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公敌》作者:四火夕山   文案   陈鹤年,天生死相,乃是大煞。   他天生能看见阴邪。   六岁那年,他爬上忌讳的邪山,从此身上就住了位大邪祟。   陈鹤年太阴命,又是鬼投胎,就成了鬼修阴邪的唐僧肉。   但陈鹤年师承老江湖,不仅抓得一手好鬼,身上还住着一位大邪祟。   陈鹤年:叫一声   众邪祟:汪……   众邪祟被揍麻了:已老实,求放过。   有的是怕他,有的是怕他身后的大鬼。   陈鹤年:鬼竟然也会怕鬼?   众邪祟:胡说!那可是阴祖啊!   阴祖伸手,陈鹤年:好丑的爪子。   阴祖探头,陈鹤年:好强的大鬼。   阴祖强抱强摸,陈鹤年:所以它到底是要吃我还是要杀我?   什么?它说它爱我。   [阅读指南:   1.陈鹤年攻,CP阴祖,1v1强强玄学捉鬼流,剧情向,微恐,微群像(看个人感受)   2.主角中心,吸鬼阴体,“唐僧肉”版本的万鬼迷。   4.主角幼年时期篇幅短,本文无副CP。   5.本文背景靠前,不要参考现在价值观,角色人设行为皆有个人私心。   本文架空世界与现实无关,角色行为与私设背景相关,与现实道德观不同,内容纯属虚构,所写内容皆为情节需要,切勿带入现实,请相信科学,相信自然。]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玄学 HE   主角视角陈鹤年互动于林配角长命百岁木秀于林   一句话简介:人和鬼都馋我身子!   立意:对生活的向往与展望 第1章 东皮村往事(一) 少阳太阴命,他的血……   十二年前,陈鹤年只是个懵懂娃娃,没成人鬼嘴馋的唐僧肉,一直由爷爷带着长大。   那地方是个偏远村子,人人砍柴下地,靠山水养活,据说,凡是山高环住整个村子的地方,就会不通阳气,山阴地阳,如此,就容易发生玄乎的事。   东皮村就这样生出一座邪山来,半夜靠近山脚就能听见阵阵哀怨哭声,山门口长满特殊的乌肚子,绿森森只有叶子根,大人都说,是因为这属阳性的草挡着阴门,才让山上的脏东西找不到下山的路。   。   “臭耗子不挡道,去去,快滚开!”   说这话的是胡家的独生子,人人叫他胡胖子,因为他脸有大饼宽,杵在路边上像敦石头,他正鼓着两个腮帮子,火气很大地瞪着一只突然窜出来的黄鼠狼。   四周暗沉少光,路上坑坑洼洼,高处有大雾,有冷风,显得阴气很重,踩着地皮多走几步就会觉得脚沉,附近长满的野草比坟还高,自然也胜过了这群毛没长齐的娃娃,草里突然窜出的东西,可把他们吓了一跳。   邪山,就是说出来唬小孩的东西,胡胖子此时想,反正已经爬上来了,他再怎么着也得壮起胆子。   “小点声。”   可他屁股后面贴着的小跟班不这么想,他们是姓黄的双胞胎,十三来岁,个子不高,村里都叫他们黄伢子。   “怕什么,不就是只耗子么?”胡胖子挺直腰板,稳稳一站,一扭头就朝后指去:“这样罢,陈鹤年,你去把那耗子赶走!”   被指到的娃娃闻声,抬起头来,这个叫陈鹤年的娃娃年纪最小,虚六岁,他又瘦又矮,脸蛋削尖了,眼睛却很圆,身上穿着的旧衣服很宽大,他人生得白,带着点红润颜色,第一眼看他,就会觉得这是个漂亮娃娃。   他没动,胡胖子催道:“你去不去!”   陈鹤年应得快:“不去。”   胡胖子语气一变:“陈鹤年!”   胡胖子瞪着他,是用眼神威胁着,但陈鹤年没顺着,只说:“别惹它。”   “现在就下山去。”   陈鹤年提着腿往后一退,小娃娃脸上还有点大人样,表情冷冷的,咬字很清楚。   他知道,这拦路的东西可不是什么臭耗子,而是有道行的黄皮子。   他只从爷爷口中听过它的故事,黄皮子拦路,为的是像活人讨封,但这邪山上的黄皮子更邪门,它们下不了山吃不到鸡肉,遇到上山的人就会吃人肉增补道行。   成精的黄皮子看着像人,这不,他就从黄皮子吐着舌头的脸上看出了人样,那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差没扑过来把他生吞活剥。   “小蠢怂,这就怕了?”胡胖子见陈鹤年神色有异,呵呵一笑,得意地翘起鼻子。   陈鹤年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了,别碰。”   这让胡胖子反而多了勇气,“我可不怕!”   “我来——!”   随即,他大喊一声,跨出步子,谁也拦不住的架势,伸出手就去碾那黄皮子。   他面前的黄鼠狼突然露出一个狞笑,胡胖子一愣,他没看错,一只黄鼠狼居然在笑?   黄皮子突然动了,胡胖子惊得手一抖,没捏住黄皮子的脖子,反而被黄皮子给狠狠地咬了一口,顿时,他甩着手痛得大叫起来。   一旁的黄伢子们也齐齐叫出声,只是他们不敢上去,所幸,黄皮子没咬死,很快松了嘴,它跳到地上,舌苔舔着毛上沾着的人血,嘻嘻的笑声传了出来。   胡胖子瞧见这一幕也害怕了,但他不想丢掉面子,捂着流血的伤口气红了脸。   黄皮子多看了陈鹤年几眼,没逗留,转头就扎进草堆里,陈鹤年抿起嘴,他知道黄皮子最记仇,离开也不是什么好事。   “哎哟。”胡胖子受不住了,捂着手,他皮厚但没吃过什么苦,疼得龇牙咧嘴。   黄伢子齐声说:“快去那水里洗洗,被耗子咬了不干净。”   “那,那里有一个小池子!”   两个小跟班领着胡胖子到了水池子边。   “陈鹤年,你快点跟过来!”   胡胖子可没有把陈鹤年落下,他视线扫过去的时候还冒着怨气。   陈鹤年闷着脑袋走过去:“你们到底走不走?”   当他看清这池子的时候,说,“这水是脏的。”   陈鹤年见那池中的水是黑色的,还飘出一股腥气,根本看不见底。   胡胖子的手已经伸进去,伤口搅进池子里黑乎乎的水和红血丝搅和在一起。   “你嘴才脏。”黄伢子冲他撇嘴:“这水里还有鱼呢,好大个,咱们抓点回去做炸鱼怎么样?俺娘一定喜欢。”   另一个黄伢子已经兴奋的开始提裤腿,胡胖子给他们泼了冷水:“抓鱼?怎么抓,衣服湿了,你娘一定抽死你,还有咱们上这山上来的事,你们谁敢说出去试试!”   黄伢子们只好放下这份心思,无聊地用手搅了搅水。   陈鹤年可没看见鱼,他没心情玩,眨眨眼,又看了一次:“那水有问题,好像有人骨头。”   “在哪儿?!”黄伢子的手立即缩了回来,他吓了一跳,盯着水池看了半天,压根没找到人骨头。   三个娃娃齐刷刷看向他:“陈鹤年,你有病吧?吓唬人呢!”   “你以为你火眼金睛么?小不点的还装模作样。”   陈鹤年抿抿嘴:“不信算了。”他也有脾气了,“我自己走。”   “陈鹤年!”胡胖子叫住他。   陈鹤年回了句:“我不和蠢人玩。”   “呵!小瘪三!”胡胖子火冒三丈,见陈鹤年扭头不理人,猛地跳起来直接扑倒在陈鹤年身上。   “你干什么?!”   陈鹤年瞪着他,哪知胡胖子突然发狂一样从他背后冲过来压住他,用那一身肥肉和个大的劲头儿,他根本推不开。   胡胖子怪笑一声,直接把他强拖到了池子边,手掌掐住他脖子,边掐边骂:“你这个晦气东西,害得我刚刚被耗子咬,还想跑?今儿就没打算放过你!”   “你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我们今天就想验证一下,如果你是脏东西,把你解决了,是帮大家解决掉一个祸害!你以为我们真想和你玩?”   黄伢子面面相觑,有些害怕地问:“真在这里动手?”   “一开始就商量好的,怂什么?他死在这里也没人会管。”胡胖子招呼着:“你们过来,给我擒住他的手。”   黄伢子点头,分别按住了陈鹤年两侧的手,胡胖子脚一跨,直接坐在他腿上。   陈鹤年这才明白,这几个人叫他上山是不安好心。   胡胖子在笑:“你个小瘪三,老了就和你爷爷一样是个老鳖三。”   “你骂我爷爷!”   陈鹤年皱起了眉毛,他被擒住依然火冒三丈,脑袋一顶,天灵盖直接撞在在胡胖子脑门上,可胡胖子纹丝不动,反而掐紧了他的脖子,把他脑袋按在泥巴地里。   陈鹤年有些喘不上气了,那胡胖子脸色狰狞,他这是要在邪山上杀人。   陈鹤年奋力瞪着腿,泥巴踹进了池子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这时,池子突然有了动静,陈鹤年瞥见一双手从水里伸了出来。   “鬼……”   陈鹤年费好大劲才说出这个字,可胡胖子压根没听。   刷地一下,那双手就稳稳地抓住了胡胖子的腿,胡胖子还没反应过来,就从陈鹤年身上滑开,直接被拽进了水里。   好快。   陈鹤年喘了口气,冷静下来时,那池子表面只能看见细微的水波。   “我,我好像看见一只手冒出来了。”   黄伢子们捂着嘴,脸顿时被吓白了,“真…真是脏的!”   他们这回儿相信陈鹤年的话了。   陈鹤年揉了揉自己被勒红的脖子,他把吓惨了的黄伢子推开,自个站起来。   水里没有别的动静,但没过一会儿,就传来胡胖子的声音。   “救我!黄伢子!陈鹤年!快救我!”   “我要死了,快救我!”   黄伢子们捂着嘴,哆哆嗦嗦地往水里看。   黄伢子在水边喊了一声,“胡哥儿?你还在么?”   他们的话没有回应,水面又开始冒白泡,一团黑水藻似的东西浮上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人的头发。   胡胖子的头发可没有那么长,有东西正从那池子里爬出来,是一双手,把胡胖子拖下水的手,烂皮包着骨头,还传来一声胡胖子尖叫的声音:“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我做鬼不会放过你们——!”   “有,有鬼……胡哥儿淹死了,胡哥儿死了!”   “完了完了,胡哥儿没了,俺娘会打死我们的。”两个黄伢子被吓傻了,他们大喊着,摸爬打滚地往前跑,却发现,陈鹤年没了踪影。   陈鹤年早跑了,人怎么可能在水里说话呢?他撇下其他人想找原路下山去,可却被野草迷了眼,面前的地界一点也不熟,他不知道跑了多久,腿已经酸了,喉咙也很痛,火辣辣的他大口喘着气,脸蛋更红了。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身后的草丛里悉悉索索的又传来一阵动静。   “黄伢子?”   陈鹤年希望是黄伢子,可他大概是这世上最倒霉的人,来的是当初离开的黄皮子。   好几只,个头大,立在他面前,跟人眼睛似的盯着他,还流出了口水。   原来那只跑走的黄皮子是去叫自己的同伴了,陈鹤年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黄皮子挡住了他的路,大眼睛跟一双双小眼睛面面相觑,他开始往后退,可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那手冰得他肩膀发抖。   陈鹤年猛地回头,背后的野草丛长得个个像稻草人,人影恍惚,风刮过来,他听到了笑声,是黄皮子在阴森森地笑。   再一眨眼,草丛里就出现一个人影,黑漆漆的长发撞进陈鹤年的眼睛里,这是个看不见脸的女人,她浑身湿淋淋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尸气,不是人,是鬼。   陈鹤年认得那只手,是刚才拖胡胖子下水的鬼。   陈鹤年被她桎梏,僵硬着身体动弹不得,他这下没有办法了,鬼会勾人的魂,他要是回不了家,他爷爷该怎么办?   女鬼的头发落在他的肩膀上,她嗅了嗅陈鹤年,没怎么碰他。   鬼是没有呼吸的,也没有温度。   陈鹤年没觉得疼,那女鬼只是抬起手,泡白腐烂的手指稳稳地指了一个方向。   随后,女鬼就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刺鸣声,与之对应的是黄皮子的叫声。   她的身影从陈鹤年跟前一晃而过,扑过去,直接和黄皮子撕咬在一起。   方才萦绕在陈鹤年身上的冷气不见了,他不敢逗留,撒腿就跑,女鬼似乎是在帮他?他大胆了一次,顺着女鬼指的方向跑,摔了一脚自己滚下了坡,滚到底,他及时捂住了脑袋,也晕得眼冒金星。   但陈鹤年总算松了口气,他躺在乌肚子的叶子上,爬起来,抬头一看,邪山的迷障变浓郁了,他赶紧穿过草丛,离开了这鬼山。   陈鹤年浑身脏兮兮的,刚还摔疼了,他根本不敢停,灰头土脸地往家里赶,走的小路,路上没遇见人。   半道上他听见叫唤:“陈小年!吃饭咯!”   “陈小年!”   “……”   “陈小年,你跑哪里去咯?!还不快回家咧!”   能叫他小名的只有他爷,陈鹤年立马扯着嗓子回了声:“爷爷!”   他飞快跑过去,等人接近,陈爷子瞧见了,上来一把抓住他:“你跑哪里去了?”   “还弄得个泥猴子样。”   陈爷子用手抹掉了他脸边的泥巴,他没有生气,问道:“到吃饭的点了还不长记性,跑到哪里去玩了?”   陈鹤年眼睛一瞥,回:“没去哪儿。”   “咋了,干坏事嘞?”   陈鹤年一心虚,陈爷子就看得出来,于是抓住他不松手,还仔细地盯着他。   “你……你!”   陈鹤年没藏多久,陈爷子看见他肩膀上的青白灰,顿时脸色一变:“尸气!怎么会有尸气?”   他大惊:“你去邪山上了?”   陈鹤年麻溜地点头。   “你个愣怂!”   陈爷子的怒气吹起他的胡子,这可把他气坏了,一把揪住陈鹤年的耳朵,“我不说过嘛,去不得,去不得啊!你咋个情况还不晓得嘛?”   陈鹤年被揪住耳朵,来不及认错,陈爷子已经开始大手抽着陈鹤年的屁股,陈鹤年啊啊叫了两声,最后受不住疼,把爷爷推开。   “我不是故意的!”   陈鹤年憋着眼睛里的眼泪,抿着嘴说:“是他们说的,只要我上山才愿意和我玩!所以我才答应的!不是我自己要上去的,我只是想找人玩儿!”   “还有谁?”陈爷子一愣。   陈鹤年扭过去,不管他爷,自个撒腿就跑回屋子里去了,他家里不是棺材就是做棺材牌位用的木头,看着心里就不舒服,他踹了棺材一脚,可是脚又疼,自个后怕着蹲到角落里去。   陈鹤年咬着牙,他不想哭,可是眼泪还是跟着一滴滴地往下掉。   他是鬼投胎。   陈鹤年还没出生,老汉儿就死了,他娘做了三年的寡妇突然怀上他,陈爷子自然知道儿媳妇的德行,便立马给这胎算了一卦。   死相,鬼胎,陈爷子便当是哪个孤魂野鬼投进了儿媳妇的肚子里,儿媳妇想生,那就算他陈家的种儿,可下胎之际,却是在阴年阴月阴时。   陈鹤年生下来,他娘就没了,少阳太阴命,他的血肉注定会招惹阴邪垂涎,为了不让他被恶鬼吃喽,陈爷子让他从小穿寿衣,睡棺材,装死人来骗过阴鬼。   五年,他没踏出过房门。   村里人都觉得他是个死人,不人不鬼,碰着要嫌晦气,避之不及,他爷下地,他就一个人在旁边卷草玩。   陈鹤年不想玩死人的东西,也不想和死人玩,他爷做棺材给死人送葬,他从不掺和,这不,遇到了胡胖子,同样是村里的娃,怂恿了两句,就跟着上了邪山。   陈鹤年想着,眼眶通红,一边吸着鼻子。   “小年,小年。”   隔了一会儿,陈爷子追到屋里,他赶紧把门一关,走到陈鹤年面前,“爷爷不打你了,别生爷爷的气好不好?”   陈鹤年将头一扭,赶忙把眼泪给擦了。   陈爷子跟着哄道:“是爷爷错了,爷爷太着急了,到爷爷这里来好不好?”   陈鹤年这才往他爷面前挪了挪,陈爷子一把他抱了起来,抱坐在自己的腿上,顺带擦掉了他脸上的鼻涕。   “你告诉爷爷,山上都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东西,上去了几个人,还有谁啊?和爷爷说清楚。”   陈鹤年不知道黄伢子下山了没,但他大概能确定一件事:“胡胖子死了,他被抓进水里没出来。”   他能记住事,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这倒霉催的死孩子!”陈爷子听了,简直气得发抖,如果胡胖子在这,他肯定要往胡胖子脸上肥肉来上两闷棍,可现在人都已经死了…骂坟也没用处。   陈爷子叹了口气,摸了摸陈鹤年的脑袋:“没事啊,爷爷在这,先去把饭吃了。”   陈鹤年回屋里换了身衣服,洗了把脸,今天的饭他嚼得索然无味,没吃完,他家大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对方来者不善,几乎是用砸的,动静很大,他爷孙俩立马放下了筷子。   “快开门——!”   陈爷子一听,那是胡瘸子的声音,一定是为了胡胖子来的,他走过去打开门。   陈爷子没叫陈鹤年出去,陈鹤年就藏在门后边,悄悄探着脑袋往外看,来的人正是胡胖子一家,就连胡胖子也正好好地站在门前,冲着陈鹤年他们,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第2章 东皮村往事(二) 胡胖子和两个黄伢子……   胡瘸子一瘸一拐地赶到他家来,见陈爷子出来,就气冲冲地瞪了过去。   陈爷子目光一扫,手背着腰后边,聊家常似地张口:“饭吃了么?怎么都来了?”   胡瘸子冷呵了声,不和陈爷子绕圈子,“你家小犊子呢?黄伢子讲,你家小犊子把我娃推进了水塘里,看看,我娃现在成什么样了?”   他婆娘正牵着胡胖子,时不时耸起肩抹一把眼泪,她大概是真心疼这儿子,胡胖子的脸现在白得吓人,像在水里泡肿了,可脑门却是黑青色的,做父母的猜是磕着碰着的淤青,乍一看,可惨得很。   “我娃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咋个还?这事可说不过去,老不死的,你得给个交代!”胡瘸子大嗓门喷着沫,带着婆娘儿子来讨说法。   陈鹤年听了几句,他从门缝里闪到陈爷子的身后,扯了扯爷爷背后的衣服有话要跟他讲。   陈爷子没回头,手一拨将他往更后面藏。   “陈—鹤年。”胡胖子突然说话,他声音变得又尖又细,扭了扭脖子,散大的瞳孔凝出了一股神,眼睛里直冒青火。   “陈鹤年…陈鹤年……”   胡胖子叫魂似地喊着陈鹤年的名字。   陈鹤年赶紧将脑袋往里头一缩,贴在陈爷子的后背上。   胡胖子没有朝他冲过来,他咧开嘴笑着,诡异的,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陈爷子身后看。   陈鹤年知道胡胖子已经发现自己了,那冷森森的眼神很刺人,胡胖子已经死了,他正被一个死人盯着,他见过死人,却没见过能说话的死人。   “别藏了,看见你了小鳖犊子。”胡瘸子等不及了,“就说怎么赔吧!知道你们没什么钱,那就拿屋里的东西抵,这回儿可怪不得我不客气!”   不等陈爷子开口,他自个招呼:“臭婆娘你愣着干什么?!”   胡瘸子和他婆娘就这样闯进了陈鹤年他家里,走进的时候还不忘横陈鹤年一眼,陈家院子大,但是值钱的东西早没了,家里的小猪崽也在陈鹤年生病后当了换了药,他们跟土匪进村似的,锅碗瓢盆都放不过,还是他家箩筐里的鸡蛋。   陈鹤年喜欢吃蛋皮,鸡蛋被人拿了,他不高兴地瘪紧嘴。   胡婆娘嚷道:“娃,你傻了嘛,赶紧过来拿东西啊。”   两个人也只有四只手,所以胡婆娘催他,但胡胖子没动,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可以听见骨头扭动的声音,他就怪异地盯着陈鹤年笑。   陈鹤年凶巴巴地看回去。   陈爷子皱着眉看着胡胖子,面露黑青,是尸不错,只是人刚死是不可能起尸的,除非是什么东西进了他的身体里。   陈爷子不知对方道行,没有贸然出手。   这时,陈鹤年开了口:“爷爷,他脸上有毛,已经不像人了。”   陈爷子一听,吸了口气,陈鹤年的话让他心里就有了底。   “别怕,他现在还不能作恶。”陈爷子说,他看了眼天,太阳还没落,赶紧走进屋子里。   一时没有管胡瘸子,陈爷子赶紧呵斥说:“死人的东西你们也要嘛?小心晚上就被阴差当死人捉到地府去!”   胡瘸子和他婆娘被这么一呵,愣愣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陈爷子接着说:“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沾过死人气,你们也不怕夭寿咯。”   “老爷子,你可别吓唬我!”胡瘸子声音急了,他捧着手里的东西舍不得放下去,又怕忌讳。   “没骗你,我陈家和你们能一样么?”陈爷子吐了口气,眉毛一压低,中厚的声音有力量,尽显得老态深沉。   没有哪家比陈家更了解这些忌讳,胡瘸子被唬住了:“你想干啥嘛!甭想随便就可以把我们打发了,我儿子的苦头哪能白受?”   陈爷子跟着点了点头:“在这里待着,什么也别碰,我去给你们拿点荤的总行吧?”   胡瘸子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就见陈爷子抓了只鸡过来,抱在怀里咯咯地叫,他爹的,还是只个头大的公鸡!   鸡肉,陈鹤年过节才吃得上,见着荤的,胡瘸子笑脸露出来:“是好东西呐。”说着,他已经伸出了手。   “慢着!”陈爷子用胳膊挡开了胡瘸子伸出的手:“让你娃来,你娃拿得起,我就给。”   胡瘸子一岔气,嘿了声:“你这是干啥子咧?给谁有什么差别,我娃现在病着呢!”   陈爷子纹丝不动:“让你娃来。”   “你,就数你家古怪,行吧。”胡瘸子见陈爷子执意,才转身去叫胡胖子。   胡胖子还是站在原地,胡瘸子催他:“去啊!抓只鸡,你又不是不会!”   胡胖子龇起牙,沉闷的声音是从腮帮子那块儿肉下发出的,陈爷子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   陈爷子摇摇头:“你家娃怕鸡?我也给了机会,他不接,那我可就没法子了。”   “你个愣怂!”这到手的鸡哪能让它跑咯,胡瘸子有些生气,朝胡胖子吼:“一只鸡你怕什么?”   “娃他还不清醒呢。”胡婆娘赶紧解释,她急了,在胡胖子的身边用手拍他的脑袋,“你到底咋了啊,跟你说话也不应呐!”   胡胖子根本没瞧他娘一眼,先前是盯着陈鹤年,现在是瞪大着眼睛看着那只公鸡,他的嘴角不停往上抽搐。   “你家娃已经死咯。”陈爷子眉头一皱,叹了口气,“这是披着人皮的黄皮子。”   胡瘸子听不得这晦气的话:“老不死的,你咒谁呢!”   “黄皮子才会怕公鸡。”陈爷子解释:“你家娃上了邪山,魂已经被鬼捉咯,他被黄皮子惦记上了!这可不是小事,要是把山上的东西都引了下来,全村都要遭殃!”   “放屁!”胡婆娘不信。   这时,陈爷子就将公鸡往胡胖子身边一丢——   公鸡叫了两声,提着爪就冲胡胖子啄,他明显是被吓着了,身体趴在地上去,靠四肢撑着,嘴里恨恨地龇着牙,不像个人样。   黄皮子怕公鸡,胡婆娘不肯相信,跑过去想将胡胖子拉起来,可自个儿子的重量像头牛,她的手还被重重咬了一口。   尝到了人血,胡胖子的脸明显变得兴奋了,他吃掉了胡婆娘的血,嘴巴开始不停流口水,虎视眈眈地盯过来,就要朝陈鹤年扑过去。   “畜生!”陈爷子呵斥了声,解开裤间的布袋朝胡胖子身上一洒,香灰粘在了他的身上,顿时发出惨叫声。   胡胖子躺在地上翻滚,香灰黏在他皮肤上变成碳火烧得眦裂,他是叫声里诡异变成了野兽的哀嚎,他眼睛瞪得很大,带着狠狠地怨恨,他的皮肉就这样化成了骨水,到最后变成了一张皮。   黄皮子的毛皮和香灰混在一起,胡家人大惊失色。   胡婆娘当即眼泪就洒了下来:“我娃呢,我娃呢?”   陈爷子只是摇头。   胡婆娘险些背过气去,胡瘸子扶住她,好一阵儿才恢复力气。   “都是你家害的!”胡婆娘清醒些儿,当即指着陈鹤年说:“是你!你个祸害!你害死了我娃!”   陈鹤年大声回道:“我才没害他,我没错!”   “好啊,好个小子,好个畜生!”胡婆娘直接抄起地上的木头就要去砸陈鹤年。   陈爷子立马上前挡着:“你这是干啥!”   胡婆娘根本不打算收手,木头就要砸在爷孙俩身上时,那屋檐的石头突然砸了下来,直接砸在胡婆娘的脚上,疼得她手一撒,一屁股摔在地上。   一阵风吹到他们身上,冷到他们起鸡皮疙瘩,木头也被风直接吹了起来,砸在胡婆娘的脑门上,她疼着捂住脑袋。   “还有东西在?”陈爷子狐疑地扫向四周。   这莫须有的状况可把胡婆娘给吓坏了,她赶紧爬起来躲到胡瘸子的身边。   “你们回去吧!现在还没到晚上阴气最盛的时候,不然那黄皮子最先夺你们的命!”陈爷子告诫他们:“现在天还没黑,告诉黄老二他们家,赶紧去摘点乌肚子,铺在床上,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胡瘸子这下顾不得讨债了,带着自己婆娘麻溜地走了。   陈爷子紧皱着眉,他拉紧陈鹤年,陈鹤年却没害怕,指着自家屋檐说:“爷爷,她在这里,之前遇到的。”   陈鹤年又看见了那个在山上遇见的女鬼,他看得见,他爷瞧不见,陈鹤年天生阴气重,俗称阴阳眼人又小能看见些脏东西不稀奇。   那女鬼正站在屋檐上,脚底踩着黄泥巴,披着一头黑长发,衣服破破烂烂的,没有影子,身上还飘着浓烈的尸气。   陈鹤年笑了,但陈爷子却慌了,一把捂住陈鹤年的眼睛:“别看她!”   陈鹤年低下了脑袋,陈爷子匆匆去屋里拿了两样东西,一碗吃剩的熟米,铁盆,死人用的纸钱。   陈爷子往熟米里插上了三根香,将铁盆里的纸钱一点,跪着拜了拜。   “好鬼好上路,来世去享福!您老人家快投胎去吧。”   “她不老。”陈鹤年说。   “别打岔!”陈爷子凶了他一句,又重复着念叨。   谁知纸钱还没烧完,一股阴风吹过来直接把盆掀翻了。   这是不肯走的意思,陈爷子急了,要是不收钱,那就是要收命呐,既不是厉鬼,又怎么这样难对付?   陈爷子细细想了想,问陈鹤年:“告诉爷爷,她长什么样?”   陈鹤年又大胆看向那鬼,“她比爷爷你还高,有长头发,她站得好远,我看不见她的脸。”   那鬼什么也没做,也不怎么吓人,好奇怪,陈鹤年也觉得那鬼一直在看着自己,和胡胖子盯着他的感觉,他就是不会害怕。   陈爷子追问:“她身上穿了什么?有什么?”   “衣服上有白色的花。”   “上面穿的对不对?蓝色的,有白色的花?”陈爷子说。   “对。”陈鹤年点头:“爷爷,你怎么知道?”   陈爷子拍着大腿哎呦一声,就往屋里去。   “爷爷。”陈鹤年跟上去,“怎么了?”   “回你屋里去,晚上别出来,除非爷爷叫你,知道不?”陈爷子只是这样说。   陈鹤年待在里屋,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他爷爷没回屋,他自己按时爬上床。   这觉睡得不好,陈鹤年醒过来的时候头很疼,他是被爷爷叫醒的,窗户透过来白亮的光,他没听见公鸡打鸣,大概起得是比之前早的。   “小年,快过来,来帮爷爷的忙。”   陈鹤年揉了揉眼睛,听爷爷的语气有些急,赤着脚就跳下了床。   陈爷子在大屋子里等他,灯没点,陈鹤年眼前有些迷糊,问道:“爷爷,要我做什么?”   陈爷子对他说:“把那边的罐子搬过来,给你闷个鸡蛋吃。”   “就做这个?”   “快点搬过来,想不想吃了。”   陈鹤年点头:“想。”   他晚饭没吃饱,确实有些饿了,陈鹤年人立马钻进角落里,他双手抱住罐子肚往外拖,可不知怎么的,跟有人在对面和他抢似的,愣是拿不出来。   他一眨眼,突然冒出一双手,死死扣着了坛子,枯白的皮肤,黑色的指甲。   陈鹤年立即松开,他大喊:“爷爷,是白天的那个鬼!”   可这一回头,又将他吓了一跳。   那是他爷爷么?   陈鹤年瞪大了眼,他爷爷站在屋子里一动不动,黑漆漆的阴影里,笑眯眯的脸突然变成了胡胖子的毛脸,正阴森森地盯着他!   “乖孙子,快拿啊,快拿出来啊!”   那声音也全然变了,陈鹤年一时惊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大门边,手捏着门栓上。   大门已经挤开了一条小缝,有东西在拼命地往里挤,陈鹤年听见了爪子抓挠的声音,脏东西在大力撞击,一张毛脸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那是胡胖子的脸,露出一只眼睛,滴溜溜地打转。   现在是晚上,很黑。   陈鹤年被这突然的状况吓得摔在地上,如果不是那个鬼拦着他,他就把这门打开了,外面的黄皮子不得把他穿肠破肚,夺他命去?   “小年?”   陈鹤年扭头,看见他爷举着蜡烛到大屋子里来了,陈鹤年惊魂未定,第一眼时还有些戒备,只见他爷脸色一变,指着嘴,放轻了声音。   他把陈鹤年从地上捞了起来,说:“鞋都没穿,先去房里把鞋穿上。”   陈鹤年确定面前这个是他的真爷爷。   “怕不怕?”陈爷子说:“我之前在门口洒了鸡血和糯米,黄皮子进不来,才想骗你出去,没事咯,现在有爷爷在了。”   陈鹤年松了口气,点点头。   “爷爷陪着你。”   陈爷子牵着他回屋子里穿好了鞋,又带陈鹤年去了祠堂。   “等过了三更天,阴气就不足了,它们就闹腾不起来了。”   陈爷子推开门,陈鹤年瞧见地上摆了一排白蜡烛,点燃了。   陈鹤年走进去,他爷叫他到了点着香的牌位下,就叫他跪下。   “做什么?”   “磕头。”   陈鹤年跪下了,没磕,先问:“为什么要磕头?”   陈爷子轻轻拍了他的脑袋:“儿给娘磕头,天经地义的事。”   陈鹤年没听懂。   陈爷子说:“你没瞧见那鬼的脸,可以去照照镜子。”   “你长得像你娘。”   “那可是村子里最漂亮的丫头。”   “你娘啊,会是这世上最疼你的人。”   陈爷子望向一处立着的牌位,“所以她就算走了也还是会疼你,舍不得伤着你,放不下你,才会缠着你。”   陈鹤年这下听懂了,陈爷子揽住他,“那不是鬼,是娘,知道不?”   “娘……”陈鹤年呢喃声,但他其实不太明白其中的意义,他脸上没什么情绪,觉得陌生,心里也凉凉的,试着回味儿之前见到那鬼魂的感觉,那个帮他的女鬼是生他的娘,每个娃都有偏他没有看见过的娘。   陈爷子给那灵牌重新上了香,哑声说:“秀秀啊,你就安心的去吧,我会照顾好娃娃的,你在他身边待着,会夺走他的阳寿啊!你不会想这样做的。”   陈爷子回到陈鹤年的身边:“哭,快哭出来!儿哭娘才会心疼,等今晚过了,就没事了。”   可陈鹤年哭不出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陈爷子就掐住了他的大腿,狠心一拧:“快和你娘说,让她安心地走。”   陈鹤年腿被拧疼了,眼睛就掉下眼泪来,他边说边磕着头:“娘,娘你走吧!”   “娘,你走吧……”   陈爷子狠心说:“继续哭,继续念!”   “娘……你快走吧!”   孩童的呜咽声阵阵,屋子的窗户突然被吹开,咯吱咯吱地在响,一股风吹熄了蜡烛,屋子瞬间就黑了。   “莫怕莫怕。”陈爷子将陈鹤年圈在怀里:“娘不会害你的。”   陈鹤年抽噎着鼻子,他脑门磕红了,眼泪迷糊什么也没瞧见,只是又一阵风吹过来,停在了他头顶,他脸颊的头发被吹开,唯有顶梢的发丝却没有受到风的力道,反而往下压了压,那风不冷,轻轻擦过脸颊就散了。   这风一散,蜡烛又燃了起来,盆子里的纸钱烧尽了。   陈鹤年哭花了眼,陈爷子抱住他,让他脑袋枕在怀里。   “好了,好了,没得事咯。”   陈爷子擦掉陈鹤年的眼泪和鼻涕,拍着他后背,陈鹤年哭着哭着就迷糊地睡了过去,陈爷子小心抱着他放在里屋的床上。   等第二天睡醒,陈鹤年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鬼,只看见屋檐下多出了几只黄皮子的尸体,它们被开膛破肚,死了。   他爷说,是他娘保护了他,他娘也走了。   但是村子还是出现了死人。   胡胖子和两个黄伢子的尸体一齐吊在村子里的那棵槐树下。 第3章 东皮村往事(三) 梦里的月亮成了血一……   晌午的时候,走村道的工匠老头被吓惨了。   村里年头最老的槐树一夜间枯了个干净,木头黑得像是挤满着乌鸦群,粗糙的树干上吊着三个人,用的是过年勒猪的麻绳,工匠当时也帮忙杀猪呢,这抬头看那一下腿就软了,爬到墙脚下,哆哆嗦嗦半天站不起。   那尸体的额头是黑青色的,阴影都压在僵硬的眉弓上,而眼睛却是瞪着的,嘴巴张得有鸡蛋大,有什么让他们害怕。   工匠根本不敢多看一眼,尸体就像盯着他一样,惊得他一身冷汗。   这死的正是胡胖子和两个黄伢子,工匠立即叫了人,通知胡家和黄家人来认尸,这事很快就吹到了陈家的屋子里,陈爷子这一听,就知道自己得去看,他不放心将陈鹤年一个人留在屋里,就带着陈鹤年一块儿赶过去。   好多人。   这是陈鹤年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场面里,村头围着的一圈密不透风的人墙,见了,一张张都是陌生的脸,他爷只叫他安静地站在后边。   尸体已经盖上了灰布,陈爷子先摸了把树干,拍掉树屑又去看尸体,那布一掀开,陈鹤年也跟着瞥了眼,恰好就跟胡胖子的脸对上了眼。   和昨晚梦里的一样,只是他脸上没有毛了。   尸体的眼睛是朝右看的,肉都肿了,脖子上的勒痕是黑色的,大概挂在树上前就死了,工匠却在这时候惊叫:“死人的眼睛动了!动了!”他声音怕极了:“这跟我可没有干系,冤有头债有主啊!去找害你的人吧!”   尸体一直不肯闭眼,现在眼珠真的动了,陈鹤年眼睁睁看着胡胖子的眼睛突然转向了他,他冷不丁地抽了口气,往哪儿挪,那眼睛就黏到哪里,三具尸体竟然诡异地整齐。   “这是黄皮子来讨债了。”陈爷子立即将灰布盖了回去:“昨天这些娃上山,被黄皮子记恨上,顺着留下的人味就追进村子里了,当夜就要人命,看样子它们现在的道行不浅,更难对付了。”   有人一听就慌了:“咋个上山去把脏东西招惹下来咧?”   说到这,坐地上守着娃哭的胡婆娘脸色立即变了,“还能因为谁?”   胡婆娘眼珠一转,果不其然,最后落在了陈鹤年的身上。“是你!别想逃!”她气冲冲站起来,指着陈鹤年说:“是你害死我家娃!”   昨天她娃闹鬼,现在娃的尸体摆在面前,胡婆娘哪里受得住,捶胸顿足,一下泪流满面,哭着喊:“要不是你,我娃怎么会上那邪山丢了命!要不是你,我娃怎么会死!我今儿可不怕你,大家伙都在,看你还敢不敢叫小鬼欺负人呐。”   胡瘸子也瞪过来:“今儿完不了,我娃的命,他要赔!”   不等陈家爷孙开口,一对夫妇也挤过来。   “好啊!”他们正是黄伢子的父母,哭过一场,现在吐出的苦水当刀子,瞧见陈鹤年便愈发笃定,手都激动得打颤:“你个祸害!偏偏就你一个人没死!不是你害的还能是谁?”   黄家人伸来的手就快戳到陈鹤年鼻子上了,陈爷子将他捎到身后,当即回道:“你们就是胡讲!在我面前还讲起鬼话来咯!”   胡瘸子说:“那死的为什么不是你家的!四个娃,死了三个,他一个是人是鬼的都不知道的东西,偏偏就他没死,不是他害死的,还能是谁?我看呐,他帮着山上的鬼来害人咯!”   黄家人跟着说:“老爷子,你把这祸害交出来,不然,别怪咱们不客气!”   陈爷子吐了口沫,指着黄家人的鼻子:“你老母的棺材还是我弄的,黄老二你甭参和!我告诉你,谁敢把主意打在我孙子身上,小心我跟你们拼命!”   “我家可不欠你的!”说完,那胡瘸子奋起,操起一块石头朝陈鹤年砸了过去,准头不错,但陈爷子挡住陈鹤年的跟前,砸在了他爷身上。   石头险些砸破陈爷子的脑门,从额头擦过,见了红。   就这刹那,陈鹤年已经从陈爷子的背后窜了出来,他小个子阴影都拉不长,人还没露出来,就拾起地上的石头砸了回去。   可惜他劲头不大,石头没砸在胡瘸子身上,只滚在脚边,陈鹤年目光刺过去,他并不知道恨和愤怒的含义,而他捏紧的拳头在发抖,胸前的气都要喘不上去。   陈鹤年睁大着眼睛,他嘴巴没张,什么话也不想说,就只是要把胡瘸子看清楚,他这样冷冷地看着,一个小娃娃没有威慑力,可胡瘸子就是被他看怕了。   胡瘸子忙往后退,被盯着看时,只觉得一阵阴凉顺着他脖子往上爬,这仓皇样让他有些狼狈,立即大声喊话:“你想干什嘛?这么多人在,你还想吃了我不成?”   陈鹤年没吭声,他刨起地上的石头,还想去砸,但陈爷子拦住了他,他挣扎了两下,不管不顾地把石头又砸了出去,这次更近更低了些,他很失望,沾灰的手捶自己的脚,他爷拉住他,说:“乖乖,你不要动,先听爷爷的话。”   陈鹤年不想听到他爷喊乖乖,他爷那样喊,他就得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陈爷子的手将他箍紧了,一只手掌还摸在他脸颊上,陈鹤年依然沉默,他没动了,陈爷子异常沉静地捋直了话头:“上邪山那是禁忌……”   “山上的东西要是都跑下来,谁也跑不了,你们怕是没个记性,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陈爷子低着声一问,胡黄两家就变得沉默。   “我陈家现在就这一根独苗了,我折不起,你们就折得起么?你们敢么?”   底下更静了,只能听出陈爷子话里深深的怒气,他脸上只有严厉色,目光一转:“胡小子,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要你告诉黄老二,摘乌肚子的叶铺在床上,你照做了么?”   这一问,让胡瘸子噎住了。   “我就知道。”陈爷子缓缓吐了口气,带点惋惜,“如果你按我说的做了,那两个黄伢子未必会死。”   “瘸子!”黄老二脸色一变,看向胡瘸子。   “那天已经黑了!谁敢到那山脚下去!”胡瘸子歪过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黄老二气极,指着胡瘸子骂,“你个黑心肠的,竟然连个屁也不放!”   “怨我有什么用?”胡瘸子反驳,他理不直气也壮,两人就这样瞪着。   年长这一辈都半斤八两,村里没有管事的,村长前年就去世了,村长儿子又不顶用,这时候,能仰仗的也只有陈爷子。   “老爷子,那你说现在该咋个办?”旁人赶紧问。   “死了娃娃,谁家不会心疼。”陈爷子叹了口气:“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咧,我还活着,你们怕什么?”   “按我说的做,那黄皮子带来了阴气,槐树没了阳气,就会变成这样的鬼树,今天就得把这树砍了,连根也得拔,不然,这鬼树就会吸掉村里的阳气,活人睡着睡着魂都得掉进阴间去。”   “还有这些娃娃的尸体,必须赶紧烧了,要是等到起尸,就糟了,烧的时候谁也不能哭,人一哭,那魂儿就走不掉了。”   “你还要烧了我家娃?”胡婆娘喊道。   陈爷子狠狠地凛了她一眼:“这尸体成僵,第一个吃的就是你们,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做不做自个看着办!”   “听老爷子的。”胡瘸子立马认了怂,“烧,咱都烧了。”   “大家伙都盯紧了。”陈爷子说:“别出了差错。”   “老爷子,你不留下?现在赶着去哪儿?”   “当然是回家!”陈爷子重重地哼了声,没给好脸色:“你们刚刚吓着我孙子了!”   “小年,咱现在回家。”他牵着陈鹤年的手,转身就走。   大概走了一段路,瞧不见人影了,一直低着头的陈鹤年突然甩开了爷爷的手,他看了陈爷子一眼,没说话,加快速度,自己头也不回地朝前赶。   陈爷子在后面追,喊他:“小年,你等等爷爷!等等爷爷吧,爷爷走不快。”   陈鹤年没回话,陈爷子问:“生气啦?生爷爷的气了?”   这泥巴地可不好走,陈爷子没赶两步就气喘吁吁了,他不得已停下,弯下腰呼吸:“人老咯,可追不上你咯。”   陈鹤年一回头,见甩了陈爷子一长段路,才停下,他没长开的五官已经拧成了一张皱纸。   陈鹤年在原地等陈爷子走近,陈爷子笑着说:“别生爷爷的气,好不好嘛?”   陈鹤年沉默了会儿,说:“我没错。”   陈爷子点头:“爷爷知道。”   “那他就不能,不能欺负我们!”   陈鹤年说着,连眼睛都有些红了,皱起的脸让他眉眼显得锋利:“我就是生气!我生他们的气!我就应该……应该打回去!你不让,我更生气!”   “爷爷知道,爷爷知道小年在心疼爷爷。”陈爷子笑了笑,他头上的血都干了:“但是小年还小,不够高,力气也不够大,怎么打过得过那些大人?”   陈鹤年一听,更不高兴了。   “再过几年,小年就会长大了。”陈爷子说:“爷爷今天给你煮鸡肉吃,刚宰的,新鲜,汤还可以下面条呢,吃饱了肚子就可以长大了,好不好?”   “我想快点。”   “这可不成。”   “爷爷要看着小年慢慢长大才行,不然一眨眼,爷爷就老得不行了,要入土咯。”   陈鹤年哼了声,他抿紧了嘴,这气消了一半,还有一半沉去了心底,陈爷子重新牵住了他的手,回到自个屋里,陈爷子做了饭吃,吃过了,陈鹤年就去将碗洗了,回来时,他爷正在点香。   陈爷子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三根香拜三拜,随后,他手里的两根香就断开了一截,掉在了地上。   陈鹤年见他爷脸色变了。   “小年,过来。”   陈爷子叫他,陈鹤年便走近看。   “这叫点香,香朝正北方,三拜问长路,便可知凶吉。”陈爷子说:“这点香最忌两短一长,是凶兆,看来,那黄皮子还惦记着咱,你娘虽然杀了几只,可那山上可多着。”   “瞧爷爷是怎么做的。”   陈爷子抓了把香灰洒在屋子的门栏上,一边做一边解释着:“这用来祭奠亡人的灰可以遮住活人的气,这样,阴间的东西就找不到你,但是黄皮子不好糊弄。”   所以他又用白纸剪了一个纸人,用染着鸡血的红绳绑着立在一碗糯米里,就这样放在大门口。   “知道我刚刚在上面写的什么么?”   陈鹤年自然不知。   “你的生辰八字。”陈爷子说:“那黄皮子不会放过人的,只能用它来替你受命。”   “这个,是我?”陈鹤年问。   陈爷子将东西列好,又带着他回屋,“这都是我们陈家人一代传一代的法子,想学么?”   “爷爷以后教你好不好?等爷爷老了,走了,你就往外面走,不要留在这里,有点本事保命,以后呐,活得开心就成。”   陈爷子这样一想,心里头都觉得高兴,可陈鹤年听了,直接从床上翻过身去,不搭理他了。   “咋,害怕了?”陈爷子问。   “我不怕。”陈鹤年干巴巴地回,“我不想说了。”   “好,那就睡吧,睡吧。”陈爷子笑着,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在床边给他摇着草扇。   陈鹤年本来生着气,睁着眼睛,但很快他就真的睡着了,他又做了梦,梦里的月亮成了血一样的颜色,他看见一个很大的湖,湖上有雾气,还有一团黑影,可惜他什么也没看清,公鸡就先把他叫醒了。   一夜之后,那纸人已经被撕成了粉碎。   后来的两天夜里都相安无事,陈爷子这才放下心来,一高兴,早上还给陈鹤年闷了个鸡蛋吃。   有鸡吃,还有鸡蛋吃,陈鹤年自己都有些舍不得,他分了半块儿想留给爷爷,可热乎的还没吃上,他爷就出门了。   好像是,外面人说,工匠老头不见了。 第4章 东皮村往事(四) “爷爷……疼,好疼……   王家要的斧头工匠迟迟没送到,王家人等不及去工匠家里头一找,桌上的菜都臭了,瞧不见人影,就知道是出事了。   村里的男人找遍了整个村子,后来是狗闻着臭味,才发现他的尸体,工匠的脑袋倒栽在了一个臭水沟里,立得跟葱似的,捞起来的时候,身体已经硬了。   陈鹤年不清楚外面的事,只知道他爷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身边多了个人。   女人很高很壮实,一进屋就盯着陈鹤年看。   陈爷子笑着招呼:“小年,叫她王婶。”   王婶子也不见外,直接站到他面前,弯下腰眼睛怼到他面前:“小年叫得顺口,我以后也这么叫了。”   陈鹤年瞥了她一眼,就把头扭过去了,他不喜欢和陌生人靠太近,不叫人也不看人,冷淡的表情可谓不客气,王婶子便说:“咋,你不欢迎我来?”   半响儿,陈鹤年说了句:“饭不够。”   王婶子哈哈笑了两声:“你这娃,我又不吃你家的饭。”她端详着陈鹤年的脸蛋,“长得倒是和你娘一样水灵,就是太瘦了,像个女娃娃,有体力干活儿么?”   陈爷子说:“娃还小,也有点认生。”   “看出来了。”王婶子点了点头,笑眯眯的:“吃完饭就去我家住吧,保准能喂饱你,长成个壮小子。”   陈鹤年立即喊了声:“爷爷?”   陈爷子只是一笑,平和地讲:“正要说这事呢,小年,以后你要去王婶家里住,听王婶的话。”   陈鹤年盯着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确定这不是什么客套话,表情一下就垮了,他重重一哼,扭头就自个跑进房间里,啪的一下——他关上了门。   陈爷子没追过看,先照顾着王婶子的面子,笑脸说:“他乖着呢,熟了就好带了,我晚点把娃送过去。”   “成。”王婶子应了声,来也是为了陈鹤年的事,没久留。   陈鹤年将里屋的门给拴上了,他在发脾气,陈爷子过去敲了敲门:“先出来把饭吃了。”   陈鹤年凶巴巴地回:“不吃!”   陈爷子说:“不吃饭哪成呢?出来说好不好?”   陈鹤年回道:“你要把我送人家?”   陈爷子没立马回话,陈鹤年又急又气:“你真要把我送人家!”   陈爷子轻声说:“就在你王婶那里住一段时间,我要做事你在这里不方便。”   “我不走!”陈鹤年立马扯着嗓子喊,“我哪里都不去!”   “你不能不要我!”   陈爷子等他吼完,气消了些点才解释:“爷爷怎么会不要你呢?只是你还小,脏东西要害你,我还得顾着你不是,可那东西凶得很,到时候我们爷孙俩就一起去见阎王了,你想害爷爷不成?”   这下子,陈鹤年就无话可说了。   陈爷子哄道:“乖乖,你先把门打开。”   陈鹤年瘪着一张脸,把门打开了。   陈爷子将他扯过来,朝他屁股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在别人家里可不能这样发脾气,知道么?”   陈鹤年不情愿地点头。   陈爷子脸上挤出一个笑:“过几天可是你的吉日子,爷爷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把你接回来,咋样?”   陈鹤年这才软下脾气,他不记得日子,但他爷不会漏,六月初二,是陈鹤年出生的日子   话说明白了,晚些时候,陈爷子准备了一个包,穿的用的,直到把他送到王婶子家的土泥院子里。   王婶子乐呵呵的,她屋子里没人,没有儿女,老伴早些时候已经去世了,房子不大,就两张床。   第一晚,陈鹤年怎么也睡不着。   “你在家里都做干些啥?”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王婶子问他,“也不像是个会偷懒的笨猪,你爷爷没把你惯坏,是好事。”   陈鹤年跟着爷爷会自个打理,他起得比王婶子还要早。   王婶子第一天还有些新鲜劲儿,久了点见陈鹤年不说话就有些烦了。   “咋?你来这里就变成哑巴了。”王婶子横了他一眼,陈鹤年还是不说话,王婶子拿他没办法,只好说:“算了,你也不是正常的娃,那就去把碗刷了,地扫了吧。”   陈鹤年虽然不说话,但王婶子要他做的事他都干了,洗碗,扫地,割草喂鸡,他动作麻利,王婶子满意了,他也能一个人寻个清净。   “怎么又蹲到这里了?”吃午饭的时候,王婶子叫他名没人应,就到大门口的草垛子上去看,果不其然,陈鹤年又在顶上望。   “你成天守在这里做什么?”她凶了句:“快下来,小心摔得你屁股开花!”   陈鹤年不怕她,回头问:“又死人了?”   王婶子当即瞪他一眼:“死人?开口就说这晦气的事,回屋里去!”   陈鹤年说:“你不说,我自己回去看。”   那太阳烈得很,王婶子看着这小娃娃的脸,没半点可爱,反而越看越像个小冰块,又冷又硬。   “我要找我爷爷。”陈鹤年利索地从草垛子上爬下去,拍拍身上的灰就要出大门去。   王婶子拦住他,她厚实的手掌箍紧了陈鹤年的胳膊,“去哪儿?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你哪里都不能去!”   陈鹤年竟也瞪回去:“我要我爷爷,我要回家!”   “甭想着你爷爷了,你以后就是我家的人,知道不?”王婶子有些生气。   “胡说!”   “你爷爷马上就要没了!他以后可管不了你了!”王婶子说:“和你这么小的娃说了有没用,以后呀,也别姓陈了,跟我姓王。”   “再不听话,小心我打你!”她拽住陈鹤年的衣领子直接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她下地干农活可比男人还要利索,这力气跟捉鸡一样将他擒得死死的,任陈鹤年如何四肢乱颤都挣脱不下来。   王婶子放着陈鹤年用牙口咬,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陈鹤年的手在她身上抓啊挠啊,毫无办法只能冒着点吁吁的哼气声。   “哎呀!我的鸡!”   王婶子突然大叫一声,将陈鹤年丢在了地上。   陈鹤年被摔得脑子发晕,他吃了一鼻子的灰,只见王婶子冲到鸡圈里唉声叹气,她的养的那些鸡竟然都死了,像是被活活咬死了,鸡毛和血混在一起,死了一地。   “你还真是个祸害!”王婶子苦着脸急得脸都红了,过年才肯吃上一只尝尝味道的肉没了,谁不都得心疼死,她抄起鸡笼外的扫帚,“死娃娃,看我不收拾你!”   可就这一个空当,她再看陈鹤年的时候,他竟然已经不见了。   陈鹤年什么都没管,直接跑回了家。   他原先等着他爷来接他回家,个子矮站在高处看,去盼,可今天,他却看见有两个人扛着一截大木头走了,去的方向正好是他家,这种木头很粗削了皮,他在家里见过,那是用来做棺材的。   需要做棺材,说明就有死人,陈鹤年这才着急跑回家。   “爷爷!”他横冲直撞地直接推开门,他站在自家门口,屋子里有许多人,锯木头钉钉子,都是之前见过一次的生面孔,他家大房子里还放着一具没有做完的棺材,这些陌生的东西霸占了他熟悉的家。   “我爷爷呢!”陈鹤年喊。   没人搭理,他昴足力气重复:“我爷爷呢!”他瞪着屋子里的大人,像被抢了窝,气势汹汹的。   “你咋个回来了?”   兴许是听见了他的声音,陈爷子从里屋赶出来。   陈鹤年凶巴巴的表情这才收了回去,可一见他爷,刚弯起的唇角就瘪了回去,他张起嘴,更睁大了眼睛。   他爷身上正穿着死人的寿衣。   “小年,回屋里说。”   陈爷子赶紧将愣住的陈鹤年牵进里屋里,严实的关上了门。   “咋了?”陈爷子笑着,帮他拍掉身上的脏东西:“怎么又弄得一身脏,摔着了?”   陈鹤年不知道手背什么时候磕破了皮,冒着红血丝还沾满了灰,他不哭不闹,黝黑的一双眼睛比河里的墨石头还要澈。   陈爷子却看着心疼,捉起他的手,沉着脸问:“就算要回来,也不知道要小心点?”   他爷对着伤口吹了几口气,好像这样就能吹掉上面的沙子,吹掉眼泪吹掉他的痛。   陈鹤年是安静的,接着就直接一把抱住了他爷,他的手刚好抱住他爷爷的腰,他的脑袋可以埋进他爷的肚皮上,他爷哪里都硬得隔人,除了肚子有点软肉。   陈爷子也抱住了他,不确定地问:“王婶欺负你了?”   陈鹤年抬起头:“让他们走,我不要看见别人。”   他的目光很坚定,几乎是在恳求着,“我不出去了,我就待在屋子里,睡棺材,我们就和以前一样。”   陈爷子一顿,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的乖孙子,你以后要离这些死人的东西远一点知道么?谁叫你睡棺材都不要答应。”   “那外面的棺材是谁的?”陈鹤年连忙问。   其实他知道,那屋子里的新棺材不是给他准备的,他自小是个知事的娃,当他看着爷爷身上的寿衣,他就害怕了,比记事起一个人待在那棺材里睡觉的时候还要害怕。   如果一定要有人住进那棺材里,那不如是他自己。   陈鹤年说:“给我不成么?”   陈爷子摇头:“不成。”   “人老了,就得进棺材里。”   “你是我养的好娃娃咧,你不懂这些。”说着,他手掌遮住了脸,只从尾音里露出轻轻的颤抖。   他爷很高,陈鹤年无法平视他爷的脸,他看不清,只能于这茫茫的暗色里,感受到冷冰冰的珠子坠在他颈间的滋味。   陈鹤年眼眶一下就红了,他没学过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他只看明白了一件事,他爷爷要离开自己,他伸出手,扯住了他爷的手,咬着唇说:“我不要。”   陈爷子说:“小年,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如果以后有人要欺负你,你不用怕他,你是我们陈家最后一根苗,他们只会害怕没了你。”   “我不要!我只要爷爷!”陈鹤年什么也不想听,他知道自己要什么,用足了力气,想要扯掉陈爷子身上的寿衣。   “乖乖,不行。”陈爷子却不容拒绝地抓住他的手,将他推开,这和以前不一样了,陈鹤年两眼一抬,两滴眼泪就滑了下来。   陈爷子甚至不忍心去看他,他低叹着:“乖乖,你要听爷爷的话。”   陈鹤年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眶悬着没掉完的眼泪,一转身撞开门跑了,陈爷子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也追不上他。   任由陈爷子怎么喊,陈鹤年也没有回头,就算听不见陈爷子的声音了,他也没停脚。   陈鹤年只能拼命地跑,他大口地呼吸,脸颊变得通红,一直跑到了那座山上去。   他气喘吁吁,头顶着豆大的汗,循着记忆走那条上山的路,原本亮着的天突然瞧不见一点光,他站在无尽的长草间,被恐惧恐吓着,茫然着,最后仰头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呐喊。   “娘!”   “娘——!”   陈鹤年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只是因为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娘是这世上最疼他的人,她会在危险的时候出现保护他,帮他赶走了黄皮子,帮他教训那些讨厌的大人。   他要救他的爷爷,娘大概是唯一会帮他的。   陈鹤年不停的呼唤着,他没有停下脚步,听见嬉笑声不敢回头,他朝着更黑的地方走,拼命往山上爬,就想回到最开始那个地方。   陈鹤年要把他娘给找回来。   陈鹤年原是不想哭的,他双手抱着自己发冷的身体,弓着背,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他在想,娘会不会疼疼他呢?   陈鹤年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娘早就不在人间,他找过去的时候,却已经不是原来的景象,池子变了,那水很深,变成了更大的湖,和他梦里的一样,他不敢大口呼吸,正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小年啊。”   身后传来了爷爷的声音,陈鹤年一扭头,便看见了胡胖子,他和两个黄伢子齐齐站着,惨白发青的脸,正朝他笑着。   他被围住了,全是浮动的黑影,朝他露着锋利的爪牙。   “陈…鹤年——!”   胡胖子的脸变得凶狠,冲着他咆哮,他们的身体在怪异的扭曲。   陈鹤年只顾着朝后退,脚一歪,悬了空,直接滚下了那坡地,他身体摔得很痛,脑袋恰好砸在了水边的石头上,他磕破了脑袋,流了血,很快,眼睛就看不清了。   “爷爷……疼,好疼……”陈鹤年蓦地掉出眼泪,他哽咽着,在大湖边他的身体显得瘦小脆弱,而高处胡胖子的人影还在嬉笑。   陈鹤年额头留下的血,像是发芽的树生长的根,滴在泥巴里继续生长,渗透进湖水里,平静地水面渐渐浮出波纹,水雾从湖的边缘冒了出来。   岸上嬉笑的鬼魂突然脸上巨变,发出颤抖的尖鸣,仓皇而退。   湖水中央掀起漩涡,挖空出一道缝隙,一团黑雾蔓延出来,它从湖面上移动伸长,黑色的雾气像是嵩山大树,它的根茎将陈鹤年整个包裹,静悄悄的,天上的云雾散开,露出了一轮圆月。   只可惜,那月亮染上了血的颜色,尽显得妖异。 第5章 东皮村往事(五) “乖乖,爷爷带你回……   陈鹤年唇面已经失去血色,嘴只张着一条小缝,从肺里挤出些孱弱的呼吸,当黑雾覆盖住他的身体时,雾气成了黑色的雪,一阵阵儿冷硬地扫在他的脸颊。   忽地,一只手就这样从空洞黑色里伸了出来,触碰到他的脸颊,恰好接住了从睫毛掉下的一滴眼泪。   黑雾停顿在他的身边,它没有完整的人形,只能瞧见雪粒在漫天旋转纷飞,消弭之处像是涌动的潮水,又像是翻动的旌旗,通通都融于无垠的长空黑夜里。   天上煞红的月泽降下来,湖面上传着风的冷啸,那只手挪到陈鹤年额头的伤口上,惹得陈鹤年身体一抖,手掌撕裂的腐肉露出一截指骨,一刹那,化作黑水流进了陈鹤年的血肉里。   它的存在成了一团粘稠的黑水,附着在陈鹤年的皮肤上,全部渗透进他的身体里。   陈鹤年立即有了反应,他眼皮动了动,嘴一吸激烈地抽了口气,咳醒过来。   陈鹤年最先的知觉是冷,这湖边的温度跟冰窖一样,他抱紧自己的身体,不停吸着气,恍惚地一摸脑袋,只摸到了头发和汗水,难以置信的,他的眼眶不再湿润,身上也没有了酸鼻子的痛。   陈鹤年爬了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了红色的月亮,他遥遥地望着,和梦里的景象一样诡异,他试着走了两步,后颈处有些发痒,摸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别的知觉。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的手,陈鹤年左手的无名指上突然多出一条红绳,没有绳结,却缠得很死,像一条盘旋勒紧自己猎物的蛇禽,他试着用力拽下来无果,力越大反而缠得更紧。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陈鹤年孤零零站在那儿,抿平了嘴,没得到想要的他显得失望,可是天可能黑了,他得回家了。   于是他鼓足气,一步一个泥巴脚印,冲到岸上去,陈鹤年依然打算原路返回,可意外的是,这一次的路彻底变了。   长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槐树,视线清朗,是蜿蜒的山路,没有云雾遮挡,没有潮湿的冷气,唯独一眼全是树干,看不到尽头。   陈鹤年走在山道上,他慢慢朝前走,周围并不黑,他歪着头时不时瞥向周围,没有嬉笑声,也没有黄皮子突然从哪里窜出来,只不过,他没走几步,就听见了尖锐的哭声。   那是人的啼哭,也许是个娃娃,陈鹤年没猜错,他一眨眼,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女婴,哭得脸已经发青了,身上就裹着一层布躺在地上,肚脐眼上的脐带都还没掉。   婴儿哇哇地哭着,她既动不了,又不会说话,就处在山路中央的泥巴地上,轻轻一条树枝就可以压垮她,她哭泣着,比杜鹃还要尖利的声音,跟刀割一样,刺着陈鹤年的耳朵。   这古怪的婴儿却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陈鹤年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走近,去伸手去把她抱起来,可是他的手却直接穿进了婴儿的身体,什么也没捞着。   婴儿的哭声变大了,她张着嘴,最后憋得发紫,声音没了,她死了,连带那根脐和她的身体一起在腐化,蓝色的影子从她身体里剥离,不成人形。   可是哭声却没有停止,死了一个,又冒出好多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婴儿也变多了,在山道的不同地方总会莫名其妙多出个女婴来,树枝上攀上了许多蓝色的影子,像是森林了飘荡的鬼火。   哭声让陈鹤年脑袋很晕,直到耳尖突然一凉,一样很冷的东西捂住了他的耳朵,如果是手掌,那也一定是死人的手掌,陈鹤年一缩脖子,那东西的出现只是一瞬,接着,他就没再听见那些声音。   婴儿不见了。   陈鹤年一扭头,想看看背后有什么,可却只有空荡荡的一条道,没有别的声响。   他的手指在发热,那条红绳倏地从手指上伸出了一头,飘起来指着一个方向。   红绳没有伤害他,陈鹤年便顺着那个方向走,他拐了一个坡,就瞧见了一个黑影在往上爬,陈鹤年赶紧躲在一棵树背后。   黑影近了,陈鹤年就看清了,那是一个男人,像村子里的人,他听见男人说:“娘,儿子就送你到这了。”   他慢慢放下背上的竹篓,原来里面坐着一个人,还是个老人。   老人没说话,男人就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两个头。   “儿子不孝。”说完,男人就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了。   男人丢下了他老母,老人待在她的竹篓里,她脸上厚重的皱纹压低了浑浊的眼睛,这样年纪的人,大概是什么也瞧不见的,周围也没了声音,她在竹篓里一动不动,就像婴儿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她呼吸着,哀声地喘息着,却怎么也高不过风声,最后疲惫地闭上眼睛。   那老人并没有发现自己,陈鹤年往前走了几步,一阵冷风吹过去,老人就变成了泡影,参天大树慢慢开始枯萎了,山上烧起了蓝色的火焰,火烧得越来越旺,火焰里冒出一群扭曲的黑影,她们没有脸庞,嘴巴变成了硕大的圆洞,只想将那哀怨给吐露出来,随着火星一起跳动。   一双手在这时候捂住了陈鹤年的眼睛,冷冰刺骨的寒意爬上他的眉梢,只是一小会儿,他抽了口冷气,喊道:“娘?”   陈鹤年不确定,那双手很快就不见了,再睁眼,他已经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他的家。   “爷爷!”他瞧见人影就叫出了声,陈鹤年跑过去,可是一靠近又认不出来了。   他爷爷似乎年轻了不少,没有驼背,穿着干净的衣服和鞋,头发还没有洒满雪,他是靠脸上的表情认出来的,他爷现在很生气,正皱着粗眉。   陈鹤年被这副样子给吓着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他没想到,这屋子里还有人,一个男人,他从里屋里走出来,直接在陈爷子的面前跪了下来:“老汉儿,就让儿子去吧,您老了,也别再受苦了。”   陈爷子指着男人,气得发抖:“你想让我陈家断子绝孙呐?!”   “这不是我们陈家人的命么?谁造的孽都得咱家来偿。”男人跪得板正,他的表情更是坚决。   陈爷子抄起一根竹条,抬起手,就要打在男人的身上,他气道:“那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儿子知道。”男人说:“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劲儿?如果我有娃,我也不忍心让他吃这样的苦,让他一辈子守着那座山。”   陈爷子高高抬起的手,最终也没有落下。   男人冲陈爷子磕头:“儿子年轻阳气盛才能万无一失,那山必须封起来,不能再死人了,儿子不孝,不能再给你养老送终。”   “秀秀。”   这一叫,里屋里就走出一个女人,她低着头,挡着自己哭红的眼睛。   男人站起身抱住她:“帮我照顾好老汉儿,要是找到合适的人家,再嫁也行,你身上没有陈家的血,去外面也成,我去填那口棺材,这事就这么定了。”   陈爷子无奈地闭上眼,扶着椅子唉唉叹息。   这不是真的人,陈鹤年站在屋中间,他看见的人直接穿了过去他的身体,他追过去看,直接穿过屋子最亮堂的地方。   一睁眼,他再一次站在山脚下。   从夜晚变成了午后,昏黄的光洒在土地上,山脚没有他熟悉的乌肚子。   陈鹤年不知道,他陈家是代代的守山人,祖祖辈辈都不得离开东皮村。   他家世代做白事,据说是因为祖上沾染了邪物,每一脉都只有一个孩子,没法多子多福,于是,男儿取妻,女儿赘婿,这是他们传承的规矩。   邪山本不邪,上面种满了阳气充足的槐树,只是村里人将养不起的女婴,年迈的老人遗弃到山上,任其自生自灭,日子一长,死人越多,阴气胜就过了阳气 ,连带着死人的怨气让这山邪了起来。   凡是上山的人都有去无回,邪山的迷障正往山脚蔓延,再如此发展,整个村子都要死在那些邪祟的手里,唯一的法子就是锁住阴门,用一具红棺材入黄土,再用活人下葬,生出阳门,这样,就能阻止邪祟下山来。   陈爷子的儿子,就是那个下葬的活人,只有陈家人的血脉才能支撑起整个献祭,于是他穿着一身寿衣活生生地躺进了棺材里,工匠将棺材板钉死。   陈鹤年看见他娘已经泣不成声,她被村民围着,倒在地上,他爷撑红了一双眼,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棺材埋入土里,一把接一把的黄土将其掩埋。   棺材埋在山脚下,等到最后一捧黄土抹平,陈爷子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儿子,他险些摔在地上,旁人急忙扶住了他。   他媳妇秀秀立马站起来,走到他跟前,顶着发肿的眼睛说:“老汉儿,该做法事了。”   陈爷子点点头,他将准备好的鸡血洒在黄土上,插上了三根香,等到香燃尽,山脚处蔓延的迷障也就消失了,阳门生成。   陈家屋里做了一场白事,陈家媳妇有时会偷偷来到山脚下,不能靠太近就只能远远站着,她会说很多话,渐渐地,黄土上已经长满了茂盛的乌肚子。   直到有一天,陈媳妇再出现在这里的时候,肚子已经变大了,陈鹤年看到第一眼,就知道,那肚子里的是自己。   他娘又哭了。   “娘……”   陈鹤年试着喊她,只是她听不见。   原来娘是这样的,她的头发很长乌黑得像墨,眼睛温柔得像水,用着期待着的神情轻轻摸着自己的肚皮,她对那黄土说,这是她的孩子。   她的眼神在告诉陈鹤年,她是那样地喜欢他,除了爷爷,没人再这样对他。   陈鹤年眼睛一下就酸了,他冲过去,却扑了一个空,直接摔在地上,他身上一定很脏很臭,跟没人要的泥巴狗一样。   他要是没了爷爷,就是真的泥巴狗。   他做错了一件事,他不该听了胡胖子的话,跑去邪山上,他害了他的爷爷,陈鹤年几乎要痛哭出来。   “小年,小年,快醒醒。”   陈鹤年趴在地上晕乎乎的,只听见爷爷在叫他,他熟悉爷爷的手掌,干了农活上面都是发黄的茧。   陈鹤年已经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真的,他正躺在乌肚子的草丛里,山脚下的黄土上,他看见了熟悉的担忧的脸庞,可他无法确定。   。   陈爷子找了整个村子,最后找到这山脚下,才发现的陈鹤年,他的孙子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这一幕吓得他差点昏过去,忙奔过去,扶起孙子的脑袋。   陈爷子很少受过这样的惊吓了,真怕他孙子的魂被脏东西给勾走了,摸了摸他的脉搏,在他耳边一直喊着,好在,陈鹤年被叫醒了。   “乖乖,爷爷带你回家。”陈爷子搂紧了陈鹤年,将他抱起,抱在怀里。   爷爷身体的温暖真的,怀抱也是真的,在那一刹那,陈鹤年就哭了出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巴尝到了眼泪又苦又咸的味道。   “爷爷,我错了!”   “我错了,我会改的,我以后都听爷爷的话,你别走。”陈鹤年说着,哭得更大声了,他记得梦里那埋葬在黄土下的冰冷棺材,那个坑越刨越大,大到可以装走陈鹤年的所有。   陈爷子怕他哭昏阙过去,不停用手拍着他的后背,陈鹤年的眼泪不停掉着,抵着陈爷子的肩膀呜咽着喘气。   他的眼睛都快要肿起来了,迷迷糊糊的,陈爷子还在一旁轻哄着他。   可这时,那山顶的迷障突然开始快速蔓延,灰雾已经抵达了半山腰。   月亮变得和陈鹤年在梦里见到的一样赤红,而他手指上的红绳慢慢黑了一个度,悄然间,缠得更紧了一些。 第6章 东皮村往事(六) “乖乖,你往前走,……   陈鹤年正靠在爷爷的怀里,一岁的时候他被抱着喂糊糊,趴过爷爷的肚皮,两岁的时候坐在箩筐里,他爷会用狗尾巴草逗他,他站在爷爷肩上长大,此刻,无论遇上什么,他都不会再害怕,可他为什么还在哭呢?   因为他是个坏小孩,他不听话,他的不安宁都沉淀在啜泣声里。   陈爷子抬起头只朝山上看了一眼,匆匆转身,护着陈鹤年的脑袋,颤颤巍巍地朝村子里走。   陈鹤年贴着爷爷的胸膛,听到了爷爷紧张急促的呼吸声,他爷爷后背一块儿都湿了,麻衬衫中央一块儿成了深褐色,他伸手一摸竟然全是冷汗。   陈鹤年刚想揉干眼睛,头还没抬起来,他爷的手掌就挡住了他的脸。   “嘘……”他爷爷声音很轻,甚至能称得上慌张,陈爷子的手指还在抖,陈鹤年感受到手掌的震颤时,就已经清醒地睁开了眼,他没有动,接着,耳朵边就突然炸开了一道雷声。   轰隆——!那是天上最狂的怒吼。   雷声先贯耳,一道闪电直接劈在了山脚,刹那的银白在眼边闪过,这道雷电顺着山顶震颤着整片土地,简直要把这座山都要劈开咯,山脚下的乌肚子已经焦了,根叶化作黑灰,山体的石头也崩了好几块,从半山腰滚了下来,碎石头砸在脚边,雾蒙蒙地土尘几乎将他们二人吞噬。   陈鹤年被这巨响给唬住了,他吸进嘴里的气带着灰,没一会儿就咳嗽起来,他喉咙有些痛,喘不上气来,手指的红绳在这时变得温热,绕着指节滑动起来。   它是一条灵动的蛇,陈鹤年没注意,烟尘在不知不觉中跟着转了一个方向,他呼吸这才渐渐通畅,只缓了缓,他就听见了风的呼啸和人的脚步声。   “回家哩……终于回家哩……”   “……”   “娘……老汉儿……”   “娃啊,回家哩……”   他爷爷没说话,人声从山附近传来,不是尖锐的吼叫,若有若无,空灵得更像是哀痛的吟唱,在山间绕起了阵阵回音。   爷爷脚跟没停,急匆匆地抱着他往前走。   陈鹤年的眼睛顺着爷爷手指的缝隙往后看,那座山已经从顶上烧了起来,灰烬像是黑色的雪从高处飘下,越多越多的黑影冒了出来。   它们开始朝村子里靠近,张着的嘴成了一个无底洞,可以轻松塞下一个人的手,这个洞里不停吐出些不成语句的声音。   它们太快了,几乎是眨眼间,爷孙俩就被追上了,陈鹤年看见一张五官扭曲的脸越来越近,像是从人身上剥下的一张皮,冲过来就要贴在陈鹤年的脑袋上。   陈鹤年赶忙闭上眼睛往下一缩,爷爷还抱着他走,他不敢出声,等了会儿,什么也没感受到,反而头顶传来了一声激烈的惨叫,那声音里大概藏着灵魂被撕裂的痛。   陈鹤年黝黑的眼眸被雪粒灌满。   黑云压村,这村子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笼罩,比寻常夜晚还有黑,唯独那滴血的月亮没有藏住它的锋芒。   陈爷子将陈鹤年匆匆抱回了家,踏进房门他罕见地松了一口气,全身汗流得滴水,气都没喘均匀,就先让陈鹤年站在屋檐底下,自己站在开阔地上往外看。   “咋个会成这样子?”陈爷子激动地叹气。   山上积怨生出邪祟之后,陈家靠活人祭祀生出一道阳门,才让邪山和这片土地达成阴阳平衡。   活人上山惹来了山上的黄皮子,陈爷子本以为它们报了仇就会平息,但工匠的死却点醒了他,黄皮子的道行比以前强得多,邪物屠杀前的征兆就是先吃掉村里的牲畜,他的猜想应召,这说明,原先的阳门已经出了问题。   于是,陈爷子决定穿上寿衣,打算让自己再填一口棺材。   六月二,才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陈爷子原想着陪着陈鹤年过完六岁的生日,可如今,整座邪山都不受束缚,阴门大开,百鬼夜行!   陈爷子和死人打了六十年的交道,也没见过这样骇人的一幕。   陈鹤年瞧见爷爷脸上,露出了异样哀怨的眼神。   陈爷子匆忙间嘱咐陈鹤年:“待在祠堂里,不要出来,祖宗会保护你。”   陈鹤年赶紧拽住他:“爷爷你要去哪儿?别走,好不好?”   “我得去救你王婶啊。”陈爷子着急地说,他已经跟王婶子谈妥了,要是没了她,陈鹤年就真的没有了依仗,这可不成!   “别走。”陈鹤年再一次恳求。   “相信爷爷,爷爷一定会回来的,不要怕,但你要是不听爷爷的话,爷爷……就不要你了。”陈爷子一咬牙,狠心推开自己的孙子,跑出了院子。   “爷爷!”陈鹤年大喊了一声,可陈爷子已经走了,他只能一个人待在自己家的祠堂里。   他抓着自己的手,身上仿佛冷冰冰的失去了知觉,他太害怕了,他的嘴唇在发抖,他怕自己的爷爷不回来,可又不敢不听爷爷的话,他更怕爷爷不要他。   陈鹤年蹲在角落里低声啜泣着,外面正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使得他小心地往角落里钻。   回家了。   山上的死人都回家了,它们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钻进房子里将里面的人挨个开膛破肚。   陈鹤年瞧见自家的房顶开始吱呀吱呀的作响,他仿佛正被眼睛盯着,后背跟着发凉,祠堂里是祖宗留下的灵牌,原本还在燃烧的香突然折断,香灰撒了一地,没有风吹进来,灵牌却莫名地掉到了地上,哗哗作响——   陈鹤年站了起来,他什么也没瞧见,不知道该往哪路躲,他脚边突然滴下几点水渍,一抬头,就看见屋顶已经被抓破了一个洞,微弱的光点亮了黄皮子的脸,它的嘴巴里滴下了口水,一只大了好几倍的黄皮子趴在房顶上,它似乎进不来,所以才急躁地在上面打转。   陈鹤年紧张地咽了口气,他盯着那只黄皮子,如果现在跑出去,他就会被吃了,待在这里,他就只能煎熬地看着那只黄皮子一点点尝试往屋子里钻,它脑袋已经穿过了房洞,爪子卡在那里不停抓挠着。   突然——   他的视线黑了,风从他脚底吹了起来,倏地,陈鹤年的影子突然耸立出一团黑影,它变得又大又长,渐渐地竟然变成了一匹巨狼的形状!   狼型的影子就这样冲破了房顶,将要逃走的黄皮子一口咬住,血瞬间从毛里爆了出来,黄皮子不停惨烈地尖叫,它犹如被火焰灼烧,血肉都被当场蒸发个干净。   整个祠堂的屋顶都被掀翻了,眼见得房子都快塌了,那巨狼慢慢落在地上,落在陈鹤年的面前又失去了形状,成了雾状的影子,他看见了一只手从中伸了出来。   那只手大得可以捏碎陈鹤年整个脑袋,丑陋的皮肤带着死亡的气味儿,它伸过来的时候,陈鹤年只能朝外跑。   祠堂塌了,他能躲的地儿也没了。   才短短一个小时,整个村子都被笼罩在一片白雾里,他走出了大门,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吸进鼻子里的尽是尸气,冷得能冻住他的肺。   “爷爷……爷爷……”陈鹤年呼唤着,他开始回想去王婶子家的路,他提着劲儿放肆奔跑着。   不管陈鹤年多卖力跑,他还是能看见那团黑色的影子,怎么也甩不开,它成了他的影子,忽地,就直接立在了他的面前,挡着前面的路,它只浮现出一个人的轮廓,不尽然,有一个极其庞大的躯壳。   陈鹤年喘不直气,他以着最凶狠的模样朝那团黑影吼了出来,“滚!你滚开!”吼完,他哽咽着,仍是被无尽的恐惧裹挟着,“我要我爷爷!”   “爷爷……你在哪儿……”   黑影却一动不动,陈鹤年几乎要认输了,而它好似吐出了一口气,真就听了陈鹤年的话,眨眼间就成为泡影消失不见。   陈鹤年没时间高兴,他继续朝前跑着,已经急糊涂了,都没发现自己不停地绕回了原地,他没走过大路,这是一条小路,有田有草,他矮小的身体显得微不足道。   田间的草密集地晃动起来。   “嘻嘻……找爷爷,嘻嘻……小娃娃,在找爷爷。”   田里有东西在说话,陈鹤年累得脚软,喘着气,他已经跑不动了,只得认命往田里看去,里头窜出了几只黄皮子,它们的体型跟狗一样大,背上还驼着煞白的婴儿,是婴儿在说话,它们咿呀地舔着嘴,嘻嘻地笑。   也许是在嘲笑他,陈鹤年又绝望又气愤,围上来的黄皮子越来越多,鬼婴从黄皮子的背上爬下来,往陈鹤年脚边爬,它张开的嘴像是鸟的喙,和人腐烂的皮肤黏在一起。   “那就吃了我啊!你吃啊!”陈鹤年叫道。   鬼婴真张大了嘴。   突然一道光打过来,蓝色的火光照在了这些邪祟身上,它们立即叫出了声,用怨恨的眼神看着陈鹤年,扭头,冲进了田里。   “小年呐,怎么又不听爷爷的话?”   陈鹤年愣了愣,一回头,就看着他爷爷举着一只蜡烛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陈爷子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爷爷带你走,别怕。”   爷爷朝自己伸出了手,陈鹤年慢慢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他心底害怕那是黄皮子假扮,可他又期望着那是真的,他还是把手放在了爷爷的手心里。   他爷爷一身寿衣,手掌好冷啊。   陈鹤年几乎呆在原地,他什么话也没说,眼睛里却已经蓄满眼泪,悬挂在眼底。   陈爷子握紧了他的手,只是牵着他,牵着他往一条路上走,手里的蜡烛光亮照亮前方的路。   “爷爷…你的手,为什么会这么冷?”陈鹤年断断续续地问。   陈爷子的声音从陈鹤年的头顶传过来:“不冷了,很快就不冷了。”   陈鹤年不再发出别的声音,他低下头的一刹那,眼泪就掉了出来,砸在地上的泥巴里,爷爷全身都是冷的,那阴冷的尸气爬上了他的身体。   他爷爷曾说,死人的魂魄可以变成一支蜡烛。   这条路有些长,蜡烛几乎快烧尽了。   陈爷子将陈鹤年带到了村门口,立着的大石头上刻着东皮村三个红字。   陈爷子不再走了,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再看陈鹤年一眼。   陈爷子庆幸陈鹤年身上没有流着陈家的血,陈家的命和大山绑在一起,他们祖宗定过一张血契,山在人在,山无人亡,陈家人走不出大山,走不出东皮村。   陈鹤年可以,可是他该怎么活呢?他还是那样小的一个娃娃。   陈爷子眼睛转不动了,只见他的后背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身体几乎都要被吃空了,走来的一路,血流成了一条长线,他是怎么死的来着?   黄皮子,那是一只有道行的黄皮子,他高看了自己,死得尸骨无存。   可他舍不得呐,舍不得走,更舍不得放陈鹤年一个人留在阳间,他的孙子吃了那多苦,可是他还能怎么做呢?   小娃娃,要好好活着才行。   最终,陈爷子动了动自己的手,松开了陈鹤年的手掌,紧接着,推了他一把。   “小年,继续走。”   陈鹤年咬着牙,摇头。   “小年,往前走,不要怕,也不要回头。”   身后继续传来爷爷的声音,“乖乖,再听一次爷爷的话,好不好啊……”   陈鹤年往前挪了两步。   “乖乖,是爷爷的错啊。”爷爷说:“爷爷陪不了你……”   “乖乖,你往前走,走得快,好长大。”   陈鹤年捂住了自己的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怕自己一开口哭声就会溢出去,但他不能哭,他哭了,爷爷就不能安心走了,会变成孤魂野鬼,陈鹤年要听爷爷的话,他只能低着头,把眼泪拼命地藏起来。   蜡烛很快就烧尽了,微弱的那点温暖也失去了,背后没有了爷爷的身影,陈鹤年看见脚边暗下来的时候就知道,爷爷已经走了,他脚一软,跪倒在地上,脑袋抵在泥巴上,好一会儿,才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哭声。   “爷爷……爷爷。”   “爷爷,你不要我了,爷爷……”   陈鹤年走不动了,他的哭声吞没在哀怨声里。   大火已经开始燃烧整个村子,火影中的人形在扭曲颤抖,陈鹤年身后的人影越来越多,他们被火墙挡着,与陈鹤年,仿佛隔了一道奈何桥。   陈鹤年哭得撕心裂肺,他已经换不过气,鼻子被堵住,只能换成嘴巴吸气,每呼吸一口,都溢出一声呻吟,他就这样哭晕厥了过去。   火焰中的人影虎视眈眈着,这时,黑雾从他后颈处钻了出来,它的身体逐渐凝聚,未知的躯体将陈鹤年整个托起。   它静静立在那里,生出了一个脑袋,一头漆黑的长发,它低着头,端详了陈鹤年许久,猛地从背后伸出了几道藤曼一样的影子,挥向了后方的密集的鬼影,如同一道锋利的利刃,将那些邪祟大卸八块了。   它抱着陈鹤年身体的姿势没有动,但萦绕在陈鹤年身边的哀嚎声停止了,夜还是那样的静… 第7章 东皮村往事(完) 他会听爷爷的话,拼……   陈鹤年听见火星跳跃的声音,一睁眼,眼眸里灌入燃烧着的火焰,鲜明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变得清醒,瑟缩着把自己的身体蜷起来。   爷爷曾说,火焰是肥料,它可以送走亡者,给人带来光明和温暖,它又是灾难,灼烧的滋味如万蚁啃噬。   他小声吸着气,看清了,那是一个小火堆,靠着底下有限的木头燃料,他坐起身来,一件黑大衣也正从他身上滑下去。   陈鹤年脸上晃过片刻茫然,他身上盖着一件别人的衣服,他屏住呼吸期待着看去,可面前的背影很高,他爷爷很瘦,也没有那样干净崭新的衣服,火堆旁坐着一个陌生的大人。   陈鹤年的风吹草动没有逃过男人的注意,他刚坐起来,男人就将头扭向他,笑着说:“娃娃,醒咯?”   男人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尽力在笑了,只可惜陈鹤年没领情。   陈鹤年皱起眉,是他期望落空的恼羞成怒,他站起来,抬着头看向周围,天还是很黑,他在一处小树林里,陌生,寂静,甚至连风都没有。   男人被当作了空气,他下巴处留着的胡子抽了抽:“葫芦里有水,拿去喝。”   陈鹤年脑袋很疼,喉咙里有刀片割,舌苔上还沾着异物,他吐出来一看,是残留的黄碎纸。   “你睡了一整天,烧不退,我就给你喂了黄符水,受了惊,喝这个能药到病除。”男人说:“娃娃,现在好点没?”   陈鹤年不吭声,一个仰头就让他世界天旋地转,更重要的事摆在他的前头,他看不见回家的路,就尝试着往高处走,只可惜身上使不上劲儿,他走不快,脚又软。   男人叹了口气:“娃娃,那村子现在估计都被烧光了,你不能回去了。”   陈鹤年压根没注意听男人说了什么,他继续朝前走,男人只好跟上去,在他快要摔倒的时候,用捉的方式将他捞进了怀里。   “娃娃,我可没骗你,你几岁了?听得懂话不?”男人还在试图和他交流。   陈鹤年不认识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挡着自己的路。   “我要回家。”他抬头用着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男人,嗓子像是被扯坏了,吐出的声音沙哑得有石子在磨。   “小娃娃,我去的时候,除了你,已经没有活人咯。”男人也没和他绕圈圈,“人都死光了,房子也烧没咯,更重要的一点呢,就是来了很多捉鬼的人,要是你去了,他们就会把你当鬼捉起来,知不知道,可怕得很呢!”   男人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可怕的表情,陈鹤年只是重复:“我要回家。”他咬着牙,红着眼瞪着男人,他没有尖叫,没有哭泣,只摆出倔强的一张脸,他会仇恨阻挠他的一切,粗喘着气,成了凶巴巴的龇牙小兽。   未脱奶的老虎敌不过会啄的鸡鸭,但陈鹤年身上的那一位却让男人忌惮。   陈鹤年突然觉得后颈一热,他像个茧,一个庞大黑影骤然从他后背生出,男人立即松开桎梏陈鹤年的手,他跳起来,转过后背,把大衣上的八卦图给亮了出来,一道金光将男人护住,才没被四起的阴风所扰。   “还得靠老祖宗保佑。”男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看着面前黑雾弥生的大物,几乎无奈地说:“哎呀,我又不是要害他,别误伤了我这个大好人呐!”   男人本名周羡之,道上的人,来这也不是巧合,某时刻,他的阴罗盘开始转动,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指针的位置,还是来晚了些,村子已经被毁,周羡之意外这般偏远的地界居然养出了一座鬼山,站得远也能受到怨气影响。   红月嗜血,百鬼出,他的阴罗盘只会因为至邪之物而转动,这是一场难打的仗。   那只鬼没有在风暴中心,它难以琢磨,连模样都不让别人看透,它的手里还握着这里仅剩的人命,一个小娃娃。   能成大鬼,最早也得是百年前的死人,算得上是古人,周羡之见到它,就油然而生的忌惮,他试探,先礼后兵:“不知这位前辈,姓甚名谁呐?”   鬼没理他。   还是一只没有怨气的鬼,没有怨就没有人性,这样的鬼更难对付,没有所求,道行高,杀人更会没有缘由。   周羡之靠近两步,狂风就吹了过来,扫来漫天灰烬,它身体四周张开了无数触手,伸展在空中,几乎成了一个牢不可摧的笼子,鬼一动不动地抱着那个小娃娃,怀里的娃娃时不时传出一声微弱哼吟。   鬼要杀人?非也,面前这鬼没有对他动手,不狰狞嗜杀,周羡之便能确信,毁了这个村子的并不是这只鬼,相反,它原本的存在应该是震慑了山上的阴邪,而现在,鬼王出山,阴邪才敢肆意作乱。   这是只百年以上的鬼,它能够脱离本身的身体,不受阴阳限制,它的头一直都朝向着小娃娃,像是将这个人划进了自己的保护圈,可鬼怎么会护人?   周羡之不解,他立即伸出手算了算。   这一算才叫人惊讶,周羡之摇头大笑:“不得了,真是不得了啊!”   一座山头竟然出了两个邪物!   太阴之体,这小娃娃也邪得很啊!   这样,他可不止要从一只大鬼里手里抢下一个娃娃,他还得赶在别的杂修道士之前带走这个娃娃!   周羡之已经站到了一个极限位置,鬼在对他威慑,他手持阴罗盘,指针已经转到失灵,如果他再靠近,鬼大概会直接将他撕得粉碎。   可这鬼却突然发出了风穿过洞缝的哝哝声,竟能从中听出些痛苦的情绪。   这个娃娃对鬼有点特殊,那娃娃的脸蛋通红,眉毛搅在一起,脸上痛苦。   周羡之立即说,“大鬼识人心,你应该知道我不是要伤害他,把娃娃交给我吧。”   “他脸是不是很烫?活人是不会这样的,你难道想看着他死么?”   鬼真用手去碰了娃娃的脸,它的手显得宽大,粗糙,只小心翼翼地在他脸上点了点,小娃娃大概已经被烧糊涂了,鬼就跟着发出哝哝的声音。   周羡之接着说:“我可以救他。”   鬼转了转脑袋,猛地朝向周羡之,它没有眼睛,周羡之却觉得刹那间他的心魂被摄住了,鬼的身体朝下沉了一个度,像滩渍水,用把身体把小娃娃交到了他的手上。   周羡之抱住这个娃娃,将这娃娃带走了。   可是娃娃也不好对付,不过比起他,这个娃娃更不喜欢那只鬼。   陈鹤年几乎拳打脚踢,用着愤恨的眼神,将面前的黑雾一次次撕碎,黑雾只是顺着他的动作,黑色的雪粒散开又聚拢,它就站在哪儿,变成了一个人的轮廓,它太高了,原本朝陈鹤年伸出的手可以摸到他的头,半道,它自个缩了回去。   鬼和娃娃连了一道契,这娃娃的情绪会影响它,周羡之心中了然,将快要崩溃的陈鹤年举回怀里。   “不用怕。”周羡之两只手胡乱抱着,“这鬼不会害你。”   鬼站着,它没有五官的脑袋安静地注视着,接着缩成了更小的一团,重新飘荡回陈鹤年的身边,钻进他的身体里。   周羡之说:“你家里是有大人的对不?我之前在你身上发现了魂灯的味道,想猜到一些碎末细节不难,你亲人点魂灯为你指路,难道你还要回去让他苦心白费呐?”   陈鹤年在他说完后就平静了,甚至是惊慌的,直接变成块木头,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声。   周羡之看得脸上一松,接着,陈鹤年朝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那个人还能投胎么?”   周羡之答,“自然能。”   陈鹤年这就彻底安静下来,他紧绷着的脸卸了力气,只是他的肚子咕噜地叫了起来。   “饿了?没事,我这有吃的。”周羡之将他带回了火堆旁,抄起一根树枝拨掉底层的木灰,取出了一个烧熟的红薯。   他取了一块布将红薯包了起来,散了散热,将最外层的黑皮剥开,露出冒着热气的红色果肉,他在手心里放了一会儿才递给陈鹤年:“娃娃,吃吧。”   “慢点吃,别烫着嘴皮,也别噎着,水会自己喝么?”   陈鹤年捧着烤红薯狼吞虎咽起来,他要把自己喂饱,喝水的时候水急得灌进了鼻腔里,火辣辣地疼。   饿是有感觉的,疼也是,陈鹤年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周羡之见他不闹了,也就安心了:“娃娃,听我的话,你就不会有事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呐?”   陈鹤年擦干了自己嘴,让自己的身体躺在火堆边,他回答:“陈鹤年。”   “哪几个字?”周羡之问:“你会写字么?你现在几岁了?看着还没有我家的小牛崽大。”   等了好一会儿,周羡之都没听到回答,陈鹤年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他叹了口气,往火堆里再添了把柴火,将大衣披在了陈鹤年的身上。   他的名字是爷爷取的。   鹤年,是长生的意思。   陈爷子翻了一本旧词典,因为意喻好,就取了这个名字。   