声戛然而止。   心灵疗愈被强行中断的后果就是带来幸福的反面,李韧来不及分辨现实与幻境的转换,剧烈的头疼遽然袭来,直接把他震晕了过去。   重物“嘭”的一声倒地,把旁边的人质吓得不轻,同时也惊醒了寻欢作乐的海盗们。   原映映和路迎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李韧怎么回事,但这是个机会。   女孩立刻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来人,救救他,救救我的同伴!”   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称作同伴。   好好的宴会被打断,万年脸上的笑意黯淡些许。   他拍拍绫希的肩膀让小孩带着小水母留在原地不要动,眼神示意自己的手下过去看看。   那是个身材相当魁梧的海盗,足有两米高,靠近时的阴影足以遮住两三个人质。   他眉眼格外凶戾,身上一股浓烈的、叫人闻着直反胃的腥味儿。   也许是鱼,也许是血。   他按照万先生的要求脱下了原本缀着骸骨饰品的巴洛克式皮草——用的什么骨,什么皮,这里不便讲述——换上体面的西装,可整个人还是抹不去的匪气。   此人就是万先生出现之前,海盗船原本的头头鲁哥。   比起赏罚分明、刚柔并济的万先生,他才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走到李韧面前蹲下,神情阴沉。   看着细皮嫩肉的万先生究竟是如何压过鲁哥一头,那是后者半点都不想提起的记忆。   被篡位不说,还得在所有原本属于他的小弟面前被万先生呼来喝去地指使,更叫人不爽到了极点。   他的煞气太强,原映映和路迎都忍不住往离他远些的地方躲。   求生型的副本里常常会遇到比鲁哥凶险百倍的boss,可他们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逃跑和反击的机会,完全任人宰割。   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鲁哥伸手探了探李韧的鼻息,还活着。   他转过头,粗声粗气地问本来离李韧最近的原映映:“他怎么了?”   女孩小脸煞白,哆哆嗦嗦:“我、我不知道,他就突然倒下了,刚才还在跟我们说话呢……”   另一个海盗探了探头:“不会是装死吧?我记得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鲁哥眯起眼,原本探鼻息的手略微向下,直接掐住了男人的脖子。   然后,像拿玩偶似的,以脖颈为受力点,将李韧整个人拽了起来晃了晃。   他的手掌和李韧的头颅差不多大,后者的脖子被衬出一种不正常的纤细,在大力晃动之下好像随时会折断。   路迎想起一些boss手撕玩家(字面意义)的不好的记忆,原本因为鲁哥身上气味的反胃感更严重了。   原映映也担心鲁哥会把李韧的头晃掉下来;这在现实中不可能,可无限空间能够实现一切。   李韧虽然是个猪队友,也是为数不多的、真正真实的人类,这在由虚假数据构成的子世界中是罕见的;每个同类都珍贵。   她估摸了下自己的力量点生命值和鲁哥的对比,应该还是扛得住几下的,说不定能直接把捆住自己的麻绳扯烂;接着鼓足勇气打断对方的动作:“那个,他、他会不会是中毒了?”   鲁哥扔小鸡似的把李韧扔回地上,哑着嗓子:“什么中毒?”   原映映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看到他之前有吃过什么东西……”   “在哪里吃的?”   这不是鲁哥的声音。   原映映看见一双锃亮的皮鞋,顺着抬起头,万先生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   头顶的灯光在他的眼睑投下一小片阴翳,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人忽然严肃,看起来更加骇人。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的双手一直都是绑着的。”万年的嗓音还算心平气和,“是怎么有办法吃到东西的呢?”   原映映没想到自己随口的说辞居然被掰开揉碎较真,她张了张嘴:“我……”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们这是在合起伙来转移注意力呢。”万年在她面前蹲下,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你看起来年纪不大。还是学生?骗人可不好哦。”   他的语气并不沉重,甚至算是轻快,可是叫人听得心脏直往下坠。   原映映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   她和李韧又不熟,对方一开始还对自己有过那种轻佻的想法,就算死在这里也是很正常的;路迎更是早就告诫过她,别想着、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可比起理智,她身为人类的、对同类的恻隐之心,还是占了上风。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闭上眼,双手在背后捏成拳头。   以她的武力值其实挣脱束缚不是不可能,不过那样必然会被其他海盗围堵,惩罚不说,还容易遭到忌惮,后面再想逃跑就困难了;所以之前一直按兵不动。   眼下,就是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刻吗?   “——先生,是我喂给这个叔叔吃的。”   忽然响起的童音在此刻的原映映听来,无异于天籁。   她惊讶地睁开眼,看到男孩抱着小水母跳下椅子,走了过来。   万先生蹙眉:“为什么?”   绫希先是把梨觉递到万年怀里;和他料想得差不多,成年人刚一接过崽崽,眉间的沟壑顿时舒展许多。   “这个叔叔之前住在我旁边,晚上还特意来……嗯,探望过我和崽崽。”   原映映和路迎闻言露出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   李韧那能是探望么?   多半是想偷走小水母吧。   两人同时又想起李韧那些有关“小希是操纵水母作案的幕后黑手”的传言,再看向过来给他们打圆场的男孩,心情复杂了起来。   是在救她。   还是救他。   还是……想吃独食?   万年对绫希的说辞并不满意,可绫希是“系统”的地位摆在那儿,再加上有宝宝崽在怀,他怎么也生不起气。   算了,一个注定不可能通关的玩家罢了,没必要影响宴会的气氛。   他挥挥手,让鲁哥撤退,继续吃饭。   鲁哥狠狠瞪了一眼他的后背,还是站了起来。   ——起身到一半,被拽住了。   他回过头,刚才被掐着都没反应的人睁开双眼,双手拖着他的胳膊,张嘴就问:“听到了吗?”   李韧的眼神无比狂乱,完全不像一个刚从昏迷中苏醒的人。   他像是压根没感觉到眼前人的煞气似的,拽着鲁哥又问了一遍:“那个歌声,你有没有听到?”   歌声?   什么歌声?   人质们面面相觑。   一个刚才放声高歌的海盗指了指自己:“你是说我们唱的歌儿吗?你感兴趣?那个叫做——”   “不是!”之前还畏畏缩缩的李韧竟有胆子毫不客气打断他,“不是那么难听的!”   海盗:“……”   李韧对他杀人般的视线毫无察觉,扭着头问自己能看到的每一个人:   “听到了吗?”   “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我真的听到了。”   “有人听见了吗?”   “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海盗们甚至来不及惩罚他的不敬之辞,给这个到处找人问的家伙让出空地,生怕被沾上晦气。   原映映和路迎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怜悯。   本来说中毒是编的。   现在看起来不像演的。   怎么突然就疯了呢。   他们一直都是清醒着的,除了海盗的鬼哭狼号,压根没听到过什么人唱歌,更别提是李韧口中的天籁之音。   李韧见没有任何一个人赞同,还拿关怀傻子的目光瞧自己,很崩溃。   他崩溃的不是被怀疑。   是那歌声竟然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这就意味着,他没办法听到第二次,没办法找到永恒的福祉,没办法去往那个极乐之境——   在他没有看到的角落里,男孩从万年那里拿回小水母,背对着所有人对小家伙弯起眼睛,嗓音里掺着喜悦与期待:“觉觉,陛下要来接你啦。”   *   海妖王执掌的海洋世界顾名思义,整个子世界都被海水包围。   除了一些孤岛,很少会有成片的大陆。   那些不知从哪儿发出的渔船,一旦靠近海妖王所在的深海中心,再也别想回去。   今晚的月亮是细长的澄黄色,像颗搓扁的玉米软糖。   梨觉抬头看了看玉米糖月亮,有点儿馋,用触手揉了揉自己可能是肚肚的地方。   当水母虽然可以游、还可以飞,但是不能随心所欲吃东西,真令崽烦恼。   还是吃好吃的比较开心嘛。   甲板上空无一人,除了两只不是人类的小崽崽。   原本还是绫希抱着梨觉,快走到栏杆边上,小幼崽已经忍不住要亲自飞过去。   栏杆带着浪花扑上来的湿滑,小水母的泡泡稳不住,只好漂浮在晃晃悠悠的晚风里。   梨觉这儿瞧瞧,那儿看看。   黄色月亮下的大海,是种深邃的、能够吞没一切的蓝。   海面起伏着波纹,但仍是平静的。   没有跃起的海豚,没有叽叽喳喳的海鸥。   除了浪花的拍打和船笛的呜咽,什么也没有。   小水母有点儿着急了:“啵啵?”   幺幺哥哥在哪里呀?   怎么还不来见崽崽?   绫希扒着比自己还好的栏杆四处张望,同样一无所获。   海里就只有海。   没有月光下的礁石,没有倩丽的人鱼背影。   他也有些疑惑。   海洋世界的基础剧情线分为三个部分,渔船——海盗——海妖,塞壬的歌声则是副本进入最终挑战的序曲。   从第一个产生幻听的人开始,所有玩家,包括npc都会陆陆续续听见那叫人心醉的旋律,逐渐分不清现实和幻觉,直到彻底沉迷于惑乱之中。   如果不能及时解开谜题、集齐原料,并制作出对抗幻觉的解药,那么所有人都会在海妖的歌声中消亡,成为大海、或者说这个子世界的养分。   和大多数需要不停遭受生死连环劫、片刻不得喘息的逃生型副本比起来,这个真正需要在海上漂泊的解密型副本,反而是风平浪静的。   原因无他,不过是塞壬王并不喜欢脏了自己的手,让他的海水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   他不喜欢杀人。   一定要考验的话,还是让愚蠢的人类自己走向灭亡吧。   当然,这些都和小系统以及他的小骑士无关。   眼下绫希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一般来说,第一次有玩家听到歌声时,海妖王应当就已经在附近海域了。   可是绫希放出灵识仔细探查过,周围并没有潜杏的气息。   海妖王并没有到来。   那么,李韧所听到的歌声究竟是谁的?   第一次释放幻觉,仅有中招的那一人能听到,其他人,包括有高级权限的梨觉都听不到。   李韧表现出来的狂热不像假的,绫希翻过过往海洋世界的玩家监控,每个被塞壬诱惑的人都呈现了同样的迷醉;演技再好也演不出那种全身心都被蛊惑的感觉。   不是潜杏的话……又是谁在唱歌?   主神是位很有追求的神明,每个子世界都力求尽善尽美,所有场景都要绝对逼真。   初级npc不会认为自己是一组工作的数据,放在当下这个副本里,他们和玩家一样会被海妖的歌声捕获。   第一个听到的是李韧。   下一个,可能是原映映、路迎,可能是其他玩家,也可能是“收养”绫希的船长夫妇。   绫希存了一丝私心,如果能赶在其他人中招之前见到海妖王,能不能向陛下请求规则绕开他的养父母。   不看僧面看佛面,宝宝崽也很喜欢船长夫妇;陛下一定无法拒绝崽崽的请求。   守望了半天无果的梨觉飘下来,飘落在绫希的脚面上。   小水母弯起触须,像人类形态那样双手托着小脸,无精打采地吐了个泡泡。   「好想见哥哥呀。」   他念叨着。   绫希蹲下来摸摸水球:“再等等,一定马上就来了。”   「马上,是什么时候?」   “也许要再唱一次歌。”   梨觉想了想,很遗憾:「崽还没有听幺幺哥哥唱过歌。」   绫希笑着戳了戳他的泡泡。   海妖的歌声是最乱人心智的靡丽,也是最无药可解的剧毒。   没听过的确可惜,可听过的人也很难活着回来。   当然,若是塞壬本人决定收起那附带的强烈幻觉和攻击性,好好地、真心实意地温柔歌唱一回,该有多美妙啊。   全天下能享受到如此待遇的,恐怕只有宝宝崽一人了。   崽崽们不着边际地幻想着,船身忽地猛烈摇晃了下。   绫希本能地抱紧梨觉护在怀里、自己背对着前方。   好在,预想之中有可能的危险并未出现,船很快重又平静下来。   他们抬头,看见玉米软糖月亮敛起了月晕,黄澄澄的光芒顺着天穹淅淅沥沥往下淌,最终聚焦在一处。   两小只一眨不眨眺望着不远处仿佛凝滞的海面。   巨大的、朦胧的钩月之下,一尊礁石缓缓浮起。   有什么人,正坐在上面。 第48章   李韧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都睡不着。   距离听见那段歌声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他的神志基本恢复清明,不再逮谁问谁有没有人唱歌。   一方面, 他庆幸于自己结束了癫狂状态。   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   听不到那段歌声,仿佛灵魂也被剜去一个巨大的空洞。   是再多、再多的东西都补不回来的。   可是若别人问他, 那唱歌的究竟是男是女, 高音低音, 或者让他模仿着哼上两句, 他却一个都答不上来。   若神明之音真有幸被他窥去,又怎是区区凡人能够复刻得了的呢?   曾经是个无神论者、还不屑于老婆的迷信的李韧, 现在彻底成了信徒——只不过他对自己信仰的究竟是什么, 尚且一无所知。   有经验的老玩家清楚幻听的初次出现意味着副本进入终局, 都在争分夺秒集线索。   唯有李韧直挺挺躺在床上, 除了触碰那美妙至极的旋律,什么都兴致缺缺。   就算死了也没关系。   最贪生的人冒出了这个念头。   只要能再听一次的话……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半, 那阵歌声再度缠绕心头。   绮丽的,叫人心驰神往的, 自渺远的海浪绵延至小小的舱室。   这一次不仅仅是单纯的旋律, 还有足以听清内容的低吟。   「来吧, 我的孩子。」   「成为我的子民。」   「抛却俗世的苦痛、纷争、烦恼——」   「……海……」   第一次歌唱是诱惑。   第二次歌唱是召唤。   塞壬再度展喉, 海洋将迎来它的新鲜养料。   代价,是什么?   李韧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自己现在必须要快点靠近才行,否则那歌声将再度消弭于他的生命。   李韧连鞋子都没穿,跌跌撞撞出了房间,脚底被木板粗糙的毛刺割伤也浑然不觉。   走廊有海盗把守, 然而他们见识过这个中年人此前的狂乱,猜得到这人会成为海妖王的第一个贡品,因此谁都没有上前阻拦,眼睁睁看着男人如行尸走肉般朝着甲板的方向前行,脚下的血迹蜿蜒了一路。   那一幕真够毛骨悚然的。   连用过更残忍手段的海盗们都起了鸡皮疙瘩,自发为他让出一条路。   这就是邪神的教徒吗?   不计代价,不要回报,飞蛾扑火——   李韧走上甲板。   歌声越来越近的同时,船身也剧烈摇晃起来。   掀起的浪花带着能够拍断船桅的恐怖力量,好似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在将他推向那空茫的旋律。   如果现在有人能看到李韧,会发现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是人类正常的、有不同深浅区域的状态了。   整个眼球蒙上了层海草似的颜色,巩膜、角膜和瞳仁模糊成一体。   他应当失去了视觉,却清楚地看见了。   茫茫大海中陡然露出一角礁石,周遭颠簸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哪怕是一条原本就属于水的鱼也没法安稳地待在它附近。   可礁石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船只悠然地坐着,沐浴在不受风浪影响的澄黄的月色里,皓腕扬起,托着一枚维纳斯骨螺细细欣赏,丝毫不在意足以将自己完全吞没的怒吼着的海浪。   ——那是人类绝无可能做到的事。   他,或者她,海藻般过腰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娇小的身体,偶尔被风扬起发梢,隐约看得出其下有多么纤细曼妙。   怪的是,这个生物上半截的确是人类的身体,可下面则是鱼尾,青色的鳞片一直附着到腰部,月光下泛着绚烂的光辉。   人鱼……?   是那种传闻中的生物吗?   银铃般梦幻的歌声还在继续,那样叫人渴望和迷醉。   塞壬的样貌与其歌喉一样绮丽。   然而诱人的花也往往藏着剧毒。   李韧所剩无几的意识既撑不起对那美人的背影起什么歹念,连惊讶都感觉不到。   对他来说,这是本应存在的,是最正常不过的现实。   男人望着礁石的方向,虔诚地低下头颅,口中念念有词:   “海……”   “成为您的……”   “……信徒……”   “大海……才是归宿……”   尽管神思完全被掠夺,动作却没受到影响,灵活得很,三下五除二爬上被海水拍打得湿滑的围栏。   又是一次摇晃。   李韧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还好及时稳住了自己。   不过旁边的救生圈就没那么幸运了,顺着船身翻滚了几圈掉进汪洋中。   它太过渺小,大浪中里惊不起多余的水花,连扑通一声都没有。   按理来说这种顷刻间被自然之力吞没的景象该叫人警醒并畏惧,然而完全没能阻止李韧站起来。   「来吧。」   那幻象中的声音仍在低吟浅唱地召唤。   「海,才是归宿。」   “是……”人类缓缓吐出那个陌生的称呼,“陛下。”   李韧像不久前在现世的家中踩上高层窗台那样,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暴风狂浪丝毫没有退缩。   他的脸上浮现出着幻梦般的微笑。   接着,毫无畏惧地、决绝地,近乎幸福地跳进深蓝的大海。   同样没留下半点声响。   *   李韧跳海没有人看到,然而他疯疯癫癫冲上甲板的全过程,倒是有好几个目击者。   李韧迟迟没有回房间,再加上甲板围栏有损毁,守卫立刻上报万先生。   万先生当然知道此人已经被大海带走,不过为了完成工作任务,还是得装模作样进行全船搜查。   结果自然是找不到李韧的半根毫毛。   周围是茫茫大海,风浪中的一艘船上有人失踪,要素叠加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很快,全船都知晓了李韧之死。   第一个死亡的玩家,就像倒塌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接下来会砸到谁,会引发怎样一连串灾祸,谁都惊惶不安。   李韧的死是意料之中,但仍然叫人心惊。   “小原,你在里面吗?”路迎用力地拍打着摇摇欲坠的门,“小原,快出来,出事了!”   门被反锁了。   从李韧听到海妖歌声起,万先生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干脆给人质们解绑,放他们回自己的房间。   虽然有点儿潦草,但接下来的确不是他的出场机会。   先前路迎来喊原映映就没得到回应,连后来玩家集合开会研究李韧的情况,她仍未现身。   这可不寻常。   原映映是身经百战的老玩家,深知第一个玩家的死亡是非常有价值的道理,按理来说一定会参与讨论才对。   不好的预感沉沉压在心头。   路迎皱起眉,估摸了下这扇门的承重力,抄起灭火器砸了上去。   木门发出痛苦的嘎吱声,狼狈地向内倒下。   然而冲出来的并不是原映映,而是她同屋的女玩家。   女人仓皇地向往外逃,被路迎拦住之后,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她……你……快跑——”   路迎放过她,看向门内,心脏猛地一跳。   原映映连爬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听到破门而入的动静,极其虚弱地问:“……路哥,你是吗?”   坏的预感还是成了真。   路迎张了张嘴:“小原,你……”   “我听到了。”女孩很直白地回答了他所有可能的疑问,“我听见歌声了。”   路迎一时失语。   原映映的情绪还算稳定,叹了口气:“好倒霉啊,我就是第二个人。”   谜底尚未揭晓,对抗幻觉的解药也远远没有制作过半,什么都救不了她。   她现在,不过是等死罢了。   然而她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似乎这种倒霉不过是走在路上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   每一个卷进无限空间的玩家都会经历“活在随时随地可能死亡的惊惶”——“对一切都麻木”的心态转变。   原映映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究竟进入这里多久,又经历了多少副本。   她想过很多次自己的失败,要如何如何平静面对,要如何潇洒地挥手离去。   然而当它真的来临时,再多的心理准备都成了空。   她和李韧中幻觉的反应不同,要强烈得多,发着高烧意识不清。   上一秒还洒脱到反过来安慰路迎,下一秒又哭着说自己不想死。   路迎蹲在她身边检查,看见她的眼球蒙上一层海草似的颜色,眼球变得很模糊。   如果路迎见过死前的李韧,会知道这是中了塞壬歌声之毒的统一征兆。   然而原映映的情况比那更严重,左右眼各有一根丝线自眼眶攀缠而出,往下逐渐分支成密密麻麻的无数条。   不,那不是什么线,而是株细细的植物。   ……那是真正的海草。   它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粗,绕住女孩子的四肢叫她动弹不得,又缠上脖颈,把她勒得快要窒息。   路迎随身背着匕首,试图砍掉那些海草。   然而他速度根本跟不上它疯长,刚绞断一条,就会长出另外两条。   “不用试了。”她双眼空白地盯着天花板,试图微笑,嘴角却僵硬得动不了,“刚才我室友试过了,没用的。弄得多了还有可能会往你身上长。”   “小原……”   路迎对其他玩家的生死早就麻木,可是轮到自己的搭档时,还是无法淡定。   原映映刚才还很冷静,此刻突然发出呛到似的啜泣:“路哥,我不想死……我……还想……回家……”   路迎的眼睛通红。   他和原映映一起经历了数不清的副本,是真的把这个聪慧勇敢的女孩子当作自己的妹妹来照顾。   不行。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猛地站起来:“我去找人来!”   纷乱的脚步声消失在听觉里。   剩下的,就只有海妖一遍又一遍不肯停止的迷乱歌声。   能找谁呢。   原映映闭上眼。   明知道这种进程是不可逆的,更不可能突然研制出来解药。   她痛恨这种感觉。   无限空间的死法千千万万种,她更向往和怪物抗争中死去,也算是壮烈牺牲。   被海草勒死——听着也太可笑了一点。   她好想回家。   爸爸妈妈应该找了她很久了吧。   警局那边是不是已经判定失踪人口了?   总是吵架的父母也不知会因为这事和缓一些,还是更激烈。   对了,还有她的猫……   它还总吐毛吗?还那么不爱喝水吗?   自己不在身边这么久,它察觉到了吗?   每天大摇大摆踩在桌子上的时候,会想起曾经有个总爱把脸埋到它肚子上软毛里的主人吗?   好想再抱抱它啊……   意识像泡在高温的水里那样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不知道过去多久,杂乱的脚步声再度将她从昏聩中撕扯出来。   连睁眼这种动作都很需要力气了。   原映映费劲地掀开眼皮,看见近在咫尺的、一双比成年人小得多的鞋子。   小孩子。   ……是小希吗?   她的思考停滞了一瞬。   李韧生前那些猜忌混沌地出现在脑海。   这个男孩和他的小水母,同海盗、海妖,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既然是反派,路迎为什么会找他来救自己?   他真的会救么?   他又能够救得了么?   男孩蹲下来,并没有直接触碰她,而是把小水母放在她面前。   此时的原映映早就没了动作的劲儿。   古怪的是,遏制着她动作的那些海草竟然着了魔似的争先恐后想要接触小水母,以至于操控木偶似的牵着她的手靠近。   凉冰冰的,柔软的。   原映映的视线艰难地聚焦,朦胧中瞥见自己被海草带着摸了摸包裹着小家伙的水膜。   泡泡碰起来是这种感觉啊。   原映映还没有忘记第一次和所有人一起排队摸崽崽的时候,自己有多为这神奇的小生命而惊叹。   明明就是几天前发生的事儿。   现在想来,怎么好像已经很久远了……   她能感觉到海草们有多么虔诚,小水母对于它们是至高无上的,才能够叫连在任何触碰得到的物体上汲取养分的本能都克制。   只是想要靠近。尊敬地待在近旁,就足够了。   为什么呢?   她知道小水母很特殊。   不过,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   小水母的伞体张合了一下,那些对人类纠缠不休的海草立刻乖顺地从他身周撤离。   他转身看向绫希:“啵……”   路迎紧张地问:“他说什么了?小原怎么样?”   在开口之前,绫希感觉到了崽崽的小身体散发的悲伤。   「崽崽见过这个姐姐……」梨觉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哽咽,「崽崽不想她死。」   小幼崽被漫天风雪抛进无限空间,进入的第一个副本,见到的第一个对他好的人,就是把小奶猫抱起来的原映映。   幼儿总是会有雏鸟情结,同时,第一个温柔对待他的人也奠定了小家伙对这个诡谲世界最初的认知——再冰冷的地方,一样有温暖。   尽管和这个姐姐打交道有限,在小孩子天真的许愿中,仍希望她能够好好的。   可海草化的进程是不可逆的。   她被塞壬的歌声选中,被大海选中了。   水母没有眼泪。   就算有,也消融在水中。   绫希没有回答路迎的,张开双臂让有些恍惚的小水母飘回自己怀抱中,搂紧了他。   梨觉还太小,尚未经历过死亡,无法深刻理解那是一种永恒的分别。   然而这不会影响当他知道某个人要离开时,那无法抑制的伤心。   绫希知道的。   听不见声音,但崽崽在啜泣。   他很心疼,却也没有办法。   无限空间所有的权限都是安排好的,做得到就是做得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无人可以逾矩。   路迎看着崽崽们几乎算作抱头痛哭的景象,咬着牙捏紧了拳头。   ……还是不行么?   就算是这两个奇异的小东西,也救不了原映映么?   年轻的女孩子安安静静躺在那儿,不再挣扎,也不再惶恐,连呼吸都变得平静绵长。   如果不是身上覆盖着疯长的海草,她看起来简直就像睡着了一样。   梨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推开绫希,触须们用力划着水,自顾自向上飘去。   他扇动着蝴蝶结触手,越飘越高,来到屋顶中央。   水母半透明的小身体在夜晚的灯光下原本应当呈现出淡蓝色,这时候却散发出淡淡的金芒。   那萦绕他身周的光晕愈发膨胀,原本柔和的浅金色也变得愈发耀眼,直到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灼目的光亮。   “觉觉……?”   绫希疑惑地看着他,却没有阻止。   路迎被刺得眼都快睁不开了,可多年锻炼出来的危机意识还是让他最先意识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半捂着眼睛,连忙去把坏掉的门扶起来,勉强装回去、用椅子抵着,然后拉紧窗帘,连门缝都找了条毛巾堵住。   现在是救原映映的关键时刻,不能被打扰,更不能让其他人发现这只小水母要……呃,这算是要变异了么?   金光已经完全淹没了小水母,也从两只手掌能捧得住的一小团越变越大。   绫希终于反应过来。   与其说要变异,嗯,不如说崽崽要变形啦。   “路先生,请您闭上眼睛。”绫希好心提醒,“有可能会对视力有损伤。”   路迎还沉浸在圣光显灵的震撼中,连双目不停流泪都没有发现。   他闻言,连忙背过身去紧紧闭上双眼。   绫希倒是对这种强度的光亮很适应,他本想找点什么给原映映盖一下,发现对方眼眶里爬出的海草已经多到遮住整张脸,不由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路迎感觉到眼睑上的强光已经褪去了,略带紧张地问:“那个,我可以睁眼了吗?”   “可以啦~”   等路迎放下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那个同意的声线……怎么听着很陌生?   小希虽然也是个很小的孩子,可这声音听着比他还要年幼,而且更加活泼;那个早熟的小家伙可不会用上这种带波浪号的语气。   预感到什么的男人转过身,吃惊地看着眼前和绫希手拉手的——多出来的另一个人类幼崽。   他比绫希矮半个头,小小一只,长得雪白可爱。   大眼睛,长睫毛,仿佛童话书或者商店街最昂贵的橱窗里走出的洋娃娃。   他有一头奶油金的长发,发尾的小卷十分反重力地向上翘起,颇像水母伞体周围的小小触须。   小孩子穿着喇叭袖的衣服(也不知哪儿来的),衣服背后装饰着一对硕大的半透明蝴蝶结。   倒不是真的触手,不过随着他的动作一掀一掀,还真有点儿像那只小水母。   ……不对,怎么看就是小水母变的吧!   水母还可以变成人么?   虽然早就觉得那只小东西不普通,可能大变活人也太……   在副本中见惯了各种稀奇古怪之事的路迎有些麻木。   不过事到如今可以确认的是,小希和这个小小孩一定不是反派。   哪有人忍心用奇怪的碎块去投喂这么可爱的小崽崽啊!   小幼崽虽然年幼,可这般出挑的长相实在叫人难忘。   路迎隐约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他。   再往深了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巨龙世界的最后关头,小系统已经把得到宝石的他和原映映有关于自己的记忆全部抹去。   毕竟那部分显得黄金暴君过于消极怠工,对考核结果不太好。   路迎咽了咽口水,问绫希:“这是……”   “是崽崽。”男孩简单地回答,捏了捏梨觉的小手。   小幼崽接收到了信号,扬起一个笑,尽职尽责当起复读机:“是崽崽~”   那对小酒窝盛着全世界的甜蜜,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好吧,路迎在心中叹气。   无限空间中有太多拥有自己秘密的npc,他身为玩家无法探查——说起来,这两个小崽子真的只是npc么?   绫希放路迎在那儿自顾自纠结,拍拍梨觉的小手:“要现在去吗?”   小幼崽的笑容暗淡些许,点了点头。   路迎差点儿忘了小家伙化形是来做什么的,连忙问:“他……你能有办法?”   梨觉咬着手指,大眼睛忽闪忽闪:“崽会加油。”   路迎一噎。   人命关天的事儿,加油就可以么……   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信任这个看起来也就勉强脱离蹒跚学步阶段的小小孩儿。   梨觉松开绫希的手,走到原映映身边。   她现在已经无法称之为人类了,更像一具人形的海草培养皿。   近白和墨绿深浅交织的海草仍在她的身体上疯狂抽长、舞动。   然而它们在发现小幼崽靠近的瞬间,纷纷停下了动作。   海草们探头探脑,看清崽崽的模样之后,用着人类听不见的声音窸窸窣窣。   ‘小主人!’   ‘是小主人诶!’   ‘第一次见到小主人,原来长这个样子。’   ‘太可爱了吧?’   ‘呜是一个很甜的宝宝。’   ‘小主人我亲亲亲亲!’   人类的确听不见它们兴奋的交谈。   但小系统可以。   小幼崽蹲下来,对着拼命向往自己身上贴的海草们困惑地眨巴眨巴眼,奶声奶气地问:“你们是谁呀?崽崽不认识你们呐。” 第49章   没料到小幼崽会主动跟自己说话, 探头探脑的海草们静默了一瞬。   然后狂欢了起来。   ‘我的老天鹅,小主人跟我说话了!’   ‘哪有,那是在跟我说话好吗?’   ‘他在看我, 在看我了!!’   ‘好可爱好可爱,这个小奶音啊啊啊!’   ‘软软的宝宝好像小蛋糕,我一口吃掉!’   ‘啥是蛋糕啊?’   ‘不知道啊, 但这不重要。’   ‘不是, 你们别激动了, 没听到他说不认识我们吗?’   ‘不认识不是很正常?我们连npc都算不上, 小主人其实压根没见过我们啊。’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结果为了小崽崽究竟在看谁、跟谁说话而吵起来了。   有一株海草趁着其他同类拌嘴,抢占先机, 使劲儿把自己抻长, 用上和缠原映映截然相反的力道, 轻柔地碰了碰梨觉的小胳膊:‘小主人!小主人!’   梨觉低头, 好奇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它。   海草柔弱地倚着孩子的小手,热泪盈眶:‘小主人, 虽然你不认识我,不过没关系——我就是想跟你说, 我们所有人, 啊不, 也有不是人的, 总之,大家都在期盼你的到来哦!’   “‘到来’……”崽崽问,“来这里吗?”   海草晃了晃,像在摇头:‘不,不仅是这里。是世界——整个世界都期待着你的诞生和归来。’   这话让梨觉更加不解了。   「诞生」是到来的意思,而「归来」则是回去。   以三岁半小朋友的认知, 能理解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听起来是相反的词会同时使用。   但他还有更困扰的问题:“请问,你们为什么要叫崽崽‘小主人’呢?”   ‘因为你是主人的孩子,所以是小主人啊!’海草理所当然。   梨觉惊讶地眨眨眼:“你们认识我爸爸嘛?”   终于有其他海草发现这个偷摸摸碰幼崽的家伙了,急忙放下内部争端,一致对外:‘你这个叛徒给我回来——!!’   也有其他海草负责回答幼崽的疑惑:   ‘认识啊!’   ‘小主人的爸爸。’   ‘是那位大人啊!’   梨觉跟着兴奋起来,回头冲绫希招手,响亮地喊:“希希,它们说认识爸爸!”   绫希也是一愣,连忙走过来。   两小只一起排排蹲,听着海草们叽里呱啦。   ‘那位大人!很久没有听过祂的消息了。’   ‘据说祂有来过视察。’   ‘我也没亲眼见过。你们谁见过。’   ‘没有。’   ‘没有诶。’   ‘……哥们,我们不是一体的吗?’   接下来,海草们围绕着那位英明神武、全知全能、但其实没有谁亲眼见识过神明大人,进行了长达五分钟的全方位彩虹屁。   梨觉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等海草们说到“身高九尺”“孔武有力”“不怒自威”,又让小孩子感到茫然。   怎么听起来……那么陌生?   崽崽扭头,小声道:“希希,它们说的好像不是我爸爸耶。”   绫希卡了壳。   海草们说得没问题,它们口口相传的、想象中的主神的确是梨觉的父亲。   可是对于梨觉本人来说,父亲这个概念仅限于沈烟,那自然同海草们的描绘完全不一样。   在小幼崽的认知中,小孩子都是男女结合的产物,有爸爸,有妈妈,才有宝宝。   基于这个认知框架,爸爸是照顾他的沈烟,而妈妈是一个很早离开、相当模糊的存在。   ——还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小朋友,他很不一般,有两个爸爸呢。   正在绫希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解释时,路迎的声音提心吊胆地插了进来:“那个……你们,呃,方便先看看她的情况吗?”   尽管路迎完全听不到海草的说话声,可是从崽崽们认真倾听、时不时讨论几句的样子来看,他们应当是可以同海草交流的。   再加上之前的水母大变活人一系列灵异事件,他可以确定,这两个小孩子绝不只是普通npc那么简单。   说不定,是传说中子世界超脱规则的神秘力量。   这么一来,路迎燃起了他们可以帮助原映映的希望,既尊敬又担忧。   海草们原本还冲着宝宝崽撒娇卖萌博关注,玩家一开口,纷纷缩了回去。   一个个重新阴暗地爬行,做没有感情的冷酷杀手。   崽崽可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哦。   他看向已经完全被密密麻麻的海草包裹住的原映映,想起自己还是小猫咪的时候,被这个姐姐的手指温柔抚摸过,从另一个……那是谁来着?总之想要伤害猫崽的人手里救过自己。   爸爸说过,做崽要懂得感恩。   梨觉小朋友是很乖的小朋友,别人对他好,他会记在心里。   绫希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把场地完全交给宝宝崽。   梨觉伸出小手,在距离海草们还有几厘米的高度,沿着人类头顶的位置慢慢向下抚过。   正在四处逃窜、狂舞扭曲的海草仿佛受到了召唤,跟着崽崽小手的方向整齐划一地改变动作,像群训练有素的士兵。   魔法。   旁边的路迎瞠目结舌。   这一定是魔法。   这还是那些他用刀割、用火烧都弄不死的诡异生物吗?   怎么到小崽儿手里比小狗狗还乖啊?   这就是规则之上的神秘力量吗?   “姐姐,不要死。”小孩子反复重复着那个动作,小小声念叨着,“姐姐会好的,好起来,要跟崽崽玩哦。”   他稍微抬高胳膊,跟随着他的海草着迷地贴上去,竟一层层从原映映的身体上浮了起来。   ‘小主人!我要去找小主人了!’   ‘我也走了。你们继续在这玩吧。’   ‘啊啊啊带我一起!’   ‘誓死追随小主人——’   梨觉的掌心里晕着一团淡蓝的水光,海草们在奋力昂起头接触到水光的刹那,像是回到了大海最初的怀抱,悄无声息地融在了光里。   每吸收一部分海草,那团最开始淡得几乎透明的蓝就会变得更深邃、明亮。   等到覆盖在原映映颈部以上的海草都“投奔”梨觉之后,崽崽的小手里已经有了一颗天蓝色的水晶球。   再度获得氧气的原映映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路迎立刻跑过去,半跪在她身边:“小原!你怎么样!”   “姐姐很累,还没有醒。”梨觉抱住水晶球,煞有介事,“但是,已经没事了哦!”   路迎近距离地看着其他的海草依次温顺地被光球吸收走,仍然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得像个梦。   “这些……”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是你带走了它们吗?”   梨觉看看自己的小手,看看光球,再看看剩余的海草,摇了摇头:“崽崽不知道耶。”   他只是心里想着,姐姐不要死,姐姐醒来陪崽崽玩。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系统,哪怕是处理玩家事物部门的系统,也无法干预玩家的失败结局;玩家的输赢生死,原本就是构成无限空间运转的最基本链条。   然而梨觉的意志,就是无限空间的意志。整个世界都匍匐于他的脚下。   只要小幼崽的期待足够强烈,他想要扭转的任何事、任何规则,这个属于他的世界,自然会实现小主人的愿望。   水晶光球的颜色向着深蓝渐变,少女被海草覆盖的身躯终于全部显露出来。   她仍然没有醒来,不过就像梨觉说的那样,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幸运的原映映可能是子世界被建造以来,第一个在中了塞壬歌声的蛊毒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玩家。   一切都因为她在某处的废墟之上,保护过一只差点被欺负的小奶猫。   对他人的善意,总有一日会反过来拯救自己。   路迎的眼眶还有点儿红,他把原映映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对两个只到自己腿高的小朋友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绫希帮梨觉拿着那颗光球,而梨觉则摆了摆小手:“也谢谢姐姐呀!保护过崽哦。”   路迎:“啊?”   他和原映映是搭档,基本都是一起行动的,压根不记得他们在哪里保护过、哪怕是见过这个小孩子。   那样叫人印象深刻的崽,若真是有过一面之缘,绝对不会忘记的。   小幼崽也不答,冲他眨了眨眼,然后拉住身边另一个男孩的手笑眯眯:“那哥哥,拜拜啦!”   路迎张了张嘴,讲不出挽留的话来。   他目送着崽崽们手牵手相视一笑,甚至没有走门,两个小身影淹没在那颗水晶球越来越盛大的蓝色光芒中。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另一个人类,孩子们的踪迹干干净净,仿佛童话里造访又离去的小精灵,又仿佛从未来过。   *   梨觉小朋友很烦恼。   他三番五次向后扭头,想看看后背上支棱的翅膀到底是什么情况。   又试了好几次,短短小手怎么都够不着。   他委屈地扯了扯绫希的衣袖:“痒痒……”   绫希好笑地看着崽崽。   尽管变回了人形,可就像上个世界那样仍然保留了猫耳朵和猫尾巴一样,现在的小系统背后那对标志性的蝴蝶结触手也没有消失。   它现在当然不是触手,无论是形状还是质地都更像衣服上的装饰品,是个很大的蝴蝶结。   可却也是真实地长在脊背上,甚至梨觉烦恼的时候它也会像真正的翅膀那样扇动。   要是不说小幼崽是由水母化形而来,谁能不说这其实是一只小蝴蝶呢?   崽崽难受地扭来扭去,小脸都要皱成包子了。   绫希提议:“那我给你挠一挠?”   梨觉连连点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绫希戳了戳梨觉的“蝶翼”,用手背轻轻刮蹭。   很快,它从一开始防御性地合拢,变成了悠然地忽扇忽扇。   “猫尾巴和猫。”绫希说。   梨觉不解。   绫希笑:“就是说,猫尾巴是独立于猫存在的‘活物’呢。你的‘翅膀’好像也是这样。”   梨觉想起自己在上一个世界的模样,有些遗憾:“可是可是,尾巴可以抱着睡觉呐。”   尽管还是奶猫,长毛金渐层还是显出了优越的基因特性,尾巴蓬得像鸡毛掸子,这一点在他变成人形之后更加明显。   每当小崽崽困了,又一时找不到枕头和被子的时候,他就抱着自己的尾巴睡觉,温暖又柔软。   “这个翅膀也一定会有作用的。”绫希安慰,“你看,它很漂亮呀,让你更可爱啦。”   很好哄的崽崽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个优点。   他趴在绫希的腿上,被挠痒痒得很舒服,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呼噜呼噜。   小孩子们坐在甲板的边边,绫希的腿甚至是悬空的,惬意地晃啊晃。   礁石和礁石上的人影不见了,只剩下挂在天上的月亮。   尽管海面恢复了平静,这样的动作还是很危险,崽崽们却并不感到害怕。   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是大海的孩子,当然不会畏惧于母亲的怀抱。   梨觉趴在绫希的膝盖上,翻了翻手掌,困惑看着自己的小手。   那是细腻的、灵活的、属于人类的五指,而非水母的小触手。   “现在,是人类的样子。”他说,“可是崽还没有见到幺幺哥哥呐。”   为了更好地融入子世界、且不被npc和玩家察觉,系统在进入每个副本时,会优先化作子世界中常见的物种,直到见到boss之后才会回到人类形态。   也就是说,小水母本应一直是小水母,除非潜杏到来。   绫希也觉得有点儿奇怪,他猜测道:“也许是陛下已经在这附近了。”   不久之前,崽崽们的确亲眼目睹月亮下礁石上的人鱼背影,可梨觉识别大boss的雷达没有哔哔作响,那并不是海妖王本人。   如果没有坐在礁石上唱歌,会不会在不远处静静地监视呢?   毕竟派员工出外勤,老板也是要把控一下质量的。   幼崽立刻爬起来,跪在他旁边,蝴蝶结着急地掀动,眼睛瞪得圆圆的:“哥哥已经来了吗?”   绫希不好叫他失望:“可能……就是马上要到啦。”   小梨觉双手捧着脸,很沮丧:“崽都等了很久很久啦。”   “觉觉很棒啦,是有耐心的小朋友。”绫希摸摸他的头,对小崽崽顺毛相当熟练,“已经等很久的话,再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对不对?”   “好叭……”   小幼崽顺着他的动作蹭了蹭绫希的掌心。   真的像黏人的小动物一样,绫希想,连长发的触感都是毛茸茸的。   虽然小水母抱起来冰冰凉凉滑溜溜,还是人形崽崽更好呢。   当然,不管宝宝崽什么样,他都很喜欢^_^   *   乌云遮住玉米糖味的月亮,大海陷入昏聩的沉睡。   夜色夹杂着湿润的海风微微发凉,拂过孩子们柔嫩的皮肤。   梨觉抱着绫希的胳膊,靠在小哥哥的怀里眼皮直打架。   严格来说,小幼崽作为系统已经不是人类、或者普通生物,并不会感到冷。   不过有一种冷是小哥哥替他冷。   绫希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   梨觉的蝴蝶结磨蹭到衣料,这是他知觉的一部分;幼崽敏感地动了动。   他的小手指在外套下勾住绫希的,倦倦的咕哝声像奶猫叫:“困困……”   绫希拍拍他的手背:“那就睡一会儿吧,我在呢。”   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能让梨觉感到绝对安全的地方,那就是爸爸和希希身边。   他最爱的,也是最爱他的两个人。   小孩子们靠在一块儿,在轻轻晃悠如摇篮的船边坠入梦乡。   即便在睡梦中,两只小手也要牵在一块儿。   睡到一半的绫希倏然睁开眼,原本除了他俩空无一人的甲板不知何时多出了第三个身影。   他第一反应是护住梨觉,警惕地看着来人。   小崽崽被他的动作惊醒,揉了揉眼睛:“希希……诶?”   他也看见了。   那人轻巧地立在船头用来绑风帆的木杆上——无论是高度还是木杆的面积,都是人类绝对做不到的高难度杂技——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姿态优雅如一只暗夜的鸟类。   不过那眼神并无恶意,哪怕离得很远,哪怕并不能看清对方的表情,敏锐的小梨觉还是如此笃定。   小的那个感觉到了大的紧绷,反过来捏住小哥哥的手指安慰他:“希希,不怕。”   这话往往是绫希跟梨觉说的,今天也轮到后者来说一次。   他早就也想保护希希了哦。   梨觉跟绫希咬耳朵:“希希,崽好像见过。”   小系统对这个世界有着格外敏锐的感知力,如果他说熟悉,那么绝不会有错。   绫希也慢慢放松了些,不过仍然没有卸下戒备。   孩子们远远地、仔细地打量着那人。   对方从头到脚都被裹进深色的披风里,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神秘得很。   就是总觉得这副打扮看起来很眼熟……   啊!   崽崽们同时看向对方。   当初海妖王潜入巨龙世界、在集市上和捞金鱼的小朋友们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样的。   小幼崽神色一喜,一骨碌爬起来——终于来啦,早猜到自己忽然变成人形不是没原因哒!   男孩同样站了起来,正欲行礼,认出来人的梨觉已经欢快地扑了过去:“流萤姐姐!”   和预想中的称呼有些差别,绫希愣了下,就看见那人翩然跳下木杆,落在甲板上,一手接住小幼崽,一手掀开兜帽。   密密实实的伪装之下,俨然一位形容秀丽的妙龄少女。   流萤,飞花,海妖王最信赖的两位侍从,是哪怕去往巨龙世界也会随身携带的两位。   她们和他同样是海妖一族,能力自然不及潜杏,也远远胜过其他人,否则也不可能得到君主如此的重用。   流萤和飞花是双胞胎姐妹,不过长相并不相似,性格更是差别极大。   一个温和,一个活泼,就像月亮和太阳,时时刻刻忠心地伴在君主左右。   她们自小失去父母,被送到王宫中做事以谋求生存。   原本一生的宿命也离不开海草裹缠的海底,却因优秀的能力和机敏的性格被君王看中,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们既是侍女,也是侍卫。   可以活在光里,也是王身后的影。   流萤看起来纤细,实则力大无穷。   她一手托着崽崽的小屁股将他抱起来,好似自己抱着的不是个小孩儿而是洋娃娃,笑道:“小少爷,好久不见。”   她笑意温柔,与方才展示出的强大危险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姐妹俩平日里和海底王宫的所有人一样,对统领尊以“吾王”,在陪伴海妖王微服私访、或是去往别的子世界,总之,需要隐藏身份时,通常称呼潜杏为“老爷”。   既然梨觉被潜杏划分进保护范围内,对于既无配偶也无子嗣的海妖王来说,梨觉的地位和他的崽也没什么差别,那么叫一句“小少爷”也是合理的。   幼崽抱着她的脖子,用小动物一样的蹭蹭表达自己好久不见的思念,然后问:“流萤姐姐,花花姐姐呢?”   获得太多太多宠爱的梨觉小朋友无师自通学会了端水。   流萤揉揉他的头发:“在王宫里,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小孩眼睛一亮:“那,幺幺哥哥也——”   流萤早就猜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眨了眨眼:“当然啦。老爷等你很久了呢。”   梨觉的眼睛弯成小月牙:“崽崽也想哥哥姐姐啦!”   “我就是老爷派来接你的哦。”流萤拂开袍子,笑着把什么塞到小孩子的手心里,“喏,欢迎小少爷光临这个世界的礼物。”   梨觉低头一看,是颗小小的玫瑰螺。   它的形状奇特,色泽艳丽,旋转的角度和陆地上的玫瑰花花瓣生长纹路很相似,因此得名。   玫瑰螺是潜杏最喜欢的饰品之一,王宫里里养殖了不少,他平日里去看它们,就像是逛花园。   只不过崽崽现在拿着的这一颗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螺,它上面附着着海妖王的气息。   是种认定,也是保护。   海洋世界的任何居民识别出这个标记都会立即明白:这只拥有玫瑰螺的小崽儿,可是君王亲自庇护的。   这同样是为什么潜杏本人并未前来,但感应到对方气息的小系统提前完成了化形的步骤。   在大boss由于种种原因(包括懒得出门)无法亲自考验玩家时,可以派出亲信代劳,是中枢给予子世界许许多多的自由权利之一。   “现在要出发嘛?”小朋友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然而流萤遗憾地摇摇头:“这个不行哦,宝贝,游戏还没有结束呢。”   幼崽不解地歪头:“游戏?”   流萤点了点他的额头:“大人们的游戏还没有分出输赢哦,小朋友就再耐心等待一会儿吧。” 第50章   小幼崽茫然了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尽管对规则和世界的残酷仍然懵懂,也明白这里不是什么大家和和美美的游乐园。   梨觉想起自己刚救活的姐姐,淡金色的眼瞳盛满担忧:“那崽崽也……”   “是成年人才可以参与的游戏哦。”流萤柔声劝着, “小崽崽不行呢。”   梨觉听了有些失望,不过他从来不是会闹人的熊孩子,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 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这副委屈的小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疼的, 绫希终于走过来, 向流萤问好后张开双臂:“觉觉。”   梨觉看到他, 自然是要他抱的,从流萤怀里探身。   姑娘把小幼崽递给男孩, 看着小家伙搂着小哥哥的脖子, 像个小树袋熊一样挂在后者身上, 也对绫希回礼:“小绫少爷。”   她在巨龙世界已经见识过了, 这个孩子对于梨觉非同一般的意义;海妖王同样叮嘱过,暂时看不出级别的绫希, 可能有着令人震惊的真实身份。   总之,这孩子要慎重和郑重对待。   绫希仰头看她:“流萤姐姐是要替陛下进行之后的任务吗?”   “是的。”流萤心知这是个极为早慧的孩子, 尽管只比梨觉大两岁, 却要用上和对待大人的态度来交谈, “小绫少爷, 我们家老爷说,为了崽崽的身心健康考虑,还是不要让他直面那些……情况比较好。”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不妨碍绫希理解。   男孩把小幼崽抱紧了些,点点头:“我跟您想的一样。”   自己的确没比梨觉大多少,可他诞生在无限空间, 从来都是这里的一部分,有意识起就清晰地明白这里是做什么的、会发生什么。   宝宝崽不同。   还在现世的时候,有沈烟守护他纯真的梦境;就算进了异空间,仍是被大家接力疼爱的掌上明珠。   他这样年幼,这样纯粹,还分不清好人和坏人,生命和死亡,现实与虚幻。   无限空间的真面目对他来说太过残忍,就算是作为处刑人的大boss们也不希望小系统过早地窥见真实——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明白。   他们愿意共同守护一个孩子的纯洁梦境,只因那个孩子是梨觉。   此次海妖王没有亲自来遴选玩家的输赢,而是派手下代劳,恐怕也是不想让宝宝崽看到自己那暴戾的一面吧。   当家长的,总是会有些偶像包袱,希望自己在孩子面前是完美无缺的。   梨觉听着他俩的对话,一开始还试图理解,很快就放弃了。   他的额头抵着小哥哥并不宽阔、却安稳的肩膀,想到原映映和路迎,想到与他们相遇又分离,重逢再告别,有些难过。   小系统才光临第二个子世界,尚无法理解,以他的身份在未来会遇到更多人。   他们会爱他,也会遗忘他。那是身为系统的宿命。   好在,仍然会有另一些人一直守护在他身边,永远爱他。   幼崽小小的身体里涌动着悲伤,无论是透过皮肤上的接触,还是精神链接里的共鸣,绫希都感觉到了。   他拍拍小孩子的脑袋,让对方靠着自己,然后对关切望着他们的成年人道:“流萤姐姐,宝宝崽和某两个玩家有过几面之缘,他很喜欢他们。如果可以的话……”   尽管流程要继续走下去,可是最终的赢率,主办方当然有权调整。   针对谁,放过谁,不过一念之间。   从玩家的角度看来,谁会在解药制作出来之前被塞壬的歌声迷惑,是跟自己的各种技能点强度有关,从防御点到幸运值。   但对流萤来说,也就是随机挑选一个幸运观众让ta中招——好吧,确实也跟幸运值有关。   总之,她完全有权限选择下蛊的目标。   也可以选择避开谁。   梨觉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听到绫希这么说,忽然振奋起来,站起身看向流萤,大眼睛重新焕发出明亮的光彩。   后面求情的话不用说,姑娘也明白。   没有人能拒绝宝宝崽星星眼的期待,她当然也做不到,沉吟片刻:“我明白了。名字是?”   绫希拉住梨觉的手,感觉到原先的忧伤已经被喜悦冲淡,自己心情也跟着好了很多,捏了捏崽崽的小手:“你说吧?”   幼崽奶声奶气念出那两个名字:“原映映,路迎!”   “好,我记下了。”她温柔地向绫希允诺,后半句则是对绫希说的,“那……他们呢?”   她顿了顿,讲了另外两个名字。   绫希一怔。   流萤执行任务要过目所有人员名单,她说出的那两人正是船长夫妇,这个世界中“小希”的养父母。   Npc和玩家一样,同样会被海妖的歌声蛊惑,同样有可能成为大海的养分。   只不过他们就算死亡,一旦这一波玩家全部通关或失败,npc会就会跟着子世界一同刷新,成为崭新的自己。   然而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并不会因此减少,仍会挣扎着、窒息着死去。   绫希沉默了。   如果有得选,他当然希望养父母可以活下来。   然而他同样清楚无限空间的运行规律,自己身份特殊,不能过多介入子世界的剧情发展——他在这里干扰得已经够多了。   “他们……”男孩垂下脑袋,声音有些哽咽,“一定不会有事的。”   放过玩家和放过npc不是同一个概念,再加上原映映和路迎实际上是宝宝崽的心愿,宠爱他的海妖王一定会同意;至于自己这样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又怎么好为了私心再去请求流萤手下留情呢?   他能做的,只有选择相信经验老道的养父母能够抵御住塞壬歌声的诱惑。   并且,为他们而祈祷。   流萤见他这般怅然若失,再想想他之前为梨觉打算时“运筹帷幄”的样子,颇为感慨。   “他们的事,我会看着办的。”流萤摁摁他的头顶,“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也许不适合在无限空间里工作,不过,却很适合成为宝宝崽的守护者哦。”   绫希还是头一回得到这样的肯定,猛地抬起头,难得露出一些真正属于小孩子的、欣喜的表情。   流萤捏了捏小幼崽的脸蛋:“小少爷,是不是呀?”   梨觉对他们的话听一半忘一半,但在被问到这个问题时,立刻弯起眼睛,大声回答:“是哒!希希最——最好啦!”   不会有什么比这个更肯定了。   *   小朋友的任务至此完成,大人的还没有。   流萤要留下来走后面的流程,这是她的工作;   玩家更是要继续闯下去,这是他们用生死作为代价的赌注。   年长的大家达成一致,不想让崽崽看到任何不好的画面,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在船上待着。   流萤告诉绫希,不远处有座小岛,让他带梨觉先到那里玩一会儿,等她这边结束了再去接他们。   不过关于孩子们怎么过去,她有些犯难。   无论是梨觉的“瞬移”,还是绫希的划小船,她理性上清楚这奇特的两小只都有安全抵达目的地的能力;   然而感性上想一想那个画面:夜幕下漆黑的、看似平静其实暗流汹涌的海面上,一叶轻飘飘的小舟,上面相依为命的两只小豆丁……   天呐,这让人怎么放心答应啊?   海妖王的族群构成多种多样,并不会像巨龙那般子嗣稀缺。   然而在这个全是成年人互相伤害的无限世界中,幼崽依旧是相当罕见的存在。   若还是被大boss疼爱的崽,就显得格外珍贵了。   可是自己也不能在上班途中擅自离岗……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飞花和自己一起来。   流萤正想着用海螺联系自己的双胞胎妹妹,眼神骤然一暗,张开手臂连带着披风一起扬起,像面暗色的、招展的旗帜,挡住了后面的小孩子们。   与此同时,她腰间的佩剑已经以无人看清的速度执于掌中,直直地戳向不速之客喉咙的位置。   “哦,我的神主,放松点儿,我没有恶意。”   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男人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满脸写着无辜。   此人戴着眼镜,衣冠楚楚,容光焕发,和因陷入对塞壬歌声的恐惧而极度惶恐的玩家们格格不入。   流萤蹙起秀丽的眉,花了些时间才想起来他是谁,收起佩剑,冷冷道:“万先生,失礼了。”   虽然听起来丝毫并没有抱歉的意思。   万年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如果说大小boss构成的是上下级的关系,那么作为海妖王直属手下的流萤,和万年在这个概念中是属于同一级别的同事。   和同事之间计较太多,工作要怎么开展呢?公司又要怎么和谐友好地运转呢?   万年是一个大度的,目光长远的,有头脑的人。   “万先生的工作都结束了?”   流萤做着同事份内的、虚情假意的客套,放下手臂。   挡在前面的黑“帘”随之降下,两个小脑袋从她身后探出来。   小心又好奇的小动物似的,看起来实在可爱。   万年不禁露出笑容,推了推眼镜:“是啊,所以接下来需要流萤小姐您登场了。我看,护送小朋友们的事儿不如就交给我吧?”   他没打算隐瞒自己听到了之前的谈话内容,甚至连装都不装一下,直接大摇大摆露出狐狸尾巴——或者这已经是装大尾巴狼的程度了。   流萤和万年的交集很有限,且不说此前大多数时候君王都会亲临现场,就算她和飞花替班,万年通常在他们莅临之后——标志就是第一个玩家听见了塞壬的歌声——领着自己的手下回海盗船。   他的小弟们不比他自己的高防,不少人是介于小boss和npc之间的实力,同样有中招的可能,没必要以身试险。   两边人马几乎见不着面,而这种不见面也是默契的一种;长久以来,他们对彼此几乎没什么了解,但一直还算合作愉快。   像今天这样主动冒出来打招呼,还要从自己手里带走什么的,绝对是头一回。   事关宝宝崽,不该轻信任何人。流萤本不打算把崽崽们交给他。   然而身后的梨觉快乐地掀了掀蝴蝶结,主动挥挥手问好:“叔叔呀!”   万年冲他露出和气的笑容:“你就是小啵啵崽么?真是比想象中还要可爱。”   又看向一旁抿唇不语的男孩,微妙地叹了口气:“小希,你怎么不反驳我呢?我还真把你当作那个传闻中的系统了,原来小啵啵崽才是。”   绫希:“?”   他没有过吗?   是这个人根本不相信好吧!   万年(终于)能猜到梨觉的真实身份,并不难。   李韧是第一个听到歌声的人,已经淹没在雪白的浪花里。   原映映是第二个听到歌声的人,她并没有和李韧一样受到隐匿力量的指引投向大海,而是被眼眶里长出的海草异种。   这是这个副本里不同的死法,一旦进入幻觉状态就无法中止,可以说是无解之毒。   然而原映映不仅逃脱了诅咒,除了虚弱,几乎看不出受过什么伤。   从看见她重新出现的那一刻,万年就清楚一定有大事发生,或者是什么大人物到来。   子世界的主宰自然是大boss,不过他们那位不近人情的海妖王陛下实在不像会对什么人心软的样子。   因此只有另一种可能:是个权限与海妖王不相上下的存在。   那么,大概率就是匿名交流板上那个神奇的、完全超脱以往概念的小系统了。   此前万年的认知还停留在系统就是绫希这一层,得到消息后立刻去找男孩儿。   然后,就在甲板上看到了相依为命的两个小家伙。   万年一开始还没想出来那个金色卷发的小洋娃娃是哪儿来的,就看到了他背后眼熟的蝴蝶结,再加上绫希对他和对小水母完全一致的温柔表情,很快确定了洋娃娃就是水母化形而来的。   在无限空间中,动物植物变成人形都是很正常的事。   小水母,不,现在是小娃娃了,既有强大的治愈能力,还能够如此自由地化形,又受到“系统”的宠爱,身份肯定非同一般。   他本想过去问个究竟,被流萤的到来打断。   万年踌躇片刻,还是决定躲起来先看看他们会说些什么。   从流萤对小幼崽的亲密态度、和字里行间提及的海妖王对他的关切来看,小洋娃娃究竟是谁,谜底昭然若揭。   宝宝。   崽崽。   宝宝崽。   那个称呼他觉得熟悉,原来早就有迹可循。   他终于将所有的线索串联到一块儿。   万年在角落里擦了擦眼镜,这是他在思考什么时的习惯动作;他庆幸着自己发现得还够及时,更庆幸自己此前与小啵啵崽也算是搞好了关系。   过去那令人满意的生活忽然就厌倦了,万年有了新的目标。   他要开拓一个新世界。   再不甘愿屈居于他人之下——新的世界里,他要自己称王。   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正是这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洋娃娃。   虽然听上去很离谱,可这里是无限空间,离谱的事儿多了去了。   万年野心勃勃,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万年这样的人,一向是对着所有人都戴上客气的假面。   流萤对男人仍有提防,揉了揉梨觉的头发:“小少爷,你认识这个人么?”   幼崽弯弯眼睛,奶声奶气回答:“是叔叔呀!”   没有伤害希希重要的养父母,也没有伤害希希和他,还会逗自己玩儿。   在小系统的认知中,这样的人已经足以划分进“不错”的范畴。   万年摊了摊手,意味“看吧,我的确是个好人。”   他再度提起之前的请求:“流萤小姐还有工作要做不是吗?我来送小朋友们过去吧。”   流萤迟疑着,这时沉默不语的绫希做出了决定:“流萤姐姐,我会照顾好宝宝崽的。”   那几乎等同于信任万年的所谓护送了。   流萤虽然身肩海妖王的嘱托,也明白事关小系统,这个神秘的男孩有着更高——或许是眼下最高的权限。   如果他说会照顾好,那么宝宝崽就不会有任何闪失。   流萤点点头:“好。有任何问题,联系我。”   她把一只青色的海螺递给绫希。   绫希放进口袋,牵起梨觉的手要走。   崽崽停在原地仰起小脸:“姐姐不去吗?”   流萤微笑:“一会儿下班就过来。小少爷先去等我,好不好?”   很好哄的梨觉小朋友乖乖听话,乖乖被拉着小手走到万年身边。   男人弯腰,还维持着那种斯文败类的笑:“小啵啵崽,我来抱你好不好?”   小崽崽喜欢跟别人有肢体接触,况且不用自己走路也很幸福,顺从地举起小胳膊被捞起来。   万年抱一个,不忘另一个:“小希就拉着我的衣角好了。”   绫希:“。”   其实也不用。   他的外表……好吧,包括真正年龄都的确还是个小孩子。   但没必要真的像对待小朋友一样对待他。   渔船上有救生艇,此刻乌云再度散去,露出挂在天边的玉米软糖味月亮,也露出缓缓浮上海面的小岛。   此前渔船孤立无援,四周除了人鱼所坐的礁石,全是看了叫人失望的幽暗汪洋。   哦,还有一艘比失望更绝望的海盗船。   分明是没有那座岛的。   但现在需要它存在了,它便会在。   流萤亭亭立在船头,轻柔挥了几下佩剑,脑袋粗的麻绳惨兮兮地解体。   噗通一声,小船脸朝下掉进海里。   流萤垂眸,指尖晕出水光,如一串珠线细细地淌下去。   于是那浪花里翻滚的小船重新扶正,船里干干爽爽,好似从不曾沾过海水。   万年正准备放舷梯,流萤朝他伸手,他不得不把小幼崽还回去。   流萤敞开披风,把小崽崽裹进去,随手挽了个剑花收起佩剑,接着向着海边纵身一跃。   远洋渔船个头都不小,然而数米落差里她如履平地,飞舞起的衣角翩然似月下蝴蝶。   她不偏不倚落在小艇上,连点儿摇晃都没有。   梨觉从披风里钻出来,也没有丝毫失重的不适,反而很喜欢这个游戏,乐颠颠儿地还想再来一次。   流萤如法炮制,把绫希也接了下来。   万年抱臂旁观,镜片闪过冷冷的光。   流萤和这个世界的首领是同族,对于海妖这种伴着浪花诞生的生物,大海就是她的领地,再怎样的惊涛骇浪也不过家常便饭。   相比之下,当人类就是弱势,一点儿特长能力都没有。   既然要创造新世界,也给自己重新选个物种好了……   唔,当什么好呢?   “万先生,请吧,不要让小少爷等太久了。”   眨眼间,流萤已经重新来到他面前。   仍然是弱势人类的万年老老实实放下舷梯,在渔船和海浪的摇晃中,艰辛地爬上小艇。   当海盗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生出些晕船的恶心感。   他扯了扯衣领,在心底诅咒着该死的领结为什么这么紧,表面上依旧要维持优雅:“小啵啵崽,我们出发吧?”   小系统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评估这个大人的状态。   他松开绫希的手,摇摇晃晃走到万年身边,小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奶油金色的眼瞳关心地望着他:“苏苏,你不苏服?”   ……怎么感觉声音都变了?   万年晃了晃脑袋,试图晃掉鼓膜里朦胧的、持续不断的海水声,揉揉他的小卷毛:“我没事。”   梨觉没信,抓住他的手掌,手心里晕出一团淡淡的光芒:“叔叔,你拿好,不要掉了呀。”   万年半信半疑地看过去,那团光芒像个无边际的水球那样在他掌心里晃来晃去,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   但他不得不听从一个三岁小宝宝的话。   因为他握着它的时候,胃里的不适感减轻了很多。   匿名交流板上有传言,这个新来的小系统拥有强大的、不可思议的治愈力。   关于精神力的安抚部分,万年已经体验过了,的确玄妙。   万万没想到,还能进行生理层面的医疗。   他诧异地看向小崽儿,而梨觉回以一个甜甜的笑容。   万年感到自己向来寒冰似的心,此刻竟柔软得像被戳了个坑的棉花糖。   绫希在一旁看着,同样惊奇。   这些都没有任何人教过梨觉,宝宝崽无师自通,拥有了这样强大的能力。   如果说无限空间是个混乱不堪的伤口,那么宝宝崽就是药到病除的创可贴,是所有人心心念念祈求的灵丹妙药。   为梨觉受欢迎感到开心的同时,他也不禁有些担心。   崽崽这才进入第二个子世界,就已经累积起了名气。   以后,会不会有觊觎小系统的怪人,不走寻常路呢? 第51章   得到了流萤“很快就会过来的”许诺后, 一行三人同渔船告别。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渔船,那上面还有他们留恋的存在。   无论是对梨觉、绫希、还是万年来说,都有想要再见一见、说几句话的人。   然而他们也清楚自己在无限空间中的身份, 注定无法如普通npc一般拥有完整的人生,甚至没办法像玩家那样与他人发展出紧密的联系。   其实只要自己现在后悔,万年想, 他能够立即回到渔船上, 回到弟兄们中间, 继续浪荡不羁、吃香喝辣的海盗生涯, 不用做出改变,也不用承担面对未知的风险。   可是, 他也更加坚定自己的愿望——想要成为新世界的王。   他看向趴在船边, 试图伸手捉住浪花的梨觉。   鱼群们被幼崽与众不同的灵气吸引, 争先恐后跟在船边瞧瞧传闻中神秘的小系统究竟何许人也;有的一个激动跳上海面, 要护送他远行似的。   Boss沟通岗系统,从职位名称就看得出来, 仅与子世界的大boss对接。   除了子世界的领袖,无论是小boss还是npc, 统统归类为无名小卒。   他这样的人能见到系统, 那是值得拿出来炫耀的荣幸。   一定要成为新王才行。   哪怕是为了以后再多见一见小啵啵崽。   当然, 具体要怎么做他还没想好。反正先离开原本组织肯定没错。   有宝宝崽在手, 什么事都会顺利的。   ——梦想总是美好的。   然而当小艇在海上漂泊了半小时、到那座小岛的距离仍没有任何缩减时,万年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站起来,略带仓皇地四处张望。   起身的动作让小艇摇晃了一下,被影响到的崽崽们扒住船边稳住自己,继而疑惑地看向他。   “不对劲。”万年用自己多年海霸王的直觉下结论,“我们根本没有靠近那座岛。”   崽崽们互相看了看, 再重新望向成年人。   万年知道和这么小的孩子解释也没用,没有多说。   但他的判断不会出错。   还在渔船上的时候,他根据流萤给他指的方向粗略计算了一下。   那座岛既然是按照流萤、或者说海妖王的意志出现,必然不会太远;   就算为了安全考虑、不想被其他人发现(这片海上真的还有其他人吗?万年保持怀疑),只要小家伙们上岛之后,她再用幻觉遮盖住就行了。   他目测过,以常见救生艇的速度,抵达小岛不过二十来分钟。   现在呢?半小时过去了,船和岛始终保持着恒定的相对距离。   没有远离,更没有靠近。   万年心头冒出微弱的疑问:那玩意儿不会根本不存在、其实是海市蜃楼吧?   很快他把这个荒谬的想法按下去,流萤想折磨他很简单,但绝不会把小系统和他拴在一条绳上;小家伙还要去见她的顶头上司,这姑娘可没蠢到这个程度。   再说,他和流萤之间无冤无仇,也没有被针对的必要。   排除了流萤的作案动机,万年却更加焦躁。   如果岛不是幻象,救生艇的速度也并未放慢,那么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原地打转呢?仿佛被吸进了无法逃离的漩涡——   等等。   漩涡?   之前未纳入考虑中的可能性让万年瞳孔骤然紧缩。   常年海上漂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看似船下风平浪静,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正处于特大海啸的浪尖上,就好似踏上山巅后周遭看上去仍是平地一个道理。   会不会他们早就陷进了漩涡,只不过没有察觉?   想到这种可能,万年有些发慌。   他是这个子世界中的小boss,一个不会受伤不会老的海盗,可能比一般人更聪明和几警,除此以外就是普通人类,没有上天入地的本领。   此前他能够完美地完成自己的任务,是有着海盗势力的保驾护航。   如果脱离了那些高端武器和供他驱使的小弟们,他还能那么自如地实现目标吗?   大人的情绪很容易传染给孩子,两小只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再和鱼儿玩闹。   梨觉的视线从近处向远眺望,这才后知后觉暗夜里黑压压的大海有多可怖,怯怯地向唯一的成年人伸手:“叔叔……”   万年心里一软,正要过去牵他,小船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这和之前遇到的风浪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原本托举着他们的海浪四下奔涌,仿佛开一场狂热的派对,势必要将这一叶薄薄的小舟掀翻才罢休。   海水涌了进来,腥咸的味道充斥着口腔、眼鼻。   万年吼道:“抓紧了,别掉下去!”   大自然那摧枯拉朽的力量又岂是两个小小幼童能够抗衡得了的,就算绫希再怎么死死抓着梨觉、抱住他,沉重的浪花如同强劲的臂膀,将两个孩子强硬地撕扯开来。   他只来得及在惊涛骇浪中叮嘱:“觉觉,记得用那个——”   万年惊疑不定的空当好不容易吃力地睁开眼,就见崽崽们单薄的小身体被卷进里漆黑的大海中。   ……不对。   他们最后那个姿势,分明是主动跳下去的!   不过也没错,救生艇眼看着要四分五裂,就算现在不往里跳,很快船也不复存在。   万年咬了咬牙,劝慰自己:小boss对子世界还是很有用的,自己不会轻易死去;那群愚蠢的玩家通关、副本完全刷新之前,他一定有活下来的办法。   他正准备松开捆住自己的绳子,忽然发现船下的水流不知从何时起沿着同一个方向旋转,画着圈儿似的,并且一层层逐渐扩大。   ……好家伙,还真是个漩涡啊!   人类根本来不及反应,小艇蓦地被推出去几十米远,原本就撑到极限的它因这突如其来的外力彻底解体。   倾覆的刹那,万年竟然没有首先想着自己如何活命,而是小啵啵崽,要怎么办?   没有自己帮忙,凭借另一个同样年幼的孩子,能救得了梨觉吗?   他在狂浪中挣扎着上浮,看见一座岛缓缓浮上海面,顶着黄澄澄的月亮投下黑魆魆的影子,好似海洋滋养出的足以吞天食地的怪物。   万年抱怨着,早不现身晚不现身,偏偏挑他们的船路过时浮现,这不捉弄人吗?   他艰难地在漩涡边缘稳住自己,无意间向侧边瞄了一眼。   正是这一眼,叫他连呼吸都找不到了。   那座驾驶着小船怎么都无法靠近的小岛,依旧隔着不曾变化过的距离,远在天边,位置没动过。   ……既然如此,刚刚从海里冒出来的,是什么玩意儿?   他战战兢兢回过头,为了窥见黑影的全貌不得不仰高脑袋。   眼前的“小岛”不断变换形态,大地自从中心向外龟裂,一座山拔地而起,高高耸起的“山顶”镶嵌着一双散发着诡异光芒的红瞳,张口便可吞月。   裂开的土地抽长成一条条直径数十米的巨型触手,它们耀武扬威地挥舞、搅弄着原本平静的大海,伴随着咆哮的汹涌波涛,宛若夜色里一场灭世之舞。   ——有自我意识的它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小岛”,而是皇帝乌贼!   总算认出怪物庐山真面目的万年丝毫没有亲眼目睹传说级别生物的惊喜,他简直崩溃,这玩意儿怎么还能浮上海面啊?   皇帝乌贼是一种生活在万米海沟的巨型无脊椎动物,每条触手都长达百米,是深海中战无不胜的霸王。   只不过这种霸王世世代代居住在不见光的海底,理论上一旦上浮至浅海海域,就会因为无法适应急剧减小的水压而内脏爆裂、直至死亡。   可是看它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完全不像有哪里不舒服。   万年抹了把脸上的水,进行自我开导:这都无限空间了,连死亡都不过一场游戏,生物不按基本法生存生长也很正常。   对吧。   乌贼的双眼布满红色的血雾,它向下俯瞰着,搜寻着,似乎在找什么。   半晌无果,它生气地用触手拍打着海面,不知道长在哪儿的发声器官发出悲愤的呜咽。   它一难过起来可不得了,登时掀起海啸般的狂浪。   那艘他们来时的小小救生艇早就散架了,别说小艇,就是换上万年自家的海盗船,也不可能扛得住皇帝乌贼的一击。   万年正纠结是赶紧离这随时可能发狂的大家伙远点儿,还是潜到海面之下寻找小系统,没在海水里的手背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这猝不及防、不知来源的一碰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所有的生物早在皇帝乌贼出现起拼了命地逃跑,怎么可能还有胆子这么大的留下来;而且这种冰凉的、柔软的触感,怎么那么像触手的一部分?   难道是乌贼准备用他这个丁点儿大的两脚兽先垫垫肚子?   可问题是乌贼的触手有多大他也见识过了,别说这么撒娇似的拽了拽他,就再怎么轻轻一碰,他应该也没什么存活的可能了。   这到底是……   “啵……咕噜咕噜……啵啵!”   轻快绵软的小奶音总算把他从脑补过度自己吓自己的恐慌中解救出来,万年松了口气,低头看见那团游向自己的小家伙。   幸好小水母本身发光,否则他半透明的小身体看起来几乎要与夜晚的海水融为一体。   见目光对上,小水母背后的蝴蝶结触手快乐地挥了挥,算作打招呼,伞体由触手组成的梨花形状时明时灭,亮晶晶的,像是大海中翩飞的萤火虫。   那朵玄妙的琉璃蝴蝶结梨花水母又回来了,万年看到(对他来说)原形态的小系统,竟有一丝感动。   小家伙不是独自一人来的,旁边还有只大一圈的海豹幼崽,光滑的黑色皮毛,温润的棕色眼瞳,脑袋上还有道银白色的斑纹——这个造型,是小希无疑。   咦,怎么小希也有海洋生物形态?这孩子不是船长的养子么?   万年愣了愣。   不过,既然小水母是珍贵的系统幼崽,能够伴在他身边的男孩儿,肯定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合着在座的各位就他一个纯人类啊!   “啵,啵啵。”   小水母游到他身边,又碰了碰他的手,像小孩牵衣角似的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   可惜万年听不懂。   他下意识看向小希,以前小水母说什么都是后者来转达的;然而小海豹惆怅地回望过来,闷闷地咕噜了一声。   ……好吧,唯一的翻译官也罢工了。   好在,两只小崽儿听得懂人类的语言。   万年暗自惊叹于自己的水性原来这么好,在波浪沉浮间对崽崽们语重心长道:“我观察了下,这个大怪物的视力不太好,而且正在找什么东西,应该暂时不会注意到其他动静。我们先离开这里,我思考了一下,还是回渔船比较好,问问看流萤那个小丫头岛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计划说不下去了。   那双高悬夜空的红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近旁。   皇帝乌贼沉入海里,一只眼就有一艘船的大小,红彤彤的瞳光照得海里纤毫毕现,连透明的小水母都染成了草莓味软糖。   乌贼扬起触手向他们袭来,万年沉重地闭上眼睛:以他们的速度,是绝对不可能逃脱的。   在这死亡降临前的一刻,万年思绪飘忽地想,要当新世界的王还是挺复杂的,得先降妖除魔才行。   当初海妖王肃清这个子世界时,有没有遇到过同样的困境呢?   无论是皇帝乌贼,还是别的什么……   但很明显,它们现在都听命于他了。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获得如此的力量,代价,又是什么?   然而预想中粉身碎骨的痛并未袭来,乌贼的触手只是烦躁地把他旁边拨了拨,极为珍重地捧起了草莓小软糖——也顺带捞起了小海豹。   两只崽崽实在太小了,在乌贼的触手上迷你得像粒米,连吸盘都没办法稳定住他俩。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乌贼不再尝试把他俩举起来,而是主动俯身,语气相当亲热:“小少爷!哎呀,真的是小少爷!”   水里的万年完全傻住了。   等会儿,不是,这个萌妹音哪里来的啊?   是这个浑身散发着狂霸之气的皇帝乌贼吗?!   ——它之前一直在焦躁寻找的,就是宝宝崽吗?   小梨觉也愣住了。   他离开海面之后重新裹上一层水膜,此刻被小海豹像顶着球一样顶在脑袋上。   绫希用了些灵力将水球稳定住,确保小水母不会突然掉下去。   梨觉用小触手拍了拍绫希的头顶,他们还有精神链接的通道可以交流:「希希,谁在说话?」   小海豹仰脸,用鼻头顶了顶水球:「我猜,是乌贼先生吧。」   「乌贼先生?」小水母惊奇极了,「是小妹妹吗?」   那个嗲嗲甜甜的声线,很难不说是女孩子。   可是他们一同看着近在咫尺的、山一样倾倒而来的怪物,又很难真的把它同扎着双马尾、穿着百褶裙的萌妹形象联系在一块儿。   小海豹迟疑:「也许……是姐姐吧。」   梨觉还不到四岁,就算皇帝乌贼真的是磁性……呃,应该也不会比梨觉年纪小,否则也长不成这么大个儿。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皇帝乌贼对他们没有恶意——用了“小少爷”这样的称呼,肯定是海妖王非常信任的存在。   乌贼的确是软体动物,然而它这么大一只,再怎么软绵绵也堆叠成了变形金刚。   小水母掀了掀背后的蝴蝶结,鼓起勇气打招呼:「乌贼妹妹!」   小海豹呆了呆:就已经这么确定是妹妹了吗!   硕大的皇帝乌贼同样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接着细声细气地笑起来:“小少爷,我可是不是妹妹哦。”   它居然能听懂梨觉发出的啵啵声,果然海洋世界自有一套法则。   小水母鼓起伞体:「那你是什么呀?」   “人家是男孩子呢。”乌贼娇羞道,“百分百不掺假,货真价实的男~孩~子~哦~”   万年听不懂小水母的话,乌贼的还是能理解的,闻言额头直冒汗:这么大个儿发出萌妹音就算了,现在还要告诉他其实是雄性,简直……简直变态啊!   巨型乌贼还在对着迷你小水母撒娇,听得人寒毛直竖,顺带世界观崩塌。   小系统倒是快速地、自然地接收了这个新设定:「乌贼先生,找崽崽有什么事嘛?」   乌贼不顾围观者死活地继续用那甜腻的声线:“嘿嘿,我就是来接你回王宫。”   小水母欢快地翕动着伞体:「是幺幺哥哥要见崽了嘛?」   幺幺哥哥……是谁?   乌贼没听过这个属于小幼崽和海妖王之间的特定昵称,不过这不重要:“其实本应当是飞花小姐来接您的,不过她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留了信派我来完成工作。”   「花花姐姐?」梨觉迟疑,「可是,流萤姐姐让崽等她。」   乌贼抬起背后的触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哎呀,这样吗?真奇怪她们居然没有达成一致呢。”   要知道,身为王的左膀右臂,又是孪生子,流萤和飞花是那种不需要语言交流也能达成高度默契的姐妹俩。   为什么现在会有看似矛盾的指示呢?   梨觉同样疑惑,不过水做的小幼崽可没什么思考的脑容量,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潜杏了,开心地在小海豹的头顶蹦了蹦:「希希,我们走叭!」   绫希也有迟疑,他对流萤和飞花的了解有限,谁都不能完全相信;至于面前这个,唔,萌妹皇帝乌贼,究竟是不是潜杏的亲信,也有待考证。   不过只要自己陪在崽崽身边,就不会让他受伤害。   他可是有绝招呢。   小海豹顶着小水母,在触手上挪了挪,用短短胖胖的鳍肢抱住其中一个吸盘边缘。   乌贼兴奋地摇晃着其他触手,同时还要小心不把两小只掀下去。   它压根没发现还有个渺小的人类,准备驮着崽崽们一同潜入海里。   万年在它招摇出的山峦般起伏的海浪里奋力挣扎,大声地喊:“啵啵崽,小啵啵崽——”   可惜他的声音还没乌贼触手拍出的水花大,完全淹没了。   “——且慢!我不同意!”   另一个又细又甜腻的声音插了进来。   在场的生命体同时扭过头。   万年惊骇地发现,那座一直遥不可及的海岛此时已经来到了面前——而它根本不是什么岛,是只和皇帝乌贼体型不相上下的巨型海龟!   此前它的脑袋一直埋在海下,仅露出了长满了郁郁葱葱藓类的龟背,看起来就像个植株茂密的小海岛。   难怪“岛”可以听凭流萤的命令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不过是上浮和下潜的差别罢了。   他们的小艇一直没能靠近“岛”,也是因为这家伙在悠哉悠哉游泳吧?   乌贼连不屑的哼声听起来都像少女的娇嗔:“你想得美,小少爷应该跟我回王宫。”   海龟同样娇滴滴的:“流萤小姐说了,小少爷要先在我这儿等着。”   “你胡扯!这可是飞花小姐交付于我的!”   “你才胡扯!不信你去问流萤小姐,赶紧把小少爷还给我!”   “什么就还给你了,啥时候成你的了?”   “就算不是我的,也不可能是你的!”   “大胆,你想违抗飞花小姐的命令吗?”   “那你又要忤逆流萤小姐吗?”   “不服的话我们去问陛下好啦!”   “哼,问就问!”   吧啦吧啦吧啦。   万年无奈透了,怎么会有这么幼稚的怪物啊?真的能好好当逃游boss么?   而且这种声线真的让人难以接受……泡在冰冷海水里的万年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会吐出来。   乌贼触手上的两个小家伙没料到还有这样的争端。   绫希也没见过这两个大家伙,他用自己的权限快速查询了一下,海洋副本的玩家们在通过海盗这一关之后,有可能直接开启终章,面对大boss海妖王;同样可能触发支线,也就是接受皇帝乌贼或者巨型海龟的考验。   作为第一道门槛的小boss海盗首领,万年通常在结束自己的任务以后就带着兄弟们打道回府,所以也没同乌贼与海龟碰上面过。   眼看着乌贼和海龟就要为崽崽的所有权打起来了,这可不得了:它俩这个身型若是动手,引发海啸都是最轻的结果。   海面上,月亮下,巴掌大的身影毅然决然阻隔于怪物中间。   小水母身周的水膜扩大到可以容纳小海豹一起进来,后者仍然把前者顶在脑袋上,两只崽一起随着泡泡缓缓浮空。   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半透明小幼崽挥着蝴蝶结触手,扛起调(端)停(水)的职责,奶声奶气劝阻:   「——你们不要再打啦!」 第52章   海底王宫。   飞花跪在绚烂的孔雀蓝大砗磲前, 匍匐于地认错:“是属下失责,请陛下责罚!”   潜杏没有立刻说什么,沿着她的屋子巡视一圈, 鱼尾上深蓝的鳞片随着摇曳的动作折射出深深浅浅的光彩。   半晌,他冷淡开口:“你没有看清对方的样子?”   飞花的尾鳍忐忑地蜷起,漾起一小抔沙, 深深低下头:“没有, 连气息都没有捕捉到。按理说有陌生人闯入都会发出警报, 但是……”   但她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感觉到, 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在了大砗磲里,以她的力量竟然挣脱不开。   等呼救被其他人听见、海妖王亲自赶来, 又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在你昏迷期间, 给同心的信号已经发了出去。”海妖王在说这话时语调看似轻描淡写, 实则有叹息, “它现在应该出发去海面了。”   飞花一怔:“那它和四灵岂不是……”   潜杏没回答,算是默认。   飞花的天塌了。   她和孪生姐妹流萤各有一只通灵之兽, 自己的是皇帝乌贼同心,流萤的则是海龟四灵。   同心和四灵一个守海底, 一个守海面, 大部分时间划水摸鱼就够了, 偶尔在玩家开启支线时上班。   严格遵守轮班制度, 几乎不会打上照面,还算和谐。   这两个大家伙谁都不知道活了多久,反正从海洋世界被主神归化之前就是死对头了。   和陛下与黄金暴君那种……嗯,对彼此略带微妙情愫的宿敌还不同(这话飞花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同心和四灵是真的两看相厌,见到对方必然大打出手, 搅得海域不得安宁。   海妖王喜静,最讨厌被打扰。   这种情况能不发生绝不发生,没人愿意承受海洋之主的盛怒——那比乌贼和海龟打起来还要恐怖一万倍。   飞花面露绝望:“抱歉,陛下,这都是我的错,我……”   现在赶去海面来得及吗?   “算了,起来吧。”王拢了拢身上的长袍,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对方的力量远在你之上,你还需修炼。”   潜杏的眼尾狭长,是那种看起来很薄情的形状,眸光流转时又是绝对的勾魂摄魄。   塞壬的蛊惑,哪怕不刻意伴以歌声,也没有人能不中计。   飞花不敢与他对视,脊背发寒:“谢陛下。”   “你去看着它们,别太闹腾。”潜杏道。   飞花应声,离开此处。   待她走后,潜杏蹙起眉,碾了碾指尖煤灰似的尘污,凑近嗅到若有似无的硫磺气味。   那是刚才他在砗磲的壳上发现的。   擅闯者何许人也,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飞花和流萤姐妹俩的实力很强,否则他也不会挑选她们二人做侍从。   他赋予了她们一部分子世界的源力量,能够感受任何一处脉络细小的变化。   如果能闯入并制服其中一个而不被发现,与其说对方的力量必定在姐妹俩之上,不如说,来人所拥有的气息压根不属于这里。   她们终究权限不够,无法捕捉来自异世界的波动。   ……就这么等不及吗?连自己还没见到宝宝崽呢。   潜杏有些无奈。   再说了,就算真的要见一见小家伙,有什么不能和自己直接提的,还要辗转用控制飞花和同心的方式,做贼似的。   难不成因为这样比较刺激?还真是符合他爱恶作剧的本性。   他真是从来搞不懂那小子。   潜杏叹息着,任凭水流卷走指尖的痕迹。   希望不要闹出什么事儿来才好。   *   在梨觉小朋友的设想中,自己进行调停的结果应当是双方冷静下来,通过理智的沟通对话友好相处;进入无限空间后他在不同场合、对不同人端水过很多次,每次都很顺利。   但今天这两个巨大无比的家伙根本不听指挥。   乌贼和海龟发现小崽崽会飞之后,更是激动地纷纷发出十几岁少女的尖叫:“天呐,小少爷也太太太太可爱了吧!”   要知道,以它俩的体型,尖叫声无异于破坏性极强的声波武器。   小水母的水膜有隔绝作用,而且严格来说他这种形态也没有耳朵;小海豹还是奋力举起短短的鳍肢护住他绵软的伞体——管他耳朵在哪里,先捂住再说。   唯一的人类可就惨了,本来在海水里泡了这么久就精疲力竭,万年好不容易趁着乌贼和海龟吵架时悄悄爬上前者的触手稍作休息,就被尖叫声重新掀了下去。   他的脑仁都快震碎了,耳朵里灌的不知是水还是血,眼前一阵阵发黑。   太憋屈了,不会真有人是被尖叫声吵死的吧?   「好大的声音……」小系统还分辨不了“吵架”和“吵嚷”的差别,只能用另一种模棱两可的描述,委委屈屈,「崽崽难受。」   绫希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海豹的听觉比水母更灵敏,哪怕水膜忠诚地保护着他们的听力不受伤害,也依然叫人烦躁而晕乎。   同心最先捕捉到小系统的“控诉”,连忙听下尖叫,小心翼翼:“小少爷,哪里不舒服吗?”   小水母总算获得了清净,晃了晃伞体:「耳朵,耳朵疼。」   乌贼好奇道:“小少爷也有耳朵吗?”   梨觉一愣:“诶?”   他没有吗?   海龟忿忿道:“一定是你这个家伙太吵了,才会害小少爷难受。”   乌贼一听不干了:“要不是你胡说八道,我早就带小少爷回王宫了!”   海龟:“你——”   完了完了,又要吵起来了。   小海豹连忙顶着小水母在空中上上下下蹦跶,左左右右摇晃,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哎,哎!”   同心和四灵完全没注意到他俩,还在尖酸刻薄地挑剔对方。   崽崽们实在太小只,像颗要亮不亮的月亮,随时有可能被大张着嘴嗷嗷叫的怪物们吞进去。   「崽要生气了。」梨觉鼓起小身体,对绫希抱怨,「崽崽,不喜欢吵架!」   小海豹用鳍肢摸摸小水母,既是安慰,也是鼓励:「觉觉想做什么,就做吧。」   反正有他保护他呢。   小水母贴了贴小海豹,分出一条柔软的触手替后者捂住眼睛:「希希,不要睁眼喔。」   绫希猜得到他要怎么做,闭着眼幅度很大地点了点头;没办法,海豹的脖子实在太粗了,做这种动作时很不灵活。   难得有小海豹躲在小水母后面的场合,宝宝崽心中充满了豪迈的英雄气概。   蝴蝶结触手越扇越快,像是真正可以翩飞的蝶翼。   小水母的触手全都漂浮了起来,以伞体的梨花形状为中心,透明的小身体散发出淡蓝的光线。   一开始是溪流般的浅淡,但那光芒愈发夺目,照耀的范围也逐渐扩大。   很快,黄澄澄的月亮下面多了颗湛蓝的小月亮。   梨觉在心中默念,好崽崽不可以吵架哦。   吵架的怪兽们起初没发现这里的异动,等到它们发现夜空明亮如白昼时,已经完全被那温柔的光芒所俘获了。   同心和四灵仰着头,痴痴地望着蓝色的小小月亮,下意识   两个见面就恨不得掐死对方的死对头,还是头一次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不,那远比月光更加皎洁、潋滟,甚至有了圣洁的意味。   相比其他有不同板块的子世界,海洋世界单调得多,蔚蓝是这里最主流的、也是居民们最熟悉的色彩。   他们在蓝色里诞生、消亡,在蓝色里兴风作浪,也在蓝色里获得心灵的平静。   小系统的治愈之力此前仅对特定的对象施展过,还需要近距离接触,最好是能直接触碰到;这是他头一回如此大范围地使用能力,并且离目标都很遥远。   绫希先前感应到梨觉想要动用这个能力时,还有些担忧崽崽能不能成功。   但他做到了。   眼前的光芒从耀眼变得柔和,小水母收起了触手,小海豹睁开眼睛,赞叹地看着漫天流光,仿若池水里倒映的碎星。   他把小水母重新顶在脑袋上,欣慰地想,尽管看起来还是需要呵护的小宝宝,其实也在成长呢。   梨觉是异世界的小主人,那颗纯洁剔透的心是全世界最宝贵的存在,足以安抚所有纷杂和紊乱。   他的意志,就是无限空间的意志。   皇帝乌贼和海龟的视线转移到对方身上,眼神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情感。   同心率先道歉:“哦,我不该吵架……”   四灵的忏悔紧跟其后:“不,不是你的问题,我也不该那么粗鲁。”   同心的红眼睛波光粼粼:“其实我早就想说了,我很想和你交朋友。”   四灵显得很激动:“我也这么认为,我们放下偏见,说不定很合得来呢!”   乌贼的触手拥抱上海龟。   “兄弟!”   “好兄弟!”   “兄弟,你好香。”   “兄弟,你……”   小水母趴在小海豹头顶观赏着大团圆结局,快乐地掀了掀蝴蝶结触手,连小海豹都跟着鼓鼓掌。   嗯哼,大家总算不吵架啦~!   这幅场景要是被飞花和流萤见到,恐怕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甚至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通灵之兽;该不会是别人捏造的幻觉吧?   巨兽们和好了,幼崽们也很满意,一切看似和和美美。   就是完全没有人在乎万年的死活。   被掀进海里的人类因声波的刺激七窍流血,海水反复冲刷着伤口,剧痛和疲惫交织,向来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万先生,恐怕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幸好皇帝乌贼和海龟神仙打架时所有动物都跑了,否则这么浓烈的血腥味肯定会吸引来鲨鱼群。   得亏他大小也是个boss,生命力足够顽强,不然没被鲨鱼吃了也得力竭沉海。   万年昏昏沉沉地感到后悔,什么幺蛾子新世界的王,不想干了。   回去当海盗头子不是挺好的么,吃香喝辣,兴风作浪,耀武扬威,怎么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撑不下去了……   他就要成为无限空间中第一个自杀、还死得这么憋屈的小boss了。   匿名交流板上的那些混蛋肯定会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嘲笑一辈子的,他都能猜得出他们会发什么样的表情包。   ……想想都觉得好气啊。   就在他即将放任自己被海水淹没之时,忽然一股陌生的力量将他像拈一片树叶那样轻松地拎了起来。   万年的眼前全是血雾,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究竟何方神仙捞自己一命。   耳边模模糊糊传来清亮明快的少年音:“啧,还真是没用的人类。”   既讥讽,又愉悦。   ……谁?   什么人能够靠近他而完全没被发现?   作为和飞花、流萤平级的万年,他在子世界中同样拥有一部分感应权限,否则对付点亮隐身技能点的玩家也太过被动。   可是他方才除了拥挤得几近窒息的海水,什么都没感觉到。   万年就这么被拎着脱力了咆哮的海水,扔到了陆地——准确来说是四灵的龟背上。   求生欲让他拼命地咳嗽,试图把肺里呛进去的水和血都排出来,那对于人类而言是相当痛苦的过程。   等他觉得自己能差不多喘过气、脱力地倒在地上,眼前的画面总算慢慢回归清晰,却怎么也找不着那个救命恩人。   究竟会是谁呢?   *   飞花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   面前这哥俩好、勾肩搭背的大怪物,是谁啊?   谁养的啊?   她立在同心的一条触手上,看着它另一条触手把小水母和小海豹传送过来。   在搞清楚那两个家伙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之前,还有个更重要的小宝贝要料理好。   梨觉早早就发现了飞花,等待“转运”的过程中激动地在小海豹的头顶上蹦跶来蹦跶去。   好不容易离得近了,崽崽的耐心已经耗尽,连最后那么一小截也等不及,浮起泡泡就飘了过去。   小水母淡蓝的光芒中掺上细细碎碎的金色,等扑到飞花怀里时,已经是个实心的人类小幼崽了。   梨觉眼睛弯弯,露出一对甜蜜的小酒窝:“花花姐姐!”   飞花比自己孪生姐妹的性格更加外向,尤其现在海妖王不在,她可以放任自己的喜爱尽情吸崽,在小家伙牛奶布丁似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小少爷,好久不见呀!”   直球的幼崽也喜欢直球的爱,小脸红扑扑:“想姐姐啦~”   飞花刮了刮他的鼻子:“我看你可不止想我呢。”   梨觉从见到她起眼神就时不时往旁边瞟,似乎除了她还在期待什么别的人出现。   答案昭然若揭,可惜眼下还是要叫他失望一下下:“抱歉,小少爷,老爷没有来哦。待会儿流萤下班,我们就能一起回去了。”   梨觉有些失落地垂下眼,不过很快调整好了自己,金瞳闪闪亮,语气格外真诚:“崽见到花花姐姐,也很开心!”   飞花一个没忍住,又吸了几口崽。   模样甜嘴还甜的小宝贝,谁会不喜欢呢?   在她和宝宝崽贴贴的时候,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飞花在子世界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战力,很少有什么存在能让她感到威胁,更别提这样脊背划过寒意。   她调整了下抱崽的姿势,看向目光来源。   是那个总守在梨觉身边、大一些的男孩,现在同样从小海豹恢复成了人类形态,黑发棕眼,不吵不闹,站在另一条乌贼触手上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挂着淡淡的笑意。   怎么看都是很有礼貌、很乖的小孩子。   那种近乎危险的压迫感……   是错觉吧。   飞花安慰自己。   “小绫少爷。”她抱着梨觉,微微弯腰向他致意。   绫希也回礼:“飞花姐姐,辛苦了。”   和天真烂漫的小梨觉相比,绫希的性格沉稳到完全不像五六岁的稚童,也隐藏着更多秘密。   飞花清楚自己的顶头上司很早就对绫希有所怀疑,也在回领地后想办法查验过他的身份,却一无所获。   这很不寻常,大boss在无限空间有着相当高的权限,如果连海妖王都无法探查到,只能说明绫希的相关信息是由中枢、乃至更高力量亲自封存的。   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若绫希真的是无限空间相当重要的一位,那么能让这样形影不离陪伴和守护的宝宝崽,又怎么会只是新招募来的系统那么简单?   两只小崽崽想要单枪匹马闯荡如此残忍的世界,仅凭「可爱」可是远远不够的。   ……虽然宝宝崽是特别可爱啦。   就在这时,海龟扑棱扑棱四肢,仰着脑袋看向触手上的几人:“飞花小姐,流萤小姐还没有回来吗?”   四灵和同心的确互相看不顺眼——现在要加个“以前”的限制条件了——但对于彼此的直属上司还是很尊敬的。   飞花皱起眉,流萤的确去得太久,这个时间点已经可以算作加班了:“我去看看她吧。四灵,小少爷就先交给你了,在这儿等我们回来。”   海龟低下头:“是。”   放在过去,被委以重任的海龟一定会好好嘲讽乌贼一番。   但它们现在已经是不分你我的好哥们儿了,因此同心也只会殷勤道:“我护送你们!”   四灵很感动:“兄弟,你……”   同心用触手拍拍他:“好兄弟,无需言谢。”   “兄弟……”   “兄弟!”   如果不是要在宝宝崽面前保持成年人的体面,飞花已经要打寒颤了。   尽管合作共事这么多年,她依旧难以习惯、很难相信这么软萌甜嗲的声线是这俩大家伙发出的啊啊啊啊!   *   “哇……”小幼崽不加掩饰地赞叹,“好漂漂!”   同心用灵活的触手把孩子们送到四灵的背上,一望无际的龟壳对小小只的他们来说的确和真正的岛无异。   海龟背上附着的厚厚的发光藻类在晚风中摇曳,仿似误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奇幻森林。   梨觉摇晃着绫希的胳膊,指给他看:“好多发光的草草!”   绫希拉起他的手,小朋友们在死去的藻丛中深一脚浅一脚漫步。   藻丛踩起来软软的,像棉花糖,每一步下去都会踩碎一地清光,溅起纷飞的萤火。   皇帝乌贼娇滴滴地向小系统道谢:“小少爷,真是太谢谢你啦。”   它的体型太大了,在海洋里根本找不到朋友,小虾小鱼一见它就躲得远远的。   除了飞花安排任务时能上来恐吓恐吓玩家,其他时候还真是无聊得不行。   放眼望去,能有共同体型和语言的也就是四灵了,可它俩以前看对方如眼中钉,互相嫌弃是傻大个儿,反正怎么都不顺眼。   如今放下芥蒂、握触手言和才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孤独,一样需要彼此。   尽管醒悟得有点儿晚,并不影响它们从今以后成为最好的兄弟。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治愈力满分的小系统。   梨觉摆摆小手:“不用谢的呀,以后,不吵架!”   同心娇羞一笑:“好好好,不吵架。我们可是好姐妹……啊呸,好兄弟呢!”   语毕,它缓缓沉下海面,和同样把头低下去的四灵在海水之下,用着仅有彼此能懂的频率叽里咕噜去了。   梨觉和绫希找了一处发光没那么强烈的藻团躺下来,经过这么一晚上的折腾,两人都困了。   绫希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梨觉身上,用胳膊揽着他,后者小猫咪似的趴在他怀里,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小小的孩子们抱在一块儿,闭着眼睛蹭了蹭额头,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动物。   即便这残酷世界的风吹雨打不会对幼崽心慈手软,但只要牵着彼此的手,就能勇敢面对。   只要还在彼此身边,就已经足够。   搅动风云的大怪物们停了手,整个海域都宁静下来。   玉米软糖味的月亮依然挂在天上,遥遥注视着人间。   “希希。”   “嗯。”   “你能给我讲故事吗?”小幼崽又打了个哈欠。   爸爸在的时候,哄他睡觉总会讲睡前故事。   绫希怔了怔。   他不是普通人家抚养长大的普通小孩,别说有人给他讲什么睡前故事了,连睡眠都不是必需品,对绵软又梦幻的童话储备量很有限。   不过……   他想了会儿,眼睛一亮。   也不是没有东西可讲。   “我知道啦。”绫希道,“那就讲个我第一次见到觉觉的故事吧。”   “第一次?”崽崽的小手抓着他的衣服,眼皮已经沉得睁不开,又忍不住好奇,“是在沈爷爷家吗?”   那是他的祖父,他的亲人。然而他不能像别人家的小孩子那样撒娇喊爷爷,而要客气而疏远地带上不属于自己的姓氏,提及时语气带着陌生的尊敬。   “不是哦。”绫希看向浩瀚夜空,想起什么悠远的记忆,“是比那更早的,真正的第一次呢。” 第53章   说来奇怪, 崽崽们的「第一次相遇」,的确是有两次的。   对于梨觉来说,就是爸爸失踪后被警察送回沈家才认识了绫希。   但从绫希的视角, 初遇比那早得多,要追溯到三年前梨觉出生的时候。   严格来说,是出生的第三天。   出生三天的新生儿对于普通访客来说已经是很早的探视时间, 可对于孩子的另一个父亲, 够姗姗来迟了。   绫希仍记得那日神主的匆忙——他从未见过祂如此慌乱的样子。   “我没有赶上。”祂翻来覆去地念叨, “我居然没有赶上那一刻。”   无限空间与现世的时间流速并不同步, 换算差还时有变化;更何况小孩子也不是掐点出生的,等主神从缠身俗务脱身、匆匆赶向现世时, 已是错过了那最重要的一刻。   绫希蹲在高高的台面上, 看着神明手忙脚乱地对着镜子整理着装。   虽然祂只要挥挥手就能够完成任何想要的装饰, 但祂还是郑重地亲自调整每一点细节。   小兽歪过头, 静静地看。   他觉得这样的主神很有意思。   不是往日那个宽仁、公正、威严的神明。   此刻,就只是一个急匆匆的新手父亲而已。   这时候的绫希同样年幼, 还在为自己究竟要不要化形而发愁。   不化形,能够保存完整的原始力量。   化形更方便出入各种场合, 但同时也会损失一些源力量。   选择, 总是伴随着代价。   主神摸摸他的小脑袋, 温和地告诉他不用着急, 有大把的时间慢慢考虑,等决定了再告诉祂。   绫希的确犹豫了很久,直到看见摇篮里的小婴儿。   好小。他想。   他跃上狭窄的围栏,轻盈地停在上面,伸出爪爪试探性地比划了一下婴儿和自己的大小。   看起来一爪子就能拍扁。   绫希冒出危险的念头。   好在下一秒他就把这个邪恶的念头摁了回去。   不可以拍的,这是他要守护一辈子的人类呢。   或者, 不全是人类?   在绫希和新生的小家伙(单方面)面面相觑的同时,主神慢慢走向另一张病床上的人。   祂的神色凝肃,那是和平日的悲天悯人全然不同的、近乎苦涩的叹息。   尽管完全没有必要,祂仍在俯身看向人类时屏住了呼吸。   沈烟打了止痛针,也用着镇痛泵。   然而再多的药效都无法缓解他这样异于常人的体质所承受的折磨。   男性的身体构造本就不适合孕育生命,更何况是神之子。   他看起来是睡着了,也可能疼晕了过去。   面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闭,太久没剪的黑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看上去十分脆弱。   绫希上次见到他还是冬天,不知是否是衣服的缘故,现在的沈烟远比那时消瘦得多。   “药太多了,对他身体不好。”   主神把手放在他腹部上悬空的位置,金色的光芒自手心向下滴落,覆盖在人类的伤口上。   沈烟紧蹙的眉心舒展些许。   然而祂可以治愈他身为人类那部分的患处,却无法缓解他为了诞下神之子所经受的伤痛。   “早知道要受这么多苦的话……”   神明自言自语。   后面半句会是什么呢?   绫希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于是道:“能平安出生,很了不起。”   小孩——或者说这时候还是小兽——神态宁静,语气平和,讲着完全不像才出生两年的幼崽会说的话。   神先是怔了怔;这样太过鲜活、太过……人类的表情,同样不该出现在一个神明身上。   接着,祂慢慢笑了:“你说得对。很了不起——他们两个都是。”   绫希看见神在睡着的人类额头上克制地、轻轻地印下一个吻。   看起来还想要有别的亲吻,但祂终究没有这么做。   那个吻大概,不,一定是有魔力的。   片刻后,沈烟的眉头彻底舒展开,陷入温和的睡眠之中。   小兽好奇地问:“您不怕他醒来吗?”   “他看不到我们。”神回答时,视线也没有从人类那里移开,手指留恋地抚过他的脸颊。   “这样啊。”绫希点点头。   不过——他琢磨着主神的神情,以观摩人类的经验来解读——也许神明心底的某一处,是期待着人类醒来、并且看见自己的吧?   看见……吗。   小兽再度低下头,看着摇篮里酣睡的半神半人新生儿。   在神明设下的结界中,既然父亲看不见非自然生物,理论上儿子也是不行的。   绫希觉得有点遗憾,不过也只有一点点。以后他们总会相见的,那可是他的使命啊。   等小兽正要跳下围栏,小婴儿忽然张开了眼睛。   金色的。那是绫希的第一反应。   婴儿的眼瞳是很淡的金色,像快要融化的奶油。   沈烟是纯粹的黑发黑眼,那么这种金色自然是遗传自神明。   婴儿来到这个世界才三天,胎毛像一层金色的纱。   他的神明父亲的色彩是夺目的,而人类父亲的色彩则是沉静的。   他是神明父亲的温柔面,是人类父亲的热烈面。   他是他们爱的结晶,是融合,是最好的礼物。   此时的绫希还无法理解太多复杂的感情,他像每一个年幼的小动物一样,通过学习和模仿来试图明白别人在做什么。   小兽低头,看见婴儿浅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乌黑的、铠甲似的厚厚表皮。还有银白色的、匕首一般突出的角。   和面前这个纯洁无暇的小天使相比,怎么看都是个不讨喜的黑漆漆小怪物。   绫希是由神主亲自抚养的灵兽幼崽,哪怕还是稚嫩的年纪,依旧有着与生俱来的强大和稳定的内核。   小小的灵兽生平第一次感到紧张,担心自己会吓到对方,和主神同样在面对珍贵之人时选择了屏住呼吸,扭头就要离开。   然而婴儿张开小拳头,冲他弯起眼睛咯咯笑起来。   绫希吓了一跳,停下了动作。   婴儿应该看不见自己才对。他在笑什么?   小兽左右看了看,没什么别的东西。   再度转头盯着婴儿,后者的视线很明显聚焦在他脸上。   绫希试探地沿着围栏向左挪了一步。   这么点儿大的婴儿还不会转头,可目光的确是在追随他的方向。   绫希又试了试往右,结果还是同样。   他小心翼翼地在婴儿眼前晃了晃爪爪,悄声问:‘你在看我吗?’   他甚至没有说出声音来。   婴儿快乐地吐出一个口水泡泡,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感应到了。   “你和他之间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殊的链接。”主神曾经这么说过,被绫希一直记在心里,“从他在小烟的身体里成型的那一刻,你们的链接也就出现了。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   神明戳了戳他硬邦邦的小脑壳,眼带笑意,口吻像一个父亲:“以后我的孩子就交给你来守护了,好吗?”   ——以后要是哪天我不在了,请你保护我的崽崽,好不好?   那个人类也说过同样的话,在绫希伪装成流浪小黑猫的时候。   那时候的绫希想,真是两个奇怪的父亲,怎么能舍得把自己的宝贝拜托给别人来照顾?   很久以后绫希再想起这些话时,恍然意识到,神明也好,沈烟也罢,恐怕早就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梨觉分开、无法陪在他身边看他长大。   那分明是托孤一般的语气。   但无论是哪一次,绫希都很郑重地答应了。   这时候面对冲他笑的小婴儿也是同样,隔空握手般,对着那攥紧的小拳头挥挥爪。   ‘我会保护好你的。’他想。   婴儿的浅金色眼睛望着他,像在笑。   是听到了吗?   一定听到了吧。   回去的路上,绫希默默跟在主神的身后。   神明一直沉默着,大约不得不再度同爱人和幼子分开让祂很煎熬。   但是没办法,此刻的现世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那个」蠢蠢欲动随时可能苏醒的眼下,将他们带在身边才危险。   “……神主大人,我想……我还是想要学习化形。”   小兽忽然道。   神主低头看他,看上去却是意料之中:“怎么改变主意了?”   小兽嚅嗫着:“我怕、我怕我的样子会吓到他。”   “我的孩子吗?”神主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不会的。他一定是个勇敢的孩子。而且,他会同样爱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   是灵兽的形态也好,是人类的模样也罢,都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小小的绫希眨了眨眼,脆生生回答:“那,我也会一样爱他。”   主神微笑着:“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   “——然后,就是这样啦。”   绫希讲完了这个故事。   梨觉不仅没被哄睡着,还越听越精神。   这些新生儿时期的记忆他不可能还保留着,不过小哥哥在讲述的时候,他依旧觉得亲切,似乎见证过一切的发生。   他趴在绫希怀里,眼睛亮亮的:“神明大人,去看过我!”   绫希一愣。   他差点儿忘了,梨觉还不知道主神是他未曾谋面的另一个父亲呢。   小系统在无限空间也算是工作有一段时间了,自然从各方各面听说过主神的名号。   祂全知全能,神圣威严,是这个世界的创始者和至高领导者,在梨觉心中是个了不起的存在。   梨觉一直很憧憬着能与厉害的神明大人见上一面,却没想到希希居然说,自己出生的时候神明大人就探望过自己呢。   小朋友的语气失落又疑惑:“那为什么后来神明大人都没有再来看崽崽呀?”   沈家有人信教,祈祷时口中喃喃着请神明保佑。   幼崽似懂非懂,隐约明白在祈愿的时候也要如此虔诚。   可是,他孤身一人的时候,独自捱着寒冷和饥饿的时候,想爸爸的时候,为什么神明大人都没有出现呢?   他应该有很听话,有在当一个很好的小朋友呀……   绫希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更无法说出神明的真实身份。   他可以告知一千个、一万个人,但不能是梨觉。   主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神明,唯独对梨觉来说是父亲。   父亲是一个不能替代的角色,甚至不该从他人口中得知。   “神主大人……很忙。”绫希只能这样模棱两可地解释,看着梨觉失望的小脸,自己的心也揪成一团,“等祂有空的时候,就会见到啦。祂一直很挂念你呢。”   小幼崽一听他这么说,心情立刻变好不少:“真的嘛?”   绫希点头:“祂和我说过很多次,很想要见你的。”   这些可不是为了哄崽编出来的,都是主神真的念叨过的话。   只是,还没等到可以再去见梨觉的合适时机,祂已经深陷任何人都无法施以援手的终极困境。   无论是和祂血脉相连的梨觉,还是自小在祂身边长大的绫希,都感应不到祂的存在。   祂当然还活着,不然无限空间早就彻底崩塌了。   可是能确定的,也只有这个了。   梨觉彻底睡不着了,趴在藻丛上双手托腮,晃着小脚丫充满期待:“希希认识神明大人?”   “嗯。”   “那能不能讲讲,祂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   进入绫希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主神很高很高。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一只小灵兽,总是要仰起脑袋才能看见祂的全貌,看见祂灿烂的、波浪似的金色长发,被圣洁的光晕笼罩着,再怎么靠近也仍觉遥远。   梨觉精致的五官很像沈烟,发色和瞳色则来自另一个父亲,就是比主神浅淡许多。   绫希回忆着神明的同时看着他,崽崽简直就是个缩小版的迷你号神明。   “主神大人……很好。”绫希绞尽脑汁,只给出了这样一个没新意的回答。   没办法,突然让他去描述,实在有点难嘛。   梨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更多,不解道:“没有了嘛?”   绫希也不想看见他失望,眉毛垮下来:“等你见到祂,就会知道啦。祂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崽崽用手戳了戳他的眉心,反过来安慰他:“好叭。”   梨觉还记得绫希跟自己说过的,要集齐所有boss的喜爱,就能找到爸爸,而神明大人也许和爸爸在一块儿。   所以,现在更重要的是自己要做好小系统的工作哦。   等到一家三口见面,所有的谜底都会揭晓。   绫希衷心地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孩子们重新并排躺下,看着即将泛白的天空。   一个混乱的夜晚就要过去了。   绫希和梨觉在想同一个问题,究竟如何通过收集子世界的「核」来感应主神的所在地。   按照之前的思路,梨觉需要得到所有大boss的印记,可是子世界多如牛毛,全部集齐得等到猴年马月?   有没有什么替代的方法,可以将全部「核」的碎片浓缩至其中一部分……?   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觉觉,你爸爸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以前的事?——就是和神明大人有关的。”   沈先生是祂最看重的人,祂一定会跟他提及自己曾经的事。   而梨觉又是沈先生最重要的、与世界最后的联系,也许会以同崽崽一起回忆的方式来靠近渐行渐远的过去。   梨觉眨巴眨巴眼:“爸爸以前也认识神明大人吗?”   “嗯……”绫希后悔给自己挖了个坑,但是没办法,事到如今也只能往下跳了,“是呢。”   好在崽崽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认真思考起了他的问题。   爸爸的确讲过一个和其他王子公主不太一样的睡前故事。   了不起的神明统领世间,众生匍匐,信奉于祂。   祂是英明无畏的,是公正严明的,却也是孤独的。所以需要自己创造子民。   世界存在着与神原生的怪物们。   神拣选了他们,驯服了他们。   “此后——   巨龙是祂的长矛;   海妖是祂的坐骑;   地狱是祂的花园;   魂魄是祂的权杖;   死亡是祂的王冠;   ……”   小幼崽在这时表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竟然将爸爸最后念的几句诗一样的话语一字不落地重复了出来。   绫希起初还在安静地听,到最后难掩激动,直接翻身坐起来:“巨龙、海妖、地狱、亡灵、死侍——就是他们!”   梨觉也爬起来,虽然很想跟绫希一起兴奋,但确实不知道对方在兴奋什么。   绫希解释:“既然能编进故事里,肯定是很重要的。这几个子世界的大boss,估计就是最初陪在神主身边的那几位。”   世界的原初怪物,主神最初的对抗和驯化对象。   他们所拥有的「核」,汇聚起来就足以感应神明。   幼崽还在试图跟上小哥哥的思维,男孩已经抱起他转圈圈了:“只要攻略成功这几位,你就能跟你爸爸重逢啦!”   大概率还是两个爸爸一起呢。   懵懵懂懂的梨觉总算明白过来,在绫希放下他之后掰着小手指数:“一、二、三、四……五!五个!”   “没错,五个。”绫希分析,“现在你已经集到芬克斯先生的印记了,潜杏先生的同样不会有问题。接下来的三位首领先生一定也会顺利的——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这母庸置疑。   梨觉正想问“印记”指的是什么,被由远及近的噪音打断。   “你个混蛋放我下来……放我下去!!”   ——主要是翻来覆去喊着这一句。   崽崽们惊得差点跳起来,绫希连忙挡在梨觉前面,一同看向声源处。   这个世界的夜晚逐渐过去,蒙蒙亮的天色下有两个黑影朝着他们走来。   一个应该是人。   另一个……大概也是?   在前面一点儿的、那个明显是人形的家伙,逐渐走出朦胧的晨雾。   孩子们看过去,那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年,明眸皓齿,神采飞扬。   说他是“人”并不准确,人类不该头顶长一对血红镰刀似的山羊角,也不该身后有条长长的黑色尾巴。   他的打扮颇有特色,黑红相间的露脐紧身衣与小短裤,很好地显出少年人的身体独有的纤细美好的线条;项链和裤链都缀有质感极为逼真的骷髅头,衣料镂空的背后露出翅膀似的刺青。   夸张,迷人,大胆,还有点儿说不上来的邪恶,恐怕是所有人见到这个少年的第一印象。   像个会边对别人甜言蜜语、边拿对方磨牙吮血的小恶魔。   等等。   恶魔?   还披着绫希外套的梨觉从大一点的男孩身后探出头,好奇地拽了拽小哥哥的衣袖,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道:“希希,他好像图画书里的魔鬼耶。”   “是吗?”   这话可不是绫希说的。   前一秒少年还离他们有二十米的距离,后一秒已经来到眼前,蹲下来对着小幼崽笑眯眯:“我很像魔鬼吗?”   他的眼型上挑,笑起来的时候弯出明显的弧度,小虎牙显出几分稚嫩,像个秉性很好的孩子。   绫希紧紧护着梨觉,皱眉对这个不速之客进行快速评估。   咦,这位是……   梨觉倒是不怕生,绫希的衣服比他大了几号,整个人像裹在里面的洋娃娃,眨巴眨巴大眼睛:“像的呀!长角角,还有长尾巴……”   说到尾巴,那根细长的、仿佛有自我意识的尾巴唰地伸过来,用三角形的尖尖调皮地碰了碰小孩子的手心。   小幼崽条件反射要去抓,可它灵活得很,根本不给他够得着的机会。   少年干脆把尾巴当逗猫棒,钓着小猫咪一次又一次跳起来追逐。   脚下的海藻团太过蓬松,梨觉满心都在追尾巴上,一个没站稳陷下去,差点儿摔着。   那长尾巴稳稳地裹住他,送回少年身边。   “小甜豆,你就是宝宝崽吗?”他问。   “是呐。”梨觉奶声奶气地问,“那你是谁呀?”   “我呢,就是魔鬼本人哦。”少年咯咯笑起来,“很快你就会见到我啦。”   这话说得太跳脱,崽崽歪过头不解地看着他,然后又向绫希求助。   男孩走过来,轻轻吸了口气:“这位是梅菲斯特先生,是地狱世界的首领。觉觉的下一个任务就该去他的子世界啦。”   梨觉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才和绫希交换过的诗句,“地狱是祂的花园”——就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年纪还很小的哥哥吗?   小家伙认真地鞠了一躬,脸都埋到宽松的外套衣领里去了,小奶音糯糯的:“您好您好,我是沟通岗系统宝宝崽,请多叽教!”   这是他新学会的礼貌用语哦。   绫希戳了戳他,小声纠正:“是‘请多指教’。”   幼崽软软地咬着音跟他学:“‘请、多、叽——教’!”   少年陶醉地捧脸,瞳孔变幻成了粉色的桃心:“天呐,小甜豆你怎么这么可爱?难怪大暴龙和小人鱼都那么喜欢你,真想一口吃进肚子里……”   大暴龙和小人鱼,是谁?   梨觉有些茫然,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摆摆手:“不行不行,崽崽不好吃哒。”   梅菲斯特再度笑起来,尾巴尖儿戳了戳他布丁似的软嫩小脸蛋:“那我可要先尝一口才知道呢。”   梨觉苦恼地拽了拽绫希:“希希,你告诉他呀,崽崽不可以吃。”   绫希张了张嘴,到底是告诉梨觉对方只是开玩笑好,还是顺着崽崽的意思进行声明……嘶,有些玩笑话在这位这儿,可能就是真心了话了。   这可是大boss中最多变、最难以琢磨的一位啊。   “……我说你们,就没有人想关心我一下吗?”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大力摇晃铁链的碰撞声,“放我出来!!”   三人一起扭头,看到那个漂浮在半空、由锁链组成的囚笼里,关着许久未见的万年。   梨觉呆了呆。   哎呀,他差点儿把这个叔叔忘记啦! 第54章   半小时前。   万年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昏过去又醒过来了, 人类这具脆弱过头的身体在经受海水和声波的洗礼后,变得不堪一击。   他开始钦佩那些玩家——据他所知全都是人类——居然能活过一轮又一轮堪称变态的折磨,真够不屈不挠的。   若不是自己身份不对, 简直想给他们鼓鼓掌、颁个奖什么的。   呛过水的肺无时无刻不是布满密密匝匝针扎似的疼痛,万年一手撑着发光的藻团,一手捂着胸口又是阵猛烈的咳嗽, 心里无数遍后悔, 当什么新世界的王, 回去好好当他的海盗头子、吃香喝辣躺着领工资不香吗?   没死在海里, 说不定就死在这鸟不生蛋的小岛,哦不, 是龟背上了。   说起来, 要是能临死前再见小啵啵崽一面就好了。   能一眼小家伙甜甜的笑容, 连疼痛都会被抚慰吧。   对了, 还有那个救自己一命的人,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万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 疲惫地做了个深呼吸缓解肺里翻涌的痛楚,撑着膝盖颤颤巍巍试图站起来, 眺望向远方。   四灵的龟背虽然辽阔, 植株种群丰富且茂盛, 可它毕竟是个时而上浮、时而下潜的海龟, 很少有什么动物能够适应这样随时切换的生态环境,因而这座“小岛”和所有缺乏动物的地方一样,植物愈是疯长,看起来愈是荒凉。   快要到日出时间了,茫茫大海上辨别位置最好的办法就是看太阳的方向。   他琢磨了会儿现在自己该往哪里走,一直仅有风声的背后突然钻出个陌生声音来。   “哎, 你是在找我吗?”   万年浑身一震,因惊吓失去了重心,被缠在一块儿的藻团绊住,悲惨地脸朝地摔了下去——   有什么裹住了他的腰,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他毁容的风险。   万年重新站稳,庆幸之余低头瞅了眼。   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裹住他的可不是什么想象中的绳子,而是一条——一条尾巴!   光滑的,细长的,漆黑的。   尾巴尖尖是个三角的形状。   ……什么生物的尾巴长成这种不符合常理的样子?   尾巴尖调皮地顺着他被掀起的衣摆往里钻,万年瞪大眼准备随时揪住这玩意儿,它又忽然缩了回去。   “别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的尾巴哦。”先前的声音再度响起,“虽然是有很多人觊觎啦,可是我不会随便给别人碰的。”   万年一怔,总算想起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是自己此前快要溺水时救自己上岸的那人!   他扭过头,看见一张漂亮的小脸和其上明媚的笑容:“哈喽大叔,又见面啦。”   山羊角,箭头尾巴,偏紫的唇色,会变幻形状的瞳孔。   肯定不是人类。   万年大小也是个boss,boss对源力量的感知相当于子世界的第一道守门人,他立刻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很陌生,压根不属于这片海。   一个从其他子世界穿过来的人。   中枢对玩家、系统以外的存在跨越子世界明令禁止,以前若是抓到,绝对重罚。   “大混乱”到来之后,中枢的侦查弱了很多,然而能够通过bug跨越子世界依旧隶属高危,没点儿本事绝对干不成;更何况这种行为会削弱一层力量,很有可能难以补充回来,以力量为本源的无限空间居民们不愿意轻易尝试。   少年挂着愉悦的笑容,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损伤。   什么样的地位,有怎样的权限,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万年立即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   少年撅起嘴,这样可以用娇嗔来形容的表情在那张精致的脸蛋上没有丝毫违和:“大叔,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吗?太不礼貌了吧!”   “……”万年咬了咬牙,“谢谢你救了我。”   “这就对了嘛。”少年的尾巴在身后甩了甩,“我知道你诶。”   万年:“?”   对方摸了摸下巴:“小人鱼提过你。我想想,你叫……嗯……百年!”   万年:“……是万。”   等等,小人鱼是谁?   “百万?”   万年气结:“是万年!”   男孩咯咯笑起来,声如银铃:“好啦,大叔你不要生气嘛,”   “……”   男人心中莫名凄凉。他真的已经到了被十几岁小孩喊叔叔的年纪了吗?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还算光滑,皮肤既没有干瘪也没有什么皱纹。   ……不老吧。   少年盯着他的动作,从人类那温暖的皮肤,到嘴唇上薄薄的红。那是人类才有的血液和特征。   他舔了舔嘴唇,像是看穿了万年心中所想:“放心啦大叔,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老。”   话说出来了。   但万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警告你,不要对我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他可是个海盗,虽然算智取型的,好歹也是实实在在的成年人;真动起手来,跟这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儿相比,总不能没有胜算吧?   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撇撇嘴:“拜托,大叔,我也没有饥渴到那个程度嘛。”   万年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脸涨得通红:“谁跟你说那种事情了!”   男孩儿似乎觉得他很好逗的样子,面对他的焦躁反而更愉悦。   万年看出了这一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随便动怒,说不定对方就是别的副本中以激烈情绪为食的恶魔之类的生物。   现在轻易被挑动情绪,才是正中下怀。   他才是这个世界的大恶人,哪有被别人扼制的道理。   青年深吸一口气,浮现出往常平静体面的笑容:“非常感谢你的帮忙。那么,我还有事,你自便。”   方才还处在歇斯底里边缘的人竟能一秒变脸,这倒是真让少年有些惊讶,也从之前心不在焉的调笑转为了真正的感兴趣。   他太知道如何拿捏相处时的分寸,自己现在要是再多越界一点儿,对方恐怕就要毫不犹豫地逃走了。   有的时候,什么时候点到即止,是比什么时候出击更重要的狩猎手段。   少年有一双艳丽的红眸,在遇到有趣的人或物时,瞳孔会变成桃色的心型:“大叔,你是不是在找宝宝崽?”   万年一愣:“你怎么——”   “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哦。”尾巴尖尖上的三角形像个信号接收器那样左摇右摆,忽然定在了某个方向,少年像对小宠物似的拍拍它,接着语气变得欣然,“我知道他在哪里啦,你要跟我一起吗?”   万年满眼狐疑,可龟背上地形复杂,除了这些缠缠绵绵的藻团,说不定还有更多诡异的植物,乃至海洋生物的变种;他光靠自己,别说能不能找到宝宝崽,后面能不能顺利离开都是个问题。   不妨先跟着这小孩看看。   反正,按照刚才的内心测量,就算有诈,自己打得过对方。   ……应该吧。   万年整了整衣领,矜持一点头:“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他的西装三件套早就被海水泡得不成样子,完全没什么优雅可言;不过气场上还是不能输的。   少年像是看到可口的猎物主动踏入自己布下的陷阱,慢条斯理舔了舔紫色的嘴唇:“好的呀。”   尾巴转到身前,从信号接收器变成探测器,替主人寻找着前进的方向。   万年的胳膊和腿上都有伤口,在少年身后弯下腰,疼得龇牙咧嘴。   等到对方扭头看他时又立刻收敛起表情站直身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孩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而不语。   那眼神让万年瘆得慌,仿佛被捕食者盯上。   然而他仍有自信,在这个子世界中,身为小boss的自己才是掠夺和掌控的那一方。   “哦对了,如果大叔你想知道的话——”少年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叫万年忽视了身周渐浓的黑雾,“我叫梅菲斯特,是以交易灵魂为职责的魔、鬼、哦。”   *   现在。   梨觉绕着笼子底下向左走三圈,向右走三圈。   然后回到原地,抬头盯着笼中人看。   黑雾凝成的锁链禁锢着万年的四肢,高度不够的笼子让他不得不跪在里面。   经过一路的颠簸和反抗,从前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现在全乱了,身上的衣服更是皱得没法看,似乎已经被囚了很长时间,看着可怜极了。   温文尔雅、意气风发的万先生,竟也有如此凄凄惨惨的一面。   他双手攥着同样光影飘忽、却牢不可破的栏杆,怨恨地瞪着那个假模假样关心自己受伤体力不支、好心“帮一把”的少年,只恨视线不能化作激光把对方大卸八块。   所谓的帮忙就是把自己关起来吗?   那么为什么已经到目的地见到寻找的人了,还没有把他放下来?   ……这个孙子,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叔叔。”   崽崽的小奶音打破了万年在心里对梅菲斯特的持续诅咒。   “你犯错误了吗?”   万年:“……”   他犯的最大错误,就是轻信那个装作人畜无害的龟孙儿。   小幼崽不知他内心所想,见对方没回答,咬着拇指解释,眼神天真:“爸爸说,犯错误要惩罚。”   虽然没说用铁链。   也没说要跪着关在笼子里。   万年没办法跟小朋友阐明人性(虽然也不是人)的丑恶,叹了口气:“宝贝儿,别用这种逛动物园的眼神看我好吗?”   沈烟有颗慈悯之心,从不会带孩子去动物需要关在铁笼子里被参观的地方,这导致梨觉并不理解万年的这句比喻。   实际上万年也不太记得想象中的动物园是什么样儿了,他作为人类——他的意思是,现世中的正常人类——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这不重要。   “叔叔,下来呀。”梨觉张开小手,充满期待地弯起眼睛,“崽想抱抱!”   久别重逢后应当有一个拥抱,这是小幼崽对世界的基本认知之一。   万年从笼子的缝隙中看着他的小脸,也很想去捏一捏,可是没有办法。   黑雾看似没有实体,其实根本穿不透,否则他也不会如此被动。   他衡量着选择了哄孩子的声线:“小啵啵崽,你去问问那个……呃,哥哥,能不能把我放下来?”   梨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小魔鬼好整以暇看着他们,尾巴悠哉地晃着。   “梅梅哥哥?”   让这么小的孩子记住复杂的四个字名字太过为难,小幼崽简单地选择了第一个字叠音,这是他对他人称呼的惯常方法。   梅菲斯特没料到自己也能获得如此甜软的昵称,眨了下眼。   “是的。”万年忍住唾弃的冲动,顺着崽崽的话,“你去问一下梅梅哥哥,好吗?”   崽崽创造的称呼从他口中说出,万年自己都有点想吐。   但魔鬼本人显然很受用,愉快地眯起眼睛。   梨觉领了任务,跑到梅菲斯特面前,冲他招招手:“梅梅哥哥!”   小魔鬼蹲下来:“怎么啦?”   刚才的对话其实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但梨觉这时候还是踮起脚,小手作喇叭状挡在脸旁,说悄悄话似的:“梅梅哥哥,能不能把叔叔放下来呢?”   少年不介意陪崽玩儿,用上耳语的神情大声道:“为什么呢?”   “想要叔叔抱抱。”小家伙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伸手抱住梅菲斯特的胳膊,用劲儿搂了一下,掷地有声“就像这样,抱、抱!”   梅菲斯特早在之前的监视中就发现了,小系统很喜欢肢体接触、尤其喜欢抱抱;并且,作为临时监护人,无论是黄金龙还是海妖王对此都相当纵容。   彼时地狱魔还无法理解这种软弱的、非常“人类”的举动有何意义,直到此刻他也收到了同样的抱抱。   绵云般柔软的小身体,甜丝丝的梨花和牛奶香气,像是某种从未见识过的奇妙魔法,顷刻间熨平了他心中所有持续不断的焦躁——那自从主神失踪、“大混乱”到来之后,没有一刻能够停息的恼怒。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以暴怒闻名的芬克斯,以高冷著称的潜杏,在梨觉面前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宝宝崽居然有如此神奇的能量,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   在人人紊乱、不堪其扰的无限空间,精神治愈能力相当珍贵,若本人又是个无力自保的柔弱幼崽,消息传出去肯定会遭到各方势力哄抢。   芬克斯和潜杏正是了解同僚们的劣性,嘴才会如此严。   哪怕小系统日后进入各个子世界之后,治愈力还是会被越来越多人知晓,然而能让那一天迟一点儿来,总是好的。   真是对儿合格的好家长,梅菲斯特都要对他们夸目相看了。   但这都与万年无关。   “小甜豆,把这个叔叔让给我好吗?我很需要他。”梅菲斯特目光真挚,双手合十,“拜托拜托啦~”   梨觉这样小,无论在哪里都是被当成小宝贝照顾的那个,破天荒头一次有人冲他撒娇。   他犹豫地咬着拇指,想了想,先指出少年话语中一个明显的错处:“崽不叫小甜豆耶。”   梅菲斯特:“那是爱称啦。”   梨觉疑惑:“‘爱、称’?”   梅菲斯特“就是给喜欢的人取的称呼哦。”   梨觉恍然大悟:“梅梅哥哥也喜欢我嘛?”   “喜欢呀。”梅菲斯特笑眯眯,“你这么可爱,一定很好吃。”   怎么又要吃崽崽!   梨觉鼓起小脸交叉胳膊,相当认真,相当严肃:“不可以呐!”   少年被这副可爱的小模样逗笑了:“开个玩笑。真吃了你,小人鱼和大暴龙会把我耳朵都念出茧的。”   又是这两个名字。   小幼崽眨了眨眼:“那是谁呀?”   恶魔尾巴蜻蜓点水地戳了戳他的胳膊,然后是肚子,然后是膝盖,逗猫似的:“就是潜杏和芬克斯啊。”   这两个名字梨觉很熟悉,眼睛立刻亮了:“梅梅哥哥认识咪咪哥哥和幺幺哥哥吗?”   一连串的“哥哥”听得梅菲斯特头发晕,总算理出来关系:“你叫他们这个呀?也太好玩儿了吧?”   他已经在想象自己下次见到这两人时嗲嗲喊一句“咪咪哥哥”和“幺幺哥哥”时对方的表情了,一定很精彩。   哎呀,捉弄那两人可太有趣了。   “我认识哦。”他话锋一转,启动诱拐计划,“怎么样,小甜豆,要不要去我的世界玩儿?我那里也有很多有趣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呢。”   梨觉摇摇头:“还没有见到幺幺哥哥呐。崽要工作哒。”   梅菲斯特笑得前仰后合:“居然还有这么热爱工作的系统,你还真是很特别,难怪大家都对你感兴趣。”   “大家?”   “嗯,很多人哦。”   “都喜欢崽崽嘛?”   “没错。”   小幼崽的脸颊浮出粉扑扑的害羞。被喜欢再开心不过啦。   一大一小的和谐场面被一拳砸在铁链上的动静破坏。   万年愤恨地瞪着把原本在替自己求情的小幼崽拐跑偏的罪魁祸首:“臭小鬼,快放我出来!”   梅菲斯特懒洋洋睨他一眼:“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势,语气也太不好了吧大叔,应该叫‘尊敬的全能的厉害的梅菲斯特大人’才对。”   万年:“……”   小恶魔的眼型非常漂亮,这样慵懒地瞥过来时很勾人。   然而落在万年这里,只会把他气得脑仁疼。   梅菲斯特起身,悠哉地踱步过去,用上真正的、看动物园的眼神端详万年:“别这么激动嘛,大叔,我是真心想要帮你的。”   万年咬牙切齿:“你的帮就是把我关起来么?”   “这是一种保护。”少年双手背在身后,弯腰探身,这次用上真正的耳语音量,“你想干掉潜杏,成为新世界的王,不是么?”   万年浑身一震。   他的计谋仅对那两个小崽子提起过,就连自己信赖的船员都不曾透露;刚刚与孩子们见上第一面的这个小鬼是从哪儿知晓的?   “别这么一脸怀疑嘛,你忘了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梅菲斯特捏起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抽取的动作,“探视灵魂,我最拿手不过。”   万年沉下脸:“我没有要‘干掉’任何人。”   海妖王虽然大多数时间对梨觉(也许还可以加个芬克斯)以外的人漠不关心,不过若是得知有人心生叛变,处决也不会留情。   子世界主宰的地位不可动摇,可以随意处置任何有异心之人,这是主神给予每个被驯服的大boss的最高权限。   万年只想开拓属于自己的新世界,可不想去招惹海妖王。   “——其实也不是没可能啦。”能够洞察人心的小恶魔引诱道,“我说的帮忙可是真心的,只要你想。”   万年讥笑:“并且付出足够的相应代价么?”   他可没忘了这孙子是干什么的。   魔鬼么,不就是个商人,人类或者别的物种付出灵魂,魔鬼完成心愿。哦,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   万年对自己几斤几两有清晰的认知:“我可不觉得我的灵魂有值钱到能撬动君主的地位。”   他话里贬低自己,话外质疑的其实是梅菲斯特。   小魔鬼非但不恼,反而笑眯眯:“灵魂值几多,我自有衡量。大叔你就说想不想达成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   万年抿起唇。   在经历同心和四灵的大战之后,他为自己渺小孱弱的人类之躯感到无能为力的疲倦。   厌恶冰冷海水中沉浮的同时,格外想念海盗船上酌金馔玉、寻欢作乐的日子。   什么新世界的王,谁爱当谁当——那时候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重新见到小系统,想法再度发生了变化。   梨觉抱住梅菲斯特胳膊时后者脸上表情的变化,一旁的他尽收眼底。   宝宝崽的治愈力他亲身体验过,知晓有多么强大;若主神仍不回归,中枢支撑不住,那么无限空间的坍塌趋势也会越来越明显。   到那时候,梨觉会是所有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所有无法抑制住紊乱的人,无论是boss还是npc,以及逃不出去的玩家,都会跟随无限空间一起分崩离析,直至死去。   神奇系统幼崽只有一个,又这样年幼,根本不可能顾及所有人。   大boss们将为争夺他而展开战争,而那无异于加速末日的到来。   万年不想死,当然。   想要成为新王,放弃成为新王,都是为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更好地活下去。   然而他在经历梅菲斯特之后再审时度势,重新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有幸得到小系统的垂怜,必须成为大boss才行。   他皱着眉瞄了眼小魔鬼,后者仍旧挂着那能猜透一切的微笑,像是早就料到他会犹豫。   没有人喜欢被看穿。那笑容漂亮归漂亮,实在是刺眼。   少年没有立即逼问,给他时间仔细思考,转而拉住幼崽的小手:“小甜豆,我们来‘抱抱’好不好?”   这是梨觉最喜欢的环节,欣然同意。   他像棵小苗儿高高举起双手,不过等来的并不是少年的臂膀,而是恶魔尾巴。   那条尾巴看起来细细一条,其实有力得很,灵巧地把崽崽抛来抛去,玩滑梯似的;看得另外两人心都拎起来了,却又能每次都稳稳接住。   小梨觉很喜欢这个游戏,稚嫩的笑声清脆如银铃。   梅菲斯特头顶那对恶魔角不同的光芒能够显示出主人的心情,比如现在红彤彤的,就意味着正处兴奋的最高值。   尾巴荡秋千一般吊着小幼崽,趁机加码哄骗:“怎么样,有意思吧?去我的世界好不好?大家都有这样的尾巴哦,每天都可以陪你玩。”   他说的倒也不是假话,反正魔鬼们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折磨牢房里的魂灵,工作结束也就没啥事儿了,大可以排着队轮番陪伴尊贵的小客人。   崽崽还没回答,另一个半是无奈半是愠怒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小梅,不许胡闹。” 第55章   几人同时回头。   流萤和飞花一左一右的护卫中, 这片蓝色海洋真正的君主缓步登场。   鱼尾化作双腿,曳地的长袍在熹微的晨光中闪闪发亮,深蓝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微卷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飘荡。   他拂开垂下的额发,露出那张昳丽而冷淡的面庞。   梅菲斯特丝毫没有被当场抓获的慌张,反而笑吟吟地看过去:“哎呀, 潜杏哥哥。”   万年敛起一切翻滚的情绪, 在笼子里单膝跪地:“陛下。”   绫希同样向海妖王行礼。   侍女们用缀有珍珠的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 低下头, 斗篷的兜帽顺势挡住眼睛,不发一语, 像两缕沉默的影子。   所有人都恭敬万分, 唯有小幼崽无需任何礼节, 激动地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奔而来, 蝴蝶结触手在他背后着急扇动得像是真正的翅膀:“幺幺哥哥——!!”   潜杏弯下腰,接住扑到自己怀里来的小家伙。   唯有在面对宝宝崽时, 那张素来没什么波动的脸上才会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好久不见。”   梨觉双手环住新监护人的脖子,从开心转向伤心只花了几秒钟, 扁扁嘴, 小奶音带上了哭腔:“崽好想哥哥, 想……”   他的语言系统还没有成熟到可以详细描述被丢下的彷徨、分离的不舍和对再会的期盼, 只好翻来覆去絮絮讲着思念。   到最后只剩下“想”一个字,也足够念叨了。   潜杏用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泪滴,轻声细语:“来接你了呀。说了会再见的,没有食言,不是吗?”   崽崽想了想,好像有道理。   幺幺哥哥送他进“厂”之前, 的确是这样讲的。现在,也再度见面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难受呢?   幼崽用小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委委屈屈:“这里……”   潜杏关切地问:“怎么了?”   梨觉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这里。”   他不知要如何描述心里空落落的失重感,只明白自己好像不能像平常一样开心起来。   成年人捉住幼崽的小手,带着他摁在心脏的位置:“因为想念,是吗?”   想念会叫人伤心,叫人失魂落魄。   而重逢是唯一的解药。   潜杏摸了摸梨觉的头发,口吻温和:“没关系的,见到就好了。”   崽崽眨了眨眼。   如果监护人这样讲,那么一定会好。他很相信大人的话。   一旁的小恶魔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一幕。   无限空间里的时间流速非常特别,不仅子世界各不相同,玩家大厅也有分割,而在“塔”和“厂”这些特殊区块则无限接近于零。   不管怎样,他和海妖王也相识百年以上,见过对方六亲不认的样子,见过对方冷若冰霜的样子,就是没看过这副好家长好哥哥的架势。   想起此前在监控中窥见的,那位暴怒的巨龙君主在面对小系统时也是同样春风化雨——这两个家伙,实在太有意思了。   怪不得是宿敌呢,还真是天生一对。   当然,这话他是不能讲给当事人听的。   海妖王哄好了幼崽,视线扫过众人,最终略带责备地落在梅菲斯特身上:“我之前怎么和你说的?”   小恶魔讨好地摇了摇尾巴:“我只是逗他开心啦,没有真的要从你这里偷宝宝崽的意思,我保证。”   这世间最不能听信的保证恐怕就是魔鬼的了。   潜杏斜睨他一眼:“别想了。听话等着。”   怎么觉得这位哄宝宝崽习惯了,连对自己也是用这种大人顺毛小孩的安抚语气啊?   梅菲斯特不满地撅起嘴:“难道你不是做了同样的事?”   他说的是梨觉还在巨龙世界时,海妖王潜入那里提前见到了小系统,并且试图把崽拐回海洋世界。   “我没有真的提前带他走。”潜杏并不否认,瞳孔沉沉,“但你做得出这种事。”   少年嬉笑:“潜杏哥哥这么相信我,我很感动的哦。”   潜杏:“你有问过No.Bα3L82γk下一个会轮到你吗?”   “问啦,它说不是。”小魔鬼笑起来能看到一对小虎牙,要多可爱就有多邪恶,“不过我想了想办法,拜托它改成我了。”   潜杏有点儿想叹气。   梅菲斯特的“想办法”,肯定不是什么好办法;“拜托”,也不会是简单的恳请。   系统和助手们苦顽劣的地狱魔已久,可又拿他没办法。   潜杏看了看自己怀里绵软的小家伙,还真有些好奇梨觉和梅菲斯特的相处中,究竟谁会拿捏住谁。   真实情况,往往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悬殊。   宝宝崽是异世界最神秘的奇点,拥有扭转万事万物的无限可能。   “好啦,潜杏哥哥带小甜豆回去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梅菲斯特故作乖巧,收到潜杏写着“不相信”的眼神后,冲他眨眨眼,“的确是有所求——跟你借个人。”   潜杏:“?”   小魔鬼指了指黑雾锁链中徒劳挣扎的人类:“这个。”   忽然被点到名的万年停下来,望着潜杏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副本中他是第一关的小boss,通常在塞壬的歌声响起之后就率领自己的团队下班了,几乎没有同海妖王打过正面交道。   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对方根本不认识他,自己这种无名小卒,的确不必被君主放在心上。   潜杏看了他一眼,皱眉问梅菲斯特:“你要他做什么?”   少年舔舔嘴唇:“好玩儿啊。他很符合我的口味呢。”   潜杏:“你世界里那么多魂灵还不够你吃的?”   梅菲斯特笑起来:“我可没有说要吃他的呀——他看起来可比那些灵魂美味多了。唔,他有更好的用处。潜杏哥哥,就把他借给我嘛,好不好?”   小魔鬼对任何人的撒娇都手到擒来,而且和小梨觉对他人无意识的亲近不同,梅菲斯特使用的每一种手段都有着明细的目的,对不同人制定出不同的方针,且绝不落空。   潜杏说不上吃他这一套,不过也拿他没办法,毕竟在宝宝崽出现之前,小魔鬼也是唯一胆敢在他面前卖萌的人了——况且十七八岁的外表年龄和少年稚气的笑容,确实还像个孩子。   海妖王注意到小系统有些困倦地偎在自己怀里,估计进子世界辗转这么久也累了,满心想着快点儿带崽回家休息,也不再纠结梅菲斯特到底有什么目的,冲万年的方向偏了偏头:“如果他同意的话。”   万年攥紧那会越是用力、越是给予更多疼痛的锁链。   君主的语气并无对他的轻蔑,只是不在意。   单纯地因为自己对他来说既没有特别的用处,也没有特别的意义,所以不在意而已。   或许能力不错的小boss对玩家来说是噩梦,可是在大boss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多一粒少一粒尘埃,对世界来说又有什么影响呢?   此刻,想要变得更强大、成为新王的野心再度死灰复燃。   他要爬到更高处,起码是和这些人平起平坐的位置,才能让他们的眼里看得见自己。   万年咬了咬牙:“……我同意。”   他不去看梅菲斯特眼中的惊喜,只是看向不明所以的小梨觉:“啵啵崽,我们下次再见吧。”   又一次分别就这样突然地到来了。   此前还未完全消散的悲伤再度蒙上心头,崽崽下意识朝他伸手:“叔叔……”   而牢笼里的万年连握住他的小手都做不到。   他摘下爬满裂纹的眼镜,笑容很悲伤:“乖乖听陛下的话,好好吃饭。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你有长高。”   希望那时候,我也是不同的自己了。   男人最终转头看向等候已久少年,眼神变得平静,如无波古井。   “带我走吧。”   *   小孩子很失落。   他不出声,总是亮晶晶的金瞳也变得黯淡,趴在监护人的肩上发呆。   潜杏注意到,崽崽伤心归伤心,却没有像之前和芬克斯或者自己告别时那样掉眼泪,以及哭泣着祈求不要走。   也许是感情深浅不同(当然,海妖王不屑于去比较在宝宝崽心中谁才是更重要的那个,尤其是和芬克斯对比时),也许是幼崽已经慢慢接受分别。   这是他身为不得不辗转于各个子世界间的系统,或者说每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必须要经历的事情。   潜杏能做的,也只有为他提供一个足够安稳的怀抱,供幼兽学习着为自己舔舐伤口。   “陛下。”   有人叫他。   海妖王低头,看到另一个孩子,自他到来后沉默至今,差点被忽略了。   六岁的男孩棕色的眼瞳里含着担忧:“可以让我看一看觉觉吗?”   潜杏第一反应是拒绝,随后想起这个总是伴在小系统身边的男孩或许才是最了解宝宝崽的人,可以做到包括他在内做不到的、比如现在就能把小崽儿哄开心的事。   这么想着,他放下梨觉。   梨觉看到绫希,立刻伸手要牵牵。   小幼崽声音细细的,像巢穴里还没有学会飞行的雏鸟,祈盼又无助:“希希,你不会走吧?”   潜杏注意到他的蝴蝶结触手随着这句发问不安地蜷缩些许。就像上个子世界中的猫尾巴一样,轻易地就能看出来崽崽的心情。   绫希拉住他的手,和每一次许诺同样郑重其事:“不会的。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有了这份承诺,小崽崽好受些了,像是抓住了最大最亮的一颗宝石。   他勾着小哥哥的手指,眼神是超出年龄的忧虑:“那,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叔叔呢?”   绫希没能理解回答。   关于万年想要开辟自己的领地、从小boss晋升成为大boss的意图,成年人并没有在孩子们面前刻意隐瞒,他也略有所知。   关于那位号称“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地狱魔,绫希了解并不多,一时间还真难以想象这两人沆瀣一气会是怎样的结果。   如果合作顺利,万年说不定真的能够位列仙班,成为小系统的乙方之一;   如果不顺利,以小魔鬼的性格……   觉觉不会想听到不顺利的那部分的,男孩很清楚这个。   他没有继续往下想,而是拈了拈梨觉发尾的小卷,给出一个相当模棱两可、可以说是哄骗的答案:“等你长到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就会见到啦。”   对于为守护神子而生的灵兽而言,绫希其实是无法对梨觉说谎的。不过这些年他也习得了一些属于人类特有的语言艺术。   比如刚刚这句话,既可以理解成为他们两个达到同样的年龄,也可以说是梨觉再过个两年、长到五六岁的时候。   只是迂回了一点,有歧义了一点。应该不能算欺骗吧……?   小幼崽晃了晃男孩的手指,眼里重新有了笑意:“那崽崽要快快长大!”   绫希也露出微笑。   伤心小蘑菇就这么安抚好了。   潜杏不得不惊叹这两个孩子对彼此的了解和互相依赖程度,他原本还有些介意养小系统怎么还买一赠一,现在发现这哪里是“赠品”,根本是和梨觉绑定在一起的必需品。   没有绫希,梨觉无法独自面对这个云波诡谲的世界。   言谈间,几人已经来到四灵的龟背边缘,浪花扑上他们的脚边。   每一滴沾湿海妖王长袍的水滴都化作他肌肤上渐显鱼鳞上的光点,他赤着双脚,一步步走入海水中,原本白皙的皮肤逐渐被深蓝色的鳞片所覆盖。   等到水没过膝盖,潜杏回头看向探头探脑的两小只:“会游泳吗?”   已经完全调节好心情的梨觉欢呼着奔向他,小脚丫啪嗒啪嗒踩着雪白的浪花,在浸入海的瞬间消失不见——   潜杏低下头,一只巴掌大的小水母正围着自己快乐地游来游去,试图用拇指大的小触手拍打水花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看到你了。”   潜杏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绵软的伞体,随即进入水中,彻底幻化出鱼尾,任由小水母绕着自己嬉戏。   巨龙的世界里是猫,海妖的世界里是水母,小系统想要变成什么都可以。   梨觉现在化形已经很熟练了,淡蓝的小水母融入海水中,几乎成了透明,幸好他还会发光,不至于完全找不见。   绫希也变成黑乎乎的小海豹,寸步不离守在小水母身边。   待流萤和飞花也入海之后,巨大的海龟轻轻地呜咽一声,作为对君主的致意和送别。   小水母翕动着伞体,吐出一串泡泡来:“龟龟,谢谢,拜拜!”   海底王宫和四灵的栖息地是反方向,梨觉目送着海龟离开,使劲儿划着小触手追赶上把他甩开一截的海妖。   海面之下仍有光线,映照着渐变蓝的鱼尾熠熠生辉,尾鳍如同丝绸轻轻飘摇,如梦如幻。   “哥哥尾巴好漂漂!”   崽崽真诚赞叹,跟在海妖的尾巴后面,尾鳍往哪儿转他就往哪里飘。   岸上的人类听不懂小水母的啵啵声,潜杏身为海洋之主,当然听得懂每一句稚嫩的叽里咕噜。   他怕伤着梨觉,鱼尾温柔地扫过去,将小家伙揽到自己前面:“还习惯海里吗?”   小水母挥动蝴蝶结触手以回应:“习惯!”   在巨龙世界的时候,那颗被芬克斯强占去的夜明珠,原本以为会用在梨觉身上,没想到宝宝崽可以自如地在水中呼吸,游泳的技巧也掌握得很快,根本用不着;   到了海洋世界就更不用提了,崽崽直接化身成为水中生物一部分,完全无需担心。   小朋友的适应力还真是令人吃惊。   有海妖王在,任何水中猎食动物都不敢靠近,自觉地在足够远的距离保持静止,以注目礼目送君主到来又远去。   不仅是动物,连植物们也很懂礼仪,颜色纷繁、大小各异的藻类纷纷收起缠缠绵绵的枝条,为君主开路。   他的威严便是摩西的权杖,就算此刻忽然厌倦了游动,海水也会虔诚地为他后退、下沉,直至露出礁石与月亮。   在现世的时候,沈烟带他去过水族馆,不过那时候的梨觉太小了,对里面饲养的生物没什么认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深入地触碰海洋。   幼崽新奇地看着从自己身边路过的鱼群,它们五颜六色,排列成不同的队伍形状,礼貌相遇再道别。   小水母一会儿提速加入其中,成为最耀眼的那个光点,一会儿又因为发呆而慢慢落下来,在空旷的海水中被君主一尾巴卷回正确路线。   鱼群们看着这朵梨花似的、不同寻常的小水母,窃窃私语:   ——这是谁家的孩子?   ——没见过这种花色。   ——走丢了吗?   ——可是他一直跟着陛下诶。   ——飞花小姐居然没有驱逐他。   ——看来身份很不同寻常。   ——难不成是陛下的什么人?   ——你该不会是要说私生子吧。   ——别乱讲话,小心你的鱼骨被抽掉。   ……   梨觉听不到它们的叨叨,仍然沉浸在进入全新视野中的快乐。   他正着游一游,再反着游一游,反正水母的身体怎么摆都可以。   就在这时,小水母看见一张大大的饼。   它非常平整,大约有自己人形时张开双臂那么大,很像以前隔壁邻居婆婆在春节会烙的超大糖饼,小区里玩耍的小朋友都能分到一块。   糖饼?   崽崽疑惑地想,这儿为什么会有糖饼呢?   难道水里也有烙饼的阿婆嘛?   见小水母又因为出神而掉队,小海豹不得不停下来,等着海浪将轻软的小家伙推向自己身边。   绫希问:“觉觉,你在看什么?”   梨觉说:“希希,我看到了糖饼!”   糖饼两个字口齿清晰,掷地有声。   绫希很希望自己听错了,但就他对梨觉的了解来看,“糖饼”两个字就是糖饼的意思。   海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海豹的视力不太好,小水母给他指了好几次,他才勉勉强强看清那片扁平的、顺着海水流向不停翻滚的乌云。   好吧,是挺像糖饼,还有点儿像在俯冲的飞机。   总之都不是会出现在海里的生物。   “这是什么?”梨觉问,“是糖饼吗?”   “不是。”观察半晌的绫希有了答案,“是鳐鱼。”   “鳐、鱼。鳐——鱼。鳐鳐——”梨觉念着这个名字,灵光一现,“和幺幺哥哥一样吗?”   绫希:“……不一样的。”   虽然他不清楚海妖王的鱼身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原型,又或者海妖王就只是海妖这种单独分类,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糖饼。   小崽崽们待在一丛橙色的珊瑚后面,看着那面糖饼在海水里不停翻跟斗。   小水母有些担心:“它看起来不太好。”   小海豹也发现了。   这滚来滚去的速度和真的在平底锅上烙饼差不多。一条正常的鱼不该这样。   小水母的触手飘荡着,忧虑地问:“糖饼,是不是生病了呀?”   每个子世界的低级npc都有着无限逼近于现实的生存设定,对于这些最初级的鱼儿们来说,生老病死都是真实的,有些体质过弱的甚至有可能在副本刷新后会被淘汰——也就是坠入再也不会醒来的迷雾。   绫希没办法把这么残忍的事实讲给对无限空间仍抱有天真期待的小幼崽听。   无论是巨龙世界,还是海洋世界,梨觉遇到的每个人都对他呵护有加;在这里的生活可比人人嫌弃的沈家好得多。   小系统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很难看到逃游残忍、残酷的一面,这个由boss监护人们联手编织的童话梦境,也许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必须被揭开。   绫希苦恼地想着办法:“要不,问一问流萤姐姐和飞花姐姐吧?”   梨觉赞同,掀着蝴蝶结游向最近的飞花。   她的尾巴是赭红色,摇摆时像簇流动的火焰。   小水母披着淡蓝色的光芒接近,连火焰都变得温柔。   “姐姐,姐姐!”小水母吐出一串泡泡,“请帮帮崽崽呀!”   他实在太迷你,再怎么用力鼓起小身体吐泡泡,它们也会在吸引飞花的注意力之前就融入水中。   梨觉努力了好几次都失败了,飞花游得太快,他和他的泡泡谁也追不上。   小水母不得不暂停这个方案,挫败地搓了搓自己的小触手,思考着是不是应该求助幺幺哥哥比较好。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那条生病的鳐鱼原本就没能同其他鱼一样小心避开君主行经的路线,此刻纠结地翻滚着,彻底失去了游动的平衡,像架即将坠毁的飞机那样不受控制地向海的更深处掉落。   小水母眼前一花,只听到一声“小少爷小心——!!”的惊叫。   来不及了。   糖饼声势浩大地,惊天动地地,排山倒海地撞向了他。 第56章   人们在遇到无法闪避的危险第一反应就是闭上眼, 仿佛看不见的坏事就不会发生,用逃避为自己创造短暂的安全屋。   严格来说小水母并没有“眼睛”这种器官,然而刻在DNA里的本能还是让梨觉做出属于人类的反应, 在那一瞬间奋力举起身前短短的小触手们,试图捂住双眼该在的位置。   “胡闹!”   冷清清的声线蓦地出现在前方。   预想中被糖饼砸扁扁的疼痛并未袭来,小水母移开挡在伞体前的触手, 悄悄地看过去——   绚烂的、闪闪发亮的蓝色铺天盖地, 为小家伙支撑起最安全的堡垒。   横在眼前的, 是海妖王的鱼尾。   鳐鱼的大小和潜杏的人身差不多, 就算挡住了,那也是结结实实的横冲直撞。   梨觉担心地惊叫道:“哥哥……!”   海妖鱼尾上的鳞片瞬间硬化到最大强度, 反倒把冒冒失失的家伙掀得一个跟头, 顺着海流滚出好几十米远, 堪堪被海草瀑布截住, 不至于顺着掉下海沟悬崖。   潜杏立刻转身护住小水母:“你怎么样?”   梨觉挥挥触手:“崽崽没事。哥哥,疼不疼?”   潜杏是海洋的、这个世界的领主, 抵御任何潜在的危险是他的使命,比任何人都强大是他的天性。   还从来没有人会关心他疼不疼。   他是君主, 是大boss, 是他人的障碍和噩梦。   这点儿小小插曲不在话下。   即便如此, 竟然有个小家伙对他既非恐惧也非敬畏, 而是关心。   如此奇妙的体验,在遇见宝宝崽之前,潜杏从来不曾有过。   原本对着生病鳐鱼提防且责怪的眼神柔软下来,丝绸似的尾鳍轻轻挠着小水母梨花花瓣形状的身体:“我没事。”   流萤和飞花一左一右押着“犯鱼”过来谢罪。   从浑浑噩噩中短暂清醒的鳐鱼后知后觉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不管是真正撞到了君主本人,还是差点儿伤到君主现在护在怀里的那个小宝贝, 掉一百次脑袋都不够赔罪的。   “陛、陛下……!!”   鳐鱼慌得话都不会说了,正要诚惶诚恐道歉,又是一次搅碎脑仁的痛楚袭来。   它没办法抵御一波又一波的折磨,连对君主的礼节都无法完成,试图屈起柔软的胸鳍摁住脑袋来阻止那直往里钻的疼痛。   然而完全没用。   “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它边哭泣边尖叫,听起来很是可怜。   小水母有点儿害怕那凄厉的惨叫,怯怯地躲在海妖的尾巴后面。   潜杏温柔地抚摸着幼崽透明的伞体进行安抚,喝斥臣民的嗓音是迥然不同的严厉:“到底怎么回事?”   飞花手执一颗发光的凤尾螺,正在检查这条鳐鱼的情况。   流萤则指挥着一丛青色的海带困住它的行动,好让这家伙不会再度撞向不该撞的人。   飞花检测完毕,神色凝重摇摇头:“陛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包括脑部也没有任何病变。”   潜杏看着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的鳐鱼,隐隐察觉到了不妙。   子民们生病并不奇怪,但是失控到敢直接伤害自己的,太不寻常。   如果不是有预谋,就是病情严重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   大海里生病不比陆地上,海水是最好的传播介质,扩散的速度和范围非常恐怖。   要是鳐鱼感染上什么烈性传染病……   流萤低声道:“陛下,它一直在念叨‘闭嘴’‘别说了’‘停下’。”   潜杏凤眸一挑。   飞花也绕着海带捆住的鳐鱼游了一圈,确认了流萤的说法:“似乎是有什么声音一直在骚扰它,并且每一次出声都会让它非常痛苦。”   姐妹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陛下,这像是精神攻击。”   海洋世界这个副本中,对于玩家来说,塞壬的歌声原本就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强有力的精神力攻击;换句话说,无论是海妖王本人,还是被派遣去代班的流萤、飞花或者其他手下,拥有的最常用的攻击就是精神力控制。   但承受者应当都是玩家,包括渔船和海盗船上不得不被牵连的npc,总之都是人类。   如果有谁要对海洋居民使用精神力,都要先向王宫递交包括陈述用途和后果应对措施的申请,并且得到批准才行。   很明显,对这条鳐鱼的控制早就超出了精神力正常使用范围,而流萤飞花两姐妹已经和王宫取得联系,确认没有任何提前备案。   ——换句话说,有人(鱼)在海域里违规使用精神力。   这不仅是对平和海域的威胁,更是对王权的挑衅。   潜杏眯起眼,打量着仍然被「声音」折磨的鳐鱼。   他看起来非常平静,但跟随他多年的侍女们从那蹙起的眉峰、绷紧的尾鳍,乃至微微颤动的耳鳍,都看得出来王的心情相当不妙。   愈是平日里情绪鲜少外露的人,动怒起来愈是撼天震地。   流萤和飞花不自觉低下头蜷起尾巴,随时等待迎接着王的盛怒。   潜杏脑海中飞快过着任何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的名单,一一分析他们的动机和针对方式,以至于忽略了软绵绵的呼唤。   “哥哥。”   “幺幺哥哥?”   “幺幺哥哥!”   “……哥哥!”   有谁碰了碰他的发尾。   那力道实在太轻,潜杏几乎感觉不到。   小水母的触手已经在使劲儿了,可他自己就是这么轻飘飘透明的一小朵,再怎么用力,落在别人身上也只像吹落的一瓣梨花,和雨滴的重量没差别。   好叭。   .   崽崽鼓起伞体,张张合合游到潜杏面前,这回对方怎么也不可能看不到他了。   潜杏不想吓到宝宝崽,眼神一瞬间从戒备变得温和:“怎么了?”   小水母软软地请求:“哥哥,我想试试。”   “……试什么?”   小水母转身,看着身上被海带勒出血痕的鳐鱼,小奶音很是忧虑:“想帮糖饼。”   潜杏花了几秒钟在病鳐鱼和“糖饼”这个名字之间建立起联系,再绕回去考虑小家伙的话,第一反应是拒绝;崽崽要是真被那个小眼睛的东西伤到了怎么办?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小水母可不是一只普通的幼崽。   梨觉在巨龙世界和海洋世界几次施展的安抚力他都有所耳闻,自己也曾亲身体验过。   在混乱的、不断恶性循环的无限空间中,治愈力何其珍贵,而小系统甚至不需要学习和修炼,仅凭天真的本能就能发挥到最大。   这个小家伙的能力,绝对远远超乎他的、任何人的想象。   “去吧,但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知道吗?”   他叮嘱完又用眼神示意飞花,后者心领神会,先一步游过去,制住海带。   梨觉得了允许,欣然出发。   小水母飘啊飘,飘到鳐鱼面前。   他的身体是透明的,但聚成梨花形状的几条触手蕴着淡淡的金色微光,再加上那对最大的蝴蝶结触手掀动,像颗长了翅膀的小灯泡。   飞花张开五指转动手腕,暗暗攥住海带进一步勒紧鳐鱼,以防这家伙出差池。   崽崽找了半天才找到鳐鱼紧闭的小眼睛,心疼地问:“饼饼,很难受?”   鳐鱼恐怕现在被锤炼得最灵敏的部位就是听觉了,虽然不知道饼饼是谁,还是被近在咫尺的小奶音吸引了注意力,奋力睁开小眼睛。   它看到一朵金灿灿的云在自己眼前打转。   “你……是谁?”   “我是崽崽呀。”梨觉挥了挥触手,“饼饼,别怕,我会帮你哒。”   “我不是饼饼……但、但是,你……你要怎么帮我?”鳐鱼失魂落魄,“不,没有鱼能帮得了我。那是魔鬼在召唤我,我要变成魔鬼鱼了……”   旁边的绫希听得一愣。   如果他没记错,这条鳐鱼正是被人类称之为魔鬼鱼的那一种,该说是巧合还是命运呢?   然而梨觉想的则是另外的问题。   鳐鱼说了是魔鬼在召唤,他认识的魔鬼只有梅菲斯特,难道是小恶魔哥哥在呼唤糖饼吗?   可是,梅梅哥哥不是带万年叔叔离开了吗?   梅梅哥哥现在需要糖饼也加入他们的新小队吗?   小水母疑惑地转了转,空荡荡的海域并没有捕捉到梅菲斯特和万年的身影。   绫希动用了点儿小特权定位那两人,似乎还停留在这个子世界,但并没有进到水里,而是回去了海盗船上;究竟在做什么,他无从探查,总之应当没空召唤一条普普通通的鳐鱼。   他对地狱魔的了解有限,也看得出对方单纯无辜的外表下其实相当精明,主动帮助万年“晋升”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不会浪费时间在无用的人和物上。   糖饼……实在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绫希通过链接把对梅菲斯特猜测的否认告知梨觉,后者不得不抱着疑惑地变更方案。   小水母游到鳐鱼的正上方,在它身上蹦哒蹦哒,伞体莹亮地旋转出金色的碎光。   飞花紧张地操控着海带,却发现随着金光的弥漫,鳐鱼试图挣脱束缚的力道越来越小,竟然平静了下来。   不仅是旁观者,鳐鱼本鱼也很震惊。   它晃了晃脑袋,声音和钻心之痛都没有了,大为震惊:“这这这,这是怎么了?魔鬼被祓除了吗?我不用变成魔鬼鱼了?”   绫希心想,不聪明的鱼居然还会“祓除”这么高级的词儿呢。   梨觉从它脑袋上跳下来,游到它眼前。   他刚才在糖饼的大脑中简单地建造了一道隔绝痛苦的屏障;这只能暂时让鳐鱼冷静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失效,必须在仅有的清醒时间里弄明白它痛苦的根源才行。   鳐鱼弄明白是这个比自己头鳍大不了多少的小玩意儿帮了自己,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拍拍胸鳍:“小兄弟,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梨觉很严肃:“我会啾啾你!你要告诉我怎么了呀?”   飞花见糖饼已经冷静下来,松开海草的束缚,但没有完全撤走,松松地编织成围栏以备不测。   糖饼当然不敢怪罪什么,活动活动身体,原地转了一圈,对着这位很有话语权的小兄弟哭丧着脸:“有人在我的脑子里说话……他一说话我就很疼。”   小海豹游到小水母旁边,胖胖的身体呈保护状把梨觉挡在后面一点儿:“说了什么?”   鳐鱼:“那个人的声音太模糊了,而且很……嗯,就是怪怪的,像被关在盒子里,很闷。”   看来用精神力支配别鱼的人,自己也被限制着人身自由。   小水母和小海豹对视一眼,后者接着问:“一点儿关键词都没听到吗?”   “呃……还是有一点的。”鳐鱼奋力回想,“盐?好像是‘盐’。他咕噜咕噜几句之后,就会冒出来‘盐’这个字。”   盐?是想要吃咸的东西吗?   能从胡言乱语中找到听得懂的词义,对于破解谜题是很有用的,只是“盐”却让崽崽们更加困惑了。   为什么是盐?   盐就是盐吗?还是其他东西的代称?   “可能对于那个人来说是很宝贝的东西吧,虽然有些鱼遇到盐会融化……噫,很可怕的。”糖饼动了动天线似的尾鳍,“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有大家都能听他说话。这很奇怪。”   糖饼很显然是子世界中最最基础的npc,对稍微高层次一点儿的活动都一无所知,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脑容量都不够想别的,怎么也无法理解能够用精神力驾驭他人的神秘力量。   不过比起这个,梨觉和绫希更在意的是它最后一句话。   ——“大家”?   小水母问:“不止饼饼听得到吗?”   “是的,那个声音其他鱼也听到了,他们都听到了。只不过每条鱼的情况不一样,像我就是头疼得厉害,我认识的一条电鳗会直接晕过去,另外一条海天使则会反胃——你们知道的,那种小东西原本一天就吃不了什么东西,还全都吐出来了,可怜得很。”   糖饼想起同伴们的反应,真叫鱼不寒而栗,小眼睛露出惊恐。   “同时可以对我们这么多鱼说话,是不是真的是魔鬼?”   绫希吸了口气:“可以确定不是魔鬼,这个你放心。但是……”   但是,说不定是比魔鬼可怕许多倍的存在。   操纵少量个体,还可以说是高阶精神力者违背律法偷偷摸摸;   能在海妖王掌管的子世界中越过他的权限直接控制集体,不仅与君主的力量旗鼓相当,甚至有可能凌驾于他之上。   换句话说,这个子世界现在同时存在着海妖王、地狱魔和另一个强大的、媲美于副本首领级别——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大boss的存在。   这在以前的无限空间是从来不曾出现的,每一个大boss就是子世界的「核」,他们离开太久会导致子世界的不稳定,出各种难以想象的岔子,所以无论是boss本人的意愿还是中枢的规定,都不会允许他们随意“串门”。   芬克斯和潜杏那种微妙的关系属于例外。   梅菲斯特无法无天的性格也不常规。   但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第三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意料之外了。   绫希忽然冒出一个令自己有些后怕的念头。   难不成……是冲着宝宝崽来的?   海妖王就不说了,地狱魔对小系统相当感兴趣,如果不是有万年这个插曲,梅菲斯特恐怕不会轻易离开。   第三人,也会是同样的觊觎者吗?   梨觉太珍贵了。   无论是作为不同寻常的、有安抚能力的系统,还是暂时无人知晓的神子身份。   日后,只会有更多的牛鬼蛇神冲他而来。   自己必须为他而战。   守护梨觉,是绫希一生的使命。   小海豹想到这儿,立刻想像往常一样牵住崽崽的手。   可惜他和崽崽现在都没有手。   不仅没有可以当作手的灵活部位,绫希的鳍相对于圆滚滚的身体实在是太短,在水里划拉划拉都费劲,更别提去牵小水母的小触手了。   小海豹失落地垂下脑袋,看来,还是人形比较方便呢。   小水母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专注于救助鳐鱼。   崽崽游到糖饼的正上方,小触手卷起伞体,像提起小裙子边边似的掀起伞体边缘,覆盖住鳐鱼的脑袋。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变得更扁、更柔软,好遮蔽住更多的部分。   看起来像是以自己巴掌大的迷你身躯努力地吃掉一条大号鳐鱼。   透明身体里梨花触手渐渐晕出明亮的光辉,金色摇曳着,逐渐蔓延包裹糖饼的全身,再慢慢旋散着下坠,好似一场美轮美奂的海中雨。   鳐鱼顶着小水母帽子,小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一切。   它是条非常普通的鳐鱼,智商仅供吃喝生存,精神力攻击与安抚的原理远远超出了理解范围。   与其说观摩小水母为自己治疗,不如说它正在欣赏这场由崽崽带来的奇妙魔法表演。   片刻后,梨觉试探着撤出屏障,观察到糖饼没有表现出丝毫不适。   崽崽松了一口气。   看来治疗起效了。   小海豹拍着水花游过来,棕色的眼眸透露出欣喜:“觉觉,你变厉害了!”   小水母不明所以。   绫希解释:“之前你为芬克斯先生、万年先生治疗的时候,他们都有很高级的精神力;糖饼其实并没有,但你也能安抚他——这说明你的能力范围扩大了呀!”   疗愈过芬克斯这样的大boss,安抚过万年这样的小boss,救助过原映映这样的玩家,现在又救治了糖饼这样的初级npc。   副本的人员组成粗粗也就分这几类,从某种角度而言,梨觉已经能够驾驭他们全部。   可不仅仅是梨觉成为更厉害的精神疗愈者那么简单。   这意味着小幼崽作为无限空间未来的小主人,正与这个恢弘磅礴的世界深入融合。   眼下崽崽还不能理解到遥远的那一步,他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小触手:“崽,厉害!”   鳐鱼猛地向下俯冲几米,又改为匀速滑翔,最后平稳地停在小水母面前,小眼睛热泪盈眶:“天呐,不疼了。真的不疼了诶!那个声音也没了!谢谢你,小兄弟,你真是好鱼!”   梨觉的声音很开心:“不用谢的呀~!”   “小兄弟,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糖饼热心道,“你这么小,游起来很耗力气吧——我很快的!而且也很稳,坐过我的鱼都说好。”   小水母跳了跳:“要和幺幺哥哥去王宫!”   鳐鱼一怔:“王……王宫?”   坏了,它差点儿忘了陛下还在呢!   鳐鱼连忙退后几步,动了动头鳍行礼,声音都跟着抖了起来:“陛陛陛陛下……”   尽管已经谢罪很多次了,那可是无情无义的海妖王……还是觉得自己会死得很惨啊QAQ   被晾了半天的海妖王缓缓上前,尾鳍折射出的绮丽色彩在鳐鱼看来不过是一次死亡前过于绚烂的走马灯。   出乎意料的是,王并没有责罚它,而是相当耐心地问那只小水母:“崽崽累吗?”   他这样的语气太稀奇,以至于低着头的糖饼讶异地抬眼直瞟,生怕自己听错了。   ……咦,还真是王在说话啊!   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对谁都冷漠得一视同仁的君主,居然会有如此柔和的时刻?   那只金光熠熠、有魔法还有地位的小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历?   小水母舒张自己的触手感受了一下疲劳度,然后鼓起伞体回答:“一点点,一点点点点喔。”   潜杏微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蝴蝶结:“那就节省点力气。”   转向鳐鱼时面色恢复冷然:“小少爷就交给你载了。注意安全。”   小、小少爷?   糖饼还在发愣,幸好被旁边小海豹的尾巴拍了拍才回过神来,深深低下脑袋:“是……是!吾王。”   糖饼昂首挺胸拍拍胸鳍,自豪感油然而生;它一定会   忽然就从一条无业游民,摇身一变成御驾了呢!   小水母用触手缠住鳐鱼凸起的背鳍以防掉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它身上。   糖饼又热情地邀请小海豹一起上来,反正这两只崽这么小一丁点儿,别说载着他们两个,就算载十个八个也不会累。   待鳐鱼准备好后,崽崽扇了扇蝴蝶结触手,快乐地下令:“出发发~~”   流萤飞花持剑护卫开道,原本探头探脑围观的海藻们纷纷缩回去,恭谦地为君主让路。   糖饼跟在海妖王后面一点儿,呆呆地盯着君主漂亮的大尾巴,容量很有限的大脑还在琢磨后者方才对小水母的称呼。   “小少爷”。   它大概是知道的,君主微服私访时,身边的侍从都称他为“老爷”。   那么“小少爷”和“老爷”之间的关系是……   诶?   难道小水母是陛下的孩子么?   陛下这么多年没立过后,没谈过恋爱,甚至除了兢兢业业的流萤飞花两姐妹没和什么雌鱼走得近过,海洋的子民都很忧(八)心(卦)他的婚配及子嗣问题。   原来在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这么大的崽儿啦。   太好了,是继承鱼。   他们海洋好像真的有救了。   ——慢着,海妖可以生出水母么?   糖饼转念一想,反正陛下都是统领海洋的老大了,生个别的物种怎么了。   很合理嘛。   若当真如此,小少爷的另一个家长又是谁呢?   说起来,以前听在王宫里做事的鱼提到过,君主曾和某个长着硬梆梆角的外来生物在偏院幽会……然后发出这样那样天崩地裂、排山倒海、绵延不绝的动静。   也不知道是在打架还是干别的什么事。   好像发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秘密呢! 第57章   梨觉在鳐鱼的背上安心地睡了一觉, 等到再睁开眼,王宫已经到了。   海底王宫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或者说和以前见过动画片里的构造不相同, 既没有龙柱神像和拱门,也并非遍地铺着昂贵的珍珠贝壳,外墙上连珊瑚装饰都很少见。   它看起来更像是常年下雪的陆地上那种很常见的木屋——一座坐落在海的最深处、却不会被海水侵蚀的木屋, 仿佛走进去就会看见熊熊燃烧的壁炉和里面劈啪作响的柴火, 富有圣诞气息的红绿间隔的毛毯搭在老式木沙发上。   飞花见小幼崽怔怔地盯着很不“海洋”的房子, 笑着解释道:“这里是陛下专门为您准备的, 希望小少爷有回家的感觉。”   梨觉是来自陆地,或者说来自现世的孩子, 此前无论是在芬克斯的星舰还是鳞城、又或者渔船上, 都是更加贴近人类习惯的住所。   潜杏怕他突兀地换到海洋里会睡不好, 便在等待小系统到来的时间加班加点修建出这样一栋小木屋, 希望宝宝崽在这儿停留的时间里能享受每一刻。   海妖王在对待小系统时总是格外细心。   木屋有海妖之力施下的特殊结界,水流是静止的, 在这里既可以维持海洋生物的形态,也可以变回人形, 反正梨觉和绫希也不是那么需要呼吸氧气。   糖饼太大只, 有可能会挤坏门框或者撞到里面的家具, 只好委屈地呆在院子里, 像被限制进屋的小狗。   “小兄弟……啊不,小少爷,你要记得来找我玩哦。”它可怜巴巴地、又期待地请求。   小水母伸出触手摸了摸它的头鳍:“会哒!”   小海豹也从鳐鱼身上下来:“觉觉,要变回去吗?”   小水母看看自己透明的身体,能够模糊地看见伞体之外的物体,这是当人的时候不会有的有趣体验:“希希想变成人嘛?”   “嗯……”绫希还没有忘记此前因为是海豹不可以牵牵的失落, “还是当人比较好吧。流萤姐姐说,会有好吃的呢。”   当水母可吃不下人类的美美味佳肴。   馋嘴的小幼崽一听,立刻改变主意:“那那那,我也要当人!”   流光拢住他们,等到再消散,又是两只可爱的人形小幼崽。   梨觉活动了下有那么一会儿没用过的双腿,主动拉起绫希的手,欢快地跑进屋里。   绫希看着他们能够重新紧密地牵在一块儿的小手,心里很是满足。   屋顶挂着精致的松枝花环,系有红丝带和金铃铛,一支并不能点着、但依旧在明亮的鲸油烛台摆在下面,弥补了壁炉不能真正燃烧的遗憾。   一棵高大的冷杉靠在房间角落,上面装饰着玻璃贝壳、发光珍珠和包装精美的礼物盒,流萤告诉梨觉,每一个盒子里都有真正的礼物,是给他的欢迎礼,等崽崽吃过饭可以慢慢拆。   窗帘是由一种特殊的柔光藻类制成,掀起一角可以看到外面院子里堆满的厚厚白沙,宛若真正的积雪;糖饼正在沙子里快乐地打滚。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长桌,上面铺着棕色的丝绒垫布,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往上面摆碗碟。   他有两条长长的触须,上肢、尤其是手掌比普通人类大了不止一圈,看起来原身应当是某种大型螯虾。   螯虾见几人进来,放下手里的工作,尊敬地行了个礼:“陛下,小少爷,小绫少爷。”   潜杏摸摸梨觉在静止海水里仍然软蓬蓬的卷发:“这是你们在这里的管家,有什么需要跟他说就行了。”   幼崽抓住大人的手:“哥哥不住这里嘛?”   潜杏回答:“嗯,我住另外一边。”   那个真正的,和动画片里差不多的海底王宫。   崽崽的嘴角撇下来,改为双手握住他的手,垂着眼睛轻轻晃了晃,小奶音软绵绵:“可是崽想跟哥哥一起睡……和咪咪都是一起的……”   潜杏每次听到他这么喊芬克斯都要噎一下,而且不自觉想象了一下他们三个一起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样子——算了,还是别想了。   面对宝宝崽的甜甜撒娇攻势,就算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海妖王也不得不败下阵来:“我习惯睡在水里,你也要吗?”   梨觉回忆里下刚才以水母形态在鳐鱼身上睡的那一觉,好像也没什么不适,点了点头,金色的眼眸中盛满亮晶晶的期待。   潜杏叹了口气:“那先在这里睡,如果睡不着再来找我,好吗?”   拿到了随时可以待在家长身边的特权,小崽崽扬起笑容:“好哒~!”   潜杏戳了戳他的小酒窝,也没忍住自己的微笑。   总是拿这个小宝贝没办法。   *   晚餐丰盛而甜蜜,肉桂苹果派,尝起来像是桂花的蜜酱,奶油蘑菇酥皮汤,红莓布丁,还有堆着小兔子形状棉花糖的热巧克力。   海底的水温冰冷,光线有限,叫鱼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得吃些甜甜的东西才有活力。   用餐过后潜杏带着流萤和飞花先行离开,房子里只剩下崽崽们和管家。   老管家性格沉默,除了刚来时的问好,几乎没有再说过话。   两小只也不觉得无聊,反正他们有彼此在,又还有这么大的新房子可以探索。   尽管木屋的整体装修都很陆地,卧室里还是为他们准备了两张风格迥异的床。   一张是协调于背景的木床,而另一张则是颗大砗磲,表面磨得非常光滑,还泛着淡淡的红蓝珠光。   既可以让小崽崽们挑选自己喜欢的,如果嫌挤也可以一人一张床,考虑得很周到。   梨觉还从来没有睡过贝壳,这比最梦幻的儿童房装修还诱人,果断抛弃了普通的那个。   潜杏的确想得全面,给了崽崽们两种选择。   但他没料到的是,梨觉和绫希从来没想过要分开。   怕人类幼崽睡不习惯太硬的壳,砗磲里铺了厚厚的棕色海绵,梨觉欢呼着扑上去,比儿童乐园里的蹦床还有弹性,再加上海水本身的浮力,要绫希在拽着他才不至于“弹飞”到天花板上去。   等梨觉掉下来,海绵的弹力又把绫希抛上去。   这出乎男孩的意料,让他露出猝不及防的惊愕,在半空中手忙脚乱调整姿势。   幼崽很少见到小哥哥这么慌乱的样子,在下面拍着小手直笑。   绫希降落之后,海绵又再一次高高举起他。   ……   崽崽们玩累了,并排趴在一块儿,叽里咕噜讲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双手托腮,晃着小脚丫,时不时碰到对方,讲话也停下来,望着对方莫名其妙地开始笑。   他们讲过去,讲沈烟,讲现在,讲boss们和新世界。   讲着讲着口齿不清,困得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干脆翻身躺下来。   海底的水温恒定,身为系统对温度的变化也并不敏感,但梨觉还是和所有常规人类幼崽一样,睡觉时一定要盖好肚肚。   就算只有一枚小贝壳,也要遮住肚脐眼才行。   绫希平躺着,睡姿很规矩。   梨觉蜷起身,连梦里都活泼,一会儿钻到绫希怀里,一会儿咕噜咕噜差点滚下砗磲。   没办法,只好睡觉也手牵手。   小幼崽的长卷发铺散在深色的海绵上,像一朵盛开的、浅金色的花。   崽崽们相拥着睡去。   *   半夜,绫希忽然被热醒。   他模模糊糊醒过来,见梨觉像个小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以为这就是自己热出汗的原因。   他试图和崽崽分开点儿距离,不然翻个身就会压到他;碰到梨觉的手才觉得不对劲。   那不是崽崽正常情况下的温暖,而是烫。   自己在梦里感到的不寻常的热度,是崽崽身上传来的。   基于安全考虑,睡觉时砗磲的壳是闭合的,镶嵌在顶部的莹亮矿石是唯一的光源。   绫希借着那微弱的光亮起身查看,梨觉紧紧闭着眼,小脸潮红得很不正常。   他吓了一跳,摸摸梨觉的额头、脸、脖子,哪里都滚烫。   很明显,这是发烧了。   男孩感到一股难言的恐慌自心底窜起。   风寒感冒,发热生病,对于体质较弱的幼崽来说是很常见的事。   但如果是系统幼崽,可就不对劲儿了。   梨觉在被中枢捕获——当然,也可能是身为主神之子命中注定——进入无限空间之后,严格来说已经不再是人类。   进食是乐趣,休息是习惯,并非必需品。   其实只要他想,连呼吸和心跳都可以摈弃。   他没有失去情绪和感情,是身为神子的特权。   他拥有超出沟通岗系统以外的治愈能力,则是神子对世界的恩赐。   总之,幼崽会发烧、会生病,但系统幼崽不会。   如果梨觉当真出现了严重不适,情况一定很恶劣。   又或者,有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绫希再怎么早慧,也只是一个六岁的小朋友,没办法独立处理这件事,必须要求助成年人。   他爬起来,使劲儿转动着枕头前面的一颗大珍珠,那是砗磲的开关。   随着珍珠逆时针旋转,贝壳缓缓张开,屋子里的灯光漫进来,更清晰地看见梨觉眉头紧皱、呼吸困难的模样,似乎被噩梦魇住了。   绫希清楚现在应当立刻去找海妖王,可又放心不下让梨觉独自待在这儿。   敲门声响起,管家恭敬的声音传来:“小少爷,小绫少爷,一切还好吗?”   贝壳打开的动静还是挺大的,螯虾的那两道可以感应木屋里所有动静的触须捕捉到卧室里的异动;大半夜的小朋友不乖乖睡觉,多半有古怪。   差点忘了还有人可以帮忙,绫希一喜,拖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跑过去开门:“管家先生,可以麻烦您去请陛下过来吗?”   螯虾的视力不是很好,没开灯的房间只能看到砗磲里的微光:“发生什么事了吗?”   绫希紧张道:“崽崽好像生病了。”   螯虾一怔:“那我去请御医;请您相信老先生的医术,他是王宫里资历最老的冠海马……”   绫希摇摇头:“恐怕不行,必须要陛下亲临才可以。”   螯虾管家同样是普通的npc,只知这个被君主带回来、还大费周章接待的小幼崽地位斐然,并不晓得梨觉的系统身份,更不会明白普通的海洋生物医生没办法医治他。   见男孩的忧心真切,不像恶作剧,老管家咬咬牙:“好的,我知道了,我现在去请示陛下。”   潜杏的睡眠质量不是很好,还有起床气,一旦入睡鲜少有人胆敢擅自打扰。   曾有过不听前辈教训的新鱼擅闯寝宫,自以为有足够紧急之时上报,被搅扰的君主心情差到极点,怒火将那鱼当场震碎——是的,字面意义上的震碎。   那弥漫着整个寝宫、怎么洗刷都弄不干净的血腥味,亲历过的鱼至今回想起来都作呕。   老管家出了木屋,化为螯虾原形,向着君主的寝宫游去的路上,想到有可能面临的盛怒,触须都在发颤。   可是也不能放着小少爷不管。   一方面若是因自己的怠慢耽误了小少爷的病情,陛下只会责罚得更重;   另一方面,他刚才跟着绫希去看了眼梨觉,小幼崽的情况看起来确实很不妙,对外界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最近海底兴起流言,说是出现了可以操控鱼的魔鬼,能够不通过任何手段直接在鱼的脑子里讲话,凡是听见祂声音的鱼都会疼痛直到死去;魔鬼的传言弄得鱼心惶惶,   停在木屋院子里的那条鳐鱼据说就犯过这样的病,还是小少爷救回来的。   他和小少爷的接触不多,那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笑起来眼睛弯弯,酒窝浅浅,像颗芝心软糖。   自己在收拾桌子时,小家伙还会踮脚扒在桌沿,奶声奶气问,爷爷要不要崽帮忙呀?   没有后代的螯虾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被喊爷爷呢。   君主性格冷淡喜静,王宫上下谨言慎行,平日里连多余的表情都要收敛起来,哪里见过宝宝崽这样天真甜蜜的存在。   他像是一只无辜的小白兔,掉进了黑漆漆的鸦群。   那样格格不入,又那样引人注目。   想起他的笑容,连心脏都会跟着变柔软……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目的地。   螯虾停下来,向守在君主寝宫前的两位蜘蛛蟹守卫告知来意。   其中一个横着爬进去通知流萤,另一个仍然举着钳子虎视眈眈。   不一会儿,流萤游了出来。   她鱼尾的鳞片是胭脂红,比孪生姐妹要透亮一些,也更符合本人温和的个性。   她腰间那柄斩断一切的佩剑可从来不温和。   她蹙眉:“小少爷生病了?”   “是的。”螯虾低下头,“小绫少爷拜托我一定要请陛下亲自前去。”   “我知道了,我现在去见陛下,你先回去照顾小少爷。”   “是。”   等流萤转身后,老管家松了口气,幸好不是自己去喊陛下,流萤小姐的生还几率可比自己大得多。   *   他依言先回木屋,离院子还有几十米,就看见在白沙上刨出个坑的鳐鱼半插在沙地里,试图把脑袋挤到窗户里。   那扇窗户正是小少爷所在的卧室。   螯虾赶紧游过去,用触须攥着鳐鱼的头鳍往外拔,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干什么呢!”   糖饼的身体太大,原本是不可能塞进窗框里的,这时候被老管家吓了一跳,反而捅破了木墙,整个鱼卡在里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螯虾:“……”   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到底怎么混进王宫来任职的啊?   还是说作为交通工具就可以不长脑子了?   他俩合力往外拉,鳐鱼的头鳍被勒得生疼,嗷嗷叫:“哎哟疼……疼疼疼!”   螯虾冷漠:“疼也是你活该!”   鳐鱼很委屈:“我就是想看看小兄弟怎么样了嘛。”   螯虾举起钳子照着它的脑袋不留情地来了一下:“那是你能叫的吗?要叫小少爷!”   “嗷嗷嗷嗷啊——”   这年头,在海里也能听到杀猪般的嚎叫。   螯虾总算用钳子剪开墙上的部分木头,鳐鱼得以脱身的同时,君主驾临。   一鱼一虾急急忙忙行礼,然而君主化作人形步履匆匆,压根没空分给他们哪怕一个多余的眼神。   流萤和飞花跟在他后面,提起繁复的长裙加快脚步。   前者路过看到那边木屋明晃晃一个大洞,眉毛都立起来了,对那边呆愣的两个做口型:‘赶紧修好!’   陛下现在心情非常极其以及特别不好,可别再火上浇油了!   潜杏推开卧室房门时,绫希正跪坐在梨觉身边,边握着幼崽的小手,边用海底冰晶矿石削成的小长条放在崽崽额头上,徒劳地降温。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回头:“陛下。”   正要行礼,潜杏摆摆手示意他无需这些繁文缛节,放轻脚步走过来:“崽崽怎么样?”   男孩的表情很难过:“还是没有醒。我喊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   他和梨觉约定好的,念对方的名字时要予以回应。   每次喊了“觉觉”,小幼崽也会甜甜地叫一声“希希”。   可今天不同。   直到现在梨觉依旧没有睁开眼,更不会同他旅行履行约定的内容。   砗磲很大,绫希给潜杏让开位子,换到梨觉的另一边。   潜杏坐下,低头盯着幼崽。   小家伙以往玩得开心时脸蛋也会红扑扑得像小苹果,但绝不是此刻这样病态的潮红。   总是东一句“幺幺哥哥”西一句“哥哥”,小尾巴似的欢快地绕着他打转,乍一这样安静,还真是不习惯。   无忧无虑,灵动又绚烂,那才是更适合宝宝崽的模样。   海妖王的指尖凝出一截尖细的冰凌。   见绫希一眨不眨紧张盯着自己的动作,平日里从来懒得向别人解释什么的海妖王竟耐心地宽慰道:“就是检查一下,不会痛的。”   男孩点点头,仍是大气都不敢出,尤其是在那冰凌的尖端接触到梨觉的眉心时,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潜杏很笃定,接下来若是宝宝崽显出半丝对冰凌的不适,眼前这个孩子都会完全无视实力差距同自己对抗。   一旦有了想要保护的对象,就会成为最最无畏的勇士。   他心里觉得有趣,手上的动作仍然细致。   找准位置后,冰凌在接触到幼崽皮肤的那一秒融化成几滴深蓝的光,渐渐渗进去。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几秒钟后,那些光重新浮出来,消散在静止的海水中。   绫希猜潜杏是调取了梨觉的记忆、并且模拟了精神图景,第一时间问:“觉觉他……”   潜杏并未回答,蹙眉吩咐侍女:“让糖饼进来。”   “糖——”飞花快速反应了下这个陌生的名字,“是院子那条鳐鱼吗?”   流萤道:“陛下,它不会化形,原身挤进来的话恐怕……”   关键时刻掉链子,恐怕是那条鱼的宿命了。   潜杏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我去吧。”   他走到窗边,拨开纱帘,垂眸望着正和老管家一起缝缝补补墙壁的鳐鱼:“我有事问你。”   糖饼见君王亲自过来,惊得差点儿一头再把木屋撞出个坑:“陛陛陛陛下您说!”   潜杏转了转手腕,自他掌心中飘起一个同之前深入梨觉脑海颜色相同的蓝色泡泡,飘向鳐鱼:“你之前听到的‘魔鬼’,是这个声音吗?”   鳐鱼来不及细想这话是什么含义,泡泡已经在它耳边炸开,与此同时那令它惊恐至极的声音再度回荡在耳畔。   ‘……盐……’   鳐鱼浑身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开始头痛,尾刺不安地在沙坑里甩来甩去,扬起漫天雪尘。   好在流萤早有准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光墙封住窗户,隔绝了扬尘的袭击。   飞花同时控制着院子里缠绕成松柏造型的海藻捆住鳐鱼。   “冷静。”潜杏淡淡道,“这只是录音。”   他的声音有如高山冰雪,还真叫惊悸万分的糖饼慢慢安静下来,意识到那声音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攻击性;他以为的疼痛不过是条件反射的幻觉。   “是这个吗?”潜杏再度问。   糖饼诚惶诚恐点头。   “魔鬼”的声音折磨了它那么久,绝不可能认错。   潜杏得了答案,转身回到砗磲上,望着昏迷中的小幼崽揉了揉眉心:“……还真是同一个人在作祟。”   海妖王看起来仍平静,实际上已然被怒火灼烧。   子世界中出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强大敌人,不仅能远程掌控子民,甚至会伤害到在自己严密庇护下的宝宝崽——而他此前竟对此毫无察觉!   绫希心里咯噔一下,焦虑更上一层楼。   最坏的猜测还是成了真,那个看不见的‘第三首领’,真的是冲梨觉来的。 第58章   潜杏为梨觉准备的这栋木屋充满了圣诞季节巧克力和南瓜奶油的味道, 走到哪里闻起来都香香甜甜,叫人想要咬一口。   睡得正熟的小幼崽却忽然嗅到一阵呛人的尘土味。   梨觉被那怪味惊醒,睁开眼看见的并非是闪烁着珠光的大砗磲, 也没有当作小夜灯的晶矿,而是乌漆嘛黑的、高高的天花板。   咦?自己这是在哪里呀?   小孩子揉着眼睛坐起来,扭头看了看, 竟没有总是陪伴在身边的绫希的身影。   “希希……?”   他带着不确定细声细气地喊着男孩的名字。   然而并没有等到回答。   这让梨觉有些慌乱。   空无一人的陌生地界, 这么黑, 连希希都不在, 要还不到四岁的小崽崽怎么办呢?   小孩子感到不安全时总是要抱着什么的,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崽崽只能卷起自己的衣摆攥在小手里, 又悄悄地, 悄悄地呼唤:“希希, 在哪里呀?”   四周依旧静默。   梨觉惊惶地左右张望,仍没见着绫希, 也没看到任何人。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连它们都有对方陪, 自己却没有。   崽崽越想越难过, 金瞳里汪着摇摇欲坠的泪。   近一年的日夜相处让梨觉养成了习惯, 绫希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看不见对方就好像少了什么。   有绫希在,他才是完整的梨觉。   就在小幼崽鼓起勇气要去找小哥哥时,身后蓦地传来巨大的轰响。   他被吓了一跳,刚要找地方躲起来,就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而他们背后是不知用什么方法破开的墙壁, 砖瓦簌簌往下掉,砸出更多的尘烟。   想要逃跑的小崽崽怔在原地。   ——那一行十来人的队尾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日的沈烟。   “……爸爸……?”   梨觉张了张嘴,发出细弱的、雏鸟啁啾般的呢喃。   他离得太远,沈烟并没有听见呼唤,而是被旁边人说话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人比沈烟要矮一些,青年不得不低下头,比梨觉印象中要长一些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   看起来和平时的爸爸有点儿不一样,梨觉想。   比崽崽认识的爸爸要年轻上几岁,不似后来总是有点儿病怏怏的柔弱,眼前的沈烟灵敏而矫健,因侧身而拧出的腰线劲瘦,宛若蓄势待发的黑豹。   不仅是外表,性格也有所不同。   记忆中的爸爸总是很温柔,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其他认识、不认识的人,连对楼下的流浪猫都很好。   小幼崽还记住了一个并不能理解、但是是别人用来形容爸爸的词:温文尔雅。   可是现在这个爸爸的表情冷淡,聆听的眼神漠然,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简直看起来比幺幺哥哥还要遥远——这种“遥远 ”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意味。   无论如何,那绝对是他的爸爸,这一点崽崽绝不会认错。   梨觉想,应该是自己声音不够大,爸爸才没有听到。   他迈开小短腿,高高举起双臂,像以前见到爸爸时一样跑过去;通常爸爸都会蹲下来,张开怀抱,微笑着等着他扑过来。   然而还没等他跑几步,沈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凛,反应速度极快地反手从背后掏出箭矢,搭在弦弓上——也是此刻,梨觉才发现爸爸原来一直握着弓——精准地朝梨觉所在的方向射了一箭!   梨觉还从来没见过爸爸这样极有压迫感的一面,那遽然升腾起的杀意和冷峻的神色混合成前所未有的恐惧,将小小的孩子钉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半步都挪不了。   小幼崽的眼眶泛起泪花,怎么也想不通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爸爸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那个东西,打到自己一定会很疼吧……   崽崽不敢逃,也无处可逃,蹲下来蜷成小小一团,抬起小手捂住脸,无助地啜泣着。   怪异的是,那柄直冲他面门而来的箭在中途竟然隐形,片刻后在梨觉身边重现,却歪了方向,沿着梨觉的衣服擦过,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碰到。   队友见那隐形的“怪物”并没有因破魔箭现身,惊奇道:“歪了?”   那可是百发百中、至今没有失手过一次的神射手沈烟啊!   沈烟眉心拧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在射箭的刹那,忽然有股奇异的力量叫他微微偏了力道,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阻止他伤害那个已经被察觉到气息的怪物。   很小,他想,自己对魔息的探知一向准确,除了方位,还包括大小和强弱。   这次察觉到的只有小小一点儿,没有明显的恶意,应该是个年幼的低级怪,甚至可能刚刚孵化,魔息微弱,正处在最懵懂的阶段,就算没及时出手消灭也造不成什么伤害的那种。   其实说魔息也不够准确,那一小团的气息相当的……纯净。   是的,在这样诡谲怪诞的世界中,竟还能有可以用「纯净」一词来形容的存在。   这也是他失手的原因之一。   他不该,也不能杀了那个小怪物——从某种角度而言,甚至不能确定那就是怪物——否则自己一定会后悔。   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沈烟很相信也很依赖自己的直觉,它一向精准,否则他也无法在这样残酷的逃游中活下一轮又一轮。   “算了。”他叹了口气,“继续往前吧。这个房间看起来太……”   后面在说什么,梨觉听不清。   小孩子站起来,脸上挂着泪珠,伤心地看着沈烟离去的方向。   那破空而来的箭,那冷漠异常的眼神……   爸爸压根儿没看见他。   梨觉不是第一次在奇怪的地方见到爸爸了。   他大约明白,这种时刻就是在做梦,而梦境是不受控制的。   有时候梦里的爸爸会抱住他、贴贴他的小脸蛋,和平时无异;有时候就是现在这样熟视无睹。   好叭,小幼崽扁了扁嘴,那还是不要怪爸爸好了,因为没有注意自己在嘛。   崽崽还想继续掉眼泪,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   没有大人和希希在的时候,哭泣是无用的,想出办法来才有用。   先看看爸爸要去哪里好了。   也许自己一直跟着,走呀走呀,爸爸就忽然发现自己了呢?   抱着这样的期待,梨觉放下卷成荷叶边的衣角,颠颠儿跟在队伍最后面,像个隐形的、无人在意的小尾巴。   他太小只了,大人们走的速度相当快,步子迈得还大,别人走一步够他的小短腿掀腾三四步,还没跑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   梨觉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下意识撒娇:“爸爸抱……”   一抬头,爸爸已经走很远了。   小幼崽鼓起脸在原地生气。   跟自己生气,也跟爸爸生气。   片刻后他摇摇头,拍拍自己的脸蛋。   小河豚放了气,也气消了,再重新嘿呀嘿呀地追上去。   梨觉跑着跑着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低头一看,膝盖以下的部分居然都融到了朦胧的云雾里。   他伸手试探着拨弄拨弄,居然像在水里划拉那样,让自己漂——或者飘了起来。   幼崽的嘴巴吃惊地长成“o”型。   他现在不是宝宝崽了,是小幽灵了耶!   梨觉尝试着再次划拉,云雾载着他调整方向,比崽崽自己跑的速度还快地靠近沈烟。   他一伸手,抓住了成年人的衣角,而后者丝毫没有察觉多出来的重量。   小幽灵梨觉很开心,这样就不会被爸爸丢下啦,还很省力呐~   疾步赶路的沈烟忽然停下,崽崽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他背后,双手捂住额头,小声地念叨着“痛痛飞飞”自己安慰自己。   成年人倒是完全没有什么异状,他停下来也不是因为发现多出个小尾巴,而是感知到了魔息——四面八方涌出的魔息。   “小心!”   他看向队伍最前面,出声警告的同时搭箭运力,眼神、气息和手都很稳,仅有专注,并无畏怯。   嗖——   那箭生生将无形的空气扎出扭曲来,前面的队友训练有素地跳开,各自抽出武器严阵以待。   几秒钟后,一滩烂泥似的怪物无端显性,谁也不知它本来的面目该是什么样儿,反正被破魔箭命中之后,也就这个德性了。   队友们全都反应过来,战斗已经开始,他们划分成不同的阵型,运用上各自擅长的部分御敌。   由于沈烟是队伍里为数不多可以感知魔息的存在,他不仅自己要战斗,还得为那些没有感知力的队友指明方向;还好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模式,有条不紊,并不觉得吃力。   梨觉一直紧紧攥着爸爸的衣角,随着沈烟起落的动作飘飘荡荡。   还好他现在是一只几乎没有重量的小幽灵,否则会成为爸爸碍事的挂件呢。   沈烟轻轻一跃,跳上角落垒起的几人高的箱子上。   这里的视角足够开阔,足够居高临下,背后又是安全的死角,是一个弓箭手能够占据的最有力地形。   他正全神贯注瞄准一个队友左边的魔物,竟没有发现自己头顶的空气有一瞬的扭曲。   沈烟看不见,小幽灵崽崽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着急地拽了拽大人:“爸爸!小心!”   落在沈烟听觉里的,只有一声轻微得像个泡泡破裂的“叭”。   可就是这弱到难以分辨的一声激活了他的战斗直觉,身体先于大脑行动,抬手给了上面一箭。   魔物应声爆裂,鲜红的血液迸溅。   哪怕人类已经躲得足够快,离得太近了,还是不免沾上些许。   沈烟嫌恶地擦了擦脸,却也没办法完全弄干净,干脆不管了。   血色使得那张本就俊秀的面庞更加绮艳,瑰丽如夜色中的杀戮之花。   “……是谁?”他低声喃喃。   那声提醒般的“叭”他听得很明确,不可能是想要偷袭自己的怪物发出的;倒是让他想此之前那个懵懂的、没有恶意的小小一团。   ……那个小东西,居然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吗?   对魔息感应相当敏锐的他为什么没有发觉?   此时年轻几岁的沈烟并不知晓,那个纯净的小家伙是自己亲生的血脉。   亲父子俩太过相似,梨觉在远处时他尚能区别幼崽与空气和其他隐形魔物的不同,等梨觉靠近之后,已是与他自身的气息完全融为一体。   梨觉惊讶又开心,看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爸爸真的发现自己啦!   他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可惜在沈烟听来,还是只有一声小到难以分辨的“叭”。   不过没关系。   他勾起嘴角,轻声道:“小家伙,想要助我一臂之力吗?”   若是现在忙于混战的队友们见到素来冷寂似冰山的这位露出如此温柔的笑容,一定会惊呆的。   小幽灵一愣,继而欢快地回答:“叭!”   亲父子上阵,配合起来自然天衣无缝。   每次有怪物来袭,那个隐形的小东西就会发出一声“叭”,比沈烟自己的直觉和感知还要准得多。   也是,小家伙和那些魔物处在同一维度,他或者她或者它可以看见它们,确实比自己这样隔一个次元要方便得多。   他们联手,四面八方的魔物纷纷被击杀。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沈烟看着自己蹭蹭上涨的面板,心情很是愉悦。   “谢谢你。”沈烟再度笑了,“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但是……谢谢。”   “叭!”   因为崽崽最爱爸爸呀~   梨觉把脸埋在爸爸的衣服里,万分想要一个抱抱。   然而觉察不到小幽灵心事的人类看了眼那边已经料理好残局的队友,声音柔和:“照顾好自己。”   梨觉听了这句话眉毛垮下来,充盈着心脏的喜悦被冲刷成了难过。   明明是温暖的叮嘱,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就像是在告别一样呢?   爸爸还没有真的见到他,还没有抱抱他,就要走了吗?   又要丢下崽崽一个人吗?   “叭……”   梨觉正要想办法挽留,小耳朵忽然警惕地竖起来。   不对劲。   有什么庞大的,摧枯拉朽的超然力量正在酝酿。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短短几秒钟内,已然奔涌至脚下。   小孩子慌了神:“爸爸,跑,跑!”   沈烟听不清他说的具体内容,却也感觉到看不见的小东西那变了调的“叭”,是比此前提醒方位时慌张百倍的警告。   如果是比魔物更可怕的存在……   是这个副本的大boss要现身了吗?   沈烟屏息凝神,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期待。   不管是什么样的boss,他都有把握——   魔物被清除后平静的发现遽然掀起地动山摇,自地底喷涌而出数道高达千度的岩浆,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灰飞烟灭。   大多数人都以为这部分已经结束,完全没有任何准备,只有被梨觉提醒的沈烟留了个心眼,才在脚下地砖龟裂的瞬间跳开,幸运地没有被波及到。   “啊呀!”   到处冒火的房间如同炼狱之景,小幼崽吓得双手捂住眼。   然而那滚滚热浪既未将他吞没,连超出人体承受程度的高热都没有感觉到。   梨觉的小手指张开一点儿缝,维持着那个捂眼睛的姿势悄悄往外看。   除了他和沈烟,所有人都遭遇了真切的、堪比屠杀的大火。   被熔岩卷进去的人来不及发出第二声惨叫就彻底消失,很快,只剩下父子俩。   一分钟前,队员们还在为几乎没有伤亡的大获全胜而欢欣鼓舞;   一分钟后,就遭遇了如此惨烈的团灭。   ……不,也不能说是团灭,毕竟沈烟还好好的。   青年所在的地方像是笼罩着看不见的保护罩,任那烈焰滔天,也伤害不到他分毫。   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漆黑的瞳孔映照着跳跃的火光。   沈烟的目光有种不正常的冷静。   既无面对突如其来变故的惊愕,也没有对队友死亡的悲痛,而是变成了一种……猜测。   小幽灵躲在他身后,已经放下捂着眼的手,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   尽管他弄还不明白又有什么在靠近,可那让他不再害怕。   和爸爸在身边时一样的平静、安全。   很快,火山喷发之景如同它出现时的毫无征兆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经过这种等级的毁灭,房间既没有被夷为平地,还比之前稍微明亮了一些。   父子俩的正前方出现了一尊破旧不堪的、结满蜘蛛网的王座。   *   此刻,海底王宫。   “我现在可以送你进入他的精神图景,但接下来的事就无从把控了。”   潜杏的手虚虚抚着沉眠中的梨觉的额头,更多的、源源不断的蓝色光晕柔和地包裹着幼崽。   “小家伙和普通人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的控制,很有可能他的主意识会压倒我的,到时候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带你回来——你明白后果吗?”   绫希也低头看着梨觉。   后果就是,自己的意识将留在梨觉的精神世界中,而肉身从此长眠。   他非常清楚。   男孩点点头:“陛下,我明白的,请送我去吧。”   他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守护小神子,若是梨觉没办法醒过来,自己留在清醒的世界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却也有很坚定的眼神了。   潜杏见他心意已决,并不劝阻,叹了口气:“要是我能和你一起……”   他没说完,但绫希也知道不可能。   像潜杏这样的大boss,肉身暂时离开子世界是没问题的,因为他和子世界深度绑定的「核」更多源于精神力;此前去巨龙世界的期间,海洋也好好地运转着。   相反,海妖王的精神力一刻都不能抽离,否则子世界将处于最脆弱的状态,无论是内部的混乱还是外部的袭击都有可能顷刻间击垮它。   子世界坍塌,困在里面的所有人都不会有丝毫逃生机会,会随着它一起彻底毁灭,就算是神主来了也复活不能。   作为海洋世界的首领,潜杏对玩家再怎么百般刁难、乃至杀戮都是工作所在,可对其他居民肩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无论怎样的高位,总有身不由己。   男孩端正地跪在小幼崽身边,深吸一口气,棕色的眼睛里是超出年龄的镇静:“我准备好了,请您开始吧。”   潜杏捉住梨觉软软的小手,分开五指,同绫希的手掌心相对,紧密地贴在一起。   冰凌滴落深蓝色的光,融化在孩子们的指间。   “祝你们幸运。”   他输送进自己的精神力,接着扶住失去意识的绫希,放在梨觉旁边。   *   精神世界中。   梨觉很确定,那是之前不存在的……姑且称作家具好了。   多出来的不仅是王座,还有其上坐着的人。   同样是梨觉此前没见到的人。   祂身形高大,撑着头遥遥望着沈烟,似乎恭候多时。   祂的左肩上停着一只乌鸦,右手小臂上倒吊着一只蝙蝠。   明明都是不祥之物,却衬得祂愈发威严、不可冒犯起来。   乌鸦和蝙蝠忽然一同飞起来,些微的气流吹开祂的兜帽。   那几乎与黑暗合二为一的黑袍之下,竟是一头璀璨夺目的金色长发。   小梨觉自己是金发,对同发色的人颇感亲切。   他捧起自己的长发对比了一下,颜色要比那人浅淡许多,卷卷的发尾倒是很像。   崽崽好奇地躲在爸爸身后偷看。   这个人,是谁呀?   沈烟在房间的异动消失时就已经重新举起弓箭,此刻箭矢正对陌生人的眉心。   这样近的距离,又没有任何外力干扰,以青年有“神射手”之称的准头,命中率绝对是百分之百。   然而被瞄准者没有一丝一毫慌乱,甚至不打算从靶心之下移开分毫,悠然地闭上眼。   与其说是引颈受戮,不如更像是在赌另一人不会动手。   两人隔着数米的距离沉默地僵持着,时间几乎陷入静止。   半晌,竟是此前一直所向披靡的沈烟主动垂下手,冷笑一声:“……果然是你。”   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却明显同武器一起卸下了防备。   王座上的人懒洋洋地睁开眼,唇角弯起散漫的、早有所料的弧度:“想我了吗?”   沈烟擦拭着自己的弓,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你想多了。”   “是吗。”   眨眼间,那人已然来到他面前,离得极近,熟稔而暧昧地揽上他的腰,稍微一收力道,将青年带进自己怀里。   “我倒是觉得,我们对彼此是同样的……”   祂的话没有讲完,而语言也不再重要。   沈烟垂下眼睛,并不讲话,倚在祂怀里的模样却是与冷冰冰话语截然不同的乖顺。   “都这么久了,还不愿诚实面对自己的心吗?”祂抬手将怀中人类的青丝撩至雪白的耳后,叹息声如同某种古老的颂咏,“我的小烟啊……” 第59章   后面的画面小朋友不可以看, 梦境至此终结。   爸爸已经消失了,崽崽还在发呆。   没有发现自己既不在那个落满尘埃的房间里,也没有回到金碧辉煌的海底王宫。   梨觉自顾自纠结着, 那个金色头发的叔叔是谁呢?   爸爸和他很亲近的样子。   他们,是像自己和希希一样的好朋友吗?   如果是好朋友,为什么爸爸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也没有带自己去见过对方呢?   要是爸爸还在家, 他一定会请希希来玩儿的。   托育班喜欢在一块儿玩的小朋友经常会到彼此家里去, 他也被邀请过;就是还没来得及请别人也来自己家, 爸爸就不见了。   难道是爸爸和那个叔叔的关系还不够好吗?   可是他们又离得很近,是在贴贴呀。   爸爸说过, 贴贴是表达爱的方式。   爸爸爱他, 他也爱爸爸, 所以他们会贴贴。   他喜欢希希, 希希也喜欢自己,所以崽崽们也经常贴贴。   这样一来, 是不是爸爸和那个叔叔也互相喜爱着呢?   ……说起来,爸爸喜欢的人, 他应该要怎么称呼?   在托育班的时候, 老师说过, 爸爸和妈妈相爱, 然后有了宝宝。   梨觉知道他是那个宝宝,也知道爸爸是爸爸,可是从来没有妈妈。   托育班里有一样的单亲家庭的小朋友,偷偷跟梨觉讲过,最近爸爸会带一个阿姨回家,也许以后阿姨就是妈妈了。   梨觉想, 如果不是阿姨、是叔叔,也可以是妈妈吗?   还是说,其实爸爸是妈妈……?   太多亲属称谓,太多大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了。   小朋友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了纠结的疙瘩。   有没有人来给崽崽解答一下呀QmQ!   小崽崽一屁股坐在地上,揪着自己的发尾认真思索。   他和那个叔叔的金发,看起来真的很像哦。   除了一个灿烂得像太阳,一个柔和得像蜜糖。   不仅是发色,眼睛也是深浅不一的金。   有那么一瞬间,小幼崽颇为困惑地想,比起爸爸,自己好像更像叔叔的孩子呢。   崽崽以前就好奇过,为什么爸爸的黑发黑瞳和自己很不一样,还想过他其实并不是爸爸亲生的孩子。   他的年龄还没有到为了亲不亲生而难过,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春天的小鸟叼来送给爸爸的礼物,就像檐廊下筑巢的燕子会衔来树枝与石子——那个名为“送子鸟”的、被小崽崽记得有些混乱的故事。   每每遇到这样的疑问,沈烟总是会放下手里的任何事,把小孩子揽进怀里,温柔地亲吻他的发顶,不厌其烦地回答:“不是呀,你就是我的孩子,曾经是我的一部分。我们流着同样的血液,分享过同样的心跳——但也没错,你的确是这个世界赠予我的、最好的礼物。”   这时候梨觉也不会再纠结,他爱爸爸,爸爸也爱他,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   现在这个多出来的金色叔叔,会不会也……   “诶?”   小梨觉正想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爸爸,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回来了,不再是飘飘忽忽的小幽灵形态。   他惊喜极了,这样爸爸终于能看见自己——咦?爸爸呢?   耽于思考的小朋友总算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同于任何地点的独立空间,一下子慌了。   “爸爸……?”   他爬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爸爸不在,金色的叔叔不在,这里是一片纯然的虚无。   幸运的是,这一次在小幼崽被恐惧包围之前,有谁先找到了他。   “觉觉!”   那是梨觉现在最熟悉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绫希正努力地往他这边挤,就好像有扇门挡在了他们中间。   男孩费力地伸出手,再一次呼唤他:“觉觉,到我这里来!”   崽崽一肚子委屈都要倾诉给小哥哥听,立刻朝他那边奔跑。   奇怪的是,他每迈出一步,脚下都像是有泥巴在拽着他不让他前进,越走腿越沉重,几乎抬不起来。   “希希,我走不动……”   小孩子的声音带上求助的哭腔。   绫希一愣,接着更用力地推开那扇罅隙。   梨觉能看到绫希背后的碧水青山,和自己这里目下空茫截然不同。   崽崽想起来了,在从巨龙世界离开、进入海洋世界之前,绫希曾带着他去过那里。   那儿是绫希的精神世界,是一个梨觉认为没去过、却在“初次到访”时就觉得熟悉又安全的地方。   