陈鹤年命不好,阴气重,出生没了父母,他爷爷只能拿家里的值钱的东西去别人家换奶,多了个娃,家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下农活也得背着陈鹤年这个奶娃娃,就怕他渴了饿了,被晒伤了,他出生以后,陈爷子就是围着他转的。   陈鹤年站在自己熟悉的屋子里,他手中的红绳正诡异地发着光,推开门,他看见了思念着的人。   “小年。”   “爷爷……”陈鹤年嘴巴颤了颤。   “正好,趁着闲工夫把厚衣服补一补,快过来帮爷爷穿根针。”陈爷子坐在床边,翻开了床头柜,冲陈鹤年招了招手。   陈鹤年迟疑了,陈爷子手里拿着他的衣服,陈鹤年从小的衣服都是陈爷子缝的,可是爷爷年纪大了,他的眼睛也慢慢花了,做针线活的时候总叫陈鹤年来穿针,小小的洞眼,拿毛线头沾点口沫,一捋直就穿过去了。   要是穿好了线,爷爷就不再让他碰针头,陈鹤年想给爷爷做一个装香灰的小包,没做成,先被针扎疼了手。   陈鹤年接过了绣针。   “娃,你咋了?”   他爷爷正看着他。   陈鹤年什么也没说,飞快地将那针扎向了自己的手,没有血,也没有疼痛。   陈鹤年一下就明白了。   可他的眼睛已经干了,他将针头捏在手心里,只是这样问:“爷爷,你想要我做什么?”   陈爷子笑了笑:“爷爷当然是希望小年可以好好长大。”他过来摸了摸陈鹤年的头,“要长得比爷爷还要高,比树结实,就算没有爷爷,也要努力地活着,答应爷爷,成不成?”   陈鹤年看着爷爷,他多希望能长得高一点,这样他就可以看清爷爷的模样。   “嗯。”陈鹤年认真地点头。   “那爷爷要走咯。”陈爷子的手离开了他的头顶,“乖乖,别惦记着爷爷。”   “嗯。”   “乖乖,你要好好的。”   “嗯。”   陈爷子的笑成一道白光,花了陈鹤年的眼睛,他爷穿着干净的衣服转过身去。   爷爷没有再回头。   爷爷要走了。   于是陈鹤年沉默地跪下,朝着他爷的背影磕了一个响头,低声道:“爷爷,你放心走吧……”   。   陈鹤年再次从睡梦中醒来,他身体一摇一晃正躺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泥地越来越宽,他一抬头就能看见无际的天,是个晴天。   周羡之回过头,冲他笑脸盈盈:“娃娃,以后就跟着我,我当你师父,保准饿不了你的。”   陈鹤年拨弄着手指上的红绳,他点点头。   陈鹤年想。   他会听爷爷的话,拼命长大。 第8章 镜中鬼(一) 十二年以后。   在东皮村发生的事,是一段尘封很久的记忆,十二年过去,陈鹤年都没有再踏上那片土地,时间让他脑子里的图像淡化,破天荒的,就算梦到一次,记忆也已经模糊。   陈鹤年还是会想起爷爷,想念爷爷说话的声音,以及,那只突然出现在他命数里的鬼。   陈鹤年已经长大,身高蹿得跟竹子一样快,唯一没变的就是缠在他手指上的红绳,这是鬼和他的契。   至于什么契,连他师父也摸不着底,有些特殊的鬼,会和人定下契约相互依存,可到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人杀鬼,鬼吃人,他师父没查清这鬼的来历,不知道它的目的,鬼在他身体里已经沉睡很长时间,陈鹤年生而坎坷,因为命数,他注定无法过着普通娃娃一样的生活。   太阴命本就稀有,而他又是鬼投胎,他是邪中邪,阴中阴,随着他长大,这一体质也被放大到了极致,十八岁往后每日都是渡劫,鬼会因他狂热,会疯了般试图剥下他的皮吃掉他的肉,就连人也会想榨干他身体的每一分价值,练成尸油,做成药引,无论他落在哪一方手里皆是尸骨无存。   陈鹤年从小和周羡之隐于小市,他跟了周羡之十二年,也干了十二年的除邪役。   前两天是他的生日,周羡之,他的师父,拿出手的礼物是一副卦象,道上越是能算命的人,出手的次数越少,而他师父虽然不怎么和别的道士天师来往,但也是有名的人物。   周羡之卦象准,他告诉陈鹤年,卦象呈九五,飞龙在天,见造化,金星遇水,见真章,通俗点来说,他今年会遇见一个人,对他有利,王女冒头,是个姓姜的人。   有福无福陈鹤年不清楚,不过跟他沾得太近,倒霉倒是真的,也只有他周羡之这样命硬的人才受得住。   。   陈鹤年刚用冷水洗了把脸,额头衔着带水的碎发,划过眉弓,手且是湿的,就被外面的轰鸣声打扰,他打开店子的卷闸门,平眼瞧去,门口停着一辆黑皮小轿车。   车上走下一个衬衫格子的男人,他挺着个啤酒肚,钻车门的时候还要司机扶。   手腕上拽着金链子,这是个阔佬,   陈鹤年瞥了一眼,当着那人面不改色地将手里的垃圾甩进垃圾桶。   男人直接走到他跟前,问他:“这里是洪山路44号殡仪馆么?”   男人说话时明显有些迟疑,他先看了店面铺子上赫然的三个大字“死了么”,脸色一白,僵硬地将目光落在了陈鹤年身上。   陈鹤年是个身体修长的年轻人,男人看的时候还需要仰起头。   沉默的样子就有些气场,像见过世面的,留着一头乌色的长发,没怎么修剪过,发尾还是翘起来的,他长得一点不糙,是个白面小生,唇色比肤色要深,眼睛比男人在古玩市场淘到的琥珀料子还要漂亮,这不是男人预想中的样子。   陈鹤年哪里会等男人慢慢看,男人愣了会儿神,他已经走回店里,就要将卷闸门拉下:“现在不干活儿,等着吧。”   “等等!”男人见他没有否认,连忙叫住他,“哎!小兄弟!我家里很着急啊!要人救命呐!”   陈鹤年慢慢哦了一声,“等着吧。”   男人有些慌,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付,扑过来就拽住门,不让陈鹤年关门,他急着说:“周大力是你的师父对吧?”   陈鹤年眉弓一挑,回:“不是。”   “不是?”这么一说,男人傻眼了,他费劲儿地弯下身又看了店门口的门牌号,“这条街就这一家殡仪店,没错啊!小兄弟,我是真的急着救命呐!”   他见陈鹤年不怎么搭理,又问:“那,那你知不知道谁是周大力的徒弟啊?”   “我。”   “……”   有点能力的人性子都难琢磨不是?男人沉默了会儿,没发火,总归找对人了,他全身紧绷着的肉卸了力气:“小兄弟,你真是会玩笑。”   陈鹤年浅浅呵了声。   周大生,周大福,现在是周大力……下次会是什么?   陈鹤年沉住一口气:“周大力都和你说什么了?”   男人飞快地说:“小兄弟,你师父原本接了我家的活儿,但是还没做就先走了,给了我们一个地址,说他的厉害徒弟可以解决。”   说着,他笑着将东西递到了陈鹤年的面前。   陈鹤年没接,往后一退:“自己把纸打开。”   男人身体宽,胆子却很小,他眼珠子一转没直接打开:“这……里面有什么,有什么危险?”   陈鹤年答:“你手脏。”   男人顿时噎了口气,差点把早饭吐出来,他当自己没问,将信封撕开,把里面的一页纸拿了出来。   陈鹤年立马说:“摊开,闭上眼别看。”   男人把眼睛闭上了。   陈鹤年走近,眼睛一瞥。   纸上歪七八扭的字:小年年,我带着小钱钱出远门了,走得太急有件大事要你解决,早去早回。   ——你尊师。   陈鹤年顿时脸色都臭了:“把纸撕了,丢进那垃圾桶,然后站在这里等我,我马上过来。”   陈鹤年说完,就立马回到店子里,他拉开钱柜一看,以前塞满钱的柜子现在谢了顶,光溜溜的,周羡之果然一分钱也没给他留。   陈鹤年啪的一下盒上柜子还气愤地拍了下桌子。   周羡之,真是他的好师父。   干活儿也得吃饱饭不是么?周羡之果真是催着他去干活儿,不多时,陈鹤年提着一个箱子,带上一副墨镜和男人上了车。   后座上,男人干巴巴地开口:“小兄弟,我家……”   陈鹤年打断了他,“你家最近死了人,你晚上过得不太好,但你面门还没发黑,现在被缠上脏东西的不是你,另有其人,我自个会看,不用你费劲嚼舌根。”   男人一听,没想到陈鹤年还真有点本事,全说对了。   可之后,陈鹤年扭头朝向他:“你一直叫我什么?”   陈鹤年瞥了男人一眼,即使他戴着墨镜,男人也不敌他的气场。   男人脸色尴尬,连忙改嘴:“小…小师父。”   陈鹤年没给什么反应,只将这段话揭过,继而问:“死的是谁?”   男人回答:“我爸。”   陈鹤年直接说:“你杀了你爸,还是你家别的人杀的?”   “怎么可能!”男人激动地说:“我爸是出了意外!”   陈鹤年见他眼神笃定,稍减怀疑,“你姓什么。”   “汪,三点水一个王。”   男人见陈鹤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从他那里得了无聊两个字。   男人的家是郊区的一座小别墅,建得洋气刷着冷白的漆,陈鹤年只吸了一口气,就皱起了眉头,阴气比他想的要重,整个别墅臭气熏天,直堵他鼻子。   尸气,还有阴鬼的潮湿味儿。   陈鹤年还没走进门,屋子里先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大厅的茶几已经碎了一地,汪家有三兄弟,就老大结了婚,这顶着啤酒肚来请陈鹤年的就是汪老大。   砸东西的是老三,老二萎靡地躺在沙发上,汪媳妇急得在客厅来回打转。   汪老大直接将陈鹤年领到一个卧室门口,神情紧张,就差没握着他的手恳求:“我儿子中了邪,窝在屋子里,一碰他,他就发疯,小师父,你先救救我儿子吧,他快被那脏东西害死了!”   陈鹤年直接拉开了卧室门,带着墨镜他的视线更黑,卧室里的人坐在角落里的镜子边,一个青年,手里什么也没拿,胳膊却一抬一缓的在梳着头发,多半在梳空气,没有长头发他的手总悬着,瞧着像被一只女鬼上身了。   陈鹤年直接跨了一步,走进卧室里,用手掌重重地扣了扣墙,发出不小的响声。   “喂。”   他懒散地叫了声。   汪小子立即放下了手,接着,他站了起来。   陈鹤年这才注意到,他身上还真穿着一条黑裙子。   陈鹤年放下自己的箱子,啪的一下就直接打开了屋子的灯,这光一照下来,忽闪忽闪地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别开灯!快把灯关了——!”汪媳妇爱子心切,着急地大喊。   为什么不能开灯呢?因为磁场会激怒鬼,而这正是陈鹤年想要的。   这灯一开,汪小子猛地转过身来,他的眼睛翻白上去,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珠看过来,扭起脖子,衔着一口白沫就直接朝陈鹤年冲了过去。   汪小子的四肢不协调,像只竹节虫,跑起来的骨头都在响,陈鹤年站在那里,只是从兜里掏出了一枚铜钱,两指一伸,直接刷地一下贴在了这小子的脑门上。   汪小子嘴巴一张,他仰着头,顿时跟被定住了一样,只有脸在抽搐,这铜钱来头可不小,是从周羡之的铜钱剑上取下来的,受了香灰,又杀过百鬼,专克阴邪。   接着,陈鹤年从箱子边缝里抽出一根红线,他右手掐着汪小子的下颚,按住下巴处两穴,用红线绕着这小子的脑袋搭桥,红线扣在嘴边。   红线绷紧了汪小子脸上的皮肉,然后,陈鹤年两指捏着红线,朝后一拨,一团黑气顿时从这小子的嘴里拉了出来。   黑气落在地上,陈鹤年扯下红线一甩,直接抽在了那团黑气身上,鬼魂惨叫一声,却没被打死,立即冲进了天花板。   鬼从这屋子里消失了。   贴在汪小子额头的铜钱掉回了陈鹤年的手里,汪小子脑袋回魂,他猛地吸了口气,眼睛恢复了原本的瞳色,他摇摇晃晃地站不住,陈鹤年推来他一把,他直接摔在地上吐了出来。   这就是只小鬼,陈鹤年提起自己的箱子,施施然从旁边跨过,等他做完,汪老大才敢冲过去将汪小子扶了起来,被鬼附身后的人会很虚弱,但他神智找回来,能开口说话了。   汪老大不放心地问:“那脏东西是跑了么?它不会再回来缠着我儿子吧?”   陈鹤年点头。   汪媳妇顿时腿一软,精神气都要跑了,“那该怎么办呐?”   陈鹤年负着手回答:“做饭。”   汪家人都愣了愣,“什么饭?”   陈鹤年淡淡地扫了眼:“我要吃饭。” 第9章 镜中鬼(二) 尸体从坟里爬出来了……   汪老大会找上陈鹤年,还是因为圈子里的富商朋友,之前他朋友买下的一块地不干净,天天闹邪门的事儿导致开不了工,他请了陈鹤年的师父,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彻底解决。   汪老大也不是没请过别的玄学师父,可那些看着白胡子花花的老头子们,只在他家里待过一晚就跑路了,走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别的不敢顾怕得不行!汪家人更慌了,陈鹤年尽管看着年轻不老道,也只得将他当做救命稻草。   况且他方才露了一手,汪老大更加赞同自己把陈鹤年找来的决定,他笑脸相对,“小师父,只要是我能办到的,要求尽管提。”   陈鹤年回:“米饭和菜,有肉有素,咸的辣的清淡的我都要,还要有一碗蒸熟的糯米。”   汪媳妇问:“就是用来吃的?”   陈鹤年说:“我没说明白么?”   汪媳妇恍惚地应了应,“懂,我听懂了,我这叫司机去买点新鲜的菜回来,”她儿子睡了过去,她腾不出手便喊人:“老三,你去联系司机师父。”   老三不情不愿地动了,经过时,他横了陈鹤年一眼,“你最好真有点本事。”   和汪家老大夫妇不同,老二和老三不像老大那样殷勤,只是一直沉默地盯着陈鹤年,目光阴沉的,都带着点自己的小心思。   汪老大这时主动走到陈鹤年的跟前:“还有个要紧事需要小师父你来处理,是关于我爸的。”   汪老大细细和陈鹤年讲了经过,老爷子是两周前意外过世的,他被吊灯砸中了脑袋,发现得晚,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他们这里有个规矩,意外死的人第二天就得下葬,他们忌讳时间一长,没入土为安就会有怨气,闹得屋子不安宁,汪家人也照惯例做了,他们没有对外发丧,可老爷子头七还没过的时候,全家人都梦见老爷子在哭。   老爷子只是在哭,问他也不回话。   他们本来没当回事,以为是老人家舍不得走,请人做了一场法事,把能烧的东西都烧了去,结果,头七那天,大晚上的,轮值的保安在大门口瞧见一个人影一动不动的,走过去一看,竟然是已经下葬的老爷子。   老爷子的尸体不明不白地从土里冒了出来,汪老二觉得是人在搞鬼,没准是生意上的对头刨了他爸的坟,汪家人没时间查,白天就赶紧将老爷子重新入殓下葬,还专门叫人守着他爸的坟,可第二天晚上,老爷子的尸体又出现在了别墅的大厅外。   看坟的人亲眼目睹,老爷子是自己从坟里爬出来了的,尤其,老爷子的尸体和下葬前一模一样,诡异的没有腐化,玄乎得让汪家人都不得不信了。   现在老爷子的尸体就放在花园的木屋里,前前后后都是封死的,可还是挡不住老爷子往外爬,昨晚,他直接出现在客厅里,谁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呢?汪老大实在没办法,他儿子还染上怪病,找到陈鹤年的时候已经火烧眉毛。   陈鹤年听了,没啥表情:“你家死人挺多。”   “多?这是哪里的话?”汪老大立即否定,“我们现在可听不得这晦气的,家里去世的就我爸一个人。”   “谎话连篇。”陈鹤年见怪不怪。寻常人家是遇不到脏东西的,要么怨鬼报复,要么是当地存在没有投胎的地缚灵,而阔佬手底下总是不干净。   “我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了,六个活人,八道影子。”陈鹤年连连发问:“附身在你儿子身上的女鬼不就是其中一个么?”   “那个死掉的女人和你家是什么关系?”   “哪里来的女人?”汪老大急忙摇头:“这我真不知道。”   陈鹤年换了个问题:“这房子,你们住多久了?”   汪老大回:“从我爸那辈儿就在了,都该有……二十多年了吧。”   陈鹤年说:“房子没有问题,有问题的自然就是你们。”   汪媳妇听到了,立即质问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偷人了?”   汪老大被扣这狗屎帽子,睁大眼睛说:“我哪敢?关我什么事。”   汪媳妇瞪了他一眼:“你最好不敢,我现在不管你给没给我戴绿帽子,但你要是害了咱儿子,我叫你好看!”   “媳妇,你讲讲理啊!”汪老大辩解,“我有什么时间到外面偷人,我在哪儿你还不清楚么?”   汪老二跟着说了一嘴:“嫂子,老大干不出这样的事,就刚才那眨眼的功夫,他说是女人就是女人么?毛都没长齐,倒先给自己穿上大人衣裳了。”   汪老二这后面两句明显是针对陈鹤年的,“老二!事没弄明白,你客气点!”而汪老大明显还不想得罪陈鹤年。   陈鹤年听了这话,头一转,看向汪家老二,他手指摆正墨镜,没人能瞧见他眼里是什么情绪,就连嘴唇也没有弧度,他淡淡说出一连串:“你眼底乌青,眼球发红,脚下虚浮,你夜间应该很忙碌,这样下去只怕精气亏空,你该吃点枸杞,肉苁蓉补精血。”   汪家人愣了愣,汪媳妇问:“小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们听懂了,所以汪老大显得纳闷,询问道,“老二,你半夜出去找女人了?”   “呸!放屁!老子什么时候出去过!”汪老二顿时涨红了脸,“臭小子,你放你爹的狗屁!”   他骂骂咧咧的,猛地站起来可眼睛一花又摔回了沙发上,汪老二气急败坏,操起玻璃杯直接砸在地上。   啪——!   是玻璃砸碎的声音,可是被更大的响动盖过了,一个黑影突然从门外落下,砰的一下直接碎开了花。   看过去,是个人,一个女人,她摔在地上,骨头,脖子估计都摔断了,这样的程度,应当是从房顶上跳下来的。   流了一地的血,汪家人看傻了眼。   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出现,更诡异的是,她竟然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没有脸,五官都砸歪了,四肢错位,脑袋咔嚓一下,朝陈鹤年望了一眼。   大概是看向他的,眨眼的工夫,她又不见了。   陈鹤年快步走过去,已经看不见那汪汪一滩的血水。   “小…小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汪媳妇抱着自己的儿子,吓白了脸。   陈鹤年没回话,如果他脸上没戴着墨镜,就能看到他眼底燃起的兴奋意味儿,他唇角破天荒地向上弯了弯。   “现在有点意思了。”   陈鹤年甚至能对这家子人露出一个笑脸了。   这突然从房顶跳楼的女人正是那只女鬼,陈鹤年当时用红绳抽了她一鞭子,没有小鬼能从他手里逃走,可那女鬼不仅跑了,甚至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他面前。   陈鹤年确信,这屋子里还有一只鬼,它能隐藏自己的气息,是只有道行的鬼,那只鬼才是周羡之的目的,也是陈鹤年要解决的对象。   大鬼掌控着小鬼,它应该正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寻常的术士要是见了刚刚那一幕,会把这当做是鬼的警告,惜命的自然就跑咯,但陈鹤年不会这么认为,他只会当成是挑衅,一封带血的宣战书。   汪家人有些看不懂陈鹤年的反应,而陈鹤年的声音都变得轻快了,他打开了自己随身的箱子,冲汪老大勾了勾手指,“过来。”   汪老大走过去,没怎么挨近,陈鹤年就迅速地抓住了他的手,接着,捏着一根银针直接戳穿了他的手指。   汪老大叫了一声,陈鹤年甩开他的手掌,转身拿起了一个罗盘,那是周羡之给他的宝器,阴阳罗盘这世上只有一对,他手里拿着的阴罗盘对阴气邪祟最为灵敏。   鬼一定盯上了这家人,当鬼气不知不觉缠身的时候,也会影响这些人的血液,汪老大的血刚刚好,陈鹤年手指捏着针,将挑出还未流掉的血飞快滴在了罗盘上。   血渗进了罗盘里,罗盘就开始转动了。   汪老大咬住自己的手,止了血,他看着陈鹤年手里得东西,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陈鹤年自然不会和外人讲解道上的事,他默默走过,顺着指针到了一间卧室门口,那门缝上还插着三根香。   汪老大说:“那是我爸生前睡过的屋子。”   陈鹤年直接推开门走进去,屋子里很乱,纸钱撒了一地,点着蜡烛,桌上供着香和白花,还有一张老爷子的遗照。   罗盘的指针最后停留在那张遗像上,黑白照片上,老爷子的脸轻轻在微笑。   陈鹤年拿了起来,又随即放下。   这只是一张普通的遗照,他握在手里的时候没有感受到戾气。   出于一点微末的同理心,陈鹤年没有直接把遗像丢了,而是放到桌子的边角上,他举着罗盘,指针依然朝着面前的方向。   而陈鹤年抬头看过去,只有贴在墙面上的一面镜子。   “小师父,看出什么了么?”汪家人站在门口看,他们不敢进来。   “我知道了。”陈鹤年的语气变得愉悦。   “什么?”   “报酬。”陈鹤年回答,“你的活儿我接了,但我要的报酬就是这面镜子,吃你家的饭是付救你儿子的报酬,这面镜子,是救你全家的报酬。”   “不行!”   汪家三兄弟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为什么不行。”陈鹤年冷声说。   汪老大听见陈鹤年的语气变了,立马放缓了语气:“不成的,这镜子是取不下来的,之前找工人试过了,邪乎着呢!”   “是么。”陈鹤年不以为意:“我就喜欢邪的玩意,越邪我越喜欢。”   说完,他就伸出手,手指扣在镜子的边缘,他手臂猛地鼓起青筋,腕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就这样,汪家人看着他徒手将工人们用电钻都取不下的镜子摘了下来。   这家人总有什么东西是能被他师父看上的,陈鹤年看到这镜子的时候就懂了,镜子的背后是个标准的八卦图,这该是道上的东西。   “我拿下来,就是我的了。”   陈鹤年面不改色,不容置疑的硬气:“两个选择,镜子归我,我帮你们做事,或者我现在直接拿着镜子走。” 第10章 镜中鬼(三) 鬼要吸我精气   干他这一行的,有个统一的规矩,无论大事小事都得定好报酬,拿人钱财才可替人消灾,不然就会折自己的寿,道士也不能收隔夜钱,做完事当天报酬得到手,否则钱就成了阴币,有钱没命花。   陈鹤年已经将镜子稳稳捏在手里,他当着门口几人的面直接装进了自己的杏色小箱子里。   “不成的,小师父,你要别的都行,那是我爸留下的遗物!”汪老大还是不愿意。   陈鹤年回道:“那就叫你爸来拒绝我。”   “这…你这……”汪老大吃了个哑巴亏,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一旁的汪媳妇开了口,给了准话,“既然小师父要,那就是小师父您的了!”   说完,她不忘瞪了自己男人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不要命我还要呢!”   汪媳妇气哼哼地盯着刚才唱反调的男人,男人们皱着眉歇了声音。   陈鹤年走出老爷子的卧室,看向前方一处长廊,问:“有没有空房间,我今晚住在这里。”   “有的,一楼的房间都是空的,小师父你随便挑。”汪媳妇回答,他们汪家人都睡在二楼,夜里也是绝不敢下楼看的,太可怕了,他们不想再有半夜临厕,就被死人吓尿的经历。   “我要那最里面的房间。”陈鹤年朝走廊尽头一指。   陈鹤年打算在这里住下,汪媳妇更放心了,喜笑颜开:“成,我去换套新床垫,保准干净。”   陈鹤年接着问:“老爷子的尸体在哪儿,带我去看。”   “我来。”汪老大脸上恢复了笑脸,“我带你去。”   “不急。”陈鹤年抬头看了眼大厅的钟表:“先吃午饭,把饭菜送我的房间来,记得要用一次性的碗筷。”   说完,他扭身直接朝房间走去,等陈鹤年进房间了,三兄弟才开始说话。   汪老三瞧陈鹤年一副不客气的样子,很不乐意:“咱还这样一直服侍他不成?”   汪老大反问:“还有别的办法?求着人家办事不得顺着。”   “那镜子呢!”汪老二气愤地说:“咱爸的东西难道还真给他们不成?”   “肯定不成。”汪老大悄声说,“人还没走,等事情解决了再说。”   陈鹤年挑选的房间,恰好是这栋别墅的背光处,长期没有光照,温度都是阴冷的,他灯不开,窗帘也遮得严实,就直接把镜子取了出来,立着摆在了床头边。   陈鹤年手指擦过镜面,低头注视着这面镜子,看质地这是面有年头的物件,两侧用符文镶边,镜子这等物质可以成为鬼的承载物,也有些声望高的人,会用这种物件变作鬼的囚笼。   陈鹤年认为是后者,这里面应该困着一只鬼,困了很多年,随着它的怨气增大,镜子已经困不住它,就出来作乱了。   它现在应该就在这面镜子里,陈鹤年装作漫不经心地从镜子旁经过,一下是他放大的脸,一下是他的整个后背,他修长的身影都映在镜子上…   恍惚间,那镜面上浮现出一个暗淡的人影,陈鹤年没回头,他就站在那儿,更像是等待着,而这时候,汪媳妇在外面敲门,她把饭送过来,镜子里的人影也跟着敲门声消失了。   陈鹤年吃饱了肚子,就先叫汪老大带他去看尸体了,汪老大领着陈鹤年去了别墅的后门,“小师父,这边来。”   老爷子的尸体晚上除了晚上会突然冒出来,也没别的动静,可第三天的时候却怎么都搬不动,他们几个大男人一直熬到中午才把尸体放回原处。   “小师父,你有办法能让我爸入土为安么?”汪老大来这里就觉得心慌,将陈鹤年领到后院的仓库里,门是坏的他也没找人来修,迎面就能瞧见那口棺材。   “谁要你弄的这口棺材?”陈鹤年只扫了一眼,声音就沉了下去,他走过去,手指摸了摸棺材边。   “这棺材有问题?”汪老大问,陈鹤年呵了声,“这是香杉木棺,可是最阴的棺材,最利于养尸,你一点也不知道?”他手指摸完拿起来闻了闻,“上面还裹了一层黑狗血,你爸躺在这棺材里,他的魂魄就不可能去投胎。”   “一般人可不知道这样做。”陈鹤年的话像刀子样刺过去。   汪老大脸都白了,又是震惊又是不解:“这棺材是老二准备的!他…他。”他支支吾吾了一阵儿,估计自个也没想明白。   陈鹤年没有那么多耐心和他细细解释,直言道:“日子一久,你爸就会变成怨鬼,更何况,他还是意外死的,不想他来索你们的命,就把这棺材给换了。”   汪老大有些慌了:“换,我马上叫人换!”   陈鹤年说:“现在,你先去把尸体抱出来。”   “抱出来?”汪老大踌躇了会儿,显然没这胆量:“我么?”   陈鹤年冷冰冰地说:“既然是你爸,你害怕什么,我要检查他有没有起尸成僵,别磨蹭!”   汪老大满脸的后悔,早知道就让别人替他了,在陈鹤年的催促下,他走到棺材边,看了眼老爷子的尸体,他的心就纠了起来。   老爷子的尸体和下葬前一样,皮肤煞白,眼窝是很深的颜色,尸体没有腐烂,但还带着一股老人味儿,以及棺材的木头味儿。   汪老大被陈鹤年视线逼着,伸出手探进老爷子的腋下,提着尸体的上半身就要把他抱出来,汪老大紧张地用眼睛盯着,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老爷子的脑袋突然猛吸了一口气,跟了活了似的睁开眼。   可老爷子的样子可没死而复生那样好看,尸体刷地张大嘴,直接就朝他脖子那里咬了去。   这可把汪老大吓坏了,他一撒手,慌得自己都摔在地上,震天响。   “你是要把你爸分尸了?”陈鹤年在旁说。   “尸体动了!”汪老大抽着气,心跳砰砰地跟放屁声一样大,“我差点就被咬了!你没看到么!你差点害死我了!”   陈鹤年说:“你做梦了,尸体可没动。”   汪老大神都快被吓飞了,可再看过去,老爷子的尸体只是摔在地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至于谁能让你做的梦…”陈鹤年停顿了会儿,他没有把镜子放在箱子里,于是他走到尸体边,掀开尸体的眼皮,尸体灰色浑浊的瞳孔没有聚集的神儿,就是具刚死的尸体。   尸体还没有尸变,那他怎么会从棺材里钻出来?陈鹤年暂且没有找到答案,他皱了皱眉,取出铜钱用红线绑着,直接捆在了尸体的脑门上。   “就这样,别再动这个尸体了,有我的东西绑着,就算是再有怨气的鬼也得安分待着,谨慎点,就把熟糯米撒在房门前,不要漏掉一个空隙。”陈鹤年说,他做完事,见汪老大还一副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没有犹豫,自个先走了。   陈鹤年回到了那间屋子里,吃了送来的晚饭就没再出去过。   汪家人站在过道里想听听动静,可也不知道他在里头做什么,没有一点声响,汪媳妇的儿子现在恢复了正常,汪老大听了陈鹤年的话心里也有了底,他们没再纠结,安心地回二楼休息去了。   陈鹤年躺在床上,阔佬家里的床单比自个家里的要软更舒服,周羡之以往不让他在雇主家里过夜,虽然他在旁打下手,但遇到厉害点的鬼,都是周羡之一个人留下处理。   今儿个是第一次陈鹤年一个人在外做事。   十八岁,正是历练的好年纪,他师父在生日那天晚上说,陈鹤年猜他会给自己找活儿干,但没想到他是直接带钱跑了。   此时,大厅外的钟表指向了凌晨十二点。   陈鹤年的呼吸声已经平缓,房间里一片漆黑,镜面呈现一片灰黑,都说睡觉的时候镜子不能对着自己脑袋,镜子身为阴物会招邪,但陈鹤年偏生是这么做的。   到了一天阴气最重的时候,镜面上冒出一个人脸,那张脸越放越大,头发最先从镜子里钻了出来,像一群密集的蚂蚁顺着桌子往下落,接着是手指,它一整个身躯通过镜子悬在了陈鹤年的床头边。   它的头发很长,骨干却是个男人,它顺着陈鹤年的脚跟飘到了陈鹤年的脸边,朝着陈鹤年的脑袋栽了下去,头发直接开始往他腰上密密地缠。   它吐出一口冷冰冰要冻结的气,还没凑近的陈鹤年的脸,陈鹤年就倏地睁开眼睛,在它的头颅的注视下悠然地挺起了上半身,直视着那只鬼。   “你出来了,晚上好。”   陈鹤年没有戴着黑墨镜,他玛瑙一样的眼眸露出来,脸上顺带勾起一个笑。   那鬼并非他想象中狰狞,它有鼻子有眼甚至算得上英俊,它见陈鹤年醒了,似乎也不意外,就直接躺在了他的身边,鬼开口说话了,它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小先生,你闻着可真香呐。”鬼深吸了一口气,满足地发出一声长叹。   这定然是只有道行是鬼,它穿着一身古楼里的戏服,眉眼甚至还有些红彩,嘴唇笑起来的时候,唇勾可以咧到脸颊两侧。   “那你再近点闻。”陈鹤年挺着腰,冲它勾了勾手指。   鬼已是人形,它快速地攀在陈鹤年的身上,而陈鹤年背靠在床头,施施然道:“你想吃我吗?想的话,那就来吧。”   鬼用着玩味的眼神看着他,也许觉得他是个傻子,又或许是在怀疑揣测,忽地,它脸上邪邪一笑,吐出一口气,叹道:“小先生,你这样说,我可就舍不得了。”   “这可该怎么办呢?”鬼说着,可它又笑得尖锐,眼珠猩热得甚至露出一副皮开肉绽的本貌,它身上腐烂的疮疤流淌出鲜血。   “是先吃肉呢,还是先剥皮好呢?”   陈鹤年笑着连连问,“你想从哪里咬起?”他自己伸出手扯开衣领,露出一寸颈部和锁骨的皮肤,眼眸盯着它。   鬼笑了,它俯身闻着陈鹤年的气息,那简直跟毒药一样上瘾。   “不如,你让我尝尝你精气的味道。”   鬼缠在他腰上的头发一紧,在腹腔上勒出了细小的红线,它伸手扯在陈鹤年的衣服上,似要替其宽衣解带。   陈鹤年清楚地知道自己对鬼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香饽饽,洒满酱汁的肉,同样的,他的血,气味,也会让这些阴邪一触碰就有了戒不掉的瘾,恨不得变成蛆虫长满他的身体。   恶心。   陈鹤年的脸色变了。   鬼正陷入进陈鹤年的气味里,一边脸已经凑到他的脖子,伸出了舌头,可还没如愿尝上一口,刹那间,陈鹤年的手掌已经掐住了它的脖子,翻身将它按在床榻上。   “你——!”鬼顿时脸色大变,它的身体正要化成一团黑雾,可却化形失败,被牢牢地捏在陈鹤年的手心里,它额头的青筋和爬虫一样鼓了起来,咬牙切齿的从刚刚的春梦里醒过来。   “你怎么能抓住我的?”鬼的声音如同从膨胀的肺里挤出来的,它眼神怨毒,“你一个小术士,怎么能——!”   陈鹤年另一只手抬起来,他沉默着,啪的一下,手掌直接扇在那鬼的脸上。   这一巴掌让这鬼都懵了片刻。   扇完,陈鹤年才开口: “头发,松开。”   这时,他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退,毫无情绪,沉静地成了一潭深水。   这一巴掌直接狠狠地抽在了鬼的脸上,它竟然感受到了疼痛,从麻木变得辛辣。   陈鹤年的手再一次扬了起来,“松开。”   鬼终于动了,它磨着牙齿,连带着脸上的伤疤一起疼了起来,长发慢慢从陈鹤年身上分离。   陈鹤年掐着它脖子那只手,手臂的肌肉绷住,极其沉稳,不显惧意,他说:“裹香灰油炸,或者烧炼成酒,你喜欢哪一种?” 第11章 镜中鬼(四) 体内的大鬼,它苏醒了。……   鬼狰狞地笑了起来,声音不是从它的腹腔发出来的,鬼说:“小小术士,倒是有一副好手段,难怪你敢引我出来。”   它语气听上去可不是夸赞,诡异的,眼睛刹那间变成了灰白色,说道:“你还想收了我不成?”   鬼的脖子正捏在陈鹤年的手里,它的弱点恰好是这个部位,所以被死死禁锢着,头发丝摇摆着成了宽阔的波浪,而陈鹤年什么也没说,一人一鬼甚至陷入过片刻宁静的和平。   陈鹤年用空出来的手打开自己的箱子,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银器,红线,血罐,鬼见了个个都得直皱眉头。   鬼却不慌,弯着嘴问他:“那面镜子美么?”鬼接着说:“你是南派道士的弟子?这镜子,可是你们祖师爷的东西。”   “你错了。”陈鹤年总算回了它一句:“我无门无派。”   “南派道士……”   陈鹤年呢喃句,他对这个称呼可算是耳熟,如果这是一派祖师爷的法宝…他没思考多久,但那面镜子,在他心里已经升值了。   “小先生,你可好生奇怪。”鬼笑了,“可你若是个民间术士,那可正好。”它的嘴咧到了脸颊,露出了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那你,就和我一起入阴曹地府,来陪我作伴吧——”   它面庞突变厉色,尾音未落,镜面凭空射出一道光,闪过陈鹤年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刮过,带着火辣辣的痛觉,陈鹤年手一松,这时,鬼的手掌抓住了陈鹤年的肩膀,兴奋一拽。   床顿时跟个无底洞一样塌陷了下去,陈鹤年顺着掉下去,一刹那深陷黑暗中。   鬼已经遁入黑暗,没了踪影。   陈鹤年犹如立足于浓墨中,他转了一圈,用鼻子闻了闻,抓住了鬼留下的些许气味,他的手插进自己衬衫的口袋里,动作一僵。   口袋里空空如也,原本放着的香灰包消失了,这自然不能是粗心掉了,陈鹤年随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里八成是个幻境,是鬼给人造的噩梦。   他循着气味儿大步朝前走,三两步走过,脚下就成了结实的石头砖,陈鹤年站在狭窄的过道上,两侧是木头长椅,正前方看过去,面前摆着个一米高的台子,是个戏台。   咚的一声。   台上一处亮了,堂鼓声一敲,面前立出一道人影,再一敲,人影头一转,一甩阔袖,那鬼在这里,戴着二青色的顶花,点翠头面,脸上涂满白粉,眉眼红艳得像是朵海棠花。   白得阴青的一张脸,抿着嘴,长唱一声咿呀,声音细得像是只黄莺。   堂鼓一响,鬼的身体便一动,台上那点微末的光都集中在那鬼一人身上,它身上的青衣随着步子摆动,扭头来,眼睛睁得圆,嘴巴只张得一个小口。   它口中唱的是情。   一唱戏的角儿爱上了一个留学归来的大少爷,角儿给少爷家唱戏,大少爷看懂了他的戏将他视作知己,二人日久生情直到越过了友人那条界限,甚至互定终身。   角儿对少爷情根深种,身为戏子幻想深情,可大少爷成了他戏里的薄情郎,还是娶了妻,直接断了和他的联系。   角儿不甘心,他闯进了少爷的婚礼,势要当着负心郎的面唱首杜鹃啼搅乱婚礼,可他人命微薄,被老爷直接送进了官府定了个砍头的罪名。   鬼脱掉了青衣,一身白披头散发,怨恨地被扣倒在地上,屠夫拿起砍刀,他脑袋轱辘落地。   白衣染成了红色,无头尸体立在那里,脑袋从台上滚到台下,到了陈鹤年的脚边。   脑袋笑了出来,整个戏楼都传起它的笑声。   它眼珠子转了转,盯着陈鹤年的时候,就从俊秀戏子变成了鬼面修罗。   陈鹤年耳朵里灌满了它细长的声音,那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是一对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陈鹤年吸了口气,空气是冷冰冰的,周围的温度冷得可以结成冰柱,一转眼。   陈鹤年自己站到了台上,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依旧阴冷,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黑丝五花大绑着,两只手吊了起来,将他变作一个提线木偶的模样。   无头尸体捧起了自己脑袋,举在胸前,笑脸盈盈地出现在他的身旁,它眼睛睁得很大,要看清陈鹤年的一鼻一眼,最后拿出一把砍刀,上演了一场要行刑的戏码。   陈鹤年不动神色,手指一弯,指头勾住了困住他的黑丝,他头一抬,眼眸依旧璀璨。   “和我比阴,我必胜之。”   陈鹤年的声音依旧平稳:“你看错我了。”   那大砍刀朝他头部落下,黑丝也同样从他手指化为虚无,他直接挣脱束缚,用一只手接住砍刀,另一只手朝那鬼抓去。   鬼瞬间成了泥沙,在他手中散了。   那堂鼓又敲了起来,陈鹤年皱了皱眉,甩干净手掌,可惜,这里鬼的幻境,主动权暂时还在鬼的手里。   “我见过很多人。”鬼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变得缥缈虚无:“大多数人的心和他们的皮囊一样丑陋,小先生,让我看看你的心吧。”   戏台不见了,陈鹤年的四周围满了镜子,镜面折射来的光搅乱他的视线,他扶着镜子走,这里找不准方向是个迷宫,这才是鬼的世界,陈鹤年无论看向哪处都有自己的脸。   鬼出现了,它的身体出现在每一面镜子里,浮夸谄媚地说:“小先生,你冷不冷?”   “我来暖暖你可好?”   陈鹤年嫌恶地瞥了一眼。   “呵呵……”鬼的脸猛地放大了一倍,五官扭曲在一起仿佛无处不在。   “你怕火么?小先生。”它说着,镜面就烧起了火焰,镜子迷宫将陈鹤年死死包裹,他的眼睛避不开那熊熊烈火,橘红色染进他的瞳孔。   四面八方都是火种,仿佛此刻已经烧在了他的脚底。   陈鹤年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说:“你就是这样一只没有什么能耐的鬼?你的厉害就是弄出一些虚假的东西来恐吓人么?”   “你害怕了。”鬼说。   “你真这么认为?”   “你害怕了。”鬼重复。   “无聊。”   陈鹤年的脸上没有鬼想要的表情,“你的故事也很无聊。”   鬼顿时阴沉了一个度,它死死地盯着他,真要吃了他的样,“你害怕!”   “你明明害怕,我看出来了!”   “你没有。”陈鹤年说,他的动作依然自然,手摸着镜子,朝一方向走去,“我为什么要害怕,你没见过火么?”   是的,他不仅没有流露出恐惧,甚至他的唇角翘起了一个小弧度。   “那你可真可悲。”陈鹤年手指轻轻颤栗,他更多的是兴奋,甚至有些愤怒。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鬼气急败坏,“为什么,为什么我看不透你的心!”   陈鹤年说,“陪你玩,真的很无聊。”   鬼的头发都冲了起来,“你个贱人!”   “好了。”陈鹤年的手最终停在了一面镜子上,他慢悠悠抬起头,冲着愤怒的鬼脸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已经抓到你了。”   接着,他手掌捏起了拳头,锋利的目光刺向镜面,臂一抬,直接一拳砸了下去。   嘭——哧!   陈鹤年面前最近的那面镜子直接被砸成了粉碎,镜子的碎片迸裂炸开,擦过他的脸颊,他的动作果断,连带将鬼脸上惬意的表情也给砸碎了。   陈鹤年缓缓吐出一口气,他闻到了属于房间的味道,幻境在消失,鬼已经飘了起来,正愤怒地瞪着他,发出尖细的咆哮声。   陈鹤年立马掏出兜里的小布包,一挥手将香灰朝鬼一撒,这可是供奉在镇邪门神牌前的香灰,对于鬼来说犹如烧炭。   鬼牺牲头发来保护躯壳,烧断了的黑发全部都落了下来,陈鹤年从箱子里掏出一根红线,直接捆住了鬼的身体,将它从空中扯到了自己的面前。   “乖乖坐下。”   陈鹤年斥道,语气明显变得严肃:“我早就说了,镜子是我的,我允许你随便用了么?”   他拽住红线的另一头直接抽在了鬼的身上。   “这一鞭子是你活该。”   鬼痛了声,依然傲气地抬起下巴:“你本事再大也除不掉我,我和这法镜早已融为一体,我为何要怕你?”   陈鹤年呵呵一声,手掌扣住鬼的头顶,直接将鬼的脑袋按了下去:“谁允许你这么和我说话。”   鬼恼羞成怒地气哼两声。   陈鹤年说:“你既然说除不掉你,那就不用做选择了,先油炸,后清蒸,我喜欢你这种耐杀的。”   “你——!”鬼看着陈鹤年平淡的脸说着残忍的话。   陈鹤年早有准备,从箱子里拿出一样物件,正要将这鬼装进特制的罐子里,可黑沉沉的粒子突然从他眼边落了下来,那不是这只鬼的头发又会是什么呢?   你见过黑色的雪么?陈鹤年见过的,在六岁那年,漫天都是黑色的雪粒,浩浩荡荡,它比血流干之后还要冷。   陈鹤年的眼睛一瞬间暗淡了,指尖传来些许温度,让他心头一跳,指骨上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根红绳开始滑动,它灵活得像有生命,屋子里凭空生起大风,鬼被掀飞到了墙脚。   它比刚才还要痛,陈鹤年从它脸上清晰地看到了骇然畏惧的眼神,它从陈鹤年的红线下挣脱,成了一道白色气流钻回了镜子里。   陈鹤年根本没有顾它,他的视线从始至终落在那根红绳上。   阴气,很重,多到占据了陈鹤年每一口呼吸。   陈鹤年一动未动,他就坐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影子逐渐扩大,传来撕裂的声音,一只手兀地出现在他的肩膀上。   他体内的那只大鬼,苏醒了。 第12章 镜中鬼(五) 鬼的喜欢与不喜欢……   那是一只宽厚,冰冷的手,捏在陈鹤年肩膀上时像只巨蟹的钳子,每根粗糙的骨节间都弥漫着阴霾的黑气,这无疑是丑陋的,它的体型更是庞大的,倘若它想,它有能力变作一片黑天。   黑影慢慢淹过来,淹过来要将他的血肉煮沸,陈鹤年轻微侧过头就能瞧见森森白骨,显然,他身体里那一只鬼已经醒了,可它因为什么苏醒?它的出现又是想要做什么?   善人的魂魄不会弥留人间,因为仇恨,执念,被逼迫无法选择,存在人间的鬼没有哪个是出于善心来相助的,这是陈鹤年一直以来认为的。   陈鹤年与这鬼有一道契,这契只有定契的人才知道其中内容,周羡之尝试帮他回忆,却仍是一无所获,六岁那年,这鬼护了他一命,而他这么多年来都不知道这鬼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如果这鬼现在想要他的命,那他师父也就只能在鬼节的时候去地府给他烧些纸了。   阴影将他覆盖住,陈鹤年瞧见了一张脸的轮廓。   “你要做什么?”他说。   鬼挪动了自己的身体,这回是两只手全都落在了陈鹤年的身上,鬼没有给他回音,陈鹤年可不敢赌,直接予以还击,一拳头挥向鬼的腹部,但在这只鬼的身上没有效果。   他的手直接穿透过去,是的,这只鬼它是特别的,它的真身可能留在某处地方,而寄生在陈鹤年身上的它是没有真正实体的,陈鹤年什么也没抓着。   鬼则顺利地按住了他的身体,陈鹤年陷进床被里,顺带将他翻了一个身,他的头发如倾泻的瀑布洒在床上,鬼的头发落下来,乌黑的墨很快交融在一起。   陈鹤年看见了鬼的正脸,它的呼吸很寒冷,五官是如此模糊,从它的脸上看不到什么,眼睛是全黑的,脸上却很干净,没有伤疤没有腐肉,也没眉毛,鼻子,嘴是一道缝,它的脸简直像张人皮面具,比起他见过的鬼来说,其实不算难看,陈鹤年用滑稽两字来形容,而它的下颚处的颈部还有一条深壑的红线。   原来,这是一只抹了脖子的鬼。   陈鹤年伸手去拿自己阴罗盘,正想着要不要将中心的八卦图扣在这鬼的脸上时,这鬼居然开口说话了。   “不,不……”   鬼发出声音的那刹那,陈鹤年愣了愣,“你会说话?”   “不什么?”   鬼的身体几乎都压在了陈鹤年的身上,它的前臂伸了出来,人的躯体已经完全显现,赤裸的胸肌和结实的肌肉,宽阔的肩膀撑在陈鹤年的两侧,膝盖插进了他的大腿间。   这鬼就赤身出现在陈鹤年的眼中,如果不是黑粒子挡在它的跨间,陈鹤年都可以报警判它猥亵了。   “说话。”陈鹤年烦闷地瞪了它一眼,他这是被鬼压床了,虽然还不够近,不重,不会觉得胸闷气短。   鬼是没有心跳的,不然那大胸肌盖陈鹤年脸上,他是一定能听见里面的心跳声,尽管这鬼身材不错,但陈鹤年对任何东西的□□都没有兴趣。   “喜,欢。”鬼张了张嘴,“不喜欢……”   这鬼还是个结巴。   它的声音沙哑又绵长,像随意抽弦的古琴,续了又断,断了又续的。   “不喜欢?”陈鹤年挑起了眉,古怪地盯着它,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鬼在他身上说出不喜欢这三个字,但没什么新颖的,毕竟不是每一只鬼都爱吃肉。   这鬼一边说着不喜欢,却一边贴近,连他手上的红绳都缠着越来越近,陈鹤年被它弄烦了:“那你趴在我身上干什么?”   “给我下去!”   十八岁,正是差不多发育完全的时候,陈鹤年不矮也不瘦,他一米八的体格,跟着周羡之练过功夫,身上的肌肉远超同龄的男生,看过全身,就知道他结实得不行还带着一点漂亮曲线。   但这鬼比他大多了,一眨眼,他上衣的扣子全都被解开了,鬼的手按下来,放在他的身上直接盖住了他的半个肚子,陈鹤年腹部有一条人鱼线,现在上面多了被勒出来的红痕,跟白纸上被画了几条红线一样。   “不喜欢。”鬼重复,它大概只会说这三个字,陈鹤年语塞,因为不喜欢,所以现在刨开他的肚子不成?他肚子可没叫,如果说这鬼是因为嫌弃他吃过的晚饭,那它可真挑。   鬼手的抚摸让陈鹤年轻微颤抖,太凉了,跟裹了块冰没区别,陈鹤年阴沉着脸,也没什么他不敢做的,直接上手拽住了鬼的骨头,尽管一只手包裹不住,但他至少捏住了。   鬼歪着头看向他。   陈鹤年冷着声音地警告:“从我身上离开,不然……”   不然他要怎么对付它?这是一个好问题,要除掉一只鬼他有很多方法,他师父更甚之,但他和鬼的契横跨在中间,所以他才举步维艰,如果那是张生死契,那他拼死累活最后也得把自己送进地府。   陈鹤年还没有受过这样待遇,他冷呵声。   但这一声呵,鬼的手还真从他肚子上离开了,它抬起了头,眼睛动了动,只是陈鹤年什么也没看出来,它接下来要做什么?   鬼又动了动眼睛,那鬼似乎在困惑?不解?陈鹤年根本看不懂这鬼在想什么。   陈鹤年正思索呢,鬼却突然缠住他,它的身体可以轻易变成各种形状,像一条蛇直接缠在了他的身上,没有粗糙的鳞片,但是有冷血的温度。   鬼还有点良心,没有将他的骨头勒断,它的手朝陈鹤年的脸伸了过去,陈鹤年拒绝它的靠近,试图用手肘挡回去,如果说他哪里对付鬼最凶猛,就是这一双手,一道风擦过去,鬼的手掌在他接触的一瞬间却成了无数条分身,越来越细也越来越密,甚至还在伸长,直接冲到了陈鹤年的嘴唇边。   它生成的肢体还算柔软,没有直接擦破他的唇皮。   陈鹤年几乎第一时间去拧它的脖子,或许那里就是它命脉,和镜中鬼一样是个断头鬼,但是鬼却拉住他的手,将他往怀里一靠,陈鹤年猛地咳嗽一声,它喂了什么东西进了自己的嘴里,无色无味直接吞咽进肚子里。   鬼做完就收了回手,再次摸了摸他的腹部。   “你给我喂什么了?”陈鹤年皱着眉,瞪着它:“你这个鬼东西,嘁——”   口腔吞咽时感觉很怪,但他呸了两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陈鹤年没有肝肠溃烂而死,他等了会儿,发现自己身上唯一的变化就是身体被镜中鬼弄出来的一些小痕迹消失了,现在已经是半夜三更,而他跟吃饱了三顿饭一样,捏起的拳头倍有力。   好像是个……好东西。   啧……   可他说出去的话是泼出去的水,陈鹤年拧着眉头,鬼说:“喜欢……”   鬼又凑到他颈肩,听声音似乎是满意了,高兴的语气:“喜欢。”   “喜欢。”   陈鹤年果然看不懂这只鬼,一会儿喜欢一会儿又不喜欢,怎的,鬼的心思比人还要善变?   “小师父!小师父——!”   陈鹤年脑袋一转,他的听力一向可以,外面传来了汪媳妇的喊叫声,走廊的灯已经打开了,光都顺着门缝穿了进来。   “你现在可以走了么?”陈鹤年说。   鬼听懂了,它点了点头脑袋,将头栽下来,碰在了陈鹤年的额头上,一会儿,它就缩成了一团黑点,从实化无,钻回来他的身体里。   那部位很像脊背,陈鹤年后颈处一痒,他那里有一点红痣。   拇指上的红绳也拧紧了,鬼已经回到身体里,陈鹤年烦躁地甩了甩头发。   “咚咚咚——!”   “小师父,你快出来瞧瞧哇!”汪媳妇已经到了门前,重重地捶了几下门:“我公公他又出现了!”   尸体又出现了?   “小师父!”   “我知道了!”陈鹤年应了声,他拉好自己的衣服,一边扣,一边下床。   汪媳妇此刻凌乱得很,一来开门,她脸上是被迫害后的憔悴:“小师父,和你说的不一样啊,怎么没解决呢?它怎么又来了?”   “在哪儿?”陈鹤年朝外闻了闻,事实是,他的眼睛没瞧见,鼻子也没闻见,得到的结果和事实相反,他在屋外并没有发现邪祟的痕迹,相反,所有的阴气都集中在自己的房间里。   “就在二楼,它就站在房间门口。”汪媳妇捂住嘴呜咽两声几乎要哭出来。   陈鹤年披着一脑袋长发跟着汪媳妇过去看,汪老爷子的尸身果真立在房间门口,夜晚的时候,它用头一直撞着房门,直到把这对夫妻给弄醒,这样一打开门就是一张死人脸,况且老爷子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汪老大此时正坐在床上,一直粗喘着气,没有缓过神来。   这句尸体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没有受他红线铜线的束缚,甚至可以说他的东西一点作用也没有,陈鹤年也纳闷了,就算他师父拿铜钱泡脚了也不至于是这样的效果。   陈鹤年伸手将铜钱摘了回来,他的铜钱也是完好无损,正常尸体的温度,少了阴邪之气,这就意味着它真的只是具简单的尸体。   陈鹤年若有所思。   “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嘛!”   老二老三都在,老二最先忍不住,喊道:“没办法,就把镜子还回来!”   “那你可以先给自己准备葬礼。”陈鹤年回道。   “没爸的玩意!”汪老二顿时骂道:“你放什么狗屁!”   “别当着爸的面说这些!”老三说,但他同样气鼓鼓的,“你到底有没有办法让我爸好好入葬。”   陈鹤年没说话,一扭头,再看向那具尸体。   这时,血脂突然从尸体的脚底溢了出来,尸体的脚下生出了一滩血,汪媳妇吓得尖叫。   只见那血缓缓变成了两个字,报应。   陈鹤年顿时笑了,他弯下身,直接用手去摸那滩血,抬起来,什么触觉也没有,可别人却分明瞧见了他沾血的手掌。   陈鹤年看向众人:“谁的报应,某个人,还是你们全部?” 第13章 镜中鬼(六) 鬼养鬼,人伤人。……   “报应?”   陈鹤年这样一说,汪媳妇可接受不了,她顿时没了方才的害怕,到气头上:“我从嫁到这里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他家的事,我嫁妆都随了五十万给他发家,对谁也没有做过黑心事,现在给我说报应?”   她激动的,说话又急又大声,还喷出了口水:“他凭什么报复我!他算什么,还要害自己人呀!”   汪媳妇都敢指着尸体骂了,汪老大说了她一句:“死者为大,我爸都死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凭什么不能说!”汪媳妇直接吼回去,嗓门可比他还大:“家里公司都破产了!我每天都得数着那些开支,叫你开了司机,你不听,你非要装阔,现在还闹这出,这日子到底过不过了!”   “不过!”汪老大火气也大了:“你走哇!你觉得我亏了你,你现在就走啊!”   汪媳妇瞪着他,显示是伤心了。   “看脚下。”陈鹤年的声音直接强势地插进来,说话的人停住了。   诡异的,汪家三兄弟的脚下都开始渗血,跟喷泉似的,血都要流光了,汪老大膝盖直接磕在地上,站不稳:“小师父,你快救救我啊!我还不想死啊!”   “你疼么?”陈鹤年看他一屁股坐地上根本不带犹豫的:“又不是真的皮肉伤,一个幻像,怕什么。”   陈鹤年说完,汪老大恢复了点神智,“还…还真是。”   他确实不疼,而旁边的老二老三除了被吓白了脸,也都没有别的感觉。   “媳妇,你扶我起来。”汪老大摸了把汗,虚弱地说:“我腿软。”   别人不敢看,但陈鹤年仍盯着那滩血,和之前一样,这地上的血也开始流动起来,变成了一段话。   猜猜我是怎么做到的?   小先生。   汪家人被吓得不轻,看到这句话更是不解,可陈鹤年再抬起头的时候,嘴角都明显翘了起来。   “有意思。”陈鹤年突然大拍手掌,当着众人的面:“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哈哈笑出了声,连头发都变顺了。   镜中鬼可比他想得有趣,发生了,陈鹤年也不意外,他兴致明显比来时高了。   汪媳妇还没被气走,陈鹤年却要先走了。   “站住——!你去哪儿?”汪老三叫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事你还没解决呢!”   老三蹿出来,他的身形是这三兄弟里最高大的,他堵在陈鹤年的面前,却没有他想要的效果,陈鹤年可不比他矮,连平视都做不到,又能威慑什么?   陈鹤年动动手就能将他撵开,只是他没这么做,他现在心情不错,便解释了:“你爸的尸体既没有尸变,也没有被鬼上身,但他却貌似被鬼操控了,这可是我没见过的手段,我现在好奇得不得了。”陈鹤年说:“所以我要去看看棺材里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再确认一下。”   “那我爸的尸体怎么办?”汪老大说。   “晾着。”陈鹤年半微笑着,“反正它又威胁不到什么,闭着眼当它不存在好了。”   “我呸!你这就在拖时间!”汪老二叫道:“一天了,你办出什么事来了么?要我看,我家里的东西你也甭碰!直接从我家里滚出去!”   “你好烦。”陈鹤年吝啬地,没多给他一个眼神,“长得又丑事又多。”   “你这么着急赶我走,是怕我收了你屋子的那只鬼么?”陈鹤年说:“那只女鬼是你的什么人?”   “你养着她,你不怕么?”   “你胡讲什么!”老二却像是被戳中了心思,说话都结巴了:“什…什么鬼不鬼的!你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你能弄出香衫木棺,说明知道的不少。”陈鹤年说,“你会养鬼也不是不可能。”   “胡讲!”汪老二回。   陈鹤年见他拒不承认,不多说,直接冲到旁边的房间门口,老二可来不及阻止不了他。   陈鹤年直接把房门拧开:“你的房间太明显了,冒着和那只鬼一模一样的味道。”   “看你那副阳衰像,也不知道被吸了多少精气,现在还硬得起来么?”陈鹤年直言:“你是用什么法子养着它的?养鬼可是阴事,你这样命中带阳的人,会死的。”   “也对,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汪老二被他气得咳嗽起来,陈鹤年已经推开门,意外地看见床上忽然躺着一个人,一个人影。   陈鹤年眼睛尖,一下就看清了,只是……汪老大的儿子怎么在这里?   在陈鹤年动手前,一团黑影直接从汪小子的身体里窜出去了,再一次冲进天花板里不见了。   陈鹤年开灯,走进汪老二的房间里。   汪小子似乎也醒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到屋门口站着的人,脸白了,缩着肩膀爬下了床。   “你咋在这里啊!”汪媳妇直接冲进房间里,看到自己儿子可不就急了,“小师父,我儿子……”   汪小子站了起来,他身上依然穿着女人的衣服,甚至嘴巴上还抹上了口红,嘴皮看上去是被咬过,凌乱得很,他这副怪异的样子可把汪夫妻两人吓坏了。   “所以……”陈鹤年沉默了会儿,“那女鬼是借他的身体和你发生关系?你和他上床了?”   汪老二脸色一变,几乎立马就把脑袋栽了下去。   “什么?!”其他的汪家人听了简直要惊掉下巴,震得地都要裂。   “什么意思?”汪老大嗓门都变大了:“老二,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汪老二缓了缓,没有否认,只是辩解道:“这不是我的错!那天晚上,我死掉的女朋友爬上了我的床,我哪里忍得了,是鬼我也认了,可做完,就变成了他的样子,我怎么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啊!我也纳闷呢,他每天都会到我房间来,我太想她了,嫂子,大哥……”   “你…你对我儿子……”汪媳妇听了,快喘不上气了:“你这个禽兽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侄子!你疯了啊!你——!”   “我打死你个汪老二!你怎么敢——!”汪媳妇直接冲过去,狂扇起汪老二的脸,汪老二没有反抗,因为他没能力反抗,他现在的身体干瘪的像个柴火。   汪媳妇在气头上,恨不得把他抽死,汪老二那皮包骨的脑袋哪里受得住,真要被抽死了……   但没人上去阻拦她,汪老三皱着眉沉默着,汪老大也气红了眼,汪小子却跑过来,挡在汪老二的面前,拉住了他妈的手。   “你过来干啥啊……”汪媳妇停手了,她总不能抽自己的儿子。   汪小子却怯生生地说:“妈,是我自愿的。”   “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我是有感觉的,他就是帮了我一个忙,其实,我想做女人,想体验做女人的感觉。”   “你说什么混账话!”汪媳妇脸色一变,阴桀地将他的手甩开,甚至往后退了两步,扭头求助陈鹤年:“小师父,你快来瞧瞧他,他变成这样子了,你能不能治好他啊!”   “鬼已经走了,他是清醒的。”陈鹤年给出了答案:“这就是他自己说的话,如果他受到了影响,舌头是青色的,他没有,他就是正常的。”   “不可能!”汪媳妇不相信。   “妈……”   “别叫我妈!恶心,你真恶心啊!从现在起我就不是你妈!”汪媳妇红着眼,眼珠都红了,她看上去快崩溃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儿子!”   汪媳妇捂住自己的心口:“我到底,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说着,她几乎昏厥过去,汪老大扶住她,现在这样对峙也不是办法,先带着她回房间里去了。   陈鹤年没顾身后那一阵兵荒马乱的尖叫,他忙前忙后地翻了汪老二的屋子,却没有发现祭坛这一类的玩意,这不禁让他好奇,问汪老二:“你是用的什么方法养的鬼?”   “我没有。”汪老二顶着红鸡蛋一样的脸,语气不好:“我没有养鬼,你刚刚不是已经检查过了么!我要是真是会养鬼,就没有你的事了。”   他看上去已经破罐破摔了,没在撒谎。   “哦……”陈鹤年观察着他,脸上淡淡的:“你没有养,那是谁在帮你养?难道……”   他故意停顿了会儿:“是那面镜子?”   他看汪老二的表情:“真的是它。”   “可它又是怎么做到的呢?平白的变只鬼出来送给你?”   陈鹤年盯着他,自己点了点头:“还真是直接变出来的,怎么变的?”   “别盯着我!”汪老二恼羞成怒,把脑袋低了回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被鬼迷了眼,做错了事。”   陈鹤年没听他的忏悔,他简单思考了下,“果然是和那面镜子有关,难怪你一直想要把镜子拿回去,就算是要把我赶走,你快死了,你知道我能帮忙却还要把我赶走,能让你连死都不怕的是什么呢?”   “你不怕死么?错,那你就是觉得那镜子能救你。”   “为什么镜子能救你?”陈鹤年自言自语,“因为那鬼就是镜子弄出来的,你相信它,可它为什么要帮你弄出来?所以……你帮它又做了什么?”   汪老二不敢去看陈鹤年,他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也不只有你一个。”陈鹤年看了看这里的其他人:“你们都不希望我拿走镜子,这么说,那你们应该知道点什么。”   陈鹤年嘴唇弯了弯,恍然一笑:“哦……其实你们都知道这镜子不正常,你们都和它有点联系。”   见没一个说话的,陈鹤年也没纠缠,“不说也没关系,我会自己找出来的。”   “这很有意思,能操控这些的鬼,捏在手里才有意思。”   他微笑着,自己走下楼去。 第14章 镜中鬼(七) 鬼:让我尝一口,就一口……   天还没完全亮,只有朦胧的晨晓白光,凌晨四点多,这栋别墅异常的死寂,有山有水却没有鸟叫蝉鸣,动物都会趋利避害,人反而只会被利益绊住脚。   陈鹤年回房间,将镜子装进箱子一并回到了后院的仓库里,现在这里有两具棺材,原先的棺材还没来得及处理,就用布盖着丢在一旁,这样的香杉木棺不难做,如果在棺材底再铺上一些混着柳条的土,封闭的阴气,不仅可以养尸,没准还能养成尸僵来。   但是汪老爷子没什么特别的,他先是出现在院子门口,隔一日就进一步,他的行径太有规律。   陈鹤年掀掉了棺材板,里面很空,大小也就容下一具尸体,他从箱子边袋里抽出了三根香,一点,看烟气飘出来,熏过他的下巴,随后,一并捏在手心里。   “香朝正北方,三拜问长路。”陈鹤年点了三根香,他没有下跪,只是将香举过头顶,对准那只棺材鞠了三次躬,点香法对于他而言,这么做就足够了。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干白事,有名声威望,子孙后代传承,就有了门派,民间术士。   预料之中的,香没断,汪老爷子异常的源头并不是这个棺材。   陈鹤年顺手将燃起的香插进棺材缝里,鬼吃香火,也算是他送的一点祭拜品。   镜中鬼没有借助这些物质就操控了一具尸体。   陈鹤年捏着下巴,放空了思绪,他师父讲过,道上有一脉,独门绝技是控鬼术。   控鬼,比赶尸术更特别,这一脉的人可以完全操控鬼将鬼变作自己的猎犬,奴仆,独门秘法让他们不需要采用献祭的方法,几乎没有副作用,只是这一脉很少在道上行走,他们世代隐居在山林。   既有控鬼,那是不是也就能控尸?以此来操控女鬼和汪老爷子的尸体,这是陈鹤年想到的一个可能。   镜中鬼万一是这一脉死掉的人呢?只是那鬼讲过一个故事,一个被砍了脑袋的角儿,鬼不是喜欢编故事的东西,那说的多半是它自己。   一个轻易死掉的角儿,被关在镜子里,又怎么会是那样的传人?陈鹤年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他转身,关好箱子,准备离开的时候,不经意地一瞥,有了别的发现。   他上手摸了摸,木头丝还有些扎手。   只见,棺材板的内部布满了划痕,木头的表面纹理被划掉了,变成白色的一条条缝,痕迹很小,也乱得很,像是有人的指甲盖在上面划的,还混着些许血迹。   陈鹤年伸手,也用指甲用力在上面划了一道,痕迹是相似的。   这些痕迹留下的时间不久,这棺材也没装过别的人,这是汪老爷子划的,自然是在他活着的时候。   所以,汪老爷子是被活着装进棺材里的。   陈鹤年仔细看了上面的痕迹,越看越确定,他见多了,这很好联想,儿子送爸入葬,将棺材封死了,而汪老爷子在棺材里清醒过来,也许在路上,也许已经被埋进了土里,他想打开棺材,但不会成功,结果就是活生生憋死在棺材里。   陈鹤年觉得神奇,这老爷子居然没有变成怨鬼,若换作是他,自然要闹得这屋子天翻地覆不可。   。   “小师父,你问这个做什么?”汪媳妇眼睛红肿着,她觉得自己不大体面,是低着头说话的。   她也不知道陈鹤年为什么单独找上她,两人坐在别墅外面的木椅上,她现在心情可不好,正浑噩着呢,而陈鹤年可不管这些。   陈鹤年直接向她问了汪老爷子下葬的事,他再问,任谁都知道不对劲,汪老大当时说得其实不细,人袒露信息的时候总是会藏起对自己不利的那一面,他想听到更真实的,汪媳妇情绪刚刚跌宕起伏,不易撒谎,这正是他想要的。   陈鹤年执意问,汪媳妇也不好拒绝,只是情绪不高:“我公公确实是出的意外,那天我们都不在,他就坐在大厅里看新闻。”   陈鹤年问重点:“那吊灯是最近装的?”   汪媳妇点头:“是啊。”   “那是谁挂上去的?”   “是我老公啊。”汪媳妇回答,她看着陈鹤年,还有些要为汪老大辩解的意思:“虽然我也纳闷啊,原本的灯好好的,他要挂着个吊灯上去,但其实也正常,我老公信玄学,家里经济困难了,他觉得这样可以开财运。”   汪媳妇透着玻璃指了指大厅原本挂吊灯的位置:“那灯挂了一个星期了,是请装修师父固定好了的,我们其他人坐底下的时候都没掉下来过,我老公没那么聪明的。”   陈鹤年接着问:“老爷子出事之后,你们送进医院了么?你们是怎么确定他死了的。”   汪媳妇回忆着:“当时地上很多血,我公公被砸到脑袋了,最先回来的是我儿子,他告诉我们人已经没了,我老公和老二就把尸体先安置了。”   陈鹤年说:“你们没有确定,就把人给下葬了。”   “难道我公公没死不成?话也不能这样说啊,”汪媳妇可不敢想象另一种可能,“家里人其实也挺亲的,我儿子也二十了,他难道在这种事上撒谎么?”   陈鹤年笑了:“你似乎也不太了解自己的儿子。”   汪媳妇捏了捏眉头,她噎住了。   “老大准备的吊灯,老二准备的棺材,那老三呢?”陈鹤年说:“他又做了什么?”   汪媳妇想想就脑袋疼,“老三?老三他是下葬后才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大吵了一架,他脾气不好,爱摔东西,差点把屋子砸咯。”   “没了?”   汪媳妇说:“我哪里能知道那么多。”   “行。”陈鹤年点了点头,又问:“他爱钱么?”   “什么?”汪媳妇不解。   “你丈夫。”陈鹤年说,“你说你们家破产了,可我看他却有钱得很,你应该能察觉得到的吧,他什么时候变了一个样,不再担心钱的。”   汪媳妇愣了愣,她的表情已经告诉了陈鹤年答案。   “一个贪财,一个好色。”陈鹤年明白的可不少,他看了汪媳妇一眼,“你去给我做顿饭吃,然后就走人吧。”   “为什么?”汪媳妇说:“走去哪儿?”   “不要留在这里,去哪里都行。”   陈鹤年说:“我想你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过段时间留意一下夫妻名下的账户,没准能收到一笔财富呢。”   汪媳妇是个聪明的,她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和鬼做交易的人,结局是什么?”   汪媳妇没想好奇的,可陈鹤年已经弯身凑到她面前,既冷静又带着一点玩味儿,笑着说:“那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他的眼睛和玛瑙一样,划过一道橙黄色的光。   汪媳妇被这一看,都慌了神,姣好的面容却和毒蛇一样可怕,他像是威胁又像忠告,露出一个坦然平静的微笑,不乏冷漠地说:“节哀顺变吧。”   汪媳妇沉默着,点了点头。   说到这,就结束了,陈鹤年慢悠悠地走了,他好似又失去了一些兴致,回到房间里,把房门紧锁住,就将镜子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他举起镜子对准了自己的脸,叫话,“愣怂,出来。”   “你怕什么?”陈鹤年怂恿着,他身体里的大鬼一出来,这镜中鬼就躲着没有再冒头,只会整些幻象出来报复。   “出来。”   陈鹤年不轻不重地用手指敲了敲镜子,咚咚两声。   “和我聊聊。”   陈鹤年觉得自己的耐心也给得够多了,“我数到三,如果你不出来的话,那我就得使上一些手段了。”   镜子还是没有反应。   见它如此决绝,陈鹤年也不客气,直接就从箱子里拿出了把银刀,银器,对鬼魅来说也是利器,他左手捏着镜子,右手捏着刀,用剑刃对准了镜身,转了转手,让那镜子鬼瞧一瞧。   陈鹤年也不多说了,直接一刀干了下去。   嗤地一声——!   锋利的刀刃划过镜面,最后卡在了镜子边缘的缝隙里,这镜子没碎,他的手指反而被震痛了。   陈鹤年嘁了声,甩了甩手。   他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忽地,手指上的红绳动了动,陈鹤年正好有胆子也有些气,直接说:“别出来!这没你的事!”   那红绳就不动了,陈鹤年没管,他死盯着镜子。   这镜中鬼他还对付不了?   陈鹤年抬了抬下巴,呵了声,又拿起刀,但这回儿他却将刀刃换了个方向,朝准自己。   陈鹤年笑了声,刀刃一使,直接划开了自己的手指,眼见的,有血从皮肉上渗了出来,伤口不深,两滴血正好顺着指头往下落,他就将手悬在镜子的面前。   “这可是我的血,你不想尝尝么?”   陈鹤年挑着手指,血珠已经流动的速度,离掉下去已经足够近了。   他的血对于鬼来说,是甘露,犹如致命的诱惑。   只需要一个伤口,鬼就能闻见这香甜气味,让他它一瞬间变得饥肠辘辘,想要拒绝也是难事,镜中鬼毫无疑问就正处于忍耐中。   “没了,那才真是可惜。”陈鹤年说,“还没有别的鬼尝过呢。”   两滴血珠就这样眼巴巴地掉了下去。   鲜艳的红,像两颗莓果。   陈鹤年是一个具有耐心的猎手,善于等待是猎手的必修课,他的手指一动不动,就静静看着,直到血掉落的瞬间,镜中鬼才冒头,它实在忍不了,猛地冲出来,已经张大了嘴,就要去接住那两滴血。   但显然是它失败了,陈鹤年比它还快,和上次一样直接稳稳地掐住了它的脖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镜中鬼又急又气,但它总不能两头都丢了,就拼命伸着舌头就要往他另一只手上的伤口舔,“让我尝尝,快让我尝尝,就一口,一口——!”   “不成。”陈鹤年强硬地掰过它的脸,说:“你得拿东西来换。” 第15章 镜中鬼(八) 赏不听话的鬼响亮的耳光……   陈鹤年熟练地掐着它的命脉,它溜不走,接着再用红线捆住它的身体。   捆好后就将它扔在地上,陈鹤年坐在床头边,撑着手安静地敲着额头,看它成了一条乱扭的泥鳅,血没尝到还失了自由,它只能咬牙切齿地恨恨地对陈鹤年说:“你这个小贱人。”   毫无疑问的,下一秒巴掌就落在了它的脸上,陈鹤年扬起手动作干净利落,接着,他当着镜中鬼的面,不紧不慢地翻了翻掌心,格外平静:“再说一次。”   “贱人!”   啪——!   又是清脆的一声,比第一掌还要重,几乎要将它抽死在这里,陈鹤年的手都没放下,用着同样的语气:“再说一次。”   “贱人——!”   啪!   陈鹤年不改神情:“继续。”   陈鹤年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可这三巴掌让镜中鬼痛得大叫,“你——!”   “我的脸!”镜中鬼怪叫着,它很久没有体验过疼的感觉了,脸上是像被火烧一样的痛,可它身体被绑着,甚至伸不出手,而它的五官都被这几巴掌扇错了位,本就一副磕碜的样子,现在雪上加霜。   “你还要脸?”陈鹤年咿了声,用视线逼迫着:“我还能继续,你可受不住的,所以,你想明白了么?”   鬼的眼睛鼻子都在转,不用挤就已经皱成了一团,它嘴巴弯成了一道缝,一句话也不说,显然还是不够服气。   见状,陈鹤年摇摇头:“扇你扇得我手都累了。”他轻轻笑道:“那我们就换一种方式,你现在不害怕,是因为你的本体是那面镜子,你觉得我拿你没办法,对不对?”   陈鹤年这稳操胜券的镇定,反而让镜中鬼有些慌了:“你还想干什么?”   陈鹤年慢慢道:“你应该听过一句话,大鬼是可以吃小鬼的。”   这话惊悚得像刀子,镜中鬼冷不丁地吸了口气,陈鹤年接着说:“你觉得我把你喂给那只大鬼怎么样?试试看,没准你会消化成它身体的一部分。”   镜中鬼呕了声,它脸色一变,怀疑地说:“你真敢?你还想使唤它?”   陈鹤年回得轻松:“为什么不敢?倒是你,你敢这么试么?”   陈鹤年装模作样,可镜中鬼赌不起,它急了,扯着嗓子喊:“你无耻——!”   陈鹤年回,“谢谢夸奖。”   “那我们开始?”陈鹤年本意就是为了吓唬这镜中鬼,哪知道它身体直接发起了抖,连脑袋都缩了起来,它这样怕,自然不是怕了陈鹤年的一句话。   陈鹤年也感觉到了,他猛地站起身,手指上的红绳轻轻一动,谁知他身体里的那只大鬼还真的有了反应,他脚底顿时生出一滩黑水,热的,动荡的,慢慢流向了地面上的镜中鬼。   不仅是镜中鬼大惊失色,就连陈鹤年也觉得意外,他愣了愣,这大鬼是能听到他的心声么?且还顺着他,让人觉得惊悚。   “我听你的,我认输!你是我祖宗还不成么!”镜中鬼可真是被吓倒了,不要脸不要皮,之前的傲气劲儿也没了。   陈鹤年不放过这个机会:“那你就说点我喜欢听的。”   镜中鬼都不敢睁眼,陈鹤年脚下的黑水停了,就浸在那里,威胁没走,镜中鬼可没机会浑水摸鱼。   见镜中鬼要开口了,陈鹤年却抢先它说:“我师父说,有一种鬼比地缚灵还要特殊,它们杀人的方式几乎解不开,因为它们有自己的规则怪谈,你就是这种鬼对么?”   “你知道的还挺多,你师父是谁?”镜中鬼说。   陈鹤年目光一沉:“你好奇心挺重。”镜中鬼见他脸色不对,立马改了口:“我不问,我不多问!”   镜中鬼都觉得自己憋屈,可它不想再挨巴掌:“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陈鹤年说:“你杀人的规则是什么?”   “我可不杀人。”镜中鬼否认:“我只做交易。”说到此,它声音都有了底气,“只要有人向我许愿,我就会完成他们的愿望,那可是他们自己主动找上的我。”   陈鹤年说:“那你为什么要借人的手杀了汪家老爷子?吊灯,棺材,那可是你叫那几个混蛋儿子准备的。”   “哈哈哈……”谁知,镜中鬼却笑了起来,“你以为第一个向我许愿的人是谁?”   镜中鬼回忆时笑得愉悦,它记得那个卑微乞求的老头,“我本可以直接杀了他。”   “但是我太无聊了。”   “这汪家人祖上还与南派有缘,那老道士降服我将我困于镜中两百年。”它复杂的声音里含着恨意,“可他的弟子却不中用啊,遭了算计将我落在这汪家人手中。”   ……   汪家人世代从商,到了汪老爷子这一代,他三个儿子却一点也不争气,大儿子生活奢靡,却没学到半点经商之道,将家底赔了个干净,二儿子不学无术,三儿子叛逆,这几兄弟直接气得汪老爷子住了院,没过多久传来噩耗,老爷子是得了绝症。   病治不了,汪老爷子被接回家等死,他努力了大半辈子却连点家业都传不下去,他在自己房间里哀叹着,对着佛像忏悔说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   说到祖宗,他就记起了家里的一样传家宝,那是一面镜子,被放在黄纸封着的红盒子里,老爷子只是一想,就听见了模糊的声音,他寻着声音找到了箱子,那镜子特殊,祖上告诫过,但他几乎魔怔了,直接将规矩抛去了脑后,取出了这面镜子。   镜子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样老古董,老爷子病入膏肓,却梦见了神仙,神仙告诉他,要将镜子供起来,他便将之前烧香火的神佛都丢弃了,专门将着镜子挂起,点上香,虔诚的跪拜。   “求大罗神仙保佑,让我长命百岁。”于是,汪老爷子向镜子许下了第一个愿望。   他的儿子们恰好在屋外看见这一幕,老爷子这最后一点时光,他们没有打扰,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老爷子的病竟然好了,他的身体变得强健,体力比儿子们还要好。   汪老爷子什么也没说,儿子们也没问,但他们都知道那面镜子的存在和老爷子病好的秘密。   第二天,就有三个人迫不及待地向镜子许了愿。   “神仙神仙,给我点财运吧!”   汪家老大求财,他拜得最急,想要回丢掉的家产,想过之前的好日子。   汪家老二拿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他大学期间的女神,逼急了把人逼死了,葬礼上还做过法事,他嘴里念叨着有多爱她,有多想她回来,汪老二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挪,“你能救我爸,就把她带回来给我吧!”   跟着许愿的还有汪老大的儿子,他甚至不敢直视镜子,他抱怨着,说是老天生错了他,他想变成一个女人,他对镜子反复说:“我求求你,让我爸妈接受这样的我吧。”   这些话可都听见了镜子的耳朵里,镜中鬼这时可忘记了疼,得意着对陈鹤年说:“我可是满足了他们所有人的愿望。”   许愿的人都做了一个梦,镜中鬼成了白衣仙人,被供奉在老爷子的卧室,受香火滋养,它的能力越来越强。   陈鹤年点了点头:“所有接下来,你就告诉老大叫他挂上一副吊灯,用吊灯砸死了老爷子,告诉汪小子,叫他公布老爷子的死讯,叫老爷子活活闷死在了棺材里,又告诉老二准备一具特殊棺材,好养尸体。”   “老爷子想长命百岁,你就让他变成一具不腐烂的尸体,老大许愿要变富,而他老爸的死可以赔一笔巨额保险,老二要复生一个人,你就带回了她的鬼魂,让鬼日日吸取他的精气,而那鬼魂上了那汪小子的身,让他爸妈不得不接受……”   “可老三呢?”陈鹤年接着说:“他应该也许了一个愿望。”   “是啊。”镜中鬼说:“他就更好笑了。”   “他对我说,他想要那老头儿活过来,重新在膝下尽孝,我满足了他,让那尸体回来了啊,可他们看见了,又个个心虚害怕了!恨不得快点让那老头消失!”   陈鹤年没疑问了,淡淡地说:“他们居然相信你的话,真蠢。”   “所以呢?小先生,和你比阴,我可阴不过你,能抓住我算你有本事。”镜中鬼抬起头,盯着陈鹤年:“但你应该了解鬼契,向我许了愿,魂魄就属于我,谅你是天王老子也改变不了,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吃了他们!”   镜中鬼也是这镜中灵,契约达成,陈鹤年确实拿它没有办法,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镜中鬼挑衅地说,“你怎么从我手底下救这些人呢?”   “救?”陈鹤年表情意外,“我为什么要救?”   “我是来捉鬼的,又不是来救人的。”   镜中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那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陈鹤年轻快地摸了摸下巴,“嗯……我倒是想到了一个。”   陈鹤年勾起唇,走进两步,蹲在身来很亲切地看着它,镜中鬼顿感不妙,就听他惬意道:“向你许愿呐,你说,这样不更有趣?”   镜中鬼怔住了:“你要许愿?”   陈鹤年满意地笑,声音冷冽的像吹起的链子,勾住了邪祟的耳朵,“我心里也有个愿望,你想不想听听呢?” 第16章 镜中鬼(完) 这可是双赢啊!……   它一个邪物已经存在了两百年,要说有什么没得到的,这太阴之体的肉它倒是没尝过,面前这人它仿佛见过,年纪轻轻就跟张扬的野马一样,也不知道能冲多远儿,什么时候会摔得粉身碎骨。   镜中鬼盯着他,眼珠诡异地转,它安静了一会儿,不再狂叫乱颤,冷静,足够的专注力,陈鹤年的一句话让它的眼睛都变得猩红,变得渴望,陈鹤年还没说出愿望,反倒是吊起了它的欲望。   “这可是你选的。”镜中鬼说,它摆正身体,样子像极了端着的石像,“你想要什么?”   “你猜啊。”陈鹤年回,“你觉得我会想要什么?”   “你就一点也不怕?”镜中鬼表情有些愠怒,觉得被小瞧了,“是人都会怕死,偏有些人装作一副孤傲自大的样子,但到临死前我都能闻到他们的后悔。”   “你觉得我也是这样的人?”陈鹤年反问,“你既然能识人心,那我的欲望是什么,你说得出来么?”   镜中鬼看着这个年轻人,可惜,任它眼睛睁得再大,就算把眼珠子瞪出去,瞧见的也只是重重叠嶂的迷雾,再看,就跟火焰在烧似的,让它痛得不行。   陈鹤年只是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你要凑近来听听么?”   隔得远,镜中鬼也能听到陈鹤年的心跳声,那心跳平静又有力量,像鼓点,敲得响,它不爱听。   “你不就是仗着我看不出来么?”镜中鬼说,“你真要向我许愿?你要想拿个谎话来骗我,我可辨得出来。”   陈鹤年的语气可认真了:“我也是没有法子走投无路才盼望上你,真真切切,一定会给你听。”   镜中鬼见他不像有假,心里本该窃喜的,只要陈鹤年袒露他心里的欲望,和它达成交易,那他的身体魂魄不都是它的了?它还怕没得吃么?   可转念一想,面前这人真有这么蠢么?自然是不会的,镜中鬼可不放心,它依然警惕地怒视过去。   “你不敢赌一次?”陈鹤年说,“到时候不就是看谁本事更大么?你又不吃亏。”   镜中鬼更加动心无比:“成交。”   见它答应,陈鹤年就将捆在它身上的红绳解了,镜中鬼得了自由,半信半疑地钻进镜子里,只露出半个身体。   而陈鹤年头也不回地爬上床,镜中鬼等了又等,再过会儿没准都能听见鼾声,它可等不及,“你怎么还不说?”   “我又不会跑。”陈鹤年悠哉悠哉打了个哈欠:“我要先补个觉,等睡醒就该回家了,回去没有车可要走很长一段路。”   “对了,我要是带你走,那几个人的魂魄是不是就要吃进你的肚子里?”   镜中鬼:“当然。”   它还以为陈鹤年要说什么,谁知他根本不在意,“那就吃吧。”   说完,陈鹤年就安稳地睡了过去。   镜中鬼盯着他,痛苦地挠头,不明白也不理解,这人怎么能这么心大?它真想趁他睡着下个黑手,说干就干!只是它还没探出身体,陈鹤年周围从未消退的黑水就有了反应。   他身上那只鬼从头到尾就没退,它怎么能忘了这茬,镜中鬼立马缩回了镜子里,不敢再冒头。   陈鹤年呼吸平缓,已经睡熟了。   黑水却悄无声息地流动,它从中央伸出了一条的黑色触手状物,伸向了陈鹤年的手,触手又细分了四瓣分支,将他那根划伤的手指黏住,突然冒出的异样感觉让他手指颤了颤。   陈鹤年睡着的鼻音很轻,觉也轻,就算他没醒过来也能感觉到有什么在舔他的手,触碰在他皮肤上的东西黏糊得像是果冻,冷冰冰的擦过去,又慢慢擦回来,反反复复,可他又醒不过来,这何尝不是在折磨人?   触手伸进了陈鹤年的伤口里,连接两条内壁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狗舌头!”陈鹤年骂了声,他为什么要这样骂,因为那不冷不热,跟雾气时不时吹上来湿哒哒的感觉,和舌头在舔抵没有区别,他猛地睁开眼,吸了口气就坐了起来,他以为时间过得短暂,却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是睡过一场,脑袋晕乎乎的,而他醒来时什么也没瞧见,只有人在外面砸门。   “出来!”   “给我出来!你躲着又有什么用,我们就在外面守着!”   那是汪老大他们哥仨的声音,现在是什么时候?陈鹤年很少睡得这样沉,他抬起手看了看,哪还有什么伤口,皮肤又白又滑,跟手模似的,骨头好,手指长。   只是外面的声音跟打仗一样,一炮接着一炮轰在那大门上,陈鹤年被吵得心烦了,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敲了敲镜子:“饿了么?”   镜面上出现了镜中鬼的脸,它笑出了一个半圆的弧度。   汪家这三兄弟,心里各有各的事儿,三个人吵了半天,最后作出的决定就是先从陈鹤年的手里拿回镜子,汪老大原先被自己爸的尸体吓得够呛,以为他爸是要回来索命,可是这几天过去了,他不也没事?倒是因为请来了一个陈鹤年,什么脏事都冒了出来,他老婆都跑了,他现在能不气么?   砸门声最响的就是他,也不知道屋里啥动静,他们在房门外吼了半天,他嗓子都快冒烟了,这房门突然吱呀一声,他反而意外。   门已经打开了,他们仨都没有向前。   “你个半吊子小江湖!”汪老大当即叫道,“讹人的赖皮鬼!”   他那声音传进屋子里居然响起了回应,门虽然开了,但他们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全是黑的,是诡异的黑,塞满了每一个缝隙。   “你想要什么?”   汪老大听见了空灵的一声,他忙惊讶地瞅过去,那可是和梦里一样的声音,是神仙呐!   “神仙?是你么?”不等汪老大开口,老三抢先说。   “是我。”很快,就有了回音。   老三跟松了口气似的:“神仙,我的愿望你弄错了啊,我是要我爸好好活着,不是让他的尸体回来啊!神仙,你再帮我一次吧!”   汪老二人也跪在了地上,他眼窝凹陷进去,比鬼还诡异,“神仙,救救我吧,我还不想死呢!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收回去就好了!”   “老二,老三,你们…你们也许愿了?”汪老大瞧见这一幕,自然也就看明白了。   “老三,你刚刚说啥呢?真是你要爸回来的,是你弄得他尸体跑回来的?”   老三语气不好:“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心里面都是钱么?”   “呵!我呸!”汪老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又装什么大孝子?家里有事的时候你理都不理,现在算个屁!要不是你,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破事?”   “你敢说爸的死和你没关系?”汪老三说。   汪老大愣了愣,“放你老蛋的屁!”他睁目红脸地抡起一拳头砸向了老三的脑袋。   老三也不是示弱,直接还了回去,眼见两人的身体扭打在一起。   “你们现在这是干什么!”老二有气无力地说。   “你给我闭嘴!”汪老大吼道;“你就是个畜生!看看你那狗屎样,咋还让鬼吸死你!”   老二气冲冲地回:“老子上的那也是你儿子!”   “畜生!你这个畜生哇!”汪老大气不过,恨不得直接扑过去将他撕碎。   “爸!叔叔,你们别打了!”汪小子听见了动静,连忙跑过来劝架,却被甩得远远的。   三个人已经昏头了,什么也不管来玩,打得头晕眼花,滚在地上砰砰地响。   汪小子被吓到了,躲在一旁不敢出声。   这时,“神仙”哈哈大笑了起来。   三兄弟气喘吁吁,终于停手,这一抬头,就看那黑暗里冒出一身白衣。   “你们的愿望我都听见了,但是我要你们拿东西来换。”   “要什么?”   “命!你们所有人的命!”   它的声音尖锐得像把刀子,镜中鬼的真身已经全部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这下可看清了,哪里有什么神仙,那就是个面目狰狞的鬼!   汪老大惊恐地大叫起来,啊啊个不停,却手足无措地摔在地上,鬼的手伸了出来,男人们的嘴脸立马变得扭曲,眼珠翻白过去,一个个都瘫软在地上。   隔了一会儿,地板上踏出清脆的脚步声,陈鹤年抱着镜子走在这栋空荡荡的别墅里,镜子里,阴币堆成了一座山,汪老大的身体被埋了进去,他肿胀的脑袋留在外面,下巴滴着口水,不停往嘴里塞着死人钱。   汪老二躺在棺材里,他身旁躺着一具腐烂了的长满蛆虫的女尸,尸体却活过来把汪老大缠住,一口一口啃着他的身体,汪老二推不开那棺材板,连尖叫的声音都被封在了里面。   汪小子对着那镜子重复地梳着头发,他的样子诡异又丑陋,汪老三被这一幕给吓傻了,他不知道往哪里跑,就听见自己老爸的哭声。   汪老爷子他刚死的那一会儿为什么总是托梦给这些儿子们,不停哭呢,汪老三现在明白他为什么要哭了。   因为汪老爷子已经见到了镜子的真面目,他知道,他们汪家没了,所以他哭啊,不停哭啊……可就是哭不醒这群不孝子孙。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镜中鬼说,它瞧见陈鹤年正目空一切,一个人坐在餐厅里,吃着汪媳妇热着的饭菜。   陈鹤年吃着,时不时抿抿嘴,这菜的味道不错,就算瞧见那镜子里的惨样他胃口也不减,手捏着筷子,夹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最后他满意地擦了擦嘴,对镜中鬼说:“你吃饱了,我也吃饱了。”   “我们这是双赢呐。” 第17章 我的欲望 体内的鬼它生气了。   路边,陈鹤年伸手拉住了一个男人,男人显得莫名其妙,他则低下头在男人耳边说:“你今天会倒霉的,我刚刚看见你身后跟着个脏东西,会影响气运。”   男人一听,就不乐意了,“臭小子,你怎么说话的啊?还是你眼瞎啊?!”   陈鹤年手指顶了顶脸上的墨镜,“我是算命的。”   “我还天王老子呢!给我滚!”男人横了他一眼,说完气冲冲地朝前走,“别让我再看见你,小心我揍你哦!”   男人走得又急又快,陈鹤年站在原地直摇头。   陈鹤年就远远看着,男人没走多远儿就脸朝地摔出个大字,看着可摔得不轻。   男人紧张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东张西望,周围很空什么也没有,但陈鹤年眼里的景象截然不同,镜中鬼正满脸无语地从男人身边飘回来,刚刚就是它狠狠地踹了男人一脚。   男人回过头再看陈鹤年的时候眼神明显变了,“大师!”他这样叫,打了转,走到了陈鹤年跟前,有些尴尬地说:“你,你…你真的看见了?”   陈鹤年点点头,他的手已经摸上箱子了,顺带问一句:“你没干过什么亏心事吧?”   “我哪能啊?”男人急忙说:“但是刚刚,我真的感觉有人踹了我的腿。”男人显然是被吓坏了,他走的地可平着呢,可腿却跟撞上钢筋了一样,自个勒起裤腿一看,还真红了。   陈鹤年轻轻咳嗽一声,盖过男人的声音,“那估计就是路边某个小鬼,你不小心撞上了。”他熟练地伸出手,拇指一撑:“五十块,我帮你解决。”   男人赶紧从裤兜里拿钱,掏空了右边的裤兜就三张票子,他递过来两张二十的:“我出门就带了五十,剩下的十块我还要坐车嘞,能不能便宜点。”   “也行。”陈鹤年接了钱,从箱子里拿出了两张画着红字的黄符纸:“往纸上沾点熟糯米,黏在卧室门前就行了,看你人老实,买一送一,你可以留着备用送礼。”   “成,你人还不错嘞。”男人乐呵呵地接过去,笑着冲陈鹤年点了点头。   陈鹤年看男人拿东西走了,等走没影了,他才动身去汽车站,陈鹤年倒没有坑人,他这黄符纸卖给阔佬他可是万单位的,但他现在身上实在没有钱,只能找人强买强卖,等会儿回店他也是要付车钱的。   到店子的时候正是下午,大门是关着的,陈鹤年取钥匙开门,“周羡之!”他往里头叫了声,没人应,三两天了,周羡之也没回来,真出远门了?他跑哪里去了?这是撂摊子不管了?   陈鹤年将东西一放,把店门打开等活儿干,天快黑了,他就用兜里剩下的三十块去附近粉面摊上买了碗粉打包带回了店子。   镜子随意放在柜台边的桌子上,镜中鬼大摇大摆地跑了出来,它坐在柜台上,说:“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快了。”陈鹤年对着烫粉吹了口气:“就在今晚十二点,你能力最大的时候,我可是在给你时间准备,要是你实现不了我的愿望,那你可就玩完了。”   镜中鬼冷呵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要甩什么花样。”   陈鹤年嗦了口粉,乐哉乐哉地吃起了晚饭,填饱了肚子,他就动手把中间的椅子桌子移开,在卧室里小憩了一会儿,等挂钟指向十二点的时候,镜中鬼飘进来将他喊醒。   镜中鬼声音兴奋极了:“到点了,快许愿吧!”   “到楼下去。”陈鹤年揉醒眼睛,捋顺自己的长头发,抛到脑后,洋洋洒洒地走下楼。   镜中鬼悬在高处,等待着。   陈鹤年抬头看了眼:“下来,我不喜欢抬头看东西。”   镜中鬼啧了声,从台上跳下来。   陈鹤年也没拖,清了清嗓子:“我想……”   镜中鬼跟着咽了口气,“想什么?”   “我想要解开这份鬼契!”陈鹤年朝镜中鬼举起自己的手,翘起那根绑着红绳的手指。   镜中鬼原本嬉笑着的表情跟冰块一样直接冻结在了它的脸上。   “没明白么?”陈鹤年看它呆滞住:“那我再重复一遍……”他顿了顿,半弯起嘴:“我真切的希望,你能解开……”   “快住嘴!住嘴——!”镜中鬼猛地大喊。   “……”   陈鹤年沉默了一会儿。   镜中鬼的脸却变得扭曲,“啊——!”身为鬼,它却直接尖叫起来,嘶吼着,面庞变得狰狞。   “我不敢!我不敢的!”镜中鬼捧着自己脑袋,陈鹤年看着它,甚至从它脸上看到惊恐。   这样的反应,陈鹤年自然明白了。   “原来它也听见了。”陈鹤年喃喃道,此时,店门正紧紧关闭着,可店中央仿佛刮起了龙卷风,狂风直接吹过来,强到他睁不开眼,屋子里的东西直接往墙上砸,哐哐巨响,估计都已经变成了粉碎,动静太大,陈鹤年都没时间去清算自己的损失,他手上的红绳不仅开始扭动攥紧,更是越来越烫。   镜中鬼悬在空中,它试图朝左右移动但是表情痛苦,它失败了,它的身体笔直的成了一把尺子,张了张嘴,眼睛看向陈鹤年的时候似乎是在求助。   是它出现了,在陈鹤年体内的那只鬼。   它高大的身躯是一瞬间在陈鹤年眼前显现的,它立在那里像一座山,一动不动就是吞云吐雾的气势。   它带着死亡的气息一并前来,枯白的手直接掐住了镜中鬼,指甲已经插进了镜中鬼的身体,镜中鬼惨白的身体开始鲜血直流,它也许只用动动手腕,就能将镜中鬼的脖子拧断。   “我,我错了……”镜中鬼在痛苦中呻吟:“饶过我,求您……”   鬼是以一个正常的人形出现的,它身高大概有八尺,全身是死寂的黑,它一只手掐住镜中鬼高高提起,脚掌则踩在那镜面上,它没怎么动,但镜面竟然发出了即将破碎的预警声,镜子的边缘已经出现裂纹,随之断裂的是镜中鬼的身体里的骨头。   镜子才是镜中鬼的真身,镜面要是碎了,才是叫它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这是离灭亡最近的一次,当鬼出现的时候,镜中鬼就冒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它知道这只鬼很强大,但没想到竟是灭顶的恐怖,它简直要恨透了陈鹤年,要不是他许了那样的愿望,怎么会惊扰出这只大鬼!   “别杀它。”在镜中鬼命悬一线的时候,陈鹤年的声音就是救星,“如果你能同意的话。”   陈鹤年知道,鬼很生气,它的愤怒几乎要摧毁整个屋子,鬼带来的黑暗一直在蔓延,已经吞没了屋子里一切,如果他再不开口的话,镜中鬼那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他开口了,鬼就扭头看向了他,陈鹤年能感觉到,那股视线很灼人。   鬼身体一转,它松开了镜中鬼,镜中鬼砸在地上,但它尚未从死亡中脱离,它被困在鬼的黑暗里。   “你是谁?”陈鹤年端详着鬼的模样,大概知道它是个很高的长发男人,他问,“你存在于百年以前?还是更远?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着,鬼则发出一声闷吼,它开始在屋子里横冲直撞,不停发出嘶吼,全身变成诡异的一团雾,它似乎在攻击一切,雷声般的巨响,震痛了陈鹤年的耳朵。   陈鹤年甚至连对它开口说一句话机会也没有,手指的红绳突然放大,直接束缚住了他的双手,两条胳膊捆到了腰后,一股推力冲过来,他直接被推到墙根上,后背贴着墙粘在上面下不来,整个人一愣。   眨眼间,鬼出现在他的正对面,它起伏地胸膛吞咽出冷气,它低下了头,看着他,大概是在看吧,陈鹤年见它的头发朝后扩散都快变成锋利的刀,只是擦过木头,就落下了一道锋利的划痕。   鬼对契约自然是敏感的,所以它才会如此愤怒,所以他们之间的契约是什么?陈鹤年想要探究清楚,他无畏地盯着这只鬼。   “不。”鬼就吐出了这一个字。   不什么?它在对什么说不?鬼的声音低沉沙哑,硬得像块钢,这声音阴沉沉地灌进陈鹤年的耳朵里,除了生气他也辩不出别的东西。   鬼抬了抬手,这不由让陈鹤年全身紧绷起来,尽管这只鬼还没做过什么威胁到他的事,但陈鹤年没有对之松懈的信任。   他正打算咬住舌头,喷它口阴血,谁知鬼的手猛地伸过来,提前撬开他的嘴,抵住了他的舌头,他吐不出去也不能直接咬下去,这异常的接触让陈鹤年顿时有种阴沟里翻船的感觉,但他脸上喜悦却藏不住,这只鬼强得让他兴奋。   但陈鹤年不能真栽在这里,他正想着自救的法子,而鬼又张开了嘴。   “不。”鬼又重复了这个字,说完,它不再触碰陈鹤年,身躯从陈鹤年的身旁离去,那根红绳松开了他的手,重新盘旋到了他的手指上。   陈鹤年掉下来脚碰地,站在原地,鬼已经转过身,他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这反应让他有些失望。   乍一看,还以为它在受伤呢?   可这样的鬼怎么会心伤呢?分明刚刚还在强硬霸道。   这大概是陈鹤年遇到的,最难懂的鬼。   陈鹤年还是没弄清它是谁,想要什么。   鬼不再给反应,它直接像液体一样融化,消失在地板上,接着它的气息也没了,整个屋子又恢复了正常,除了碎了一地的家具,周围乱糟糟的。   陈鹤年烦闷地抓了一把头发。   镜中鬼总算抓到机会喘息,“你真是疯了!”它气冲冲地说。   陈鹤年直呼:“没用。”   他看向还瘫软在地上的镜中鬼,他当然不能一无所获,陈鹤年当然知道镜中鬼解不开他和体内那只鬼的契,只是他没想到这只百年道行的鬼居然毫无还手之力。   陈鹤年很失望,他坐上个干净位置,俯视着它:“这样一看,我们是达成不了合作关系了。”   镜中鬼又气又恨:“小心你玩火自焚!”   陈鹤年却说,“玩火自焚的难道不是你么?身为镜中灵,却连我的愿望都实现不了,你现在应该是什么态度?”   镜中鬼的表情已经不能看了,它怨毒地直勾勾盯着陈鹤年的眼睛,就差没把我恨你刻在脸上。   陈鹤年与之对视:“叫声主人来听听。”顺带威胁道:“叫得不好听的话,我可有办法把你捏碎哦。”   镜中鬼没吭声,它甚至没想到这人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三……”陈鹤年开始报数,他舒尔发冷的声音让镜中鬼吓了个机灵,这小子玩真的。   镜中鬼只能在心里咒死他,在表面不得不低头,它不情不愿地叫了声:“主人。”   陈鹤年一点也不客气,“头再低点,重新叫一次。”   镜中鬼牙都快咬碎了,它的脑袋低得就差磕在地上。   “主人。”   “嗯……”陈鹤年这才算放过它:“以后摆正自己的身份,记住了么。”   “是,主人。”   镜中鬼咬碎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吞,这是它有史以来受过最大的屈辱,古往今来,道上的人哪个不畏惧它的诱惑,可现在它算是玩完了。   陈鹤年在它身边笑得没心没肺:“虽然我不知道控鬼术,但这样怎么不算是一种驭鬼呢?” 第18章 恶魂缠身(一) 那夜事后。   镜中鬼现在有点烦。   它坐在一楼仅剩的一把椅子上,那模样青黑得跟惨死的三更鬼一样任谁见了都要害怕,但陈鹤年偏不,他下楼时瞥了一眼就浅浅打出个哈欠。   镜中鬼被彻底无视了,它住在镜子里两百年,也没摊上过这样的事,旁人视它为禁忌,它擅长窥人心囊,若有人轻视它,皆成了它肚里的盘中餐,它狰狞地朝陈鹤年的后背瞪了一眼,陈鹤年是好好睡了一觉,它却要夜里干粗活,被使唤着打扫屋子。   屋子里冷飕飕的,定然是那镜中鬼的怨气加深了,陈鹤年很高兴,他心里想着,这样保持着等天气变热了他能省下一笔风扇电费。   陈鹤年现在缺钱,早上拿四块钱买了两个大肉包,现在他裤兜里就剩下二十整一张票子,用这点钱过日子,他不干活是不行的。   陈鹤年洗漱后捏着包子提着箱子出了门,他胳膊肘下面还夹着一份报纸,最新出的早报,开大门时就压在垃圾桶的盖子上。   现在的人喜欢把生活里的困难登记在报纸上,这上面有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距离他十五条街远的一家人说是遇见了怪事,屋里不干净,特意登报求大师求助,并在末尾提出愿意给三万元的报酬,陈鹤年看上了这笔钱,寻着报纸上留下的地址找了过去,他走到的时候正好是中午。   陈鹤年找准了地方,抬头观望了一眼,这家人是传统的屋子,红砖瓦水泥墙,最外面围着一层铁栏杆,圈着一个大铁门,陈鹤年到的时候,恰好也有别人想要接这单白事。   两个人一起站在铁门外,互相看了一眼,那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黄得亮眼的道袍,跟朵大黄花似的,衣服背后印着一个八卦图,头戴法帽,手上还捏着一杆木剑,气派得很,不懂行的会觉得这是从某个山头下来的道士,但陈鹤年觉得他更像是唱戏的。   黄袍道士张嘴问他:“你是这屋子里的人么?”   陈鹤年直接将报纸登记的那一栏往男人面前一摆,“接活儿。”   黄袍道士惊讶了一下:“你要来接这活儿?”   陈鹤年说:“我接,你走。”   “你接不起真白事。”   “我接不起?”黄袍道士呵呵一笑,他看了陈鹤年一眼,“我接不起,你就接得起?”他目光打量着陈鹤年,这年轻娃娃穿着灰黑色的中式盘扣衬衫,还带着墨镜,全身上下一身黑,一个男人头发留得长还不扎,长相倒是出众,但实在年轻得不像话,不会叫人信服的。   黄袍道士觉得自己可比他胜算大多了,笑着说:“小娃娃还是不要跑到这里凑热闹了,年轻人也不怕招惹晦气。”   陈鹤年没吭声,就用手掌拍响栏杆,屋子里的人听到声音很快跑出来了,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人,她把锁打开,很热情把两人往里面迎,“麻烦师父来一趟了,我已经泡好了茶。”   这家是四口人,女人叫陈淑,膝下一儿一女,她老公李刚在车行里工作,国家现在鼓励买洋汽车,他们赶上了政策家庭收入不错,是自己盖的三层楼,一家子人都整整齐齐地待在客厅里,在自个家里他们看上去倒显得拘谨。   陈淑将两杯热茶分别递给了他们两个人:“先歇一歇喝杯茶吧。”   茶是温的,杯子也算干净,陈鹤年正打算尝一口,嘴巴还没碰到杯口,谁知女人却急着对他说:“你师父还没喝呢!”   听语气还有点告诫的意味,师父?陈鹤年当即眉头一皱,那黄袍道士才悠哉地往那椅子上一坐,他笑着看了陈鹤年一眼,是在笑话他年轻。   陈鹤年有气就出,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扣:“你没长眼睛么?他也配当我的师父?”   陈淑没想到他突然发火,她男人李刚问:“你们不是一道的?”   “当然不是。”陈鹤年觉得倒胃口,他们居然把将他当做这黄袍道士的学徒,听到这样的说法,能让他把肚子里吃下的俩肉包吐出来喷对面脸上。   “小娃娃,口气不小嘛。”黄袍道士张嘴,那刀锋一样的粗眉耸在一起,鼻孔吹着气,“不过呢,修行要积德,我不会跟你一般见识的。”   “一个骗子,也配说德行?”陈鹤年回道:“白事不分两家做。”他扭头对这家人说:“你们要是诚心想解决麻烦,就该把闲杂人给赶出去。”   陈淑点了点头,瞧两人拌了几句嘴,她也是懂些人情世故的。   “走,快走吧!这不是给你胡闹的地方!”陈淑立马将陈鹤年送出客厅,毫不客气,啪地将门一关。   陈鹤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呆住了一会儿,也是头一次吃了个闭门羹,以往跟着师父做事的时候他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环节,真有人眼瞎识不出真金白银。   这道上正统就分两派,北派天师和南派道士,道士喜欢穿黄袍,但这袍子可只有下山历练两年活着回山,有资质的人才穿得了的。   黄袍道士自然是山寨货,衣服像用窗帘做的,八卦图印得还是个歪的,边缘细看还漏了墨,带着一把木剑顶什么用?连苹果都削不断。   陈鹤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镜中鬼这时冒了出来,在他身边无情嘲笑,“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好笑好笑!”   “闭嘴。”陈鹤年回了两字,他吐出一口气,压下些火气,没动,萧长的身影就这样映在门上,他主意可多着,镜中鬼见了觉得不妙。   客厅里几人齐齐坐着,两个娃娃杵在父母中间。   “师父,年轻人多浮躁,你别生气。”李刚朝道士敬了杯茶。   道士轻哼一句,“不碍事,我也不小气。”说着,他板起一张方脸:“该说正题,你们家出了何事啊?细细和我说说。”   李刚巴不得早点谈正题,他刚要说话,可那道士却猛地将茶杯摔下,精致的茶杯摔碎在地上,这动静把一家人都吓了一跳。   道士的脸色已是惨白的,他呸呸呸将茶水吐了出来,只见那茶碗里的流出水居然变成了一条青蛇,从碎片里钻了出来,蛇在地上爬动,道士则连连后退。   “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李刚哪里知道自家茶碗里还能冒出条蛇来,“啊!”陈淑叫了声,急忙抱紧儿子,用手遮住他的眼睛。   这家人求助的眼神齐刷刷看向道士,“这要怎么办?”他们可不敢乱动,但道士明显是慌了神。   一阵阴风吹过去,直接吹掉了道士头顶的高帽子,他头上带着的竟然是假发,是个秃子,他捂住脑袋一屁股摔在地上。   “别过来!你别过来啊——!”道士吓得腿软,根本没力气,爬都爬不动,只能胡乱挥着木剑,道士眼里的可不仅仅是一条蛇,更是一个狰狞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朝他靠近,张大了嘴就要咬他,他的木剑直接凭空断成了两截。   黄袍道士凌乱的,都快被吓失禁了,两眼被阴气冲得翻白,孩子们吓得尖叫,李家人慌得冷汗直流,这时,陈鹤年直接破门而入。   哐的一声!   陈鹤年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身板直,人又养眼,跟神仙下凡似的,“你这孽畜!还不滚回来!”陈鹤年高喊一声,将手一伸,亮出镜子,朝那地下的蛇一照,那条蛇扭来扭,就化作白烟被吸进了那镜子里。   蛇没了,乱像也没有了。   陈鹤年做完事,则淡淡说:“刚走的时候把它落下了。”他语气听着可一点也不内疚,“我刚捉的鬼还没有炼化喜欢胡闹,不过有我在,就不会叫它伤人。”   这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他们的魂都快吓飞了,好一阵儿才缓过神来,李刚最先说:“不碍事不碍事。”   “小师父看着倒是神通广大啊。”   李刚是个明白人,但陈鹤年没接这句奉承,扭头就要走人。   李刚赶紧冲过来留人:“小师父你止步啊!”   “你想做什么?”陈鹤年说。   李刚和蔼地笑着:“我家里的事还需要小师父帮忙呐。”   李刚哪里还看不出来谁有真本事呢!   刚刚那一出,道士颜面尽失,自己捡起帽子灰溜溜地就要走人,但是陈鹤年没放过他:“你可知道坑蒙拐骗是要遭报应的。”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假道士低头认错,“我没骗多少钱,以前遇到的都是些迷信,用点医药就好了,没想到今天碰到了真的,这世上真有鬼啊,我再也不做了!大师,您才是大师啊!您可别记恨我!”   见他也没什么胆子,陈鹤年才愿意放他一马,说出个滚字。   黄袍假道士见此,赶紧跑了。   碍事的处理完了,陈鹤年转过身,他朝地上瞥了一眼,脚一跨,越过地上的碎瓷片。   “小师父,你先坐。”李刚可生怕陈鹤年跑了,朝自己老婆使了个眼神,陈淑立即去倒了一杯新茶来,“您请。”   陈鹤年没接茶。   “我……我没读过书,见识短,您别见怪。”陈淑赶紧道歉,递水过来的时候尴尬得都不敢抬头。   陈鹤年这才接下这碗茶,没喝,就摆在一边。   “说说吧。”他挑了把椅子稳稳坐下,松弛地翘起腿:“屋子里出了什么事,我要听真的,越细越好。” 第19章 恶魂缠身(二) 它是祖宗级别的怪物!……   李刚其实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提在嘴边都觉得晦气,那些牛马蛇神的他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对陈鹤年说:“最开始是我儿子不停做噩梦……”   李刚的儿子李强今年十四岁了,长辈都叫他李小强,他现在正读初三,马上就要中考了,家里人对他也算百依百顺,他也没闯出什么祸来,这日子过得还行。   一个星期前,晚上十点,李刚和自己婆娘已经上床睡觉了,睡得正好,房门却被用手砸得响,砰砰地又急又吵。   砸门的人还是他儿子,一看时间十二点半,听见儿子的喊叫声,做妈的陈淑一下听出自己儿子声音的害怕,惊醒了,忙把门打开:“咋了?”   李小强全身都发着抖:“柜子有人!被锁在柜子里,一直撞着响!”   陈淑啊地叫了声,赶紧过去一巴掌把李刚拍醒:“快起来!家里进贼了!”喊醒了男人,她又扭头抱紧了自己的孩子,“娃!你没事吧?”   李小强摇头:“他出不来。”   家里进了贼,还在自己儿子的房间里,夫妻俩自然是被吓坏了,只是这贼怎么会把自己锁进柜子里呢?   李刚当时脑袋都昏着呢,没多想,去厨房急冲冲地拿了一把刀,两个大人跑进卧室里,他家里的柜子是普通的木柜,从老家搬来的旧家具,没有内格子,里面的空间确实能容下一个成年人。   但是夫妻俩过去的时候,那柜子没有半点动静,陈淑负责开柜门外锁,李刚架着刀,数完数,将柜子一拉开,结果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   李小强说:“他刚刚还在的!”   夫妻俩又把屋子检查了一遍,但家里门窗都是紧闭着的,确实没有别人。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抽什么疯呢!明天不上学了?!”李刚顿时火气冒出来了,他这儿子就是不成样子,竟然为了不上学编出这样的谎话来。   “我没有!”李小强不认错:“我真的看见了!那柜子缝里我还看见一只眼睛!”   “别说了!”李刚吼道,他听着都觉得渗人,这一闹已经凌晨一点了,李刚困得要命,把李小强骂了一顿就让他回去,但他这儿子却吵着闹着,非不愿意回自己的房间去。   陈淑在旁边劝了劝,打圆场,李刚拗不过就把女儿李孝笑喊了起来,让李小强和他妹妹暂时换了卧室。   等到了第二天,李刚就把这事忘了,青春期的孩子都难办,他也不想闹得父子大战,结果晚上的时候,李小强又开始哇哇大叫,偏偏挑的就是他们刚睡着那阵儿,李刚被气得不行,正准备把这臭小子给教训一顿,跑进屋子里的时候,却连李小强的人影都没看见。   他是听着声音追过来的,现在这间屋子里睡着的是李孝笑,那儿子呢?   李小强不在另一间卧室里,他们着急找人的时候,柜子就哐哐地发出声音,这一动静把李刚吓得一激灵,他赶紧又去拿了把刀来,慢慢打开了这柜子。   里面确实有个人。   在里面砸柜子的正是他儿子李小强,李小强被关在了柜子里。   李刚心有余悸地说:“困在里面了,你怎么不叫人!”   “我叫了!我一直在叫!”李小强委屈地说:“你们没一个人应我。”   柜子的门在里面是锁不住的,那是谁把他儿子关进去的呢?李刚一想,就惊得一身冷汗,他把儿子弄出来,又把睡着的李孝笑拍醒。   “这么吵你咋睡着的?”陈淑当晚就抽了李孝笑一顿,“你是不是和你哥商量好的?把你哥锁在柜子里啊?这种事情是能开玩笑的么!要是闹出人命了可咋办!”   李孝笑边哭边摇头。李小强也是不承认,他说,他原本就在房间里睡觉,结果半梦半醒地就发现自己被关进柜子里了。   李刚自然是不会轻易相信的,他白天问了老师问了儿子身边的同学,就是想不通这两个孩子为什么要闹这出,好话歹话都不听。   更严重的是,李小强从此睡不着觉,也不愿意吃饭,他一天比一天憔悴,无论睡在哪儿都要半夜惊醒,他说他梦里有鬼,有鬼要吃他,细问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陈淑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行:“娃啊,你要是有事就说啊,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啊!”   李小强就是摇头说没有。   李刚只好带着自己儿子去一趟诊所,一检查身体也没问题,就是精神一直紧绷着,医生说他可能是学习压力大,放松放松就好了,可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当爸的还不了解自己儿子么?叫李小强读书跟移山一样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催动一点,考了零分都不见他紧张的。   他儿子身体没病,李刚只能往别的地方想了,尤其是后面的怪事越来越多,他赶紧托朋友关系登了报纸,就希望能把这个麻烦给解决掉,玄学他也是信的,他年轻的时候就请过一个师父,那个师父说这一块儿风水好能发财运,最后就决定在这里盖了一个泥胚房,那师父说的话真应验了,房子现在翻新过好几次,住了很多年,他不觉得是房子出了问题。   陈鹤年听了,问:“你们看见过鬼的样子么?”   “没有。”李刚惨然回答:“我什么也没瞧见,但是家里的事越来越玄乎,菜园种的东西都死了,晚上的时候,那些屋顶家具啊,没事就被撞得砰砰响,等我们去看的时候呢,鬼都逮不住一只,桌上的杯子还会奇怪地摔在地上,我们家只怕是被什么恶鬼给缠上了,只能拜托小师父给捉了去,我们无冤无仇,哪里该受这门子罪。”   “只有晚上有动静?”陈鹤年说。   李刚点点头:“目前是的,现在娃娃们都是白天睡觉,已经没办法正常生活了。”   陈鹤年看了李小强的面像,眼窝凹陷,眼底发黑,本来就长得一泼猴样,现在更是难看,一眼,就知道这是被阴邪纠缠折磨的样子。   陈鹤年说:“多少天了?”   李刚答:“已经一个星期了,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们一家子都受不住。”   陈淑迫切地问:“小师父,你有办法对吧?”   “不用大惊小怪。”陈鹤年说:“你们家确实有鬼。”   “准备钱就可以了。”陈鹤年站起身,“我办事,三万块,你们自己说的,就一分也不能少。”   陈鹤年这样说,让李刚夫妻心里反而有了底,能解决这件事,三万块又算个啥呢,他们见陈鹤年提着东西往楼上走,也没多说什么。   这房子的采光不好,陈鹤年上二楼后,很快就找到了李小强的卧室,他那间卧室虽然大,但窗户朝着西边,照不上太阳,是经典的阴房。   陈鹤年从箱子里掏出了罗盘,往屋子里一放,却罕见的发现,他的罗盘的作用微乎其微,这屋子里的阴气遍布每一个角落,而今天恰好是每月的十五号,月圆时,也是一个月里,普遍阴气最重的时候,他的阴罗盘自然跟着受影响。   陈鹤年换了个道具,拿出镜子,在镜面上敲了两下:“出来干活儿。”   镜中鬼没有动静,八成是在装死。   “出来。”陈鹤年重复。   他手里的镜子没动静,而那床头对面的镜子里却发出呲呲的声音,陈鹤年在上面看见闪过了一个人影,它的手扒住了镜子边缘,先是头发像蚂蚁群一样往外面爬,接着伸出了一双苍白诡异的手,指甲黑得不像话。   它从镜子里钻了出去,头发遮挡着它的脸,等它身体全都从镜子里爬了出来,四肢着地,就像一条蜈蚣飞快朝陈鹤年冲了过去。   陈鹤年没动,眼神冷冷的,直接扬起了自己的手,抬起落下,就一巴掌的事。   那朝他冲过来的鬼顿时散成了一团雾气。   镜中鬼的真容就这样出现在陈鹤年的面前,它默默地离陈鹤年远远的,假装什么也没做过的样子,方才的伪装倒是逼人,但是气味是骗不过陈鹤年的,在挨巴掌和被吩咐之间他选择后者。   陈鹤年说:“这屋子里存在的鬼,合不合你的胃口?”   “我来吃?”镜中鬼听他这话,觉得意外。   “吃不吃。”   “吃。”镜中鬼赶紧说。   陈鹤年说:“你出点力,喂给你就是了。”   镜中鬼哼了哼:“就算吃了也不过是塞牙缝的小虾米,只怕现在它躲在哪里不敢出来了。”   “我又不担心这个,缠人的鬼今晚就把它解决了。”陈鹤年说,慢悠悠地提着箱子,“我是有别的问题要问你。”   镜中鬼狐疑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说有意思的。”陈鹤年话锋一转:“我想知道,你既然那么害怕那只鬼,但交手一次,你总能从它身上看出来一点什么。”他边说一边盯着镜中鬼,问出疑问,“它的道行有多深?做鬼做了多少年?”   镜中鬼一听就知道他在说那只差点弄死它的鬼,眼神都有些闪避,“你又想害我?”   “这对你跟我都很重要。”陈鹤年说:“要是它想杀我,捏碎你不是顺道的事儿?”   镜中鬼气极:“那你还敢招惹上它!”   陈鹤年可不在乎它的脾气:“说说看。”   镜中鬼已经气急败坏:“你非要我丢了这张老脸,说出来才成么!我百年道行在它手里如同蝼蚁,它就是个怪物!论道行也该是千年,成你我祖宗了!”   “千年……”陈鹤年听了,眼睛一转,轻轻啊了一声,好似恍然大悟,他大概认可这个评价,镜中鬼傻眼了,没想到陈鹤年还能笑得出来,他愉悦地说:“千年以前,那是什么时候?” 第20章 恶鬼缠身(三) “这两个人半只脚都进……   千年, 那可就太久远了,一条修炼的蛇要能活这么久那也都化龙了,在他们这么行里, 可不就是个怪物么。   镜中鬼揣摩他脸上的表情,非但没见到苦恼哀痛的样子,他还云淡风轻地,甚至注意力没全在这事上,难不成现在有些人,哭是笑,笑是哭?   陈鹤年已经顺手打开了那个闹事的柜子,他甚至灯都没开,没有光但是窗户外却有风刮进来, 白色的窗帘一直在飘,地上有他自己的影子。   这个房间没再叫孩子住,已经空了出来,陈刚将柜子里原先放着的东西都丢了,柜子是普通木头,外面刷了一层黑漆,就是老了点的物件,没什么特殊的。   陈鹤年按流程办事,打开箱子抽出三根香, 照旧在用点香法。   “你这不是多此一举么?”镜中鬼说。   陈鹤年没否认,但他依然在做, 就看着手里三根香,等它烧,没一会儿香就嘎嘣一下断掉两根,这屋子有带着怨气的鬼魂, 这样活儿只能算是小活儿,以往都懒得接的。   面对恶魂呢,他师父一向是能超度则不杀,只要那鬼手里没人命啊,那就都有投胎的机会,超度鬼魂呢是能攒功德的。   陈鹤年将刚才香烧出来的香灰洒在罗盘上,蹲下来,托着罗盘,对准柜子里一吹,罗盘上的香灰就沉在底部,他这样重复两次,再用手去香灰里一摸,就真摸到点东西。   “还是只毛僵不成?”镜中鬼看了眼他手里捏着的玩意。   “僵尸可不这样装神弄鬼,它们喜欢直接咬人脖子,吸人精气。”陈鹤年看着手里的一撮黑毛,思索了下,“人身上哪里会这样的毛?”   “这可不像人身上有的。”   “等等,我闻到了。”陈鹤年眼神变得认真,他脑袋一转,就站了起来。   “我怎么没闻到那鬼的气味儿?”镜中鬼窜到了这屋子的各个角落里瞧了瞧,什么也没寻到,它望着陈鹤年不可思议地说:“你鼻子比鬼还灵?”   “饭香。”陈鹤年说,他将东西放回了箱子里:“菜已经做好了,不错,这家人是明白人。”说完,他就把手里的那撮毛一丢,提着箱子下楼了。   。   李刚一直在楼下等着,仰着脖子用耳朵去听,听到脚步声就起来迎人,他赶紧到陈鹤年跟前问:“小师父,怎么样了?”   “吃饭。”陈鹤年回答。   “啊,对对,先吃饭。”李刚顺着他的话讲,朝厨房嚷了一声:“婆娘,饭熟了没啊?!”   “好了!”陈淑颠勺的声音停了:“李孝笑,快过来盛饭端菜盘!”   客厅里的人都动了起来,“坐,小师父你先坐。”李刚又去给他到了杯茶:“您辛苦了。”   陈鹤年有点烦,他本来可没有和这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打算,但是李刚将他往饭桌上带,点头哈腰地还会错了意思,李刚看见陈鹤年脸色绷起来的时候,以为他是对饭桌上的招待不满意,有些尴尬地说,“家里没准备别的,小师父你现在先担待点,晚上叫人买好菜,小师父喝酒么?来二两锅头?”   陈鹤年用眼神拒绝了他,李刚话就少了点。   这时,李孝笑走过来,她人才到桌子高,已经把洗过一遍的碗摆在了陈鹤年的面前,她只捏住了筷子底端的边缘,放在了碗上头,她抬头望着陈鹤年,细声细语地讲:“我洗过了,很干净的。”   “这丫头动手很勤,做事也仔细,是干净的。”李刚跟着说。   李孝笑又跑去收拾厨房菜板上的垃圾,她跟着陈淑忙前忙后,李刚和他儿子李小强屁股则一直粘在板凳上。   李刚笑嘻嘻地说:“小师父,你先动筷。”   等人都坐上桌了,陈鹤年吃了几口,李小强就坐他旁边,陈鹤年能注意到他的手时不时在发抖,他妈不停往他碗筷里夹肉菜,菜倒是香,但是他表情却跟嗓子里塞了蟑螂一样,捂着嘴就要吐。   这是很经典的表现,陈鹤年了熟于心,他瞥了男娃娃一眼,拿起不离身的箱子,从小黄包里取出一片已经嗮干发黑的叶子放在桌上:“把这个拌在米饭里,吃一口试试。”   很明显,李小强是这家里被缠身最严重的那一个,被阴气缠身所以体弱,影响到他的五感,再美味的东西吃在他的嘴里也会变得苦涩发腥,所以他才会食不下咽。   李小强照他说的做了,将陈鹤年给的用筷子捣碎了,拌着饭吃了一口,李刚和陈淑都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儿子,第一口是苦的,但是没以前恶心。   “再夹口菜。”陈鹤年说。   李小强真的不再觉得恶心了,吃了两口越吃越有劲儿,他两眼都在放光,“妈,我觉得好饿!”   “好好,快吃,多吃点!”陈淑喜笑颜开,更加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   “小师父,你真灵啊!”李刚免不得奉承几句,“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李刚又起身特意去给他续茶水。   陈鹤年只管夹那些着他这面的菜,不多说一句,李小强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些影响他的食欲,张着嘴嚼东西声音和老鼠啃墙一样。   反观比他要小四岁的李孝笑,小姑娘端着碗拘谨地啃着几片白菜,肉菜和她隔着有些远儿,李孝笑的眼睛盯着那盘吃了一半的鸡腿,她看上去很想夹一块儿,但一直在悄悄看她妈的脸色。   说服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李孝笑伸出筷子,她探起半个身子要去夹块鸡腿的时候,陈淑生气的声音就跟着冒了出来:“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还是这么不懂事!”   陈淑立即敲打她的筷子,鸡腿又掉回盘子里。   陈淑说: “筷子伸得远儿,嫁得就越远儿,会被婆家看得越轻!你以后还想不想过日子了?”   李孝笑急忙低下头:“妈妈,我错了。”   也许是顾及有客人在,陈淑没再纠她的错,但谁知,陈鹤年却开了口:“谁说的?”   陈淑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话,她露出一个笑脸,诧异地问:“怎么了?小师父?”   陈鹤年烦这种人:“你刚刚说的忌讳是谁告诉你的?”   陈淑这才确定他的意思,但这事儿,她也不会答,就说:“这……这不是大家伙儿都传着的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陈鹤年表情却显得严肃,“难怪你家会倒霉。”   “咋?”李刚问:“这犯了啥忌讳么?”   陈鹤年回答:“据我所知,女儿的筷子要是伸不长,她爹妈的命就会变短。”   “什么?”夫妻俩大为受惊:“还有这样的说法啊?”   “不信?”陈鹤年反问,他盯着夫妻俩的眼睛愈发的冷。   “信,信的。”李刚赶紧说:“丫头,筷子伸长点,夹吧。”   李孝笑也很惊讶,李刚催促着她,她才大胆地站起来夹菜,也终于吃到自己想要的鸡腿,她再看向陈鹤年的眼神变得迷茫和感激。   “他现在不宜吃太多肉食,要只想让他快点好起来,以后得节荤吃素。”陈鹤年接着又点了李小强。   陈淑嘴里的消瘦受苦,就是指一个圆润的正方体。   “都听小师父的。”陈淑应道。   陈鹤年都发话了,陈淑只得将李小强碗里小山包一样的肉块给夹走。   “妈!”李小强不满地叫了声,手掌直接拍在了桌子上,这动静可不小,李刚立即训了他几句。   “说话声音都变大了,好儿子,你先忍一忍,听师父的话啊。”陈淑却很高兴,儿子真的有了气色,“以后妈补偿你。”儿子瘪起了嘴,但她也只得狠下这份心。   吃了午饭,陈鹤年就叫他们家去取钱,陈鹤年不用卡,所以他要现金,先收钱后办事,迂回了两回儿,李家人决定先给出一半的钱,一万五千,一袋子的钱交到了陈鹤年的手里。   陈鹤年待在这栋房子里,楼上没有怪异的声响,也没有鬼气冒出来,等到了五点多的时候,太阳准备下山了,他才听到了啪啪的声音,这动静还不是在屋子里,而是在院子外面,有人在外面砸门。   “又是他!”李刚苦得挠头发:“小师父你来看看这个人,看他有没有问题!”李刚将陈鹤年往屋外领,“就是他出现以后哇,我们家就出问题了,他那样子可疑得很呢!”   陈鹤年出去瞧了。   这是个老男人,皮肤又黑又皱,陈鹤年没太细看,因为他太脏了,八成是将厕所里的拖把和抹布穿在身上了,冒着一股汗臭味儿,男人趴在栏杆处,头发没剪过,眼睛都被遮在发缝里,李刚说他这人脑子还有问题,谁都搞不懂他要什么,一开始还能说话,后面就成哑巴了,唔唔嗯嗯的不讲人话。   看着倒是怪吓人的,男人的动作却不激烈,他脚上有伤,站得并不稳,人肩膀上都会有三把火,越到晚上越亮,如果灭了,也就意味着要进鬼门关了,陈鹤年能看见,这里只有两个人的显得暗淡,   李小强是因为被鬼缠上了,那这个男人呢?难不成真是和李刚说的一样,他干了什么邪事和阴邪有什么关联?   李刚抱怨说:“他是上个月跑到这一带来的,睡桥底下,靠收废品活着,我们家好心把不要的东西都给他了,平常根本见不到他的人,后面他堵在我们家门口,怎么赶都不走,就要往我家里钻,我给他钱,他都不要啊,我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流浪汉的眼睛是往他们这里的,他的手不停拍,呼吸声也很重,或许他是单纯的老了,病了,所以才活不长了。   “爸爸,你快把他赶走!”李小强躲在李刚的身后,“他肯定是来害我的!快让他走啊!”   陈鹤年却注意到,流浪汉在这时候摇起了手。   显然,他不是个傻子,他能听懂话。   “他在说谎,这小娃娃心里可有事呢。”镜中鬼没忍住从镜子里钻了出来,它嬉笑着,就喜欢抓住人的心声。   显然,那怨鬼和李小强脱不了干系,不然它怎么偏偏就找上这个男娃娃呢?   镜中鬼说:“这两个人半只脚都进地府了,你觉得谁会先死?”   陈鹤年一只手插兜,默默地从这些人身边离开,他站得远远的:“那就等着看戏吧。”他脸上只有一个淡淡的笑容:“月亮要出来了,希望晚上不会太无聊。” 第21章 恶魂缠身(四) “没准是想吃了你,是……   李小强在旁边又喊又叫, 把屋子里的陈淑也惊动了,她手上的水都没干,往腰上一擦就跑了出来, 她瞧见那流浪汉,气汹汹地对他威胁着说:“你另一条腿还要不要?!再跑我们家来吓唬人,我叫人把另一条腿也打断!看你怎么走!”   “婆娘,你怎么说话的!”李刚赶紧拉住了陈淑,就怕她一头热就跑出去流浪汉打起来,这不体面,更何况还有外人在,但是他一扭头,才发现陈鹤年站得老远儿, 脸都瞧不着了。   陈淑可不就是心疼自己儿子,她已经把罪过都算在了那流浪汉身上,“只弄他一条腿已经仁至义尽了,警察都撵不走的狗皮膏药,他要是人贩子怎么搞,我儿子要是没了,我得跟他拼命!”   流浪汉指了指自己,先是摇头,再是摆手, 他很费力的说话,单看口型看不出什么话来, 他用手去指门锁,大概是在否认刚才的形容,想进来,这夫妻俩没理他, 他似乎也习惯了,拍了半天也累了,就拖着那条断腿挪了挪位置,没站在大门口,而是坐在门前的角落里。   有声音,有声音溜进了陈鹤年的耳朵里。   陈鹤年听到了铃铛声,他扭头,确定是他挂在屋里的警示铃发出了声音。   缠着这家人的鬼它出现了!   陈鹤年飞快闪进屋子里,跑进去,很快就闻到了微弱的鬼气,他精准地用眼睛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影子。   陈鹤年跨出去三两步,拽住扶梯,手臂一挥便从袖子里抛出一根银针,银针上穿着一根红线,指尖发力,那根针头插进墙纸里,陈鹤年挡在一团突兀的黑影的面前,刨针的手还没收回来,直接横在楼梯边,“抓住你了。”   陈鹤年用红线拦路,接着就伸手去捉它,谁知那黑影又矮又瘦的一团,还窜得飞快,直接从红线底下钻了过去,他微微一愣,随即对镜中鬼喊道:“去拦住它!”   黑影从一楼窜上了二楼,镜中鬼却比它还要快,先一步悬浮在天花板上,它的惨白的一张花脸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长发如同千万银针扎下来,将那团黑影死死钉在地板上。   “吃了你,嘿嘿。”镜中鬼邪邪笑了一声,空气几乎都在那一瞬冷缩了,它已经张开那饕餮大嘴,要一口将黑影吞下。   谁知,陈鹤年却在这时甩出一根红线,直接绑住了镜中鬼的身体,勒住它的脸,手一拉,将它绑着麻花拽了回来。   镜中鬼扑腾地摔在地上:“你干什么?!”它简直气得发狂。   “谁叫你现在吃了。”陈鹤年脸色严肃地说。   “它跑了!”镜中鬼还没发泄完自己的不满,结果就趁着这两句话的空隙,黑影已经飞快冲进了李小强的房间里。   陈鹤年跟过去,手里捏着线,但是房间里已经没有它的踪影,他循着气味找到了窗户上,窗帘被风吹得很高,板缝里还留下了几根带血的黑毛,透过窗户往下看,下面是他家的菜园。   鬼已经跑了,陈鹤年回头给镜中鬼松了绑。   “那就是一只刚死不久怨气还没散的小鬼,我一口就能吃掉,不是你说给我吃的么?你刚刚拦着我干什么?!”镜中鬼很生气,但陈鹤年说起话来比它还要强硬:“我没允许你吃,你就得乖乖闭紧你的嘴。”   “这是我的规矩,赶紧习惯。”   陈鹤年的规矩,正是他师父周羡之定下的,在做事前,周羡之都会对他重复一句话:“人死成鬼,有怨则听其怨,鬼若无罪,必不伤鬼。”   “多和人打交道就会发现,那些个阿飘啊单纯多了。”   他师父知道的事很多,却从未带他和道上的人打过交道,他们流转不同的小镇和农庄,最后在这里开了一家店。   镜中鬼做出一张赫人的鬼脸,磨着牙齿。   陈鹤年则看着那几根黑毛,“它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镜中鬼冷呵着:“没准是想吃了你,是鬼都想赌一把,万一真吃到嘴了呢。”   “不像。”陈鹤年的直觉告诉自己,那鬼不是因为他而出现的,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纠结,“下次问它好了。”   鬼自然是会再出现的。   三更,一直是最适合闹鬼的时候。   等天完全黑了,陈鹤年独自呆在李小强的房间里,他没躺在床上,弯着腿侧坐在窗户上,脑袋靠着窗户柱子,外面的风都吹在他的脸上,头发都别在肩后,还是会有发丝拂过他的脸颊鼻翼,他闭上眼,随着均匀起伏的呼吸,安宁的小憩。   楼下墙上的大钟还在滴答,滴答……   陈鹤年半睡半醒着,头朝另一侧歪了歪,就差栽下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了他的脑袋,触碰到了他的脸颊。   陈鹤年在那一刻就彻底惊醒了,他翻了个身,从窗户上跳下来,身旁却空无一物,他手指摸了摸那根红绳,还有没散去的余温。   看情况,现在该是十二点往后走的时间,陈鹤年提着箱子走出房间,轻轻踩着地板往屋子里查探,他已经闻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气味。   陈鹤年踩上楼梯,咚,咚……屋子里只有他的脚步声,灰黑的一片只有玻璃附近才有些反光颜色,最后,他站在一扇门的面前。   这是一楼的厨房。   在厨房里,他已经听到细碎的声音,是牙口在咀嚼。   陈鹤年从箱子里出一根红线,捏在手里,将厨房的橱门拉开,咯呀一声,他就看见一个人影正趴在地上,脑袋栽得低在吃着东西,正是李小强,他回过身来,满嘴血汪汪的,嘴巴还一直在嚼,睡衣下全是刺目的血,指甲缝里还卡了几片鳞片,原来他正啃着一条生鱼,从腹部吃了起来,嘴巴上还叼着一颗大鱼鳔,肿大的透明白皮和眼珠似的。   “好吃么?”陈鹤年皱了皱眉头,扶着门往后退了两步,“你吃饱了么?”   “你是只饿死鬼?”   李小强明显是被鬼上身了,他就算要动,手和脚也都是撑在地上跟动物在爬一样,他不吃鱼了,突然扑到厨房台子上,打碎了酱油罐子,还有一垒瓷碗,厨房里劈里啪啦地响。   他在陈鹤年面前徘徊,也许是在警惕,也许是在挑选下手的时机,他的眼睛苍白如鱼肚。   陈鹤年却看见他身上长满了黑色的毛,这像什么呢?   李小强在喘吠声里龇起了牙。   “你先走。”陈鹤年特意给李小强让了一个道,朝外面指了指,这娃娃身上太脏了,他可不想给自己衣服上沾上鱼腥。   李小强就这样从门口窜了出去,跳进客厅里,他脚下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刚才鱼肉,地板上全是红色的脚印,也带出一股腥味儿。   李小强在客厅里连滚带爬的,闹出一阵儿大动静,陈鹤年不得不管管,一红线跟着甩了出去,抽在了李小强的后背上。   陈鹤年说:“从他身上下来,我们单独聊聊。”   李小强晃了晃脑袋,叫唤了一声,他八成是没听懂自己的话,陈鹤年就又抽了两鞭子,直接将那股黑影从李小强的身体里给打了出来。   “怎么了?”李家人也跑了出来,“这是怎么了啊?”   “天啊——!”他们瞧见那地上的血,吓得要昏死过去。   陈鹤年冲着黑影步步紧逼,势必要将它抓住,谁知黑影却在眨眼间消失了,消失得无声无息。   陈鹤年都有点纳闷了。   李小强恢复了神智,趴在地板上哇哇大吐,他嘴里全是恶心的鱼腥味,难受得他上吐下泻,但是喉咙却被鱼刺卡着,他憋红了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哀嚎。   “还不快去拿醋!”陈淑扶住李小强,吼了李孝笑一声,吼完赶紧去安抚儿子,“娃啊,你忍一忍啊,再忍一忍。”   “快看外面。”镜中鬼出现在陈鹤年的面前,它挑了挑眉,脸上带着点玩味儿。   陈鹤年往天上看,原本如圆盘的月亮竟然多出了一个缺口,天狗食月!有邪物要出?!   霹雳一声!天上又凭空打下一道闪电。   漆色的夜幕下闪过一道白光,划过玻璃,接着,陈鹤年就听见了粗重的吠声。   原来,这鬼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条大黑狗。   黑狗就这样出现在客厅里,它踩在废渣上移动,浮动的毛发像一团气流,体型很大,全身发黑,眼珠却是白色的,它龇着牙,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的方向,它还在徘徊,一刻比一刻更显得压迫。   而李小强尖叫了起来,这声惨叫将李孝笑从厨房李找来的白醋都震摔在地上。   “养条狗都比你有用,这点事多做不好!”陈淑骂道:“连个瓶都拿不稳么!”   陈淑和李刚明显都没看见那只黑狗,李小强身体都抖成塞子了。   大黑狗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它像悬在天上的云,一吹就散了,视线里很快没有了它的踪影,但地板上却开始出现爪子的痕迹,冒出利器割裂的呲呲声。   地上源源不断冒出痕迹,能看出这是一条狗的轨迹,它似乎,是离李小强越来越近了。   “别过来!你别过来!”李小强吓得不敢睁眼,一个劲儿地往陈淑怀里钻,陈淑都不知道他的恐惧来自哪里,只能抱稳他。   “小师父!你快点做什么吧!”李刚不敢碰李小强,在边上急得团团转。   “它,它……”李孝笑想说些什么,她妈却狠狠地抓住她的手,拽了一把:“没看见你哥在受苦么!还不快想办法!”   李孝笑捂着自己发痛的手,这些她哪里知道,只能无措地站在那里,事实上,陈淑这句话是特意说给陈鹤年听的,她不满没有摆在明面上。   陈鹤年却跟没听见一样,只看戏似的站在那儿,脸上甚至是一副平静的冷漠。   “啊——!”李小强又惨叫一声,这次叫得比刚刚还要痛苦。   只见他的脚上开始流血,裤腿直接被撕裂,这次是他的脚下出现爪子的痕迹,皮开肉绽,四条血痕落在他腿上,看架势是要剜下他的肉。   好大的怨气。   陈鹤年都被这扑鼻的味道刺得打了个喷嚏。   “天呐——!你,你快救救我儿子啊!”陈淑跟着尖叫起来,她伸手过去却什么都没抓到,压根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害她儿子。   “小师父!小师父!你快想想办法呐!”李刚在陈鹤年耳边喊。   陈鹤年也该出手了,他将一把香灰朝李小强腿上一撒,那狗的形状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他欲用红线捆住它,红线缠在狗身上的时候,谁知那狗的身形却在一瞬间暴增几倍,竟就将他的红线挣断了,那逆向的推力让陈鹤年在地上滚了一圈。   黑狗暂时从李小强身上离开,但见势又要扑回去,陈鹤年赶紧从箱子里取出一只铃铛,摇荡起来。   那铃声对那狗起到了一点作用,黑狗难受地晃着脑袋,陈鹤年站直了身,给了镜中鬼一个眼神,镜中鬼立即围了上去,它变作和狗一样大的身形,头发缠过去。   可大黑狗却猛地吼叫一声,它踏云般撞碎了玻璃冲出了窗外。   陈鹤年立即追上去,到外面一看,大黑狗正站在屋檐上,那月亮就在它背后,越来越黑,原来那天狗食月的异象是由它形成的。   “是我看错了,这狗可不简单呢,它身上竟然有功德,这世结束便能成天狗,但是它现在怨气化鬼,在这月圆之夜吸收精气,要成阴门犬咯。”镜中鬼说。   阴门犬,又称作地府的看家狗,阴起来跟阴差一样,能将人嚼碎了送进地府。   “这样就不好对付了。”它不满道:“你早让我吃了它,就不会有现在这些事。”   “你吃不成它了。”陈鹤年抬头看了那黑狗一眼,冷硬又坚定地说:“它既然有功德,我就该超度它。” 第22章 恶鬼缠身(五) 狗不是人,但陈鹤年就……   陈鹤年站在黝黑的夜下, 那只黑狗则在屋檐上眺望,连吠了好几声,鬼魂的声音悠长飘远, 像鼓声的长鸣,而它的听众只有陈鹤年一个。   黑狗的身躯成了残缺月亮的投影,它灰白的眼珠朝着一个方向看去,最后犬吠声止住了,变成了肺里吐出来的嘟囔,跟飞沙一样消失在夜幕下。   黑狗离开了。   陈鹤年忍不住说:“它居然丝毫没有要吃我的想法。”   “怎么?”镜中鬼旋绕在他的身侧,嬉笑着在耳畔低语:“鬼不想吃你让你的小心肝受伤了?”   “不,因为它是来报仇的。”陈鹤年沉默了会儿,“我比较好奇它的怨气。”他扭了扭手腕, 用了一握,手指绷紧的力量让皮肤上的青筋显露出来。   镜中鬼立即从他身边离开。   狗不是人,但陈鹤年就是它眼里的好啃的骨头,狗不要骨头却要咬人,这只黑狗的恨明显大过了它的欲。   陈鹤年走回屋子里去的时候,李刚已经给李小强的伤口止了血,擦洗了脸,换了身干净衣服,男娃一直在陈淑的怀里啜泣, 眼睛模糊得快要昏厥过去了,陈淑提议要去医院上药, 伤口很深,都快要将他骨头弄断了。   李刚正要去用座机打电话,陈鹤年一出现就叫住了他,“不能去医院。”   “为什么?”李刚停住按键的手, “不让医生看看,我们不放心呐。”   “他去医院就只有死路一条,除非你们把医生请到家里来。”陈鹤年缓缓说来缘由:“医院阴气重,死人多,他现在被鬼缠上,折腾得阳气太弱,去了医院没准就被鬼差勾了魂去,而且这伤口又不是普通抓伤,听我的,去准备熟糯米,敷在伤口上别让伤口化脓。”   夫妻俩听了觉得有点道理,陈淑说:“那我先带娃回去休息。”   “等等。”陈鹤年飞快走到他的面前,拦住两人:“我有话要问他。”   陈淑有些纳闷:“什么事,他都这样了,一定要现在说么?”   “关他命的事。”陈鹤年直接上手将李小强一把拽到自己旁边。   陈鹤年问道:“那狗怎么回事?”   “你做了什么让它那么恨你?”   李小强声音微微弱弱地,躲避着陈鹤年看来的视线:“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陈鹤年呵了声,“你会不知道?它恨不得要把你开膛破肚了,你现在装无辜又有什么用?”   “小师父,你怎么能这么对孩子说话呢!”陈淑有些不高兴了:“他才十四岁,他能做出什么事?”   “我正想知道他做了什么事。”陈鹤年不顾她的反应,掐住了李小强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跟手里提着一个沙包似的拖了一米远。   陈鹤年将他直接摔在地上,“你怎么害它的,你对那条狗都做了什么,现在就说出来。”   “说——!”   陈鹤年那冷酷的样子将李小强吓哭了,他抱着腿哭嚎:“我不知道!妈,我怕!妈——!”   陈淑立即冲过来,瞪着陈鹤年:“你这是干什么啊!他就是个孩子!什么狗?一条狗而已,那又能咋了!狗命还比人大不成!不是你的事你管什么!你抓你的鬼就好了啊!”   陈淑过来抢儿子,用指甲作势要抓要挠,陈鹤年可不想和她碰到一起,就把李小强还给她了。   “小师父,你也要讲道理啊。”李刚也跑过来帮忙,把陈鹤年拦在前头,“我娃哪里知道这些,那鬼是条狗?那不就好办了么?你肯定是有法子灭了它的对么?”   李小强被他妈护在怀里,陈淑着急忙慌地哄他,李刚站在母子前,碍于面子还有些讨好地说:“只要您能把事解决了,钱再给您加一万成不?”   “好啊。”陈鹤年应了。   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半个身体都融进了阴暗里,离李小强远远的,远远地对他说:“你什么时候想说,再来和我说吧。”   陈鹤年的声音显得平静淡然,他没动。   “好好好,就这样办。”李刚见陈鹤年还算好说话,就放心了,“婆娘,上去吧。”他们身上的睡衣都没换,凌乱得很,太晚也有些累了。   李小强和陈鹤年对视了一次,就不想再看第二眼,那是一双明亮却冷的眼睛,李小强一哆嗦,赶紧跟着他妈搀扶着走了。   陈鹤年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李小强不敢回头,只能忍着痛,走快些。   等人都上去,进房间里去了,这客厅就剩下两个人,李孝笑放下了拖把,朝他走去。   “我,我认识那条狗。”李孝笑说。   李孝笑明知道他的表情不是怎么待见人,但还是壮起胆子走到他面前。   “外面的那个人,总是守在门口的那个,狗是他的,他不是坏人,狗也不是坏狗。”她是来求情的,李孝笑说:“爸爸妈妈不知道,他们只是爱哥哥,因为只爱哥哥,就不会管别人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伤害它,把它赶走就好了。”   陈鹤年回道:“不可以。”   李孝笑表情显得不知所措,一点微弱的勇气换来的拒绝让她变得惶恐,而陈鹤年语气显得冷漠而刻薄:“求人不如求己,没人教你,就自学,没人救你,则自救,你的话,我根本不会听的。”   说完,他转身要走。   李孝笑没办法去追,因为她地还没拖完,早上她妈起来看她没扫干净就要骂她了,而陈鹤年拒绝了她,她就没有再开口的机会了,她就只能这样沉默地看着陈鹤年走远,继续拿起她的拖把。   等夜足够深,屋子里的人就都睡着了。   李小强睡进了爸妈的房间里,一张大床,他挤在父母的中间,他的腿被垫在枕头上。   他刚睡了一会儿,就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黑狗趁他睡着的时候啃他的另一条腿。   他被吓醒了,伤口让他疼得睡不着觉,跟有虫子在咬一样,他低声呜咽着。   李小强每天都重复做一样的噩梦,白天也会听到狗叫,餐盘上的肉变成一只大狗头看着他,他都快觉得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李刚背了一下身,床咯吱咯吱地响。   这动静就将神经紧绷着的李小强吓了一跳。   也不只有床的声音,李小强脑子里嗡嗡的响,那条大黑狗朝他扑过来的样子他依然记得,并不停在他脑子里重复着,他不敢闭眼,又不敢睁眼,生怕一睁眼就是那条狗的张大的嘴和牙齿。   他还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李小强心跳越来越快,他现在有点想尿,但厕所他是一定去不了的,他把自己蜷了起来,闭着眼黑漆漆的,却忽地听见了声响,他爸妈都没有动,床下却传来了飒飒的声音。   是单纯的风?但是他爸妈睡前就关好了窗户,也关好了门。   李小强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他的突然觉得自己的衣服被拽住了,在把他往床下扯。   有什么,一定有什么东西在!   它其实没有走!那个贱师父根本没有把鬼抓走!   “妈妈……”   李小强声音跟蚊子声一样小,他听到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他脑子里那根神经都要炸了,最后他还是睁开了眼,他看见了李刚侧着的后背,黑色的,什么也没有。   李小强本来还想松一口气,谁知眼前的黑影突然动了。   那是大狗的毛发和它的眼睛。   原来,黑狗正趴在李刚的肩膀上,在朝他看。   对上那双眼珠,李小强呼吸都停止了。   “啊——!”他惨烈的大叫一声。   黑狗又扑了过来,他大喊大叫地滚下了床,不管他怎么叫,他爸妈却还在睡,他摔在地板上,地板又凉,他身体又痛,可能伤口又流血了,他疼得大叫。   黑狗就坐在床上。   李小强盯着他,爬到了最远的角落里。   那条狗竟然在笑。   “你还撒谎。”黑狗开口说话了,它舔了舔自己的毛发,亮出了自己锋利的爪牙。   “我要把你撕碎……”   “你,我要吃了你,没人能救你了,你要死了。”   “不要,不要——!”   “你不要过来!”李小强一个人,都顾不上身上的疼了,他看着黑狗朝他靠近,崩溃地哭了出来,“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吧!”   黑狗却扑过来,一爪子挠在他肚子上,李小强看到自己的身体破了一个大洞,抽搐着几乎疯狂地叫喊。   “娃!你别吓我啊!”陈淑和李刚都蹲在李小强的身边,而李小强的眼睛一直盯着一个方向,不停地喊叫,朝空气拍打着胳膊。   “快喊人救命呐!”陈淑喊。   “门打不开!”李刚跑到卧室门边,转动门把锁,可是门却锁死一样,怎么也打不开,他急着用身体撞门。   李小强看着黑狗把他的肠子都掏了出来,他好疼,疼得发抖,口吐着白沫,手脚冰凉。   陈淑拍着李小强的脸,急得掉眼泪,“娃啊——!你别吓妈啊!你醒一醒,妈在这啊!”   李刚那身板,门没撞开自己倒先摔在地上,两个人就围在李小强身边,急得跺脚。   这时。   咚咚两声。   外面有人在敲门。   “出什么事了?”陈鹤年那平缓的音调如天籁之声。   门也突然开了,陈鹤年就站在门口,他修长的身体立在那里,李刚如看到救星,喜得直掉眼泪,“快看看我娃!他快不行了啊!”   李小强的腿伤口又裂开了,地上拉一条血线,他□□都湿了,一副狼狈惨样。   “你们不用着急。”陈鹤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微笑着说:“他这是做噩梦了。”   “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陈淑怒吼了一声:“你倒底能不能救人!”   陈鹤年遂了她的意,上前手掌一挥,“好了。”   “好了?”   李刚夫妻发懵地看着他。   只见一团黑雾紧接着从李小强身上冒了出来,镜中鬼摆摆手回到了陈鹤年的身边。   李小强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的眼睛真的慢慢恢复清明了,有好转的迹象,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眼睛都已经哭肿了,嗓子也喊哑了,他摸着自己的肚子,才发现自己什么事也没有,黑狗没有掏空他的肚子。   但是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陈鹤年。   陈鹤年俯下身,目光凌厉地射向他。   李小强能看见他脸庞清晰的轮廓,陈鹤年轻挑着眉,眼神还是不冷不淡的,压着唇角说:“你现在…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我可以帮你解决烦恼,但机会…”陈鹤年竖起一根手指,“只有一次。”   那声音李小强听进了耳朵里,他现在再看陈鹤年,跟看画里的神仙一样,神仙显灵在眼前,他恨不得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跪着求他。   李小强哽咽着,埋头痛哭起来;“我什么都说,你救救我吧……” 第23章 恶魂缠身(六) “要么我超度你,要么……   李小强说, 他是某天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的那条狗,那条黑狗每天下午都会在路边游荡,它不怎么靠近人, 但那天不一样,他走路的时候黑狗跟了上来,它也许是饿了,一直流着口水冲他叫,他就去厨房里拿鱼肉喂它,它不吃,还要咬他,他当时太害怕了,就用棒子打了那条狗, 不小心打中了脑袋,狗就倒地上直接死了。   陈鹤年说:“尸体在哪儿?”   “就埋在菜地。”   “现在带我去。”   李小强顶着那双红肿的眼睛往外一看,原来太阳已经出来了,已经是早上了,李刚驮着他,背他下楼,他给陈鹤年指了一个范围。   陈鹤年看了一眼土,就清楚尸体的位置了:“挖开。”   李刚又去找锄头。   “去照顾你哥哥。”陈淑对李孝笑嘱咐一声,就拎着锄头和李刚一起挖。   陈鹤年轻微地偏了偏脑袋, 悄悄对身边的鬼影说:“去,看看外面的人还在不在, 在的话,就把门打开,让他进来。”   镜中鬼在一旁埋怨地盯着他,是的, 它真的成了这人手底下的奴隶了,一会儿要去吓唬小娃娃,一会儿又是开门的工具,结果陈鹤年压根没看它,它哼了声,消失了。   一锄头挖下去之后,陈鹤年的视线都聚集在那土上。   “红土?”他走近蹲下来看。   李刚又挖了几下,刨出来的都是红土,这是大面积的,脚下踩着的都是,李刚问:“有问题么?这地是一个风水师父选中的,后来他有事离开,就让给我了。”   陈鹤年再看了一眼他们的屋子格局,回道:“没有问题,是个开财的好风水。”地为红土则是脚乘朱雀,借力上青天,白墙红瓦为大开之势增增日上,铁栏杆为缚气不外入,就成了一个阴内阴的风水宝地,谁住着都得发财。   “那就好。”李刚听了,更放心了一些。   “但是这样好的风水已经毁了。”陈鹤年接着说,“非但不涨福,还会消财耗命。”   “啊?”李刚的笑容还没有收住就僵硬了,“这是为什么?”   “你继续挖。”陈鹤年说。   他已经知道原因了。   小孩没有埋很深,几锄头下去就看见了黑色的毛,那黑狗的脑袋都瘪了,可不是一棒子能打成的。   陈鹤年说:“把尸体弄出来。”   李刚夫妻有点嫌晦气,捂着鼻子用布把它抬了出来。   黑狗的全貌就露了出来,奇怪的是,它的尸体居然没有腐烂。   “这样纯正的黑狗,那些阔佬们都喜欢养在家里看家护院,知道为什么么?”陈鹤年徐徐说:“因为黑狗阳气旺盛,有驱邪的作用,对于我们道上来说,它更是祥兽,你儿子把它尸体埋在这属阴的红土里,自然直接破了外阴风水,成了倒内阴,冤魂必成怨鬼!”   “小师父,那你有办法将它收了吧?”李刚说。   “当然。”陈鹤年说,“将尸体火化再供上香火,日日祭拜,便能慢慢消解它的怨气。”   李刚脸色发苦:“这样麻烦?就不能直接解决了?”   “那就是另外一种方式。”陈鹤年说:“不过你儿子一定熬不过今晚,十六,同样是月圆之夜,它只会比昨夜更强,到时候我也不拦着,等它吃了你们,我也好让它灰飞烟灭。”   “这怎么成?”李刚急了:“那就烧了吧,把尸体烧了!”   “又不是你烧,你急什么?”陈鹤年淡笑道:“火葬尸体前,自然要先问过亲友。”   “它一条狗,还要去哪里找别的狗哇?”李刚烦了。   “不用你们找,他不是已经来了么?”陈鹤年说,“而且,他可是个人呐。”   众人一扭头,就看见一个黑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正是成天躺在他们家门口的流浪汉,他发黑的脸上还有些灼红颜色,每吐出的一口气都有些费劲儿。   “他怎么进来的?”陈淑一瞧见他,脸色就恶劣起来。   流浪汉看见这么多人,有些局促地缩了起手,他嘴巴不停啊啊着,卑微地朝他们摇头。   “你的狗在这里。”陈鹤年对他说,指着黑狗的尸体:“你可以选择把它直接带走,也可以交给我,让我来超度它。”   也不知道那流浪汉听见了没有,他歪着脑袋朝这里撇,张着嘴在吸着气,最后终于看见了地上的黑狗,他啊地怪叫了一声,步子明显变急了。   他这一急,腿就瘸了一下,膝盖猛地磕在地上,用手掌撑地,他又很快爬了起来。   流浪汉摸到了黑狗的尸体,只是尸体已经臭了,冷了,只因为魂魄不散,尸体才有没有腐败,他脸色没变,手在狗身体上摸了摸,毛都硬了,穿过了他粗糙的手,那黑狗的脖子上还有一条红绳绑着的小铃铛。   流浪汉赶紧抱起了尸体,就要走人。   “把狗放下!”   “不准走!”   见陈鹤年没说话,李刚夫妻俩立即围了上去,挡着他的路:“我儿子都被它害了,你还想走!把尸体留下!必须把这畜生给烧了!”   流浪汉睁大了眼睛,啊了一声,嘴巴也睁得大,可他又说不出话。   但是陈淑和李刚开始拉扯他的手,他们要把尸体给抢过来,黑狗的铃铛随着摇晃响了起来。   “你养的畜生!死畜生!”陈淑恶狠狠地骂道。   流浪汉急了,一边抽气一边用鼻子吐气,他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他们,他的嗓子跟被刀割一样疼,却状若嘶吼:“小狗!”   “这是我的小狗!”   他扯着嗓子,沙哑地蹬腿咆哮:“我的小狗!”   “啊,唔……”   流浪汉居然发出了声音,他原来不是个哑巴,他的声音很难听,更类似于绝望的怒吼,他带着泥垢的指甲紧紧插进黑狗的毛发力,他在用身体拉扯,用肩膀撞,用头挤,他死劲扭着身体,几乎拼尽一切。   但那条瘸腿已经不能支撑他蛮力的动作,他倒下了,他笨重地摔在地上。   流浪汉呜呜两声,拖着疲惫的身体压在黑狗的尸体上,他咬紧了嘴,眼睛仍然瞪大着,不松手。   陈淑几乎疯狂地撕扯他,推搡着,最后更是用上了拳头,他们咬牙切齿,脸上愈发的狰狞,他们的拳头砸在了那副瘦弱的身躯上,用脚踹流浪汉腿上的伤口。   “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打他!”李孝笑大喊了出来,她跑了过来,这大概是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如此响亮的说话。   她的身躯不大,声音却是用身体发出来,是有力量的,她冲了过去,就这样冲到了流浪汉的身边。   李孝笑用身体去撞李刚,奋力撞自己的爸爸:“这是他的狗!是他的亲人!”   “爸爸妈妈,是你们错了!你们不能打他!”   李刚用手甩开自己的女儿:“这可是你哥哥的命!你向着谁呢!”   李孝笑摔在地上,她又爬起来,去抓她爸的手,“你们爱哥哥!那他就不能爱他的狗么!”   她再一次跌倒,又再一次爬起来,如此反复,她竟然不觉得疼,不觉得疲惫,如此,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什么可怕的了,她拧紧着眉,目光变得越来越坚定。   但是再一次摔倒的时候,却有人直接把她拉了起来,那人的动作并不温柔,直接是扯着衣领用提的。   李孝笑惊讶地看向那人,竟是陈鹤年。   陈鹤年将她从这场争斗里拽了出来,手一甩将她拖到身后。   不知何时,那扭打着的身体下竟然多出了一团黑影,一声充斥着恨意的犬吠发了出来。   浑然不知的李刚夫妻俩,猛地被一股阴风给撞飞了,两人直接摔出一米远,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没再站起来。   “你来了。”陈鹤年定眼看着黑狗的魂魄,“我就知道,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你上一次出现也是因为他,你听见了,你还想保护他。”   黑狗出现在他面前,它围绕在流浪汉的身边,磨着牙齿,不停发出沉闷的警告低吼。   它叫着,同时也被射来的阳光灼烧着。   黑狗的叫声越来越虚弱,而它身下的人并不能听见它的声音,但它不停徘徊着,不肯离去。   流浪汉还趴在地上,死死护着尸体他几乎头破血流。   “你本身非恶,就算成不了天狗,也能成阴犬在黄泉为鬼魂领路,可你现在若杀人,就会成为真的怨鬼,无法转世轮回,你会忘记自我,忘记你在乎的人,直到变成一方邪祟祸害,除了我,到时候,也会有别人来灭了你。”陈鹤年静静对它说:“要么我超度你,要么我灭了你。”   “你若有怨,我帮你抱怨。”   “白天,你可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入梦来吧,让我瞧瞧你的前身过往。”   陈鹤年手持红线,将红线挥出,黑狗弥留之际看了一眼地上的流浪汉,呜咽一声,发出了悲伤的声音,红线捆在了它的身上,陈鹤年已将其困住,又将镜子亮出,镜中鬼出现,与他合力将这只黑狗的魂魄一并拉入镜中…… 第24章 恶鬼缠身(七) 有福有福,你还在么?……   它是个消防战友, 一只搜救犬,它被一群人养着,有一群朋友, 它会出现在消防站,会在车上,更多的时间在一些废墟下,它的鼻子很灵,也很会找人。   它没有什么特别的血统,它是条黑狗,毛很尖,皮肤很滑,摸起来的手感并不好, 它不漂亮,就是一只土狗,是适合上饭桌上的狗,它从小流浪,最后消防站的人遇见了它,让它从骨瘦如材变大变壮。   那时候它刚好六岁,有个地方发了大水,好多屋子都被冲垮了,人也不见了, 它被人牵着开始找人,没日没夜的, 等大家休息的时候,它还在废墟附近,它高兴地叫了一声,因为它又闻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好像是被压在木头底下了,它先跑过去确定那人的位置,还没叫人,就被捂住了嘴。   它昏了过去。   等它再醒来时,已经闻不到朋友的气味,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它被用绳子捆着,脖子没有狗链,原本身上的衣服被扒了,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它闻到了血的味道,那是它同伴的气息,是死掉的味道,这让它凶狠地龇起牙,地上有几只被剁掉的狗爪子,笼子里的狗不停在叫着,它们挤在狭窄的铁笼里,颓废,沮丧,害怕。   狗贩子觉得它个头大,担心它因为惊恐变瘦,就想赶紧把它杀了,正在外面磨刀。   黑狗的脖子上被捆了一条绳子,绑了个死结,这种感觉它知道,消防站的朋友们陪它做过很多次演习,它的牙齿很锋利,黑狗悄悄咬断绳子,这对它不难,笼子里的狗都在叫,外面的人用刀拍了拍磨刀石,这样里面的狗就不敢叫了。   只可惜,它咬不开门锁,它帮不了这里的其它狗,它冲看门的人咬了一口就跑了。   人在后面追赶它,但它跑得快,它身体矫健跑进巷子里,别人就追不上它了,但它回不了家了,它的鼻子闻不到回家的味道,它埋头走在陌生的路上,脚掌踩着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好远,它大概是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它汪呜一声,低声的喘吠。   黑狗还有些饿了,可哪里有吃的?它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人会拿东西驱赶它。   它不停走着,走累了,就找了一条寂静巷子,它看见了堆积的废纸,墙上还搭了一个棚子,黑狗走过去,寻了一个位置趴在那里,它闭上眼,缩成一团黑球,它想念以前的家,想念那群朋友。   黑狗睡着了,是人的脚步声将它惊醒。   它立马坐了起来。   立起来的东西是一条狗,一条黑狗正仰着头盯着他,男人也是愣了愣,没想到会跑来一条狗,他挥挥手:“去去,这里是我的地盘。”   黑狗低下脑袋,在男人的驱赶下,它走到一边冰冷的水泥上,但它走不动了就趴在一边的角落里。   黑狗的脑袋伏在地上,它看着男人。   过了一会儿,它闻到了一点香气,它又立马站了起来,望过去,它确信,那是吃的。   黑狗舌头伸出来,舔了一圈嘴,朝男人叫了一声。   “干啥?”男人对狗说:“你还想吃啊?”   男人护着饭盒:“我就一块儿排骨肉,还能分给你不成?”   黑狗扭了扭头,只是卷着舌头舔嘴。   男人呵呵一笑,他手里有一盒中午的剩饭,一份煎饼,他今天靠卖废品赚了十块,五块钱的煎饼,昨天晚上剩饭拿出来热了热,那一块儿排骨还是厚着脸皮跟一个老板讨的。   黑狗站在那儿,垂丧着脑袋,它的眼睛很亮,视线比黄毛的狗要明显,男人还是第一次在吃饭的时候被盯着。   他看着黑狗一直用爪子划着地板,它一直可怜地嘟囔着,最后被它叫烦了,男人就将吃了肉的骨头丢到了它的面前,“只有骨头了,爱吃不吃啊。”   黑狗叫了声,立即埋下头啃掉了骨头。   “一块儿骨头都吃得这样急,没吃饭呢!”男人乐呵呵地对它说:“也对,你是条狗,一个畜生,哪来能和人比呢!我倒是活得跟条狗一样。”   黑狗似乎因为男人的让步,大胆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它端坐在男人面前,摇着尾巴,吐着舌头。   “做什么?没吃饱啊?呵……”男人吃掉了煎饼,就见黑狗眼巴巴的盯着他,它的肚子还叫了起来。   “还真没吃饱,吃吧。”男人把剩饭倒给了它:“可别在这成了饿死鬼。”   黑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地上的米都舔了个干净。   男人收拾了东西,穿这件大外套就睡在了自己的纸板上,睡了一觉,醒过来被毛扎了一下脸,他呛了声,朝那狗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你咋还这里?”   “去去去,走开!”   黑狗被赶了起来,男人瞪了它一眼,拉紧衣服,去别人店门口接了把水,抹了一把脸就拿出一条捆绳。   黑狗立马站了起来,它警觉地朝男人盯过去,还大声叫了一声。   男人只是将绳子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拖起自己的木推车,他头也没回拖着车往外面走。   他起得倒是早,立马去翻了大街小巷的垃圾桶,还去刚营业的店主人那里讨些废品。   男人刚捆好一累压平的纸壳,就听见早餐店老板警告说:“看好你的狗,我这包子一块五一个,咬着了,你可得付钱啊!”   “狗?我哪来的狗。”男人说,一扭头,那大黑狗竟然跟了他一路,一看他回头,它就乖乖坐下,摇起来尾巴。   “谁叫你跟来的。”男人嘟囔着:“不会看人脸色的小畜生。”   “还想吃包子?做梦去吧!”   男人推着车走了,走着走着往旁边一看,这狗居然还在,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爱跟就跟着吧,看你要跟到什么时候。”男人说:“我一个穷光蛋,跟着我又没肉吃,你以为能享福呐。”   男人将废品都收拾好了,推着东西去收废品的老婆子那里去换点钱,一扭头,没看见黑狗的影子,也没听见它的叫声,他呵呵一声,继续往前走。   老婆子给称了重:“五块钱。”   男人不满说:“明明是六块。”   “这还差一点点呢。”老婆子指着称的刻度线,“凑不够整。”   “嘿!”男人上火了:“你整我呢!”   老婆子很强硬地说:“少一点都不行!我也要做生意的!不想卖就把东西拖走!”   “卖卖卖!” 男人妥协了,他有火也没理撒,可这时,他又看见了那条黑狗,它嘴里正叼着一块纸壳板,一边喘着,摇着尾巴跑过来,男人愣了愣,将这块儿笨重的纸板放上去。   “老婆子,这不差了吧。”男人立即说。   老婆子瞪了他一眼:“你这个,小瘪三,从哪里整来的狗?”   “这你管不着,给钱!”   老婆子再给了他一张票子,男人乐呵呵地带着黑狗走了。   狗也没怎么叫,能听见它吸气的声音,回去的路上,他看了这狗好久,这狗还真一直跟着他。   经过那包子店的时候,男人停了下来,他走上前:“还有包子没?”   店老板意外地说:“有,你要买包子啊?”   “来两个。”   店老板把包子装好送过来,男人接过包子,递了两张票子过去:“你这都不新鲜了,这点钱够了哈。”   “嘿——你!耍赖皮,快滚!”店老板直赶人。   男人占了便宜,笑嘻嘻地带着狗走了,可惜他没房子,只能住在别人推垃圾的路上。   黑狗坐他对面冲他摇着尾巴。   男人给它丢了个包子:“吃吧,你赚的一块儿,给你买了包子,这样我们可两清了。”   黑狗高兴地冲他叫了两声,包子吃饱了,就立起来,朝他伸出了一只手,男人愣了会儿才知道它这是要握手。   黑狗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男人有些意外:“还挺聪明。”   黑狗叫了两声。   男人说:“可惜啊,你就是只狗,说不了人话。”   狗,就是一只畜生。   可是他无论走到哪儿,那狗就跟到哪儿,它累不累男人不知道,但是自己好像突然多了一个伙儿,一只狗能吃多少呢?男人想着,虽然嘴上骂骂咧咧地,但是手里的吃的,还是会分这狗一点。   那街上的人都知道,他养了一条狗。   男人没再否认。   已经十一月了,天气是越来越冷的,那黑狗也不爱动了,尤其是晚上,总是呜呜地不停叫唤,男人这才注意到它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人会冷,狗也会冷,到了晚上,黑狗就会缩在一边发着抖。   男人原先不让它和自己睡在一起。   “过来。”男人朝它招了招手,他这里也只有一件凑合的大衣,他是这样的穷酸,活得没有半点体面,他见过富人家的狗,身上还有衣服嘞,其实,他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黑狗很快凑了过来,一人一狗挤在这件大衣下,还能咋办,能活就活呗!   男人好不容易攒了点钱,买了点炭,他可以带着狗睡在火炭边,烧点热水,煮完泡面吃。   到过年的时候,外面都是小孩在放炮响,狗也可以随意地叫,这狗已经跟了他三个月,除夕夜,他把狗叫到自己面前,从手里拿出一样东西。   一条红绳,上面系着一个铃铛,这铃铛是他花两块钱买的。   “那洋玩意我可买不起。”男人说:“凑合着用吧,绑上它,以后你就是我的狗了,就算有人给你吃的,你也不能走,知道不!”   黑狗戴上铃铛,它蹦了起来,铃铛也响了起来,它在雪地里跳,跳一下,响一下。   男人说:“至于这么高兴么?”   黑狗围在他身边叫。   “我没有名字,但我可以给你取啊。”男人认真想了想,“以后你就叫有福吧,咋样?”   “别人家门口都贴着的字,可喜庆咧!”   黑狗望着他,男人叫了声:“有福!”   “汪!”狗立马扑过来,舔他的手。   “就当你听懂了。”男人嘿嘿笑了起来。   有福那头蹭他的手掌,男人揉着狗的头。   谁说人一定要和人才可以搭伙过日子?   有福很聪明,知道用嘴给他叼东西,它会帮忙拖废品,就这样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日子,只是他原先住着的地方被人管,不允许出现那么多垃圾废品,也不许人住,更不允许有流浪狗。   男人不得不带着有福搬到一个更远的地方。   男人不禁想,人都要交朋友,那狗是不是也得有朋友呢?   男人叫有福出去玩,看附近有没有别的小狗,只是这附近养了狗的人,主人都不会让自家的狗和有福玩,他们说有福是流浪狗。   男人每次都会扯着一个大嗓门说:“我家有福是有家的,我到哪儿都有它的狗窝!”   他那身破烂的打扮,惹得街坊邻居发笑。   有福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个女孩。   女孩叫李孝笑,她穿得干净,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她是在回家的路上遇见的有福。   她注意到这只陌生的黑狗总是去捡垃圾,它总是孤零零的一条狗,觉得它可怜就去店子里用攒下的零花钱给它买烤肠吃。   但是黑狗总是不吃完,它总要留下一半来。   李孝笑以为它是舍不得吃,就经常给它买。   她怜惜地说:“你也没有家,没有人爱你么?”   “谁说的。”   在边上捡破烂的男人突然对她说:“它是我的狗,我没有房子,但它有家的嘞。”   “对不起,叔叔。”李孝笑向他道歉。   “就是你一直给有福买吃的?”男人说,“谢谢你啦,有钱人家真好啊,但是有福是我的狗,你可别打它的主意!”   “它叫有福?”李孝笑忍不住笑了,她伸手摸了摸有福的头,为它感到高兴:“看来你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有人爱你,真好。”   男人朝有福招了招手,有福就跳起来,用头顶向他的手掌。   他开怀大笑起来。   。   李小强总是看见他妹妹围着一只狗转,他不知道这狗有什么好的,黑得像块碳,不可爱也不漂亮,但他总能看见,那条狗会舔李孝笑的手,对着她欢快地叫。   这让他也想要条狗,李小强兴起的,去厨房去拿了一条小鱼丢到了黑狗的面前。   但是黑狗根本没有理他,它不吃他给的鱼。   李小强骂它,它就冲自己叫。   一条贱狗!   李小强长这么大,做什么都是顺的,却在一条狗上没讨着好,他讨了个冷脸回到家,就缠着他妈,他说他要养狗。   陈淑没答应:“一条畜生有什么好养的,又脏又臭,到时候在院子里拉屎,你管呐?”   这么一听,李小强的笑容就回来了,就是,一只畜生,又脏又臭才会和他妹妹这样的人在一起玩。   “妈妈,那我要吃狗肉。”   “咋又要吃狗肉?”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   陈淑拗不过儿子:“买买买,晚上做给你吃,行了吧!”   陈淑去菜市场买了半只狗肉回来,做了碗炒菜。   李小强笑嘻嘻地等着狗肉端上桌:“给妹妹吃。”他立马夹了一块儿放到了李孝笑的碗里。   李孝笑有些惊讶,但是尝了一口就觉得不对,她问:“这是什么肉?”   “狗肉啊!好吃么?”李小强里面告诉她答案,看见她的脸一点一点变得苍白,他哈哈笑了起来。   “多吃点!”李小强不停给她碗里夹,“我特意给你准备的!”   “我不吃。”李孝笑几乎快哭出来了。   “叫你吃你就吃!”陈淑生气地说:“矫情什么!有本事一辈子都别吃肉啊!给我吃!”   李孝孝抿紧了嘴,掉下了两滴眼泪。   “李孝笑!现在翅膀硬了,话都不听了?”   “还哭!别让我在饭桌上抽你!”   李孝笑只好含着眼泪把肉咽了下去,好不容易等他们吃完了,她一个人跑到厕所里,忍不住哭,一直在呕吐,她吃了有福的朋友,她捂住嘴哭得喘不上气。   “快点把碗筷收拾了!”陈淑在外面催她,她只能抹掉眼泪出去干活儿,只是她感到羞愧,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和课本里老师讲的一样,她觉得自己没脸见有福了。   李小强后面向陈淑告状,说她总是在和一只黑狗玩,她被打了一顿,也彻底失去了这个朋友,她没再看见过有福,但她会想念有福。   有福同样记得她,它总是会在她放学的时候等着她,等到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李孝笑偷偷见了有福,她买了三根烤肠,一根给自己,一根给有福,还有一根给大叔,这样有福才舍得吃掉一整根烤肠。   但她还是笑不出来,她哭了出来,哭着对有福说对不起。   有福则拿头蹭她的脸,小声地用鼻子呼出声音,它在安慰她,它没有讨厌她。   李孝笑哭完了,也慢慢释然了,她还是忍不住去见有福。   但是李小强就是见不得她笑,李孝笑成绩比他好,在学校里又受老师的欢迎,现在连一条狗都向着她,他从别人那里听说,城里都在抓狗,抓到了就会打死送到狗肉店里去。   一条狗,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它的死活。   李小强心底有了一个念头,他想到了一个法子,特意挑了周末的日子,李孝笑要去外婆家,爸妈也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他拿了一件李孝孝穿过还没有洗的衣服,跑到那条巷子门口,那条狗正要走,他赶紧把衣服伸到狗的面前。   “跟我走。”李小强装作很急的样子:“她需要你!你想不想帮她?”   黑狗闻了闻那衣服,大声叫唤了几声,还真的跟上了他。   这畜生,比他还要急。   李小强把它引到了自己家里菜地的仓库里。   有福边叫边冲进了仓库里,它没忘掉自己以前的职责,它是一条搜救犬。   它只知道李孝笑有危险,所以它没有准时回到男人的身边,但是它进了仓库时候,却只有关门的声音,它并没有看见人,也没有闻到朋友的气味儿。   有福还没反应过来,李小强就一棒子就砸在它的头上,这棒子砸昏了它的头,有福站不住,它的腿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它看着这个人。   有福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自己。   它呜咽两声,李小强又一棒子砸了下去,砸得它头破血流。   它很疼,李小强跑过来强硬地把鱼肉塞进它的嘴里。   “吃啊!叫你吃的时候你不吃!畜生!活该!”   仓库里不停冒出犬类惨叫的声音,它那样的痛苦,它最后倒在了地上,脑袋都快被砸瘪了,它看不见了,它嘴里最后吐出一口微弱的气,它等不到了。   有福没有按时回来,男人就出去找了,他找了附近的一带地方都没有看见它,他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狗贩子不要脸什么狗都惦记着,但是有福有这个戒备心,男人想是不是那个女孩,有福是不是去了她那儿呢?   李孝笑以前指过一个方向,男人顺着找了过去,他还真听见了有福的声音,它叫得很惨,可是大门他进不去,他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不停拍着铁栏杆,呼喊着。   男人要找回他的狗,但是这家人回来就将他拒之门外,有福就在里面,他的狗就在里面!   李孝笑回来了也帮他找,可是她也没有找到。   “我的狗就在里面,我的狗就在这里!”男人对来赶他的人说:“我要我的狗!我的小狗!”   男人就赖在这家人门口,在门口睡觉,怎么都不肯走。   他被打断了一条腿。   他身上没钱,他治不了伤,腿发炎直接瘸了。   他可能是生病了,没了有福,他吃不下饭,他的嗓子也很疼,他喊了太多次,有一天,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呜呜噎噎,和有福一样,没人能听懂他的话。   别人把他当做疯子,不再理会他了。   男人有时会回去看,看有福回来了没有,他拖着瘸腿来回跑,他无法停歇。   有福有福,你还在吗?   我要带你回家。 第25章 恶魂缠身(完) 有福有福,你到家了。……   有福有福, 你还在不?   当男人视野里没有它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大声囔囔,他的声音像沙子在磨, 它只要听见了,都会叫上一声,它叫得快叫得响,会跳到男人面前。   一声没应,就再叫一次,男人总会听见的,它叫完就能听见男人的笑声。   而现在。   有福又闻不到家人的味道了,这里又冰冷又陌生,它没有感知了, 踩在陌生的地方,它朝着遥远的天上望,什么也望不到。   小狗的世界里有月亮么?而有福的世界里只有月亮。   有福有福,你会想家么?   会的,因为小狗也会思念,小狗也会疼呢。   小狗是个畜生,但它也会哭啊,它的眼睛里会沮丧地流下眼泪。   有福想找回家的路,可栏杆困住了它, 它好焦急,好苦。   有福又听见了男人的声。   你是来接我回家的么?   我的小狗在里面!   是的, 它在的。   它很想奔跑到男人的身边,它不停叫唤着,跳到了屋檐上,它找到了男人。   男人就在栏杆外。   它叫着, 但男人听不见。   它撞着,它痛着,可就是出不去,有福只能看着,它的朋友,家人都在被欺负。   为什么伤害了它,还要伤害它的家人呢?   小狗不明白。   有福只想保护他们,它在愤怒的低吼,一次次,在悲痛着,无能为力的呜咽,最后,它流下的一滴眼泪湮没了它的过往。   黑狗快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它不知道在自己在哪儿,它盯着陈鹤年,这是一个闻起来很好吃的人,它气势汹汹地朝陈鹤年走去,它面目狰狞,已经张开了可怕的獠牙,猛地发出一声嘶吼,它的体型比人要大。   它决定要吃了他!   黑狗脚底下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镜子又恰好照出了它原本的样子,一面疯狂,一面迷失沮丧,可那就是一只普通又可怜的黑狗啊!   “你的怨恨,我已经知晓。”陈鹤年宁静地说:“是李小强杀的你,你该报复的人也该是他,我手里有他的魂魄。”他扭头看向镜中鬼:“那娃娃的魂魄在你手里对吧,别想糊弄我,你吓唬他的时候已经哄骗他许了一个愿望。”   镜中鬼没否认,嘻嘻笑了两声,“那你想怎么做?”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陈鹤年说着,笑了起来,“这就不关我的事了。”   。   李小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出现在那间仓库里,他正迷茫着,很快就被这死寂的恐惧给吓坏了。   “妈!爸!”   “你们在哪儿!”   他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周围很黑让他忍不住吞咽着口水。   这时,犬吠声从外面冒了出来,这一叫,吓得他抱着脑袋窜,他手足无措,只想往门口跑,往亮一点的地方去,去找人,可他脚还没迈出去,那大门啪的一下就关上了,门缝闭上的时候险些夹了他的脚。   李小强疯狂地拍打着大门:“让我出去!开门!快开门——!”   “我也打不开啊。”陈鹤年慵懒的声音从外面慢悠悠地传进来:“要不然你向它求求情好了,你之前不是说,没有害它么?”   “不!我不要!”李小强贴着大门,已经听见了那条狗的喘气声,黑狗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它的个头可比他大多了,李小强真害怕它一口咬掉自己的脑袋。   “求求你了!放我出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李小强依然在拍打着门,他腿软已经跪在地上了,他跪着求外面的人。   陈鹤年后背靠着紧锁住的门,他只盈盈笑了起来。   他居然还能笑出来!李小强愤怒地想,他都快害死自己了,可是陈鹤年的笑声越来越低,狗的动静却越来越大了。   那只狗眨眼间已经近了他的身!   李小强张着嘴,他腿下立马传来撕心的痛,黑狗已经咬住了他的脚,巨大的咬合力将犬牙直接插进了他的骨头里。   实在是太疼了!李小强苦苦哀求着,那黑狗就将他往仓库里面拖。   他被拖到了仓库的尽头,地上都是他的血,李小强毫无还手之力,他大叫着:“妈!狗在吃我!它在吃我啊!妈!你快来救救我啊!”   这仓库里传来了衣服在地上摩擦的声音,还有男娃的痛苦的尖叫,尖牙刺破皮肤,李小强只能靠手在地上爬,但是狗都会再一次咬住他,把他拖回黑暗里,仓库里夹杂着劈里啪啦的挣扎动静,到后面,他尖叫声也变弱了,渐渐变成了哭声。   敲在了狗身上的十三棍,成了李小强身上的十三个血洞。   他一定是要死了,他快被痛死了,李小强呜呜的哭声都快停止了,脸上有血也有泪。   时间差不多了。   陈鹤年抒了一口气,他转身,站在门前,两眼一闭,手指一副要掐诀的姿势。   仓库的门打开了,他没有去看李小强的惨状,地上一片狼藉,黑狗在咬死他之前抬起头来。   “小狗小狗,你可知安康如意?”   陈鹤年说,他沉稳的声音吸引了黑狗的注意力。   镜中鬼瞧他唇齿轻轻开合,是在念叨着什么。   陈鹤年低着头,手指指向自己的眉心,呢喃的话跟佛经里的一般,徐徐的,动人的从嘴里吐出来,只见他指尖仿佛凝聚一道佛光般的璀璨颜色,他的头发搭拢在肩膀上,如浓墨般的黑,眉目一瞥,传神得像画里的神仙一样。   他手一挥,红线就射了出去。   红线重新套在了黑狗的身上,这一举动压制住了黑狗身上的怨气,它挣扎不出,就叫唤了两声。   陈鹤年语止。   他抬眸,轻笑着说:“有福,你该回家了。”   咬完李小强,在陈鹤年的咒下,黑狗身上的怨煞没了,它狰狞的面庞也消失了,探起头变回了镜中反射的原貌。   有福嘟囔了一声,乖乖被陈鹤年牵着走出了仓库,一起走出这镜中幻境。   草地上顿时刮起大风。   陈鹤年倏地睁眼,从地上弹起。   “你终于醒了!”李孝笑着急地凑了过来,“你们怎么了?”她只看到所有人都昏过去了。   陈鹤年自己的魂魄和黑狗一同进了镜子里,而现在他醒了。   地上的人正歪七八扭地躺着,“谁都没死,已经解决了。”陈鹤年捏紧的拳头展开,一只黑狗从他掌心里跳了下去,陈鹤年手里牵着红线,有福也走在这光芒之下。   “那个男人呢?”陈鹤年没有看见那个流浪汉。   李孝笑回答:“他已经抱着有福回家了。”   “知道了。”陈鹤年说:“那我也要跑路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哥哥的魂魄被咬得七零八碎,我可不想被你爸妈赖上。”陈鹤年对她说,“你年纪小,现在撞了邪祟就相当于开了半只阴阳眼,如果再被邪祟缠上,就带着钱来洪山路44号殡仪馆找我。”   陈鹤年提着箱子,将原先的那一万五现金都丢进了镜子里。   有福走过去,蹭了蹭李孝笑的手掌,这让她一瞬间哭了出来:“有福有福,你在么?”   有福欢快地叫了一声。   “太好了。”李孝笑一边哭一边笑,“有福,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有福,可我再也遇不到和你一样的小狗了。”李孝笑向它告别,“有福有福,你会来梦里看我么?”   有福又叫了一声,它答应了,李孝笑就安心了。   陈鹤年牵着狗走了,他带着有福跨出了铁栏杆,顺着记忆朝那条巷子里走:“我带你去见那人最后一面,然后送你入地府,你等他也好,转世投胎也好,都是你的选择。”   可有福却突然坐下了。   陈鹤年扯绳子,也拽不动它。   “怎么?你不愿意?”陈鹤年说:“你可不能留在活人的身边。”   有福没有挣扎反抗,它只是激烈地摇起了尾巴。   这时,一个黑影突然闯进了陈鹤年的视野里,他着急地往前赶,步子飞快。   “这是我的狗!这是我的狗啊!”   一个男人急冲冲地跑到陈鹤年的面前,直接抢过他手里的绳。   是那个流浪汉,陈鹤年的红线就这样被夺了过去。   男人说:“有福,叫一声。”   狗立马就叫了。   男人很得意地说:“瞧见了没,这是我的狗!我养的!”   陈鹤年停顿了半响儿:“那你带它走吧,可别再把它弄丢了。”   “那一定的。”男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揉着有福的脑袋:“跑哪里去了,害我找不到你,现在不准了,有福,咱得回家了。”   有福连叫了好几声,在他脚边绕着打转,一人一狗就这样走远了。   陈鹤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去打个电话,叫火葬场的人过来。”   “我?打电话?”镜中鬼难以置信地说。   陈鹤年说:“我身上没有联系的工具,你去别人家里借用一下。”   镜中鬼撇撇嘴:“又是我?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耗我阴气的。”   “以后会补偿你的。”陈鹤年说:“去吧。”   镜中鬼瞧见他平静又沉默的脸色,消失了,陈鹤年则慢慢走进一条幽静的巷子里,很快,他就找到了。   那是有福的家,在墙边搭个塑料棚,地上堆积着纸壳板,乱的,臭的,可这样的地方足够让一个人,一条狗拥有幸福,小狗小小的,它的愿望也是少少的。   现在,这里躺着两具尸体。   男人抱着自己的狗,倒在地上,他的尸体已经快冷了。   男人的身体早就在死亡的边缘,只是他的魂魄遗憾未了,才不肯离世。   难怪,他肩上的魂火那样暗,陈鹤年明白了缘由,他站在尸体的边缘,合了合眼,低叹一声:   有福有福,你终于到家了。   。   “你怎么还有这份好心,花钱给死人造墓?”镜中鬼有些搞不懂陈鹤年,他看着缺钱,却又舍得花自己的钱给尸体火化,买骨灰盒,还在山上买了一座坟。   “有缘自然不能错过机缘,这是能攒功德的。”陈鹤年默默往坟头上了一炷香,“为了我自己。”   镜中鬼嬉笑一声:“我就知道,你没这样好心。”   “可你咋给碑上写了一条狗的名字,小心人家死了阴魂不散,缠着你。”   那墓碑上就刻着四个字:有福一家。   男人死了,陈鹤年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他本来就没有名字,没有亲人,是个漂泊的流浪汉,死了就跟地里的泥一样微不足道,变成流浪猫狗的盘中餐。   陈鹤年给坟上完香,忍不住问镜中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镜中鬼罕见的迟疑了起来,它宁静下来,“两百年都过去了,我的名字早就忘了。”   陈鹤年笑呵呵地说:“那我帮你取一个。”   “你帮我取?”镜中鬼听了,觉得很怪。   “对。”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字。”   “就叫大黄。”陈鹤年说。   “呵!”镜中鬼苍白的脸都要被气红了,“你把我当狗哇?”   “狗?你没狗听话。”   “……”   陈鹤年说:“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喜欢这个颜色。”   他朝天的尽头看去,手指框架住自己的眼睛,那太阳就被框进了他的眼眸里。   福祸相依,有得有失。   陈鹤年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而李家却乌烟瘴气,一团乱麻。   李刚正沉痛地坐在监护室外,李小强已经救不回来了,医生说,他这辈子都只能在床上睡过去,动不了,醒不了,已经彻底废了。   他十几年的心血都白费了,而他婆娘陈淑已经疯了,疯疯癫癫的,连孩子都分不清了。   他只剩一个女儿了,他女儿不能再废了。   李刚冲过去把陈淑推开,但是陈淑跟着了魔一样,立马爬回来,抓着李孝笑,对她说:“你不能像那里面的赔钱货一样知道吗!你要好好的,我的儿子,你可不能出事啊!”   “答应妈妈!”陈淑瞪大着眼睛,疯狂地大喊:“儿子,你听妈妈的话!”   “我不会和他一样的。”李孝笑平静地回答,“我要长大,长得高,走得远。”   “好好。”陈淑紧紧抱住了李孝笑,她满意地笑了:“我的好儿子,你终于长大了。” 第26章 它是个谜 一瞬间,大鬼离陈鹤年远了,……   是个很静的夜晚, 陈鹤年睡在二楼的卧室里,正贪着凉,身上就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 浅白色的,衬得他的头发更黑了,最近流行中山装,体面,还有股教书的先生味儿,他的衬衫就是这番韵味。   陈鹤年睡觉的姿势平整,双手就放在腰间,头发枕在后背下,楼上的窗户是打开的, 有轻轻的风时不时吹进来,凉意间歇性地擦过身体,他习惯风沙沙的声音,已经睡熟了。   黑雾在床边凝聚是一瞬间的,它一出现就挡住了窗户外的整个夜晚。   它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头发紊乱地在荡,一个远比人要高大的体型,立在那里竟像尊泥菩萨, 模糊的面容无情无欲,它伸出手, 手指触碰在陈鹤年的衣衫上。   它歪了下头,更近距离地看着陈鹤年的脸庞,它似乎是在好奇,轻轻的触碰, 小心的,并不想惊动被它触碰的人。   它有时出现在床榻一侧,有时悬在房顶,它什么也不做,没有温度,没有心跳的一只鬼,比风还要宁静,它依然只是在默默注视着,注视着一个睡着了的人。   床头边的镜子浮现出镜中鬼的脸,它察觉到了几分异动,那股无形的力量在压迫着它,它疑惑地冒出头查看,就见大鬼几乎压在陈鹤年的身上。   陈鹤年脸上没有一点变化,事实上,大鬼和它又完全没有皮肤上的触碰。   镜中鬼也是惊了惊,难道这鬼在吸陈鹤年的精气?   这时,大鬼头一转,脸朝向了镜中鬼,镜中鬼被吓了跳,大鬼只是将手指放在唇边,它那无声的警告逼得镜中鬼缩回脑袋。   这点动静,让陈鹤年眼皮跳了跳。   一瞬间,大鬼离陈鹤年远了,它又回到了床边,威风凌凌的,可站着又像个君子,就立在那里。   好奇怪。   好奇怪的鬼,好奇怪的事。   陈鹤年没有准时地从床上醒过来,他比往常要晚了两个小时,一睁眼,镜中鬼就在旁边飘着,它撑着脑袋盯着陈鹤年,连神态都有些严肃。   “做什么?”陈鹤年被它盯久了,就知道它憋着屁要放。   镜中鬼看陈鹤年的脸色正常,好奇地问:“你的……肾还好么?”   陈鹤年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镜中鬼眼珠转了转,见他也不是被吸了精气的样子,便更不好把昨晚见到的说出口了,万一那鬼找上门来,把它碾碎了可该如何是好?   可陈鹤年不是好敷衍的,他脸色一变,只能吐出一个字,“说。”   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喜欢威胁鬼,镜中鬼只好回答:“我就想着,你能不能分点精气给我。”   陈鹤年淡淡回:“想吃巴掌?”   镜中鬼哼了声,要钻回镜子里。   “等等。”陈鹤年叫住它,“这里怎么会有一张纸?还是一张给亡人烧的黄表纸。”   “是你放的?”   “我可没有。”镜中鬼回答,“有事也别找我,我要回镜子里养养我的阴气了。”   镜中鬼走了,陈鹤年还怀疑地捏着这张纸,他确信,这张纸不是他拿的,如果也不是镜中鬼放的,那会是谁?   他把纸拿到鼻子前,闻了闻,但上面的气息太微弱了,也闻不出来什么。   只是一张纸,又不是把刀子。   陈鹤年起先没当回事,就此放下了。   但后面,他总是能看见一张纸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面前,有时是在卧室的床头柜上,有时会出现在桌子上,甚至他的洗澡的时候,纸还会飘进厕所里,浸湿在地板上。   这自然不是人为的。   是一只鬼,一只很能隐藏气息的鬼,或者是一只弱小的鬼。   陈鹤年觉得不该无视它,想了想,便取来自己的箱子。   还没有到鬼门关开的日子,这屋子里又没有凶煞之气,他猜这鬼大概是想要点什么,就取了一个火盆,往里面丢了点纸钱,火还没怎么燃,就直接被风吹灭了。   陈鹤年纳闷了,它不是要钱?   不要钱还想要什么?   无论是人还是鬼,陈鹤年可不白帮忙,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直接踹飞了火盆,呵了一声,就去画了三道符,分别贴在了卧室的三角,他要让那只鬼再也进不了卧室。   做完,陈鹤年才安心睡去。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桌子上还是出现了那张白纸,甚至旁边还多了一支笔。   陈鹤年去检查了符纸,那黄纸已经黑了,拦邪符都拦不住的鬼,那就不是一般的鬼,陈鹤年还没在驱邪上受过搓,他就当那纸和黑笔都没看见,自个在店里寻清闲。   怪事就接着来了。   他走到厨房里,橱柜里的碗就会掉下来一只,不多,就一只,柜门还会不停地一关一合,砸得很响。   这样的事持续了三天都没散。   洗澡的时候,他更换的干净衣服无缘由地被风吹掉了地上,脏了也湿了。   这样,可把陈鹤年给激怒了,他披着湿漉漉的衣服就跑了出去,他师父在大堂里留有阵法,他直接借阵用红线搭桥,用红线捆着阴刀,直接插在了房子的两侧,就这样造出一条阴阳交界出来。   阴阳交界之处,再能隐藏的魑魅邪祟也逃不过他的肉眼。   “出来!”陈鹤年呵了一声,他头发还在滴水。   那鬼在他眼前现形了。   “怎么是你?”陈鹤年有些意外,他皱了眉头,站在原地没有动,捏在手里的红线也没有甩出去。   怎么会是他身体里的那只大鬼?   陈鹤年手指上的那根红绳没有预示,那鬼似乎变得更强了。   是了,离七月十五鬼门开的日子更近了,阴邪的能力只会比往常要强。   鬼的身形更像个人了,只是它的头没有朝着他,一阵风吹过来,迷了他的眼睛,那鬼差点又要把他家砸得稀巴烂。   鬼直接消失了。   它什么也没说,直接就走了。   独留陈鹤年一人揣测着它的行径,这下他就不用费心思去揪出那只鬼了,这只大鬼和自己离得这样近,既不是要吃他,那就算不上威胁。   但陈鹤年可苦恼了几倍。   这鬼要做什么?   它拿出一张纸,一支笔,是要做什么?   而它还一声不吭的,好似不愿面对自己,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最先忍受不了的人不是他,而是鬼。   镜中鬼在他耳边咆哮:“你快管管啊!老子的本体都要砸碎了。”   陈鹤年也没想到,这大鬼的魔爪伸向了镜子,好好摆在桌上的镜子,总是被吹到各个角落里,砰砰的,摔得又重,陈鹤年去捡起它,它又会被吹得更远,摔得更响。   那大鬼像是故意在和他作对一样。   镜中鬼更是苦不堪言,它待在镜子里跟每天地震一样,没有安宁过。   陈鹤年说:“它到底要干什么呢?”   “我倒想问你啊!”镜中鬼说:“它每晚对你垂涎欲滴的,怕是你把它饿着了,要不,你满足一下它吧!也省的它成日来折磨我!”   陈鹤年说:“它要是想吃我,大可以直接扑过来咬,我更喜欢这样直接的,既然你我都想不明白,那我就得亲口问问它。”   陈鹤年拿定了主意,他拿出那张纸和笔,在夜深的时候,整齐地摆在桌上,还顺便上了三根香。   “你要做什么?”陈鹤年对着面前空气问:“如果不想开口,不如写在纸上。”   “你要扰得我成日不得安宁,那就得斗斗法了。”   他面前的桌子直接暴力地折了一条腿,桌子斜向一边。   “你在生气?”陈鹤年狐疑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不想说话,那就写下来。”   笔终于动了,墨水深浅不一,真像极了一个古人在写着毛笔字。   接着,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名字?”   陈鹤年扫了眼:“你问我的名字?你和我结了契,会不知道我的名字?”   笔又动了。   “取名?”   什么意思?   是这鬼不识字,把命写成了名,其实是要取他的命?   我要名字。   鬼接着写。   “真是一个名字?”陈鹤年显得不解:“你是在叫我给你取名字?”   是。   陈鹤年噗嗤一声笑了,“这可不行,我问过你的名字,你不答,怎么现在反而叫我来取?”   鬼写道:我,没有名字。   “那也不成。”陈鹤年说:“你的本名很重要。”   “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笔却不动了。   陈鹤年说:“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姓名?”   接着,在纸上动了动,不像写,更像是在画,写得急,又乱,最后纸都被划破了,笔也停了。   它还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   陈鹤年面前又静得像鬼消失了一般,这让他有些烦躁:“你怎么不出现?”   “出来。”   鬼没反应。   陈鹤年踹了一脚桌子,直接将笔震到了底下。   “出来。”   “我可不喜欢别人无视我,就算是你,也一样。”   “我不怕死,自然就不会怕你。”陈鹤年撑着脑袋,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这是在催促的动作,他等了会儿,接着说:“你若不喜欢我,为何不把这契解了,一只千年大鬼摆脱了我这人的身躯,不有得逍遥自在?”   “不。”   鬼的声音传来,它出现了,它的身体瞬间就凝聚在陈鹤年的眼前。   陈鹤年又看见了这只鬼的全貌,跟座山一样巍峨的,危险的,可怕的,让人还有几分向往。   可它又不显得凶狠,他要是能解决这样的鬼,该多有意思?   陈鹤年笑了笑:“你是个谜。”   鬼缓缓开口:“不喜欢……”   陈鹤年问:“不喜欢什么?我?”   “不,是,是你,你不喜欢……”   鬼似乎有些苦恼地说。   陈鹤年说:“什么?不喜欢什么?”   鬼答:“我。” 第27章 校园幽魂(一) 鬼节将至,鬼门大开!……   不喜欢?   确实是不喜欢的。   有一只大鬼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它还不交房租,契约内容尚且不知,他也断定不了这鬼何时会戾气大发, 来索他的命,放在谁身上,估计都是不喜欢的。   而那鬼的声音,明显是不高兴的,陈鹤年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郁闷,烦躁。   为什么呢?   千年大鬼,阴中之阴,能逼得道上的人倾巢而出,暴戾, 残忍,身体便是混沌的黑暗,这样的鬼,早已不是为了报复而杀戮。   可这大鬼却说出这样无厘头的话,对陈鹤年来说,跟老太太拼了命地和孙子抢糖吃一样诡异。   陈鹤年决定和它把话讲清楚:“是不喜欢,然后呢?”   大鬼的身体动了动:“不。”   陈鹤年皱着眉催促:“不什么?”   鬼身上的雾气散的频率变快了,显得激烈:“不想。”   鬼接着说:“不要。”   陈鹤年啧了一声,这鬼说话怎么呆得跟失了智一样?鬼一动不动的, 他皱着眉,很难理解, 便说了个字:“烦。”   或许是他揣测的目光太明显,也可能是这鬼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还没有别的动作,就听见啪的一声!   陈鹤年瞪着眼睛看向地面,他面前整个桌子都被砸烂了。   鬼的身体膨胀了一倍, 它口中嗡嗡地发出些气音,身体衍生出的物质拍打着周围,震得地板都在响。   很好,它是在发脾气。   但这可是陈鹤年买的新桌子,“你可真厉害啊。”听到陈鹤年的声音,鬼抬起头,但陈鹤年是在冷笑,他看着地上的一堆残渣磨了磨牙齿。   鬼却全然不顾,它身下一团黑体开始蔓延,生长,长到了陈鹤年的脚底下,要往他身上缠。   “你也太嚣张了吧?”陈鹤年对鬼说道,他眼底生寒,直接从胸前的衣襟内掏出了一张符纸,黄符箓上是用黑狗血混合着松土写的符咒。   鬼歪起头,有些困惑的盯着他的手指看,但陈鹤年两手一扣,已然决定不再和它口斗。   他吐出舌头,就这样将符纸贴在舌苔之上,卷入口中。   “天地玄灵,万阴本身——”陈鹤年念念有词,两手捏成一个八卦的圆弧。   “灵火出——!”   说罢,陈鹤年对着掌心包并的缝隙吹出一口气,符纸也吹了起来,瞬间,一股炙热的火焰就喷了出去,烈焰呈迅猛之势扑向了那只大鬼。   大鬼略显得迟钝,它就站在哪里,被火烤着的时候,黑雾就变成了燃烧的灰烬,一粒粒从空中坠落,它意识到这是有伤害的,身上的黑雾才扩散开来,像是一张大嘴直接将火焰吞了下去。   “不。”鬼说,“不想……”   它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身体,手插进了肉里,竟然有血流了下来。   陈鹤年哪管它鬼嘴里要吐出什么鬼话,双手掷出两根红线,缠到鬼的身上,刚好也系在了那鬼的手腕上。   阴风一起,陈鹤年和鬼拉近了距离,他将身一扭,手肘顶了过去,刚好顶在鬼的胸部,大鬼的身体不同于人体,那感觉就像陈鹤年的胳膊正在陷进沼泽一般。   陈鹤年烦躁地拉着红线,一抬头,就对上大鬼的眼睛。   红得像刚割开的创口流出的血,又像……   陈鹤年轻轻一愣。   他还记得六岁那年,赤红的月。   残败的景象中,是沉甸甸湿了的土,是那面湖,湖面上……还有个影子。   “不能。”大鬼叫了一声,外力一震,已经将陈鹤年推开。   陈鹤年抽了口气,回过神来,他的身体都悬空了,他朝身下一瞥,落地之时要借用手掌撑地,但他还没落下,腰间就先扒上了异物,一条软滑的物质盘住了他的腰。   大鬼身体伸展开的一部分像一条黑乎乎的触手,拉住了他,他既没掉下去,又没站稳,那条触手支撑着他,但那触手可不得了,湿漉漉的,阴水弄湿了他的衣服。   一眨眼,大鬼已经闪到他眼前,触手就变成了一只宽大的手掌。   陈鹤年对腰间的感觉有些不适,他眉眼一沉,右手顷刻挥了出去。   但可惜,他如今的道行还不能直接抓住它,他的手依然是从鬼的身体里穿了过去,陈鹤年不觉得失望,千年大鬼的能耐自然不是好对付的,他还没有自傲到可以一个人将它给解决了。   雪粒一样冷冷的雾气吹了过去,鬼的身形也散了,陈鹤年的长发吹得像海浪,他后颈一处传来了点热感,有些发痒,只在一瞬间。   鬼已经钻回了他的身体里,陈鹤年有时会怀疑,它寄生在自己的脊骨上,不然为什么总是他的后背有些感觉。   陈鹤年抬起手,对鬼说:“如果不想成天闹成这样,就别碍事。”捆在他手指上的红绳故意缩紧了一圈,陈鹤年说:“那我当你明白了。”   绳子纠缠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陈鹤年看着地上的残局,往楼上走去,就听见啪的一声。   这动静正是从楼上的地板传下来的,是镜子又被暴力地摔到地上了,还好是件宝器,经得起这样造。   “大黄!”陈鹤年叫了一声,他进卧室里对镜子说:“去把楼下收拾了。”   有镜中鬼收拾,陈鹤年就收拾洗漱,上床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以后,这店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还有三天就是鬼节了。   他这家店大概是最冷门的殡仪馆,门前没有摆大白花,虽是家殡仪馆,但是根本不负责白事,没有棺材花圈,就只有些供给死人烧的香和纸钱。   这店子外设了障眼法,只有鬼或者和鬼沾上阴气重的人才能看见醒目的店名。   周羡之到现在都没有个踪影,事实是,每到七月十五鬼门开的这一天,都需要在店子里布阵,让外面的鬼魂找不到他的气息就能省去一件麻烦事。   当年的那个阵怎么布来着?   陈鹤年正思考着,他店门口的铃铛竟然响了。   他这店子破天荒地来了位客人。   “有事?”陈鹤年说。   “你好?”来人是个少年,比陈鹤年矮个十多公分,青涩干净的一张脸,头发扎得干净是一条马尾辫,她还在读书的年纪,穿着无领无袖的衬衫,上面写着一个口号,“没钱苦”,正是现在少年,青年流行的款式,她走到柜台边,问:“你好,这里卖不卖纸钱,还有纸钱封包,给死人烧的东西都可以。”   陈鹤年看了她一眼,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却不全在她身上。   少年问:“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陈鹤年回答:“没有得卖,去别的街吧。”   “你这不是殡仪馆么?”少年不解,“怎么这也没有?”她的手撑在柜台上,狐疑地盯着陈鹤年看,“而且,你那抽屉里的不是么?”   她没看错,但陈鹤年否认了:“不是。”   “我只接捉鬼的活。”陈鹤年回答:“烧纸钱可不让鬼消怨,你如果有别的事可以花钱雇我,不是,那就出门随便拐条路吧。”   少年问:“这世上真有鬼啊?”   陈鹤年抬头:“你遇到脏东西了。”   少年噎了口气似的,不说话了。   陈鹤年眼睛一转:“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问这个做什么?”   谁知,陈鹤年却说:“我不是问你,我在问你旁边这位。”   “这位穿着黑长裙,已经死掉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被吓了一跳:“你在和谁说话?”   “我又不知道她是谁。”陈鹤年回答:“她就跟在你身边呢。”   “你在吓唬人。”少年低下头,“我就要些纸钱,没有就算了。”   “请便。”陈鹤年摆摆手,朝门口一指。   她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陈鹤年五天没干活儿了,有客他没挽留,只轻笑一声,这人一进来,他就看见了她身边跟着的鬼魂,鬼魂看上去并不是很强,外形看不太清,也是个少年,穿着一条黑裙子。   应该是刚死不久,他看了最近的报纸,在七天前,有一所学校的高二女学生跳楼自杀了,自杀的鬼魂往往不得安宁,没准正是报纸上的那位。   陈鹤年只需等一等,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死鸭子嘴硬的人都会被恐惧给逼回来。   她走后的第二天,白天,铃铛响了,她又回来了。   “你真的也能看见她么?”   这一次,她显得要更匆忙,更害怕。   “现在我看不见了。”陈鹤年如实回答:“因为她现在,没有在你的身边。”   “她在学校里,你说对了。”少年激动地说,“你能看见,那你能不能帮帮我?”   “得付钱。”陈鹤年伸出手。   “我身上没有多少钱。”少年从口袋里就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票子。   “没钱,可以拿你脖子上的锁来抵。”陈鹤年朝她胸前一指。   少年捂住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这不行,我爸妈以前叮嘱过我,不能把这锁取下来,不然,我会倒霉的。”她求情:“你要别的吧。”   “那你给我看一眼也行。”陈鹤年说:“只看。”   “不会欺负你的。”陈鹤年伸出手索要。   “好吧。”少年点头,这才把长命锁摘下来,递到陈鹤年的手里。   陈鹤年最感兴趣的就是她身上这锁,提起长命锁,在眼前观摩,这锁的质地是银器,坠着三朵金莲,上面雕着的花纹却很特别,是蟒纹,中间刻着两个字。   鹤年。   一般的长命锁可不会刻这两个字,这东西握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头一次有种古怪的感觉,亲近,这种感觉可少有,忌讳。   陈鹤年将锁还到她的手里:“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汪敏。”   陈鹤年说:“这锁有一定驱邪的作用,但不多。”   他又摊开手掌,少年问:“做什么?”   “钱,给我。”   陈鹤年要了她一张十块的票子,然后才细问:“说说吧,你遇到了什么事。” 第28章 校园幽魂(二) 他是罕见的鬼投胎,指……   汪敏说, 她是这一带最好的高中,青平二中二年级学生,但是她学校前不久有个学生跳了楼, 送去了医院,同学间都在传,说她是被冤枉后枉死的,这事还上了报纸。   学校因此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正常上课的时候,老师们都警告过,不能再在私底下传这件事,被发现是要被罚的。   那个学生叫李勤勤,汪敏后来去打听到的, 她们不是一个班级,两个人也没什么交集。   事情发生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学生们都在教室里吃午饭,李勤勤就在这个时间段跳楼了,汪敏不喜欢凑热闹,当时每个窗户边楼下都围满了人,她是听别人说的,李勤勤当时摔得很惨,地上都是血, 摔下去之后,她还没死呢, 痛得在那里叫,十分吓人。   老师报了急救电话,李勤勤就被医生的车给拉走了,后面, 他们也没当回事了,高三要备考,高二在冲刺,高一还在纠结文理分班,别人的事就是涨潮,新鲜劲儿一过就退潮了。   同学们都开始正常上课,汪敏也是,但她却发现近两天越上越没劲儿,跟发烧时候的感觉很像,头脑很疼,但她去医务室量体温,检查后身体也没生病,高中生总是容易出毛病,她有了犯困的习惯,每次醒过来,她身边就会多出些古怪,比如桌子上有用铅笔画了图案。   只是一个铅笔画,但是她看到的第一眼就会心慌的害怕。   那是一个黑色的小人,身上插了一把刀,小人身上还有字,但她没看清,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字。   汪敏是从课上醒过来的,没人碰过她的桌子,那个诡异的图案就画在她的手肘下。   她自己从来不梦游,那会是谁画的呢?   汪敏被吓坏了,又不知道该告诉谁,找谁来解决这个问题。   后面还有更可怕的事,她看见了李勤勤,她居然恐怖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汪敏是住校生,当时下了晚自习,她一个人从教室赶回宿舍,上楼的时候,在楼梯挂角处绊了一跤,她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张人脸。   正是李勤勤!   她的脸很白,闭着嘴,脑门还在流血,两只手的骨头都穿了出来,那根本不像是能走动的活人!   汪敏想都没想,直接将李勤勤推开,朝自己宿舍跑,跑得快,却只是在绕着楼梯打转,一开始跑得急了没注意,跑了两回才发现自己是碰上鬼打墙了,无论怎么爬,都还是第四层。   汪敏体力也快被耗没了,她真怕李勤勤跟上来,宿舍楼梯都是声控灯,楼下传来脚步声,可灯却没亮,她想到的,唯一能救她的大概就是她一直带着的长命锁。   汪敏回忆说,她当时把长命锁捧在手心里,一直默念着阿弥陀佛。   长命锁从小保佑了她那么多次,这一次大概也是显灵了,她捧着锁走,终于走出了鬼打墙,到了她的宿舍楼层,她当时高兴极了,顶着一身冷汗松了一口气。   可她脚还没迈出几步,一个人影就挡在她面前。   李勤勤笑着从看不清的入口里走出来,她就站在楼层口。   “你别过来!”汪敏拿长命锁当令箭,闭着眼朝那李勤勤脸上怼,她真的怕极了,她其实是不敢朝前走的,只敢扯着嗓子大叫。   汪敏甚至想不通,她和这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来索她的命呢?   她大叫了一阵。   后来,有人拍了她的肩膀。   “别拍我!别拍我!走开啊!”汪敏记得,晚上是不能随便拍人肩膀的,人肩上三把火,要是被拍灭了,她人可就没了,这不是故意在害她吗?   “你怎么了?”那是同学的声音,汪敏当时不相信,“你这是干嘛啊?中邪了?”   有人捉住了她乱挥的手,强迫她睁开了眼,汪敏一看,是她的另外几个舍友把她围住了。   李勤勤人不见了,她刚刚还在这里的。   她问起李勤勤的时候,别人都说没看见,这样一弄,别人把她当成了神经兮兮的傻子,五楼的同学都抱怨着,差点没惹来楼下的宿管。   别人没看见,可不代表她看见的就是假的。   汪敏天生体弱,算命的说她五行缺火,是重阴,出生后她就戴上了家里的传家宝,什么时候也不能摘,葬礼,医院,大山,她都是能不去则不去的,她这样脆弱的体质容易招阴,小时候在别人的葬礼上就能看见黑影,只是晃眼间的功夫,不是人们嘴里说的那种鬼。   撞这样的鬼,她可是第一次见到。   汪敏想着,李勤勤既然是自杀的,八成是觉得路上孤单,想要拉人陪她一起死啊,所以她就想着去殡仪店买点纸钱,刚好也要到鬼节了,给她烧过去,给鬼钱财消灾不是?   但她烧过去没用,她还是能看见李勤勤,甚至白天也能看见,李勤勤会出现在避光的走廊上,厕所里,她洗了把脸,一抬头看镜子里就是李勤勤的脸。   睡在寝室里,她做梦会梦见自己站在三楼教室的窗户口,她动不了,后面有人推她,她摔下去接着被吓醒过来。   汪敏这段时间心不在焉不得安宁,别人都当她是看那些鬼故事看傻了,汪敏对玄学的那些事是有些好奇的,心里也是信个七分,这才决定找上那家店子的主人,也就是请陈鹤年帮忙。   只是她身上没什么钱,汪敏说,她父母死得早,靠亲戚们轮流接济长大,陈鹤年答应她帮忙的时候,她安心了不少。   “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汪敏问:“你听明白了么?你能帮我把她赶走么?”   陈鹤年点了头,问她:“你说这长命锁是你家的传家宝,有什么来历,你知道么?”   汪敏没想到他开口还是揪着自己锁,“你想知道这个,那也得帮我忙之后,我才有机会告诉你。”   “这是我外婆给的,你要是跟我回老家就可以弄明白了。”   陈鹤年说,“你回去吧。”   “我没骗你。”汪敏以为他不信,“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   陈鹤年嗯了声:“今天晚上,我会去青平二中一趟,帮你解决那个鬼魂。”   “真的?那太好啦!”汪敏笑了出来,“那我到时候在门口等你。”   她脸上是笑着的,陈鹤年还以为她会害怕不敢来,结果她应得快,走得也快。   等天黑之后,陈鹤年不打算带上什么,衣服里塞了两张黄符,捏着一根红线就准备走了。   镜中鬼冒出头:“你不带上我?”   “听她的话,就是一只想要取人命替死的鬼而已。”陈鹤年说,“刚死不久,我一个晚上就能解决。”   镜中鬼无聊地在他身边绕圈。   陈鹤年说:“我叫你看那长命锁,你看出什么来了么?”   “一样货真价实的老古董。”镜中鬼回答:“倒卖出去你就富了,以后都不用愁吃穿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陈鹤年说。   镜中鬼歪头一看,才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严肃,只好也认真地讲:“因为是老物件,所以经手的主人也很多,上面怨气很重呢,细细一闻,还有股血腥味儿,可它太老了,辨不出有用的东西。”   “我拿它的时候感觉像一件旧物。”陈鹤年回忆着,“难道,我姓过汪?”   他是罕见的鬼投胎,指那种游离在世上的孤魂野鬼遇见机缘钻进妇人的肚子里的奇事,他还没投胎的那段时间,也可以算是他的前身。   他前身和那长命锁,或者和那个汪敏的女娃娃多少有些关联。   “哦……”镜中鬼一听,就有了点兴致,“你这一说,我就发现了,那女娃娃的眼睛和鼻子,倒是和你还有几分相似。”   “是么?”陈鹤年眼睛一转,认同了这一点:“那要这么算,我还是她太爷爷那辈的不成?”   他对自己的前身还是有些好奇的,他是怎么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执念久留于世,这是他想弄清的,他师父当年没算出来,和他身世最有关联的东皮村不能回去,这次倒是冒出一个机会出来,不然,就凭她给的十块钱,早已经被他扫地出门了。   等到了十一点,陈鹤年去到了青平二中,他很少去到学校,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学校喜欢建在乱葬岗这些阴气重荒废的地方,少年阳气纯真可助于压住阴气,但到了晚上,阴气就容易冒出头,尤其有自杀的人,死会把地里的东西给勾出来。   汪敏比他来得早。   陈鹤年干干净净地过去了,跟着她就到了一面矮墙下。   “有些记者不安分,所以最近保安都到一点才会离开。”汪敏说:“我们只能翻墙进去。”   面朝陈鹤年的墙脚下还放了几袋水泥,他们踩着踮脚三两下就翻过了墙。   夜晚,学校里的温度是偏低的,断了电闸整个环境都很暗,三栋教学楼,中间有开阔的水泥地,还种了槐树。   陈鹤年叫她带自己去她上课的地方,那个课桌上的符号没准有些关联,他们还没走进楼梯,砰的一声,一个水瓶就砸了下来,瓶身高空落下直接爆开,眨眼间,水就变成了红色的血。   陈鹤年没盯着脚下,直接抬头看去,朦胧的光线下,他看见走廊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是那个穿着黑裙子在他面前出现过的鬼魂。   “还知道迎客。”陈鹤年笑了声:“真是体贴。”   他刚伸腿往前走,有活人在这时拽了一下他的衣服,他这才意识到后面还跟这样一个汪敏。   她没大叫,一点也不吵,陈鹤年对这点很满意,为了保险,他给她递了一张黄符,“符捏好了,就算有鬼缠着你,你跟着我就丢不了。”   汪敏安分地点了点头。   他们很自然地就走到了四楼,没有遇到鬼打墙,也没有别的东西,李勤勤的背影就在前面走,最后也停在了424班汪敏的班级,那是一间在西侧最里面的教室。   这个位置并不好,陈鹤年一看建筑,就发现教室的受光面被厕所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这是个阴间,也难怪李勤勤一死,魂魄会很快缠上汪敏。   李勤勤消失在教室门口,陈鹤年和汪敏跟上去,他直接推开教室门,两人接着走进去。   两个人的脚才踩进教室的地板,刹那间,打开的门一下就闭上了。   砰的一响,吵到了陈鹤年的耳朵,他眼睛朝周围转了转,汪敏还没指自己的座位,眼前光一闪,她就看见教室里都坐满了人,一张张,都是灰白的泛着青绿的脸。   这都是死人。   陈鹤年一动不动,转头就看向讲台。   李勤勤出现了,她站在讲台上,鱼眼一样的眼珠瞪着讲台下,审视过,最后盯着陈鹤年,她手里捏着一条麻绳鞭,啪的一声,直接抽在讲台上。   李勤勤恶狠狠地看着两个人,气愤地说:“你们上课迟到了!” 第29章 校园幽魂(三) “跟我说说,打算怎么……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 那鞭子甩下来跟劈闪电一样,白光飞快划过李勤勤青绿的脸,她讲话时很臭, 是烂掉的坏西瓜,而那些位置上坐着的,都是围着嗡嗡转的苍蝇。   这教室已经和进来时不同了,窗门封闭生冷的气冲得人胸口发闷,李勤勤对他们一喊,座位上的死人都看了过来,是怎么个看法?它们个个身体板正地坐好,单就是脑袋转,脖子和头颅扭出拧螺丝的声音。   咔嚓一下, 还有个脑袋从脖子掉了下来,直接滚到桌子上。   “坏学生。”脑袋就算掉了,它的嘴巴还能一张一合的说话:“有惩罚。”   “惩罚?”它这一张口,陈鹤年就看向了它。   “跟我说说,打算怎么惩罚我?”陈鹤年说,他已经走到了这说话的脑袋面前,正要做些什么,先想到汪敏,就回头给她指了个方向:“去后面一边站着去, 别碍事。”   汪敏抓着陈鹤年给的符,蹲墙角去了, 边上一双双眼睛跟着他们的动作转,它们脸上都在兴奋地笑,这是把他们当西瓜了,等他们两个人一碎, 坏了,臭了,那就是能吃了。   脑袋的眼珠向上抬,不能大幅度地转,就怕掉了,嘴巴张得大,摆出一副赫人的模样,愤愤地带着点急切的兴奋:“坏学生,坏学生!”   “惩罚!惩罚!”其它一样僵硬的嘴里都附和起来。   哐啷的一声,更大的响动盖过了它们冷硬的声音,脑袋都被震了一下,咕咚,差点掉了,原来是陈鹤年用脚狠狠地揣了一下课桌。   陈鹤年的脸似乎比鬼还要冷:“起开。”   这一开口,让脑袋懵了,它瞪大了眼睛。   “不是要上课么?”陈鹤年继续说:“那我要坐在这。”他弯下腰,手掌已经撑在课桌上,强盗流氓一样的姿势,要吃鬼似的。   脑袋咽了口气,那气息可太吓鬼了!它的脸逐渐惊悚,可明明它才是鬼啊!为什么这个人给鬼的感觉如此恐怖?   “起开。”陈鹤年重复。   没有脑袋的尸体乖乖站了起来,给陈鹤年让开了位置。   陈鹤年坐上去,又指了它的脑袋:“垃圾,拿走。”   无头尸又伸手把自己的脑袋捡了起来,它急匆匆地走开了,离陈鹤年远远的,面向墙壁去了。   陈鹤年就这样抢到了一副课桌,“好了。”他撑着脑袋,对李勤勤说:“你可以上课了。”   他对李勤勤也不太满意:“可我记得,你不是个学生么?怎么一死,还成老师了?”   李勤勤阴沉沉地笑了,咧嘴那一瞬,舌头都差点掉出来,麻绳忽地从她手里消失,眨眼间就出现在了陈鹤年的面前,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吊扇上面,陈鹤年只用伸伸脖子就可以上吊了。   陈鹤年心情不错,他就稳稳地坐在那里,用手指敲着桌面,数着数。   他手指敲一下,座位上的人影就动了一下。   它们站了起来。   它们身体僵硬得像石像,齐刷刷地转了一个方向,黑板上的灯泡闪了闪,它们的下巴处照了点绿光。   “咿——”   “要受罚。”   不知何时,它们围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圈,把陈鹤年圈在里面,一张张人脸俯下来,放大的瞳孔盯着他,嘻嘻地笑,审判似的:“死。”   “死?”陈鹤年淡然说:“你们想死?我倒是可以送你们一程。”说完,他就一掌重重拍在了课桌上,这看着像木头做的课桌,跟纸扎的一样直接碎了。   “这等阴物……”陈鹤年呵呵一笑,翻了翻手掌:“有我阴么?”   不等围着他的邪物反应,他踩在椅根上,一跃而起,手里的红线猛地甩出去,横扫围住他的黑影,同时,他脚落下,稳稳的站定住,红线又干净利落的收了回来。   那些鬼同学都变成了碎纸,洒了一地,连身子都没得了。   陈鹤年捏着红线,瞥向讲台上的李勤勤,你甚至能从一只鬼的脸上看到脸色的变化。   李勤勤的脸已经不能再白了,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她瞪大着眼睛,却在这时朝陈鹤年的背后看去。   这里除了他也没别人了,李勤勤在看汪敏。   “还想着别的?”陈鹤年已经逼近,他不急不慢地讲,手指已经勾住红线,要甩出去了。   李勤勤显得惊慌,她身体一闪,想要跑,雾蒙蒙地往地里钻,但是陈鹤年手一挥将红线捆在了她的身上,黑暗包裹的身体,红线发出金黄的微弱光芒。   陈鹤年胳膊一抬,就将李勤勤拉过来,她叫了一声,直接被甩在地上。   李勤勤气愤地瞪着他,她受困,这教室就正常了,方才的陈鹤年看见的,就成一些废纸。   “说说看,为什么要缠着她。”陈鹤年还没把她怎么样,蹲下来,丝毫不怕她是一只鬼,他的手碰到她的头发,头发直接就断成了灰。   李勤勤抽了口气,看样子,她还有些怕了,陈鹤年说:“如果你说不出个理由来呢,那我就打算把你抽死,自杀人可投不了胎,念你还是个学生,我给你一次机会。”   李勤勤还是不张口,“不说?”陈鹤年可没有这样多的耐心,他警告道:“三。”   “二。”   “一。”   陈鹤年抬起的手还没落在,汪敏却啊的一声,突然大叫起来,她叫得慌张又凄惨。   “救命!你不要过来!”   陈鹤年扭身去看她,汪敏手脚并用推搡着空气,“你在干什么?”陈鹤年说,他这一扭头,李勤勤就跑了。   陈鹤年眉峰一皱,因为他的眼睛根本没看见有任何鬼魂在纠缠汪敏。   汪敏还是在叫,陈鹤年只好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闭嘴。”陈鹤年说,“你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汪敏摸了摸自己,她也是惊魂未定:“我刚刚看到了一个好可怕的人啊,不小心把我手里的符给弄掉了。”   她赶紧捡起地上的符,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啊,都怪我。”   “你的手没事吧?”汪敏眼睛一瞥,急慌慌地去握他的手,但被陈鹤年躲开了,只是蜻蜓点水式的挨了挨手指。   “你没受伤就好。”汪敏安心了一些:“我刚刚看见你的手掌上有红色的,还以为你流血了。”   “不用说这些。”陈鹤年转身拍去了手指上的纸灰。   “让她跑了,那就还需要点时间了。”   陈鹤年不满地吐出口气,拽着汪敏的衣领把她丢出了教室。   “现在应该怎么办啊?”汪敏低下脑袋:“我该怎么挽救?”   “她不会再轻易露面。”陈鹤年说,“就算她想杀你,也会挑我不在的时候杀。”他话锋一转,犀利地说:“你还隐瞒了什么?她似乎认识你。”   汪敏被他盯着,只是无辜地摇头:“我不认识啊,她死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是谁。”   “我可以发毒誓,她的死绝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无辜的,如果有假,我就不要我这条命了!”她举着手,字字坚定,但这时,陈鹤年已经扭过头,他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阴气。”   陈鹤年炯炯目光投向一方,吐出这两个字,他走过去,已经是走廊的尽头,往下看,是一栋低矮的建筑,还没有建成的水泥墙。   但那股气味正源源不断地飘上来。   “你在看什么?”汪敏问:“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么?”   “别说话。”陈鹤年听见了脚步声,立即按住她的头,两个人一起蹲了下去。   一束光打了上来,手电筒的光照在他们头顶的窗户上,楼下传来的人的喊声:“谁啊?”   汪敏小声说:“好像是保安,他还没走?!”   两人靠着栏杆躲在厕所后面,保安叫了两声,见没了动静,就把光熄了,脚步声远了,他离开了。   “时间不早了。”陈鹤年站起来,“你回去吧。”   “好的。”汪敏犹豫地说,“那……”   陈鹤年给她种下颗定心丸:“明天晚上我再来一次,彻底把事情解决。”   “我要你准备死者的一样旧物,凌晨一点来这里等我,我的符你放好,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汪敏赶紧点头,“我明白了。”   陈鹤年抛下汪敏,回到了店子里,凌晨两点,倒头一睡,醒来时已经中午十二点,吃了饭,他就在检查自己的道具。   “你怎么又决定带上我了?”镜中鬼在陈鹤年把镜子塞进箱子里的时候忍不住问,“你不是说很好解决的么?”   “那学校有古怪。”陈鹤年到不介意放走了李勤勤,他喜欢溜鬼,想了想说,“你大概可以吃上一顿了。”   “不只有一只鬼。”陈鹤年慢慢回忆起他站在走廊时,看见尽头有一摊浓密的血,那一块儿全都染红了,估摸着还在往楼下滴,汪敏没看见,那就是别的鬼。   第二天晚上,陈鹤年再次来到青平二中,明天就是鬼节,所以这件事必须今晚就要解决,幸运的是他到的时候保安不在,今晚他好办事。   “你要的东西。”汪敏在学校墙里面等着他,她拿了一只圆珠笔,“我托同学找的,是她用过的笔。”   “她死在哪里?”陈鹤年说,他站在开阔的地面:“她是从哪个窗口跳下来的?尸体掉在那里了。”   汪敏哦了声:“我记得。”   “你跟我来。”她带着陈鹤年走到三楼对应的一个窗口下,“这里,这是她的班级,我听别人说,她就是从这个窗户下掉下来的,刚好砸在草坪上。”   陈鹤年看过去,接着就水灵灵地站在了她死掉的位置。   “过来。”陈鹤年朝她招手。   “要我做什么?”汪敏问。   “招魂。”陈鹤年回答,他将圆珠笔放下,又从箱子里取出三支蜡烛,围着笔摆好,一一点燃,再放上一个纸人,上面用墨水写着李勤勤的名字。   “她不肯出来,那就把她招出来。”陈鹤年将仪式摆好,“你来喊她的名字。”   “李勤勤,阴路长,莫慌张,回魂咯。”陈鹤年说,“照我说的话念,如果她没有动静,就用手掌拍纸人。”   汪敏点点头,一边喊人,一边拍:“李勤勤,阴路长,莫慌张,回魂咯!”   “李勤勤。”啪的一下,“李勤勤,阴路长,莫慌张,回魂咯……”   她叫了好几声,也拍了好几次,除了矮草里冒出点沙沙的声音,没有别的动静。   “没……没反应啊。”汪敏说,“我哪里没喊对么?”   “那笔不是她的东西?”陈鹤年说。   “我百分百确定!是她用过的!”汪敏笃定地答。   陈鹤年眉头一皱,“等着。”   随后,他从箱子里取出一根针来,扎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挤出一滴血,将血滴在了纸人上。   红色立马在白纸上晕染开,染红了李勤勤的名字。   陈鹤年大声说:“再喊。”   “回魂咯。”汪敏低着头,小心着喊,“阴路长,莫慌张,回魂咯!”   这句话一念完,飒——!   大风起!   纸人都被吹到天上去了。   这突然的风吹得人发抖,蜡烛瞬间熄掉了。   呜呜,呜呜……   陈鹤年听见了哭泣的声音。   可那不单是一个人的哭声,男男女女,苍老的,稚嫩的,像混合在一起的潮水扑了上来。   意外的事发生了,天上劈下一道雷声,白光先闪,霎时间,面前出现了无数个影子。   这些黑影变得清晰,是一个个聚在一起的人。   有多少?   二十,三十,五十……   甚至都数不清,它们朝陈鹤年走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影里,唯独没有穿着黑裙子的李勤勤。   现在可不是鬼门开的时候,哪里来的这么多鬼?   陈鹤年扭了扭手腕,还未动作,那些靠近的鬼突然被什么东西弹飞了,他听见了这些孤魂痛苦的叫声。   “地上有字!”汪敏在旁边提醒说:“天啊,是血!”   陈鹤年看过去。   血歪曲地写着三个大字。   救救我。 第30章 校园幽魂(四) 太阴之体,小娃娃,你……   血正源源不断从水泥里渗了出来, 粘稠的,还在流动,陈鹤年能看见它们的虚幻的身影, 那是深海里游荡的白水母,残破飘荡的深衣是摇摆的触须,泡发肿后一样的脸,溃烂得不成样子,这些都是余存在这片土地上的鬼魂,而现在有什么阻拦了它们,这样情形过于反常,似乎是一道结界。   陈鹤年走到距离鬼魂最近边缘,他站在这条线上, 中间有一棵高大浓密的槐树。   “别吵。”陈鹤年警告面前的一众鬼,那些哀哀凄凄的嘟囔声跟洞缝里过的风一样,密密麻麻的,弄得人心烦。   陈鹤年走到槐树下,他蹲身去,目光顺着树干扫下,上头的叶子嗦嗦地往下掉,他的手已经按在树根表面的土层,土是松的, 只有一块儿是干且硬的,有人在这里刨开过, 他用手指拨开上面的一层土,就看见里头埋着一块儿黑石头,拿起来一看,甩掉多余的土, 就露出那人真正埋藏的东西,石头底下贴着一张黄符。   盖黄土,震山石。   禁魑魅,挡百鬼。   这明显是道上人的手段,有人在这里造了一条阳界,鬼魂可过不了活人的阳界,里头的鬼出不去,说明阵眼就在学校里头,这块土地上的所有鬼魂都被困在结界里。   镜中鬼的声音兴奋地从箱子里钻了出来,它说:“就是一些孤魂野鬼而已,我可以去吃光它们么?”   陈鹤年用手指敲了敲箱子:“你先克制点,还没到时候。”   镜中鬼嘁了声:“那老子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黄。”陈鹤年慢慢说:“对一条不听话的狗,它的主人一般会做什么?”   镜中鬼沉默时,陈鹤年似笑非笑地说:“训凶狗呢,一般会用棍子砸碎它的牙齿,让它吃不了东西,饿着,等它不会叫唤了,才让它的肚子填个半饱,让它清楚谁才是捏着棍子的人,谁才是主人。”   “大黄,你是我的狗么?”   “你——”镜中鬼咬咬牙,被他说得有些怕了,屈服于陈鹤年是被迫的,可以忍,但这让它有些伤自尊,它好歹也是活了两百年的鬼,不同于那些怨鬼丑陋,它可是镜中灵!   “我是绝对不会——”   镜中鬼话还没说完,陈鹤年的声压过了它:“你不做我的狗,就得做我身边听话的鬼,明白么?”   “不吃,就不吃咯。”听语气明显能听出陈鹤年的不耐烦,它可不想在这时候触了他的霉头,镜中鬼退了一步,说完它没动静了,老实了。   陈鹤年脸上是不适合被打扰时的沉静。   “救我……”   “救救我……”   而那些鬼魂们还在惊恐地张大着嘴,不停拍打着结界,显然,它们想出去。   青平二中并没有对外请求开坛做法,在这里设下阵法的人行为是私人的,那股让人沉郁的阴气恐怖并不是出自这些鬼魂存在的本身,而是它们的恐惧,能让鬼恐惧的莫过于生死。   鬼也是会死的。   但道上有一条严明的规矩,不得无缘由侵扰一方阴阳平衡,杀鬼,只得杀凶鬼,怨鬼。   既是错的,陈鹤年更不会惯着对方,他将符咒从石头上扯下,捏在手心里撕成了粉碎。   他这一举动,面前的鬼魂猛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身后仿佛存在一股奇怪的风,将它们全都卷了进去。   吸走它们就是阵眼,陈鹤年迅速跟过去。   “你要去哪儿啊?”汪敏追在身后问,“你看到什么了么?李勤勤她在么?”   陈鹤年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可不算和善:“自己老实呆着,回头我再和你算算账。”   汪敏的肚子里憋了事,他的血没有问题,摆的仪式没问题,有问题的自然是她给的笔,笔不是李勤勤的,原本招李勤勤的阵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招魂仪式,有了他的血,自然能将这些鬼都给吸引过来,有心无心他不在乎,陈鹤年丢下汪敏,追着那股气走了,最后跟到了一栋废弃的烂尾楼。   正是他昨夜在走廊尽头看到的建筑。   它在学校的最西侧,周围设有路障,这栋建筑他知道,这学校原本想盖个体育馆的,但是打了地基,钱却跟不上,工费发不出,工人就干不了,政府一直批不下来钱,水泥就烂在这里烂了两年,这地方废弃了很久,闻着味儿也臭,底层的水泥是潮湿的,学生也不会往这地来,是荒地。   陈鹤年脚一踏进去,就变得沉重,这里果然是阴气的源头,他不用多想便知道,那人是将这里设置成了阵眼,以那棵槐树为半径,给鬼打造的笼子。   这学校的前身极有可能是个坟场,地里面埋着骨灰呢,只有鬼节的时候它们才会出来掏点香火吃,可结果呢,现在被却被后爹养的玩意给强行拽了出来,还关住了,可不哀怨么?要是再关久了,怨气可就大咯。   陈鹤年没有去压自己的脚步,那人如果还在学校里,那他撕毁符咒的时候就已经打草惊蛇了。   脚步声清脆得像笛子,一声接一声,陈鹤年捂住了鼻子,走进去时,有废掉的推车,还堆积了一些木柴,摞得有小山坡高,遮着胶罩,木头底下还渗出了水,颜色比地面要深,其他的,他没看太清楚,被木头遮挡的背后有火光,地上点着白蜡烛,微弱的光亮透析过来。   他走过去看。   原来地上的是血,人的血   不是,是鬼的。   陈鹤年知道这些鬼为何恐惧了,他在地上看到了许多人体的残肢,在他触碰的时候就化为了灰飞。   有人在这里屠宰鬼魂,将它们剁碎,地下有一个鲜红的阵印,只怕是个炼化的阵,跟油锅一样,把这些鬼的身体剁碎之后呢,放进油锅里一炸,它们多半会被炸成黑色的粒状物,就成了人能吃的东西,那些民间术士,散修阴修啊,有的就会这样做,他师父讲给他听的,说是这样吃了,就能延年益寿,方便是方便,就是天杀的太损阴德,吃了,多半变得不人不鬼的。   另一张符多半就在屋子的中央,陈鹤年正要过去,耳朵先察觉到了稀疏的动静,一扭头,一束寒光就从眼边擦过,他提起箱子一挡,那可是一把大刀,刀锋劈在了他的箱子上,提刀的那人用牛劲儿一顶,陈鹤年顺势就倒在那木柴堆上。   陈鹤年被压着,将身一扭,施力的刀尖就擦过箱子,落在了柴堆上,陈鹤年抽身而退,提起箱子看了一眼,果不其然,上头多了一个白小口。   那个布阵的人果真就在这里。   “你是哪里人?”   提着刀的男人古铜色的皮肤,穿着深黄色的袍子,烛火的光映着粗黑的眉,他回道:“我乃黄岭一派,小娃娃,你今儿个可来错地方了。”   说完,他的砍刀就又劈了下来。   陈鹤年将箱子一甩,他出手快过了脑子,拿这黄岭道士当鬼来对付了,一根红线穿过去,遇上刀锋直接就断了,眼见的刀落下,他只得屈下膝盖,缩着一躲。   黄岭道士砍刀又竖着落下来,陈鹤年转得快,刀铿锵一声劈在地板上,水泥都被震碎了,黄岭道士鼻孔吐出一口气,拎着刀又去掀他脚底。   陈鹤年站直身,恰好用脚跟一扣,脚按住了他的刀。   黄岭道士不怀好心地说:“小娃娃,你基本功倒是不错。”   “你刀也不错。”陈鹤年回道,“刀锋,但是人太钝了。”   他悠哉笑道:“可惜,可惜了。”   黄岭道士气哼一声,也用腿来扫他。   陈鹤年功夫可没少学,他师父曾说,清理邪祟讲究术法,但是对付起人来呢,那靠的可就是硬功夫,人再如何,也是个肉体凡胎,上了刀法,劈在身上会疼,会死。   陈鹤年跳开,笑话他:“你做这些,若是被正统名山上的人知晓,你可就玩完了。”   黄岭道士说:“用不着你操心,你一定走在我前头。”   陈鹤年手未握拳,用手掌袭之,他脚步朝后一跨,划出圆弧的距离,底盘稳打稳扎,手掌推其下颚,对方来势汹汹,砍刀擦过他的鼻梁,好不惊险。   陈鹤年却丝毫没有迟疑,手掌推其下腹。   黄岭道士忽地一口水朝陈鹤年喷了过去,空气里多了酒味儿,陈鹤年躲闪之余,却也溅在了身上,他的舌头竟然能压住酒。   “木灰酒,斩鬼刀。”黄岭道士笑道,“小娃娃,也让你见识见识。”   他那一刀挥过来,直接在空中擦出了火星。   转瞬间蜡烛都被他弄熄了。   陈鹤年眼中没了他的身影,这人善于收敛气息,而他不喜欢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和人对打,立即喊道:“大黄!”   “出来帮忙。”   “这个人,给你吃就是。”   鬼魂笑声立马嘻嘻地冒了出来,镜中鬼在下一瞬就出现在了他的身旁,它升腾的长发立得直。   于茫茫黑暗里劈出的一刀被镜中鬼给扣下了。   “好烫!”镜中鬼也为此大叫一声,陈鹤年却借此看清了那人的站位,手掌立即击打在了黄岭道士的上腹三脉。   黄岭道士顿时咳了一口气,后退两步。   镜中鬼缩着手,那刀阳得不行,鬼碰了跟人拿手摸热碳似的,“还是你自个来吧。”说着,它扭头吹了口气,让蜡烛又燃了起来。   黄岭道士转了手中刀,呵了一声:“你能操鬼?果真是个邪人,祸害无穷。”   陈鹤年回道:“比不得你心邪。”   “不,我可知道你。”黄岭道士却笑道,“太阴之体,小娃娃,你可是上门的好肉啊。” 第31章 校园幽魂(五) 大鬼的降临,将这里蒙……   “十二年前在那华埔一带, 那么多玄门道派,却愣是没找着你这小娃娃,让你给跑了, 都成了笑话。”黄岭道士可记得清楚,道上早已传遍了,太阴之体现世,何其稀有哇,却让他跑了,一个娃娃,竟能让他跑了!   “现在你已年满十八,可就躲不住了,我来这里不过碰碰运气, 原本还以为没什么机会,只能剁剁小鬼。”黄岭道士嘴一歪,高兴地吐出一口痰:“可你却自己送上门来,让我不费功夫,那些臭老玄们,可不会想到,你跑到了我的手里,今晚吃了你,以后可不就长命百岁了。”   “我要先砍断你的头, 再是手和腿,横着从胸口劈成两半, 斩断肋骨,再将肉一点点剔下来,你的头要装起来,眼睛, 舌头这些都是宝贝,卖出去也能是个好价钱!那些山上的老东西又能奈我何?”   黄岭道士摊开手,仿佛已经捧上了觊觎的血肉。   这正是陈鹤年即使长大也没办法再回东皮村的缘由,天出异象,邪物的出现引来的不只有他的师父,道上的人鱼龙混杂,可那些人行走闹市多年,有的是真本事,太阴之体并不是秘密,许多人都没有停止监视他的老家,就等着陈鹤年回去,将他捉住。   十八,他师父说,过了十八,他的体质已经成熟,往后,处处都是劫难。   周羡之不在,他碰上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少,他是躲不掉的。   望着黄岭道士幻想沉沦的神情,陈鹤年冲他一勾手指:“你再试试。”   黄岭道士捏着他的刀,他身体壮厚魁梧,从美梦中清醒时抬起头,但没跟陈鹤年拉进身位,反而朝旁走了两步,扛起刀,朝地上劈了去。   陈鹤年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目光一凝,这举动,定然不是一件好事。   黄岭道士用刀劈碎了一个瓷罐子,里头有水,浑浊的,还有一摊……   碎肉,粘稠的腐肉和尸水。   那似乎真的是人体的碎肉,已经快化成了腐水,臭味很浓,是尸臭。   “这只凶鬼,生前被人泄愤直接砍掉了脑袋,身体也被剁碎当垃圾丢了,后来啊,凶手死了,我给她做的法事,以前只能喂她点牲畜,今天要能咬上你一口,不知道能增长多少道行,要是成了只红怅鬼,我可要好好谢谢你。”   除去控鬼术,其它的饲鬼行为,皆是极端阴法,这个人呢,大概是取了一个凶杀案受害者的一块肉,用招魂法将鬼魂困住,用铜钱面罩束缚鬼魂的头部,加以符咒封煞,养在酒坛里积养怨气,它就成了凶煞。   要么当作一种工具,要么就在合适的时候炼化了吃掉绵延寿命。   这样的行为在正统玄门明令禁止的,只有地方阴修才会私自行事。   这是对死者不敬,对亡魂不敬!   那鬼会越养越凶,见人吃人,见鬼吃鬼,要是没束缚好,就连养它的人一并吃了,这是很损的招儿,无人管控能危害一地。   坛子里的凶煞被放了出来。   阴风习习,铜钱面罩叮叮铃铃地在摇晃,鬼的煞笑音飘渺,它的行动速度是极快的,陈鹤年的肉眼能捕捉到的只有一袭红纱,茫茫黑色里划过交缠乱麻的红丝,它的身体是不完整的,少了一只手掌和下半身,只一会儿,他的鼻子就塞满了死鱼的腥味,那是血肉被刨开,躺在岩石上,内脏掉在外面,几百只这样的鱼一同散发的味道,热烘烘的,血腥气里掺着臭味儿。   这味道就能将人的脑子熏晕,想呕吐,鬼故意发出声音叨扰他辩位,那像被勒住喉咙挤出的锯子音,难听又吵闹。   陈鹤年站在无尽黑暗里显得孤身单薄,他站得又直,凶煞晃眼间接近他,而他已经将两只手指勾住红线,舌头含住中间段,紧紧咬住。   他嘴唇张开,无声地念出了驱邪咒:   太上敕令,元阳护佑。   鬼魅邪祟,急急超生!   接着,他再呼出的一口气,就成了刺过去的一道缝,不给对方鬼魅一点躲闪的空隙,红线带去一道刃。   但不成想,凶煞狰狞地面庞一现,居然就直接把气给吹了回来,顺带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吼。   那可不是一般的气。   镜中鬼瞬间出现在陈鹤年的头顶,它的身体笼罩住了陈鹤年,去挡那鬼魅的邪风,这风竟然跟火焰般,燃烧掉了镜中鬼外层的长袖,破了好些个洞。   它面露不悦,而凶煞袭来,掀得背后的木柴都飞了一地,镜中鬼也瞬间被击飞到了角落里,它爬起来,丢了面也让它很不服气,它百年前可也是个凶鬼,怕它的人能排满十八条街,可惜春风得意之时被那老道士给收了,封在镜子里长年净化掉了煞气。   不然,岂能输给这样一只小小凶煞?   这凶煞真的很纯啊!镜中鬼现在跟它不是一个赛道的,有些难敌。   “你是太阴之体,阴中阴,这些正阳道法,你使出来,又能发挥多少威力?”黄岭道士嘲笑道,“这些东西,是谁教你的?看来,是有人先一步找到了你,能留你到现在,当真是能忍。”   那黄岭道士竟装模作样的开始磨刀了,这一人一鬼上来,确实有点难对付。   镜中鬼飘了回来,它大概是要去对付那凶煞的,但是陈鹤年却伸手拦住了它。   “打狗之前还得先看主人呢。”陈鹤年声音冷冷的,他抽出了两张符,这符上分别写着天雷和地火,使用此符就能呼雷唤火,和雷法不同,他不需要和那些道士一样用雷木配剑,这符是周羡之用自身血所绘,算是他压箱底的,就是使用后,有点耗阳气和体力,亏气血。   凶煞下了镜中鬼的面子,就是惹他的不快,陈鹤年可要耍上些真手段。   凶煞,总归还是一只死了没多久的凶鬼而已。   陈鹤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阴风能吹动他的头发,却吹不动脚。   包木柴的胶罩正掉在地上,眨眼间就拔地而起,透明的胶料却鼓出了一个人体的形状,凶煞就在他的身后。   陈鹤年一扭身,眼神一凌,正要使出雷符,可一只手突然捏住了他的手指,那宽大的手掌,每一寸冰冷的皮肤都是可怕的,狰狞的,一张脸也冒了出来。   陈鹤年讶然,瞧着那面庞,和他对视的眼睛愈发地模糊,但被凝视着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他手指上的红绳动了起来,带来一股热意。   它的出现出其不意,连陈鹤年都有些意外,他是瞬间被黑影吞没的,视野几乎消失,很短暂,但这让他有点想笑,一下这破荒地上就聚集了三只报得上名号的鬼。   一个镜中灵,一个凶煞,还有一个……   它还没有准确的定义,但是它的强势却让人震撼,它的出现让空气都能直接冻出冰,不然怎么说它无形的身体酷似黑色的雪呢,如同毁灭过后悲哀的灰烬,轻易带来消弭一切的死寂。   大鬼的降临,将这里蒙上一层无法忽视的深色阴影,它的身躯占据了大半土地,就横跨在陈鹤年和凶鬼的中央,两只鬼之间并没有发生激烈的争斗。   凶煞大概是想的,但它即刻就成了一副惨状。   大鬼迈开一只脚,凶煞的身体就猛地被压在水泥上,它头顶的铜钱崩裂,身上的符咒都消灭了干净,这本能让它更加疯狂凶残,可它却动弹不得被狠狠压制着,肢体被折断,搅碎,短短数秒,全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不断渗着黑红的血,它仰头嘶吼一声,黑洞一样的眼睛变得痛苦,扭曲。   痛楚密密麻麻地蔓延了它的身体,凶煞又被一股无形的吸力给提了起来,它仿佛身处于一个狭窄的空间内,被随意摆弄却毫无办法。   它的煞气直接被大鬼的阴气吞没,大鬼扩张的黑雾细分出的支条像针剑一样扎进了凶煞的身体里,凶煞痛得抽搐,身体被扎穿后它的脸上出现裂纹,像一颗糜烂的果子,它破了洞,变得越来越瘦,最后成了棍子包着一张皮,再之,黑雾就将它彻底包裹,它被吸入雾中,没了动静。   凶煞似乎是已经成了这大鬼的一部分,被直接吞噬了,鬼吃鬼,直接吸取对方的阴气,最后连渣都没剩。   “这……这,不可能,你身上怎么会有——”黄岭道士这下可笑不出来,他原本的得意凝固在脸上,狰狞着眼睛看着面前这只大鬼,抽着冷气,连连后退,口中已经说不出别的连贯句子,“阴,阴祖何时现世?”   “绝不可能!”他愤怒地吼出来,一把年纪宁愿当自己是个睁眼瞎。   大鬼在一瞬间接近了这个人。   黄岭道士提着刀暴怒着乱砍,刀刃却直接被一只手握住,大鬼握住了他的刀,他体会到了窒息的滋味。   咔——!   毫不留情的声音。   他的大刀就这样断了。   黄岭惊摔在地,他仓皇间的理智都被这现实给击溃,大鬼掐住了他脖子,将他悬空提了起来。   什么正阳之气,什么道士,都被它轻易粉碎了。   大鬼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近者,远者,皆能瞧见它脸上的漠然。   它的模样不同于凶煞的丑陋,它像个高大的人,但冷漠得没有半点人气,这时,陈鹤年才清楚地看到这只鬼的全貌,它的手段是如此凌厉,平静的凶残,那是远凌驾于人和鬼的力量。   黄岭道士的身体瞬间被它的阴气所袭,脸上的青筋跟爬虫一样鼓了起来,发黑,发青,长满了身体。 第32章 校园幽魂(六) 大鬼说:“我,我也喜……   凶煞被消化了, 现在就轮到这道士,黄岭道士的嘴诡异地张大,大得能横着塞下一个鸡蛋, 他眼睛翻白,没了视线聚焦,他的脖子被掐得扭曲,皮肤上出现了黑色的纹,如同寄生了怪物的根茎,将他的生命取来当作一份养料。   飞梭的雾气覆上一层旺盛的火,大鬼身上燃起可怕的淡蓝冥火,它的双眸变得赤红,一个人被捏在它手中, 如蝼蚁,轻轻施力便能捏碎,死了,它不会在意。   鬼吃鬼,鬼还能吃人。   “这可不成!”陈鹤年可没有因为那道士的惨状而高兴在一旁看戏,他师父曾说过,这鬼是还没尝过人的滋味,绝不能让它吃人。   “怎么了?”镜中鬼乐呵呵的,看陈鹤年凝重地皱紧眉, 反而不解:“它这杀人杀鬼,帮了你的忙, 不是好事一件么?”   “要是它开了这个荤,下次饿了,要吃我怎么办?”陈鹤年回道,“连只凶煞都对付不了, 我指望你去对付它吗?”   镜中鬼一噎,眼见那黄岭道士要死在大鬼的手里,陈鹤年急得抬手奋力一甩,手里的红线已经顺势套在了大鬼粗糙的手腕上。   这红线一绑,陈鹤年捏住另一头,一股力气瞬间袭过来,陈鹤年要不是死拽着线,怕是要被掀飞,他手撑着地,趴在了地上,大鬼似乎被他刚才的举动给冒犯了,它转过头时,露过一瞬的凶狠。   可它看到是陈鹤年的时候,却明显地一愣,半响儿,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手里的黄岭道士也给丢了。   黄岭道士像块儿肉饼砸在地上毫无反应。   这正是陈鹤年想看到的,立即朝镜中鬼说:“你去把那人吃了!”   “我?”镜中鬼讶然,指了指自己:“你叫我去跟它抢吃的?”   “你认真的?”   “叫你吃的时候你不吃,不让你的吃的时候又急。”陈鹤年横了它一眼,“我要你有什么用!”   “……”镜中鬼说不过他,“是我不愿意的事么?”它倒是想吃啊!但是大鬼就挡在那里,这不等于老虎脸上拔毛,自寻死路么?   陈鹤年正要骂它怂,红线先一动,猛地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完了,你这次可玩完了。”镜中鬼唱起衰,赶紧躲去一旁,“它要吃了你,可就不能再吃我了。”   陈鹤年被一拽,直接朝大鬼那飞了过去,落到了它的手里,他皱紧的眉却一松。   “我觉得我死不了。”陈鹤年自信地说,他看着大鬼,被拽到大鬼的面前时,他的一吐一吸都放慢了,很冷,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冷的,但他却不害怕,只因那大鬼并未用自己的气场来威胁他,给他施加压力。   鬼看他的脸没有显露狰狞,它接住他,用手掌,它的一只手正放在他腰后,握得死死的,一条胳膊就抱满了,还能将他稳稳地托了起来,他一个成年男性在它面前体型差得不只一星半点。   他离鬼的脸是那样的近,但凡这鬼想,歪下头就能冲他脖子上咬上一口,保准能鲜血直流,死得彻底,但陈鹤年觉得它不会那样做。   为什么呢?   他既不会信人,也不会信一只鬼,但这只鬼太古怪了,古怪到能让自己对它好奇。   “阴祖。”陈鹤年被这样一只鬼紧紧缠住的时候还能语气轻松,“那道士是这样称呼你的,好气派。”   大鬼吐出了一口气,气洒在了他颈肩。   这是什么意思?   它不会像人那样弯弯绕绕,大鬼低下了头,另一只手捏住了陈鹤年的手掌,抬起了他的手掌,伸到了自己的嘴边。   “你要做什么?”陈鹤年的手已经要伸进它嘴里了,也没太多反应。   大鬼用实际行动做出了答案,它的嘴唇包裹住了陈鹤年的手指。   它轻轻含着,用那湿滑,阴冷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拇指。   陈鹤年一愣,它为什么要舔他的手?   不是吃,只是舔,用舌头,还是小心翼翼的,品尝?还是……   哦。   陈鹤年突然记起,他的手指用针扎过,只是那都不能算是伤口,被它给闻见了?   这好像还不是第一次,在他入梦时,也是它舔抵了他手上的伤口,手指像是被果冻给包裹着,它舌头上有些凸起的颗粒,在他皮肤上摩擦,这有些怪,但不让人讨厌,也不觉得恶心。   “你——喜欢?”大鬼抬起头,问。   它舔了几口,将自己的气灌进他的皮肤里,伤口自然就好了,陈鹤年不知道它指的什么,但先点了头。   大鬼说:“我,我也喜欢。”   陈鹤年认为它是在说自己的气血,不过就那点针孔大的伤口,它大概尝不到血,最多只有一点血气,他的半点味道。   陈鹤年不禁疑惑,之前它将他压在床上时,张口闭口都在说不喜欢,怎么现在又开始说喜欢了?   大鬼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陈鹤年贴在了它的下巴上,冰冷又僵硬的躯壳擦过他的脸颊,这次它的动作比之前还要大胆,竟然开始舔他的脖子,舌头从他下颚处黏到锁骨,这一口,就把阴水沾在了他身上。   “痒!”陈鹤年立即说,尤其是它舌头的颗粒慢慢擦过时,还不舍得吸附在皮肤上,这可有点冒犯了,他再不制止,不知道它要舔哪里去。   陈鹤年可不喜欢被当做舍不得吃的一块儿肉,时不时拿出来舔一舔尝尝咸淡,他拽住它的手,没全部拽住,鬼的手掌太大,他掰住了一根厚长的指头。   鬼的指甲是黑色的,皮肤是冷白的。   “别这么做了。”陈鹤年尝试和它沟通,“你能听得懂吗?”   “为什么?”大鬼说,“你不是,喜欢么?”   陈鹤年想了想,说,“但我现在不喜欢了。”   大鬼收住了嘴,吐了口气,显然它是听懂了,不太愿意地把陈鹤年放了下去。   “知道了。”大鬼说,“等,等你喜欢……”   陈鹤年平稳地落地后,不忘给躲起来的镜中鬼使眼色,“快去吃啊!”   镜中鬼真希望他别拉上自己,它在一旁胆战心惊的,可一看他呢,好样的,他竟然还能笑出来,刚刚这都是什么眼神?什么举动?是在调情么?   难免不是一种战术,它看陈鹤年都这么牺牲身体的在拖延时间了,要不珍惜这个机会,陈鹤年大概会扒了它的皮。   它只好悄悄飘了起来,从大鬼的身后绕了过去。   “你为什么又会说话了?”陈鹤年用说话来管住鬼的注意力,“比之前可要流利了。”   “学的。”大鬼有问有答,“跟你。”   陈鹤年问:“你在我身体里都是醒着的?”   “是。”大鬼说,“能听见,能看见。”   陈鹤年接着说:“那你叫什么?还记得自己衣冠冢么?”   “不知道。”大鬼回道:“不记得。”   “名字可以…你来取。”   “我想,你取。”   “我要……”   说着,大鬼的姿态突然变得强势,声音都跟着硬了。   “好吧。”陈鹤年觉得它没有撒谎,它是真的不记得了,鬼魂在人间逗留的时间越久,越会遗忘,要么凶,要么傻。   没准,它是属于这傻的一列呢?   陈鹤年决定给它暂时取个名字:“那以后就叫你大黑,怎么样?你的真名,以后由你自己告诉我。”   大鬼顿了顿:“好。”   “写,写下来。”   “想看……”   “可以。”陈鹤年答应了,他用余光去看镜中鬼,见它已经成功吞掉了黄岭道士,才放下心,“那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他对大鬼说,朝它竖起那根被绑着红绳的手。   大鬼盯着他的手却没动,压低了头颅,变得阴沉起来。   “为什么?”大鬼手一指,指着的是镜中鬼,“它可以,我不可以?”   “为什么?”   “我,不可以。”   镜中鬼本还窃喜,却不知这一切都在大鬼的眼皮子底下。   “为什么?”大鬼一声声发问,它身上的火焰也随着增大,愤怒。   它在发火。   遭殃的还是镜中鬼本鬼,它瞬间被压制在地上,仿佛大鬼的脚正踩在它的背上,百年的骨头跟着痛了起来。   “错了,我错了。”镜中鬼试图挽救,奈何大鬼没瞧他一眼。   “你误会了。”陈鹤年赶忙说,“不让你吃,是因为人都很脏,你吃了,不好,我是在关心你,为你好。”   “关心?”   “对。”   “关心?喜欢?”陈鹤年这一说,大鬼气火就消了,“我也喜欢……”   “喜欢。”   它俯下头,又在陈鹤年脸上舔了一口,它舔完就闭上眼睛,庞大的身躯直接变成了一缕黑烟,钻回了陈鹤年的身体里。   陈鹤年后背的异样消失,他如负重释。   镜中鬼惨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差点小命不保。”   “你怎的,还在笑?”   “我高兴啊。”陈鹤年捏着下巴笑起来,“那道士不是说,我这样极阴体质不适合那些正阳道法么?”   “那就我不得另辟蹊径?驭鬼,又不是只能驭一只鬼。”   “你还想利用它?”镜中鬼惊讶地说:“真是胆大妄为!”   “不行么?”陈鹤年不慌不忙,擦去脸上的口水,“这不是很好么?”   “行了,你也吃到嘴里了,就别说什么丧气话了。”他收拾好箱子,不忘捏着鼻子去找黄岭道士阵眼的符。   他判断得没错,这符正在这废地的中心位置,走倒时,他脚顶到一块儿石头,翻起来一看,符也露了出来。   “现在,你们自由了。”陈鹤年立即将符咒撕碎,“自由了,就在土里好好安息,别在鬼节闹事,谁闹,我干谁,懂么?”   这符咒一毁,他就看见数十道白影从石头里蹿了出去,刮起不强不弱的风,带去了哀苦的呢喃声。   这些鬼自由,陈鹤年也准备离开这废弃楼,可一转身,面前就立着一道影子,有只鬼没有走。   “找事?”陈鹤年不客气地说。   “对不起,打扰你了,但你能帮我一个忙么?”那人说,“我才刚死不久。”   那是个年轻的女声。   “什么事?”陈鹤年回道,“我得先听听。”   “我叫李勤勤。”她说,“你能带我去找我妈妈么?我还有话没对她说,就这样死了,她会伤心。”   “李勤勤?”她一说完,死前的模样也露了出来,她额头有血迹,样貌年轻,身上是脏了的校服,有个校徽,正是青平二中。   “你是李勤勤?跳楼自杀的那个?”   她点头。   这样一看,她确实更像个学生,她是真的李勤勤,那之前那个黑裙女鬼又是谁?汪敏找了个假鬼来哄骗他?   “有人来了。”镜中鬼提醒说。   陈鹤年朝楼底的出口看去,那道黑影越来越清晰,他知道是谁。   汪敏。   只不过再见她时,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站在他对面,冲他招招手,笑着说:“你好呀,太阴之体。” 第33章 校园幽魂(七) 太阴之体,千年一轮回……   “真恶心。”汪敏呸了句, 手插着口袋慢吞吞地跨过地上的湿木头,她眼睛胡乱看了几眼,这地又脏又臭充满了凶煞遗留的血腥味, 能冷得人冻住牙齿,但就这样,她也能平静地微笑,“没能力的男人就喜欢压榨别人,压榨不了人,就开始压榨鬼,那道士还想饲鬼,可笑可笑,你已经干掉他了, 他的尸体呢?”   “哦……”她注意到了镜中鬼,“是被你给吃了啊?”这样一说,她好奇地看向陈鹤年,“你好大胆,居然和鬼签订了契,刚刚那个大鬼呢,我在外面都能感受到它的气息。”   陈鹤年不和她拐弯抹角:“你又是什么人?”   “你不高兴。”汪敏瞧他脸色不对,打着哈哈,“好吧, 我不小心骗了你,我向你道歉, 但是你体质特殊,我不看看你的能耐,又怎么好自报家门呢?”   “重新认识一下,姜皖。”她说, “这才是我的名字,我也是道上的人,知道的东西不比你少。而且,我还是第一个精准找到你的人。”   说着,那只黑裙女鬼也出现了,它刚一冒出来,就朝陈鹤年冲了去,比起凶煞来,它的威胁力度可不只差了一点点,这一举动正中了陈鹤年的下怀,鬼魂直接被他掐在手心里。   “烦人。”陈鹤年用力一握,他掐得了镜中鬼,对付这样的小鬼更是容易,只是用手,加了点力气,腕上鼓起青筋,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将一只鬼碾成了粉末,鬼被灭了,变成灰烬洒了一地。   “好手法啊!”汪敏,不,姜皖却在旁拍手叫好,十六岁的小姑娘脸上带着满满的邪气。   陈鹤年面不改色地问她:“你姓姜?生姜的姜?”   “自然。”姜皖点头,“你听过姜氏一族么?”   “没有。”   不过陈鹤年大致确定,她就是周羡之说的那个人,王女冒头,是为姜,恰好也是个女人,他师父的卦象应验了。   “你不知道那太好了!”姜皖高兴地说:“但我知道你啊。”她离陈鹤年又近了一些,那双眼睛可比同龄人要深沉得多。   “你是三阴手。”她目光确切肯定,“不对,我说得不够准确,你是三阴手的徒弟,谁不久仰你师父大名呢?”   “看得倒是挺准。”陈鹤年说,他跟着翘了翘唇角,这姜皖本人倒让他了点兴趣,知道他师父的人不少,但能看出指法的今天还是第一次见,说明她是有真本事。   姜皖笑道,“在道上走,怎么能没眼力见呢,难怪你能安稳活到十八岁,原来是三阴手做了你的师父,可我来这里这么久,却没发现你师父半点影子,他是抛下你走了?那你可就难办了,来找你的人可多了,他们总是要找你麻烦的,你又躲不掉,你能保证每一派的人都能对付?你捉鬼再厉害,能一次性对付那么多人么?”   陈鹤年接了一声冷笑,“怎么?你要先试试。”   “当然不。”姜皖立即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需要得到你,我呢,是站在你这边的。”   “因为太阴之体,我早就拥有了。”   说罢,姜皖手指一掐,唤了声:“阿姐。”   她叫了声阿姐,背后的影子就瞬间变得庞大,如同一个耸起来的溶洞,还未露出全貌,陈鹤年就知道,那是一只厉鬼。   “黑煞。”陈鹤年判断说,他脚下的影子也扩大了,大鬼不动声色地散出自己的气息,在给对面那只厉害的鬼威慑。   黑煞,是厉鬼中最凶的那一种,模样定格在死前最后一刻,通体莹白,阴气呈实体黑云,这鬼浑身都裹着黑布,手脚沾有泥垢,是个女人,并不丑陋,她出现时的状态就如同木偶,若是一般的黑煞,以它嗜血好杀的性子,早已和他开干了。   它就安详地停留在姜皖的身后,没有任何动作。   “控鬼术。”这是陈鹤年唯一能想到与之相配的道法,最神秘的一族,就连他师父也未曾了解过。   “你猜对喽。”姜皖说,“姜氏控鬼术,名气倒不大,却是这世上最强悍的控鬼之法。”   “要是没有阿姐,我可找不到你。”她亲近地触碰那只黑煞,“阿姐死之前,也是太阴之体。”   “这丫头居然没说谎。”镜中鬼在陈鹤年耳边说,“那女鬼生前确实是太阴之体,所以死后成鬼,才比寻常鬼要厉害得多。”   这让陈鹤年难得惊讶了一回儿,他曾经问过他师父,这世上还没有和他一样体质的人。   他师父摇头,他说太阴之体千年一轮回,降世时会有异象,一千年之内,至多有三位。   “我很早就听过你,虽然我族从不在外界行走,但外面的事情却也一清二楚,这次轮回一共出现了三个太阴之体。”姜皖说,“现在,就只有你还活着,你知道‘太中之难’么?”   “年轻人,老东西,能报得上名号的都参与了这场对太阴之体的围剿,最后那个人死了,尸体被抢光了,你一块儿我一块儿,骨头不剩,你也快了,越来越多的人聚在这里,他们目标一样,会筹划,让你变成下一个。”   “哦。”陈鹤年显得不太在意。   姜皖凑到他面前,“你一点也不担心?”   “担心,但不是还有你么?”陈鹤年脸上挂着平静的笑,还有些许邪气,说完,他就伸出手,把姜皖脖子上的长命锁给拽了下来。   “拉你一个垫背的,我也赚了。”陈鹤年动作很快,直接将长命锁丢进了镜中鬼的嘴里,“就算变成了鬼,恐怕也会有人想要得到吧?你的处境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你——”姜皖手指着镜中鬼,“但这是我的东西,给我吐出来!”   “当押金了。”陈鹤年说,“想拿回去,那就在我店里干活儿,干到我满意为止。”   “我本来就是要和你合作的。”   “不,不是合作。”陈鹤年说,“是我单方面压榨你。”   “好啊。”姜皖脸皮也不薄,“反正,我就跟着你,和你混饭吃咯。”   “我不包饭。”   “我这脉传人本来就不需要食五谷。”姜皖说,“不用你给饭。”   “很好。”陈鹤年一听,更满意了,“你被录取了。”   但他脸上依然显得冷淡,说完,就面无表情地从姜皖身边掠过,他也不想继续待着这臭地方,正大步朝前走,可那只小鬼居然还没走。   他原本要超度的苦主,一开始畏畏缩缩地躲了起来,现在又敢来拽他衣角了。   陈鹤年没耐心搭理她,“自己找你妈去,都成鬼了,你不会飘么?”   “我需要你帮我和妈妈说些话。”李勤勤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死了也不能去地府,我的耳朵总能听见哭声,我妈妈在哭,她一哭,阴差就把我放下了。”   陈鹤年皱了皱眉头:“那你妈在哪儿?”   “报个地址。”   “附近的医院,原则上我已经死了。”李勤勤回答,“但我困在这里,身体在医学上就没死,我还在医院里,我能闻见消毒水的味道。”   “求求你们了,我该走了,我妈妈不能再因为我浪费钱了。”   人最大的病就是穷病。   李勤勤,是个普通得放在人群里就石沉大海的人,她家里穷,爸爸在她六岁的时候就病死了,妈妈一个人将她拉扯大。   