也许因为那是绫希的领地,而在绫希身边总是安全的。   梨觉不知道自己现在周围黑漆漆的是什么地方,可他迫切地想要到绫希那边去。   可是一扇看不见的门挡住了明亮温暖的另一个世界,阻隔了崽崽们相见。   “觉觉,到我这里来。”   绫希伸长胳膊,但也已经到了门缝的极限。   男孩声音很稳,没有丝毫急躁。   “没关系的,你可以慢点儿走,慢慢来。你可以做到的。”   有他的安抚,崽崽的情绪也跟着稳定下来。   他像踩在厚厚的雪堆里那样尽力抬高腿去走,走得很累,走得很慢,但还是坚定的一步步靠近绫希。   绫希鼓励地看着他,同样没有放下等待拉他的手。   然而小的那个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幼崽的目光含着困扰和犹豫,又有一点希冀:“希希,爸爸在你那边吗?”   这是个相当不好的提问,意味着崽崽在犹豫。   绫希屏住呼吸,声音轻得像怕吹散了花瓣:“为什么这么问?”   梨觉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身周其实什么都没有。无尽的,无尽的虚无。   绫希想起海妖王的分析,那个“魔鬼”的声音对没什么精神力的低阶npc来说只是单纯疼痛折磨,但对于高阶精神力的居民、包括梨觉在内,是一种召唤,会为他们创造最贪恋的美梦。   对于失去爸爸的小孩子来说,最渴望的,当然是与爸爸重逢。   梨觉的提问,梨觉回头的动作,都意味着他在这里已经见到了沈烟,哪怕只是一段假象。   如果梨觉在幻梦中沉溺太深,滞留太久,找不到出口,很有可能会被吞噬。   「第三首领」想要的一定就是这个结果,毕竟吞噬小神子可以获取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可以说,当主神不在时,小神子就是无限空间本源力量的一部分。   绫希请海妖王把自己送到梨觉的精神图景中,要做的就是把他带回现实。   小幼崽看了看自己的小手,爸爸衣角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希希,我见到爸爸了。”   梨觉的回答让绫希心里一沉。果然。   但他的语气仍然不急不躁:“见到什么啦?”   “爸爸没有看到我……”梨觉低着头,语气很失落;随后想起什么,又变得急切,“还有一个、一个叔叔,金色头发的!祂跟爸爸……”   绫希听见“金色头发”顿觉不妙,下意识吸了口气:“祂……祂怎么?”   “崽崽看到了喔!”小幼崽奶金色的瞳孔亮晶晶,分不出是喜悦还是泪花,压低声音像在讲一桩无人知晓的惊天秘密,“那个叔叔呀,亲了爸爸!”   绫希:“=口=!”   神主大人你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做这种事!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   如果这里是“魔鬼”为梨觉创造的独家幻境,梨觉应当只能看见自己最想见到的爸爸,而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呃,叔叔。   那个「第三首领」为什么会夹带私货,把神明的桥段也添加进来?   ——金发,甚至是主神的本真模样;而那鲜少有人亲眼见过。   这个「第三首领」,究竟是什么人?   他或者她或者它,对神主与沈先生之间的事了解多少?   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了。   不过比起调查那人的身份,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带梨觉回去。   绫希循循善诱:“我们先回去吧?陛下还在等着呢,今天的晚餐有红茶栗子千层蛋糕哦,你昨天不是很期待吗?”   提到吃的,宝宝崽顿时犹豫起来。   一边是爸爸和神秘叔叔,一边是希希和幺幺哥哥还有好吃的。   要如何在这两边做抉择?   崽崽烦恼地想,就不能全都要吗?   见梨觉有所踌躇,这是个好的信号;绫希继续押上诱惑的筹码:“你不想见潜杏先生了吗?还有芬克斯先生,万年先生他们……不离开这里的话,以后都见不到他们了喔。”   这下动摇得更厉害了。   可还有一个放不开的钩子。   幼崽小小声:“可是走了,就见不到爸爸了。”   绫希叹气,不得不道出真相:“觉觉,你在做梦,梦见的不是真实的沈先生。”   梨觉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像是裹在泡泡里:“希希,我在……做梦吗?”   已经很近了。只要再靠近一些……   绫希点头,伸长胳膊望着他:“来吧,觉觉,我带你走。”   “一定要走吗?”小幼崽泪汪汪,“可是、可是我还没有见到……不,是爸爸还没有见到我……”   绫希很帮他擦掉眼泪,可惜做不到;耐心道:“梦总是要醒的。醒来之后的真实世界,我陪你去找沈先生——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对不对?”   梨觉当然记得他们的约定,也仍没办法就此放下和爸爸短暂重逢的念想。   泡泡是转瞬即逝的绚烂,可就算仅有须臾,也叫人留恋。   小幼崽垂着脑袋,闷闷不乐。   他虽然不讲话,但已经抬起脚又朝着绫希靠近一点。   男孩不再催促,安静地等待。   一边是虚假的爸爸与金色叔叔;   另一边有希希,有好吃的,有boss哥哥叔叔们;现在,又加上了真正的爸爸。   天平上的砝码重量已经不再相同。   绫希知道,他的觉觉会做出正确抉择。   短短几步路,被梨觉跨出千山万水的架势。   对于如此年幼的孩子来说,“割舍”掉心中最紧密的血缘依赖,放弃爸爸,的确很艰难。   绫希看着近在咫尺的梨觉,松了口气,也为他难过。   “希希……”小崽崽垂着眼,嗓音怏怏,“你亲亲我叭。”   狭窄的缝隙里很难调整姿势,但绫希还是依言探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梨觉闭上眼又睁开,不解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为什么不是这里呢?爸爸和那个叔叔……”   绫希没比他大多少,没办法弄懂不同部位亲吻的区别,可又懵懵懂懂明白,亲嘴唇是大人才会做的事,于是迟疑地解释:“小朋友不这样亲亲的。”   梨觉眨巴眨巴眼:“为什么?”   绫希同样困惑:“不知道,我们长大应该就懂了吧。”   梨觉拉住他的手晃了晃:“那长大了,你还会亲亲我吗?”   绫希也牵住他:“会的。”   小孩子的心情就是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变好,抱着对未来的憧憬,连眼神都明亮了:“那我们要快点长大!”   “好的呀。”绫希不动神色地握紧梨觉,把他从混沌中往自己的精神世界带,“那我们先回去吧,晚餐多吃一点,长大就会快一点。”   梨觉空着的那只手比了比自己的头顶,又踮脚够了够绫希的:“下次再见到爸爸,要长大。”   不能再是三岁的小宝宝了。   要成为四岁、五岁、或者六岁的大宝宝喔!   随着梨觉下定决心,两个世界相邻的门缝松动许多。   崽崽们手拉手穿过那扇门,将虚无锁在身后,伴着淙淙溪水与簌簌风声回到现实。   *   梨觉已经清醒过来,“魔鬼附身”的影响却无法立即全部消除,再加上对离开爸爸的不舍,小家伙的心情和身体一样虚弱,如同大病初愈。   潜杏暂停了所有工作,交给流萤和飞花姐妹俩代行,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宝宝崽。   木屋到处都是氛围感满满的圣诞节装饰,绫希对此很好奇,海洋里的居民也会过圣诞节吗?   可是就算过节,这个风格也太陆地了一点。   他不是那种有话憋不住的孩子,也许是求知的眼神太鲜明,潜杏还是发现了,主动解释:“以前去陆地的时候,见过人类的节日,觉得很有趣,一直想布置来试试,不过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合。”   他点了点怀里的小系统:“还要多谢宝宝崽才能有这个机会。”   他们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烛台漫出淡淡的香味,窗外松柏的枝头点缀着白沙,看起来和真正的积雪没什么差别。   没有烦恼的鳐鱼在雪堆——沙坑里打滚,时不时游过来眨巴着小眼睛,期待一个来自小幼崽爱的摸摸,比小狗还小狗。   梨觉瓮声瓮气,像是重感冒,讲起话来格外绵软:“哥哥,去陆地上做什么?”   旁边的绫希也很想知道,盘腿在沙发上坐好。   潜杏的性格还算平和,尤其面对宠溺的小系统时,几乎有问必答。   在这个问题前却沉默了。   也许是属于大人的秘密吧,绫希想。   懂事的男孩正要岔开话题,见潜杏的目光透过窗柩遥望海面的方向,开口道:“……去见某个烦人的家伙。”   这回答在模棱两可的同时,又似乎意有所指。   海妖王向来睥睨天下,目空一切,除了小系统,能入他法眼的人寥寥无几。   至于生活在陆地上、又能用“烦人”来形容……?   绫希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位同潜杏的纠葛他略有耳闻,也不是没亲眼见证过。如果海妖王去陆地上是与对方见面,并且习得一些人类的习俗,也很合理。   他猜应当不会有别的答案,却也不敢在海妖王面前直白提起,小心地摺好秘密咽到肚子里。   没有人问,潜杏自然也不会继续说,一时间只剩下糖饼欢乐刨坑的动静。   绫希还在想崽崽怎么也不追问了,扭头发现小幼崽已经睡着了。   从那个混沌的精神图景回来之后,这些天梨觉一直睡得不太好,总是做不同的噩梦,哭叫着“爸爸”惊醒。   绫希想了很多办法,比如睡前喝牛奶,点香薰,包括让对养身颇有研究的鳌虾老管家带着崽崽们一起做冥想训练;遗憾的是效果都很有限。   看不见的“魔鬼”在宝宝崽精神世界中留下心病,梨觉这个小疗愈师无法医者自医,其他没有安抚能力的人更是插不上手,唯有让时间慢慢抹平痕迹。   潜杏拿起织有麋鹿和雪花的毯子给幼崽盖上,边轻轻拍着他,边哼着轻缓的调子。   若是让那些被蛊惑跳海、走向死亡的玩家知晓,塞壬美妙而危险的歌喉有一天还能当摇篮曲用,恐怕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   哼歌之余,潜杏一手护在梨觉的前额,释放深蓝光芒抚慰着那睡着的意识。   海妖王的精神力大多数时候意味着引诱和毁灭,能起到的舒缓作用很有限,更不可能深入治疗;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的侧颜被烛光映照得格外宁静,比最精妙绝伦的人鱼雕像还要庄重、秀美。   逃游大boss能捞着如此相安无事、一派和谐的空闲,也很不容易。   在这一刻他不是执掌海洋的首领,不是万千子民的君主,不是副本里暴虐的boss,只是一个期盼崽崽快点儿好起来的家长。   *   生病的小系统没办法自如地化形,变不成水母的人形幼崽只能在结界保护的木屋里待着,最多延伸到院子里。   潜杏抱着梨觉出去转悠,小孩子恹恹地趴在他肩头。   “看,这是什么?”   海妖王用一种给孩子准备了惊喜的家长语气引导着问。   幼崽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下雪了。   不是院落里铺满的静止的沙,而是活跃的、纷纷扬扬下坠的雪。   海里也会下雪吗?   快四岁的梨觉也是经历过三个冬天的小朋友了,还在现世的时候,每到下雪天他都会被爸爸包裹成小粽子,戴着亮色的围巾摇摇摆摆地出去玩雪。   崽崽很喜欢和爸爸一起堆的雪人,想要带回家;它理所当然地在温暖的屋子里化成了水,梨觉伤心极了。   爸爸给他擦眼泪,半是安慰,半是教学:雪遇到温暖会融化,在水里同样会消失。   海,就是很多很多的水。   雪在海里,不会化吗?   见小系统因病而苍白的脸庞被突如其来的惊喜重新点亮,潜杏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们又往外走了一些。   糖饼好久没见小幼崽,兴奋地直摇尾鳍,像个直升机一样冲进“雪”里,打散了它们的队形。   等鳐鱼游回来,“雪”才恢复原状。   这回梨觉看清楚了,那是一大群银白色的浮游生物。   它们会在每个季节末迁徙到另一片温暖的海域,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就像一场壮观的大雪。   这个时节它们本不该路过王宫附近。   但那可是海妖王的命令。   崽崽望着浮游群,潜杏哥哥这样抱着他看雪,让他想起和爸爸一块儿的从前。   潜杏问:“我一直想给它们取个名字。你有什么想法吗?”   梨觉靠在他的肩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雪花”们,声音轻轻的,也像下雪:“星星星。”   潜杏:“星星吗?”   “星星星。”小孩子认真地读了三遍一样的字。一个都不能少。   小朋友的思维总是很奇妙。   潜杏微笑:“好,听你的。”   他们一起看着星星星们游来游去,游得低的那些为海底斑斓的珊瑚丛盖上一层纯白,比院子里的沙更像积雪。   梨觉出神地看着磅礴的队伍在眼前移动,喃喃地呼唤自己为它们新取的名字:“星星星……”   童话书上说,看到流星是要许愿的。   崽崽没有见过流星,在他的想象中,漫天流动的星辰,应当也是雪。   对着飘雪许愿,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效果呢?   崽崽的愿望很简单,快快长大,然后见到爸爸。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还没有过四岁生日的梨觉小朋友叹了口气。   潜杏以为他被流息呛着,抬起手帮他紧了紧厚厚睡衣的领口。   梨觉的状态不佳来源于心病,并非生理患疾,其实不觉得冷。   但有一种冷是家长觉得冷。   小崽崽被临时监护人裹进宽大的幼龙造型睡衣里,浑身包得严严实实,仅露出巴掌大的小脸来。   这件睡衣帽子上有一对支棱的小龙角,身上的料子金灿灿、毛茸茸,不像混身盔甲般覆鳞的龙崽,倒是更像梨觉在上个世界化身的小奶猫。   侍从们躲在珊瑚礁后面远远地围观。   王最近没回自己的寝宫,连班都不上了,每天在这儿专注养崽。   他们早就想见见那传说中的小少爷什么样儿,是不是终于要有继承鱼了;恰逢梨觉生病每天只能呆在木屋,啥也看不着。   今日小少爷总算光临院子,难得一见真容。   好小一团崽。   长得太可爱了吧。   虚弱又委屈地趴在君王怀里的小模样可把初次见面叔叔姨姨们心疼坏了。   就是看起来不像海洋种族,虽然有鱼信誓旦旦他是水母来着。   而且这浅金的发色瞳色怎么看也不像王亲生的。   真的是他们祈盼已久的继承鱼吗?   除此以外……   侍从们窃窃私语:   “王宫里怎么会有这种睡衣?谁买的?”   “啧啧,居然是龙的造型。”   “龙是啥?”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陛下最讨厌龙了。”   “就是啊,以前提都不能提吧。”   “所以说龙是啥啊!”   “采办大臣也不怕掉脑袋……”   “而且小少爷还穿上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倒是来条鱼告诉我什么是龙啊!!”   就在他们的讨论激烈到快要转化为争吵时,背后蓦地响起低沉而威严的声线。   “长舌头,是为了让你们在背后妄议陛下吗?” 第60章   侍从们怎么也想不到被当场抓个正着, 个个噤若寒蝉。   有胆儿大的悄悄扭头望去来者何人,更是僵在原地。   那……那是一条、不、一头怎样的生物啊?   浑身上下密密匝匝覆着金黄色的鳞片,璀璨得叫人睁不开眼, 远比常见的鱼鳞、蛇鳞都要坚硬得多,可以是坚不可摧的盾,也可以是无坚不摧的矛。   头上那对桀骜的犄角形态很不符合海洋生物的规则, 强劲有力的尾巴优美地摆动着, 光是划开的水波之剧烈, 都能想象到若是拍到身上该有多疼。   他的背后展开巨大双翼, 乍一看是薄薄一层膜,其实是无数鳞片镜面般反射出的光线;那光线的来源竟是细小龙鳞之间流淌的红。   不是血, 不是原生的色泽, 而是灼烫的、布满全身的火焰。   ——什么样的火焰, 可以在海水中持续不断地燃烧?   众所周知, 海妖王最讨厌火。海洋是他的乐园,他可以随心所欲制定一切规则, 叫海底火山永远沉眠也不过一个响指的事儿,更别提有谁胆敢携带火种进入领域。   这肆意妄为的陌生来客是什么身份, 居然能跨越君王的铁律?   有侍从认出了他, 颤抖着低语:   “是……黄金暴君……”   “那头龙……?”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陛下……”   那些有眼不识泰山的侍从同样因来者的压迫感一动不动。   明明不是君主, 却有着和君主不相上下的、令人打心底升腾起恐惧的强大气场。   比火焰还要炽热的赤金色龙瞳危险地眯成一道竖缝, 由远及近地向着王宫侍从们游来。   “看来潜杏还是御下无方,才会出现你们这群废物。”他沉声道。   竟对陛下直呼大名?!   侍从们唏嘘一片,却谁也不敢抬头直视黄金龙。   “我就说他还是心软。”暴君哼笑一声,“要是换做我,你们早就成了火山的养分了——我可不需要没用的东西。”   他越是靠近,龙焰的温度也越是透过同一片海水真实地传递过来, 叫这群自孵化起就生活在冰冷海底的虾兵蟹将难受到无法呼吸。   好在,暴君的目的也不是他们,轻蔑地掠过他们,那能顷刻间将生鱼煮成熟鱼的高温很快远去。   侍从们从窒息和炙烤中得救,大惊失色,看着暴君直直闯入结界。   那是海妖王亲手布置的,任何擅入者都会在触碰边缘的瞬间灰飞烟灭;围观者既暗自捏了把汗,又庆幸于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也能得到惩戒。   然后就看见黄金龙像进自家客厅似的,大摇大摆进了院子。   他化作人形,身材高大,长相俊美,金棕色的长发丝毫不显弱气,反而衬托得更加强悍、野性。   完全没有受到结界的阻拦和伤害,甚至还自来熟地摸了摸糖饼的狗头。   破格晋升的鳐鱼已经自觉地担起了小少爷的门卫一职,见到陌生人忽然闯入,第一反应是龇牙——它的脑容量和武力值都太有限,光个头大,根本不会打架,龇牙装凶是唯一能做的——绕着男人左闻闻右嗅嗅。   咦?   怎么身上有小少爷的气息?   ……好像还有陛下的味道?   看来是熟人嘛!那得热烈欢迎!   糖饼像小狗摇尾巴一样热情地晃起尾鳍。   男人翘起嘴角:“乖孩子。”   侍从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啊啊啊!!   院子的另一边,潜杏感知到“客人”的到来,神色不变,抱着梨觉低头温声道:“崽崽,你看谁来了?”   梨觉茫然地转过头——   因为分离而哭泣,因为不舍而思念的家长,就站在几米远,微笑着看向他。   小幼崽先是诧异,然后是不可置信,接着转化成为惊喜。   嘴上还半信半疑地梦呓似的念着“咪咪……?”,身体已经习惯性地探向来人的位置。   芬克斯一步步走过去,面上微笑不变:“怎么,这才多久不见,就已经不认识我了?”   梨觉原本不自觉扬起笑容,可随着芬克斯真的到了自己面前,从潜杏怀里接过他,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向下,到最后完全垮了下去。   崽崽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咪咪……哥哥……呜呜……”   “怎么……”   方才还游刃有余、狂拽酷炫的暴君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给小家伙擦眼泪,却因为动作太粗糙把幼崽娇嫩的皮肤都弄红了。   潜杏不由分说从他怀里收回宝宝崽,手上安抚的动作熟练而温柔,冷冷睨了他一眼:“早知道不让你来了。”   芬克斯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有几秒钟没有动作。   片刻后,他也将力道克制到最轻,用拇指指腹蹭掉梨觉眼角挂着的泪珠,几乎算作夹起嗓子柔声哄着:“宝宝崽见到我不高兴吗?”   小幼崽抽抽嗒嗒:“高、高兴……”   “高兴,怎么会哭呢?”   梨觉摇摇头:“不、不知道……崽开心,然后,然后就哭哭了……”   从未体会过类似情绪的龙类想,也许这就是人类所说的“喜极而泣”吧。   黄金暴君要比海妖王高出一截,也更加健壮,这时候身形足以把潜杏完全遮住,借着逗小崽儿低声道:“你的员工们好像对我……不,对我们的情况很感兴趣。要他们回避一下吗?”   潜杏僵了僵,随后抱着梨觉扭头就走。   芬克斯以拳抵唇低笑几声,跟在后面进了屋子,打量着处处圣诞感十足的温馨装饰,也想起了一些他们的从前。   那些在陆地上,真实飘着雪的冬天。   他没想到潜杏如此流连这个属于人类的节日。   或者,留恋的不止节日。   不过眼下海妖王肯定没兴趣同他追忆过去。   潜杏放下梨觉,许久不见的人类小男仆——唔,在这个世界既不是人类,也不是男仆了——走出房间,恭敬地向他问好之后,帮宝宝崽脱下厚厚的睡衣,换上轻薄的。   薄的这件款式和原来那件差不多,还是小龙崽的造型。   芬克斯心情莫名舒畅,挑眉看向潜杏;后者则避开了他的视线。   另一个家长到来的惊喜冲淡了小幼崽心中的郁结,连一直病怏怏的苍白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芬克斯没有当客人的自觉,在任何人开口邀请之前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梨觉跑过来趴在他膝盖上,眼睛晶亮,很明显是要抱抱。   成年人一手提溜起幼崽放在膝盖上,捏捏小脸蛋,悄声同他说着话。   窗外仍有窥探的视线,潜杏手掌向外挥了挥,纱帘合上。   他皱起眉:“你这样来,太大张旗鼓。”   尽管巨龙入海时已经缩小了很多很多倍,没有用和蓝鲸不相上下的原始体型,可无论是龙角还是龙翼,还有那过分抢眼的火焰,怎么看都不是海洋世界中的原生生物。   就算化作人形,暴君的外貌太过出挑,所到之处必然吸引眼球。   不要小看海洋居民们传播八卦的能力。   恐怕要不了多久,整个海洋都会流传着“有异族与陛下私会”“还是头龙”“而且是雄的”之类的离谱论调。   ……虽然从某种程度而言,是事实。   海妖王和黄金龙的关系复杂,的确是宿敌,见面却也不仅是兵刃相见,还有别的事可做;   是比宿敌还要……嗯,多那么一些的关系。   他们给予对方的许可不少,互相串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不会有活腻了的子民偷偷向中枢举报,有些事还是低调点儿好。   男人没在意他语气并不严厉的责备,从衣领里掏出什么,似笑非笑:“还是要多谢海妖王陛下的礼物。”   那是条项链的吊坠是一颗比水晶更斑斓、比珍珠更铮亮的夜明珠。   芬克斯没有小系统的特许准入权限,就像海妖厌恶火,龙族也跟水八字不合;暂时潜水全靠憋气,像今天这样需要长时间呆在海里,海妖王赠(被)送(抢)的夜明珠就派上了用场。   哪怕潜杏是海洋的统领,夜明珠这样珍稀的存在他的藏品也寥寥无几。   一想起是怎么打赌输给这个无赖的他就生气,又不能当着宝宝崽的面儿发火,真是……   芬克斯正是拿准了他不会在梨觉面前动怒,才如此肆无忌惮。   不过也点到为止。   潜杏这个人的性格其实比看起来更深不可测,越是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喜形于色之人,越是不知被逼到极限之后会如何。   他可不想真的惹恼他,然后把这幢温暖的、充满回忆影子的小木屋给拆了。   宝宝崽会伤心的。   巨龙浴火而生,体温比常年待在水底的海妖王高得多,还没痊愈、生病就会怕冷的小系统很喜欢这样偎在他怀里,连自己身上也跟着暖洋洋起来。   芬克斯的长发垂落,发丝搔得小孩有点儿痒。   梨觉抹抹脸,又想起梦里那个亲了爸爸的金色叔叔。   叔叔和哥哥的头发都是金色的,却又很不一样。   芬克斯的这种金偏向棕色调,而且发型可奔放多了,和他本人一样,有种攻无不克、势如破竹的狂妄。   叔叔呢,则是和咪咪的龙鳞相同的纯正的黄金色,发型也打理得一丝不苟,比起以暴制暴的威严,又多了几分不可亵渎的神圣。   梨觉又卷了卷自己的头发,有点儿失落。   为什么只有崽崽的颜色这么淡呀?   像是镀上一层朦胧月色的雪,又好似会随时融化在阳光里。   是不是因为自己还太小,以后就会变深?   崽崽也好想要闪闪亮的头发哦,像哥哥、像叔叔那样,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他也想成为超级厉害的小系统——不,大系统!   宝宝崽想要长大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呢。   不过,下次见到那个金色的叔叔,会是什么时候?   *   龙类是不属于这片海、这个世界的生物,来时引起的轰动已经派人去处理了,为了不接着制造皇室绯闻,自然只能“躲”在给宝宝崽制作的木屋里。   还好这儿足够宽敞,再来几个都住得下,潜杏把芬克斯安排在无人居住的二楼。   门关上之后,他看着昏暗的走廊叹了口气,不知这算不算得上一种木屋藏……娇。   木屋是真木屋。   娇挺难说的。   潜杏下到一楼,先是去看了看崽崽们。   两小只很喜欢那个特意为他们打磨的大砗磲,绫希已经睡着了,梨觉还醒着,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潜杏,很希望能和家长一起睡。   潜杏知道他在龙族的星舰上夜晚多半和成年人一块儿,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最粘人的时候;   然而他和芬克斯不同,很难接受入睡时旁边有另一个存在,尤其是呼吸和心跳声都很大的人类。   梨觉早就不是纯粹的人类了,可是身为人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即便宝宝崽的眼神充满了恳求,大人还是硬下心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弯腰印下一个轻柔的晚安吻,然后为孩子们拧灭矿灯,阖上贝壳。   潜杏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向窗外。   小系统很喜欢雪,海妖王命星星星们这几日在停止迁徙,能陪伴和让宝宝崽开心是它们的荣幸。   深海透不进阳光,王宫能够灯火通明都是靠发光的珊瑚、贝壳和游鱼。   一旦它们安静下来,就算是入夜。   星星星们无聊地追逐着彼此,渺远而模糊地印在窗户上。   今晚,会是个静谧的雪夜吧。   潜杏靠在床头看飞花呈上来的卷轴,都是这些天她和流萤代行朝政时一些无法决断的议题。   跟随小系统一起进入副本的那批玩家时限已经到了,最后活下来的有五六个人,还算不错的成绩。   梨觉此次给他带来的任务是调整副本通关率,不能维持恒定数值,必须有上下浮动,才不至于被那群狡猾的人类找出规律。   Boss沟通岗系统带来的命令是中枢直接下达,必须执行,否则年底绩效考核出了问题,多累积几次会有降级的风险。   降级,是无限空间中最残酷的一种责罚。   如果一路从风光无两的大boss掉到最最基础、最最低等的npc,也不是没有继续下降的空间。   等待着的终局就是被无限空间彻底淘汰,弃置于「迷雾」。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从「迷雾」中回来。   所以没人知晓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而未知是最高级别的恐惧。   有这样一道缰绳拴在喉咙口,纵是桀骜如暴君芬克斯,顽劣如恶魔梅菲斯特,也要屈服于中枢,乖乖低下高傲的头颅,听不到自己腰高的小系统的吩咐。   相比那些动不动就弄得满城风雨的家伙,海妖王更偏向韬光养晦,尤其不会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无谓的反抗上。   话说回来,调整到怎样的阈值比较好呢?   如果是……   他正专注着一行行批阅,门开了。   没有敲门意识的人站在门口,睡袍的尺寸于他而言小了些,索性敞着领口,腰带系得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皮肤,肌肉线条一路向下、令人遐想万分地没入下半身的衣料里。   潜杏心里暗叹今夜的静谧不会再继续了,停下批阅卷轴的动作,但吝啬于抬眼,淡淡道:“真是无礼。”   前些天梨觉总是做噩梦,连绫希都哄不好,必须有大人在才行。   为了让宝宝崽夜半惊醒时能够随时找到家长,木屋里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上锁,门更是连三四岁的小朋友都能推开。   今天倒是让某些人占了便宜。   不请自来的人缓步踱进来,反手关上门:“我很抱歉,陛下。”   尽管看起来完全没有抱歉的样子。   “陛下”二字的咬字耐人寻味,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尊称,却被讲得有如情人间的调笑。   潜杏不搭理他,可卷轴上的字符变成了不听话的游鱼。   龙类的体温如此之高,以至于芬克斯还未靠近,潜杏已然觉得房间里变得燥热;他讨厌这种被火烤着的感觉,所以就算是木屋里烘托气氛用的壁炉也不会真的点燃,扔点儿红色的发光矿石足以。   现在想来,讨厌火的一大部分原因可能都跟这头龙有关。   芬克斯已经走到床边,身高和视角让他居高临下,语气却并不逼仄,反而拿出老友谈天说地的架势:“怎么样,养孩子的感觉?”   木屋里到处摆着小孩子的用品,光是玩具就有好多种,大大小小的泡泡包裹着它们在低空中飘来飘去,方便宝宝崽想玩儿的时候随时拿到;连家具锐利的边角都细心地用海绵包裹上。   不近人情的海妖王在当起家长来还挺有模有样。   梨觉是潜杏心中为数不多柔软的部分,而他潜杏并不喜欢把这暴露在别人——尤其是这人面前——避重就轻地回答:“这是工作。”   想把对宝宝崽的疼爱解释成为应付上级检查的必要工序,这个理由芬克斯自己也用过,很难买账。   他轻笑道:“也不知因为上个沟通岗系统口吃不清晰就烦得把别人扔进海蜘蛛巢穴的人是谁。”   潜杏冷冷地回击:“哦?那把上上个系统用岩浆封住的你就是个好人吗?”   芬克斯非常享受不爱说话的对方偶尔的伶牙俐齿,龙瞳因室内昏暗的光线和兴奋同时变得更圆:“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干他们这行的,哪一个又不是罪大恶极呢?   潜杏知道工作是肯定做不下去了,索性合上卷轴:“你来就是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吗?”   “闲话家常可是沟通拉近感情的一部分,亲爱的,我从我那儿的人类身上学到的。”在潜杏忍无可忍把他轰出去之前,芬克斯暂停无意义的调情,语调一转,“梅菲斯特那小子也来看宝宝崽了?”   小魔鬼平日里闲得无聊就会监视其它子世界boss的动向,按照他的说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梅菲斯特有这样的渠道,芬克斯也有自己的情报网。   虽然是很正常的事,只不过想到他们监控的是自己的世界,潜杏还是一阵心烦。   海妖王没说话,芬克斯当他是默认。   暴君磨了磨牙,主动揭示信息源:“那臭小子发了他和宝宝崽的照片给我。”   潜杏没想到小魔鬼做得如此粗暴直白。   小系统去的第一个子世界就是芬克斯的,梅菲斯特当然清楚他和梨觉之前有多亲;这跟直接面对面嘲讽有什么区别。   潜杏不知为何心生同情,却讲了另外一件看似无关的事:“他带走了我的一个员工。”   芬克斯对此并不意外:“戴眼镜的那个?”   潜杏一愣:“你怎么知道?——小梅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你喊那小子喊得还真是亲密。”阴影落在芬克斯的脸上,他啧了一声,“你这个人,除了俩小姑娘谁都信不过,从来不肯多招募点人手;又重要到可以被你称作员工的地步,也只有那眼镜儿一个了吧?”   潜杏:“……”   芬克斯心情好了一点:“哈,我真是比你想的还要了解你。”   潜杏:“这很值得骄傲吗?”   “一点点吧。”芬克斯说,“不止是你的那个员工,臭小子之前还想跟我借林望和莉达。哦,一开始还提了威尔和岩石,但又看不上他俩;当然,不管是借谁我都拒绝了。”   潜杏皱眉:“小梅要他们做什么?”   芬克斯表情不太好:“你能不这么喊他吗?”   潜杏被他搞得莫名其妙:“关你什么事儿?”   “……”芬克斯决定跳过这个,“你没发现吗,你的那个员工也好,林望和莉达也罢,都是相同职级。”   ——通俗来说,都是副本里的小boss。   潜杏沉思。他同样发现了这个规律。   小恶魔的性格活泼,(外表)年龄小爱撒娇,和大多数占地为王的孤僻boss不同,社交属性满分,在无限空间的人缘很不错;尽管这种人缘并不意味着优势或者幸运。   既然他找了他们俩“租借”小boss,大概率还去问了其他同事。   梅菲斯特要那么多小boss,想做什么?   芬克斯抱臂,右手手指在左胳膊上点了点:“虽然我不知道梅菲斯特又想搞什么恶作剧,不过姓原的也在招兵买马,这也许不止是巧合。”   “他?”潜杏听到这个形式有些恍如隔世,“你和他有联系?”   芬克斯斜他一眼:“吃醋了?”   潜杏:“……少废话。”   “不是姓原的自己告诉我的。”芬克斯只是这样说。   既然没有下半句,多半是靠自己的情报网得到的消息。这是每个boss不能被窥探的手段。   潜杏没有追问,同事嘛,这点儿默契和共识还是有的。   芬克斯突然意识到,自己进来这么久,交谈半天,潜杏居然至今没从床上起身,甚至仍然靠在床头,看起来很放松的样子。   他穿了件淡蓝的睡衣,即便是准备入睡领口也扣得严严实实;只不过从芬克斯这个角度还是能看见些许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和颈侧莹亮的鱼鳞。   他们有着相似的鳞片,和迥异的种族。   他们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个体,除了对宝宝崽是一样的宠爱。   这个认知让暴君的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他垂下手,打断海妖王对其他人的思考:“好了,不谈别人了。聊聊我们吧。”   此前的莫名其妙再度返回潜杏心中:“我们有什么可说的?”   “也太无情了,陛下。”芬克斯弯下腰,双手撑在床沿凑近,“别忘了,我们好像还没有解除‘婚姻’关系吧……夫人?” 第61章   不久前在巨龙世界的时候, 芬克斯请求潜杏假扮自己的配偶以应付长老会的质疑,审判当日却掀起了相当大的混乱,潜杏按照约定带梨觉提前退出子世界。   在那之后, 他同芬克斯之间除了近几天邀请对方来探望生病的小系统也再无联系,早就把假结婚一事儿抛之脑后。   ……这种时候重新提起,怎么看都是有预谋的。   海妖王算是听明白了, 这人打着讨论公事的幌子, 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理性思考归理性思考, 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孔、听着耳畔意有所指的语调, 还是有什么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木屋结界里的海水是完全静止的,此刻却仿佛有风拂过, 滚烫而暧昧的气息散落房间每个角落。   芬克斯一条腿跪在床上, 几乎将他拢进自己的影子里:“怎么不说话?还是说比起这个称呼, 你更喜欢‘亲爱的’?”   海洋君主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可小幼崽的房间就在隔壁,又担心弄出动静吵醒崽崽, 只好伸手挡住这人的得寸进尺:“你的烂摊子都收拾完了?”   芬克斯反应了一下,明白他说的是当日大闹长老会的后续。   想起那群腐朽顽固得令人作呕的老东西, 暴君的脸色阴沉了一瞬, 收敛得很好:“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我。”   潜杏用力推拒, 小臂已然覆上了鱼鳞, 声音漠然:“当我没说。”   “已经晚了。”芬克斯低笑,“你这样念着我,我很感动。”   潜杏已经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了。   他的指尖凝出一截与此前探视梨觉时粗细、硬度截然不同程度的冰凌,抬手刺向芬克斯,被早有所料的后者见招拆招化解。   海妖王的实力放眼整个无限空间也是排在前列的,若是动起真格来不会处在下风。   因此, 每一次的亲密接触芬克斯都要在对方究竟是口是心非的欲拒还迎、和真心想要杀了他之间博弈。   靠近后会得到情意绵绵的吻,还是见血封喉,他真的猜不透。   暴君充满了嗜血的挑战性,越是这样,越叫他着迷。   尽管与海妖王的你来我往之间有个很不好拿捏的分寸,还好到这一秒为止,他每一次都赌对了。   这回,又会是哪种?   芬克斯一手攥住潜杏的手腕,一手钳住他的下巴,正欲上前——   嘎吱。   “哥哥,我……”   带着浓浓睡意的黏糊糊小奶音打破了粘腻至极的氛围。   成年人们触电般猛地放开彼此,潜杏惊得差点一脚把芬克斯从床上踹下去,还好后者反应够快、及时退开,才没有在未成年崽面前上演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咦?”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打扰到什么的小幼崽声音相当困惑,“怎么有两个哥哥?”   他一手抱着和身形比起来有些太大的枕头,一手揉了揉眼;等视野清楚些许后再度抬头,神色从惊讶变得欣喜。   “哎呀!”崽崽奶声奶气,“我知道啦,哥哥和哥哥,是不是在亲亲!”   大人们:“……”   潜杏的平静面具快撑不住了,芬克斯维持着僵硬的假笑快步走过去,一把捞起梨觉,在后者因枕头掉下去的小小惊呼中揉乱幼崽的头发:“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嘛呢,嗯?”   崽崽轻而易举被转移了关注点,想起来自己的目的,指了指幼龙睡衣下的小肚肚:“饿啦!”   似乎要证明他所言不假,崽崽的肚子发出嘹亮的咕唧一声。   潜杏掀开被子下了床,理了理被压得散乱的长发。   还好海妖的血液、气息不会像人类那样难以控制,他面色如常,没有半点慌张:“走吧,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   芬克斯颇为惊讶,他还以为潜杏这样的性格会责备小崽儿晚上为什么没好好吃饭,而不是就这么顺着宠着。   又或者,可能只是急于摆脱与自己独处的窘境。   能让高高在上的海洋君主感到“恐惧”,也算自己略胜一筹,他想。   潜杏随手取下床头花瓶里一串叶片会发光的细小藻类,当作发圈拢起长发。   芬克斯没见过他这个发型,饶有兴致地跟在后面观赏。   “咪咪。”怀里的小幼崽拽了拽他的衣服吸引注意力。   “嗯?”   梨觉指指潜杏,很是惊奇:“幺幺哥哥,辫子!”   芬克斯低笑:“嗯,我也看到了。”   “哥哥也扎。”梨觉期待地看着他,“然后,给崽崽扎!”   芬克斯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原来他们仨都是长发。虽然颜色各不太相同。   很难没有一家三口即视感。   他想象了一下三人扎同样发型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场景,把自己逗笑了。   潜杏停下脚步:“笑什么?”   因为对芬克斯说,眼神不算友好;   因为有梨觉在,语气也不苛责。   大龙和小崽看看对方,异口同声:“秘——密。”   这么快就站到统一战线同仇敌忾,海妖王心中有微妙的醋意,半是纳闷半是不悦地哼了一声,回过头去。   待前面人一转头,后面俩又嘀嘀咕咕起来:   “什么发型好?”   “嗯……揪揪!”   “给你吗?”   “给幺幺哥哥。崽想要,嗯,嗯,两个的!”   “揪揪也可以扎两个。”   “要高高哒。”   “双马尾?”   “对!”   “那我……”   “咪咪,麻花辫!”   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芬克斯嘴上应着,心中想象他们仨换上宝宝崽期待的发型,差点没憋笑出内伤。   算了算了,还是都在小家伙一人身上实现吧,不然暴怒的海妖王能把王宫给拆了。   潜杏听着他俩一直在说悄悄话,更不爽了。   小系统来到海洋世界,应当跟自己最亲密……不,最熟悉才对。   结果这家伙一来,崽好像就被抢走了。   可其实是自己邀请对方过来的,为了怏怏不乐的梨觉。   芬克斯的出现的确解决了这个难题——为什么自己又不高兴了?   ……反正都是那头龙的错。   潜杏不愿多愁善感,胡乱下了结论,默默给芬克斯记了一笔。   *   这间专门为梨觉定制的木屋附带了一个很大的厨房,方便每天变着花样给小系统做好吃的。   芬克斯刚把崽崽放下来,门口多了一道脚步声。   他们回过头,看到绫希趴在门后,神色有歉意:“对不起,陛下,长官,是我没照顾好觉觉。”   他说的是梨觉的晚餐没吃完,而这向来是绫希的监督工作。   君主摆摆手:“确实也该换点花样了。”   他不清楚梨觉究竟喜欢什么,在巨龙世界时给他买过甜点很爱吃,于是这些天顿顿做的都是甜食。   甜腻的浓度过高,连原本嗜甜的人也会厌倦,崽崽虽然没有任性地要求吃别的,也当真难以下咽。   严格来说小系统已经没有生理上的进食需要了,还会饿肚子都是身为人类残留的感知;其实梨觉就是嘴馋了。   也好,是该做点别的。   潜杏正欲召来老管家,芬克斯阻止了他:“我来吧。”   潜杏没反应过来:“……来什么?”   芬克斯理所应当:“做饭啊。”   潜杏一脸不可置信:“你还会做饭?”   芬克斯明知这种小事没什么得意的必要,还是没忍住:“我可比你想象得要全能得多,亲爱的。”   潜杏看着那边已经跑过去拉绫希过来的梨觉,忍了忍,没在孩子们面前动手。   “再出言不逊,”他冷冷地盯着芬克斯赤金龙瞳,“你也能够享受一下海蛇窟的座上宾礼遇。”   芬克斯愉悦地笑起来:“按摩么?我倒是很久没放松过了——好了,不说这个,小家伙该饿坏了,围裙在哪里?”   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海妖王怎么可能知道这种厨房琐事,还好绫希解了围;以前在黄金龙的星舰上当惯小男仆的男孩儿四处看看,依照着摆放物品的共识,在门后的挂钩上取下围裙,递过来。   这件围裙对于芬克斯高大的身材来说有些紧,不过也能凑合。   男人套上它,把衣领后塞住的长发拢起来,学着此前潜杏的样子,折了节装饰用的海藻高高扎起来,然后看向目光满是怀疑的潜杏:“能劳烦陛下动动您金贵的手指帮我一下么?”   潜杏不明所以,芬克斯干脆转过身,指了指腰后松散的两条带子。   明明让绫希来,甚至梨觉都够得着。   偏偏要找他。   潜杏总觉得芬克斯此举是某种恶作剧在作祟,可顶着宝宝崽期待(吃饭)的目光,还是讲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暗下决心,要是这头龙借着机会说什么多余的话、做什么多余的事,就算梨觉和绫希还在这里,他也一定要好好舒展下筋骨。   好在,直到他真的靠近,手指灵巧地系着结,芬克斯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任他动作,还完美地沉默着。   潜杏比芬克斯要矮一些,尤其这时候低着头,后者扎高的马尾在眼前晃来晃去,像逗猫棒。   尽管海妖不会认为自己是猫。   为了方便入水和游泳,暴君今日轻装出行,只穿了件最基础款式的黑色上衣。   在进入厨房之前,他脱下了睡袍换回这件,此刻轻薄顺滑的料子完美地勾勒出偾张而不夸张的肌肉,荷尔蒙蓬勃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   更难以忽视的是龙族从血液向外散发的高热。   明明鳞片是冰冷的,为什么接触到同样低温的海水之后反而激化成了热量?   不同子世界居民的构造千差万别,更别提每个世界的首领。他哪儿知道这些长角长翅膀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潜杏被这火焰般近在咫尺的灼烫弄得有些心烦意乱,最后拉紧绳子两端时力道没控制住,勒得芬克斯“嘶”了一声。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此前那个被小幼崽打断的……也许是吻。   如果没有梨觉的意外,他会让他继续下去吗?   他不知道。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过,不过大多发生在最激烈的时刻——有些是正在打的期间,有些是正在做的期间。   在那些时候,吻不是情感上的抚慰,而是纯粹的宣泄,无论是宣泄力量还是别的什么。   他和他之间的吻,不该出现在两个人平静而清醒的时刻。   潜杏没有深入想下去,垂手退回安全距离。   “谢谢。”   芬克斯不知他所想,回身促狭地瞥了他一眼,但没多说什么。   男人熟门熟路地拿出所需的厨具与调料,看来说自己会做饭不是吹嘘。   在崽崽们看来,就只是大人之间一次互帮互助的友好行为,没有多余意味。   潜杏希望的确如此。   厨房的食材还算丰富,哪怕没几个会出现在龙的菜谱上。   芬克斯做菜的步调和他本人同样雷厉风行,没一会儿端上好几个菜来,口味清淡、营养丰富,正适合小小朋友。   梨觉的餐具都是宝宝崽专用的,打磨和抛光后显出淡淡金色的蚌壳上雕出一朵朵小梨花,连勺柄上都刻着笑脸。   绫希原本没打算吃,在旁边看着看着肚子也叫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梨觉热情地把自己的蚌壳碗推给他。   好朋友之间应该分享食物,这可是爸爸教过的哦。   原本他希望两个哥哥能加入夜宵的行列中,大人们不约而同拒绝了。   幼崽一开始还担心他们关系不好,随即想起自己半梦半醒看到的那个亲亲——哥哥们一定很亲密啦,崽不用担心!   芬克斯抱臂靠着流理台,潜杏站在旁边,一同看向两小只。   以杀戮为工作的大boss们以前都不知道,光是看着别人吃饭,内心也能获得巨大的满足感。   比起各吃各的,孩子们更愿意分享同一个蚌壳,也就没有再拿多余的碗碟。   小的那个有时候吃得沾到脸颊上,大的那个就会放下自己的勺子,先用餐巾帮他擦脸。   梨觉是个性格非常好的小朋友,不过毕竟年幼,又深受宠爱,偶尔在家长们面前也会露出一点点恃宠而骄的小脾气来。   但他格外听绫希的话,哪怕后者大部分时间也都顺着他的意思。   一旦有意见相悖,譬如挑食,绫希只要放下汤匙静静地看着他,最多喊一句“觉觉”,小崽崽立刻听话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   故意配上嗷呜嗷呜的音效,时不时偷偷瞄一眼绫希,强烈表达出“我有好好吃饭哦”“我做得很好吧”“我很乖哒”的意图。   并且也都好好地传递到了绫希那里。   男孩会露出那种“真拿你没办法”以及“又被可爱到”的表情。   这一点两个成年人也时常深有体会:宝宝崽实在是个让人没办法不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小家伙。   但绫希和大人的表达方式不同,他会慢慢地眨一眨眼,再郑重地摸摸梨觉发尾的小卷:“好啦,吃吧。”   临时监护人们想,就算梨觉自己真正的家长来,恐怕都没有绫希的话好用。   不过,究竟是怎样的父母,才能养出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甜心呢?   但没有人谈起梨觉的父母。   他们有种隐约的预感——身为无限空间要职必须会有的敏锐度——那个话题是绝对的禁区。   潜杏低声问了另一个问题:“小绫,到底是什么人?”   且不提小系统为何如此听他的话,绫希光是凭能先后自如进出芬克斯和自己的子世界,绝不会是普通npc。   芬克斯眯起眼,看着正在低头喝蛋花汤的男孩:“你猜,我们现在的讨论,他是不是有办法每一个字都听得到。”   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暗藏的含义可就太多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暗示绫希有着非同一般的权限。   无限空间有着非常经典的管理架构:   那位鲜少有人见过真容的创世主神掌握着绝对至高无上的原始和终极权力,连明面上的顶层中枢都只是延伸祂权力的工具。   中枢之下,分布着数百位个分管不同具体事务的系统,比如梨觉这样专门给各个子世界大boss下KPI的,比如分配给玩家的指引型,   系统们的职级完全相同,没有上下级之分。   “大混乱”到来之后,系统和玩家一样经常性被刷新,更多、更杂乱的新入职员工必然需要更多的指引,这就是数不胜数的系统助手、也就是momo们存在的必要。   至于每个子世界的划分就更加简单粗暴,大boss一言堂,能够随意任命小boss,也可以按照需要安排高中初级npc,打造对自己来说最舒适理想的子世界。   在遵从中枢命令的基础上,在各自子世界的领域内,他们的权限接近于无限大。   以及最特殊的一群存在,整个无限空间的规则、玩法都为他们打造,也是唯一的变数——玩家。   除了这些基础职位,无限空间中还有一些秘密游离岗位。   没有统一的划分标准,没有精确的工作内容,没有确切的权力范围,无处不在,且无所不能。   他们不经过中枢调配,隶属主神的私人势力,听祂差遣,对祂负责,上传下达全是点对点,外人无从知晓。   游离岗的身份都是极密,至今无人知晓他们具体的长相、姓名,就连这个岗位的存在本身也不过是无限空间里的一种“都市传说”。   海妖王与黄金龙同时怀疑,绫希,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深挖游离岗没有好处,芬克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叹得模棱两可:“也许只是个有实体学会化形的momo吧。”   系统幼崽这么小,日常起居需要系统助手照顾,很合理嘛。   潜杏明白他不想提,难得配合地揭过话题。   其实比起绫希是不是游离岗,他们明知眼前摆着更大的疑团:被主神直属的游离岗所寸步不离贴身守护的梨觉,得是个多么重要的身份?   说得再直白一点:梨觉和「祂」是什么关系——是「祂」的什么人?   可谁也不会问出来。   真相大抵逼仄沉重,起码在它来临前一刻,他们仍希望宝宝崽只是个爱笑爱撒娇、会甜甜喊着“哥哥”的小朋友。   不过芬克斯有别的想说的。   一桌之隔的崽崽们穿着颜色、款式相近的睡衣,绫希的那件是带斑点的猞猁,帽子上的耳朵有一撮尖尖的黑毛;梨觉则是金灿灿毛茸茸的小龙崽。   真正的龙类早就发现了后一个的眼熟形象,这时候终于拣着机会问出来:“小家伙的睡衣,是你选的?”   “……”   潜杏深知自己现在无论说什么,对方都有办法借题发挥,所以最好的回应是沉默。   芬克斯双手向后撑在台子上,侧过脸似笑非笑,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儿若有似无的缠绵:“这么喜欢龙的幼崽,早点儿说嘛。如果你这么想要为我诞下后代,我很乐意效劳。”   那两个调侃的称呼一度在舌尖滚落,他知趣地咽了回去;如果现在打扰了崽崽们进餐,那岂不是浪费了自己做的饭,万万不可。   潜杏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我现在倒是很乐意弄死你。”   芬克斯发现自己对潜杏怒火燃点的掌握越来越熟练,及时扯开话题。   他站直,连表情都变得肃然:“对了,说说吧,那个‘盐’究竟是怎么回事?”   潜杏蹙眉。   一整日的插科打诨,差点把喊芬克斯过来最重要的原因给忘了。   他抬了抬手,一层轻轻晃荡的水膜在原本流水静止的结界中升起,如同一道帘挡住成年人交谈的声音。   随后,潜杏把此前在昏迷的小幼崽脑海中探听到的呼唤重播给芬克斯听。   芬克斯摸了摸下巴:“你不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潜杏:“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但实在是太模糊了,只觉得听过,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   芬克斯沉吟:“让梅菲斯特也听听吧,那小子看着不靠谱,毕竟也是当年……”   潜杏摇头:“我找过他,联系不上。我能感觉到他还在我这里,不知道跟我的员工在干什么。”   “你先找的他?”芬克斯莫名不爽,“看来我不是陛下的第一选择。”   潜杏:“这重要吗?”   “看什么比了。”芬克斯说,“你不准备去找他吗?就不怕他把你的员工怎么样?”   潜杏的回答就像他本人一样冷漠:“没了,再重新招一个就是。”   芬克斯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还真是无情啊。”   同样是小boss,对于暴君来说,林望、莉达等人是他的星舰成员,是黄金龙家族的一份子,是他没有血缘的真正家人。   但对于海洋君主来说,万年不过是个普通下属,平日里连述职的次数都寥寥无酒,随时可以被任何工作能力强、有责任心的新人替代。   在这一点上,他们无法互相理解,也不需要。   就在这时,水帘被谁敲了敲。   暴君原本还因为两人的私密空间被打扰有些许不快,扭头看到原来是梨觉,责怪的意思顿时烟消云散。   小幼崽正趴在水帘上,任凭脸蛋被水流温柔地抚摸,玩得很起劲儿。   发现被家长们注意到之后,崽崽弯起眼睛做口型:‘花花姐姐!’   两人看向水帘之外,飞花正单膝下跪等候,显然有事禀报。   潜杏撤去了水帘,把梨觉拉到身边,撸猫似的挠了挠小家伙的下巴,垂眼看着他舒服的小模样,对飞花道:“起来吧。何事?”   侍女的珠链面纱忐忑地抖了抖。   “同心传讯,检测到了波坎格火山的活动迹象,比以往都要剧烈得多,有可能会……”   她咽下口水,轻颤着道出那两个字。   “——复苏。” 第62章   波坎格火山是这个子世界的地基, 千万年前它不间断地喷发过数年,厚厚的、含有各种物质的火山灰成为了孕育所有海洋生物的基础。   某年某月,海妖王征服了这片海域。   再后来, 他被主神招安。   失去一部分主权的同时,也拥有了极高的自治权:海域被纳入无限空间后,他可以对自己的子世界进行任意改造。   最讨厌火的潜杏第一件事就是让波坎格从活火山变成了死火山。   然而波坎格的形成时间远在他设立规矩之前, 成了整个子世界中唯一的另类, 居然能有不服从管教的时候, 每隔个百八十年挣扎着从他的镇压下苏醒活动活动, 屡教不改。   潜杏调用了更多力量去压制火山活动,甚至抹掉了里面的大多数岩浆;boss之力的抗衡还是有效的, 波坎格至今没能成功喷发过, 顶多内部活跃活跃。   甚至无法称之为休眠火山, 只能说是半死不活。   皇帝乌贼同心是火山灰中诞生的巨型生命体之一, 它长期生活在海底,又偏爱温暖的水域, 波坎格的火山口成了它的最佳栖息地。   尽管智商有限,同心差不多也算得上支线小boss, 潜杏赋予了它一部分压制波坎格的权限, 一旦感知到熔岩的活动程度超过警戒线, 它就会张开所有的触手趴在上面, 能有效麻〇并阻止它进一步活跃,拦截危机。   有它监测和管理火山活动,潜杏省心很多。   这么多年履职下来,皇帝乌贼应对此事已经很熟练,大多数时候同心自己就能解决问题,连禀报飞花都不需要, 更别提辗转传达到君主这里。   反之,若是连同心都觉得需要让陛下知晓,那么波坎格的情况一定很严重。   出大问题。   几分钟前,一家四口还在吃夜宵,小的嬉闹,大的微笑,相当其乐融融。   几分钟后,已然整装待发,即将去往一个危险值未知之地。   潜杏知道自己就算不同意,另外仨也不会愿意乖乖呆在木屋里,干脆让他们都跟着。   巨龙降生和孵化于火中,去火山和回老家一样熟稔;   小系统和小游离(是的,这是绫希在他这里的新名字)的权限之高,恐怕火山喷发把他和芬克斯吞了,崽崽们也毫发无损。   ……这么看来,身为海洋世界统领的自己居然是最拿火山和火焰没办法的那个。   潜杏有点儿想叹气。   即便清晰地了解幼崽们的自保能力有多强,潜杏身为成年人和小系统的临时监护人,依旧会有所担心。   “不能乱跑。”   “要跟在后面。”   “不可以靠太近,会被卷进去。”   “火很烫,烧到会受伤。”   ……   “记住了吗?”   “记——住——啦——!”   宝宝崽听完一连串琐碎的注意事项,完全没有不耐烦,并且用小朋友特有的、回答问题会拖长的音调响亮地给予回应,奶金色的眼瞳明亮,还有模有样敬了个礼:“保证听哥哥的话!”   绫希也拿着梨觉的手,郑重道:“我会看好觉觉。”   海妖王颇为欣慰,想着要是全海洋的小崽子都这么懂事,何愁管理不好这个庞大的世界。   他转头,发现芬克斯不仅没有做好准备,还抱着种说不上来的神情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潜杏不喜欢被人这样注视,可以说是冒犯了,语气很不好:“怎么?”   芬克斯一笑:“以前没发现你有这么好的奶爸潜质,还挺会带孩子。”   潜杏:“我以为这个评价是属于你的。”   芬克斯知道他在嘲讽自己,不在意地耸耸肩:“以前我会觉得被侮辱,现在看,是种赞扬。”   毕竟,能当宝宝崽的家长可是种荣幸啊。   以海妖王的性格很难在打嘴仗上胜出,现在时间紧迫也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你打算就这样出门?”   芬克斯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服:“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我应该穿睡袍?”   潜杏:“……”   此前黄金龙的到来已然在王宫附近掀起一轮八卦风波,猜什么都有,潜杏绝不会允许芬克斯用大只的、耀眼的龙形态再度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的领域里。   可若是维持人形,且不说速度能不能跟上这些水生生物,在海里冒出来的、能够跟随在王身边的纯粹人类,吸引眼球程度也不比龙类好到哪儿去。   那就……   潜杏心情大好地翘起嘴角:“——只能这样了。”   威名赫赫的黄金暴君不得不缩小从未有过的迷你尺寸,跟绫希变幻的小海豹差不多。   若不是那一对小犄角招摇着,乍一看就像只剪了毛、穿了壳的猫。   不久前他还在巨龙世界中养着与众不同的猫猫小梨,这回变猫仔的成了自己。   芬克斯很屈辱。   但没办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龙也一样。   芬克斯眯起眼睛,头一回用仰视的视角看潜杏;后者难得一见的愉悦表情既让他恼怒,又小猫爪似的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头。   高山雪莲盛开的刹那,着实惊艳。   他的瞳孔竖起,有了个好主意。   迷你号的小金龙一跃跳上海妖的肩头,理直气壮:“我现在的速度可跟不上你们,尊敬的陛下不介意让我搭一程吧?”   潜杏:“?”   不,他很介意。   回到海妖原身的状态不会再穿着人形时的衣服,也就是说他的上半身除了显示崇高地位的华丽珠链,不着片缕。   哪怕小金龙呆在肩膀这个相对没那么敏感的地方,那份平日里在子民面前从未有过任何异状的赤L,也成了格外古怪的禁区。   感受到爪下细腻的肌理忽然变得僵硬,芬克斯变本加厉,欢欣地用爪敲了敲,仿佛在调整位置。   其实和A抚对方没差。   是的,没错,他完全是故意的。   方才他注视着潜杏时,可绝不是只在心里评价对方是否是个合格奶爸那么简单。   那些自肩头掠过胸腹、勾勒至腰侧、最终摇晃在下半身鳞片周围的珠链,像是极具蛊惑性的绳索。   贝壳与珍珠闪烁着细小的光芒,不至于晃得睁不开眼,反而更牢牢抓住目光。   芬克斯现在有了完全不同的视角,他低下头看,比想象中还要令人着迷,尤其是当那些珠链交错在……   然后他就被整个儿扔了下来。毫不留情的那种。   小金龙大头朝下摔了个结结实实,还好他脑袋够硬,除了最先接触到地面的龙角有点儿钝钝的痛,并无大碍。   若是换个人此刻他已经喷火了,好好让对方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暴君之怒。   ……可理亏的是他。   芬克斯看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潜杏,刚想说什么,被拦腰抱起来。   梨觉的两条小胳膊紧紧抱着他,兴奋地用脸蹭了蹭他的:“咪咪,猫猫,可爱耶——!”   黄金暴君恐怕长这么大也没被夸过可爱,更别提当个娃娃似的对待。   也就是宝宝崽了,不然早就被他撕成了碎片。   芬克斯无奈地被小家伙晃来晃去,心想着,先是潜杏,又有梨觉,自己怎么拿这俩人这么没办法。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啊。   最终,还是潜杏出手解救了他:“该出门了。你和小绫也要换种形态,知道吗?”   梨觉点点头,大发慈悲地松开小金龙,跑过去拉住绫希的手快乐地转圈圈。   等伴随着他们升腾起的金光消散后,小水母和小海豹又回来了。   螯虾管家躬身谦卑地送他们离开。   刚一开门,糖饼冲了过来。   “陛下,小少爷,小绫少爷,呃还有这位……不认识的先生,现在是要出门了吗?”   鳐鱼兴奋地摇着尾鳍,像时刻期待着遛弯的小狗。   “我们……”   绫希有些迟疑。   这样危险的行程不该带它的,可糖饼这样快乐的鱼,谁能忍心在它的小眼睛里看到失望呢?   “带上吧,这样你们几个乘着它也能省力一些。”潜杏轻笑,话里有话,“是吧,伟大的黄金暴君?”   此刻的芬克斯既不伟更不大,以他现在的体型,原本脖颈上挂着的小巧夜明珠也变得笨重极了;可是没办法,他想在长期呆在海底就离不开它。   “等事情忙完之后。”芬克斯表面微笑,暗地磨牙,“我会让你体验一下我有多‘伟’、‘大’的……亲爱的。”   潜杏这回没有计较他狎昵的称呼和语调,以胜者的姿态矜持地吐出两个字:“恭候。”   小水母不明所以:“哥哥在说什么?”   小海豹捂住他在人形时会长耳朵的地方:“不知道,应该是大人的约定吧。”   “喔……”   *   飞花在最前面领路和开路,随后是君主,鳐鱼跟在后面,背上载着小水母、小海豹和小金龙。   飞花性格活泼大胆,好几次没忍住扭头瞄一眼和小海豹个头差不多的金灿灿的小龙,对着君主抿嘴一笑:“陛下,‘那位’还是现在这个形态更无害啊。”   潜杏没有回头也知道她在说什么,神色意外的轻松,看起来几乎像在笑一样:“……的确。”   维纳斯骨螺状的耳鳍轻快地扇动一下,它之余他,就是表达心情的猫尾巴。   这个大小的黄金龙可没办法再“欺负”陛下了,飞花暗自想,有时候都觉得君主是不是太纵容对方……   潜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了,这几天你和流萤准备一下,去海盗船面试一下新人。”   在海洋世界中值得被面试的员工,也就只有小boss了。   海盗船上的首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全靠厮杀争夺,胜者为王;万年自己也是踩在前老大的头上才获得了如今的地位。   飞花愣了下:“万先生他……”   “依小梅的性格,嘴上说着‘借’,把人带走应该不会再还回来了。”潜杏说,“还有,给同心和四灵办下手续,转成固定岗,以后要定时上班。”   飞花听明白了,这是工作制度有调整呢,摆了下尾鳍:“是,陛下。”   中枢让小系统传达新一季的工作目标,调整玩家的通关率,不能太固定。   海妖王的解决办法很简单:招大于一个的新员工,让他们去定各自的业绩完成线,这样玩家的考核情况也就变得灵活得多。   听起来完全合理。   火山的地势比王宫所在要低很多,他们一路向着更深的海沟游去,近乎垂直的悬崖笔直地耸立在两边,如同沉默的守卫巨人。   下降百米之后,王宫灯火通明的影子已经彻底看不到了。   再往下,极强的水压筛选掉更多柔弱的物种,连打着灯笼到处跑和会发电的怪鱼也消失不见。   好在岩石缝中长着会发光的藻类,他们这儿还有只亮晶晶的小水母,不至于完全黑暗。   四周黑魆魆、静悄悄,本该是很可怖的景象,可自己最亲近的哥哥们都在身边,被簇拥在中间的梨觉一点儿也不怕,兴奋地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完全当作一次探险旅程。   前面的水域还算开阔,越是靠近目的地,两边的岩壁越发呈合拢趋势,海妖们不得不小心地曲起大尾巴,才不至于鳞片被剐蹭。   排队通过一条极为狭窄的岩缝时,小只的崽崽(以及一个不是崽)的都从鳐鱼身上下来。   梨觉看着扁扁大大的鳐鱼,小手比划比划它的身长和缝隙,好像太勉强,担心道:“饼饼怎么办呀?”   糖饼嘿嘿一笑:“我可比陛下还薄呢!”   它可没瞎说,等最迷你的小水母轻松地游过去之后,糖饼把自己竖了起来。   维持这个姿势游动对它来说并不自如,还有可能会迷失方向感,糖饼干脆把自己像真正的一张饼那样贴在湿滑阴冷的山体上,交错屈起胸鳍再展开,爬行般地挪了过去。   这道岩缝已经小于成年人的体型,好在海妖一族的身体十分柔软,潜杏和飞花先后顺利通过,除了赤L的皮肤上沾染了一些苔藓的痕迹,一时半会儿擦除不了,倒像种张扬的纹身。   此处的岩壁犹如一扇异时空大门,它的背后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宽阔世界。   映入眼帘的正是巨型的波坎格主体,它的岩石黝黑、厚重而粗糙,两座相邻的山峰形成“8”字型的连环状。   一座的火山口沉积着湖泊,自地心聚集的淡水呈蓝绿色,和深得发黑的海水界限分明;   另一座的山口缭绕着浓雾,如同陆地上的云,堆积的银色矿物结晶像一层落雪,在幽暗的空间里荧着微光。   离得还很远,小水母就已经被刺鼻的硫磺味呛得直往后退,还是海妖王为他、为每个人都施予隔绝的泡泡,   光是这浓烈的气味,就注定了不会有任何居民选择长居于此;哪怕是负责守卫的皇帝乌贼,大多时间也休憩在另一处山巅。   偶尔有贪玩的、迷路的误入,也被那状似热流的雾气吓得赶紧溜走。   它似乎沉眠于此,又似乎随时会醒过来。   敬畏,恐怕是大多数人直面波坎格的第一反应。   小水母待在泡泡里呆呆地看着,过了会儿掀了掀蝴蝶结触手,半梦半醒地呢喃:“蓝色的。”   芬克斯听见他的话,问:“什么蓝色?”   “什么?”梨觉下意识重复,懵懵懂懂得好像刚才那话不是他说的。   芬克斯觉得古怪,潜杏听出了其中的门道,蹙眉:“波坎格的熔岩是蓝色的。”他打了个最直观的比方,“和我的鳞片一样。”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黄金龙家族平日里上班的那颗人类星球也分布着不少火山,平均每几年就要喷发一回,无一例外的赤色熔岩。   波坎格的岩浆,竟然是蓝色的?   浴火而生的龙类第一反应是,在这里泡澡舒不舒服?   潜杏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来都来了,不如你去看看。”   才发现邀请这家伙过来,除了逗宝宝崽开心,居然还有这种附加作用。   “这没问题。”芬克斯在泡泡里划拉了下爪子,“不过陛下要如何感谢我?”   潜杏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你想要什么?”   “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芬克斯罕见地没有借题发挥,暂停了成年人之间的暧昧博弈,关注点又回到小系统身上,“小家伙居然能看到里面么?”   他可以确定波坎格现在没有任何一处泄露了岩浆,梨觉是怎么知道它们是蓝色的?   潜杏微妙地叹了口气:“就算他现在能阻止火山喷发,我也不会惊讶。”   他们早该明白,宝宝崽怎么会只是个沟通岗的小小系统呢?   海底通往波坎格有不止一个入口,同心等候错了地方,飞花不得不哼出一段轻巧的旋律才把它召唤到正确的位置。   皇帝乌贼慌慌张张地迎过来,掐着那把尖细的嗓子发嗲:“陛下您总算来了,哎哟,可真是吓死人家了呢……”   小金龙嫌恶地抖了抖翅膀,转身不想看这个怪家伙。   小水母热情地游过去:“心心!是心心耶!”   还好幼崽是罕见的发光体,才让庞大的乌贼很快注意到小小只的他,惊喜地尖叫:“小少爷——!哎呀你怎么还是这么小呀,快来让我啵一个啵一个……”   梨觉咯咯笑着,绕着它伸过来的触手晃来晃去:“啵啵就要被吃掉啦!”   “我可不会吃你呀小宝贝儿,还不够一口咽的呢。”同心嬉笑,“而且陛下不会允许的,你可是我们唯一的继承鱼呢,太好了我们海洋世界有……”   飞花无奈地用精神力勒住它脑中的那根弦,阻止它胡说八道。   皇帝乌贼和海龟智商有限,大约知晓自己身处无限空间而不是真正的自然海洋中,又不明白具体有什么区别。   懂了,但没完全懂。   无限空间的框架之下,大boss就是最顶级的操纵者。   君主万古长青,要什么继承鱼啊?   想起陛下提到的让这俩大家伙转岗、成为正式小boss的事,飞花一阵头疼,难以想象给同心和四灵岗前培训会有多棘手。   此处体型最大的那个和最小的那个玩闹得正欢,海妖王眺望着火山口越来越浓的雾,仿佛岩浆蒸出的热汽,心觉不妙,打断了互动:“哪些指标出现了异常?”   “它比以前更烫了。”同心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它举起一条触手,吸盘中间有一个很明显的疤,委屈道,“把我烫出了泡呢……人家皮肤很娇嫩的,以后要是火山泥做触手膜都敷不回来可怎么办……”   潜杏无视了芬克斯快要吐出来的样子,面无表情:“其他呢?”   “咕噜叫的频率也变多了。”乌贼又找出一个明显的变化,“正常情况,几个月才会咕噜叫一次。需要我压着的时候呢,就是几周一回。但是最近几乎每天都有,就是从……”   它认真地想了想,看见小水母后眼睛一亮:“对了,就是从小少爷来的那天开始!”   潜杏和芬克斯对视一眼。   如果波坎格的活动迹象和梨觉扯上关系,那么情况就和此前预计得完全不同了。   小金龙为了能和海妖王近距离低声交谈,划拉划拉游到后者身边。   怎么看都觉得像此前一样待在对方肩头最适合交流,不过应该不会被答应,只好退而求其次飘在潜杏面前。   “‘咕噜叫’是什么?”   “岩浆活动。”   “你这小章鱼的智商真的够做小boss么?”   “……它是乌贼。”   “这不重要。这山能感应到宝宝崽?你捏的?”   “它是原初时代的遗留物。”潜杏瞥向他,“也许比你我年纪都大。”   芬克斯有些惊讶。   原初时代指的是无限空间建立之前,彼时诸方混战,直到神明从天而降,招安了包括他和海妖王在内的几个原初怪物,才统一了世界。   他没有留下任何原初时代的残骸,全都清理干净,捏了个崭新的子世界,都快忘了这些上古遗物还有自己的意志。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那个呼唤着“盐”的声音。   它,波坎格,梨觉,三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是它在召唤沉睡的波坎格吗?   是它在引诱无知无觉的小幼崽吗?   大人们正各自沉思,清脆明朗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诶——嘿!大家有没有想我呀~~”   毫无征兆冒出来的小魔鬼着实惊到了所有人。   伴随梅菲斯特现身的黑雾正巧在芬克斯身旁膨开,猛地把没有防备的小金龙推向近在咫尺的潜杏;后者完全是下意识接住他,在反应过来之后又扔开——   芬克斯在听到那嗓音时龙爪就已经防御性地举起,虽然身体缩小,龙爪的硬度和尖锐分毫不减,此刻靠向潜杏时爪尖难免扯住那纷杂华丽的珠链,像是拨动了最深处的一根琴弦,瞬间惊出连绵不绝的余震。   问题就在于,海妖王抗拒的动作并没能让被缠住的龙爪脱开,反倒是相对的力道直接挣断了设计并不牢固的珠链。   于海妖族而言,珠链的繁复程度代表着地位高低,权力越大,装饰越精美。   这么一扯,其上点缀着的贝壳、珍珠、晶石应声碎裂,凄凉地散落在海水中,息流推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慢慢飘远。   芬克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在对方赤L的胸口留下几道扎眼的红痕,有的已经渗血。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除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恶魔。   同为原初怪物,梅菲斯特对这两人熟悉得很,也不是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猫腻。   他丝毫没有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自觉,瞪大眼睛,语气半是不可思议半是兴奋:“哥哥们,你们在玩儿什么情q呢?” 第63章   潜杏:“……”   芬克斯:“……”   “不是, 谁玩——”芬克斯按了按青筋直跳的额角,“别在宝宝崽面前乱说话。”   可能因为场面太尴尬,需要什么来打破, 在场所有会化形的生物都默契地陆陆续续化作人形。   ……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变得更尴尬了。   梅菲斯特低头,看见仍然裹在泡泡里的小宝贝眨巴着大眼睛单纯无辜地看着自己, 后知后觉, 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魅魔是他多重魔鬼身份中的一个, 讲点儿限制级的话手到擒来;本身又喜欢撒娇, 尤其对着潜杏和芬克斯口无遮拦惯了,差点儿忘了大人在真正的小朋友面前要有分寸。   梅菲斯特头一回生出点儿忧虑:等宝宝崽到自己那里去, 他真的能玩儿——啊不, 是照顾好小家伙吗?   潜杏的脸色黑得像锅底, 他从飞花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君王礼袍披上, 胸口那点儿细小的伤口很快就在强大的自愈力中消失了。   但自尊上的没有。   他向来孤高自傲,还是有点儿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者, 巡视海域时甚至会确保长发的每一个卷都精心打理过,头顶桂冠的花朵不能有枯萎, 花瓣颜色需要按照浓淡渐变排序, 连戴着的珍珠项链每一颗都得同样的大小、色泽。   即便今日是私人行程, 也不该出现任何颓唐;尤其是宝宝崽还在——他怎么能在宝宝崽面前出岔子?他怎么可以在梨觉眼中不完美?   哪怕小幼崽丝毫没觉得这有损家长的威严与美丽, 当家长的还是不能忍。   ……果然遇上那头龙就没好事!   他保持着平静的表象,不动声色地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划,送(被)给(抢)芬克斯的那颗挂在脖子上的夜明珠忽然感受到了原主的精神力,挣脱开了项链,被水流冲远。   芬克斯完全没有防备,作为一个纯正的陆地生物, 离开了魔法外挂道具,被陡然抽空的氧气和涌入的海水灌得呛了好几口;海水中咳嗽的声音都传不出来,他不得不立刻伸手去够夜明珠。   这回潜杏没有再使坏让它飘离,看着芬克斯狼狈地把它捏在手中重新找回呼吸,勉强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他调整好了情绪,抬眼看向仍狐疑地望着他两人的梅菲斯特:“你怎么突然过来?”   他的视线在少年身后转了一圈,后者是独自一人来的,果然如他所料,不打算把员工还回来了。   海妖王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要重新招聘。   好在,少一个海盗首领就重新招一个,就算少一艘海盗船也可以重新组,或者换其他的小boss设置。   这些人对他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无非是趁不趁手、称不称心的区别。   不像黄金龙把星舰上的家族成员看得很重,对于海妖王而言,几乎没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他就是这样凉薄的一个人。   唯一与众不同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小家伙了吧?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所有大人都化作人形总之也先回到人类形态”的梨觉小朋友,正推着那个变大的泡泡,滚雪球似的,踩着和当水母时感受到的截然不同的浮力,好奇地游来游去。   他总是很开心,潜杏想,再逼仄黑暗的环境,总能凭着年幼的直觉找到喜爱之物,像在沙滩捡到最漂亮的贝壳。   就算身边环绕的都是自己、芬克斯、梅菲斯特这种心狠手辣、罪恶滔天之辈,小家伙的那份纯真也从未消泯。   他是朵最最纯白的梨花,再怎样脏污的罪孽都不能玷污分毫。   一只误入此地的裸海蝶吸引了梨觉的注意力,他立刻调转方向跟在它后面,小猫追蝴蝶似的快乐地扑腾扑腾。   透明的、有着火热红心的冰海天使并没有被吓到,反而停下来等待,同样好奇地打量着这只从未见过的人类小幼崽,情不自禁被他身上那股纯净的、近乎圣洁的奇妙气质所吸引。   你是谁?它想。   但被崽崽抢先了。   “你是谁呀?”梨觉在大泡泡中吐出一个小泡泡来,“崽崽是水母的时候,和你一样耶!”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和自己同样透明的海洋生物呢。   它没有回答。柔软的翅膀扇了扇,转身游走。   海天使体态优美,游动起来像流连花丛的蝴蝶。   当过小猫咪的宝宝崽是没办法拒绝追逐蝴蝶的。   每当梨觉缩短距离,在伸手就能触碰到裸海蝶的刹那,后者总有办法调皮地、轻盈一扭身躲开,让小崽崽差点儿尝到甜头,诱惑力反而更强。   大人们原本放松地看着这和谐的一幕,看着看着不对劲儿,小家伙怎么在往火山口游?   同心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敏锐的,正要伸长触手把闯禁区的小崽儿卷回来,旁边一道黑影炮弹似的射出去——   绫希化作游得更快的小海豹,三两下追上梨觉,圆滚滚的身体横在他面前:「觉觉!」   梨觉很少有自己人类形态见到绫希海豹模样的时候,立刻被截断了注意力,高高兴兴地伸手抱住他,蹭蹭他光滑的皮毛:“希希呀!”   海妖王为他们设下的隔绝泡泡非常灵活,分开时单独的,贴近了也可以合二为一。   小海豹用脑袋顶了顶他:「不可以离火山太近,快回去吧。」   梨觉握住他的鳍,犹豫了下:“可是,那个……”   他回头,正要给好朋友介绍新朋友,就看见裸海蝶头也不回地往云雾越聚越浓的火山口游,速度快到不像浮游生物。   梨觉担心地喊道:“你别去呀,危险!”   裸海蝶并未搭理,这让幼崽心急起来,也要跟上去。   海豹的鳍状肢灵活程度毕竟不比人类,没办法拽住梨觉的手,没办法,只得重新变回人形,一把拦腰抱住梨觉:“不能去!”   崽崽头一回不愿听他的话,挣扎着要去追裸海蝶:“想救它——”   绫希年长他三岁,又是灵兽,力气比他大得多,可又不敢使太大劲儿伤到梨觉,两个向来相亲相爱的小孩扭打成一团。   生物对超出自己常规生活环境温度的逃离是自我保护的本能,谁都不知道那只海天使究竟为什么头也不回地向着波坎格游去。   连皇帝乌贼这样皮糙肉厚的庞然大物也会被近期不对劲的火山口云雾烫伤,更别提它这样小小一只软体动物,恐怕还没靠近,就会被高温直接溶解。   如果视力差一些,也许伤心就会少一些。   绫希拉住梨觉的胳膊带着他转身面对自己,把幼崽抱到怀里,不让他再看向那边。   他们早就浸在海水里,所以就算哭泣,胸前的衣服也不会更加潮湿。   崽崽两手抓着他的衣服,传来细弱的呜咽声,身体颤抖。   绫希也不敢再看那边已然被云雾吞没的冰海天使,心里同样被难过占据,低垂眼帘轻轻拍着梨觉的后背。   传说中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可惜无论是潜杏,还是流萤、飞花姐妹俩,从不曾有人看见摈弃感情的他们哭泣。   然而此刻绫希惊奇地看到自己眼前漂过一串细细碎碎、冰一样清透的圆润晶石。   仿佛一首乐章的曲谱,音符跳跃着,渐渐隐没入暗淡遥远的蓝色水流。   那不是哪里浮起的矿石,不是断裂的项链。   是梨觉的眼泪。   *   「梨。」   「梨……?」   崽崽从伤心中回过神,茫然地四处看了看。   所有人,包括绫希,都安静地待在各自的泡泡里,低头沉思,仿佛在为逝去的冰海天使默哀。   没有人说话。   是听错了吗?   「梨。」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梨觉再次左看看、右看看,大人们的姿态、神情一动不动,好像封进了泡泡中。   小幼崽并不知晓时间和空间已然被暂停。   是谁在喊自己?   「你是梨,对吗?」   那个声音很模糊,但温和。   梨觉以前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却莫名感到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就有谁这样爱怜地呼唤过他。   “不是梨。”崽崽非常认真地纠正,“是梨——觉——”   那个声音笑了:「好的,梨觉。但是喊你“梨”也很可爱,不觉得吗?」   小家伙想了想,自信地回答:“喊什么,崽崽都可爱!”   这回笑声变得爽朗很多,完全被萌到了。   过了会儿,笑声敛去,变成一种叹息:「都长这么大了啊……」它听上去有些欲言又止,「抱歉,我……」   崽崽歪头。   为什么要道歉呢?   因为自己长大,所以觉得对不起?   好奇怪呀。   梨觉遇到搞不明白的问题会皱起小鼻头,这是从爸爸那里学来的习惯性动作。   父子俩的五官本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大的清雅疏淡,小的软糯甜蜜;做这个表情时更加相似,像是看到了幼年时的沈烟   「你真的很像他。」那声音轻笑,「太好了。」   “像谁呀?”   「你的爸爸。」   梨觉立刻来了兴趣:“你认识我爸爸嘛?”   「认识。」它顿了顿,「很熟悉哦。」   是爸爸的好朋友吗?   崽崽奶声奶气问:“那你是谁呀?”   「我是……一个很爱你的人。」它说,「也很爱你爸爸。」   这个回答太过模棱两可,并不能让崽崽满意。   梨觉再度皱了皱鼻子,忽然想起什么:“我知道啦,你是那个金色的叔叔!”   对面明显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磕碰了下开口:「什……么?」   “崽崽看到哒。一个金色头发的叔叔,亲了爸爸!”梨觉悄声分享这个小秘密,“爸爸说,相爱的人会贴贴。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叔叔呀?”   小小年纪居然会前后关联,逻辑还挺清晰。   那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回答指认:「真希望我能陪着你长大。」   敏锐的小幼崽从这声叹息中听出了无尽的伤感,不知为何,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   爸爸,现在又在哪里呢?   「梨。」   「梨?」   梨觉一个激灵:“崽崽在!”   「宝贝,来找我吧。」那个声音说,「我们一起去找你爸爸,好吗?耽搁太久了,该团圆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   梨觉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应,周遭静止的海水重新涌动起来,一直沉默的大人们也恢复了交谈。   那个声音彻底消失不见。   “觉觉。”   “觉觉?”   绫希在他面前挥手好几次,小幼崽才回过神,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我听见了!”   绫希一愣:“听见什么?”   “叔叔。”梨觉像是回答,又像是喃喃自语,“金色的叔叔。让我去找他,他会带我找爸爸。他认识爸爸……”   越说越混乱。   绫希心里咯噔一下,他分明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除了脉脉流水;但梨觉口中的“金色叔叔”只有「那位」。   难道神主用某种方式同崽崽沟通了?   又或者,崽崽听到的……根本不是神主的声音?   ——会不会,其实是此前蛊惑着梨觉昏迷、折磨着糖饼和其他生物头痛的「第三首领」?   大人们纷纷过来,了解情况后作出同绫希一样的猜测:“那个声音又来了?”   绫希不安点点头。   梨觉迫切地拽拽潜杏的袖子:“幺幺哥哥,我想找爸爸!”   潜杏是最了解那个靡靡之音的人,摸了摸小孩的卷发,叹了口气:“崽崽,你在幻听,那不是你爸爸的声音。”   幼崽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爸爸。是叔叔。叔叔认识爸爸,还亲了爸爸!”   家长们:“?”   好像听到了很不得了的秘密。   见潜杏不为所动,梨觉换了个求助目标,扑腾到芬克斯面前,仰起小脸可怜巴巴地乞求:“咪咪,想见爸爸……”   芬克斯早就对那个“残害”宝宝崽的声音很不爽了,黄金龙和海妖王不同,不喜欢用冰冷迂回的手段,暴力对抗和碾压才是他的风格,这个看不见的、暗地操纵一切的「第三首领」,正是他最讨厌的类型。   他捂住崽崽的耳朵:“那是坏人。知道吗?比我们更坏的坏人。”   没人支持自己的想法,小崽崽的眼眶红了,噙着泪花:“哥哥是坏人吗?”   芬克斯在这个问题上从来没有犹豫:“是的。”   梨觉擦了擦眼睛:“可是、可是,哥哥对崽崽很好……”   芬克斯看了眼潜杏,继续哄道:“我们对你好,是因为你是好崽,而不是因为我们是好人。你现在听到的这个声音,既不是好人,也没有把你当好崽——如果真的对你好,会来找你,而不是让你去找他。”   这一大段好不好的把小幼崽绕晕了,浅金色的眼眸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我……”   他下意识看向最后一个还没表态的家长,声音比之前弱了很多,似乎已经不奢望得到他的支持,却又还是想尝试最后一次努力:“梅梅哥哥……”   小魔鬼原本托着腮观摩两位铁石心肠的老熟人化身无限空间好奶爸耐心哄崽,还盘算着回头一定要把这两人的真面目揭露在大boss交流频梨,忽然成了目光中心,错愕地指了指自己:“我?”   所有人整齐划一地缓缓点了点头。   这下少年也变得不自信起来:“你们是要听我的判断么……?还是意见什么的?”   潜杏怎么看都觉得大孩子带小孩子不靠谱,可梅菲斯特也的确是领域内优秀的幕后黑手,比他和黄金暴君更知道怎么让玩家求生不得、求死无能,专业能力还是没问题的。   他游到梨觉身边,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小梅,你跟崽崽说你的想法吧。”   小魔鬼狐疑的目光在两位同事之间来回逡巡,别看海妖嘴上说得随意,他要是真误导了宝宝崽,说不定那俩傻爸爸会怎么同仇敌忾对付自己呢。   “如果你们真的要听我的想法。”少年遥望着越来越激动的波坎格火山,定定地看了会儿白雾浓稠的火山口,语气笃定,“它在呼唤小甜心。”   几人皆是一愣。   包括梨觉本人在内,他们没有分明没有听到任何异响,除了蓝色岩浆咕噜咕噜、快要耐不住喷发的蠢蠢欲动。   小魔鬼看出他们眼神中的疑惑和不信任,摊摊手:“你们不是说之前小鱼小虾小甜心脑子里听到的那道声音是‘魔鬼语’么?那我听得懂也很正常吧?——我可是万魔之长啊。”   潜杏拧起眉心:“但这里是我的地方。”   连他都没听到,梅菲斯特怎么可能……?   “波坎格,是原初时代的吧?承载了‘那位’的意志和神力也说不定呢。如果是这样,我们都有可能被共鸣到,随机概率罢了。”   小恶魔招招手,示意梨觉到自己身边来。   “想要验证真假,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火山口看看:既然波坎格在呼唤宝宝崽,那么只要小甜心过去,它就该安分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梨觉被潜杏和芬克斯一左一右牵着手,没有立刻动弹,而是抬头看了看更信任的两个家长的意思。   成年人们下意识握紧幼崽的小手。   小魔鬼跳脱多变,上一秒言笑晏晏,下一秒磨牙吮血,是敌是友都不过是他的玩物。   他们不曾、也永远不会完全信任他。   梅菲斯特见他们不放崽,也不恼,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潜杏哥哥,宝宝崽在你这里的期限,其实已经到了吧?我可是在No.Bα3L82γk那里拿到了小甜心的行程表。”   潜杏怔了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   小系统在每个子世界逗留的时间是有限的,就像他从巨龙世界中接走梨觉一样,待在海洋世界的梨觉也总要离开。   小家伙在玩家登上的渔船耽搁了太久,还因为流萤飞花的工作不力困在龟背岛上一段时间,导致真正与他见面一拖再拖;好不容易带回王宫,梨觉又生了病……   难怪会觉得,还没怎么和宝宝崽相处,就已经到了分别的日子。   他这几日尽量让自己不去想。   可逃避无法阻止倒计时的转动。   芬克斯闻言,第一反应是看向梨觉。   他还记得不久前崽崽从自己那里离开时哭得有多叫人心碎,如果现在也……   然而小幼崽的表情很平静。   梨觉动了动,从家长们的手里抽走自己的;两个大人同时感觉到心脏一空,下意识要阻止,却只是僵在半空。   梨觉看向站在泾渭分明的另一边的少年,连小奶音都比平时严肃很多:“梅梅哥哥,崽崽要跟你走了吗?”   小魔鬼双手捧脸喜笑颜开,瞳孔中的桃心浮现;这意味着他的心情值攀至巅峰:“是啊,宝贝儿,我的世界可比这里有意思多啦。”   崽崽没有说话,长睫毛慢慢地眨了眨,然后转身抱住了潜杏的腰。   小脸埋在那毛料细软的王袍中,久久未发一言。   不舍依旧不舍。   但是没关系,崽崽已经长大了。   他逐渐明白,短暂的相别,是为了未来的重逢。   潜杏没料到小孩子会是这样的反应,那颗本不该鲜活跳动的心蓦地跌进棉花里,却也只是轻巧一声叹息。   “幺幺哥哥。”半晌,小幼崽抬起头,声音轻轻的,“会来看崽崽吗?”   潜杏用手指梳理着梨觉的头发:“会的。”   他回头看了眼芬克斯,后者走过来,把什么东西交到他左手里。   接着,潜杏也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什么放在右手,合掌。   梨觉一眨不眨地看着有光从海妖的指蹼间渗出来。   起初是微弱的一点,随后越来越盛大,像是要冲破桎梏绽放;到最后重又归于无澜。   等到光芒稳定下来,潜杏摊开手,一颗半边完全透明、半边布满细闪的珍珠躺在他手心。   那又不仅是珍珠。   它朦胧的内里含着一枚熠熠生辉的金色龙鳞,远比芬克斯平日显出的任何一枚都要夺目得多。   这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也不是一枚普通的鳞片,这是海妖王与黄金暴君最重视的、从来没想过送给别人的宝物。   但在今天,他们将它赠予了梨觉。   因为宝宝崽是比珍珠与龙鳞更珍贵的存在。   飞花递上来一条海藻编成的细绳,潜杏将它拴上去,成为一条项链。   芬克斯为崽崽戴上,半金半雪的吊坠非常衬梨觉的金发白肤,家长很满意:“之前就想送给你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们并非神明的信徒,所以无法说什么保佑你这样的话。”潜杏望着小小的孩子,“但是,你需要我们的时候,就用它来呼唤。”   梨觉眼睛睁得大大的,摸着漂亮的新项链:“谢谢哥哥,好好看呀……”   被晾在一旁的梅菲斯特夸张地抖了抖胳膊:“哎哟哟,你们两个也太情意绵绵了吧,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吗?”   小幼崽问:“什么‘定情信物’?”   少年的眼眸弯出戏谑的弧度:“就是——”   芬克斯忍无可忍地捂住梅菲斯特的嘴,以防他再在宝宝崽面前胡说八道;他真的不想在波坎格的火山口跟小魔鬼打一场,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小梅,照顾好他。”潜杏语调冷淡,“我们会看着你的。”   “现在已经都是‘你们’了吗?排他性这么强还是普通同僚情么?太冷落你们可爱的小同事了吧?”少年做了个鬼脸,“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一定让你们的小宝贝儿连根头发丝都不少地送去下一站,免得你们俩手挽手来我的世界放闪光弹……”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调侃会让潜杏生气,没想到总是冷面的海妖王扬起唇角,竟然笑了:“也许你现在不相信,但你会一样喜欢他的。我说的不是当成玩具,而是真正的喜爱。”   小魔鬼挑起眉:“是这样吗?”   “当然。”潜杏微微笑,“——他可是宝宝崽啊。” 第64章   世界的某处。   神域的天池本由这世间最洁白无瑕的美玉砌成, 和池中真露一样纯净。   此刻却沾染上晦暗的色彩,不明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好似一锅没煮成功的魔药。   神明脱下曳地长袍, 赤着脚一步步走进池水,直至浸没。   祂丝毫不觉这能熔掉铸铁的池水滚烫,反而因高温舒展开眉心, 神情享受。   祂的样貌并无改变, 唯有那璀璨的金色长卷发被池水染成了黑——   又或者, 那才是洗净之后, 原本的发色。   神放平双臂,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随着身体的放松, 眉心渐渐出现一道形状极为诡谲的朱砂。   如同将人拖进去的、深不见底的漩涡, 又仿佛正压抑着什么的封印。   常人在入浴后皮肤都会被水温熏出一抹健康的红, 然而神明的皮肤却愈发惨白, 鸦羽般漆黑的长发垂落于胸前、颈间、背后,仿若自炼狱之中断骨斩魂归来的鬼魅。   ——哪里还有神明引以为傲的高贵圣洁。   “神主大人。”   “神主大人……?”   朦朦胧胧的热气之外, 有谁在呼唤祂。   神睁开双眸,血色瞳孔一凛, 闪烁间变回了原本的金发金瞳。   祂的指尖敲了敲池水, 身周浓稠的黑顷刻间变得清澈见底, 池壁上的污渍同样消失, 天池恢复了仙境般无瑕的原貌。   神扬起下颌:“什么事?”   得到允许后,两三个神侍迈着无声的小碎步走进来。   所有神侍都戴着面具,在神的领域中,他们是没有个体区别的;所有侍从的身份都一样——作为离神最近的信徒,将自己全心全意奉献于祂。   侍从在靠近天池数米的地方停下脚步,深深低下头, 不敢直视神的真容:“神主大人,鬼族首领求见。”   鬼族,首领?   神明在脑海中生疏地挑挑拣拣出一个字:“原……”   侍从嗓音恭敬:“是的,原大人。”   拼接记忆需要一点时间,神缓缓道:“他找我何事?”   侍从甚至不敢从面具的缝隙中窥探神明,牢牢盯着另一种质地的玉铺成的地砖:“想来确认您是否安好。”   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前前后后,陆陆续续,怎么也有十来号boss想打听一下主神的情况,以各种人脉,各种手段。   主神实在是“失踪”了太久,无限空间大大小小的震荡都不见祂出来主持工作,只有代行祂意志的中枢辛苦地运转着;可失去了神力供能的它每况愈下,bug越来越多,如今才会被称为无药可救的“大混乱”时代。   即便如此,神明仍然没有现身。   很多人都在怀疑,祂究竟是否还在。   和神侍们一视同仁的地位不同,子世界有强弱之分,大boss的权限也有高有低,并不是所有人都尊贵到可以面见神主的,哪怕是祂身边的侍从。   鬼族首领是第一个。   逐渐明晰的记忆告诉神明,鬼族首领和其他几位大boss一样,是祂在建立无限空间之前,从原初世界亲自拣选的伙伴。   光是能使得在祂近旁的神侍传达觐见请求这一举动,地位之斐然可见一斑。   如果是以前,侍从们想,神明大约是很乐意接见原大人的,与他共下一盘棋局,再追忆追忆往昔。   可从某个时刻起,神明就变了,把自己关在远离神域的某一处,只带上几个侍从——被选中的几人甚至不是祂往日里最信赖的那几个——除了天牢和天池,闭门不出。   除了牢狱里的那个人类,谁也不见。   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   但一定有什么变了。   那个真相,那个谜底,或许会颠覆和撕碎世界。   神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嗓音里隐隐有怒气:“这不是他该过问的范畴。”   祂面色看似还算平静,实际上玉石池壁的裂纹已然延伸至侍从的脚底。   神明秉性还算平稳,鲜少发怒。   可一旦真的发了火,那是无限空间不可承受之重。   神侍们扑通一声跪下,脸贴在地上瑟瑟发抖,谁都不敢抬头:“神主息怒,神主大人息怒……”   “我再说最后一遍。”   神明从澄澈的池水中起身,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的锁骨滴落,在半空中消泯于无形。   祂挥动手腕,神袍自虚空显形,服帖地滑过祂的手臂、身躯。   “在我有新的指令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再有胆大妄为者……”   有一瞬间,背对着侍从的神明英挺的双眉中央再度浮出那道封印般的朱砂。   也只有那么一瞬。   它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祂最后的警告是无声的。   唯有平静的池水卷起滔天巨浪。   *   海洋世界中。   “……哥哥……”小幼崽低头望着怒气冲冲的波坎格,咽了咽口水,“我们、我们真的要跳下去吗?”   小魔鬼的尾巴贴在后腰上,这是他罕见的、感到紧张时的反应。   但他表现出来的仍然和往常一样玩世不恭:“当然啦,你不相信我吗?我会很伤心的哦。”   他戏瘾上身,撇了撇嘴,眼泪和情绪一样说来就来,泪珠要掉不掉地挂在卷翘的睫毛上,很是楚楚可怜。   小幼崽呆住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对大人撒娇,还是头一回有反过来的。   他和梅菲斯特的相处有限,无法像潜杏和芬克斯那样辨别出真假,把小魔鬼高超的演技当了真,以为是自己的不信任让对方伤心了。   梨觉连忙拉着梅菲斯特的衣服游近了些,泡泡从容纳崽崽的小号变成拢住两人的大号;他举起小手给梅菲斯特擦眼睛:“哥哥不哭哦,乖乖,不哭不哭……”   小魔鬼心中诧异着这崽怎么这么好骗,面上还要敬业地继续演下去,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红地问:“那,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吗?”   为了哄这个哥哥,梨觉连连点头:“会哒。”   梅菲斯特睨了眼他们脚下喷发出更多浓烟的火山口,还是用那副受了委屈的表情:“就算我说‘三、二、一、跳’,你也会跳?”   “我……”梨觉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梅梅哥哥,那里真的是你的世界吗?”   少年泫然欲泣:“你看,你又质疑我了——”   “没有没有!”小系统连忙挥挥小手,使出浑身解数哄不成熟的大人,“好嘛,哥哥说跳,崽崽就跳!”   梅菲斯特一秒变脸,揽住小系统,双手捧着他软软的脸蛋往中间挤,笑眯眯:“你还真是和他们说的一样,太可爱了吧?”   崽崽被他挤成小鸭子扁嘴,含混不清:“谁嗦鸭?”   “都这么说哦。”梅菲斯特大发慈悲放开他被自己捏红了的小脸,改为用尾巴卷住他的手,“好了,我们再靠近一点儿吧。”   崽崽和很多人牵过手,还没牵过尾巴,体验很奇妙。   魔鬼的尾巴和猫尾巴一样仿佛,不,是真的有自己的意识,箭头形状的尖尖在小崽儿的胳膊上捣捣戳戳,对梨觉很好奇。   魔鬼尾巴不是第一次见到人类,却是第一次见到完全不怕自己、甚至愿意亲近的人类。   好特别哦。   要知道,在地狱世界中能够见到他的人类通常意味着死期已至,会陷入强烈的惊恐中,就算是看到条尾巴——不,别说尾巴了,连像条尾巴的绳子、哪怕是影子,都能把他们屁滚尿流。   这个小朋友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不仅没有颤抖、尖叫、哭号,还很淡定,甚至是好奇地盯着它,在确认它没有抗拒之后,抬起小手轻轻地抚摸了下,像在对柔弱的小动物。   魔鬼尾巴还没被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包括它自己的主人;小幼崽不仅动作轻缓,末了还对它扬起一个超可爱的笑容,酒窝甜得像是盛了蜂蜜,小奶音软软地喊他:“尾巴耶!”   魔鬼尾巴简直被萌翻了。   它愉悦地晃了晃,戳完崽崽的脸再牵他的手,心满意足。   看来,主人这次找了个很有意思的新玩具呢。   小恶魔没在意尾巴和梨觉的互动,牵引着小幼崽穿过灰白的云团向火山口游去。   这里的硫磺浓度已经不适合任何生物呼吸了,还好海妖王为他们罩上了牢固而清洁的泡泡。   之前离得远,波坎格轰轰隆隆的,随时要爆发。   等到现在小系统抵达它的正上方,离火山口仅有不到两百米的距离,它还真的慢慢安静了下来。   梅菲斯特的尾巴没有松开梨觉,以防轻飘飘的小幼崽被不断蒸腾出的烟雾卷离自己身边。   他摸摸下巴,瞳孔的形状从正常形态变换成心形,又变回去,激烈思考着:“我说的没错吧,它真的在喊你,所以只要你过来,它就不用再那么大声音了。”   小崽崽扒拉着水花往前游一点,控制在魔鬼尾巴的范围内,靠近之后云雾稀薄了些,隐约看得见那黑洞洞的山体里闪烁着的深蓝色岩浆。   它们纵横交错,静静地流淌在火山岩壁之间,仿佛大地搏动的脉络,又或者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地图。   崽崽小手一指:“和幺幺哥哥的鳞片一样。”   梅菲斯特没反应过来:“什么?”   梨觉:“火!蓝色哒。”   梅菲斯特:“那个啊……”   崽崽担心地问:“会不会很烫?”   他们可是马上要跳下去呢。   梅菲斯特带着他又下降了几十米。   随着他们愈靠愈近,明亮的蓝色也愈发暗淡。   梨觉疑惑道:“火?”   “因为你来了,所以它们都熄灭了,准备好让你过去。”梅菲斯特胸有成竹,“不会有问题的,这里就是通道。”   梨觉有些怯怯地握紧尾巴:“去梅梅哥哥的世界吗?”   “是的。”小魔鬼叹气,“可能是我最近到处乱跑太多,被中枢检测到,把我经常进出的路线给了。如果这里不能成功,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回不去啦。”   他还真不是随口说的。   按照中枢的规定,子世界各自独立,除了玩家,不该有别的流动人口;但他、潜杏和芬克斯是老熟人,尤其后俩关系相当复杂,既是宿敌也是情人,又有新仇还有旧爱,互相串串门很正常。   当然,这种正常通常情况下地低调地瞒着铁面无私的中枢才行,它是个没有情感的调度机器,没法像系统那样被威胁,不可能对他们的违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梅菲斯特运气不太好,早在从潜杏那儿“借”走万年时就发现自己来的路不通了。   他的特别通行证仅能使用一次,用在了万年身上,把对方送去地狱世界之后,自己不得不重新找路。   波坎格火山,就是他发觉的子世界的另一处连通。   然而波坎格毕竟是原初时代的遗物,这些年龄太大的老东西总有些把握不住的变化,他不能轻易冒险。   小系统,便是他选中的最好的护身符。   梅菲斯特早就对宝宝崽的身份有所怀疑,如果连波坎格都不敢伤害梨觉,也就证明了他的猜想。   ——眼下这次跳海底火山的极限运动,可不仅仅是他的回家之路。   术语太复杂,梨觉听不大懂,但是“回不去”三个字还是明白的。   崽崽问:“回不去,会怎么样?”   “你的话我不确定,不过既然你这么重要,中枢应该会专门派人来接吧?”梅菲斯特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呢,要么被波坎格同化,要么就被扔去‘迷雾’咯。”   “‘迷雾’……是什么?”   “是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地方。”   “比这里还可怕吗?”   “是的。”   “比梅梅哥哥还可怕吗?”   “是——诶?”少年反应过来,看见幼崽眼睛弯成小月牙,捏捏他的鼻子,“小坏蛋,还会调侃我了?”   梨觉咯咯笑起来,接着松开魔鬼尾巴,主动牵上魔鬼本人的手,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哥哥不怕,崽崽会保护你哒。不会让你去‘迷雾’!”   梅菲斯特心里诧异,那可是“迷雾”,不曾有人从那里活着回来过,连中枢都不会透露究竟有什么难关在那里等待,梨觉哪儿来的自信?   其实小朋友根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吧。   然而他面上表情天衣无缝:“谢谢你,小甜心,我真是太感动了。”   火焰熄灭,熔岩冷却,因小系统进入海洋世界而变得异常活跃的波坎格火山,在梨觉真正莅临此地时,再度陷入安分而温顺的沉睡。   此前一直盘旋在火山口的云雾正在散去,黑黝黝的山体近在眼前。   “准备好了吗?”小魔鬼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梨觉摸了摸珍珠,或许是因为里面的龙鳞,或许是因为它们曾是家长们最珍视之物,它并不冰冷,贴着颈部的脉搏温热。   崽崽扭过头,看向远方。   尽管视野被火山口未撤退干净的缭绕云雾挡得严实,可他知道,那里有哥哥们在。   大的哥哥会在确认他安全无虞通过火山口之后才离开。   小的哥哥,也会在提前抵达下一站,等待他的到来。   实际上他若是现在退缩了、折回他们身边,也没有任何人怪罪他。   哥哥们会带他回到那个有圣诞装饰的小木屋,槲寄生下系着金铃铛,窗外堆着雪一样的细沙。   晚餐会有莓果奶酪派、蒸鸡肉泥、薄荷巧克力木桩蛋糕。   吃过饭后他的上半夜和希希一起在珠光砗磲里打滚玩闹,下半夜抱着枕头找哥哥们。   如果哥哥和哥哥睡在一起的话……   嗯,就挤在他们中间好啦~!   可是呢。   小幼崽的睫毛颤了颤。   他不能退缩的。   他是勇敢的宝宝崽,也是认真负责的小系统。   不仅有工作要完成,还要找爸爸呢。   希希说,攒齐原初怪物的喜爱,就能够找到爸爸。   爸爸讲过的睡前故事里,有巨龙、海妖、地狱、魂魄和死亡。   现在他得到了龙哥哥与海妖哥哥的爱,接下来是魔鬼哥哥的,还有另外两个没有见过的哥哥。   不可以放弃,要见到爸爸才行。   还有那个金色的叔叔,他一定要见到祂问问看,为什么要亲爸爸,是不是想做崽的新妈妈呀?   唔,如果叔叔其实想当爸爸,爸爸当妈妈,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总之……   梨觉闭上眼,在恶魔尾巴环成的小小怀抱里,鼓起勇气跟着梅菲斯特跳进已然阒寂无光的火山口。   呼啸的、久违的风声卷走了一切杂念。   爸爸,要等崽崽来找你呀!   *   世界的另一处。   ‘爸爸……’   ‘崽崽……’   ‘……找你!’   沈烟猛然惊醒。   睡梦中听见了谁对他的呼唤,然而睁开眼后记忆飞速消散,只依稀记得是个很小的幼崽的声线。   是那个他怀疑过的……自己的孩子吗?   他应当是有一个孩子的。   可名字、年龄、性格,什么都想不起来,连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忘了。   沈烟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空余叹息。   但一定是个可爱的崽崽吧。   沈烟看向高高的天窗外,勾勒着不曾见过的小宝贝的模样。   他被换到新囚室,比原来唯一进步的地方就是有了这方不足两平米的小小窗户;但能让他窥见外面的世界,好确认自己不是永远深陷下去,也足够了。   他并没有生出从窗户逃走的念头,一来它在天花板上,空荡荡的囚室根本没有工具助力他爬上去。   二来,他可不是在随随便便什么监狱,而是在神明的地界。   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说起来,「那位」今天到现在都没来骚扰他,沈烟还有些吃惊。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神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讲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会触碰他,强硬的,冷酷的,却也恪守着底线。   沈烟还注意到,神明从不会靠近他的耳朵,似乎非常忌讳那上面的耳钉。   他习惯了每天摸一摸耳钉,这个动作能让他安心;它缀在他左耳的耳垂上,比右耳距离心脏更近。   想到这里,他抬起手。   然而今天耳垂上空无一物。   沈烟这下彻底清醒了。   那颗耳钉的材质平平无奇,不是钻石,不是什么宝石,小小一颗,可能就是玻璃打磨的。   被掳到神域后,沈烟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其实根本不记得耳钉是自己在哪里买的,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是谁赠予的礼物。   但潜意识告诉他,它很重要,而曾经的自己也非常珍惜它。   如果是某个人送的,应当是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沈烟趴在地上仔仔细细摸索了半天,指尖硌到什么硬硬的小物。   他松了口气,举起失而复得的宝物。   玻璃的通透性有限,他之前就觉得里面有什么混浊物;然而它体积太小,监牢的光线又太差,看不清。   现在他看清楚了,里面是一滴红色的物质。   不是颜料,不是红宝石的碎片。   它流动着,甚至是温热的。   ——像一滴血。   这个忽然冒出的念头把他吓了一跳。   然而更惊恐的还在后面。   在没有任何东西支撑和牵引的前提下,耳钉飘了起来。   就那么自行飘到他眼前。   监牢没有昼夜之分,沈烟也失去了生理性的饥饿和疲惫,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总之,在此之前,若有谁展示给他看什么东西会自行漂浮,信仰科学主义的他绝不会相信,可能还要研究一下是怎样的恶作剧。   但他现在被神关在异空间里。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不科学的呢?   沈烟定定地看着它,一度想象着这个小玩意儿会不会像电影中那样忽然化身小精灵、付丧神。   耳钉晃了晃。   似乎是注意到了沈烟的视线在追随自己,它变更路线,从上下晃,换成左右晃,又分别沿着顺时针和逆时针绕了一圈。   沈烟无奈:“我看到你了。”   说完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可思议——他居然在跟一个耳钉讲话。甚至不是小猫小狗小鸟。   被回应的耳钉很高兴的样子,又重复那个眼花缭乱的晃悠路线。   “……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吗?”沈烟叹气,“可是我没办法听懂的。”   耳钉急地在半空中团团转。   忽然,它想到方法,生生从自己的背面长出一对翅膀——没错,和本体的环扣是同样的金属材质。或者说,它把那耳针的形状捏成了翅膀。   有了“肢体”,表达情绪变得容易了些。   它迫切地扇了扇还不到一粒米大的小翅膀,这回是字面意义上的飞到了沈烟手边。   人类好奇地伸出食指,接着,小东西停在了他的指尖。   沈烟无数次用这根手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耳钉,这还是头一回以这样的视角看着它。   那对小翅膀尽力舒展开来,然后抱住了他的指尖。   抱得很紧,几乎是严阵以待的架势。   沈烟被逗笑了:“你是想保护我吗?”   小东西相当惊喜,给予了热情洋溢的回应。   没错没错,就是保护——它的使命,就是保护这个人类!   哎呀这个人类还是很聪明的嘛,怪不得能被祂看上。   沈烟失笑,同时又有点儿伤感。   他也是有手有脚、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居然沦落到要被一个……一颗耳钉保护的地步。   