李勤勤小时候就坐在妈妈的推车里,窝在里面睡觉,妈妈在旁边呦呵着卖粉条,三块钱一碗,生意好她们就能吃上饭,不好就只能饿着,她知道家里苦,没有钱,别人能有的东西,她不能开口要,妈妈总是对她说,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未来才能当大官!当官就能过上好日子。   她不知道什么是大官,如果她能当上的话,大概能让妈妈卖粉条的时候不会被驱赶,不会害怕得躲躲藏藏,不用再对那些拿棍子的人好声好气地赔钱,她妈妈也没读过书,不识字,捡别人家丢掉的报纸看看,也只是看上面的照片,多洋气啊,都能上报纸呢!你要是读书人,那家里就能有希望。   可李勤勤根本不会读书,她上课时是那里不懂,那里又记不住,她能上高中靠的是运气,好多学生都生了病,恰好给她了这个名额,但她想上个大专都是异想天开。   她应该优秀一点,李勤勤时常埋怨自己的蠢笨,她样样比不过别人,课上她畏畏缩缩,下课也不敢主动和老师说话,有的人可以和老师谈谈笑笑,她羡慕,可偏是做不到,明明她总是鼓励自己去试试,可一上战场,什么都忘了,只能狼狈地缴械投降。   我太失败了,李勤勤想,妈妈攒下钱全都给她交了学费,她总是脏兮兮的,她不漂亮,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没人和她玩,她是个妥妥的透明人。   李勤勤也会羡慕,羡慕夏天的冰淇凌,校外的冰糖葫芦,羡慕可爱的发夹,漂亮的裙子。   所以她捡了一支漂亮的笔,看见时,它被遗落在楼梯的角落里。   那是一支能出墨的笔,她从来没用过,因为水性笔很贵,她上课用的都是铅笔,这样写在作业本上还能擦掉,而这支笔外型和她见过的都不一样,它有粉色的外壳,像是撒了仙子的粉,亮晶晶的。   李勤勤拿起来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这是别人的掉的东西,她不应该拿走,但她左顾右盼的还是捡了起来,笔被她捏在手里,它也许是烫的,因为她的手心里生出了汗,这比老师叫她时还要紧张,她很高兴没有人注意她,她小跑起来,跑得越来越欢快,等她回到自己座位上时,顶着一张红脸松了口气。   她就这样把这件遗落的宝贝放进了自己的抽屉里,她在角落的座位里自己欣赏着,她居然笑了起来,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快乐,尽管那一点也不高尚。   从小到大,李勤勤只学会一个规则,那就是节省,她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有一天,也能用得上这样的东西呢?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支笔,她不敢把笔带回家,这在妈妈眼里是一种偷,她不能当个小偷。   李勤勤想,只是看一会儿,要是笔的主人要找笔,她就还回去,她一定会还回去的。   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第二天,她再回到教室里,座位上人已经坐满了,她刚迈进门一脚,眼睛全都飘到了她的身上。   李勤勤从来没这么样盯着过,像被审判着,一下紧绷了起来,她脑袋都在冒汗了,有个人正气鼓鼓地瞪着她。   “你为什么要偷我的笔!”   “李勤勤!你平常看着不像坏人,结果你就是个小偷。”   “我没偷。”李勤勤摇着手辩解,她心虚极了。   “没偷,笔为什么在你的抽屉里?”   “昨天下午有人瞧见你手里拿着我的笔,今天去你抽屉里一翻就找到了,那可是我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你凭什么偷走?”   “你没有爸爸,就想偷走别人爸爸给的礼物?”   “李勤勤,你就是个小偷!”   高中生正是容易上头的年纪,李勤勤被推倒在地上,她被围住了,头顶全是压下来的阴影,和她本人一样,见不得人。   李勤勤第一次走进办公室,她面红耳赤,更抬不起头来了。   她向笔的主人道了歉,还回了那支笔。   从前,只是没有人在意她,现在,所有人都深深地讨厌她。   有人在她课桌上画画,有人会在身后踢她的凳子,当课文上刚好讲到小偷的时候,她听见好多人在嬉笑着喊她的名字,她的世界变得吵闹,而她不能再缩回去当蜗牛。   她不再是个透明人了,她是一只卑劣的老鼠。   李勤勤只能用被子捂着头掉眼泪,她想离开这个班级,她想,她走了,那些人是不是就会把她忘了呢?   李勤勤曾以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靠时间靠努力就能弥补,但是她小时候吃不起一毛钱的糖果,长大了也买不起新衣服,现在也是一样,她也没有转班的权利,原来那扇门本就没有朝她敞开。   她看到了妈妈的局促,在班主任,在年级主任的面前,他们穿着干净的大衣款款而谈,他们说学生的前途,未来的人脉,而妈妈只能假装镇定揉捏自己破烂的衣角,妈妈来学校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要走很长一段路,可每一次询问,老师们都没给过答案,李勤勤清楚的明白,原来这本来就不是她能拥有的,就跟那只笔一样。   “那个老太婆就是你的妈妈么?”在她回到教室时,男生朝她嬉笑,“你妈妈知道你是个小偷么?还是你妈妈也是个小偷?”   “我妈妈不是!”李勤勤第一次那样说话,她站起来,瞪大着眼睛,她面前没有镜子,但她知道,此刻,她是那样的丑陋,但她还是奋力的嘶吼,“我是小偷!我妈妈不是!我妈妈她不是!”   “疯子。”对方愣了愣,随后说。   “我是,我是疯子,但我妈妈不是……”李勤勤哭了,她捂着脸嚎啕大哭,她记得妈妈为了省钱和别人的歇斯底里,记得妈妈粗糙的手和发黄的脸,妈妈也不漂亮,她四十还没到就有了白头发,但她的不漂亮是因为自己,都是她,是她一直在拖累妈妈。   妈妈,我不想再看见你为我劳累。   我这样的人,是那样低劣,那样令人讨厌。   妈妈,对不起,我不能亲口和你说再见。   妈妈,我爱你。   砰的一声,李勤勤砸在地上,和过年站在街角听到别人放烟花的声音一样响。   一楼窗口的教室里立马传来尖叫声。   “有人跳楼了!”   “天呐!快去叫老师!”   “谁?是谁跳楼了。”   “李勤勤,是李勤勤跳楼了!”   走廊兵荒马乱,教室里的学生捂住眼睛,他们埋怨道:“为什么不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好恶心,都摔成那样了,我晚上都要睡不着觉了!明天还怎么应付摸底考试?”   “等等,有人跳楼,是不是就可以放假了?”   “好像是的?”   片刻的沉默,有人先笑了:“真的?!”   “太好了!可以放假了!”   教室里的骚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激烈的欢呼。 第34章 校园幽魂(完) “勤勤,妈妈爱你。”……   李勤勤瞧见陈鹤年不情愿皱紧的眉, 立即说:“走过去大概半个小时,中间路段有个公园,时间太晚了, 可以先去那里休息。”   陈鹤年给她喂了颗定心丸:“我既然收了钱,你是苦主,那我就会解决你的事。”   李勤勤没给他钱,但谁叫姜皖找上门来时说的是李勤勤的事呢?   陈鹤年说:“你带路就是了。”   这样一说,李勤勤安心了,之前她那两只眼珠不安地转着时,太刺眼。   陈鹤年有点烦李勤勤,完成鬼魂心愿这些事不是他的活,他更烦的还是医院, 他从不去医院,因为那里阴气太重,死人太多,不知道自己死了的鬼魂也很多,刚死的人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拥有阴阳眼的人走在路上,遇到了鬼,碰巧和它眼睛对上,它就会拼命缠着你。   停留在这世上的鬼魂, 它会变得孤独,无人能倾听它的话, 就会变得难缠。   所以,他出门办事都要戴上一副墨镜,这样就没人能分辨他的眼睛到底在看什么,他也不会去注意谁。   这是他十八年来, 第一次去到大型医院。   他们是上午到的,这个时间段,李勤勤的妈妈多半也在医院里。   李勤勤的身体在普通人看来,是个植物人,但事实上,她的三魂七魄离开身体七天七夜,没有生还的机会。   她确实已经死了。   陈鹤年提着箱子跟着李勤勤来到一间病房门口,屁股后面还默默跟着一个姜皖。   李勤勤一溜烟就钻进了病房里。   她刚进去就眼前一亮:“好干净的地方,比我家还要漂亮。”李勤勤飘在自己的病房里,这是个单人间,有白色整齐的瓷砖,浅蓝色的窗帘,可刚饱一下眼福,她就开始心疼钱了,医院里这样的病房可不便宜。   病房门被反锁了,李勤勤靠不住,她这样的鬼魂触碰不了实体物质,陈鹤年叫了大黄去开门,进去一瞧,李勤勤就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守在病床边一个头发白大半的女人听了声音,立即说,“出去。”   “别再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又疲惫,这人正是李勤勤的妈妈李桂梅。   “出去。”李桂梅再一次重复,这一次可以听出她的愤怒,见陈鹤年他们没有动静,她站了起来,大声说:“给我出去!”   陈鹤年不想磨蹭:“你女儿已经死了,在医院浪费钱也没有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开始咒我女儿了是么?”李桂梅一听,眼睛立马红了,眼神很凶,气冲冲地就要过来赶人。   陈鹤年说:“这就是你女儿的意思,她不想你浪费钱,你不接受她死掉的事实,那她的鬼魂就得一直留在这里。”   死者没有入棺之前和下葬那天,是不能哭的,亲人一哭,死人就舍不得走了,李勤勤被绊住了脚,阴差都领不走,没人管她,她会回到自己的身体旁,但死人离活人近了,就会损了活人的阳气会短命。   李桂梅愣了会儿,随后冲到了陈鹤年的面前,指着他的脑门说:“这又是你们想出来的新招?这样就能骗我签字了?我不签!我这辈子都不会签字的!滚!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只要我的女儿,其它的,我不需要!”   陈鹤年说:“你有钱能把她的身体放这里,放一辈子?”   他这声质问,让李桂梅一时间哑口无言,她没什么钱,家里剩的都是留给娃娃上大学的钱,但现在用不上了,她吸了口气,然后颤抖着吐出来:“我能养她这么大,我就能养到我死为止!”   那天,李桂梅正准备推着小摊车出去卖,早上,晚上,在学校门口摆摊是最受欢迎的。   以前,李勤勤在哪儿上学,她就在哪里卖粉条,李勤勤饿了,她可以在学校围栏边递上一碗,李勤勤读书从来不会饿肚子,但是青平二中太远了,她也要老了,这车大概还能推十年,那时候,李勤勤也该毕业成家立业,她也就安心了。   “你是李勤勤的家长么?”   那天不一样,是好几个人,来的人穿得体面,里面还有李勤勤的班主任,她摘掉自己脖子上的汗巾不自然地搓了搓手,问,“怎么了?”   不知道好坏,她内心是忐忑的,如果是自己女儿做错了事该怎么办?她赔得起么?解决得了么?李勤勤要是不能读书了该咋办?她没有答案,她只能安静地等待。   可她却不知,对方也是一样不安,那些中山装穿在身,斯文得体的老师吞咽着喉咙。   对方说:“你女儿跳楼了,正在医院抢救。”   李勤勤跳楼了。   李桂梅的天塌了。   李勤勤醒不过来了,医生亲口对她说,李勤勤这辈子都只能是个植物人。   她的女儿再也不会睁开眼,不会说话,她躺在床上,戴着呼吸罩,薄薄的一层雾,李桂梅甚至不能看清自己女儿完整的模样。   李勤勤是自杀的,她自己跳了楼,这事还上了报纸。   很快,有钱人就找上门来,他们送果盆送花,浩浩荡荡的,说了很多夸赞李勤勤的话,后面还拿了一张协议书,说要给她很多钱,那些钱,是她十年都赚不到的数字。   不过有一个前提,她要承认,自己的女儿是精神病。   “我女儿才不是什么精神病!滚!你们都滚!”   来几个,她就打走了几个!   李桂梅能听见外面护士医生的议论声,她是个蛮横无理的泼妇,没人愿意来查她在的病房。   当妈的看着不正常,她女儿心理自然也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想不开呢?   现在的小孩越来越娇气了,就是欠打!   可他们怎么能这样说呢?李桂梅听了,心都在滴血,她老公病死了,工地不要她,她只能卖粉条,勤勤从小跟着她吃了那么多苦,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不能安稳地睡在温暖的大床上,在冬天躺在那又冷又硬的推车里,可她从来都不哭,也不闹,贵的东西就算她想要也会先主动拒绝,勤勤懂事又听话。   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差劲,什么也给不了。   李桂梅没读过书,她根本看不明白那些纸上的字,所以她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   勤勤被欺负了,所以她才不高兴。   身为妈妈,她却没有发现。   她不能再伤害勤勤了。   李桂梅每个夜晚都在后悔,当初勤勤想要换班,为什么她那个时候不能跪下来去求那些老师们呢?   老师们要面子,学校要体面,可她就是个卖粉条的大妈,李桂梅想,要是她当时厚脸皮求呢,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说点能证明你在的话。”陈鹤年对李勤勤说。   李勤勤张了张嘴,陈鹤年如实转述,“你女儿说,你在她十二岁生日时候给她买过一根麦芽糖,她很喜欢。”   “你怎么会知道?”李桂梅瞪大了双眼,“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陈鹤年接着说:“你把钱都装在床底下的罐子里,她有一次发现了,那是你给她存的上学的钱。”   这是只有李桂梅才知道的事,这下她就不知道怎么怀疑了。   “对不起,妈妈,我抛下你了。”   而李勤勤已经走到她面前,用手去碰她的脸。   “勤勤,勤勤!”李桂梅眼眶掉下热泪,她感受到了,她真的感受到了!   她慌张地朝周围空气诉说:“你是不是在生妈妈的气?为什么不醒过来看看妈妈?你是不是被欺负了?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妈妈错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错了。”陈鹤年说:“她说,她没有生你的气,她还想要你签字,收下那笔钱。”   李勤勤说:“跳楼是我故意的,我这个人,既不漂亮,也不高尚,我不聪明还不够勤奋,我每天都活得好累,我又胆小,卑劣,只会逃避责任,所以我决定去死。”   “我死了,妈妈就有机会拿到一笔钱。”   李勤勤知道青平二中很重视今年的评优评选,当时又是报刊的敏感时期,她提前一周就计划好了,只要她死得足够响亮,她就会立马登上报纸。   她死了,学校里的人一定会想要拿钱平复这件事,对于有钱人来说,能用钱解决的就是最简单的事。   但是钱对她们来说不一样。   李勤勤不在乎那些人会怎么编排自己,她说:“妈妈,我想你能给自己买新衣服,能变得漂亮,去吃我没吃过的东西,见我没见过的地方,课本上说,这世上有很多很美的地方,妈妈,我想你代替我去享受,你再也不用日日为我担心,这就是我想要的。”   陈鹤年将她的话转述。   “我不信!”李桂梅却吼道:“这又是你们想让我签字的把戏!”   “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愿意相信她是爱你的么?”   “你的执念影响到了她。”陈鹤年说:“让她的鬼魂入不了地府,从此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这你也愿意?”   “阿姐。”姜皖突然说,“帮她一把。”   黑煞顿时现身,朝李勤勤吐了一口阴气。   这阴气让李勤勤魂体更强了,她动了,环顾四周后钻进了床头柜子上的本子里。   那是她生前的日记本。   日记本从柜子上突然落下,砰的一声,它的纸张开始不停翻动,最后停在一页,那上面画着她和妈妈的铅笔画。   李桂梅惊讶地看着那日记本。   纸上诡异地开始出现黑色墨迹。   ——妈妈,我爱你。   刹那间,李桂梅几乎崩溃,这是她唯一能看懂的字,李勤勤教她的,她确定这是她女儿写出的字。   李桂梅弯下了背,捂着脸流泪,“勤勤,勤勤……”她呼唤着,唤过很多次,从一岁到十六岁。   “妈妈,我要走了。”李勤勤在妈妈的耳畔说,她又渐渐变成了虚幻的影子。   李桂梅捡起了那个李勤勤曾经最钟爱的日记本,抱在怀里,茫然了好一阵儿。   随后,李桂梅泪眼婆娑着问:“她要走了么?”   “是。”陈鹤年回答。   “可是妈妈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李桂梅喃喃自语,“勤勤可不可以到梦里来见妈妈?妈妈会想你。”   李桂梅的眼泪都湿糊了纸,她的手很丑,手背上有烫伤的疤,麦色的,指纹上还有黑色的泥垢。   她转过身,伸手摘掉了李勤勤的呼吸机,用手轻轻触摸女儿的脸。   李桂梅低下头,在李勤勤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勤勤,你走吧……去找爸爸。”   李桂梅一说完,病床边的心跳检测仪就发出了声响,李勤勤的心率消失了。   李桂梅什么也不想听,不想做,她就紧紧握着李勤勤的手,反复揉捏,舍不得松开,她记得,在她的女儿婴儿时,手掌才那么点大,只会咿呀咿呀,会笑会哭,可她的勤勤还没完全长大,就已经抛下了妈妈。   她眼泪怎么止不住,无声地掉在了李勤勤的脸上,母亲的泪沾湿了女儿的眼睫。   李桂梅轻声哄着沉睡的女儿:“勤勤,妈妈爱你。” 第35章 鬼节那一夜 陈鹤年没有推开它,也没有……   病房里失去了李勤勤鬼魂的气息, 她走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李勤勤这个人,让她魂魄解脱的是李桂梅对女儿的执念, 也是李勤勤对母亲的留恋,鬼会滞留人间,是因为它们会跳动的心虽死,可思念的心却从未停止。   医生护士匆匆赶进病房来,他们戴着口罩可见着急的神情,大力拉开抱着尸体哭泣的母亲,对着一具已经死掉的尸体急救,拥堵的人群和绝望的哭声,两道人影悄然离去。   今天恰好是鬼节, 就算站在太阳底下也会觉得寒冷,陈鹤年戴着墨镜,目不视人走出医院大门,他的头发比姜皖还要长,尾端的小卷发翘了起来,他一只手提着箱子,一只手捋着头发,他显出的神态还是一样,嘴唇平平的, 只会叫人揣测,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该是如何冷漠。   离开时只有两个人, 可陈鹤年却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这条街上空无一人,背后,哒哒地响, 至少有五双脚,那是踮着脚走路的声音。   陈鹤年回到自己的店子里,那医院里带出来的鬼,也跟了他一路,他没管,刚死的青面鬼躲在他的影子里,现在冒了出来,看着他打开店门走进去。   “进来记得关门,要干净地进来,别把店里弄脏。”陈鹤年说,说完,他提着东西直接去了二楼。   青面鬼们正要跟上去,一只手差点没捅穿它们的脑袋。   “哎呀——”姜皖两手不巧地张开,站在门口仰起头,她眼睛在店名上打转,夸张地笑了笑 “我觉得这家店名可以改一改。”   “比起死了么,更适合叫——找死么。”   她逐个字慢慢地说,就那个死咬得最重,周围没有人,她在自言自语,可她偏偏是扭过头来朝着它们的方向讲话的。   “你们说是吧?”姜皖接着问道。   青面鬼没反应过来,它们呆在原地,姜皖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这让它们迟疑不定,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看自己,要是她能看得见自己,为什么不害怕?一路上也不吭声?   “你们要找死么?”姜皖把每一只鬼都扫了一眼。   飒的一下——   那被拦在门外的鬼魂被吓了一跳,脸上惊恐万分,面前突然冒出了一只又黑又凶的鬼,鬼可是能吃鬼的!青面鬼顿时四散而逃,往墙角里的阴影里钻去了。   陈鹤年交代的事解决了,姜皖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嘁了声,抛掉耳屎才慢悠悠走进去。   大白天,关紧大门,这屋子里都有些偏凉。   姜皖翘着腿随意地坐在椅子上,陈鹤年将箱子放回卧室里后就从楼上走下来。   “今晚可不太平——”姜皖说:“那些从鬼门关里出来的鬼,有家人祭祀的可以吃吃香火,吃不上香火就会胡乱缠人,而你呢,体质又招鬼,就会引得无数鬼魂来找你,那些道上的老头子,就正好借这个乱象把你给揪出来。”   陈鹤年说:“解决方法。”   “是有一个方法。”姜皖说:“鬼也会怕更厉害的鬼,只要到晚上让一只鬼出来镇场子,那些小鬼呢,就知道这家店子不能接近。”   “但我阿姐身为黑煞,出来时间一长,煞气就会引人注意,所以呢……你得叫你的鬼出来镇场子。”   镜中鬼在这时候冒了出来,露出它那张红腮花脸。   姜皖立即说:“不是这只。”   镜中鬼的脸诡异地凝固了。   姜皖说:“是那个更厉害的它的气息才有用,叫它在夜间守在你的床边,距离近一点,就可以了。”   陈鹤年只是点了下头,但镜中鬼很不高兴:“小丫头,口气倒是不小!”   陈鹤年对它说:“你自己老实点。”   他清楚,镜中鬼是干不过黑煞的,到时候不得躲进镜子里当缩头乌龟,这影响的也是他的面子。   镜中鬼惊讶之余反问:“我还不够老实?”   陈鹤年说:“今晚想要踏进这屋子里的鬼,你都能吃。”   “说一不二!”   “嗯。”   镜中鬼嘻嘻地笑了起来。   这颗甜枣给得很是时候,“那还差不多。”它乐哉乐哉地飘起来,躺在柜子上。   陈鹤年又上了楼,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他的动静,就一只鬼乐悠悠地躺在这,姜皖只能问它,“他在楼上做什么?”   镜中鬼说,“睡觉吧。”   “睡觉?”   “想死就上去吵他。”镜中鬼说,陈鹤年没睡舒服,睁开第一眼见谁就抽谁。   “好吧……”姜皖有些闲不住,继续和这鬼说话,“那你是什么鬼?”她打量着:“说差似乎也不差,有点特别又不多,没见过你这类型的。”   镜中鬼不满她的措辞,头发都立了起来, “小丫头,我年纪可有你的几十倍。”   姜皖笑道:“年龄大又如何,你已经做完人了,我时间可还长。”   她说的话也对,但镜中鬼不爱听,它的脸瞬间从白变得黑红。   “你主人叫什么名字?”姜皖接着说:“你可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镜中鬼心中冷笑,“什么主人!”它像要愤懑地大拍桌椅,“我百年道行,一个毛头小子也配当主人?”   一说完,它就耸起了脖子,脑袋咔嚓一转,朝人露出个后脑勺,它闭紧了嘴,因为它听见了陈鹤年的脚步声。   一会儿,陈鹤年的脸就从拐角处露了出来,“说完了?”   镜中鬼的身体很快从柜子上隐了去,它溜了。   姜皖说:“没说完。”   “它对我的了解可不多。”陈鹤年从楼上下来,“不用从它嘴里套话。”   姜皖说:“我只是有点好奇,原来你没睡,我也正想要问你的。”   陈鹤年回答:“我不会告诉你。”   “好吧。”姜皖依然笑嘻嘻的,“那你总能给我个房间?我给你做事,也得有休息的地方。”   “二楼最西边有两间空房。”陈鹤年回答,“你可以选一间。”   姜皖等不及上了楼,这二楼有四间屋子,她之前十分好奇的,上去一瞧,有两间已经提前锁死了,似乎还设有阵,让她没办法窥探,能进的房间很窄,她很失望,将自己贴身的东西一放,下来时,陈鹤年正伏在桌子上写字,他在包袱子。   中元节的习俗,封袱子、写袱子、烧袱子,一过七点,满大街都是灰蒙蒙的,是烧了纸的烟。   故祖考陈……   姜皖低头看过去,就发现,他每一个白封上面都只写了一姓,她看了好几眼,都没看出什么信息:“你姓陈?陈什么?”   陈鹤年捏在手里笔一停,他停顿的手和放空的眼睛都显出一点不自然来,但很短暂,叫人抓不住,仔细看,又好像没有生出过什么别的情绪,都沉在他的眼底。   陈。   他再也没有听别人提起过这个陈姓。   周羡之也从不喊他全名。   这个姓氏似乎对他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姜皖说:“年月日,名字都没有,这样烧,死人可是收不到钱的。”   陈鹤年淡淡嗯了声,然后继续写字,他知道很多祭奠死人的方法,但他偏偏不知道亲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准确的生辰八字,他没能好好安葬爷爷的尸体,在爷爷生前死后都不是孝顺的孙子。   陈鹤年每年都会烧,这纸钱不是烧给亲人,是烧给他自己的念想。   姜皖在旁边觉得无聊,也包了一份袱子,借陈鹤年的笔,写了一个名字,是自己的名字。   “给自己烧纸钱?”   “你是嫌命长么?”   “呸!”姜皖说,“什么给我自己烧,这是给我阿姐烧的,因为,她和我用一个名字。”说完,她就将袱子一同丢进了铁盆里。   陈鹤年没管她,全部写完后,就把这一盆纸都给了她,叫她七点后在外面烧,自己准备晚上的事了。   姜皖蹲在外面,眼睛盯着楼梯,可她愣是没看见陈鹤年下来过。   天都快黑了,时间已经到了,姜皖往盆里点了火,她和镜中鬼一人一鬼守在店门口。   姜皖问:“他又去干什么了?”   镜中鬼说:“这次是真的去睡觉了。”   “睡觉?”姜皖有点纳闷,“那么多人都想找他,一个个急成猴子,他现在居然睡得着?”   镜中鬼呵呵一声:“你操什么心?而且,你是在担心他么?你不也是馋他这个人?”   “胡讲!我当然不是——”姜皖立即说,她尾音还没落,一阵风就刮了过来,那是从屋子里刮出来的阴风。   这风很大,吹灭了她烧的纸钱,姜皖猛地站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咽了口气,“出来了。”   是它出来了。   那鬼的出现,连她身上的黑煞都有了反应,震慑的威力叫她小腿肚子打起了颤,看向二楼的窗户,那上面多出了一个黑影,黑影几乎把整间屋子都围了起来,她看不见,镜中鬼也不知道里头在发生什么。   嘘……千万不要发出动静冒犯了它。   它出现前,陈鹤年正躺在床上,举着手,端详着那条经久不衰的红绳子,他正想着怎么把它叫出来,一道黑影就挡住了他的所有光亮。   它自己出来了。   陈鹤年没有想到。   “我听见了。”鬼开了口,它站起来的头可以顶到房顶,它爬上了床,压在了陈鹤年的旁边,半边身体都融入了床垫里。   它的重量和一张纸一样轻。   鬼说:“你的心说,想要我……”   陈鹤年心里想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说:“我想要你的气息盖过我的人味儿,让其它的鬼闻不见我。”   鬼歪起头,盯了他好一会儿。   陈鹤年觉得它没听懂,于是更直白地说:“抱我。”   鬼这次一定是听懂了,它的身体变成一个巢穴的形状,把他圈了起来,只有它的手是冷的。   鬼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说:“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叫你……?”陈鹤年犹豫了一会儿,“大黑?”   这一叫,它就卖力地缠得更紧,“嗯。”   鬼说:“喜欢。”   好吧,看来它并不会觉得这样有点不尊重它千年老人的身份。   鬼死死地缠住了他,触手环着腰,箍着腿,密不透风地围上来,他感觉自己已经陷入它的血肉里。   鬼的气息沾染了屋子,还爬上了陈鹤年的皮肤。   陈鹤年在这时,他举起自己的手,“你还记得这个么?”是那根红绳,陈鹤年说的是他们的契。   “漂亮的东西。”鬼看了看说:“送给你。”   这不是陈鹤年意料之中的回答,不过,鬼似乎也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他和这鬼之间的契是什么?   万一两个当事人都不知道……那才真是神奇。   陈鹤年放松身体,去习惯一只鬼贴在身旁。   鬼的手很凉,正放在他的肩膀上,它依附在陈鹤年的耳边时不时吹着气,好像是在告诉他,这是它的心跳,夜晚到了,比他想得还要宁静,没有风,没有声响,身上清凉,这让他安稳地闭上了眼。   鬼的姿势从未改变过,它睁着眼睛,默默注视着,等陈鹤年已经睡熟了,才伸出手触碰了陈鹤年的脸颊。   陈鹤年没有推开它,也没有阻扰它。   它记得。   记得陈鹤年害怕时哭泣着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漂亮,但却被愤怒和泪水给染红了,它听见了一个心声,尖锐又勇敢,无助又悲伤。   他在痛。   是这声音将它从湖底唤醒。   可他抗拒自己的接近,他力量并不大,却拼命地撕扯着,要将它撕成粉碎,他不喜欢自己。   为什么?   鬼不喜欢这样,所以,它只能在夜晚的时候偷看睡梦中的人,它变得好奇怪,这个人的心也好奇怪。   鬼看不懂人,它迷茫又好奇,它见过陈鹤年的很多模样。   而他变了。   “你笑了。”   鬼说:“没有眼泪。”   “更漂亮,更喜欢……” 第36章 男孕诡事(一) “他?”姜皖指着他,……   早上六点, 地府鬼门已经关上,那些出来的小鬼刚刚走,今天太阳晒下来的时间比以往迟, 街上的纸灰还没有扫干净,陈鹤年醒来时,大鬼已经回到他身体里,他下床,用水冲脸,整理了衣服,下了楼没听见人声,屋子里的阴气还重,他正开门通风, 就看见躺在大门左边的人。   “干什么?”陈鹤年说。   姜皖有床不用,睡在他店门口,旁边还有烧黑的铁盆,脑袋磕了下,她就睁开了眼睛。   “可恶至极,可恶至极——”   姜皖躺在左边,而声音是从陈鹤年的右边耳朵冒出来的,乍一下有响,后面就有气无力了, 他扭头一看,第一眼没认出来。   “大黄。”   陈鹤年说:“你怎么这副鬼样子。”   鬼当然是鬼的样子, 瞧见陈鹤年嫌弃的眼神,镜中鬼僵硬地愣了会儿:“你还嫌弃我?”   “你现在很丑。”陈鹤年说:“真的很丑。”   “你怎么不老实待在镜子里?”   镜中鬼一副皮包骨的样子,不像个唱戏的,像是被白布包裹的干尸, 像它这样的镜中灵是需要在镜子里温养的。   “呵……”镜中鬼眼神极其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它急着钻回老家,但飘进去时,却还有明显的停顿,陈鹤年一看,就懂了,一定是昨晚大鬼在屋子外划了一条界,把镜中鬼和姜皖都关在门外了。   姜皖醒了,从地上爬起来,扭了扭脖子,一只手去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时,还朝陈鹤年递了一样的东西,是她睡觉时胳膊肘下面垫着的纸盒。   陈鹤年没伸手去接,但姜皖已经松了手,盒子就掉在了地上,轻飘飘的,里面大概没什么东西。   “干什么?”姜皖抬头说,“这是你的东西,又不是我的。”   陈鹤年问:“我的?”   姜皖笑嘻嘻的:“你睡得挺香,大半夜呢,有个伙计就来送东西,说是给陈鹤年的,说的这个人,是你对吧?我帮你接了这东西,没私下拆开,已经很人道了。”   陈鹤年立即把纸盒捡了起来,问,“你就看到了一个伙计?”   “对啊。”姜皖说,“没什么重要的,那就是个送信的。”她钻进屋子里,“我口渴了,哪里有水?”   陈鹤年把纸盒放在了桌上,“一楼厕所有水龙头,对着接两口。”   姜皖去了,顺带上了个厕所,出来的时候,陈鹤年已经打开了纸盒,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条,还有几张钞票。   雨南镇,坐汽车。   纸上就写了这六个字,是龙飞凤舞的毛笔字。   “谁给你的?”姜皖问,“你师父?”   “是。”陈鹤年说:“今天中午就出发,去雨南。”   “雨南?这是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你师父是不是叫你先躲起来避避风头?”   “不是。”陈鹤年笃定,他了解周羡之,“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八成还是好东西。”   周羡之给他的钱,足够两个人来回,以他抠门的性子,要么他其实没走远,知道自己的境况,要么就是他已经算到自己会在这时候遇到那个姓姜的人。   姜皖,至少这人他没弄错。   一点半的汽车,雨南这个地方很陌生,去那儿也要六个小时,山高林子大,位置还偏,客车他一路坐到底,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车停在了一处山头。   车上的人就剩他们俩,下车时,地上是湿泥巴,应该是连续降了雨,山路不好走,地上的草有膝盖那样高。   “你们不是这地的人吧?”司机将客车熄了火,一个胡子半白的大叔,“这山里又没金子,知道这里是哪儿么?现在的小娃娃,真是嫌命长。”   “大叔,我们还真不知道这是哪儿呢?回老家探亲结果车坐错了。”姜皖应得快,“瞧您面相是个好人,能帮帮忙么?家里人没见到我们人,可要着急了。”   司机大叔上下打量了他们,“明天早上五点半发车,你们就能回去。”他锁上了车门,“遇到我算你们命大,这晚上哪儿都不安全,跟我走吧。”   他要领一个方向走,陈鹤年却开口说:“不去那儿,去这里。”   陈鹤年指了一个方向,远处还立了一块儿石头,那是个村子。   “那里不能去 !”司机大叔说。   “为什么?”姜皖正想多问一句,陈鹤年就说了一个走字,说完,头也不回,直接朝那村子走过去了。   司机看他背影,呵了声:“找死,可别赖在我身上。”   司机气冲冲地往反方向走了。   姜皖跟上陈鹤年,问,“你知道什么了?”   陈鹤年没搭话,她就自己用眼睛去看,“罗盘?这东西应该是南派的法宝,居然会落到一个外人的手里,是你的本事,还是你师父的?”   “闭嘴。”陈鹤年回道,他抬起头锁定了一个方向,手里的罗盘上的圆环和针都有反应,就在这村子里。   泥巴路可有点窄,周围的房子有灯光,但是没遇见过一个人,指针在往高处走,那是一户人家,立着高高的篱笆墙,这座小山包上就这栋房子。   陈鹤年正想怎么进去,姜皖就直接上去敲了门,她等了等,屋子里的人动静不大,就敲得更大声了。   一个姓的村子,一般都不会欢迎外人。   等的时候,陈鹤年已经装好罗盘,弯下了腰。   “你在看什么?”姜皖说。   “生石灰。”陈鹤年说,“刚洒的。”   地上有一圈白线,地是湿的,但上面那层粉却是干的,他上手摸了摸猜出了质地。   姜皖说:“这玩意有什么用?”   陈鹤年回道:“驱不了邪。”   说完,这家的人就出来开门了。   “谁啊?还想不想活了?!”来的是个中年老汉,他手里居然还提着一把菜刀,气势汹汹的。   “不好意思,打扰了。”姜皖也不管他手里是什么,直接凑上去,“我和我哥哥是不小心跑到这一带来了,司机师父说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出去,我们没地方住,这地方山高树多的,我们胆子也小,你这院子建得大,不知道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一晚?明早就走了。”   男人打量着他们两个人。   姜皖接着楚楚可怜地说:“我们干干净净地来,也会干干净净地走的,叔叔,能不能行行好?”   “外地人?”男人说,“哪里的?”   姜皖说:“我们是陈家村的人,你知道不?”   “那可隔了十里地。”他的表情变了:“进来吧。”他将菜刀往边上的篮子里一放,“不过我得跟我婆娘说一声,你们先进屋,这外面可不安全。”   陈鹤年和姜皖走进去,男人把门关上,陈鹤年看了一眼,这乡下的门是木头做的,木梢子一插就成。   弄完,男人走得急,朝屋里喊:“婆娘婆娘!来人了!来人了!”   “什么人?狗娘养的,什么人你直接领进来?”屋子里的人骂道,一个女人赤着脚跑了出来。   “别见怪,我婆娘说话就这样。”男人说,他走到女人的身边,“是迷了路的人,在外面也不放心啊,咱家里不是还有一间空屋子么?”   “外面的人啊。”女人僵硬的脸一下舒展开,还变成了一个笑,“对对对,家里是有空屋子的,你们别嫌弃就行。”   姜皖回道:“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大好人啊。”   女人将他们往屋里迎,“吃饭了没啊?路上都是水,山路可不好走啊。”   陈鹤年环顾这院子,姜皖正亲切地和女人寒暄,他就在一旁看着,姜皖可能说会道的,倒是省去了他的麻烦。   这家大院子里就三口人,男人叫杨大力,女人叫杨娟,他们家还有个二十七岁的儿子叫杨真。   说得正激动,杨娟又回过头来问陈鹤年:“当哥哥的,你今年多大了?”她凑近来,“成年了么?”   陈鹤年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应了姜皖给的身份,说:“成年了。”   “成年了好哇,长得好俊。”杨娟笑着说:“可不像我儿子,肥头大耳的。”   她儿子正在屋子里吃饭,陈鹤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背影,倒不是很胖,就是吃饭的声音又大又急。   杨娟问:   “饿了吧?一起来吃点?”   “不用。”   陈鹤年直接拒绝,听上去有点冷。   “我和我哥哥都不想再麻烦你们了。”姜皖跟着说,“我们在车上垫了肚子,就是有点累,想歇歇脚。”   “也行。”杨娟说:“老伴儿,你带他们去吧。”   杨大力应好,带他们穿过一条水泥道,大房子旁边砌的小房子,他说:“那是空出来很久的房间了,有点灰儿,你们凑合下吧。”   杨大力将他们领到房间门口,开了灯,就一个小灯泡,整个房子都是暗黄的。   “你们要热水不?”杨大力说。   “不要。”陈鹤年脸上没换过表情。   “那你们休息吧,有什么事问就行,不过有件事要提前告诉你们。”杨大力说到这点上,脸色就变得拧巴严肃,“你们十二点以后就不能出门!一定要关紧门窗,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话,我们村里闹东西,不关可要出事的。”   “这是什么意思啊?”姜皖皱着眉头有些害怕地问:“难道,有……鬼吗?”   “也不是,总之,你们不要不信邪。”杨大力说,“反正你们也要走的,知道得越少越好啊。”   陈鹤年插了一句:“我看到院子外面铺了生石灰,那是干什么的?”   “防虫子。”杨大力不打算多说,摆摆手,“你们早点休息,睡一觉就好了。”   说完,他关上门就走了。   姜皖立即附在门后听脚步声,确定走远了,她才换了副面孔,“这屋子有什么不对劲么?为什么我连点阴气都没闻到。”   陈鹤年的罗盘自然不会出错,他说:   “不是鬼魂作祟。”   “也许是灵,或者别的邪物。”   陈鹤年说:“睡一觉就知道了。”   但是陈鹤年看着那灰白的床垫就没有动一下的意思,上面是红色印花的床单,他的脸上写满了嫌弃,他是绝对不会上这张床的。   姜皖看出来了,她上手把薄被子卷成了圆柱,放在了床上,乍一看还以为是人裹着被子在上面睡觉。   “等着吧,妖魔鬼怪总会现身的。”姜皖慢悠悠爬上床,和那卷被子一左一右,像两个人睡在那儿。   陈鹤年恰好穿了身黑衣服,他蹲了一处床脚,灯一关,窗户外面就瞧不到他了。   门已经关紧了。   他们闭着眼睛,天已经黑透,没等太久,他们听见了脚步声。   陈鹤年和姜皖在同一时间睁眼,两人没吭声,也没动。   来的是人。   人的声音很好分别,从窗户外那面墙传过来的。   接着,出现了一个黑影,耸着肩趴在他们的窗户边,他鬼鬼祟祟的,看身形,就是那个杨大力。   杨大力的动作不大,也许是担心吵醒他们,窗户边传来了点窸窸窣窣的动静。   没保持太久,他很快就走了,是办完了事,等人一走远,陈鹤年就动身去看,杨大力是将他们窗户角上堵着的一块儿石头给拿走了。   石头现在在地上,窗户下边漏了一个洞。   陈鹤年的手摸了摸那个洞口,也就一个拳头的大小,他冷笑一声。   前脚警告他们要闭紧门窗,后脚就想乘他们睡着的时候动手脚。   姜皖说:“你觉得会是什么?”   “等它进来就知道了。”陈鹤年说,“我正想它找上门来。”   他和姜皖都没把窗户堵上的打算。   “行啊,那你去休息吧。”姜皖说,“我守夜就好。”   陈鹤年没谦让,自己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这村子里晚上没有灯,院子外面几乎看不清,能有什么?   那是一条细长的影子,它过来的时候,陈鹤年就闻到了明显的土腥味。   它的影子打在墙上时,有四只脚。   四脚蛇,不是普通的蛇,而是一条在修炼的蛇。   它从洞口钻进来,吐了一口蛇信子,就消失了。   姜皖过去检查时,它确实已经离开了。   姜皖说:“就这?普普通通,还是一条刚成年的蛇,来了就跑,那他们在害怕什么?”   “明天就有答案了。”陈鹤年说,说完,又靠回去休息了。   试图害他们的人,一定知道答案,他并不着急,靠墙睡了几个小时,等第二天天亮,他还是被蛇的声音给吵醒的。   陈鹤年打开窗户看了,窗户底下多了四条小蛇,这是没有人识的小蛇,不同的花色,在地上缠成了一个结。   四蛇报丧,在阴雨多的一带,有这个说法。   陈鹤年和姜皖对视了一眼。   姜皖猛地一扭头,就冲出去开始喊:   “有蛇!有蛇——!”   她这一喊,杨家人就出来了。   几个人匆匆走到院子门口,杨大力和杨娟一起拿着木棍去打蛇,边打边说:“完了,你们坏事了啊!”   蛇缠在一起没有咬人,几棍子下去就出了血。   “好残忍,别打死它们。”姜皖凑上去说,“要不,把它们放生了吧?”   “放生?”杨娟冷笑着说,“你知道它们出来是干啥么?”   姜皖摇头:“干什么?”   “下崽啊!”杨娟凶巴巴的语气:“那些畜生专门找去人家里,让人给它下崽啊!”   “什么意思啊?”姜皖说:“人给蛇生崽?”   杨娟默认了。   “你们昨天怎么不把窗户关好?”杨大力说,“现在好了,你们被蛇盯上了,跑不掉了!怀了孕的男人,肚子里有十几条蛇呢!”   “男人?”姜皖愣住了。   “那蛇专找男人。”杨娟说,说完,她眼睛看向陈鹤年,“两天就会显胎,一个月生子,蛇会钻破你的肚子。”   陈鹤年沉默着,“他?”姜皖指着他,“他怀蛇崽了?”   “没有错的。”杨娟皱着眉肯定地说:“就是他了,他被挑中了。”   姜皖一听,就忍不住笑,但她现在不能笑,就只能弯下腰拍自己的大腿,憋着一口气,一副很急的样子。   “那可怎么办啊?”她说,“我哥哥还这么年轻,我哥哥可不能给蛇生孩子啊!” 第37章 男孕诡事(二) “你不打女人,那…………   杨娟的声音一会轻一会重, 缩着肩膀却又伸长了脖子:“小姑娘,你们也不用太害怕,先等一等, 看身体有没有反应,要是怀上了,你们就先待在我屋里,我去村里找人帮忙,时间早,还能救。”   姜皖问:“会有什么反应?”   杨娟回答:“会想吐,女人会受的罪,男人也得受一遍。”   “那你现在想吐么?”   姜皖一问完,就看向陈鹤年, 而他只是吸了口气,这个最该紧张的人一点表情也没有,跟清晨叶子上那点露似的,眼睛湿冷湿冷的。   陈鹤年张了嘴:“男人能怀孕,好事啊。”他这话说得轻松又惊人:“怀了就生,怕什么?”   “生?”杨大力夫妇听傻了眼,后知后觉地才知道他这是在耍人:“你不相信?以为我们吓唬你啊?”   陈鹤年说:“我怎么知道你们的话是不是真的?”   杨娟又气又笑的样子,还有点急:“你们身上光溜溜的,我们还打你们主意不成?我呸, 好心当成驴肝肺!”   陈鹤年说:“那这里还有怀孕的男人么?”   杨娟回:“当然有!”   “婆娘,甭说了!”杨大力拉住要斗气的杨娟:“不信邪, 那你们走吧,反正也走不远,到时候还得大着肚子回来。”   他手里抄着棍子,那四条蛇已经被打死, 脑袋都被敲烂了,杨大力放下木棍,跑进屋子里拿出把刀和一张碗,他上去就把蛇的尸体翻了一个面,刀朝着肚皮一滑,动作轻巧取出了蛇的一处内脏,那是蛇胆,四枚蛇胆全都装进碗里,随后他抓住了四条蛇残缺的尸体,手一轮甩出了篱笆外。   他脸上没有表情,粗黑的眉和发黄的脸,闻着血腥眉头都没皱一下,握刀的姿势熟练,这事可没少干。   “真吓人。”姜皖说:“你还敢把蛇胆取出来?”   “这有什么?”杨大力说:“邪门的就那一条,那条才最是害人。”   陈鹤年看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恐惧,所以,他们不是怕蛇,而是怕那条能让人怀孕的蛇。   姜皖说:“那为什么只取蛇胆,别的不要?”   “蛇胆可以泡酒。”杨大力歪起头:“蛇肉只能吃,早吃腻了。”   “你们还吃蛇啊……”姜皖说,“蛇,好吃么?”   杨大力没有继续说,因为屋子里传来了他们儿子的叫唤声,声音很大还带点难受地哼哼,杨大力捧着碗急冲冲赶去屋子里。   杨娟也在往屋子里望,她脖子扭了好几回儿,是在担心。   姜皖说:“怎么了?”   杨娟皱着眉摇头,默默去门口拿着拖把扫地上的血,她边做边说:“回去吧,别在外头站着了,外头湿气重。”   她眼睛不是看着院子里的水泥地,就是往陈鹤年肚子上瞟,直勾勾的:“歇着,能少点罪受。”   “早车的时间已经过了,要走人也得下午。”陈鹤年说,他转过身,快步回到了房间里。   他这趟是去拿箱子,陈鹤年箱子不离手,出去得带着,回到那间水泥糊的房子里,刚提上箱子,耳朵边就听见了镜中鬼的声音:“你的罗盘转了,你一直不看,吵得我睡不着。”   转?   是那条蛇在动?   陈鹤年打开箱子把罗盘取了出来,指针已经转了一个方向,他托着罗盘,循着指针走过去,哒哒地踩过水泥地,就听见了男人哎呦哎呦的痛呼声。   那是他们的房间,陈鹤年不动声响靠在门边的墙上。   “爸,你快把这东西拿走啊!叫你别杀蛇了,你越杀我越疼!”   “这畜生害你,你吃点蛇胆以毒攻毒,没准能缓缓呢!”   “别拿过来,我要吐!”   房间里的是杨大力父子俩。   陈鹤年偷偷看了一眼,这次看到的是杨真的正脸,他坐在地上,手捧着肚子。   杨真还真是个胖子。   他有个大肚子。   蛇胎?   他们儿子怀了蛇的孩子。   罗盘指向的就是杨真的肚子,这里最大的邪物也许就养在他的肚子里,陈鹤年没看太久,男人怀孕的模样怪异又丑陋,他悄悄退去,走出屋子,往院子外面走去。   “这是要去哪儿啊?”杨娟停在手里的活儿,冲陈鹤年的后背喊,她叫道,生怕他没听见:“地上又湿,山里可有蛇呢!”   陈鹤年头也不回,都要走远了。   姜皖赶紧说:“我哥哥就这性子,他只是太紧张了,我们中午就回来。”   “哎——!你们别乱走啊!”   杨娟在后面喊。   姜皖跑了起来,跟上陈鹤年,二人一块儿下了山坡,陈鹤年提着箱子走得稳健,她笑眯眯地问:“走这么着急,你是发现了什么?”   陈鹤年说:“查查这个村子。”   “当然要查。”姜皖说:“只是,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陈鹤年反问:“我需要担心什么?”   姜皖背着手,笑着说:“他们嘴里说的,可不像假的。”   “是真的。”陈鹤年说:“他们儿子怀孕了。”   “你瞧见了?那还真是怪。”姜皖若有所思:“我可没听过蛇还喜欢让男人给它怀孕的。”   “那你……”她眼睛一瞥,“真要是……”   “再看,挖了你的眼睛。”陈鹤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姜皖的眼睛就不再往他肚子上瞟了。   杨大力一家住得算偏的,陈鹤年二人走进村里农户多的地方,这附近的杂草都割了个干净,天是阴的,使得这一代都有点压抑,农户多半聚在门前,个个穿着长筒靴,手里带着胶手套,木材边堆的就是纱网笼子,这笼子里有蛇。   几乎每家每户都能瞧见,人在一旁处理这些蛇,熟练地脱皮取胆,每栋房子外面都撒了生石灰。   生石灰驱蛇,这是个捕蛇村。   看穿着,这里的人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要么避开,要么自己嘀嘀咕咕地跟念咒似的,陈鹤年经过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陈鹤年走了一段路,也看了一路的山和房子,他说:“这里的风水有问题。”   姜皖问:“什么问题?”   陈鹤年:“太衰。”   “衰的时间不是很长,怪事的时间持续得也不长。”   姜皖说:“莫不是杀蛇太多,蛇积怨复仇?”   陈鹤年问:“他们看着像怕蛇么?”他停顿住,眼睛敏锐一扫,手指了个方向:“去那里。”   那是一座很茂密的山,很大,也很危险。   他们往前走,走得越接近,房子越少,有人留意了他们,在屁股后面喊:“你们要跑哪里去!”   村民警告道:“别到山上去,上面蛇多着呢!”   “不怕不怕!”姜皖笑着回道:“我这是带着孩子的娘去找它爸,有蛇正好,正要找那条不负责任的蛇呢!”   那人瞪大了眼睛,姜皖只在旁边哈哈大笑。   “你嘴巴不带门的么?”陈鹤年回头瞪了她一眼。   姜皖还笑嘻嘻的,“我也没说错啊。”   马上,她就笑不出了。   陈鹤年手上的红绳突然一闪,一股风就吹向了姜皖,得亏她手及时撑在地上才没有摔得狗吃屎,但是她手上都沾上了泥巴,她把泥巴往树上抹,但还是有点脏,臭,她皱起眉毛。   “活该。”陈鹤年弯了弯嘴角。   “小气。”姜皖撇撇嘴。   二人腿脚轻健,上山很顺利。   这山上树可多,不冷不热,阴气也不重,风很小,天上的阴云压低了地上的光线,静谧之中,只有风刮叶子的细微声音。   陈鹤年说这里有问题,是因为这里的环闭之气多了一个缺口,大部分的村子都会建在低地势的地方,譬如山谷之地,四面环山,人一多就会形成环闭之气,这种气很强,就算山上建坟埋代代人,阴气也不会胜过阳气,但现在这局势出了点问题。   谁打破了它?总会留有迹象。   二人接近山顶,陈鹤年在路边闻到了一点血腥气,他朝前走,拨开灌木丛,那是一条蛇的尸体,被精准打了七寸。   “有人。”他说。   姜皖立即也压低了脚步声,他们看到了浅浅的脚印,找过去,有些细细簌簌的声音,前面有个人穿过了叶子丛。   陈鹤年弯下腰,跟上去,不一会儿,他们就发现了一个背影,那人身体修长,体态极其不错,最显眼的,是他身后背着一把木剑。   “不是本地人。”姜皖轻声说。   她刚一说完,那人就站定,回过头来,“你们是谁?跟着我,还躲起来,是要做什么?”   陈鹤年和姜皖已经被发现了,便站直身体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看走了眼,还以为你是害人的蛇。”姜皖说:“你是道上的人?”   男人回答:“是。”   姜皖:“哪条道上的?”   男人说:“南派戒律山,第三百六十一代的弟子,有礼了。”   陈鹤年没想到这里会碰到南派的人,南派道士,公认的正统之一。   男人穿着黄衣大褂,仪表堂堂,一双剑眉星目显得颇为正气,他接着说:“如果你们也是来除蛇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陈鹤年回道:“不行。”   “这活儿是我的。”   见陈鹤年态度强硬,男人点了点头。   “好。”   说完,他取下了自己背上的木剑。   男人已经报上了家门,按道上的规矩,一活儿不能两派干,要是陈鹤年他们不肯走,就得打一架。   “我不打女人。”男人的剑偏移,指向陈鹤年一个人,“我们来分个胜负。”   “可以。”陈鹤年说,说完,正要从箱子里取把刀出来,可他的手还没摸箱子先按住了自己的胃,他脸上疑惑,眉头一拧。   “怎么了?”姜皖问。   陈鹤年没答话,他紧抿着唇,使不出大动作,他眼中有些诧异,一瞬间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周围的气味放大了好几倍,湿泥巴和草木,甚至是蛇的血味儿,都灌进了他的鼻子里,实在没忍住,他脑袋一偏,捂住嘴干呕了两声,胃里没东西,什么也没吐出来。   男人举着木剑,没动。   姜皖一下就看懂了陈鹤年的反应,她笑了起来,笑得要喘不上气来。   姜皖当即问那个男人:“你不打女人,那……孕夫你打不打啊?” 第38章 男孕诡事(三) “碰,就死……”……   男人两只眼睛听直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姜皖道:“就问你打还是不打?”   男人答:“有孕之人, 我自然不打。”   “那你就不能用剑指着他。”姜皖挑眉笑,走过去,两指按下了他的木剑, “他肚子里现在有蛇的种。”   男人站在原地,面露犹疑:“当真?”   姜皖反问:“你不知道么?这里的蛇有个癖好,喜欢半夜偷偷溜进别人家里,让男人怀孕。”   “听过,我正是为此而来。”男人似乎有些信了,他将指出的剑收回背上,“你也被那蛇所害?”他朝陈鹤年走了过去:“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脉。”   “多此一举。”陈鹤年后撤一步,一把挥开他的手, “该打架打架,输了,你就得走。”   “不行。”男人有些固执,“我必须确认这件事,不然我不能和你动手。”   “还容得你想不想?”陈鹤年冷冷地说,他看上去已经有些恼火,可男人没有就此退让,只手朝他手腕探去。   陈鹤年在一转身,手掌劈在男人腕上, 这一阻挡,男人的手指就去抓他的手臂, 那双眼睛执着又肯定,非要摸着他脉象不可。   陈鹤年彻底恼了,喊道:“你有什么毛病?”   男人的纠缠不休惹得陈鹤年心烦,他师父说, 遇到南派和北派旳人,不要惹出争端,只需避开,正统道门人杂眼多,容易暴露他的位置,而这个男人,就是南派初出高山的道士牛犊,这人果真像头牛,不知道他在倔个什么劲儿。   “若我此时以剑对你,不公。”男人端详着陈鹤年,即使他没有摸着脉象,也能瞧出陈鹤年写在脸上的不舒服,姜皖的话,他已经信了七分。   陈鹤年说:“可你本来就打不过我。”   男人愣了愣,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而这时陈鹤年又觉得有些反胃,这想吐的感觉一波接一波,逼得他弯下腰,男人方才接近时,就让他闻见了这人身上的气味儿,这道士成日泡在道观里,全是那恶臭的香火味儿,刺鼻得紧,他更燥了,这地方简直让他恶心。   “你还好么?”男人问。   陈鹤年没受他这点好心,只嘁了声。   “烦死了。”他情绪有点大。   说完,指骨上的红绳发起了热。   陈鹤年眉头紧锁,一头墨发飘荡起来,发根吹到了脸前,迷糊了下巴的轮廓,却没阻挡那双冷厉的眼。   “等等……”男人的手突然紧绷起来,他反手握住剑把手,“邪祟?”   一阵狂风就这样从陈鹤年背后刮出来,男人双手护在胸前,脚踩在地上身体借力往下压,没来得及捏咒舞剑,就先要被这邪风给吹飞了。   男人在空中翻滚了一圈,背撞在树上才让脚跟稳住。   “那是什么?”男人压低了眉宇,凝重地说。   那团黑影从陈鹤年的脚底伸长出来,大到压过了陈鹤年的头顶,气势跋山涉海,炸得比天上的雷还要响。   刷地——男人紧张地咽了口气,又拔出木剑,剑穗是香樟叶抹上古树脂,他左手掐咒,准备迎战。   陈鹤年却淡淡开口:   “这是你对付不了的鬼。”   他声音平淡如飘渺的云,男人抬头一看,发现他原本不适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冷旁观者的笑。   “怎么会?”男人不解,为什么他站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身下,还能如此淡然。   大鬼出来了,它的双目紧闭,先在陈鹤年的耳边轻轻吐息,它的手伸出来,白骨森森的手掌扶直了陈鹤年弯下的腰,就这样直接环在他的身上,鬼的身躯离他很近很近,幽冷的身躯贴着他的后背。   紧接着,它的面庞浮现,双眸一睁,颇具威胁的眼神似刀一般朝男人剜过去。   男人立即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鬼煞红的眸。   “放心啦。”姜皖远远地站在一边,边看戏边对男人说,“你不惹它,它就不会对你出手的,看来,它是被那条蛇给吵出来了。”   大鬼确实是为蛇胎而来,它没有理旁边的两个小人,手挪到了陈鹤年的腹部,一只手掌直接化为黑水渗透进了他衣服里。   陈鹤年深吸了一口气,下腹泛凉,还有些痒,他的脸依然是板着的,像块冰,什么也没管,只想着朝后倒,鬼的身体抵住了他的后背,软塌塌得像床垫子,像是要将他嵌入它的身体里,没一会儿,他想吐的感觉就失去了,他的鼻子不会再闻见那些恶心气味儿。   那寄生在他身上的东西,没准已经化为了烟灰。   大鬼张开嘴,那低沉的嗓音越发清晰,它的声音比带来的阴气还要冷:“碰,就死……”   它这声厉色的警告也不知是对谁说的,说完,就缓缓闭上眼,成了飘散的雪雾,带来的阵阵冷咧的气,最后又只剩下冷。   缠在陈鹤年手指上的红绳箍紧了一圈,在皮肤上留下一条温热的红痕才作罢。   “你以身饲鬼?”男人脑子缓了缓,说完又摇起头,“不,我说错了,你是和鬼结了契。”   陈鹤年扭了扭手腕,脸上的阴霾扫得一干二净,利落地抽出了一把小刀,“现在能打了么?就我和你。”   男人见他脸色轻松,点头:“可以。”   姜皖的声音插进来:“为什么非得打?”   “我需要这次机会。”男人说,南派道士每代弟子满十八岁之后,都需下山来人世间历练,三年内解决完规定的任务才能回山接受法衣赐号,按计划,他需要办这个活儿。   “这有什么不好解决的?”姜皖立即说,“我们当你的雇主不就行了,如果要杀蛇,那蛇身就交给你,其它的东西归我们,这样,我们谁也不碍着谁,都是来解决这条蛇的,如何?”   男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伸出手来,“报酬。”   姜皖看向陈鹤年,空手一摊,“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陈鹤年说:“我有同意这件事么?”   姜皖说:“一起办完事,再分开,岂不是更好?”   她冲陈鹤年眨了眨眼睛,显然是话中有话,陈鹤年明白了她的意思,姜皖想说,如果让这个道士提前离开,他知道点什么,说出去定会给他惹来麻烦,事情办完各分两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谁叫他运气差呢,在这破地方还能遇见一个南派的人,陈鹤年默默打开箱子,挑挑拣拣拿了个剪裁好的纸人塞到男人的手心里。   陈鹤年干巴巴地说:“这就是报酬。”   男人收下了,没有异议,只是眼睛却还盯着他箱子里东西,“可以给我看看那面镜子么?”   “不可以。”陈鹤年回绝,他立即将箱子关上,不叫他多看一眼,还不客气地说道:“现在,你该帮雇主干活了。”   男人接受了这个身份,点了点头:“左贺,我的姓名,如果我做事没成,可以去戒律山山脚下的寺庙里告我的状。”   这个叫左贺的南派道士来自附近的小镇,他刚帮别人镇邪,偶然听见有人说这里有邪物,让一户人家的儿子诡异地怀了孕,所以他连夜坐的牛车,今早到的此地。   “往前走。”陈鹤年走得最快,“查查这座山的毛病。”   “地上有蛇。”左贺说,“这里是蛇山。”   “蛇拦路,你杀。”陈鹤年回。   “好。”左贺应得很快,他快走几步去前面开路,左右挥剑砍断了拦路的树枝,蛇挡则杀蛇,也不多说一句废话,动作干脆果断。   三人一起登上了山顶,只是山顶上却是附近山头里最秃的,是个坑,一个黑坑。   周围的树都成了发焦的断根,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地上的灰烬并不明显。   “是雷。”陈鹤年说,“更是劫。”   天上的雷劈在山上,这是个雷坑,范围很大,不是一般的雷,也不只劈了一道,在山背下还有两个坑,深浅不一,顶上的威力最大。   天上一共落下了三道雷,那些山里的动物修炼想要成精成仙,免不了渡劫。   “蛇应劫成蛟。”姜皖说,“你们觉得,这蛇渡劫成功了么?”   “没有。”左贺说,“若是成功,这里应当有褪去的蛇皮。”   “万一被人给捡走了呢?”姜皖说:“这村子里的人一定会上这座山捕蛇。”   “无关紧要。”陈鹤年说,“若是有蛇成蛟,这块土地的风水就不会衰得像被刨了祖坟,蛇渡劫不成蛟,便会修为散尽,魂飞魄散。”   “没准,正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待在那杨家人的肚子里。”   姜皖问:“那它为什么还要你的肚子?”   陈鹤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姜皖耸耸肩,知道是自己多嘴了,这个问题就是个废话,要是附近出现了一个更好的容器,那蛇还需要犹豫么?   姜皖说:“但昨晚那条蛇,影子是条四脚蛇,那可不像是被雷劈过的样子,也许是这条蛇死后留下的诅咒,不然你怎么只被看了一眼,就中了邪?”   陈鹤年说:“你在这村子里有没有看见过别的怀孕的男人。”   “没有。”左贺说,“但我也没有见过这里的所有人。”   “那就挨个看。”陈鹤年站在山顶往下眺望,能看见散落的屋檐,“要弄清楚,是整个村子都倒霉,还是那一家人在倒霉。”   “这简单啊,交给我就好了。”姜皖轻轻一笑,手指眉心,双眼顿时闪过一道红芒,念起咒:“煞之眼为我之眼。”   “煞心同心,共通五识。”   “阿姐——起!”   姜皖气场一遍,语毕,周围就传出一声鬼魂的长吟,有一道黑影遁入地中。   控鬼,自然也能见鬼所见,那村子里的人能避着人,可躲不过鬼魅的眼睛。   姜皖笑道:“阿姐,会告诉我答案的。”   左贺上前一步,问道:“那是……黑煞。”   “你能控制黑煞?”   他接下来这句语气有些冷。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没用什么歪门邪道。”姜皖说,矛头一转直指陈鹤年:“他身上的才是真稀奇,你知道他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么?”   左贺摇头:“不清楚,似乎很强。”   姜皖说:“那可是真正的大鬼,可这样的鬼似乎还很听他说话,不然怎么会说,他全身上下都是宝贝呢?你们做道士的不是有火眼金睛么?看出来什么了么?”   陈鹤年哼了口气,他知道姜皖是故意的,但是她太直接了。   而左贺的回答更是直接。   他平静地说:“太阴之体,确实世间罕有。”   姜皖也没想到他应得这什么快,左贺说:“你刚刚是在试探我么?”   姜皖点头:“是啊。”   左贺神情未变,对陈鹤年说:“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说完,他黝黑的眼眸正与陈鹤年直直对视。   左贺说:“我虽算不出那只邪祟,但太阴这样奇特的命数在下还算了解,我师父说,太阴之体所在之地,邪祟丛生,所以我下山便跟着那些前辈来了这一带。”   “太阴之体,命数奇贵,相见之后,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他背挺得很直,说话也有力:“我了解一点关于你的处境,有很多人对你的存在不太友好,但你长相不丑陋,心性不嗜血,我下山历练是为了除邪,你不是邪,我与你便不会有别的瓜葛。”   “你是我的雇主,解决掉蛇分道扬镳便是,我也不会对外透露你的消息。” 第39章 男孕诡事(四) 蛇头还在往外吐着信子……   这世上还有不觊觎太阴之体的人?   也许真有, 左贺其人,看上去阳刚之气颇盛,或许他所从正阳之法对陈鹤年这样的至阴之人不感兴趣, 可漂亮话谁不会说,又不是将自己的心给挖出来亮在他眼前。   “说这些不够。”陈鹤年说:“我要你起誓。”   “可以。”左贺没有犹豫,两指一并就铿铿锵锵地对天发起了誓言:“我左贺,南派传人,戒律山弟子,此行下山绝不觊觎太阴之体为自己所谋利益,若有违背,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完, 他眼睛一转,看向陈鹤年,“现在,可以安心了么?”   陈鹤年淡淡一笑:“你是个爽快人,很好。”   道士发真言咒,违背诺言可是真的要被雷劈的,左贺这轻飘飘一句,誓言就已经成立,他看重的是除蛇, 除了那条蛇,尸体交给他们山门的负责人就能给他历练上记下一笔。   三人站在山头, 山脚下的人瞧不见他们,但他们可以看见那些石头垫起来的水泥房,黑煞的身躯雾蒙蒙的,正极快地穿梭过每一个房子, 它发出的声音如同阵阵风啸,使得温度都冷了三分。   而头顶已经有黑云冒了出来,近日阴雨绵绵,洒得人心烦意乱。   “要下雨了。”姜皖说,“下山去吧。”她掏了掏耳朵,“阿姐差不多查完了,这村子里只有杨大力一家出现了男人怀孕的现象。”   “倒霉的人自然有倒霉之处,杨家人身上自然会有答案。”   姜皖走了一步又不动了,朝陈鹤年一指:“你这肚子还是应该揣上点什么东西。”   陈鹤年露出不太赞同的眼神,还有点怒。   左贺没听懂:“什么意思?”   姜皖哈哈一笑:“那杨家人之前说过,他们就想等着他大着肚子无路可去,只能求他们帮忙。”   杨大力的儿子怀了孕,他们悄悄掰开窗户口的石头为的是什么?蛇不会贸然跨过石灰圈,但是窗户漏了一个口子,说明他们希望那条蛇进陈鹤年所在的房间。   杨家人目的就是要让陈鹤年被蛇看上,怀上蛇胎。   他们三人下了山,从山脚走进村子里的小道,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天一暗,地上的草,路边的野叶子都成了晦气的黑色,陈鹤年低着头,胳膊架在两人的肩膀上,被人扶着走。   这村子里的人已经收拾东西在屋檐下避雨,陈鹤年三人走来,他们的眼睛也盯过来,目光一致,没有人动,只是看着。   这条山路很长,唯一能出去的方法是村外面的客车,而外人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杨家人的眼皮下,这样的同姓村会格外默契,更容易藏住秘密。   “我哥哥他身体不舒服!”姜皖冲左右喊道:“他一直在吐!人都要昏过去了,你们能不能来帮帮忙?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我哥哥?”   她喊完,屋檐下的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手上的胶手套没摘,还带有蛇的血,朝他们走了过去。   “快恁到杨娟她家里剋!”有个妇女开了口,嘴里说的家乡话,手一挥,村子里的人就一起围上来,一条小道被人堵住,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陈鹤年闭着眼睛,他能听见很多人的呼吸声,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杀蛇杀多了的人,身上的气味儿洗不掉。   陈鹤年此时不需要说话,他扮成失去意识的人偶,混杂的人气让他鼻子有点遭罪,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看着确实有些痛苦。   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直接将他们推搡着送回了杨大力的院子。   院子门是打开的,人群匆匆挤进去,喊声已经让杨娟从房子里赶了出来。   “咋了?”杨娟问,看了一眼乡亲,眼睛才放到陈鹤年身上,“真的应验了?”   “是啊!”姜皖回:“我哥哥他——”   她声音既慌张又急,抬着头,话没有说完,就先看见杨娟脸上快藏不住的笑。   “真怀上了。”姜皖说,“你说过,有办法的。”   陈鹤年低着头,在这个时候故意干呕了一声,他演得有模有样,喉结滚动发出些咳嗽,手捧着肚子,脸上还有雨水,划过鼻梁粘在他的下颚,头发粘在脸上,眼睛没有睁开只咬着唇。   雨快把他们淋湿了,姜皖急得都快哭了,真是一对好可怜的兄妹俩。   “多亏有你们看着。”杨娟对外头围着的杨家人说,“你们先回去歇着吧,有事,我叫大力去喊你们。”   领头的男人回道:“那你们可得看紧了,这几个娃子,胆子可肥。”   杨娟连连应好,把别人送走,回来招呼陈鹤年他们,她说,“快进屋里。”   “对了,你又是哪位?”   这外人多了一个,杨娟问左贺,瞧他那副正气逼人的脸有些不自在。   “他是我大哥。”姜皖说,“大哥猜到我们是坐错车了,连夜来这边找,我们是在山上遇见的。”   杨娟不再多问了,看着姜娟和左贺将陈鹤年搀回当初那间房间里,没跟上去,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碗汤。   汤是热的,还冒着白气。   杨娟说:“这是我从村里的老婆婆那里取的,喝了能治这病。”   “真的?”   “没骗你,快让他趁热喝下去。”   姜碗接过药汤,她破涕为笑,“太好了。”   杨娟见陈鹤年还被左贺搀扶着,问:“怎么还不躺下来?”   姜皖回道:“他刚醒了一次,说肚子难受,想站着。”   杨娟劝道:“躺着会更好点。”   “我知道。”姜皖脸色着急,不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她端着这碗汤递到了陈鹤年嘴边:“哥哥,醒醒,先把药喝了。”   陈鹤年悄悄睁开了眼,这碗汤他自然是不会喝的,可杨娟站在这里盯着,他只能扭头装作一副要吐的样子。   陈鹤年咳嗽了好几声,掩着唇,让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又想吐了?这可怎么办?”姜皖关怀备至地去拍他的背。   “弟,弟弟……你没事吧?”左贺背对着杨娟,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身为大哥,总归不能冷冷地站在一旁,就弯着腰,也很忙的样子。   姜皖说:“大哥,快把你外卦脱下来。”   左贺没反应,姜皖立即拍了他一下,说:“那床单湿了,拿衣服垫一垫。”   左贺这才反应过来,他按姜皖的意思,将外面衣服脱了下来,垫在床上。   “这样可以么?”   他也没照顾过人。   姜皖扶着陈鹤年往床上去,陈鹤年这才肯躺下。   姜皖回头问杨娟:“有没有水?”   杨娟立马说:“有的,我去拿,你们先照顾着他,我去端水过来。”   姜皖道谢:“麻烦你了。”   “不碍事。”   杨娟转身走了。   见她走了,姜皖立即走过去,虚掩上门。   陈鹤年倏地从床上坐起来,三人同时站直了,目光都看向那碗汤。   “我看看。”左贺将手指伸进汤水里,尝了一滴汤水,说道:“里面有符纸的味道,也不知道是烧了什么符,不要喝。”   “当然不能喝。”   姜碗立即把汤往窗户边倒了一半。   陈鹤年说:“你们去盯着那个怀孕的男人,我猜,他们是想移胎。”   “移胎?”   “让那蛇的胎装进别的男人肚子里,这样就能救他们的儿子。”   陈鹤年这一说,他们就清楚了。   “那接下来呢?”   陈鹤年淡淡道:“你们不用管。”   几人还没说上几句话,杨娟急促脚步声就接近了,陈鹤年又闭眼躺回去。   吱呀一声,杨娟提着水壶走进来,“这水是热的。”她还拿了瓷碗。   姜皖将汤碗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伤心地说:“我哥哥没喝完,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是真睡了,还是难受得昏了。”   杨娟走近看了一眼,没做什么,“你们先跟我出来。”她小声说,“我们出去说。”   姜皖点点头,她和左贺都跟着杨娟出了房间,站在门口,顺带将门捎上。   杨娟说:“让他先睡,能睡可是好事,怀孕了的人都这样,等他醒了再喂一碗药汤。”   “你们被进去把他吵醒了,那堂里有椅子,累了可以去那儿坐坐。”   姜皖连连答应,杨娟说:“你们还没吃东西吧?”   姜皖点头:“是啊,还有点饿了。”   杨娟笑了声,她脸上可见的轻松了很多:“那我去炒了两个菜。”   姜皖立马说:“我会给你钱的。”   “不用不用,这都是小事。”   杨娟摇摇头走了。   见她走了,姜皖翘起的嘴角才瘪下去,“这些是小事,看来,那移胎才是大事。”   她呵呵一笑,对左贺说:“守在外面不要再让杨家人进去,你也不要有别的动作,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也别进去,我去看着那个大肚子的男人。”   “为什么不能进,他在房间里要做什么?”   “他一个人才方便引那条蛇再出现,你要闯进去会坏事。”   “我明白了。”左贺点头答应,姜皖放心去了别处,过了一阵儿,他都没有发出声音,偏过头,视线穿过那道缝隙,陈鹤年正安静地在床上躺着,他能听见这院子另一间房子里的人声,有些混乱,隔着墙什么听不清话语。   左贺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只有陈鹤年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他居然,就这样安心地睡着了?   陈鹤年的耳畔边越来越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是梦。   当他感觉自己的脚上被湿冷的感觉黏上时,他就清醒地睁开眼,眼前已经不是杨家的内室,而是阴沉沉地一片天,他正泡在水里,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水没有温度。   陈鹤年手摸到石头,攀上去,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胸前,全身还在滴水,水是流动的,是一股小泉,转向四周,全是黑色的礁石,石壁上有莹白的光,他走了两步,近看,是白色的鳞片,他正在一个巨大的山谷里。   所以是梦。   谁给他造的梦?自然是那条蛇,它已经来房间里找他了。   陈鹤年立在礁石上,他不慌不忙地等待,先听见蛇吐信的声音,一扭头,就看见一个巨大的蛇头从水里钻了出来,一条通体银白的蛇,鳞片亮得像瓷器,品种还算漂亮,它已经练成四足,身下的黑影是一条四脚蛇。   它的体型堪比一条巨蟒,盘旋成圈,头立起来的时候可不比陈鹤年要矮。   白蛇朝吐出舌头,眼珠跟人的耳朵一样大,棕黑的竖瞳像插在中间的一把刀,它动了,蛇尾探到了陈鹤年身后,一把缠在了他的身上。   陈鹤年在这梦境里两手空空,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那蛇也不打声招呼,蛇尾着急地往他身上缠,鳞片刮过他的身体,已经缠到了他的肩膀上,一并箍住他的双手,他双脚离地,被猛地提了起来。   蛇头还在往外吐着信子,虎视眈眈,将陈鹤年看成了嘴边香肉。   就是这条蛇害得他反胃,还惦记上了他的肚子,可笑的胆大,陈鹤年在它的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那眼珠转了转,他的嘴角也往上翘了翘,在这大蛇面前,他只说了五个字,“你是,嫌命长?” 第40章 男孕诡事(五) “不要,讨厌我……”……   蛇没有堵住陈鹤年的嘴巴, 他就平静地动着嘴皮:“蛇胎,不就是长在人身上的一个寄生虫,而你, 是更恶心的一条虫子。”   长虫长虫,人给蛇取的别名,却是对蛇最恶毒的诅咒,蛇做梦都想做的是龙,最厌恶的就是虫,他那轻蔑挑衅的语调,让蛇的瞳孔变成了尖锐的针。   蛇张开下颚,伸出了舌头。   陈鹤年冷冷一句:“滚。”   蛇不断蜷缩的身体猛地戛然为止,它舌头还吐在外面嗅着气味儿, 对于蛇而言,那就像成群的蛇獴在靠近,是它的天敌。   蛇立起身体,变得有些焦躁。   有什么东西在威胁着它,足够让它恐惧。   它是一条白蛇,体型胜过蟒,不过陈鹤年猜它的牙齿应该是有毒的,蟒蛇吃掉的猎物的方法就是先捏碎猎物的骨头,勒死猎物再慢慢吞下, 而此时,蛇尾盘旋的缝隙里流出了黑水, 淅沥沥的水声冒出来,粘稠的液体跟尸油一般。   黑水剪不断,一瞬间缠住了整条蛇尾,它扭动身体挣扎, 水就变成手掌,掐住了它的尾巴,手指能刺破它的鳞片,它抽动的脑袋,张开嘴大吐一口气,这时,它自己就成为了猎物。   陈鹤年身上失去了捆绑的力,那双手掌捏住蛇尾,开山的力气将蜷起来的蛇尾给拉直了,提着蛇尾一甩,将这条蛇摔在了礁石上。   轰隆一声,地上的石头都碎开了。   离开束缚的陈鹤年往下坠落,黑水快速耸立,呈现出人形,鬼的样子出现他的面前。   它接住了陈鹤年,将他稳稳地安置在地上。   陈鹤年脚踩石头,手指抚摸着那根发热的红线,头发紧紧贴着脸颊,他的笑迷人,却是轻蔑的,只有淡淡的弧度,下颚沾着水,皮肤和他眼神一样冷。   而他身后庞大的鬼将这种轻蔑放大了无数倍,它轻轻吐息一句,“爬虫,放肆……”   蛇头晃了晃,它感知到这鬼的威胁,似乎也知道二者间的差距,扭动了身体,猛地扎进了那水里,它的身体完全没入水中,小泉的水全都喷涌出来,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地扑上岸。   小泉成了深谭,见不着底,也看不见那条蛇的踪影。   这是蛇造的梦,掌控自然也在它的手里。   眼见那些水要快淹没礁石,鬼朝前踏了一步,站在陈鹤年的身前,那些水就不能再往前一分,被狂风吹了回去,不仅如此,它脚底生出的黑水,也开始蔓延进潭里。   那是它身体的一部分,诡异的仿佛在将这个深潭纳为己有,原本深青色的水都变成了黑色,如同研磨出的墨。   鬼站得高,一眼扫尽潭底,它翻起手掌,随着它手的起落,水中犹如落下千斤巨石,倏地溅起十米高的水浪。   鬼的身体挡在陈鹤年的身前,那些水只溅在了他的脚边。   鬼动了动手,潭水的中心就凹了进去,它手掌一握,再一抬——   白蛇就被黑水形成的捆绳给提了起来,它被黑水包裹在潭中央,就像被鬼捏在手心里,费力挣扎无果,逃不出它的手掌心。   蛇被缠成了麻花,鳞片都被勒得变形,银白的鳞片脱落,酷似太阳的闪光,鬼握紧了拳头,陈鹤年就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蛇尾部的脊椎正被一点点捏碎,蛇张开了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它发不出别的声音,那和肺被撕裂一样的气音,是蛇痛苦的喘息。   尾巴断了,对蛇来说可是致命的,它身下的黑影,四脚已经断了一条腿,这一下就让它这条四脚蛇只剩三条腿,鬼毁掉的是它的修行。   在这样下去,就算能活着,它也只是一条普通的没有人识的小蛇。   蛇不会求饶,鬼也不会停手,这梦境随着蛇的受制开始坍塌,礁石陨灭,天上的阴云像是掉下来,水也要流干了。   时间到了,陈鹤年醒了。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还没到晚上,外面的雨还没有停,鬼也在他的身旁,它手里还抓着那条蛇。   白蟒变成了普通长蛇的大小,它的脑袋被捏住,尾巴若想往鬼身上缠,只会更痛苦。   “我想杀了它。”   鬼扭头,是在对陈鹤年说。   “现在还不行。”   陈鹤年说,这蛇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他不希望它就这样死了。   鬼嘴里吐出口气,声音冰冷地说:“我要杀了它。”   它态度有些强硬。   鬼虽然还没有下死手,但要想那条蛇死,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鬼的表情也不太高兴,眼睛已经压成黑色的一把方刀。   而陈鹤年愣了会儿,鬼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那这时候他该说什么?   这是只大鬼,他也还没有想过要掌控这只鬼。   陈鹤年只是将它从威胁的范围里移开,因为这只大鬼把它自己都给忘了,也记不起他们的契约内容,在它记起前,都不能向自己索命,它有时凶残,那是身为鬼的本性。   陈鹤年没再多说一句话,他的内心反而感到有些奇怪和陌生,因为他自己似乎有点依赖它了。   因为身上有这只鬼,他不必担心被别的邪祟夺了命去,所以他在明知道这条蛇会出现的时候,心安理得的什么也没有准备。   这不是他该做的事,至少以前不会,陈鹤年咬住唇,顿时有些懊恼。   他头刚低下去,正在反省,可啪的一声,他敏锐的嗅觉似乎闻到了怒火的味道。   陈鹤年一看,房间里,在那地上,多了一条颤抖的蛇。   那条蛇被鬼直接摔在了地上,它的鳞片瘪了,还渗出了血。   摆在他面前的事实上,鬼停手了,它眼睛看过来,那黑窟窿里居然流出了黑水。   它一下变得古怪的安静,像极了一尊石像。   可下一瞬,它的眼珠就变得赤红,连手指都变得尖锐长满了倒刺,闷声的怒气从它嘴里发出来,煞气很快充满了整座屋子,眨眼间,它就朝陈鹤年扑了去。   陈鹤年吃了一惊,鬼离他近在咫尺,它的每一口吐息都能扑在了他的鼻梁上。   陈鹤年靠着床上,而鬼的手直接敲碎了床柱,他真担心这鬼要发狂吃了它,吸了口气,维持着冷静,在鬼还没有更多暴动时,伸手去摸被姜皖放在床边的箱子。   鬼深深地凝视着他,平复了它的喘息,开口说:“别怕。”   “别怕我。”   它的声音变低了,和刚才那暴躁的样子有了些许变化,“你不喜欢,就不做。”   “不要,讨厌我……”   它站在陈鹤年的面前,双手伸了又伸,看着自己恐怖的双手,最后也没靠近,而是用它自己的方式,冷冰冰的脑袋凑过去,蹭了蹭他的后颈。   很痒,很冷,陈鹤年什么也没做,他看着大鬼。   赤色的眼眸流下的是红色的水。   陈鹤年这一刻才明白,原来那是眼泪。   石头的眼泪。   陈鹤年突然明白了它异常的原因,这鬼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恐惧,疑虑,而这鬼还听不全,能理解的也不多,它只知道高兴和不高兴,喜欢和不喜欢。   不喜欢即是讨厌,而它不想听到讨厌的声音。   鬼的身上多了些戾气,这是陈鹤年没有想到的,随着它能说话,它的七情六欲似乎也跟着明显起来,但它没有做出冲动的举动,只是有些不舍得地看着陈鹤年。   “没……”陈鹤年想了想,回应,“我没讨厌你。”   “你很好。”   他说。   陈鹤年话一说完,鬼手上尖锐的刺就消失了,它这次把头低得更近,似乎是想把这句话听得更真切,确认完,它才慢慢恢复平静,却有些困恼地歪了歪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生气。”   “我不知道,你,等等我……”   “会明白……”   “对不起……”   说完,它低下头颅,闭上眼睛,散开了,缩成脚下的那团黑影攀回陈鹤年的脊梁上。   鬼离开了,在它的气息消失之时,蛇也动了起来,门并非是锁紧的,它飞快撞开门,冲出房间外。   陈鹤年很快反应过来,他手指一下扒开箱子,拿着镜子,飞快追了上去。   房间门敞开,陈鹤年一跨过门边,反手一抛,直接将镜子丢了出去。   他喊道:“大黄!给我咬住它!”   陈鹤年还没打算要杀了那条蛇,但这戏也绝不会放它跑。   镜中鬼出来了,一出来就气得白脸通红,“你把我本体丢出去干什么!”它冒出来,瞪着陈鹤年,镜子摔在地上,它骨头也跟着一疼。   陈鹤年也是为了万无一失,谁知道有个左贺在外面看门,这小犊子也不算白学,那杆剑挥得利索。   蛇闯出去时,就被左贺用剑插在地上。   左贺看了看追出来的陈鹤年,说:“就是它,没错了?”   “没错。”陈鹤年说,“现在,先把它关起来。”   镜中鬼飘过来,看着左贺的木剑,它露出了一个鄙夷的眼神,“怎么还有道士?烦人。”   左贺将剑一拔,镜中鬼就将这条蛇一口吞下,陈鹤年顺势捡起了镜子。   镜子出现了一条蛇。   “白蛇……是灵蛇才是。”左贺说,“怎会作恶?”   他这话一出,那镜中的蛇也听见了,他们竟从一条蛇身上看见了怨恨的眼神。   雨南这地方,湿气重,山上利于蛇类生存,这么多年来又没有别的天敌,才使得这里变成了一座蛇山,环闭温养的气运就能养出些灵兽。   蛇,就是其中一种。   蛇能成常仙,是出马仙供奉的神坛之一。   而人的话本里,最多的是美女蛇,半人半蛇,喜欢趴在墙垣上看书生读书,美丽动人,但她是一条可怕的蛇,会把人勾出去吃。   杨真就看过这样的书,而他最不怕的就是蛇。 第41章 男孕诡事(六) 他一个男人,居然跟怀……   雨南一带偏僻的杨家村, 世代就是以捕蛇为生,他们从小和蛇打交道,知道在哪儿放地笼收益最高, 知道哪种蛇最毒,捏得住七寸,根本不怕那小尖牙,再厉害的长虫到手里也得脱去一层皮,城里面还有人喜欢养这种东西,把蛇当成矜贵的宝贝,杨真最喜欢有钱人来订货,那能卖个最好的价钱。   杨真讨厌吃蛇,早就腻了, 爸妈靠卖蛇的钱送他去镇上读书,他没读完初中,读书太难了,那厚厚一本书放在手里能压瘪他的脑子。   杨真他只喜欢听些精怪的故事,他知道,自己生来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蛇佬的孩子还是蛇佬,他们村里最多的就是山,地多水多, 不读书,他爸说那就种地。   他爸说, 现在的女人早就变了,没个吃饭的本领根本讨不着媳妇儿,就连村里的姑娘都没一个能看上他的,他长得板正, 不是歪果裂枣的,怎么也能看得过去,结果呢,那些丫头看了城里买的碟片眼光就被养叼了,也不看看她们自个啥样,又没有跟纸上的女人一样有丰胸肥臀,瞎!等她们过了二十五岁嫁不出去就是剩女,给他都不要。   他现在已经二十三了,他妈一直吵着要抱大胖小子,杨真嫌烦了就扛着锄头上山,他当然不是去种地的,杨娟在背后嚷嚷,他没听,他是被昨夜里听到的响雷给吸引过去的,没准能碰着啥宝贝呢?他活了这么久头一回儿听到这样大的响雷。   书上说,有异象就有机缘。   杨真熟练地避开了放蛇笼的位置,摸着一条小路爬上了山顶,这一瞧还真是有点吃惊,好大个坑嘞,山顶全是烧焦的糊味儿,还劈掉了好几棵树,这威力猛啊,杨真寻思应该拿把铁锹来的,他想往坑里挖一挖。   既然遇上,机会也不等人。   杨真抡起那把生锈的锄头,往坑里挖了一锄头。   是一些碎石,不好挖,杨真就用手去清理,掀开顶上的那些石头,他福暖四季眼睛一亮,直接笑了出来,手指摸过去,拿起了一片晶莹剔透的碎片,仔细一瞧,好像蛇的。   他熟悉,这是蛇腥味,还有血的味道。   他把石头都挪开,就看到坑底躺着一条白蛇,娘嘞!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鳞片这么好看的蛇,白得比蚌壳里的珍珠还要纯。   蛇像是被雷劈了,一动不动,快死了的样,杨真双手捧起这条蛇,把它带下山。   得找人治一治,杨真一想,就去找了村里手最巧也最漂亮的姑娘杨菇。   “你平日里牛鼻子,现在蛇能不能救?”   杨菇原本还不待见他,看见是救蛇才放他进门,她是读过书的,跟家里说长大要当医生,还不肯结婚,再过两年她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女人了,这小姑娘读书就是容易读傻,家里瓶瓶罐罐的很多,贴着的字杨真也不认识,这里头还有她自己上山挖的药,杨真看她给蛇身上涂涂抹抹,上完药就把蛇放在菜篮子里。   这篮子是她自己编的,她的手糙,做工却细得很。   杨真立马问:“救活了没?”   杨菇回:“死不了,你哪里恁来的?”   她都没看杨真一眼,看着那篮子里的蛇跟老母亲看娃似的,杨真可不乐意:“干你什么事。”他立即把菜篮子抢回自己手里,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蛇,他可不能被别人给抢了去。   杨菇警告他:“白蛇可是蛇里最有灵性的,你要干坏事,可是要遭报应的。”   杨真呵呵一笑:“你还惦记着做医生?嫁不出去可不要回来求我。”   杨菇直接把他赶出了门。   杨真提着菜篮子走了,呸!这个娘们,平日里就瞧不起人,他对一条蛇能干什么坏事,这吓唬人的话谁不会说?   他上了一趟山,锄头给丢了,就提回了一个菜篮子。   杨娟一眼就知道这篮子是谁编的,当即就骂他:“你还惦记着那杨菇呢?这小姑娘心比天高,嫌咱们穷,是不会看上咱家的。”   杨真回道:“妈,这杨菇有什么好的,我可不喜欢了。”   杨娟有点纳闷。   杨真乐呵呵地回到自个房间里,倒头就在床上睡觉,他在心里想着那个田螺姑娘的故事,睡着了脸上也在歪着嘴笑。   白蛇醒了,它从篮子里探起头。   杨真就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梦到今早刚上的山头,丛丛的叶子把他挡住,他听见对面冒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些飘渺:“恩公,你救了我,我要怎么报答你?”   杨真一听,可高兴坏了,真跟那田螺姑娘似的,“先让我看看你。”他说,急忙忙地拨开那些叶子。   女人没藏起来,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纯洁得跟个仙女似的,女人用手挡着脸,那模样太娇羞了。   女人说:“恩公,你想要什么?”   就算她挡住脸,但杨真也知道,这个是无比漂亮的女人,比杨菇还要漂亮十倍。   “做我的媳妇儿。”杨真笑着,“我就缺一个媳妇儿,你做我媳妇儿,再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女人紧张起来:“恩公,我可以给你的别的,你要钱,我可以给你金子。”   杨真不高兴:“我就要你做我媳妇儿,你答不答应!”   女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脸白得像纸,最后点了点头。   女人看上去是答应了,杨真就醒了,他房间里什么也没变,只是那篮子里的蛇却不见了。   “这咋搞?”他摸着脑袋在房间里翻找,媳妇儿没讨着蛇还跑了,要是它赖账,他可就两亏了,越想越急,连他妈的喊声都没听见。   杨娟跑进他屋里,“娃,喊你半天了,还在这干什么?”   杨真很烦躁:“妈,别吵我,我找宝贝呢!”   “外面就来了一个宝贝。”杨娟想笑可心里却觉得古怪,“你从哪里认识的漂亮女人?”   杨真愣了愣,“在哪儿呢?”   “就在门口呢。”杨娟说,“我叫她在堂里等着,不会是来讨债的吧?”   杨真高兴得大喊大叫,“咋会,她是来给我当媳妇儿的!”   杨真急冲冲地赶过去,就看见了一个娇小的女人正等着他,她一回头,可把杨真迷到三里外的山里去了。   他长这么大就去过镇上,这女人的皮肤白得跟刚出生的小羊崽似的,长得可水灵,娇滴滴地低着头,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恩公。”   “我以后就是你男人了。”杨真说,扑过去就抱起了女人,直接往房间里去,他心肝都激动得在颤,这细腰盈盈一握,软得跟水一样,这才是他想要的女人。   和这个女人一比,那杨菇就是泼妇,摸了一把她的手,就要挨一拳头,把他揍得找不到北,没个女人样。   而这个女人呢,她挣扎了一会儿,力气小得跟小猫抓似的,杨真掐一把,她就软了,他要做什么,她都拒绝不了,直接高高兴兴地在屋子里给办了。   杨娟在外头都能听见声儿,这可把她高兴坏了,赶紧告诉杨大力这个好消息,他们有儿媳妇了。   那个女人不像是村里干过农活儿,但她这样的女人最好对付,娇身惯养肯定是跑不快的,杨娟想着,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让她跑出去,关个几个月,大了肚子,有了孩子,她就是杨家板上钉钉的儿媳妇。   女人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也老实,第二天,杨娟就去镇上买了喜糖,给村里人发糖吃。   村里人都知道,杨真有了一个顶顶娇俏的女人,杨真走在村里都觉得有面子,可女人说什么也不跟着他们捉蛇,她也不吃蛇肉,杨娟当她是城里迷路的小姐,心情好给她尝尝新鲜,谁知喂给她,她就直接吐了出来。   女人一吐就吐了好几天,找人一看,原来是怀上了。   杨娟没高兴起来,这刚来一个月就怀了一个月的胎可不蹊跷,她悄悄对儿子说:“她不会是给你戴了绿帽子吧?这城里的小姐也浪得很,怕是偷情被赶出来,找你当爹呢!”   杨真不这么觉得,他知道是蛇来报恩的,得意地说:“一发就中,说明你儿子能耐啊!”   “去你的!”杨娟说,“我去叫她起来干活儿,怀了孙子又不是变成玻璃,没这么矜贵!”   杨娟把正孕反难受的女人喊起来洗衣做饭。   女人来了他们家就没有说过不字,她捧着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脸上没有一点母性,反而只是念叨着,快点出来,快点生出来,好像生出来就能解脱似的。   肚子的月份大了跟揣着两个西瓜似的,她腰细,肚子又大得吓人,走路几乎走不稳,女人没办法干活儿,杨娟这个做婆婆的去村里找人,给孙子算了一个好日子,说是这日子出生的男娃最有出息,杨娟高高兴兴地等着,可是到日子了也没见女人肚子有动静。   女人说还没有到生孩子的时候,但错过时间可就没好运气了,杨娟赶紧去村里讨来一碗催生药,把女人带到偏房里,灌着女人喝了下去。   没一会儿,女人就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她疼得跪在地上磕头,杨娟只好用绳子把她捆在床上。   疼,疼啊……   “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的?”杨娟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哀叫,把门一关,就由着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痛。   “妈,这样成么?”杨真听见那惨叫声,听得心里不适,有些头皮发麻。   “生孩子慢着呢,疼是肯定的,怎么,心疼了?”杨娟横了杨真一眼:“那你怎么不心疼你妈?”   偏房的门也被锁上,只能听见女人的尖叫声。   生孩子确实慢,杨真觉得无聊,跑到院子外揪叶子,可这时,他却看见了一条白蛇,不是山上发现的那条,这条蛇更粗,一样特别。   他还没走过去一探究竟,就听见了他妈的尖叫声。   杨真跑回去,他妈就站在门口,往里面一看,能把人吓惨。   女人躺在床上,挺着硕大的肚子没了动静,她身下全是血,瞪大着眼睛,凄惨的,已经死了。   “妈,她怎么死了?”   杨真知道他这下可亏大了,没了媳妇儿也没了孩子。   “我哪里知道她这么娇贵,这点痛都受不住。”   杨娟说,“就是命贱,生不出来,我孙子都被她闷死了。”   女人这一死,身体居然诡异地化了,化成了一条白蛇。   这可把母子俩都吓一跳。   “招邪了!招邪了!”   杨娟大喊。   杨大力拿着棍子赶过来,但是那条蛇已经死了。   这娶回来的媳妇根本不是人!杨娟又急又怕,揪着儿子的耳朵抽他的背。   杨真这才将遇见蛇的事说出来。   听完,杨娟才稍稍放心,这蛇是来报恩的,现在死在这里也算是偿还了恩情。   杨真一家将蛇给埋了就当是息事宁人,哪知道,后头的事比撞邪还要可怕。   杨真又做了一个梦,这次他梦见的是阴沉沉的天,还看见了那条白蛇。   杨真问它:“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媳妇儿?我还没孩子呢。”   蛇吐了吐信子,但它和原先那条截然不同,这条蛇大得多,一把抓住了他,也不是那个娇滴滴喊他恩公的女人。   杨真冷汗淋漓,连嗓子都是疼的,他被吓醒了,他梦见那条蛇直接钻进了他的嘴里,把他的脸都撑烂了。   他倒了大霉,自从那个女人死后,村里也开始闹蛇,蛇会自己钻进农户家里,去咬人,杨菇家围满了被咬伤的人。   蛇像变了性子,他们只好在院子外铺满生石灰,以前捕蛇,现在也要避蛇,这些蛇倒是能解决,可是杨真却一天比一天难受,他吃什么吐什么,胳膊越来越瘦,肚子却越来越大。   他一个男人,居然跟怀孕了的女人一样! 第42章 男孕诡事(七) 男人生孩子,倒是奇事……   杨真肚子里真的有东西, 他看见自己的肚子在动,还是个活的,被撑起的肚皮上顶起了一个鼓包, 细看,是个蛇头!   他肚子里有蛇!   杨真被吓得从床上滚到地上,一摔,疼的还是他自己,一想到自己那么多天上的是一条蛇,他就想吐,趴在床底下吐又不出来,瘦得肋骨都要露出来了。   可杨真那肚子却比怀孕的猪还要肥,他晒得黑就是只黑猪, 现在这模样不能再出去见人,捧着那芝麻点大的面子,成天缩在家里,肚子只增不减,日子一天天地越过越难受。   他不仅丑,连他爸妈见了眼里都有害怕,半夜那丑肚子还疼得他睡不着觉,哎呦哎呦的一直呻吟,这是白蛇在报复他, 他气得挺着肚子在屋子里砸东西,他妈只能拦住他, 家里那点东西可不经他造的。   他这不是病,出镇子找医生没有用,只能找村里的杨婆婆看邪。   杨婆婆是村里那个岁数最高的老人,也是唯一没有收过杨家喜糖的, 她当时就严肃地对杨娟说,既然娶回了家,一定要让杨真好好善待这个媳妇,杨娟当时乐呵呵地应付了两声,她只知道自己捡了一个便宜,根本没听进去,现在想起来,后悔得抽自己的脸,早知道这儿媳妇是个邪,她当初就不该让自己儿子要了她。   现在想明白已经晚了,杨娟只能厚着脸去请杨婆婆来,村里的老人都是看着杨家人一辈辈长大的,乡里情得顾,她求了好久,终于把杨婆婆请去屋里。   杨婆婆看了一眼杨真的惨状,操起自己的拐杖就去打杨真,别看她七八十的年纪了,力气可不小。   杨真揣着个大肚子根本躲不掉,拐杖一下接一下抽在他背上,他感觉自己的腰都要断了,怀了不是人的玩意,他脚也肿着,走不动,躲不掉,只能托着肚子往角落里爬。   杨娟在旁边急得团团转,也不敢上去拦着,毕竟要是把杨婆婆给气走了,那她儿子就彻底没救了。   杨婆婆还要抽他的肚子,还没抽到,杨真就开始抱着肚子大口抽气,他邋遢的脸皱成烂煤球。   疼,又开始疼了。   杨真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别打了!饶了我吧!啊……饶了我吧。”   杨婆婆杵着拐杖,指着他的脑门,气汹汹地说:“你是造了孽了!你这个鳖孙子!”   杨婆婆说是杨真坏了蛇的好事,他们这块地上能养出这么多蛇,就是风水好,所以也能养出精怪,她年轻的时候在笼子里放出去了两条白蛇,现在老了,去田里浇粪的时候又看见了。   这两条白蛇一细一粗,是对姐弟。   细的那条已经能成人形,它有了很高的道行,看过杨婆婆家挂着的画像,就化成了一个女人,是个跟白素贞一样的美人,它给杨婆婆送上了一块金子,是来给她道谢的。   因为它要渡劫了,要失败了,可就没机会再来见她了,蛇记仇也记恩,两条蛇都有灵智,化人的那条已经要渡劫了。   两个月后,杨婆婆半夜被雷声震醒,就知道是那劫数开始了。   那夜之后,杨婆婆再也没有看见过白蛇,直到杨娟请村里人吃喜糖,她碰巧看见了新娘,一眼就认了出来,白蛇成了杨真的老婆。   白蛇告诉她,它化蛟失败差点死掉,杨真把它从石头里挖出来就插进它的劫数里,一人一蛇的气运纠缠在一起,那它就可以通过报恩的方式来挽救自己的道行,报完恩就有成蛟的机会。   杨真的愿望就是要妻子给他生个孩子,白蛇照做了,只要它用人身十月产下一子就可以脱离此地回山中温养。   可谁曾想,它就死在了产子的那一天,气运败尽,魂飞魄散,这条蛇再无还生的机会。   “那白蛇在你屋里忍辱负重,可到头来却是凄惨下场。”杨婆婆恨铁不成钢,“你若好心待它,助它成蛟,你还怕享不了福么?你们这就是造孽!”   “我们要是早知道,也不会搞成这个样子的,肯定……肯定会把它供起来的啊。”杨娟脸上挂着两行泪,跪下来求婆婆,“您说,怎么才能救我这没用的娃?”   杨真抽着气,那肚皮上居然挤出了一个蛇脑袋。   杨婆婆拐杖差点都没拿稳,她扭头就走。   杨娟夫妻立马赶过去,“您不能放着不管啊?我就这一个儿子。”   杨婆婆跑到门外说,“你儿子肚子里的是那白蛇的弟弟,它姐姐死在你们的手里,怎么能不怨?刚刚它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我说什么都在它的眼皮子底下,老婆子我还想再多活两年呢!”   说完,她一老太太谁也拦不住。   杨娟求了一路,哭着喊着,杨婆婆最后叹了口气说:“去我家吧,别让它听见了。”   白蛇钻进了杨真的肚子里扮作了蛇胎,就想让他和它姐姐一样死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转胎,让白蛇的胎转到别人身上去,也让白蛇报了这个怨。   还必须是个男人,杨婆婆还说,要提前把那死掉的白蛇尸体挖出来,放到那偏屋的床底下,这样那肚子里的白蛇才会被床上的人吸引过去,杨婆婆把办法告诉了他们,就不参和了。   知道了办法,可一样难办,上哪里去找个男人来呢?要是换成女人可比这容易,毕竟女人不都是要生孩子的么?   可杨婆婆还直接将这件事告诉了村里的所有人,没有男人愿意往她家里来,杨娟实在是没办法了,除了孩子爸,没有别人,这对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直到,一对兄妹敲开他们家的屋门,给他们送来了福音。   。   左贺趴在床底,用木剑伸进去推了推,还真弄出了一堆骨头,个头不大,正是蛇的尸骨。   左贺说:“事情已经清楚了。”   陈鹤年却说:“还少了样东西。”   左贺:“少了什么?”   陈鹤年说:“蛇胆。”   “蛇胆?”左贺没听明白,他看着陈鹤年,而陈鹤年已经拿起镜子,朝着镜子里的蛇问:“你姐姐的蛇胆在哪里?”   左贺问:“说这个,重要么?”   “当然重要。”陈鹤年回道,他挑起眉说:“因为我看上了,从现在开始,那颗蛇胆就是我的,我的东西自然不能让别人拿了去。”   说完,他手指敲了敲镜子,继续问白蛇,“我猜,就在杨真的肚子里对不对?世代捉蛇的人怎么不会知道蛇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么宝贝的东西自然会吃进他们宝贝儿子的肚子里,我猜对了么?”   镜中奄奄一息的蛇露出怨恨的眼神,它受得伤可不浅,比起姐姐它的道行低得多,就是一条四脚蛇,再经不起什么争斗了。   所以,陈鹤年还没怎么动它,可慢慢的,它的身体却一点点在消散。   蛇就这样从镜子里消失了,陈鹤年拿着镜子看了好几眼,确实消失了。   这蛇一定不是死了。   镜中鬼说:“它已经不在镜子里,这和我可没关系。”   左贺握着剑的拳头一紧,警惕地瞥向周围,“那它能去哪儿了?”   “别看了,没在这屋里。”   陈鹤年先愣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明白了,他说:“这不是它的真身,它本体还在杨真的肚子里。”   陈鹤年回到房间里提箱子,顺便把褂子丢给了左贺。   左贺问:“去哪儿?”   “产房。”陈鹤年说:“它受伤了自然就回到本体里,这样,杨真就该生了。”   男人生孩子,倒是奇事一桩。   二人不紧不慢地朝大房走去,在路上就已经听到了惨叫声,叫得人心里发憷,那是杨真平日里待着的屋子,走到门口,姜皖正站在那里。   姜皖回头看了一眼:“事情解决了?”   陈鹤年说:“没有。”   “等那条蛇出来,我还要找它讨东西。”   “怎么出来?”姜皖笑着说,“男人下面又没洞,还真生出来不成?”   杨真当然生不出来,他坐着不成,躺着不行,站又站不起来,杨娟扶他,反而被他压倒。   杨娟看见陈鹤年好好地出现,小腹平平,就知道事没成,她现在没时间管外人了,杨真痛得大喊大叫,杨大力出去喊人了,只有她能照看儿子。   疼,实在是太疼了,杨真仰着脖子蹦起来的血管有半个拇指粗,他的肚子里的内脏在被胡乱的搅,一条蛇在里面横冲直撞,疼得他全身都湿透了,但是他生不出来啊——!   他肚子就是个硕大的椭圆,因为蛇在大力的扭动,而变得扭曲,肚皮已经绷到了极限,硬得像块石头,他滚也滚不动,四肢又根本撑不起那么大的肚子,左右辗转,哭着喊妈也无济于事。   “妈,疼啊……”   “好疼啊……”   杨真的嗓子都跟拉断的弦一样,张大着嘴,脸已经全白了,嘴巴也没了颜色。   杨真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实在没办法了,他只能用脑袋去撞墙。   “我的儿,我的儿啊……”杨娟只能拉住他,“你忍一忍,再忍一忍。”   “忍,忍不了——”杨真在哭,他用手捶自己的肚子,一捶疼得他吐血,他指甲在地上抓挠,往墙边爬,哆哆嗦嗦的,恨不得直接撞死在墙上,也省得被蛇折磨得生不如死。   磕破的脑袋的痛远远不如肚子带给他的,杨娟只能去用绳子将他绑起来,杨真疼得没有力气,阻扰不了。   “我要疼死了,我要疼死了,妈——”   杨真的双手都被困在身后,他嚎啕大哭,动弹不得,肚子的蛇却在疯狂蠕动,撞到胃就想吐,还在挤他的肠子,可人又昏不过去,他头抵在地上挣扎,双眼充血,脸色惨白,不像个人,跟条粗壮的爬虫一般。   姜皖笑盈盈地说:“生孩子要花的时间可长着呢,女人能生,这男人如此刚强不就该生个七八个?”   她看着戏,瞧那杨真满嘴的血,她反而更高兴。   左贺提着剑,他皱起眉,正要进去,却被两只手一齐拦下。   左贺说:“我只是想给他一个痛快。”   姜皖说:“给个痛快?你有什么立场插手这件事?自己的报应活该自己受,等那条蛇出来,杀不杀那才是你的事。”   “况且你没看他妈还没放弃么?你要出手,她还得赖你杀了她儿子。”   她这话说得可有道理,陈鹤年没说话,左贺被拦着也放弃了刚才的想法。   “有些人可比厉鬼还凶残,杀人害命还不用偿还,得意地活在这世上。”姜皖冷冷地看着杨娟和杨真:“男人就是贱,帮着男人的女人一样贱。”   此时,杨真已经头破血流,可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痛觉被放大了好几倍,他已经叫不出来了,牙齿都要咬碎,肚皮上的血管完完全全露了出来和吸血虫一样,已经快撑爆了,他的身体快被劈成两半,一刀又一刀捅在他肚子上。   “儿!儿啊!你再忍一忍啊!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杨娟急道,可杨真已经瞪着眼睛已经没有了反应。   杨娟喊了好几声,都没听见杨真应,她颤抖着挪过去,去探杨真的鼻子,这一摸,她儿子已经没了呼吸。   她顿时不能接受地尖叫起来。   杨娟颤抖着倒在地上。   “要出来了。”陈鹤年面不改色地盯着尸体:“捉蛇。”   死掉的杨真,肚子上鼓出了一个尖,他的肚子直接裂开了一个洞,血汪汪地往外涌,蛇也从里面钻了出来。   白蛇身上都是血,但它的鳞片依然漂亮,它的眼睛跟人一样,有怒火有怨恨。   杨娟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蛇,她被蛇眼睛一盯,吓白了脸。   蛇的嘴里还叼着一块儿内脏,正是陈鹤年想要的蛇胆。   蛇身全都从肚子里钻了出来,左贺动作最快,用剑平着去敲蛇的脑袋。   可这条蛇灵活得不像话,直接绕在左贺脚底,从缝隙里钻了出去。   陈鹤年手一扬,挥出银针,连带着红线一块插了过去。   这条蛇本该插翅难逃,谁知它背上突然冒出一道白影。   白影朝着陈鹤年他们吼叫,露出尖牙,顿时在屋子里掀起一股狂风。   那要化蛟的蛇死了也有一定威力,不过也只是仅剩的一点气息,阻扰不了太久。   蛇趁着这些时间已经溜出了房子,白影也散去了。   风一停,陈鹤年说: “追!”   三人跟跑出房间,迎面就撞上了出去叫人的杨大力。   “婆娘!婆娘!”杨大力急匆匆跑进房间里,就看见了一具尸体和瘫倒的杨娟。   他儿子没了,婆娘也神志不清了。   陈鹤年三人走出院子时,看见村子外面堵满了人,他们没有进屋,就带着草帽站在门前,占满了一条山道,这么大一阵仗,怪能唬人的。   这村子里的人都来了,天已经黑了,雨还没有停,那些人的脸都看不清,都很严肃的,黑漆漆的脸,刀削的眉,被淋湿的衣服和一股带着敌意的凝视。   这个村子里的人也知道转胎这件事,他们更知道杨娟他们想牺牲陈鹤年,一个外人怎么比不过村里的乡亲?他们盯着陈鹤年,仿佛已经随时准备扑上去把他给抓起来。   陈鹤年三人默契地低着头,只想先离开这里。   可杨大力很快从屋子里追出来,他转手就提了一把杀蛇的刀,大吼着:“你赔我儿子的命!”   他朝陈鹤年周围的人喊道:“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这些乡亲顿时朝陈鹤年他们走去,怒气冲冲地鼻孔里喷气。   陈鹤年嘁了声,真是经过粪坑也能沾到屎,恶心人。   那些乌泱泱的人想要将他们围住,人太多了,手里还拿着棍子,镰刀,雨蒙蒙的都难找山路,姜皖直接踹飞了一个人,他们乘着这个机会冲过去,后头还有人在追,跟甩不掉的脏东西似的。 第43章 男孕诡事(完) 啊,我晕了。……   已经下了很长时间的雨, 地上的湿泥巴让人跑不动,运气不好滚下坡可有得疼,还好陈鹤年三人个个都是练家子, 地盘比寻常人要稳,他们抓住机会一闪,几道影子晃悠悠地扎进丛里。   陈鹤年三人蹲在斜坡的草下面,弓下身,借着地形和天气把自己藏了起来,只有村民的吆喝声和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叶子上,透着草根的缝隙去看,一双双脚从面前经过, 脚印反复碾过去,泥巴都踩烂了,杨家村的人正在沿途找,手里还举着手电筒,那光多次晃过他们的头顶。   人多半是不会讲道理的,面对这么多人,能逃就逃,要真动起手,又不能放鬼咬他们, 尤其身边就有个南派的人,这道上就南派和北派两个正统, 除了派弟子下山除邪,还专门打击用玄学道法害人的行为,被他们逮住,就会被抓上戒律山受罚, 扫那千山阶,山上那些老头七老八十了活得比二十岁小伙还能干。   这些人很快就把村子给围起来,他们清楚每一条出口,女人守在房子附近,男人堵在道上,陈鹤年现在还不能动,有两个人离他们很近,这些人的嗓门也是练过的,他不想在人身上浪费时间。   陈鹤年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扭头看向自己的脚底,只见一条细长的影子突然飞来,他右手一掐,恰好捏在了的手心里。   “蛇。”陈鹤年直接捏住了蛇头,按住它想要撕咬的嘴,蛇尾拍打在他的手臂上,湿泥巴味儿里他闻到了蛇腥,那蛇很细,藏在叶子里根本看不清,他反手砸在一边,“我又不要你的胆,滚。”   那还是一条竹叶青,漂亮是漂亮,可毒得很。   被陈鹤年甩出去的蛇都被摔懵了,在一边摇着脑袋,可转眼又看见了一条黑红纹的蛇冒了出来,三人都在斜坡上猥琐地动起手。   “有蛇!看脚哇!别往草里头伸手啊——”遭蛇的不只有陈鹤年他们,路边上找人的男人鬼喊辣叫,也是见了鬼了,地上都是长虫,山上的蛇怕是都跑下来了,跟毛线团铺路似的,奔着人来的,见人就咬。   雨还变大了,大晚上更加看不清,那些人比陈鹤年他们苦多了,眼睛不够尖,再有经验的老手也在阴沟里翻船,被蛇咬了,叫着翻身直接摔坡里去了,那声音听上去可吃了不少苦头。   “直接走。”姜皖把她阿姐给放了出来,那些蛇被煞气熏得不敢靠近,杨家人乱成一团,陈鹤年正好可以乘此时机离开,上了山,就把那些人给摆脱了。   陈鹤年全身湿淋淋的,头发衣服都要滴水,身上被雨弄得凉透了,都成了落汤鸡,扶着枝条跳上高地,到了山上的平地,三人站在一棵大树底下避雨,还好天上没打雷闪电,不然他们迟早被劈死。   姜皖拧了拧头发上的水:“现在往哪儿走?等到早上,他们肯定会守在客车那里,我们不能走那条路。”   左贺提议说:“我知道有一条不经过杨家村村口也能出去的路,我是从那里来的。”   他指了一处方向,姜皖觉得可以,转头问陈鹤年:“你怎么想的?”   陈鹤年皱着眉,他不喜欢身上这种湿漉漉的感觉,姜皖二人说话的时候,他没吭声,翻开了自己的箱子,他将罗盘揣在手里,喘了一口气,直接指了一个方向:“往这里走。”   他指的方向是往更深的山里走的,那蛇咬着蛇胆,罗盘依然可以追踪它的轨迹。   姜皖看得明白:“你还要追那条蛇?”   陈鹤年说:“当然。”   “那可有点费劲儿。”   陈鹤年眼里执着,是咬住猎物就不松嘴的类型。   左贺见状,说:“那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我要离开这里。”   陈鹤年问他:“你不杀那条蛇了呢?”   “不过是个可怜的精怪。”左贺回答:“我若刚才抓了住它,也只是带它回山上按戒律受罚,但现在它已经跑了,便算我技不如蛇,就此作罢。”   陈鹤年点头:“好,那你走吧。”   但左贺没急着走,反而走近一步,看着陈鹤年。   “你要做什么?”陈鹤年狐疑地看过去,就见左贺指着他的箱子说:“走之前,我要向你讨回一样东西。”   陈鹤年顿时脸色不好:“你还想找我要东西?”   “是的。”左贺说:“我看见了,也看得很清楚,那是窥心镜无疑,是我派祖师爷的宝物,当年送镜的弟子不幸遇难,镜子从此遗落人间,但这镜子对我们山门意义非凡,还请你归还。”   陈鹤年冷哼一声:“如果我不呢?”   左贺说:“我会尽力将其拿回来,拿不回来,那我只能回去禀告山门,再做处理。”   陈鹤年说:“你还想和我打不成?”   左贺认真地点头。   陈鹤年笑了:“给你也不是不可以,我呢,对别人传家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你可以拿回去,但你要讲公平。”   “你可只这镜中生出了镜中灵?”   “那只鬼?”左贺说:“看到了。”   “看到了就好,省得我还要和你浪费口舌。”陈鹤年脸上突然发怒,一把扯住了左贺的衣领,像是要揍他,哼着气说:“它意外落到我的手里的那一天,直接砸了我的店,你知道我损失了多少钱么?”   “多少?”   陈鹤年抬高了音量,很有气势:“二十万,弄得我花了全部积蓄才把店子修好!”   “还有,这么久的时间也没人管它,我养着它,利息也得翻倍,所以是四十万。”   陈鹤年朝他伸出手:“你得赔完钱才可以把镜子拿走。”   左贺这下就有点难办了,他口袋空空如也,如实说:“既然是它闯的祸,自然要赔的,只是我现在没这么多钱。”   “等我禀告山门,一定会还清的。”   “那不行。”陈鹤年说:“我要是镜子也没了,钱也没到手,我不就亏死了。”   “我绝不骗你。”左贺立即说:“我可以发誓。”   “不,我不要你发誓。”陈鹤年说:“我这有一个解决办法。”   “你说。”   “我那店里还缺一个伙计,你来帮我做事,打工还钱,等够了,你就可以把镜子赎回去。”   陈鹤年又笑了:“我们要干的活儿没什么区别,在我身边可少不了你历练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左贺想了想,“我答应你。” 说完,他又严肃地拧起眉,“只是,我帮你做事,不该做的我不会做。”   不等陈鹤年接话,姜皖先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直拍自己大腿根,弯着腰指着左贺说:“你们那里的人都和你一样么?”   “老天奶啊!这你也信,就他那个破店……”   陈鹤年回头瞪了她一眼:“笑个屁,赶紧走。”随后,他就将箱子丢到了左贺的怀里,“拿稳了,里面可都是宝贝。”   左贺给他提着箱子,看向他手心:“你那罗盘……”   陈鹤年扭了扭手腕,有点烦了:“闭嘴,别又想打它的主意。”   左贺摇头:“我只是好奇,这罗盘做工精细,我在山上都没见过这样精巧的。”   陈鹤年不吭声了。   姜皖又哈哈笑了起来。   这雨又不停,身上冷,还饿,左贺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干饼给两人垫了垫肚子,陈鹤年跟着指针转,爬了一座山又一座,人都累了。   这蛇忒能跑了。   到了早上太阳都冒出来了,陈鹤年才从那地里泥巴上看到蛇的痕迹,没被雨水重刷过的。   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看见的是障气重叠的山谷,走进去几乎什么也没看不清,所幸,陈鹤年罗盘没有被干扰,找准一条方向,到了一处洞口,那条蛇穿过了一条狭窄的甬道。   三人胆大地穿过去,阴冷的洞穴什么也没有,走到尽头,眼前便豁然开朗。   现在他们脚踩的地方风清日朗,石头对面是平地,粉红的一片装满了眼睛,那是大片的桃花,至少有上百棵,还开得正好,地上没有潮湿的痕迹,掉在地上的花瓣都是干净的,很美。   美得叫人觉得心惊。   左贺有些惊讶:“原来真有桃花源。”   陈鹤年说:“有个屁。”   “现在是七月。”   七月,开个屁的桃花。   走近,那些桃树上还挂着铃铛,他们一靠近,铃铛就自己响了起来,没有风,不是邪就是祟。   姜皖直接上前拽了个铃铛下来,一敲,她就立马松了手,里面有只虫,硬壳的,长得还有点像知了。   罗盘的指针还在前头,陈鹤年说:“不管了,先过去。”   那些铃铛声吵到了他,他们加快走了几步,桃树只种在边缘的地方,穿过桃林就看见了梯田,只是刚才的味道更浓郁了,不是花香,而是别的香气。   “等等……”左贺突然开口,他的声音都有些发虚,“香有问题。”   “别闻。”他刚说完,人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软绵绵倒在地上,没了意识。   还好他是抱着箱子倒下的,陈鹤年这才放心,他正要去看左贺的情况,就听见了脚步声,很清脆的,所以他没动,扭头和姜皖对视了一眼。   “啊……”姜皖立即叫出了声,她捂着胸口,话音好生痛苦,低着头,眼睛却在偷偷往周围瞟,“有毒,我……我好像要死了。”   然后,她啪的一下,就倒在陈鹤年的脚边,僵直得像具尸体。   陈鹤年啧了声,姜皖这一倒,直接占了他躺下的位置,他嫌弃地瞥了一眼,站在两人前面,有大鬼的庇佑他并没有被这香味所害,但这个时候,他也该晕倒才行。   陈鹤年听到脚步声已经停止了,他就用手捂着头,咳嗽了两声,眼睛抽空在地上给自己挑位置,这草地也有土,他还是有点嫌弃的,这就这样站着“晕”了好一会儿,直到挪到了一个顺心的地儿,才缓缓坐下,用手枕着脑袋,趴在地上去了。   “好毒。”   他说。 第44章 桃花源(一) 劫财还是戒色? ……   慢吞吞地从矮树墩下面晃过来两道影子, 个子不高不矮,小声地走到陈鹤年他们附近,没有靠太近。   “咯个是外头儿的人啊?”听声音是两个姑娘, 正在少年年纪。   “王麻子去叫阿奶了,咱们过来先瞧一瞧。”   “翠翠,好奇怪哦,那穿的是么子?”她们歪头晃脑地,身上还有什么东西铃铃地响,说出来的话是地方口音,不难听。   “外头儿的人都是这样子么?”   “是嘞。”叫翠翠的那个胆子更大,她直接走到了陈鹤年的跟前,蹲下来去看。   “你莫挨。”同伴赶紧说。   “我不用怕。”翠翠笑着说:“你快看嘞。”   她指着陈鹤年:“这个好俏。”   又一指:“那个也不错, 一个个长得都好称头哦。”   同伴撇撇嘴:“别昏头咯,现在咋搞?”   翠翠打趣地回:“你觉得哪个称头,就把哪个扛回去做男人,反正你也到年纪了。”   “咋个可能!”另一个姑娘叫出声,她有点羞,倒不是嫌弃地上的人:“做梦哩!”   翠翠说:“梦还做不得嘞?”   “梦是能做的。”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她们嘻嘻笑了起来。   “我们也是运气好。”翠翠看着地上闭着眼睛的男人,明明每个人都有鼻子有眼,怎么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呢?和寨子里的男人不一样, 他一个男的,长得可白了, 睫毛长鼻子翘,那嘴巴还薄,漂亮的嘞!   翠翠长这么大还没碰过这样水灵的男人,她伸出手, 想去摸一摸,结果那看上去不省人事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她被吓到了,顿时抽了口气。   “你要耍流氓?”这小姑娘的一举一动陈鹤年都知道,他也没什么大反应,就用眼睛盯着这个姑娘。   翠翠顿时喊叫了一声,她手伸进腰间的小花包里,人往后倒,手掏出了东西往前撒。   一手掌的粉末全都朝陈鹤年撒了过去。   翠翠撒完粉,陈鹤年当然是立马用手挡住了脸,这是桃花磨成的粉末,跟桃树林是一个味儿,有点香,粉末吸进鼻子里还有点呛人,但总体没什么危害,他扇了扇风,慢悠悠地爬起来。   翠翠看见和河底黑石头一样的眼睛沾满了桃花粉,是黑天上粉色的星星,他的眼睛更漂亮,小姑娘瞪大眼睛,一屁股坐在地上,傻愣愣地呆在那里。   “翠翠!”另一个姑娘赶紧跑到翠翠旁边,把她扶了起来,那姑娘紧张地对陈鹤年说:“你你你——你为什么没晕过去?”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陈鹤年反问。   他可比这姑娘高多了,她们不得不仰起脑袋去看。   “那算你厉害!”小姑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鼓起气势,凶巴巴地说:“但你给我等着,等阿奶来,给你点颜色看!”   翠翠拉了拉身边的同伴,想叫她先别这么凶。   谁知,地上的人又醒了一个。   “你们讲不讲理?我们可什么都还没做呢。”右边的姜皖也睁开了眼,她笑着说:“倒是我们的人被你们弄晕,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呐?”   小姑娘看傻了:“你也没事?”   “我们两个没事,但他有事。”姜皖指了指左贺。   “其实他也没得事,就是睡上一觉而已。”翠翠轻声回答。   “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骗人。”姜皖说。   翠翠被两双眼睛盯着,叹了口气,“知道咯。”她从另一个花包里拿出了一颗小黑丸,说,“给他吃了吧,他会很快醒的。”   “翠翠!”另一个姑娘不太满意她这举动。   翠翠说:“没得事,阿奶马上就到咯。”   说完,她把小黑丸丢了过去。   姜皖接住,直接就喂进了左贺的嘴里,药丸估计很苦,塞进他嘴里时,左贺的脸都皱了起来,这小姑娘一点也不心虚,大概不是毒,他没准是被苦醒的,左贺醒过来的一瞬间就想吐。   “发生什么了?”他睁开眼睛看着两人,茫然地问:“我吃了什么?”   姜皖叫他去问那姑娘。   左贺看着面前脸生的人,她们身上穿着海蓝色的衣服,下身是百褶裙,脖子上挂着月牙一样的银饰,长头发系着银铃铛。   瞧左贺视线移过来,翠翠就解释说:“给你吃的不是毒药,只要你们不干坏事,我们不会害你们滴。”   陌生的地儿,陌生的人,到底是谁害谁?   “是么?”陈鹤年说,“刚刚不是要动手动脚的么?你们想趁我们睡着的时候做什么?劫财还是戒色?”   “我才没!呸呸呸——!”翠翠辩解说,“你身上都脏了,哪个稀罕碰嘛!”   脏了?是有点脏。   陈鹤年立即扫向自己的身体,他裤腿上还有草根泥巴,他便不愿多看一眼,已经默默臭起脸。   翠翠故意笑道:“还是臭的嘞!刚刚给你粉,就香啦,你可不用谢我。”   这两个小姑娘脸上笑嘻嘻的,长得挺白,脸上红彤彤的,年纪不大,倒显得天真质朴。   陈鹤年没忘了正事,他低头看了罗盘,想往里头走,但翠翠一拦,“阿奶来之前,你们不能进。”   陈鹤年说:“我们来这里找一样东西,找完东西就走,谁也不碍着谁。”   “咋个可能有你的东西。”翠翠仰起鼻子,做了个怪脸,“这里只有虫,你要么?”   说完,她伸出手,袖子里就钻出一只硬壳的小虫,小虫背上还有翅膀,飞了起来,飞到陈鹤年的脸边。   翠翠故意说:“我养滴虫,喜欢不?”   陈鹤年面不改色,眼睛瞥了一眼,两只一掐,就直接捏住了那只小虫。   翠翠捂住嘴,吃了一惊。   陈鹤年威胁道:“我可以捏碎它。”   “哎——!”翠翠立马急了,“别别别——!这只虫笨了点,也没毒,可我最喜欢咯,小哥哥,你松松手吧。”   她那哥哥,叫得像蝈蝈。   陈鹤年铁石心肠,不松手,说:“这里是哪儿,你们是什么人?”   另一个姑娘脾气有点大:“这里是我们的家,你要整哪样嘛?不放手,信不信我毒死你!”   “毒?”陈鹤年抓住这个字眼。   “是咯。”姑娘说:“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毒,怕不怕?”   雨南,虫子,毒。   陈鹤年想了想,居然觉得还有点熟悉,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听得不多,没有太多印象。   “好凶的姑娘哦。”姜皖撇撇嘴,“我也有吓人的东西,你要不要看一看?”   也不等两个姑娘回答,她就叫黑煞飞了出来,那股煞气可冲人,弄得人头昏脑涨的。   姜皖笑眯眯地问:“你们怕不怕鬼阿?”   黑煞一出现,晴朗的天仿佛都要黑了,小姑娘顿时尖叫起来,她们吓得往回跑,恰好后面来了一群人,他们穿得一个样,为首的是个中年女人,最旁边的是两个裸着前胸的大汉儿。   “阿奶!阿奶!你可算来咯!”小姑娘叫着躲在女人的身后。   被叫阿奶的人敲了敲手里的木杖,木头上的铃铛也在响,被姜皖使唤吓唬人的黑煞就没有再往前了。   “震山木。”陈鹤年一眼就看了出来,声音也沉了下去,毕竟,能拥有这样木头的人在道上都有地位。   他松了手,小虫也飞了回去。   这里的大人来了,姜皖就将黑煞收了回来,笑着对女人喊了声:“前辈,你好啊。”   左贺也跟着礼貌地喊了声前辈。   陈鹤年没开口,他心中暗自警惕,这女人一直在打量他,太明显了。   女人摆了摆手,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她沉默地瞥过陈鹤年他们,眼睛比一般人的眼睛还要昏黑深沉。   女人哼了一声,对着陈鹤年说:“周羡之是你老子?”   陈鹤年愣了愣,第一次如此惊讶,他第一时间没有因为老子这个词生气,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能直接报出他师父的名字。   女人气沉沉地说:“说实话,快说!”   她又敲了敲拐杖,眼神有点急,急着要证实点什么。   陈鹤年回答:“您说错了,我只是他的徒弟。”   “徒弟?他还会收徒?”   “你这命数,也难怪。”女人语气可不好,但她知道得可不少:“那周羡之人呢?是死了么!”   陈鹤年回:“尚且还活在人世。”   女人有些不满:“他倒是好,只叫个徒弟来。”   “怕是人老不中用,不敢来了吧。”   陈鹤年说:“确实老了。”   女人一听,直接瞪了他一眼,陈鹤年显得无辜又茫然。   “罢了,跟我来吧。”   女人转过身,带着一众人往里走。   陈鹤年满腹疑问地跟上她,沿着一条小路走,下面全是黑木盖的古楼,这里是个很大的寨子,规模不错,蜿蜒的屋檐挂着摇曳的铃铛。   “阿奶阿奶,你说的是哪个人哇?”翠翠也很好奇,跟在女人身边问。   女人回了两个字:“故人。”   她的声音里有故事。   故人?   陈鹤年听她形容师父的词,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师父其人虽然实力不错,但名声可不好,他待人坑蒙拐骗的,和别人打交道时都用的假名,道上的人称呼他为三阴手。   为什么叫三阴手?   因为他有三阴。   第一阴,独门绝技为阴手。   第二阴,专克阴邪。   第三阴,人很阴。   碰上他的人都被各种手段扒光了底裤,周羡之气死人不偿命。   他师父很早的名字就叫周羡之,也只叫周羡之,但这个名字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知道。   这个被称作阿奶的女人并不年老,大概也就是四十岁的年纪,她的手臂很有力量,还显得有些神秘,陈鹤年在背后悄悄地打量着她,直到看见她腰间挂着的银铃,才从记忆里找到些思绪。   这样的银铃,他师父手里也有一个。   他师父爱喝酒,有次喝醉了才说起过,他说他去过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在雨南深处,那里有最宁静地山水,而漂亮的地方也有漂亮的姑娘。   可他从不多说,他很少提及关于周羡之这个名字的过往。   这女人姓赵,是这里奶奶辈的人,她的亲孙女就是赵翠翠。   赵奶奶将三人带回自己屋子里,她似乎很有威望,对门口围着的人说了两句,那些人就立马离开了。   房子里,两个主人,三位客人。   既然是客人,赵翠翠就去倒了茶。   五人都坐在圆桌边,赵奶奶放下拐杖,对陈鹤年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眼睛黏在我身上你也看不出来什么的。”   陈鹤年移开了视线,他喝了口茶,打量了她们的屋子,木头做的房子,很古朴隐秘的一个地方。   陈鹤年放下杯子,他郑重地说:“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你们吃过早饭了么?”   他说,因为现在肚子有点饿,所以很严肃地皱起眉:“我饿了,先给点吃的吧。” 第45章 桃花源(二) 陈鹤年身后怪异地长出了……   陈鹤年说完, 给赵翠翠都看傻了眼,险些以为听错了,她抬着头嘴里还嘟囔着, 觉得这人可一点也不客气,毕竟,哪有刚进门的客人过来就主动讨食的?   不说正事反而要先吃东西,原来这是个便宜客人。   赵翠翠说:“阿奶可是很忙的。”   陈鹤年嗯了声,他嘴皮都懒得张开,声音低沉沉的:“可我饿了,现在就要吃东西。”   赵翠翠哼了声,觉得他这人不知变通。   可陈鹤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苦了别人也不能苦了自己的肚子, 坐下来喝口油茶时觉得是真饿,肚子干瘪的,再不吃点东西,等叫出声那才是丢面子。   桌上除了陈鹤年,都没声了,左贺倒是贴心地没让他的话落地上。   “我们两天翻山越岭,没吃过什么,确实需要食物。”左贺文质彬彬地说,“前辈, 唐突了。”   他沉静的脸很认真,这道上的前辈, 性情难测,身为小辈自然是要是尊敬态度。   赵奶奶倒没摆出架子,只是笑了,她笑得莞尔, 小幅度地用手拍了拍桌子,她动作不大,脖子上的琉璃珠不曾晃起过。   赵翠翠喊了声:“阿奶。”   赵翠翠一喊,赵奶奶就笑止了,她轻轻摇头,对孙女说:“翠翠,咱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去屋里拿点干食来。”   “好。”赵翠翠立即点头,可她嘴却张得大,有些意外,她阿奶可不是好说话的人,居然没直接将他们赶出去,还对他们笑了,所以,什么是故人?居然这般特别?   听了阿奶的话,赵翠翠从房间里端来了两盘点心,上面放着的是炸麻花和炸年糕,个头不小,有一只手掌长。   陈鹤年用筷子夹起一块儿尝了尝,有点甜还有点咸味儿,吃起来很脆,多吃两块儿确实可以解饿。   赵翠翠拿了三双筷子,只有姜皖没吃,她就问:“小姐姐,你咋个不吃一口?”   姜皖回道:“我不用吃东西,不会饿。”   赵翠翠说:“那尝一尝也没得事嘛,我们家里自己做的,可好了。”   赵翠翠有点热情,姜皖没拂了她的面子,吃了。   姜皖和左贺就吃了一个意思意思,陈鹤年却是真不客气,吃了不少,吃多会觉得干巴,赵翠翠又给他们添了茶水。   赵奶奶等他们吃好了才开口:“垫了肚子,等中午再多吃点热食。”   陈鹤年说:“多谢。”   赵奶奶瞧他饱肚后的惬意,说道:“你跟你师父还真是一个样。”   陈鹤年问:“何以见得?”   赵奶奶在他身上看故人,陈鹤年不介意,但他有点纳闷,他师父那胡子扎巴的瘪样和他可一点也不像,说话的声音也不同,那是哪一点勾起了她的回忆?   陈鹤年沉默一会儿,他想,那就只可能是他说的话了,他问:“我师父见你时,也是向你讨食?”   “是。”赵奶奶说着,冷冰冰的脸都平和了:“你师父来这里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年纪也不大,昏倒在门口,我好心把他带回家,他醒了连谢谢都不说,就说饿,要吃东西。”   陈鹤年听了,顿时皱起眉,问道:   “那你和我师父,是什么关系?”   赵奶奶坦荡地笑了:“周羡之徒弟,你不必胡乱猜想,我和他没什么特别的,只能算是过客。”   她说得这样肯定,陈鹤年才松了口气,他差点以为那铁树不开花的师父在这里留了一段情,将人抛弃了,不敢出现就让他来挡情债,那就是个人渣了。   细细一想,赵奶奶都已经是当奶奶的人了,想来也不太可能。   “但我救了他,你师父就欠了我一个人情。”赵奶奶话锋一转,“他离开时和我约定了时间,会回来完成他当年许下的承诺。”   “你师父没来,就只能是你了,而现在已经就到了履行诺言的事。”   “什么诺言?”陈鹤年心里大彻大悟,所以,他师父给的纸条,是叫他来到这里收拾烂摊子。   陈鹤年在心里狠狠骂道:周羡之,你真是个坑货!   赵奶奶说:“你师父半点也没和你说过?”   “说过一点。”陈鹤年谨慎地说:“既然是我师父许诺过的,做徒弟自然会代为履行,你要我做什么?”   “你不用慌张,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你能做得到。”赵奶奶说:“先在这里住着吧,时间到了,我会告诉你的,你们会安然起来。”   陈鹤年最烦打哑谜的人,但既然是他师父有过交情的人,他也不好甩脸色,只能先应和了。   “这里很安全,外人是很难进来的。”赵奶奶说,“你可以安心,不会有别人来打扰你。”   她似乎说完了,站起身,拿起了拐杖:“寨子里还有事需要我做,你们陪着翠翠,和她说说话,姐姐们,别惹麻烦,一切听她的就好。”   说完,赵奶奶就走了,她头也不回地出了房子。   赵翠翠送完奶奶,回头就笑了起来,问他们说:“外面的人都和你们一样俏么?”   姜皖率先答:“当然不,我们是个中翘楚。”   “好嘛好嘛,那外面的人也没啥子不同嘛。”赵翠翠灵巧地晃着手指,“你们吃完了去换身衣服吧,我可以带你们去寨子里逛。”   “小姐姐,小哥哥,你们跟我来。”   “我家的屋子可大嘞,你们三个人住在这里都没得问题。”   赵翠翠把他们领到住房门口,那是并列的两间房,这是吊脚楼,下头是扎堆的木头,连着河水。   赵翠翠推开门,让他们看了房间,一个房间里有两间床,床是竹床,有些硬,垫了一层薄薄的毯子,现在天气热了起来,这样的床可以纳凉。   叫他们先进房间里,赵翠翠很快又取了衣服来。   陈鹤年确实想换身衣服。   赵翠翠还给他们拿毛巾,打了水,叫他们擦擦身子。   陈鹤年和左贺进了屋,两人背对背先脱掉了衣服,隔着一扇竹子屏风,能听见拧毛巾的水声,陈鹤年擦干净身子,换着他们这里的衣服。   “你师父叫周羡之。”左贺突然开口,“哪个周羡之?”   陈鹤年回:“不关你的事。”   “好吧。”   沉寂了一会儿,又传来了左贺的声音,“我师父以前有个师弟,他名字也叫周羡之。”   陈鹤年不耐烦地啧了声,可左贺的嘴根本没停:   “师叔很早以前就离开戒律山了,师父再没有见过他,我只从师父口中听到过,很多次。”   陈鹤年系腰带的手一顿。   “我是想说。”左贺说,“你好像是我的师弟。”   “我是你的师兄。”   “胡讲。”陈鹤年大声说,“你叫我只能叫老板,懂不懂规矩?”   左贺不吭声了,能听见配饰在响。   陈鹤年被他那师兄弟的称谓搞得心情浮躁,一串银饰怎么也弄不上去,就差没气得摔在地上,他实在弄得烦了,转过身来,“这个往哪里戴的?”   左贺已经穿戴整齐了,他从对面走过来,接过陈鹤年手里的东西:“应该是腰上的。”   “我帮你系。”   左贺动作麻利,也不客套,直接一样接一样往陈鹤年身上装。   “喂。”陈鹤年没好气地说,“别给我套近乎。”   左贺点头,“我知道了。”   可他一点也不像知道了,左贺的眼睛里都莫名透出了一股长辈的关怀,这小犊子自己年纪不大,弄得别人身上长鸡皮疙瘩。   “滚。”陈鹤年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这里的人穿的真麻烦,身上戴那么多银器,也不嫌重得慌,陈鹤年那身衣服短了一点,肩膀上还有一条小银蛇的小装饰,下身是长摆,长摆下才是紧瘦的裤腿。   总算穿好了,陈鹤年和左贺就出了房间,赵翠翠和姜皖还在屋子里编头发,弄了半个时辰好了,赵翠翠又盯上了他们两个男人的。   左贺说他山门规矩不能批发,赵翠翠就只能盯上陈鹤年,期待地问:“我给你们再扎个头发,咋样?”   陈鹤年不给面子:“不怎么样。”   赵翠翠直接搬出她阿奶来:“阿奶都说了,你们要在这里住,要陪我玩的,现在就不乐意了嘛?”   她挑着眉,稚气未脱,像是那种经常和长辈告状的小娃娃。   见陈鹤年还是不为所动,她又放低了语气,求着说:“小哥哥,你来嘛。”   姜皖也附和说:“你就答应嘛,好哥哥。”   两人一会儿来软的一会儿又威胁,陈鹤年被两人架着坐下,赵翠翠神采奕奕地盯着他的头发看,拿着梳子上了手,陈鹤年的发质很细很软,和纱一样,她说:“阿奶说过,头发越长,活得也越长。”   “我师父也说过。”陈鹤年说:“但这句话是假的。”   “自己信就好了嘛。”赵翠翠问:“你师父是什么人呐?好看嘛?”   陈鹤年说:“丑。”   赵翠翠撇撇嘴:“那你一点也不知道尊敬老师,哪有徒弟这样说师父的?”   “对了,你们外面的学堂,是咋个样?老师会教书,都教的什么书?”   陈鹤年没回答,另外两个人也没吭声。   赵翠翠说:“咋个不说话?”   陈鹤年说:“没上过学,无非是师父言传身教。”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姜皖。   姜皖回答:“我也没上过学,我回答不了。”   姜皖又看向左贺。   左贺几乎承载了所有希望,他没人可看了,可他也半斤八两,实诚地说:“我在很小的时候被师父捡上山,十八岁之前都没有下山过,你问的应该是那些常人的学堂,我也没见过,不过我看见过。”   赵翠翠接着问:“他们啥样?”   左贺努力回忆说:“人很多,身上穿的衣服是一样的,很……热闹?”   他其实不确定,更多细节他也不知道,他们这类人呢,接触到的永远是这世上最阴暗的,他们没有普通人那样宁静的生活。   左贺问:“我想,天下学堂相差不大,你没去外面看过么?”   “是啊。”赵翠翠沮丧地叹了口气:“没出去过,我们这里的人好久好久都没有出去过咯。”   “我做梦都想出去玩,阿奶就出去过,她出去以后,还带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咧,所以啊,我很想出去看看。”   简单地说了两句,赵翠翠已经给陈鹤年扎了一缕辫子,陈鹤年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了。   “好咯。”赵翠翠只好作罢,还给陈鹤年额头系上一根黑绳,绳子上有碧绿色的石头,镶着银边,抹额隆起了他前额的头发,他发尾本身就是翘的,正披洒在肩膀上,站起来,修长的身形,出彩的衣衫配上酷哥儿,是这里最漂亮的海子。   “看嘛看嘛。”赵翠翠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们最适合穿我们家的衣服咯,骚得丽!”   “跟我去寨子里头吧!你们想不想吃鱼?我可会做红烧鲫鱼,可好吃勒!”   几人随同她出了屋子,这里的寨子很大,梯田整整齐齐,一处连一处,山谷上有层云照着,头顶的太阳还有点晒人,但是身上穿着的衣服凉凉的,正舒服。   陈鹤年他们经过了别人屋子,遇见的都是年轻人,她们多半会好奇地看过来,而等陈鹤年看过去时,女孩又会害羞地扭过头。   这里比普通农村要漂亮,走到半路上,有个小姑娘跑了过来,她手里还有一朵小黄花,风尘仆仆地吹着气,递到了左贺的面前。   “给我?”左贺确定再三。   小姑娘点了点头,还有点害羞,赶紧塞进了左贺的手里。   “谢谢。”左贺刚说,小姑娘就急着,笑着跑开了。   左贺有些意外,他还没反应过来,赵翠翠就笑着说:“在我们这里,送花呢,就是喜欢你的意思。”   左贺脸色顿时一变:“这可不行!那我不能收!”   “没得事。”赵翠翠说,“我们都知道,我们这里滴姑娘也不是随便的人,我们呢,是不会和外人成亲滴,只是单纯觉得你好看,所以才给你花。”   左贺这才放心。   后来,还有许多姑娘给他送花,她们笑得腼腆,又很高兴左贺收下她们的花。   左贺手里已经有一捧黄花了,这样一看,显得他好花心。   “怎么没人给你花?”姜皖对陈鹤年说,她手里也有两朵,唯独陈鹤年手里空空如也,她疑惑地说:“难道,这里的人都不喜欢你这一挂的?”   陈鹤年面无表情:“我不需要。”   正好他不想手里捏根花,碍事。   赵翠翠却笑了笑,她说道:“因为他太俏咯,姑娘们都不敢喜欢的,就怕他不接花,送花的姑娘就没得面子咯。”   接着,她走到桥边,挑挑选选,摘下一朵花来。   赵翠翠走到陈鹤年面前,她说:“可是我现在是这里最大胆的人,你这么俏,怎么能没有花嘞?我的眼光好,挑滴花也最好。”   “小哥哥,小姐姐,你们不要觉得我烦,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走的。”   赵翠翠把花递给陈鹤年,她微笑时,眼睛里没有别的杂念,那是纯粹的对美的喜欢,和她名字一样,翠玉一样真挚,她的年纪并不大,带着少年璀璨的明亮。   一朵花而已,陈鹤年决定收下。   因为花总会枯的,不是什么麻烦事。   陈鹤年接过了花,他正这样想着,红绳却有了反应,他捏着花的手指都绷紧了,顿时有股潮湿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后背,一团黑影就生了出来。   陈鹤年身后怪异地长出了好几条黑色的柔软浮动的触手,触手从后探出,绕过他的身体,往前伸得越来越长。   赵翠翠捂着嘴被吓了一跳,“这是啥子东西?”   “嘘!”姜皖警告道:“先别动。”   陈鹤年也不知道它出来做什么,大鬼也不算完全出来,它只是冒出了许多触手,他们都个个仔细地盯着,那触手长到桥边,居然是奔着花去的,触手似乎也做了挑选,到了合心意的花边,勾住花茎,将花给摘了下来。   一下子,桥头边的花丛都要秃了。   一数,整整十八朵!   揪下了花,触手就收了回来,没彻底消失,变短了许多,就围在陈鹤年的身边,花也那样举着,不算很丑,但绝对很怪。   是人都瞪着眼睛看着:“这是在干什么?”   陈鹤年捂着抽痛的额头,咬咬牙说:“我也想知道它在干什么。” 第46章 桃花源(三) 触手,整整十八根。……   触手, 整整十八根,黏滑的表面冒着黑气,它们每一条摆弄的方向, 大小都不同,看着就黏糊糊的,大鬼就以这样的方式出来,在陈鹤年面前晃悠,它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陈鹤年其实已经看懂了。   它这只能通过感知外界增长情绪的鬼,正模仿那些姑娘,也要给别人送花呢。   但为什么要给他送花?还要搞得这么大阵仗,陈鹤年觉得有点冒犯, 别人都在看他热闹,要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没法解释。   姜皖说:“现在,你的花是最多的了,恭喜啊,那鬼可还真是贴心呢。”   她像是看明白了,拿陈鹤年打着趣,陈鹤年抿着嘴,对鬼说:“你回去。”   “回去。”   陈鹤年试图口头上让鬼停止这样的举动, 但那些触手没有缩回去,只是停止晃动了。   陈鹤年的后背冒出大片黑气, 连空气都变冷了几分,他还以为它是察觉了自己的想法,要闹脾气了,但好像不是。   陈鹤年眼睛循着触手扭动的方向看了看, 原来是捏在它的手里的花都急剧地开始枯萎,跟着了火一样,花瓣在一点点变黑,萎缩变硬。   它在试图注入自己的阴气来维持花瓣的鲜活。   “没用的。”陈鹤年说,“你只会让它死得更快。”   阴气越重,花果然枯得更快。   陈鹤年倒是把这点给忘了,大鬼身上的阴煞之气是最纯正的死亡之气,碰到花蕊自然会导致它们加速死亡。   花瓣已经完全枯萎,触手不得不松了手,落下的花都成了黑色的灰烬,完全看不得了。   只有陈鹤年手里那朵还算正常,触手停在那里,垂下了顶端的圆头,沮丧地,怏成了晾干的萝卜条。   陈鹤年轻声咳嗽了一声:“回去吧。”他很高兴,但不能太明显,花没了对他来说是好事,毕竟,总不能让他这幅模样横穿这个寨子。   触手歪头听着他的声音,听完又怏下了头。   陈鹤年想,这不会还需要他来安慰吧?那可是一个难题,他可没有安慰过人,现在更不会安慰一只鬼。   触手没叫陈鹤年为难,它丧气地缩了回去,一点点回到了后背的黑影里,只留下一根,环在陈鹤年握着花的手臂上,一环缠一环。   它安分了,陈鹤年才大声说:“没事了,继续走吧。”   左贺戒备着握剑的手收回腿边,姜皖没当回事,而赵翠翠也不害怕,她笑了起来,“小哥哥,原来你还能变身啊?”   “那是什么啊?是虫么?”   “不是。”   “是蛇?”   “不是。”   “那是什么?”   “不说。”   陈鹤年没这个耐心,人在桥上走,眼睛就在往水里瞧,寨子里的吊脚楼就是建在水边的,这里水域很多,不算很深,水位最高的地方也就两米,大多地方水很清澈,里面有鱼,大鱼小鱼交错着游。   赵翠翠见他不说,也不想自讨没趣,她大步走着,走在最前面是领路的。   虽然她不问了,却没少多话的人,左贺那张严肃的脸很快出现在陈鹤年身边,他说:“与鬼结契,危险重重。”   “你定的是什么契,可有能法子能解?”   “我不知。”   “不知?怎么会?”   “闭嘴吧。”陈鹤年淡淡说,“用不着你来操心。”   左贺有点烦人,陈鹤年不想被他打搅,就加快两步跟上了赵翠翠,他手臂现在还被那根触手缠着,触手是黏在他身上的,黏糊糊的,这感觉让他不太适应。   赵翠翠带他们过了桥,经过梯田,到了一条小河边,草边上有石头堆起来的小阶梯,下面是河床,很多石头。   河里还有一男一女,年轻稚嫩得很,他们看过来,赵翠翠走过去介绍:“那是我的好姐妹,曼曼,另一个是王麻子。”   水里头的男女仰起头,“阿奶没说啥?”   赵翠翠说:“是客人咧。”   “哦。”   周曼曼正是一开始那个要毒死他们的姑娘,现在和王麻子笑着朝他们说:“你们好啊。”   赵翠翠跟曼曼说:“借我一个鱼篓呗,想给客人做鱼吃。”   “用吧。”周曼曼回答,看着陈鹤年他们又笑:“他们这样子,能捉得到鱼么?”   “这不还有我么?”赵翠翠很爽快地笑,下面的水到了人的膝盖,她已经欢快地下水了,溅起了一个小水花,她在水下喊:“要吃鱼得动手抓,快下来吧!”   陈鹤年没动,他只是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姜皖和左贺下水了。   “他咋不来?”赵翠翠问。   “他怕水。”姜皖如是说。   周曼曼听笑了:“哪来的旱鸭子,这都怕!”   “没得事。”赵翠翠说:“咱人多,也够了。”   陈鹤年就坐在岸上看那水波被荡起一阵儿又一阵儿,他倒不是喜欢一个人冷清清的,只是这些事对于他而言,有点麻烦。   而他讨厌麻烦。   他在岸上,能闻见阳光烧水的蒸汽味,接近晌午,太阳也越来越来烈,他两侧是草丛,阳光就打在他头顶,有风吹得暖暖的,就是眼睛都要花了。   他手上的触手突然动了。   陈鹤年有明显的感觉:“你又要做什么?”   它从手臂上移下来,陈鹤年盯着它的一举一动。   触手伸到了自己脚边,陈鹤年就坐在石头上,然后,它咚一声直接扎进了石头里,一定是弄出了一个洞。   陈鹤年说:“这石头你看不顺眼?”   触手扎出一个洞也没停,还在往旁边划,一个圆弧接一个圆弧,能它划完,它就浮在表面端详着,在等着什么。   原来是在等风,一阵大风吹过来,不仅吹掉了石头屑,还把岸上姑娘们送的花都吹进了水里,河水上被天意洒下了小黄粉,石头的粉末散干净,陈鹤年也知道它在做什么了。   原来,它在石头上刻了一朵花。   一朵不够,它还是在刻,还是十八朵,一朵也不少,简直是在陈鹤年身边弄了一个花圈,把他变成圈里的“唐玄藏”了。   陈鹤年目光一滞:“你这是又从哪里学的?”   它是个执拗的鬼,触手圆润地弯回他的面前,顶端只有一根手指的宽细。   陈鹤年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这样的它一点也不可怕,触手感应到,立马伸过来,用顶端碰了碰他的指头,很滑,是凉的。   这一碰,它就打了转,离远了,它的身形顿时胀大了好几倍,黑色的触手冒出了白色的烟,顶端变得好红,它带着一身尖锐的刺,扭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鹤年被它刻下的花朵包围着,他坐在花圈里,不管往哪看,眼睛总是能看见。   好烦人。   这鬼好烦人。   陈鹤年屈着膝盖,那脸埋进臂弯里。   直到一泡水溅在了他的脚边,水声叫他抬起头,有人从水里上来了。   “不无聊么?”姜皖问他。   “你怎么上来了?”陈鹤年歪过头。   “怕你无聊。”姜皖回答:“也不全是,那两个小姑娘说要比谁抓得鱼最多,输了的晚上要在这寨子的所有人面前表演跳舞。”   陈鹤年说:“我没参与。”   “胡说。”姜皖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才发现下面是镂空的,又站了起来,怪异地看着地上的刚刻的图案,然后接着说:“我们可是一起的,输了你可跑不掉。”   陈鹤年瞪了她一眼。   姜皖觉得冤:“怕什么?左贺他眼尖下手又狠,咱们输不了的。”   “这里其实还不错,就当放松休息,也不赖不是?”   陈鹤年说:“不怎么样。”   看到田地,高山,看到湛蓝的天,陈鹤年就会想到以前的家,他只记得有许多田,田里一到夏天,里面就有蝌蚪,蝌蚪在稻谷下面游,圆脑袋,小尾巴,剩下的,就只有害人的黄皮子,它们从田里钻出来,梦里也是奔着把他撕碎来的。   陈鹤年没说话,没过多久,水里的男男女女都上岸了。   王麻子和左贺手里提着鱼篓,往岸上一比,赵翠翠这边要多了一条,全是黑色的鲫鱼,活得好好的,是徒手抓的。   赵翠翠高兴地说:“好咯,中午可以吃鱼咯,回去做饭吧,我们这还有酸汤呢!可好喝!”   “晚上见哈!”周曼曼和王麻子先离开了。   赵翠翠把鱼篓直接背在背上,“哎?”她突然朝地上一指,“这地上咋长花嘞?”   其余人都凑上去看,看完又看向陈鹤年,陈鹤年被盯久了,有点不高兴,他站起来。   “别看了别看了!”姜皖立马叫了起来,指着陈鹤年,“石头看见他都开花了!我们再看还得了?”   陈鹤年恨不得把姜皖直接推进水里去。   左贺说:“别说了,他会不高兴的。”他以一副宽慰的神情对陈鹤年说,“其实喜欢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刻这些,你的手一点都没抖,很厉害,适合学我南派的剑法。”   陈鹤年终于忍不住了,呵了声,板着一张脸,扭头就走了。   他走的急,后头赵翠翠再追:“真生气了?”   “下次就当没看见,成不?”   陈鹤年依然不说话,他那嘴巴是个铁嘴,别人是掰不开的。   身后的人还一句接一句叽叽喳喳的,回到赵翠翠的家里,就开始忙活起午饭来,赵翠翠说阿奶中午不回来,她招待客人决定做个三菜一汤。   赵翠翠叫他们在桌上等着就可以,一切都由她自己包办了,左贺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就跟在厨房里打下手。   一道红烧鲫鱼,放了姜葱和红辣椒,一盘小青菜,一碗小炒肉,还有她说的特制酸汤。   先喝汤能开胃,菜都已经上来了,赵翠翠又急冲冲地跑回厨房,再出来还端来了一个小盘子,也是一条鱼。   赵翠翠把那碗鱼摆在了陈鹤年的面前,陈鹤年说:“什么意思?”   这条鱼还去掉了头,只有鱼身,怎么?咒他呢?   赵翠翠擦净手,上桌说:“他们提前告诉我咯,你挑食,这么多人吃一条鱼,你肯定不会伸筷子咯,所以给你单独做了一条,吃吧,我们这里的鱼可好吃了,我的手艺也是寨子里数一数二滴。”   左贺端来了米饭,姜皖拿了筷子。   这么一看,陈鹤年什么力也没出,要不是他心硬,估计现在就要开始内疚了。   “快尝尝!”   催促下,陈鹤年伸筷子去挑了鱼肉,放进了嘴里 ,鱼肉不腥,很鲜,也很嫩。   “还行。”他评价了一句。   这顿饭让他有了胃口,在别人屋子里,这感觉还是第一次有。   陈鹤年吃着赵翠翠做的饭菜,他想,那条蛇要是跑远了,他可就真的抓不着了。 第47章 桃花源(四) 要在别处,陈鹤年会直接……   陈鹤年心里还惦记着蛇胆, 纯粹因为它值钱。   蛇化蛟难遇,这些精怪修行又多发生在深山老林里所以稀奇,这种蛇的蛇胆吃了据说可以百毒不侵, 延年益寿,他自己不吃,拿出去卖一卖,到手里的钱够养活陈鹤年大半辈子。   结果呢,现在他师父的任务在前,绊住了他的脚,那条四脚蛇却能连跑带爬的,不知道会去哪儿,距离太远, 他的罗盘也没办法再追踪到蛇的踪迹,到手的鸭子就被他便宜师父给坑没了,他心里早已大逆不道地把周羡之骂了百八十遍。   在这寨子里,弄得陈鹤年没了脾气,他吃过了饭,赵翠翠就叫他们一起打年糕,用糯米粉揉成了黏手的一团,在弄木头打松打软,她说晚上不在家里吃饭, 得去寨子里吃大锅饭。   赵翠翠说他们赶上了时候,今晚有个祭祀活动。   她们是巫民, 是偏僻的蚩南一族,外面的人都没听过,她们生活在这里,会养虫, 养蛊,问她会用什么蛊,她不会多说,因为这是她们的“家里事”,外人不能过多了解。   弄好了年糕炸一炸,赵翠翠心细,说他们要是吃不惯大锅饭,就可以拿这个垫肚子。   这个寨子里的人都在一个地方去,他们落落大方,穿的都是最“正”的装扮,赵翠翠头上戴了繁琐的银花,像极了雪山上的冰棱,细细的一条,吊在银月亮底下,走几步路就踮起脚,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   就连牵着走路的小孩也是这样的打扮,孩童们嬉笑着,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和墨柱石一样,眼底泛着光,他们已经不在乎别的外人,打闹着就从陈鹤年他们的胳膊下钻了过去,急急地在往前赶。   赵翠翠把他们领到一处平地,用石头砌成的,中央明显是个大型的圆,这里的地势还要低一些,在太阳没落山的时候就摆起了桌椅,他们坐在最前面的桌子上,旁边还有周曼曼和王麻子,后面坐的大部分是孩子。   “阿奶也会来的。”赵翠翠说,“你们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干,就看个热闹好咧!”   “翠翠。”周曼曼喊了声,赵翠翠回头说:“你们好好坐着。”   说完,她就和周曼曼拉着手站了起来,往中间的高大石柱去,席上的姑娘们都动了身。   桌子都摆在边缘,中间有很大的位置,那些姑娘们都聚在一起,男人们走进来时,手里还握着一样乐器,洞口很小,木管很长,长得快有半个人那样高,上面还绑着红带子,被人双手抱在胸前,吹了起来。   姑娘们跳起舞来,是亭亭玉立的银树,一双手能托得住光辉,她们一起转起裙摆,脚下有湛蓝的海天,嘴里唱的正是寨子里代代传下来的山歌。   “山风吹来呦——   踏上哈尼梯田,把歌唱呦……   山风吹来呦——   遍地春。”   这清冽爽朗的语调,高唱起来,仿佛真有风吹了过来,经过了草原,高山,吹动了她们身上的银饰,佩环碰撞,空灵的声音是祖先的喝彩声,唤醒上天,携一片彩云,来送给美丽的姑娘。   一跳完,席上就开始呼和鼓掌,姑娘们欢欢喜喜地跑回座位上,脸蛋红红的,冲着身边的男人笑。   男人去点燃了石柱上的火苗,成了一棵火树,上头还挂着一块儿布,碧蓝色的布条绣着白印花,在荡,聚在一起的人叽叽喳喳的,等天黑了,火也烧得旺的时候,公厨子就上菜来了。   长条的木盘挨个摆上桌,只是一看里面装着的吃的,陈鹤年三人都罕见的沉默了。   周曼曼笑着说:“见过没?这些东西才是宝贝,你们在外头儿肯定没吃过吧?”   赵翠翠也说:“尝一个试试?可好吃了。”说完,她就夹起了一只虫子塞进了嘴里,嚼得嘎嘣脆。   也不能说是虫子,能认出一样,那又圆又胖的应该是蝉蛹,炒得焦黄跟裹了糖油一样,还有长条的,白色的,短的,黑色的。   陈鹤年脸色凝固,想要起身走人,但赵翠翠及时拦住他:“不能走滴,现在提前走以后是要倒霉的,大家都不会高兴滴。”   陈鹤年被拉了回来,轻哼了声,现在想想,难怪赵翠翠会说他们吃不习惯,全是虫,真没一样能吃的,让他看着就觉得反胃。   左贺委婉问道:“你们是没有养家禽么?”   “咋个意思嘛?我们寨子肯定是有肉吃,而这些,都是大锅饭才能吃滴。”赵翠翠有些不高兴,“蝉蛹,竹虫,蚂蚱,桃花虫,这些都可香咯,我平时想吃还吃不到咧。”   “你们确定不试一试?出去咯可就吃不到这样的宝贝咯。”   陈鹤年摇头,他眼神冷硬得像铁,怕是没有人可以撼动他的决定,左贺和姜皖尝试了一口蝉蛹,这些蚩南人都低着头吃得正欢。   陈鹤年总不能呆得像快木头一样笔直着坐着,他朝赵翠翠伸出手:“年糕。”   “不会饿着你滴。”赵翠翠伸手去掏布包,“吃吧。”她拿出来,打开,放在桌上,炸年糕被她用一层干净的布包得好好的。   陈鹤年不去看面前的那一碗虫才能有胃口吃点年糕,他咬了一口,味道和早上吃的不一样,这是甜的,上面像是把糖块熬化了裹了一层。   “咋样?”赵翠翠说:“是小姐姐说的,她猜你呀,一定喜欢甜的,所以我才这样做的。”   陈鹤年没去看她们,回了句:“还行。”然后默默啃起年糕来。   “这都不吃。”一旁的周曼曼撇撇嘴:“还怕虫不成?男儿看着高高的,胆子却比虫子还要小咧。”   “曼曼!甭说了。”赵翠翠怕闹得不愉快,赶紧说:“你该准备跳舞咯,王麻子!你还在等啥?”   周曼曼顿时脸红了,身边的王麻子牵住了她的手。   王麻子说:“曼曼,到咱俩咯。”   周曼曼点头,二人登上台,手挽着手,那石柱上插着火把,天已经黑了,火光很亮,王麻子手里拿着竹拍子在打节奏,一响就踮次脚,跳完舞,周曼曼就踩在了王麻子的肩膀上,她抓住了火柱上的火棍子,似乎为是取下最上面的那块布。   王麻子手抱着柱子,稳稳地让周曼曼站了起来,这样的事他们似乎没少做,看着很稳,周曼曼的手已经够着了布,赵翠翠都准备开始喝彩了,谁知,周曼曼却惊叫一声,怎么都站不稳了,直接从王麻子的肩膀上掉了下去。   王麻子及时抱住了她,才没叫她摔伤,她坐在地上捂住了脸。   赵翠翠听到了曼曼的哭腔,赶紧跑了过去,周曼曼捂住脚,她上手拉起裙摆的一角,就看见她腿上的血管全都鼓了起来,血还成了黑色。   赵翠翠立即明白了,安慰道:“没得事,没得事,曼曼你甭怕。”   赵翠翠和王麻子一起将她扶回去,原本热闹的氛围一下消失了,他们脸上有些紧张,不安,沉默得和天一样死寂。   周曼曼回到位置上小声地哭了,“我的腿动不了,翠翠,彩头也没了。”   赵翠翠说:“我会帮你重新讨回来滴,你莫急。”   周翠翠委屈地吸着酸鼻子:“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明天我还能在婚礼上跳舞么?”   “能的,今晚过去你就会好咯。”赵翠翠笑着说:“咱曼曼会是今年最漂亮的新娘,大巫师会保佑你的。”   有阵风吹了过来,石柱上的火苗都变弱了,台阶上传来了铃铛声,这种铃铛声很特别,摇得令人头疼。   赵翠翠说:“大巫师来了。”   这寨子里的人都恭敬地低下了头,只有陈鹤年他们还大胆地直视着,来了一个人,他身形高大,露出来的身体很少,脸上带着一个傩面具,头顶插着枯树枝做的冠,一身拖地黑袍,手里还拿着一束桃木枝。   大巫师一步一缓,脚下原来绑着铃铛。   周曼曼紧张又懊恼地说:“我失败了,我没有摘下福布,大巫师,对不起。”   这个被称作是大巫师的人,走到了周曼曼面前,伸手扶起了她的脸。   “不是你的错。”   面具下发出了一个沙哑沉重的声音。   大巫师走到石柱下,两手举天,道:“可,再选一位承福之人,赦罪!”   赵翠翠立即喊道:“我来!”   她站了起来,想完成周曼曼没有做成的事,但是那张面具的黑眼睛朝向她许久,却摇摇头。   大巫师没有选择赵翠翠,他目光一转时,惹得陈鹤年脸上多出了冷笑。   “你来。”   和陈鹤年猜想得不错,大巫师手里的桃木枝指向了自己。   要在别处,陈鹤年会直接叫他滚,但现在还在人家的地盘上,他只好缓和一下态度,真诚地回道:“我不愿意。”   可大巫师震铃一吼,丝毫没有被他的诚意打动:“此乃天命!不可不受!”   陈鹤年反笑道:“大巫师竟然能听天语?难道是因为身上阴气重,去过那阴曹地府?”   大巫师有些怒了:“黄口小儿,岂敢对天不敬?天必降责!”   赵翠翠在旁边拉他的衣角,也许是想叫他说句软话,但陈鹤年不肯,这时候指派他去做事,不是挖好了坑,就是打算给他挖坑,他怎么能蠢到自投罗网?   陈鹤年身边的姜皖呵呵一笑,左贺则摘在了背上的木剑,放在桌上,不卑不亢地说:“我们不过是外人,岂能插手如此重要之事?大巫师,是否欠缺考虑?”   大巫师像是要发难,但是咚的一声,有人重重敲了拐杖,说话之人声音纯厚有力,“他说的是正理。”是赵奶奶带着拐杖来了。   “阿奶。”   这里的人齐齐地喊了一声,赵翠翠顿时喜笑颜开。   “大巫师,你不会不懂,这么多年,祭祀祈福,岂有外人参与的道理。”赵奶奶说,“不过是我的几位客人,来看看新鲜,三日之内,他们自会离去,绝不会再打搅寨子。”   “况且,不正有更合适的人选?”   “翠翠。”赵奶奶说,“你去摘下来。”   赵奶奶一来,赵翠翠似乎也有了底气,她跳起来,跑到了石柱底下,只见她手一挥,袖子里就飞出来好几只虫,虫穿过火焰飞到了顶端,把那块布衔着带回了她的手心里。   她拿着那块儿布走到大巫师的面前,半跪着赤诚地说:“大巫师,天佑我蚩南。”   所有人都看向了大巫师,面具下看不见他的脸,而他接过了那块布,缓缓说道:“天佑我蚩南。”   大巫师没有再找陈鹤年的麻烦,但陈鹤年还是能察觉那面具下迫人的视线。   蚩南一族,和道上的人不同,他们使用的是巫蛊之术,但是这个大巫师身上,陈鹤年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尸气,他简直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恐怕也沾染阴阳之道,定然不只是巫蛊这么简单,他一定和赵奶奶一样,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体质,这个人给陈鹤年的感觉,是虫子一样的恶心。   但这里的人明显是尊敬他的,他有威望。   散席了,赵奶奶叫他们先走,陈鹤年在大巫师的视线下离开,果然,一离开这个人,他就没有再闻到恶心的味道。   回家路上,赵翠翠还感叹着:“小哥哥,你居然顶撞大巫师,可真是把我吓死了,还好阿奶及时来了,不然他要是罚你,我可拦不住。”   “但是阿奶也说了,你们马上就得走。”赵翠翠高兴也不高兴,“要是你们走了,我可就无聊咯。”   周曼曼立即说:“翠翠,你把我往哪儿放咧?”   赵翠翠哼了声:“你还有两天就要嫁给王麻子咯,马上就有小娃娃,哪里还有我嘛?”   “哪有那么快,至少也得三个月咧。”周曼曼有点羞,捂着发红的脸不说话了。   姜皖听得直皱眉:“你才多大,就要嫁人?还生娃?”   “我已经十六咯。”周曼曼说,“再不生娃就老咯。”   “才十六?”   还以为她们是看着年纪小,没想到年纪是真小,十六,可都没成年呢!   赵翠翠解释说:“我们和外面不一样滴,我们这里的人都是满十六就该生娃娃咯,我比曼曼还大一点,我已经要十七了。”   周曼曼说:“只可惜啊,翠翠哪个男人都看不上,可挑嘞!”   “曼曼!”   “咋?还说不得嘞?”   小姑娘嬉笑着推搡了一会儿,就分开了,回到赵翠翠的家,赵翠翠先回自己屋子里换衣裳,陈鹤年三人就坐在客厅的桌子上。   他们在等赵奶奶。   赵奶奶说他们三天之内就会走,那她一定会在这之前说明要求,陈鹤年三人慢条斯理地喝着油茶,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你们没发现么?”陈鹤年说,“这村子里没有老人,除了她阿奶,连中年人都没有。”   “是的。”姜皖附和道:“他们的座位应该是按辈分排的,越前辈分越高,而赵翠翠十七岁的年纪就能坐到最前面。”   “这意味着……”   姜皖话没说完,陈鹤年接了过去。   “这里的人寿命很短。”陈鹤年说:“他们都活不到中年。” 第48章 桃花源(五) “这次的祭品是我的孙女……   赵奶奶回来得晚, 赵翠翠提前烧好了热水给他们洗漱擦身用,之前的脏衣服现在晾在外头,陈鹤年已经脱掉饰品, 胡乱披着头发,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打开门窗乘凉,他手里还捏着蒲扇,摇啊摇,摇到天上星星都消失的时候,听到了拐杖的声音。   “我的祖先在生死存亡的战争中落败,为了繁衍传承,不得不隐山避世。”赵奶奶回来后,她平静地坐下喝了口茶, 就直接说起了这里的故事。   这个故事,也解答了陈鹤年心里大半的疑惑。   蚩南一族可以从千年前说起,他们的祖先赵阴阳曾是帝王身边的大祭司,在姜王朝,一直负责举行祭天祈福一事,那时候,巫民在大都也有一定地位。   可是姜武王病危时,赵阴阳被疑罪下狱,朝廷开始绞杀巫民, 蚩南一族为了保住族人只能舍弃赵阴阳开始南下,存活的族人继续传承祖辈巫术, 蛊术,善养虫,蛇,族人安然度过千余年。   发生了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波及了全国各地,让世道混乱,饿殍满地,蚩南的族人不得已逃难到这里,高山远陡,是他们想要的一道天然高墙,就此,他们彻底断了和外面的联系,在这处毫无人烟的地方开垦荒地,建高楼,子子孙孙能得以安居。   他们蚩南人又是“蛊人”,赵奶奶说道:“可再擅长养蛊之人也会有被蛊反噬的一天。”   陈鹤年问:“出了什么事?”   “我族险些覆灭。”说着,赵奶奶沉重地阖上眼,“因为一个疯子,他害了我们全族人,他想要长生不老,所以,造出了一只蛊王。”   那个疯子,叫赵长公,有人说他是赵阴阳转世,是个天生的蛊毒天才,二十岁造出的蛊无人能解,在他三十岁时,已经是寨子里的蛊师父,给下一代传授蛊术。   有一天,他在古书里看到了一本落灰的阴阳学书,那是祖先和外面的道士交流之后一流的玄书,他看了,深深地鄙夷其中的鬼仙之道,鬼马蛇神,不如一只虫子来得轻便,别人称他为天才,他也自诩天才,心高气傲,生出了长生的妄想。   他说他要造一只蛊,寨子里的人没多想,由他去了。   赵长公在山上挖出了一个万毒窟,将山上的毒蛇毒虫都抓起来关在其中,又把族中培养的蛊虫置入其中任由厮杀彼此吞噬,直到最后一只蛊虫活下来,就是他要的蛊虫。   他真的造出了一只蛊王,那只蛊虫浑身剧毒,是族人见过的最霸道的蛊。   陈鹤年有了些许兴趣:“养蛊还能长生不老?”   “也许吧。”赵奶奶冷笑了一声,“可赵长公他失败了,他喂了蛊虫自己的血,以为那只虫认他为主,就想将这只蛊虫养在身体里,由此得长生,却直接被蛊王给活吞,吃掉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变成了蛊的躯壳。”   “我族养蛊最忌以人的血肉喂养,他犯了大忌,害了整个族人。”   蛊王吃掉了赵长公,并利用了他的躯壳在寨子里繁衍出了子虫。   子母蛊,母虫能控制子虫,它繁衍的子虫都无声无息地寄生在了蚩南族人的身体里,无人幸免。   它身怀剧毒,杀死它,母虫的毒素就会转移到子虫身上,蚩南族无一幸免,皆会毒发身亡,所以,蚩南族人只能先将蛊王关回了万毒窟,可它醒着,也能控制子虫,为自己获得食物。   母虫吃了人肉,就把人当作了食物,被子虫控制的族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跳进那万毒窟里,吃进母虫的肚子里。   危难之际,出现了一个人,他拿出了一样法宝,他早年培养出的一种血蛊,肯定地告诉大家,只要让母虫吃了,就可以让它昏睡十七年。   他们只能用这个方法缓解困境,只是那只母虫已经尝过了人的滋味,它想要的是人肉,蚩南一族就只能在族人中挑选出最适合种植血蛊的人,成为母虫的祭品。   献祭了活人,血蛊起到了作用,母虫陷入沉睡,蚩南族得以获得喘息的机会。   可母虫还会再次苏醒,悲哀的是,寄生的子虫没有随着第一代人的死亡而消亡,它们会直接传到了下一代的身体里,无解,这成了他们族人的诅咒。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被子虫影响着,就算让母虫昏睡,也没人可以活过三十二岁,因为子母蛊,族人也不能离开虫母。”赵奶奶说,“就这样,我族痛苦不堪地延续至今。”   陈鹤年更好奇了:“那为什么你可以活这么久?”   “因为你师父,周羡之。”赵奶奶回答,“那时,我正好十六岁,刚刚失去了最亲的人……”   这里的孩子意识到长大的第一刻,就是埋葬阿爹阿嬷的时候,那一天,她给阿爹阿嬷的坟墓铺满了鲜花,然后自己一个人走了很长的路,走到了自己能走的尽头,她唱着阿嬷教给她的歌,有流不干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一个大人,她有一个很大很空的房子,屋子里没有再等她的人,以后她会嫁人,然后生一个小娃娃,可此刻,只有她一个人。   蚩南人喜欢站在山包上享受地下的软泥,毛毛的草,和高处的风,她放声歌唱,一直唱到黄昏,她很累,嗓子很疼,可她还是想要继续唱,声音哑了很难听,连天上的太阳都要被她唱掉了。   她难过地呛了几声,结果背后的山包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小姑娘,歇歇吧,再唱,嗓子就真要坏了。”   她被吓了一跳,连哭都顾不上了,听声音,那根本不是寨子里的人,还很虚。   她胆子大,翻过去看,一看不得了,是个男人,还是个腌入味了的瘪老干。   她叉着腰,瞪着他:“你是哪个?在这里多久咯?”   “很久了。”男人躺在地上,“我都睡着了,结果被你吵醒了,还听见你在哭。”   她顿时有点羞:“那你咋个不吭声!偷偷摸摸的!”   男人说:“别的姑娘在哭的时候,我要去打搅,是要遭报应的。”   “你……我不管。”她说:“你把刚刚的都要忘掉,都要忘干净!不然啊……我放虫子咬你!”   她捏着虫子想吓唬他,结果男人没了一点动静,男人没说几句话就闭上了眼,不是睡着,而是昏了,他的身体和他的声音一样虚,嘴唇又白又干,皮都要烂了。   她只好把这个男人扛回了家,给他灌了好几口水。   这个男人叫周羡之,他破破烂烂的,也是逃难的,他说,他外面全是仇人,能找到这里是因为他的一颗琥珀石,石头朝着一个方向发热发亮。   琥珀石里有一只虫,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而且还是蒹葭!蒹葭,雌雄双虫,没有合体它们就不会死去,是用来养蛊的宝贝。   她有葭虫,蒹葭感应,才让周羡之找到这里。   周羡之把琥珀给了她,对她表示感谢,她很高兴,给了他食物和栖息之地。   但周羡之是个古怪的人,他年纪也就比她大个几岁,却不爱动弹,她想带他出去逛寨子,他不愿意,他说自己孤僻不喜欢接触太多人,可他明明话很多,巴巴的根本说不完。   周羡之说了很多关于外面的事,她都在认真听,原来外面的世界那么好,那么奇特。   她很高兴,拉着他晚上去山包上看萤火虫,他们坐在地上,她特意唱了一首歌。   周羡之觉得动听极了,说她是只花鹦鹉,可她没见过鹦鹉。   让他看虫他也没看,就盯着她说:“你这样善心又漂亮的姑娘,到哪儿都应该过得好。”   周羡之问她:“你想出去么?”   她没回答,换了一个说法:“我出不去。”   他说:“你不是说蒹葭可以克制那条恶心的虫子么?你还不能出去么?”   “只有我一个人,哪成呢?”她说:“我都没有在外面生活过,我会害怕的。”   她盯着周羡之,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着他:“你能带我走么?要是你带着我,我就不怕咯。”   周羡之可见的慌乱了,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犹豫,就扭头一笑:“开个玩笑嘛,没得事,这里就很好啊,不出去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对不起。”他悲伤地说,“我不能。”   “为啥子?”她明知道没意义,但还是忍不住问个明白,“你是觉得我很麻烦么?”   “不!你很好!是我。”他回答:“我出去,也许会死,你在身边,我们只会死得更快。”   她问:“因为你的仇人?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他回答:“因为命,就和你们一样,生下来就得忍受。”   她释然地笑了,“好嘛,那你不要出去了嘛,这样,你以后也不用担心受怕啦!”   可他摇头,“有人告诉我,待在山上就能一世平安,可我一辈子都只能在山上吃斋念佛,换你,你会愿意么?”   周羡之学的是阴阳,她学的是巫蛊,所以他不会在这里感到快乐的,她看明白了,“那你还是走吧。”   周羡之向她承诺:“我会回来的,也许是在二十年后,我会回来还你的恩情。”   她无声地点点头,最后笑着问:“能和我拉个手嘛?我还没有握过男人的手。”   周羡之拉了她的手,却哭得两眼通红。   她最后送走了周羡之,送他离开的时候她也掉了眼泪。   后来,她就嫁了人,有了恩爱的丈夫和一个可爱的女儿,蒹葭蛊虫让她以一种活死人的模样存在,成了村子里的最老的人,所有人都会叫她阿奶,她接过了祖先留下来的镇山木,看遍了群书,她学了周羡之的阴阳之法。   她又埋葬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她无法再忍受……   “还有三天,又是给母虫献祭品的时候了。”赵奶奶悲哀地说:“这次的祭品是我的孙女翠翠。” 第49章 桃花源(六) “一个小时。”陈鹤年说……   听到此, 他们脸色都有些低沉凝固了,现在再瞧外头的黑天,就跟虫嘴张开的黑窟窿似的, 越瞧越难看。   “此蛊如今可有解法?”陈鹤年是最先开口的,他心里觉着,这巫蛊之术自然只有由他们蚩南人自己想解决办法,外人无法插手,他这样问,多少还寄托了一点希望。   可赵奶奶却在摇头。   “至今无解。” 她说:“如今,让母虫沉睡的血蛊已经由大巫师种在了翠翠的体内,这种血蛊,大巫师十年也只能培育一只, 还需在族人中挑选出适配的人,所以翠翠,是这次轮回唯一的祭品。”   “那真是……”陈鹤年斟酌,“令人惋惜。”   赵翠翠是个天真爱笑的姑娘,可现在她已经是刀尖上的肥肉,才十七岁就注定要被喂虫子,心软的人听了都得掉几滴眼泪。   “事已至此,那你想怎么做?”陈鹤年知道,赵奶奶绝不是单纯和他们夜话诉苦, 他说得更准确点,“你想要我做什么?”   赵奶奶笑了, 这一笑令陈鹤年都担心有口大锅要扣下来,她说:“是你能做到的事,我想要你们带翠翠离开。”   “离开?”   “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 叫她走得远一些。”说到翠翠,赵奶奶说:“翠翠其实是我收养的孩子,她阿嬷生她的时候就去世了,是个可怜孩子。”   “我把她一手带大,最了解她的脾性,她什么都会,出去了,总能有办法活着,你们能给她安顿一个落脚处,就足够了。”   陈鹤年不解:“可她体内有蛊毒,又怎么活着离开?”   赵奶奶早有计划:“我会布巫阵,将我的蒹葭蛊给她,你们先不要走太远,我会在第二天布阵。”   