不过,他转念一想,会不会是耳钉继承了主人的意志呢?   从小东西的反应来看,他已经能判定这是别人送他的礼物了。   到底是谁?   他拼命想要记起,混沌的脑海中却只仓促抓住一片翩然滑落的羽毛。   它轻巧消散于他的指缝间,余下无尽空茫。   长翅膀的耳钉关心地抱住他的手指,沈烟再度盯着它看。   那滴红依旧静静悬浮在它里面。   ——像一颗蓬勃有力地跳动着的心脏。 第65章   现世。   市立第一医院, 特护病房。   “好的好的,您说的我都记下了,谢谢医生关心, 慢走慢走。”   待巡检的医护人员离开后,男人关好门,想到什么摇了摇头, 转身回到病床前。   床上戴着呼吸面罩的老人一头银发, 即便躺下也梳得整齐, 连病号服都挑剔地选择最好的版型、衣料。   他清瘦的颧骨凸起, 眼部周围的肌肉松弛下陷,呈现出十足的病态。   年轻时也是相当风流倜傥的长相, 是远近闻名的万人迷沈家大少。   然而现在却被病毒蚕食得只剩下一具躯壳。   许嘉航站在床边, 低垂眼睛看着他, 神情并无忧虑, 也不怜悯。   有的,只是厌烦。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 他早就想下手了;若老爷子还有意识残留,恐怕也很想解脱。   只可惜……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认命地开始护理工作。   打十八岁起进沈家帮工, 许嘉航已经服侍沈老爷子很多年了。   他自以为是个称职的保姆, 不仅分内之事任劳任怨、从不打折扣完成, 连老爷子发病时举起拐杖发疯打人,也硬生生承受下来。   忍辱负重的付出总是有成效的,沈老爷子清醒的时候很是欣赏他。   当然,许嘉航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是个什么天生的大善人,而是为了在老爷子死后拿到一个保姆本不可能拿到的遗产。   沈家是个根基很深的豪门大户,老爷子是最“纯正”的那支血脉, 或者也可以被称为主家,被分家众星捧月,也被虎视眈眈。   然而老爷子的子孙福薄,只有一个儿子,还在几年前因为一桩若是爆出来一定满城风雨的丑闻和父亲断绝关系。   年轻的沈烟心高气傲,打包的行李连个小箱子都没塞满,迈出沈家的大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独子离家出走的消息不胫而走,老爷子又被这件事气得生了场大病,各路沾边儿、不沾边儿的亲戚闻风而动,像嗅到血腥和腐肉的鬣狗,抱着昭然若揭的心思踏破了主家的门槛。   沈烟已经不是第一次失踪了,可这回比上次还要杳无音讯,再加上亲戚们的施压,老爷子没能从这场打击中缓过来,病得越来越重,直到陷入昏迷。   妻子走得早,又就这么一个独苗儿,沈老爷子对沈烟非但没有溺爱,还要求极为严苛,指望着他日后能够接班,成为沈氏合格的继承人。   然而沈烟从小志不在此,他有自己想要追求的目标,宁可做一只孤独的鸟儿自由自在地遨游天地,也不肯被困姓氏打造的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许嘉航到沈家的时候,沈烟还是个小孩子,他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沈老爷子又格外信赖和倚重他,因此,他成了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人。   父子俩闹掰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所谓志向的冲突,而是沈烟爱上了一个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   也许社会上有群体在接受同性恋,但这种丑闻绝不会被允许发生在一个繁盛又封建的大家族里。   夫人的早逝对老爷子来说是很大的打击,夫妻二人情深意切,他不肯再娶,也就只有沈烟这么一个孩子。   老爷子还期盼沈烟早点儿结婚,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多生几个孩子,为家族开枝散叶的同时,也希望儿子日后能享受到自己没能享受的天伦之乐。   看似每天被无数人簇拥,其实爱人离去、再无知心之人的孤独滋味儿,老爷子最清楚不过。   老爷子说封建,也没那么封建,对于未来儿媳妇的要求,能门当户对最好,不行的话,只要是个品行端正的姑娘,只要和儿子真心相爱,就算其他条件次点儿也没关系。   前提是,得是个姑娘!   他怎么也想不通,从小到大都优秀乖巧、除了不想继承家业看不出半点离经叛道的儿子,怎么就会爱上一个男人呢?   此前他失踪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烟在他的羽翼下长大,被庇护得太好,有种世家小少爷不谙世事的单纯。   老爷子笃定,一定是社会上的闲杂人等带坏了儿子。   在沈烟向他出柜之后,他动用自己所有的人脉、手段去寻找那个始作俑者;他当惯了上位者,笃定用钱或者用权,总能解决掉。   然而没人发现那个男人一丝一毫的痕迹。   老爷子又觉得不对劲儿,难道儿子精神出了问题,有了妄想症?   他请了私人医生秘密地给沈烟检查,得到的结果半是庆幸,半是失望。   沈烟的精神情况一切正常,不存在分裂和臆想。   那么他爱上的,到底是谁?   沈烟说什么都不肯透露,父子俩越吵越凶,落得个断绝关系的结局,两败俱伤。   老爷子目送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手杖颤巍巍地、重重地敲在地面,放了狠话:沈烟只要踏出家门一步,所有的家产再也不会分他一个子儿,全都匀给别人。   但沈烟不为所动,头都没有回。   沈老爷子气极,亲自发布新闻,不仅是沈氏血脉,但凡社会上有能力的人都可以竞争分得原本属于沈烟的那部分财产。   若是足够有本事,也可以只转让给一人。   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几十万一百万,这可是绵延百年的沈氏主家。   独子能分到的遗产,得是一笔怎样的天文数字?   消息像是一滴落入油锅的水,人人都蠢蠢欲动,也包括许嘉航。   可许嘉航与旁人激动的原因又不太相同,因为老爷子亲口承诺过,若是最终没有挑到合心意的人选,那么沈烟的那部分,将全都转赠给他——这个比亲生儿子还要尽心尽力服侍自己的保姆。   没有人能理解那一瞬间许嘉航的心情。   社会上的竞争者原本要由老爷子亲自面试,遗憾的是,或者对于许嘉航来说庆幸的是,昏迷的老爷子每况愈下,若不是高昂的药物吊着,别说清醒,身体机能早就该罢工。   那份曾经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马上就要成为他一个人的。   每每念及此事,许嘉航的手都兴奋到颤抖。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精心算计好每一步,快要走到成功的尽头,却无端冒出个沈梨觉来。   不,严格来说这小崽子还没有得到老爷子的承认,还不能冠上“沈”这个光辉的姓氏,就只能叫梨觉。   或者,“沈烟家的那个小野种”。   沈老爷子的遗嘱中,排在分给有志之士和转让给许嘉航之前更优先的,就是全都留给沈烟的亲生孩子——如果有的话。   许嘉航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沈烟是个对女人不行的同性恋,怎么可能有后代?   他从来没把这一点当成过威胁。   梨觉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许嘉航至今仍记得沈将行把这个孩子带回来的那天,对上自己时眼神里的轻蔑。   仿佛在嘲笑他的处心积虑,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许嘉航第一个站出来质疑梨觉的身份,义愤填膺,仿佛为老爷子抱不平。   然而沈将行和李韧夫妇甩出早就准备好的亲子鉴定书甩在他面前,白纸黑字,板上钉钉。   梨觉虽然跟沈家人毫无感情,可比起家产被名正言顺的独孙孙继承,他们更不能接受被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分走。   况且梨觉这样年幼,总是需要大人照顾的;谁成为他的监护人,不就和拿到继承权没俩样?   许嘉航想,豪门世家的人多多少少精神都有点儿问题,不然沈家人怎么会比起讨好小少爷,选择了排挤和冷落他——那些所作所为简直可以量刑虐待儿童罪了。   许嘉航大多数时间待在医院陪护,他要确保老爷子那几乎不太可能的、万一有的醒过来时,第一眼就要看到自己。   等下一次回沈家时,意外得知小少爷失踪了。   与之一起的,还有梨觉的舅舅沈将行。   再后来,梨觉的堂姑父李韧也不见了。   一连消失三个人,沈家乱成了一锅粥。   越是这样混乱,也越是符合许嘉航的期待。   随他们怎么折腾去,到最后坐收渔翁之利的,一定是自己。   他把一次性的毛巾扔进垃圾桶,去卫生间用消毒液翻来覆去洗了几遍手,回来疲惫地躺在看护病床上。   为了在老爷子醒来之后有足够的表现邀功,更是为了向沈家人显示自己的忠心,连看护的活儿他都抢着干,能不累么。   老爷子现在的情况与植物人无异,连沈家那些“孝子贤孙”都坚持不了经常来探视,他能在这儿天天无微不至照顾,许嘉航自己都佩服自己。   可是累也是真累。要是老爷子现在就……   唉,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许嘉航翻了个身,想起前些天看的小说。   有一种魔鬼专门与人类做交易,人类可以实现自己的任何愿望,无论是成为世界首富,还是统治一方,又或者病痛立刻消失,青春永驻……   只有人类想不到,没有魔鬼做不到;当然,一定年限后会收取灵魂作为报酬。   许嘉航压根不信灵魂这码事,若真能立即心想事成,他必定欣然将灵魂让渡予魔鬼;那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的,还是握在手里的财富比较实际。   ……嗨呀,瞎想什么呢,还不如做个美梦。   他闭上眼睛。   *   “老爷,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今天上午有商会来访。”   “老爷,晚宴名单您要过目一下吗?”   “老爷……”   “老爷……”   许嘉航睁开眼,看见一群人簇拥着自己,眼神中带着尊敬和期盼。   他恍惚了下,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医院特护病房的床上,而是坐在一张装饰华丽的沙发上。   他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我……”   咦?   这是自己的声带吗?   许嘉航看向不远处的铜镜,反射出一张比实际年龄要沧桑的脸,看起来已经有四五十岁了,还留了不怎么好看的络腮胡。   着装也很怪异,绢质白衬衫,深紫色天鹅绒马甲,双排扣外套,皮革长靴。   值得注意的是,外套上别着一枚胸针,上面刻有类似纹章的东西——他这个角度看不太清,似乎是一只黑色的鸟;也许是乌鸦之类的。   他低下头,右手拇指戴着一枚戒指,上面镶嵌着足足重大二三十克拉的黑曜石,指环上密密刻着古老的、认不出的铭文。   不仅是他,面前的这群也许是仆从的人同样穿着复古,压根不像21世纪新青年健康良好的精神风貌。   “老爷,有什么不满意吗?”一个仆从担忧地看着他,“如果您需要,可以再换别的……”   许嘉航的大脑还在持续宕机中。   他记得自己入睡前许了个愿,能在梦中看见沈老爷子病逝、沈烟父子一去不返、所有的家产自己收入囊中,可是,好像不是这么个架空剧情吧?   见他不答,另一个仆人谦卑地问:“老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联系卡洛斯医生过来为您看看?”   许嘉航不确定这究竟是梦境(如果是,细节也太清晰了一点儿),还是逼真的恶搞秀(再离谱也不能在市里医院上演吧?),缓慢地,试探着开口:“……我没事。”   仆人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似乎对许嘉航的话非常信服,纷纷松了口气。   “好了,你们不要都一股脑聚在一块儿,这让伯爵大人先听谁的?”一个声音插进来,“排好顺序,一个个汇报。”   一个男人走过来向他行了个礼:“伯爵大人,请原谅他们的不规矩。”   许嘉航还在慢慢接受变化,上下打量着他。   男人穿着剪裁合身的高领衬衫和黑色长裤,还戴了轻薄的深灰色手套,穿着和气质让许嘉航想起沈家的老管家,只不过更加得体,仿佛从小受的就是大家族严苛的训练。   胸口左侧同样佩戴着纹章,这回许嘉航看清了,是一只衔着石头的乌鸦。   结合自己的戒指,大概率是黑曜石。   男人戴着单边流苏金边眼镜,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后发有些长了,扎了个小揪揪,为原本斯斯文文的气质莫名增添了些风流。   许嘉航故作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那个,你……”   管家微微笑:“谈宁在。”   谈宁。好的,他终于解锁了第一块拼图。   许嘉航正在适应和摸索自己的新身份:“给我说说看,外界都是怎么谈论我的?”   管家对这个奇怪的要求没有显出丝毫惊诧,从善如流:“大家都称赞您是‘伟大的嘉航·许·卡斯特伯爵’。   “在您的带领下,卡斯特家族作为开拓菲亚兰大陆南方边境的世家之一,没有像别的贵族那样没落,反而因开采封地中的黑曜矿石进一步拓展了财富。   “您平日里乐善好施,尤其是秋日祭典会将家族的珍贵草药与民众们分享;大家都十分尊重您,爱戴您……”   许嘉航摇头晃脑,有滋有味地听着彩虹屁,也在迅速了解这个世界的构成。   听着听着热血沸腾起来:自己其实是穿越了吧?   陪护老爷子的工作很枯燥,闲暇之余他看了大量爽文小说,很懂得后面会是怎样的剧情:   他带领这个式微的贵族逆风翻盘,吊打曾经欺辱过自己的敌手,走上人生巅峰——网文嘛,都是千篇一律同一个套路的流水线。   哎不对。   刚刚管家说什么来着,家族没有没落?自己也没有受到打压?   不对啊,他走的不是三年之期龙王归来的路线么?   许嘉航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罗究竟有没有看过这种开局即成神的类型,对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不免期待起来。   根据穿越的一般进程,他很快会获得原主的记忆,如果这是个带魔法的世界观(目前还看不太出来)还会继承原主的能力,接着就可以先这样那样,再这样那样。   当个一家独大、扬名天下的伯爵,不比处理沈家那些糟心事儿好多了?   穿越,妙啊!   他就这么愉快地接受了新设定。   许嘉航越想越兴奋,没有注意到管家望着自己礼貌微笑之后的深意。   有什么复杂的情绪自单镜片下一闪而过,游鱼入水,消失不见。   *   几天的体验下来,许嘉航愈发察觉出新世界的美妙来。   被前呼后拥、人人景仰的感觉,简直美妙极了,尤其他不久前还是个被呼来喝去的小小保姆,做什么都要看别人的眼神。   多年奴隶一朝翻身做主人,“扬眉吐气”四个字远远不够形容他现在的嚣张。   更快活的是,他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妻子,却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仆有私情。   喵铃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儿怪,但看到她的每个人都会觉得这名字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制——黑白蕾丝女仆装,脖子上系着金色的铃铛,大腿雪白,眼角上挑,绝对的天生尤物。   许嘉航确信原主早就一颗心扑在这性感的小野猫身上,说不定和妻子离婚就是因为她。   他在沈家干了这么多年,三十几还打光棍没接触过异性,更是招架不住,被迷得神魂颠倒。   喵铃不仅空有张脸蛋,头脑也很聪明,原主大约让她参与了许多家族事务,她经手的项目连完成度都比别人漂亮。   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倾慕至极,几乎当作信仰。   只要自己出现,她的目光就不会从他身上移开,装着满满的爱恋。   这过的都是什么神仙日子,许嘉航满意极了。   卡斯特家族地处菲亚兰大陆的最南端,也是贵族领地中最得天独厚的一个。   这里风景宜人,气候舒适,城堡坐落的海崖之下不曾有过骇人的风浪,晴天眺望海域入目一片宁静的蔚蓝。   在北方领地早就被皑皑白雪覆盖时,这里才慢吞吞地迎来凉爽的秋日。   入秋后的雨变得密集,尤其后半夜经常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仆人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去收晾晒在室外的东西。   这一晚雷声隆隆,没完没了,许嘉航被惊醒之后怎么也睡不着,莫名心慌,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往常他当寻求喵铃的安慰,然而女孩子今天恰巧不在家,和谈宁一起去镇上办事情。   许嘉航不得不承认,比起长相平平、年纪还大的自己,年轻貌美的喵铃还是更适合站在一表人才的谈宁身边,连他都打心底觉得般配。   他担心过这两人会不会背叛自己——任何意味上——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无论是哪一个都对自己忠心耿耿,他也就不再多加猜忌。   能活第二次,还是在这样圆满的世界中,许嘉航已经别无他求。   人要懂得知足,不能贪心,这是他旁观豪门风云十年得出的最大教训。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想念着喵铃的同时,敬佩起了沈老爷子这么多年为了亡妻守身如玉。   人站在财富顶点后的空虚,只有爱人的双手能够慰藉。   许嘉航辗转反侧大半天,还是睡不着,干脆起床,随手披了外套走出卧房,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佣人们忙碌。   白天阳光好的时候端出了十来箱古籍拿出去晒,去去霉味儿;这一场雨浇下来,最先抢救的就是它们。   在这种时候许嘉航又回怀念起原来世界的现代科技,天气预报还是很有必要的。   今夜的雨实在太大,穿了雨衣也没用,衣衫早就浸透,进进出出搞得地毯水淋淋的,明天清洁起来又是一番大工程。   许嘉航当保姆太多年,改不掉习惯,光是看着心都揪了起来,还要克制自己不去亲自动手收拾。   就在他百无聊赖盯着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回去睡觉时,又有人推开刚关上的大门。   来人似乎感应到了有人在盯着自己,掀开兜帽抬起头,对上二楼的许嘉航的视线。   是谈宁。   也许是雨太大的缘故,他没有戴眼镜,深色的双眸失去了镜片阻隔,折射出鹰隼一样的骇人光彩,看得许嘉航一个激灵。   那般从未见过的冷峻大约是许嘉航的错觉,仅仅一瞬,管家笑起来,一如既往谦逊而恭敬:“老爷,您还没睡。”   许嘉航心神不宁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差点儿滑倒。   还好管家眼疾手快扶住他,呵斥清扫的女仆:“台阶上怎么会残留水渍?”   女仆战战兢兢地拿抹布来擦:“抱、抱歉谈先生,抱歉,老爷……”   许嘉航心生不悦,自己这个受害者兼家主,怎么会排在管家后面呢?   也不是偶然了,他之前就注意到,家里的仆从们是有些害怕谈宁的,但也很听他的话;佣人们对自己的尊敬的确不假,可更加敬畏谈宁。   「敬畏」,在「尊敬」的基础上又多了一层不可撼动的「畏惧」,就像……就像自己以前对沈老爷子一样。   那才是许嘉航更期望的威严和风光。   可惜,现在看来,他还没有一个管家做得好。   他自觉丢了面子,拂开谈宁掺着自己的手,态度也变得冷硬:“怎么就你一个人,喵铃呢?”   管家对着他总是笑得很顺从:“她马上就——”   话音刚落,大门再一次被推开。   女孩子的雨披下面鼓鼓囊囊,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她一进来看到许嘉航在这儿,眼神都变得灵动:“老爷,快来快来,看我捡到了什么?”   她和许嘉航的私情这个家人人皆知,所以就算不加敬语也没谁觉得怪异。   所有人默默退下,只留下伯爵、管家与女仆。   许嘉航见喵铃回来,心情好了很多。他探头去看,还以为是什么流浪猫狗。   喵铃解开雨衣,怀里竟是一只湿漉漉、软绵绵的人类小幼崽。 第66章   许嘉航看清这孩子的脸时, 好像被窗外的雷劈了一道。   这……这不是沈家那个失踪的小少爷吗?   事实上他和梨觉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沈将行把小孩带回来之后基本放在沈家,而许嘉航自己则大部分时间留在医院, 基本没见过几面。   他印象中的梨觉是个安静的孩子,有一双遗传自沈烟的漂亮眼眸,却是很特别的、玻璃糖纸似的清透浅金色。   小孩被大人冷落了也不会哭闹, 小手小脚蜷缩在角落里, 乖乖地望着他们。   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想要亲近大人的渴望, 连注定要跟他争家产的许嘉航都不明白, 沈家人怎么能那么铁石心肠,不去抱一抱他。   有一次他回家取东西, 正巧撞见梨觉和凌西——那个老爷子收养的男孩——在院子里玩。   梨觉年幼, 却也明白这里的大人都不喜欢他, 平日里小猫一样轻手轻脚, 总是怯生生的,怕被再度丢弃。   唯有和同龄的凌西在一块儿玩, 才恢复孩童该有的笑靥。   那日天气明媚,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 小孩子们沐浴在阳光下追逐着、欢闹着, 梨觉长长的卷发仿佛披上一层流光, 实在是岁月静好。   连许嘉航都停下脚步看了会儿, 感叹着这一份宝贵的纯真。   如果不是生在了沈家这样逼仄无情的高门,如果不是有了沈烟这么个不负责任、扔下孩子一走了之的爸爸,小家伙应当会成长得更幸福吧。   ——要是这孩子没有成为自己继承遗产路上的绊脚石,自己也会对他更多一份怜悯。   自从梨觉被带回沈家,许嘉航就经常做噩梦,梦见小小的孩子露出成年人才会有的狞笑, 在成为沈氏新家主的继承仪式上高傲地睨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冷冰冰地让他这个妄想觊觎家产的外姓人滚蛋。   直到梨觉失踪后,噩梦发生的频率才有所减轻。   穿越到新世界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梦见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睡眠质量得到了显著提升。   结果这个雷雨夜,梦魇本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   ……醒来时的心慌,果然是一种不幸的征兆么。   许嘉航想不通,他“穿越”过来也有些时日了,至今没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原本认识的人一同过来。   他满心欢喜以为这里就是全新的美梦,可以彻底斩断自己屈居人下的过去,怎么还是冒出来个最能证明他卑微身份的存在。   他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你是从哪里捡到的?”   他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起码不要被喵铃发现。   女仆回答:“回家的路上马车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了,我还以为是大石头呢,没想到竟然是包裹。”   与她并不同乘一辆的管家补充道:“我听到喵铃小姐的求助后也下车去看,安全起见,让车夫去打开来,没想到里面包着一个小孩子。”   许嘉航觉得怪异,他印象中的沈小少爷三岁多,这么大的孩子要怎么塞到包裹里?   他又瞄了眼喵铃怀里的幼崽,看起来身形的确比同龄崽要小上好一圈,还像个婴儿,怪不得女仆能把他整个藏在雨披下;可看起来仍是三四岁的模样。   尽管幼崽被淋得湿透,还是看得出来小手白嫩嫩,脸蛋圆乎乎,也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   家里仆从也有孩子,这个世界不同年龄段体型跟他原来的世界都差不了多少。   为什么这个小家伙这么不一样?   许嘉航直觉不对劲,无论梨觉是不是不祥之兆,反正对他来说绝对没好事儿。   他正欲命令谈宁把幼崽送走,就见喵铃上挑的桃花眼自下而上地望着他,语气带上绵软的撒娇:“老爷,我们养着他吧,好不好?老爷你看,这个小宝贝多可爱呀……”   也许是妆容俏丽,也许是性格使然,偶尔许嘉航会觉得喵铃的眼瞳在光线下折射出粉色,像是原来世界里女孩儿们会戴的美瞳。   分家的几位小姐打扮时尚,会佩戴不同的美瞳,他第一次见火红的眼睛时吓了一跳,以为小姐们生了什么病,还被嘲笑了。   为了配合自己所言,喵铃伸手戳了戳幼崽的脸,绛紫色的指甲油和崽崽雪白的皮肤对比鲜明。   小孩子还在睡着(也可能是昏了过去),无意识地举起小拳头握住了她的手指;那个姿势格外像懵懂的婴孩。   许嘉航一时无言。   他对喵铃宠爱得过分,一向拒绝不了她的要求。   可是,这不是别人,不是无足轻重的猫猫狗狗,是总在他幸福道路上横刀夺爱的沈梨觉……   “老爷,好不好嘛~”喵铃空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极尽娇嗔,“我保证每天都不会忘记给他喂饭添水,还会出去遛他哦。”   许嘉航:“……”   怎么听起来跟养宠物似的。   不过这个世界中尊卑鲜明,也没有可以严格执行的律法作为生存保障,无权无势之人还不比路边野狗,远还没有贵族的爱宠活得好。   一想到这里的沈小少爷必须要依附自己而活,只有等自己应允才能乞讨到食粮,许嘉航莫名感到满足。   欺负小孩子并不光彩。可那又如何?   他早已尝到权财两全、呼风唤雨的滋味儿,做什么都可以。   许嘉航骄矜一扬下巴:“归你了。”   喵铃弯起眼睛,纤纤五指轻柔地点点他的胳膊,甜甜地笑了:“谢谢老爷,老爷最好啦~!”   看吧,许嘉航想,只要有钱有权,哪怕从指缝间漏下微不足道的善,也足够他人感恩戴德。   老爷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同时,女仆悄悄冲管家抛了个媚眼——可比对老爷的撒娇要真情实感得多。   总是温文尔雅的管家当作没看到,扭头捂住胸口,有点犯恶心。   两人在许嘉航回神之前恢复原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谈宁主动道:“伯爵大人,您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   喵铃也点点头:“崽崽淋了雨,我得给他洗个澡。”   许嘉航看孩子睡得这么沉,出于以前当保姆的习惯问:“没生病吧?要不要喊卡洛斯来?”   喵铃和谈宁对视一眼,后者答道:“等会儿我会给他做个初步检查,我有初级医师资格证;如果需要,我会联系卡洛斯医生;您安心休息就好,时间不早了,大人。”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礼貌,可许嘉航从这句话的意思中听出了一层“别在这儿碍事快滚”的微妙含义。   然而管家的眼神尊敬,姿态也谦卑,看不出什么问题。   许嘉航咽下那份古怪的不适,点点头。   刚要转身又迟疑地看向喵铃:“你……”   女仆眨了下眼,很快反应过来,冲他一笑:“老爷,我很快就来陪您。”   她的笑容太富有感染力,也很能安抚人心,许嘉航此前那些纠结云消雾散,带着对后半夜的憧憬上楼去了。   *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方才还款款深情目送他的女仆变了脸,做出个呕吐的动作:“糟老头子真够恶心的。”   管家淡淡道:“我也这么觉得。”   女仆:“觉得他么?”   管家:“你。”   他可还没忘记刚才那个媚眼。   女仆:“……”   女仆拿出十二万分的温柔,语调甜得能腻死人:“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我对你可是真心的,亲爱的。”   管家取下眼镜擦了擦,低头重新戴上:“你那套演技还是留给许嘉航吧。”   他从女仆怀里“抢”走幼崽,动作可以用粗暴来形容,完全不似平日里的风度翩翩;可抱起幼崽时又很细心:“我去给他洗澡了,你还是快点儿去陪你家老爷吧。”   女仆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你知不知道,你这个语调听起来像吃醋了似的。”   “我不知道。”管家的声音很冷静,转身就走,“我也没有,你想多了。”   “我也要去!”女仆立刻跟上,“给小宝贝洗澡这么好玩儿的事怎么能不带我嘛。”   管家侧身避开她要摸小崽崽的手:“你不用伺候许嘉航了?”   “谁要睡那种糟老头子。”女仆抱起胳膊夸张地抖了抖,“想想都会起鸡皮疙瘩好吗?我每次都是给他施幻术,我看他玩儿得挺沉浸。”   管家不是没撞见过许嘉航对着空气摸来摸去的场景,真挺毛骨悚然的。   女仆转了转眼睛,又贴到身边嗲嗲道:“我还是比较想睡你这种帅哥。”   “谢谢你的称赞。”管家不为所动地推开她,“但我还是要重复,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你再缠我一百次也没有用。”   “谁说我是男人了?”胸大腰细的女仆挽住他的胳膊,恶意地蹭了蹭,“人家明明是女孩子嘛,要不你摸摸看,绝对货真价实哦~”   管家额头青筋直跳,又不敢动作太大吵到臂弯里的小幼崽:“离我远点,我不想揍你。”   女仆嬉笑:“宝贝儿,你可打不过我。”   管家的脸色沉了沉。   他当然没有忘,但也不想回忆。   他不再搭理这个烦人的家伙,走向浴室。   通常情况下,以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想要泡热水澡得准备很长时间。   好在他们也无需遵从规则,接满冷水后,喵铃张开五指在水面上轻轻一晃,立刻蒸出了温暖的白雾。   谈宁看了眼“她”在浴缸边弯腰时掀起的裙摆和大腿绷出的曲线,的确叫人心神荡漾。   还好自己也不算人了。   更重要的是,这家伙也压根不是人。   小崽崽还没醒,谈宁把他交到喵铃手里,先脱自己的衣服。   马甲下面衬衫贴身,被潮湿的水汽沾得影影绰绰,勾勒出朦胧的肉色。   谈宁解扣子的手一顿,抬头对上喵铃直勾勾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似的。   他一阵心烦意乱:“你还是先走吧。浴室太小了。”   喵铃勾起唇角:“可是浴缸很大啊,挤得下我们俩——不,我们仨。”   还颠了颠怀里的小幼崽示意。   “别闹了。”谈宁皱起眉,“他这样会感冒的。”   “我又不让你给他洗澡。”喵铃一边说,一边脱下小孩子湿淋淋的衣服,“水温怎么样?”   谈宁摸了摸:“正好。”   喵铃挑眉:“那你还不快点进去?”   谈宁:“……我说了让你出去。”   喵铃还是微笑:“我不听。”   谈宁:“……”   三四岁的孩子身形小巧得像个婴孩,即便是纤弱的女仆也能一手抱住;当然,“她”压根和纤弱一词无缘。   喵铃左手箍着小孩儿,向前迈了一步,浴室本就不大,这下与谈宁的距离近乎于无。   “她”抬手抚上谈宁的第二个扣子,小臂若有似无地拂过后者的胸口,那层快成半透明的衬衫此刻不仅失去了遮蔽作用,反而变得更加想让人探索。   谈宁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在紧张,因为喵铃的动作,更因为喵铃那缠住自己小腿、缓缓向上磨蹭的尾巴。   “紧张了?”   喵铃问。嗓音里既有少女的清脆,又带上些不同寻常的哑。   “……没有。”   少女比他要矮不少,他现在一低头就能看见对方低胸上衣露出的白花花皮肤;即便这都不是真的,还是叫他不知眼睛该往哪儿看。   “你真好玩儿。”   喵铃咯咯笑起来,涂着指甲油的手指顺着谈宁敞开的衣领向上,划过锁骨、喉咙、下颌,一路引起细小的颤栗与火花,最终停留在嘴唇上。   喵铃踮起脚尖,慢慢靠近,轻飘飘的声音散落在白茫茫的雾气中。   “比我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都……”   “——别这样。”   就在两个人几乎贴上的刹那,谈宁还是伸手挡住“她”的动作。   事实上喵铃并不吃惊于他的临阵退缩,但还是要装出一副诧异的样子眨巴眼睛:“怎么了?”   “我不喜欢男人。”谈宁第一遍声音还有些弱,第二遍大了很多,像在给自己坚定信念,“我真的不喜欢男人。我知道这是你的天性,是你维生的基本必需,但我——”   他吸了口气,眼神里有隐隐的疲惫和失望,后半句到嘴边终究是变成了别的词句。   “……我请求你,放过我吧。”   谈宁落荒而逃。   喵铃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被刺激得变桃粉的瞳孔慢慢变回了纯黑。   “她”用方才触摸过谈宁下唇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想到什么,笑意更深。   *   梨觉在一张干爽、舒适的小床上醒来。   跟着小魔鬼跳进波坎格火山口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失去了意识。   再回过神来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雨中,没有绫希,没有梅菲斯特,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小系统进入的第三个副本了,每次他都会有个孤身一人的开头,变成猫,变成水母,变成……   诶?   崽崽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手脚脚都是人类的,并没有变成一个全新的物种。   他有点儿失望;跳火山之前还在幻想自己又能变身成什么样子,没想到居然是保持原状。   嗨呀。   还好小朋友很擅长安慰自己:没有当小动物也没关系,反正崽崽是什么都很可爱嘛。   这么想,重新打起精神来。   梨觉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给自己加油鼓劲:要跟希希汇合,还要找到梅梅哥哥。   今天也是认真工作的小系统呢!   他身处林中,四周古木参天,下着雨的无光夜晚很是可怖。   梨觉边走边回想快乐的记忆,以前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都是这样靠回忆来抵抗胆怯。   第一个子世界中,他是一只长毛金渐层小奶猫,被林望从人类聚集星球抓走,在星舰上先后遇见服务于龙族的人类小男仆绫希,和黄金龙舰长芬克斯;   第二个子世界里,他是一只透明的、有着蝴蝶结触手的小水母,被渔船捞上来后,认识了船长的养子绫希,并一起等待海妖王潜杏的到来。   对于系统幼崽来说,不同的设定和体验就像过家家一样好玩儿。   在这个世界中,目前看起来自己是人类,那希希会是什么呢?梅梅哥哥又会以怎样的方式闪亮登场?   他充满期待。   然而期待归期待,年幼的孩子体力不支,还没走几步便在大雨中昏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这间从来没有见过的屋子。   小系统睡了一觉,已经重新充满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他是个习惯很好的宝宝,起床之后都要自己叠被子,今天也要这么做。   可是,为什么被子和枕头都这么大?   在巨龙世界和海洋世界时梨觉也习惯睡在大人的房间,成年人的床品对小孩儿来说也很大,但绝不至于如此巨无霸。   森林里光线不好,梨觉只能辨别出来自己仍拥有人类的身体,看不出是否和以前一样。   现在身处明亮的房间,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手脚脚都变小了。   小孩子不可置信地到处找反光的地方,最终在窗户玻璃前看到自己的倒影——   哎呀,他怎么倒退成小baby啦!   崽崽马上就要四岁,每天吃多多的饭,喝牛奶,早早睡觉,比三岁的样子长高也变重,都是长大的标志。   然而努力在这个子世界中全都白费:他现在只是一岁婴儿的体型。   小幼崽很难过,他那么迫切地想要长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记得婴儿是不会走路的,可是自己刚才找镜子走路很熟练,动动手脚也都灵活。   看来只是整个人等比缩小了一圈,倒也不是真的返童还婴。   此前还在奇怪为什么到这个子世界中自己没有变成对应的小动物,难道,变得更小只,就是在这儿的变化吗?   好奇怪哦。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限空间,本就是个奇奇怪怪、不讲常理的地方。   梨觉自顾自纠结之时,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是个年迈的女仆,她的脸上布满慈祥的皱纹,让梨觉想起第一个子世界中见过的白龙乔长老。   她一进门对上梨觉疑惑的目光,惊喜道:“小家伙,你醒啦,跟我去见老爷吧。”   老爷……是谁?   梨觉茫然地眨巴眨巴眼,忽然被抱了起来;女仆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已经入秋了,这么冷的天气可不能光着脚踩在地上啊,容易生病的。哎哟,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父母哪儿去了,真是作孽哟……”   她碎碎念着把梨觉放在床上,又从椅子上拿起之前就准备好的衣服,熟练地给他换上。   小崽崽张开手臂,一动不动洋娃娃似的任她装扮。   衣服有些旧了,不过保存得很干净。   上衣是米色的衬衫和淡蓝小马甲,一件迷你的礼服外套,上面绣有卡斯特家族标志性的乌鸦与黑曜石家徽。   下面是奶白色的长袜和深蓝色灯笼裤,搭配双深棕色的小皮鞋。   梨觉五官生得精致,又有种与生俱来的圣洁气质,小礼服虽然尺码大了点儿,还是衬得他像个高贵的小王子。   女仆给他系上绢丝的领结,扶着小孩的肩膀左瞧右瞧,笑眯眯:“哎哟,挺合适。”   崽崽还没有穿过如此庄重繁复的古典服装,好奇地瞅了瞅。   接着不忘奶声奶气道谢:“谢谢婆婆!”   “叫我格温就好。”女仆帮他梳着头发,柔顺蓬松的长卷发被扎成对称的双马尾,用和小马甲同色的淡蓝缎带各扎一个蝴蝶结,“老爷一直盼着有个小小姐,以前还让我在集市买了这些装饰品,总算是派上用场啦。”   梨觉对着铜镜晃晃脑袋,马尾辫和蝴蝶结跟着一起摇来摇去。   他不是第一次被扎这个发型了,但不得不承认,格温婆婆可比其他人扎得好看多啦。   格温带着崽崽来到会客室,那位伯爵大人正背着双手站在窗边眺望外面。   格温双手在身前交握,恭敬地躬身:“老爷,我把那孩子带来了。”   梨觉也跟着乖乖鞠躬,然后仰起小脸,看着伯爵大人转身。   小系统进入每个副本之后都会先和一些玩家或者npc相处一段时间,概率随机。   玩家很好区别,要么是慌慌张张的新手,要么是警惕地、怀疑一切的老手;他还奇怪为什么npc发现不了他们呢。   至于高级npc和小boss的差别就比较小了,他还在学着辨认。   伯爵大人走过来,小孩看着他,总觉得很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更多。   伯爵伸手戳戳他的脸颊,力道不轻,逗小猫似的:“你叫什么名字?”   梨觉和以前一样,回答自己叫做宝宝崽。   然而男人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其他家长对他的宠爱,语气里的嘲讽令年幼的孩子也感到不适:“被抛弃的小孩可没有取这么可爱称呼的特权了啊。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幼崽有些怕他,小小声:“梨……”   伯爵像是等来一个答案,眼中闪过鲜明的厌恶,那让小孩子吞下了后半个字。   梨觉怯怯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叔叔,连犯错的机会还没有呢,就被讨厌了。   以前……以前在沈宅的时候也一样,哪怕他已经尽力在做一个乖崽,所有人还是不喜欢他。   伯爵直起身:“格温,这孩子就跟着你做事吧,总不能在我们这儿白吃白喝。”   女仆有些惊奇,老爷一向待人宽厚和善,哪怕是对家族世代传袭的仆人也不曾颐指气使。   怎么今天……   “孩子,记住,成为卡斯特家族的男仆是你的荣幸。”伯爵看向幼崽的眼神冷漠而高高在上,“用你的一生奉献给这个光辉的姓氏吧。” 第67章   改名, 或者说是简称成为“梨”的小崽崽就这么成了卡斯特家族的小小男仆。   身份卑贱的小男仆自然不能穿高贵的小礼服,可家里有没有别的合适幼童衣服给他穿,还好格温手巧, 用自己以前的女仆制服给他改了件浅灰色亚麻袍子,领口还有白边蕾丝的黑缎带系成的小蝴蝶结。   双马尾的可爱发型也被禁止了,格温帮他梳成半扎小辫, 防止松散还配上荷叶边丝绸发箍。   两种造型各有各的可爱, 格温越看越喜欢。   崽崽又乖又甜, 服务于卡斯特家族终生不嫁的她简直要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孙孙。   梨觉本来年纪就小, 这个世界的身高体重还缩水,根本就是个小豆丁。   稚嫩的小豆丁举着抹布蹦啊蹦, 还是够不着桌子, 别说格温, 连家里的其他佣人看着都有些不忍心。   可不知为何伯爵大人这回格外严厉, 不允许任何人帮忙,给梨觉布置了显然超出幼崽负荷的工作量, 做不完不准吃饭。   仆人们窃窃私语:   “老爷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   “要不是夫人已经离开好多年了,我都要以为……”   “嘘, 别乱说话。”   “等老爷不在家的时候, 我们还是帮一下吧, 看着太可怜了。”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这……”   哒, 哒,哒。   鞋跟声由远及近。   仆人们一看是管家,立刻闭上嘴,默默散去做自己的事。   许嘉航猜得不错,这个家里的仆从的确畏惧谈宁。   谈宁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可笑容比沉着脸还恐怖。   仆人们总觉得他会西装革履扛着铁锹活埋别人, 或者笑着用匕首捅进别人或者自己的心脏。   迸出的鲜血溅上那张英挺的面庞再淋漓地淌下来,有如地狱归来的恶魔。   ……没人说得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想。   男人走进来以后,顷刻间大厅空荡荡,只剩下还在哼哧哼哧擦桌子的小幼崽,和抱臂饶有兴致看着他的管家。   崽崽忙着干活儿,念念有词嘿哟嘿哟地给自己加油,小脸上沾着灰也浑然不觉。   “梨。”   “梨?”   “梨!”   成年人喊到第三遍,才把沉浸在热火朝天的劳动中的小家伙唤回神。   梨觉还攥着抹布,转身看清呼唤自己的人时眼睛一亮:“万万叔叔!”   男人的嘴角下意识勾起又绷住:“你认错人了,我不姓万,姓谈。”   小幼崽不解地歪头,从下往上看了一遍对方,又从上往下看了一遍。   怎么看,都是万年叔叔呀!   好不容易在这个子世界中见到熟悉的人,崽崽很需要一个抱抱,忘记手里还有抹布,颠颠儿跑过去。   管家一手连衣服带崽拽起来,一手用食指和拇指嫌弃地拈起潮乎乎的抹布,语气并不严厉地批评:“你看,地上都是水。”   梨觉低头,抹布上滴的水果然随着自己跑过来的路线蜿蜒了一滴。   他鼓起小脸泄气道:“崽崽拧不动……”   现在他是只小小豆丁,力气太有限,拧干厚重的抹布是个不小的挑战。   谈宁拿着抹布转了转,它立刻变得干燥;手指又点了点,它自动被裁成几块均匀的大小。   小孩睁大眼睛。   原来这是个有魔法的世界呀!   谈宁拎着轻飘飘没什么重量的小崽子,用其中一小块擦了擦桌面演示,它在他的手下立刻变得洁净如新。   “弄不干只会更脏。”谈宁把抹布塞到小小男仆的手里,“这一项工作已经是最轻松的了,要做好。”   梨觉也不觉得被提溜着有什么难受,双手抓着抹布看来看去,想知道叔叔有没有给它施魔法;如果有,自己能不能学会呀?   谈宁见小孩儿心思都快飞到城堡外了,适时提点:“梨,你的工作将会持续到秋日祭。在那之前,要好好完成伯爵大人的吩咐,知道了吗?”   崽崽点头,又摇摇头。   谈宁:“哪里不明白?”   梨觉:“什么是啾叽?”   谈宁差点儿没忍住笑意,清清嗓子严肃道:“是秋日祭,全称是秋日祭典,是卡斯特家族流传的习俗,为期三天。第一天封地的所有居民都会休假,集体参加祭典开幕,感谢菲亚兰大陆赐予的安宁,也是感谢卡斯特家族镇守一方的付出。”   梨觉似懂非懂点点头:“懂啦!”   看起来完全没懂。   管家叹了口气:“你呢,就做好每天伯爵大人交给你的工作就够了。秋日祭那天还有别的安排要交给你。记住,梨,不可以出差错。”   小幼崽握紧拳头:“崽崽会努力哒!”   成年人看着他试图严肃的小表情,真想再提高点儿,蹭蹭他布丁一样绵软的小脸蛋。   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谈先生,孩子还小,不要那么严厉嘛。”   娇滴滴的声音自他们背后传来。   被拎起来的小幼崽和拎他的人一起转身,年轻的女仆提着裙边,优雅地踮脚绕过地上的水渍朝他们走来。   梨觉看着这个漂亮姐姐,眼神和语气同样惊奇:“咦……”   喵铃对他竖起涂着紫色指甲油的纤长食指,娇俏一笑:“嘘,不可以说哦。我的名字叫做喵铃。”   这下彻底把小幼崽搞糊涂了。   为什么叔叔不是叔叔,哥哥又变成姐姐了呢?   难道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设定吗?所有人都不能像自己?   崽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蕾丝发箍,疑惑地想,那么自己也要当小女孩吗?   喵铃今天换了一身女仆装,只到大腿的黑色纱质蓬蓬裙又短又翘,蕾丝大腿袜裹着笔直的两条腿明晃晃地呈现在视线里。   “她”提着裙边展示地转了一圈,然后亲亲热热地过来要挽谈宁的手臂,嗓子掐得细细的:“谈先生,我今天好看吗?”   谈宁不为所动地推开“她”:“男女授受不清,请跟我保持距离。”   “这种时候又不把我当同性了?”喵铃被躲开也不恼,“亲爱的,你的性别意识还是流动的——没事的,这样我更喜欢了呢。”   谈宁:“……”   这里没有别人在,两人当着小朋友的面肆无忌惮地调情。   仍然被提溜着的小梨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总觉得叔叔在姐姐(……嗯,应该喊姐姐吧?)面前很不一样呢。   是哒,他没有说反哦,不一样的那个人是叔叔!   *   距离秋日祭还有差不多一周的时间,城堡里上上下下都忙着做准备。   除了新年,卡斯特封地一年之中最重大的节日就是秋日祭。   这一天人们不仅无需劳作,还能获得贵族家分发的各种食物、衣物、乃至金银;这些物资既代表了菲亚兰的恩赐,也意味着卡斯特家族的仁厚。   整座城镇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空气中弥漫着烤肉、新酿麦酒、面包和香料的馥郁香气,游行、吟游诗人与唱诗班的表演随处可见——所有人对此翘首以盼。   “菲亚兰大陆”不仅仅指大陆主体,也包括周围的一系列岛屿,共同构成了“菲亚兰联合王国”。   但王国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女王只是虚名,菲亚兰大陆的统治实权被各大贵族牢牢把控,从南到北数十个封地,实际上更像是数十个小国家。   至今没有真的四分五裂的唯一原因,是所有大陆居民有着同样的信仰。   而这种信仰的具象化,就是菲亚兰的圣子——远比女王得到更多崇敬,也比各自为政的贵族们更有凝聚力。   每隔十年,至高祭坛会从全大陆的八岁男孩中遴选出圣子,这份职责将持续到他十八岁。   成年前的这十年,圣子就是神灵在人间的化身,是所有居民精神上的寄托,拥有菲亚兰绝对的虔诚与臣服。   许嘉航拿起纯金做的裁纸刀,拆开烙有女王纹章的火漆印信封。   他艰难地辨认着像一串抖动闪电的花体文字,眉头越皱越紧。   管家贴心地问:“伯爵大人,中央城提出了什么棘手的要求吗?”   和原本预计得差不多,属于“原主”的记忆已经差不多都被许嘉航获得,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越来越清晰,也不得不理解信件中所嘱托事件的重大。   他捏了捏鼻梁:“今年的秋日祭,圣子会莅临。”   谈宁睁大眼睛,这的确没在他的计划内:“圣子殿下……?他最近不是在访问沿海封地?”   许嘉航苦笑:“最南端的卡斯特,怎么不是沿海封地呢?”   谈宁迟疑:“这……”   他的迟疑还真不是装出来的,子世界的npc们自有一套进展和逻辑,无论小boss大boss都必须在他们上演的故事中间找到不违和的时机插进来;而在boss降临之前,npc安排好的剧情是不会随意更改的。   正常情况下,这个副本中的圣子作为背景设置,不过是为了丰富子世界的完整度,并不会真的出现在玩家推剧情的过程中,毕竟他们最终直面的大boss是地狱魔,而不是这些近乎无法力的凡人。   看来许嘉航这个锚点玩家,改变了剧情走向。   锚点玩家是每个子世界的关键帧,并不是每一批进副本的玩家中都会出现锚点玩家,然而一旦出现,就有可能影响子世界的航线——当然,是暂时性的,这种改变只会持续到同批所有玩家全都失败或通关,之后副本刷新,再度恢复出厂设置。   许嘉航把信纸塞回信封里,交到等候在一旁的格温手中,对谈宁交代:“圣子还有两天就会抵达城堡,所有人做好接待准备,不得有任何差错。”   谈宁立刻答:“是。”   许嘉航又特意叮嘱格温:“尤其是那个小崽子。嗯……我看,这几天就让他到别院住,别在圣子面前露面,记住了吗?”   能亲眼见到圣子是菲亚兰多少人一生到老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小男仆如此年幼就幸运地有这样的机会,却被许嘉航轻飘飘一句话剥夺了。   格温有些吃惊,也隐隐不满,可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女仆,没有任何资格与家主讨价还价,只得深深低下头:“是,老爷。”   待许嘉航离开后,管家看着年迈的女仆那想叹气又不敢叹气的模样,想了想:“到时候我会把你的工作安排得早一些,等圣子莅临后,你可以带着梨远远地看一眼;但是不要被老爷发现。”   格温这回更惊讶了,谈先生可以用铁面无私来形容,从不会舞弊仆从们的任何不端,更不会接受任何贿赂,这也是伯爵如此信赖他的原因之一;怎么今天对那个孩子……?   但她也在卡斯特家做了几十年的工,自然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说,连头都不敢抬:“谈先生,谢谢您……真是太感谢了。”   “去忙吧。”   “是。”   谈宁看着格温离去的背影,看得出来她心情大好,连脚步都比往日轻快;她对小男仆的疼爱不掺假,在这里有她照顾小家伙,他也放心些。   那孩子还真是够幸运,无论在哪儿都能遇到愿意宠爱他的人。   又或者他太过可爱,全无限空间没人能阻挡宝宝崽的魅力——没有人。   “心情这么好?能看到你不假笑,还真够罕见的。”   夜莺般轻灵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谈宁立刻敛了笑容——事实上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笑了——冷淡道:“你怎么来了?”   喵铃绕到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压下腰,不怀好意地仰视他,“哎哟,对着格温笑颜如花,对着我就这么冷冰冰的。你是更喜欢成熟系吗?可是她的年纪都能做你奶奶了吧?”   “……无聊。”   谈宁转头就走。   喵铃对自己把他逗生气向来很有成就感,笑嘻嘻地跟上去:“你刚才和那个糟老头子在说什么呢?”   谈宁瞥了他一眼:“你工作都做完了?”   “不就是洗几件衣服嘛。我只要动动手指——”喵铃边说边点了点空气,一团黑雾自指尖嘭出又消散,“就完成啦。”   “不务正业。”谈宁哼了一声,“你少在这里用,当心被人看见。”   “你这么关心我,我很感动。但是呢……”少女笑得很是可爱,“这儿可是我的地盘,我还会怕什么么?”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男人有点想叹气,略过这个话题,问了更重要的:“你知道为什么圣子会来吗?——我刚才和许嘉航就在说这个。”   “‘圣子’?”喵铃茫然地眨了眨眼,“是谁?”   谈宁:“……”   说好的你的地盘呢?   喵铃回忆了下:“哦,我想起来了。等一下,这居然是个真实存在的npc吗?我一直以为是背景设定呢,就像女王一样,只是串会发信的代码。”   “‘代码’两个字在这个世界观里真的很违和。”谈宁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管理的,但是信上说还有两天圣子就要到了,你不会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喵铃无辜地摇摇头。   “她”向来奉行散养政策,让所有剧情无拘无束地野蛮生长;比起管理麻木无趣的npc,“她”还是更喜欢玩弄和折磨不可控的玩家,或者其他子世界的人——比如谈宁。   “其实也没什么影响吧。”喵铃耸了耸肩,“反正每次祭典上来的人都会有变化,圣子就圣子呗,不过是另一个名字好听点儿的npc罢了。哎,我们去找宝贝儿玩吧?”   “她”有时候叫梨觉宝贝,有时候叫自己宝贝,现在谈宁听到这两个字就条件反射神经紧绷。   不过他想起另一件事:“许嘉航吩咐不让崽崽见圣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喵铃不快地拧起秀丽的柳叶眉:“这个糟老头子,天天癞蛤蟆肖想天鹅肉就算了,怎么还欺负我家小甜豆啊?真想快点到秋日祭……”   谈宁看出来“她”也不清楚其中的蹊跷,更觉怪异。   他道:“圣子来了之后许嘉航应该会很忙,没时间找你,到时候你就陪在崽崽身边吧。”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喵铃撅起嘴,“好啦,我有半天没见到他了,我们现在就去找他玩怎么样?”   谈宁的单边镜片闪过一道光:“你去吧,我还有事。”   他说完,不等喵铃回答,头也不回离开。   喵铃像个真正的小姑娘那样不高兴地在原地跺了脚,片刻后向着反方向走去。裙边扬起,像朵含苞待放的、靡艳的黑色花朵。   *   “哥……”   “叫姐姐。”   “姐姐……?”   “哎,乖~”   喵铃揉揉幼崽的小脑袋,心情好了很多。   早先就听说过,再怎么狂躁的boss——比如暴躁程度全无限空间有名的黄金暴君——只要和小系统待上一段时间就会平稳下来。   此前“她”还不信,不过是个沟通岗的系统罢了,最大的区别也就是比从前那些懦弱的玩具年龄小一些,懵懂天真一些,到底有什么值得眼高于顶的黄金龙和海妖王都这么着迷?   现在“她”和小崽子并排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看蚂蚁,做着如此无聊的事,内心竟然感到宁静——真是奇了怪了。   喵铃回顾过去,自己的人生可以用“找乐子”三个字贯穿。   因为容易无聊,所以变着花样想折磨人的新方法,也再不停挑拣可以逗弄的新对象;   也因为千篇一律的哭天喊地,更觉得没意思。   谈宁的确是喵铃在找乐子中的一个意外,他既不向“她”求饶,眼里也没有憎恶,反而为了自己明确的目标咬着牙承受、甚至是求取更多。   可“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对他的兴趣能持续多久——等消散的那一天,又该做些什么好呢?   明知是恶性循环,却找不出解法。   只手遮天、无恶不作的“她”,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事情。   然而今日不同。   只是一个普通的秋天,晴天金子一样的光线柔和地散落,“她”和小幼崽在花园里看蚂蚁搬家看了半小时,丝毫没有觉得厌倦,还耐心地和崽崽关于哪只蚂蚁胖一点、哪只蚂蚁容易被欺负讨论了很久。   喵铃怕寂寞,所以不想让自己没事干,所以总要挑起点儿火花。   可在宝宝崽身边才发现,有时候无所事事竟然更叫人心平气和。   小系统,还真是方治愈的良药哦?   喵铃从屈膝改为伸直两条长腿交叠在一块儿,单手托腮侧过脸看仍然专心致志的小朋友:“宝贝,想什么呢?”   梨觉坐在那儿小小一只,双手托腮,像个大人似的叹气:“想希希呐。”   喵铃一愣:“谁是希希?”   “希希就是……”崽崽卡壳了,一时不知怎么介绍,思考了会儿给出答案,“是崽崽最好的朋友!”   他说着还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说法。   喵铃回忆了下过去对小系统的监控画面,好像是有个大一点儿的黑发男孩总伴随左右;在龟背岛上还有过一面之缘。   叫……叫什么来着?就是希希吗?   两个小孩子感情很好,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也不为过。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可以一直守护在小系统身边呢?   无论是梨觉还是这个希希身上都有太多谜团,绝不是普通的系统或者npc那么简单。   喵铃想,自己这是挖掘出一个、或者两个相当感兴趣的新魔盒:又有事儿可做了。   和兴奋的女仆不同,小小男仆又叹了口气,显出不符合稚嫩年龄的忧伤来。   前两个子世界他到了没多久就见到那里的希希了,可是这个新的世界不知不觉也过去一个星期,至今没有绫希的影子。   卡斯特城堡人口众多,每天还会有不同的访客,崽崽做完自己的劳作任务后就会趴在二楼平台上,从孔洞里看向大门,寻找着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他都没有见到绫希,哪怕是看起来像绫希的背影。   照顾他的格温婆婆晚上要睡在女仆间,梨觉年龄太小,没办法和其他男仆挤一块儿——那些打呼噜、翻身的大人很有可能一脚把他踹到床下——没办法,小孩子和在沈宅时一样,只有一个小小的杂物间可以容身。   梨觉不再是人类,不会再感到饥饿和寒冷,可是绫希不在身边的日子依旧难以入睡。   他早就习惯了滂沱长夜中与另一个男孩相依为命。他们是不能分开的共生体。   一旁冷静下来的喵铃也觉得奇怪,没几天就是祭典了,到时候剧情会推向全新的节点,很多东西即将彻底改变。   如果那个叫希希的男孩儿真是什么守卫者之类的特殊角色,为什么至今还没有现身?   会等到颠覆之后吗?   还是说,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绫希? 第68章   两天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已到圣子莅临当日。   郊外哨所飞鸦传书,圣子大约会在午后时分抵达,清晨起起城堡就已经进入全面警戒状态。   嘉航·许·卡斯特伯爵一反放任常态, 不是在翻来覆去检查印有家徽的旗帜是否有褶皱,就是在眼都不眨地监督后厨洗刷和备菜,忙得团团转, 一刻都停不下来。   许嘉航的确是不敢让自己安静下来, 否则他会被“万一接待不好圣子怎么办”“圣子的不满会不会殃及整个卡斯特家族”“如果一定要二选一城民究竟会选自己还是圣子”的念头所占据。   他是沈老爷子身边留得最久的佣人, 对老爷子的身体情况知根知底, 尤其在沈烟把父亲气病以后,很多场合他都贴身跟着, 同时充当保姆和医生的角色, 以防老爷子有什么不适。   老爷子向来是大驾光临时让别人紧张的那位, 他跟着鸡犬升天, 很爱看接待方大气都不敢喘的紧张模样。   可风水轮流转,自己做了那小心翼翼的一方, 滋味儿可就没那么美丽了。   正如曾经圣子只是副本设定的背景板一样,就算是“原主”的卡斯特伯爵, 也从未有过亲自接待圣子的经验。   尤其圣子又来得那样仓促, 女王的通知函根本没比圣子的亲卫队早来多久, 许嘉航甚至没有时间去了解对方的偏好, 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往日城堡的最高规格再加一等的程度来准备。   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许嘉航正要叹气,余光瞥见一抹淡淡的金,眉头夹了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对最近的、正在给仆人们布置任务的管家招招手:“你过来。”   “那你们先去忙。”谈宁合上薄薄的笔记本,连同羽毛笔一起塞进前襟的口袋,走过来, “伯爵大人,您吩咐。”   “那个孩子……”许嘉航迟疑了一下,“我是说梨,不是交代他今天不要出现在公共区域吗?这么小的孩子,毛手毛脚地搅扰到圣子殿下的清净怎么办?”   谈宁的眼神有一瞬的阴鸷,但并未被家主察觉;他恭敬地回答:“格温现在在后厨帮忙,我想那个孩子可能是睡醒没有看见她所以来寻找。我这就带他回去。”   的确是自己让格温照顾梨觉,小孩子依赖大人是很正常的,许嘉航总觉得有点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正打算让谈宁把这孩子关起来,眼前一亮,喵铃换了条浅粉色的新裙子,腰后还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像个有待拆开的礼物。   女仆冲他们的位置跑过来,脖子上的铃铛清脆一响,像只真正的、戴着项圈的小猫咪。   “她”来到男人们面前,低头捻起裙边,对着许嘉航说话,眼睛却挑起看向谈宁:“老爷,我好看吗?”   谈宁扭过脸,克制着自己不要在伯爵面前翻白眼。   许嘉航咧着嘴:“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喵铃撅嘴,故作失望:“那就是这条裙子和以前的都差不多咯?”   许嘉航大惊失色,连忙哄道:“怎么会?这条、这条……特别漂亮!特别不一样!哎呀,就像那个春天的桃花儿啊,粉粉的可好看啦……”   谈宁不太清楚这两人谁的语气让自己更想吐。   他弯腰:“那我先告退。”   喵铃发誓,今天谈宁撤退的脚步都比平时快。   “她”撇撇嘴,自己特意打扮一番才过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真是没品位!   有了女仆吸引开伯爵的注意力,管家可以自行处置小男仆。   他快速走到转角,一把抓住偷偷摸摸的小崽子,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梨觉已经习惯被他这样捉猫仔似的拎起来,也不反抗,学着他的样子也小小声道:“崽,想看圣子大人!”   谈宁叹气,这段时间城堡上上下下哪儿的话题都离不开圣子,小孩子感兴趣也很正常:“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等格温的工作结束之后,会带你找个地方偷偷地看。”   梨觉睁着圆圆亮亮的大眼睛:“为什么要‘偷偷’?”   谈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难道他要对着这么可爱的幼崽说,伯爵大人不喜欢你,所以禁止你出现么?   正在他绞尽脑汁编织谎言时,小孩子垂下长长的眼睫,遮住那宝石一样美丽的金色眼睛,语气轻得像羽毛:“伯爵大人不喜欢崽崽呀。”   谈宁一怔。   他把幼崽放下来,弯腰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甩开了。”   梨觉举起小手给谈宁看。   正是他想去牵伯爵、却被冷漠而厌恶地挥开时的那只手。   他是个很喜欢肢体接触的小朋友,遵循了爸爸“喜欢就是要贴贴”的指教,总想跟家长抱抱;芬克斯和潜杏从来不会拒绝。   可惜,许嘉航并不是那个家长。   谈宁看着小孩子认真的、又免不了失落的模样,有些难受。   在巨龙世界和海洋世界享受着各方千疼百宠的宝宝崽,怎么到这里会受这种委屈?   还不是那个恶趣味的家伙非要搞什么沉浸式副本,实在是……   “叔叔。”梨觉看着他,奶声奶气问,“崽崽是不是不可爱了?”   前面的两个子世界,无论是npc还是boss,都是很喜欢他的。   然而卡斯特伯爵很明显不喜欢他,家里的其他仆从碍于主人的威严也不敢靠近他。   除了格温婆婆,也就只有熟悉的谈宁叔叔和喵铃哥……啊不,姐姐,愿意和他说话了。   “没有的事。”谈宁捏捏他的脸,“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没有人不喜欢你。”   梨觉迟疑:“那……”   “他也喜欢你。”谈宁笃定道,“只不过人和人的性格不一样,有些人并不会表达出来,而是深深埋藏在心里。”   崽崽似懂非懂点点头,试图举一反一:“就像幺幺哥哥对咪咪哥哥一样吗?”   谈宁:“……”   不要这么随便地为两个恐怖的大boss爆料啊。   谈宁:“所以呢,伯爵大人没有不喜欢你,只不过每个人都要有不同的工作,今天你的任务是什么?”   梨觉:“给花花浇水!”   谈宁:“那你做完了吗?”   梨觉:“还有……还有一点点!”   谈宁拍拍他的小脑袋:“那还不快去。不是很想见圣子殿下吗?”   小孩子已经被哄好了,拎起刚才放在脚边的小象水壶,飞快地跑去院子里。   管家弯弯嘴角,笑意却凝滞在迎面走来的佣人的话里:“谈先生,圣子已经到了。”   *   小梨觉的花儿们终究还是没能浇完。   随着一声悠扬的哨声,城堡里的所有仆从快速地向大门聚集,包括豢养的家族象征的乌鸦们。   鸟儿们的羽毛铺天盖地掉落下来,如同一场毛茸茸的黑雪。   格温在混乱中幸运地找到了小幼崽,牵着他的小手与人群逆流而行。   崽崽手里还握着捡到的鸦羽,不解道:“婆婆,我们不去看吗?”   格温想着管家先生交代的那个秘密地点:“我们从别的地方看,视野更好。”   在许嘉航换上卡斯特最高规格的家服、领着家族重要成员伏于地面行拜礼时,格温带着梨觉上到城堡三楼一个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小储藏间,从这里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大门的情形。   崽崽站在椅子上,双手扒着彩绘玻璃往下看:“婆婆,大家为什么跪着?”   无论是现世,还是无限空间去过的几个子世界中,梨觉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大动干戈的行礼方式呢。   卡斯特家族连成员带仆从也有百来号人,这么跪倒一片,还真是挺壮观的。   格温也站在他旁边看:“因为圣子殿下是神灵的化身,是菲亚兰的信仰。人们跪拜他的同时,也在祈神和祷告。”   小家伙双手比成望远镜的造型放在眼前,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婆婆,圣子殿下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   格温指了指:“在马车里呢,大祭司阁下会接他出来的。”   “大、祭……”又一个崽崽没有听说过的称谓,拗口到没办法重复。   “大祭司阁下。”老女仆耐心地重复,“圣子从被至高祭坛拣选出,到成年前,都会由大祭司阁下亲自抚养。”   梨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队伍中间有辆极为华贵、又充满宗教气息的马车,由一匹白马牵引;在它的前面还有另一匹,皮毛是油光水滑的纯黑色,一个个子很高的人正从那里翻身下来。   那人身着织锦斗篷,是介于蓝和紫之间的、黎明前最浓重夜幕的深色;双肩的配饰是银丝制成的流苏,镶有点点不同色泽的宝钻。   他的双手戴着手套,手持一根雕刻着晦涩祷文的法杖,顶端嵌着一颗硕大的、流光溢彩的晶钻,似乎蕴藏着无所不能的森严而悠远的力量。   兜帽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下颌锋利如刀削,哪怕是三岁小朋友都看得出来是个很有威严的人。   大祭司走到马车车厢前,朱红色的帘布从内被掀开,露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腕。   两个教徒低着头走过来,一人双手高举着接过权杖,另一人则将帘布束起。   大祭司弯腰,将车厢里的人抱了出来。   他并未放下他,就那样横抱着,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   连阁楼上的格温都已经双手伏地,口中念念有词,感激着菲亚兰神明显灵。   那就是传说中的圣子殿下吗?   唯一没有跪下的小幼崽睁大眼睛。   大祭司怀中的少年看起来至多十五六岁,眉眼精致疏冷,肤白胜雪,一头长而柔顺的黑发几乎垂落到地面,也怪不得需要人抱着。   他身着纯白的长袍,和大祭司身上繁复的花纹比起来,圣子袍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却不妨碍他整个人都氤氲着至真至纯的光晕。   少年没有穿鞋,细白的小腿垂在大祭司的臂弯。   他表情淡漠,对众人的虔诚之姿没有丝毫回应,雪一样寂静。   大祭司对着人群最前面的伯爵说了什么,后者站了起来,然后是其他人。   他们交换了客套,随后人群分成两边,由伯爵带路,领着圣子一行人走进城堡。   就在梨觉快要看不见圣子之时,少年忽然抬起头,朝着幼崽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尽管只有短暂的一两秒钟,那也是圣子打从出现在众人面前起,纹丝不动的神色里唯一漾起的波澜。   阁楼的窗户绘着密密的图案,从外向里什么都瞄不着。   可那一眼,好似他真的看见了他。   *   圣子从八岁成为圣子起,再也不需要鞋履这种衣物:他的双脚必须洁净,不得沾染尘埃。   出行有马和马车,有大祭司的怀抱,入室则直接赤着脚踩在地板上。   光是为了这点,从昨晚起卡斯特家每个小时都会有仆从跪着擦干净城堡的每一寸地面,直至此刻。   圣子几乎不会亲自开口,所有意图都由大祭司传达;就算真的有什么需要说、需要答的,也是大祭司聆听耳语后代为开口。   暮色四合之时,卡斯特家族最高规格的晚宴开始了。   餐厅中央的长桌铺有紫红色的丝绒桌布,上面摆满了各种美酒佳酿。   纯银质地的餐具映照着烛火的微光,就连花篮上都装饰着金箔,与墙壁上油画的纯金画框交相辉映,彰显着百年贵族的显赫。   两边座次按照地位高低依次排序,坐在尽头的是身为家主的嘉航·许·卡斯特伯爵。   菲亚兰以右为尊,伯爵的右手边坐着圣子殿下,再旁边是大祭司阁下。   今日来客无一不穿着高贵华丽的礼服,掏出家底将自己所拥有最昂贵的珠宝佩戴在颈上、腕上。   能受到伯爵的邀请参加卡斯特家族的晚宴本就是进入上流社会的门票,更不用说今日还有千载难逢的、亲眼见到圣子的机会,荣幸之至。   仆从开启红酒,倒入伯爵面前的水晶杯。   他拿起它,和所有宾客们共同起身,遥遥致意:   “各位,请允许我代表卡斯特家族对你们的到来表示欢迎!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感谢诸位神明的慷慨恩赐——感谢圣子殿下的仁慈庇佑——感谢女王陛下的英明引领——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众人一同举杯,齐声道:   “感谢诸位神明的慷慨恩赐。”   “感谢圣子殿下的仁慈庇佑。”   “感谢女王陛下的英明引领。”   “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那是每个菲亚兰人从小到大最耳熟能详的祷告词,也是进行任何重大活动之前的既定仪式。   自此,揭开这场奢靡宴会的序幕。   贵客们沉浸于宴席,言笑晏晏。   除了需要为他们斟酒的侍者,其他的仆从得到圣子的宽仁,能够在主厅之外的场所同时进食。   角落阴影里的总管家和首席女仆没有加入他们,视线一直落在长桌尽头、伯爵身边的圣子身上。   和其他人忙着吃、忙着说的人不同,圣子慢条斯理地切着面前一小碟羊奶慕斯糕,席间没有与包括大祭司在内的任何人交谈哪怕一句;后者倒是越过他,与伯爵相谈甚欢。   少年垂下眼帘眼一直盯着慕斯糕,以及自己与别人不同的、从神庙中带来的专用玉质餐具,好像那就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东西。   “他都不饿的吗?”喵铃好奇,“你别说,这些人类还真挺会做吃的,我看着都有点儿馋了。”   “没人阻止你去吃。”谈宁说,“虽然这些背景捏制应该是你的事儿,不过,从随行队伍那里谈听到的消息是,圣子从被祭坛选中起,就不再是纯粹的人类了。你可以理解成为他现在是真正的神的使者,拥有光明的力量。”   “光明?听起来真讨厌。”少女撇撇嘴,“不过他可真漂亮,连我都有点儿感兴趣了——你说,把他做成人偶怎么样?”   “还需要额外做么?他现在就像个傀儡。菲亚兰的神权远远高于王权,圣子不过是推到台前的意象,幕后的神庙、教廷和祭司才是真正掌控这片大陆的人。”谈宁顿了顿,“顺便一提,你真的很恶趣味。”   “虽然我很乐意你用这个词称赞我,但这真不是我的设定。”喵铃一脸无辜“你知道的,就像种下一大堆种子,你也没把握它们最终会开出什么花儿来——有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品种。如果你想达成你的目标,这都是你必须学习的课程,亲爱的。”   传菜的女仆从他们身后走过,期间不忘欠身向管家致意。   谈宁希望她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   “不要在公共场合这样喊我。”他蹙眉。   喵铃不为所动:“私人的可以?”   谈宁:“。”   先不管前面的开脱,喵铃的最后一句倒是没错。   他现在这样忍受着被调戏的耻辱选择待在喵铃身边,不过是为了学习如何坐在“她”的位置上,用与此前截然不同的视角去看子世界。   从某种角度来说,喵铃现在是他的导师。   ……这俩字可真够膈应人的。   和其他主客、甚至仆从隆重的装束不同,圣子依旧穿着纯白的、没有多余纹路的长袍。   唯一不同的是,他为了晚宴戴了一顶花环——其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花朵,而是以一个复杂图样交织的金色枝蔓。   那圈金灿灿在他乌黑的长发上很是耀眼,吸引许多人有意无意的目光。   不如说,没有那一刻他曾被任何人忽略过。   但少年很明显早就习惯了沐浴在各色视线下的生活,自始至终毫无反应。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像森林大雾弥漫下的湖中仙子,轻灵、澄澈而冰凉。   喵铃见谈宁仍探究地盯着圣子,故意问:“他漂亮还是我漂亮?”   谈宁:“……”   谈宁:“我真的不想重复了。我对男人没兴趣。”   就在这时,圣子忽然放下玉质的甜点勺。   大祭司没有错过他的举动,立即倾身聆听。   片刻后,他看向许嘉航,兜帽下的双唇弯出些许弧度:“伯爵大人,您的家族之中是否有一个年幼的孩子?男孩,长发,年纪很小。”   许嘉航一怔:“……啊?”   这几个关键词能够定位的有且只有一个人。   “圣子殿下想要在晚宴结束后见他一面。”大祭司见他呆滞,已知晓答案,微微笑,“还请您遂了殿下的愿望。”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却带着满满的压迫感。   甚至没有问“能不能”“可不可以”——一个“请”字被他说出了命令的意味。   只是一个小男仆而已,许嘉航自然不可能忤逆大权在握的教廷,连连答应。   但他还是无端觉得怪异,圣子怎么会见到梨觉呢?   难道格温那个老太婆没有听自己的话管好梨觉?   还是那个小兔崽子自己私自跑了出来?   让那样充满不确定性的孩子和圣子见面,怎么听都是一桩危险之事。   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小孩乱说话怎么办?待会儿他必须在旁边把控全程。   太晦气了,他想,不管是在现世还是在这里,只要对上沈梨觉准没好事。那孩子总能顶着一张天真无辜的小脸,轻而易举地毁掉他触手可及的幸福。   秋日祭典结束之后他一定要让那个小崽子消失,眼不见为净。   无论是丢掉、送走,还是斩草除根……   “大人?”   “老爷?”   “伯爵大人?”   “卡斯特伯爵大人!”   最后一声大大提高了音量,几乎像吼出来。   沉浸在遐想中的许嘉航总算被惊醒,抬眼看见一脸阴鸷盯着自己的谈宁,心脏受惊地猛然一跳,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有谁的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背,谈宁弯腰,口吻关切:“伯爵大人,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叫医生?”   许嘉航自觉在圣子和大祭司面前丢人了,连连摆手:“不、不用……咳咳……”   谈宁立刻唤人来给他倒温水,双手捧着递到他嘴边,俨然一位正直忠诚的好管家,哪里还有半点方才阴冷的样子。   许嘉航混乱地想,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吗?   他一连灌了好几口水才压下自脚底窜上头皮的恐慌,重新稳住情绪,清了清嗓子:“什么事?”   “大人,学校那边传信,小少爷将于明日傍晚时分返抵家中。”管家保持着弯腰的姿态毕恭毕敬地回答,末了还对圣子和大祭司解释,“我们家小少爷平时住校,只有安栖日才会回来,还请殿下、阁下谅解。”   许嘉航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啥?   “小少爷”?   ……他还有个便宜儿子呢? 第69章   许嘉航一时没在脑海中搜索出来这个儿子的名字, 碍于其他人在场,又不可能直接反问那是谁,这相当于直接暴露自己顶替了原主, 只好干笑着道:“我知道了。”   他不忘吩咐管家在晚宴结束后把小小男仆带到自己的书房;区别与普通的会客厅,仅有真正重要、地位高贵的客人,才会被受邀进入伯爵的书房。   管家眼中的凶戾一闪而过, 随后恢复正常的谦卑:“是, 大人。”   整场晚宴圣子几乎没有动过几次餐具, 除了羊奶慕斯糕, 没有任何食物引起他的兴趣。   即便没有真正参与过,他的离席依旧标志着宴席到此为止。   他坐在原处, 面无表情地看向跪了一地的主客, 像尊没有生气的精美人偶。   或许从被拣选成为圣子的那一天起, 他就再也不是人类、再也不能拥有鲜活的喜怒哀乐、刻骨的爱恨情仇。   告别的跪礼结束, 大祭司抱起圣子,在伯爵的指引下, 在众人的目送中,在墙上挂着的圣母怜子像的注视里, 向书房走去。   待主人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后, 谈宁脸上尊敬的笑意不见, 吩咐仆从们该干嘛干嘛, 自己匆匆从另一边楼梯上楼,衣角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三楼的阁楼里,小幼崽正在和年迈的女仆共同分享牛奶麦片与干面包的晚餐。   梨觉虽然是个小馋猫,不过并不挑剔,有美味当然更好,可就算是干巴巴、不就着牛奶下去能噎死人的硬面包, 同样能吃得很开心。   格温看着他大快朵颐,面带慈祥的微笑。   小崽崽总是能把什么东西都吃得很香,再没有食欲的人和他一块儿,都会想要多吃几口。   就是这么努力地啃那硬邦邦的面包,可别把小牙牙给磕下来了……   敲门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圣子要留宿卡斯特城堡,自然不会像来时一样有轰轰烈烈的阵仗;她刚才又满心看着崽崽吃饭,没注意到已经散席了。   阁楼是管家吩咐她藏好小小男仆的秘密据点,应当不会再有人知晓。   难道被发现了?   她忐忑地从猫眼中看去,见是谈宁,松了口气。   “谈先生。”她打开门,见总是带着和善笑容的管家面色凝重,不禁也提起一口气,“发生什么事了吗?”   谈宁看了眼还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着面包一边啃、一边偷看大人讲话的小幼崽,叹气:“圣子殿下想要见他。”   “见梨?”这回成了倒吸一口凉气,格温慌乱道,“小梨一直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没有给老爷添乱过;我也没有离开过阁楼,可以作证……”   谈宁抬手止住她无力的解释:“我知道,没有人要怪罪他。但他现在必须跟我走一趟。”   格温双手搅着围裙,嘴唇嚅嗫着想说些什么;她是一个想要保护孩子的长辈,可也是个无能为力的下人,最终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公正精干的谈先生不会对一个小孩子怎么样,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是,我知道了。”   和忧心忡忡的格温相反,小梨觉能见到谈宁开心得不行,在格温婆婆用湿毛巾为他擦掉脸上、手上的面包屑之后,开心地跑向谈宁,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叔叔!”   谈宁下意识想要摸摸他的头,没忘这里还杵着个老女仆,转身:“跟我来。”   待格温担忧的脸消失在关上的门后,谈宁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停下脚步,捏捏小幼崽的脸蛋:“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好吃的?”   梨觉已经看出来大人端着的架子都是假把式,亲亲热热地抱住他的腰,扬起小脸:“崽崽饱啦!和婆婆一起吃了好多好多呐!”   好多好多,指的就是食之无味的干面包和已经冷掉的、也并不新鲜的牛奶么?   谈宁心酸之余,再次怪罪喵铃非要整什么幺蛾子沉浸式体验剧情——小崽崽在渔船上,或者在任何一个地方分明可以受到最好的优待,非要在这儿受罪。   ……完全都是喵铃的错。   “等会儿结束以后,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谈宁盘算着,每一次晚宴后厨都会做出近两倍的余量,总能填饱这么一个小豆丁的肚皮。   “结束?”崽崽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现在去哪里呀?”   “圣子殿下要见你。”谈宁说,“你有看到他吧?”   梨觉的嘴巴吃惊地张成“o”型:“那个,那个漂……黑头发的,很漂亮的哥哥!”   其实他本来想用“漂亮哥哥”这个描述,随即想起来这个称呼曾经是用来指代潜杏的,于是在“漂亮”之前又加上了“黑头发”的限定修饰。   小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被伯爵下令“藏”起来,所以也不会惊讶圣子主动想要见自己这件事。   谁想见他都很正常嘛。   他可是超——可爱的宝宝崽耶~   “是的,就是他。”谈宁皱眉,“见他之前,你要记住一件事: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擅自触碰圣子殿下。”   这对喜欢肢体接触的小幼崽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梨觉的眉毛垮下来,他刚才还在幻想要摸摸看那个哥哥看起来丝绸一样的黑发呢,就被下了禁令:“为什么呀……”   谈宁也觉得这样的规矩很没意思,可是每个子世界的规则都必须要遵守,不得不干巴巴地照本宣科:“因为他是至纯的圣子,不可以沾染凡尘俗事……对了,包括他所有的器具,都是由专人消毒、专人呈上的。总之,你只能看,不能碰,记住了吗?”   梨觉失望地鼓起小脸,不过很快哄好了自己:“记住啦!”   能见到,也很开心哦。   谈宁对这小崽子的黏人程度有所认知,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小孩儿没忍住要上去贴贴。   然而到了书房后,情形却是反过来的。   小梨觉去的路上还在兴致勃勃问这问那,问那些谈宁也不是很了解的、圣子的情况。   等到真见到人了,被圣子的美丽震慑在原地,反而不好意思上前,害羞地躲在管家身后,双手抓着谈宁的衣角试图把脸埋进去,又从指缝间偷偷瞧。   书房里只有许嘉航、圣子、大祭司,梨觉和谈宁,没有其他仆从。   这是个安静的密闭空间,得益于此,他们终于能听见圣子亲自开口。   坐在沙发里的少年黑瞳沉沉,望着小幼崽半晌,抬头看向双手拄着权杖站在他身旁的大祭司。   “我可以摸摸他吗?”   ——语气像孩子问家长可不可以摸一下路边的小奶猫。   他的声音好听,却和气质一样冷淡,如飞珠溅玉,山巅融雪。   哪怕是句尾打着问号的请求,声调也没有起伏。   大祭司的兜帽从未摘下,面向梨觉,勾起嘴角。   “可以,但是要轻轻的。”   ——回答也很类似。   小梨觉没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疑惑地抬头看谈宁。   这下连全能的管家先生也茫然了:“殿下,阁下,这……”   按照菲亚兰对圣子的祈盼,这种与平民接触的要求很不合理。   可是合不合理的,不都是大祭司一个人说了算么?   “没事的。”大祭司平静道,“还请遂了殿下的愿望。”   被他们忽略的许嘉航在另一边的沙发里冷汗直冒,此前大祭司提出要见梨觉时讲了同样一句话:遂愿。   他的确听到了,那是圣子亲口说出的愿望。   可是为什么会让他产生毛骨悚然之感呢?   以及一个至今没能得到解答的问题:圣子,究竟是在哪里见到的梨觉?   不知为何,许嘉航最近越来越有种失控的惶恐——失控的不是自己,而是周遭的世界。   它们在脱离预期的轨道,一切不如他所想,并非是个一朝穿越后翻身当主人的乌托邦。   他以为自己双脚踏在坚实的陆地,实际上只是茫茫大海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   会不会,他想,会不会自己从来没有抵达过理想乡?   然而只有他一个人陷在惊疑不定的漩涡。   其他人都心情平和,甚至是愉悦地注视着子世界的圣子与无限空间的神子的初次接触。   任何人不得触碰圣子的清规戒律,就算是将他抚养大的大祭司自己也不曾打破过;他需要随时随地抱起圣子,因而手套从不离手。   但也有既能让圣子摸到崽崽,又可以绕开这条法则的方法。   男人单膝跪在少年面前,左手摘下自己的手套,还戴着的右手轻轻抬起少年的左手,郑重地为他戴上手套。   成年人的手要比少年宽厚大一圈,然而那手套大约是什么特殊的丝料制成的,弹性很好,缩小后没有缝隙地包裹在少年的手掌上,深色的质地与他纤细雪白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   大祭司为圣子戴上另外一边后,正准备招呼小幼崽过来,门被谁敲了敲,随后响起娇柔的女声:“老爷,我可以进来吗?”   ……现在来凑什么热闹?   谈宁不悦。   请示过伯爵的意思后,管家还是给女仆开了门。   屋里的诸位一个比一个穿得严严实实,就算是圣子看似单薄的长袍,也是从脖子以下到小腿之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穿着短裙、无论是胸脯还是大腿都露出大片肌肤的喵铃实在格格不入。   许嘉航眼睛都直了,可圣子和大祭司在旁,房间里还有个小孩子,他再激动也不可能做什么。   知道少女实际上是个什么祸害的谈宁只想暂时失明,这家伙到底哪儿来这么多奇形怪状的裙子啊?   崽崽倒是很高兴见到“她”,弯起眼睛,对喵铃做口型:‘哥哥!’   喵铃也回以唇语:‘叫姐姐!’   被打断的圣子并不关心女仆的出现,又抬头看了眼大祭司,后者知晓这是种无声的催促,转头看向伯爵:“那我们……?”   “啊……啊?哦……哦。”许嘉航从喵铃抛过来的媚眼中不情不愿回过神,连忙道,“您请您请,殿下请。”   喵铃进来之后就温顺地站在许嘉航身侧,并没有表现出要插手的意思。   梨觉乖乖地被谈宁牵着小手走到圣子面前,眨巴着大眼睛,半是羞怯半是好奇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   圣子看了他几秒钟,伸出食指放在距离小孩鼻子很近的地方。   梨觉配合地皱起小鼻头闻了闻,这个哥哥身上有浅浅的香气,如同烛泪、焚香和古老的神木,幽谧且高不可攀。   像是被幼兽确认气味、释放信任的信号,少年的动作也大胆了一些,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小孩子软嫩的脸颊,看着那随着自己的触碰而凹陷的皮肤,略微睁大眼睛。   梨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洋娃娃似的被他摸索。   圣子带着碰触易碎品的严谨和轻缓,先后碰了碰他的脸,手,然后是头发。   一大一小都是长发,可颜色和质感截然不同。   梨觉的是蓬松鬈曲的淡金卷发,像是阳光下正在融化的甜蜜奶油。   圣子的是柔滑垂顺的纯黑直发,如同荒原上蔓延开来的寂静雪夜。   手套接触皮肤的质感有些发痒,不过小幼崽还是克制着没有乱动。   他睁大眼睛看着圣子的黑发,想起爸爸,也想起希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是黑色头发。   好想他们呀……   与失落的小崽崽相比,圣子显然兴致很好,尤其是对他可爱的小卷毛非常着迷,摸了一遍又一遍。   大祭司和他朝夕共处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什么表现出感兴趣,新奇道:“你喜欢?”   少年停下手,哪怕rua崽的指尖雀跃,面上神情依旧冰雪般淡漠:“我们可以养着他吗?”   还是那种对待小猫小狗的语调。   对于菲亚兰至高无上的圣子殿下来说,一个连姓氏都没有、也不受主人家待见的小小男仆,的确不比宠物贵重到哪儿去。   大祭司似乎在笑:“那要看伯爵大人的意思。”   富可敌国的神庙多一口人完全不在话下,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别说养个崽儿,就算是摘颗天上星下来,只要能让圣子心情好,全菲亚兰的人都会争着抢着去做的。   他问许嘉航:“伯爵大人,您意下如何?”   被提问者懵了。   在处理梨觉的去留上,许嘉航非常纠结。   可能前一天还看都不想多看梨觉一眼,打定主意要把他扔出去;后一天又忽然觉得那孩子留在卡斯特家里,才是他翻身做主人的最好证明——光从这一点,他还真不想放手。   可圣子的话就是神明的旨意,哪怕这要求出自他的私心。   “一个仆人而已。”许嘉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只要殿下想要,带谁、带什么走都可以——这是卡斯特的荣幸。”   他说完这慷慨的话后有些担心圣子会选中喵铃,这可是他最喜爱的小金丝雀;好在圣子压根对小幼崽以外的人不感兴趣。   大祭司对管家道:“那就请您准备好这孩子的东西,在祭典结束后,我们会带他随行。”   这是个完全意料之外的插曲。   谈宁的脸色很难看,而喵铃几乎冲了上去。   管家的理智回笼,伸出手挡住女仆,侧身低声喝道:“冷静点!这里是你的地盘,就算圣子带走了他,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不是吗?”   女仆气呼呼地看着他。   “是你自己要搞沉浸式的,怨不得别人。”管家瘫着脸,“你要现在就揭露身份,然后破坏接下来的所有剧情吗?”   喵铃像吃下了自己亲手种植的黄连,愤怒又无可奈何地闭上嘴。   完全没有被问过意愿的当事崽呆呆站在原地,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诶?   *   作为圣子的“准”随从,小梨觉被安排在了圣子所住的套间。   他小小一只,不占地方,有个软和的垫子就能蜷成一团睡着,有点儿好吃的就会露出小酒窝甜甜地笑,比小猫仔还小猫仔,好养得很。   圣子黑发黑眼,看起来有一点儿像爸爸——就是年纪要小得多。   梨觉喜欢好看的人,更喜欢和爸爸一样好看的人,对他有天然的亲近。   没有外人的房间里,圣子无需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势,靠坐在床角,屈起双腿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趴在地毯上晃着小脚丫、自己跟自己玩得很开心的幼崽。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你叫什么?”   他几乎不曾绕开大祭司直接和别人对话过。   但现在小家伙是他要养的崽,不是外人了。   崽崽双手托腮,眼睛弯成小月牙:“梨!”   少年缓慢地眨了眨眼,不觉得这听起来像个名字:“还有别的名字?”   崽崽想了想,告诉他实话:“梨觉。”   这听起来正常些。少年在心中默念一遍。   交换名字是一种礼貌,梨觉也问:“哥哥就叫做‘圣子’吗?”   少年望着他,黑得发蓝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却在听到这个问题的刹那氤氲起雾气。   他张了张嘴,似乎要回答什么,却被突兀打断。   “殿下,不得无礼。”   成年人从他们身后走过来,阻止了他对外人道出本名的打算。   他当然有名字。八岁之前,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有家庭,有兄长,要上学,要交朋友。   然而成为圣子之后,他再也不属于自己,也不再是自己了。   大祭司走到圣子面前,后者仰起头,在几秒钟无声的对视后败下阵来,自觉地伸直手臂。   男人弯腰抱起少年轻轻放在床上,随后拎起小幼崽放到另外一边的沙发,同时叮嘱两个:“地上凉。”   他有点儿想叹气。   本来只要带一个孩子,现在变成俩了。   圣子看着那边的小崽崽:“他可以和我一起睡吗?”   “抱歉,殿下,这是不被允许的。”大祭司道,“您的身份特殊。”   “可是他只是一只崽崽。”圣子平静地抗议。   “一‘个’,我的殿下,人是不能用‘只’来数的。”大祭司也很平静,“就算是一只鸟也不能与您同床共枕,您是圣洁的,绝不能落俗。”   少年仰脸问他:“什么算是?”   “七情六欲,都是。”男人回答,“您应该明白,爱是俗物。”   哪怕是喜欢上一尾金鱼,一只蝴蝶,都是爱。   爱是无底深渊,而圣子永不可堕入凡尘。   沙发上的小梨觉懵懵懂懂,听不明白他们深奥的哲学对谈。   他看着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充满好奇。   圣子的真容需要被全体菲亚兰居民瞻仰,不能有丝毫遮挡,带着年少青涩的稚气。   相反,大祭司面目从不完全示人,鼻梁以上神秘得很,但总归是个成年人。   从年龄和相处模式上来看,圣子和大祭司之间应当算是被监护人和监护人的关系,这一点同梨觉与子世界的家长们类似。   不同的是,家长们对梨觉的宠爱到了一定地步,只要能看到宝宝崽的笑颜,愿意将全世界拱手献上。   大祭司对圣子的则管教非常严厉,一举一动全都有着堪称苛刻的校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教廷和圣子在菲亚兰的地位太过崇高,容不得半点差错。   但少年不仅不怕他,私底下在他面前还有点儿恃宠而骄。   圣子从衣食住行到祷告祈诵都必须由大祭司亲自包办,其他教徒和普通祭司不得代劳。   手把手养大,感情总归是不同的。   这时,有人敲门。   圣子的房间是卡斯特家仆人的禁地,只有神庙随从而来的教徒能够靠近——也仅是靠近。   大祭司走过去开了门,教徒并不敢进入圣子的房间,恪守着门槛那条线低着头轻语。   片刻后,大祭司折返,兜帽帽檐之下的深邃双眸多了些旁人看不见的兴味,拿起搁在桌上的金色枝蔓花环,为少年戴上:“卡斯特伯爵家的小少爷回来了,殿下,去见一面吧。”   小少爷?   在海洋世界习惯于被这么称呼的梨觉条件反射抬起头,是在说自己吗?   可是帽子叔叔没有喊他的意思。   “他一起吗?”圣子看向梨觉。   小幼崽就像他新得到的玩具,爱不释手,到哪儿都想带上。   “如果您想的话。”   这就算是答应了。要求严格归严格,在某些无关紧要的方面,大祭司也很纵容他。   成年人看向最小的孩子,招了招手:“你叫梨,对吗?”   沙发对于只有一两岁身形的崽崽来说有点儿高,他花了一些功夫才倒车着爬下来,在回答之前先是看了眼圣子。   后者抿着唇,眼神有一些奇妙的停顿意味,似乎不想让他说出真实答案。   于是小幼崽对着大人点了点头:“梨!”   他还记得这个叔叔阻止圣子哥哥讲出自己的真名,那么,他也不要把他的告诉这个叔叔!   大祭司没有介意孩子稚气的置气,递给他什么:“戴上这个。”   是一双小巧的白色手套,由脆弱而昂贵的蚕丝制成,戴起来很舒服,还绣有细致的蕾丝花边。   崽崽试了试,大小正好,而且跟自己的小男仆装看起来很配套。   尽管是量身定做,这并不是一件礼物,更像分发工具。   手套是由教徒采用在神庙里受洗濯后的物品制作的,梨觉戴上,相当于隔绝了尘世的脏污。   这样,他就可以牵着圣子的衣角了。   圣子已经下了床,大祭司走过去帮他抚平长袍上的褶皱,两人一同看向梨觉,等着崽崽过来。   梨觉欣然跑过去,小手捉住少年因转身而飘动的衣角,像花童拾起新娘洁白的长长尾纱。   现在,他不是圣子虔诚的信徒,恭谦的随从,豢养的宠物。   他是一件可爱的小装饰品哦。 第70章   嘉航·许·卡斯特伯爵的独子年七岁, 正就读于卡斯特贵族学院的初等学园二年级。   学院坐落在卡斯特封地最繁华的艾斯特瑞尔城,招收的学生大多是名门之后。   为了培养这些人中龙凤、封地未来的主人,提高教育质量, 学院的纪律严明,管理一丝不苟,学生们每周仅有安栖日才能回家。   大boss想要获得尽可能逼真的沉浸式体验, 因而这个子世界的时间流速和无限空间的标准历法差不多, 只是名称有所不同。   安栖日指的是星期天一整天, 以及星期一的上午半天, 学院会在周六的下午放假,各家少爷小姐们乘马车回往府邸。   夕阳已经开始下沉, 橘色的余晖印在城堡的石墙上。   马蹄哒哒叩在大道上, 城堡的大门打开, 仆从并列两边, 迎着一辆华贵的深色马车驶入。   它在前院停下来,格温激动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上前打开车门:“小少爷,欢迎回家。”   身穿学院墨绿色制服的男孩扶着她的手走下马车, 有礼而矜贵地冲她点了点头:“谢谢您。”   这是卡斯特家族的教养, 继承人在小的时候即便对着仆人也要使用敬语。   院子里残留着即将凋零的花香, 晚秋的傍晚已经有了凉意, 然而男孩因急切而燥热,脱下印有学院徽章的披风交到格温手里:“我听说圣子殿下……”   他的声音被一群人的脚步声打断,和老女仆一起回头,看到圣子的随行队伍,以及被大祭司横抱在怀中的圣子本人。   许凌西不慌不忙跪下,恭肃地行膜拜礼:“愿圣子蒙受神祐, 福泽长存。”   大祭司对这个孩子的印象很不错,尽管还年幼,却有比他那时不时走神、讲话还会磕绊的父亲更担当得起贵族头衔的风度气质。   他对从另一边拄着手杖赶过来的许嘉航赞赏道:“伯爵大人,您有一个很优秀的儿子。”   许嘉航自己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儿子,呆住了,没想到沈老爷子收养的那个小男孩儿也跟着一起穿越了过来。   先是沈梨觉,又是凌西,后面还有谁在等着他?   不会哪天一睁眼,老爷子也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吧?   他开始反思自己在这场轰轰烈烈的穿越剧本中究竟拿的是什么角色——怎么越看越像炮灰反派啊?   与他的呆愣不同,得到应允起身后的许凌西对父亲自然地问了好。   在看到圣子身后跟着的小尾巴时,目光有一瞬的停滞,却也只有那一秒,随即聚焦在尊贵的来客身上。   喵铃和谈宁站在一群仆人之间,窃窃私语。   喵铃不可置信:“这就是你安排的小少爷?”   最先通知许嘉航“小少爷要回来的”的确是谈宁没错。   谈宁却觉得很冤枉:“我知道剧情里有,没想到是这孩子——等下,这是你的剧本好吗?”   喵铃振振有词地反驳:“我也说了,播种归播种,开出什么样的花儿可不归我管。不过,这孩子怎么……”   谈宁和“她”有着同样的迟疑。   许凌西分明已经看到梨觉了,可是既没有展露笑容,也没有久违的拥抱。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是看到一个从不曾见过的,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小幼崽的表情像是天塌了。   他期盼了那么久,心心念念那么久的重逢,竟迎来如此叫人心碎的结局。   *   晚餐后,许凌西先去了父亲的房间。   他脱掉了学生制服,换上自己的衣服,仍是衬衫短裤的样式,有些相像,最大的不同是学院的常青藤徽章变成了卡斯特的乌鸦与黑曜石家纹。   他和父亲不住在同一层,拾级而上。   城堡里到处铺着暗棕色的地毯,踩在上面脚步声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父亲所住的这层走廊两侧挂着数十幅油画,上面记录着卡斯特家族自创始以来为菲亚兰大陆立下的赫赫功勋,从战争到经历,从艺术到政治……   卡斯特家族的发展史占据着整个菲亚兰联合王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它们是这个古老而显耀的家族最原始的底气。   七岁的许凌西从小看着这些油画长大,对背后的故事如数家珍,也为自己是卡斯特家族的一份子而感到无上光荣。   他是伯爵唯一的孩子,也是卡斯特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当然要以最高规格的要求勉励自己,才能在成年之后继续引领家族持有不灭的荣光。   男孩回想着这个星期以来在学院的收获,以及老师对自己的表扬,一会儿见到父亲都要一一向他——   他停住脚步。   一个小小的身影杵在那儿,不安地搅着手指,忐忑地看着他,浅金色的眼瞳里又有怎么也藏不住的期待。   许凌西看着他因干活儿而灰扑扑的小脸,以及身上粗糙的衣服。   这孩子实在是太小了,家里现有的佣人服不可能有他的尺寸,穿着的还是格温亲手缝制的改件。   早些时候,看着许凌西长大的年老女仆欣喜地告诉小少爷,他幼时的衣服她都有好好地保留下来,给这个叫梨的孩子穿正好;又遗憾地补充,老爷不允许一个下人穿小主人的衣服。   “那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您。”老人眼中闪烁着怀念的光芒,“梨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您一定会喜欢的。”   在她看来,小主人虽然身份尊贵,却从不对他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相反还十分尊重。   卡斯特家族的旁支没什么和他同龄的孩子,在满六岁进入贵族学院之前,许凌西也经常和仆从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这是连老爷都默许的事情。   女仆还不知晓老爷已经将小小男仆赠给了圣子,满心欢喜地认为小少爷一定能和梨相处得很好,以后的安栖日小少爷回家也不必寂寞地关在房间里温书。   意外的是,男孩对此兴致并不高,礼貌地敷衍几句就换了话题。   学院的学习与训练是很辛苦的,格温没有多想,也没有料到自己照顾的那个小家伙竟然胆大包天,敢拦下小主人。   梨觉走过来,他比原来的自己缩小了一圈,而希希——起码是他认为的希希择拔高了一些——这让他们的身高差变大了不少,他不得不像对着其他大的哥哥一样抬起头。   若是在往常,小幼崽早就欢快地跑过来直直扑到男孩怀里了。   可早些时候的被忽视让他心有戚戚,梨觉站在离对方还有几米远的距离,先是抱着希望喊了一句:“希希!”   但男孩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梨觉愣在原地。   如果说此前的忽略还可以解释成为人太多、没办法立刻相认(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那么此刻这种眼神已经刺痛了他那颗光是见到绫希就会充盈着柔软的喜悦的小小心脏。   小幼崽咬着嘴唇,无措而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希希……?”   他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希望其实自己是在做梦,梦醒来之后希希就会张开双臂等着把他抱进怀里。   然而男孩还是没理他。   许凌西无比冷漠地绕过他,好似不过是绕过一尊摆在路中间的雕像,而后径直走向主人房。   梨觉呆呆站在原地,连转头看他都做不到。   再怎么紧紧咬着下唇,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掉下来。   幼崽蹲下来抱住小小的自己,无声地抽泣着。   另一边的屋内,伯爵身着紫色睡袍躺在安宁榻上,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开封过的红酒。   敲门声响起,他扭头看向房门。   无需得到许可就能进来的,也只有他的儿子了。   许嘉航眼神有些迷离,已是微醺状态:“……是凌西啊。”   男孩走到他旁边,乖巧地为他倒了杯解酒茶:“父亲怎么一个人喝酒?”   许嘉航动了动嘴唇,心里满是快要辨不出现实与虚幻的苦楚。列车一日更比一日狂奔在失控的轨道上,也许下一秒就要直接从他身上碾轧过去。   可他面前的孩子还如此年幼,他就算说了,小孩子能懂什么?   男人苦笑:“就是这酒快过期了,赶紧喝一喝。唉,这个年代的冷藏条件太差了,连个冰箱都没有……”   许凌西静静听着,并不因许嘉航那时不时蹦出的完全不符合时代设定的词汇而惊奇,也不会指正窖藏的酒哪里有过期一说。   醉鬼讲什么胡言乱语都很正常,旁人不必字字句句斟酌。   许嘉航疲惫地闭上眼,昏昏欲睡。   男孩抱着毯子为他盖上,此前准备好的汇报也不打算说了,反正父亲不会记住。   但还有另一个问题,他实在忍不到明天了。   “父亲,新招了仆人吗?”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么小的。”   提到梨觉,许嘉航像是被点中了心事,挣扎着清醒几分。   他睁开眼,颇为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是啊,我看你一个人也寂寞,给你找了个年龄差不多的小东西,这样以后你回家就有人陪着玩儿了。”   他醉得厉害,一时没想起小小男仆已经被自己拱手让人。   许凌西闻言厌恶地皱起眉:“父亲,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别人陪。”   许嘉航的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是嘛……可是我怎么记得,你还是个很小的孩子呢……”   讲到最后,已经打起了呼噜。   许凌西无奈,从他手中拿走快要掉下去的酒杯放回茶几,然后坐在旁边望着窗外幽蓝的夜空发呆。   在男孩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梨觉躲在门外,透过缝隙悄悄地看着里面。   那番对话尽收耳底,连许凌西那个抗拒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幼崽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又再度被湿漉漉地覆盖。   这不是噩梦,是真的。   希希不认识他了。   *   哭到睡着的小孩子最终被管家抱回了房间,旁边还跟着唉声叹气的年轻女仆。   梨觉躺在谈宁的床上,那么小一点儿,像蜷在麻袋里无助的小奶猫。   他被爸爸抛弃,现在,又被希希丢下。   幼崽睡也睡不安稳,梦里仍然会啜泣,发出孤雏一样细微的啁啾。   好几次胡乱呢喃着“爸爸”“希希”,差点哭醒。   屋里的两个大人带崽的经验都有限,尤其是小梨觉在他们面前一向展示的都是活泼单纯的笑脸,忽然遇上这样伤心的宝宝崽,根本不知该如何照顾。   谈宁干脆把憋闷都转嫁,对着喵铃不悦道:“非要搞什么幺蛾子沉浸式,这下满意了?”   喵铃平日里的巧舌如簧在宝宝崽的眼泪面前都失效了,支支吾吾半晌才找出反驳的论据:“那小孩儿也不归我管啊。”   谈宁怔了怔,还真是这样。   他和绫希的相处时间比喵铃更多,足够了解这孩子既不是普通的npc,也不是实体化的系统助手;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   有关绫希是游离岗的猜测仅有黄金龙和海妖王提出过,以谈宁在原先世界的级别,甚至够不着对游离岗有所认知。   谈宁破罐子破摔:“我不管,他本来就是来找你的,现在这样你得负全责。”   喵铃:“?”   喵铃:“宝贝,你不讲理的样子很帅,但这不是我能招架得住的。我哪儿会哄小孩啊!”   谈宁:“你不会哄孩子你招惹他干什么?”   喵铃:“我哪有!”   谈宁:“你再说没有?”   喵铃:“……好吧我有。但是小甜心迟早是要过来工作的嘛。”   “她”说的不无道理,如果绫希的确是超出子世界控制的存在,那么就算他们提前被剧透、想有所预防,也无能为力。   谈宁看着满脸委屈的喵铃,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被人看到你在我这里不好。”   他俩一个是管家,一个是女仆,孤男寡……呃,就算是女吧,成何体统。   喵铃无所谓地撇撇嘴:“也就三天了,你还在乎这个?那糟老头子知道了又能怎样?”   提到伯爵,谈宁想起早些时候许嘉航精神恍惚地对自己讲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皱眉:“你有没有觉得许嘉航不太对劲?”   喵铃:“他一直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好吧。”   “我不是在说那个。”谈宁说,“他是不是发现了?”   “发现什么?发现他其实不是什么荣华富贵的伯爵,其实只是个可悲的、随时随地都要成为祭品的可怜虫?”一想到那个总色/眯/眯盯着自己看的人类,喵铃的伶牙俐齿又回来了,“整个菲亚兰大陆这么多扮公爵伯爵的玩家,他能排进傻叉榜前三!”   谈宁:“另外俩是谁?”   喵铃:“是……诶你问这个干什么,这不是重点。”   谈宁眯起眼:“我看你一直在卡斯特家打转,还以为你无心折腾其他人。”   “怎么可能,我可是很负责的,一个玩家都不会放过。不过确实在这里时间最长,毕竟有宝宝崽,而且……”喵铃冲他暧昧地挤挤眼,“这里还有你呀,亲爱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太久呢~?”   谈宁发觉自己最近对这些调情的话免疫能力越来越强,这是好事。   少女见自己的出言调戏没有成功,准备再加点儿肢体上的,却见男人脸色一变。   “有人。”谈宁警惕起来,“你……”   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现在剧情还在正常演下去的阶段,要是被人发现他俩共处一室,免不了传闲话到伯爵那里去。   许嘉航现在有点儿疯疯癫癫的,谈宁倒不是怕他,但也不想招惹疯子。   喵铃的眼神顷刻间从甜腻腻变得冷酷,看向一墙之隔的目光迸溅出杀意。   几秒钟后,变得有些惊讶,直到最终的兴致斐然。   “居然是他啊……”少女舔了舔嘴唇,像是进餐前的兴奋。   谈宁在这个子世界没有洞察万物的权限,连透视都做不到,疑惑地看着她打开门。   门外,站着圣子。   ……只有圣子。   