左贺问:“可这样,前辈你就会死?”   赵奶奶只淡笑声:“我已经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再长也没什么用。”   左贺又问:“没了祭品,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全寨子里的人都会死?”   “早该灭亡了。”赵奶奶眼睛变得冷冰冰的:“祖辈的祸事,由后辈承担其后果,若是,只能牺牲族人性命苟延残喘,我族,也没有继续的意义。”   “那我该如何带她出去?”陈鹤年说,“这么重要的事,只怕,不会有人希望她走。”   “大巫师主持献祭,而我就是看守祭品的人。”赵奶奶叫他们宽心:“我们商定好,在翠翠参加完寨子里的婚礼之后,就举行献祭仪式,所以明晚你们就得走。”她说,“献祭这件事,只有大巫师和一些长辈知道,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事。”   “因为,我曾亲手把我的女儿送到母虫的肚子里。”赵奶奶说,她平静地看着杯中的油茶,可脑子里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阿嬷——!”   那呼喊声比刀尖还要锋利,只有她的女儿这样叫她。   “阿嬷,我不想死!”   “阿嬷!为什么一定是我?为什么一定是我啊!”   “阿嬷,你不是我的阿嬷么?你不是最疼我的么?”   女儿哭着喊着,被捆绑着,挣扎着,但她没有出手解救,为了族人,她狠心地把女儿推向了火坑。   在她女儿被选中的时候,赵奶奶心痛,心痛也只能舍去,将女儿交到了大巫师的手里,女儿死去的时候,她已不是那个会因为生离死别而放声大哭的小姑娘。   这一年,在赵翠翠被选中的时候她比之前还要平静。   可她意识到,她错了,有谁在乎过那些祭品的想法呢?他们不想死,却要逼着他们去接受。   “已经一百多年了,有那么多被活活献祭的人,这样做,就是对的么?”赵奶奶叹道:“一族人不正应该同生共死么?”   “就算我一个人的错,我去阴曹地府下十八层地狱也好。”她的握着拐杖的手徐徐颤抖,可突然目光变得狠厉,站起来,冷冷地说道,“我现在,就只是一个自私的,想要保护自己孙女的老人。”   她两眼通红,转过身去,这话说出来只是对她自己说的而已。   陈鹤年回道:“你族之事,我们没有理由插手,我会尽力完成你的要求,还了我师父的恩情。”   左贺提议说:“我可以送她去戒律山,托一个关系,师门会给她安排一个良处。”   赵奶奶总算安心,颤颤巍巍地走了。   赵奶奶给他们铺完了整条路,时间,地点,通通精打细算过了,这不算是难事,只要将赵翠翠带出这里,送去戒律山就可以了结他师父许诺的债,陈鹤年躺在凉席上思考了一阵,可他睡不着。   他睁着眼看着头顶的房梁,木头时不时掉下些灰屑,直到,他耳朵听到了听到了一点动静,那是罗盘转动的声音。   陈鹤年立即翻身下床,拿出罗盘,指针正在微微移动,这一变化将他身上的阴霾都扫去了,他觉得是那条蛇出现了,而且就在这附近。   “怎么了?”   左贺也是醒着的。   “捉蛇。”   陈鹤年说,两人都下了床,轻声地在房子里走。   怎么会这么凑巧?这条蛇居然来到这屋子里,陈鹤年托着罗盘,按着指针的方向逼近,最后停在一处房间门口,他手掌都贴在门缝上,正要闯进去。   “等等。”可左贺将他给拦住了,小声提醒说:“那是赵翠翠的房间,你不能在这个时候进去,你忘了这里的习俗么?”   陈鹤年当然记得,这蚩南还有个破规矩,年轻男子若半夜闯进姑娘房间,就是示爱,必须娶了这位姑娘。   陈鹤年想了想,觉得有必要避嫌,就把镜中鬼给叫了出来,直接让它进去看。   “这也不太好。”左贺说,“岂能叫鬼偷窥?非君子之为。”   “我又不是君子,况且,我这也是担心她的安危。”陈鹤年觉得他是根葱,又长又直,“那条蛇要是伤人了可怎么办?赵翠翠不就有危险?大黄可以不打草惊蛇。”   左贺一下就被说服了,镜中鬼直接潜了进去。   半夜三更,两人就在客厅里等,这个点,温度有些低,令人身体发凉。   陈鹤年说:“如果它在里面,你去堵窗户,我堵门。”   左贺点头。   没一会儿,镜中鬼飘了回来,冲着陈鹤年摇头:“完蛋了。”   “什么完蛋?”二人刷地一下站直。   镜中鬼笑嘻嘻地对陈鹤年说:“你要的蛇胆现在已经进了那女娃娃的肚子里,我刚进去,那女娃娃已经吞下去了,那条蛇认识这个娃娃,可亲密着呢。”   陈鹤年沉默了好一会儿。   “确实完蛋了。”   他说,像是抽离了七分力,虚虚地,是真的觉得心痛,他快到手的钱没了。   左贺问:“那还抓蛇么?”   “抓个屁。”陈鹤年气愤地走了,他回到床上,彻底失眠,醒来的时候脸上甚至多了点冷酷的沧桑。   是赵翠翠把他们从床上叫起来的,那条白蛇就缠在她的手腕上,她高兴地向所有人介绍说:“认识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小白,只是它之前出了一些事,差点都没命了。”   白蛇在她手上嘶嘶地临危不乱地吐着信子。   陈鹤年手里正捏着针,死死盯着那条蛇,下一秒就可以把它做成叉烧,可谁知道这条蛇还有关系在,把蛇胆给了赵翠翠,直接超越了小虫的地位,成了她的宝贝。   要事在前,陈鹤年只好暂时放过了那条蛇,他扭头给了姜皖一个眼神,叫她开口,他不想动嘴皮,左贺不会撒谎,所以只能姜皖身负大任。   “翠翠。”姜皖会意,笑着过去,直接挽住了赵翠翠的一只手:“我们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赵翠翠停止逗蛇,抬起头:“什么事?快说呀。”   姜皖说:“想带你去外面玩,怎么样?你不是说,很好奇外面么?”   赵奶奶叫他们教唆赵翠翠偷偷溜出去玩一天,这样最不惹她的怀疑,赵翠翠还不知道换蛊的事,如赵奶奶所料,她一下就答应了。   “我很想,很想出去,太好咯!”赵翠翠高兴地笑了起来,她曾说她是这寨子里最勇敢的姑娘,是了,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赵翠翠嘴里哼着山歌,心系着这件事,就连周曼曼白天跑过来叫她帮忙挑选嫁衣,她都心不在焉的,甚至为了出去,她在屋子里的忙上忙下地直接收拾出了一个包裹。   这个包裹最后落在了左贺的肩膀上。   赵翠翠兴奋地说:“但是你们得再送我回来,曼曼明天晚上还有婚宴呢,而且,我不能出去太远,不然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是当晚出发的,挑在别家都在吃饭的点,五个人在桌子上吃了一顿饭,赵奶奶和平时一样,没有过多地关心,然后悄悄离开,给赵翠翠“偷溜”的机会。   路上没有人,他们顺利的到了那片桃花林。   这里的香还是那么浓密,左贺及时抑制了自己鼻息,怕再中迷香。   只是,他们还未走到尽头,就相继皱起了眉,赵翠翠走在最前头,除了她最响的脚步,还有别人,和蚂蚱踩了枝条一样,这瞒不过他们的耳朵。   “外面的世界并不可怕,也许你会觉得陌生,紧张。”陈鹤年突然站住,说道:“但那里有很多好吃的,酸甜苦辣,每种口味都有上百种,大家都靠赚钱生存,有了钱,你就可以拥有很多东西。”   “是嘛。”赵翠翠笑了笑,“听上去真的很好咧。”   “是啊。”陈鹤年眼神变了,审视地问她:“赵翠翠,但是你真的想走么?”   “当然啦。”赵翠翠说:“毕竟我都要死了嘛,要是能看一眼我也能心满意足咯。”   “但是呢,我是不能离开这个寨子滴。”她声音落了下去,“小哥哥,我要谢谢你,你还愿意带我走。”   她回过头,但是赵翠翠不再微笑,她弯下嘴,亮晶晶的眼睛变得悲伤:“我想,这就是命吧。”   桃树林响起了铃铛声,其实那股气味儿陈鹤年早就闻见了,是大巫师,他提前带着人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陈鹤年又觉得自己有点低看了赵翠翠,她是天真但不傻,赵奶奶算得过别的,却漏掉了赵翠翠本人。   她自己没打算走,应该早就知道了赵奶奶的计划,所以提前告知大巫师在这里堵人。   陈鹤年也不算意外,对她说:“我答应了你阿奶,要带你走。”   赵翠翠摇摇头,“阿奶现在已经睡着咯,我用了蛊,等阿奶醒过来,寨子还是原来那个寨子。”   “我可是很厉害滴,我看过阿奶的那些书,我的蛊对你们也是有效的,小哥哥,你们也睡一觉吧。”   “我在吃的里面下了我养的蛊。”赵翠翠已经心虚地低下了头,“小哥哥,小姐姐,我对不起你们,但我不是要害你们,等你们醒了,就走吧。”   大巫师出现在了赵翠翠的身旁,身后跟着寨子里的几个男人,他脸上的面具依然狰狞,身上的气味儿依旧让陈鹤年觉得作呕。   赵翠翠确实有点本事,左贺立即有了反应,姜皖也中了招,两人有些不甘心地倒下,初遇蛊毒,他们落了下风,而陈鹤年,眼皮一重就感受到了体内那股阴气,在它冒出来之前,他一把按住了红绳,硬生生把它压了回去。   大巫师的铃铛声离他近了,黑袍已经落到了他的眼前,陈鹤年慢慢伏在地上,艰难地抬着头,一副快支撑不住的模样。   “一个小时。”陈鹤年说,他被人包围着,却笑了。   “我只给你一个小时。”   他这句意义不明的话,说得既自信又深沉,说完,陈鹤年就闭上眼,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第50章 桃花源(七) 鬼架起他的手,然后伸出……   陈鹤年正好有点困, 昏迷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就这样任人摆布地睡过去,直到身体有了感觉, 轻盈的,像是浮在云上,很凉还软塌塌的,后背有东西在动,正挠着他的掌心,痒得让他睁眼。   陈鹤年睫毛先颤抖,清醒了,抬起头一刹那就看见一条黑色的触手在他手心里揉揉碰碰。   见他醒了,触手才缩回去, 地上很脏,但是鬼用触手一直将他拖起,没让他沾到地上的泥垢。   这很好,陈鹤年喜欢这样。   一个小时,是他送给大巫师的,陈鹤年给鬼传递了自己的心声,让它他昏迷一个小时后再清除他体内的蛊,睁开眼时,他们的处境就截然不同, 面前昏黑的一片,明显是个牢房, 不是寨子里建的木屋,估摸着是山洞,头顶是石头,地上潮湿的还有小虫子, 牢房的一角还有被压歪的草。   左贺和姜皖还昏迷着,陈鹤年想到了那个包裹,赵翠翠不打算出去还会带什么东西?   他打开里面的东西,表面是银线编成的花,下面有用蓝布裹好的小包裹,他随手打开了一个,就看见了她之前给左贺吃过的黑色小药丸,陈鹤年立即给两人一人喂了两颗。   很快,就有了咳嗽声,呸呸地往旁边吐,他们醒了,这样就好办了。   陈鹤年踢了他们一脚,叫他们赶紧站起来。   “这是哪儿?”姜皖被脏得跳脚。   “大巫师的私人牢房。”陈鹤年回。   “我的剑不见了。”左贺说,陈鹤年头一次看见他脸色如此难看,很恼火的样子。   “不用找了,他特意把我们的工具都给收走了。”陈鹤年说:“那个大巫师显然是不打算放我们走的。”他的箱子也没了,全身上下就只有藏在手腕袖子上的一根针,一条线。   牢房被上了锁,把他们当成阶下囚,但那个大巫师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只鬼。   陈鹤年站在铁门边,指了指上面的锁:“打开它。”   他身上立马冒出一条触手,伸过去,碰了那锁,铜锁立马碎成了小渣渣,再一推,直接将铁门给推飞了,哐啷一声,陈鹤年还听到了回音。   三人出了牢房,这地方不小,面前一排有五个洞口,长得还一样,比兔子还会藏,潮湿气太重让他闻不见阴气,正有点发愁,触手就又伸了出去,它伸进了面前第二个洞口里,来回极快,它回来时还捆了一条蛇,正是跟在赵翠翠身边的那条白蛇。   白蛇和之前不一样,它脑袋上有血,张着嘴,只是用头挣扎,有点不同寻常。   陈鹤年让鬼先把它放下了。   谁知,这白蛇一落地,身上冒出一阵儿白烟,就在陈鹤年面前变成了一个俊美的白衣男人,披洒的千丝长发正流着血,它是为了开口说话才用自己的修为变成人形:“大巫师不是好人,求你们去救她,晚了,她的血就要流干了。”   白蛇说,它正是从赵翠翠那里过来的,大巫师辜负了赵翠翠的信任,直接将她绑了起来,用一把刀割开了她的手腕。   它道行不及大巫师,只能先逃出来。   陈鹤年说:“带路。”   白蛇立即变回了蛇身,滑向洞中。   陈鹤年三人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一个小时是他估算的最好的时间,大巫师没办法直接处理他们三个,也不会那么快把赵翠翠拿去喂虫子,但他早怀疑这人不对劲,特意深入这里,正是想看看大巫师身上的阴气从何而来。   很快,他就闻见了浓烈的血腥味儿,少年之血阳气最重,穿过了那条像迷宫一样的石洞,他们看见了烛火,然后就是血,尽头是三台阶,中心被挖空成了一个圆盘,这是人为打造的一个祭坛,石头上刻着符文,赵翠翠正处于圆的中心,她被绑着,手垂落在地上,被割了碗,她的血一点点流进圆阵的凹槽中,正慢慢流过石阵上的每一处符文。   陈鹤年左右一观望,就看见了自己的箱子,他的法宝都被拿出来摆着,左贺的剑也正摆在一侧的木桌上。   大巫师同样在祭坛上,原本躬身的他站了起来,黑袍几乎让他隐藏在暗淡的光线里,回过头说:“你们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搅我。”   “不过……你来得也是时候。”   大巫师的脸上已经摘去了那副傩面具,只是他这张脸叫人恶寒,唯一能看清的是眼珠,而他的瞳孔只有小圈的黑,像蜘蛛的眼睛。   这张丑陋的脸,尽管陈鹤年预料过,但还是有点反胃。   赵奶奶曾说,大巫师比她活得要久得多,当时,研制出血蛊的正是他,所以他被敬奉成族里的大巫师,他现在是个活了百年的不死人,露出的皮肤全是凹凸不整的疤痕,像是拿针线缝缝补补过。   他们要先救人,赵翠翠就算要死,也不该是在这里流血而亡。   左贺大跨几步去木桌上拿起他的剑,一个翻身,直接跳了下去,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左手从胸前扯出一张符,钉在木剑的剑尖,就朝大巫师扎了过去。   左贺使用的是正阳符,那张符一碰到阴气就燃了起来,火焰刺破了黑暗,成了红色的一道刃。   大巫师畏惧正阳之气,立即朝后撤去,左贺剑一提,没有和他纠缠,他直奔了赵翠翠,陈鹤年和姜皖紧跟其后,双双跳下了祭坛。   赵翠翠还是醒的,左贺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白蛇爬到了她的身边,舔抵了她的手腕,用自己的修为为她止血。   大巫师并不在意赵翠翠,他的两只眼睛都在看陈鹤年。   “你用的是阴阳道法中被明令禁止的——借寿。”陈鹤年说:“这是换血之法,施法之前需要放干一个少年人身上的血,这样就可以将他们的寿命转移到自己身上。”   “你们蚩南人,现在的寿命多半为32岁,你刚好可以拿走剩下的16年,真是太妙了,每一次祭品都可以帮你延寿。”   “光凭你们阴阳道法,可不够。”大巫师阴沉沉地笑。   “对你而言,当然不够。”陈鹤年说:“你是蚩南人,哪里知道我们阴阳之道的精髓?而且,你已经触犯了正道的法规。”他扭头问左贺:“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理?”   左贺正凝重地板着脸,严肃地说:“多次触犯禁忌,你剩余的寿命将会在刑山度过。”   “我师父没有做到的事,我办到了。”大巫师说,他正是赵长公的弟子,但他们截然相反,他一个蚩南人却很喜欢外族的技法:“我师父舍弃的道法和我族蛊术一并结合,才能抵达长生。”   只见他的脖子上的皮鼓起了好几个小包,有虫子在他身上爬,他在自己身上中了蛊。   “我何错之有?”   “蚩南一族的延续出自我手。”   大巫师说:“我是圣,何人有资格批判圣人?”   “圣人?”陈鹤年笑道:“牺牲一人救百人,这就是你找到妙计?”   大巫师轻蔑地说:“正确的牺牲,有它的意义。”   “正确?”陈鹤年说:“好笑好笑。”   “可如果祭品是我,我不同意,你该怎么做?”   “你绑不住我,也杀不死我,而我还能杀死你,这样,你又该如何做你那拯救族人的圣人?”   大巫师一声冷笑:“自大,狂妄。”   “我有能力自然嚣张,可你只能挑选一些,冒傻气的,弱小的,没有反抗能力的人当你的祭品,十六十七的年纪,逼着他们完成英勇的献祭,这是正确?依我看,不过是对弱者的压榨而已。”陈鹤年说:“你也活得也够长了,剥夺他人寿命,阴差也会将你捉去十八层地狱受尽极刑。”   “我乃天命所授。”大巫师不怒反笑:“不然,又怎会把你送到我的面前?”   “我在书上见过你的命数,太阴之体,有了你的血,我就再也不需要那些祭品。”   “太好了。”陈鹤年就知道他盯上了自己:“那你准备杀了我么?用我的血和肉?”   说完,他又朝左贺问:“如果有邪门歪道者要杀我,我杀了他,算我违规了么?”   左贺摇头,“不算,你还应当受到奖赏。”   “很好。”陈鹤年笑了,甚至,还主动朝着大巫师走近了两步,他摊开双手,干干净净的站着,平静地站着,他的微笑轻率又胜券在握,抬着下巴,无比倨傲地说:“那你来试着来杀我吧,你最好能杀了我,不然,你一定会死得很惨。”   大巫师被他激怒,冷笑着,直接割开手掌的血,血落在地上,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嗡嗡的,赵翠翠流下的血有了反应,血珠飘了起来。   “他早在这里布了蛊,快到圈外去!”赵翠翠铆足气警告他们。   石阵下的缝隙里冒出了虫群,硬的,软的,有脚的有翅膀的,密密麻麻,朝人围了过去。   赵翠翠说:“我的包袱里装了药,只要吃了,三个小时内,都不用怕别的蛊毒了!”   “那真是太棒了。”姜皖歪嘴一笑:“我们已经吃过了。”她抬起手,黑煞腾空而出,叱咤一声,鬼魂的嘶吼声传出来,在动手前,她皱着眉冲赵翠翠:“但你做得太难吃了,就不能换个口味么?”   她这句话直接打破了赵翠翠心里的紧张和压抑,地上的虫子根本不敢轻易靠近他们。   大巫师的脸色变得古怪,赵翠翠说的成真了,他们的身体没有一点不适,后浪推前浪,这大巫师也漏算了一个赵翠翠。   “错及是错,要么死,要么随我去受刑。”左贺出手极快,他挥出剑一跃上前,想要将大巫师擒拿住。   他身位逼近,可这时,却突然察觉到了一股暴戾的煞气,这煞气直接冲散了他胸前凝聚的气,还是从他近身处传来的,他的剑朝前去都没来得收手,那股煞气就如同拳头一样朝他胸口砸去。   左贺没挡住,瞬间被砸飞了两米,撑着手掌翻了个身才悬停身体,他脸都白了,不解地看向陈鹤年:“这是怎么回事?”   但陈鹤年也不懂,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和他想得不一样呢?   他没有动半寸,但是环境的温度骤降,冷得能让所有人的心都凉透。   “它出来了。”姜皖提醒他,但陈鹤年并不需要,他能感受到,阴冷的尸气正悄然侵袭,慢慢爬上他的后背。   鬼的身体已经从陈鹤年的后背中钻了出来,犹如一堵高大的高墙。   鬼浮在他的身后,陈鹤年没在这个时候贸然回头,结果,他肩膀上一痛,鬼咬了他的肩膀,冷气还扑在他的脖子上,鬼的利齿没有刺穿他的皮肤,力度却足够留下个发红的齿印。   陈鹤年像被冰扎了,他皱起眉,而鬼咬下后又舍不得松口,还在反复碾磨,在那处反复刮过,咬一口并不能满足它。   姜皖担心大巫师趁机对他们不利,她想先上去拦截,可那只鬼抵在陈鹤年的肩膀上,却在她动作时悄然睁开眼,它敌友不分,刻薄地对待着这里的所有人,大巫师被逼退到洞口边缘,半跪在地上,依仗着石壁。   鬼的煞气横扫了整个祭坛,冲得人站不稳,胸口阴气积压,尤为难受。   “你倒是管一管啊!”姜皖大喊,她只能先赶到赵翠翠的身边,将她护住。   “废话。”陈鹤年猛地抬起肩膀,回过头,就用手掌朝它削了过去,他虽然没有别的工具,但是他的“三阴手”对鬼来说,也能起到作用,他一掌挥出去,削断鬼身上的一些黑雾。   鬼松了嘴,但是它双目通红,发出一声怒音,它被陈鹤年反抗的举动给激怒了,迸发出一股陈鹤年从未见过的狂躁。   下一秒鬼就生出触手缠上了陈鹤年的腰肢,陈鹤年顿时天旋地转,鬼将他压倒,越多越多的触手往他身上缠,鬼的双手还捏住了他的手腕,一人一鬼,倒在祭坛上。   鬼的力气很大,无法轻易挣脱。   陈鹤年眼睛死死盯着鬼的一举一动,终于被他抓住了异常,弥散的黑雾里鼓起了一个蠕动的小包,鬼的身上多出了一只虫子,虫子出现在了它的眉心,还冒出了头。   陈鹤年愣了一会儿:“蛊?你居然中了蛊?”   鬼压根没有听他在说什么,还凑在他胸前吸气。   “它确实是被蛊控制了。”赵翠翠虚弱地喊道,她看清了那条虫子:“不过,那蛊好像是……是……”   “是什么说啊!”陈鹤年烦躁地吼了声。   “情蛊。”   “……”   陈鹤年哑火:“情蛊?”   “是的。”赵翠翠向他解释:“我不会看错的,那就是情蛊,中了这蛊的人,会把他的欲望激发到最大。”说着,她脸红起来,把头低下去,“不那啥,不满足它,是不会消停的……解法就是……满足他。”   情蛊,顾名思义,能让被中下的人对喜欢之人发情,爆发最粗鲁的性,会想□□。   “什么意思?”左贺咳嗽一声,“满足什么?”   “靠。”姜皖更通透点,但她愣住了:“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这不适合吧。”   “滚。”陈鹤年嗤了声,任谁都能听出他的火气,他真是纳闷了,好端端的,这阴祖级别的鬼怎么能中那么低级的蛊?   况且,鬼和人多半会不一样。   它的欲望不会是情欲,它大概会想吃人。   它脑子里现在或许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他吃掉。   鬼的触手已经撕开了陈鹤年的上衣,他肩膀上交错的齿印也露了出来。   鬼架起他的手,然后伸出舌头在他脖子上舔了一口,留在湿漉漉的黑水黏在他皮肤上。   它要吃人,陈鹤年更确信这一点。 第51章 桃花源(八) 可它是一只鬼,它会有人……   欲望, 是轰轰烈烈的一场火,是露骨羞耻地将人心中激进的野兽给剥出来,让它从阴暗里窥视光明, 占据人的躯壳去发疯发狂。   而在陈鹤年看来,人因为最低级的欲望冲动时就和没有灵识的兽一样野蛮。   这只鬼身上冰冷的温度侵袭了他身体的每一处,它的舌头在舔舐他的脖颈,舔过他滑动的喉结和鼓起抽动的血管,像锋利的刀尖在他的要害处游离,那是人最薄弱的地方,只要发点狠,鬼就能让他鲜血迸溅,送他去阴曹地府。   死亡离他是这样近, 但陈鹤年只是微微动了动眉头,他的眼睛是死掉的水,只淡淡注视着鬼的一举一动,他曾欣赏这只大鬼身上宁静的嗜血,它拥有震慑一方的力量和身处事外平淡的,一副旁观者的冷漠。   而现在,鬼却深深沉浸着人气里,它的眼睛只有眼底藏着猩热的红芒,剩余的全是入迷后死寂的黑, 欲望昭示在它的行为下,仿佛已经烧了起来。   鬼想要更多, 更多……   比如完全抱住陈鹤年的身体,圈住他的每一寸血肉,鬼没有跳动的心脏,但却有什么在催促着它, 它变成了一副空虚的壳子,急切的需要被填满,如果它一直空着,就会愤怒,焦躁。   但它不知道该怎么做,它欠缺了些表达,鬼难以忍受,便只能遵循鬼的本能,赫人的目光从陈鹤年的下颚滑到青绿的血管,它的手能将他的脖子轻易折断,在它眼里,那像一截漂亮但不完美的藕,上面已经有它留下的痕迹,再往下是鼓起的锁骨。   它不是要毁灭,它更想爱惜。   鬼的手指从喉结上滑下,落在陈鹤年锁骨上,这是一道亮眼的弧线,它很好奇,想试着咬上一口,正准备去做,却听到陈鹤年说:“还没够?”   鬼并不想停止,它不满地吐出一口气,吹到陈鹤年的脸上,可它抬起头,就恰好对上陈鹤年那双冷漠又疏离的眼睛,他黝黑的眼眸里填满了愤怒,虽然只是在平静地看,可内心却不停在对它诉说着厌恶。   它被讨厌了。   “现在的你和那些邪祟也没什么两样,一样让我恶心。”陈鹤年冷硬地说着,“想吃就吃吧,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就算是蛊又如何?不过是把它内心的欲望放大,鬼的天性就是吃人,它也一样,所以他就这样等着,只要鬼咬下他一块儿肉,他就能用舌尖血叫它遭到反噬,这是他师父留给他的保命招,自损八百伤敌五千,为了这一招,他曾连续一年饮入发苦的符水。   为了保身,对付这些恶心的鬼,他的双手泡在阴水里整整六年,饱受寒气的折磨才练就现在的三阴手。   现在,他大可以和这只鬼鱼死网破,也免得再日日受那鬼契的折磨。   “你还在等什么?”陈鹤年笑着问,他的笑像冰封的荒原,感受不到一点亲切的温度。   “不,没有。”大鬼的手一抖,正因为陈鹤年厌恶的心声,它有点不知所措。   鬼不喜欢听见这样的声音,这让它难以遏制的愤怒,它嘶吼了一声,全身冒着腐朽的气味儿,它不应该发怒。   它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它自己的不对。   有什么影响了它,它沉着气,低下头,它昏昏涨涨的脑袋被陈鹤年一句话搅得天崩地裂,有什么东西正在吸附在它的身体里,让它处于水深火热里。   “我想……我就是想要你。”鬼的身躯像气体一般膨胀,它的欲望是真的,它没有对陈鹤年说谎,它很想,很想……咬遍他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的血,甚至,忍不住想要把他撕碎,全都吃进肚子里。   但是它不能!   “不!”大鬼突然嘶吼一声,双手离开了陈鹤年的手腕,猛地砸在了两侧的石面上。   砰——!   一声巨响,碎石飞溅了出去,石面上直接多了两个深坑。   鬼的气息不稳,它像是膨胀到极限,要炸开了。   “没事吧!”左贺喊道,他提前剑打算来帮忙,但陈鹤年却呵止他:“别过来!”   陈鹤年自己都愣了一会儿,他看着鬼突然发怒,但更奇怪了,它的怒火并没有冲着他。   “它没攻击我,它只是在……”   “攻击自己……”陈鹤年声音轻了,他吸了口气,沉默住。   鬼那双尖长的手指捏成了拳头,它膨胀到了极限,黑雾瞬间炸开,像漩涡一样压住了整个山洞,人的视线里全是飘散的黑粒。   陈鹤年周围雾蒙蒙的一片,已经看不见别人,洞内随着这卷动的雾体呼啸起风声,声音也更听不见,姜皖他们都被压制了,没法动弹。   陈鹤年只能看见鬼的半个身躯,它的动作很粗鲁,即使看不清细致的五官也能瞧见它脸上的狰狞痛苦,它在反抗那蛊对自己的控制,它在克制自己的欲望。   陈鹤年没了桎梏,他站在鬼的面前,鬼正抓挠着自己的身体,他看着黑雾被化裂开一次次,渗出了血,流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鹤年大声问道,他不解。   鬼正极端的将自己的触手变成尖刀扎进身体里,先是胸膛,刺进去后就毫不在意地在自己都身体里搅动,它在找寻那条虫子,想要将其驱逐。   可是它大半心思就用在压制欲望上,触手只是在它身体里胡乱地搅,它鲜血直流,下一秒又面不改色地将更多的触手刺进自己的腹腔,它身上多出了几个洞,流出更多的血,鬼没发出一点声音,它比高山上的石像还要冷漠。   那条虫子在它的头部,蠢货!   陈鹤年都在旁边看着急了。   鬼最不缺的就是疯狂,谁能赌它后面会不会直接扎穿自己的头颅?它这样的举动就是浪费修为,还给自己徒增痛苦。   “我帮你。”陈鹤年说,可他走一步,鬼就退一步。   鬼对着他摇了摇头,它还在克制,还在痛苦。   鬼的天性是吃人,但爱可以让它们克制。   这句话是句笑话,但现在,陈鹤年不能把它当成个笑话。   爱?   可它是一只鬼,它会有人的感情,还会爱他?   陈鹤年觉得荒唐。   而鬼察觉了他的烦闷,轻声对他说:“我没想过,要害你。”   堂堂大鬼,血淋淋地站在那里,竟然可怜起来。   “原来你是个蠢货。”陈鹤年说。   他踏了一步,它又束缚着自己往后退。   陈鹤年气道:“站住!别跑了!”   他举起手掌,冲它喊道:“有这契约在,你还能去哪儿?”   鬼被他“威胁”着,站在了原地。   陈鹤年说道:“我也蠢,我居然把你想得很聪明,往自己身上扎窟窿,不是疯就是蠢,你以为我会心疼你么!”   “蠢货!”   鬼愣愣的,还在揣摩这几句话,它其实并不明白,他的声音明明很生气,但是他的心声却在告诉它,并不讨厌它。   并不讨厌它,但也不是喜欢它。   它能理解得更多,但它不太高兴。   陈鹤年已经走到它的面前:“我会帮你。”   鬼没有动,也没有反应。   陈鹤年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牙齿咬破了嘴唇,有些疼,他抽了口气,立马用手指擦过唇上渗出的血。   他说道:“低头。”   鬼低下头。   陈鹤年又说:“看着我的脸。”   鬼眼睛抬起来,直勾勾地看向他,这一举动似乎抚慰到了它,让它原本的焦躁的情绪都平息了。   “别动。”陈鹤年的手指伸向它的脸,他触碰了鬼的脸,像在触碰一块儿光滑的冰,从它的眼睛划到颧骨的位置。   陈鹤年把他的血留在了鬼的脸上,黑天上染了一条红霞。   鬼立即闻到了陈鹤年的血味儿,它的眼睛顿时变得煞红,从咬紧的齿缝里吐出一口冷气,血味儿吸引着它,让它连指甲都变得更加锋利。   “别动!”陈鹤年再次警告。   鬼虽然疑惑,但没有不听他的话。   陈鹤年死死地盯着被他抹了血的位置,他的极阴之血自然也能吸引鬼身上的那条蛊虫。   虫子也能闻到血气。   它一定会忍不住的,陈鹤年笃定。   果不其然,蛊虫藏匿的身体突然钻出来,白花花的从血痕的位置冒了头。   只在一刹那,划过陈鹤年眼眸的,有鬼飘散的黑粒,还有闪过的银针,他身体没有挪动半寸,却在虫子探出头的同时二指掐针掷了出去,他的动作利落得像轻巧的风,轻飘飘吹过,而那根细针已经刺穿了虫子的身体将它钉在了石头上。   “想尝我的血,你也配?”陈鹤年俯视着地上被扎成两截的虫尸,不屑地扫了眼。   虫子克制不了,但这只鬼可以。   陈鹤年决定不计较它差点撕烂自己的衣服,干巴巴地问它:“现在冷静了么?”   情蛊消失,鬼的情绪又能回到沉静的低谷,它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点了头,接着,又以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身形出现在他面前。   陈鹤年能用眼睛平视着它:“做什么?”   鬼没给他准备的机会,凑过来,就伸出舌头去舔他的唇,那冰凉柔软的舌头没有伸进他的喉咙里,只是抵着他的下半唇肉舔了一圈。   这突然的一下,逼得陈鹤年后撤了一步,他被一只鬼用舌头强吻了,他脸都有些不自在,而鬼只是说:“治伤口。”   “这样就不疼了。”   鬼只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做出的举动,倒显得他心脏,陈鹤年嘴唇被舔湿了,伤口也好了。   鬼把舌头收回去,刮过牙齿,上面是他嘴唇和血的味道,它尝到了,人的体温似乎是烫着了它,它后背摇摆的触手在迅速膨胀,悄然地全都变得通红。   陈鹤年被占了便宜,也没理由骂它,吐了口气说道:“以后我没同意,你不能舔我。”   鬼没回答,它低着头,身上的血窟窿正在一点点愈合,它愈合得很快。   陈鹤年又说:“也不能随便捅自己,你得先问过我。”   笼罩着整个山洞的黑雾慢慢凝结,它似乎有点高兴了,就安静地站在陈鹤年身旁。   其余人还在迷茫之中不明所以,这场莫名的混乱已经结束,陈鹤年重新整理了衣衫,不失体面。   “大巫师。”他站得直,下巴抬得高,看着大巫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笑道:“你还有什么把戏?再不使出来,你可就惨了。” 第52章 桃花源(九) “再对爷爷这样,那爷爷……   大巫师做了这么久的大巫师, 也是想做个体面人,提前爬到了高处的桌边,在他们的注视下, 不疾不徐地扶正自己的衣袍,还从桌上拾起了他的桃木枝。   “小儿,好生厉害。”他恨恨地盯着陈鹤年,空有觊觎之心,却没有能力,也就这样泄愤。   他看上去没打算逃跑,因为没逃的必要,赵翠翠和陈鹤年得不到一个,他也活不了。   所以, 陈鹤年也不急着杀他,他想让这个上位者,称大多年的人多点恐惧再去死。   大巫师笑了起来,难看的人,难听的声,他手指朝着桃木枝一剥,手里的桃花瞬间枯了,木头化为白灰弥散开,它越散越密, 能钻进空气的每一个缝隙。   “烦人的死老头。”姜皖大呼一句,手一指:“阿姐!办他!”   这大巫师已是弹尽粮绝, 没有蛊和普通人无异,黑煞一掌将他掀飞,直接把他钉在了石墙上。   “把他挂着,找根鞭子一直抽好了。”姜皖说。   大巫师挣扎不下, 就瞪着双目,吼道:“无亲无情,不得好死!”   “受尽挫难,神佛不渡!”   他咒完又笑了起来,他一直笑,能把人笑糊涂。   姜皖捂住了耳朵,所有人都不太舒服,陈鹤年觉得不对,一细听,原来不是笑声,而是有规律的咒。   他这次用的不是蛊,是阴阳道法,那是哪门子法?陈鹤年有点好奇,想看看这狗一急能跳得多高。   桃木枝的白灰被他们吸进了身体里,那也许是一种引子,随着大巫师起咒,陈鹤年的眼睛跟罗盘的指针一样,转了起来,花得看不清。   陈鹤年有点头疼,他没有动,眼睛就定在一处。   但是大巫师不见了,一点影子都没有留下。   不只有大巫师,陈鹤年瞥向周围,姜皖,左贺,赵翠翠,他们都不见了。   陈鹤年喊了两声,没人应,等他再多看几眼,又发现,真正消失的好像是他自己。   他并没有移动过的感觉,可他已经不在昏黑的山洞之中,地上长高的草在给他的脚挠痒,头上的天是黄昏时候,他看见了大片稻田,金黄的稻谷已经熟透了。   这是个宁静的晚午,远处的田地里还有一头吃稻杆的牛。   “这是假的。”鬼还在他身边。   这当然是假的,不是现实,而是幻境。   只是一个幻境,陈鹤年有点失望,那大巫师也没有什么新颖的手段,他大概使的是心经那类的道法,而陈鹤年本人还在山洞里。   幻境困不住鬼,鬼伸手牵住陈鹤年的手腕,说:“我带你出去。”   鬼声音令人心安,它不是幻像的陷阱,陈鹤年的手指传来热度,红绳在动,大鬼出手直接破掉这个幻境正合他的心意。   陈鹤年决定跟着它走。   刚一转身,他就听到了呼喊声。   “小年!小年呐!”   “陈小年——!”   那是好陌生的声音,陌生到他需要很久才能想起那会是谁。   他没有再听见过的,在这里听到了,这几声,让他的脚再难迈出一步。   鬼回头,对他说:“这对你不好,我要带你出去。”   “不。”陈鹤年摇了摇头,一点点推开了它的手,他的表情变了,心情也变了,鬼注意到了这点,它没吭声,等着他告诉自己。   陈鹤年说:“我要自己动手,只能是我动手。”   尽管这里是假的,但他很在意,它看见了一颗隐隐震动的心,在他平静的表面下。   大鬼点头:“好。”   既然他想,那它可以等。   鬼消失了,而身后的呼喊声没有停,越来越响,人近了,声音也就近了,听得越真切。   脚步声出现在他身后,但陈鹤年没有回头。   身后人不再跟刚刚呼喊的时候那样急切,轻声问:“小年,咋还不回家咧?又跑到这里来啦,生闷气连晚饭都不吃啦?”   陈鹤年身旁有堆起来的草垛子,不高不大刚好能藏个娃娃,他看过去时,仿佛就看见了一个气呼呼的小孩,他发脾气就会扯地上的草根,拔身后的草垛子,弄得自己身上又灰又乱,这样就能报复帮他洗衣服的那个人。   再气,他都不会跑太远,也不换着的地方躲,他就是想被找到,然后等着人哄他回去,他每次都会在这里坐一个小时,无聊就睡,然后被抱回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陈鹤年不记得。   “是爷爷错了,爷爷再也不逼着小年吃菜根了,成不成?爷爷已经闷好了鸡蛋,就等着你去吃呢,还不原谅爷爷么?”   这是他爷爷的声音,也许只是像,但陈鹤年早已无法比对,他知道,这只是个冒充的伪劣品,是肮脏的亵渎,他愤怒的来源,所以陈鹤年决定要亲手杀死它,把刀捅进它的心脏里,狠狠拧上几圈,让它也尝尝什么是痛苦。   陈鹤年一想,他手里就多出了一把刀,真真切切地被他握在手心里。   这个幻境似乎能给他想要的,那就变得更简单了。   陈鹤年握着刀,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一转身,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刃,就要插进那个假人的身体里。   “乖乖。”   那个人晒然一笑。   陈鹤年目光停住了,手也停住了。   他爷爷长什么样,其实他忘了,应该是个沧桑的老人,在田里待久了就会粗糙,这个假人栩栩如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爷爷,原来这样矮,比自己整整要矮一个头。   陈爷子现在看他,还需要抬起头看。   他是消瘦的一张脸,眼睛正眯着,扯起了两边眼梢的皱纹,额头上也有,眉头跟两簇小山似的,嘴上也有点小胡子,他咧着嘴,一口黄牙,身上还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   这不是陈鹤年的爷爷,他爷爷的衣裳从来没有干净过,他脸上的皱纹一定更多,皮肤更黑。   但这是陈鹤年心里希望看见的,能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的。   “乖乖,跟爷爷回家吧。”陈爷子声音里有几分笑,是哄娃娃的味道。   陈鹤年手里正拿着刀,陈爷子当没看见,上来拉住他的另一只手。   陈鹤年立即挣脱开。   陈爷子说:“爷爷又不打你,躲什么?”   陈鹤年脸上冷冷的,他只是愣了一会儿,他不该这样无所作为,他只是有点吃惊。   因为那只手,竟然是有温度的,就跟活人一样,有着粗糙的茧和厚实的重量,就跟真的一样。   陈爷子还假装吓唬着:“再不会回家,小心狼把你抓走。”   陈鹤年接了一句:“山上没有狼,只有黄皮子。”   “愣怂!”陈爷子不轻不重地说:“要是真被你碰到了,你还能见到爷爷啊?没有爷爷,就你一个人,你怕不怕?”   陈鹤年停顿了一会儿:“怕。”   他眼睛垂下去,“只是以前怕。”   陈爷子看着他笑,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儿,脸皮挤成褶子:“小年已经长大了,都不好哄咯。”   他听上去还很欣慰:“长得好高咯,爷爷抱不动了,能吃得饱饭,日子不算苦吧?”   陈鹤年生硬地回:“别装得好像他真的在一样,你就是个捏造出来的假人,我会亲手解决你,杀了你。”   “什么假人!我是你爷!”陈爷子有些生气,伸手往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出手还有点费劲,原本是朝陈鹤年脑袋上伸的,但他拍不着。   “没大没小,孙子不能说爷爷,小时候不是教过么?”陈爷子躬着腰,表情没他说得严肃,“忘咯?你把爷爷也忘光咧?”   陈鹤年没说话,陈爷子叹了口气,“那爷爷,可真有点伤心咯。”   陈鹤年听了心里不是滋味,皱着眉,反复揉捏着刀的刀柄,但他没有动手。   “好啦,甭气了,想不想爷爷做的菜啊?”陈爷子笑眯眯地说:“回家吧。”   陈鹤年觉得自己大概是中了那死老头的毒,才会像现在这样傻乎乎地跟着一个假人回他们的家。   哪来的家?   他跟着这个假人,还真沿着一条路往前走。   陈鹤年看见的,正是东皮村,他们走的每一步,都是他的回忆,把他消失的记忆也勾了出来,他记得那块儿田,记得那条河,记得这里春夏秋冬不同的样子,田里有人正在割稻子,瞧见他们还停下打着招呼。   那人乐呵呵地说:“老爷子,接孙子回家咧。”   “是咧。”陈爷子也停下了,笑着回,“娃娃现在长大咯。”   “真高哇!以后你就能省事了!有福咯!”   “不成的。”陈爷子说道:“娃娃还要出去的,不能一直留着陪我这老骨头。”   “不在你这里孝顺,还能到哪里去?”   陈爷子熟稔地和那人说道,有模有样的,却让陈鹤年心情怪得可怕。   “闭嘴。”陈鹤年吼道:“我叫你们都闭嘴!”   他的声音扯开很尖锐,吼完自己才冷静下来,但这两个假人没有按他的意思走,田里的人怪异地看了一眼,“这娃子,咋说话咧?”   “害!娃娃是被我惹急了。”陈爷子笑着应付,“现在还生着气呢,别介意,咱先走了。”   “走吧走吧,省得让我看着,嫉妒你有个宝贝孙子。”那人笑着,回头割稻谷去了。   陈爷子不叙话了,回头儿来牵陈鹤年的手。   陈鹤年确实很生气,他眼睛还瞪着这个假人。   陈爷子想拉着他继续走,陈鹤年不肯动,扯一步,他才走一步,终于把陈爷子给逼急了,“长大了,就可以不听爷爷话咧?我这把老骨头也压不住你。”   “爷爷还不能管孙子咧?”   “你不是我爷爷。”说着,陈鹤年低下头。   “还贫,我不是你爷,哪个是?”陈爷子又笑了,“再对爷爷这样,那爷爷可就要打你屁股咧。” 第53章 桃花源(十) 这是心门,是陈鹤年的桃……   陈爷子不只是口头上一说, 他说完就直接动起手,不轻不重地朝陈鹤年的屁股上拍了一掌。   陈鹤年愣愣的,都没反应过来, 就被他拉着走了。   烂叶子和泥巴,路上能闻到这股蒸气,太阳还没完全落下,一点余光这洒一块儿,那洒一块儿的,经过时,闪了半张脸,陈鹤年看清了陈爷子头顶白灿灿的头发。   陈爷子把他带回了家。   他的“家。”   但是这个“家”有点假,陌生得不像是他记忆见过的。   陈鹤年踏进了一扇刷着棕色油漆的大木门, 乌黑的木檐,设了门槛,他跨进去时,却能完美地容纳下他的身高,房顶变高了,像是扩建过。   他上手往墙上一摸,干干净净地粉刷着冷白色的墙糊,连灰尘都少有,上面没有泥巴印子, 也没有细细碎碎的洞,墙角下连草都没有, 脚踩的不是黄土,地上都整齐地铺了石头砖。   他家里还有一个很大的猪圈,里面有闹腾的三只白胖猪仔。   这根本就不是他的家,陈鹤年皱眉, 原本怀念的情绪没了,变成厌恶的冷漠。   他们家是很穷的,种的东西都只够自己吃,换不了别的东西,屋子一代代往后传,已经很旧了,房顶少瓦,下雨都要滴水,他爷爷年纪大腿脚不利索,不好踮梯子补屋顶,想找别人帮忙还得拿鸡蛋换,他家里就两只母鸡,爷爷舍不得,他们就只能在雨天时避一避,更不会养猪!   即是用来对付他的幻境,却造得如此伪劣,陈鹤年站在院子里,脸上都蒙上一层阴霾。   “哎呀——”陈爷子突然一拍脑袋,他像是忘了什么事,急冲冲地跑进屋子里去,出来时拿来一个撮箕,里面装了好几把黄米皮都没剥掉的稻米,跑到拐角里的笼子外面,把鸡笼打开,抓起米往地上甩。   “我老了,都有点忘事咧。”陈爷子笑了笑。   鸡被放出来,至少有十几只,围在一起,个头又大又肥,咕咕地吃了起来。   陈鹤年看见了一只很显眼的大公鸡,鸡冠很红,它放着米不吃,抬起头眼睛看中了陈鹤年,直接提着鸡爪子就朝他冲了过去,提着嘴要啄他。   陈鹤年正巧心情不好,那鸡一冲上来,迎面就吃了他一脚,直接踹飞了,鸡毛都抖落一地,鸡灰溜溜地跑回笼子里去了。   “现在不怕鸡啦?”陈爷子瞧这一幕,直笑:“你小时候就被公鸡啄了屁股,当时哭狠了,非缠着我把它给炖了,那还是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后来还是去别人家讨了只鸡仔,后面才有鸡肉吃。”   陈鹤年听了,只是板着一张脸,他不太相信:“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那是你三岁的时候,你当然记不住。”陈爷子笑得满脸褶子,“小年呐,你能不能答应爷爷一件事呢?”   陈鹤年问:“你想说什么?”   陈爷子弓着背,小心询问道:“以后别忘了爷爷,成不成啊?”   陈鹤年其实应该生气的,一个假人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这些话?更不该是这副迁就的姿态,像是一个被抛弃了,苦苦等着孩子们回家的老人。   可陈鹤年的心却像被人揪了一下,他久久无法平静,乌黑的眼睛在陈爷子身上打转。   他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孝顺的孙子,他将爷爷给抛弃了,跟了周羡之以后,他时常会生病,会做噩梦,他忘的也越来越多,哪怕是做梦,他也无法看清那张脸。   这是他十多年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清他爷爷的脸,他应该感激,哪怕这是假的,鬼使神差的,他承诺道:“我会永远记住你。”   我不会再遗忘,陈鹤年保证。   陈鹤年轻轻唤了声:“爷爷。”   陈爷子笑着应:“哎!”   陈鹤年恍惚地,有了一种心落实处的错觉,这让他变成一个沉默的呆瓜   陈爷子带着他从露天院子里走进屋,高高兴兴地上桌,“坐,坐下来吃。”   陈爷子盛了饭,拿了筷子先递给了陈鹤年。   “快尝尝。”   “爷爷啊,都没能陪你在六岁生日的时候吃一顿饭,爷爷现在补偿你,看,有鸡肉,还有甜瓜,鸡蛋,都是你爱吃的。”   “先吃个腿儿,多吃肉才能壮实哇。”陈爷子把菜往他碗里夹,苦口婆心地说,“你现在虽然长高了,但太瘦,小心大风一吹过来,你就被吹跑咯!”   “还有菜根,吃了好哇,现在肯不肯吃一口菜根?”   陈爷子不停把菜往他菜碗里夹,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陈鹤年还记得,他小时候就不喜欢这种绿油油,根又粗的青菜,他最多吃上面的细菜花,爷爷会特意挑菜花给他,但他又不想把难吃都给爷爷,也会忍着吃几口。   现在他嗓子像是哑了,不会说话,只会摇头和点头,陈爷子叫他吃,他就吃了,明明什么也没有,他也吃一股味道来,还是一样苦涩难吃。   如果爷爷还在的话,他们会不会就像这样?长大后能让爷爷享福,装修房子,挣钱买猪仔,每天都有肉吃。   陈鹤年其实懂了。   这就是他心里希望的,他幻想的好日子。   幻境将他记忆里的人拉了出来。   人是假的,也是真的。   因为陈鹤年记忆里的爷爷是真的,即使他自己遗忘了,但他的心没有。   “爷爷。”陈鹤年哑声唤了句,将头埋得很低,爷爷还是那个关心他的爷爷,但注定,他要亲手杀死他。   “乖乖。”陈爷子站起来。   陈鹤年听到一串颤颤巍巍的脚步声,接着,一只手掌就放在了他的头顶。   爷爷摸了摸他的头:“我的乖乖呦。”   “没有爷爷,你有自己的新家了么?”   “没有……”陈鹤年回答:“爷爷,我不会有家了。”   陈鹤年嗓音哽咽,他哭了,无声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   “不会的。”陈爷子却说:“我的乖乖,一定会有新家,还会有人爱你,像爷爷一样,爷爷啊,只是在天上看着你,不能在你身边,陪你说话。”   陈鹤年听了,两行泪倏地掉了下去。   “乖乖,你不要哭。”陈爷子拍着他的后背,“你要过得好,过得开心,这样,爷爷也会很高兴。”   “爷爷能看到了这么好的小年,爷爷高兴啊。”   陈鹤年忍不住抬起头,盯着陈爷子,问:“爷爷,你真的看见了么?”   “当然看见了。”陈爷子说,他的眼睛在诉说着对陈鹤年的自豪。   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擦掉了眼泪,才发现,陈爷子也哭了,爷爷的眼睛很浑浊,眼泪很小,不会掉,就悬在眼尾,和不能放下的思念一样。   陈爷子捧着陈鹤年的脸,心疼地说:“我的乖乖呦,吃了好多苦哇,爷爷真想你能一直留在这里,但是乖乖,这不成的,你还要好好活着。”   陈鹤年一直没有用的刀现在到了陈爷子的手里,他把刀尖对准自己,牵住陈鹤年的手,将刀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陈鹤年握住了刀,陈爷子则握住了他的手。   陈鹤年的手在抖,陈爷子则握得很紧,帮他扶稳手里的刀。   这是心门,是陈鹤年的桃花源。   幻境能实现他的愿望,陈鹤年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在桃花源里生活,直到他的身体死去,灵魂终结。   要出去,就得杀死眼前人。   他的爷爷帮他拿起了刀。   他的爷爷一定会这么做,会毫不犹豫地让自己杀死他。   陈爷子轻哄道:“乖乖,你该走了。”   “爷爷。”陈鹤年流着泪问,“再和我说说话好么?我舍不得你。”   他不是一个假人,他是我的爷爷。   陈鹤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他的眼泪没有扰乱他的视线,他的心没有让他迷失,他要杀死这个人,但他的思念该用什么来填补?   “乖乖,爷爷爱你。”   陈爷子一说,陈鹤年手里的刀就对准了他的心脏,猛地扎了下去。   陈鹤年闭上了眼睛。   陈爷子抱住了他,让他的头再一次埋进温暖的胸膛里。   陈鹤年终于杀死了自己最思念的人,陈爷子成了消散的纸人,他再也感受不到那双手的温度,他抓不住已经失去的人,那点余温和瓦解的房屋一起消失。   他眼前眼泪还在掉,汹涌的,止不住,面前的灰烬和当年的火一样,在他胸膛狠狠地烧着,也是黑色的雪,在眼前吹动着。   陈鹤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这样做,就能把他的悲伤都藏在黑暗里。   “醒了吗?”   “好像醒了,他睁眼了。”   “他……好像哭了。”   左贺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陈鹤年是他们之中最慢醒的,姜皖用蛮力将赵翠翠给叫醒,但是他们没办法靠近陈鹤年,因为鬼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不想有别人打搅。   姜皖说,有鬼在,陈鹤年不会有事,所以他们控制住大巫师,就一直一边等着。   等陈鹤年醒来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他的眼睛上掉下了眼泪,眼底生出沟壑,像被血染过,而他的眼神淬了冰,好冷,好冷……   鬼伸手摸上了陈鹤年的脸颊,擦掉了他眼尾没有落下的眼泪。   “不喜欢,眼泪。”鬼说,它苦恼,不解,甚至也被陈鹤年影响,变得有些躁动,环绕在陈鹤年的周围,触手在翻涌。   “很好。”陈鹤年开口,甚至比往常还要平静,他并没有在现实里痛哭一场,抬起头时,眼睛里已经没有水光,只是寂沉地敛去了所有情绪。   “我应该感谢他。”   他的声音平淡,轻轻的,却狠得像淬了毒:“他帮我圆了一个遗憾,有心了。”   “那就把他的心挖出来吧。” 第54章 桃花源(完) 赵翠翠,她飞远了。……   黑煞把大巫师压得死死的, 他的四肢被禁锢,头朝地,念不了咒也动不了蛊, 要泄愤,要折磨,是很简单的事。   陈鹤年很安静,他的目光是一条一尘不变的平行线,大巫师的眼睛依然充满怨毒,心门是很多人难渡的关卡,但是他把这招放在陈鹤年他们身上就是大错特错。   陈鹤年沉默的样子才冷得让人胆寒,他终于动了,却是对看着他的鬼说的。   “你喜欢我?”   他问得有些突兀, 鬼答得很快:“喜欢。”   “好。”陈鹤年点头,用手指向大巫师,“那你去把他的心挖给我。”   “你要挖得慢一点,我要一颗完整的心,要在他活着的时候挖出来,我要他痛苦,但是我不想听到他恶心的声音,能做到么?”   陈鹤年笑得冷漠又恶毒,他并不是在询问, 他知道,鬼能做到。   鬼在他说完的那一瞬就消失了, 它出现在大巫师的面前,转眼间将黑煞逼退。   鬼的后背生出了四条触手,分别插进了大巫师的四肢关节处,横穿了他的的身体, 捅掉了一圈铜钱大小的肉和骨头,像叉烧一样把他血淋淋地提了起来。   大巫师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恐惧,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鬼知道人最脆弱的地方在哪儿,添了一根触手直接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从窒息里脱水,让他连一句哀嚎都吐不出。   接着,一只宽大的手掌捅进了他的胸膛。   鬼可以直接捅穿他的后背,然后摘下心脏,但是它没有。   因为陈鹤年说了,要他痛苦。   给人制造痛苦,对鬼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好像它天生就会,鬼没有直接掠夺他的生命,相反,它给他灌注了阴气,维持他的意识。   大巫师的血液都冷了,不再流动,他的身体像是坠入冰窖里,冷到一点知觉都没有,只有胸口撕裂的痛,而他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挖出去,他要死了,像他这样的人面对的死亡时反而更加恐惧,眼睛都流下了鼻涕尿,呜呜的诡异地哭了起来。   鬼不会在意这些,大巫师胸口涌着血,一条血线刷刷地往下滴着血珠,他脑袋憋得红紫,脖子已经被拧变形了,长发不着冠,脸上鼓起的青筋像是他饲养的蛊虫在吃自己的身体。   终于,鬼把他的整颗心都刨了出来,活生生的,它抽离自己的触手,大巫师砸在地上,在看见自己心脏时目眦尽裂而死。   鬼把他的残躯甩开,飞回陈鹤年面前。   鬼弯下腰,朝陈鹤年奉上那颗心脏,它的双手沾满了刺目的人血,是奈何桥边的曼珠沙华。   “你做的很好。”陈鹤年微笑着说:“我很高兴。”   他问:“现在,你想吃这颗人心么?”   鬼摇头。   “但我想让你吃呢?”   鬼听了,又点头,把这颗心往嘴里送。   “不。”陈鹤年在最后一刻按住了它的手臂。   鬼也停了下来,它只是注视着那双眼睛,等待着他说出他真正想要的。   陈鹤年的眼睛也在笑,他伸手抚摸上它的脸颊,像是在哄它:“我不会为难你,让你吃下这么肮脏的东西,把它捏碎吧,不要脏了自己。”   一个人在鬼的手里都是那样脆弱,何况只是一颗心脏,它动了动手指,那颗心就被腐蚀成了灰烬,成了它脚下消失的沙砾。   “很好。”陈鹤年说,“你很听话,我也喜欢你。”   “回来吧。”他张开双臂,邀请似的朝鬼敞开了胸膛,”回到我身体里。”   鬼愉悦地吐出一口气,它似乎也很高兴,触手先缠上陈鹤年,往他腰上缠了好几圈,身体才绕过去,它的脑袋盘旋在陈鹤年的周围,注视着他的容颜和神情,他没有拒绝。   它高兴地在他的脸颊上舔一口,才整个钻进陈鹤年的后背里。   陈鹤年的手上还有从鬼身上沾到的血,他平静地走到桌边,拿起块布轻轻擦拭干净。   左贺有些担忧地看向他:“你让那只鬼杀人,真的好么?它可是一只大鬼。”   “要是激发了它嗜血的欲望,不受控制,你就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危险?”陈鹤年并不是很在意,“最多不就是吃了我吗?”他反问:“这很可怕么?”   “不可怕么?”左贺说。   “不可怕。”陈鹤年说:“它不仅不可怕,还很可爱。”   “我和它是一体的。”   左贺噎住了,姜皖说道:“既然已经把他解决了,那我们先出去吧,白白忙了一晚上,烦人。”   。   白蛇给他们带路,很快就走出了山洞,外面的天已经快亮了,山脚下是雾蒙蒙的瘴气,他们正站在一座高山上,甚至看不清寨子的全貌。   “我知道这里是哪儿。”赵翠翠说,“再往那山上走,就是万毒窟咯。”   她流了血,脸上还有些白,指了一个方向,“你们等天亮咯,往那边走,就可以出去咯。”   他们准备离开这里,姜皖想带赵翠翠一起走,她说:“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没人可以强迫你,别做个傻子,丢了命,可就什么都没了。”   “我晓得。”赵翠翠笑了,但她却还是摇头,“我昨晚上其实想了很久,我想,要是我真的出去了,会咋个样,我没有那么好,我也想过,我是不是应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离开这里。”   “但是,它回到了我身边,还给我了一样东西。”   赵翠翠抚摸手上的白蛇,“它给了我它姐姐的蛇胆,那蛇胆可以解百毒,也就有希望可以解掉虫母的毒,那个时候我就晓得,我走不了,没准呀,我生下来就是来拯救大家滴。”   “你们也不用可怜我。”赵翠翠低下头,“比起我自己,我阿奶,才是这世上最最可怜的女人。”   赵翠翠出生后就失去了双亲,是寨子里少有的孤儿,有人说她是个克星,没人想要她,只有阿奶接受她,阿奶收养她待她为己出。   阿奶是寨子里所有人的阿奶,却是她唯一的奶奶。   赵翠翠本该有个姐姐,她看见了一间被保留得干干紧紧的屋子,和一件漂亮的,属于一个姑娘的嫁衣,阿奶其实有个女儿,在快要成亲的时候死了,她只活在阿奶一个人的心里。   阿奶会守着寨子里的每个孩子,那些孩子们欢声笑语,陪伴着自己的阿爹阿嬷,而阿奶只能一个人默默祭奠自己的孩子。   因为那是个秘密,一个关于牺牲的秘密。   当自己被选中的时候,赵翠翠很伤心,因为爱她的阿奶很狠心,在大巫师宣判她的忌日时,阿奶没有说一个不字。   赵翠翠那时想,阿奶爱的不是自己,而是她死去的女儿,她没有睡着,甚至有些嫉妒死去的那个孩子,她半夜离开房间,愤怒的,想砸烂那个人的所有东西,可她却看见阿奶一个人抱着衣服在窗边坐到了天亮。   阿奶在为自己的孩子伤心,也在为她伤心。   赵翠翠埋怨过阿奶的狠心,她希望阿奶可以站出来维护她,保护她,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懂阿奶。   原来那个孩子也是祭品。   阿奶已经经受过一次生离死别的痛苦。   当大巫师割开她的手腕,不停咒骂阿奶的自私时,赵翠翠明白了一件事,只有她知道阿奶的痛苦,也只有她会在乎阿奶的痛苦。   十六年前,阿奶手里还没有震山木,她也只是普通人,一个普通的母亲,因为蒹葭蛊,她的身体没有被母虫的毒素侵蚀,是那个叫周羡之的人给了她一半生命,寨子里的人都听从大巫师的话,阿奶也是其中之一。   赵翠翠想,那个孩子在成为祭品前一定也埋怨过阿奶,为什么不保护自己的孩子呢?她是一个母亲,母亲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   可阿奶,也不过是寨子里的一个蚩南人,在她的女儿被选中的时候,她有权利说不么?面对那么多人,她该怎么反抗呢?她有什么办法可以解救自己的孩子?   大巫师说这是正确的牺牲,他们就用这句话绑住了阿奶。   一个母亲被迫牺牲了她的孩子,他们在她痛苦时称赞她,称赞她的伟大,而她只能站在高高的原野上,沉默地看着这个寨子,看着别人踩在她女儿的血肉上欢声笑语,自由自在。   她无法诉说,没有人会记住她的女儿,母虫是一个秘密,一代接一代,早就将那些祭品遗忘。   牺牲能换来回报,而她不愿意再牺牲,当圣人,又有什么错?   她的阿奶不是大巫师口中的罪人。   赵翠翠很痛苦,她也不想牺牲,所以,她从未停止问上天,为什么偏偏只有她不能活呢?她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再跳舞,唱歌,陪伴在阿奶身边,除了阿奶,也不会有人记住她,没人会知道哪个姑娘跳进了虫窟。   “我早就想好咧。”赵翠翠收起沮丧的模样,笑着对他们说,“其实包里的东西都是为你们准备滴,里面有我给你们准备的礼物,快拿出来看看!”   左贺打开包裹,拿出了里面用银丝编成的簪花,赵翠翠走过来给他们一一戴上,“我不能走咯,你们就带一朵不会枯萎的花走吧。”   “对了,以后小白就拜托你们了。”赵翠翠将手上的白蛇放下:“它受了伤,留在这里容易被人抓去炼蛊,你们带它走吧。”   白蛇不想走,赵翠翠就推着它走,直到它去到陈鹤年的身边。   陈鹤年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的听着,他们知道,这不是他们能插手干预的,赵翠翠已经没了选择。   赵翠翠面朝着那座高山,她看见了自己的奈何桥,忽地,她哽咽起来,“我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我想和阿奶一起去外面,看外面的世界到底长成啥样,我想去看曼曼出嫁,等着曼曼生个姑娘,三个人一起去采山花,我也想有个娃娃,教她唱山歌,我会爱她,阿奶也会爱她。”   说着,她停住了,再也忍不住,捂住脸,放声大哭,“小哥哥,小姐姐,我不想死,我一点也不想死啊。”   “我想活着,我想和他们一样,但是我不能,我不去,阿奶就会死,曼曼就不能和王麻子好好在一起,寨子里的娃娃,姑娘,她们就都要死。”   赵翠翠哭了一场,把自己的委屈不甘都吐了出来,到最后的最后,她说服了自己,默默擦干了眼泪。   这个年轻的姑娘,在黎明结束时露出最后的微笑。   “小哥哥,小姐姐。”   “再见咧。”   赵翠翠决定好一切,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大山深处走去,她苗条的身体被树影吞没,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在唱:“山风吹来呦——   山风吹来呦——”   她的歌声,身上的铃铛声,一摇一晃,都渐渐远了。   陈鹤年三人等待着,等待破晓时,山间的迷雾散去,等待着山中的曙光出现,等待着赵翠翠带给蚩南人光明。   当太阳升起时,他们看见了金灿灿的光芒,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大片的黄色蝴蝶从山中涌现,它们从深处飞过来,天上像是下起了银杏雨,蝴蝶在他们人头上那朵簪花上歇了会儿脚便又飞走了,它们在往寨子里去。   蝴蝶越飞越远,飞到了屋檐下,飞进屋子里。   蝴蝶停留在蚩南人身上,停留在了赵奶奶的肩膀上,它漂亮的翅膀轻轻煽动在她耳畔带来清动的风。   赵奶奶醒了,她睁开眼,却只看见一抹灿烂的蝴蝶影子,远远离去。   赵翠翠,她飞远了。 第55章 姜鹤年 “有这么大啊,特别值钱。”……   天已经亮了, 山脚的雾还没散尽,陈鹤年他们往山下走,能清晰地瞧见, 太阳一点点从狭窄的山缝里挤出来,脚下时不时发出些沙沙的声音,地上有从叶子上投下的小光影,晨光淡淡的,像一条虚线,他们在朝着尽头走去,很快,又看见了那片桃花林。   白蛇给他们带路,那是一条更隐秘的小道, 坚硬的石头附着青葱葱的苔藓,他们走过一条狭窄的长洞,就彻底走出了蚩南族人的寨子,那甬道又长又黑,穿过之后就看不见太阳,只有阴沉沉的天,和一层薄薄的乌云,看着随时会掉下雨来。   走这一路,他们都没说什么话, 特意避开杨家村,按左贺说的路子走, 最后顺利上了一辆牛车,车板上垫了很多稻草,左贺跟那拉牛车的老汉儿还挺熟,说了会儿话, 就答应帮他们的忙,老汉儿每天都要去镇上办事,可以拉他们一程。   左贺不等陈鹤年张嘴,就老实地脱下自己的褂子给陈鹤年拿来垫屁股,他抱着自己的剑,等老汉儿平稳地抽动牛车了,才歪过头问:“饿了么?要吃东西么?”   这个时间快吃早饭了,左贺以为陈鹤年会想吃东西,“包里装了吃的。”说完,他就打开包裹给陈鹤年看,赵翠翠往里面装了炸年糕和麻花,上面还有一层亮晶晶的糖渣,可以拿来填肚子。   陈鹤年只是瞥了一眼,“我不饿。”   说完,还把脑袋扭了过去。   左贺就看向一旁的姜皖,姜皖也摇头。   “好的。”左贺得了回答,将手缩回去,他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说点什么,但没人接他话茬,只好把气咽了回去。   “你饿了就自个吃。”陈鹤年说。   “其实我也不饿。”左贺也摇头。   “哦。”陈鹤年觉得他莫名其妙,腿缩了缩,后背朝着稻草倒下,“我要睡了。”他说,“别吵我。”   左贺点头,自个把东西收好放到一边去了。   陈鹤年靠在稻草上,闭上了眼睛,这是一件神奇的事,他居然不嫌脏了,那草上难免会有些灰,但他躺上去后眼睫毛都没有抖过,平缓地,像是直接睡熟了。   姜皖靠在右边,也闭上眼休息了。   于是左贺说道:“你们放心睡吧,我会看着的。”   那牛车还在朝前滚,黑牛时不时哞哞两声,轮胎滚一圈,左贺的眼皮往下耷拉一次,过了好一阵儿,赶车的老汉没听见声儿,他一扭头看,原来这三个年轻人都睡着了,车轮子滚过不平的路,也没有把他们抖醒,看来是累得够呛。   老汉儿笑了笑,抽着牛车往前赶路,得在中午之前赶到镇上他才能赚到钱。   陈鹤年三人沉沉地睡了一觉,他梦见了一望无际的稻田,田里有许多劳作的影子,有他们欢快的声音,有人在稻草中央奔跑,稻田弯出一条线,头上是晃悠着的铃铛声,但他只能站在岸上,看着听着,一直到梦醒,他人已经离开大山了。   到镇上后,陈鹤年只好花钱买了三张汽车票,到下午他们才下了客车。   陈鹤年在路边上买了一个包子,别人没有的分,他是个冷血的商人,在他手底下干活儿是不包伙食的。   但左贺却说他可以煮饭做菜,他做的比山上的厨子还要好,这一提,陈鹤年难得绽放了一点笑容,三人又跑了一趟菜市场,顺理成章的,左贺手里就提了一袋子菜,荤菜还占多数。   “这兜里不还有钱么。”姜皖忍不住说,“付个车费都肉疼半天,陈老板做事也太小气了。”   “我这人讲公平,他有的,你也得有。”陈鹤年回道,“以后他做饭,你洗碗。”   “那你干什么?”   “我当老板。”   陈鹤年这样说,但差一点,他这老板就做不成了,这店子也算是他家,长途跋涉回到家,门却不是锁好的。   他扫了一眼,没出声,八成是家里来客人了。   陈鹤年立即把自己的箱子拿回手里,他心里有很多种猜测,如果是敌人,那就遭了,说明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位置,在等着守株待兔,而他去雨南这段时间里,谁能找上门来?   陈鹤年有了主意,他看向白蛇,小声使唤:“在我手底下干活儿,都得有点用,去,你先钻进去,看看里面什么情况,看上去不是正经人,你就上去咬,毒死人不偿命。”   左贺说:“这么直接,不太好吧。”   陈鹤年回道:“歹人登堂入室,我这是正当防卫。”   白蛇照他说的做了,它穿过底下的缝隙,往里面去,过了一会儿,陈鹤年就听见里头有人高兴地嚷嚷:“哦呦,哪里来的蛇?长得真不错啊,快张开嘴,让我看看你的牙口。”   “认识?”姜皖见陈鹤年脸色一下就变了,看样子,是个熟人。   “是认识。”陈鹤年说,他很生气,眉毛一压低,眼神跟刀子一样飞出去,他上去就把门拉开了,这店里一下子敞亮起来,里头的情况清清楚楚,就一个人。   左贺和姜皖跟着看过去,那是个中年男人,已经将白蛇给抓在手里,用手指掰开了它的嘴,快将它捏死了。   “周羡之——!”   只听陈鹤年咬着牙吼道。   “啊?”那人表情一愣,一看是陈鹤年,立马就变成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回道:“哎呀——!小年年,你终于回来啦!”   “出趟门真是辛苦啦,也才两个月,你怎么都瘦了?”他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把他们都看了个遍。   姜皖一碰上对方的眼神,莫名的有一种被扒了族谱的感觉,已经被这个人给看透了。   所以,这就是周羡之,道上赫赫有名的三阴手。   这个中年男人后头的头发留得长,扎了一截低马尾,刀削的轮廓,生得一副严肃冷漠的脸,却留着胡子,笑得的时候还喜欢把两排牙齿都露出来,有点不正经。   “还买了这多菜,晚上能吃顿好的了,可谁做饭呀?”周羡之盯着左贺手里的东西,有点眼馋的意思,还不忘抓着白蛇,陈鹤年脸都气红了,他还在笑,“要不要和师父抱一个么?”   陈鹤年冷笑一声,将箱子一丢,抡起拳头就上去了。   “哎——停,停停——”周羡之很牙疼,他是真的怕啊。   陈鹤年一拳头朝准了脸,是昴足力气冲上去的。   “哎呀!你要欺师灭祖啊!”周羡之叫喊起来,他身法很好,很能躲,但还是挨了陈鹤年一拳头,“能不能给师父一点面子,这么多人在呢。”   是要挨一拳头的,不然陈鹤年没有气消的可能,周羡之也是摸准了,陈鹤年揍完一拳头就停下了,指着他说:“周羡之!你还有脸么?”   “还有,把我的蛇放下!”   周羡之说,“这蛇看着是真不错,这……”   “放下!”   陈鹤年吼了声。   周羡之赶紧撒了手:“哎呀呀,放了放了,没惦记你的,真是的,咱们都这些年了,不就是一条蛇嘛。”   说着,他瞪了一下陈鹤年。   白蛇摇摇晃晃地趴下,已经焉了。   “消消气,来来来,喝茶,先喝茶。”周羡之招呼着人坐下。   陈鹤年拧着眉,一看桌子,上面已经倒好了三杯茶水,他拿起一杯喝下去,将茶杯扣在桌上,声音很重,看样子他气还没消完。   “来者是客,先坐吧。”周羡之乐呵呵的:“家门不幸,见笑了,见笑了。”   陈鹤年的师父自然也不能用寻常眼光去判断,姜皖和左贺都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前辈。   周羡之一听,摸着胡子就笑了起来,“我家小年出门一趟,还交到朋友咯,不错不错,你们都是哪里人呐?这个小姑娘呢,长得还跟我家小年有点像哦,该不会是走散的亲戚吧?”   “不敢攀。”姜皖回道。   “哎——这啥话。”周羡之说:“你叫啥名啊?”   “姜皖。”姜皖回道。   “哎呀——!好耳熟啊!”周羡之大惊小怪一声,忽地皱起眉,捏了捏手指,像算命似的很玄乎,手指一停就猛拍了下桌子,“你跟我们家小年还真有可能是亲戚啊。”   陈鹤年狐疑地瞪着他:“别装模做样的,有屁就放。”   周羡之咳嗽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终于沉下声来:“雨南那一块儿咋样了?那里的人还好么?”   陈鹤年回:“你想问谁?”   “没谁。”周羡之淡淡地笑:“这人呢,缘分是天注定的,没缘分怎么都会散,人要好聚好散,才不会难受,而有缘分的呢,死了都会纠缠不休,小年年,别生气了,我这出门一趟也是为了你啊。”   “你不知道,我这翻遍好几个大山,吃得不好住得也不好,遭了不少罪,但是师父心里呢,一直惦记着你的事,一想到你啊,就又能爬了,这不,总算让我找到了一些好东西。”   陈鹤年挑眉:“比如?”   周羡之压低了声音:“那只大鬼的身份哦,我总算摸清楚了。”   陈鹤年呵了声,没那么早高兴,“真的?”   周羡之肯定:“真的。”   陈鹤年说:“那它是谁?”   周羡之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有点乱,因为那很久远了,要从一千三百年前说起,正好在姜武王逝世的时候……”   “这姜武王呢,励精图治,他在位时平定了整个中原,功德圆满,一生共有两个儿子,王后生的那个,出生时就被立为了太子,名字叫作姜鹤年,史文上说,这位太子温柔贤明,但可惜英年早逝,在继位之前就被毒害了。”   “他出生时,姜武王就请了祭司为其算命,早年他羸弱多病,王后就给他打造了一块儿长命锁,刻着鹤年两个字,纯银的。”   周羡之在陈鹤年脖子前比划着,“有这么大啊,特别值钱。” 第56章 于林 它再一次说:“我想抱你。”……   周羡之适合做一个讲故事的人, 他声音有力,将姜鹤年三个字也咬得也很重,只是他坐得不老实, 一只脚直接踩在屁股坐的位置,手也不安分,在陈鹤年面前比划时,手指在往他脖子上戳。   陈鹤年觉得眼烦了,就将他手打到一边去,结果他又伸了过来,直接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陈鹤年抬起眼,用眼睛瞪着他,他当没看见, 继续说:“但是我没找到他的生辰八字,不过呢,书上说他有个隐晦的像胎记一样的东西。”   陈鹤年在认真听,结果脖子突然一痒,周羡之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后颈处,按住了一块儿地方。   “太子姜鹤年,后脖处有一颗红痣。”   只听周羡之沉声道来。   陈鹤年听完,先推开了周羡之的手,他的头发被撩了起来, 姜皖和左贺一齐看向了他的后颈,那里确实有一颗红痣。   左贺便问:“前辈的意思, 是前世今生?”   姜皖当即反问:“哪来的前世今生?”   道上并没有前世今生一说,因为死去的魂魄投胎都会在奈何桥上饮一口孟婆汤,没了记忆,也换了面貌, 性情不同,已经重新做人,纠缠上辈子的事只会徒增烦恼,有的人上辈子可能是只鸡,是头猪呢!   但陈鹤年不同,他是一只没有去过地府的孤魂野鬼,这便意味着,他终有一天会和自己的前世联系在一起。   那长命锁就是个佐证。   姜鹤年,只和他差了一个姓氏,他爷爷取鹤年两个字是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想必,那位姜王后也是如此,陈鹤年因为那长命锁早有过猜测,没准他姓姜,但周羡之这样一讲,陈鹤年还是愣了愣,又有些犹豫:“你说的,都是认真的?”   周羡之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茶:“自然,在这件事上,我还哄骗你不成?”   陈鹤年回道:“难说,毕竟是你。”   周羡之淡定笑了一声:“找准这些可废了我不少劲儿,我就怕啊,突然有一天我那宝贝徒弟被鬼给吃咯。”   “现在找是找到了,但千年前的事现在哪里说得清,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明白,你要是想知道的多一点,自个去翻翻书就成了,都让我来讲也没劲儿,以前叫你没事读点书你不听,这姜朝可是古时候有分量的朝代。”   陈鹤年说:“可你还没告诉我,它的身份。”   “那位啊……”周羡之哎呀一声,连茶杯都赶紧放下了,紧张得令人唏嘘:“那位,恐怕是不能挂在嘴里随便说的。”   “什么意思?”陈鹤年追问。   “就是不能用嘴讲的意思。”   所以,周羡之去拿了一张纸,手指沾了点墨斗,直接潦草地写下了两个字。   ——于林。   陈鹤年看了,脱口而出:“木秀于林。”   “正是。”周羡之点了点头:“书上也是形容他的,是个好词。”   陈鹤年平淡地说:“也就是个一般的名字,然后呢?它是什么身份说不得?”   周羡之嘿嘿笑了两声:“是的,书上说,他是一代帝王,好像……还是姜朝历史上唯一一位异姓王,我估摸着它身上应该还有龙气功德在身呐。”   帝王?   那可真有来头,但又是异姓,那不多半是篡位么?   周羡之苦口婆心地嘱咐说:“你以后啊,对它要客气点。”   陈鹤年:“知道了。”   但他心里却吐槽着,它怕不是个昏君,毕竟那样傻……难不成,是遭了民众唾弃才变的成孤魂野鬼么?   “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师父我呢,打算让你自个慢慢历练,年轻就该闯荡不是?结交几个朋友,一路搭肩走,再有什么事也别找我了,我现在要去睡觉咯。”周羡之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记得晚饭的时候再叫我啊。”   “那个年轻小子,炒肉的时候多放点青椒啊,有点辣味儿才好吃。”说完,他三两步跨梯子去楼上了。   周羡之没了影,左贺和姜皖的脸上顿时都轻松了不少,方才师徒俩交谈,他们有点尴尬,不好插话,也不知道干啥,捏在手里的茶都凉了。   姜皖立即问他:“姜鹤年和姜王朝,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鹤年听了,便举起他绑着红绳的手:“关乎一个困扰了我很多年的问题。”   “我师父既然当着你们的面说这些,自然是信得过你们,我没什么需要隐瞒你们的,而我现在需要关于姜朝的所有资料。”   姜皖沉默了一会儿:“我是姜朝后人,姜朝覆灭之后,后代隐世延续血脉,但其它的,我了解不多,可以去书店里找些史料。”   “可以。”左贺提议说:“我明早去传信的时候,正好顺路买几本书回来。”   “多谢。”   陈鹤年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这俩字。   “这是我应该做的。”左贺说,他站起来,“是时候了,我现在该去做饭了,厨房在哪里?”   姜皖顺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左贺知晓了,又问:“我今晚能有睡觉的房间么?”   姜皖很快答:“我记得楼上还有一间客房。”   “多谢。”   左贺提着菜走去厨房了。   这惹得陈鹤年不乐意地皱了皱眉头,说道:“谁才是这里的老板?”   “陈老板是最小气的老板。”姜皖揶揄一声,“他不像用过煤气罐的样子,我去帮忙。”说完,她也跟着进了厨房里。   陈鹤年听到切菜的声音,切的频率太整齐催得人想睡觉,所以他去洗了一个澡,洗完出来,晚饭的菜已经端上桌,姜皖还抽空给白蛇用菜篮弄了一个窝,跟个小宠物似的,摆在楼梯边,喂了点生肉,那条蛇就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了。   蛇需要修养,人也需要,左贺的手艺不错,周羡之连连夸赞让他吃饭头越吃越低,陈鹤年难得也附和了两声,他心情不错,吃了晚饭就打算回房间里补觉。   几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陈鹤年没立马睡觉,他把那两个名字并列写在纸上。   于林,姜鹤年。   陈鹤年看字看不出什么,就一直摩梭着手指,那红绳在他手里揉搓,没过多久,灯泡打在窗户上的光被遮得干干净净,上面覆盖上了一个人的轮廓。   “你在叫我。”   陈鹤年的后背传来声音。   是的,陈鹤年用心声在呼唤它。   它出现了,陈鹤年很高兴,他想,没有什么比询问正主要来得及时准确。   陈鹤年扭过头去,就看见鬼安静地飘在自己的面前,单凭他自己的体型去看,鬼的身形也是如此高大,它像是巍峨的一座大山,满山云雾,让人在恐慌里迷失方向。   这很正常,鬼都是令人畏惧,害怕的。   但是。   帝王?   掌握生杀大权的王?   要是往这层面想,陈鹤年觉得一点也不像,这有点新鲜,又将鬼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它一动不动的时候没有脚,是一团没有具体形状的黑雾,生气时,它的身体就会膨胀,流出的黑水会变成尖锐的刀刃,后背还会长出一些触手。   鬼现在正是安静的样子,注视着他,在等待他开口。   陈鹤年没让它等太久,他拿起纸,指着自己写的名字,说道:“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名字。”   “于林。”陈鹤年这样叫它,“这是你原本的名字,你能记起点什么东西么?”   “于林?”陈鹤年又喊了声,他走到了鬼的正对面,一人一鬼的距离很近很近,因为他想让鬼看得足够清晰。   只是鬼没有明显的反应,它沉默地看了一会儿。   答案是摇头。   “我不记得。”鬼说:“什么也不记得。”   “就算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也一点也想不起?”陈鹤年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忍不住说:“那你的脑袋里都装了什么?黑浆糊么?”   “你姓于,当过帝王,万人之上,你想不起来?”   鬼的神情也有些疑惑,它一直顺着陈鹤年手指的方向,看着那两个字,它还凑得近了一些。   终于,它的表情变了。   “不,错了。”   “错了……”   鬼急急地说了声,再一次重复完,它就伸出手,用它锋利的手指直接将纸上的于林两个字给划烂了。   陈鹤年愣了会儿:“你不记得,又为什么会否认?”   鬼看上去也有些苦恼,它说:“我看见了。”   “我的名字。”   “于林。”   说完,它的一双手瞬间融化成一股黑水,水流在地板上,凝聚,成了墨色的两个字。   陈鹤年低下头仔细看,还是于林两个字,但是笔画不一样,是笔触有力的毛笔字。   所以,这不是能记起来么?   陈鹤年笑了,他接着问:“那姜鹤年这个人,你认识么?”   “姜鹤年。”鬼一字一顿,“姜鹤年……”   “对,姜鹤年。”陈鹤年说:“你能记起来么?你是不是认识他?你应该认识他的。”   “姜鹤年。”鬼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不停重复,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沉默。   它成了一座活石像,一动不动,只有嘴里间歇地吐出一口冷气。   “于林,姜鹤年是谁?”   陈鹤年的声音将它叫醒,鬼张了张嘴,却只说了这么一句:“桃花很美。”   陈鹤年没懂,“还有么?”   鬼顿时连连摇头,它眼睛也低下去,手在姜鹤年三个字上摩梭了一阵儿。   然后陈鹤年就看见了红色。   一滴接一滴。   鬼的眼睛里竟然留下两行血泪,落在了纸上,纸张立即开始燃烧,化成了灰烬。   这很古怪,陈鹤年没有之前急了,轻声询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可鬼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它给出的答案是:“我不认识姜鹤年。”   “我认识陈鹤年。”   “陈鹤年,是你……”   说完,它用手指着陈鹤年,手指触碰到了他的胸口。   陈鹤年原本提起的心一下卸了气,他有点无奈。   很显然,它是认识姜鹤年的,至少做鬼之前。   陈鹤年正沉着眉思索着,鬼开口打断了他,它说:“我想抱你。”   陈鹤年不理解:“为什么要抱我?”   鬼说:“因为害怕。”   陈鹤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它,反问:“你还有害怕的东西?害怕什么?”   “不知道。”鬼摇了摇头:“但我想抱你。”   它有点执着,见陈鹤年没回应,一会儿就挪了一步,自己在朝着他贴近。   它再一次说:“我想抱你。”   陈鹤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抱多久?”   鬼说:“从夜晚到白天,想要很久。”   它说得每一句,平淡又很强硬,这鬼是想抱着他睡觉,眼睛里的血刚刚流干,像是瞎了眼的可怜人,看着还有点傻气,显得是他在欺负人。   况且它还是个帝王,陈鹤年应该给它一点面子,他想了想,最后答应了:“那你抱吧。”   一说完,陈鹤年立马就被扑倒在了床上,鬼已经缠上了他,它的双手很轻松地搂住了他的腰,鬼的身体还是一样冰凉,但他比以往要适应,别拿舌头舔他脖子就成。   鬼很快生出了触手,两三根,环住了陈鹤年的胸和腰,没用力,只是柔软地贴在上面,把他卷到了一个宽大的怀抱下,他身上都是鬼的气息,阴冷潮湿,这弄得他有点痒,而且……还有点过于亲密了。 第57章 姜武文王 可他却成了一只鬼,丑陋,可……   陈鹤年睡得还不错, 只在中途醒过一次。   因为鬼用舌头在他脖子上舔了一口,他睁开时,鬼又很自然地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陈鹤年应该立即清醒过来的,但是他没有。   他曾对鬼深深戒备,甚至有些畏惧,但现在他不再害怕,他记住了鬼的气味,它的气息填满了整个房子后,能在死寂的环境下舒缓他紧绷的神经。   鬼没说话,它只是舔了一口,只是一口, 光滑带着粘稠液体的舌尖蹭了蹭就走了,鬼不需要睡觉,它一直睁着眼,后来,又用它的唇轻轻碰了碰,这能算是它的亲吻?也许是吧,只是它亲吻的部位有些迥异,依然是他的脖颈,那里最多只有一颗红点一样的痣, 没什么特别的。   它也许喜欢红色,陈鹤年没多想, 他需要休息,如果它想亲,随它亲个够,他自己闭着眼, 长长的黑发遮掩了他一半面容,睫毛动了动,又恢复了平静,直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午九点。   他睁开眼,清醒时,看见的是鬼那双凹陷的黑窟窿。   鬼等他睁开眼,好似要这样打个照面,才愿意回到他的身体里。   陈鹤年立即起床洗漱,下楼的时候正看见姜皖坐在四方桌边逗弄那条白蛇。   “早啊,休息好了么?”姜皖抬头看了他一眼:“左贺很早就出门去了,他下了面条,两片青菜外加一个荷包蛋,锅里有热着的汤,淋上点,凑合着吃吧。”   陈鹤年脸颊上的水珠还没有干,他听完愣了会儿,哦了一声才走去厨房,他感觉有点怪,说不上来,他先坐下来,吃完了那碗面。   姜皖有话要说,她一直在看自己,陈鹤年注意到这一点,他观望了四周,先开口问:“周羡之人呢?”   “问得正巧,你师父大早上走了,是出远门了,给你留了信。”姜皖说,然后将信拿了出来,一张普通的纸,上面是出自周羡之本尊的潦草字迹。   姜皖以为他的反应会强烈点的,但没有,他眼睛都没有多抬一下,只是沉吸了一口气,就把纸接了过去。   他师父又跑了。   是的,又。   陈鹤年端详着周羡之写的字。   周羡之说:你那条白蛇要养可得好好养,任其亏损了修为可不行,白玉养白蛇,为师恰好找到一处能挖出宝贝的地方,在昆南山,冒出了一座古墓,阴气有点重,很老的样子,这事被道上很多老家伙重视,八月十五他们会一齐下墓,为了防止里头的主人变成僵尸,你要是过去呢,小辈在旁边打打酱油没问题的,还可以趁机挖点宝贝,老古董很值钱哇!徒儿莫怕,去了报上为师的名号,自有人相护。   古墓?   宝贝?   但是道上的人聚集在一起,他过去不就是自投罗网么?还报上他的名号?陈鹤年呵呵一声,那不是一堆闷棍等着他。   “你打算去么?”姜皖问,“那离这里可有点远儿,不过,离南派那几座大山倒是挺近,叫左贺和他师门交涉一下,也未必也可一试。”   白蛇探起头,用额头去蹭陈鹤年的手指,它也看懂了纸上的意思。   但陈鹤年最见不惯这副模样,“别在我面前卖可怜。”他动动手指就将它脑袋按在了桌子上,“我容下你,是看在赵翠翠的份上,你还想在我这里借机缘不成?”   白蛇没有动,“陈老板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姜皖说:“我看见你师父走的时候还翻了你的箱子,应该是拿了什么东西。”   “拿了我的东西?拿我的东西?”陈鹤年猛地站起来,忙去查看自己的箱子。   少了镜子,他的宝镜被这个老鬼给盗走了。   他就说一直没见镜中鬼冒头了,它平常一定是会飘在柜子上的,想想也是昨天被冲昏了头,定然是那老鬼故意的,看上了他的宝贝,用一些信息哄骗他放松了戒备,所以他的箱子才没有提回自己的卧室。   死老鬼,他把钱都放在这镜子里了!   “我记得,蛇能吃的东西也挺多的,吃掉还能吐出来,比如金子什么的。”姜皖说,“努把力就能化成蟒,能吞不少,小白,对不对啊?”   白蛇点了点头,吐着信子。   “昆南山自然是要去一趟的,胆肥的,现在到我手上来。”少了一件装货,陈鹤年就换了副面孔,他冲蛇勾了勾手指,“你是该好好养养了,我这太阴之体也能温养你。”   陈鹤年的手掌放在桌面上,白蛇的身体立即缠上陈鹤年的手腕,它的鳞片很漂亮,闭合时一点也不锋利,圆滑有光泽,身体像是玉的温度。   陈鹤年说:“小一点,细一点,太重了。”   说完,白蛇就缩小了,细得像他的手腕戴上了一只白镯子,跟珍珠一样的点缀,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   但是陈鹤年的心情不太妙,他打开箱子,在给自己银针穿红线,恨不得找个傀儡扎一扎咒死谁才好。   左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快十二点了,这个点也该吃中饭了,他像个救星,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袋子新鲜的菜,后背一个大黑包,他的剑都插在包里。   “都没吃饭吧,我先做饭好了。”   左贺说,他说完就提着菜进了厨房。   “你哪来的钱买菜?”陈鹤年在吃完饭后问他。   