喵铃一秒回到甜美可人的女仆状态,掐着嗓子矫揉造作地惊讶道:“哎呀,殿下,您怎么来了?”   谈宁走过去,左右张望:“圣子殿下,您一个人吗?大祭司阁下呢?”   少年黑发白衣,冷若冰霜,清瘦的身形在昏暗的走廊里孤零零地站着,像个无家可归的鬼魂。   他一开始看起来没想搭理他俩,毕竟以圣子的尊崇地位无需和大祭司以外的任何人直接对话。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是特殊情况,抿了抿嘴,开口:“我来找梨觉。”   他说的是“梨觉”,而不是小幼崽在城堡里更通用的那个“梨”。   屋里的两人对视一眼,看来崽崽已经把真名告知了对方——看来小家伙比想象中还要喜欢这个金贵的小殿下呢。   “您先进屋来吧。”管家侧身。   圣子不应单独行动,他和女仆在这儿已经够扎眼了,若是再加上独自出现在这里的圣子,简直不敢想能闹出什么惊天绯闻去。   少年赤着脚走进来,谈宁注意到他的脚踝上有一圈很细的金色枝蔓,看起来就是此前头戴花环的缩小版。   圣子在看到床上安睡的小幼崽时,一直冰凉的目光有了些微的软化。   他转过头:“我可以把他带回去吗?”   居然还挺礼貌,知道用疑问句而不是祈使句。两个大人同时想。   在回答之前,谈宁还有别的要问的;他盯着少年平静的黑眸:“殿下怎么知道小梨在我这里?”   他和喵铃原本是要去找许嘉航有事汇报,结果在门口捡到了睡着的小幼崽,抱回来的一路上也小心地避着没让任何人发现。   这都过去好一会儿了,圣子怎么能找过来?总不能是城堡上下几百个房间一间间敲门问吧?   若是那样,早在少年敲开第一扇门后,就有发现圣子而大惊失色的仆从立刻上报了。   小圣子面对这个问题不仅没有逃避,还微微歪过头,露出相当困惑的表情:“……感觉。”   “感觉?”成年人异口同声。   什么叫感觉啊?   谈宁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喵铃,想问问这小孩儿在这个子世界究竟有什么权限;定位功能至少也是小boss才能开启,他最熟悉不过。   然而喵铃的诧异不比他少,这孩子的身份并未登记在册,而这意味着他既不是小boss,也不是高级npc。   喵铃蹙眉:“难不成‘大混乱’已经侵袭至npc职级的异变?”   谈宁低声喃喃:“我的神主啊……”   他们都不愿想那个可能性。   可若当真如此,就出大问题了。   和两个思绪万千的大人不同,少年说完那两个字后并不多做解释,再度转头静静地看向小崽崽。   “伤心了。”   半晌,轻轻念出这么一句。   谈宁和喵铃这两个见多识广的大人同时想到,这孩子怎么跟个机器人似的,而且是完成度不高的那种。   在接收指令之余总有些自己的想法,还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结合他精美的外表和无情的性格,更像机器人了。   如果是机器人,没有被登记在子世界的npc、boss库中,似乎也显得合理起来。   还好谈宁更熟悉人类的情绪,反应过来圣子说的不是自己,而是梨觉。   谈宁看向梨觉,小孩子脸上的泪痕已经被他用浸了温水的手帕擦干净,哭过的红晕也消散。   居然还能看得出来伤心过么?   是靠敏锐的观察力,还是掌握了洞察人心的异能?   谈宁对圣子的看法一改再改。   “我可以带他回去吗?”圣子又问了一遍。语调和此前那句一模一样,几乎像重播。   现在小幼崽的归属权名义上的确已经给了教廷,可是十来岁的圣子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让一个孩子照顾另一个小孩子,听起来就不靠谱吧?   更重要的是,还能让这位双手不染尘埃的小殿下亲自抱着幼崽么?   谈宁还在措辞,喵铃已经直白地问出来了:“难不成您要抱他回去?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应该不能这么做吧?”   还好圣子没什么感情波动,否则被一个女仆用这种口吻质问,一定会当场大发雷霆。   圣子站在床边,他没有戴手套,不能直接触碰小崽崽,手指隔着十几厘米的距离在空气中描摹着梨觉卷发的纹路。   他沉默着,像是没听到。   就在喵铃和谈宁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又忽然开口:“他会帮忙。”   大人们愣了愣。   虽然很想问“他”是谁,可是答案是心知肚明的。   对于小圣子来说,这个“他”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仿佛感应到圣子的话一般,有谁敲了敲门,在等到应允之前已经推门而入。   身披斗篷的高大的男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少年身后,将纤细的后者完全拢进自己的阴影里,肩饰上的宝钻丁零一响。   “……这样可不乖,我的殿下。” 第71章   这位至今没在任何人面前露过脸的大祭司, 很明显不是什么善茬。   和圣子一样,喵铃同样找不出他的对应信息;“她”不得不怀疑起了自己手下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回头一定要好好清查一遍。   和虽然意外、好歹人畜无害的小圣子不同的是, 这个男人的危险程度不亚于另一个boss。   喵铃本能地对他有了戒心,但在试探出对方的基本情况之前,“她”不会贸然动手;更何况这里可是“她”的地盘, 哪怕真是其他子世界的大boss过来串门儿, 能力都是要被削掉一截的, 也用不着太过担忧。   这是个主仆尊卑有别的世界, 尤其教廷的权威远高于贵族,除了具有象征意义的圣子, 普世间大祭司的地位绝对至高无上。   他本不需要对管家和女仆有什么交代, 也许是看在小幼崽的面子上, 还是纡尊降贵多说了两句:“辛苦二位照顾梨, 我现在带他回去。”   喵铃不大高兴,这人怎么把小家伙说得好像自己的崽一样。   谈宁则是回到了管家的角色, 彬彬有礼:“这是我们做的。不过,阁下一个人是否方便……?”   既然大祭司来了, 那么圣子肯定不需要再亲自走路;难道要把宝宝崽喊醒么?有点儿不忍心啊。   大祭司看出了他的问询之下的担忧, 从善如流:“那就麻烦谈先生帮忙了。”   谈宁欣然, 连小毯子带小崽子往怀里一裹。   “该走了, 殿下。”大祭司心平气和,“回去以后,我们需要谈谈您擅自出门这件事。”   圣子不置可否,顺从地向他伸出手。   就在大祭司弯下腰右手穿过他的膝盖弯、打算像平常那样横抱起他时,少年忽然出声:“不要这样。”   成年人的动作滞住:“什么?”   少年语调纹丝不变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很坚持。   房间里的另外两个醒着的人一个看天一个看低, 并不想在这种时刻彰显出存在感。   若大祭司只是个普通的监护人,这时候该责备孩子任性,又或者叹口气。   可他不是。他有义务保持圣子的心情愉悦,包括答应这些小小的要求。   他将右边胳膊放得更低些,等圣子坐上来后,就这么轻松地抱起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气息都没乱一下。   少年调整了下坐姿,雪白长袍的质地轻盈,在大祭司高挑身形和繁冗斗篷的映衬下显得整个人格外单薄,如同一株必须依附于乔木才能活下去的藤蔓。   成年人牢牢揽着他,声音里有微不可查的叹息:“满意了?”   圣子点了点头。   鸦羽般的黑发柔顺垂下,长长的发丝若有似无抚过旁边人的唯一露在兜帽外的下颌,留下酥酥麻麻的痒意。   大祭司另一手帮他拢起那些调皮的发丝,嗓音不变:“谈先生,请吧。”   假装掉线的管家这才重新回过神,抱着梨觉跟在他后面。   离开房间前他瞥了眼喵铃,目光里传达出让后者留在这里的意味。   少女盯着大祭司那件奢靡的、镶金嵌钻的斗篷,不知想到什么,难得听话地停住脚步。   “她”目送几人离开房间,双手抱臂,不高兴地鼓起脸颊。   早晚把你们全吃了!   *   梨觉醒来时,四肢陷在和煦的绵软中,还以为自己睡在了云里。   进入这个子世界后,他先是住在杂物间,床板之硬没比地板好到哪儿;这几天留宿在圣子的房间中,垫子倒是挺软和,但和真正的床还是差远了。   此时此刻的舒适让他想起了现世的家中。小孩子的骨骼在生长期,爸爸没有给他买太软的儿童床,但爸爸自己的大床是软乎乎的;他每次不想自己一个人睡时就会趴在上面打滚,同样像掉在云里。   好软好软,好舒服,想再睡一觉……   就在小幼崽的眼皮重得快要重新阖上时,忽然察觉到有谁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不,不是刚刚才这样的,恐怕从他醒来之前就一直这样盯着自己了。   崽崽扭过头,对上圣子近在咫尺的脸孔。   少年双手趴在床边,下巴垫在手背上,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背后,像一只专心致志狩猎中的、安静而神秘的黑猫。   被“狩猎”的小幼崽丝毫没有戒心,还迷糊着呢,已经展开笑颜:“哥哥!”   圣子也没真的打算当捕猎者,没吱声,眨眨眼就算是回应。   梨觉没有起来,打了个滚翻成趴着的姿势,和少年面对面,也学着他的样子枕着自己的手背:“哥哥,你在干什么?”   “观察。”圣子说。语气严谨,像在做科学实验。   梨觉眼眸晶亮,指指自己:“观察崽崽吗?”   圣子点点头。   梨觉问:“为什么?”   “因为……”圣子想了想,给出最符合的答案,“你可爱。”   宝宝崽可不是会回避他人夸奖的小朋友,哪怕已经被这样称赞过无数次了,还是开心地弯弯眼睛:“谢谢哥哥,你也好漂亮呀!”   少年总是仿佛隔着一层屏障的疏离神情柔和几分。他注视着梨觉,像看一只心爱的小动物。   “不伤心了?”他问。   崽崽呆了呆,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讲到这个,方才还在笑着的小家伙撇下嘴角,盘腿坐起来,看着自己比以前更迷你的小手小脚,嗓音怏怏:“希希,不认识我了。”   圣子问:“‘希希’?”   梨觉点点头:“希希。”   一问一答,完全没有任何建树。   好在少年没有忘记一天之前于城堡门口见到的卡斯特伯爵家的小公子,也没有忘记那个全名:“许凌西?”   梨觉眼睛一亮:“希希在这里,叫这个吗?”   圣子不明白他口中的“这里”指的是什么,但对后一个问题点了点头。   然后又问:“他是你的……”   “是崽崽最好的朋友!”梨觉讲到这个很骄傲,“是小哥哥。”   “哥哥。”圣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神情有些放空。   小崽崽以为这个看起来生活环境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少年不明白什么是兄弟姊妹,安慰道:“崽有很多哥哥,可以分你一个!”   咪咪哥哥,幺幺哥哥,梅梅哥哥,还有还有……   圣子打断他的点家谱,声音轻得像缕烟:“我以前,也有一个哥哥。”   他的表情不仅没有丝毫怀念,眼神中反而闪动过一丝受伤。   梨觉小心翼翼地问:“坏哥哥?”   少年怔了下,点头:“坏哥哥。”   幼崽小小的身体里激发出爆棚的保护欲,跪在床上张开双臂:“不怕,我保护你!打跑坏哥哥!”   圣子望着他,看起来很想要微笑,可又好像忘记了该怎么笑。   半晌,轻声道:“谢谢。”   梨觉没有得到响应的抱抱,慢半拍地想起来,管家叔叔和女仆婆婆都叮嘱过,不可以触碰圣子。   不过没关系,宝宝崽可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轻易泄气。   他改为拍拍自己的胸脯,大义凛然:“那,崽崽当你的哥哥叭!”   圣子也坐直了。他们相差了十来岁,就算前者在床下也和跪在床上的小梨觉差不多高。   少年平视着幼崽,声音困惑:“可是,你比我小。”   梨觉一愣,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但宝宝崽也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谁保护,谁就是哥哥!”   圣子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眼角弯出轻软的、几乎像笑意的弧度:“好的呀,哥哥。”   不到四岁的小崽崽面对着十四岁的少年响亮地回答:“弟弟!”   梨觉之前还在烦恼没有说出名字的圣子哥哥的称呼要怎么和其他哥哥们区分开来,现在不用纠结啦。   崽崽有很多很多的哥哥,这还是头一回有弟弟呢~   小孩子开心起来在床上蹦个没完,连发尾金灿灿的小卷也跟着跳跃。   圣子重新趴在床边仰头看梨觉,看见月牙一样的笑眼和小酒窝,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   不伤心了。他想。   *   许凌西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城堡的花园,安栖日的第二个上午,他正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看书,下午回学院会有一个小型测验,考察王国大陆前期整合史。   知识点他早已烂熟于心,不过还是再多看几遍,以防有什么疏漏。   艾斯特瑞尔城是卡斯特封地最繁华的城市,是经济文化的中心,几乎所有有点儿规模的学校都坐落在这里。   贵族学院的孩子们和其他学校的学生一样需要学习菲亚兰的各种历史,不同的是,那些出现在课本上的人物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一串串繁琐的、没有任何实感的名字,而是他们的祖父母、曾祖父母,是幼年记忆中或威严或慈爱的长辈,是挂在家中的肖像画,是姓氏里承载的自豪。   许凌西默念着卡斯特家族镇守南部海岸线的卓著功勋,遐想着每年都会去巡视的家族舰队在海上炮火连天时有多壮观。   然而他的思考被楼下蓦然传来的笑声打乱。   男孩皱眉。   家里的仆从们清楚地记得小主人的日程表,安栖日这两天经过花园都蹑手蹑脚,尤其是这个上午,都会自觉地为这位刻苦的未来继承人营造出绝对安静的学习氛围来。   到底是谁这么没规没矩?   难道有新来——   他的思绪一顿。   近来,家里新添的仆人也只有那一个了。   许凌西搁下羽毛笔,合上课本,推开窗户朝下望去,木芙蓉和迷迭香的花坛之间,果不其然有个小身影在跑动。   那浅金色的、仿佛被阳光亲吻的长发飘扬着,明晃晃地扎进他的眼底。   两天前他回到家,不留情地冷落了对方后,那个小男仆一直低落得很。   遇到自己要么绕道走,绕不开就垮着小脸闷声闷气喊一声小少爷,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现在倒是玩得蛮开心的嘛。   许凌西不觉得家里没有其他下人叮嘱那小孩这个时间段不得进入花园、尤其不能大吵大闹,半是不悦,半是疑惑地朝别处打量。   很快,在姹紫嫣红的绣球花墙前的木质秋千上看见了圣子,以及立在他身旁、宛若守护神的大祭司。   还没有人告诉小少爷,小小男仆已经被伯爵送给了教廷。   男孩看着幼崽疯玩儿了一圈后开心地跑向秋千,叽叽喳喳跟少年说话——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见,但能看得出来很开心——心底陡然生起一簇恼怒的火苗。   那个小男仆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凭什么——凭什么现在在对别人笑?   他还记得小孩子一开始充满期待地看向自己的眼睛,记得被拒绝后怯生生的表情,记得他在远处偷看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小动物。   现在,已经转向圣子殿下撒娇了吗?   他也会那样亲昵地喊圣子的名字——哦,这个不可能,圣子的名讳可不是凡人能够知晓的——总之,也会用那双浅金色的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别人吗?   因为自己不能做他的朋友,所以去找别的朋友了吗?   就这么迫不及待?   许凌西把稿纸攥住深深的几道褶皱,他在窗户的玻璃反光处看见自己愤怒的眉毛,非常惊讶。   自己这是在生气吗?   ……为什么?   这完全不像他。   许凌西可是卡斯特家族的继承人,学院里当然有很多孩子巴结他、簇拥在他身边;也有一些门第相当、志趣相投的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   他对这事儿向来看得开,愿意一起就一起玩儿,别人有了更好的朋友也没关系,反正友谊只占据了人生的一部分,甚至是不怎么重要的一部分。   许凌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为朋友而吃过醋,更何况……更何况那个小男仆根本不算他的朋友!   等等。   他刚才是在想“吃醋”吗?   小孩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才七岁,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贵族间的确有为儿女早早订下婚约的传统,不过这并不存在于卡斯特家。   许凌西早慧,从文学作品中模糊地明白大人之间的感情和孩子是不一样的,有一种名叫「独占欲」的特殊情愫;而它增添到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表现就是吃醋。   吃醋,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和现在一样胃里纠结地拧在一块儿,心里发酸,喉咙发苦吗?   男孩恍惚地想,如果这就是「吃醋」,难道自己喜欢对方?   那个小男仆有什么好?   不就是长得可爱、像个会动的洋娃娃;   不就是看向自己时漂亮的眼睛格外明亮;   不就是喊他名字的小奶音又甜又软……   ……不是,怎么好像全是会被喜欢的优点啊!   许凌西从对梨觉生气,改为了对自己生气。   他想发脾气,把桌子上连书本带笔带摆件都拂下去,杂碎昂贵的花瓶和灯盏,然后在废墟中大吵大闹,引得所有仆人都过来哄着捧着,跪在地上请求他息怒;密德尔顿公爵的妹妹和伦纳德子爵的侄子经常这么做。   可他是卡斯特家的小公子,这些没教养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许凌西会做的只有关窗户的时候比平时用了更大的力气,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坐回桌前,重新摊开书本,试图沉浸回波澜壮阔的菲亚兰历史中,却发现那些以前读起来很轻松的字符此刻弯弯绕绕得像蚯蚓,嗜咬着他的心脏,叫他一刻不得安宁。   今天恐怕是学不成了,小孩泄气地趴在桌上。   他的胸口憋闷得难受,又不知该如何排解。他眼眶又酸又胀,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   秋日午后的阳光最是温暖舒适,温柔缠绵地洒落人间。   梨觉躺在花坛中央,像只忽扇翅膀的小蝴蝶那样快乐地挥动双臂双腿。   他明明躺在花朵之上,却没有压坏任何一枝,反倒是万千花儿向他倾倒,柔弱的花瓣彼此交叠,连成潋滟而绮丽的一片海,虔敬地托举起这位亲临人间的小神子。   有圣子殿下在场,卡斯特家族的仆人不便直接进入花园,有什么消息都需要先通过随从教徒传递给大祭司。   不能直接下地、只好一直坐在秋千上的少年抬起头,看着监护人走向自己,俯身耳语了什么。   “就是这样。”大祭司直起身,打量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儿,“要告诉他吗?”   圣子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不知道的话,会伤心。”   大祭司的眼神带着探究:“你好像很在乎他伤不伤心。以前我可没见你这样关心过其他人。”   圣子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目光:“包括你?”   大祭司坦然:“包括我。”   圣子看向埋在花海中展颜的小孩子:“他很可爱。”   男人不置可否。   他其实并不介意,那个孩子对圣子来说就像是新养的小宠物,总会有一段爱不释手的新鲜期,并不会成为恒久闪耀的爱意。   小圣子的双眼不会总看向别人。不能长久地看向自己以外的人。   他不允许。   大祭司欠身:“那我去了。”   然而转身的动作却被小小的力道阻止。   他低头,看见少年抓住自己的衣角,目光有请求的意味:“我来。”   这些都是可以答应的任性小要求。男人看向少年的赤足:“我抱你过去。”   却得到一个摇头,一个微弱而坚持的回答:“我自己走。”   男人条件反射皱起眉:“你不能……”   “可以的。”圣子低头看向秋日里泛黄的草坪,难得有反叛之心,“花很洁净。”   他不能被红尘俗世所污染,出门在外双脚从不沾地,这是从八岁以来延续多年的习惯。   菲亚兰感恩自然,一花一草一木都是神明的恩赐,它们是洁净的,他当然可以触碰。   大祭司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由他去。   圣子走下秋千,久违地感受着双脚接触大地那奇妙的体验,与自然融为一体。草尖儿刺着他被护理得极为娇嫩的皮肤,痒中带着些微的疼痛,却并不叫人讨厌。   是奢侈的,名为自由的感受。   圣子走到间隔栽着紫茉莉和粉凤仙的花坛,小孩子晒太阳晒得快要睡着。   “哥哥。”圣子按照先前的约定呼唤梨觉,声音柔和,怕搅扰了这宁静而美好的一幕;但他只知道如何放轻声音,并不知晓怎样委婉表达,“许凌西,马上就要走了。”   崽崽听到这么个名字,顿时自暖融融的梦境中惊醒,从花海中爬起来:“希希……?”   “回学校。”圣子简单地解释。   梨觉一下子就慌了。   希希现在不认识他也没关系,他会想办法让他想起来;就算想不起来,也可以重新认识,做一对新的好朋友。   可前提是希希不会离开。   好不容易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中等到最信赖的人,难道又要被丢下了吗?   又伤心了。圣子在心中叹息。   “想去送他吗?”他提议,试着像普通人那样给出安慰和纾解的建议。   “想。”幼崽低着头,小奶音已经有了哭腔。   少年很想抱抱小家伙,或者握住那双互相搅着的小手。可是这些都是身为圣子所禁止之事。   他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他要平等地垂怜众生,不能只爱某一个具体的人。   *   梨觉从花园回到室内,许凌西正好从二楼走下来,旁边跟着两三个拿着书包、捧着学院制服披风的仆人,马车已经在前院等待。   孩子们一个抬头,一个低头,正好对上视线。   小幼崽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喊他,却又在出声之前想起两人已经不是过去世界的关系了,咬着嘴唇低下头。   男孩的心揪了起来。   他明明和那个孩子不熟,为什么会因为对方表现出的难过而难过?   伯爵拄着手杖,也在一楼等待。   该嘱咐的已经讲过,儿子懂事优秀,向来省心,不需要额外多说什么。   见圣子进了屋,他笑容可掬地迎上去,絮絮叨叨。   少年一如既往没什么反应,需要应酬的部分自有人代劳,他只需要看好自己的小尾巴。   从卡斯特城堡到艾斯特瑞尔城有两个多小时的行程,下午测验在即,不能多耽搁。   许凌西向着圣子道别,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躲在他后面的小身影。   从小到大和菲亚兰所有子民一样对圣子崇敬有加的他,竟无法在行礼时平静地保持虔诚。   他不愿承认自己在嫉妒。   圣子自然不会对他的礼节有所回应,目光漠然地从他身上滑过,向楼梯走去。   梨觉戴着洁白的蕾丝花边手套,牵住少年的长袍一角,乖顺地跟上。   许凌西看着他和自己擦肩而过,咬了咬牙。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同对方说半个字。   男孩踏出门槛,还是没忍住转身。   正巧小幼崽也同时回头,松开圣子的衣角,冲他举起双手。   左手四指平直伸出,竖起大拇指。   右手四指握住左手拇指的同时,也竖起拇指。   保持这个手型,抵着前额。   是他曾经教给他的动作。是他们最爱玩的游戏。   想起来。   梨觉无声地祈求。   请你想起来。 第72章   喵铃找到梨觉的时候, 小孩子正躲在一丛金柯荆棘丛中发呆,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 把自己卷成很小一团。   正值黄昏时分,潋滟的云霞铺天盖地地俯瞰下来,几只白色羽毛的长脚鸟扑腾扑腾翅膀, 飞掠过不远处的湖泊, 天光云影惊碎成一滩涟漪。   这是个广阔的世界, 尤其和小小的孩子相比, 简直大到有些寂寞了。   荆棘丛为小幼崽敛起坚硬的刺,柔顺地依偎在他身边, 搭建出安全的巢穴。   喵铃走路是没有脚步声的, 但梨觉还是在“她”靠近之前就发现了。   幼崽抬起头, 没有像平时那样露出甜甜的笑容, 小奶音和神色一样郁郁寡欢:“哥哥……”   “叫姐姐。”喵铃条件反射地纠正,跨过外部的荆棘丛, 在他身边坐下。   金柯并未像对小崽崽一样为“她”收敛起刺,但没关系, “她”身周如影随形的浅浅一层黑色的雾足以燃烧掉任何抵抗。   然而这一次崽崽没有直接顺从地切换称呼, 而是抬起头看着旁边人画了妆的眉眼:“哥哥为什么要当姐姐?”   喵铃以一个很少女的姿势跪坐下, 扯扯自己花苞似的层层叠叠的裙摆:“因为当女孩子可以穿裙子, 裙子很好看啊。”   “男孩也可以穿裙子呀。”崽崽认真道。家长们可是给他穿过呢,很可爱哒。   喵铃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一茬,愣了下,然后笑开:“你说得对,下次我也试试看直接穿裙子吧。不过呢,这也是一种伪装。”   梨觉不解:“伪装?”   喵铃的双眼闪烁着兴奋:“嗯, 很快就要到最好的剧情了。”   梨觉很好奇那个剧情是什么,却被“还在长身体的小宝贝不可以操心那么多”为由敷衍了回来。   喵铃把话题重新牵引到他身上:“那么说说看,我们的小甜豆为什么变苦了?”   梨觉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喵铃揉揉他的头发:“不信任姐姐么?有什么你都可以跟我讲的。”   “她”很喜欢听别人诉苦,虽然过往都是为了找乐子,尤其是明白对方心中最恐惧之事后可以加倍地反馈回去,看见对方惊慌至极的反应令“她”满足。   不过对宝宝崽,就只是单纯地想要为他排忧解难罢了。   喵铃都没想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纯真良善一面——哎呀,这两个词形容自己还蛮好笑的。   “哥……姐姐。”小孩子声音低低的,“希希,还会回来吗?”   就知道还是因为那个小鬼。   喵铃几乎要生气了,那孩子到底有什么好,怎么能让小系统伤心?光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不是什么好孩子——坏孩子都是要被吃掉的。   可惜宝宝崽肯定不让自己吃了那小鬼。   喵铃舔舔嘴唇,回味着并没有吃到嘴的灵魂,一瞬间切回兢兢业业的女仆模式:“会呀,小少爷每个安栖日都要从学校回来呢,再过几个月到了新年假期,也会一直呆在家。”   梨觉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崽崽马上就要走了。”   喵铃愣了下:“走?”   “跟弟弟一起。”梨觉说。   弟弟这个词让喵铃更困惑了,整个城堡上下也没有比宝宝崽更年幼的婴孩——除非,这个弟弟不比他年龄小。   啊。想起来了,是那个漂亮的小人偶啊。   这两天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喵铃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沐浴焚香虔诚许愿才接下来的小系统,居然在两三句话里被伯爵和大祭司成交了。   真是讨厌的人类,迟早要把他们的骨头通通嚼碎。   喵铃想象着那口感磨了磨牙,捉住幼崽小小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保证道:“他们不会带你走的,放心好了。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梨觉眨了眨眼,说不上对这个承诺是高兴还是失落:“可是……”   喵铃戳了戳他的额头:“宝贝,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你到底是为谁在工作?”   小崽崽捂住自己的额头,浅金色的眼睛弥漫起茫然,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   啊呀,他不是什么小男仆,是小系统呀!   不是为了伯爵大人和卡斯特家族在工作,是为了中枢和无限空间工作。   他进入这个子世界,就是为了找眼前这位不是么?   所以自己会留在卡斯特城堡,也能等到希希再回家。   喵铃眯起眼睛,看着小孩子“幡然醒悟”后的笑容,心情居然跟着好起来。   原来不止看到别人的尖叫和哭喊才会开心。   原来他也可以为了别人的幸福而愉悦。   简直听起来没那么邪恶了呢。   好像OOC了。不过没关系,他不介意。   这些都是小系统给予的、足以拿出去炫耀的前所未有的体验。   秋季的夜漫长,天色比往日更早地黑下来。   晚餐的时间到了,年迈女仆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正到处寻找着她照料的小孩子。   喵铃最先发现了格温,拍拍梨觉:“去吧,她在找你呢。”   梨觉双手握住他的手晃了晃,眼瞳亮晶晶,是无言的、代表着感谢和喜爱的撒娇。   接着,跑出灌木丛,颠颠儿挥着小手大喊:“婆婆——婆婆!崽在这里呐——”   人类。喵铃想。   那些只有人类才会有的,柔软的,一无是处的,奇妙的感情。   正因为人类充盈着太多酸甜苦辣和七情六欲,和其他物种相比,他们的灵魂才会格外美味。   无止境的欲.望则是最好的佐料。   收获之日,不远了。   “她”看着小孩儿扑到老人家怀里,被抱起来向城堡走去,随即自己也站起身,走向背道而驰的湖泊。   *   吃过饭后,许嘉航先是回到书房看了会儿公文,越看越烦躁,干脆去后湖散心。   他本就是个学历不高、没什么文化知识的小保姆,这辈子——也可以说是上辈子——学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护理老人,这些日子在新世界里处理工作全靠“原主”的记忆,像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   刚开始“穿越”过来他还很兴奋,处在一个如此恢宏庄严的时代,又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上流社会,鱼跃龙门都不带这么变迁的。   可是时间一长,各种古怪也愈发多了起来。   先是沈梨觉和许凌西这两个看了就心烦的小崽子;   还有教廷这伙能压在他权威之上的迷信组织;   再就是越来越让他膈应的、哪哪儿都揣着一张假笑跟他对着干的管家;   ……   许嘉航时常感到一种割裂,好似自己既大权在握,又只是什么人的提线木偶。   后背操纵他的可能是大祭司,可能是圣子,也可能是看似温良谦恭的管家——甚至是傍人门户、柔弱无依的小幼崽。   他开始怀疑一切。   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直至怀疑自己的真实性。   这个冰冷的世界,只有小女仆为他捏肩捶背的双手是温暖的。   想到温柔可人的喵铃,许嘉航的心情好上几分。   他拢了拢披风,懊恼着如此良夜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受冻,应该去找小女仆诉诉衷情才对。   许嘉航正准备往回走,忽然瞥见熟悉的身影。   夜色下的湖泊波光粼粼,美得像面琉璃镜。   有谁跪在湖畔即将凋零的花丛中,伸长手臂去撩冰凉的湖水,长发散落,腰肢弯出引人遐想的弧度。   这就是心有灵犀么?还是小女仆故意在这里等自己?   许嘉航心里一喜。   然后又一喜。   少女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滑过他所在的地方,站起身,背对着他解开了最外面的罩裙。   接着,是又一件,   许嘉航的心老鹿乱撞,瞬间什么烦恼都抛之脑后。   这是勾.引吧?这肯定是在勾.引自己吧?   不愧是贴心的喵铃,肯定一早发现了他的沉郁,早早掌握他的习惯,千挑万选这个没人会来的地方,在这儿等着为自己一纾烦忧……   许嘉航的老心脏砰砰跳起来。   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哪怕全世界都在欺骗他,小女仆也绝不会背叛他。   许嘉航激动地走过去。   朦胧月光洒在喵铃L露出来的脊背,仿佛勾勒出一双翅膀,让“她”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飞走的精灵。   男人猥琐地嘿嘿笑,他要抓住那细白的脚踝,不让“她”飞走……   等下。   许嘉航蓦地挺住脚步。   那不是“仿佛”。   喵铃的背后,真的有一双翅膀!   并不是精灵那样蝶翼似的半透明,也非鸟儿和天使的细腻绒羽,而是漆黑的……像蝙蝠一样的双翼。   ——什么的样的生物,既有人形,又有蝠翼?   许嘉航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然而等他重新睁开,那双翅膀仍然没有消失。   它在少女的背后有力地扇动着,营造出一场小型飓风,四周的草叶哗哗啦啦被卷进去。   此时此刻人类的警惕心还是在色性前略输一筹,他甚至宁愿相信那是小女仆为了取悦他而更换的特殊着装,大着胆子喊了一句:“喵铃……”   少女闻声转过头,原本明亮的双眸变成了艳丽的桃粉色,瞳孔猫一样竖成一道线。   最重要的,是那目光根本不似人类,冰冷、野性,像未被驯化的猛兽。   许嘉航意识到了不对,拔腿就跑。   可两条腿的速度哪里比得上带翅膀的,每一步就被什么从背后狠狠一扇——正是那对足有半人高的黑色蝠翼。   许嘉航栽倒在地,正要爬起来继续跑,像个玩具似的被轻轻一掀,仰面摔下来。   他勉强抬起上半身,双腿蹬着地试图后退,被一巴掌按住,锋利的爪尖轻易地扎进他的皮肉里。   鲜血和剧痛一起涌出来,可许嘉航根本来不及管这些。   只见喵铃——不,是那个怪物——踩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粉色的眼睛里闪动着狩猎成功的欢愉,咧开嘴露出匕首般尖利的犬齿。   这是进食的前兆。   “喵、喵铃,你、你清醒一点,是我啊!”   许嘉航抱着期望,徒劳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当然不可能被回应。   怪物原本L露在外的光滑皮肤逐渐覆上乌黑的毛发,身体也在缩小,弯下腰摆出四肢着地的姿势。   许嘉航眼睁睁看着“她”从娇小甜美的人类少女,变成了一只大型猫科动物。   比猫要大,比豹要小,粉瞳黑毛,背上长着蝠翼,头顶还有对山羊角。   就算是邪术巫蛊的歪门邪派,也不曾创造出如此诡谲的生物。   怪物的四肢都踩在许嘉航身上,几乎要把人类的五脏六腑都挤出来。然而这也不是他现在最在意的地方。   它伸出舌头,温热的血腥味顿时充斥着许嘉航的鼻腔。   要被吃了。   要被吃掉了。   人类迟钝的大脑已经产生不出第二个念头。   ……这果然是个离谱的世界!!   怪物低下头,张开血盆大口——   “哎,喵铃,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不能吃!”   一个清亮的少年音突兀响起。   如果许嘉航还清醒着,会发觉这个声音的咬字、语调非常耳熟。   可惜他已经两眼翻白吓晕了。   名叫“喵铃”的怪物不甘心地看着昏死过去的人类,用爪子拍拍,没得到任何反应,只好遗憾但听话地退到旁边去。   它坐得端正优雅,细长的黑色尾巴在身后甩了甩,同走过来的少年的尾巴亲昵地勾在一块儿——他俩的尾巴居然长得差不多。   不仅是尾巴,瞳孔也都是一样的桃色,看起来简直像同一个生物的人形和兽形。   “做得不错。”少年亲了亲怪物的头顶,“还是你适合这个名字。”   真正的喵铃用脑袋蹭蹭他,伸出有倒刺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臂,温顺黏人的模样同方才那个冷血的掠食者大相径庭。   少年的皮肤被怪物勾出血痕,又在淡淡的黑雾包裹后痊愈如初。   他丝毫不觉得痛,咯咯笑起来,挠了挠喵铃的下巴:“再耐心等等,等我回收他的灵魂,骨头和肉都归你。”   喵铃像只真正的小猫咪一样嗲嗲地“喵”了一声,然后认真地舔起了爪子。   少年不打扰它最爱的清洁过程,冷漠地睨了眼倒在地上的人类。   许嘉航生死不明,□□一片深色,看来是吓尿了。   除了踩了几脚,喵铃连挠都没挠他一下,就这样了。   可笑的蠢东西。   想起平日里这个糟老头对自己骚扰的视线和言语,少年面露厌恶,大大方方公报私仇踹了他好几脚。尤其是脸。   这并不够解恨,不过暂时也只能这样。   秋日祭马上就要到来,他得要许嘉航好好活着开启仪式,敲响晚宴的钟声。   *   艾斯特瑞尔城,卡斯特贵族学院,初级学园。   “旧历320年,大陆最北的‘深渊之地’再次出现动荡,魔龙苏醒,南下侵袭共计12个大型城镇和158个村庄,人员伤亡惨重,财产损毁更是不计其数。   “旧历321年春,坎贝尔、奥斯汀、陆、森岛四个中部同盟家族组成伏龙联军,决意北上讨伐龙巢。   “与此同时,南方海岸线受到无名海盗团的骚扰,卡斯特家族立即出动……”   戴着眼镜的女教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尤其是讲到北方联军如何对抗魔龙时情绪格外高昂,激动得仿佛自己曾亲临现场、举起长矛银枪奋勇杀敌过。   台下的孩子们也听入了神,他们在南方长大,对南部海上舰队的历史滚瓜烂熟,北方冰天雪地的战场却模糊而遥不可及。   老师的讲说很有感染力,整个班级都聚精会神。   唯有一个学生心不在焉。   她注意到了这点,卷起书本敲了敲:“卡斯特先生,下面请您来回答一下,标志着四大家族的伏龙联军全面成型的事件是什么?”   “……”   被忽视的老师清了清嗓子,面露不虞:“卡斯特先生。”   “卡斯特先生?”   “凌西·许·卡斯特!”   连喊了几遍都没有得到回答,这下老师的面子也挂不住了,气冲冲地走下讲台。   教室所有人转过头,齐刷刷地看向坐在窗边、正单手托腮盯着外面发呆的男孩儿。   在这个卡斯特家族只手遮天的封地里,作为家族继承人的许凌西非但不骄纵,反而性格温和,对人有礼,再加上成绩优秀,是最受老师同学欢迎的孩子。   他一向学习刻苦,为了成为合格的继承人,比同龄人付出好几倍的努力,从不会犯类似于翘课打架之类的幼稚错误,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在课堂上走神。   但最近不同。   自安栖日结束回到学校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   时不时想起那个小小男仆,想起他泪汪汪、远远看着自己的模样。   那孩子究竟为什么脱口而出自己的名字?   倒不是因为他的名字是个秘密,而是所有的仆从、包括卡斯特旁支子嗣也会尊敬地称他一句小少爷、小公子。   “希希”这样亲密的称呼,是连父亲都不曾叫过的。   小男仆为什么看起来跟自己很熟的样子?难道他们以前认识吗?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吗?   如果他真的有过这么重要的人,不会不记得。   要是有人想要借此打感情牌、处心积虑诓骗他,他绝不容忍。   可是,若一切是精心交织的骗局,又怎样解释自己看见对方掉眼泪会心痛,同其他人走得近会嫉妒呢?   七岁的男孩理不出头绪,心烦意乱。   今天不止心乱,已经到了心慌的地步。   从一大早开始他就觉得闷得喘不过气,可天气并不阴沉,其他孩子们也没什么异常,许凌西只好对自己解释是秋日祭在即、压力过大的缘故。   今年的祭典不仅伯爵一如既往需要主持大局,年满七岁的他也要以卡斯特家继承人的身份正式亮相。   到那时候,全城的人都会注视着他,包括那个——   窗户上老师的倒影猛地将男孩从思绪中拉回来,他唰地站起来,结结巴巴:“抱、抱歉,唐娜女士,我……不该分散注意力,还请您原谅……”   小孩道歉得诚恳,低着头小脸煞白。   他本就是老师心爱的学生,见他如此,唐娜又生不起气来了,反而口吻变得温和安慰回去:“卡斯特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去吉井医生那里看看吧。”   吉井医生是初级学园的特聘医师,内伤外伤都很擅长。   “不……我没事,就是有些闷。”许凌西小声道,“我会好好听课的。”   老师宽容地允许他打开窗户并坐下,点了另一个学生回答问题,在对方对答如流后重新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的,那我们继续讲回——”   笃笃的敲门声再一次惊扰了课堂教学,女教师这回是真的气恼,却在打开门后转换成了惊讶:“校长先生?您怎么……”   西装革履、头发花白的老人嗓音急切:“唐娜女士,卡斯特小伯爵是不是在您的班级?”   老师愣了愣:“是的,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男孩听见自己的名字,茫然地站起来。   校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面色凝重:“卡斯特先生,您的父亲病倒了,您需要回到家中——立刻马上。”   艾斯特瑞尔城到卡斯特城堡的距离是两个小时的马车行程,许凌西从未觉得它有这样漫长过。   父亲注重养生,这么多年来身康体健,卡洛斯医生总称赞他保养得很好,从没生过什么严重的病。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昏迷不醒了呢?   男孩眼眶酸胀靠在颠簸的、疾行的马车车厢里,既迫切地想要立刻抵达,又忌惮于回去会面对什么。   两小时的车程生生压缩成了一个多小时,看见卡斯特城堡的尖顶时,天还没有黑。   格温面色忧虑地在门口等待,看见马车奔来时连忙迎上去。   然而许凌西已经等不及,直接跳下车,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那样叮叮哐哐背着跑了进去。   他一路跑到家主的起居室,刚要闯进去才意识到自己鞋子上的灰尘有多么不合规矩,要是父亲看到一定会……   男孩讪讪地停下来,脱掉鞋子,放下书包,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甚至没忘扒拉一下被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做完这些基本礼节,他深呼吸,走进卧室。   房间里聚集着不少人,从家族成员到医生到佣人,然而他们静悄悄的,除了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许凌西下意识想要分辨人群中有没有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小小男仆,很快察觉到这个想法有多么不合时宜。   他鼓起勇气,正要走向被人们簇拥的那张床,一个人飞奔着向他扑来。   许凌西被那袭来的力道震得连连后退几步,才发现是喵铃。   女仆抱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少爷,您可算回来了,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老爷——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呜呜呜——” 第73章   伯爵和女仆的私情并不太避着人, 因此无论是仆人还是家族其他成员对此有有了解。   了解归了解,主仆之间的混乱关系正大光明摆上台面,还是不大能接受。   女仆哭天抢地的此言一出, 许多人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默默别开脸。   许凌西倒是对此接受度良好,他对母亲已经没什么记忆了, 父亲和知根知底、完全属于卡斯特家的佣人走得近, 总比被其他家族别有用心的人盯上要好。   被喵铃这么一闹, 原本的紧张竟放松了几分, 男孩反过来安慰成年人:“没事的,父亲心善仁厚, 受神明护佑, 一定能平安度过。”   喵铃抬起头, 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小少爷说得是, 哎呀,你看我这急的……您快去看看他吧。”   许凌西点点头, 床边的人已经散开,为他空出一个位置。   父亲双目紧闭, 脸色惨白, 额头不断渗出豆大的汗珠, 攥着被子的双手用力到几乎微微痉挛, 看起来状态相当不妙。   男孩只瞧了一眼,心顿时揪起来,问最近的私人医生:“卡洛斯先生,我父亲他……”   卡洛斯医生面色沉重:“我已经用了很多办法检查,可以确定的是老爷并没有外伤;吃的食物、喝的水也检验过了,并没有发现有毒物质。”   许凌西皱眉:“会不会是什么气体……?”   卡洛斯医生否认了这种可能性:“老爷是在后湖被发现的, 那里很开阔,就算是有害气体也难以长期聚集。”   “后湖……”许凌西问,“父亲为什么会去后湖?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我也是那个时候被叫过来的。”卡洛斯道,“如果您想知道,那附近的花儿我们也排查过了,都是无毒的。”   许凌西握着父亲的手,昏迷中的对方几次想要挣脱,被小孩用力压下来。   他看向周围一圈:“是谁发现的?”   喵铃走出来,眼睛还红着:“是、是我。昨晚老爷本来让我……”她做了一个微妙的停顿,足以让所有人想要忽略那中间的细节,“但他一直没有来,我就去找他了。我记得老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喜欢去湖边散步,然后就……”   讲着讲着又抽噎起来。   许凌西见是她,放下戒心。   他虽然不想去理解大人之间的感情,却和父亲一样,信任着这个当年被解救回来的、差点死在人贩子手里的柔弱女孩儿,相信她对伯爵的感激,对家族的忠诚。   从凌晨到现在也过去快一天了,守在床边的人或多或少眼底挂上疲惫的青。   男孩视线扫了一周:“大家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再请各位过来。都堵在这里也不利于静养——我替父亲感激各位的关心。”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这孩子明明才七岁,讲起话来已经有模有样,遇到父亲重病居然能不慌不乱,不愧是伯爵的独生子。   格温搬来张椅子让小主人坐下,另一个仆从替他拿来家居服。   见已是家内事,其他人低声道别,先行离去。   出了门,管家被叫住。   “谈先生,请留步。”   他回过头,是家庭医生。   谈宁尊敬地问:“您有什么事吗?”   卡洛斯回头看了看,还有些人陆陆续续地在往外走,他意有所指:“这里不方便谈话。”   谈宁看出他对伯爵的病情有所猜测,点点头:“请您跟我来。”   其他人往楼下走去,他们逆流而上。   谈宁把卡洛斯带到三楼的储藏间,那个在圣子驾临时让梨觉临时躲藏的地方。   他关上门:“这里不会有人打搅,您请说吧。是关于伯爵大人吗?”   卡洛斯沉重地点点头:“是这样。很不幸,这的确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因为这并不是医学上的紊乱,而是……”   即便管家已经保证了没有其他人在,医生还是压低声音:“——依我所见老爷他,这是被魇住了。”   菲亚兰大陆的力量构成非常复杂,绝大多数居民都是纯粹的普通人,一辈子见过最高级的法术也就是骗小孩儿的魔术。   但也有一些超级力量。   比如历史书上记录在册的那头居住于“深渊”的魔龙,比如继承了神明之力、足以净化人间圣子,也比如各种怪谈中会在夜间肆虐的鬼怪。   谈宁皱眉,换了个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您是指……附魔?”   “是这样。”卡洛斯推推眼镜,“其实我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的存在,但幼年时随家母行医,的确见到过被恶魔上身的病人。您大概知道我的家庭并不是卡洛斯封地的原住民,祖上在中部战乱时南迁,家母的父母都是方圆最有名的医生,他们绝不会分不清生病和附魔。”   他观察着管家的表情,语气略带惶恐地问:“谈先生,您相信魔鬼的存在吗?——不是‘深渊’的魔龙,而是真正的,流传于话本、民俗间的魔鬼。”   谈宁嘴角抽了抽。   他也不想相信,如果不是他身边就有一个。   卡斯特所说的恶魔上身一事,除了那家伙还有谁能干得出来。   怎么忽然这么迫不及待出手……?   腹诽归腹诽,表面功夫还得做足。谈宁也表现出微微的惊慌:“您的意思是,城堡之中潜伏着魔鬼,并且袭击了伯爵大人?”   医生沉痛地点了点头:“恕我对此真的无能为力。但是,如果说还有一线转机——”   “不,不该说转机,而是天赐良机。”他低头合掌,虔诚道,“可以的话,请圣子殿下来试一试吧。”   *   罪犯总喜欢回到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越变态的越是。这是亘古不变的犯罪心理。   谈宁在上个世界有大把时间,闲暇时会读小说,琢磨如何当好反派。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   他找到正在往湖里撒花瓣的女仆,背影看起来消瘦忧愁,弱不禁风,仿佛在为重病的主人祈福。   恐怕实际上嘴角已经压不下去了。   喵铃早就感应到他的出现,头也不回,一把嗓子听着凄凄切切:“谈先生,您也是来为老爷祈祷的吗?”   谈宁懒得陪“她”演习,开门见山:“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女仆挎着花篮,委委屈屈:“不是我,是喵铃干的。”   谈宁:“?”   喵铃:“我是说真正的喵铃啦,我的小宝贝儿。”   谈宁冷笑:“谁都是你的宝贝。”   喵铃眨眨眼:“吃醋了?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是我唯一的宝贝。”   谈宁:“不用了谢谢。”   喵铃:“所以呢,谁发现的?小少爷,还是那个医生?”   谈宁:“医生。他打算请圣子来驱魔,等许嘉航醒过来,你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喵铃撇撇嘴:“瞒不住就瞒不住呗,还有我怕玩家的道理?倒反天罡。”   谈宁:“这时候又不怕你的沉浸式被打断了?”   喵铃竖起食指摇了摇,紫色的指甲油不知为何透出一抹血红:“就剩一天啦,忍忍就过去了。不过,那个漂亮小玩偶能答应这事儿么?我到现在还没琢磨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职级,还有那个无脸男——难不成他们是游离岗?”   谈宁张了张嘴:“游……什么?”   女仆愣了下,接着目光转为怜悯:“你看,这就是没升职的不好,高层的秘密可是不会向下倾斜的。”   谈宁冷哼一声:“这还用你说?”   要不是为了升职,他至于在这家伙身边忍气吞声到现在么?   喵铃微微笑,难得没多调侃,而是简单地解释了下什么是游离岗。   “如果连你都看不出来,那的确有可能。”谈宁沉思,“假设圣子真的是游离岗,的确不一定会答应为许嘉航驱魔。反正要是原定剧情无法推进,本来就都是你的错。要是中枢怪罪下来……”   想起那棵不知多少岁的万年老树,喵铃夸张地抱住自己的胳膊。   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她”真的很怕被它念叨,跟紧箍咒似的,“她”宁可逃到迷雾里躲清静。   “其实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够劝得动圣子。”   谈宁看向“她”,并在那双泛起粉色的眼瞳中找到了英雄所见略同的响应。   两人异口同声:“——宝宝崽!”   *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管家双手交握,循循善诱,“具体怎么做,还是您来决断。”   管家和女仆一左一右围着小少爷,嘴上讨论着如何救老爷,气势宛若逼宫。   男孩听完,眉头拧出一个纠结的小疙瘩,缓缓地,感到难以启齿地总结:“也就是说,现在救父亲的唯一方法,就是我去求那个……”   “梨。”谈宁贴心地补充,“他的名字叫做‘梨’。”   “好的,梨。”许凌西觉得这个名字有些怪异,陌生又熟悉,“我求他,他就会拜托圣子殿下出手帮忙;而只有殿下能够祓除附身在父亲身上的恶魔。是这样吗?”   “没错,小少爷,您的理解和总结能力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管家有意无意瞄了眼女仆,“关乎伯爵大人的身体健康,这个魔鬼非除不可。”   喵铃非常自豪地回以一个笑容,接着对许凌西又换成了情真意切的担忧:“小少爷,您就委屈一下自己吧,我知道您不喜欢那孩子……”   “我——”   许凌西下意识就想反驳,可是想起自己上个安栖日对小幼崽的态度,说没有不喜欢也站不住脚。   男孩不说话了,神色明显动摇。   喵铃和谈宁对视一眼,知道目的已经达成了大半。   喵铃最后推波助澜一把:“您这次回来还没有见到梨吧?我刚才还看见了呢,他和圣子在露台用下午茶。”   许凌西至今不知晓梨觉已经被送给了教廷,听见他和圣子又“黏”在一块儿,一排蚂蚁爬过他的胃。   他捏紧拳又松开,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小少爷朝着露台的方向走去。   管家和女仆并排站在后面目送。   “我们不用去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   “看热闹啊!”   “?”   “哼,谁让这个小鬼让我们宝宝崽伤心了。”   “等他想起来,最伤心的一定是他自己。”   “既然如此,那更要去看啦!”   “……”   许凌西并不知晓自己已经被两个热心吃瓜群众尾随,脑海里乱糟糟的,一边是昏迷不醒的父亲,一边是需要自己放下身段去请求的小小男仆。   万一,他是说万一,那个孩子不肯答应怎么办?   ……说起来,为什么他不能直接请求圣子殿下或者大祭司阁下?   总觉得被诓了。   胡思乱想着,男孩推开了门。   露台上人不多,两三个随行教徒,和更远处的几个卡斯特家佣人。   圣子和大祭司坐在洋伞下,面前铺着朱红色刺绣桌布的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小点心,几张小巧的银质碗碟里放着不同的果酱和奶油,雕花瓷壶里盛有卡斯特家族在西边庄园栽种的特产红茶,香气扑鼻   许凌西在注意到这些之前,先看见那个踮着脚、还没有桌子高、双手努力扒着桌沿的小幼崽。   神庙对圣子的饮食有着严格的限制,很少有吃甜点的机会,也没有给他准备专门的配套餐具,只能用贵族家里的。   圣子戴着和梨觉很像的白色蕾丝手套,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中掰开一块坚果曲奇。   小幼崽张开嘴:“啊——”   然后被塞了满嘴香甜。   崽崽的脸颊塞得圆圆鼓鼓,像只藏食的小松鼠。   嚼两口,坚果和可可的香气交缠着溢出,小孩子心满意足,眼睛笑弯弯。   圣子望着他天真的笑脸,目光柔和。   接着挑挑拣拣,每次都自己一半,崽崽一半。   投喂和被投喂的同样愉快。   看得出来,少年喜欢吃甜食。   也看得出来小幼崽什么都喜欢吃。   圣子虽然比崽崽大了十来岁,但他心性单纯,未被世俗染污,两个人相处起来和同龄人差不多。   许凌西看着他们的互动,胃里排队的蚂蚁还没爬完,又倒了好几瓶醋。   他走向他们,故意把脚步声放得重重的。   仆从们纷纷向小主人行礼,而原本还在开开心心被投喂的小梨觉看到许凌西先是一怔,随即兔子似的窜起来躲到圣子身后。   他努力咽下那块差点儿噎住的蜂蜜糕,几秒钟后从白袍后面探出小脑袋,只露出一边眼睛。   戴着手套的小手抓着圣子的衣角,偷偷看不速之客。   许凌西的脸黑了下来。   这算什么意思?   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还是说就这么不想看到自己?   之前追着喊着想要靠近的,不是对方吗?   圣子无需对任何人行礼,大祭司还是需要的。   “小公子要加入吗?”他又多问这么一句。   许凌西没有回答,视线一直盯着圣子后面。   大祭司的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从少年身后抓猫仔似的拎起小孩,提溜到前面:“梨,要有礼貌。”   这很奇妙,男人想,他在神庙和整个菲亚兰位高权重,又无婚配,接任教廷以来没饲养过圣子以外的小孩。   圣子被拣选时需要年满八岁,他亲手带大的这个又从小性格沉静,还是豪门后裔,从来无需他操心礼节礼仪。   相比之下,小小男仆正处在最天真烂漫的三四岁幼年期,还是个格外活泼黏人的崽,又很不懂卑躬屈膝这一套,随时要提点一番,养起来的感觉很不一样。   ……倒不如说,这才是真正的养孩子。   至于小圣子,事实上……   大祭司收起渺远的心思,半是敦促半是鼓励地摁了摁梨觉的小肩膀。   幼崽从长睫毛下悄悄望一眼男孩儿,又飞快低下头去,奶音怯怯:“小少爷。”   许凌西还在气头上,尽管不知道自己在气谁,喉咙深处“嗯”了一声当作不情不愿的回应。   佣人为小主人拿来椅子和餐具,就在梨觉身边。   眼看着小崽儿又想跑,大祭司眼疾手快抓住他,拎到另一张空椅上。   为了奉行尊贵的圣子殿下脚不沾地的原则,露台上的这些椅子都是加高过的,好让圣子坐在上面双腿自然垂下也不会够着地。   对十五岁的少年来说都高,更别提三四岁的小小孩。   崽崽往下一看简直恐高,赶紧规规矩矩坐好。   幼崽坐在少年和男孩中间,很不自在。   许凌西也注意到了这点,明明椅子摆在正中央,小男仆却总是倾向于另一边。要不是圣子禁止随意触碰,恨不得躲人家怀里。   身体语言是不会骗人的,梨亲近圣子,提防自己,这很明显。   意识到这一点,男孩的心情更不好了。   大祭司为烤得酥脆的面包抹上树莓芝士果酱,切成小块后放进圣子的盘子,若无其事地问:“小公子,伯爵大人的情况如何?”   许凌西双手捧着一盏玲珑的小茶杯,盯着里面橙红的液体,低声道:“还是没有醒。”   “实在是太不幸了。”大祭司做出祷告的手势,“愿神明保佑。”   许凌西有一瞬间很想直接向大祭司提出请求,又想起谈宁和喵铃极力劝自己、从小男仆那儿迂回一下成功率会高。   大祭司对圣子的身体健康非常看重,尤其是圣子在触碰常人时自己会受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连女王也不敢随意请圣子出山驱魔。   万一父亲并未被附魔,而是普通的生病……   惹怒了教廷,就算是卡斯特家族,也要承受神明的怒火。   许凌西转向梨觉:“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什么是“借一步”?   崽崽听不明白。   见他懵懵懂懂,许凌西干脆以行动代替语言,跳下椅子,对他张开双臂:“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希希经常这样等着抱他。   可是,崽崽也困惑了,这究竟是不是希希呢?   见小孩没动,许凌西也固执地伸着手:“我抱你下来。”   梨觉眨巴一下眼睛,非但没有给他抱,反而求助地看向对面看戏似的大祭司,怏怏道:“阁下……”   大祭司欲盖弥彰地以拳抵唇,像在憋笑,走过来拎起小崽崽放到地上。   梨觉还犹豫,仰脸看他。   威严的大人语气里有罕见的宽慰:“去吧。”   梨觉又回头看圣子,少年也点点头,像是鼓励。   好叭。崽崽给自己打气。就算不是希希,也要面对!   他可是勇敢的宝宝崽呐。   孩子们一前一后,走到楼梯间。   许凌西关上门,将那些探究的目光关在门外。   走廊里没有灯,留了一道的门缝有光流淌到他们脚边。   梨觉看着他,有好多次,在好多地方,都只有希希和他两个人。他们像两只湿漉漉的、贴在一块儿互相取暖的幼兽,彼此是活下来的唯一依靠。   可是面前的这个希希,他不能贴贴,不能要抱抱,连直接喊名字都是不被允许的,只有疏远地叫一声小少爷。   凌西。绫希。许凌西。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不是吗?   那在面对不同希希时的自己,又是不是同一个?   小幼崽想不明白。   许凌西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墙壁,盯着自己的鞋尖,好像沾了点儿灰。   他犹豫片刻,决定同小朋友之间还是不要弯弯绕:“那个,可以请你帮我问问看圣子殿下,他能不能救救我父亲?”   梨觉没想到他找自己是为了这件事。伯爵大人的昏迷他也听说了,可这不是一只小崽崽能够帮上忙的,他也只有在心里祈祷。   可是希希怎么……   他小心翼翼:“为什么是我?”   男孩的神情有一瞬的扭曲,深吸一口气:“你和殿下的关系很好,他很喜欢你。你的请求,他应该不会拒绝”   天知道要他亲口承认这件事有多难。   他说完这句话睫毛颤抖得厉害,几乎不敢看向对方,尤其怕看到梨因为这样的肯定而露出的笑颜——为别人而出现的笑容。   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小小男仆并没有笑,也盯着地上,嗓音紧绷而谨慎:“那我,我问问弟弟。”   许凌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弟弟’?”   梨觉眨眨眼。   许凌西难以置信:“你……你该不会是喊圣子殿下‘弟弟’吧?”   梨觉点头。   许凌西匪夷所思:“那他怎么喊你?难道喊……”   梨觉:“哥哥。”   许凌西:“……”   好怪。   许凌西想不通:“为什么不是你喊他哥哥?你比他小很多吧?”   “因为,崽崽有哥哥。”   小孩子的声音越说越小,羽毛一样轻柔掉下来,飘飘荡荡落在另一个的心尖。   “但他不记得我了。” 第74章   梨觉的声音太小, 许凌西只听到前半句。   有哥哥是什么意思,还有比圣子更亲密的存在吗?   男孩醋翻了天,却也只能自己消化。   希希还是不记得自己。   梨觉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垂下眼睛转身要走。   一阵恐慌振过许凌西的神经,刹那间他什么也不想,甚至忘记把对方推走的人是自己;他只知道, 小幼崽从这扇门出去以后又会回到圣子身边, 吃被投喂的甜点, 亲昵地以哥哥弟弟相称, 甜甜地笑……   有什么先于理智搡着许凌西向前一步,一把抓住梨觉的手腕, 心底最深的想法脱口而出:“——你可不可以不要跟他玩?”   小幼崽睁大眼睛。   男孩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是他拜托梨去请求圣子, 为了生病的父亲, 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样幼稚任性的话怎么能……!   他的脸涨得通红, 结巴了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梨觉倒是不介意那些胡言乱语的狡辩,瞄了眼他没有松开的手, 再抬起头时奶油色的眼瞳漫出星星点点的喜悦:“希希?”   紧接着,小小声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叫你希希吗?”   高贵的卡斯特家小少爷还不曾被人这样用昵称逾矩地称呼过, 可他看着小的那个期待的眼神, 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随、随便你……”   不是, 怎么又结巴了啊啊!!   幼崽的小手软软地握住他的手指, 直到这时许凌西才发现他们的双手还牵在一块儿。   这对于不怎么同人肢体接触的小少爷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理智让他放开,这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可是身体却记得这熟悉的触感,好似手拉手对他们两个而言是最正常不过、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弟弟,很好。”梨觉望着他, “但崽崽有更喜欢的人。”   许凌西下意识屏住呼吸,连心跳都变快了。   更喜欢的人……是谁?   为什么要跟自己说?是因为也认识吗?   “唔……”梨觉浮现出有点儿羞涩的笑,眼睛亮闪闪,“不喜欢‘更’喜欢。是‘最’喜欢!”   许凌西无法不对那可爱的笑容感到着迷,迷迷糊糊地跟着重复:“喜欢?”意识飘在云端里,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追问,“……谁?”   小幼崽的脸蛋红扑扑的,小扇子似的睫毛垂下来:“现在不能说。”   要等希希想起来,才可以说哦。   他可以跟希希讲一遍“喜欢”和“最喜欢”——但前提是,那个人是梨觉的绫希。   “……喔。”   男孩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感觉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从梨口中说出的名字无论是谁,恐怕都会让他今晚睡不好觉。   崽崽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弯起眼睛:“找弟弟。”   说完扭头跑走。   等许凌西反应过来伸出手,唯有衣角轻快地擦过的他的指缝,什么都没有捉住。   男孩没有追上去,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幼崽飞快地穿过露台跑到圣子身边,还没有掌握跑步中前后摆臂的姿势,为了保持平衡而张开胳膊,整个人轻盈得像只刚学会飞行的小鸟。   而他竟无法将视线从那只鸟儿身上移开。   不该拒绝的。   不该跟父亲说自己不需要人陪。   不该让梨难过,推向了其他人。   此时此刻,他只想让小崽崽陪在身边,永远属于他而不是别人;好似一切本该如此。   许凌西呆呆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在他没有发现的另一个角落,两个用了些法术隐藏起自己身形的围观群众交头接耳。   “天呐,我好感动。”女仆拿起手绢假模假擦了擦眼泪,“仿佛看了一部幼崽过家家版失忆虐恋,‘不记得你但好像很爱你’vs‘不管你记不记得我都永远爱你’……”   “别把你那套复杂的成年人想法放在纯洁的小朋友身上。”管家冷酷道,“而且还不都是你造的孽……离远点别挤我!”   *   “不行,我不同意。”   大祭司对圣子从来严格,却很少有这样近乎发怒的严厉语气。   他在房间转了几圈,一种前所未有、不受控制的恐慌爬遍全身。   圣子抱膝靠在沙发上,他总喜欢用这个姿势坐着,环抱自己就能够多增添几分安全感。   他对监护人的拒绝没什么反应,扭头看向外面,全身心沉浸在被风一吹就散的云朵上。   一棵繁茂馥郁的金桂开在窗户旁,枝桠崎岖地伸向天空,层层叠叠的金色小花缀满树梢,一只有着明黄色喙的鸟儿停在上面,轻轻一抖,落下一场馨香的雨。   见少年压根没看自己,大祭司走到他旁边,加重语气:“明日就是祭典了,您要在众人面前登场,必须要保持绝佳的状态,绝不能出差错。如果伯爵并未被附魔而您为他治疗——我希望您没有忘记,上一次触碰普通人之后您在床上躺了三天都下不来。”   “明天是祭典。”圣子重复他的第一句话,没有从桂花树和鸟儿移开视线,语调平平,“卡斯特伯爵却不能出现在卡斯特的秋日祭典上。”   大祭司一噎,听上去好像的确不妙。   但这不是重点。   “那是卡斯特家族需要考虑的问题,我听说他们原定就要正式介绍许凌西小公子,也许只是从简单的亮相变成了主持。这对爵位继承人来说并不是很困难的考验。”他道,“而您,殿下,您属于教廷和神庙,属于全菲亚兰。你们从来都不能放在同一盏天平上。”   少年终于转过脸:“伯爵的症状,完全符合被附魔。我不会有事。”   大祭司仍不同意:“您没有亲眼见过,不是吗?梨的年纪太小了,他无法分辨这些;他甚至告诉我他在不久前变成过猫和水母。此次出行是为了秋日祭典,而非为平民布道和驱魔,分管此事的祭司告假,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绝不能让您冒险——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圣子不说话了。   他在成为圣子之前就是个性格沉静淡漠的孩子,现在更是如冰似雪,几乎没有波澜,更别提愤怒这样大动干戈的情绪。   但现在很明显就是在生气。   从他抿起的唇线,不肯对视的眼神,还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染上薄红的耳尖,都能看出小孩儿正在生闷气。   成年人拿这个样子的他没办法,只得让步:“我已经派人去联系城里的医生和驱魔师,他们会在午夜时分抵达。如果顺利,不会耽误明早的开幕。”   圣子直直盯着他:“那如果不顺利呢?”   如果不顺利,就是天命。大祭司本来想这么回答,可看见少年起身走下沙发,随波逐流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会去救他。”圣子拿起蕾丝白手套,“我不想让哥哥失望。”   他十五岁了,养在教廷雕龙画凤、严防死守的囚笼中七年了。   梨觉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这么多年来,小幼崽是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在他面前没有忌惮和疏远、会对他甜甜一笑的人。   他不想在那双纯真的眼瞳里看到伤心。   少年赤着脚与成年人擦肩而过,听见后者染上怒意的声音响起:“您不想让他失望,就要让我失望吗?”   他的脚步顿了下,没有回答,接着往前走。   却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攫住。   仅需要单手挟住他的腰,就能让单薄的少年动弹不得,毫无反抗余地地被抱起,比搬动人偶还要轻松地放在了床边。   圣子对此并不意外,他平静地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伸手掀开了对方的帽檐,露出那张几乎不曾在人前展现过的英俊脸孔。   “你在担心我吗?”他对上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那是当然。您的安康与否关乎全菲亚兰——”   “那你呢?”少年问,“你不是大祭司,不是教廷,不是菲亚兰子民的一员。我不是圣子,不是飘渺的吉祥物。你作为你,担心我,是吗?”   他的视线随着男人站起的动作仰起,漂亮的眼眸上挑。   纯洁的,不可玷污的,却又诱人摘下的青涩果实。   男人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最终捂住自己的眼睛,连同叹息一道:“……我怎么会不担心你呢?”   连尊称都没了。   小孩儿得逞似的翘起嘴角:“那就陪我去吧。有你在的话,我不会有事的。”   他作势又要下来,立即被制止:“殿下!”   圣子望着他,瞳孔深潭般寂静:“不要叫我这个。”   男人无可奈何,放软语调:“小惟……”   久违的、听起来已经有几分陌生的名字像个开关,抽走少年的固执,乖顺下来,任凭男人将自己拥入怀中。   他抱着监护人的腰,侧过脸,耳朵贴在他的腹部,仿佛在并不合适的位置寻找心跳,发声也跟着闷闷的。   “你不放心我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不要当圣子好了。”   大祭司闻言一滞,胸膛很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不可以说这么任性的话。”   至高祭坛的拣选是神明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违悖。   他垂眸。   “还有三年,殿下,还有三年您就成年了。”大祭司虚虚地梳理着他的长发,不知是叮嘱还是叹息,“您必须时刻保持自己最好的状态以便献给魔龙,这是远比出席什么卡斯特秋日祭更重要的事。”   历史书上写满了人类面对魔龙时的英勇无畏,事实上盘踞在大陆最北的威胁从来没有消失、甚至没有减弱过,反而每次联军出动都会引得魔龙勃然大怒,在小小的撤退后千百倍地报复回来。   菲亚兰王国别无他法,只好从祭坛中选出圣子,待成年后送往“深渊”,以平息魔龙之怒。   谁都知道那是一去不复返的单行道。   然而牺牲一个、几个孩子,和牺牲整个北方陆地、乃至全菲亚兰的安全相比,孰轻孰重,人人心知肚明。   圣子本人更是再清楚不过。   八岁之前,他和任何一个普通孩子没有什么差别;   八岁之后,他成了菲亚兰至高无上又镜花水月的象征;   十八岁后,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仅能维持数年和平的祭品。   他才十五岁。   但人生沙漏的倒计时已经所剩无几。   “三年之后,我就不能再许愿了。”少年声音安静,“起码现在,我还想靠自己的力量,实现别人的愿望。”   *   入夜后,城堡笼罩在虫鸣的阒寂中,唯有伯爵的起居室中仍灯火通明。   除了卡斯特父子俩,还有圣子、大祭司、管家和女仆,以及唯一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光是出现就很重要的小小男仆。   许嘉航和之前比起来没有改变,既未好转,也没有恶化,像是陷入静止状态。   圣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进行初步检查,许凌西和大祭司一左一右守着,却又保持着绝对距离。   另外三人待在可以看见卧室情况的客厅走道,远远看着。   女仆心情很好:“我家喵铃宝贝可真厉害,光靠气势就能把愚蠢的人类吓晕。”   管家凉凉道:“这本来就是噬魂兽的工作,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好,你也不改养着他。”   女仆并未因他的泼冷水而扫兴,笑嘻嘻道:“你就是嫉妒我喊别人宝贝。”   管家:“。”   算了,打嘴炮他比不过的。   梨觉靠在喵铃身上,双手抓住少女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晃了晃:“姐姐,伯爵大人什么时候会醒呀?”   “叫姐——咦?”条件反射要纠正的喵铃低头看小孩,颇为惊奇,“你刚刚是不是叫姐姐了?”   幼崽乖乖点头:“是的呀!”   喵铃刮刮他的小鼻子:“真乖。不过我也不知道呢,要看那个小人偶有什么本事——哎你推我干嘛?”   谈宁:“……”   谈宁压低声音:“别在宝宝崽面前这么喊。你不知道他俩关系很好么?”   喵铃撇撇嘴,弯腰蹭了蹭梨觉的脸蛋:“小甜豆才不会介意呢,对吧?因为我们俩关系也很好哦。”   崽崽看了看不高兴的叔叔,又看了看不高兴的姐姐,摇摇头:“哎呀。”   怎么还要小朋友来主持公道嘛。   屋外的三人打打闹闹,屋里的气氛却不轻松。   圣子弯腰,放平手腕,虚虚地放在许嘉航的额头上方十厘米,淡薄如冰的光芒自他掌心氤氲。   「圣子」并非虚名,少年的确有净化的能力。   神庙也不是一个完全虚无缥缈、用来敛财和掌权的神职机构,在这片魔幻的大陆上,它是为数不多能与神力相连的地方。   他无法像医生那样治愈伤口,但能够净化非自然力量的污秽,还不用像普通驱魔师那样需要处理被祓除的妖鬼——它们早在被圣子驱逐的瞬间灰飞烟灭。   然而这份能力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圣子的双手蒙受神恩,任何妖魔鬼怪在被触碰时都会显出原形,但如果被接触的是无神魔之力的普通人,他自身则会元气大损。这注定了他不能频繁地进行净化仪式。   这也是为什么大祭司从不让他不戴手套触碰别人,更不允许别人随意靠近他。   若不是有梨觉的请求,就算贵为伯爵,大祭司也会冷漠地放任许嘉航自生自灭。   “咦……”   光芒晕染到一半,忽然中断了。圣子随之发出小小的疑惑。   大祭司立刻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和平日里的威严完全不同,像个紧张孩子的普通家长。   少年摇摇头:“没有不舒服。但是……”   他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手背和掌心,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再次点燃光团,却在隔空覆上许嘉航额头的几秒后再度熄灭。   他收回手,攥紧再松开:“有什么在阻止我。”   这是前所未有的。   大祭司拧起眉,语气沉重:“这个魔鬼,很强大?”   “不是附魔的问题。”圣子说,“是……祓除本身被干扰了。”   他的净化能力是菲亚兰的神明赐予的,从不流失,从不出错,无往不利。   他是人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这份力量不可能被压制和剥夺。   ——除非,真正的神明就在近旁。   圣子合拢双手,那团浅淡的光晕在他掌心栖息成一只敛翼的蝴蝶。   他抬起头,看向带着不同关切缘由望着自己的两人:“可以请你们现在出去吗?所有人。除了哥哥。”   许凌西和大祭司皆是一愣。   梨觉?   伯爵的昏迷,或者说伯爵的治疗,和那个小家伙有什么关系?   *   尽管有满腹疑问,他们还是没有质疑少年的决定,带走幼崽之外的其他人。   本想留道缝瞄瞄看,却被圣子头也不回地命令“关好”,只能悻悻关上了门。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在客厅大眼瞪小眼。   身处子世界原环境中的许凌西和大祭司无从得知,悬于俗世的喵铃和谈宁倒是非常清楚圣子把宝宝崽喊进去做什么。   他们惊讶的是,圣子居然看得出梨觉的特别吗?那他知道他是小系统吗?   事实上圣子并不知晓。但赋有神力的光蝴蝶指引着他感应到了梨觉。   崽崽知道屋里还有病人,轻手轻脚走过来:“弟弟。”   “哥哥。”圣子重新戴上手套,让出椅子,“试试看吗?”   梨觉眨了眨眼:“试什么?”   圣子的目光落在沉睡的许嘉航身上:“唤醒他。”   “诶?”小幼崽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我吗?”   他看起来有点儿紧张,少年想。   不是因为做不到、或者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忐忑,而是秘密被戳破的不安。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圣子黑沉的双眸看着梨觉明亮的金色。   他猜得没错,梨觉的小心脏的确在直打鼓。   系统助手momo最先上的那几堂课里就提到过,系统在下副本工作时,见到大boss之前可能会接触许许多多npc、玩家,而他在面对这些人时,不可以暴露自己是系统的真实身份。   具体会有怎样的后果和惩罚,momo没有说,讲课时连夸张带恐吓的语气已经足够震慑到三岁小朋友。   前两个子世界梨觉都没有被认出来,与其说是他行事谨慎,不如说是足够幸运,进副本不久就遇上了知根知底的专业boss团队。   这个世界boss倒也都在身边,就是一个比一个不正经,自己沉迷编织的魔幻剧本就算了,还非要小孩儿陪他们一块儿演。   自己现在这是算是被圣子哥哥,啊不,弟弟,认出来了吗?   少年看出他的怯意,声音轻柔:“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需要知道。但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其实你比我更有能力实现它。”   愿望……?   梨觉想,自己的愿望是救伯爵大人吗?   还是希望希希开心呢。   他不知道伯爵大人究竟是不是希希真正的父亲,可如果换作自己,爸爸生了病,一定会很难过吧。   他不想看到希希也难过。   这的确是他的愿望。   梨觉抬起头,看见一只光凝聚的蝴蝶停在圣子乌黑的发稍。   小幼崽的神情变得坚定,握住拳头:“崽崽会加油哒!”   他的安抚能力不仅能缓解boss们被「核」的不稳定带来的折磨,还能够对付玩家和npc受到的精神力攻击,这一点在渔船上解救被海草桎梏的原映映时得到了印证。   在梨觉看来,许嘉航现在的情况和原映映差不多,他的确可以照葫芦画瓢试试看。   崽崽太小只,坐在椅子上也够不着,只好爬到床上,跪在许嘉航身边。   圣子把他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手中,引导着他去寻找许嘉航身体中魔物的残留污垢,不忘叮嘱:“小心不要碰到我的胳膊。”   他虽然戴了手套,但手腕以上的部分还是有可能被碰触到;若是自己因碰到梨觉这个“普通人”而损耗,对伯爵的净化也会随之中断。   圣子凝出的光是无色透明的,而梨觉的则是淡金色。   两道光和谐地交融在一块儿,困在梦魇良久的许嘉航在双重安抚作用下总算舒展眉头。   小幼崽忽然惊呼一声。   他在圣子的帮助下,“摸”到了许嘉航体内那个所谓的魔——这不是梅梅哥哥的力量嘛?   伯爵大人的昏倒,是梅梅哥哥干的?   圣子注意到梨觉的异常,但小孩子并未停下动作,他也没有中断,只是问:“发现什么了?”   梨觉眨巴眨巴眼。   尽管他很想说什么,但他必须恪守规则,不能向普通玩家和npc暴露无限空间的秘密,只是摇摇头。   圣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并不追问。   里面的净化还在继续,外面的三个大人各怀心事,没有注意到唯一的孩子早就离开。   许凌西走进和起居室相反的另一间房,熟门熟路打开暗格,从这里看得见卧室的一角;这是父亲亲自设计的密道,仅有他们父子俩知晓。   他没能目睹前半程,但见证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父亲在小幼崽欢快的拍手庆祝中醒来。   许凌西当然因父亲的苏醒松了口气。   可是压在开心之上的,是诧异。   小小男仆竟然能治疗连圣子都无能为力的魔障。   更诡异的是,他非但不为此惊愕,反而觉得这一幕很眼熟——好像自己在旁见证过许许多多次,才会有这样平淡无奇的反应。   他盯着小幼崽指尖还未完全消弭的淡淡金光,似乎自己也曾被它们拥抱过。   男孩陡然头痛了起来,脑海中有什么叫嚣着要冲破禁锢。   是呼之欲出的真相?   还是深藏已久的回忆。 第75章   “怎么还不来?”   “这都过去半小时了。”   “不会真像传言中说的那样……”   “哎, 警告你,可别乱说话啊。”   “这怎么是乱说呢?伯爵重病是整个城堡人尽皆知的事,你捂我一个人的嘴可以, 还能割掉所有人的舌头吗?”   “不会还没醒吧?”   “不会吧……”   “我记得小公子年纪还很小来着,万一……难道要这么小的孩子接任爵位?”   “中部的坎贝尔家族曾经就让五岁的小小姐继承过,当然, 后果就是大权旁落。”   “啊, 咱们卡斯特封地不会也……”   “好了好了, 你们别瞎说了, 这么多黄油面包和青桃果酱是塞不住你们的嘴么?”   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猛地俯冲下来,撞散了交换着蜚短流长的人群。   他们尖叫着躲避, 才发现那是群乌鸦。   足足有百来只, 每只的嘴里都衔着一颗拇指大的黑色果实, 同它们漆黑的羽毛混在一块儿, 仿佛喙上长了什么畸形的瘤子。   惊魂未定的人群视线跟随着乌鸦移向高台,那上面横着三四条长长的木桩, 人们原本还在猜测它们的作用,此刻答案已经浮现:为了给鸦群当停泊场。   群鸦各自找好位置立于木桩上, 有的梳理着羽毛, 有的打瞌睡。唯一相同的是, 它们没有任何一个松开嘴里的果实。   那是果实, 也不仅仅是果实,更是卡斯特封地盛产的黑曜石的象征,它们和乌鸦一样由贵族家豢养。   乌鸦衔黑曜石,这就是卡斯特传承百年的家徽。   寂静没有维持太久,窃窃私语重新响起来:   “你们见过奥斯汀家族的白鸽么?放飞时的场面壮观又优美。”   “咱们这个也挺壮观的。”   “但是跟优美不沾边吧?”   “我也觉得,每次看到都阴森森的……”   “你们别这么说啊, 我觉得乌鸦挺好的,聪明又忠诚。”   “可是黑色总觉得不祥啊。”   “如果它们嘴里的全都是上等黑曜石,你还会觉得不祥么?”   “……”   话音刚落,所有的乌鸦齐齐引颈高歌,嘹亮而凄厉的鸣叫声震慑群场。   人群非但没有因此安静下来,还更加躁动,一个个伸长脖子望高台上看去:这是贵族出场的伴随旋律,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果不其然,在层层叠叠落下的黑羽之中,贵族一家缓缓登场。   走在最前面的是嘉航·许·卡斯特伯爵,他今日身穿藏蓝色的外套和马裤,头戴一顶镶着金丝的小礼帽,手杖顶端一颗足有拳头那么大的、剔透而闪耀的黑曜石,披风上印有乌鸦衔黑曜石的刺绣家徽,同身后的鸦□□相辉映。   和人们原本的预计不同,传闻中昏迷几日的他脸上没有大病初愈的倦怠,反而精神奕奕,举起手杖向台下致意。   见伯爵身体安康,从和病与魔的斗争中毫发无损归来,少数想要看戏的、和大多数关心的人欢呼起来,掌声经久不息。   在他身后,凌西·许·卡斯特小公子也首次以继承人、而非单纯以子嗣的身份正式登场。   男孩穿着剪裁合身的小礼服和过膝的软皮靴,一顶扎着亮丽羽毛的宽边帽,胸针上同样有着家徽。   然而这些都还不够吸引眼球。   最令人瞩目的,是伯爵怀里的孩子。   这孩子的身形非常小巧,似乎还是婴儿,可看起来又好像已经有三四岁的模样。   伯爵父子俩的发色、瞳色都很深,这孩子却不然,都是明媚轻盈的浅金色。   小幼崽穿了件奶白的小外套和有荷叶边的长袜,淡蓝色的小披风只到腰部,长卷发上别着一盏紫罗兰和芙蓉编织而成的花环。   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一些人在想。   这是贵族家的什么人?   所有人都在想。   伯爵夫人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伯爵也不曾再娶,就算有了私生子,也不可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拿到全城人眼前炫耀。   更何况观众之中有好一部分人是同伯爵家仆从沾亲带故的,谁都没听说过卡斯特家族近几年内又有新生命。   伯爵的权杖点了点高台,动静并不大,但所有人安静下来。   “亲爱的艾斯特瑞尔居民们,欢迎诸位齐聚于金色的季节,共同庆祝卡斯特封地一年一度的丰收祭典……   “卡斯特封地生生不息的丰饶源于这片土地的馈赠,是它,我们才拥有了家园、至亲、挚爱……   “今天,城镇将打开大门,款待每一位热情加入我们的朋友。朋友们,你们将能得到卡斯特家所分发的……   “在此,我代表卡斯特家族,宣布今年的秋日祭典正式开始!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一同感谢诸位神明的慷慨恩赐——感谢圣子殿下的仁慈庇佑——感谢女王陛下的英明引领——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他高举权杖,台下所有人也同样举起手里能拿到的任何东西:报纸、酒杯、纸碟、棉花糖,甚至是穿了小衣服的狗,襁褓中的婴儿,齐齐高声道:“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和活动正式开始相比,那些有的没的猜测都不再重要。自此,人群落入欢腾的海洋。   秋日祭典在艾斯特瑞尔城的中心露天广场上举办,贵族家会分发免费的美食美酒,也可以自己准备,烤肉和糖浆的香气飘了很远很远。   魔术师、唱诗班、吟游诗人分布在广场的不同据点,每个都能吸引到一大群人围观,时不时爆发出大笑和喝彩。   人人盛装打扮,人人心潮澎湃——这就是卡斯特封地上堪比新年的最重要节日。   *   伯爵从高台上走下来之后,仍然没有放开怀里的小孩儿,低头问他:“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声音温柔,堪称殷勤。   小幼崽乖顺地偎在他臂弯里,眼睛好奇地到处瞧,最终定格在几个孩子手里蓬蓬的、云朵一样的棉花糖上,小手一指:“那个!”   “好,我们就吃那个。”   许嘉航声音中气十足,抱着孩子手不抖腿不酸,哪里看得出一天前还困在梦魇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他走了几步不忘回头看独子:“凌西有什么想吃的吗?”   男孩却不像其他人那么放松地享受节日,晚些时候他还要单独演讲一次,正在翻来覆去地背稿子,生怕待会儿卡壳。   父亲喊了第二遍他才回过神:“啊?哦……哦,跟梨一样就好。”   伯爵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不着这么紧张,做你自己就行。”   许凌西点点头,瞥见梨觉也看着自己。   小幼崽眨了眨眼,对他露出一个有可爱酒窝的笑容。   许凌西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就移开了目光,祈祷着自己没有脸红。   棉花糖并不是贵族家提供的,需要花钱。   摊主见伯爵大驾光临,当然要免费赠送,但伯爵笑着摇摇头,坚持让仆人拿来铜币。   和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不同,卡斯特伯爵从来不会高高在上,今天更是平易近人,微笑着和所有向他行礼的人打招呼。   围在棉花糖摊位前的大多是孩子,他们戴着或兽皮或稻草织成的帽子,这时候因日晒和激动的心情,脸都变得红彤彤的。   孩子们大着胆子问出成年人不敢贸然说出的疑问:“伯爵大人,这是您的谁呀?”   许嘉航当然知道会有这样的问题,不如说他早就等着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抱着梨觉炫耀似的原地转了一圈,让附近所有人都能看清崽崽,然后骄傲地、感激地回答:“——这是我的恩人。”   菲亚兰大陆有着许许多多的魔幻元素,如果一个特殊的孩子拥有治愈能力,也并不奇怪。   他能醒来都要归功于这个小小男仆——大祭司亲口这么说。   大祭司的话他不可能不信,惊讶之余,许嘉航对梨觉曾有的偏见冰消瓦解,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嫌弃和深深的忌惮,变成了捧在手心里怎么疼都不够的宝贝。   大人的变脸太快、太明显,梨觉虽然也觉得奇怪,但爱他的人太多了,他非常擅长被爱,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新地位。   看叭,崽崽到哪儿都是要被所有人喜欢哒!   拿到棉花糖之后,梨觉本来想下来自己走,这样可以和希希一起吃;虽然希希看起来没什么食欲的样子,太阳晒得棉花糖都要化成糖浆滴到手里,才着急忙慌想起来舔一口。   只是广场的人太多,好像全城、全封地的人都涌进来了,还有时不时到处乱窜的小孩儿,许嘉航担心小小的梨觉被踩到,没走几步又把他抱起来。   几个推着婴儿车的妇人向伯爵行礼,怜惜地看向他怀里很小一只的幼崽:“伯爵大人,这孩子多大了?”   “他……”许嘉航卡了壳,和梨觉面面相觑,“哎,你多大了?”   崽崽眨巴眨巴大眼睛,张开小手随便说了个数:“嗯……五岁啦!”   妇人们掩面一笑,小孩子总想快快长大,通常会把自己的年龄报大很多;又或者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多大。   这个一条胳膊就抱得住的小宝贝儿哪里有五岁呀,看着也没比她们婴儿车里含着奶嘴睡得正香的娃娃们大多少,看起来是个学说话很早的小天才呢。   许嘉航被梨觉胡乱报的年龄逗笑:“要不你再想想?”   崽崽皱起小脸,掰着手指认真思考:“是……是……三岁……?”   “——三岁零十一个月零十二天。”   有谁帮他回答。   此言一出,不仅梨觉、许嘉航和妇人们惊讶,许凌西也震惊极了。   因为这句话就是他讲的。   他脱口而出,根本不需要思考,好似那回答是一种条件反射——而记住梨觉的具体年龄则是本能的习惯。   男孩呆住了。   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和梨,不是才认识不到一个星期吗?   就算认识了很久,谁会把别人的年龄记到精确到天数啊?   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混沌感,再次笼罩了他的身心。   与愣怔的儿子不同,伯爵倒是很欣喜:“那岂不是还有半个月你就要过生日了?”   “生日……?”梨觉喃喃念着这个词。   总觉得距离上一个生日,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呢。   他的三岁生日是同爸爸一起过的,当然。   和一岁、两岁没什么不同,他和爸爸两个人构成全部的家庭元素,一块蛋糕,一份礼物,也许一趟游乐园,那就是小朋友所需要的全部。   爸爸失踪,自己被带进这个奇怪的世界,竟然已经快要一年了吗……?   小孩子对时间的概念本就模糊,无限空间各处的时间流速又不同,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悄悄长大了。   许嘉航没有察觉两个孩子各有各的怅然若失,心情大好:“两周后我会给你举办一个隆重的生日派对!”   小崽崽回过神,弯起眼睛:“谢谢叔……老爷!”   许嘉航许诺道:“你想要什么礼物,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满足。”   崽崽点了点头,却心不在焉地瞟向许凌西。   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希希想起自己来呀。   *   许嘉航一路走,一路对梨觉嘘寒问暖,方方面面全都照顾好。   他在这个世界中是地位斐然的伯爵,是受敬仰、被服侍的对象;然而在和小幼崽(单方面)和解之后,他仿佛又变回了沈家那个跟在老爷子身边体贴入微的保姆。   这种想法是可耻的,也是难以启齿的,却又是无比真实的:比起当什么劳什子的贵族,每天掏空心思打官话、撑场面,还是当保姆更适合他。   不光只要跟在后面多动动手就可以,看见对方被照顾得很好时,他也会感到极大的满足。   与其说是他喜欢服务别人,不如说比起被人依赖,他更愿意选择仰仗他人。   穿到这个中世纪的世界之后,他总是睡不好,怀疑一切,提防一切。   呆在云端被人景仰是很好,可也总畏惧摔下来。   直到今日把沈家这位宝贝独孙紧紧揽在怀中,他才找回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好似自己的使命就是为了陪伴这位小少爷,其他不过是过场。   说好听点是付出型人格,说难听点,怎么感觉有点贱贱的。他悲凉地想。   然而梨觉被他抱了一会儿就不太愿意了,祭典好玩儿的事太多,他什么都想看;被大人抱着没办法随便去想去的地方不说,伯爵时不时还要停下来被攀谈几句,大大耽搁了进度。   小朋友第五六七八次严正申明:“崽崽可以自己走哒!不会被撞到,也不会被踩到!”   许嘉航当然不放心,可眼见着又有人要过来打招呼,哪怕他想抱着自己的小恩人向全世界炫耀,确实不太方便。   他左右看看,想找个靠谱的仆人代替自己照料梨觉,看谁都觉得不放心。   “父亲。”沉默不语的男孩终于出声,“我来吧。”   许嘉航挑了挑眉:“你之前不是……”   此前儿子三番四次找自己,表达了不需要小男仆陪玩的坚决反对,把对梨觉的抗拒表现得淋漓尽致。   怎么这会儿又转性了?   许凌西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脸红,低着头嚅嗫道:“我、为父亲排忧解难是儿子的职责所在……”   虽然不是真正亲生的,许嘉航还是很为自己有这么个懂事的儿子而自豪。   “好好,你有这片心我也就满足了。”他大笑着放下梨觉,一左一右把两个孩子的手握到一块儿,嘱咐道,“那弟弟就交给你了。注意安全。铜币还够吧?”   男孩感觉到幼崽那暖乎乎的小手软绵绵握着自己的,呼吸都乱了几拍,面对父亲的话也只是胡乱点头:“够的,您放心。”   许嘉航还想再多念叨几句,已经有人簇拥上来,只好眼睁睁看着大的牵小的消失在密集的人群中。   总算又能和小哥哥手牵手,梨觉开心极了,小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秋风吹都吹不散。   七岁的、自尊心很高的许凌西总觉得拉手是女孩儿们才会做的事情,尤其在众人都认识自己、动不动就冒出来一句“小少爷好”“小公子也来啦”的情况下,很是不好意思。   可他又不想让梨失望——那双漂亮的浅金色眼眸因他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这样落寞的小崽崽,他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了。   怕走散,孩子们牵得很紧,手心蒸出一层薄汗也不肯放开。   前面喧哗起来,梨觉兴奋地要去看热闹,他比许凌西个子小很多,往前跑的时候后者不得不踉跄着才能跟上。   是些杂耍艺人,搭档用麻绳围起一个半径十余米的圈,表演者则抄起两根粗而长的铁棍探进面前旺盛的火炉。   观众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好奇地看着。越来越多人被吸引过来。   崽崽们仗着身形娇小,三两小钻过人群的缝隙,挤到最前排。   艺人把淬了火的铁棍拿出来,底部烧得猩红。   人类,或者说有智慧的动物对火焰的畏惧刻在天性和本能中,哪怕麻绳拦起的距离足够安全,一时间周遭还是齐齐向后退了几步。   艺人连手套都没戴,就这么徒手抓着铁棍扛在肩上,还故意伸向观众们,引得几个站在最前排的小孩子激动地尖叫。   梨觉和其他小孩儿眼睛闪闪亮地看着,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许凌西怕他被火星溅到,往他身前挡了挡。   营造的氛围已经足够,该开始最重要的表演了:艺人手持两根铁棍原地转着圈,越来越快,铁棍几乎连成几道红色的弧线。   就在人们以为这就是全部时,那人站定,将两根铁棍狠狠相撞——登时从金属上溅开四溢的火花,飙到几米的高空再坠落,纷纷扬扬如同天女散花。   观众中爆发出喝彩和如雷掌声,小幼崽欢快地拍着手,一眨不眨地赞叹:“好漂漂呐~厉害!”   许凌西看他这样着迷,有一瞬间甚至也冒出去学个什么把戏来逗崽崽开心的冲动。   杂耍艺人的表演还没结束,另一边又有人打开笼子放出几只羽毛颜色明艳的鹦鹉。   梨觉很苦恼,不知该选哪一个看比较好。   跑来跑去半天,太阳照得崽崽们都脸红红,许凌西卷起袖子,找出手帕替小幼崽和自己都擦了擦汗。   他又拿出水壶,倒了倒,已经空了。   正想着是去找家里的仆人还是花铜币买,在人群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准确来说只有一个,是之前一直没有现身的管家谈宁。   他身旁矮一点儿的那个从背影看很像女仆喵铃,她同样至今不见踪影;可是穿的又并非女仆装,更像是……男装。   男孩有些疑惑,他印象中这两人提前向父亲告假,一个说要回去探亲,一个说是身体不舒服,总之都有借口不参加今天的祭典。   为什么现在都出现在了这里?还是他们两个一起?   喵铃和父亲的私情,他和家里所有人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喵铃和谈宁近来走得很近,也并非完全不知情。   反正两人对卡斯特家族没有二心,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也不是小孩子能过问的。   更何况,就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漂亮的喵铃和帅气的谈宁非常般配——反正比年老色衰的卡斯特伯爵合适多了。   也许他们是想要掩人耳目偷偷约会,男孩想。他应当懂得体谅大人的秘密。   他打算当做没看见,但梨觉也发现了。   “是叔叔和姐姐耶!”小孩见到熟人,蹦跶着挥手,“叔叔——!姐——”   第二个字还没喊出来,就被许凌西一把捂住嘴,紧张道:“嘘,别喊他们。”   梨觉不解,在他的掌心里的声音变得咕咕哝哝:“歪……歪森么?”   许凌西松开手,不知怎么对这么小的孩子解释(虽然他自己也是小朋友):“因为他们可能……嗯,不想被别人发现。”   梨觉更不明白了。   许凌西拉起他的手,试图转移注意力:“你渴不渴?我刚才看到有卖桂花甜酒酿的,我们去买一杯尝尝吧。”   他边走边看着梨觉以防后者再度呼唤那两人,没注意前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差点儿摔倒,还好被对方扶住。   “抱歉,谢谢您——”男孩下意识地道歉和道谢,等抬头看向对方时才流露出疑惑,“诶?”   他撞到的人身披斗篷,原本遮得严严实实,此时因刚才的碰撞兜帽滑落些许。   从男孩低一些的身高和视角正好能瞧见,帽檐之下露出的,竟是圣子清冷的容颜。   许凌西怔了怔,没料到应接受众人膜拜的殿下竟以如此低调的方式出行。   正欲行礼,方才卷起袖子而裸L的小臂被对方握过的地方骤然灼痛起来。   素来沉静的圣子眸中滑过一丝诧异,而男孩低下头,看见原本属于人类的光滑皮肤上竟挣扎着长出片片鳞甲。   它们生长的速度非常快,几秒钟之内整条手臂都被漆黑所覆盖。   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变化,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   自己这是怎么了……?   脑海中骤然响起菲亚兰人尽皆知的那句话——「圣子的双手蒙受神恩,任何妖魔鬼怪在被触碰时都会显出原形」。   它本是福祉,此刻却成了降临在他头颅上的天刑。   许凌西仓促地抬眼,发现所有人都在惊愕地看着他,手忙脚乱往后退,连撞倒了架子、摊子也浑然不觉。   很快那惊愕变成了极度的恐慌,人群中爆发出尖叫:“有魔物——是魔物——救命啊啊啊啊!!!”   「魔物」。男孩想。   在说谁?   ……是自己吗……?   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   一切直转急下。 第76章   六年前。   无限空间, 神域,神圣森林。   男人和女人蹲在小溪边,观察着中间一块高出水面的石头。   他们有着人类的外表、打扮, 皮肤上却长着片片深色鳞甲,额头上还有一截独角兽似的银白色螺旋花纹的角。   这条小溪乍一看清澈见底,欢快地淙淙流动, 实际上里面淌的并不是普通的水, 而是水银。   两人视线聚焦的也不是石头, 而是石头上摆放的一颗玄黑的蛋。   它和鸵鸟蛋差不多个头, 不过外壳要光滑得多。表壳似乎漆黑一片,却也在不同光照的角度下隐约泛着点点银光。   这颗蛋轻微地左摇右摆, 不知是与溪水的冲刷有关, 还是凹凸不平的石面上难以保持平衡。   又或者, 是内部在蠢蠢欲动。   “是不是快到时间了?”   有谁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背后。   两人转身, 皮肤恢复人类形态,额上的角随之隐去, 留下一撮比原来发色浅得多的刘海。   他们一同右手抚左肩,低头行礼。   “神主。”   “神主大人。”   神明压了压手, 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在两人的相让下走到小溪前, 同样看向那颗蛋。   祂并拢四指抬起, 耀眼的金光飘荡着包裹住蛋。它感受到了崇高力量的降临,欢快地晃了晃,差点儿把自己栽进小溪里。   “状态不错。”神收起力量,满意道,“看来会是个很健康的孩子。”   女人抿嘴一笑:“我们一族很久没有诞生过新生命了,蒙您庇佑, 希望它可以顺利孵化。”   男人却有忧虑:“我二人仍直壮年,这孩子也要与您相链接吗?好像没有过这种先例啊。”   两人,以及这个即将出生的小家伙,同属珍贵的灵犀一族。   这一族数量极为稀少,同时存在于世的不超过一只手。他们的孕育并不经历常规的繁衍过程,而是吸收天地之灵气,直接凝聚成新的个体。   换句话说,想知道有没有新的小灵犀出现,只有来这条水银溪流中瞧瞧有没有突然冒出一颗黑色银光的蛋来。   于是,几百年来的每一天,他们都会过来查看,并且在几年前终于等来了这个小家火。   灵犀的孵化长达数年,这期间它会一直安静沉眠,鲜有苏醒时候。   最近却愈发活跃,还会回应他们的呼唤和交谈,有了要破壳的征兆。   灵犀一族大多是单胎,偶尔也有男人和女人这样的双生子。   他们生来只有一个使命:守护神明,成为祂所向披靡的矛与牢不可破的盾,成为祂最忠心、最虔诚的信徒。   神的年岁无垠,但灵犀寿命有限。每当他们走向凋亡之际,便会有新生命出现接替。   奇怪的是,眼下这对双生的灵犀还很年轻,距离衰老或者说退休起码还有几百年的时间,怎么会早早出现了另一只?   “因为它并非为了我而到来。”神明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给予解答,“它的出现,是在等待神子的诞生。”   那份属于灵犀一族与神明的独特链接,已然传递至下一代。   男人和女人惊讶地对视一眼,而后欣喜道:“神主,您和沈先生……”   提起这个名字,神主威严的神情添上几分柔和:“嗯,总算。”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经历这样那样的艰难困苦,祂总算把那个倔强的人类追到手了。   “太好了。”两人感慨道,打心底为祂高兴,“神主大人和沈先生,真的很般配。”   男人想起什么,又有些好奇:“那位沈先生,是雄性吧?我记得雄性人类是不能……呃。”   女人古怪地看他一眼:“神子的孕育,还要讲究人类世界的生物基本法么?”   男人卡了壳:“……不需要吗?”   女人有些无语:“当然不需要啦!哎呀,幸好小灵犀是跟在神主身边长大,不需要你我来抚养,否则就你这样儿的怎么教导新幼崽啊,净误人子弟了。”   男人跳脚:“你什么意思!”   女人哼笑:“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神明听着他们的拌嘴,几百年间从未停止,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祂的视线自溪流眺望向森林边缘,以及在它之外更广阔、更苍茫的远方,半晌,低声吟出咏叹似的一句:“我的孩子,将是赠予这世间最美好的礼物。”   石头上的蛋蹦了蹦,努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神明冲它微微笑:“嗯,以后就拜托你了。”   从那刻起,年轻的、稚嫩的小小灵犀,已然结下属于自己的一生之约。   *   十分钟前。   地狱世界,艾斯特瑞尔城,中央广场。   “哎,那个是枫糖松饼吗?”   “哇我闻到了好香的东西……”   “啊啊啊我想看那个!那个是不是魔术?可以变鸽子和兔子的那种?”   “烤肉,是烤肉诶!好久没吃人类以外的肉了耶。”   “这个庆典还蛮好玩儿的嘛,以后我要每个月都举办一次!”   高个子的成年男人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试图和看什么都新鲜的、精力十二万分旺盛的少年保持距离。   少年习惯性地想要挽上他的手臂却扑了个空,回头才发现男人恨不得低下头装不认识自己。   喵铃——不,现在不应该叫喵铃了——梅菲斯特理了理自己的刘海,挤过几个挡在他们中间的人,不容置疑地抓住男人的胳膊,声音早已从娇柔的少女音变回了清亮的少年音,却还是一样喜欢发嗲:“大叔,你干嘛呀?”   他看起来身形娇小纤瘦,实际上力大无比,虚假的谈宁、真正的万年试了试根本挣不开,叹了口气:“我真的觉得跟你一起很丢人。”   梅菲斯特撅起嘴:“你好无情哦。”然后又嘻笑起来,“但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万年:“……”   这个虚幻子世界的年代设定过于古老,人们对同性的亲密关系仍深有芥蒂,他俩这么亲亲热热地挽在一块儿,已经撞上好些个惊诧又嫌弃的目光了。   万年很想提醒一下,虽然小魔鬼从女变回男,自己却还是原来那副模样,作为卡斯特家族的总管还是很容易被认出来的。   可是他转念一想,旧剧本已经走到尾声,认不认出来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反正,再过不了多久,这些正欢声笑语享受着庆典的人们,就要灰飞烟灭了——是的,全部。   梅菲斯特还是忍不住弄了不少好吃的回来,左手拿着淋了枫糖糖浆的松饼纸包,右手举着孜然烤羊肉,还有拿不下的通通交给了万年,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其实呢,也不是每次都由本大人亲自来收债啦。只不过这次有宝宝崽在,我才想来看看的。”   万年再度默不作声地、嫌弃地离他远了几步:“你是为了宝宝崽么,我看你是为了吃吃喝喝吧。”   “哪有啦。”漂亮的少年即便脸上沾了糖浆还是一样光彩照人,冲年长者抛了个媚眼,“也是最根本的原因是想跟大叔约会哦。”   日积月累的相处下来,万年已经建立起对他调情的免疫系统。   如果有的选,他真的很不想搭理这个臭小子,但没办法,他跟在他身边是要学习如何做大boss的。   放眼全无限空间,恐怕也只有地狱魔梅菲斯特会愿意教他这种事了——即便万年至今仍不知晓对方做出此种善举背后真正的原因。   梅菲斯特对他很感兴趣。那种盎然兴致早已超过了一般对好看皮相或者美味灵魂的程度。   万年知道自己有什么特质深深吸引着小魔鬼——这并不让他欣喜,被魔鬼看上从来不是好消息——但他不知道那特质究竟是什么。   要是能发现,他一定毫不犹豫把它从身体里挖掉,像鲜血淋漓地挖出一颗心脏。   算了,现在想这个也没意义。   眼下他是陪梅菲斯特来“收债”的。   子世界中的嘉航·许·卡斯特伯爵,也就是玩家许嘉航,剧情中于二十年前许下了“不想再当被人呼来喝去的佣人、想要做呼风唤雨的主人”的愿望,并与魔鬼签订了契约。   租期二十年,无押金无保证书无中间商,流程透明,交易公正。   ——价格是,他的灵魂。   这是梅菲斯特独家创造的沉浸式体验,玩家从进副本开始,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扮演起角色。   大多数的逃游背景都困苦逼仄、四面楚歌,玩家不仅吃不饱穿不暖,更是时时刻刻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冷不丁进入个温香软玉的乌托邦,实在很难做到亲手撕碎理想乡,迷惑性极强。   想要通关,就必须在诸多破绽中甄别出剧情的古怪,并且想办法从虚幻世界中挣脱出来——简而言之,看透任何一重金缕玉衣的伪装身份,想起自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玩家。   可惜大多数玩家和许嘉航一样,就算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儿,也会自己骗自己,宁可继续沉沦下去。   背景剧情过去很多年,真正副本中的时间也就数日。   伯爵没能识破幻境,二十年之约已至,魔鬼要亲手摧毁美梦,回收许嘉航的灵魂。   原本一切都顺利,这里是梅菲斯特亲自书写的恶童话,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胆敢为难子世界的主人。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遽然响起的尖叫浪潮一样迅速遍布各个角落,不明所以的人们朝声源望去,同一时间睁大眼。   恐慌是传染性最强的一种情绪,几秒钟之后,不管有没有亲眼看见,人们全都奔走呼号:   “魔物现身了!”   “快跑啊——!!”   “太可怕了……”   “救命,是怪物,谁来救救我们!!”   原本弥漫着欢声笑语的中央广场,顷刻间沦为逃亡的荒地。   梅菲斯特和万年同样看到了那个被留在原地的、不知所措的、乌漆嘛黑的小崽子。   他,或者它,个头不算大,介于中型犬和大型犬之间,从脑袋瓜到尾巴密密匝匝覆盖着鳞片,遁甲似的将它严丝合缝包裹起来。   有人往它……姑且算作他吧,身上砸东西,手里有什么扔什么,从饮料、食物到火把,全都被那身鳞甲挡了回来。   不知所措的小兽看起来狼狈,但显然没有真正受到伤害。   他的头上有一节螺旋状的银白色凸起,形状有点儿像象牙,也像犀牛角。   总之怎么看,都不是这个世界、起码普通人认知中该存在的魔幻生物。   男人一愣,继而看向少年:“你搞的?”   “怎么会,才不是我。”少年一口咬断烤肉的铁签,毫不在意地嚼嚼吞了下去,瞳孔逐渐变成兴奋的桃心,“不过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呢。”   到处都是慌不择路奔逃的人,好几个差点撞上来。   万年皱着眉避开,正想拉着看热闹的小魔鬼离开是非之地,瞥见某处时瞳孔一缩:“崽崽怎么在那里?”   梅菲斯特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在所有人都恨不得离那小怪物百米远的同时,他身边被退开的空地上,仍留着一只呆呆不知道跑的小笨蛋。   幼崽仰头看着小兽,和其他人吓得屁滚尿流相反,他一步步走过去,竟抬手想要触碰对方。   淡金色的双眸中焕发出喜悦和钦佩的光彩,语带梦幻:“这是希希本来的样子嘛?好酷鸭!”   *   现在。   小兽在原地不安地转来转去,惶恐不已。无论是自身骨骼、血肉被打碎重组,还是他人那厌恶、警戒至极的目光,都深深刺伤了他。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兽还保留着人类的思维,在人声鼎沸中努力冷静下来思考:他本来还好好当着人类,是被圣子拉了一把之后才会这样。   圣子的身体里蕴含着菲亚兰的神力,至圣至纯,妖鬼无法承受。   凡是被他触碰过的魔物都无法维持伪装,众目睽睽之下现出丑陋的原形。   他便是如此。   所以,小兽惶惶然想,自己不是人类……竟是魔物么?   一杯饮料砸到他身上又弹开,洒落在地面聚集成了小水坑。   小兽低下头,看见自己森冷可怖的倒影,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连忙扭开脸,再也不敢面对。   我是谁?   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人们在尖叫。在逃跑。   好吵。   从人变成兽,他的五感都变得敏锐了很多,此刻听觉更是被放大无数倍。   自己长得这么吓人,被讨厌也是应该的。   小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   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人在靠近。唔,应该是嗅觉发出的信号。   香香甜甜的,像牛奶,还像梨花。   让他被人群反应浸得冰凉的心都温暖了起来。   小兽抬头去寻找,看见向自己靠近的人类幼崽。   ……是梨。他还没有忘记他。   小兽渴望与这香甜的气味接近,刚要迈动爪爪,恍惚想起自己已经是个奇形怪状的丑八怪了。   他不想吓到梨,更畏惧于在那双好看的金瞳里看到和其他人一样的猜忌与嫌恶,连忙后退,想要逃开。   却听到了小幼崽奶声奶气开口:“好酷鸭!”   好酷?   谁?   我吗?   小兽茫然地看过去。   他不怕自己吗?   不仅不怕,好像还很喜欢自己的样子。   小幼崽弯起眼睛,对着他一如既往笑得又甜又软:“希希呀!”   无论绫希变成什么样子——是凌西,还是许凌西,是人类幼崽,还是非人怪物——在梨觉眼中永远都是最好的。   希希……   小兽想,这是自己的名字吗?   他好像不止叫希希。应该还有更完整的。   如果是面前的幼崽,应该知道答案。   小兽鼓起勇气正欲上前,眼前被一抹纯白蒙住。   他连连后退,才发现那是雪色长袍的一角。   圣子在短暂的吃惊后很快冷静下来,他也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了,许多厉害的妖魔鬼怪在被他祓除之前,就算是同床共枕之人也不曾察觉一丝端倪。   眼前着小幼崽初生牛犊不怕虎要接近,圣子将他护到身后,眉眼沉沉,对着许凌西变成的小怪物发问:“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   “我……”小兽张了张嘴,惊讶地发现自己还能发出人类的声音、运用人类的语言,“我是……”   是什么?   他是希希……不,不是那个。   他是……   “天呐,那不是圣子吗——是圣子殿下啊!”   远处的人群爆发出呐喊。   片刻后,支援圣子和讨伐魔物的声浪此起彼伏:   “太好了,是圣子殿下,我们有救了!”   “殿下,请您快些赶走那魔物!”   “赶走还是会兴风作浪的,您还是彻底消灭他吧!”   “殿下……”   “殿下!”   方才还四处逃窜的人群见圣子莅临像是见到救兵,顿时挺直了腰杆。   他们再度举起手中拿着的任何东西,双手空空的甚至就地取材,连别人头上戴着的麂皮帽都被薅了下来。   “对!消灭魔物!”   “别想在艾斯特瑞尔城兴风作浪!”   “我们可是有卡斯特家族庇护。”   “在神圣的菲亚兰大陆,任何邪佞都不会长久。”   “支持圣子殿下打败魔物!”   “支持圣子殿下——!”   人们恐惧,人们惊慌。   这份面对未知时的本能反应在集体效应中发酵成了群情激愤,汇聚成一浪高涨过一浪的海啸,几乎要淹没小兽。   而他明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被他们高喊称谓的圣子却没有被影响;有趣的是,比起信仰他、迷恋他的人们,圣子本人看起来其实并不怎么在乎人类。   他是神明的使者,而非大众所希求的正义化身,当有区别于乌合之众的独立判断。   梨觉在他身后,几次三番出声:   “弟弟,他是希希呀!”   “请你不要伤害他,好不好?”   “他不是坏蛋!”   面对由远及近的人群威慑,小幼崽的反应比当事兽还要惊恐。   圣子不得不分神安抚:“哥哥,别怕。”   “崽崽没有怕。”梨觉顾不得许多礼节,紧紧攥住他的衣角请求,“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是坏人!”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有些无奈,“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带他一起。”   崽崽这才松开手,明亮的浅色眸子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动作。   圣子的神力不仅体现在最初的逼迫鬼怪现原形和最终的净化上,也同样可以进行镇静。他评估着小兽的状态,衡量自己需要用多少力量。   当务之急是远离人群,防止他们伤害小怪物,更要防止小怪物的暴走。   “我不会伤害你。”   他看向小兽,轻声道。   后者的视线在自己和梨觉之前逡巡,既想信任他们而上前,又担心自己会失控、忍不住后退。   他每每有一点儿动作,远处的人类就发出高分贝的尖叫,尤其在发现他似乎想要接近圣子,那尖叫中除了畏怯又掺杂上忌恨。   小兽不得不止住动作,不安地低吼。   在这样的徘徊中,焦躁逐渐逼近临界值。   圣子见情形不妙,再度出言劝慰:“我们先离开这里。我们三个一起,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他嗓音清冷,如涓涓雪水,再加上旁边小幼崽鼓励的眼神,小怪物在双重安抚下,几近竖起的鳞甲总算伴着颤栗平复些许。   少年松了口气,从衣袖下抬起指尖想要触碰对方;此刻他的力量能够起到轻微的M痹作用。   一切都向着好的情况发展。   但意外总是突如其来。   “殿下请让开,让我的斩魔箭来!”   再度出现骚动,围观人群向着两边分开,为这位“勇气”鼓起掌来;那熊腰虎背、额头上围着汗巾的男人扛起足有成年人高的长弓,举起一支箭尾噼里啪啦火花带闪电的箭搭上弓弦,运气、瞄准、发力!   伴随着无人在意的“你疯了?万一伤到圣子殿下怎么办?!”,斩魔箭气势汹汹地在空气中划出爆裂的锐响,直直朝着目标飞驰而来。   斩魔箭并非花架子,的确附着了一定的杀伤性和强大的跟踪力,能够自动识别和锁定非常规生物。   小兽并不确定那箭矢究竟能否伤到自己、又能伤到多少,但生物对武器的畏惧是本能。   他缩起身体、竖起鳞甲想要躲避,却又不知能逃到哪里。   就在这时,一团发着光的浅金色身影不顾一切扑了上去。   小小的幼崽张开双臂,挡在小怪物面前,哪怕害怕的泪珠不停地掉落,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箭矢还是没有移开半步。   梨觉紧紧闭上双眼,拿出毕生的勇气和吃奶的力气大喊:   “不许伤害希希——!!” 第77章   “哎呀, 那个孩子!”   “天呐他怎么会……”   “那岂不是要……”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群中爆发出惊呼,斩魔箭的杀伤力极强,连强大的妖鬼都能被斩杀, 更别提一个没有防备的、还这样年幼的人类孩子。   然而箭已射出,不可能回头,再精湛的弓箭手也无能为力。   人们叹息着, 捂住眼睛扭开脸, 不敢看那无辜的孩子会如何。   小兽目眦欲裂, 他怎么也想不到幼崽会这样奋不顾身地扑过来保护自己。   他想要把小孩叼到身后、或者干脆拱开, 可是斩魔箭附有的威慑力足以在几米之内的距离叫他定在原地动都无法动弹。   怎么办。   怎么办……   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为自己牺牲性命?   还是他如此珍视、如此疼爱的……   他的。   他的梨——   那个他等待多年、守候多年的名字已经到了喉间,冲破世界禁咒的封印, 记忆流水一样倒退着淹进他的脑海。   在这个四面落入静止的诡异世界中, 还能听凭理智行动的仅剩最后一人。   少年顾不得不可随意触碰普通人的戒律, 伸出左手抓住幼崽往自己的方向拽, 试图让他远离小怪物,唰地扬起右手的袍子, 以作抵御的盾牌。   圣袍顷刻间涌起大量淡色的光芒,竟在闪着火花的箭矢砸上来的刹那将其弹开, 在最后的毫厘之差截停了悲剧的发生, 他和他们都毫发无损。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 更加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圣子分明是徒手抓住梨觉高高扬起的小手, 却并未感觉到生命力被抽去。   有变化的,反而是梨觉。   小孩子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通过他们相触的皮肤感觉到一股温暖而洁净的力量钻进自己的身体里,好似云朵受热后膨胀。   ——接着,他就像真正的一朵云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飘了起来。   方才还在后悔自己手太快的弓箭手, 可怜一条无辜小生命、不敢睁眼看的人,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变化的圣子,以及还没从定身中回过神的小兽,全都惊呆了。   不是,等会儿,这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梨觉扑棱扑棱小胳膊,并不能阻止自己向空中飘去。   他很讶异,无论是当小猫咪还是小水母的时候都只能该走路走路、该游泳游泳,就算在有泡泡、或者“塔”里借助别的力量暂时漂浮起来,可那也不是自己会飞呀。   怎么现在……?   但是箭没有伤到希希,太好了呀。   崽崽勇敢地保护了希希,崽崽是好宝!   小孩子心情大好的同时,又注意到了其他不对劲儿。   后背好痒喔……   梨觉想挠一挠,垂眼一看,大家都张着嘴看着自己,又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忍啊忍,忍啊忍。   忍耐的结果是不止后背痒,小屁屁上也痒了o_O   圣子生怕梨觉像气球一样越飞越远,想要伸手去抓,好在后者飘到距离地面几米的高度就进入了平衡。   小崽崽在半空中扭来扭去,想抓抓缓解下那类似于伤口愈合、种子发芽(虽然他没发过芽啦)的难受。   小兽在下面看得提心吊胆,在原地团团转几圈,视线一刻都不敢偏移,生怕梨觉掉下来。   继后背和屁屁发痒,梨觉又出现了新的症状:脑袋晕晕乎乎的,头顶好像有个探照灯或者蜡烛什么的在烤着。   还好小孩子心大,并不觉得恐慌,反而好奇地抬起小手转了转,看看自己还能有怎样的变化。   他还对小兽与圣子挥挥手再指指自己:注意看注意看,崽崽我呀要变形辣!   “——我的天哪,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人群齐齐仰头、张嘴,仿佛复制粘贴。他们眼看着小幼崽的变化,再度骚动起来。   “那是……那是翅膀!”   “什么?人长翅膀?那岂不是鸟人?”   “诶他的两边翅膀颜色不一样!”   “这边黑色的像蝙蝠一样……”   “那半边白色的很像鸽子啊,毛茸茸的。”   “啊啊啊啊尾巴!他还长出尾巴了!”   “头顶,头顶也不一样了。”   “那是个啥?光圈?”   “神主在上,有光圈,是天使吧?天使显灵了!”   “多谢圣子大人……”   “不对,这翅膀跟尾巴明显是‘那个’的标志!”   “‘那个’是啥?”   “是不可说啊……惩罚,这是神灵降罚!”   “都特么有魔鬼显形了你们一个个的还愣着干嘛,跑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上有小下有老中间还有八十岁的妻子——啊不是,说岔了!”   地面上的人们到处逃跑,一个个慌不择路好像忘记了长眼睛,咣当一声撞在一块儿双双倒下,看着就疼;又似乎连痛觉一起失去,没事人似的爬起来,继续屁滚尿流。   半空中的小梨觉困惑地看着他们,不明白大人们突然着了什么魔。   但他很快发觉自己多长出来的新部位。   一对翅膀。   半边雪白绒羽,覆着的纹理细腻;   半边漆黑薄膜,却又隐隐透着光。   一条尾巴。   细细长长,尾端还有个小箭头,灵活得好像有自己的思想。   一个光圈。   在头顶,却又不是像发卡那样直接戴在头发上,而是隔了几厘米漂浮着。   摸不着实体,像真正的阳光那样暖乎乎的。   沈烟很喜欢买各种绘本讲给梨觉听,父子俩以前最喜欢的睡前活动就是趴在一块儿看图画书。   梨觉也是在那里认识了天使和魔鬼的标志性外貌:前者的鸽羽白翅与神圣光圈,后者的蝙蝠之翼和三角尾巴。   现在,全对应上了。   从在子世界苏醒至今的谜团得以解开:为什么他的身形变得那样小,为什么他没有像变成小猫咪和小水母一样,在这里变成别的生物——他从头到尾都不是人类,不过是暂时收起表征,进入人类形态的伪装。   此刻,在这个子世界漫长的沉浸式剧情铺垫之后,小系统总算迟来地进入副本自适应型形态:一只混有恶魔之血的小天使。   天使轻盈,恶魔娇小,才使得马上就要四岁的他在这儿变成一两岁的个头。   在梨觉的崭新模样、或者真正的模样完全展示的同时,小兽也终于想起了自己姓甚名谁。   他不是凌西·许·卡斯特。   他是绫希。   是为了守护神子而诞生的灵犀。   恢复记忆的绫希顾不得愧疚此前对梨觉的忽视和冷漠,现在更重要的是在极度不安的人群中赶紧带着崽崽离开。   “觉觉!”他担心地喊。   梨觉原本还在因自己的新模样迷茫,此刻听到熟悉的呼唤眼睛一亮:“希希呀!”   想起来了,是想起崽崽了吧?   混血小天使立刻朝着小兽的方向飞来,可惜他头一回长翅膀、不熟练飞行,而且两边还不一样,这样混搭的设计导致重心不稳,梨觉飞得跌跌撞撞,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绫希赶紧跑过去,在下面往左挪一挪,往右调调位置,时刻准备着做小天使的肉垫。   圣子望着两个小家伙,怔忪地看向自己的手,皮肤白得几乎透明,是随时会融化在阳光里的雪。   这双手,因着至高祭坛赐予的神力,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进行「触碰」——这个明明是人类出生起就会的本能。   无论是可爱的、毛茸茸的小动物。   还是所爱之人。   握手。牵手。拥抱。   表达亲昵的,表达爱的,都是不可以随意做的事情。   在伯爵家暂住的这些天,与小小男仆的相识让小圣子很开心。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毫无顾忌地向他撒娇、对他笑,将他当成一个独立的、有感情的个体,而非教廷与神明虚妄的符号。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交到朋友了。   可又被他的净化之力逼迫出了非人类的原型,注定势不两立。   少年怅然。   妖魔鬼怪,注定不能与人类和平共存吗?   不理解的,就一定要逼迫消失吗?   圣子、教廷、神明……   脱离红尘俗世、摒弃情仇爱恨、遏制七情六欲,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年轻的男孩儿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崽崽们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哥哥的异状,小天使仍蹒跚地想要降落,小兽则依旧紧张地等待。   梨觉调整了好几次方向,遗憾的是准头还是有限,柔嫩的小翅膀扇动得越来越无力,头顶的光环像是耗尽能量的灯泡那样无助地闪烁几下忽然熄灭,最后晕乎乎地朝着圣子所站的位置倒下。   “殿下小心!”   小兽和人类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此前那个射向绫希的弓箭手居然克服了逃离的本能,再度“英勇”地举起长弓,瞄准这只谁也不知怎么多出来的长黑白翅膀的小小怪物。   噼里啪啦火花带闪电的箭矢已经让绫希起了应激反应,他顾不得许多,算准箭的路线猛地跳得高高的,尽可能展开身体,后肢踹开圣子的同时前爪推走梨觉,让自己的身体代替了斩魔箭的准星。   为小神子付出一切,原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他在见到梨觉第一眼就有了的觉悟。   所以,就算是……   嘎啊——   凄厉的鸣叫声打断了绫希的思绪,紧接着是四面八方涌入的、扇动翅膀的声音。   这样整齐、有力,绝不是刚刚拥有了双翼的宝宝崽能够发出的。   他睁开眼,诧异地看到一大群黑色的……乌鸦?   鸟儿们纷纷挡在前面,把三个孩子围得严严实实。   梨觉好奇地看着自己多出来的有翼“同伴”,兴奋地挥了挥自己两边不一样的翅膀,加入“小鸟军团”,还不忘气势汹汹模仿乌鸦叫:“嘎啊——”   就是小奶音太软太甜,完全找不出凶戾阴狠的感觉。   绫希:“……这个其实可以不用学的。”   他还残留着属于许凌西的意识,认出这群乌鸦并不是卡斯特家族平日里饲养的那群,或者说不完全是;它们看起来要训练有素得多,像支指哪打哪的战士。   乌鸦越聚越多,像丛沉沉的、坠下的乌云。   这下不只是梨觉,连绫希和圣子也被鸦群簇拥着腾空,缓缓飘离地面。   “哎我去,这小怪物怎么还有召唤兽啊?”   “……这不就是普通的乌鸦吗?”   “让开,前面的人让开!”   “太好了是大炮,我们有救了!”   “你们小心着点儿,别伤到圣子殿下了。”   “轰烂他们!”   随着人群的欢呼,一门看起来火力十足的炮台被几个彪形大汉合力推过来。天晓得一个快乐的庆典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战争才会出现的武器。   此前一马当先的弓箭手自告奋勇去操纵大炮,然而他的两次扑空让人们很失望,被驳回了,很快又有其他人报名。   “殿下,该走了。”   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环绕的鸟鸣中,有谁从背后轻轻拥住少年,低头轻语。   小圣子一怔,然而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先从熟悉的呼吸中辨别出来人,从头到尾不曾警惕和僵硬。   一直不知所踪的大祭司将他揽入怀中,宽大的斗篷将纤细的少年罩得严严实实,上面细密繁复的金丝绣线在鸦翼挥舞的罅隙中泛出波光一样粼粼的微芒。   “接下来不是我们该插手的剧情了。”男人的口吻中带着安抚和诱哄,“他们会处理好的,嗯?”   意识到这是要带自己先行撤离,少年睁大了眼睛,向来淡然到了冷漠的他难得也有嗓音里凝着恐惧的时刻:“可是哥哥还——”   “小惟,听话。”   他贴着他的耳畔道。   那个名字就像开关,瞬间扼住了小圣子所有的抵抗。   少年垂下眼,不再说话,温顺而沉默地埋进成年人的臂弯。   漫天乌鸦飞舞。   黑色军团中分出一部分去袭击那准备好的炮台,连带周围的人一起毫不留情地叼啄。   它们的力气极大,喙、爪钩、甚至是翅膀尖端都能够在人类无防御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两脚兽们顿时溃不成军。   尖叫、哭号、逃窜的人群中,唯有一人站在原地。   他悠闲地仰着头,笑嘻嘻地目送着大祭司护着圣子离去。   小魔鬼摘下不存在的帽子,一手背后,一手弯在胸前,夸张地鞠躬行礼:“感谢您相助,凯厄斯大人。”   渐隐的兜帽之下,金瞳漫出轻薄笑意。   配角的戏份已经足够多,接下来,就交给主角们吧。   *   逆流而上的,还有另一人。   许嘉航被奔逃的人群挤得苦不堪言,生死当前,谁还在意他是什么劳什子伯爵;前有魔物双双现身,后有乌鸦军团追兵,别说贵族了,就算是女王和教廷,也别想挡在逃生之路上。   “哎,你们看到我儿子了吗?”   他狼狈地摘掉早就歪了的帽子,鞋子也丢了一只,抓住一个看起来眼熟的家丁。   男人惊恐地把自己的手拽回来:“什、什么!不知道!别烦我快滚!”   许嘉航瞪大眼,卡斯特封地谁不是对他毕恭毕敬,还从未有过如此大不敬之人。   然而他现在没时间、也不可能跟这人理论或降罪,满脑子还是之前听到的讨论:凌西·许·卡斯特小公子,当着众目睽睽大变妖鬼。   那些人讲的是许凌西的全名,他连重名的希望都失去了:他们所讲的那个成了魔物的人,就是自己唯一的、亲生的儿子。   怎么会。   怎么会?   他含辛茹苦养了十年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是人类——是什么妖鬼?   不,一定是认错了。   不可能的。   他那懂事又优秀、向来令他骄傲的儿子……   进入子世界的每一天,许嘉航的记忆都会更加贴近副本中的设定,早就忘记了许凌西其实并非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儿子。   不如说,他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何许人也。   是菲亚兰高贵的卡斯特家族之主,还是沈家不起眼的小保姆?   他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一边是呼风唤雨、顺风顺水的贵族,一边是摸爬滚打的、命途多舛的底层,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影响重叠在一块儿,滋滋作响烙着他越来越混乱的大脑。   剧烈的头痛让许嘉航再也没办法稳住自己的身体,汹涌而来的人潮更是让他摇摇晃晃。   很快,他像片凋零的叶子那样,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   没有人在意。没有任何人为他停留哪怕一秒。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人”。   “哎呀,伯爵大人,走路要看路哟~”   长相艳丽的少年轻巧地从高台跳到他面前,视周遭奔行的人群如若无物,双手背在身后,弯腰笑眯眯看着男人。   那上挑的眼眸,微笑时嘴角的弧度,包括调皮的咬字,叫许嘉航迷蒙之间以为看见了自己迷恋的小女仆。   许嘉航顾不得辨认他的身份,爬起来,却又再度因晕眩而倒地。   莫名有股力量支撑着他继续向前,干脆手脚并用,恍惚着:“小西……”   那是他的孩子。是卡斯特家族的继承人。是妻子留给他的最后纪念。   不。   那是……他的孩子吗?   “哎~那边儿乱得很,就别去添乱啦。”   梅菲斯特踩住他的脚踝,轻巧地碾了碾,动作优雅得像在跳芭蕾。   嘈杂中谁都听不见骨骼断裂的声响,而少年脸上俏丽的笑容更是纹丝不动。   “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你和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哦。”   许嘉航失去痛觉似的,双眼失焦,像是回答他,也像自言自语:“可是、可是我儿子……”   “他不会有事的,有小甜豆在呢。”   想起刚才那戏剧化的一幕,就算是魔鬼也回味无穷。   那个沉默的、总紧紧跟着宝宝崽的小男孩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被梨觉的可爱光芒所遮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重令人吃惊的身份。   梅菲斯特是主神创立无限空间时最先招收的五个原初怪物之一,与祂相识的年月不知该以千计还是以万计,对祂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   灵犀一族与主神有着怎样千丝万缕、密不可分的关系,他还是所有知晓的。   如果小男孩就是世界上最“新”的一只灵犀,如果他并不像他的族群那样守在神明左右,而是伴在系统幼崽身边——那么小系统,到底是什么人?   早在梨觉进入芬克斯的子世界开始,梅菲斯特就已经着手调查他的身份,只不过线索实在太少,很没头绪。   现在看来,这只小灵犀必然是清楚内情的,也许他应当换个角度入手。   还有另一件很在意的事是,梅菲斯特知道小系统会有副本自适应形态,奶金色的猫仔与黄金色的巨龙,小水母与海妖,都有所关联。   在自己这儿,梨觉竟然变成了天使——哪怕混有恶魔血统,也很明显天使形态占据主导地位:连白羽翼都比黑蝠翼大一圈呢!   魔鬼的那部分,自然跟他、跟整个地狱世界有关。   那么,天使的部分呢?   哎不对。   现在还在上班时间呢,不能再这么摸鱼了,得抓紧时间干正事。   梅菲斯特收起飘忽的心思,身后的100%血统纯正的恶魔尾巴绕到前面来,在神情涣散的人类脸上拍了拍:“喂喂,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么?”   男人双目空洞,机械地回答:“我是……嘉航·许……”   “不,你不是嘉航·许。”梅菲斯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许嘉航。”   男人张了张嘴:“……啊?”   “你可不是什么卡斯特家族只手遮天、人人敬仰的伯爵大老爷。”小恶魔轻笑一声,“你是个被人呼来喝去、从来没被家主给过好脸色的小保姆——许嘉航,这才是真正的你,你还记得么?”   男人浑身一颤。   ‘哎,小许,快上去,老爷找你呢。’   ‘小许,这沙发怎么回事,重新铺一下。’   ‘老许,小姐吐了,你赶紧去擦擦。’   ‘许嘉航……’   ‘那边那个谁……’   声音和图像如同爆炸的烟花,顷刻间塞满他本就贫瘠的大脑。   他是谁?他是许嘉航吗?   许嘉航又是谁?   “许嘉航,人类,雄性,现世计时法则三十八岁。”   小魔鬼凭空坐下,托腮翘着二郎腿,也翘着嘴角,欣然为他解答。   “三周零四天以前登录逃生游戏,因‘想要过人上人的生活’的强烈愿望召唤了英明伟大的地狱魔——哦,顺便一提,正是在下——结下契约,付出的价格:完整的灵魂。   “许先生,您的限时人生租约,今天到期。”   梅菲斯特站起来,两脚都踩在他身上,踩地毯似的悠然转了一圈,随即打了个响指:“该落幕的落幕,新的好戏就要开场咯。”   在他身后,所有还在奔跑的人群随着那个响指齐齐停下了脚步,同一时间转过头,看向许嘉航。   他看清那些原本模糊的面容,顿时从混沌的状态中醒过来,毛骨悚然。   人群此前因幼崽们的变化或惊惧或愤慨的神色全都凝固住,面无表情地盯着许嘉航,全身的皮肤融化般混合着血肉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砸成一滩滩烂泥。   几秒钟,只需要几秒钟,一个个完整的、鲜活的、会嬉笑怒骂的人类,只剩下空落落的骨架。   秋日祭是个好天气,碧空晴日,万里无云。   此刻,黑色如同幕布缓缓自天际线倾轧而来。   原本的世界被诡谲的血红色所吞噬,新的布景正在揭示。   许嘉航知道自己该逃。可他动不了。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亲爱的玩家,醒了吗?希望你做了个好梦。”小魔鬼在成百上千的骷髅簇拥下微微一笑,陶醉地张开双臂,“现在,欢迎来到地狱世界。” 第78章   在小系统已经光临过的巨龙世界和海洋世界中, 梨觉都是以副本自适应形态登入,等与大boss成功会晤后再变回去。   可到地狱世界却反了过来,一直保持人形小幼崽直到前置剧情结束, 才幻化出混血小天使。   美梦土崩瓦解,所有生动逼真的npc恢复了地狱中的骷髅和魂灵模样,连绫希这个不小心卷进剧情的外挂人员都意外触发了原型, 好不容易趁乱再度化作人形。   梅菲斯特的响指让整个子世界回到初始设定, 乱舞的鸦群一同散去。   降落回地面的绫希像收拢一只气球那样抱着小天使放好, 拉住梨觉的手, 小心地不碰到他的翅膀。   孩子们一同仰起脸,看向地覆天翻的周遭。   血红的月亮挂在头顶, 世界陷入无尽昏聩。   骷髅大军听从指令, 颤栗着举起臂骨、挪动腿骨, 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 全身上下两百多块骨头卡拉卡拉作响,交响乐团似的, 共同走向这场剧情中唯一的玩家。   骷髅们仍然维持着原本的身高,失去了样貌和衣着的差别, 耸立着, 悚然着, 如同一座座默然移动的墓碑。   崽崽们紧紧牵着小手, 血色与夜色中仅能与彼此相依。   他们看向骷髅,看向其他动物飞行着、奔跑着的一具具骨架,看向已经燃成灰烬的装饰品,看向舞台、摊位成了一口口沸腾的大坩埚。   比起害怕,更多的是茫然。   在所有人都处于死后状态时,活着的他们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倒转的世界中, 到底谁才是那个不容于世的异类?   骷髅们从身边经过,对这两个仍有血有肉的幼崽熟视无睹。也不知是因为失去了五官没有视力,还是别的原因。   男孩们小小只,被高高的骷髅们撞来撞去,像无助的浮萍。   有一具……一位骷髅没有看到他们,被小孩儿绊了一跤,不小心掉下来几块骨头,趴在地上到处找。   梨觉和绫希都看见了。   崽崽想要帮它捡起来,男孩犹豫了下,还是和他一块儿去。   那块骨头细长,一头像圆柱,另一头像三角形,表面很光滑。   是腓骨。   小幼崽像是捡树枝一样拿起它,递给还在胡乱摸来摸去的骷髅,奶声奶气地问:“请问你是在找这个嘛?”   骷髅似乎到现在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吓了一跳,又掉了几块大小不一的头骨。   梨觉和绫希手忙脚乱地帮它捡起了所有骨头还回去。   “谢谢,谢谢你们,好心骷髅……”它拼完自己,又吃了一惊,好在这次没有掉骨头,“噫,你们不是骷髅,是人!哎不对,也不是人……”   梨觉和绫希面面相觑,前者的翅膀和尾巴不自觉动了动。   他们,还能算人么?   “哦,小殿下,原来是您!”骷髅扶了扶自己的脑袋,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恭敬,“竟然能见到小殿下本尊,我真是太荣幸了!”   “我不是‘小殿下’呀。”梨觉认真纠正,“我是宝宝崽喔!”   “啊?是吗?”骷髅卡拉卡拉围着他转了两圈,语气笃定,“我这双眼可不会认错,您就是小殿下!”   绫希:“你有眼睛吗?”   骷髅:“这不是重点!”   绫希:“?”   梨觉软绵绵地问:“小殿下是谁呀?”   骷髅答:“就是您呀,神子殿下!”   梨觉困惑:“神子是什么?”   “就是……”骷髅正想解释,被后面撞了下,如梦初醒,“抱歉,小殿下,我不能再跟您多说了,我得赶紧去工作才行!”   绫希:“什么工作?”   骷髅:“回收那个人类的灵魂!哎呀,先不说了先不说了,去晚了地狱魔大人可是会惩罚的……”   它捂着自己还有点儿松动的、没完全复位的骨头,卡拉卡拉地走了。   绫希目送它混入骷髅大军,很快分不出谁是谁。   他忽然觉得小腿痒痒的,低头一看,一条尾巴缠在上面。   他看向梨觉,小幼崽也盯着远处看得入神,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完全出自本能的依赖行为。   绫希失笑,果然尾巴和尾巴的主人是两种生物。   “希希。”梨觉晃了晃他的手,“那个骨头叔叔说的是什么意思?”   “啊?”绫希还在看他的小魔鬼尾巴,一时没回过神。   梨觉戳着自己的脸蛋思考:“‘神子’……是什么?和圣子弟弟很像吗?”   绫希不知如何回答。   他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连掌握子世界最高权限的大boss都不清楚梨觉是主神之子的这一绝密消息,更不用提小boss和高级npc;可一些非常低级、几乎没有什么自己意志的npc却能认出来。   或许这些最基础的npc正是组成无限空间的肌理和脉络,他们认出神明的血脉,就像认出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一样自然。   正在绫希绞尽脑汁如何既不欺骗、又不泄密地敷衍过去,一道黑色的身影遽然从他们身后一跃而起,矫健而敏捷,像道闪电,也像射出的箭。   “猫猫耶!”小幼崽兴奋一指。   男孩赶紧捂住他的嘴:“嘘,嘘……”   那庞然如小山的巨型骨架,那虚虚一张撑着的、黑烟凝聚而成的外皮,怎么看都不像猫吧!   绫希阻止梨觉的反应已经很快了,然而黑兽还是听到了小崽子的指指点点。   它停下动作,耳朵动了动。   明明全身都是骷髅形态,头顶这对耳朵居然还是毛茸茸的。   绫希警铃大作,刚要抓着梨觉跑路,黑兽的动作远比他更快,跳回他们面前,骨头发出比人体骨架要响得多的卡拉卡拉声。   梨觉眼睛弯弯,非常欢迎它的到来:“大猫猫!”   黑兽不仅没有对这个“蔑称”感到恼怒,反而俯下身体,亲热地舔了幼崽一口——   骨架居然还有舌头。   这真的合理吗。   “我说怎么召唤你到现在都不见踪影,原来跑这儿偷懒来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喵铃,这样可不乖。”   梨觉转头看向声源,露出小酒窝:“姐姐!”   他像每一次见到家长们那样开心地扑过去,然而小魔鬼却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张开双臂抱住他,而是用恶魔尾巴卷起了梨觉,故作惊讶:“小甜豆,你怎么变成这样啦?”   幼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对反差极大的翅膀也忽扇忽扇。   他听不出少年语调中一波三折的含义,还高兴地展示自己的新形态:“姐姐,崽崽会飞辣!”   说着就试图挣脱尾巴的束缚,现场给梅菲斯特来一段。   “不用了不用了,你这翅膀掉毛。”梅菲斯特把他捉紧了点儿,上下晃了晃,“还有哦,我现在是哥哥。”   梨觉不解地歪过头。   自己喊哥哥的时候,哥哥说是姐姐。   自己现在喊姐姐啦,哥哥又说是哥哥。   哎呀。   梅菲斯特没法跟小崽崽解释自己装成女仆的必要性——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必要,就是这样比较好玩儿,尤其是用辣妹身材调戏万年的时候——干脆直接忽略这一话题。   他指了指骨架黑兽,问梨觉:“你怕吗?”   崽崽摇头。   骨头兽也很可爱呀!   梅菲斯特又看向另一个男孩:“你呢?”   绫希咬了咬嘴唇,也摇头。   觉觉喜欢……就好。嗯。   梅菲斯特摸摸下巴,端详着黑兽卡拉卡拉的骨头,又上手一节一节摸了摸:“算了,宝贝儿,你还是变回去好了,这样手感不好。对了,变小点儿。”   黑兽甩了甩尾巴上的骨头,原地绕了圈。   黑烟散去后身形也缩小许多,介于猫和豹之间;这下真成梨觉口中的“大猫猫”了。   它是地狱魔饲养的噬魂兽,也是“喵铃”这个名字真正的所有者,梅菲斯特之前化身的女仆正是借用了它的名字。   它的工作是帮助小魔鬼收集人类签订契约后的灵魂,可以在不同大小的体型间自由切换。   此前过剧情的时候,喵铃大多时候隐身,只在梅菲斯特需要的时候出现。   它能看许嘉航占主人便宜,更能听到那个傻叉人类用恶心的声音叫“喵铃”——也就是自己的名字——早就对这家伙不爽了。   城堡后湖那晚的第一次见面,喵铃就想直接把这人的灵魂吃了,可惜主人说还没到时间。   它又想上爪子挠两道给个教训,又被主人阻止。   嗨呀,好气。   噬魂兽对于不同灵魂的分辨力甚至高于地狱魔,早在小系统初次登入子世界时就嗅到了这股与众不同的气息。   梨觉的灵魂纯净甘甜,是春日第一朵绽放的花,冬夜第一片飘落的雪,在混沌紊乱的无限空间绝无仅有。   美味的灵魂对喵铃来说就像猫薄荷,能引诱得它发疯,甚至出现过违背主人的命令、先行一步吃掉玩家的冒失之举。   但小幼崽的灵魂甜美之余,还有种温和的安抚效用,叫喵铃不仅没有躁动和冲动,反而靠近就变得温驯,平静得像在阳光下、纸箱里打盹儿的大猫咪。   小系统的治愈力,可不仅仅对大boss有效哦。   高傲的噬魂兽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蹭了蹭梨觉。   它的毛发硬茬茬,梨觉被痒得咯咯直笑,也去挠它那对弯弯的山羊角。   绫希问梅菲斯特:“那个玩家怎么样了?”   他会保有副本中剧情的记忆,还没有忘记这段时间自己以父亲相称的男人。   梅菲斯特撇撇嘴:“太没意思了,其实那个糟老头子中途有好几次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尤其是见到你和宝宝崽的时候,精神波动非常剧烈。其实这在玩家中已经算难得了,可是也没接着往下想,一直拖到期限都没醒过来,所以只能判定通关失败咯。”   通关失败么……   是啊。再逼真的环境,再复杂的设定,不过是游戏一场。   既然是游戏,总会有输赢。   以性命作为赌注的失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绫希默然。   他并不会真的为许嘉航的淘汰而悲伤,可想起那些以父子名义相处的片段,想起夜晚在书房里许嘉航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我很为你骄傲”,想起自己每次喊父亲时对方眼角的笑纹。   他不是由双亲结合而生的人类,是天地孵化的灵犀,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母,因此很珍惜每一次扮演儿子的机会。   无论是海洋世界中的渔船船长夫妇,还是这里的伯爵。   他的确不会为许嘉航悲伤。   但他想,他会为他哀悼。   魔鬼对情绪的洞察力一流,他们正是通过检测剧烈波动的情感来甄别自己所需的目标,还有很多低阶恶魔以人类的情绪为食。   梅菲斯特看出了小孩的低落,不过并不会出言安慰。他可是狂拽酷炫的反派角色啊。   少年屈起食指敲了敲男孩的头顶,没什么留情,在后者捂着脑袋的诧异眼神里呼唤那边还在玩闹的一崽一兽:“好啦好啦,时间不早了,可以回家了吧?”   回家?   梨觉精神振奋。   还没有去过梅梅哥哥的家呢!   不过他想起来另一个人:“万万叔叔呢?”   叔叔和哥哥(姐姐?),可是一直形影不离的呀。   梅菲斯特用和对绫希完全不同的力道捏捏小梨觉的脸蛋:“到了你就知道了。”   *   他们怎么来到艾斯特瑞尔城参加秋日祭典,又原路返回。   梅菲斯特的「家」,或者说地狱魔的据点,正是卡斯特城堡。   只不过原本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变得阴森可怖,像是在血月和黑夜的映照下散发着源源不断魔咒。   卡斯特家族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只剩下一具具骨架,走到哪儿都卡拉卡拉响。   他们中的一些还残留着身为仆从的服务意识,拎着水壶到处晃悠,倒进玻璃杯里的却是献血。   桌面、墙面上装饰用的花卉成了扭曲的藤蔓,见到影子便张牙舞爪,不怀疑它们拥有将人生吞活剥的能力。   先前圣子借住的那间屋子窗口能看到的桂花树,崎岖的树枝成了皮肤剥落的人手,痛苦地指向天空,仿佛挣扎着想要脱离这无尽的刑场。   走廊上镶嵌的一幅幅记录着卡斯特家族光辉历史的油画,画面中端庄的人只剩下骷髅,漂亮的油彩也糊成斑斑血迹。   梨觉被绫希牵着手,走过熟悉又陌生的每个转角。   一开始绫希还担心小崽崽受不了如此血腥恐怖的画面,但系统幼崽有着非比寻常强大的心力,也有可能是主神为了保护他的心智,弱化了所有布景在梨觉眼中的显示效果。   总之,崽崽并没有显出异常,一如既往和每个骷髅家仆打招呼,甚至认出了经常照顾自己的格温婆婆;后者因为“生前”就骨质疏松,卡拉卡拉的声音远比其他骨架更响。   嘉航·许·卡斯特伯爵常坐的、长餐桌尽头的那把椅子,此刻脱下了管家服、但仍然戴着单边金丝眼镜的万年正翘着腿坐在那儿,左右两边立着无头鬼侍。   喵铃对他也已经很熟悉,和梨觉一起跑过去。   万年左手一只小小崽,右手一只超大崽,两个都要顺毛才行。   梅菲斯特慢慢悠悠踱过去,万年乍一看和以前一样游刃有余,其实仔细能发觉出异样。   少年舔了舔嘴唇:“大叔,实习不顺利吗?”   万年和梅菲斯特之间有个协定,后者帮助前者熟悉大boss的工作内容,助力他升职、成为新世界的王。   至于梅菲斯特想要自己做什么——除了那些日常的、没营养的调情,更深层次的目的——万年至今一无所知。   为了给万年更多锻炼的机会,今天玩家许嘉航的淘汰流程梅菲斯特让他去处置。   忆及细节,万年到现在还有点儿想吐。   他自己也是海妖王麾下的小boss,带着海盗团在一艘艘渔船上无恶不作,可那些手段跟地狱魔比,实在小巫见大巫。   小魔鬼看出他的脸色发青,但并不同情:“谁叫你不让喵铃帮你。”   噬魂兽一口吞了玩家,灵魂会在它的肚子里自行分解,自动进入地狱的回收系统;这是魔鬼履行契约最简洁也最便捷的方式。   万年想说什么,终究欲言又止摆了摆手。   梨觉拽了拽万年:“叔叔,看崽!”   说着掀了掀自己多出来的双翼。   天使翅膀和恶魔翅膀的重量、形状都不同,他使劲儿挥了挥,翅膀带着小幼崽浮空一小截距离,又因为把握不住重心掉了下来。   喵铃一个滑铲接住小天使,把他轻柔地放回地面。   梨觉晕晕乎乎,天使翅膀掉了好几根毛毛,不过并没有气馁,也没忘记求夸奖:“叔叔看到了吗?”   万年笑:“看到啦,真好看。”   被表扬的小天使甩了甩尾巴,连头顶的光圈都变得更亮了些。   绫希和喵铃一左一右护着梨觉练习飞行,两个大人在旁边看。   梅菲斯特倚在椅子扶手上,咬着嘴唇斟酌片刻:“哎,大叔,你有没有觉得小甜心的翅膀有点儿眼熟?”   万年的眼神跟着梨觉上上下下,回答压根没经过大脑思考:“眼熟啊。”   少年桃色的瞳孔缩了缩,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样忐忑的神情对于总是嬉笑怒骂的他来说很罕见。   万年并未发现他的异常:“你和喵铃不都这样么?”   梅菲斯特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万年说的是黑色的恶魔翅膀。他和喵铃的确都有双差不多的。   也不知他俩,凡是魔鬼和地狱中饲养的生物,黑色蝠翼可是统一标识。   小魔鬼的心脏下坠了一瞬,还是不死心地问:“那另外半边呢?”   万年终于舍得转过脸看他:“你说白色的?”   梅菲斯特:“嗯。”   万年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啧,你这么一说,确实挺熟悉的。”   少年的心再度拎了起来:“在哪儿见过?”   “在……”万年想起来了,“这不就海鸥毛么。我当海盗的时候天天见,它们会来船上偷面包吃,赶都赶不走。”   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算了。”   万年好像才看出他的不对劲儿:“怎么了?”   失望沉甸甸地缀满胃袋,少年绷着脸:“没什么。”   这回万年是真的惊讶了。   要知道在他的印象中,打从梅菲斯特于同心四灵大战后顺手捞起自己开始,邪恶的小魔鬼总喜欢缠着他,顶着张艳丽的脸蛋使出各式各样撒娇撒痴的招数,无所不用其极。   卖萌也好,调情也罢,对着他永远是那副狡黠的、娇俏的笑容。   就算万年(自认)性取向为女,就算他不觉得自己对这么年轻的小孩儿有什么兴趣,也不得不承认,小恶魔真的很迷人。   少年对着他总是笑脸,忽然这么严肃,还挺不习惯。   万年不禁回忆起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做错事,结论是显然易见的:没有。   男人有点想叹气,难道这小孩儿也到了每个男孩子成长中必经的叛逆期么?   可小魔鬼当真像外表那样十几二十岁么?他好像提过自己已经好几千还是几万岁了吧?   无论如何,万年环视周围,意识到这里只剩下自己这么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就算秉着下级对上级的尊重,也要先放下架子哄人才行。   他抬起手肘碰了碰一看就在赌气的少年:“生气啦?”   梅菲斯特拂开他,小脸绷得紧紧的:“没有。”   万年还想拉住他:“但是……”   小魔鬼提高了音量:“我说了没有!”   说完气呼呼地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万年怔怔地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惹着对方了。   那边玩闹的两崽一兽也因为梅菲斯特的怒气看过来。   梨觉的尾巴不安地卷住绫希的手腕,小小声:“梅梅哥哥怎么了?”   万年苦笑,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   他站起来,摸摸小幼崽的头安慰道:“他没事,你们接着玩儿,我过去看看。”   另一边,梅菲斯特回到房间,把自己扔到床上。   “床”并不是一个准确的词,那是个类似三角龙的大型动物骨架,打磨得很精致,接触到地狱之主的魔息后会自动张开脊椎骨上的神经棘丛,等他躺进来之后再闭合。   小魔鬼侧卧蜷缩在骨架中,想着梨觉洁白的天使翅膀,想着万年的一无所知。   越想越心烦,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   对万年生气,更是对自己生气。   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那里可是「迷雾」啊——千万年以来,从不曾有任何人离开过「迷雾」。   再像,也只是像罢了。   万年终究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79章   复原后的地狱世界不仅对于梨觉来说是崭新的, 对于同样初来乍到的万年也是。   卡斯特城堡的走廊他在成为管家谈宁时走了无数遍,但作为见习boss还是第一次。原本暗棕色的地毯此刻颜色更深,似乎浸透、吸饱了血液, 他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胆战心惊。   想来小魔鬼本人也很挑剔,虽然地狱世界到处阴森森、血淋淋,却没有什么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否则万年早就要吐出来了。   太多的血色令他一阵阵发晕, 想扶着墙走, 又怕画框里的骷髅敲自己头。   到后来万年干脆闭上眼, 凭着“谈宁”这一身份的肌肉记忆寻找伯爵的房间,梅菲斯特现在就住在那儿。   这一举措无疑是明智的, 反胃感总算按下去, 万年顺利地来到门前敲了敲。   尊敬的地狱魔大人当然不会亲自过来开门,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从门缝里钻出的黑烟。   它幻化成尖叫骷髅头的形状绕着他打量, 发出像梅菲斯特戴了面罩后的声音:“人,你有什么事?”   万年已经跟它打过不少次交道了, 熟练地回答:“我来看看地狱魔大人的情况如何。”   骷髅头烟雾撇了撇嘴:“人,主人好得很, 不用你操心。”   这语气听起来完全就是梅菲斯特在说。   万年并不想把小魔鬼当孩子, 尤其在代替执行了灵魂回收流程之后;但后者偏偏就是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他只得好言相劝:“我做错了事, 想要向他道歉。能让我进去么?”   骷髅头八卦地问:“人, 你做了什么?”   别说它了,万年自己也挺想知道的:“这是地狱魔大人的隐私,我不能随意透露。”   “没劲。”门打开的同时,骷髅头连形带声一起消散,“人,你要好好哄主人。”   万年叹气。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他的。   他推门进去, 梅菲斯特背对着他坐在巨兽骨架里,窗帘掀开一角,正望着高悬的诡异天体发呆。   万年其实不大喜欢这种太强烈的配色,他还是更怀念碧蓝大海上皎洁的月亮;等自己有新世界之后,一定要好好设计一番布景。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反正小魔鬼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到来。   万年走到骨架旁,伸手摸了摸,想象着它生前会是什么模样。   他自认为找了个一点儿也不生硬的话题:“这是恐龙吗?”   梅菲斯特不理他。   这倒让万年有些新奇了:要知道小孩儿向来看到他就黏上来,甩都甩不掉,像这样反过来自己怎么撩对方都没反应,还是头一回。   万年抿着嘴思来想去,仍找不出自己究竟怎么惹着对方了。   可能就是小孩莫名其妙的叛逆期吧,迟到了几百年的那种。   成熟的成年人不能跟青春期少年计较,他双手抱臂靠在骨架上:“要不你给个方案,老板,咱们和解?”   小魔鬼哼了一声。   万年好笑道:“我可是让步了啊,你要是也没什么想法,我就先走——”   他话还没说完,神经棘骨丛陡然张开,重心倚在上面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直摔了进去。   骨架将他吞进去又关上,成了个严丝合缝、无法逃脱的囚笼。   ……怎么还有这招。   万年心神一震,表面上却装作淡定,起身扯了扯自己的领带:“其实你换个邀请的方式会会更好。”   梅菲斯特总算愿意纡尊降贵转身,膝行着爬过来,把刚刚坐起来的人类又摁了回去,双手压着他的肩膀,看似轻巧,力气大到根本无法推拒。   “大叔。”少年盯着他,几缕稍长的头发滑落遮住视线,声音有些喑哑,“你到底是谁?”   小孩儿状态怎么看怎么怪,像被附魔了似的。可是魔鬼本人也会再被别的魔物上身么?   万年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我是谁你不知道么?”   这回梅菲斯特的嗓音变得沮丧:“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可是我不知道。你知道吗?你也不知道……”   完了,孩子已经胡言乱语了。   万年担忧自己的人身安全之余,看见少年的神情又有些于心不忍。   小魔鬼向来是生动的,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这般失魂落魄,实在不像他。   也许着了魔的那个是自己才对吧。   万年在心底的惊讶和对方诧异的眼神中抬手抚摸上梅菲斯特的脸颊,目光不可谓不可真诚:“我能做点什么让你心情好点么?”   少年嘴角弯起的弧度看起来像哭又像笑:“大叔你一直都这么好骗么?”   声音还抖了一下。   ‘一直’是什么意思?万年不知道。   但好骗应该是挺好骗的,小孩儿稍微露个委屈,自己就心软了。   唉,跳个槽得被上司潜规则——而且还是主动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少年的皮肤细滑,万年后知后觉感觉耳根烫了起来。他想要收回冒失的举动,手却被握住了。   再抬眼,小魔鬼深色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粉色的桃心。   想做什么,显而易见。   梅菲斯特是恶魔,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成为魅魔。   万年早就清楚接受晋升帮助的代价之一就是成为对方的玩具,各种层面,各种意义的;虽然他至今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吸引这小孩。   但既然有了约定,就得好好履行。   他认命地闭上眼睛,视死如归:“……来吧。”   神经棘骨架随着梅菲斯特魔息的变化颤栗着张开,又在人类蓦地变了调的喘息中缓缓合拢。   *   和梅菲斯特那嶙峋招摇的骨架大床不同,梨觉得到了一张漂亮的曼陀罗华小床。   纤柔的花瓣用了魔息固定,不会凋零、不会枯萎,花瓣软而韧,像双张开的手将小幼崽温柔呵护其中。   地狱里没有被子,小天使自然而然学会了合拢翅膀,枕着恶魔翅膀,毛茸茸的天使翅膀盖在身上,也很暖和。   待他睡着后,曼陀罗华缓慢合拢花瓣,筑起安全的摇篮。   即使身处炼狱,仍有一方纯白天地仅为宝宝崽存在。   半夜,有谁悄悄进入他的房间。   崽崽半梦半醒睁开眼,看见熟悉的脸孔伸手就要抱,小奶音软软:“希希……”   然后又恍惚记起,这个世界的希希不是绫希,是许凌西,并不认识自己,也不记得他们的过去。   就在小幼崽打算收回手时,伯爵家的小公子反而拉住他,从善如流搂进怀里,轻声道:“觉觉,对不起。”   梨觉这才清醒过来。   前置剧情已经结束了,希希从许凌西变灵犀,现在又变回了属于他的绫希。   小孩子们在静谧的夜里安静地相拥,片刻后大的那个松开手,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有隐隐的哭腔:“我之前……不是有意要装作不认识你的。”   记起所有之后,绫希想起梨觉那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既内疚又心疼,低着头道:“我被中枢喊去训话了。”   作为主神之子,梨觉的身份很特殊,他的气息隐藏得很好,副本中的npc和玩家、乃至boss都不一定能觉察到他的身份。   相较之下,绫希就不同了。他是主神座下的小灵兽,身上带着神明赐予的庇佑印记,是个相当扎眼的标志。   如今他正在实现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守护小神子——越是这样时时刻刻和梨觉在一块儿,越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中枢是主神意志的具象化体现,带着神明对唯一子嗣的怜爱,也在这个神明缺位的多事之秋代行了保护神子的职责。   经历前两个子世界后,它召唤绫希,传达了自己、或者实际上是神主希望他能低调行事的意图。   最初,它试图让绫希全程暗中守护,不要与梨觉见面。   但绫希拒绝了。   理论上来说,就算不是神子,梨觉作为系统,在子世界中也有着诸多免疫伤害的特权,见到大boss之前的安全问题不需要过多担心。   以前的沟通岗系统的确很容易被大boss们联手排挤和折磨,可宝宝崽在他们那儿有着截然不同的地位,是被宠着、被爱着的,这一点同样无须忧虑。   然而“大混乱”意味着子世界出现了很多不可控的分岔和动荡,尤其在海洋世界中出现了“第三首领”,绫希认为自己还是有时刻跟在梨觉身边的必要。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梨觉也一定不想与彼此分开。   绫希已经习惯了每天和梨觉一块儿在床上入睡,一起醒来,去哪里都手牵手;习惯了崽崽遇到什么开心事儿都最先与他分享,冲他露出小酒窝和甜甜的笑容;习惯了和梨觉一起玩互相叫名字、在额头比角的游戏……   他没办法想象自己只能远远躲在角落里,看梨觉急切寻找自己的样子。   崽崽一定会哭的吧。   他可舍不得看他难过。   他们是共生的一体两面,唯有合二为一才是完整的。   中枢大约也考虑到了这一层,撤销了那条建议,改为让推迟相认时间:要么梨觉已经见到大boss,要么等到锚点玩家通关或淘汰;这样可以大大缩小梨觉与绫希一起见到人的范畴,减少被认出的几率。   也许是小系统太过特殊,锚点玩家这个概率很低的存在,他去了三个子世界居然都遇上了。   巨龙世界的沈将行,海洋世界的李韧,地狱世界的许嘉航。   巧的是,这三人也都是梨觉在现世相识的人。   更大的可能性是,小神子的特殊波动在被无限空间捕获的同时,将与他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这三人拖了进来。   绫希同意了中枢的这个方案,可又担心自己的演技撑不到那一关,中枢便决定在前期暂时封禁他的记忆,方好伪装下去。   然而并不是所有都能够遗忘,比如爱。   就算他是不曾与小小男仆打过照面的卡斯特小少爷,他仍是会因为梨觉的开心而满足,因为梨觉的伤心而低落,甚至因为梨觉与别人亲近感到嫉妒。   无论重新相识多少次,绫希依然会喜欢梨觉。   说到嫉妒……   绫希从懊恼的情绪中惊醒:“觉觉,你有见到圣子殿下和大祭司阁下吗?”   小的原本就处在刚睡醒的迷糊中,被小哥哥这么一大通坦白更是晕晕乎乎,下意识重复他最后的两个字:“阁下……?”   “是圣子殿下和大祭司阁下。”   绫希耐心地重复,并且快速驱动记忆,检索从艾斯特瑞尔城回到古堡的路上遇到过的骨架们,没有一具符合圣子和大祭司的衣着特征。   梅菲斯特打响指终止第一阶段的刹那,的确所有npc都从有鼻子有眼的人类退化成了光秃秃的骨头。   然而他们很快找回了自己此前穿着的衣服,帽子上的羽毛都没少一根。   回到城堡之后,骷髅仆从们也穿着原本的衣服,连格温婆婆的围裙都没换过。这也是梨觉能认出他们每一个、并且打招呼的原因之一。   教廷的随行人员们也还在,毕竟他们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神职人员,不过是根据剧情变换角色的npc,在新节点之后留下来也很正常。   可是,此前剧情中那么重要、甚至能逼迫崽崽们回到原形的圣子去了哪里?   绫希的确因梨觉和圣子的亲近而吃醋过,但他更懂什么是大局为重。   如果圣子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变成骷髅,那就说明他根本不是npc。   不是boss,不是玩家,不是npc,也不是系统。   无限空间里,还剩下什么身份?   曾经被芬克斯和潜杏怀疑过是游离岗的绫希,现在怀疑起了圣子。   可是自己也伴着神主好几年了,此前从来没见过圣子和大祭司。难道是在自己出生之前……   崽崽见他纠结,提议道:“去问梅梅哥哥叭!”   男孩眨了下眼,好像是没有比这个更快的方法。   梨觉为能去找家长而开心,任绫希给他穿衣服,还有心情问:“希希,你的床是什么样子?”   小幼崽现在长了翅膀,还没掌握任意伸缩的本领,绫希只好把衣服的背后都剪出两个洞,还要在穿的时候小心不折到他的翅膀:“也是花哦,跟你的很像,不过是红色的。”   “红色?”   “嗯,应该叫曼珠沙华。和你的一样都是彼岸花呢。”   “彼岸花?”   “传说中开在冥河上的花,送别人们去往死后的世界。”   “死后的世界……”小幼崽喃喃。   他还太小了,没见识过真正的死亡,也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但他隐约懂得,死亡是一道再也不会相见的门。   穿好鞋子之后,绫希把梨觉抱下曼陀罗华的小床。   崽崽们手拉手穿过血红的走廊,小的那个忽然问:“希希,我爸爸会不会死了?”   绫希一怔,下意识握紧梨觉的手:“怎么说这个?”   他赶紧去看他的表情,想着崽崽要是哭了该怎么哄。   然而小小的幼崽并没有显得非常难过,只是有些怅然,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因为爸爸都没有回来看崽崽。他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   绫希为他异样的淡定感到心惊:“不会的,他一定在等你。我们不是说好要集齐碎片去找你爸爸么?”   梨觉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点点头:“嗯!”   绫希怕梨觉想不开,接下来的一路时不时瞅他一眼。   然而宝宝崽的想法其实很单纯:在现世的时候,死亡的确是不可逾越的高墙;但在无限空间,一切都有无限可能。   小系统知道自己正在地狱世界处理工作,他懂得什么是魔鬼和天使,也了解地狱与天堂的分别。   坏人死后下地狱,好人死后上天堂。   他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一定会去天堂的。   现在崽崽已经见过地狱的模样了,是有点儿可怕,但梅梅哥哥很有趣,还有万万叔叔和喵铃在,魔鬼们长着跟自己半边一样的大号蝙蝠翅膀。   那么,天堂又会是什么样子?   那里会有很多天使吗?他们会长着和自己另外半边同样的毛茸茸翅膀吗?   可是……   崽崽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既然自己既有魔鬼翅膀,也有天使翅膀,说明这个副本的自适应形态是前所未有的混合型。   换句话说,天使和恶魔在这儿是共存的。   地狱就在脚下,那天堂,会不会就在头顶呢?   要是有办法去天堂看一看,会不会就能找到爸爸了?   梅梅哥哥是地狱的老大,会不会恰好认识天堂的老大呢?   待会儿见到了,一定要问问看!   崽崽们各怀心事,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目的地。   门虚掩着,屋里的光亮顺着门缝淌到脚边,将浸满血色的地毯映成一种温和又悚然的红。   门虽然没关,小朋友还是要懂礼貌。梨觉踮起脚正要敲,里面传来奇怪的动静。   “轻一点……啊……”   是万万叔叔的声音!   一下子能见到两个家长,崽崽惊喜地睁大眼睛。   可是万万叔叔,为什么会在梅梅哥哥的房间里呢?   崽崽歪头。   还有,叔叔为什么说要“轻一点”,是在和哥哥玩什么游戏吗?   玩游戏的话,可不能不带崽崽一起呀!   小幼崽正要发问,被大一点的男孩紧张地拽住,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梨觉学着绫希的样子也压低声音“嘘”了一声,满脸写着疑惑。   看着崽崽纯洁的眼神,绫希的头发都快炸起来了。   他已经七岁了,又远比同龄的人类孩子聪慧得多,对大人的世界有了朦胧的认知。   即便没有系统学习过知识,也明白大多数物种的繁衍并不会像他的灵犀一族一样仿佛从石头里蹦出来,而是要经过一系列程序的。   有的时候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孕育新生命,而是为了……小朋友也不清楚为了什么。   绫希不理解,但绫希选择尊重。   这些统称为“大人的游戏”,是小朋友绝对不可以参与、也不能旁观的禁区。   现在,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万年和梅菲斯特应该就是在玩那种……嗯,大人的游戏。   小幼崽还在好奇地瞄着里面,从他的角度看不见人影,只能看到那张被用来当作床的巨兽骨架晃动得厉害,时不时还传来闷哼。   看来家长们的胜负难分,崽崽想,竞争一定很激烈呢。   再待下去就要出大问题了,绫希赶紧拉着梨觉离开。   小哥哥从来没用过这样不温柔的力道拽过他,小幼崽踉踉跄跄跟在后面。   好脾气的崽崽并不生气,反而关心地问:“希希,你怎么脸这么红?”   他们经过一个转角,确认这里讲话不会再被听到以后,绫希总算放开手,愧疚地揉了揉梨觉胳膊上被自己攥出的印子,然后拍了拍自己像个番茄似的、热气腾腾的脸颊:“我……那个……”   哎呀!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情,要怎么向更小的小朋友解释呢?   梨觉眨巴着大眼睛,天真地问:“我们不去找梅梅哥哥了吗?”   绫希红着脸摇头:“现在不了吧,会打扰的。”   梨觉问:“为什么打扰?哥哥和叔叔在做什么呀?”   “在……”绫希卡壳了。   单亲家庭的梨觉小朋友,天地养育的绫希小朋友,都没有撞见家长在做这种事应该怎么办的经验。   绫希脸红红,眼神慌而怯,如实回答:“他们在做‘大人的游戏’。小朋友不可以看的。”   “‘大人的游戏’?”崽崽支着脸,想象不出来会是什么样。   他和希希也经常玩游戏,搭积木,过家家,在每个房间跑来跑去。   那么梅梅哥哥和万万叔叔的所谓“大人的游戏”,是不是就是搭更大的积木、用更多的道具过家家、绕着屋子跑得更快呢?   小孩子有许多泡泡一样纯真烂漫的想象。   这也是绫希的盲区,男孩嚅嗫着:“也许吧……觉觉,我们先回去睡觉,明天再来吧。”   梨觉没什么意见。如果自己和希希在玩游戏的时候被打扰,他也会不开心,所以家长们在做游戏的时候,还是先离开好啦;他可是个会换位思考的小朋友哦。   他们穿过挂着血色油画的长廊,路过卡拉卡拉直响的骷髅仆从,走过开得靡丽的冥府之花。   “希希。”   “怎么了?”   “明天早餐会吃什么?”   “应该会是人类的食物吧。”   “崽崽不想吃蝙蝠眼珠、蛇鳞和猫的舌头……”   “不会的,一定会有我们可以吃的东西。”   小幼崽的注意力早就被吸引走,没有再继续追问万年和梅菲斯特的问题,男孩松了口气。   “希希。”   “嗯。”   “我看到哦,奥利弗阿伯的头盖骨又掉了!”   “没事的,他会自己装回去。”   “就像格温婆婆的脚一样?”   “对。”   曼陀罗华绽开雪白的花瓣,欢迎探险的小勇士们归来。   “希希。”   “嗯?”   “那等我们长大以后,也会玩‘大人的游戏’吗?”   “……”   这话他没法接。 第80章   人类在做噩梦时, 常常梦到地狱和魔鬼,哪怕只是想象中的。   那么地狱和魔鬼的噩梦,又会见到什么?   地狱之主梅菲斯特无法代表广大魔鬼同胞给出回答, 鉴于他几乎不做梦。   严格来说,他不做梦是因为他很少入睡:魔鬼又不需要休养生息,一天到晚找乐子还来不及呢, 睡觉也太浪费时间了。   还有另一个小魔鬼不愿提及的原因。   哪怕处在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子世界中, 哪怕所有环绕的npc都是他意志延伸出的一部分, 梅菲斯特仍然找不出哪怕一处能够不用警戒、可以放心入睡的角落。   全世界绝无仅有能叫他安心的地方, 很久以前有过,但再也不会有了。   ——在睁开眼看见一片洁净的纯白之前,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梅菲斯特疑惑地环视周围,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明明是在骨架大床上入睡的, 和……那谁一起;怎么一睁眼换了个地方?   他的子世界黑魆魆、暗沉沉, 由腐烂和血腥堆叠而成,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干净的光芒。   天空是令人眩目的无垠洁白, 流动着柔软得像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四周的地面铺着玉石,道路两旁生长着粉色的百合花与金蔷薇, 风吹起馨香的涟漪。   潺潺河水清澈见底, 闪烁着银晖, 一两只飞鸟掠过水面, 在粼粼波光中捎来透明的落叶。   远处塔型的建筑尖顶有一颗巨大的水晶,将日光散射成梦幻的琉璃光彩,涂抹上整个静止的空间。   这里没有时间流逝,隐约的圣歌吟诵布下永恒的宁静。   梅菲斯特非但不觉得这里陌生,反而相当眼熟,勾起了许多久远的记忆。   是障眼法么?   在地狱世界中, 也有谁的力量足以盖过自己的「核」对他下手么?   还是说只是个梦?   小魔鬼起初还能冷静思索,等到钟声缓缓响过七下,吟诵声停止,一群人从塔型建筑中走出时,他脑袋中某根绷着的弦遽然断裂。   他看见了。   被人群——不,这些长着鸟翼、头戴光环的家伙可不是什么人类——簇拥在最前面的男人。   面容俊美,不苟言笑,戴着单边金丝眼镜,镜链垂下,勾勒出侧脸锋锐的线条,连那对雪白的翅膀都比其他人要有气势许多。   他们大约刚处理完公事,还在继续谈论什么。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抿着嘴没什么表情,不怒自威。   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梅菲斯特刚要躲,却已经被看见了。   小魔鬼绷紧呼吸,不知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男人看见他并不惊讶,原本冷冽的眸子竟泛起一丝笑意。   他对周围人道:“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低头应声:“是,天使长大人。”   待天使们各自离开,天使长收敛双翼走过来,冲还躲在金蔷薇丛的他招了招手:“在等我吗?”   他微笑着,声音轻柔。   恐怕要是刚才那些下属见了都会吃惊,素来冷峻的大天使长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温柔一面。   梅菲斯特躲无可躲,只好站起来。压坏的蔷薇花抖了抖花瓣,重新复原。   他以为多年不见自己长高了,却和记忆中一样仍然需要仰头看着男人,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你怎么……”   耶?   这是谁的声音?   细细嫩嫩的,听着像个小屁孩。   他认识的幼崽就小系统一个,人不在这儿,声线也比刚才听到的更软更甜。   如果不是梨觉,是哪个小崽子在讲话?   男人在下属面前严厉,在他这儿倒是鲜活许多,见小恶魔愣怔,不禁失笑:“想什么呢?”   梅菲斯特终于在对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吃了一惊。   自己现在不是维持了几百年的十七八岁少年模样,而是一个小孩子,没比宝宝崽大多少。   还没成为日后那个叫人谈而色变的地狱魔,只是一只普通的、甚至有些柔弱的恶魔幼崽。   他还那么小只,所以看向高高的男人不得不抬起头,看见自背后扑过来的大片大片纯净的光,刺得叫人想要流泪。   这里不是地狱,而是天堂。   站在未来的地狱魔眼前的男人,正是执掌三千白翼兵团、主神麾下有“第一战士”之称的大天使长。   千万年来,牢牢占据着梅菲斯特记忆中最明亮、最不能被触碰的部分。   “别发呆了,走吧。”   男人的翅膀处于一种很放松的状态,两人沿着开满粉色百合的河堤向前,停歇在花丛中的鸟儿啼啭悠扬,清甜的风盈满嗅觉。   “对了,我好像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他低头看向恶魔幼崽,“你记得你的名字吗?”   这一幕曾经真实发生过。梅菲斯特像那时候的自己一样,懵懵懂懂摇了摇头。   男人想了想:“就叫梅菲斯特吧,怎么样?”   小孩没意见。   这个名字原本就是对方赋予自己的,只不过又多经历一次。   这样一同宁静漫步,是存放在梅菲斯特心底反复想念了太多遍、已经磨蚀到褪色的珍贵记忆。   没想到能够再度重演,哪怕是在梦里,也着实叫人怀念。   梅菲斯特走在男人后面一点点,看着他微微飘动的衣角和素净纤长的手指,心痒痒地想要牵上去。   可是他不敢。   自己这双手早已沾满了罪孽和献血,又怎么能玷污这世上最无瑕的一颗心?   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的魔鬼,也会有畏怯之时。   “那个。”小孩叫住前面人,嗓音细细的。   天使长站定,转头看他,垂下的眼镜链条像一串生锈的泪滴:“怎么了?”   恶魔幼崽绞着手指:“你可以不要丢下我吗?呃,我的意思、我是说,如果可以,你……”   巧舌如簧的梅菲斯特不知道怎样能把话圆得更委婉一些。   对方笑了,摸了摸小孩细软的头发,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犹豫:“好。”   梅菲斯特瞪圆眼睛:“真的?”   “嗯。”男人语气笃定。   大天使长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从来一诺千金。   梅菲斯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打心底感到快乐了。   那欢愉是如此纯粹,因一个人,因一份可以称之为「爱」的情愫。   他背后的小翅膀扇了扇,鼓起勇气:“谈宁……”   “叫哥哥。”男人伸手戳了下他的小包子脸,听起来有点儿严肃,但眉眼间笑意不减,“要有礼貌。”   可是我不想把你当哥哥。   梅菲斯特想。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对你——   *   梅菲斯特醒来。   快要将他撕成两半的剧烈头痛攫住了全部感官,从幼崽骤然回到少年的身形,他竟一时间有些不适应正常的视角。   他狠狠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等待那阵疼痛不再尖锐到难以忍受。   梅菲斯特抬眼,一眨不眨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脸孔,只不过少了几分当职的警戒和整肃,多了几分随心所欲的、对原本的大天使长而言近乎奢侈的自由与洒脱。   梅菲斯特用视线一寸寸向下,缓慢描摹着这张思念了千百年的面庞。   年长的那个在他怀中睡得正香,昨夜的过度损耗叫平日里的警醒荡然无存,丝毫没有察觉到附着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   你是他吗?   梅菲斯特想。   你是被主神青睐有加的大天使长谈宁,还是海洋世界一个不重要的小boss万年?   你究竟是他的转世,还是只是恰巧长着他的模样?   然而这些心碎的、偏执的疑问,就算用上所有对地狱魂灵严刑拷打的手段,万年也无法回答。   梅菲斯特比谁都清楚,哪怕万年真的是谈宁,重生也会被清洗掉所有的记忆——他再也不会记得自己身为天使却亲手养育了一只恶魔遗孤,不会记得自己冒着通敌处刑的罪责也要保下那个孩子,以至于被折断引以为傲的双翼,被流放至“迷雾”。   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千万年前的那些温馨的、甜蜜的、珍视的过往,就只有梅菲斯特一个人记得。   而比这些更明晰的事实在于,自世界诞生之初,从不曾有任何一人走出“迷雾”。   大天使长早就化作了“迷雾”里的一滴烟,一掊风,一缕泪。   谈宁再也不会回来了。   万年再怎么高仿真,也不过是无法替代本尊的赝品。   然而就算是赝品……   梅菲斯特眼神暗了暗,收紧搭在万年腰上的手臂。   即便如此,他也绝不会放手。   小恶魔原本缠在人类腿上的尾巴忽然竖了起来,尾巴尖尖的箭头雷达似的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接收到了什么讯号。   梅菲斯特低声问:“有人?”   尾巴弯了弯,做出点头的姿势。   他有清晰的目标,有必须要完成的事,不能沉溺于温柔乡无法自拔。   执掌一个庞大的子世界要足够自律,小魔鬼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看一眼万年宁和的睡颜,在神经棘丛骨架打开以后离开了床铺。   他穿上衣服推开门,外面已有无头鬼侍在等候。   “什么事?”   梅菲斯特的语气很不耐烦。   胆敢搅扰他的温存时刻,最好能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鬼侍自然听出了主人的心情不佳,交叉在身前的手骨紧紧纠在一块儿:“大人,有来讯。”   梅菲斯特挑眉:“几级?”   鬼侍恭敬地回答:“是一级,大人。”   小魔鬼为自己的通讯装置设定了不同的级别,能放在一级的人少之又少。   除了时不时索要宝宝崽照片的海妖王和黄金龙,除了基本时时刻刻待在自己身边的万年,还能放在一级的也只有……   他拢上衣襟,确保待会儿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抓痕暴露在镜头前:“我知道了。”   梅菲斯特走进不久前还属于伯爵的书房。那些精装藏书此刻变成了一本本记录着地狱魂灵的名册,每个人的名字仿佛蘸着血写上去,又因墨汁的滴落淌下瘆人的血痕,在不灭冥灯的炙烤下疼得瑟瑟发抖。   小魔鬼在书桌前坐下,另一人的影像逐渐颗粒化显现在空中。   男人戴着面具,半边涂抹着极尽狰狞的鬼脸,半边没有任何图案,一根细细的藤蔓自眼眶中攀缠而出。   他阴沉沉道:“看管坩埚和骨头汤的小子,你迟到了。”   若是放在平日,梅菲斯特一定会反唇相讥,起一大串外号扔回去。   但他今天没那个兴致,一张俊俏稚嫩的脸蛋竟然比对方还要阴郁:“原大人就那么闲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吗?”   男人在面具之下皱起眉:“你那边进展如何?”   小魔鬼恹恹的:“就那样吧。”   男人沉默片刻,下了结论:“你心软了。”   “没有。献祭也是需要时间的。”梅菲斯特面无表情,“我讨厌别人催我。”   “我也讨厌不守时的人。”男人眼中的藤蔓顺着面具缓慢移动,像条随时会露出毒牙的蛇,“我们这边准备的祭品已经差不多了。小子,你剩下的时间不宽裕,别这么优哉游哉谈情说爱。我可以等,‘复活节’可不会。”   他说完这句话就下线了,影像消散在空气中。   梅菲斯特仍保持着那个坐姿盯着虚空,半晌,尾巴耷拉下去,疲倦地闭上眼。   *   万年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间,没有阳光漫进来,窗外依旧悬着一弯血月,世界是恒久的昏聩。   地狱的夜晚永不结束,白昼从不到来。   他浑身酸痛,一步掰成三步,慢腾腾、慢腾腾把自己挪下楼。   无论是中年人比年轻人,还是人类比恶魔族,他这把老腰是真经不起折腾了。   卡斯特城堡的规划没有变动,离开建筑主体,依旧是前有花园后有湖泊,只不过原本缤纷柔和的小花儿们全都成了张牙舞爪的食人花,哪怕一只骷髅鸟路过也要被嘎嘣一口吞掉;曾经澄澈的湖水现在更是浑浊不堪,也不知底下沉尸多少。   万年摁了摁太阳穴,再度怀念起海洋世界。   日复一日没有变化,枯燥是枯燥了点儿,可胜在安宁,还挺修身养性。   等实习期满,怎么当老板的流程都摸熟悉以后,不管有没有晋升成功,还是离开这里吧。他还是更喜欢有阳光的地方。   不过,有阳光的地方,也注定小魔鬼不会长待。   他们本就不是同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同行了一段,终归还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想到这儿,万年的思绪有些乱糟糟,干脆摒弃了多余的念头。   他像个受了伤的人(严格来说的确有点儿),步履蹒跚地走到花园,看见吃人藤蔓扭曲地狂喜乱舞,看见跳上岸的骨架鱼阴暗地爬行,然后又看见一抹纯净的金色,有如早春和煦的阳光。   咦?   这里为什么会有阳光?   万年眯起眼,在那片盛放的流光异彩中间,捕捉到一只眼熟的小幼崽。   混血小天使骑在噬魂兽身上,双手和尾巴一起抓着它的项圈当作缰绳,一对迥异的小翅膀随着黑兽的蹦跳挥啊挥,和噬魂兽自己的翅膀重叠在一块儿,也不知谁会率先起飞。   乍一看像是人类会玩儿的斗牛挑战,凶戾的野兽与勇猛的战士组合,其实喵铃动作的幅度并不大,时时刻刻注意着背上小家伙的情况,崽崽也同样游刃有余。   小系统是这阴暗逼仄世界中最美好的光芒。   不仅是地狱世界,更是整个无限空间。   万年看见梨觉的笑脸,心中的雾霾立刻散去,清了清嗓子:“好玩儿吗?”   “叔叔!”   梨觉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开心地冲他伸手要抱,忘记了自己不在平地,一不留神从兽背上跌下来。   喵铃、绫希和万年全都条件反射冲过去要接他,没想到小天使使劲地挥动两边翅膀,竟然还真飞了起来。   不一样的双翼叫他不平衡,飞成颤颤巍巍的曲线,地上的几个人心都拎到了喉咙口。   梨觉却玩儿得很开心,摸索着调整角度,顺利地降临在万年等待已久的臂弯中。   男人抱着娇小的幼崽天使,心中淤积的负面情绪被暖融融的体温和浅浅的梨花甜香冲淡。   人类总是祈祷着神明显灵,天使降临。   原来,就是这般感觉吗?   “叔叔!”小孩子的眼睛弯成月牙,双手搂住他的脖子高兴道,“崽崽会飞辣!”   “厉害。累不累?”   刚学飞行的小崽崽和刚学走路的小朋友一样,不熟练使用这新奇的身体部位。   万年伸手想帮他揉揉,在快要碰到离自己更近的恶魔翅膀时,勾起一些昨夜不太美妙的回忆,果断略过它,摸了摸另外半边的天使翅膀。   嗯,还是毛茸茸的比较好rua。   梨觉被他挠得有点儿痒,咯咯笑个不停,直往他怀里钻。   雪白的羽毛蹭掉下来好几根,呛得万年打了个喷嚏。   “万万叔叔,梅梅哥哥呢?”梨觉问。   在小幼崽看来,这两个大人总是绑定出现,一个不在的时候当然要问问另一个啦。   万年没能回答。   他从醒来就没见到梅菲斯特,也不知那小子哪儿去了。   虽然他们……嗯,算得上是你情我愿和各取所需,既没有强迫,也没有黏糊糊的恋人关系,不需要什么专门安抚的事后清晨。   可万年还是有种被用完即弃的微妙感。   好在他也不是细腻到会为这种事神伤的人,捏捏梨觉的鼻子:“你想他啦?”   小天使的光圈亮了亮:“要找弟弟呀!”   万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弟弟?”   宝宝崽的思维跳跃,讲话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够了解他的人的确会跟不上。   这种时候,就需要绫希出场,充当梨言梨语的翻译官:“我们想问问梅菲斯特先生,圣子殿下去了哪里。万先生知道吗?”   万年还真不太清楚,在教廷亲卫队抵达卡斯特城堡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子世界中还有这么一重设定。   梨觉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叔叔,我们去找梅梅哥哥呀!”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万年认为自己现在不太想见到梅菲斯特。可是宝宝崽的请求很难拒绝。   他想了个借口:“你们知道他在哪里么?”   崽崽摇头。   万年刚想说那还是等等吧,后腰被谁戳了戳。   回头一看,是喵铃的大脑袋。   好吧,地狱魔亲手饲喂的噬魂兽当然能定位。   喵铃尾巴一卷,把小幼崽放到自己的背上。   又顺便卷起绫希,放在梨觉后面。   万年见两个崽崽都坐好了,黑兽还在原地不动,一双熟悉的桃粉色眼瞳盯着自己,好像在等待。   万年脑海里过了几个弯,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要?”   喵铃的大脑袋再次点了点。   万年僵了僵:“……这个,我就不了吧。我都是大人了……”   喵铃和它那个主人一样没耐心,话都没听他说完,大尾巴一扫直接把他撂倒,又在他的脸真的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之前换了个角度勒住他的腰,用同样的、只不过比崽崽们粗暴许多的方式卷着他放到自己的后背上。   万年的头发上还有小天使掉落的白羽毛,现在脸上又都是喵铃的黑毛毛,相当灰头土脸,认命地揽住前面两个小崽儿。   小家伙们对他的加入表示欢迎,梨觉抓住喵铃的项圈,像个小导游一样响亮地喊道:“希希和叔叔,坐稳!要出发辣!”   万年刚想问坐稳是怎么个坐法,只见喵铃竖耳、弓腰、蓄力,猛地一个弹跳,角度逼近垂直,竟然直接横越了宽达数十米的湖泊,恨不得直接奔往月亮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成年人惊恐的尖叫和小幼崽兴奋的欢闹声混成了背景音,激得喵铃更加斗志高昂,挥舞着双翼直接飞了起来,在混沌的夜色下翱翔。   背上的三个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唯一着力的点是梨觉抓着喵铃项圈的小手,小家伙看上去随时有因为太开心而松手的风险。   万年生怕掉下去,他可是在座几位中唯一实打实的人类,既没有喵铃和绫希的种族优势,也不是梨觉这样的小系统,只不过是汪洋大海中一个平平无奇的海盗头子,经不起摔打的。   他死死攥着喵铃的毛,在心里道歉希望别把它拽得太痛的同时,呼啸的风声中眼都不敢睁。   乖乖,这还用亲自吞噬灵魂么?直接就被吓得没魂儿了好吧!   喵铃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惊惧,故意用尾巴戳了戳他,营造出随时会把他扔下去的效果,连恐吓带戏弄。   万年气不打一出来。   还真是……真是物似主人型!   猎猎晚风中,有谁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半空中漫无目的晃荡的噬魂兽顿时来了精神,再次呈直角俯冲下去。   万年一个愣神,可怖的失重感攫住全身——怕什么来什么,他被甩出去了——此刻他们距离地面少说几十米。   完啦。   这掉下去还不得摔得圆圆又扁扁啊。   死亡来临前的几秒钟,万年脑海中已经过了遍跑马灯,从前上司到现老板,从海盗团下属到宝宝崽,从海洋世界到地狱世界。   千头万绪化作一句话:什么新世界的王,什么升职加薪,这破工作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辞职……辞职!   下一秒,人类极速下坠的身体被谁的双手牢牢接住,一双足以遮月蔽空的黑色蝠翼将他强势又小心地裹在里面,像接住一份待拆的礼物。   少年心形的瞳孔在血红月光下格外妖冶,并不低头看他,面无表情地抱着他下落:“大叔,你这样真的很丢人。”   万年:“……” 第81章   万年悲愤交加。   这能怪他吗, 谁家好人能养出这么个横冲直撞的宠物啊!   他顾不得在幼崽们被少年抱起的羞耻感,现在能回到地面、两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还没等他从梅菲斯特的怀里挣脱出来,一团金灿灿的光紧随其后。   他抬头一看, 小梨觉欢快地笑着从天而降。   怕小家伙着陆出现误差,万年连忙张开双臂接住小天使。   “万万!”梨觉的眼睛弯成小月牙,没忘端水, “梅梅!”   万年此前对喵铃和梅菲斯特的怨念, 立刻被崽崽的可爱笑容冲散。   下一个降落在他身上的是绫希。   还好万年早有准备, 把梨觉转移到左胳膊, 右胳膊稍稍拦截调整了位置,不然两个崽崽就得撞一块儿去了。   大一点的男孩用食指蹭了蹭鼻尖, 有点儿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面对如此有礼貌的小家伙, 万年自然也说不了什么, 两边胳膊一拢, 靠向彼此的崽崽们像个贴近就会吱吱叫的小玩具那样笑起来。   万年早就发现了,梨觉和绫希一看到彼此就会笑, 在大人眼中简直可爱得不行。   但这还没算完。   梨觉之后是绫希。   绫希之后是喵铃。   等会儿,喵铃?!   庞然大物以超过幼崽们数十倍的速度扑向他们, 万年瞳孔震惊地看向梅菲斯特, 意为“不会吧这玩意儿也来?”“你这个当主人的都不管管的吗?”“我还不想在这里英年早逝啊啊啊啊!!!”   小魔鬼不为所动, 也没有把他放下来, 抱着一个成年男人、再叠加两个小朋友的重量对看似纤细的少年来说完全不算什么事儿。   ……问题是喵铃的重量远超他们这个叠叠乐组合吧!   见梅菲斯特完全没有要转移阵地的意思,万年已经做好了被友军痛击、发出惨叫的准备。   他没意识到,自己潜意识中已经对小魔鬼如此纵容了,哪怕以肉/身的痛苦为代价,都没打算和对方做出相左的决定。   不过,梅菲斯特的决定总有梅菲斯特的道理。   几秒钟后, 喵铃加入了叠叠乐,却没有真的给两脚兽们造成重创——   万年颤颤巍巍睁开眼,确定自己的内脏没有被冲击成烂泥之后,发现巨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只娇小的黑猫。   从桃心眼瞳还能认出来,这正是缩小了的喵铃。   小天使一把把黑猫抱进怀里,小脸贴小脸使劲儿蹭啊蹭。   从喵铃无奈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但凡换一个人敢对噬魂兽如此大不敬,早被连环爪挠到毁容。   然而对它做出这种事的是梨觉。梨觉做什么都可以。   梅菲斯特漠然地看了他们几秒,忽然手一松,万年毫无准备地掉了下去。还好距离地面还不到一米,又有柔软的草地垫着,和倒在沙发里差不多。   小朋友和小黑猫不肯从万年身上下去,人类认命地抱着这三团小东西,看见小魔鬼居高临下睨着自己,一副事不关己不痛不痒的模样。   成熟的大人难得心生恶作剧的念头,面上装着还被崽崽们闹腾得生无可恋,背地里悄悄抬起腿——   脚尖轻轻一勾,把没有防备、骤然失去重心的少年带了过来。   当然,后果就是他身上结结实实多了个不同于崽崽们的最大重量。   该来的“嗷——”的惨叫,总是要来的。   此前一直不知为何心情不好的小魔鬼见人类如此凄凄惨惨,绷了半天的严肃表情还是没忍住,一个破功笑了出来。   万年一边揉着砸得生疼的地方,一边感慨,能让这臭小子重新心情好,也算是自己的功劳一桩。   ……不对,自己为什么要费尽力气逗对方开心啊。   有什么必要么?他们之间又不是……   他的思绪蓦地中止,喵铃一爪踩上他的脸试图往外跑,又被梨觉抓了回去,两小只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委屈;绫希忙着给崽崽和猫猫打圆场,向万年投来求助的目光。   万年揉了揉自己脸上的猫爪印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同时带了四个孩子。   小的那几个闹作一团,万年忍着他们把自己的身体当橡皮泥一样蹦跳捶打,还得给小家伙们主持公道,相当任劳任怨。   梅菲斯特从万年身上翻下来,随意地躺在旁边,把自己摊成“大”字型,盯着遥远的红色月亮发呆。   万年的声音近在咫尺,那样熟悉,可又那么陌生。   *   梅菲斯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再见大天使长一面。   “迷雾”是罪恶的泥沼,是条单行道。   它的出现可以追溯到主神创立无限空间之前,起初是为了压制某种后世无从得知的孽障,后来逐渐演变成关押罪犯、反叛者、逆党的监狱的终极形态。   谈宁身为天使一族的首领,身为主神最得力的近卫,竟与恶魔族不清不楚,宁可放弃自己的身份也要保下敌对势力的遗孤,其罪可诛。   审判庭褫夺其大天使长一职和天使族的身份,降成最低级,打入“迷雾”。   无限空间的监狱不止“迷雾”这一座,其他监狱里的犯人如果表现良好,可以在清洗记忆之后重新转生进入俗世;   但这一优待并不存在于“迷雾”——这个关押着最危险的罪犯和异心者的囚笼,注定有来无回。   在海洋世界见到万年的第一眼,梅菲斯特当然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可他认错谁都不可能认错谈宁,于是又琢磨起了这家伙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万年和谈宁,不止是“长得像”,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一模一样。   大到五官、骨相,小到眼角的一条细纹,额上一道浅疤,分毫不差。   梅菲斯特理所应当地猜想,万年是不是就是谈宁清洗记忆之后的转世。   可是“迷雾”从未出现过放人的先例,他动用了自己的情报渠道,也没有探听到任何相关的消息——要是有人活着从“迷雾”走出来,那可是撼动全无限空间的大新闻,再怎么想封锁消息,也终究会以各种方式流传出来。   梅菲斯特一方面怀疑万年和谈宁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另一方面又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会不会大天使长当年被关押的地方根本不是“迷雾”、而是别的有转生机会的监牢?   万年是谈宁吗?   不是谈宁吗?   他不知道。   没有人能够给予解答。   千万年前,天使族和魔鬼族的最后一场大战之后,主神创立无限空间的同时,取消了族群和等级制度。   祂的近侍全都换成了一模一样的面具神侍,从此再无差别。   魔鬼一族跟着新生的首领地狱魔进入子世界安生立命,天使族一部分成为神侍,另一部分则进入轮回转世,重新选择自己的身份,天使族自此陨灭,成了后世中的一段模糊不清的传说。   梅菲斯特时常会想,现在的万年如此执着地想要成为开辟属于自己的领地、成为新世界的王,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的潜意识奢求着复兴天使族?   这样,算是谈宁和万年是同一个人的又一层佐证吗?   自从进入地狱世界、和万年的亲密接触一次又一次升级,在仿佛实现了曾经的渴望之余,梅菲斯特也意识到自己正陷入愈发癫狂的状态。   他徒劳地收集任何蛛丝马迹,想要证明那两个是同一个人,同时也在畏惧若是某天有了确凿证据那是两个不相干的独立个体,自己究竟要怎样面对,怎样接受执念的幻灭。   地狱魔的确被神招安,却从不是神的信徒。   唯有这种时刻,他才会想要向神明祈愿。   我这一生别无他求。   请你……请您把他还给我。   *   等梨觉想起来要问梅菲斯特关于圣子的下落,已是几天之后。   最近他总是找不到梅菲斯特,少年不知躲哪儿去了,崽崽只得央求万年。   如果有的选,万年也不想有答案。可惜同样被主人无视的喵铃总缠着他,而噬魂兽不可能感知不到地狱魔的所在处。   没办法,万年只好带上小朋友去寻宝。   小天使的翅膀很容易掉毛,万年很喜欢那些羽毛,看着掉了一堆心疼,便跟在后面捡。   绫希很懂事地帮他一块儿,收集出雪白雪白的一捧,像春日枝头绽放的梨花。崽崽的羽毛闻起来是梨花的香气,甜滋滋的。   依然维持着黑猫体型的喵铃高高翘着尾巴,在浸满血色的地毯上优雅地踩着猫步,引着一行人来到书房。   门没有关,万年本想直接推开,却听见房间里传来另一道陌生的声线。   他一手捂住梨觉的嘴,另一手拎着喵铃的后颈,示意两个小家伙别发出动静。   从门缝里他看见半空中出现的虚影,一个戴着半边鬼面半边藤蔓面具的男人。   Boss们之间可以通过类似于高科技世界全息投影的方式视讯沟通,经历过梅菲斯特“大boss讲堂”辅导的万年还是对此有所了解的。   小魔鬼坐在桌子上,双手抱臂面对男人,背对着他们,看不见神情。   可不知为什么,万年能感觉到他心情很不好。   “看管坩埚和骨头汤的小子,不要再拖延了。”对面人的声音森然,“我们已经开始了献祭进程,只差你了。‘复活节’随时可能开启,‘祂’的复生只有一次机会,你也不想错过吧?”   万年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许多大boss工作中的术语,可面具人的这番话还是听得他摸不着头脑。   献祭?“复活节”?“祂”?复生?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跟跳/大/神似的?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万年低头看向梨觉,小幼崽眨巴着金色的大眼睛,目光纯洁又天真,衬得里面两个大人更加阴暗。   前面那串词汇还没搞清楚意思,接下来的对话更是让万年一头雾水。   见梅菲斯特沉默不语,面具男再度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其他的小boss你都不在乎,唯独从海妖王那里掳来的那个不肯献祭。”   小boss,海妖王。   万年很确定,因为原来的上司是个不想麻烦的性格,所以海洋世界的小boss就只有自己一个。   因此,这两个关键词结合在一起,谈论的也只有他。   万年竖起耳朵,试图听得更清晰。   梅菲斯特被触发了关键词,猛地抬头,语气阴鸷:“姓原的,我劝你别管太宽。”   “你只不过是把他当作代替品,究竟有什么舍不得?”面具男却不顾他的警告继续说下去,“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吧——那位大人,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第82章   小幼崽坐在地毯上, 仰头眼巴巴看着高高的门,期待里面的大人们可以快点儿出来,胳膊底下还夹着罪魁祸首。   严格来说, 喵铃不是那个发出动静惊到梅菲斯特的人,它脖子上的铃铛才是。   噬魂兽原本不愿意戴如此屈辱的项圈,但崽崽坚持这样比较好看;它和所有家长一样, 拿他的撒娇与请求没办法, 只好纡尊降贵低下高贵的头颅, 亲手把自由与尊严交到幼崽手上。   按照这样的逻辑, 赠予铃铛的小系统才是元凶。   总之,在铃铛不小心被拨动、发出明显的一声响后, 书房里的人猛地停下谈话扭头看向声源处。   那凶戾的眼神把梨觉吓了一跳, 还不曾有人这样恶狠狠地看过他;崽崽惴惴不安地抓紧旁边成年人的衣角, 万年捏了捏他的后颈, 却并没有看他。   看清外面的偷听者,梅菲斯特的表情放松几分;可见到万年那过分平静的眼神时, 重新提起一口气。   半边鬼脸、半边藤蔓的面具男被打断后就截断了视讯,影像完全消失前, 冲着万年投来探究的一瞥。   梅菲斯特张了张嘴, 换了好几种问法才开口:“你们怎么在这里?”   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还是在试探自己究竟听到了多少?   万年也很淡定:“你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解释的吗?”   少年蹙起漂亮的眉, 似乎想说什么, 眼神又滑向梨觉。   成年人也低头看幼崽,摸了摸他柔软的金发,口吻温和:“先去找小绫玩儿吧,好吗?”   梨觉晃了晃他的衣角,没忘记自己来的目的:“那个,弟弟……”   万年许诺:“我会帮你问的。不过, 现在大人们需要一些时间。”   梨觉乖乖点头。这样的理由,或者说借口,他以前也听过许多遍。   没长大之前,世界有太多不得踏足的禁区,直到他跨越那条所谓成年的界限,才能够接触真相。   对于这一点,小朋友也很无奈呀。   起初门并没有关,身高相仿的两个大人以书桌当作战壕,四目相对,各执己见。   ——我是谁?   ——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本来是知道的,现在不知道了。此前你为什么让我化名谈宁?这个名字属于谁?   ——……没谁。   ——我自己会去查清楚的,但我更希望你能告诉我。事到如今,骗我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你别听那个老东西瞎说,根本就没有……   ——他只是一种印证,并不是我怀疑的源头。我早就觉得你在看向我的时候,明明是在看另一个人。   ——我……   ——梅菲斯特,别做个胆小鬼。如果连爱上一个人都不敢承认,还要当什么世界的主宰,未免太过冠冕堂皇。   ——好,我姑且不追求你把我当作替身的问题。“献祭”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是谁?你们要做什么?“复活节”又是什么?   ——首先我没有把你当作替身。其次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我不问吗?但听起来,我就是那个祭品吧?   ——我不会、不会的,我绝不会让你……!   ——看,还嘴硬说什么没有那个人。我和你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感情不是吗?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你对那个人如此情深意重。你冒着打破结盟的风险也要保我下来,难道不是因为找遍九天十地,找不出比我更肖似的替代品了吗?   ——我再说一次,你不是替代品。你其实就是……   ——梅菲斯特,我已经觉得自己很可笑了,别让我觉得你也可笑。   起初两个人都是心平气和的,很快声调越来越高,起伏波动越来越大。   小幼崽皱了皱鼻子。   他不喜欢别人吵架,尤其不喜欢自己喜爱的家长们争执。   以前芬克斯和潜杏这样,现在梅菲斯特和万年也是。   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讲,一定要这样吗?   喵铃察觉到小幼崽心情不好,忧虑地用脑袋拱了拱他。   梨觉捧着喵铃的脸,自言自语:“喵。”   他在巨龙世界可是当过小猫咪的哦,所以和喵铃用猫语言沟通完全不在话下。   喵铃:“喵?”   梨觉:“喵……”   喵铃:“喵喵!”   梨觉:“喵?”   喵铃:“喵,喵喵。”   在噬魂兽支持下,梨觉坚定地点点头:“好!”   崽有崽的使命,不可以放任哥哥们继续吵下去!   他爬起来,再度把喵铃夹在胳膊下。   对于噬魂兽来说,这个姿势虽然不难受,但也太屈辱了;它发出请求:“喵,喵?”   梨觉想了想:“好叭。”   于是,喵铃把自己变得更小了些,四五个月奶猫的体型,然后堂而皇之爬到崽崽的头顶,找了个舒服的方式趴下,尾巴在后面一甩一甩。   嗯,这么舒服多啦,居高临下的视角也很适合高贵的噬魂兽呢。   小天使头顶小黑猫,装着满满的心事和高昂斗志,踢着正步踏进房间。   两个大人果然因小朋友的到来暂停了争吵,他们收敛起此前看向彼此时的愤怒与痛苦,面对幼崽不约而同伪装上和气的面具:“怎么了?”   梨觉看看梅菲斯特,再看看万年,每一个都停留了很久,久到成年人的面具差点戴不住。   崽崽背起小手,半边恶魔翅膀半边天使翅膀扇了扇,严肃道:“老师说,吵架不是乖宝宝。”   “老师”这个词对于小魔鬼来说有点儿陌生,他下意识疑惑地看向万年,在看见后者故意回避自己的目光时才记起来,哦对,他俩还在吵架呢。   万年倒是对这个不存在于地狱世界和海洋世界的职业有所认知,好声好气哄着:“嗯,说得对。”   小天使跑过去拉他的手,仰着小脸不放心道:“那,不吵架了?”   万年点头:“听你的。我们走吧。”   此前的争执进行到一半,就这么被他毫不犹豫地搁置了。早已在眼前朦胧的真相被戳破后,他比想象中还要平静,并无什么撕心裂肺的耻辱和痛苦。   自己究竟是长得像“谈宁”,还是就是“谈宁”的转世,又有什么差别呢?   搞得好像他为了小魔鬼不顾一切,没有梅菲斯特的爱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根本不是这样的。   梅菲斯特需要他来作为对已逝之人的思念和慰藉,他需要梅菲斯特作为攀向新世界的天梯。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而成熟的、健康的合作关系,不该掺杂任何感情。   万年有些疲倦地捏了捏鼻梁,这个血红的、诡异的书房才像真正的噬魂兽,他在这儿每多待一秒钟,都有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想要将他吞噬。   离开这里吧。这里就会好了。   他抱起小天使,头也不回。   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少年的失魂落魄。   小魔鬼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丧气地想,尽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自己还是搞砸了一切。   *   绫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壁炉旁边花瓶里的食人花嘴里抢救出一只骨架小鸟。   他把它放在掌心上,看着小鸟用头骨碰了碰自己的掌心表示感谢,然后掀动着翅膀骨架卡拉卡拉飞走。   男孩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沾到的一点点煤灰,走到趴在桌子上顶着蜡烛发呆的小幼崽身边:“觉觉,马上就是你生日了,想怎么过?”   桌子另一边的万年从亡灵名册的清点中抬起头,意外道:“小崽儿要过生日了?你几岁啦?”   梨觉仍然趴着,一手枕着头,一手伸出来,大声宣布:“崽要五岁辣!”   绫希贴心地帮他收回去一根手指:“四岁。”   他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煤灰,于是两个崽崽的小手都变得黑乎乎。   他们手指对手指蹭了蹭,一起笑得停不下来。   小孩子的笑点总是莫名其妙,万年已经习惯了:“四岁啊,那可真是厉害。咱们搞个热闹点儿的派对吧?”   地狱世界原本就是往生之地,这里的活人,严格来说是活物,一共就他们几个,实在太寂寞。   尤其最近万年和梅菲斯特“决裂”,后者成天窝在角落里不出现,只剩下万年和两个小朋友,以及神出鬼没的喵铃,确实太寂寞了点儿。   给宝宝崽举办个生日聚会,邀请能喘气的生物们来参加,也算是能打破这种无尽枯燥的一种方法。   说干就干,万年抽出羽毛笔,从亡灵薄中撕下空白的一页,开始拟定宾客名单。   首先,地狱世界里的大大小小boss和高级npc、以及最终幸存玩家,都可以来;   其次,小系统此前去过的子世界中的家长们;   还有……   他刷啦啦写着名字,猝不及防背后多了一点儿重量;小天使挥着翅膀飞到半空,扑到他身上。   崽崽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眼睛,奶声奶气问:“猜猜我是谁鸭~”   万年放下笔,双手覆在梨觉软软的小手上,配合地认真思考:“唔,是谁呢?我猜猜看啊,是小绫吗?”   梨觉咯咯笑:“不是!”   万年很苦恼:“那是……喵铃吗?喵铃的爪爪应该是毛茸茸的吧?”   “也~不是!”小天使松开手,飞到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宾客名单上,对他笑个不停,“是崽崽呀!叔叔笨!”   万年装作吃惊的样子:“原来是崽崽啊。”   余光瞥见绫希在憋笑,万年直觉哪儿不对劲,正要发问,抬头看见许久不见的少年的身影,立刻变得面无表情。   梅菲斯特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故作高冷姿态、看起来压根不想搭理自己的万年。   年长者装起冷淡的样子还挺唬人的。   ……如果没有顶着一对熊猫眼的话。   噗。 第83章   情形出现了逆转, 之前是梅菲斯特处处躲着万年,现在变成了万年对梅菲斯特避而不见。   他试图去寻找各种证据,证明自己是, 或者不是那个梅菲斯特期望中的人,无论哪一种结果他都愿意接受命运的裁定,总比如今不上不下悬而未决要好。   无限空间所有进入复生的人都要经过彻底的记忆清洗, 所以他的确可能是任何一个人的转世。   只不过既然重新活一遍, 那就是全新的人类了, 他不打算为任何人、被任何人当替代品。   万年在地狱世界已经混到了小boss的级别, 想要搜查需要的资料并不困难。   很快,他了解到那位活在传说中的天使族一员, 主神座下三千白翼兵团的统领, 大天使长——一堆光鲜亮丽的头衔之下, 名叫谈宁的那位。   与大多数人想象中差不多, 大天使长不近人情,冷酷无私, 对神明和天使族有无限的忠诚。   然而这一坦荡的、笔直的道路却在遇到那个年幼的恶魔族遗孤时,发生了逆转。   谁都不知道, 在天使族的地界, 怎么会出现一只恶魔幼崽;究竟是谁把他放在这儿, 又有怎样的居心。   大天使长自然也怀疑过, 是不是敌族想要将这个小东西做一些改造、深入伤害天使族。谈宁对小小的恶魔进行了全方位检查,并未发现端倪:这真的只是个幼年期的孩子。   按照往日的规矩,他应当立刻对幼崽施以刑罚;是的,连丢弃都是不可以的,为了永绝后患,踏足过神域的恶魔一律处死, 以前都是这么做的。   谈宁是白翼兵团的指挥官,如果连他都做不到公正无私,这支战士的队伍又怎样守护主神的荣光呢?   过往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跪地求饶的、哭泣悔过的,他都不曾犹豫。   可面对那个小幼崽怯怯的、又莫名信任的目光,谈宁竟然动了恻隐之心。   人与人之间或许有着天生的引力,这引力说不清、道不明,却能够跨越千万重阻碍,将两个命中注定会相遇的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大天使长不仅没有亲自动刑处死恶魔遗孤,甚至没有把他交上去,没有公开他的存在。   谈宁用自己的力量为幼崽施加了障眼法,好保证其他同族看不见他,就这么秘密地饲养了他很长时间,还用祷词中的经文为他起了名字:梅菲斯特。   对于年幼而单纯的小梅菲斯特来说,抚养他的谈宁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信赖和亲近的存在。   可对于谈宁而言,对梅菲斯特的感情则复杂得多:   他知晓秘密总有一天会败露,到那一天,他们两个都不会好过;   另一方面,他若是有办法把梅菲斯特送走,送回恶魔自己的族群中,等梅菲斯特作为一个正常的恶魔长大,他们迟早会兵刃相见,成为用彼此的鲜血来祭奠同族的死敌。   无论哪一种局面,他都不想要看到。   主神与族群对他来说很重要,那是他发誓用性命守护的存在。   可小恶魔对他同样很重要。   谈宁行走在两面深渊的钢线上,每一步都要十二万分小心。   被发现的那日,谈宁比想象中更平静。   作为大天使长,他拥有比其他天使要高得多的权限,同族并不能识破梅菲斯特身上的障眼法;真正发现小恶魔的,是另一个被押送至监牢的魔鬼忽然爆发出的感应。   大天使长竟秘密饲养恶魔遗孤,此事一出,神魔两界顿时炸开了锅。   天使族要对他审判,恶魔族更是要讨伐,用一个幼崽的丢失当作借口,怀疑神域还私自绑架了更多同族。   千万年来,两族的混战从不曾休止,只不过开展的理由换了一个又一个。   谈宁向主神请罪,愿意以己之力孤身迎敌。然而白翼兵团其他想要夺权的人早就不信任他,用各种理由阻止了他继续上战场。   谈宁别无他法,又向主神请求,愿意自铰双翼,抹去记忆,降级成最低等的人类,流放至任何一个角落。   只是……只是让那个孩子与自己一起。   大天使长勤勤恳恳护卫这么多年,主神对他赏识也信赖,发生这种事,祂同样无奈。   祂愿意答应谈宁的前半个请求,天使族却不能同意后半个:恶魔已经落到他们的地盘,居然还能毫发无伤走出去,这事儿传出去以后天使族的面子往哪里搁啊?   更何况如今恶魔族已经打定主意在梅菲斯特这件事上死磕到底,于情于理,天使族都不可能对大天使长带着恶魔幼崽离开这件事袖手旁观。   只有到了不得不二选一的危机时刻,人才会清醒地意识到究竟什么对自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谈宁已经被剥夺了职权,但翅膀还没有来得及没收。   再又一次大战爆发时,他向着主神所在的神殿深深地跪地悔过后,带上梅菲斯特从神域纵身一跃,去往人间。   只可惜这样的“私奔”没有得到好结果,二人还未抵达真正的人间,行踪就已经败露。   这回,曾经光辉无限、受人敬仰的大天使长,成了畏罪潜逃的、受人唾弃的罪者。   主神不忍对心爱的部下出手太重,然而众怒难平——既要承受天使族对大天使长的不解、质疑,还要回应恶魔族借题发挥、火上加油的叫嚣,祂也进退两难。   谈宁不想让敬仰的神明因自己为难,提出最后一个请求:让梅菲斯特回到恶魔族,作为代价,自己愿意进入“迷雾”。   很久很久以后,当主神决心组建一个破处混沌的无限空间,向彼时的恶魔族首领梅菲斯特提出邀请,谁都以为桀骜不驯的地狱魔绝不肯屈居于人下、不会答应祂。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梅菲斯特只是微微笑,说,这是我欠他的。   ……   知晓了整个故事后,就算是万年也不得不对那位素未谋面——不,这个词其实不准确,他每天照镜子都应当看见了他——的大天使长心生敬佩。   大天使长对小魔鬼的爱是无私的,跨越了种族、立场,不求回报。   可是自己不是。   万年想,自己可不是长着白色翅膀的天使,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   而普通人总是自私的。   他仍然不认为自己和谈宁是同一个人,哪怕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他一直顶着这个名字、扮演着梅菲斯特幻想中的大天使长,连单片眼镜这样小小的细节,梅菲斯特都没有忽略。   万年可不觉得心里的疙瘩是因为自己爱上了那个臭小鬼,不过是在得知真相后的正常反应罢了——谁愿意永远做他人的替代品呢?   他决定要跟梅菲斯特摊牌,后者作为掌管着亿万魂灵的地狱之主,若是想要一个听话的木偶,完全可以捏造一个,没必要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如果看自己不顺眼,那他干脆离开好了。   开辟新世界也好,回到海洋世界当个本本分分的小海盗也罢,都比在这儿继续耗着要好。   万年没想到的是,梅菲斯特对此反应非常激烈,坚决不同意他离开。   那双平日里总是甜蜜地、狡黠地冲他笑、冲他撒娇的眼眸,居然也会从温柔可人的桃色变成血红,和窗外诡异的月亮一样,像个无时无刻不在渗血的伤口。   “不可能的。”梅菲斯特低语,魔怔似的;又或者他原本就是魔,任何正常的表象才是装出来的,“我好不容易找回了你,不可能放你走……绝不。”   万年试图挣开他的桎梏,看着娇小的少年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男人动弹不得,只得冲他大吼:“你清醒一点,你看清楚,我不是他!”   小魔鬼从背后抱着他,闻言怔怔地抬起头,摆过他的下巴,用一种近乎于断骨拆心的眼神将他的五官细细描摹。   在万年以为他会想要吃了自己之时,梅菲斯特忽然温柔而着迷地亲了亲他:“……不,你就是。这世上唯有你,我绝不可能认错。”   不用看万年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么灰败。   他就不该来找这浑小子谈判,就应该直接离开。   ……不过,子世界要怎么离开?他又要怎样回到原来的海洋世界?   小boss并没有这种权限。   “我不会让你走的。”   身后人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不上来究竟是对他的宣誓,还是对自己的劝诫,甚至用尖尖的、吸血鬼似的犬齿叼住他后颈的软肉厮磨。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了……   “你回来看我了,是不是?你也很想我吧。   “你在‘迷雾’受苦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去找你……”   万年从一开始的反抗,到慢慢顺从,任少年把自己当个抱枕似的翻来覆去揉捏。   他的心也越来越沉静,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反而异常冷静。   这小孩八成是疯了。   即便大天使长的主观意愿上并不想丢下他,但对于当年的恶魔幼崽来说,忽然失去了庇护,回到一个自称是他的同类、却没有人真心爱护他的族群,反反复复被拉去检验天使族究竟有没有在他身上下标记,这无异于被抛弃。   有点儿PTSD,也可以理解。万年想,如果被赖上的不是自己就更好了。   眼见着少年的手越来越不规矩,万年再度后悔起了当初的决定:早知道还是留在海盗船上兴风作浪,同样是上司,海妖王虽然不怎么搭理他,起码不会像地狱魔这样还得潜规则自己。   唉,职场不好混啊,选对上司真的很重要。   刚想着前老板,前老板就出现了。   海妖王推门而入,耳鳍下坠着只有为了某些隆重场合盛装打扮时才会戴上的珍珠,单手抱着小梨觉:“你们在这里啊,小家伙的腰带不见了,还有一整箱气球;如果甜点没办法冷藏——”   等看清屋里两个人在做什么时,潜杏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凭借着大boss惊人的反应速度一把捂住小幼崽的眼隔开未成年不宜的画面,迅速地退出去:“……抱歉打扰了。”   在崽崽好奇的“诶诶~?”的同时,砰一声巨响关——或者说砸上了门。   梅菲斯特对此完全不为所动,仿佛没看见似的。   万年这时候再想难堪地推拒,也迟了。   一想到几秒钟前,前老板和小系统看向自己的、充斥着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他就觉得生无可恋。   完了。   自己这么多年来一手打造、苦心经营的儒雅睿智精英形象,这下是彻底粉碎性骨折了。 第84章   “哥哥。”   “嗯?”   “万万叔叔和梅梅哥哥……”   “……”   “他们是在……”   “小朋友不可以知道。”   “O^O”   潜杏抱着梨觉, 快步离开书房所在的走廊,以及整层楼。海妖王向来闲庭信步,今日速度比平时快得多, 脚步也匆忙,仿佛后面有妖魔鬼怪在追。   严格来说,背后的书房有地狱魔在, 的确算是一种“妖魔”。   怀里的小幼崽安静了一会儿, 又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哥哥。”   潜杏在他再问出什么惊人之语之前及时地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鼻子:“嘘。”   梨觉不服气:“崽崽看过的!”   潜杏的思绪打了个结:“……什么?”   “亲、亲!”宝宝崽的回答口齿清晰, 掷地有声, “幺幺哥哥和咪咪哥哥,也亲亲过!崽看过哒。还有哦, 爸爸和金色的叔叔……”   大人听得寒毛直竖:“你怎么……”   梨觉露出小酒窝, 奶金色的眼睛闪闪亮:“那, 崽也要和哥哥亲亲!”   小孩张开双臂, 在抱抱里等待抱抱。   潜杏拗不过他撒娇,低头在他额发上印下轻轻一个吻。   海妖的体温很低, 连亲吻都是冰冰凉凉的,带着深海的幽静。   小幼崽得到亲吻之后心满意足, 把追究其他哥哥的亲密行为的事儿抛之脑后。   见梨觉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海妖王松了口气。   他朝着前面厚重的大门抬起手, 衣袖里钻出暗蓝色的水草攀上门柄向下一扭, 大门向两旁打开,殷红的月色照亮了昏暗的屋内。   在这依旧森然的夜色下,已经变成了地狱古堡的卡斯特城堡却热闹得很:   无头鬼侍们哼哧哼哧搬着一张长桌,往上放着各种甜点小吃——人类可食用的那种;   骷髅仆从们忙着给气球打气,布置花篮,系蝴蝶结和各种饰品;   流萤和飞花灵巧地编着生日王冠, 待会儿要给小寿星戴上;   喵铃头顶着绫希,正在往挂满灯串的圣诞树上挂礼物;虽然梨觉的生日无论是在现世还是地狱世界中都与冬日相去甚远,不过崽崽喜欢,那么什么时候都可以有圣诞树。   梅菲斯特和万年在书房吵架的同时,其他人早就开始为生日派对做准备了。   小系统的四岁生日,可是大事件呢。   潜杏把梨觉放下来,崽崽在一众侍从的目送下第一个跑向绫希。   很快,一道金红色的光凭空出现,像个撕裂的伤口那样越来越大,直到可以容纳成年人穿过。   最后的客人,黄金龙家族的一行人姗姗来迟。   小幼崽正费劲地往噬魂兽背上爬,听见熟悉的呼唤声连忙回头,看清芬克斯一行人之后激动得差点从喵铃身上跳下来。   岩石眼疾手快冲过去接住下落的小崽儿,也因此第一个获得了来自小系统的贴贴。   他过于高大,梨觉像被一座小山举起来。   岩石干脆扛着他,炫耀战利品似的到处晃悠,展示给所有人看:这可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朋友呀。   芬克斯在原地抱臂,嘴角挂着笑,看着梨觉向自己靠近。   果然一见到他,崽崽立刻探身要他抱:作为小系统第一个上岗遇见的boss家长,黄金龙点亮了雏鸟情结这么一个大大的加分点。   梨觉很久没见他了,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哥哥咪说。   讲这个新鲜的子世界,讲自己当小小男仆的时候很会擦地板(居然让他们放在心尖尖上的宝宝崽擦地板?梅菲斯特那小子到底在干什么?芬克斯皱起眉),讲卡斯特伯爵、格温女仆、圣子与大祭司,讲随着一声悠长哨音,这个世界蓦地改头换面,像帷幕降下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剧本。   还有。   “崽崽看见了哦!”梨觉用压低声音讲秘密的语气,以及完全没有跟着放低的音量,“梅梅哥哥和万万叔叔在——”   周围忙活的、没忙活的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在——?   小魔鬼有一张漂亮皮囊,性格既恶劣又甜美,撒娇功力顶级,一看就是个祸害八方的风流胚子。   可是要说他真有什么过往恋情,好像也没听讲过,连逢场作戏都是高高在上的,宁愿当个操纵人指示手中的木偶走完过场,也不肯亲自做些什么。   有人说,梅菲斯特就是这样的无情种;   有人说,梅菲斯特其实心中有情根深种的对象,只不过谁也没见过。   这些猜测直到他从某处掳回来一个小boss。   这句话并不严谨,从某个时刻开始,小魔鬼每次离开地狱世界都会带几个小boss回来,可却没人见过他们第二面;谁都不知道他把他们送去了什么地方,只觉得梅菲斯特很迫切地在收集——是的,收集各个子世界中的小boss,无论是地狱世界中的,还是其他的。   有传言他们被关押到了一处,要作为祭品献给邪神。   这些传言的源头都被梅菲斯特用些……手段掐断了。   然而这个从海洋世界带回来的小boss却有所不同:梅菲斯特不仅没把他从到那个神秘地点,反而一天到晚放在身边,走到哪儿待到哪儿,一会儿看不见就到处找,恨不得拿根绳子拴自己身上。   从那些时候大家就知道了,这个名叫万年的、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恐怕对梅菲斯特来说是很特殊的。   地狱世界中有一些跟着梅菲斯特从原初时代一直到现在,也对如今地狱的主人过往与天使族的纠葛有所了解。然而并没有人亲眼见过那位折翼后陨落的大天使长,不敢擅自猜测万年和后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能确定的,只是万年和其他小boss,或者说其他任何人,对梅菲斯特来说都有所不同。   “——他们两个,亲亲啦!”   随着小奶音的大声宣布,这桩历经过各种猜测、下注的粉红色传言,终于得到了证实。   骷髅仆从和无头鬼侍们面面相觑(虽然他们没有一个拥有真正的“面”),八卦的小泡泡差点从骨头缝里冒出来。   芬克斯对梅菲斯特的印象可算不上正面,他并不会像潜杏那样教育小朋友不可以听,而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哎哟,那小子也到了这种年纪了?”   地狱魔总是以十七八岁的少年形象示人,常常忽略他也是活了千万年的原初怪物。   梨觉则是回以对潜杏一样的要求,充满期待:“崽也要和哥哥亲亲!”   芬克斯亲了下他的脸颊,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惆怅:“等你长大了,是不是也……”   梨觉眨巴眨巴眼,没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长大后会怎么样呢?也会和别人亲亲吗?可是他现在也跟哥哥们亲亲啦,有什么不一样呢?   崽崽正欲发问,被冷淡的声音打断:“不要乱教小孩子。”   他们转身,视察完场地布置的海妖王站在不远处,神色不虞,显然是对黄金龙此前跟小系统讲的话有所不满。   芬克斯没说话,似笑非笑看着他。   梨觉睁着大眼睛,看看这两个最亲近的家长,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好几次,恍然大悟:“是不是就像咪咪和——唔唔唔——”   芬克斯捂住他的嘴,阻止他把更大的八卦公布于世。   莉达和流萤、飞花站在一块,难得有这种围观上司八卦还不用担心逾矩的场合,女孩儿们当然不会轻易放这件事过去:“宝宝崽知道的小秘密可真多呢。”   “哎呀,小朋友其实比看起来懂得要多哦……”   “是哦,孩子们长大的速度可是很惊人的。”   “有时候还是要避着点儿……”   她们嬉笑着调侃,林望和威尔一个扭头看天一个看低,试图遮住自己扭曲到抽搐的嘴角;连岩石都一脸不忍直视,走到喵铃和绫希那边试图分散注意力。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就在这时,地狱世界的主人总算忙完私事,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梨觉第一个表示欢迎:“梅梅哥哥!”   他扇了扇翅膀,差点打到芬克斯。   黄金龙把魔鬼翅膀、天使翅膀和自己的龙翼近距离做了个比对,暗自撇撇嘴,还是龙族的比较帅气。   梅菲斯特摊开手,掌心里凝起一团黑雾,放进梨觉的小手里:“给你的生日礼物。”   崽崽好奇地捧着那团雾,它在他手心里慢慢消散,直到剩下一块磨得很光滑,泛着磨砂质感的东西。   一块骨头。   说得再精确点,一块山羊骨头。   “世界上供奉邪神的祭坛上第一块羊骨。”小魔鬼冲他挤挤眼,“以魔鬼的名义保佑小甜豆百毒不侵。”   可不仅仅是名义,这上面被梅菲斯特施下了灵力,附着着地狱之主的气息,的确不会有什么牛鬼蛇神胆敢靠近。   梨觉赞叹着、认真地道谢,将羊骨装进自己的小背包。   里面已经装了满满的礼物,来自海底王宫的珍珠,来自黄金龙家族的龙鳞,以及来自绫希的一节脱落的灵犀角。   家长们不约而同将自己最珍贵的、或者说可以代表自己存在的一部分送给了小幼崽,只为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依旧能够陪伴,以及向所有居心叵测的人宣示:这个崽是我罩着的,可不要动什么歪脑筋。   随着格温老女仆将高达两米的十八层蛋糕推来场地中央,聚会达到了高峰。   光是为这个特制大蛋糕插蜡烛,就够众人忙活的。   几个大boss站在一旁,轮流抱着崽崽。梨觉为了端水,隔一会儿就得换一个怀抱;在这三人之间流转还不算完,喵铃同样眼巴巴守在旁边,尾巴不住地甩,发出奶猫似的哼哼唧唧,期待小天使可以再来自己背上。   若是换作以往,恐怕谁也想不到,各个子世界的大小boss竟然能够欢聚一堂,非但没有对彼此拔刀相向,还挺其乐融融。   号召他们做到的事件,竟然是一只小系统崽崽的生日。   梨觉是无限空间的创可贴,将各个子世界与它们的主宰以格外温柔甜美的方式连接在一块儿。   他们对主神的臣服,因祂那可以降伏一切、统领众生的力量。   对小神子,却是心甘情愿、源自一种名为「爱」的东西。   好不容易插完所有蜡烛,梅菲斯特打了个响指,所有蜡烛上的火焰一同燃烧起来,顿时将蛋糕塔照得比旁边装饰得花里胡哨的圣诞树还要璀璨。   三位平日里很威严的大boss为了谁抱崽崽去吹蜡烛,幼稚地吵了起来:   “这里是我的世界吧?当然该我啊?”   “宝宝崽和我最亲不是很明显吗?”   “你们根本不会带孩子。”   “可是现在小甜豆是我的系统吧!”   “他不属于任何个人。”   “上次是谁差点把他摔了?”   “潜杏哥哥你不能总揪着那次不放!”   “臭小子你已经失格了。”   “哼。”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才是梨觉最重要、最喜爱的那个。   他们仨一同看向梨觉:“宝宝崽,你选谁?”   小崽崽扭着身体要下来,仰脸看了看所有的大人,然后在家长们期待的、彼此竞争的、志在必得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   绫希。   成年人们垮着脸,看见不争不抢、却成为最后赢家的男孩牵着幼崽的小手,在喵铃的帮助下轻松地升到蛋糕塔的最顶层,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   梨觉掀了掀小翅膀,属于天使那半边洁白羽翼包裹住绫希,小脸被烛光映照得红扑扑。   虽然哥哥们也很好啦。   但是,最喜欢、最最喜欢希希喔! 第85章   长满了食人花和墓碑的花园里被欢声笑语填满, 越是热闹,也衬得另一边密道里越是冷清。   万年小心地扶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时不时低头躲过到处乱窜的蝙蝠, 顺着没有光的通道慢慢往下走。   卡斯特伯爵的书房里有密道并不算什么秘密,每个古堡,或者但凡大一些的房子, 都会有自己的独家设定。   值得探究的, 是这密道究竟通往何处。   此前同梅菲斯特之间的……嗯, 姑且算是争执吧, 被海妖王和宝宝崽打断之后,两个人都没了兴致, 无论是争论还是别的。   既然潜杏过来找他们, 说明梨觉的派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 随时可以开始。   万年还没忘今天最重要的事什么, 深吸一口气:“快点去吧。”   小魔鬼疑惑道:“你不去?”   万年摇摇头:“我……就说我有点不舒服吧。崽崽会理解我的。”   受宠爱的小宝贝生日聚会所有人都该是开心的,可他现在一点儿笑脸都扯不出来, 还是不要出现给别人败兴了。   梅菲斯特不信:“你哪里不舒服?我刚才可没感觉到。”   万年冰冷地微笑:“看到你就不舒服,够了吗?”   梅菲斯特看他一眼, 抿了抿嘴, 并没有说什么。   这很罕见, 但也的确让万年松了口气。   待小魔鬼走了之后, 他颓唐地陷在座椅里,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怎么也驱赶不了缠绕着全身的、仿佛有形的黑雾。   不确定椅子转到哪个角度,机关忽然被触发,他眼睁睁看着那张沉重的、已然被各种藤蔓占领的实木桌裂成两半,里面赫然是一截阶梯。   许嘉航的城堡是按照他的想法来打造的, 但归还给梅菲斯特之后,所有的功能也都为他进行了调整。   换句话说,如果现在书房里还有密道,那么就是地狱魔,而不是卡斯特伯爵所需要的。   万年作为这个世界被大boss随身“携带”的小boss,竟然不知有这么一重构造。   也就是说,这里无论有什么东西,都是梅菲斯特瞒着他的。   他想起那个面具男所说的话,什么“复活节”,什么“祭品”,什么“献祭”……   密道通往之处,会是这些词汇的谜底吗?   这么想着,他走了进去。   起初是长长的黑暗,他不得不打开口袋里的袖珍手电筒;这玩意儿还是他从海盗船上带过来的。   身为人类就是这点儿不好,什么异能都没有,只能借助外力。   当他停在一堵墙面前时,失望攫住了他的胃。不会这个看似很有秘密的密道,其实只是个烂尾工程吧?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返回时,后面传来叫人心脏直往下沉的重响——书桌竟然闭合了。   更惨的是,长久没有换过电池的手电筒也耗尽了寿命。   换句话说,他被关在了两头都没有出口的幽闭空间里。   人不能倒霉到这种程度,万年闭了闭眼,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一抹薄薄的光亮出现在他眼前,昏沉的空间里显得颇为刺眼。   万年用手掌遮挡,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能睁开,发现那竟然是一面镜子。   他很确定自己刚刚下来的时候没看到这玩意儿,它是凭空出现的;恐怕就是书桌关闭之后触发的连锁反应。   肯定不是什么普通镜子。   好吧,当然不是,因为它飞到了自己面前。   万年:“。”   虽然怎么看都长得像个镜子,它并没有倒映出他的模样。   万年戳了戳它光滑的表面,自言自语:“是需要什么验证么……你是个锁?那么什么是钥匙?”   似乎为了回应他的猜测,镜子欢快地晃了晃。   接着,镜面上浮现了一行荧光的字。   那根本不是人类的语言,可能是什么古魔鬼语之类的东西,看着就像鬼画符。   万年本以为自己完全不可能认识上面写的什么东西,可他多看了几眼,居然读懂了。   ……自己什么时候掌握这种异族语言了?   “魔镜啊魔镜,请告诉我……”   他跟着上面的文字读,说完又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又不是梨觉那个年纪了,怎么还会跟镜子对话。   虽然这么腹诽,还是跟着乖乖读下去。   “谁是梅菲斯特大人在这世界上最心爱的人?”   万年读完只想扶额。   那小混蛋到底是怎么想的设这么羞耻的密码啊!   魔镜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人了,万年开口,它激动异常,连镜面上的文字都跟着抖动。   不仅要读,还得完完整整重复三遍。   三遍!   反正左右没别人,反正自己的形象在宝宝崽那儿已经坍塌了,万年认命地、规规矩矩地跟着读了三遍。   等到最后一次,“最心爱的人”话音刚落,一直没有任何倒影的镜面忽然浮现出一张面孔来。   万年看着镜中人,眼熟得很。   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脸。   魔镜围绕着他的脸庞,歪歪扭扭地显出另一行字:“欢迎回来,谈宁大人!欢迎回来,谈宁大人!欢迎回来,谈宁大人!”   为什么重要的事总要重复三遍呢?   万年很想叹气。   怎么又是谈宁,他已经要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大天使长大人感到厌倦了。   谁会乐意被全天下当作另一个人呢?   好吧,假如,他的意思是假如,他真的是谈宁的转世,那又如何?   他压根没有作为大天使长的记忆,也没有任何天使族的能力。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全部的记忆,那么他还是曾经的自己吗?   也不是不能理解梅菲斯特,若站在他的立场上,等待一个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人等待了千万年终于重逢,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这回一定要抓住他,留在身边。   可如果被束缚的人是自己,那么万年就不大想理解他了。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从他的登录密码正确开始,镜子越变越大,光芒也越来越亮,直到可以将他整个人淹没。   万年没得选,唯有毅然决然踏进那璀璨的光芒中。   *   花园里。   吹蜡烛的环节万众瞩目,不仅是生日中的必要环节,更重要的是,这一群妖魔鬼怪还没吃过生日蛋糕呢,而吹蜡烛就是可以吃的标志。   然而梨觉却停了下来。   “不能吹!”小幼崽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崽还没有许愿呢!”   Boss和npc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许愿?还有这一步呢?   他们都不是人类,就算很久很久以前有谁当过人类,进入无限空间之后也是要清洗记忆才能安排职位的,早八百辈子忘了当人是什么感觉了;生日要搞派对、送礼物、吹蜡烛都还是临时抱佛脚补习的,主要依靠仍然是人类的万年传授。   说起来……   梨觉扭头左看看,右看看:“万万叔叔呢?”   随着崽崽的发问,所有人整齐划一地看向梅菲斯特。   少年一噎:“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芬克斯很高兴能找到机会挤兑他:“那不是因为你俩琴瑟和鸣、形影不离嘛。”   梅菲斯特翻了个白眼:“比不上你和潜杏哥哥。”   黄金龙额上青筋一跳:“你小子讨打是不是!”   小魔鬼撇撇嘴,冲海妖王撒娇道:“潜杏哥哥你看他!”   海妖王直接扭开头,拒绝参与他们这种幼稚且无意义的战争,更不想当什么调停人。   小天使扇着翅膀从喵铃身上飞下来,努力锻炼了一段时间翅膀后,他的飞行熟练程度比以前有所提升。   他没有落到地面,悬在半空中,绕着三个哥哥飞了几圈,央求道:“想要万万叔叔也在。”   他和万年相处的时间算得上所有家长的前列,光冲后者也可以掉落他所需要的子世界「核」的碎片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哪怕是小boss,万年的地位也是很重要的。   芬克斯和潜杏当然对万年的去向一无所知,梅菲斯特叹了口气,把幼崽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恶魔尾巴卷在手里:“我本来是可以感应到他的,但他在跟我生气,关闭了通道,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了。”   梨觉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词:“生气?梅梅哥哥让叔叔不开心了嘛?”   “……算是吧。”少年嘟囔,“虽然也不是我的错。”   “那崽去找叔叔!”小朋友自告奋勇,“哥哥和叔叔要和好,不吵架。”   “好吧。”梅菲斯特道,“既然宝宝崽都这么发话了。”   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大人们并没有参与小朋友的寻宝(指万年)之旅。   梨觉带上绫希和喵铃出发了。   喵铃虽然不能像定位梅菲斯特那样精准地找到万年,但和后者早就混熟,很熟悉万年的气味,同时也能从人类的身上分辩出另一丛属于它主人的气息。   噬魂兽和小天使喵喵咪咪交流了一阵,明白了梨觉的意图,驮着崽崽们奔向伯爵的书房。   它可没打算规规矩矩走楼梯,磨了磨爪后一跃而起,直接顺着外墙三步并作两步攀上打开的窗户。   角度完全垂直,梨觉和绫希却各有各的办法保证自己不会掉下来。   城堡墙体上丛生的吃人藤蔓没有一个胆敢阻拦噬魂兽,一个个压低脑袋、弯下身子,开辟出一条清净的道路。   很快,两崽一兽的身影消失在那扇小小的窗口。   梅菲斯特远远地看着他们,未发一言。   在他身后,派对已经中止,高大的蛋糕塔依旧明亮,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蜡烛并不会因为风熄灭。   如果总是要发现的,那么秘密的揭开由宝宝崽的小手来引导,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第86章   魔镜背后的空间, 并不完全属于地狱世界,万年一时也没看出来这儿到底是哪里,也许是个独立的异空间。   无限空间每个完整的子世界就像一个泡泡, 彼此再怎么紧密相连,中间总有缝隙。而这些缝隙生成的小泡泡,就是各种无主也无人问津的小空间。   主神失踪后, “大混乱”导致许多原本稳定、正常的泡泡发生了畸形和裂变, 于是, 这些bug似的小小空间也变得越来越多。   这也是为什么大boss们现在互相串门变得越来越随意、越来越光明正大;其实也不是故意要去其他人的世界, 只不过不小心打开错了门嘛。   放在祂君临主宰之时,这些可都得偷偷摸摸的才行。   万年抱臂, 戒备地环视一圈。   屋内正中央悬浮着一个球体, 朱红色, 表面凹凸不平, 很是粗糙。它以一个斜角进行顺时针旋转,转速并不快, 散漫地反射着周遭的光亮。   像个……缩小版的月亮。   地狱世界的天空不会真正亮起,血色的月亮永远高悬于头顶。   他眼前的这个, 就像是窗外那轮血月的模型。   血月自己并不发光, 它的光源来自屋里四处摆放的玻璃罐。   玻璃罐的大小和形状各不相同, 大的有人小腿那么高, 小的一个巴掌就能握住。   它们里面好像关着什么,那些不安的囚徒一遍又一遍撞击玻璃罐试图逃出来,但这些看起来精美脆弱的罐子远比表面要结实得多。囚徒似乎就是闪闪亮的光团本身。   玻璃罐不仅为血月提供了光,也在源源不断向它输送着能量。   ……是什么样的能量呢?   如果供血月运转下去,会发生什么?   如果血月无法运转,又会发生什么?   难道面前这个模型似的球体, 真的和外面的月亮、或者地狱世界存在着某种关联?   万年蹲下来,好奇地伸手想要砰砰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罐子,需要双手合抱的、糖果罐的大小。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盖子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你不会想那么做的。”   万年猛地收回手,明明没有碰到任何火焰,指尖竟然留下被灼烧的痕迹。   他站起来,看向那面魔镜。   是的,他已经走进了镜面里的世界,但现在镜子里竟然又出现了一面镜子。   镜中人戴着一张界限分明、分割成两半的面具,纯白的那边藤蔓正缓缓攀升。   万年见过他。和梅菲斯特进行过视讯的,提及“祭品”与“复活节”,并未对自己的情况了若指掌的另一个子世界的大boss。   这个魔镜同时连通了两个子世界,地狱世界,和面具人的另一边。   很明显,对方同梅菲斯特正在一起谋划什么事儿——关于“祭品”和“复活节”的事情。   万年面朝他慢慢后退,直到后背接触到坚硬的墙壁才安下心来。他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人,又恍惚地意识到,魔镜可能就是祭坛,而他见到的那些瓶瓶罐罐就是祭品。   如果他之前听说到的讯息没有错漏,那么这里面想要逃脱的,恐怕就是梅菲斯特和面具人从各个子世界收集来的……小boss们。   万年不禁打了个冷颤。   如果不是因为长得像谈宁,自己恐怕已经是罐子中的一员了;还能在这儿活动手脚、自由喘气,应该感谢那位大天使长么?   面具人自镜中盯着他,声音喑哑:“谈,你不该来这里。”   万年条件反射要反驳:“我……算了。”   他想通了,懒得去反驳什么,彻底摆烂,既然大家都认为他是谈宁,那么他就是好了。反正当万年也没什么好的,不如当大天使长,既能驱动小魔鬼,还能获得其他人的尊敬,甚至避免一死。   他不确定这人对大天使长的了解有多少,总之,先装出有威严的样子准没错。   万年清了清嗓子,严肃道:“你和梅菲斯特在谋划什么?这些——”他的目光堪称慌乱地扫过那些关着小boss的玻璃罐,“用来做什么?”   面具人轻笑一声:“当然是为了迎接‘复活节’的到来。”   “‘复活节’……”万年皱起眉,咀嚼着这个被反复提及的词。   一个节日。   还是,一个时间点?   既然是「复活」,那么,究竟是谁要「复活」?   面具人仔细地观察着他,摇了摇头:“你其实还没有想起来,不是吗?你不是谈宁,还是那个人类。否则你听到这个词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万年被戳破伪装,抿了抿嘴,没说话。多说多错,既然这个人看起来不介意让他知晓自己掌握了多少,那么不妨听他继续讲下去。   “看来那小鬼还是对你手下留情了。”面具人哼了一声,“要我说,直接给你移植记忆不就得了,何必这样跪在你脚边苦苦乞求一点爱。”   ……这说的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小魔鬼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讲哪个缺爱的小可怜呢。   “我们已经没有更多可以贡献出的魂灵了,尤其是和你等同能量的。”面具人不经意提起他们除了对方,还有第三个同谋,“我早就和那小鬼说过,如果确认你就是谈宁,那么的确值得等待;如果不是,就别耽误时间,‘复活节’随时有可能开启,必须尽快完成献祭仪式。可是他不听。啧,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对你还真是够情深意重的。”   万年对此不置可否。究竟有情无情,反正又不是对他。   他更想知道的是,“复活节”开启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面具人看出了他的想法:“比起你究竟是谁,谈宁究竟是谁,你好像更想知道‘复活节’,是吗?看来梅菲斯特对你守口如瓶。”   “那么你要告诉我吗?”万年不动声色。   “告诉你也无妨。我给了小鬼这么长的缓冲时间,是他不遵守时间在先,也别怪我破坏约定。”面具人道,“‘复活节’,就是邪神大人归来的日子。”   万年暗暗吃惊。他成为海洋世界的小boss也有些年头了,尽管属于大boss的部分权限尚未解锁,可也算是站在无限空间各个职级的顶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邪神”这号人物。   能被小魔鬼、以及小魔鬼的盟友这种眼高于顶的家伙尊称为“邪神大人”,并且如此虔诚地等待祂的到来,看来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存在。   面具人似乎很乐意见到万年脸上表情的变化:“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信仰主神那一派的,只能说,祂早就不适合继续执掌这片天地了,更何况祂这么长时间没出现,说不定早就死在哪个角落。是时候让无限空间改头换面,迎来新主人了。”   万年愕然。   如果他没猜错,这个面具人应当是同地狱魔、黄金龙、海妖王相同的,五个原初怪物之一。   他们伴随着主神经过了无限空间最初艰难的“创业期”,个个强大,却甘愿臣服于主神的麾下。   原来,梅菲斯特和这人一样,早就不想在祂手下干了吗?   可为这样一个庞大的世界供能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如今主神消失的这段时间,祂给予中枢的神力还能支撑着它不破碎。   祂的力量,是即便所有大boss加起来也不足以抗衡的。   梅菲斯特和面具人想召唤的新的君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祂条条框框的规矩实在太多,芬克斯和潜杏能按着祂画的格子活下去,但我不行,你的小魔鬼也不行。我们需要一个崭新的,更自由的世界。   “想要开启‘复活节’,必须拥有绝对的力量。其实用大boss来献祭会更快,可惜这样会引起中枢的注意,很麻烦。所以我们选择了小boss。   “的确,我们每个人需要‘复活节’的理由不尽相同,我嘛,就像刚才说的,已经受不了神的那些不能随意杀人、必须按照游戏规则进行的破规矩了,那些心高气傲的人类我早就忍不下去。   “至于梅菲斯特,你也知道他有多么爱玩。不过我想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把你——哦,抱歉,我更改下说法;把谈宁——从‘迷雾’中带回来。”   过多的信息涌入脑袋,万年茫然地看着镜子,不知从里面看到了面具人,还是自己。   然而他被最后一句话的“迷雾”唤醒,质疑道:“从来没有人从‘迷雾’中离开,这个规则我还是知道的。”   那是无限空间的终极深渊,是不可能获救的沼泽。   “哦?是嘛。”面具人的语气不咸不淡,“若果真如此,尊敬的大天使长,您是怎么离开‘迷雾’、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呢?”   万年下意识就要声明自己不是谈宁,脑海深处却也为此打了个问号:梅菲斯特如此信誓旦旦他就是谈宁的转世,可无限空间人人都知晓“迷雾”有来无回,就算她真的是大天使长,也该消散在“迷雾”里,绝不可能转世轮回再进入子世界。   除非……   除非,「迷雾」有了缺口。   面具人见他又要“抵赖”自己的身份,心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别再玩儿‘我不是我’这一套了。既然你这么坚持自己和谈宁无关,不如就让你看看你的真实过去吧。”   这里是地狱世界和另一个子世界相连的空间,而任何空间,小boss是绝对无法越级反抗大boss的。   万年直觉不妙,却已经无法动弹,瞬间被红月亮的引力捕获。   记忆如滔天洪水灌入他的脑海。 第87章   天使一族并不如人类想象和创造的作品中那般柔软美好, 他们是神的战士,必须绝对服从,绝对公正, 实际上是个相当冷肃的族群。   谈宁身为大天使长,更是要摈弃一切感情。   只是所有为自己设下的条条框框,总会在一个例外面前打破。   那个在混战中丢在神域的恶魔遗孤, 如此幼小, 如此无辜, 看向他的眼神充满天真柔软的信赖。就算是大天使长也没能压抑住自己的怜悯之心。   无情的种族一旦有了感情, 就是灾祸的开端。   尤其这份感情又对着最不应该的对象。   谈宁匍匐在神殿前,等待着神主的最后审判。   金发的神明垂眸望了他很久, 沉声道:“你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他是祂的近卫, 忠诚, 英勇, 无懈可击。千万年来如一。   却溃败在一个小小恶魔身上。   谈宁深深低着头:“是我的错,我会承担。您不必有所顾虑。”   神明想看在大天使长过去功高劳苦的份上网开一面, 然而神域的裁决一向以公平为准绳,若不重重降罪, 难平众怒, 更难以维持神的威信。   谈宁对此很清楚, 也不愿让神明为难。   “就算去‘迷雾’?”   神金色的眸子看着他。   “就算去‘迷雾’。”   他已经有所觉悟。   神叹了口气:“也只能这么办了。不过, 这不仅仅是惩罚,你还需要帮我办一件事。在‘迷雾’中……”   谈宁猛地抬头。   听完神明的话语之后,面色变得严肃了些:“是,神主大人。”   离开神殿后,天使们远远看着他,窃窃私语, 再也不会用曾经敬仰的、崇拜的目光看过来。   说完全不在意是假的,可是比起爱憎分明的同僚们,谈宁瞥了眼那边开满粉百合和金蔷薇的花丛,与此前完全不同、沉甸甸的失落攫住了他的胃。   再也不会有一个小孩子躲在那里,只为在见到他的第一秒展露出欣喜的笑容了。   他此生将再不能离开迷雾。   ……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   哪怕曾被恶魔族抓住严刑拷打七天七夜也不曾弯过脊梁的大天使长,因为突如其来的、承受不住的疼痛倒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物大口大口呼吸,却仍然逃不过窒息的痛楚。   ……   魔镜中的血月竟能贮存大量记忆,随着面具人解开锁链,万年的心中被强硬地塞满了属于那个人的、极力克制却仍像波涛般汹涌澎湃的情感。   疼惜。想念。告别。   记忆并不连贯,或者可以说是支离破碎的,然而感情却像水一样圆融地填上心脏的每一个角落。   等他回过神,脸上一片湿润。   他懵然地抬头碰了碰,全是冰凉的眼泪。   这下就算不想承认自己和谈宁是同一个人也来不及了,回忆的置入就像另一个灵魂的入侵,他是他,不是他,都不重要了;他们从此是一体的。   万年踉跄着跌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手背上残留的液体,怔怔地问:“……你在伤心吗?”   为你曾经亲手养大的孩子?   为你已经覆灭的、四散天涯的种族?   为你支离破碎的信仰?   还是难得地,纯粹地只为了自己而流泪呢。   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可不适合在这儿伤春悲秋。他要跟那个强行改变轨道的面具人对峙,需要离开这里——   “叔叔……”   软软的小奶音让万年一个激灵。   他回过神,才发现梨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魔镜的空间。也只有梨觉。   “你……”   他想问小家伙是怎么进来的,但随即意识到也没那么重要;他早就察觉梨觉的身份非同一般,远超一般系统的权限,茫茫世间没有宝宝崽去不了的地方。   “叔叔,难过?”   小幼崽趴在他膝盖上,眼含担忧地望着他,暖暖的小手贴上他的脸颊。   万年将他的小手包裹进自己的掌心,动了动嘴唇想说点儿什么,宽慰孩子不用为自己担心。   可是成型的词句说出口之前,却又流下泪来。   那究竟是自己的伤心,还是谈宁的,他已经分不清了。   自己究竟是万年还是谈宁,也分不清了。   他把小孩子抱进怀里,埋在他小小的肩膀,像是溺水之人攀住唯一的浮木。   说来有些古怪,可对刚刚收到过那样冲击的自己来说,梨觉的存在仿佛定心丸,是最好的安慰。   小朋友学着别的家长哄自己的样子,小手拍着他的背,口中念念有词:“叔叔乖,乖乖~不哭不哭!崽崽在呐~”   语气认真得很,好像大他几十岁的万年才是更需要保护和照顾的那个。   万年想笑,可脸部肌肉僵到只会流泪,于是只有沉默,把小家伙抱得更紧一些。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平静下来,放开小孩子。   梨觉眨了眨眼:“万万叔叔。”   “……嗯?”   小幼崽认真地看着他:“崽崽想把生日愿望留给你。”   万年很惊讶。   他是这群牛鬼蛇神中唯一的人类,唯一的。因为是人类,所以最能理解梨觉曾经生活的地方和社会运转方式,也知道生日愿望对一个四岁的小朋友来说有多么重要。那几乎是仙女棒和魔法一类的存在。   而梨觉竟然要把这个愿望送给他。   万年颤抖而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尽管他意识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还好崽崽没有嫌弃他。   “不用了,宝贝,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做自己想要做的梦就好。”   “想要万万叔叔开心。”梨觉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嘴角,想要把那向下撇的弧度改成向上,“这样,我也会很开心!”   万年怔怔地看着他,嗓子干哑得厉害,仿佛被夺走了喉咙。   小天使摇头晃脑,连带着翅膀上的羽毛扑簌簌地掉,骄傲地宣布:“崽崽的愿望可是很~~灵哒!”   所以,无论万年是想要融合谈宁的记忆,还是彻底剥离成为两个不相干的个体、意识,又或者带着一知半解的真相彻底逃脱梅菲斯特的牢笼。   只要万年想。   梨觉都可以帮他做到。   万年把脸埋进自己的双手,肩膀颤抖着,似笑似哭。   该说已经沦落到让一个四岁的小孩子来安慰好呢,还是说自己竟然有这种荣幸,获得宝宝崽的偏爱。   他问自己的心,究竟想要选择哪一种?   他想成为谈宁吗?   还是继续做万年?   如果这两个身份都不想要了,重新失意,再次从头来过,梨觉是不是也能做到?   小系统的生日愿望,拥有着改变一切的能量。   “你是……宝宝崽吗?”   忽然加入的声音让一大一小吓了一跳,他们差点儿忘了,房间里还有第三人。   梨觉扭头看向声源处,咬着拇指好奇道:“镜子会说话耶!”   哪怕戴着面具,也能看出来这家伙僵了僵:“我不是镜子。”   小幼崽才不听他的狡辩:“镜子镜子,你怎么认识崽崽呀?”   “你的名气可大得很。能在我的管控之外擅自闯入这里的,也不会有其他人了。”面具人说完才察觉不对,又纠正一遍,“我不是镜子。”   “喔,这样呐。”梨觉点点头,“那镜子镜子,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这里就是我的地盘……再说一遍,我不是镜子。”   “镜子镜子,你为什么戴着面具呢?”   “………………”   万年听着有点儿想笑。这位不肯露脸、似乎很凶恶的大boss先生,一如既往,和所有人一样都拿小家伙很没办法呢。   和这么小的孩子争辩是没有结果的,否认越多次,也不过是在他的脑海中加强印象更多次。   面具人放弃自己的身份证明,居高临下看着小豆丁,藤蔓从面具后缓缓伸出:“你到底有什么好,让他们一个二个这么着迷?”   梨觉扇了扇翅膀,自信道:“因为崽可爱!”   他说完还回头看看万年,似乎想要得到赞同;大人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的确很可爱。   “你在梅菲斯特这儿已经待得够久了吧?虽然我也很想把你带回去检查检查,可惜很遗憾,接下来还没有轮到我。”面具人道,“不过,你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在我隔壁。我会看着你,小系统。”   “好叭。”意识到自己马上又要换工作地点的崽崽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仰起小脸,“镜子镜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面具人答非所问:“小系统,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语毕,他的身形自镜中慢慢淡去,直到整面镜子一同消失,仿佛融入空气中。   “镜子走了耶。”小天使自言自语,“那崽崽要怎么认出他呢?”   万年安慰道:“等你到他那儿的时候就会认出来了。你可是沟通岗系统啊,对大boss会有特殊印记的。”   “崽崽不想走。”梨觉撇撇嘴。   他的生日还在进行中,好不容易把家长们凑到一块儿,好不容易熟悉了这个世界的哥哥和叔叔,怎么又要离开啦?   成年人摸摸他的小翅膀:“去了新世界,还有新的朋友。”   小幼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情重新好起来,搁置了这个烦恼,然后扑到大人怀里,眼睛闪闪亮:“那,叔叔的愿望是什么?”   万年看着他天真无邪的小脸蛋,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想要开辟属于自己的世界的原因之一(尽管梅菲斯特说那是他身为谈宁的灵魂想要复兴天使族的愿望,但是,管他呢)——只有成了大boss,才会有名正言顺面见boss沟通岗系统的理由。   现如今他同小魔鬼还在冷战,很难凭自己的力量升至、创造完整的子世界。   但要是他是大天使长的话,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他多么希望有一天,崽崽的出现不是为了去找其他人,不是从他身边路过,而是为了他到来。   如果是为了这个。   就算只是为了这个。   什么爱恨情仇,什么身份认同,在手握一整个世界的权力面前,都显得那样不值一提。   如果他真的曾是位高权重的大天使长,这分明是个天赐的机会,他怎么能让机会从指缝间白白流走?   此外,面具人灌入的零碎记忆中还有一点让万年有些在意:主神在褫夺大天使长的一切、降罪于“迷雾”前,还特意交代了一句。   “迷雾”中,有什么让祂很在意的事情,唯有最信赖的谈宁去办才放心。   梅菲斯特和面具人想要开启的“复活节”、想要从“迷雾”中唤醒的邪神,同主神提及的那件事,这二者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这一切,唯有他拾回全部记忆才能知晓了。   万年深吸一口气:“我想好了。”   梨觉弯弯眼睛:“好的呀。”   他扇扇翅膀飞起来。现在的他对于自己截然不同的双翼掌握得越来越熟练,已经不会像刚开始那样因为保持不好平衡而跌跌撞撞、直往下掉。   血红的月亮仍在原处缓慢旋转,却在幼崽飞到附近时,逐渐染上了奶油一样甜蜜的淡淡金光。   现在,它看起来是轮真正的皎洁满月了。   一半天使羽翼、一半魔鬼蝠翼合拢将小幼崽包裹在里面,他却没有因此掉下来,好像被月亮的引力托举着漂浮在空中。   梨觉双手交握喃喃着,像尊小小的天使塑像——不,他现在就是小天使。   “亲爱的神明大人。”   崽崽闭上眼,奶声奶气,认真许愿。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崽也没有见过你。   “但是但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喔~   “爸爸说,过生日的小朋友是有魔法哒。   “所以所以,请你,实现崽崽的愿望叭!” 第88章   世界的某处。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控制了, 沈烟想。   他张开灰色的斗篷蒙住自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那些带有隐身魔力的衣物,彼时怎么也料不到有一天会穿在自己身上。   尽管耳钉已经承诺过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 沈烟还是拉下兜帽尽量遮住脸,以防万一。   虽然要是真的被认出来,薄薄一层兜帽也没什么作用。   说来也可笑, 他竟然和一颗耳钉有了沟通, 甚至已经能自如地理解对方的意图;简直是投稿到杂志社都要被说一句过于无厘头的地步。   长翅膀的耳钉正在他前面一两米的位置引路, 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他有没有跟上。悬浮的红色像颗兴冲冲的心脏, 他甚至能感觉得到它在兴奋地跳动。   今日它的红,远远闪耀过平时。   哦, 顺便一提, 他现在在越狱。   没错, 从完全不知道身处何方、由无所不能的神明亲自看管、无时无刻都有人把守的牢狱中, 逃走。   沈烟按照耳钉的意思,在它的红光笼罩下, 大摇大摆走出了监牢。   这么做的时候当然会紧张,但那些平日里来给他送饭、将他的情况巨细靡遗报告给神明的侍者, 竟然一个个睁眼瞎似的, 对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类熟视无睹。   看见沈烟惊讶的表情后, 小东西还很自豪地邀功似的扇了扇翅膀。   他不清楚耳钉是怎么做到的, 反正在小东西承诺之后,他就相信了它。   横竖不过一死,拼一把,总比在这里不知生、不知死无尽地等待下去要好。   大约还有某种虚拟的影像呆在原地,神侍们没有发现他的出逃。   至于神明,祂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出现了。   祂很忙, 在忙一出事关重大的戏剧,而祂也是重要的演员之一;忙到来探视沈烟的时候,时不时也会被属下打断,窸窸窣窣报告一些最新进展。   沈烟总是病恹恹地蜷缩在角落,表现出对一切漠不关心的厌世态度,加之神明从来觉得这个柔弱无力的人类不可能逃出自己手掌心,那些对话也没有很刻意避着他。   所以沈烟都听见了。   听见神明的筹谋。听见神明信任的几位首领级别的人物。听见……“复活节”。   如果神侍无法看破耳钉的小小障眼法,那么神明一定可以。   但“复活节”近在咫尺,神明的时间和精力都被占据,没空管一个木偶似的毫无反应的无趣人类。   可祂还是有随时回来的风险,到那时候秘密全部败露,只会落得更惨痛的结局。   沈烟现在越狱的行为无异于走钢丝。   他以为自己会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可是血液里叫嚣的兴奋告诉他,自己分明热爱这种失控的、极端的冒险。   自己曾经是不是也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情?并在血液加速流动、脉搏频率最大,在吊桥效应的驱使下,对某个人生出爱恋般的错觉?   他在思索什么的时候习惯性地想要摸摸左耳,光滑的、空荡荡的耳垂触感让他想起,耳钉早已不是耳钉。   长翅膀的小东西见他速度减慢,担忧地飞过来,抱住他的手指。   那颗悬浮的小心脏在跳动。跳动。   它说,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   它说,请您不要放弃呀。   马上就到……?到哪里?   沈烟抬头,看见纯白的、没有边际的神之牢狱尽头,模模糊糊出现了光亮。   *   现世。   一年半前。   卫明扬和沈烟已经共事快两年了。   那是个相当勾人的男人,有张漂亮的脸蛋,即便大多数时候都藏在灰扑扑的装扮下。   有个很小的儿子,但并没有妻子。   卫明扬阴暗地想,也许是妻子接受不了丈夫比自己还要有风情,又或者这孩子根本就是沈烟被人搞大了肚子生出来的。   当然,这些猜想自然不会搬到明面上,沈烟每次叫他“卫哥”的时候更不会猜到他心里都在肮脏地想些什么。   沈烟性格温和,对所有人都脾气很好,总是微笑。   但也疏离,那种友好不过是张社交面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卫明扬知道,其实对方压根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   他想过用点儿小手段,尝尝对方的滋味;终究是有贼心没贼胆,最多不过偷拍两张照片,连动手动脚都不敢。   除此以外,他最常干的就是观察沈烟,从习惯动作、到神态表情、到兴趣爱好,每天偷瞄的时间比正儿八经工作都长。   沈烟养了一盆梨花。   对,没错,是一“盆”。   梨花是长在树上的,这谁都知道,掉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蔫,就算栽也得有大点儿的空间;偏偏沈烟捡了一枝,固执地插在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装饰性胜过实用性的花盆里,每日精心侍弄着。   最离奇的是,那花儿生命力极强,居然活了下来,开得还挺好。   有一次上面的大领导来视察,对园艺颇有些研究,看到沈烟放在窗台上的迷你盆栽梨花啧啧称奇。   沈烟笑得和煦,迎合却又不谄媚:“公司风水好。”   沈烟喜欢梨花,这很明显。有一次还跟卫明扬提过,他儿子的名字里就有“梨”这个字。   卫明扬没亲眼见过那小孩,不过沈烟和所有新手傻爸爸一样,会把儿子的照片设成手机壁纸,卫明扬耶因此瞄到过一两眼。   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有着一头长长的、蜷曲的金发。还是个混血娃儿。卫明扬便又有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想法。   单亲爸爸应该是很好攻略的,卫明扬每天看着那张漂亮脸蛋实在心痒痒,在网上看了些追人的帖子,决定下手实际操作一下。   万一泡到手,那下半身和后半生的幸福不就有了么。   再说了,自己条件也不差啊。沈烟他还带个拖油瓶,有什么理由看不上自己这个优质单身好青年?   但还没来得及等他开始实验,沈烟就走了。   沈烟离职得很突然,什么都没带走,包括他最心心念念的那盆梨花。   卫明扬陷入突发失恋的困苦,唉声叹气几天,把沈烟留下来的七七八八都拿回了家,包括那盆花。   他压根不懂怎么养花养草,最多偶尔端出去晒晒太阳、浇浇水,就连这个也经常因为加班给忘了。   可那簇梨花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卫明扬一面觉得有点儿邪门,一面又觉得,可能这就是祥瑞。   那盆梨花被放在了他卧室的窗台上。   有时候睡前盯着发会儿呆,夜里,还会梦见它的主人。   沈烟,去了哪里呢?   *   现在。   卫明扬被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   他一个独居多年的单身汉,父母远在一千公里外的老家,也没有自己家的钥匙,就算突然来访也不可能直接闯进来。   可如果是贼也很奇怪,哪个小偷不是轻手轻脚的,搞这么大动静,生怕别人发现不了自己的勾当么?   他脑海中划过一个不好的念头:难道是直接抢的?   他记得抢比偷判得重得多,自己家里又没什么值钱玩意儿,有什么值得背这么大风险——呃,总不能是盯上自己的器官了吧?贩卖人体器官和抢劫哪种比较严重啊?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有人唰地掀开帘子,光亮猛然从外面照进来,刺得他睁不开。   等下。   自己卧室哪来的帘子?   “都别睡了,快起来!山洪要来了,得现在转移!”   啊?什么山洪?转移啥?   卫明扬还懵着,更让他直接宕机的是,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嚯,不大的一间房足足挤下一二十个人!   “哎,老卫,发什么呆呢,快穿衣服啊!”   旁边一个鸡窝头催促他。   卫明扬压根不认识他,可名字却脱口而出:“……怎么了?”   对方手忙脚乱穿衣服:“你没听见啊,要转移!搞快点,迟了就来不及。上回的冰雹也是……”   那人还在念叨什么,卫明扬已经听不清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还有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大通铺?   脑子虽然不转,身体却自己动了起来。   他用比平日赶早八快几倍的速度穿好衣服,正要跟着大部队走,又听见那人半是疑问半是调侃道:“你心肝宝贝儿不带了?”   “啊?”卫明扬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痴呆,   “那盆花啊。”他指了指原本堆放床褥的地方。   等卫明扬看清是什么,一个激灵。   窗台上的梨花盆栽,怎么在这儿?   ——话说回来,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   梨花还是那些梨花,盆也还是那个盆,唯一不同的是,原本灿烂的一大盆现在只剩下三朵了。   卫明扬完全是条件反射揣上花盆跟上大部队,那人边走还边聊:“这花儿到底有多金贵啊,你怎么这么宝贝它?还是说是什么刻骨铭心的初恋情人送的?”   对方先是促狭地冲他挤挤眼,随即想到什么,神情变得愧疚起来:“抱歉,是不是……”   卫明扬知道他是猜花的原主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沈烟下落不明,会不会真的已经死了?   他干脆推翻了这个猜测:“没有的事儿,就是看着好看,有生命力。”   对方松了口气,感慨道:“是啊,这糟心的日子,还能有多小花开着,是蛮好……不过它可真顽强,跟着你走南闯北,不要阳光不要肥料的,还开得挺好。”   他说着伸手去摸那柔嫩的小花瓣,卫明扬下意识想挡开他,又觉得几朵花而已,用不着这么小气。   然而那人发出一声惊呼,再抽出手时,指尖渗出鲜红的血丝。   两人面面相觑。   花盆里除了这三朵小花儿什么都没有,什么东西能割破手指?   犯罪者兼受害者开玩笑:“总不会是花咬的的吧。”   卫明扬也笑。   花儿要是能咬人,地球岂不是倒着转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人竟然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仅剩的三朵小花消失了一朵。   卫明扬压根不记得它什么时候谢的,又或者在哪里掉落。   第二天早上,又没了一朵。   原本在沈烟工位上开得热热烈烈的花儿们,只剩下最后一朵独苗苗了。   卫明扬摸了摸它,自言自语:“你可要保重啊。”   这是他和现世,和原来的世界,最后一点联系了。   正当他要抽回手时,噬咬的疼痛钻上心头。   他一看,自己摸花瓣的食指也破了个口子。   他看着那朵柔弱无辜的小梨花,冒出荒诞的念头:它的同伴们,不会都是被它吃掉的吧? 第89章   X332基地, 长官帐篷。   男人给自己倒了杯水,瘫坐在勉强可以称之为沙发的地方,眼底挂着疲倦的青黑。   突然接受、安排一大群转移的幸存者是够耗人的, 当领导有时候远没有看上去轻松。   要是有得选,他也不想把自家基地有限的资源分给更多人。但是没办法,末日如此严酷的环境里, 幸存的人类必须互帮互助, 才能保存希望和文明的火种。   那口水还没顺下去, 又有新状况。   下属敲了敲帐篷外悬挂的、充当门铃作用的铃铛, 他让他进来,听见又一个坏消息:“报告长官, 又有人死了。”   他看向下属, 面色凝重。   几天前, 位于上游的F17809基地因潜在山洪危险紧急转移, 并入他的驻扎地。从那天起,陆陆续续出现了好几起非自然死亡案例。   一开始以为是俗称“丧尸病”的“沙银”病毒感染所致, 可受害者的死法和寻常的丧尸化并不想像,集体检测和排查中也没有发现“沙银”阳性。   “沙银”相当狡猾, 即便脱离宿主也能存活数日, 若这些人真是被丧尸咬死, 尸体上一定会呈现出感染。   在下属的引导下, 长官急匆匆去看了那具尸体。   果不其然和之前几具一样,皮肤表面坑坑洼洼,像被啃了。   每一道伤口都不大,不像大型猛兽的牙印;然而如果是小型动物,怎么能把人类伤到这个程度?   X332基地把守森严,能溜进来的顶多就是些浣熊、野兔、狐狸。   假若它们被“沙银”感染, 攻击性大大增强,也会提高警报被触发的概率。   难道“沙银”又进化出了新毒株?那可就麻烦了。   据说中心基地刚刚研制出针对“沙银”的预防疫苗,普及到它们这些偏远基地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更何况就算有疫苗,对已经丧尸化的病患的不可逆基因也是束手无策。   又会有新的劫难吗?   长官和下属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深深的无奈。   *   临时安置点。   入夜后四下寂静,更衬得帐篷内鼾声、磨牙声、梦话此起彼伏。   卫明扬的床头传来奇怪的哼哧哼哧,像运动时的呼吸声。   这动静其实很轻微,如果不是近在咫尺,根本听不见。   卫明扬平日里睡眠质量不错,就算如此嘈杂也能睡得很死。   今天不知怎么的福至心灵,迷迷糊糊睁开眼。   ……然后看见那朵原本属于沈烟的梨花独苗苗,正奋力扭动着身体,纤细的枝蔓仿佛四肢,手脚并用努力尝试爬出花盆。   对,一朵花,正在往花盆外面爬。   似乎察觉到被人类注视,它忽然不动了,柔柔弱弱往花盆上一靠,装作无事发生。   花怎么会乱跑呢?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可能是没睡醒还在做梦吧。   卫明扬翻了个身,心安理得重新闭上眼。   *   第二天,基地又出现了新的受害者。   还是跟之前一样坑坑洼洼,像被什么东西咬过。   但表情很平静,不像受到野兽惊吓的样子。   换句话说,无论此人生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什么,压根没料到能把自己吃了。   这次死的是F17809过来的人,而且就死在临时安置点里。   末世降临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人们对死亡早已淡然到麻木。   没有人为死者悲伤哭泣,聚集在一块儿指指点点,只盼望那悲剧别发生在自己身上。   卫明扬的同伴喜欢凑热闹,溜达一圈兴冲冲回来跟他八卦:“估计又得全基地排查了。嗨呀,每次这种事儿都兴师动众的。有人说会不会是因为……诶,老卫?老卫?”   “啊?哦……哦。你说。”   卫明扬回过神,不易察觉地把怀里的小花盆抱得更紧了些。   同伴在他眼前挥了挥:“发什么呆,没睡好啊?”   “没有。”卫明扬转了转花盆,让那朵唯一的小梨花面朝自己。   或者说,带血的花瓣面朝自己。   *   比起基地的偶发性死亡事件,长官还有更关心的。   “——指挥官,检测到‘银砂’家族的活动迹象。”   这个下属每次来都带着坏消息,长官都有点儿不想见到他了。   此人说是幼时车祸毁过容,不愿用真面目示人,戴了张有点儿滑稽的年画面具,就是那种打着腮红的大头娃娃,看着很好笑。   基地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出来的伤痛,只要检测结果还是人类,长官也不愿太深究,面具想戴就戴吧。   他揉了揉鼻梁:“路线?”   “正由东部向F17809原废弃基地移动,预计在明天午夜到达。”   “沙银”病毒蔓延,丧尸潮爆发,人类死亡无数,文明毁于一旦。曾经只在电影里才能想象出的末日,成了每天触手可及的现实。   这些沾染上病毒的前同胞、现敌人,从最初的茹毛饮血慢慢进化出了智力,竟然成了有组织有纪律的集体行为,让幸存者们苦不堪言。   人类是群居性动物。活死人也一样。   丧尸们渐渐有了势力,聚集起了大大小小的团体,而后这些团体合并,就成了一个又一个家族。   “银砂”家族是其中规模最为壮观的一个,保守估计有百来号丧尸。   至于「银砂」,是这个家族首领的名字,一个几乎有着同正常人相同的智力水平、普通人难有的领导水平、以及人类完全无法与之匹敌的武力水平,足以称之为“丧尸之王”的存在。   听起来和“沙银”病毒有些关联,时至今日仍无人知晓,究竟是以银砂来命名这种病毒,还是病毒成为了银砂的象征。   银砂生前是个高大俊美的男人,即便在感染后也没有变的像大多数丧尸那般狰狞可怖,除了双目血红无神,眉心有一个明显的子弹孔——是的,连一枪爆头都搞不定这个家伙——乍一看几乎与健康人无异。   他行动敏捷,仍保留思维,才能建立起愈发壮大的部落。   丧尸们的家族诸多,北方森林中还有一只名为“弓//弩”的强壮力量,曾和“银砂”家族爆发过多次冲突,目前战绩平分秋色。   人类文明退居二线后,有的是土地,也正因此,今年以来二位首领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不打算继续在争夺地盘上消耗无谓的精力,以一条河流为界限划分出各自的势力范围,互相不打扰。   长官手里拿着此前拍摄的银砂的印象,眉头深锁。   男人——唔,这种状态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应该叫雄性丧尸更合适——原本的眼白布满血丝,几乎染成红色,眼球则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银白的色泽。   他的皮肤也不再像普通人类那样柔软细腻,粗糙得如同砂纸。   “银砂”一名,再合适不过。   银砂家族可不只是狩猎落单的人类那么简单,他们还会有预谋地摧毁小型基地,掠夺物资,逼得这些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型基地不得不向大型基地寻求庇护。   这个家族是南方区域的眼中钉,远不止X332基地在观察它。   据多方情报共同认证,银砂本人是有交流能力的,但他性格阴郁,别说同人类,就是在丧尸家族内部也很少说话。   “一位内向的丧尸军团首领”,长官看着下属递交上来的报告上的总结用词,好气又好笑。   “带支小队去探探情况吧。”他交代,“一定要注意安全,被发现了就立刻撤退。”   下属扶了扶面具:“是。”   *   梨觉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他醒来时没能像往常那样蹬蹬小手小脚,还以为是爸爸盖的被子太厚,施展不开——   不对。   爸爸已经……   梨觉睁开眼,来不及伤心,发现世界变得好大、好大。   在替万年许愿之后,他完成了地狱世界的任务,被传送至下一个出差地点。   小天使在地狱世界中也显得比普通人类幼崽要小一圈,不过那好歹也是婴儿体型。   现在的他看向世界,像误入了什么巨人国度,反而那些平日里小小的飞虫爬蚁变大了很多,像一辆辆游乐园里的玩具汽车从他身边路过,时不时投来好奇的一瞥。   崽崽已经明白了,自己做每份新工作的时候都要换一个身份,从第一个世界的小猫猫,到第二个世界的小水母,然后是第三个世界的小天使……   那么,这里的自己又是什么呢?   他觉得脸上有点儿痒痒的,想挠挠,伸手却动弹不得,触到一片湿润的凉。   这种感觉是……   玩泥巴!   梨觉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果然插在泥巴地里。   等等,那好像不是双手了!   原本胖乎乎白嫩嫩的小胳膊现在变成翠绿细瘦的一条,他拿出吃奶的劲儿,像拔萝卜一样把自己的“手”拔出来,发现确实不是人类的手,而是植物似的枝条。   梨觉试着动一动,枝芽柔柔弱弱地跟着挥了挥,像是舞者的水袖或仙女的飘带。   他像上个世界摸索翅膀的用法那样,慢慢地去习惯长枝条的感觉,小心地挪着碰了碰自己的脸。   好吧,也不像平日里滑溜溜的慕斯,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柔韧绵软。   就像是以前家楼下花坛里开得姹紫嫣红的花朵们。那些时候爸爸带他去散步,抱起他,捉着小手轻柔地抚摸花瓣。   丝绒似的触感反馈到他的指尖,原来亲吻自然是如此神奇的体验,崽崽想,要和爸爸一起去探索全世界呀。   现在呢?   现在他摸摸自己的脸,却只摸到了花。   耶?   他好像……变成了一朵小花花! 第90章   浑浑噩噩过去一个多星期, 卫明扬还是很难接受自己突然从现世掉进了这个群狼环伺的末日里。   只可惜无论他心理上接不接受,四伏的杀机都不会仁慈地跳过他,不得不尽快调动自己的一切身心素质尽快融入这里。   在F17809中, 身强力壮的他是先锋队的成员之一,旧基地并入X332之后也不可能白吃白喝,比如这次就被派遣去观察银砂家族的动向。   卫明扬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被选中也没有做无谓的抵抗。类似的情节他在电影中看过, 小队里哭哭啼啼的那个一般都是最先死的炮灰, 更聪明的做法是尽快找到有主角光环的人抱大腿。   他们这支特遣小队一共有五个人, 不确定长官到底是用怎样的方式来筛选的,很有可能就是抓阄或者掷飞镖随便找了几个倒霉蛋。   卫明扬观察了其余几人后决定, 还是那个戴着滑稽年画娃娃面具的小队长——据说是X332总指挥官的直属下属和亲信——最值得抱大腿。   这位真人不露相的小队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除了偶尔发布指令, 几乎没说过多余的话。无论是体态还是声音听起来都很年轻, 并且给卫明扬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不自觉想要亲近。   卫明扬不认为自己是那种急色之人, 更何况这儿可不是和平年代,哪有什么心情想着活下去和填饱肚子以外的事情。他把自己对小队长的好感归结为对强者的崇拜, 并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出于某种当作护身符的必要, 就算是这种外出任务, 他也带上了那盆小梨花。   当然, 更重要的是他还没办法解释花瓣上的血迹究竟是哪里来的;他闻过了,就是血的味道没错。   一朵花,真的有可能造成杀人事件吗?能咬死人吗?还是好几个?   ……可是,它只是一朵小梨花啊?   X332到F17809中间有几个哨所,他们挑选了其中一个作为观测地点。   徒步跋涉是件很累的事情,尤其在暴风雪的可能性笼罩在每个人头顶上。   作为末日的组成元素之一, 全球气候骤变或许是比起“沙银”病毒致死率更高的可怕对手。人类失去了熟悉的四季,只剩下高温、暴雨和雪灾,每一种都不好过。   暴雪能够阻止银砂家族的移动,也同样可能将他们困在哨所,直到食物和水耗尽,又或者掀开薄薄的墙壁,把他们冻死在天杀的不知道零下多少度。   唯一的好消息,哨所里还有之前留下来的取暖工具,虽然看起来烧不了太久,起码仍能使用。   一行人在白天还能强撑,入夜后温度又跌下一个台阶,不得不开始烧火。   卫明扬解开棉大衣,从里面掏出来小花盆,放在离火不远不近的地方为它回温。   其他几人目光各异,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给一朵花取暖;但他们什么也没说,能苟活下来已经很艰难了,谁还要去指责他人的吊命符呢?   卫明扬把这朵梨花当作对沈烟的念想,也是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不清的现世的象征,提醒着自己并非这里的一员,等完全弄清怎么回事之后,还是要想办法回去的。   温暖总让人昏昏欲睡,卫明扬靠坐在角落里打瞌睡,朦胧中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一片阴影落下来。   他睁开眼,发现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小队长居然主动换位置坐到了自己身边。   卫明扬受宠若惊,连忙往旁边挪了挪,胳膊肘差点怼到花盆让它掉进火里。   小队长眼疾手快抢救了它:“小心!”   他把它还给主人,好奇地阐明来意:“这是梨花吗?”   卫明扬再次惊讶:“你认识啊。”   “唔,看起来像。但我记得梨花……”   “不是这种栽种法是吧。”卫明扬主动回答了被问过很多次的问题,“嗨,我也不太清楚,朋友送的,就养着咯。”   反正这儿没人认识他,把不怎么熟的同事说成朋友,把占小便宜顺走别人的东西讲成被赠予,都不会有人在意。   小队长沉思了会儿,问:“我可以看看吗?”   不知怎么的,他的声音和语调都让卫明扬想起了梨花真正的主人。但他当然不会傻到认为沈烟跟自己一起掉进了这个虚妄的梦境中。   无论如何,这人的要求就像沈烟说的每一句话一样,叫卫明扬拒绝不了。   他再度把花盆递过去,刚要嘱咐别碰花瓣却已经迟了,小队长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姿态,像对熟睡的情人或幼儿,轻轻抚摸了下奶白的小花瓣。   卫明扬心提到了嗓子眼,随时准备着接受小队长像其他人一样手指被花瓣刺破后的尖叫、厌恶,并且迅速道歉。他颇为无奈地想,最近这个流程好像经常重复。   出乎意料的是,小队长的手指皮肤完好无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那朵逮谁咬谁的小花儿,连卫明扬这个(自诩)主人都伤害的小家伙,居然没有咬小队长?   “很可爱的花儿,谢谢你。”小队长的声音听起来在微笑。他把它递了回来。   “你没有……”卫明扬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说什么,说你没有被花咬到吗?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的吧。   卫明扬抱着已经被火烤得暖烘烘的花盆,自己亲手试验了下,疼得龇牙咧嘴。   他已经有了经验,触电般收回手,尽管没有出血,还是能看到指尖多了一道咬痕。   他纳闷极了。   末日里动植物变异也很正常,盆栽变食人花听起来也合理;他是看在小梨花对自己有着特殊意义、又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才至今没有丢掉它。   问题是,这小东西怎么咬人还带有选择性的啊!   不仅没有伤害小队长,现在看起来整朵花儿都在奋力往小队长的方向靠……正经花儿可以在花盆里随意挪动位置的吗?   卫明扬没敢把这些疑问写在脸上,若是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养了盆会伤人的变异植物,肯定会强迫他丢了梨花;然而他并不想这样做,不想切断他同现世的最后一点联系。   他假装无事发生,假装继续睡觉。   却是偷偷眯着眼,观察这位被小梨花选中了的队长。   小队长调整了下面具,也不再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小队长藏在年画娃娃面具之后的皮肤应当是很光滑的,并不像本人所说全是毁容后的狰狞疤痕。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隐藏自己呢?   *   也许是有神子这重buff在,小系统每一次出差都会被传送到锚点玩家附近,这回也不例外。   梨觉已经能分辨出来谁是那个锚点玩家——在这个末日世界中应当就是这位粗枝大叶的饲养员——但比起卫明扬,他更好奇那个戴面具的叔叔。   虽然年画娃娃是很有意思啦,不过,他对他感兴趣不是因为面具哦。   叔叔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小孩子分辨不出是什么,却很眷恋。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被包裹在这样的气息中,如此熟悉,如此安心。   就像是……   崽崽想,就像是爸爸一样。   但那又不可能真的是爸爸,如果是爸爸的话,怎么会认不出崽崽来呢?   不过呢,就算不是真的爸爸,当作一个临时爸爸也很好呀。   在遇到这个子世界的大boss家长之前,在与这里的希希相遇之前,   小梨觉,或者这次真的变成了小梨花,很想给自己换个饲养员。   比起粗心的、好几次差点把花盆打翻的锚点叔叔,还是香香的、温柔的临时爸爸叔比较好吧?   宝宝崽习惯于给每个人起奇怪但好记的名字。   入夜后果然如天气侦察员所料下起了大雪,呼啸的风声像奇妙的摇篮曲,哄着哨所里的所有人沉入深眠的梦境,连柴火熄灭了都没有发现。   更不会发现一朵小花,正忙着越狱。   梨觉掌握了如何自如地转移,而且不需要背上重重的壳——也就是花盆——他把自己埋在泥土里的“手脚”拔出来。   全新的身体体验感很不同,他的人生(一共四年)还从来没有如此轻盈过,每迈一步都像踩在彩虹泡泡糖上舞蹈,噼里啪啦。   他是精心制作的拼接玩具,是可以塑造的橡皮泥,是鹅黄色的云朵和棉花糖。   他是一朵小花花耶!   “四肢”可以随意抽长、缩回,这大大方便了小花朵的迁移。   梨觉先是从花盆攀上现饲主的衣领,踩着人类乱七八糟的头发丝儿,反正他的舞步再怎样欢快,这点儿比雪还轻的重量也不会惊醒任何一个人类。   接着,他目测了下两个人类之间的距离,瞄准爸爸叔,刷啦伸出枝条,荡秋千似的跃过去。   崽崽没有选择直接钻到他的面具后面瞧瞧这人究竟是谁,顺着队长的拉链滑梯,从他的肩膀来到交叠放在胸口的手掌。   小梨花钻进去人类的双手缝隙中,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扭了扭崭新的身体,枝条抱紧花瓣,仿佛回到母胎。   那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以在果壳里做最甜蜜的梦。   翌日,队长最先醒来。   失去窗帘、还破碎了好几块的玻璃窗投射进令人头晕目眩的白光,他意识到那是积雪,正想揉揉眼睛看清楚一点,睫毛却接触到不同于手背的触感。   他低头一看,面具之后的双眸讶异地睁大。   诶?   自己的手心里什么时候多了朵奶白色的小花儿? 第91章   “小家伙,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小队长捧着那朵花儿,疑惑地自言自语。   怎么看,这都是卫明扬带来的那朵小梨花。可是现在卫明扬还睡得人事不知, 难道是大半夜的偷偷把花儿拔了塞给自己?   他见识过卫明扬对这盆花有多么宝贝,应当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会不会是其他队员干的?   可是他们现在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栽赃陷害、起内讧, 有什么好处呢?   人类再怎么猜, 也不可能猜到小梨花是自己“长腿”跑过来的。   他在面具后屏住呼吸, 生怕一个不注意吹散了这柔弱的小东西, 思考着究竟要不要在不叫醒卫明扬的情况下把它塞回花盆里。   ……说起来,小梨花的根茎干干净净, 没有半点泥土, 简直就像被清洗过。到底什么人会这么大费周章呢?   梨觉感觉到自己被举高高, 枝条揉了揉花盘, 醒了过来,对上人类关切的目光。   “爸爸叔!”崽崽开心地同他打招呼。   可惜一朵小花的语言是无法被人类识别的, 人类不仅没有回应他的早安,还用手拨了拨他的枝叶。   这对现在的小崽崽来说无异于挠痒痒, 梨觉想起以前爸爸也经常这么和他玩儿, 躲避着人类的手指, 在他的掌心上滚来滚去。   见人类没有停止动作的意思, 梨觉不得不用两片嫩嫩的小叶子抱住他的指尖:“不要不要,痒的呀!”   人类愣了愣。   梨花会显出含羞草似的“互动性”本身就很不寻常了,居然还能延伸出更多的回应来;虽然他只能听到叶片抖动的沙沙声,可听起来,或者看起来,就好像小花儿在跟自己说什么似的。   而且这个动作好眼熟, 就像是……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碰到那硬邦邦的饰品之后安心了些,注意力重新回到小花朵上。   接下来,让他更加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小梨花松开叶片,花盘正对着他目光的方向,快乐地抖了抖花瓣,然后还卷起一边枝叶冲自己晃了晃。   那是一个非常人类的,非常好看出来的,等同于挥手的动作。   再怎么骗自己这都是植物的本能,也没办法解释刚才发生的事儿;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稀奇古怪的小生物了,犹豫了下,低声问:“你在跟我……沟通吗?”   崽崽一怔。   这个叔叔在跟自己说话耶!他能听懂自己啦?   小梨花更用力地抖了抖花瓣,连同枝叶一起狂喜乱舞,在人类的掌心里蹦了蹦。   队长忍俊不禁,好吧,看来真的是个有灵力的小东西。   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体质,简直不像进入处处求生的末世,倒像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处处是童话。   同时也在心里叹气,自己对于这些层出不穷的新设定接受得越来越快了。没办法,如果世界不能适应人,那就只有人来改变、适应世界了。   “……呃,队长?”   他还想再跟小梨花探知点儿什么,听见很疑惑的一声。   队长心里一紧,卫明扬估计要误会了。   他不善言辞,实在做不到现编借口,更何况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小家伙是怎么跑到自己手里的;唔,现在看来大概率是自己挪过来的,可是这种话说出去谁会信啊?   他忽略了心底涌上的不舍,正欲把花儿还给卫明扬,后者眼神狐疑,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直接出声质疑,也伸手要接。   然后就被狠狠咬了一口。   “啊——!!!”   卫明扬完全忘了这个小东西是有攻击性的,盯着鲜血直流的手,惊疑不定。若不是收得快,手指头都可能差点被咬下来。   队长看着小梨花躲回自己的掌心,可怜巴巴地发抖,好像刚才那个凶狠的小东西不是他、受害的才是他似的。   宝宝崽也很委屈,为什么要把自己带离爸爸叔身边呀?他喜欢这个新饲主,不想回到之前那个人身边。   叔叔,叔叔,能不能留下自己,能不能保护自己?   小梨花蜷在人类的手掌里,连求助带撒娇。   队长轻而易举地地心软了,手指轻抚着奶白色的花瓣,小花儿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停止了颤抖。   卫明扬眼都直了。   他没看错吧?这花怎么跟小猫小狗似的?   花变异了,这一点他已经知道了;   如果能和变异的植物沟通,那么是不是说明,人也已经变异了……?   卫明扬这么一想,再看向小队长的眼神全变了,此前那点儿朦朦胧胧的好感荡然无存,剩下的全是怀疑。   队长心中咯噔一下,这个目光他太熟悉了,是被病毒折磨的人类在质疑身边人究竟还是不是同胞时的审视。   他的确不是丧尸。   可他也真的与他们不同,而这是绝不能被拆穿的秘密。   就在这时,卫明扬刚才那声惊叫吵到的其他几个队员纷纷醒来,揉着眼问:“发生什么了?有丧尸吗?”   卫明扬没有立刻开口说话,紧盯着队长。   队长把转了转手腕,把小梨花藏进袖口,掌握主动权先转移注意力:“已经开始下雪了,我们尽快完成任务回去吧。”   他们此次的主要任务是侦察银砂家族的行动轨迹,尽管基地中有设备可以定位,却时常因为距离的问题不够精确,有时候不得不实地跑一趟。   这并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任务,指挥官吩咐他们把性命的优先级放在任务之前,如果遇到丧尸袭击或者极端天气,果断放弃。   眼下已经有了积雪,目前看起来还算温和,但暴风雪随时会到来,还是早些回到基地比较安全。   不知发生什么的队员们各自调试起定位器和拍照工具,小队长松了口气,重新坐回角落测试无线电,向基地报告现在的情况。   “希望你是我的同类。”卫明扬没有看他,却向他的方向偏了偏头,声音微不可闻,“我会看着你的。”   他抚上衣袖里的小花朵,没有说话。   *   下雪的确阻止了银砂家族的行进脚步,活死人和活人的思维毕竟不同,这支浩浩荡荡的大军竟然停在了距离F17809基地仅有五百米的地方,宁愿用几棵年迈的松柏作荫蔽。   先遣队原本可以悄悄撤离,不冒着任何被发现的风险,可X332基地忽然传来新指示,让他们去废弃基地收集些武器和其他还能用的物资。   天气变幻多端,以为要来的山洪没来,以为会有的暴风雨摇身一变成了暴风雪,倒是显得F17809基地的转移有些不值当。   小队长据理力争,他们只有五个人,身上的装备有限,丧尸大军距离废弃基地又太近,很容易被发现,并不适合突然改变执行另一项任务。   但平日里还算和气的指挥官不知为何今日如此强硬,让他们一定要去一趟,能拿多少拿多少。   小队长叹了口气,把这个消息传递给队员。   他本意是自己带两个人过去,卫明扬却盯着他的眼睛:“要不还是小队长留在这里吧?总有人要坐镇大后方嘛。”   一个破破烂烂的哨所,一个仅有五人的队伍,谈何大后方。   但队长也清楚,卫明扬对自己仍有怀疑,绝不会放一个有感染风险的家伙和其他人一起去距离丧尸军团那么近的地方,说不定就倒戈“同胞”把他们一锅端了;也不放心任何人单独待在他身边。   小队长叹了口气,也不是不能理解。末世里没有人能对他人交付真正的信任,大家都是得过且过,自求多福。   如卫明扬所愿,小队长留在哨所,其余四人前去废弃基地。   “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风险评估超过警戒线就放弃任务,责任我会担。”   他目送着穿得厚实的几人逐渐变成雪地里看不清的小黑点,手腕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痒,耐不住寂寞的小梨花钻了出来,枝叶像灵活的小手小脚,沿着他的手臂漫步。   “也不知道小卫什么时候能发现这是场游戏。真是可怕的地方。”他的指尖轻轻搔了搔花瓣,像给小猫咪挠痒痒,是自言自语,也是对小花朵讲话,“但我居然适应良好……虽然我还没有恢复记忆,但是,会不会以前我也参与过这些逃生游戏呢?”   隔着面具,梨觉看不见他的长相,连声线也因为低温和疲惫变得有些沙哑,再加上小花朵和人类的差距实在太大,像从大喇叭传出来那样失真,崽崽并不能立刻辨认出自己究竟认不认识这个叔叔。   可他还是觉得很熟悉。尤其在人类几近呢喃时,像极了爸爸给他讲睡前故事讲到自己打瞌睡。   所以,他更换饲养员可不是没有道理的喔。   爸爸不在的时候,就先请爸爸叔代替一下吧!   队长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队员回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小梨花这次换了个位置,攀上他的颈窝,贴着他的颈侧,那里感受得到动脉的连绵,仿佛两颗心脏跳动成相同的频率。   仿佛他们曾经分享过同样的心跳。   人类嗅得到小花朵近在咫尺的淡淡清香,做了个好梦。   梦见一个春天,一个公园,铺天盖地开满了白里透粉的梨花,春风拂过下起花雨,他牵着一双小小软软的手在那馨香的雨里……   吵醒他的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凌乱、慌忙。   是队员们回来了吗?   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队长一个激灵,立即清醒过来。他谨慎地把小梨花藏进衣领,一手执枪一手开门。   然后,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眸。 第92章   拥有思维能力, 沟通能力,组织能力。   会分工合作,埋伏、引诱、包抄。   不怕饥寒, 不畏子弹,没有生老病死。   这还是丧尸吗?   根本就是不死军团吧?   怎么可能敌得过啊?   被高大的来“人”像抗个破麻袋一样抗在肩上拖走时,比起担心自己的生死, 他居然还有闲暇心思关怀全人类的命运。   不过, 他转念一想, 这里不是真实世界, 只是一场游戏。   所有的背景都是虚拟的数据,互相残杀的丧尸也好、人类幸存者也罢都是npc, 一场游戏结束就会全部刷新, 其实没有哪方势力的输赢, 真正遭遇生死的, 也只有那几个玩家而已。   其实他有点儿好奇,自己现在这个状态究竟算不算正规玩家。毕竟他是走后门进来的, 到目前的所作所为也很难说是在参与游戏,更像是走个过场。   可是要说他是npc, 他也没能好好地了解背景故事, 卫明扬是唯一遇到的玩家, 其他人都在哪儿呢?   如果他死了, 会被重新刷新出来吗?还是像玩家一样被淘汰?   ……这里比起之前,真的是个更好的地方吗?   可又不想耽误它的好心。起码现在的自己是自由的、有选择权的。   在被丧尸坚硬的骨头撞击着腹部、和被腐臭的腥味熏得发晕的当下,他只有想些乱七八糟的让自己分心,才不至于真的吐出来。   末世最开始的丧尸都像电影里那样走路拖着双腿、行动迟缓,这几年他们进化得越来越像常人,甚至因为没有痛感、可以无视许多外界条件而奔跑得更快。   比如现在扛着他的这个, 居然能在到小腿高的积雪里奔走。   人类到底拿什么对抗啊。   他字面意义上地垂头丧气,想着,要不还是世界毁灭算了。   就在这时,一抹不同于雪色的白从他眼前晃过。   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他一把抓住那点儿纯白,等看清是什么时候吓出一身冷汗——那朵被他临时塞进领口的小梨花,差点随着他倒挂的姿势掉出来。   这样有灵气的小东西自然不会只是普通的变异植物,可他们也才相识不到一天,他很难解释自己对小家伙那满溢的怜惜。   尤其在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儿就弄丢了小梨花时,背后顷刻间被冷汗浸透的恐慌仿佛打通了什么遥远的记忆——属于他的记忆。   他有些疑惑,难道自己以前就认识小家伙吗。   ……认识一朵花?   这多小梨花和千千万万的花儿,又有什么不同呢?   为什么在几乎素不相识的情况下,他会感觉到对花儿无尽的、汹涌的……爱?   那真的,只是一朵花吗?   还没等他理出头绪、从磨砂玻璃似的记忆中找出一点关于小梨花的线索,扛着他的丧尸忽然停了下来,抓小鸡似的把他从肩上捉下来,正准备随手往地上一摔,被呵斥住了。   “——不得无礼!”   于是随手一扔,变成了稍微郑重的——还是一扔。   忽然改变的重力和位置叫人类头晕目眩,等他找回自己的呼吸,抬眼看见了几个被吊在房间的人,每个都绑着眼罩,生死不明。   看不清脸,可衣服是认识的。   是那几个队员,包括卫明扬在內,一个不少。   四周环绕的、围观着他们各色人群,缺胳膊少腿的,胸膛开个洞的,个个双目无神,全都是丧尸。   他心里一沉。   银砂家族故意没有进入废弃基地就是在守株待兔,这不,还是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如果这个家族的老大银砂真有传言中那么高的智力,很有可能是想用他们几个当人质,跟幸存者基地交换什么条件;虽然他对此持悲观态度,为了五个人把全基地的几百号幸存者陷入危机,就算换他来看也不划算。   天呐,丧尸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吗?这样还能继续称之为活死人吗?跟人类到底有什么差别啊?   “这位可不是像那几个蠢货的普通人类。”此前出声阻止的人,不,丧尸看向他,对方只有一只眼睛,露出一个主观目的试图礼貌、客观效果十分阴郁的笑容,“是要礼貌对待的贵客啊。”   他屈起手指,确认袖口里的小梨花还安好,皱起眉。   这家伙的话好奇怪,就好像他们认识似的。   不,也许真的认识,但很遗憾,现在的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独眼拱手一拜:“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尊主夫人见谅。”   他:“……”   那是什么怪里怪气的文绉绉语调?还有“尊主夫人”又是什么鬼称呼啊?只有一只眼睛也不能分不清男女吧?   独眼还在阴兮兮地笑:“夫人怎么独自前来?小少爷没有同行吗?诞生至今不曾有荣幸亲眼望得,我们家大人可是很想见他一面呢。”   小少爷是谁?   他们家大人又是谁?   他迅速整理了下独眼话中的逻辑,既然有「尊主夫人」,那么就有「尊主」,再加上「小少爷」,是个标准的一家三口的配置。   在牢狱中断断续续记起的那些古怪片段,无论是关于与男人有跨越界限的亲昵,还是总在梦中朦朦胧胧见到的孩子,此刻同独眼的话串联在了一块儿。   ……他跟一个男人有了孩子?   编都不敢编这么离谱。   独眼丧尸见人类一直蹙眉,神色除了不虞还有些藏不住的茫然,了然一笑:“夫人果然如传言中那样,丢失了记忆呢。”   这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很不好,更不好的是,好似别人都知道他是谁,只有他自己不认识自己。   他捏紧拳,在“这么多丧尸自己不可能突围出去还是别做无谓的抵抗”和“管他呢先给他两拳再说”之间挣扎。   独眼笑嘻嘻地还要再开口,见到什么时候立刻收敛表情,低眉顺眼。   不仅是他,所有看热闹的丧尸都整齐划一地立正,包括那些没有完整四肢的,也都努力摆出规矩的姿态。   他们的声音并不整齐,但一同喊出时颇有些震撼效果:“大人。”   在场唯一有活动能力的人类扭过头去,看到一个双目红如鲜血、皮肤呈现出怪异银色的丧尸。   ——这个庞大丧尸军团的首领,银砂。   银砂没有搭理任何家族成员的问好,径直向人类走来。   这个丧尸和其他的气场完全不同,他下意识向后退,可背后就是墙,退无可退。   银砂一步步靠近他,瞳孔红得几乎要滴血。   活死人不需要呼吸,哪怕一大群围观的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室内除了几个人类的心跳声,寂静得像坟地。   而这群厉鬼远比从墓碑里爬出来的更恐怖。   武器当然在被掳过来前就被强行卸掉了,双手难敌四拳,更和况自己完全深陷敌方老巢。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这群丧尸手中时,令所有人眼睛和下巴都要掉出来(这在很多丧尸身上是完全写实的)事情发生了:   银砂对着他单膝下跪,左手抚右肩,行了个标准的骑士礼,低头道:“见过宝宝崽。”   那嗓音甚至是温柔的。   “???”   所有人都打出了大大的问号。   唯一的人类目瞪口呆,然而他来不及纳闷,袖口忽然晕出一团光。   他来不及去思考为什么花儿会发光,下意识想要捂住它,不让里面的小家伙被发现,可那光愈发明亮,刺得他睁不开眼。   等匆忙捂住眼睛、从指缝间勉强窥视时,小梨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出来了。   不,说“掉”是不准确的,因为那小花儿是自发飘起来——或者说飞起来也行。   小花儿飘到人类和丧尸王中间,徜徉在逐渐膨胀开的淡金色光晕中,它们璀璨而夺目,直到完全盖过花瓣,叫人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光团扩大了几百倍,何止一朵小梨花,现在说里面有棵梨花树都不是没可能。   所有人,所有丧尸大张着嘴,痴痴地盯着它,好像有神迹降临。   原本云絮一样软绵绵的光团忽然爆炸成绚烂的烟花,等到那些溅射的光点全都消泯于落地之前,有什么从光团里成型,向下坠——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一个箭步冲过去,张开双臂接住那陨落的金光。   不,那不是光。   是个孩子。   粉雕玉琢的小幼崽露出灿烂的笑容,小酒窝盛了全世界最甜蜜的糖浆:“爸爸叔呀!”   他小嘴叭叭,连诉说委屈带撒娇:“崽崽终于能见到你啦,抱抱!”   喜提新称呼和新崽崽的人类:“……?”   等下。   你谁?   在他愣神的片刻,小幼崽被一双大手从后面提溜走。   丧尸王高高举起小家伙,像是获得了神明的指示那样转了一圈。   他每转动一步,所面向的丧尸纷纷伏地跪拜,虔诚得像个人类,又或者已经虔诚到不像人类。   梨觉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举高高总是喜欢的。他对着冷酷凶恶的丧尸王毫无畏惧:“你就是这里的新哥哥嘛?”   银砂近乎虔诚地望着他,英俊的面孔因为激动而有几分扭曲,声音急促,却又克制着放轻不吓到小孩子:“你是,系统吗……?”   “是呐!”梨觉奶金色的眼睛弯成小月牙,“当然是崽崽!”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窃窃私语:   ——听到吗?   ——他说他是……   ——一直在等待的……   ——原来这么小啊。   ——他来了,真的来了!   独眼的独眼流下血泪,声音颤抖:   “太好了,是宝宝崽,我们有救了!” 第93章   崽崽觉得有些奇怪, 自从他见到了这个世界的boss家长、变回人形小幼崽,那个此前一直照顾他的叔叔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他很遗憾,当小花花的时候是听不清巨——大的人类声线的, 他朦朦胧胧觉得那个声音像爸爸,却又无法确认,还打算等自己变回来, 多听他讲几句话呢。   叔叔和其他几个人类被丧尸们带走, 尽管梨觉很想跟过去看看,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有个哥哥要哄呢。   丧尸王银砂在幸存者眼中那是凶狠阴鸷、为了壮大家族势力无所不用其极的大恶人, 但在宝宝崽眼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喔:   这个哥哥眼睛是红的,皮肤是银的, 像一只大兔子;   跟他讲话会结巴, 被他看着的时候容易紧张和害羞;   要不是丧尸的血液已经停止了流动, 恐怕还会脸红吧?   银砂家族在林间守株待兔“钓”上那几个先遣队队员后, 大摇大摆占领了废弃基地,并且像以前每一次占领人类基地那样自觉地分配好了位置, 最高指挥官的帐篷自然是留给银砂的,而现在也成了梨觉的。   长官帐篷要比其他人的设备都齐全点儿, 不需要睡地上。可行军床高高硬硬, 让被其他家长堪比豌豆公主呵护起来的梨觉怎么躺都不舒服, 干脆爬起来。   崽崽晃悠着小脚丫, 无聊地等待着有人来找自己玩。   他双手捧脸,像捧着一朵花儿。   不,严格来说,变回人形的小系统仍然带着属于这个子世界的印记,就像巨龙世界的猫耳朵、猫尾巴,海洋世界的水母触手蝴蝶结, 现在一圈漂浮的梨花花瓣围绕着小脸蛋,像时钟的指针那样缓缓转动——   没错,他字面意义上还是一朵花。   笃笃。   有谁在敲门。   有人来啦!   梨觉高高兴兴应声:“请进请进~!”   进来的果然是大兔子哥哥。   银砂身材高大,大概超过了两米;他和黄金龙、海妖王不同,“生前”是人类,而通常人类是长不到这么高的,小小只的幼崽需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   然而这位内向的丧尸王先生走路总是弓着腰背,眼神不似通常的丧尸那样呆滞,反而在躲避什么,好像很怕与人接触的样子。   如果梨觉再大一些,了解的流行词汇再多一些,一定会为大兔子哥哥打上“社交恐惧症”的标签。   银砂在房门口犹豫了下才抬眼看向梨觉,对上小崽崽好奇的淡金色眼眸,又好似触电般收回视线,又从零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宝宝崽善解人意,也不催促,奶声奶气道:“哥哥,我不急的呀。”   他这么一说让银砂更惶恐了,差点没拔腿退出房间。   梨觉说了不急,那就是真的不急。身边的小花瓣顺时针转了几圈,又逆时针转,开发出了新玩具,玩得很开心。   丧尸王总算劝好了自己,背弯得更狠,几乎颤颤巍巍地走到梨觉面前,单膝跪地,再次行了一遍初见时的礼仪:“见过宝宝崽。”   梨觉晃了晃脚:“哥哥!”   银砂血红色的瞳孔颤了颤:“您不该这么称呼我。”   他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只剩下尾音。   崽崽没听清,正在琢磨给他取个什么新称呼比较好:每个哥哥都要有自己的专属昵称哦!   他没有犹豫太久,弯起眼睛:“兔兔哥哥!”   银砂:“?”   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兔子。感染了“沙银”病毒的兔子是他们的同伴,而没有感染的则是食物。   ……可是那种看似绵软、实际上两腿一蹬攻击性很强的小玩意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丧尸王不理解,不过小系统的取名方式向来是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的,不理解的也不止是他一个。   银砂没有忘记自己来的意图,依旧保持着那个骑士般的姿势:“宝宝崽,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梨觉:“什么是‘不情之请’?”   银砂:“就是……呃,你本不需要帮忙,但是……”   梨觉:“但是,兔兔哥哥很想我帮忙?”   银砂:“……可以这么理解。”   小系统似懂非懂,双手乖乖放在膝盖上坐直:“那,崽也想帮哥哥!”   丧尸王思考着措辞,一方面这样的要求的确难以启齿,另一方面,还得用这么点儿大小幼崽能听懂的说法。   他踌躇半晌,畏怯地、又充满希望地捧起幼崽小小的手,郑重而珍重地放在自己的掌心中:“我想问问您……能不能留在我的世界里?”   *   “是的,没错,这里并不是一处真实世界,而是游戏。”   另一边,关押人类的房间里,“银砂”家族的二把手独眼正在为基地特遣队补课。   严格来说,是为唯一的玩家卫明扬补课。   通常情况下,新手玩家进入无限空间必定会分配老玩家队友,比如此前的沈将行、李韧;卫明扬同样初来乍到,他们的小队长原本也是玩家,可发生了一些事情,被替换成了另一个人。   现在那位被独眼尊敬地称呼为“尊主夫人”的年轻人正靠着墙,沉默地听他们讲析现状。   原本讲解设定这样的基础性工作,就算没有其他玩家,也该是npc来执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小boss级别的独眼;可现在事况紧急,已经没时间搞些形式主义的弯弯绕。   “尊主大人离开太久,中枢维持运转已经到了极限,无限空间已经不再稳定,已经有地方受到了冲击,随时都有全部坍塌的可能。”   卫明扬不懂就问,举手:“尊主大人是谁?”   独眼:“在其他子世界中,祂通常被称作‘主神’,是掌管整个无限空间力量源泉的存在。”   卫明扬还是觉得这是在拍电影,自己只是个被临时拉过来的群演,就是这些丧尸的服道化够逼真的:“好吧,您请继续。”   “——那么,接上回书。   “小少爷之前去的子世界都很幸运,还没有被波及到。你可以想象,就像是一个即将融化的雪人,太阳再厉害,也是从外壳的冰层先开始融化,里面的暂时还没有被影响,所以看起来仿佛无事发生。   “我们这里,很不幸,就是置于最外层的冰壳。   “说得更简单一点,我们这个子世界,马上就要崩溃了。”   卫明扬呆呆听着,大脑容量已经不够用来分析现状。   独眼叹息:“我知道你是新来的,所以你不曾听其他人说过末日世界。其实最初我们这些丧尸npc是不该有如此接近人类的思维的,但是现在空间即将崩毁,原本的屏障无法维持下去,很多置于最外层的子世界融合,甚至出现了互相串设定。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危险。不仅是玩家,连npc也会互相吞噬——   “想象一下,如果你驾着先进的宇宙级飞船闯入我们这样文明倒退几百年的末日副本,乃至更久远的古代、史前副本,是不是觉得他们像蝼蚁一样可以轻而易举碾死?”   卫明扬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禁打了个哆嗦。   但他没忘独眼此前提及的,每个子世界都有自己的大boss,他们在自己的领地里无所不能:“丧……啊不,我是说银砂大人,不能保护你们吗?”   “我们家大人……”独眼顿了顿,千头万绪地叹了口气,“不善交际,为人也比较……温和。所以,也比较容易受人欺负。”   其他家族成员也跟着无声叹息。   他们家首领这么心慈手软,抓到人类最多也就是吊起来做做样子,要不了多久就放回去了,更是从来没尝过一口,宁愿薅野果子吃——还真的一点儿也不适合干这行啊!!   卫明扬挠了挠头:“所以你们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玩家,要是你们自己的王都没办法,我更不可能帮你们打架啊。”   独眼看起来像是噎了一下:“不不,我们并没有这样想。我们只需要你快点儿通关,因为你是本次的锚点玩家,一旦你离开子世界,我们就可以进行测试。”   比起什么是锚点玩家、要怎么通关,卫明扬更好奇的是:“你们要测试什么?”   独眼:“测试如果把小少爷留在这里,是否能撑住本世界不崩溃。”   卫明扬没有见识到那盆沈烟留下来的梨花大变活崽的情形,对于这个又冒出来的新角色满脑袋问号:“‘小少爷’又是……?”   独眼:“当然是尊主大人的孩子。小少爷继承了尊主大人的血统和能力,所以我家大人认为,只要小少爷在这里,神力就在,坍塌就不会率先从我们的世界开始。”   丧尸王别无所求,既不想吃人,也不想升职加薪——当然,他在无限空间的层级也早就到顶了——他只想守护好自己的子世界。   无论是“银砂”家族的成员,还是其他丧尸,乃至本该处在势力对立面的人类。   对于银砂来说,他们都是子世界中的一员,是被他庇护的子民。   而他有义务保护他们所有人。   每个大boss都有自己的性格,有对子世界成员的不同对待方式。   比如领地意识极强的芬克斯绝对捍卫黄金龙家族;比如生性淡漠的潜杏对海洋的子民一视同仁,绝无偏颇;比如恶劣又跳脱的梅菲斯特把谁都当玩具,除了谈宁。   而多愁善感的银砂则愿意为子世界付出一切,为确保家人的安全做任何事。   包括,劫持神明的家人。   哪怕他比谁都清楚,有朝一日神明归来,绝不会原谅他这种绝对是踩到祂雷区和底线的行为,降下暴怒的天刑。   ……可那也要等祂能得来,或者说无限空间到时候还在才行。   卫明扬的大脑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信息,一时间处理不过来所有,于是想到什么问什么:“那那那,既然你说‘尊主大人’是支配无限空间的主人,祂去了哪里?”   独眼唯一的一只眼睛流露出浓浓的、近乎绝望的悲伤:“要是我们知道,就能请祂回来了,哪里还会有这样多的混乱。”   “如果尊主大人不知所踪……”卫明扬喃喃着,“那么,尊主夫人是否能感应祂的方位……?”   他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此时此刻,房间内原本势不两立的丧尸家族和人类队员,齐刷刷转头看向唯一不合群的那位。   年轻人此前对他们的解释一直没有什么反应,也不曾参与谈话,正低着头调整面具的系带。   闻言指尖一颤,面具从手中滑落。   它啪嗒掉在地上,应声碎裂。 第94章   比起大人们复杂的、涉及多方势力和利益牵扯的博弈, 对于小幼崽来说,不过是一个新认识的哥哥想邀请自己留下来多玩儿一段时间。   面对梨觉的一口答应,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的银砂泫然欲泣, 握着崽崽小手的双手甚至有些颤抖,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幸亏长得够好看。   身为丧尸, 银砂的力气很大, 同时也无法拿捏人类在社交中的正常力道, 捏得梨觉有点儿疼。   崽崽别扭地动了动, 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小手。   丧尸一愣,意识到自己弄痛小幼崽了, 结结巴巴:“抱、抱歉, 我……我……对不起……”   无限空间中子世界的boss复杂多样, 大部分都是黄金暴君和海妖王那种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 像丧尸王这样可以用谦逊有礼来形容的实在太少。   末日世界副本的难度并不算高,在银砂在玩家面前还是表现得很高冷, 所以很少有人知晓他真正的性格。   小系统给他取名为兔兔,还是一眼看出了他的本性。   面对着这一串珠子滚落般的连串道歉, 梨觉眨巴眨巴眼, 再次伸出小手。   银砂的话戛然而止, 愣愣盯着他, 双眸仿佛哭过一样殷红。   出乎意料的是,小幼崽竟然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银砂的眉心,是子弹贯穿而过留下的空洞。   末日副本的任务是在丧尸军团的围剿下活下来,大多数通关的玩家选择了游击战和躲避,很少有人会直接对“银砂”家族发起挑战。   零零星星那几个也会发现,无论他们用怎样的武器对付银砂, 后者仿佛永远不会受伤、不会死。   其实致命的方式只有一个:用相同的子弹,射中相同的伤口。   当那个空洞被严丝合缝填满,丧尸王就会彻底失去意识。   银砂很紧张,并不是紧张自己的弱点暴露,而是担心这张的异状会吓到小崽崽。   可梨觉不仅没有显出害怕,还担心地问:“哥哥,疼不疼?”   银砂一怔。   怎么会有人愿意问丧尸疼不疼呢?   丧尸,真的会感觉到疼吗?   是丧尸,也有权利痛、有权利被安抚吗?   此前银砂只在无限空间各种交流面板中听闻小系统的“赫赫威名”,听说这样一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幼崽竟能征服凶恶的大boss,还有些想不出一个小小朋友要怎么拥有如此强大的、压倒性的力量。   如今亲眼见到才明白,宝宝崽并非用「可怕」震慑他人,而是用那颗天真柔软、剔透善良的真心待人。   对于总是活在弱肉强食的厮杀中的boss、npc来说,那无异于漫漫长夜中第一次见到的明灯。   梨觉见他不回答,皱起小眉头想了想,然后从自己周围漂浮的小花瓣中扯下一朵,双手掌心相贴碾了碾。   片刻后,他再摊开手,那朵梨花花瓣已经变了一掊亮晶晶的淡金色光屑。   小幼崽轻轻吹了吹,那些光芒便听从他的指挥飞向成年人,轻柔地拂过面庞。   银砂是丧尸,在生理意义上即便不是完全死亡,也没有活着,而活死人是不该有知觉的。   被子弹穿过的那里他从来不觉得痛,可此刻被梨觉的光芒环绕时,他居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   叫人想要流泪的温暖。   他的泪腺在很久以前就不再工作了,所以哪怕是汹涌的情感流淌过他的胸口,心跳也好,眼泪也好,都是不存在的。   银砂仍是单膝跪地的姿势,以这个角度甚至要反过来仰视梨觉。   小崽崽身周的花瓣还在快乐地漂浮、旋转,谱写出跳动的音符,奶白的花瓣和嫩黄的花蕊衬着梨觉浅金色的卷发,交织成一片皎洁温婉的光辉。   不会错的。   银砂望向幼崽在光芒中显得有些模糊的小脸。   这样圣洁,这样具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这个新人系统正是传闻中神明唯一的子嗣,绝不会有错。   “哎呀,看来你和我们的小殿下玩儿得很开心嘛,银砂大人。”   陌生的声线不期而至。   梨觉感觉到,在听到那个声音时,原本想要伸手抱自己的兔兔哥哥忽然停了下来,身体完全僵住了。   血红的瞳孔微微颤栗,仿佛泅出泪,折射着红宝石般的光彩。   银砂放在宝宝崽身上的双手不自然地垂下,改为攥住他的衣角,因隐忍的克制而勒出深深一道痕迹。   崽崽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小衣服,又看向那个凭空出现的人。   来人身着斗篷,戴着一张奇特而诡异的面具。   它一分为二,半边是狰狞的鬼脸,半边是没有任何花纹的纯白,唯有一根细细的藤蔓攀缠而上。   这面具还不是最引人注目的,更奇怪的是,来人膝盖以下全都融在影影绰绰的雾气中。   就好像……没有实体的鬼魂。   尽管看不见表情,却能从声音中听出这人的饶有兴趣:“怎么,我都翻山越岭登门拜访了,银砂大人连瞧我一眼都不肯赏脸吗?”   梨觉感觉到了银砂的恐惧与疲惫,握住他的手。   银砂抖了下,不可思议地看向系统幼崽白嫩嫩的皮肤和自己银色皮肤之间鲜明的对比。   哪怕宝宝崽此刻没有使用任何能力,光是那抓住自己的小手指,就已经足够让丧尸感到了崽崽努力表达的安慰。   好像只需要小家伙这么一碰,只需要这样的安抚,他那颗本该死去的、却在此刻躁动不安的心,立即变得平静。   银砂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梨觉的手背,感激地瞥了他一眼,意为自己没事,随后保持着那个和小朋友勾着手指的姿势起身,转向来人,却仍然低着头,嗓音沉沉:“抱歉,原大人,我刚才……有点忙。”   “忙着和我们的宝贝小殿下亲近吗?”面具人道,“银砂大人,你这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如此珍贵的机会,应当和我们一起分享嘛。”   他说着,一步步走向两人。   双膝的隐去并不影响他的步伐优雅,又或者他并不是失去双腿,只不过别人看不见。   见来人靠近,银砂本就僵硬的身体绷得更紧,下意识往梨觉前面挡了挡,试图把小幼崽完全藏在身后。   “怎么,你是怕我对小殿下做什么吗?”面具人好笑地看着他徒劳的动作,“你就没有想过,他总有一天也是要去我那儿的?”   银砂垂下红眸:“……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崽崽在后面听着,觉得很奇怪。   他现在已经去过三个子世界了,大boss家长们互相有着不同的关系和相处方式,但他们都是平级、平等的。   可是很明显,兔兔哥哥在害怕这个戴面具的人。   不要欺负兔兔哥哥呀!   小幼崽一骨碌爬起来,站在高高的行军床上,登时觉得自己的身形也变得高大了起来。   虽然还是得仰头看人。   崽崽双手叉腰,鼓起脸颊,做出保护者的姿态,毫不畏惧那骇人的鬼脸面具,大声道:“你是谁呀?”   面具的角度发生了轻微的变化,这意味着男人的视线从银砂身上移到了梨觉那儿。   银砂顿时不安了起来,回头拉住梨觉,示意他不该招惹这人:“宝宝崽……”   然而话音未落,面具男竟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左侧;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是何时移动的,极强的威压扑面而来。   男人一手搭在银砂的肩上,状似亲昵,声若低语:“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吗?”   丧尸王那样高大的身材,此刻却恨不得把自己蜷得小小的,低着头一字不语。   崽崽皱了皱鼻子:“你不要欺负哥哥!”   他说着,踮起脚要去掰开面具人的手、保护银砂。   就在他触碰到面具人的刹那,原本旋转在身周的梨花花瓣骤然化作无数团金光,仅仅弹指间,消散得无踪无迹。   梨觉愣住了。   ……他的小花花呢?   “……宝宝崽!”   银砂低低的惊呼将小幼崽从愣怔中唤回神。   梨觉一看,不止是花瓣,连他自己也开始变得透明。   崽崽抬起小手在眼前转了转,已经能透过手背看见另一边神情惊愕的兔兔哥哥。   很快,他从头到脚的色泽都越来越浅淡,好像随时会融化在空气中,原本的小衣服则变成了一件泛着幽幽绿光的……雨披?   而且他还飘了起来。   崽崽:“O.o?”   还好在上个世界当过小天使,学习过如何维持平衡,梨觉扑腾着雨衣下的胳膊,奋力找回自己的重心,才不至于从半空中摔个倒栽葱。   ——他从一朵进化的小食人花,展现了奇迹般的二段变形,成了一只小幽灵。   面具人大笑起来:“看,小殿下,我们还是很有缘份的——我想你这幅模样,本该在到我的世界中才会展现出来吧?”   小幽灵崽崽满脑袋问号,再度细声细气地问:“你是谁呀?崽崽不认识你。”   面具人松开银砂,一手伸直,一手揽在胸前,弯下腰做了个夸张的行礼:“鬼族,原见雾,见过小殿下。”   梨觉眨了眨眼,耳边忽然响起了爸爸的睡前故事。   “神明拣选了祂最初的子民——   巨龙是祂的长矛;   海妖是祂的坐骑;   地狱是祂的花园;   魂魄是祂的权杖;   死亡是祂的王冠。”   前四个「子民」分别对应着巨龙世界的黄金暴君芬克斯,海洋世界的海妖王潜杏,地狱世界的恶魔梅菲斯特,末日世界的丧尸王银砂。   现在,梨觉终于见到了故事中的第五位,也是最后一位子世界首领:   魂灵世界的鬼首领,原见雾。   至此,他已经见到了当初与主神共同创立无限空间的所有原初怪物。 第95章   常规情况来说, 身为boss沟通岗系统的梨觉进入每一个副本中,为了更好地融入周围,都会变成和子世界背景有关的物种。   在巨龙世界他是小奶猫, 海洋世界中他是小水母,地狱世界他是小天使。这些都很符合中枢条例。   丧尸王主宰的末日世界中,梨觉本是一朵有人形的小食人花, 可现在却因为受到来自魂灵世界的鬼首领的影响, 进而拥有了小幽灵的第二形态。   这让崽崽觉得很奇怪, 他不是没有在一个子世界中见到另一个子世界的boss, 甚至有过芬克斯、潜杏、梅菲斯特同处一地的情况,可他在哪儿就是什么, 并不会被不同力量牵引, 更从来没有同时显现出第二种形态。   这意味着两件事:   第一, 银砂没有说谎, 末日世界真的处在崩溃边缘,连大boss都没办法支撑它的完整;   第二, 鬼首领的力量远比丧尸王更强大。   梨觉想,这就是兔兔哥哥感到害怕的原因吗?   这个原……嗯……圆圆什么的哥哥, 也是自己今后要交接工作的家长吗?   哼, 因为他让兔兔哥哥不开心了, 所以不是好哥哥。   崽要考察考察, 才能决定他能不能做新家长喔。   面具后的原见雾笑了起来:“现在记住我了吗,小殿下?”   新生的幽灵崽崽摇摆着绿莹莹的雨衣,想要银砂抱抱。   可他现在是半透明的,搭上银砂的手竟然从丧尸凝滞的血肉中直接穿了过去。   小幽灵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眶里蓄起了泪。   要是一直这样,岂不是再也没有人能抱崽崽了?   “不会的。”原见雾罕见的声音轻柔, 伸手捉住因为失意而在空中摇摇晃晃飘荡的小幽灵,“当你成为进入这个形态,就是我族的一员了。我们仍可以互相碰触。”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幽灵幼崽被他抱进怀中。   没有穿透,没有消融,就那么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胳膊上。   梨觉诧异地看着,这时候他才发现鬼首领的斗篷下是没有实体的,和肉眼能看到的双膝之下是同样朦胧的雾气。   原见雾很享受这样惊叹的目光,任梨觉上上下下打量自己。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小崽崽忽然伸出手,好奇地碰了碰他面具上环绕在眼旁的藤蔓。   鬼首领可不是亲民的丧尸王,他和黄金龙一样独裁,又比地狱魔无所谓子民和家人,更加高高在上,此前从未有人胆敢如此逾矩,一时间连鬼首领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   然后,那株如同毒蛇的藤蔓,居然在宝宝崽的抚摸下啪嗒开出一朵柔嫩雪白的小花。   一朵梨花。当然。   高高在上的鬼首领居然不管不顾开了花,视觉效果相当震撼。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原见雾:“……”   无辜的围观群众银砂:“……”   天呐。   竟然连这种初始设定都可以越过权限直接修改,两人在心中同时惊奇,不愧是主神的血脉……   不对,现在好像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   银砂扭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原见雾怀疑他根本是在憋笑。   他强硬地将人掰过来面对自己:“我来找你,是为了‘复活节’。”   前面弯弯绕绕那么多铺垫,话题乍一下进入正事,银砂的表情也变了:“……你说。”   “看管骨头汤和坩锅的小鬼为了他的那个梦中情人,退出了计划。”原见雾提起梅菲斯特的退缩,语气变得相当不悦,“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是个痴情种。他虽然离开,献祭的进程不可逆转,‘复活节’是一定要开启的。只不过他的退出会使‘钥匙’的力量出现一大部分空缺,只有靠你我来填补。”   原见雾从面具后面盯着银砂的每一个表情:“我已经竭尽所能,贡献出了子世界能收集到的所有力量。那你呢?该你准备的祭品份额,还差多少?”   银砂再度偏过脸,拒绝与他对视。   “你不会压根没继续吧?”原见雾摇摇头,语气充满遗憾,“银砂,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软弱,难怪祂把最贫瘠的区域划给了你。”   闻言,银砂抬起血红的眸子愤愤地看着他。   可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原见雾说得没错,他就是一贯软弱可欺的性格,不仅从不参与boss之间的吞噬地盘,还会对自己领域的人类、对玩家心软,和其他恶贯满盈的boss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甚至很难说是一条战线上的。   同为原初怪物,另外四位同僚掌管的都是无限空间的中心区域,而他只得到了最边缘。这无异于流放。   银砂感到后悔,他不该答应原见雾的结盟请求,自己的性格明明更适合生存在主神这个有规有矩的世界,而不是另一个混乱的、极乐也是极恶之地。   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就像原见雾说的那样,献祭不可逆,而“复活节”也一定会开启。   那位大人,随时会归来。   “对了,看在小殿下莅临的份上,再附赠一个好消息。”原见雾微微笑,“邪神大人已经自‘迷雾’中苏醒了——银砂,为黑暗和自由的新时代欢呼吧,为自己能亲眼见证它的到来而感到荣幸吧。”   *   尽管已经被解释了很多遍,卫明扬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你还活着?”   “你怎么会也在这里?”   “你就是主神的妻……不对,丈夫……也不对……”   “你你你,你真的是沈烟吗?”   被提问者拿着面具的碎片,试图把它们黏回原本的形状,然而也只是徒劳。   他听完一大堆带着强烈问号和感叹号的提问,深深叹了口气:“这位先生,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再怎么重复问题,我也没办法一时想起过去。”   卫明扬看着这张熟悉的、漂亮的脸蛋,咽了咽口水:“……抱歉,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以前……”   “是同事。”沈烟微微一笑,“这个你也说了很多遍了。”   卫明扬讪笑着抓了抓头发。虽然沈烟说什么都不记得,可是看自己的眼神倒是跟以前没什么差别——还是那样警惕的、戒备的、却又因为素养和礼貌而不得不表现得和善。   总之,是对陌生人的眼神,而且是对不怎么喜欢的那种。   他心里直打鼓,难道以前沈烟也一直提防着自己?   卫明扬注意到沈烟时不时会摸一下自己的耳垂,那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剔透的耳钉,便以此为话题入手:“你还是这么喜欢这个。”   沈烟一愣,难得很有回话的兴致:“我以前也经常戴吗?”   卫明扬点点头:“是啊,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从来没有取下来过。我还问过你是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送的呢。”   那时候沈烟敷衍着否认了,不过,现在的卫明扬结合此前独眼丧尸说的那些信息酸溜溜地想,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神明大人送的定情信物一类的东西吧。   “……是吗。”沈烟垂下眼,语气有些失落,“这个,我也不记得了。”   卫明扬没想把他弄难过的,慌了神:“哎,那个,哎呀,想点儿开心的嘛!你看,别的都不重要,你还和你儿子一块儿不就——”   他看着沈烟望过来的、几乎冰冻的眼神,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沈烟的声音很轻,仿佛一碰就碎:“那个小家伙,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卫明扬压根还没见过npc们口中无所不能、光芒万丈、可以功能性替代神明的系统幼崽,正想进一步询问,被开门声打断。   一阵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稚嫩童音的清脆笑声:“爸爸叔爸爸叔!崽崽会变形辣!”   两人抱着不同的心思转过身,视线向下移动,看到一朵开着小花儿的幼崽正欢天喜地跑向他们,身后则是丧尸王和另一个没见过的面具人,无论哪一个都嚣张而煞气逼人(嚣张主要是后面那个),和崽崽的天真无邪对比鲜明。   卫明扬正想吐槽那个“爸爸叔”是个什么鬼称呼,就见前面的小孩儿突兀地停住脚步,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神情满是不可思议,梦呓般喃喃:“爸爸……叔……?”   小家伙的突然刹车撞到了跟上来的银砂,后者没什么事,倒是小孩差点摔倒,还好被大人一手抓住。   崽崽根本来不及关心自己有没有站稳,有没有踩在兔兔哥哥的脚上,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个去掉了面具的男人。   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最重要的,最爱的人。   梨觉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时对面人既没有消散,也没有变成其他人。   这不是梦,不是幻觉,是真的。   爸爸真的站在他面前。   小孩子身周的花瓣一瞬间变成了无数朵绽放的小梨花,粉白中夹着甜蜜的黄色花蕊,它们随着他的心情起伏欢欣鼓舞地转旋、盛开。   “爸爸……”崽崽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哭腔而变哑,清了清嗓子重新清晰地、响亮地喊了一遍,“爸爸!”   这个场景已经在他梦中出现无数遍了,爸爸就站在那儿,只要他跑过去,就能回到那个生命中最温暖的怀抱。   为了这个,他也已经在心里演习过无数次了。   一切都如梦中那样,他奔跑过去,梨花们喜悦地为他开了一路。   爸爸也同样像他期待的那样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可是。   小孩子抬起头,看见大人望向他的,一如既往温柔,却又很陌生的目光。   那不是爸爸看他的眼神。   爸爸每次看着他,总是充满了快要溢出的爱意,像是看着全世界最最珍贵的宝物,就算是恶龙、公主、骑士携手也抢不走的那种。   可是此刻,那种沉甸甸的温暖被剥离掉,只剩下一层光秃秃的、近乎冰凉的善意。   “抱歉。”成年人揉了揉小孩子的发顶,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挂着微笑的弧度,却看起来很难过,“我……不记得了。”   梨觉眨巴眨巴大眼睛,一时没能明白这句话。   小奶音细细的,轻轻的:“爸爸……?”   不记得,是什么意思?   沈烟很为难,对这样年幼的孩子坦诚实话未免太残忍了点,脑海深处有根弦勒着他,不让他做出任何伤害这个孩子的事情。   他什么都说不了,只得沉默。   “爸爸……”得不到回答的幼崽声音慢慢颤抖起来,“忘了崽崽吗?”   沈烟张了张嘴:“我……”   在这种时候,没有否认,就是一种承认。   梨觉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低下头。   小小一只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看着就叫人心疼。   沈烟反省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直白,或者是不是应该先假装自己认得小家伙比较好,正要开口弥补,就见一滴眼泪顺着幼崽的脸庞悄无声息坠落下来,在半空中漫出金光,再凝成花瓣,最后消弭于无形。   他眼睁睁看着小孩子在自己眼前变得越来越透明,好像下一秒就会消散。   前所未有的恐慌过电般蹿上沈烟的神经,攫住了他。   不要。   不要。   不要……   那是他的珍宝他与世间相连的绳索与锚是他的宝物他不能看着他走绝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他朝着幼崽离去的方向伸出手,一个似乎陌生、又好似早就烙印在心头的名字脱口而出:“梨崽——!!” 第96章   人见人爱的梨觉小朋友的四年人生中收获过很多昵称, 比如绫希叫他觉觉,邻居们会喊他梨梨,比如梅菲斯特叫他小甜心和小甜豆, 比如系统助手momo叫他宝宝崽,并且也将这个名字流传了下去;比如芬克斯和潜杏都喊过他崽崽;比如丧尸独眼叫他小少爷,而原见雾则叫他小殿下。   但是叫他小梨崽的, 就只有爸爸一个人。   梨觉睁大眼睛。   他没有听错, 刚才, 爸爸叫他梨崽了。   ……爸爸是想起他了吗?   差点儿要飘走的小幽灵停了下来, 从半透明变回了完全的实体,然后被成年人一把拥入怀中, 紧紧地抱住。   虽然跟爸爸贴贴很开心但是——崽崽要喘不过气了!   看出这一点的银砂立即上前, 丧尸的力气极大, 轻而易举地把人类和小系统分开。   沈烟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连忙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   他感觉脸上冰冰凉凉, 用手背碰了碰,竟然是湿润的。   ……自己是流泪了吗?   梨觉再度跑过来, 小手摸上他的脸, 帮他擦掉眼泪, 还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关切:“爸爸不哭, 不哭。”   这么大人了,哪儿能让小孩子哄。沈烟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角,冲小家伙笑:“谢谢你。”   他看着面前这张可爱的小脸,其实记忆仍然是模糊的,并没有想起太多关于这个孩子的事,除了那个名字。   可是有些东西是根植在心底的, 比如他不愿让这孩子伤心,更无法看见他消失。   他曾经在他的生命里一定占据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前被关在神明的监牢时他也总模模糊糊梦到一个小孩子,总会甜甜地叫他爸爸。   迷蒙的梦境和此刻眼前的孩子重叠,再加上那些非人类统领所说的他同神明育有一子,似乎它们正在往他空白的回忆涂抹绚烂的光斑。   沈烟蹲下来,握住幼崽贴在自己脸颊上的小手,温柔地问:“你叫梨崽,是吗?”   崽崽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梨崽。但是,是梨觉!”   这样奇妙的说话方式沈烟竟然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微笑:“真是个很可爱的名字。是因为你是一朵小梨花吗?”   崽崽弯起眼睛,拉着大人的手拽了一圈,周围再度开起了花:“崽,是梨花!”   沈烟抬起手,一朵花儿旋转着落在他的掌心。   他低头嗅见浅淡的香气,接着它在他的手心里融化成金光。   “梨崽。”他呼唤幼崽,摸摸他的脸,声音温和而郑重,“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保证会努力记起你,好不好?”   爸爸还是不认得他吗?   梨觉有点儿难过,但很快给自己打气振作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希望:“那,爸爸会第一个记得我吗?”   “好,我一定最先想起你。”沈烟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大大的笑容出现在梨觉的脸上。   以前爸爸也总会和他这样拉勾勾,在约定会第一个去幼托班接他放学的时候,在约定只要吃完这碗饭就可以讲睡前故事的时候,在约定不乱跑在原地乖乖呆着吃冰淇淋的时候……   每次爸爸都做到了。爸爸从来不会失约。   大手和小手的小指勾在一块儿晃了晃,还要大拇指贴贴盖个章。   他和爸爸,又有新的约定啦!   梨觉突然又想起什么,双手拉住沈烟晃了晃,撒娇但也小心翼翼地问:“那,崽还可以喊你爸爸吗?”   他眨了眨眼:“如果、如果不喜欢,那——”   “可以。”沈烟没有丝毫犹豫,“只要你想的话。”   对自己不过是一个称呼。   可对小崽崽的意义重大。   他和他已经有了约定,会努力想起关于梨觉的一切,那么就从这个或许曾经属于他们的称呼开始吧。   小孩子就是这样好哄,刚才还一副悲伤到枯萎的样子,此刻又重新阳光明媚起来,连漂浮的小梨花们都盛开得更加灿烂。   沈烟看到他开心,自己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自神狱苏醒到现在,他有关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自由都被禁锢,整个人仿佛悬浮在真空中,与尘世失去了联系。   直到此时将那具小小软软的身体拥入怀中,吊在高空中缺氧的心脏才终于重新回落到胸腔里。   也许这个孩子,真的是他的答案和谜底。   *   原见雾进入末日世界的目的有两个,一来是为了催促银砂做好献祭与“复活节”的准备,二来则是亲眼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独一无二的小系统,小神子。   现在,话也带到了,人也见到了,鬼首领却不打算回去了。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他面对视讯另一端来自暴君龙和海妖王的质问,语气淡淡。   “那又如何呢?就算他现在没有轮到去我的世界,也无所谓了。很快整个无限空间都要重组,谁还会在意中枢给系统岗位的职场规则?——更何况,让我们尊贵的小殿下当系统,不觉得太过亵渎了吗?”   潜杏和芬克斯分别对他进行了冷嘲和热讽,原见雾心情很好,不跟他们计较。   “喔对了,我奉劝你们两位可别再以家长身份自居了。”他勾起嘴角,准备欣赏对面的反应,“小殿下真正的家长已经找到了。”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   是的,隔着屏幕,自然到原见雾一度怀疑他俩根本就是在同一个房间,还要装模作样用两台设备进行视讯。   片刻后,芬克斯放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到什么:“神主的……伴侣吗。”   “也是小殿下的另一位生父。”原见雾敏锐地捕捉到门外传来什么动静,“就到这里吧,我还有事。”   他手一挥抹去了通讯,没有看见芬克斯和潜杏在听见那句话之后复杂的表情。   原见雾盯着门口,这里不是他的地盘,他不能像在自己的子世界中那样感知万物:“什么人?”   “原……大人,是我。”   那是个年轻的声线。   原见雾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来者何人。   居然会来找自己。   他打开门,看见黑发黑眼的人类。   他在无限空间,在自己的领域见过很多人类——真正的玩家,不是npc——大多数眼神疲惫,生不如死,不知何时才能逃离这无穷无尽的折磨。   但这个人类的眼神却很平静,对发生的任何事都安然处之。   能被神明看上,当然要有些特别之处。   “沈先生。”原见雾眯起眼睛,“或者您更喜欢‘尊主夫人’、‘神后’之类的称呼?”   沈烟:“……第一个就好。”   原见雾从善如流:“那么沈先生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银砂大人告诉我,梨崽……梨觉之前身体变透明是受到了您的影响。”人类深吸一口气,“我想知道,那是生病吗?对他的健康有影响吗?”   原见雾不动声色:“您是基于什么样的立场向我提问呢?如果只是个平民,那是没有资格关心小殿下的。”   他刁钻的提问并没有逼退沈烟,人类直视着他面具之下的双眼,不卑不亢:“无论那个孩子真实身份有多么高不可攀,现在他把我当作他的父亲,那么我就有作为监护人的职责关心他的身心健康。”   原见雾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可依我所见,您对他的关心更多的是出自私心和私人感情吧?”   沈烟答非所问:“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如果您不准备回答我,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人类说完转身就要走,没有半点以退为进的迟疑。   反而是鬼首领没能维持住平静:“——那只是他见到我的一种形态而已。”   熟悉沈烟、了解更多沈烟与主神的事情、收集情报,对那位大人事关重大。毕竟,沈烟和梨觉是主神屈指可数的软肋。   原见雾不打算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果然,沈烟闻言停下脚步:“‘形态’?”   “小殿下目前的身份是无限空间内负责向每个副本的首领派发任务的系统,岗位相关,他会在进入子世界中化形为相应的物种。本来在这里他应该是与银砂有关的食人花人类形态,只不过有我的……介入,他又额外多出了一重幽灵形态。”   沈烟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原见雾继续说下去:“小殿下天赋异禀,学会了在两种形态中自由切换,当日急匆匆去找您,就是想表现给您看。”   沈烟想起,那天他和卫明扬在说话时,小梨觉的确念叨了一句“崽崽会变形了”。   “所以他并没有消失……只是从开花的状态切换成了透明的那种?”   “是这样。”原见雾道,“据我观察,小殿下在开心的时候会选择食人花形态,不开心就希望自己变得别人看不见,也就是幽灵形态。”   “所以他是因为我没有认出他而难过……”沈烟喃喃。   人类的七情六欲太复杂,原见雾没有安慰他的打算。   门再度打开,瘦高的丧尸王大步走了进来。   原见雾不悦地眯起眼,银砂平日里对他恭敬又顺从,所有礼节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连门都忘了敲。   然而银砂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招呼都没有打,看向屋内的两人开门见山地问:“宝宝崽不在你们这里吗?”   原见雾第一时间看向沈烟。   人类则是愣了愣,反问银砂:“我出来的时候,他不是和你在一块儿吗?”   丧尸的那双红眼睛流露出血一样的恐惧,嗓音颤栗起来:“本来是的,你走之后他醒了,找不到你就出去……我想陪他一起,可是出了门就没追求了……现在我哪里都找不到他……”   梨觉,不见了。 第97章   左手是粉红色的草莓味棉花糖, 右手是淡紫色的香芋味棉花糖。   前面是奶黄色的芝士味棉花糖,后面是深蓝色的蓝莓味棉花糖。   小幼崽坐在一堆香气扑鼻的软绵绵中间,咬着手指, 艰难地决定中。   他是四岁的小朋友,小朋友是要做选择的。   没办法一口气吃光所有,总得先挑一个才行。   嗯……   崽崽想啊想, 最终决定从芝士味的先开始, 因为它和他的头发颜色很像。   梨觉舔了舔嘴唇, 伸手去抓棉花糖——   然而那朵蓬蓬松松的棉花糖飞了起来。   不仅是它, 草莓味的、香芋味的和蓝莓味的也一块儿腾空。   崽崽瞪圆了眼睛,在下面跳啊跳, 可是再怎么伸长胳膊也够不着。   是糖糖们不想给自己吃吗?   梨觉蹦哒蹦哒, 忽然身体一轻, 也飞了起来。   他可是在梅梅哥哥那里当过恶魔天使混血小崽崽的, 知道怎么飞,立刻收缩肌肉调整重心, 挥舞着两边不同的翅膀——   咦?   翅膀没有不一样。   原本漆黑的蝙蝠翅膀不见了,现在两边都是洁白的、毛茸茸的天使翅膀。   梨觉在半空转了一圈, 也没有看见自己的恶魔尾巴。   摸摸头顶, 光圈倒是还在。   他现在不再是混血的崽, 是一只血统纯净的天使小崽崽啦!   难道这是继食人花、小幽灵之后的三段变形?   那他……也太厉害了吧!   小幼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那几朵色泽粉嫩、香气扑鼻的棉花糖又飘回了身边。   崽崽仔细一看,哪儿是什么糖呀,它们都是云!   崽崽一招手,云朵们便飘了过来。   再一挥手呢,它们又离开了。   现在的梨觉小朋友,是可以控制云朵的厉害小崽崽。   自己扇翅膀飞是很累的, 于是梨觉趴在那朵原本就被选中的芝士味棉花糖云朵上,晃晃悠悠去探寻自己突然而至的新世界。   作为一个优秀的小系统,对于冷不丁穿越到另一个地点这件事,梨觉已经很熟练了,甚至并没有发现自己还没在兔兔哥哥那儿呆多久就被传送走是不对劲的。   他托着腮,晃晃小脚丫,悄悄揪了一小块云朵塞进嘴里。   甜丝丝的,嗯,还真是芝士味儿的棉花糖!   不过小幼崽控制自己没有吃太多,否则云朵会痛啦。   他跟随着云朵们飘荡过一座尖顶的教堂,飘过一条开满金蔷薇和百合花的河流,飘过静谧的庭院,最终在一幢小木屋前停下来。   木屋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有着比他大得多、也坚硬得多的天使翅膀,戴着缀有镜链的单片眼镜,挺拔而优雅。   咦?   怎么好像看起来很眼熟……   梨觉眼睛一亮:“万万叔叔!”   大天使长听见来自云端的呼唤,并不意外地抬起头,甚至好像已经提前做好准备张开双臂,等待雪白的小天使掉进自己的怀抱。   梨觉好久没见他,很是想念,抱住他的脖子小猫一样蹭了蹭:“叔叔呀!”   然而天使长并没有像梨觉记忆中的万年那样热情地回应,依旧冷肃:“小殿下。”   崽崽望着他,忽然一拍手:“你现在是万万叔叔的以前呀!”   不是转世成为海洋世界的小boss海盗头头万年,而是前世守护在主神麾下三千白翼军团的首领,大天使长谈宁。   梨觉的四岁生日许的愿望,是让万万叔叔找回自己的记忆。   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吗?   梨觉摸了摸谈宁那和自己软绵绵的小翅膀完全不同的、钢铁般的纯白羽翼,充满赞叹:“万万叔叔,是天使吗?”   “是的,小殿下。”   “崽崽也是小天使耶!”   “不,小殿下,您并非天使族一员。”天使长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发顶,那圈光环便熄灭了,纯白的羽翼随之消失,“您是主神的子嗣,是未来的神明,远比天使族更加高贵和强大。”   梨觉还在伤心自己的小翅膀被没收了,听到他的话又被转移了注意力:“未来的神明?”   谈宁道:“是的,等您长大了,将会成为无限空间的新主人。”   梨觉还有疑问,可谈宁已经不再回答,抱着他走进那间小木屋。   屋子里,有人背对着他正在欣赏满墙的照片。   说是照片不够准确,更像是一段段流淌的动态记忆,定格在最美好的刹那。   小崽崽揉了揉眼,发现那些照片上的主角全都是自己。   刚出生在医院时的第一次睁眼;   第一次把三角形的积木放进正确的位置;   扶着小凳子迈出人生的第一步;   对着讲完睡前故事倚在床头打瞌睡的沈烟喊出的第一句“爸爸”;   ……   那些不知安装在何处、又是如何捕捉的镜头,记录着他生命中前三年种种的「第一次」。   而初次,总之珍贵的。   如果不是三岁那年变故陡生,小幼崽猝不及防离开最熟悉的现世生活,这面照片墙本该继续下去:见证他的第一场考试,第一次学校活动,第一次生病,第一次旅行,第一封情书,第一次恋爱……   “这是什么呀,万万叔……”   梨觉一转头,发现原本陪着自己的天使长不知何时离开了。   照片墙前的人转过身,着有一件无瑕的白色长袍,一头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   祂金发金瞳,居高临下,面无悲喜,好似从教堂穹顶的彩绘圣像中走出,哪怕是四岁的小朋友也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神圣的威压。   若是换个人在这儿,恐怕早就颤颤巍巍跪下了。   然而梨觉毕竟不是普通小朋友,相连的血脉更是大大削减了威慑力。   幼崽小手一指,惊奇道:“崽崽见过你!”   这回愣住的反而是神明。   祂精心准备的父子初遇,好像不该是这么个剧本吧。   祂原本无波无澜的金色瞳孔在小家伙开口之后变得温柔,那份罕见的慈爱洗刷掉了神明原本慑人的威仪,让祂此刻看起来竟然像个普通的、有喜怒哀乐的人类。   “什么时候?”   小崽崽压根不怵,歪头看祂:“你亲了爸爸!”   一句比一句语出惊人,神明哑然,片刻后再度重复了那个问题:“……什么时候?”   梨觉将曾经的某次意识坠入深海后见到了年轻的爸爸、帮助他消灭怪物、最后见证着那个落满蜘蛛网的王座上所发生的一切,通通讲给祂听。   “这件事的确是真的。”神明的眼中浮出追忆往昔的眷恋,却又觉得好笑,“可是发生的时候,这世界上还没有你呢。是你爸爸说给你听的吗?”   幼崽的头摇成拨浪鼓,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崽自己看到哒!叔叔,你为什么要亲我爸爸呀?你们是好朋友吗?”   祂闻言微笑:“是比‘好朋友’更重要的关系。”   “那是什么呢?”   “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懂了。”   梨觉不满这种敷衍,鼓起脸。   怎么大人都总喜欢说这种话呀?   他早就不是三岁的小朋友了,已经四岁了,是大孩子啦!   为了不被比下去,梨觉向金色叔叔郑重其事地、奶声奶气地宣布:“崽崽也有很重要的人喔!”   “是吗?”神明满是耐心地逗孩子,“是谁呢?”   “是——希希!”小幼崽比神明浅一些的金眸里流淌着光彩,“觉觉最喜欢希希啦~!”   祂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这是本就命中注定的事情,可不知怎的又有种酸涩的、类似于儿大不中留的伤感。   不不不,祂的小家伙还这么小呢,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拐走——虽然拐走他的那个也是祂养大的孩子。   神明很少有如此左右为难的时刻。   提及绫希,梨觉忽然有点儿失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我怎么还没有见到希希呀。”   从地狱世界开始,绫希不再和他从初始点行动,而是要等到见到大boss之后才会相认。   可是现在他已经见到了兔兔哥哥,为什么至今还没有等到希希呢?   希希,是不是迷路了呀?   看着自家的小宝贝变成伤心小蘑菇,神明那颗总是悬于公正之秤的心不自觉滑落向柔软的、多愁善感的人类,在心中斟酌着安慰的言辞。   就在这时,另一道声音在祂的脑海中猛地炸开:   「柔软?依我看,还是叫软弱更合适吧。」   「你可真是堕落。」   「哈,你早就不该——」   神明原本对着幼崽温情的神色骤变,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背后的照片墙一瞬间被风掀起,木质的墙体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孩子对情绪的变化感觉最为敏锐,方才还和风细雨的大人忽然变得如同风暴,梨觉下意识后退一步,怯怯地看着祂。   神明自知吓到了小家伙,忍着愈演愈烈的头痛柔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梨觉点点头,又摇摇头。   如果可以,祂多想再和他说几句话,问问他和另一个父亲往昔的生活细节,抱一抱这个日日思念、却素未谋面的孩子。   可是,时间不够了。   “宝贝,我该走了。”祂抚摸着他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长发,目光似喜也悲,“期待着我们的见面——真正相见的那一日。”   话音刚落,骤然盛放的金色光芒淹没了小小的孩子。   *   梨觉从炽烈的光团中重新睁开眼,和想象中被传送走不太一样,面前站着的仍然是刚才那个叔叔。   可又有些不一样。   原本洁白的神袍变成了鸦羽一样的漆黑,那头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闪耀的金色变得越来越深,连卷发都变直了许多。   然而五官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张脸还是那张脸。   除了眉心中间浮现出一枚血色印记   崽崽困惑地问:“叔叔,你换衣服了吗?”   还有发型。   “神”先是为他的称呼和亲昵口吻怔了下,然后慢慢笑了出来:“也是,按照辈分,你是该喊我叔叔。”   “辈分?”   “是的。”   祂本以为小孩子会继续问为什么是叔叔,这样就能顺理成章道出自己的身份来,小崽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还是很期待的。   可梨觉对这些有的没的压根不感兴趣,打了个哈欠,眼角泛起泪花:“叔叔,我想爸爸了……请问,请问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都困得口齿不清了,该有的礼貌用语也没有忘。   “神”弯下腰,捉小鸡仔似的拎起幼崽,拂落的黑色长发带着淡淡的、冰冷而幽暗的气息,仿佛来自遥远的迷雾之中。   “当然可以,亲爱的。”祂和此前的金发神明声线相似,又更加低沉,“不过在那之前,小梨觉,先听叔叔给你讲个故事吧,怎么样?” 第98章   很久很久以前, 在世界还没有成型之前,出现了一把金灿灿的椅子。或者叫沙发也可以。   这把沙发做工精细而华丽,木材是全世界仅此一棵的神树, 布料是金裁缝吐出的丝制成的最上等丝绒,扶手和靠背镶满了钻石、水晶、金箔、珍珠,美丽得让任何亲眼见过它的人都会赞叹不已。   你问这些材料从哪里来?   没有人知道。   在有世界之前, 那把沙发就在那儿了。   继然沙发这么好看, 让我们给它换一个更配得上的名字吧。我们叫它:王座。   世界还没有诞生呢, 所以也没有子民, 没有人来坐过它。   王座一直孤零零地待着,直到有一天, 上面出现了一颗蛋。   正常来说, 一颗蛋里只会孵化出单个个体。   但这颗蛋不正常。   不知道过了多久, 里面的生命破壳而出——是两条蛇。   一条黑色, 一条白色。   这两条蛇是诞生于王座上的双生子,它们本该一起长大。   可是它们的生长速度都太快了, 很快,王座已经不够容纳, 注定只能容下一条蛇。   我先前说了什么, 还记得吗?   是的, 此时世界仍未诞生。   因此除了王座与双生的蛇, 还没有其他物种,所以极速成长的蛇们也没有食物来源。   它们都想要活下去,想要独占这个漂亮的王座,成为世界的首领。   黑蛇和白蛇互相吞噬,直到只剩下一具肉/身。   双生子的意志仍然是独立的,于是它们开始了漫长的战争, 争夺对这具肉ti、以及未来对世界的支配权。   黑蛇和白蛇的实力相当,谁也不服谁,胜败常有,有时候是东风压倒西风,有时候则反过来。   它们比试不出来谁才是老大,只得勉强达成协定:二者交替存在,共生共存。   我需要补充一点,双生子在争抢肉/身的过程中,已经开始着手建立世界了,也出现了不同的物种。   黑蛇和白蛇力量强大,它们创造出了一个——游乐园,招募各种各样的种族进入,看它们比赛。是的,这很有趣。   起初黑蛇和白蛇都只把这当作乐子,对所有参赛者一视同仁,直到某天,白蛇注意到一只兔子。   你知道吗,在食物链中,兔子是蛇的食物。也就是说,蛇本来应该吃掉这只兔子。   但白蛇却对这只兔子起了兴趣,并且在黑蛇沉睡期间,违背禁令,私自离开王座去往游乐园。   白蛇把自己变成另一只兔子,陪在这只兔子身边,观看它闯过一重又一重比赛——唔,我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个有点儿特别的兔子。   这只兔子原本是很高傲的,对其他动物不屑一顾,包括白蛇变成的另一只兔子。   但白蛇用了种种方式追求它,并且在一次又一次生死关头——我的意思是,困难的比赛中——与兔子并肩携手。它们产生了一种名为感情的东西。   后来,就和所有烂俗的童话故事一样,白蛇和兔子相爱了。   相爱的人们,哦不,我是说动物们,总想每天腻在一块儿。   白蛇无法想象见不到兔子的日子,不再愿意和黑蛇交替使用肉/身。   于是,狡猾的白蛇在无辜的黑蛇沉睡期间,夺取了肉/身的控制权,还趁机将黑蛇的意识封印进沼泽中。   小家伙,你知道什么是沼泽吗?那是一个陷进去就没办法出来的地方。   是的,很可怕。   你也觉得白蛇很可恶,黑蛇很可怜,对不对?   但白蛇也只是封印了黑蛇的意识,没法杀死。因为黑蛇也是很强大的。   白蛇很清楚,黑蛇迟早有一天会醒来,并且会展开猛烈的报复,发起有关控制权的终极战争,吃掉它那只深爱的兔子。   其实此前黑蛇在沉睡期间也能感知到自己的孪生哥哥对什么很感兴趣,可惜那种感受是朦朦胧胧的,没办法清楚地辨别。   白蛇为了保全兔子,不得不抹去了它的记忆,并且将它送出游乐园。   它为了兔子,第一次向弟弟让步,约定不会让兔子想起自己,自己也绝不会再去见兔子,它们从此就是陌生人了;但条件是黑蛇也不能去找它。   白蛇曾经送给过兔子一件礼物,一枚……发卡。   这枚发卡可不一般,不仅是饰品,还贮藏着白蛇的能量,以及封存的记忆。   如果有一天兔子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危险,那么发卡会保护他。   但这是有代价的:一旦使用,兔子被封存的记忆就会重新涌现。   亲爱的,你也发现了吧?兔子找回记忆,这违背了双生子的约定。   白蛇此刻心存侥幸,寄希望于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消灭黑蛇,消泯它的意识,这样就能与兔子重新相认。   兔子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生活得很安稳,没什么遇到危险的可能。那枚发卡也一直只是个发卡,没有派上用场。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兔子虽然和白蛇一样同为雄性,但白蛇不是普通的蛇,总之,兔子怀上了白蛇的孩子。   ……至于怎么怀上的,小梨觉,这不是我该告诉你的问题。等回家以后问你爸爸吧。   (如果你还回得去的话。哈。)   白蛇有着很强大的力量,流淌着它血脉的胎儿也是同样。   如果说白蛇和黑蛇是世界上原本唯二的神明——打个比方,亲爱的,不是说它们真的就是神明。它们只是蛇而已——那么这个胎儿,就是没有任何人料到的、遽然出现的第三位神明。   它的出现将会改变整个世界。   你还记得吗,我说过,在双生子创立世界的过程中,它们建了一个游乐园,而现在它依然在。   这个游乐园受到了神嗣——就是神的孩子的意思,也就是兔子怀上的那个——能量的影响,开始动荡不安。   此前我们说过,黑蛇的意识被白蛇封印进了沼泽地。这块沼泽地虽然很难出去,但还不至于让黑蛇死去,勇敢的黑蛇一直在奋力挣扎和反抗。   经过正义的黑蛇的不懈抗争,邪恶的白蛇也变得一步步薄弱。   黑蛇随时有可能会苏醒,它为了不让黑蛇知晓兔子和孩子的存在,不得不屏蔽了自己关于它们的记忆。   神嗣三岁那年,白蛇终于支撑不住,王座被泥沼归来的黑蛇夺取。   亲爱的,想想看,如果你是黑蛇,被不明不白关了这么多年,你也会很生气,对不对?   所以这可不能怪黑蛇,黑蛇只是做了所有人都会做的事:它要报复白蛇。   就像白蛇无法彻底抹杀黑蛇一样,其实黑蛇也做不到;还好,黑蛇发现了远比直接伤害白蛇更有趣的方法——让白蛇残存的意识亲自见证着,他是如何找到白蛇深爱的那只兔子。   *   “那后来呢?”   小朋友们在听故事时总会问上这么一句,梨觉小朋友也不例外。   黑发的神明微微一笑:“后来,黑蛇当然是找到了兔子,带走了它。”   崽崽问:“那,黑蛇有伤害兔子吗?”   神明道:“我想应该没有吧。亲爱的,你觉得这个故事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崽崽答:“都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呀。”   神明挑眉:“哦?为什么这么说?”   崽崽眨巴眨巴眼睛,真诚而无辜:“因为它们不是人呀。”   神明:“……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么,我换个问题,你觉得白蛇和黑蛇,谁才是错的一方?”   祂也不知为何自己一定要让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家伙去证明连漫长岁月都无法插手和决断的审判。   可祂也是真的很需要——近乎迫切地需要一个来自小幼崽的答案。   小孩子支着脸颊,思考中。   良久,仰起小脸认真道:“白蛇和黑蛇,是不是很想一起生活呢?”   神明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回答,或者叫提问更合适。   祂皱起眉:“我可不这么认为。它们从出生起就想要杀死彼此了,如果不是做不到,早就吞噬对方了。”   梨觉却说:“可是,它们是哥哥和弟弟呀。”   神明一怔。   小孩子接着说下去,奶音轻软,比糖果更甜:“在哥哥蛇没有遇见兔兔之前,弟弟蛇是它唯一的家人。”   “哥哥蛇也一定想和弟弟蛇一起……嗯……在世界上。”他讲不好“统领世界”这样的话,干脆用动作代替,左手牵右手,郑重其事,“因为,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王座上的是双生子,在兄弟阋墙之前,在血亲反目之前,在自相残杀之前。   原本,也该是这世界上最相似的,最亲近的两个个体。   黑发神明垂眸望着他,半晌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而后那笑容愈发扩大,笑声也逐渐癫狂起来。   祂笑到弯下腰,笑出了泪。   “辛利亚啊辛利亚,果真是你的好儿子,和你一样天真得可笑……”   祂给梨觉讲述的故事充满了强烈的个人色彩和私心,忽略了所有有关于“白蛇”无数次想要请求“黑蛇”与自己共存的部分,字面意义上颠倒黑白,把妄图独占躯体、彻底杀死另一个的罪责完全推给了自己的兄长。   辛利亚做出过许多让步,期盼过能与弟弟共生,一起将这世界握于掌中,身边也仍有彼此的陪伴。   但祂拒绝了。   对沈烟的企图更是堵死了所有回旋的余地。   身为“黑蛇”,祂天生就是要走向黑暗,成为与代表光明的“白蛇”势不两立的邪神。   白与黑,光与暗,正与邪,注定不可能共存。   “也许我们曾经有过兄友弟恭的机会。”赫尔珀摸了摸小孩子的脸颊,轻声道,“可惜,已经太迟了。” 第99章   末日世界, X332基地。   下属走进指挥官的帐篷,气还没喘匀,后者急匆匆迎上来:“还没有消息吗?”   来人做了个深呼吸, 平复自己一路的奔行,神色凝重摇摇头:“没有。哨所那边也派人去看了,一无所踪。”   “该死……”指挥官的眉心拧出深深的沟壑, “那F17809基地的监测呢?”   “这个也查过了, 丧尸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它们的存在, 全部都破坏掉了, 连隐藏在飞鸟身上的探测器也被他们用最原始的弹弓打了下来。而且不仅是我们基地,其他区域的信息显示, 银砂家族已经彻底摆脱了人类的监控。”   “这怎么可能呢?”指挥官愕然, “上周的扫描结果还显示, 除了银砂本人和家族二把手那个独眼丧尸的大脑达到将近人类的活跃度, 其他大部分丧尸还只是……只是丧尸而已啊!总不能是他们在短短一周内就进化到了这个程度?”   下属同样想不通:“可是就算、就算这种不可思议的突变发生了,他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材料来创造反侦察的设备啊?”   银砂家族一直以来表现出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 但那更像是狼群对头狼的基因服从,而非思考、分析、权衡后得出的最优解——这是只有人类才能做到的事。   无论如何, 一周之前他们都还只是速度快、勉强能蹦出一些词句的丧尸而已。   一周后, 怎么个个进化到和人类差不多的程度、而且还刀枪不入?   末日世界的大小boss、关键npc全部是丧尸, X332从最高指挥官在内的所有人类都只是最普通npc。   对他们来说, 无限空间的每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不是数据构建的游戏背景,是他们真实的人生。   所以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如果说人突然变丧尸是因为“沙银”病毒的肆虐,那这丧尸突发变回人又是怎么个操作?难不成出现了的“沙金”、“水银”之类的全新病毒吗?   对于幸存者们来说,现在最需要考虑的是,如果“银砂家族”的丧尸们集体进化了思维, 那么他们究竟是回归人类族群的同盟力量,抑或是一支愈发坚不可摧的敌对势力?   然而比起人祸,天灾总是更可怕的那个。   两人同时感到脚下陡然盘旋起令人心惊的眩晕,他们对视一眼,将彼此的恐惧印入眼底。   这是——   “啊!!!”   帐篷外,传来重物落地的钝响,以及随后而来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这是……”   “地震了——”   “地震——是地震——”   “快跑啊啊啊!!!”   此前F17809基地面对山洪即将到来的预测还能够冷静地集体转移,但末日降临后,波象诡异、毫无征兆的地震却是现行科技完全没办法避免的;而且相较于废弃基地,X332虽然在下游,依旧背靠山体,塌方和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泥石流会让所有人陷入死局。   末日里,人人自顾不暇,灾后等待救援无异于白日做梦。   想活着只有一个办法:在灾祸发生之前,逃出去。   一时间,基地上千人四散奔逃,对末日种种异象的恐惧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骨子里。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秩序,彻底溃烂。   另一边,F17809基地。   F开头的基地要比X基地规模小很多,各方面条件也都更加薄弱,天花板早就碎成了粉,雪一样往下坠。   银砂、原见雾、沈烟和卫明扬正聚在最牢固的那间前指挥官帐篷里讨论梨觉的行踪,一名丧尸下属一瘸一拐地进来报信:“大、大人,是地震……”   他半边身体上插着钢筋,显然是刚刚塌下来的房顶赠予的,但他丝毫不觉得痛苦;另一方面,虽然此丧尸灰头土脸,眼神却很清明,早就不是传统丧尸那样浑浊麻木的目光。   冰壳融化得越来越快,银砂主导的末日世界早就失去了正常的运行规律,npc中的丧尸不再按照原有的数据行动,除了外表,思维与行事已经和人类npc相差无几。   原本梨觉的到来稍稍缓解了这一进程,可自从小系统突然消失,一切向着恶化的深渊极速下坠;家族中许多丧尸的伤都已经出现了复原的征兆,照这样下去,他们很快会回到初始化。   初始化,意味着子世界即将被中枢回收,它和它的所有成员都不复存在   就算身为原初怪物的银砂拥有高级权限无需进入垃圾站,他再也没有家了。   丧尸王吩咐他们各自小心、尽量别再缺胳膊断腿不然不美观,待下属退出去之后,一直沉默不语。   此前为了开启“复活节”的献祭,心软的银砂到底没忍心贡献子世界中的小boss,输送的祭品基本都是套着自己「核」碎片的空壳,以至于他的力量被大幅削减;再加之无限空间本就处于冰壳最薄弱、最容易受到影响的外层,面对无限空间崩塌的连锁反应,眼下他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鬼首领翘着嘴角,悠哉地为几人撑起不会被地震影响的防护罩,以便专心观赏同僚的无能为力。   他的魂灵世界处在无限空间的核心部位,是最稳固的地带;就算真和末日世界调个位置,地盘和子民面对同样的境遇,说实在的,他也不关心。   主神一板一眼的分区管理、以及必须按照规则行事的那套中枢游戏,他早就厌倦了。   邪神大人能够给予的新世界,充斥着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混乱与自由,才是他所期待的终极乐园。   藤蔓顺着原见雾的面具向外延展,嘶嘶蛇行着,片刻后,将另一些景象投射在他的眼前。   此时此刻,不仅是末日世界出现异常,其他的子世界也多多少少受到震荡。   巨龙世界中,鳞城爆发前所未有的、以家族为势力划分的大型冲突,精神力受到极大刺激的巨龙们一拥而上,誓要踏平长老院;   海洋世界中,数百头巨鲸同一时间发出超高频的声波,其他弱小的生物到处到窜,连同心与四灵都难以忍受,同时海啸已经代替了海浪,波坎格火山更是跃跃欲试;   地狱世界中,古堡栽种的所有乔木的枝桠同一时间变成骷髅手臂,狰狞地伸向任何路过会动的生命体,和吃人藤蔓打得不可开交;   魂灵世界中,无数鬼魂不受控制地俯身上普通人类,他们没有足够清醒的神志辨别彼此是否是同类,残杀不受控地滑向屠戮的深渊;   机械世界中,支撑子世界运转的转轴架构忽然停止了运转,数不清的齿轮从高空中向下坠落,在与其他金属的碰撞中擦出不灭的火花,如同一场灿烂的、毁天灭地的流星雨;   「厂」里,交递所有玩家和子世界数据的传送带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断裂、扭曲、相融,每一个细小的错位,都意味着一个玩家的彻底消失;   游戏大厅中,游戏cd期间的玩家们惊恐万分地看着身边人在没有任何进副本光标的前提下蒸发,没人知道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自己;   「塔」的浮空岛上,存放着中枢的古老通天藤里,所有未在岗的系统和系统助手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气球灼目的亮度此起彼伏,它们从拥有自我意识开始,从未经历过如此失序混乱的一幕。   更可怕的是,原本维系一切、处理一切、掌控一切的中枢此刻陷入了仿若沉睡的静滞。   向神主祈求与祷告,更是没有丝毫回音。   混乱像一道浪潮,自缓向疾,由远及近,渐渐波及整个无限空间。   天翻地覆中,唯有一人一反常态。   鬼首领将其他子世界的状况尽收眼底后,表面的沉稳自持不见了,面具后的双眸中闪烁着骇人的光彩:“是邪神大人……祂来了,‘复活节’已经开始了!你们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转向丧尸王,目光狂热,近乎癫狂,深深地望进后者的红瞳:“银砂,你为什么是这副表情?你难道不开心吗?这不是我们一直以来期待的吗?”   银砂蹙眉,没有说话。   鬼首领原见雾,丧尸王银砂,地狱魔梅菲斯特,三位原初怪物从很久以前就因为各自的原因对主神和祂的现行制度有所不满,奈何实力差距太大,只有暗自祈盼着有朝一日能跳脱出枯燥无趣的框架。   当他们得知这世上原来还存在着一位力量与主神相媲美的邪神,便想方设法要找到祂,拥护祂成为新的王。   这个过程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年前,他们不记得了。只知道那迷雾外的等待漫长而枯燥,但并非石沉大海。   原见雾对银砂有种古怪的痴迷,见后者不语,像是被激发出了什么游戏性质,一定要逼他讲出什么。   高大的丧尸王被鬼首领逼到墙角,不敢反抗,朝旁边的人类投来求助的目光,看起来竟然有一丝孱弱。   沈烟、卫明扬:我吗?帮你对抗鬼首领?   银砂绝望地意识到靠人(字面)不如靠己,颤栗着深吸一口气,想通了似的开口:“我……”   他的声音卡在喉咙。   红宝石似的瞳孔骤然紧缩,流露出此生未有过的极度恐惧。   原见雾面具隐隐有碎裂的趋势,他松开钳制住银砂的手,转过身,情绪高昂而恭敬:“邪神大人,终于……”   不大的房间中,气氛冷凝到了极点。   长袍迤逦,黑发如瀑,“王座双子”的黑之面邪神赫尔珀,在“迷雾”中沉睡了上万年之后,终于在此刻自虚无中缓缓现身。   祂拥有着和孪生哥哥、“王座双子”的白之面主神辛利亚别无二致的面容,只不过气质截然不同。   主神肃穆、威严、圣洁,手握神罚天刑之锤,祂即规则,祂即公平,祂即律法;   邪神时时刻刻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窥探着时机将棋局完全掀翻,换上一盘属于自己的全新游戏。   赫尔珀不会像兄长那般,在莅临时使所有人感到虔诚的臣服;祂往往藏匿于暗中观察,然而当祂现身时,一切都早已成定局,每个自以为是的操盘手都不过是祂的提线木偶。   沈烟身为人类,面对神明时所受到的压迫感远胜于原初怪物们,血管隐隐作痛,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同为人类的卫明扬早已膝盖一软,瞪着眼睛瘫倒在地上。   然而沈烟不肯后退,扛住有形重力般的威压,咬牙望向邪神怀中。   ——那沉沉睡着的小幼崽,赫然是失踪的梨觉。 第100章   “哎呀, 好久不见。”   邪神没有回应鬼首领狂热的崇拜眼神,压根没看见他似的,故作惊喜地看向年轻的人类。   在座的其他人并不清楚沈烟曾被赫尔珀关押在异空间的神狱中, 不过主神的伴侣与主神的胞弟相识,听起来还算合乎逻辑,也没有表现出惊讶。   沈烟看到祂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就想到那些天昏地暗的、时间仿佛也静止的囚j日子, 遍体生寒。   他的视线从那双包藏恶意的眼睛移开, 看向梨觉, 想要上前却被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   还好声音没有被夺走:“梨崽!”   然而呼唤没有得到回应,梨觉仍闭着双眼, 睡得很熟。   又或者……不是「睡」着。   沈烟在此刻感受到一股奇异的血脉相连, 仿佛有什么直接将梨觉的体征镜面投射到了他自己身上。   幼崽太安静、太安静了, 无论是肢体反应还是意识都像是沉入深海。   若不是脸色红润, 小胸脯还有轻微的起伏,简直就像……   护崽的本能让沈烟脱口而出:“你把他怎么了?”   原见雾闻言额角青筋一跳。这个不识相的人类, 竟敢对尊敬的邪神大人——   也对,他都诞下主神的子嗣了, 心中哪里还会有什么对神祇的敬畏。   赫尔珀倒是不在意他的态度, 或者说此前的相处让他对这个人类的脾性已经很了解了。   祂没有回答, 而是反问:“我能做什么呢?”   人类冷冷地盯着祂:“如果你敢伤害他, 我不会放过你。”   邪神非但没有嘲讽人类这蚍蜉撼树般不自量力的宣言,反而为他的护犊子赞许地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全部想起来了。真不容易。”   事实上沈烟并没有记起一切,但梨觉的突然失踪的确给了他很大刺激,回忆的碎片断断续续涌入他的脑海。   他仍然没有想起如何拥有这个孩子的前尘往事,和梨觉共同生活的那三年也布满了雪花点和盲点。   唯一可以笃定的是,这的确是他的血脉, 他的孩子。   沈烟现在既无异能,也没有武器,却敢对连大boss都需跪拜的至高神明直接叫板,并且黑曜石般的双眸沉静,并无半点冲动的鲁莽。   赫尔珀忽然想到,当年辛利亚在无限空间建立初期,在那批逃游玩家一眼看中的沈烟,是不是和自己此刻瞧见的一样呢?   祂看着他,好奇道:“我把你弄过来的时候,应该是彻底搅乱了你的脑子才对;你们人类的大脑实在是太脆弱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恢复记忆的?那家伙给你留下了什么钥匙或者密码吗?”   「那家伙」,自然指的是主神辛利亚。   可惜现在的沈烟还没有记起关于祂的部分,根本没听懂赫尔珀的话中话。   不过还是有一点被猜中了:那颗耳钉,正是辛利亚提前布好的密钥。   它传承了主神的力量,激活了自我意识,在赫尔珀因为“复活节”忙得没时间顾及这个特殊囚犯时,庇护着、引导着人类逃出神狱,就近扔到了当时离异空间最近的末日世界。   也许是沉睡的主神冥冥之中指引着自己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人的轨迹,在银砂的地盘上,沈烟和梨觉重逢。   赫尔珀单手抱着梨觉,一步步走向沈烟,在保证沈烟的四肢被镣铐禁锢般不能移动分毫、完全碰不到梨觉的同时,捏住了人类的下颌,像是在欣赏什么伟大的作品。   “辛利亚,我亲爱的兄长,你还真是找了个有趣的玩具。”   祂舔了舔嘴唇,端正俊美的脸孔拧出完全不匹配的邪佞笑容。   “连我都想要占为己有了……”   “我呸!”沈烟唾了祂一口,神色既冷淡如冰,又好似摇曳的焰火,“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你个傻X!%%!*#……!”   孩子被威胁的恐慌,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愤怒,记忆缺失的空忙,种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一块儿,让他迸发出本不该有的力量。   这会儿神仙打架,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人类卫明扬早就不敢吱声,此刻更是惊呆了。   沈烟,他的梦中情人,以前一直以为是个春风拂面、言笑晏晏的温柔美人——原来是这么炸裂的小辣椒么?   虽然这种火爆配上那张漂亮脸蛋显得更火辣了但是……果然不是自己这种瑟瑟发抖的可怜普通人能够肖想的吧!   赫尔珀双指并拢轻轻一抖,什么都碰不着祂。   祂并不为人类的冒犯感到恼怒,反而耐心满满地微笑:“别这么生气,人类。或者,我想想,我应该叫你……嫂子?”   沈烟面容秀丽,声音动听,情绪稳定,又回敬了一串含有限制级内容的机关枪。   似乎听到了爸爸与平日里不同的声线,方才沈烟怎么呼喊也没有反应的小梨觉眼皮颤了颤,毫无征兆地在赫尔珀怀中醒来,揉了揉眼,茫然地环视一圈。   然而当他的视线经过沈烟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看到爸爸而变得欢欣,一阵风似的柔柔掠过。   或者换个说法,爸爸对他来说才是一阵风,透明的,压根不存在。   沈烟心里咯噔一下。   ……梨觉看不到自己。   不仅是他,银砂、原见雾、卫明扬于他而言同样视若无物。   尽管小家伙就站在面前,尽管看上去触手可及,事实上梨觉和他们压根不在同一层空间中。   赫尔珀是时间、空间的主宰,向他们展示另一个时空的影像实在易如反掌。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小崽崽身上,没有人注意到抱着他的邪神竟也有片刻的僵硬。   这个孩子,为什么能够违背自己的意志擅自苏醒?   明明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难道他真的能听到沈烟的呼唤?   ——神明与人类的子嗣,究竟藏着怎样无限的可能?   小幼崽完全不知自己正在被放在实验箱里全方位观测,刚睡醒还带着点黏糊糊的小奶音:“叔叔,我在哪里呀?”   赫尔珀已经恢复如常,谁也看不出祂那片刻的出神。   祂抬眸,对沈烟做了个「稍等」的口型,不再管人类有怎样激烈的反应,冲着梨觉神色温柔,像个真正关心幼崽的好长辈:“亲爱的,你不是想找爸爸吗,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好吗?”   梨觉点点头,想了想,又抬起小脸,睡饱的脸蛋带着羞怯的红扑扑:“叔叔,我想下来自己走。”   赫尔珀宠溺地把他放下来,瞟了一眼这边时空的几人,背对着他们朝看不见的方向走去。   尽管在沈烟等人看来他们像在原地踏步,可也确实是咫尺天涯的遥远距离。   两人慢悠悠走着,有说有笑,很熟悉的样子。   众目睽睽之下,小幼崽的身影慢慢融进难以捕捉的光团。   小孩子乖乖任祂握着小手,细声细气:“回家,就能见到爸爸了吗?”   赫尔珀的黑袍被无形的风掀起一角:“是的。无论你想见哪一个。”   梨觉不解:“崽崽只有一个爸爸呀。”   赫尔珀轻笑:“是吗……”   也是。祂想。   既然我来了,从今以后,你也不会再见到另一个了。   *   梨觉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无垠的冰天雪地。   这两天的突发传送好像太频繁了些,从末日世界到神域的木屋,从木屋到虚无,从虚无再到雪地……   他见到了丧尸王兔兔哥哥,见到了鬼首领圆圆哥哥,见到了金色叔叔和黑色叔叔,可是什么工作都没做呢,就被扔去了下一个地方。   如果四岁的小朋友可以理解什么叫做“企业文化”,一定会嫌弃这里太过随心所欲。   就算不理解,梨觉也觉得有些茫然了,这么转来跳去的,是要崽崽做什么呀?   爱岗敬业的小系统双手托腮,叹了口气,熟练得让人心疼。   虽说周遭全是雪白晶莹一片,崽崽并没觉得冷,不知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无限空间的一部分,还是这里的布景本身是虚幻的缘故。   他手脚并用爬上一团格外厚实松软的雪,坐下来,像迫降后占领了外星沙丘的小王子——爸爸的睡前故事合订本。   目之所及都是没什么起伏的白,有点儿无聊。   小孩子没有到处看看的意思,按照过往的经验坐在原地乖乖等着,等什么时候再被传送到下一个地方。   最好下一个世界的家长不像圆圆哥哥那样爱欺负人。   最好爸爸也还在那里。   最好能快点见到……   幼崽绞着小手指,口中念念有词,自己跟自己玩儿。   半晌,忽然做了一个动作。   并拢伸直左手的四指,翘起拇指;弯曲右手的四指,翘起拇指。   然后,左手握右手,抵在额头上。   一年前,他在沈宅里暗无天日的、无人问津的那些日子,还叫凌西的绫希总是同他玩这个游戏。   大一点儿的男孩说,觉觉害怕的时候,只要做这个动作,我就会来保护你啦。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总是很郑重,像个小小骑士对小小王子的许诺与立誓。   后来梨觉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像长角角的动作,其实是在模仿绫希的原本形态,那头主神麾下的小灵兽,灵犀。   梨觉现在其实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孤单。   觉得思念。   从被警察局送去沈家开始,他与绫希几乎形影不离,就算是后来分开最久的地狱世界,锚点玩家许嘉航判定通关失败后,被暂时封印记忆的许凌西也立刻想起了全部,重新成为他的希希。   然而这次被传送到末日世界后,所有的任务节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等来绫希,哪怕是失去了记忆的绫希。   无限空间已经濒临崩溃,所以中枢为绫希设定的那些规矩也不复存在。   但梨觉并不明白这些。   他只是时常想起希希说过很多次的那句话——他们是伴生的。   不该,也不会分离。   “希希……”   梨觉捧着小脸,落寞地念着这个名字。   希希,你在哪里呢?   为什么还不来找我呢?   我是真的很想你呀。   崽崽抱着自己,蜷成小小一只,在对于小朋友来说高高的雪堆上睡着了。   淡金色的卷发上落了薄雪,像撒了细碎椰蓉的芝士流心小蛋糕。   那个模仿灵犀角的动作,在孩子们玩闹的时候的确只是过家家,也是绫希想要把自己真实身份印刻给梨觉的潜意识。   但在真正危机关头,这个动作更像是一种印记。   当它的发动者不是灵兽本身,而是被灵兽认定的守护者,就成了直达灵魂最深处的召唤。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可以突破一切封锁,一切障碍。   ——誓约永远有效。   「觉觉?」   椰蓉芝心小蛋糕密密的睫毛颤了颤。   「觉觉,是我。」   一束金色的光芒水滴般落在虚无的空间,溅起一滩耀眼的涟漪。   它从原本的平静迅速向周围扩散,原本陷入休眠而变得漆黑的精神链接愈发明亮,终于复苏。   小幼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那个声音是……   他急急地从雪堆上爬下来,朝着空茫的四周大声呼唤:   “希希?”   “希希?”   “希希你听到我了吗?”   “我看不到你呀!”   「觉觉,我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重新出现。   然而仅有声音,没有图像,更没有期待中的温暖拥抱。   「因为一些原因,你现在看不到我。但是我是陪在你身边的,请放心。」   看不见本人,梨觉有些失落,但很快重新期待起来:“希希,你去哪里了呀?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我去完成主神大人交代的任务了。」   “任务?”   「是的。」男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儿困扰。   他的年纪别说在灵兽中,就算放在人类离也是很年幼的,很多东西不能完全理解,只是神明的旨意他从不会违背,尽职尽责完成。   “好叭。”小幼崽问,“那希希,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见爸爸嘛?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认识这里……”   「不,觉觉,仔细看,你来过这里的。」   梨觉眨了眨眼,听他的话环顾一圈,认真地观察起了周围。   他本以为自己又来到一个陌生地界,其实不然。   大雪掩埋了踪迹,然而若是勘破这层表象,这分明是绫希曾经带他来过的那个有高山流水、丛林飞鸟的幻境!   “这里……”   「这是我的精神领域。或者说,是我的私人空间。」男孩说,「很久之前,我……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梨觉的眼前浮现出幼年灵犀孵化的场景,仅仅一瞬,云烟般散去了。   「这里很安全,我把你……唔,接过来,藏在了这里。」绫希简单地解释。   他是如何截断正准备把梨觉转移走的邪神,如何匿于暗影中进行了一场远超势力的抢夺之战,又是怎样悄无声息把梨觉转移到了这个赫尔珀绝对无法发现、绝对无法进入的安全屋,全都不需要让崽崽知晓。   崽崽只要幸福快乐就够了。那些阴翳面,自有身为伴生兽的自己来承担。   可他不知道的是,比起指望未来的他去披荆斩棘、开疆拓土,哪怕是长大后的梨觉,想要的也只是他能够陪在自己身边。   梨觉的愿望很简单,不过是不想分开。   不想和爸爸分开,不想和希希分开,不想和喜欢的子世界中临时家长哥哥们分开,甚至不想和一朵小花、一只小鸟分开。   要是有一个世界可以没有烦恼,没有离别,可以所有人永远开心地在一起就好了。   那也是最最奢侈的愿望。   梨觉问:“希希,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很快啦。」绫希声音轻快,「等你和主神大人重逢之时。」   这句话很耳熟,不久前的一个幻境中,有天使翅膀的万年叔叔把他抱进那个贴满照片的小木屋时,屋子里的金色叔叔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梨觉早就听说过主神大人的赫赫威名,从系统助手momo们的赞叹中,从boss哥哥们的既不屑又敬畏中,包括从希希的虔诚语气中。   那个厉害的神明大人,还来看过自己出生呢,他想,可惜我不记得那个时候的事情啦。   「觉觉。」   “嗯?……希希!”   尽管梨觉还不知道绫希叫自己是为了什么,可他们早就约定好了这样互相呼唤对方的名字。   「我们……」男孩顿了顿,似乎在想怎样措辞更合适,「我们,一定要一起快快长大。」   最后他这样说。   对于小孩子来说,“长大”是这世间最奇妙、最厉害的魔法,好像长成大人之后就会变得无所不能,以前高不可攀的,长大就会轻而易举。没有哪个孩子不盼着长大。   “一起长大”——那是个包含了千言万语的,属于小孩子的愿望。   梨觉似乎看见了绫希总是牵着自己的模样,冲虚幻中的男孩甜甜一笑:“嗯!”   *   丢失了梨觉并没有让赫尔珀显出惊惶,祂需要面对的不仅是沈烟的质疑:传送门不知道被哪个臭小鬼搞得一团乱,本应在把梨觉送进“迷雾”——当监牢被掌握了来去自由的方法,监牢就成了私人地盘——就关上「门」,没想到却带回了另外几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黄金暴君芬克斯。   海妖王潜杏。   地狱魔梅菲斯特。   以及梅菲斯特现挂件·潜杏前下属·主神麾下前天使长,本名谈宁的万年。   奇怪的是,本该分属于不同子世界的几人,出现时很明显是在一块儿的。   他们对被转移到这里没有露出明显的诧异,皱着眉,低声交谈:   “果然……”   “还是发生了……”   “我就说……”   “这家伙……”   “讨厌的脸为什么要长两张……”   他们的到来并不在邪神的邀请名单之中,或者说是祂最不想看到的几个人:   芬克斯和潜杏是原初怪物中唯二没有投靠祂的,这倒不是说他们坚定地信仰和拥护着辛利亚,这俩只是不喜欢被任何人调遣,划分势力范围自封为王,互不打扰——哦,除了他们彼此;   梅菲斯特原本是和原见雾不相上下的狂热信徒,结果为了点儿情啊爱啊的,说不干就不干了。这种临阵反水的二五仔,赫尔珀多看一眼都想把他那雪白纤细的脖子直接折断;   至于谈宁,严格来说祂和他之间并无私人恩怨,以谈宁的职级也够不上同祂直接对话,但这家伙可是辛利亚忠诚的狗,祂当然要时时刻刻防着会不会来咬自己一口。   若祂是个普通人,现在一定生气地问他们在嘀嘀咕咕什么。   可赫尔珀毕竟是邪神,总是要显出气度和风度,端出不动声色的笑颜:“既然这么巧,那就欢迎几位加入新世界的派对。”   银砂和原见雾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   卫明扬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作为这场风波唯一一个被毫无道理卷进来的人,他真的很想呐喊一句:这一切到底和月薪三千的我有什么关系啊啊啊啊!   梅菲斯特对赫尔珀的厌恶熟视无睹,一如既往熟练使用和各种人撒娇的技能,亲热地上前攀谈。   剩下几人对视一眼,芬克斯、潜杏分别走向原见雾和银砂。   至于留下来的谈宁,一眨不眨盯着沈烟,半晌忽然问道:“您已经想起一切了吗?”   沈烟眉头紧皱,每一个出现的牛鬼蛇神都叫他厌倦而提防,尤其自己对他们毫无印象、而每一个出场人物都好像跟自己很熟。   但谈宁态度客气,他也没办法像对赫尔珀那样恶语相向,冷淡道:“我以为我们不认识。”   “您的确不认识我,但我……”谈宁及时截住话头,避免说到主神,明智地挑了另一个沈烟不会拒绝的打开方式,“我和崽崽待过一段时间。他经常会说很想爸爸。”   现在他并非以谈宁的身份在提起梨觉,而是万年。   正如他所料,听到“崽崽”二字,沈烟那戒备的神情立刻松动了几分:“你们……”   “在潜杏大人和梅菲斯特大人的子世界中,都有过一些很美好的时光。”谈宁微笑,“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小孩子。”   沈烟的眼里也有了些笑意,但很快被忧愁取代:“……我其实并没有想起一切。”   不需要他说,以大天使长对这位主神伴侣的了解程度,仅需看一眼就能知道他的记忆恢复到了什么程度。   沈烟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我真的很想快点记起来。不然他会伤心的。”   “会的。”谈宁温言道,“等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赫尔珀不悦的声音蓦地响起:“叙旧就留到以后吧,先生们,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邪神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众人看向祂。   黑色的长袍如同水面上影影绰绰的虚象,仔细一看,那并非真正的衣料,而是缭绕聚集的烟雾。   “如果诸位不想与我共事,我也不会强迫。作为合作的诚意,我会将你们送往没有烦恼、没有纷争的理想乡。”邪神高举双臂,神情陶醉,“那是世界极乐的终点站,最终,我们所有都会于彼岸重逢,而你们有幸成为最早的乘客。”   芬克斯低声跟潜杏嘀咕:“这人扯什么淡呢?”   潜杏:“梦游吧。”   谈宁:“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祂应该是想杀了我们所有人。”   “不会是所有。”梅菲斯特仍然挂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祂一定会留下小甜豆他亲爹,作为和另一个亲爹谈判、对抗的筹码。”   芬克斯:“那我们的筹码呢?”   潜杏:“没有。”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坐上牌桌。   然而以赫尔珀的行事风格,不成为棋局的对手,就只能成为祂的棋子——而那绝对是更惨烈的局面。   谈宁深吸一口气:“其实……也不是没有。”   其他几人齐刷刷看向他。   前任大天使长摊开手心,慢慢浮出一团光。   光的里面,包裹着一截晶莹剔透的、仿佛角的东西。   潜杏皱眉:“这是……”   “灵犀角。”他盯着它,“准确来说,是幼年灵犀在第一次成长进阶时脱落的角。”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法宝。”梅菲斯特看起来对他的隐瞒很不满,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发泄的场合。   芬克斯问:“这有什么用?”   “可以召唤出这只小灵兽。”谈宁看向他们,“请你们将‘核’注入其中。”   三个原初怪物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搞不清楚谈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灵犀角、灵犀和现状又有什么关联。   最终,还是小魔鬼率先选择了信任,伸出手虚虚地覆在那只散发着淡淡银辉的角上面,桃粉色的光芒缓慢流淌而下。   在他之后,别无选择的黄金龙与海妖王也分别注入了赤金、深蓝的光。   “其实最好是你们五位都……”谈宁瞥了眼那边犹豫不决的丧尸王和显然站在对立面的鬼首领,“算了,这样也够了,毕竟不需要最终形态。”   邪神当然不会放任他们耍什么花招,然而那“核”收集得极快,几乎是一瞬间完成。   赫尔珀根本来不及阻止,众目睽睽之下,灵犀角幻化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灵兽。   他并非实体,更像精神体,但也足够了。   小灵犀感激而礼貌地蹭了下天使长的手心,发出很轻的一声咕叽,像是感谢。   “辛苦了。”谈宁用手指抚摸着他黑漆漆的背甲,“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小灵犀闭上眼,头顶银色的角在空气中漾出一圈圈涟漪似的纹路,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   梅菲斯特黏在谈宁身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手心里仿佛正发电报的小东西:“快告诉我吧,这到底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成为神主为自己设置的应急措施。”谈宁轻声道,“陛下早就预知到这一天必然会到来,当祂陷入沉睡,那么灵犀就是唤醒祂的钥匙。”   就在这时,一条深紫色的藤蔓突兀地自谈宁脚下冒出,直冲他的手心,妄图夺取灵犀。   另一方向,黑色尾巴极快勒住藤蔓,它看起来比植物还要纤弱,可力气大到再加上数条藤蔓也无法撼动它分毫。   少年的瞳孔变成了桃粉色,这是地狱魔发动能力时的标志,他对着藤蔓的主人笑得很甜:“原哥哥,这样作弊可不好哦。”   “来不及了。”谈宁合拢双手,小灵犀和灵犀角一同在他掌心中幻灭,“打开的门是不会关上的,这一道理我想您比任何人都清楚,赫尔珀大人。”   当年的邪神从“迷雾”中被地狱魔、鬼首领和丧尸王通过献祭仪式联手唤醒,也是不可逆的过程,否则主神也无需如此劳心劳累。   现在也是一样。   邪神盯着他们,眼瞳深不见底。   片刻后,又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笑意。   “那很简单。”祂说,“只要连房子一同摧毁就行了。”   赫尔珀优雅地打了个响指,眉心鲜红的印记迅速扩散,直到那骇人血色占据了祂的整张脸、整个身体。   再然后,祂开始融化。   原本的无瑕外貌当然无存,几秒钟之内连个人形都没了,如同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魔物。   那些自邪神眉心印记蔓延出的黑血布满了房间的所有角落,被它所触碰到的任何东西都会瞬间溶解。   怪物们各有各的本领暂时抵挡,谈宁一把拉起沈烟,张开羽翼将这个脆弱、却又无比重要的人类牢牢护在怀中。   他们死了,还有办法复活。   这个人类没了,那世界算是彻底毁灭了。   然而邪魔之血的腐蚀性极强,连黄金暴君那坚不可摧的龙鳞都感觉到了疼痛,他们不可能这样一直撑下去。   血海正在涨潮,哪怕他们有飞行和浮空的能力,迟早会被吞没。   打开的门无法关上,但房子却可以摧毁。   赫尔珀原来是这个意思。   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干掉邪神,要么离开这里。   鉴于前者早已融化成血海、根本找不出哪里是本体,还是第二种可能性高一些。   邪神当然不会让他们轻松逃脱,几人使上浑身解数,连一个拇指大的扣子都撕不出来,还要时刻防止自己的本体沾染到魔血。   银砂子世界中一个废弃的人类基地里的帐篷,此刻赫然成了全世界最固若金汤的堡垒。   霎时间,无数重叠的诡异笑声回荡在不大的房间中,连那讥笑都极具攻击性,捂耳朵迟了半拍的芬克斯的耳道里已然震出了血。   “还差一点……”谈宁喃喃着,祷告着,“就差一点点了……”   离他最近的沈烟听见了这没头没尾的自言自语,在他问出口之前,大天使长的双眼一亮:“来了!”   接下来也不需要沈烟再问了。   狂怒的邪魔之血硬生生被按下暂停键,璨然的光束如同长枪般劈开血海,那一瞬间世间万物定格,所有子民都需臣服他们最初的、本真的神明。   在场的所有人和血海一样被那强大的力量震慑得动弹不能,然而却并未感到和此前邪神现身时相似的恐惧,更多的是不可自抑地想要跪伏追随。   他们中的有些人从来不曾见识过祂的真容,祂的存在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有的有着这样那样的固执己见,有的甚至想过背叛。   然而此刻却感到相似的共鸣。   纯白的神明自金色的浪涛中缓缓显现,祂拥有和邪神完全一致的面容,却因神性与魔性的截然相反显得那样不同。   光明的真理,创世的本源,一切的起点与终结——主神辛利亚。   祂轻轻一抬手,万物得到赦免。   血海被金光所覆盖、抹去,被逼到绝境的怪物们也纷纷将信将疑地落回地面。   “……陛下……”   “主神大人。”   “神主。”   “主神陛下……”   神明的目光越过这些或尊敬、或诚惶诚恐、或千头万绪的行礼,直达那被天使长双翼放开的人类。   祂望着他。眼里只看得到他。   “好久不见了,小烟。”   祂的目光里涂抹着温情的眷恋,但和口中“好久不见”相悖的是,语气没有丝毫久别重逢的陌生,仿佛在过去的每一日,祂的双眼都注视着这个人类,不曾分别。   *   从第一次苏醒于世,辛利亚就知道,自己与孪生弟弟之间必定要有漫长的、你死我活的争夺。   祂们曾经达成过表面虚幻的和谐,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但谁都没天真地认为那能持续多久。   双生子本该是这世间最为亲密和相似的存在,然而祂们却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杀死对方,也很清楚自己有朝一日有可能被对方杀死。   二者在争夺肉/身控制权的过程中,每一次意识被压制、陷入沉眠,都是最危险、最脆弱的时间。   意识复苏的最初阶段,则是神力达到巅峰的时刻。   若有什么可以一举干掉对方的绝佳时机,必然是刚刚苏醒时。   “迷雾”是辛利亚的杀招,知晓自己无法自行破除它的赫尔珀为自己准备了后手,让种种模棱两可的流言与猜测找到注定会被它们吸引的野心。   最终以原见雾为首的三位原初怪物,的确通过献祭和“复活节”真的为祂撕开了“迷雾”的裂缝。   辛利亚同时也为自己步好了后路,将能够在一切湮灭之后重新唤醒自己的钥匙一分为二,一半贮存在送给沈烟的耳钉中,另一半则注入自己亲手养大的小灵兽的体内。   这两半钥匙合二为一的唯一途径并不是沈烟和绫希同处某地,而是要通过梨觉。   既需要沈烟与梨觉相认,也需要绫希与梨觉建立牢不可摧的链接,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如果到了需要自己的孩子主宰一切、改变一切的那天,神明曾经自嘲地想,那么情形应该是真的很坏了吧。   幸运的是,到了世界濒临毁灭的那一日,祂还是成功地、及时地苏醒。   祂的眼神细细描摹人类的眉目,在不得不分开的那些岁月中,祂已经这般遥遥地看过千千万万遍。   可以的话,辛利亚只想将爱人拥入怀中,什么幺蛾子都不管了。   遗憾的是,祂并不是一个可以任性和自私的普通人。   比起那些柔软的情绪,眼下还有太多排在优先处理的位置。   已经被冰封的血海突兀地震动,骤然爆裂成无数碎片。   辛利亚目光沉沉,没有进行阻止,眼看着它们重新聚集、幻化出人形。   “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赫尔珀的唇边挂着一缕嘲讽,“‘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哥哥,我们兄弟俩也很久没见过了吧?你是来给我补齐错过的几百年生日礼物的吗?我真是好久没有过过生日了呢——哦,这都是拜你所赐。”   面对祂话里有话的讽刺,神明的面庞依旧沉静,语调平和:“我的弟弟,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仍未作出什么无法修正的错误。”   邪神刚刚突破“迷雾”的限制,从长久的桎梏中脱身,的确还没来得及干什么正儿八经的坏事,就已经被小幼崽的精神力拖拽到这样群星闪耀时的现场了。   一定要说的话,为祂的复生付出最大的代价就是那些以差一点儿被献祭的万年为例的、成为祭品的小boss。   然而小boss不同于大boss和玩家,他们更像设定完整的另类npc,本质上也是数据的一种,只不过有幸得到来自主神的力量碎片,才能完成高级进化,执行更多复杂的任务。   主神与邪神一体共生,神力本源的构成无限接近于相同,小boss们既然是分享了主神的力量才得以存在,那么献祭给邪神本身也是一种“返场”的过程。   赫尔珀讥笑:“这个时候还要彰显你的博爱悲悯吗?当着这么多双眼睛,未免太装模作样了吧。”   辛利亚在凡人与属下面前总是表现得仁慈不失威仪,面对赫尔珀时则有种每个兄长都避免不了的、对弟弟调皮捣蛋的无可奈何。   “他是我的孩子,从力量结构上来看,也与你有关。”比起循循善诱,此刻神明的更接近于心平气和地讲故事,“你知道的,弟弟,我们本不该拥有血缘与基因上直接相关的子嗣。但他出现了。”   祂在提起梨觉时,眼神和语气非常柔和,像是怕吹散空中的一根羽毛。   祂是主宰天地的神明,也是一个父亲。   “哦?”赫尔珀阴阳怪气道,“你说这番话的意图,不会是想让我把他也当作自己的孩子、然后放过一马吧?”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但如果你有这样的觉悟,我很欣慰,弟弟。”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对共享孩子没什么兴趣,不过……”邪神忽然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若你说我们是同一个人,那么你的小情人——”   祂目光轻佻、又富有暗示性地看向仍站在谈宁的身边的沈烟,未能恢复记忆的人类蹙着眉,对现状有些极力掩饰的迷茫。   “我劝你不要有这种念头,弟弟。”辛利亚的声线依旧平静,但仔细听来其下暗流汹涌,“连想都不要想一下。”   赫尔珀皱了皱眉。   辛利亚看上去没什么改变,然而来自神明最深处的力量已经悄然释放,意图镇压。   真是个无趣的、落俗的、善妒的已婚男人。邪神毫不在意用那张英俊的脸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祂对情啊爱啊的毫不感兴趣,那都是低等生物才会拥有的软弱缺陷,   只不过沈烟确实比其他人类有意思一点儿,又能欣赏祂那从来波澜不惊的兄长难得动荡的模样,何乐而不为呢?   神当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有了软肋,有了弱点的,就没有资格成为神了。   “让我猜猜看,我亲爱的哥哥,你的力量应该还没有完全恢复吧?”赫尔珀玩味地看着他,“你对我设下的那些封印,一旦我冲破了限制,就会全部反噬到你自己身上,这也是我从不对你多加管控的原因。这是我们出生的缺陷,是无法突破的命运牢笼。”   神明的金色眼瞳仍然无波无澜,看不出邪神的话对祂是否真的有影响。   “更何况,我们从多少年前开始就只剩下一具肉/身容器了。既然我率先复苏,那么此刻在这里的你——”   赫尔珀眯起眼:“——就只是精神体,对吧?”   辛利亚的眉心轻微一抖。   神之意志复苏最初,最为强大。   可是再怎么强大,终究只是精神力,失去容器的加持任何力量都会大打折扣。   而夺回祂二人肉/身主导权的赫尔珀,更不会有丝毫松懈。   不等主神再有回应,邪神手腕一翻,数十道黑烟凝成的箭矢直冲祂的面门而来!   辛利亚抬手,金光在祂面前展开一面无形的盾,轻松地挡下能将任何触碰的物体顷刻间灰飞烟灭的这一招。   看见自己的攻击被化解,赫尔珀反倒勾唇一笑。   那些原本失重下坠的黑烟遽然改变方向,重新凝成锁链般的形状,它们绕过神明的盾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疾驰,目标是那个在诸神之争中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人类。   离沈烟最近的谈宁已经察觉到端倪,然而就在他展开羽翼想要护住人类时,那锁链的尽头竟然张开蛇头,轻易咬穿了比钢铁更坚硬的羽刃!   天使一族之所以被称为“白翼军团”,就是因为他们的翅膀是这世间最为坚固的盾。能够击穿它们,可想而知那是怎样骇人的力量。   谈宁极力隐忍,却还是泄漏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梅菲斯特见状立即上去搀扶他,同时释放出上百只尖牙闪着光的吸血蝙蝠。   可它们却被邪神轻松地弹开了,不甘地化作一滩模糊的血泥。   眼看着那锁链已然袭向人类脆弱的喉咙,同一时间施出神明之力才能构建的屏障,在这极短的须臾之内,就算是神明也无法阻止——   “不许——”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带着奶味儿的稚嫩声线从天而降。   “不许你碰我爸爸!   *   幼崽的到来,成了碾压一切的休止符。   和神明们自虚无中出现不同,梨觉是完完全全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几分钟之前,这儿还是连原初怪物们都无法破开的绝对牢笼。   随着他一起掉下来的还有劈劈啪啪的碎屑,不会有人在意。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突至的小崽崽身上。   头顶是一对毛绒绒的浅金色猫耳,这是巨龙世界的标志;   背后有浅蓝色的蝴蝶结触手,来自海洋世界;   一对半天使半恶魔的翅膀,属于地狱世界;   身周漂浮着奶白的小花瓣,归功于末日世界;   还能够伴着情绪随心所欲变透明——当然是魂灵世界的特质。   小系统任职过的四个子世界,“视察”过的五个大boss,或者说五位原初怪物,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此刻将各自拥有的能力全都赋予了他。   如此复杂的元素若是同时出现在一个大人身上会显得纷杂且冗余,但当它们结合在一只四岁的小幼崽身上时,只让人觉得可爱,可爱到恨不得把全世界的萌系元素统统给他打扮上。   崽崽太小只,要是站在地上,看所有大人都得抬头,气场被削弱太多。   于是他鼓起小脸,气势汹汹地扇着小翅膀飞得高高的,叫成年人们仰视自己才好。   现在的他控制这种形状、质量完全不同的半蝠翼□□翼比对完全相同的双翼更得心应手,起码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不会像之前那样团团转好几圈还留在原地。   嗯,也可能是崽变得更厉害啦!   沈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像个盖世英雄一样踩着七彩花瓣从天而降:“梨崽……”   “爸爸!”小幼崽的猫耳朵抖了抖,雄赳赳气昂昂地拍了拍小胸脯,“爸爸不要怕,崽崽救你!”   沈烟失笑的同时又不免提心吊胆,别人看梨觉只觉得奇怪又可爱,可当爹的不一样,总是会担心这花里胡哨的装饰是不是对小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会不会有伤害。   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到底哪来的啊!还我亲生崽崽!   赫尔珀盯着这个小家伙,眼瞳深幽。   梨觉的一半血统是无用的人类,又如此年幼、天真,祂原本以为会是自己所有筹码中最好控制的一个。   然而梨觉不仅逃脱了祂的传送,还能突破祂设下的禁锢,如此随心所欲地消失又出现。   王座上的双生子悬在同一根绳上,神明们始终无法直接地、彻底地杀死彼此,就连许多小小的手段都会对自己有连带影响。   可这个孩子完全不受这些影响。   他远比祂想象得更棘手。   小梨觉安慰完爸爸之后,又挥着小翅膀惊喜地和哥哥们挨个贴贴打招呼,每见到一个,身周的小花儿都开放得更欢快。   存在感本应最强的两个人,反而被留到最后。   小幼崽当然认出了这个亲过爸爸的金色叔叔,刚要开口,小脸上显出显而易见的疑惑。   咦……?   他看看辛利亚,又看看赫尔珀。   看看黑色的邪神,再看看金色的主神。   这鼻子,这眼,这嘴巴。   这这这……   ——咦?!?   每一个父亲与叔伯是孪生兄弟的小朋友都会遇到的疑惑,属于梨觉的那份,迟到了四年。   小崽崽惊奇地指指神明们,小奶音装着满满的不解:“你们,是镜子嘛?”   大人们:“?”   小朋友的思维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大人们都以为他会问你们两个怎么长得一样,没想到梨觉压根没把神明们当作两个独立的个体。   尽管这样稚嫩的童言童语在某种程度上也的确切中了本质——代表白面的主神和代表黑面的邪神,的确是彼此的镜像。   “亲爱的,你不认识我了吗?”赫尔珀率先抢答,声音里淬着蜜糖般的毒,“我们不久前才见过,不是吗?”   辛利亚对祂称呼自己儿子如此亲昵很是不满,但转头对着梨觉又言辞温柔:“宝贝,你最喜欢哪张照片?”   两个神明跟打哑谜似的,试图用自己和崽崽的关联来争取梨觉的偏袒,听得其他人一头雾水。   梨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淡金色的眸子里仍是不住地流露出困惑:“我……”   两个叔叔他都见过,也都说过话。   他还想过为什么换了衣服和发型,原来,不是同一个人嘛?   金色的叔叔他记得,和爸爸是比好朋友还要好的关系。   那黑色的叔叔,又是什么人呢?   “宝宝。”沈烟轻声道,“到我这里来。”   他不信任神明,无论是哪一个。   或者说在座的所有非人类,看起来都不像什么好人,尤其当他们每一个都对自己的孩子虎视眈眈时,属于父亲的警铃拉响了最高级警报。   小幼崽对爸爸的召唤没有任何迟疑,欢天喜地就要飞过去。   却被打断。   “不,抱歉,小不点,这不可以。”   邪神的语气温和,手上的动作却无比决绝。   这一次没有再给任何缓冲,不知何时来到沈烟背后,手指化作尖锐的刀刃横在他的喉咙口。   在梨觉和沈烟父子之中,祂终究还是因着对一半神明血统的忌惮,放过前者,选择后者。   对梨觉而言,那是一盏天平。   一端放着最爱的爸爸。   另一端,放着这段时间以来认识的所有哥哥们,以及世界的安危——哪怕那对于四岁的孩子实在是个过于缥缈的概念,也仍然叫小孩子心惊胆战。   赫尔珀竟分出另一具幻影,双手搭在小梨觉的肩上,口吻轻柔,又浸满拉下深渊的蛊惑:   “——那么,做出你的抉择吧,亲爱的。”   选爸爸,还是选其他的所有人?   如果天平注定又一端会坠毁,又能保住哪一边呢?   如此沉重的难题,不该由年幼的孩子来解答。   小崽崽蹲下,猫耳朵无精打采地垂着,两边质地迥异、颜色相反的翅膀抱住了幼小的身体,啜泣起来:“我想……我想大家永远在一起……”   随着泪珠掉下来,梨觉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剧烈变化,骨骼迅速抽长,肌肉近乎到撕裂的地步,面部轮廓也从奶乎乎的小团子的线条变得越来越分明——   几秒钟之内,四岁的小幼崽竟摇身一变,成了十几岁的少年。   「要一起快快长大。」   绫希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   长大是多么诱人的理想乡,能做到当孩子时所做不到的一切。   找不到的爸爸,必须分离的哥哥,不能一块儿的希希。   那些在孩子年幼无力拯救的心碎,都能过通过「长大」来挽回。   那是幼崽从屡次被丢下的惶恐中滋养出来的、根植在心底最深处的愿望,「长大」就像是能够治愈所有伤痛的魔药。   神明与人类结合后诞下的孩子,非但没有因为一半的血与基因来自人生而被削弱,反而因为人类本身的无限可能性让他激发出了更多的、连神明父亲都不曾拥有的能量。   数万年前,王座上诞生了黑蛇与白蛇,双生子共同筑建世界花费了漫长的时光,经历过不计其数的失败。   然而梨觉仅需一念之间。   比地震和火山喷发还要剧烈的摇晃充斥着小小的房间,所有人全都跌倒在地上,却并非硬邦邦的地板,而是软绵绵的云朵。   在视觉恢复之前,嗅觉先捕捉到黄油、糖果和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   等到眼前的景象不再抖动,众人才发觉自己身下不是什么云朵,是绣着精细涂鸦的软垫。   众人抬头,发现破破烂烂的基地帐篷变成了一间精致的儿童房,四面都是顶天立地的巨大橱柜,而他们每个人缩小——又或者周遭的一切等比放大了——成了手办的大小,被关在玻璃门后。   芬克斯变回了巨龙形态,潜杏维持着人鱼模样,梅菲斯特则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像喵铃的生物。   万年,或者说谈宁倒是比他们好一些,没那么狼狈,毕竟他不是怪物而是神明的守卫军,但那曾经被小幼崽钦羡的双翼也张开到了不正常的地步,羽毛根根显现,而且无法收回。   他们旁边有个银发的清秀年轻人,还在思考这人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突然认出了竟是从丧尸回到了普通模样的银砂。   原初怪物的前四人已经集齐了,还剩下原见雾。   被强制退化回原形的幽魂,没有人看得见他,只有那张面具飘来飘去。   这就是梨觉想要创造的世界,一个所有人都在的世界。   大家都成为他精心保存在柜子里的玩具娃娃,再没有纷争,没有别离。   不会再分开了。   和怪物们不同,沈烟虽然也缩小到了手办的大小,但他没有关在柜子里,而是被少年形态的梨觉捧在手心里。   至于两位神明也失去了人身形态、回到最初的模样,桌子上的饲养箱隔开了一黑一白两条蛇。   沈烟看着巨大的房间,觉得很眼熟。   他在头痛中找回了它的答案,那是他曾经亲手给梨觉画的、下一次搬家后儿童房的布置模样。   那张图片印在小小的梨觉脑海中,在此刻塑造成了最诡谲梦境的布景。   少年身上穿了件印着玩具熊的婴儿蓝短袖和纯白的短裤,长卷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五官比起软乎乎的幼年期张开了不少,但一样精致漂亮,比起这些真成了手办的成年人们更像是大号洋娃娃。   “爸爸……”少年双手捧着只有他巴掌那么大的沈烟,眼神依旧与幼崽的天真无邪别无二致,“这样,就不会再分开啦。”   那边的怪物们还在想尽办法破开玻璃门,然而行动却愈发缓慢,随着时间流逝,可能真的会变成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玩具。   可沈烟已经无所谓了。他的人生早在被卷入无限空间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进入一个又一个副本中厮杀,循环的死亡和复活,似乎永远不可能结束和回到现实。   直到和扮成玩家的辛利亚产生了感情,爱才重新滋养出他心中的希望。   好景不长,不久之后神明之间的耗斗再度波及他,辛利亚将他送回了现世,却也剥夺了许多关于自己的记忆。   再后来,他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全世界最最可爱的小宝贝。那几乎成了他人生的全部意义。   就算和父亲断绝关系、被逐出沈家,也都无所谓了。他和他的孩子,也能够组成一个家。   然而这样的幸福时光仅仅持续了三年,赫尔珀苏醒,从现实掳走他,这一次连关于梨觉的记忆都被消抹。   他在神狱中挣扎着逃脱,落入末日世界,总算与梨觉重逢,却找不回自己丢失的记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其实这样也很好。当梨崽的小玩具,不需要思考和烦恼,能永远陪在梨崽身边,不再骨肉分离。   这样,好像是更好的选择。   至于那些牛鬼蛇神的死活,又关他什么事呢。   至于世界是否会完蛋,也不是他一个区区人类管得了的。   他能做的,不过是别再让自己的孩子伤心罢了。   沈烟双手捧住梨觉的下巴亲了亲:“宝贝,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那我们就一起过这样的生活。爸爸会陪你的,不会再丢下你。”   少年低头看着他,眼泪再次滚落下来。   对于现在的沈烟来说,那些泪水怎么也擦不完,但他还是尽力在安慰:“这是你十几年以后的样子吗?真漂亮。这件衣服也很可爱,是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个动画片里的小熊吗?”   梨觉点了点头。   父子俩沉浸在对过去的追忆中,然而怪物们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发僵硬。   再这样下去,他们全都会被梨觉变成玩具,再也没有生机。   小孩子的能力并不是有意识地释放,他还这么小,根本没有办法精准控制,也无法将某个人排除。   等发现手心里的爸爸说话越来越慢、笑容几乎凝结在脸上时,梨觉不知所措,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爸爸……?”   没有回应。   沈烟只是那样笑微微地看着他。   “爸爸,爸爸?”   “爸爸,说话呀……”   “不要丢下我,不要再丢下我了……”   少年害怕地啜泣起来,小心翼翼将沈烟放在最精美的盒子、最柔软的丝绒中,看向包括两条蛇在内的其他人,他们都不再动了。   大家……这是怎么了?   脑海中还没分析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惶恐是从潜意识中蔓延的。   好怕。   好害怕。   谁来帮帮……   男孩蜷缩在角落里抱紧自己,埋在胳膊中哭泣。   他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人。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他而去呢?   还有最后的希望。   他再度做了那个在额头上比角的动作。   “希希……”   绫希向他保证过,当他害怕的时候,只要做这个动作,他一定会来到他的身边。   漫长的静默之后,久违的熟悉呼唤终于自耳边响起。   “觉觉。”   ——誓言如约而至。   梨觉猛地抬头。   唯一一个没有被他缩小成手办的男孩儿终于出现了。   “希希,你来找我了吗?”   绫希还是六七岁的模样,若非梨觉此刻蜷缩着,恐怕还要抬头看他;这绝对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梨觉颤栗着朝他伸手,急需一个安慰的拥抱。   绫希握住少年冰凉的双手,将他带进自己的臂弯中。   梨觉嚅嗫着:“希希,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似乎是发现自己这样的体型被限制太多,绫希干脆也幻化成少年形态,仍然比梨觉年长个两三岁,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没有哦。”他说,“我们都在呀,这样不是很好吗?”   哪怕男孩的能量早已飙升至失控的地步,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少年依旧轻声细语,仿佛只是一个平静如水的夏夜,遥望着星空讲一个轻柔的睡前故事。   “可是,爸爸和哥哥们,都不会动了。”   “他们在睡觉呢。明天醒来,就会好了。”   “希希,没有睡觉。”   “因为我在等你呀。觉觉,我们也早点儿休息好不好?晚睡会长不高的。我们不是要快点长大吗?”   梨觉闻言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看自己比以前要大了好几圈的手掌,看看绫希那有了成年人轮廓的面庞:“我们……还没有长大吗?”   “没有哦。”绫希扣紧他的手指,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我们还要吃很多很多饭,睡觉,看图画书,可能还要上学呢,再然后掉很多很多的眼泪——那之后才会长大。”   梨觉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有好久。”   “不会很久的。”绫希执起他们相贴的手掌,表情沉肃,如同立誓,“那些长大的过程,那些有可能的心动和心碎,我都会陪着你的,觉觉。我保证。”   梨觉吸了吸鼻子:“我们会一起长大吗?”   “会的。”绫希比孩童时代要低沉的声音总是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觉觉,我们先睡一觉好不好?”   梨觉从灵魂里依赖他。在这个无措又伤心的时刻,只有绫希的指引能叫他放松下来。   绫希这么一说,他也感觉到了困倦,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希希……”困得讲话都模糊不清了,还要执着地等一个回应,“希希,别走。”   “我不走。”   少年调整了下姿势,坐在男孩对面,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模仿着像以前见过的沈烟如何哄梨觉入睡。   梨觉像只小猫一样蜷在他膝头,呼吸逐渐平稳。   绫希抬头看了眼放在架子最顶端的、小号的沈烟,而后者正冲他微笑,眼眸中似乎有一层湿润的光。   梨觉就这样慢慢在他怀中睡着了。   *   新生的神明进入安稳而甜蜜的梦乡。   旧世界开始解体。   一双大手从绫希怀里接过重又变回幼童的梨觉,嗓音和煦:“绫希,辛苦你了。”   男孩也回到自己该有的年纪:“陛下。”   他退到一旁,看见沈烟快步走来,再从辛利亚的臂弯里抱起梨觉。   人类看向神明,目光复杂。   被“冻结”成玩具娃娃的骤变刺激了他的意识,叫他想起了许多,但不是一切。   还有许多谜底,需要这个金光闪闪的家伙亲口解释。   怪物们纷纷解开控制,除了黑蛇依旧关在饲养箱中。   梦境中的儿童房开始崩塌,梦境之外的真实世界也濒临破溃。   神明的责任,还远没有结束。   “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我很快会去找你们。”   辛利亚低头亲吻沈烟,还有他怀中熟睡的小家伙。   随后,将父子二人传送出无限空间。   这次,不要再失约了。   沈烟抱紧梨觉,在白茫茫一片的虚无视野中默默地想。   不然下次崽崽见到你,可就不要认作爸爸了。   *   后来的某天。   现世。   幼儿园的放学铃声一响,小幼崽们“倾巢而出”,争先恐后跑向等在门口的家长,生怕自己落后了别人。   梨觉和绫希背上自己的小书包,检查、确认所有东西都带齐了以后,手牵手跟在大部队后面。   小朋友们并不着急,反正他们知道,爸爸一定会在那里等着。爸爸从来不会失约。   按照人类的年龄,绫希已经七岁了,应该上小学才对。但对于他们这样的特殊种族来说,精确年龄、寿命界限都没有特殊意义,没必要为这些俗世的定义减少与梨觉的相处时间,所以他选择了和小的那个一起上中班。   “爸爸——!”   沈烟一把抱起他,亲了亲崽崽的小脸蛋,也得到崽崽的吧唧一个。   接着,他又看向那个沉稳得不像七岁的男孩儿,微笑道:“小不点们,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开心呀!爸爸爸爸,今天杨老师说呀……”   梨觉叽里咕噜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再叽里咕噜跟谁一起做游戏被哪个老师给了小红花,根本停不下来。   沈烟对他说的每一个细节都给予了评价,为他高兴,陪他一起担心。   末了,又问绫希:“小希呢?”   绫希抿了抿嘴,先是看向梨觉。   小的那个也在看着他,浅金色的眼瞳亮晶晶的,好似无时无刻只要看到他就高兴。   于是绫希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嗯,也很开心。”   确认了孩子们今天也是好心情,大人很满意。   幼儿园附近有个小公园,沈烟最初是打算抱着梨觉,不过小崽崽很快懂事地要自己下来走。   沈烟一手牵梨觉,一手牵绫希,慢慢悠悠沐浴在逐渐浓郁的夕色中。   “沈先生,我……我想和觉觉去玩那个,可以吗?”   绫希小声地请求。   其实沈烟想过让绫希也喊自己爸爸,以他同梨觉形影不离的程度,自己早就把他当成另一个孩子了,但绫希执意用敬称。   沈烟明白,这并非疏远,而是一种对曾经神明给予职责的守护。   育儿法则:要尊重孩子的想法。   也就随他去了。   绫希指的是那边沙坑的双人秋千,平日玩单人秋千的时候总是他来推梨觉,但双人的必须有别人帮忙才行,这也是为什么需要请求沈烟的帮助。   “当然可以。”沈烟拍了拍两个小家伙,“来吧,比赛,看谁能第一个跑到秋千那里?赢家可以多吃一块棉花糖哦。”   小崽崽欢呼着,但他并没有自己先跑,而是一定要和绫希手拉手才可以。   就算是奖品的棉花糖,也是和希希一起吃更甜呀!   沈烟望着两个小小的背影,忍不住微笑。   孩子们晃晃悠悠飞向橘粉色的天际,落日亲昵地倚靠在他们的肩头。   “不好意思,请问……”   那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可眉眼间又有种需要漫长岁月才能沉淀下来的味道。   一头长发的金色堪称璀璨,随意扎了个高马尾,俊美飒爽得叫人移不开眼。   男人胸前挂着一架相机,这时候举起来做出一个按快门的动作。   眼睛同样是金色,正柔和地注视着这边的一家三口。   “你们看起来很可爱。”祂问,“我有这个荣幸为你们拍张照吗?”   看清来人后梨觉睁圆了眼睛,不住地拽着爸爸的衣角。   绫希拉住他的小手,自己的眼圈有点儿红。   黄昏缓慢地降落在他们中间,夜色如同一条河流将他们分割成不同的对岸,又在时间的尽头相融。   “好啊。”沈烟在晚风中笑微微的,“可要把我们拍得好看一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