左贺将碗筷收拾好了,“我禀告山门我的历练事宜,现在一共解决了三桩邪事,其中那位大巫师的事最受山门看重,所以奖励了我三千块,买了菜,还剩两千九百五十,钱给你,但是我需要九百,以后的买菜钱,所以这次只能给你两千。”   他将自己的钱都交了出来,“虽然我赚钱有点慢,但能还一点是一点。”   “可以。”陈鹤年点头,然后将两千块默默塞进自己口袋里,燃眉之急已解,火车票住宿费有着落了。   正给蛇喂生肉的姜皖都停住了:“天呐,你真是个贤惠的人。”   “过奖。”左贺回道,“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我停山门的师兄说,他们在昆南山发现了一座墓,让看得懂古玩意儿的人一查,已经断定,那是姜朝时代存在的,是一座帝王陵,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有用,我作为下山历练的弟子是不能和同门参与这样重大的活动。”左贺说道,“不过,我可以跟着你,当你的打手。”   说完,他又将包里的书给取了出来,“这些是我在就近的书店里借的,初步筛选过了,看看,有没有用。”   书依次摆在了桌子上,陈鹤年看了看书名:“《姜朝秘史》,《姜朝那些事儿》,《姜武王之死》,《姜高祖:五年辉煌》。”   “姜高祖?”   左贺回答:“姜高祖,又被称为姜武文王,就是前辈说的那位,姜朝唯一的异姓王。”   陈鹤年拿起了那本《姜高祖:五年辉煌》,他翻开看了看,就知道为什么这本书要取这个名字。   因为姜武文王于林在位时间,一共只有五年。   那是姜朝最风云动荡的时候,朝政不稳,外族侵犯,失去了王和继承人的国家即将陷入污浊不堪的黑暗,但这个局面却被一剑一骑很快终结,那是一位在金戈铁马中厮杀出的君王,五年,铸造姜朝荣光,书写了一部短暂而璀璨的铁血史册。   ——序言。   书上说:   姜武文王在位时,先后发动了两场战争,其中一次由他亲征,这两次仗将‘马背上的铁血军’北牧人赶回草原,又将他们逼到了秃鹫长栖的大荒漠,姜武文王执政期间,姜朝的版图扩展到了最大,曾经一直觊觎边疆的北牧君主霍日·雅图舍弃尊严,奔赴姜朝请罪,两国签订和平条约,北牧自此成为了姜朝的附属国,边疆战事彻底平息,姜武文王在军事上有独到的狠辣,在治国律法上却又有着亲民的仁慈,这是他与上一位君王姜武王最大的区别,在战争结束,他主张轻徭薄赋,士卒还乡,重农通商,一年之后,姜朝在他的政策下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   姜武文王本是奴隶出生,前半生在宫庭为奴,后半生在军营战场为兵,这样一个从压迫中扛起刀刃的人,他的仁慈或许源自于发现他重用他的伯乐——姜朝太子姜鹤年。   姜朝历史上对于这位太子的记载不多,他也不是一位多么出众的太子,姜鹤年是王后所出,两岁便封为太子,十四岁参政,在姜武王的培养下,是位公认的贤明太子,大王亲自为继承人培养亲信,极其看重,他太子的地位无人可撼动,若是没有早逝,他是命定的下一位君王,但他没有姜武文王的狠厉,是他登基,姜朝将无法走向顶峰。   但若是他,或许姜朝会延续更久。   因为姜武文王继位五年后,暴毙于昆南山,他没有后代,继位者是他挑选的宗室子弟,他的政策奠定了五十年繁华盛世,但是他的继承人并没有守住姜朝江山,北牧族卷土重来,政党割裂,最终,姜朝覆灭,由北朝取代。   “姜朝太子姜鹤年,于28岁逝世,他……他并不是自然死亡。”左贺手里正拿着那本《姜朝秘史》,他顿了顿,说出书上提取的信息,“正史上给出的死因是,他死于邪术,是被胞妹昭平公主和大祭司赵阴阳联合所害。”   “昭平公主——姜皖,和太子姜鹤年一样都是王后所出,她曾被称作是铁甲公主,上过战场,打过胜仗,但是却在姜武王病重时,残害太子,发动宫变,后来宫变失败,她认罪自刎伏诛,享年26岁。”   姜皖,一样的名字,说完,左贺看向了这个拿着书的十六岁姑娘。   “看我干什么?”姜皖并不意外,“这段历史我早就听过了,同名同姓而已,没见过么?”   “我只是觉得奇怪。”左贺说道:“史书上说,这位昭平公主和太子姜鹤年是同胞兄妹,从小关系亲密,公主想要从军,也是太子说服姜武王,才让她奔赴战场,后来,她怎么会杀死自己的亲兄?她也想称王?”   “谁知道呢?”姜皖说,“历史这样记载,能说明一点,她确实是个失败者,姜鹤年也是失败者,赢的,只有姜武文王。”   “太子身死,另一位王子姜礼被朝臣推上王位,朝堂还未稳定,但这时,还是将军的姜武文王在稳固边疆之后,不报回京,先太子一党为其开道,他率领十万骑兵围住了京城,逼迫姜礼退位,姜礼被幽禁,生死不明,至此,由姜武文王摄政处理朝政。”姜皖说:“不过这姜武文王乃是后人为其加谥,书上好像没有记载他正式称王的日期。”   《姜高祖:五年辉煌》中记载,在姜武文王成王之前,大祭司赵阴阳就见天出意象,感知预言,双龙争霸,其一为断首龙,难承王命,其二为潜龙,将由天授命,成为新王。   那时,大王大臣都觉得,姜鹤年太子是那条潜龙。   直到大王病危,姜鹤年被害,新王现世,才真正诠释了这个预言,大祭司赵阴阳在牢狱中含笑而亡。   然,姜武文王于林却步了太子姜鹤年后路,为邪术所害,暴毙而亡。   “邪术……”陈鹤年合上了书,“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使邪术?”   这本书里,记载了姜武文王短暂的一生里所造就的功绩,他不怕死,敢深入敌军腹部,他不缺能力,能以少胜多,取下敌将首级,他是一个受称赞的君主,贤明,英勇,文武双全,是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他带领了姜朝走向辉煌,奠定了五十多年的家国繁荣。   千年来的称赞,这样的功绩,他死后必定成圣,从此脱离地府和凡世,是玄门一生追求的“仙”。   可他却成了一只鬼,丑陋,可怕,连自己的前生都不记得。   “自然是因为执念,人死后不肯脱离人世,像它这样级别的鬼,阴差也不敢收了它。”姜皖说,她手里拿的正是《姜武文王之死》,她说:“姜武文王在国家最繁华的时候投身邪术,放在那时候,大部分的君王应该是为求得长生,但这位大王不是,书上说,宫廷的仆役偶然撞见大王割腕取血,瘦弱枯槁,他并没有珍惜自己的身体,这里面又提及了那位姜太子,后人想要扒开这位大王的秘事,却只保存了一类书信,是他在边疆传递给太子的,每月都会寄出一封,但他的每一封信都只有四个字。”   书上印着一张黑白的图画,模糊的写着:   ——君安,甚念。   “太子早逝,死于公主和祭司联合的邪术,但是他回京之后,公主与祭司已伏诛,姜鹤年太子的遗体也不知所踪,姜武文王一直费心查询,那么他的执念,会不会是为了寻求挚友死亡的真相?”   “你那本是野史。”左贺不能理解,“一代君王,定然是将国放在最前面,岂会如此轻率?”   “可姜武文王登基后就在宗室里挑选出自己认为合格的继承人,他用五年的时间稳定了整个姜朝。”姜皖回道:“在姜武文王死后,书上说他是葬在了昆南山,但是陈老板,你去过那里么?你是在哪里和鬼结的契?”   “不是,昆南山下那座帝王陵里葬的不是他。”陈鹤年肯定地说。   姜皖道:“如果葬在那里的不是姜武文王,那又会是谁?难不成是姜太子?”   陈鹤年沉默了一会儿,眼睛在姜高祖三个字上转了一圈,他说:“去火车站买去昆南的火车票。”他说:“去了,扒开棺材板看看,不就知道是谁了?” 第58章 姜王墓(一) “姜武文王爱姜鹤年,并……   书上说, 姜武文王驾崩,天下同悲,是由后人将其葬在昆南山的帝王陵, 但是至今,好奇这位君王这段历史的学者团队们,都未能从这座大山里把他的墓给挖出来,渐渐的人们便觉得这是姜氏后人放出的一个假消息,又或者,王的死另有蹊跷。   现在,帝王陵还是被牛鼻子老道们给挖了出来,但那不是姜武文王的棺椁,这点, 陈鹤年最清楚,他与鬼结了鬼契,鬼才会脱离自己的肉身,它寄生在他的身体里,行走人间,不受人间的阳气影响。   而于林的尸体应该埋葬在他的故乡,东皮村的那座大山上。   东皮村……   陈鹤年恍惚了片刻,脑袋里还有些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瘴气密布的大山,邪气重重。   忽地, 他瞳孔猛地一缩。   陈鹤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爷爷曾经说,守护那座山是陈家人的命, 流着陈家的血就是在这片土地扎了根。   那山里仿佛藏着值得牺牲生命的秘密,所以爷爷和陈家代代子孙,他们都失去了生的机会,只能和东皮村一起陪葬。   爷爷到死都不知道他要守着的是什么, 只是一座山?不可能只是一座山,那座山的风水再好,也不会叫一族人拼上性命。   陈家祖上有从道之人,他们也许曾为朝廷效命,守的是山里的墓,守的是姜武文王!   爷爷死时,既放不下他,也愧对祖辈,但陈家并没有食言,那座墓尚且完好,还没有人打搅他的安宁,而陈鹤年,还恰好把姜武文王本尊给顺走了。   姜武文王,这个孤傲又有仁义的帝王,他很神秘,就算是千年前的秘密,陈鹤年也要把他扒个干净。   左贺对昆南山的了解比他们要多,正统和民间术士集结在一起,已经定好了日子,陈鹤年买好了车票,打算提前两天赶过去。   左贺说,那里的阵仗很大,有经验的老人监测风水,断定那座墓有养出只尸僵的条件,他们要阻止一只千年大僵的出现。   鲜少有存活千年的鬼与僵,此类邪物多半被雷劈死或者成鬼仙去了,贸然出现人间,就会成为祸乱。   恰好,陈鹤年比较走运,那些道士并不知道于林这号鬼的存在,周羡之赶在他们的前头,东皮村的那场大火只烧出一个太阴之体。   此次远行让陈鹤年多了更多烦恼,鬼要先严实地藏在他的身体里,老道士的鼻子很灵,不能让他们闻见鬼的气息。   陈鹤年需要想些新招。   左贺时常会出去,买菜办事,借书还书,他们三人都快把这个朝代有权威的史料都翻了一个遍,看多了也就觉得无聊了,这个姜武文王太干净,除了他的功绩,别的无甚记载,就连他是用邪术也寥寥无几,为何会说暴毙,因为他死得太突然,宗室未曾探望就已盖棺哀悼。   早逝,就是他唯一的污点。   “史书哪有野史好看。”姜皖说,“我找到了一个新奇的说法,似乎还很有道理。”   “说说看。”陈鹤年抬起头,他在这事上消耗了很多耐心,是的,他想知道更多。   姜皖笑了笑:“你若是姜鹤年的转世,那么……他变成鬼缠着你也不是没有缘由,一个人在意另一个人,甚至能放弃自己得到的一切,这是爱。”   “姜武文王爱姜鹤年,并且是深爱着,而姜鹤年也同样深爱着他。”   陈鹤年听了,面无表情,他眼睛都没有眨一次,既不恼羞成怒也没有被感动,这让姜皖有些失望。   “你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姜皖问。   “很显然。”左贺有点严肃地说:“他是这么认为的,我也是,你不觉得这样的说法是对先人的不敬么?”   “你是个阳刚的男人。”姜皖这样形容左贺,但是看向陈鹤年时说,“而你可是太阴之体,你又不是个阳刚的男人。”   “这就是你的发现?”陈鹤年对她的形容不太满意,反讽着说。   “姜姑娘,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左贺说,“性情和体质无关。”   “先听我说完!我会这么说自然有我的依据,女人可比男人要敏锐。”姜皖撇撇嘴,“你们心里一定在想,这是两个男人对么?但古时候不就有龙阳之好,分桃之谊这样的说法么?两个男人私底下处一处又不会咋样。”   “古代皇室,宗室一向在乎子嗣,而且固执地要有个儿子,但是姜太子和姜武文王生前都未曾娶妻,在那时候十七岁就养娃娃的情况下,你们不觉得古怪么?男人唯一不会说谎的地方就是下半身,难道你们要说,这个两个人都不举吗?”   “你。”左贺反驳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也许他们是忙于家国政事,无心男女情色。”   “各朝帝王和臣子,哪个不忙?有史料说,姜武王让姜太子选妃,结果姜太子呢,隔天就去请罪,他跪了一天一夜,跪到姜武王心软这事才肯作罢。”   “而姜武文王登基以后,未曾开设后宫,试图开枝散叶,要么不举,要么单纯不爱女人,爱的是男人,有些学者就是这么猜的。”姜皖的理由条条列出来,“况且,史书上还将姜太子定义为姜武文王的伯乐,是他大力举荐的姜武文王,甚至还给了他调动军权的能力,让他有称王的资本,作为一个继承人,这不是蠢自然就是爱。”   “陈老板,你以为是哪一种?”   陈鹤年是皱着眉在听的,他唇齿紧闭,当然不会说第一种,哪怕是前生,“他”也绝对和蠢沾不上边,至于爱,他并没有被姜皖说服,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当然,这些可能是一些无端猜测,但是有一点,足以证实我的猜想。”姜皖贴近陈鹤年,眼睛是仿佛看破一切的精明:“因为鬼,它爱上了人。”   “鬼喜欢你,陈老板,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陈鹤年淡淡说:“鬼都喜欢我。”   “这可不是一种喜欢。”姜皖笑了起来:“你说的喜欢,是不会中情蛊的。”   “那可是情蛊,自然是感情啊,在雨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一人一鬼很不对劲,还以为你们早就暗中玩朋友了,结果,陈老板怎么还一副身在局外的感觉?”   “陈老板,你自己知道什么是喜欢么?又不是喜欢一道菜的喜欢。”   “是爱情,有性.欲的爱情。”   “爱情?”陈鹤年的眉头皱起了小沟壑,他评价:“胡言乱语。”   姜皖依然坚持,甚至眼睛里都写着自信两个字:“如果我是一只鬼,我一定会拼了命把你吃进嘴里。”   “道门忧心千年大僵现世,正因为这种级别的邪物,不论生前是将军,皇帝,还是医者仁心的大夫,死了,就只剩下最低级的欲望,鬼越强,欲望就越强,它不吃你,不就是图别的么?陈老板,你觉得它还能图什么呢?”   陈鹤年没立即回应,她又接着笑:“我当陈老板心里有谱呢,结果是完全不知道?”   “那你可要小心了,因爱生恨求而不得,万一哪天你被吃了都不知道,怎么吃,谁吃谁,可有很多说法。”   陈鹤年没动静,左贺先坐不住了,他严肃地睁大眼睛对陈鹤年说:“男人和男人尚且可以容忍,但是人鬼殊途,鬼和人越界,这样是不对的,不要让鬼吸了你的精气,会损阳寿,危及你的阳寿。”   “这话就说错了。”姜皖反驳,“他是太阴之体,阴气越盛越厉害,没准,还能合修,对哪一方都是好事一桩啊,我没说错吧?”   左贺愣了一会儿,因为姜皖没有说错,但他依然露出不赞同的眼神:“虽然是这个理,但是至今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很难让人放心。”   “要你放心什么?”陈鹤年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们都在胡讲些什么?说的是姜武文王的事,是邪术和他的墓穴,你们都扯到哪里去了?”   姜皖接话:“当然啦,最重要的还是要看陈老板你自己喜不喜欢了。”   陈鹤年站了起来,瞪着她:“闲得话就去掰菜叶子吧。”说完,他上楼去了。   姜皖看着他的背影,嘻嘻一声:“看样子,鬼也不是单相思嘛。”   “你又是从何得出的结论?”左贺问。   “你跟在旁边也有一点时间了,还不了解他么?”姜皖深有体会地说:“如果我说错了,他一定是面无表情地冷笑,把我看成一只跳脚的猴子,直到我自己发现我是个笑话,然后再呵呵一声,嘲笑我,安静地看我出丑。”   左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反驳。   是的,因为她说得很对,陈鹤年确实会这么干。   但姜皖也没有去摘菜叶子,她抽空去书店借了两本爱情小说,在陈鹤年没有回房间的时候摆在他的面前,她叫他去读一读,省得对感情一窍不通。   陈鹤年赏了她一个白眼,他当然不会看,姜皖也没有催着他去看,但他还是发了脾气,唯一的受害者是小白,他克扣了生肉,不允许左贺再花这一份钱。   小白委屈地用头蹭他的手,但被陈鹤年无情的用手指弹开了,姜皖已经清楚知道他的心硬,失去了唯一的休闲活动,她只能出去自己弄钱买肉回来。   这下,陈鹤年就觉得清静舒服了。   他不是对姜皖有意见,他是对她的脑子有意见,这几天他们三个都没有出去接活儿,是在为去昆明山做准备,陈鹤年会在闲下来的时候用鸡血和墨斗染一遍他的红线,僵尸就怕这个,还有糯米,也装了几小袋,挂在每个人的腰带下。   陈鹤年不想闲下来,因为姜皖说的话实实在在的影响到了他,他有些别扭,想不明白的时候就只能解决掉让他别扭的源头。   晚上,鬼再想抱他的时候,就被他拒绝了。   再抱,他一想,就会起鸡皮疙瘩。   鬼当时木楞一下,停在床边沉默了五分钟,才移过头来问他,问他为什么。   “你是个男人,我也是男人。”陈鹤年是这样说的,“我们不能在床上抱着。”   “为什么不能?”鬼说,“可以抱的。”   陈鹤年回答:“这样不对。”   “不。”鬼回,“是对的。”   陈鹤年没想它会这么回,鬼又接着说:“书上是这么写的。”   “书?”陈鹤年说,“你看了书?”   他转头一想,惊讶地问:“楼下桌上的两本书?”   “是。”鬼点头,“我还没办法认全,但能看懂一些。”   “他们可以,我们也可以。”   “我爱你,你也爱我,不是么?”   鬼凝重地低下头颅,它并不是很会说话,断断续续,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我不知道,所以说错了,我爱你,不是喜欢,喜欢好像有很多,很轻浮,所以是爱,是我所有的东西,也是属于你,我想要给你的。”   陈鹤年沉默了片刻,说道:“那是本坏书,你不应该看,也不应该学的。”   鬼声音突然有些冷:“那我是只坏鬼。”   “我能抱了么?”   “你……”   陈鹤年眼睛转了转,重新把鬼看了一遍,他并没有因为这些矫揉造作又酸涩的东西而跳脚,反而说:“你似乎,很能学东西。”   鬼点头。   陈鹤年原本干巴又沉默的表情消失了,他还有点高兴:“那我接下说的,你能不能做到?”   “如果你做到了,我就可以满足你,和之前一样。”   鬼凝望着他,已经在等他把前提说出来。   “我要你隐藏掉你的气息,就像,人屏住呼吸,像我一样。”陈鹤年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不再吐息,他张开着手,从头到脚敞亮地装进了鬼的眼睛里,他盯着它,就这样持续了五秒。   人不再呼吸就没了人气,但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鬼能听见那些声音。   鬼随着他的动作,视线一点点偏移,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   陈鹤年走到它的面前,捏住了它的两根手指,慢慢揉了揉。   “我要你像我一样,不要让我闻到你的气味儿。”他下令般,微笑刻在了他的嘴角:“开始做吧。”   让它隐藏气息,就跟让凶鬼不再行凶一样苛刻,大鬼从不需要隐藏,它们更喜欢用余威震慑一方,这是它们不屈服的天性。   “你一定可以做到,你还没有让我失望过。”   陈鹤年的声音传进它的耳朵里,咬字时翘起来的音色,很愉悦,它喜欢这样的声音。   显而易见的,鬼在按他说的做,最先变化的是鬼的身躯,它在缩小,像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从大片大片变成虚虚的一缕。   它最后那些晃悠的影子围着陈鹤年的身上绕了一圈,然后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房间里的温度很快正常,陈鹤年没有闻见它的味道,但这不是陈鹤年想要的,他说,“但我还想听你说话,别人听不见,只有你和我,你明白么?”   他说完,后背立即有东西黏了上来,陈鹤年猜它听懂了。   它像只扁平的水母,还有很多能吸附的短触手,贴在陈鹤年的后背上,扎根在他的脊梁里,从他后背看并不明显,接着,一根触手在他的衣服下游走,慢慢穿过衣袖。   鬼并没有散发出自己的气息,这根触手成了它的主体,它灵动又灵活,从陈鹤年手腕处钻出来,冒出短短的一截。   陈鹤年注意到这一点,他低下头去看,触手将它的顶端伸出来,蜿蜒成巧妙的一条弧线,随后,就主动触碰到了他的指尖,一瞬间,他听到了那个深沉的声音。   “是我。”   “我能听见你,你能听见我。”   是的,陈鹤年清晰地听见了,在他脑海里回荡着,他阖了阖眼,片刻,抿着的嘴唇翘起清晰的弧度,满意地叹息起:“很好,很好……” 第59章 姜王墓(二) “是太阴之体,自然没得……   昆南山是个好地方。   帝王陵承载龙运, 尤为看重风水,龙穴砂水无美不定,形势理气诸吉齐全, 昆南山正是符合要求的宝地,如今人们还在山脚建了一座道观,香火旺盛,供普通人参观祈福。   但是要想往山更里头走就会被阻拦,上面的地势并不好走,山密水深,料峭难行,最重要的,是那里的风水养的不只有人, 还有鬼灵精怪,晚上跑过去,撞上什么,可是要倒霉的。   陈鹤年提着箱子上了绿皮火车,火车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种出行工具,买上火车的票容易,但是买一张座票就很难,没有座位,就能只能站在挤在过道的空隙里, 狭窄的空间里有烟味儿,皮革味, 有人吐了还有股饭嗖味儿,那是比鬼要可怕的噩梦。   好在左贺有人脉,他托了当地的师兄们,给他换来的三张卧铺票, 在车上了躺上一天一夜就到津南,饿了吃几口泡面,下火车后再转车,就能走到山脚。   道观里有一尊高大的观音像,它是南派道士用来震慑山中精怪的灵石,这里的景色和道观的名气总会吸引很多人来参拜,形形色色的人流来回不断,陈鹤年呼吸的每一口气里头都沾上了人味儿,这让他蹙起了眉头,他果然还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同的面孔,丑的,美的,声音吵得和拉锯一样。   进去还要门票,这才是万分可恶的,左贺来时就做了些准备,道观里有一处私门,那才是通往昆南山的大门,他本想去找观里招待客人的主持,却不想先遇见了熟人。   “左小师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迎面走来两个背着木剑的白衣男人,他们快步围上来,穿得像是道观里的师父,年轻,但是年纪要更大些,其中一个开口说:“历练的子弟可是不能这段日子里和本门汇合的,快走吧,不要让我向师门告状哦。”   左贺模样很急:“我来是有要事,需要上山,二位师兄,烦请帮我一个忙。”   “比历练这件事还要重要?”   “是。”   “我们明白了。”这两个南派子弟脸色立即变了,招呼道:“快随我来。”   他们说:“还好今天是我们俩负责在此处值守,要是换作北派的人,你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念你年纪小,通融你这一次,但万不能闯出祸事来知道么?”   左贺点头:“我心中有数,二位师兄放心。”   他们将陈鹤年三人领到了一处墙院底下。   “我们自然对你放心。”说完,又看了一眼陈鹤年和姜皖,没有多说,用钥匙将门锁打开:“从扇门进去,沿着石阶走,一直到搭着白色棚子的地方,山门弟子都在那里,还有别派弟子,除了南北两派和天阴派,大师父禁止旁门上山,你上去之后切记小心,第一时间你要先找大师父,不得自己私自行动。”   “我师父也在?”   “自然。”说完,他拍了拍左贺的肩膀:“小师弟,一定保护好自己。”   “我明白了,多谢二位师兄。”左贺和和气气地向他们道了谢,等陈鹤年三人出了这道门,他们又将门重新锁上了。   墙围之外,是重叠的高坡和大树,有一条被树群掩藏的台阶,再往远处看,是山中冒出的迷雾,地势高得像中间被捅穿了好几个大坑,往下看的时候,只有白蒙蒙的一片,瞧不见底。   左贺说:“不用半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到那里。”   “我们真要和那帮子人碰面?”姜皖抢先一步,将脚踩在台阶上,从高处看着两人,还没往上走。   左贺抬头:“不然?”   姜皖晃了晃两根手指,像小人一样从空气上走过:“我想的是,我们自己找到那座墓,然后悄悄下去,扒了那棺材以后,再悄悄出来。”   “不可。”左贺沉着眉头拒绝:“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得先和山门的人会合,一同下墓。”   “陈老板,你觉得呢?”姜皖只好去问陈鹤年,她说:“我倒是不在乎这些,主要是陈老板啊,他躲了这么久,现在冒出来,我都怕那些眼红嘴馋的人把他扒干了,先死在墓外边。”   左贺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说:“有山门的人在,他不会有事。”   姜皖哼了句:“正统道门里的小人又不是少数。”   “我出自南派,自然知道我山门中人是何性情,我师父也在,就算别人不护着,我也会护着。”左贺声音不疾不徐,语调沉稳:“如果走到了害命的地步,我可以保证,我会是先死的那一个,至少在我死前,你不会有事,这是我的责任。”   他立在那里,说完,脸上宁静,像座不动的山峰,但一扭头,就见陈鹤年在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左贺以为他不信,就举手朝天,铿锵有力地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刚才说下的话,决不食言。”   “神经病。”陈鹤年快速回了他三个字,话一吐完就穿过了左贺和姜皖,顺着石阶往山上走去了。   “好吧,看来他已经决定了。”姜皖耸耸肩,笑了一声,转头跟上去,这细长的台阶上一前一后多了三条黑色的影子。   姜王墓的消息传遍了道门,最先发现的是南派山门,所以由他们主持,正统拒绝了民间术士和旁门加入,这对陈鹤年来说是个好消息。   那是一处宽阔的平地,周围依然是高耸的山峰,路面上的杂草已经被清理干净,由人踩出了好几条路,平整的草地上搭起了白帐篷,大多数弟子身上穿着白色的道袍,匆匆一眼,还以为是飘起来的白幡。   南派弟子多半背后配剑,北派弟子手里则挂着一串墨色的宝珠,剩下的带着黑纱的弟子就是天阴派的人。   只有三派,但这里弟子依然很多,乌泱泱的人聚在一起,但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上来三个人,他们还在争吵,推推搡搡的,没有动真家伙,而是拿肩膀撞人。   他们中间仿佛隔了一条汉江,其实是在争夺一个罐子。   黑纱弟子道:“明明是合力捉的,凭什么直接纳入你正统门下?我们众弟子就没出力么?”   白衣道士回:“大师父嘱咐过了,压鬼阵已封,谁都没有权力把它打开,这不是属于谁的问题,如若不满,可等众师父商议完出来定夺。”   “你们就是拿正统压人!好生威风!”   黑纱弟子赤红着脸,还有争论,而那正统的弟子个个面若冷霜,不理人,也不把东西交出去。   两方争吵的都是些年轻弟子,能主事的并不在这里,陈鹤年猜是在远处的帐篷里。   那是个瓷罐,上面绑着一层红布,放在两类人群中间的地面上,陈鹤年瞥了一眼,止步了,特意站得远远的,在棵树下靠着。   “不过去?”左贺问。   陈鹤年点头,“等他们吵完再说。”   “平常不会这样的,天阴派的弟子,学习鬼道阴术,你应该避着点。”左贺说,“他们对鬼的气息也很敏感,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把鬼放出来。”   陈鹤年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我有这么蠢?”   左贺疑惑地说:“不是你把鬼放出来了么?那为什么我会闻到一股阴气?”   陈鹤年呵呵一笑,“说明你鼻子比那些人要灵。”   姜皖提醒他:“我也闻到了,不过是在前面。”她朝那些人中央一指。   左贺一点便通,“是那个罐子!”   “糟糕!”他当即上前大喊一声,“诸位师兄,小心!里面的鬼要解封了!”   他这一喊,弟子们立即看向他,来不及说上二话,就听见咔嚓一声,罐子的表面出现了裂纹,嘭——它直接炸开了!   小小的罐身中冒出了一大股白雾。   “清心咒!”有弟子喊了句,他们身处阴雾之中,掐住手指,屏住呼吸,在心里默念道咒。   陈鹤年看着那团白雾覆盖了百米范围,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出,那罐子是个通俗的用来封鬼的容器,在顶层贴了一张阵符,放在屋中深处角落,日长夜久就可以将其中邪物炼化,但是那符纸特殊,是万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的,他们争吵时没人注意到这个错误。   错误就会引发后果,那罐中的鬼成功逃了出来。   恰好现在太阳当空,鬼不想被阳气烧损阴修,就得附身到人体里,只见,那大雾以最快的速度缩聚,直接钻进了最近的黑纱子弟鼻喉里。   黑纱弟子的腰被雾气压弯,最后一点雾尾被他吸进去之后,他猛地弹直,这被附身的人顿时变得两眼通红,双手灰白,骨头还在咯吱地响。   “是鬼上身。”其它弟子大喊,“先控制他!”   南派弟子取下木剑,对准那被附身的人,正阳之法能克阴鬼,但他们不能伤了被附身的人,前面的弟子持剑横拍之,击打其下腹和后背。   北派弟子撒出黑珠,跟子弹一样朝阴鬼弹了过去,各门各派都拿出法器,但阴鬼操控了人体,动作变得极快,先是掀飞了离自己最近的同门,再转身跑走。   陈鹤年于树下倏地站了起来。   因为那阴鬼忽视了其他人,是直接奔着他来的。   好一只贪心的鬼,若它挟持弟子遁入山林中,尚且还能苟活一些时间,可它却主动找上了陈鹤年。   那些弟子总算冷静下来,拿出自己的本事,一根绳子甩过去,捆住了阴鬼的双脚,四五个一起拉,将它占有的身体绊倒,但是阴鬼和陈鹤年的距离已经够了。   阴鬼从那弟子的身体里又钻了出来,简直是胆大包天,当它的狰狞面貌出现在陈鹤年的面前时,它的目的也赤裸裸地摆在众人面前。   它想上陈鹤年的身。   陈鹤年手里已经悄然捏住了一根针,但是他没有动,因为根本不需要他动,左贺沉稳的一张脸挡在陈鹤年的面前,他跨了一步,站在最前头,手里操持着木剑,底盘稳稳地扎在地上,手很稳,一剑劈进鬼的脑门上。   而阴鬼的头却分裂成两半,它不是血淋淋的,只是一团雾,和那山间的云障是一体的。   但这点本事并不够,它远不及那些凶鬼来得厉害,左贺一扭身,手中的符就要朝它身上盖过去,但是陈鹤年给了他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让他花了几秒的时间去理解。   陈鹤年抬起了他的手指,左贺看见了,他和姜皖站在陈鹤年的两侧,像个三角囚笼,阴鬼的幻想未得逞就先成了困兽。   而在众人眼中,他们只看见了左贺的背影,随后,那只阴鬼痛得嘶吼一声,影子一晃落到了地上,它的额头上还有一点银光。   一根针稳稳扎在了它头顶,红线直接将它捆了起来。   陈鹤年事不关己地吹了口气,又靠在树上去了,他们三个平静地看着地上的鬼,谁也没开口说话。   “没事吧?”领头的弟子跑过来问,他们摇头。   “小师弟,怎么会是你?”南派的弟子认出了左贺,“我刚刚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左贺只是询问道:“诸位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们各派弟子清理山中邪祟时抓起来的各种小鬼,大师父用阵法一起封了起来,不成想,鬼在这里面黑吃黑,最后变成了一只闹事的阴鬼,我们处置不当,倒是让师弟你见笑了。”   左贺偏过脑袋,指向陈鹤年:“你们该向他道歉,那只鬼差点害了他。”   “这位兄弟,让你受惊了,抱歉。”那些弟子说一不二,立即朝陈鹤年齐刷刷地鞠了一躬。   陈鹤年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出,他扭回头,不搭话。   被阴鬼附了身的黑煞弟子也已清醒,在一旁上吐下泻,他们这派的人也低着头过来道了歉。   阴鬼还被针扎在地上,在树荫底下挣扎不出,南派弟子说道:“小师弟,你手法又精进了,这是大师父教你的新招?”   左贺咳嗽一声,不想受这个赞誉,只问:“这鬼如何处理?”   南派弟子答:“等大师父出来处置。”   后方弟子喊道:“大师父他来了!”   人未见,本事先现,这是个怪威风的人,一道金光如同剑影一般,直接刺过来,晃花众人眼睛,这剑影稳稳地扎进了阴鬼的身体里,跟火刑一般,它被炙烤,像摊水被火烤成了气,哀嚎一声,灭了。   这是南派绝学中的剑意,出招的正是南派弟子口中的大师父,也是左贺的师父永建,他穿着一身黄衣道袍,腰间挂着个木葫芦,大步走来。   左贺离开上前将针给拾了起来,反手就扎在后背的包袱上。   弟子们一下静了声,接着,白帐篷里走出来三个人,年龄至少是中年,老成的步态不紧不慢。   “丢人现眼。”一个提着铁剑的中年女人如是说,黑纱弟子弯身道:“师父,弟子知错了。”   女人叹了口气:“我弟子被那鬼迷了心窍,让你们看笑话了。”   扛着宽刀的男人顿时大笑起,“确实丢人呐,还好我不收徒弟,免得以后老脸都保不住。”   “不过,这些弟子也不算太差劲,一只阴鬼,至少解决了。”他深谙的眼睛一瞥,扫向陈鹤年,“你是三阴手的徒弟吧?”   陈鹤年有点意外,他还没报上家门,却被对面直接说了出来。   “都组队巡山去,不要在这里偷懒。”永建师父立即挥手驱赶了那些看热闹的弟子。   既然被男人点到,陈鹤年也没法躲躲藏藏,抬起眼,“前辈。”他朝着这些道上的名人,躬下腰比较有礼貌地喊了一声。   那个女人轻轻一笑:“是太阴之体,自然没得错。”   “瞧瞧,那老鳖三平日里做贼似的,倒收了个俏徒弟。”这个女人走到陈鹤年面前,“小师侄,我是天阴派的掌门,胡不孙,我认识你师父,也是个熟人,不必怕生。”   宽刀男人呵呵一声:“好他个三阴手,原来这太阴之体是被给他抢了去,让我们这群人败兴而归!果然啊,什么好东西都得是他第一个拿了去。”   “怎么说话的?”永建师父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笑道:“人情我还是晓得的,小子,你也不用怕,这里的人,没谁会对你下手的,除了这个胡不孙,她阴法了得,你可得避着点。”   “王老三!别脱裤子在这里放狗屁,老娘我还会觊觎一个小娃娃不成?”胡不孙可不乐意,瞪了他一眼,“大家也都这么熟了,芝麻和西瓜咱还是能分得清的,永建师父,北派主事没来,那自然是你做主,这小娃娃,谁来管?”   “当然是我。”永建师父回道:“去去去,你们都管自己的弟子去,下面的事咱也商定好了,我现在要处理家事了。”   “这也能算是家事?”王老三说他不仗义,在这里抢人情,但永建师父却说:“我的徒弟和他的兄弟,自然是家事。”   左贺喊了声:“师父。”   永建师父走过来,走到了陈鹤年和左贺的中间,“你们几个,跟我走吧,先去那亭子里坐一坐。”   他指了路,不算太远。   陈鹤年看出来了,南派的主持是这个有辈分的道士,三派中握着决定权的人是他。   “多大了?”永建师父问他。   “十八了。”他回。   “叫什么名字啊?”   “陈鹤年。”   永建师父却眉头一皱:“你娘难道姓陈?”   “不是。”他回。   永建师父狐疑地扫了他一眼,又问道:“你真不是周羡之的儿子?”   陈鹤年愣了一会儿:“当然不是。”   “好吧。”永建师父拍了下大腿,表情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是也好,我也觉得,那小子娶不到什么水灵的姑娘,也生不出来你们这么标志的兄妹俩。”   “那……妹妹叫什么名字啊?”他看向姜皖。   “我不是他妹妹。”姜皖说:“我姓姜。”   “你姓姜?”永建哈哈一笑:“一个姓姜一个姓陈,那真是怪了,你不是周羡之的徒弟?”   “不是,只是朋友。”姜皖说。   “只是朋友……”永建师父眼珠一转,摸了摸下巴的胡子,哎呀一声,“好啊,连控鬼术都出来了。”   姜皖笑容一僵。   “你们年轻人真是八道汇集,比我年轻的时候还热闹。”他接着说:“只是你师父也没给我通过信,我不知道你会过来,那臭小子把徒弟养得不算差,你既然来了,我就得照顾你。”   “你师父以前是我师弟,叫我声师伯,你不会亏的。”永建师父说完就坐正了,等着陈鹤年喊他。   “师伯。”陈鹤年唤了声,永建师父笑着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站起来,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左贺的头顶:“傻徒弟,下去两个月,还学会交朋友了?”   左贺摸了摸脑袋,点头:“是。”   “那你怎么不传信给我?”永建师父瞪了他一眼:“你见到你师叔了?”   “是。”左贺回答,“但是我没有打搅他,也不好打搅您,师父不是说过,这些陈年旧事不得宣之于口。”   “一根筋。”永建师父指了指他,叹了口气,扭头冲陈鹤年亲近地喊道:“鹤年啊,你体质特殊,此次来,你是打算下墓么?”   陈鹤年点头。   “我不想你下墓。”永建师父说,“我能拦住你么?”   陈鹤年摇头,他说:“你如果了解我师父,就更容易认识我。”   “墓下的东西不简单。”永建师父警告他,“要是局势没有控制,你最为危险。”   “我知道。”陈鹤年说。   “那我还能说什么,有师父就有徒弟,一个死德性。”永建师父哼了声,“你们吃饭了么?离午饭的时间还差着呢,傻徒弟,带他们去那个棚子里吃点东西吧,我到时候叫人给你们安排住处。”   “去吧。”   说完,他施施然,走了。   陈鹤年盯着他稳健的背影,这人有点自来熟,但陈鹤年并不排斥,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和周羡之有点像。   姜皖说:“你师父是个有本事的人。”   “当然,除了太师父,我师父就是山里最管事的人。”左贺笑着回答,“别太担心,都是自家人。”   “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已经到了,我们不用急。”他带着陈鹤年和姜皖去了一处白棚子里,这是临时搭建的饭棚。   “小师弟!”一抬头,里面就有人朝他们招手,一个白衣道士兴冲冲跑过来,圈住了左贺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小师弟,我就猜到你上山没来得及吃饭,我刚找厨子给你讨了一个肉包子,留在后厨那里热着,没有多的了,你的朋友要是饿了,还有馒头和粥,两个月没见,你都瘦了,正好可以在这里再补一补。”   “记得吃啊。”他拍了拍左贺,然后跑出去了。   这里没什么人,左贺去厨子那里取来了三碗粥,“尝尝,我们山上的青花粥,挺甜的。”   陈鹤年和姜皖都尝了一口,觉得还行,就留了勺子,时不时地搅一下。   “你吃吧。”左贺把包子也取了过来,放在了陈鹤年的面前。   “这是你师兄给你的。”陈鹤年拒绝,“我不要。”   “吃吧。”左贺淡定地喝了一口粥:“如果你师父没有离开南派,你才是那个小师弟,我是师兄,这是师兄应该给师弟的。”   陈鹤年不接,他举着的手就不放下,还一直盯着,是左贺独有的固执。   陈鹤年抿着嘴,白了他一眼:“神经病。”   但他还是接了包子,不客气地咬了一口,肉很多,吃起来有股香味,里头加了点香菇,细嚼慢咽的吞进去,一左一右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有勺子碰着碗的声音,而他的手得拿稳了,才能不让里头的热油流出来。   好吧,当师弟,其实也不错。 第60章 姜王墓(三) “阿兄,你终于来见我了……   在昆南山的日子没他想象中的难熬, 人数齐全已经分不到帐篷,但陈鹤年的住宿的待遇不降反增,他们三个被安排进道观中的僧寮里, 床榻是并列的,除了姜皖一个姑娘有点不太方便之外,没有别的坏处,那里很清净。   白蛇还安静老实地缠在陈鹤年的手腕上,有它在可以驱除蚊虫,不会有虫子半夜来吸他的血。   左贺是南派这一辈最小的弟子,也是永建师父亲传弟子,那山上的师兄们自然是有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里送,凉席蜡烛, 甚至还能挤出干净的毛巾来,亲密的人自然不讲客气,左贺道了谢就一一收下,但是这些东西最后又送到陈鹤年的手里。   陈鹤年也不讲客气,他照单全收,去后院冲了凉澡,他们不用出门干活儿。   吃饭这方面,永建师父会给他们单独开小灶,毕竟陈鹤年一个外人不好挤在那些弟子中间, 山里的厨子做了三菜一汤,就直接送他们的屋子里, 不用出力,闲了他就去财神爷那里上三根香。   三派的年轻弟子们已经将墓穴周边可能存在的邪祟和精怪都清理干净,八月十五将至,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惊扰里头的主人, 先做足下墓的准备,定十五的日子是依据着僵尸的习惯,墓里面如果有僵尸,那这一天阴阳交替,白天将是僵尸最弱的时候,它会等到晚上吸收阴月之精华,在实力最旺盛的时候破墓而出。   古人又不傻,这要真是那姜武文王的墓穴,没准还有活人陪葬呢!到时候就是一只大僵尸带着它的僵尸军团,人又不是铁做的,下墓还可能遇到机关,毒啊,剑啊,都不长眼,磕着碰着都得疼一阵儿,这可是容易将命丢进去的事!   永建师父他们定的计划,是由三个师父,一人带十个弟子,从不同的穴口下去,最后在主墓穴集合。   已是傍晚,已经吃过消食了,那桌子上点着几盏蜡烛,光就稀疏地照在灰白的墙壁和陈鹤年的发梢上。   陈鹤年打算明早把头发扎起来,头发又长了,他可以乘着周羡之不在,偷偷再剪短一点,保持在肩膀往下一点的长发最好。   屋子里的人一点脚步声也没听见,门就直接被推开了。   三人齐刷刷看过去,来的人正是永建师父,他笑嘻嘻地走进来,说道:“都还没休息吧?那我来得还算时候。”   左贺停止画符,起身问:“师父,有什么事么?”   永建师父理直气壮地回答:“没事就来不得了?”   “当然能来。”左贺抹掉了手指上沾到的朱砂,“只是你说多了,会烦的。”   “你烦什么?”永建师父说:“又不是来找你的,回你床上躺着去。”   不是来找左贺的,那就是来找他的,陈鹤年有这个自知之明,他抬眼看去,已经做好了被问话的准备。   永建师父临近说:“鹤年呐,时间还早,聊聊天嘛。”他抽出个木凳子坐下,和善地问道:“和我说说,你是什么年纪跟着你师父的?”   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陈鹤年回答:“六岁。”   “这么小啊……”永建师父歪过头嘟囔,很愁苦的样子:“这个年纪的娃娃又认生又闹腾,可不好带啊,他居然能把小娃娃养大,还能跑能躲的,真是稀奇事儿。”   “你们能吃饱饭么?”永建师父又回过头来问:“这么多年了,他没缺胳膊少腿吧?”   陈鹤年回答:“我师父健在。”   “那就好。”永建师父的问题没完没了的:“那悄悄跟我说一说,这一趟,你师父跟来了么?我不信他真会叫你一个人跑过来,也不怕我把你扣下,是不是悄悄躲在哪里了?”   陈鹤年只是笑笑,“我师父一直是个胆大的人,也敢赌,自然没有什么不敢的。”   “我不信。”永建师父却眉头一皱:“他真没和你说过师徒间的悄悄话?”   陈鹤年摇头。   永建师父哎呀一声,想和他套近乎:“你放心,我又不做对你们有害的事,就是再见见他而已,你就告诉我吧。”   陈鹤年依然摇头。   永建师父不信邪,就一直盯着他,想从他那双染了点火红颜色的眸子里看出点什么。   这时,左贺却开口了:“师父,你就别问了,他就算知道,不想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想,他们师徒两个一定在路上吃过很多苦,自然不会轻信别人,师父,你不要强人所难,师叔要想见你,早就敲响山门了。”   “我是别人么?”永建师父重重拍了下桌子,胡子气愤地撑了起来:“我还不懂这个道理,用得着你把话这么讲出来?两个月了,口才一点也没有长进!”   “算了。”他叹了口气,“是我话多了。”   “不过呢,我可了解你师父,他自然是看重你的。”永建师父告诉陈鹤年,这座墓就是他师父最先发现的,道上的规矩,先到先得。   而周羡之又将这个消息卖给了胡不孙,让胡不孙做中间人,联系了南派的人来处理这件事,这个铁扒皮三阴手当时就提了一个要求,不允许旁门参与,只能由正统和天阴派参与此事。   永建起初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看见陈鹤年时他才明白。   周羡之是在给自己的徒弟铺路,胡不孙欠了他人情他信得过,正统道门谁也不会在表面打太阴之体的主意,而南派又有自己在,这样才能保证陈鹤年不遭道门毒手。   但是周羡之做完这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永建师父讲着讲着又笑了:“你那师父啊,就知道我不会阻扰你,还得帮衬你。”   陈鹤年脸上淡淡的,永建师父也意识到他们并不熟笼,便自个起身走到了门口,用手指点了他们三下,“不说了,你们好好睡吧,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下去之后事事要听我的,不准离开我的视线,知道么?”   陈鹤年答应了,他们三个凑了南派的人头数,作为第一批下去的人,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跟着永建师父往深山里去了。   帝王墓,四扇门,三生一死。   他们已经排除了一扇死门,用土炮儿将三处生门炸开,永建师父的南派会从东面的入口下去,陈鹤年走到的时候看见满地的碎石头,那是在昆南山半身腰的位置,周边的杂草已经割干净,站在门口就能闻见一股泥土味儿。   “下墓最危险的就是启动机关,导致失散单打独斗。”左贺说,“我征求过师父的意见,他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所以,你就打算让我们这样下去?”陈鹤年拽了拽腰上的绳子,没拽动,他的腰上正绑上了一根粗绳,他是绳子的中间段,另外两头分别绑在左贺和姜皖的身上,系了死结,这绳子质量不错,就是粗糙勒得慌,跟系在一起的蚂蚱一样,好别扭,还好他们慢一步下去,不然还要被别人看笑话。   “就这样,咱们走吧。”左贺大步从洞穴里钻进去,绳子猛地拽了陈鹤年一把,差点让他先给里头的人拜一个早年。   陈鹤年埋怨地盯着他,可惜左贺看不见,三个人外加一条绳,挨个走进去,追上队伍的屁股。   左贺走在最前面,手里还拿着一支蜡烛,远远的能看见前面的火光影子打在墙壁上。   永建师父要顾前路,保护他门下的弟子,不可能把心思都放在他们身上,索性就让他们跟在后面走,正所谓前人摘树后人乘凉,陈鹤年还没有挖过谁的坟,等他们从洞口里走进去,过了五十米的距离,脚踩着的泥沙就变成了石板,这石板很厚实,没有空洞的声音。   很快他们就处于墓道里,还算是宽阔的空间,顶上是个弓形,石头砌成的,宽度大概可以容下五个人并肩通行,那石壁上长了青苔,它深藏于大山之中,千年来,已经融为一体。   他们这样子有点像下斗的盗墓贼,但没有他们这样狂妄的盗墓贼,那些南派的弟子跟闭着眼扫雷一样,把地上的砖头的都挨个踩了一遍。   没一会儿,陈鹤年就听见了石头沉下去的声音,有人幸运地踩到了机关,然后是箭射出来的声音,他没看太清,南派弟子肩并肩,靠木剑将两侧射来的飞剑挡开,时间太久,这些箭已经腐朽,就算有毒估计也被溶解了,起不到什么威胁,尤其他们还个个是练家子。   陈鹤年经过的时候,只能看见地上的碎箭头,这条墓道上的机关不多,但是他觉得他们运气并不好,机关少,不太像主墓室该有的待遇。   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下了,他们到了墓穴的门口,如果这不是主墓室,被北派和天阴派的人抢了先,那陈鹤年可就不高兴了,不知怎的,他就想做第一个扒棺的人,不想被别人先看见。   “别走神,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注意周围。”左贺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这墓穴的时候很难靠蛮力砸开,他们只能尝试解机关,左贺想走快点,但是腰上一紧,回头一看,原来是陈鹤年没动。   陈鹤年不承认:“是你走得快。”   他这么说,左贺索性就停在和他两块儿方正石板的位置,像是在等他。   那绳子的长度就那么大,“能快点不?”姜皖催促一声,“说实话这里头还挺瘆人的。”   “确实。”陈鹤年说道:“阴气太重,没准,真有一只僵尸。”   刚说完,他手上的红绳动了,变得很红,陈鹤年第一时间是捂住了自己的手指免得被别人发现,接着,他背上一凉。   他猜是鬼要说话,所以将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插,让触手顺利绕着他的手臂,悄悄圈住了他的一根指头。   鬼沉闷的声音在陈鹤年的脑海中响起,它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陈鹤年觉得有点古怪,不是为别的,是因为鬼的语气,它似乎有点生气,语气里让他闻到了火药味儿。   鬼让他小心,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陈鹤年自然会警惕些,我会小心,他在心里回,可刚一说完,往前走一步,意外就来了。   他的脚底空了,一只脚还没迈出去,支撑力就消失了,他像踩在空气上,猛地开始坠落。   他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儿,像尸体又不尽然,是悄然地出现在墓道中的。   姜皖没反应过来,就被绳子拽着,头朝下跟陈鹤年一起栽了下去,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叫喊出来,两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了左贺一个人身上,一股巨大的力气拉扯他的后背。   左贺本来是朝前看的,他走过一遍,没有担心身后,状况来得突然,没有一点机关提示,他舍弃了蜡烛想要用手抓住石板,但是没抓住,太滑,指甲缝只沾了点泥。   三人一齐掉了下去,只听见一声激烈的喘气,那块石板又飞快地合上了。   远处的墓门机关已经破解,缓缓打开时,里面却是空的,前面的人回头一看,早已不见他们的人影,只有一根滚落在地上的蜡烛。   陈鹤年差点以为自己是跳了山崖,那高度至少有五十米,高空坠落的恐慌会让人的脚抽搐,在落地刹那鬼做了他的肉垫,才没让他摔成肉泥,他像砸在巨形果冻做的床上,弹起来再滚在地上,鬼伸出另外两根触手圈住了姜皖和左贺,在合适的高度将他们丢下去,顺势就将他们身上的绳子给劈断了。   三人一落地就咳嗽起来,这里的空气比上面还要差劲,是腐朽的木头和烂苹果的味道,外加一股潮湿的霉味儿,他们像是踩在一具腐烂的身体上,陈鹤年都怀疑他们要在这里窒息而死。   陈鹤年倒在地上,他先起来拍了拍灰,才去观察周围的环境。   “靠。”姜皖揉了揉她火辣辣烧疼的肚皮:“我腰都差点勒断了,一千年前的机关这么灵活的么?不给人一点反应的机会。”   左贺喘了口气,放缓了呼吸:“至少我们没有分散,这是好事,原来这下面还有一个空间,而且,很大。”   他们抬头去看,像是在山谷下抬头看没有一点光亮的黑夜,他们仿佛掉在了金字塔上,一层层是石头铺得整齐的阶梯,这里有个开阔的空间,像个大墓室。   三人肩并肩一起检查了最边缘的墙壁,上手摸一把,像是青铜做的,墙壁上有明显的凹痕,刻着很多字看不清也看不明白,地上摆着铜人娃娃,他们没有找到棺材。   视线很暗,在这么大范围里,他们不太好找藏在墙壁里的门,也没有摸索到能点燃的东西。   “你熟悉这里么?或者这里的东西,你有认识的么?”陈鹤年悄然去问身上的鬼。   鬼没回答,只是沉默。   姜皖和左贺正搬弄了边缘的物件,这挖坟他们确实不太擅长,姜皖甚至不能将她阿姐叫出来,阴气重得能让鬼发狂。   “别动了。”陈鹤年忽然开口,嘘了一声,问道,“你们听见了么?”   姜皖和左贺停下,同时问道:“听见什么?”   陈鹤年慢慢地挪动脚后跟,他转了一个方向,朝着那里说:“琴声。”   “有人在弹琴,而且,还是一把古琴。”   那声音离他有点远,传到他的耳朵里时,像微风一样拂过湖面,轻柔又舒缓,声音却清晰,琴弦一直被人拨动,手腕很有力量,陈鹤年能想象出一个正在弹琴的人。   姜皖和左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可我们两个没有听见,你不会中了什么毒吧?好多墓室都爱用这一招,让人精神分裂产生幻想。”   陈鹤年回道:“我是没下过斗,但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真的假的,我自然分得清。”   “你们跟我来。”陈鹤年说,他确信琴声是真实存在的,辨别方向之后循着声音走过去,走到尽头,他上去摸了摸,墙壁上恰好有凹进去的一面,那应该是一扇门。   左贺有些惊讶,他立即说:“我去找找有没有机关把门打开。”   “不用了。”陈鹤年却说,“谁会在这墓底下弹琴呢?看来……这座墓的主人已经醒了,并且知道我们来了,我猜,它会自己把门打开的。”   他说完,墙壁上抖落下厚重的灰尘,嘎吱一声,石门自己在推移,门推开之后,一条深长的墓道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时,触手又缠住了他的手指,鬼严肃地对他说:“不要去,危险。”   能让鬼说出危险两个字的,那一定是个千年僵尸没错了,陈鹤年问:“现在都有什么办法能通知永建师父他们么?”   左贺有些苦恼地摇头。   陈鹤年说:“那就没办法了,它主动邀请我们,就不会让我们一直在这里站着的,我们只能自己去看看了。”   触手正紧紧缠在他的手臂上,它这一举动反而让陈鹤年更加好奇,那个僵尸一定是和姜王室有关系的人,他第一个走进去,脚哒哒落地,墓道里的机关自己开始响应,一道道门主动打开,琴声也越来越近,直到一个方正的大堆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是八成是正座墓最开阔的地方,两侧边缘是镂空的像竖起的城墙。   最后一扇门在他们眼前打开。   昏暗之中,石壁上的火油被点燃,火把烧了起来,整整齐齐的点燃了这座墓室,那火最先照亮一双眼睛,那是从促狭的黑暗里迸发出的一抹血红色,竖瞳跟野兽一样,像黑青的一把刀,刺过来,叫人浑身冰凉。   左贺已经取下了自己的剑,那是足够大的威胁,陈鹤年能感受到,连他身上的鬼都开始躁动。   琴声终止,于火光中直起一个高耸的黑影,它有一件宽大的袍子,完全融于阴暗中。   “阿兄。”   “你终于来见我了。”   从它齿缝中挤出一句和千斤石一样沉重的声音,这一声,又好像包含了思念和尖锐的愤怒。 第61章 姜王墓(四) 陈鹤年几乎是扑上去的,……   它叫的人是我。   陈鹤年想, 当他直面这个邪物时,它就像匍匐于山野的黑狼,舔舐着它锋利的冷白牙齿, 那不完全是看猎物的眼神,煞气写在它鲜红的眼珠里,并且只是在看着自己,而他不喜欢这种“特殊”待遇。   这里才是真的主墓室,他们看见了一口已经打开的棺材,那是古时候锻造的铁棺材,整个宽大墓室里没有金光灿灿的珠宝古董,那里只摆放着一架古筝,葬的不是姜武文王, 也不是姜太子。   那它会是谁?   它动了,于是,从那一摊浓墨中走出了一个八尺高的男人,它并不能算是人,穿着玄色衣袍是古人的打扮,披头散发,迈出一步,就发出一阵铜器的响声,它的腰间和脚踝绑着一串密集的铜钱, 那是古老的青铜所造,黑色的边缘带有翡翠的绿, 它出现在火光中时,是个有手有脚的人,只是它的指甲是深黑色,很细, 皮肤像是裂开的一片薄纸,苍白却不朽。   它就是一只僵尸,靠近时,还带来死亡的味道,这种压迫感比他们以往遇到的邪祟都要强,它还能操控这里的墓室机关。   陈鹤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僵尸,对付僵尸,那是道士们才喜欢干的活儿,所以他看向左贺,左贺比他还要紧张,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额头的碎发下已经有了汗水,明明这里阴冷森森。   “为什么要看别人!我不许!”那只僵尸却突然愤怒地吼了一声,连嘴唇都在颤抖,“我在这里!阿兄,你只能看我!”   它吼完,眼睛红得滴血,依然声声质问:“阿兄,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为什么不看着我?我就这么入不了你的眼么!”   它像个咆哮的疯子,陈鹤年皱起眉头看过去,这一看,僵尸又恢复了些许平静,露出崭新的笑容,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那铜钱的声音摇得好吵,这只僵尸也好烦,陈鹤年想。   “它的目标是你。”左贺紧绷的手腕握着木剑,扭身,挡在陈鹤年的面前,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你退后,找机会离开。”   “他说得对。”姜皖说,她猜测出了这只僵尸的身份:“他应该是姜朝王子,姜太子同父异母的弟弟——姜礼,被姜武文王囚禁之后不知所踪的人。”   姜礼……   陈鹤年翻阅书本的时候也没怎么注意这个名字,他在历史上存在的痕迹更微渺。   左贺的身体将陈鹤年严实地挡住,这一举动,直接激怒了那只僵尸。   “你也配?!”   整个墓穴都回荡起它的吼声,如一道惊雷落下,震得人腿发颤。   铜钱的声音一晃而过,一瞬间,僵尸的整张脸就出现在左贺的面前,它太快了,快到左贺刚提起剑就被击中,他瞪大了双眼,一下被击飞到了墙壁上,僵尸的手触碰了他的桃木剑,跟铁一样的指甲差点将他剑挠断,已经留下深深的凹痕,南派的家伙儿最克的就是僵尸,但哪里知道会是这么老的僵尸。   这只僵尸很厉害,非常厉害,并不是他这等小辈有能耐处理的,刚才那一下的冲击太大,他的背很疼,左贺来不及管这些,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他得想想办法。   没了左贺,就成了陈鹤年和这只僵尸面对面,这样近,他直接抓起腰带上的一把糯米甩了出去,那些米洒在僵尸的脸上,但效果什么也没有,陈鹤年只从它脸上看见了一个玩味儿的笑,像是被小猫轻轻挠了一下,不痛不痒,反而是被取悦到后的兴奋。   这样的表情,陈鹤年还是第一次在邪祟的脸上看见,对上那双眼睛,他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一刹那,陈鹤年发现自己听不见别的声音,连环境也变得空虚,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拉入了这只僵尸的幻境里,他看见了雪,雪还在飘,很厚,地上的雪已经淹没了他的脚,他身上有一件厚重的狐裘,脖子上围着白色的绒毛,扫动着他的皮肤。   “阿兄。”   僵尸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他扭过头,看见了这只僵尸本貌,它平静地看着自己。   它的眼睛很像自己,嘴角弯起来,就算是人的皮囊也掩盖不了它的邪性,而陈鹤年也是从僵尸的眼睛里看清了自己。   大雪中他是一头乌黑的长发,而他的脸比真实的自己还要白,更细腻,是养尊处优过的,像块精心雕刻的美玉,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成熟,就连下巴都有些锋利,不笑的时候就是冷的,跟雪一样,谁也抓不住。   他还看见了一棵桃树,就种在那红围墙的一角。   鬼曾对他说过,它看见了桃花。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只宽大的手属于一只傻鬼,陈鹤年笑了,而僵尸脸上的笑容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好大一阵儿风吹了起来,仿佛连时间都放缓了,陈鹤年的意识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手指正勾住衣袖里的银针,他看到,僵尸的手正伸向他,朝他脸上去,姜皖横插进来,似乎是要将他推开,黑煞发出一声尖啸,陈鹤年的头发被吹了起来,左贺忙将他的剑掷了过来。   这一切在同一时间发生。   他被所有人包裹着,手指上的红绳也张开到最大的限度,绳子的一端甩在空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从他身下的影子里拔地而出,就这样,一鬼一僵尸,两股力量直接冲击在一起。   像海啸,那水幕建起一道高墙,正要压下来时,而他们正处于深海中央,站在一叶孤舟的边缘,   陈鹤年和姜皖都被推后了三米远,他靠手腕的力量才让自己稳住。   地上沙尘被吹得又高又散,引出齐齐的一阵咳嗽声,他们忙掩住口鼻,再看去,大鬼就站在陈鹤年的面前,这一次,他看见的是它高耸的背影,甚至觉得,它是整个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他听到了鬼的喘息声,比汽车的轰鸣还要响,它感到愤怒和仇恨。   僵尸却指着他们尖笑起来:“没用的女人和贱奴,阿兄,他们到底有什么好的?”   它称呼大鬼为贱奴,说话时眼睛盯着陈鹤年,是那样的不满和愤怒:“我们才是血肉相亲啊!我是你弟弟!我才应该是你最亲近的人!”   它又哀伤起来:“可你的心里从来没有念过我,只有这两个贱人!这么多年,还是他们!我恨啊,我真恨啊!”   “阿兄,这个贱奴偷走了我们的姜朝江山啊!竟然还敢出现在你面前!阿兄啊……你被他蒙蔽双眼这么久,还不够么?”   “我恨啊!我恨你的愚蠢——!”   僵尸的怨气释放出来,这就是它的模样,嗜血又可怖,它不断开始大笑,脚下顿时鲜血淋漓,血流得越来越多,连脚下青铜上的灰烬都被血洗净,甚至流去了两侧墓底。   鬼最先动手,黑雾一瞬间笼罩了他们的视线,它身上数十条触手刺出去,重重地落下几乎可以扎穿石壁,整个墓穴都抖了起来,它的身体融于整个黑暗,而僵尸并不畏惧。   空气里的都是沙尘,还有浓浓的血腥味儿,黑色里夹杂着红色的弯月,僵尸虽然在流血,但它的血却是阴极,像把斩刀。   千年僵尸,和鬼是一个级别的邪物。   鬼本该有龙气功德加身,但是它并不是实体,它的身体还埋葬在某个衣冠冢,凭借着陈鹤年的契约,并不能将它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以往战无不胜的鬼这次未必能碾压僵尸。   局势如何,陈鹤年根本看不清,顶上的灰都抖落下来,连地面都在摇晃,它们像两个巨人,争斗足以撼动整个墓穴,而僵尸的血溢到了他的脚边,一低头,才发觉地上刻了符咒,那些血陷进了凹痕中,一点点将符文呈现出来。   陈鹤年看见了唤神两个字。   神自然唤不出来的,这符文的作用是唤鬼,而里面的僵尸已醒,唤的又是谁?   突然沸腾的血给了他们答案,那团血污中鼓起了一个小山包一样的形状,轮廓立起之后又不断缩小,血珠簌簌地在往下掉,它变成了一个人,僵尸在和鬼缠斗,这里却又多了一个“人”。   “人”在他们面前露出了一张苍白可怖的脸,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邪祟。   陈鹤年颇受鬼的喜爱,这只邪祟的眼珠也是准确地黏在了他的身上。   第一时间,陈鹤年手中的银针飞刺出,他想钉在这只血鬼身上,但他的针最后落在地上,红线感应到鬼魂,想要捆住它,但没有多大作用,这只邪祟的血液将他的东西给吞没,然后瞬间爆开,红线也被撑断了。   陈鹤年用手挡住脸,但是他的头发上还是沾上了几滴粘稠的血。   边缘的血立成一条条的,像是会移动的蛇,姜皖操控黑煞吐出一口阴气,将血吹回去,但是这些血珠却像是寄生虫一样疯狂往黑煞的身体里钻去,它似乎是想蚕食其它鬼的力量,并且能够做到,黑煞在空中痛苦地挣扎,那些红虫子往它的血肉里钻。   姜皖捂住脑袋,她的脸惨白得可怕,只能将黑煞召回自己的身体里,做完就冲陈鹤年喊:“你别用手碰它!别赌!它不是小鬼,至少比阿姐的级别要高。”   凶煞之上,且手段诡谲,是何种存在?   难道,这只血鬼也存在千年?   血鬼的笑声是苍老的,它在飞快逼近,左贺立即使出一张黄符,手指掐诀:“上阴之火,至阳之精,起!”   一张火符试出来,瞬间在血液的边缘燃烧起来,只是血鬼的脸直接穿过了火墙,这类符咒似乎对它不起作用。   一刹那,陈鹤年最熟悉的气味儿折返回来,三根黑色的触手从对面刺了回来,黑水像冻成了冰刺,挡在血污的边缘,阻挡它的扩张。   但是鬼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回头,它还没有把僵尸解决,它带来一阵狂风,吹掉了沙尘制造的一层薄雾。   陈鹤年可算看清了对面的情况,但不是他想看到的,僵尸的一道血刃已经刺穿了鬼的胸膛,从心脏的部位穿透了个彻底,鬼的血从那处大洞里流了下来。   鬼波澜不惊的脸朝着陈鹤年,它后背的触手立即将僵尸的血刃截断,然后伸手想将身上的东西给拔出来,它捏住刀刃的一头,而血鬼却在这时间反扑了回去,它的手段依然残忍恶心,无数条扭动的虫子想要钻进了鬼的身体里,并且已经成功地扎了进去。   鬼起初会猛烈地挣扎,它击碎了周边的建筑,磐石也为之摇摇欲坠,但是慢慢的,它却安静下来,眼睛不再看向陈鹤年,像是沉睡了过去。   僵尸和血鬼仿佛是一体,它们合力做成了一张蛛网,陈鹤年怀疑那些虫子有毒。   僵尸露出了满意的笑脸:“这座坟墓是为这个贱奴打造的,你卑贱的血也配登上大宝?不过逍遥了几年,如今,不过是我脚下的泥。”   鬼失去了威慑,僵尸对此尤为满意,它笑着站在台阶上,双手一张像个上位者,身后墓穴左右两处大门打开,里面是整齐的四方阵,穿着铁甲的陪葬品,它们像泥土捏的,但在动,额头上贴着黄符,浩浩荡荡地从墓穴里踏出来。   “阿兄啊……他有什么用?”僵尸戏谑地对陈鹤年说:“来吧,和我融为一体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它的声音都让陈鹤年觉得作呕,他的眉峰紧蹙着,鬼被困住一定是那血鬼使了损招,他的鬼,岂容这些人侮辱?   “我要靠近它。”陈鹤年对身边人说,“尽力帮我。”   “我明白,你去吧。”左贺回应,转眼,他将自己的桃木剑再一次掷出去,木剑触碰到那摊血,顿时冒出来白烟,它在被血液腐蚀。   左贺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掐诀念咒:“先天一气,召雷部将帅,虚空混一,聚五行之气!”   陈鹤年在这时候奔跑起来,他大口的呼吸,不管空气里有什么,他的胸口很闷,脚上踩在那血污上,像是被人的手往下拽,血鬼扭过头,盯着他。   陈鹤年并没有停止,他能感受到,只要他离鬼越近,鬼的意识就越强。   它需要自己。   陈鹤年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它。   血鬼用眼神警告了他,他理会,血鬼的脸就变得凶狠,陈鹤年的脚底瞬间冒出长条的血线虫子,想往他身上缠。   而这时,左贺猛地睁开双眼,眼底闪过一道紫光。   “雷法出——!”   他一声高呵,墓室中响过一道实实在在的惊雷,引天上的雷,劈到这墓底,木剑成了媒介,顿时,整个墓底电光闪烁,白光能刺穿人的眼球。   雷法直奔血鬼而去,那不是一个年轻道士能使出来的东西,但是左贺强行使出来,他的喉咙早已含着一股腥气,脸色都白了,随着脸颊上的汗珠落下,他掐诀的手也在抖。   “拦住他!”僵尸变得更加愤怒了,“我没有给你选择!只有是我!”   左贺没坚持太久,他挺直的背弯了下去,雷法停止,血鬼在陈鹤年的背后发出一声嘶吼。   “别回头!”姜皖大喊,“还有我!”   她冲上前,在就近的位置站住,她张开嘴,眼睛变得全黑,黑煞出现在她的肩膀上,她舌苔上出现了暗红的符文,密密麻麻像是蚂蚁。   “束——!”   她沉声一呵,那是姜氏独技,控鬼术。   她十指撑开,每根手指像是缠着一根丝线,无形的束缚缠在了血鬼的身上。   血鬼的面庞一刹那变得极其狰狞,它的躯壳挣扎,姜皖的手上的血管都紧绷起来,控鬼术厉害就在于此,她不能让这只鬼像黑煞一样听她指令,却能靠体力,束缚它一段时间。   但他们忘了,还有一只强大的僵尸在这里,它没有对陈鹤年出手,但它感到愤怒。   僵尸的眼睛不悦地投向姜皖和左贺,对视的那一刻,姜皖感觉自己的脑袋猛地被人用拳头揍了,她和左贺都被瞬间弹飞,砸在了墙壁上,等落在地上时,左贺直接喷出一口血来。   姜皖忍了忍痛,过去把他扶起来,他们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陈鹤年的距离已经足够了。   陈鹤年一跃而起,双手直接抓住了困住鬼的血虫,他徒手将那些恶心的东西撕碎,血鬼想要阻扰他,但他已经触碰到了鬼。   它终于醒了,鬼抬起头,伸出一根触手顺势接住了陈鹤年。   陈鹤年几乎是扑上去的,他直接咬住自己的舌尖,在刺痛中含着一口血吻上了鬼的嘴唇。   鬼的双手拥住他,触手将他们包裹起来。   就这样,陈鹤年将自己的血灌进鬼的身体里,鬼的舌头和它的触手一样,冷的,湿滑的,和陈鹤年的咬破的舌尖交缠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接吻,是血腥的,甚至是疼痛的,粘稠的液体在口腔里搅动,也许不全是血,他分不清。   鬼舔舐了他的伤口,它的黏液让陈鹤年舌头不再疼痛,不再流血,这极阴之血可以让鬼清醒,还可以让它强大,黑雾瞬间弥散,一瞬间撑开了所有的束缚,但它的眼睛变得晦涩不明。   “我想起了一些东西。”它说。   鬼抱住了陈鹤年,有什么在生长,不只是它的身躯,它的力量,或许,是它没有心的躯壳生长出了不该有的感情。   “你死了。”   鬼说,“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告诉我,你死了。”   “可我找不到你,直到我死,我都没有找到你。”它的声音是如此哀伤,“我……很疼。”   “是我的心在疼。” 第62章 姜王墓(五) 陈鹤年被亲愣住了,他瞪……   它没有温暖的躯壳, 却逐字逐句在告诉陈鹤年,它有一颗蓬勃却不会跳动的心脏,承载着它的七情六欲。   陈鹤年的后背靠在它的手掌上, 它的每一根手指都硬得像块儿铁,他端详着鬼,发觉它似乎又有了变化,那张晦涩的冷漠面庞上多了他没有见过的颜色。   它的身体在撕裂,像只在脱壳的蝉,新颖的蓬勃地振动了强力的羽翼,将血鬼和僵尸隔绝开外,陈鹤年再难听见别的声音,也没办法将视线从鬼的身上移开, 去注意别的事物。   那根红绳在发烫,闪烁着光芒,像萤火虫贴在他的手指上,绳子的尾端在伸长,是一根牢固的线,另一头,虚无地连接在鬼的手指上,这是陈鹤年第一次看到他们之间清晰的连接,尽管抱着他的鬼并不是实体。   它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深邃, 像是在说话。   陈鹤年等待着,等待它说点什么, 但它并没有。   一股气直接将陈鹤年推向地面,让他安稳地落在地上,他还没有爬起来,就被冲击造成的余波吹糊了视线, 又是一阵儿狂风,冷得能冻住一个人的血液。   陈鹤年再睁开眼,他看见了玄光,金色的,璀璨得像是地底升起了蓬勃的朝阳,那是从鬼身上传来的。   他为之惊讶,困惑。   鬼就这样炸开了,原本黑色的身躯腐蚀成了微不足道的沙砾。   陈鹤年瞪大了眼睛,是龙!鬼变成一条五爪金龙!它的脊骨和龙尾霸占了整个上空,鳞片像是刷了一层金粉,咆哮声一晃而过,利爪已经按住了地面上的血鬼,磨灭了它的领地,将它逼成了龙爪下的扭曲小虫。   它张开嘴,比自然地呼啸声还要强烈,但是龙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它扭头冲着僵尸发出一声震撼墓穴的嘶吼,墓顶都跟着摇晃起来,轰隆一声,直接塌下了一个大洞,巨大的石块从陈鹤年的头顶坠落下来,但他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爬起来。   金龙又变作了人形冲回来,它抱起了陈鹤年,让他腾空而起,朝安全地方飞了过去,陈鹤年愣了愣,就听见一个男人大吼的声音:“贤侄莫怕!”   那是王老三的声音,从墓顶上传出来,他的到来也意味着三派的人都已经在此处聚集。   不出意料的,一柄光剑刺下来,直奔着血鬼而去,扎在血污中央,瞬间,剑底就展开了一个八卦大阵,从那破开的洞中甩下来了好几根绳子,三派的弟子拉着绳子往下落。   剑已至,人也到。   三位师父直接一跃而下,速度快过石板坠落,靠着碎石借了两步力,落在地上,人越来越多,黑白的影子像是五常鬼,却个个一身正气。   王老三大砍刀直接朝最近的血鬼劈过去,他这个胖秃子,大腿一蹲重力直接在地板上压出一个小坑。   血鬼不甘示弱,血污中拔地而起三条巨大的血虫朝王老三扑回去。   王老三两腿一跨,没有动,大砍刀置于脚下,虫子咬在他身上时却发出咚的一声,正是八道之一,佛道的金刚不坏之身,他眼睛笑眯眯的,再提刀砍向虫子,血光在眼前飞溅。   血鬼急速朝后退去,隔开了一段距离。   永建师父下来后,先将陈鹤年他们三个看了一遍,当即问道:“傻徒弟,都还能活吧?”   “你们先去救人!”   左贺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在看清自己的师父后,才卸了全身的力气,又吐出一口血来,人一晃,倒在了地上。   立即有南派的弟子上前去照看,抽出两个弟子围在身边:“将他们先带走这里!回帐篷疗伤!”   僵尸却在这时候尖笑了起来,它依然直勾勾地看向陈鹤年,贼心不死:“阿兄,你跑不掉的。”   “真是畜生!光挑几个小娃娃动手。”胡不孙喊话道,“千年僵尸又如何,随我起大阵!消灭邪祟!”   “是——!”人声响亮地应。   这墓穴中漆黑一片,三派弟子齐齐拿出身上的宝器,睁亮双眼,掐诀念咒:“阴阳聚气,乾坤借法,天地两极,三阴聚鼎!”   浓烈的阴气会攥紧他们的喉咙,强大的对手也许会使得萌生胆怯,但这些人就整齐地站在一起,凝神聚气,露出无畏的一面。   永建师父站在最前面,他剑下的八卦源源不断地增大,它在飞快运转,所覆盖的位置阴霾尽退。   弟子间的声音洪亮又整齐,从墓顶下来的弟子也越来越多,当初踩掉的机关为他们的支援提供了捷径,他们没有浪费时间,三两步跳下飞奔到队伍的身后,加入大阵之中,如是念道:“五行相生,诛邪克恶,乾坤安定。”   “封——!”   无数双手齐刷刷地指了过去,从二十五人变成了七十人,三位师父在前领阵。   僵尸仍然不觉惧怕,它抬起手,墓穴里僵尸都动了起来,它们在朝着大阵上撞,磨着牙齿不断发出闷声的嘶吼。   现在是白天,又有三位师父在,他们不至于在僵尸的手里落于下风,陈鹤年总算松了口气,捂着手上的红绳对鬼说:“你先回来,我们已经安全了。”   他飞快地说完,但耳边却是一片宁静,鬼没有回应他。   “回来,你听到了?你在哪儿?”要是它再不给点回应,陈鹤年就该急了。   好在它没有,鬼重新出现在陈鹤年的眼前,说道:“我不能。”   它赤裸裸地站在人群的背后,让陈鹤年有过片刻的惊慌,他并不想让道门的人发现鬼的存在,而更让他惊奇的是,就这一晃眼的工夫,陈鹤年已经认不出鬼来。   它不再像是一只鬼,诡异的,它变成了一个干净的人,身上披着一层金纱,有着及腰的长发。   它的五官不再模糊,陈鹤年看清了它的脸。   他是于林,是姜武文王,这或许是他二十岁年纪的模样,有着一副硬朗深邃的眉眼,眼睛是浓黑的墨中掉进了一颗琥珀,刀削的下巴,冷漠从下颚爬上了他的眉梢,他依然高大,是个能握着四尺长剑杀敌的君王。   陈鹤年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吞咽下去,他没有想到会这样。   于林,真龙天子,天下共主,他的衣袍落在地上,俯下身来,朝陈鹤年伸了一只手。   陈鹤年张着嘴,心跳得有些快,这感觉很怪,他将自己的手放于林的手心里,由他把自己从地上扶起来。   于林扶稳了他,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但只是一瞬。   陈鹤年从震惊中猛地将他推开,鬼变成了一个人,他已经瞠目结舌。   于林擦过陈鹤年一点余温,慢慢攥住了手掌,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对陈鹤年说:“我要走了。”   “走?”于林这句话将陈鹤年从惊讶中拉出来:“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你疯了!你能走去哪儿?”   我将回到那个地方。”于林回答:“我的棺椁埋在满周山的深湖里,那是个很冷,也很孤独的地方。”   他的眼睛在悲伤,悲伤到陈鹤年觉得这就是生离死别,他刚刚才化作一条威武的金龙,现在他的魂魄却又变得虚弱,变得透明。   他被伤到了?陈鹤年记得血刃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声音依然坚硬,但是魂魄却像要消散了。   不!   陈鹤年不想这样,他主动拽住了于林的手,触碰到的,依然是他最讨厌的温度。   于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果然,就算变成了人,他还是个哑巴。   陈鹤年气极。   “小兄弟,你能走么?”   一些陌生的声音也在这时候传进陈鹤年的耳朵里,有双手握在他的胳膊上,试图将他拉走。   “先别碰我!”   陈鹤年大声吼道,他目光死死地盯着于林,紧锁着眉,怒不可遏地说,“我们的契约还在这里!契约还没有实现,你怎么敢……怎么敢违背你的承诺!”   于林的眼睛明显地更亮了,他看见陈鹤年皱紧的眉头,想去摸一摸他的脸,但他没有,只是伸过来,握住了陈鹤年的手指。   一个没有体温的身体,陌生的,触碰了陈鹤年,于林仿佛在笑,他的眼神复杂难懂,让陈鹤年怔愣住。   陈鹤年嘴唇抖了抖,怒喊道:“你是我见过最蠢的鬼!”   “光有本事却连话都说不清!”   陈鹤年喘了一大口气,险些站不稳,短短几句话,于林的身体已经成了他眼前的虚影,这意味着他真的要消失了。   他不希望鬼死掉,陈鹤年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变了调。   对于这只鬼,这个人,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想要大声指责,直接抛弃掉了以往的平静,他并不公正,并不是大度的人,他不希望鬼死。   如果它死了,那就是它的错!   陈鹤年依然不明白,他不该在意一只鬼的生与死,尤其是这只特殊的鬼,如果它死了,他身上的契约也会解开,他可以皆大欢喜。   但他做不到。   陈鹤年的世界是黄昏和黑夜,从出生起就站着世界的中央,被邪祟包围着,人们嬉笑着让他看见最恶臭的一面,现实又迫使着他隐忍下与之周旋。   而鬼突然走进他的世界里,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太阳,陈鹤年又恰好需要些不一样的颜色,他并不怕冷。   陈鹤年这辈子都没看过童话书,没为曲折的爱情流过眼泪,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就说出了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话:“如果你死了,我会为你流泪。”他面红耳赤的,不管不顾地喊出来:“但是,我也会对你失望!我会恨死你!你这个狗屁的君王!”   陈鹤年还没骂完,他的嘴就被堵住了,气没吐出去,脸蛋更红了,于林扼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吻了他,舌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舔了一口,又撬开他的牙关,把舌头直接伸了进去,搅得他又晕又乱。   陈鹤年被亲愣住了,他瞪大着眼睛,连冒出来的火气都没了。   “我不会死,我永远都不会从你的身边离去。”于林不舍地说,他弯下腰,又亲吻了陈鹤年的手指,“我将回到我本来的地方,那不是死亡,我需要变得更强大,我会等着你,只有你能唤醒我。”   他的时间似乎到了,于林透明的身体变成一把小金沙,淅淅沥沥地坠在地面上,那声音跟雨落下一样。   陈鹤年看着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意识地抚摸了那根红绳,他手上的红绳虽然变得无比暗淡,但是没有解开,依然死死地捆在他的手心上。   鬼并没有死,它只是走了。   他一时不知该心安还是慌张,他脑袋很乱。   陈鹤年一时间卸了力气,身边的弟子终于能将他搀扶起来,他听到了碰撞的巨响声,深沉的咒语和僵尸的嘶吼,接着耳朵陷入一阵嗡鸣。   它真的走了。   陈鹤年没习惯这种感觉,最直观的,他的身体变轻了,被人扶着每一步都像走在云上,他喉咙变得狭窄,呼吸喘不上来。   接着,那墓顶的黑色从他眼前塌下来。   陈鹤年的意识也飘走了。   “小兄弟!小兄弟你怎么了?”   “醒醒——!” 第63章 姜王墓(完) 其一,长命锁,倾慕之情……   陈鹤年立在那里, 他的脚底没有影子,面前是高耸的围墙,染着鲜红的漆, 一面面横插交叠,顶上是金灿灿的琉璃瓦,两侧宫道都在灰白的雾中,面前只有一扇高门槛的宫门。   他像个穿越者,闯进了史诗地。   他走进的宫殿叫东宫,最大的那扇门上的匾额写着这两个字,这就是一个国家继承人住的地方,它不是由金子做的,只有古朴的建筑, 整齐的砖瓦和厚重的……承载了历史的古木,没有腐朽。   陈鹤年继续往前走,这条路比他想得要长,里面像是由好几个四合院堆起来的。   只有最后一扇门是关上的,陈鹤年回头时,走过的路都消失了,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将门推开,他的手臂俺在铜扣上, 吱呀一声。   他站在门口,脚步就此停住, 正对面是太子的寝殿,他身处于宫殿外围,僵尸曾将他带来过这里,他不由心生警觉。   扭头, 陈鹤年就看见了一个人,那是个少年,比他要矮,脑后面扎着条长长的马尾,额头绑着一条黑绳将前额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一身的少年气。   “蠢货。”陈鹤年是第二次看见这张脸,他当即骂了声,直咬牙。   少年版的于林站在那树底下,头顶还粘了几朵要枯的桃花,这时候的他脸蛋还有些稚嫩,下巴不够锋利,却不缺蓬勃的生命力,人越小,越不会掩饰眼里的锋芒。   他看见了陈鹤年似乎很高兴,但只有匆匆一瞥,就将视线移到脚底,他没有咧开牙齿笑,只是不经意地翘起了嘴角,朝着陈鹤年的方向,半跪着,将脑袋低了下去,做揖礼时,就露出了背后原先藏着的一枝桃花。   他说:“殿下。”   却未有一刻抬起头。   陈鹤年从两个字中听到了少年的胆怯,他的捏着桃枝的手在轻轻颤抖,因为兴奋或是畏惧。   少年的脸庞变得模糊,声音也越来越远了。   躺在竹席上的陈鹤年吸了口气,他猛地睁开眼来,就看见的一只昏黑的眼珠和几道褶子。   “小年年。”这声音一冒出来,陈鹤年的拳头也朝这张脸挥了出去,他挺身太快,弄得头都点晕。   “哎呀——看样子是恢复了。”   陈鹤年的拳头被稳稳接住,后者笑着松了手,让他惊诧:“师父?真是你?”   “除了我还能是谁?”对方笑眯眯地说。   虽然对那张脸不信任,但是接住他拳头的手法他还是能认出来的,这不是别人,正是拍拍屁股就跑得无影无踪的周羡之。   他声音有些哑,周羡之倒了杯水给他,一杯凉水下肚,他脑子都清醒了些。   陈鹤年扫了眼,他就在禅房的床上。   周羡之站在床边,盯着他的脸看了一眼,当即捂着胸口直叹:“我的好徒弟呐,你可差点把师父我给吓坏了。”   陈鹤年的脸已经恢复了气色,淡淡的,也不太想说话,他瞧周羡之这副作态,像是自己时日无多。   “是啊是啊,在你打架的时候,他在山下的菜馆子里为了你少吃了一块儿肉,他说配的米饭少了,实在太油吃不下。”   镜中鬼没敢出来,陈鹤年知道是它的声音,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怎的?”镜中鬼不忘拿话刺他:“你威风这么久,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陈鹤年脸色有些凝重:“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到的?”   周羡之回答:“我到墓边的时候,正好看见你从墓地里横着出来,要不是我提前给你算了一卦,知道你此行会化险为夷,我的小心脏啊,可就要当场跳出来了。”   陈鹤年呵呵一笑:   “你嘴巴上的油擦干净了么?”   周羡之下意识地抹了把嘴,结果什么也没有,他让陈鹤年给骗了,跺了跺脚,“胡讲,我是昨天吃的!”   “已经过去一天了?”   陈鹤年心中觉得古怪,正要从床上下来,却被周羡之给按住:“你急什么?现在又没鬼在你屁股后面追。”   陈鹤年心难宁静:“你全都知道,是不是?”他手掌并在一起,揉搓了手指上的红绳,心口却像是被堵了一块石头,怎么做都不如意。   “放宽心,有师父在,就没到糟糕的时候。”周羡之笑着摸了摸下巴,他这表情让陈鹤年心里也有了谱,但他还是拧着眉头,不轻不重地吐了口气,这身体轻了,心反而沉了。   也是巧了,左贺和姜皖二人也出现在门口。   姜皖说:“他醒了。”   左贺笑着走进来:“你醒了,前辈真没说错。”   陈鹤年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左贺和姜皖齐齐地摇头。   姜皖笑道,“你呢?可别偷偷寻死觅活,当时,你可把左贺的师兄们给吓到了,说你在骂空气,像是疯了。”   骂空气?原来那时,只有他能看见于林,一想,陈鹤年便沉默了。   左贺见他情绪不高,安慰道:“只是小事。”   但陈鹤年斩钉截铁地回了句:“不,那不是小事。”   左贺没明白,见他认真的眼神,想细问,周羡之先开口了,“不急着现在说,小子,你来得正好,帮我去削个水果吧,他肚子是空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就成,不要苹果啊,他不吃,多削几个,去找你师父要,他那里指定有!”   左贺顿时觉得有些惭愧,都忘记陈鹤年没吃东西,“我知道了。”他点了点头,又急忙走了出去。   左贺不懂人情世故,但姜皖看得明白,周羡之这明显是想将左贺给支走,也许是要说些师徒间的悄悄话,姜皖没想赖着等人赶,便自己开口:“我先去观里逛逛,晚些再来看你。”   “别啊!那观又没长腿,跑不掉的。”周羡之却说:“都是一家人,一起坐坐,说会儿话呗。”   姜皖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眼神狐疑不敢直接显露,周羡之开口了,她也没办法拒绝,笑着应了句,提了把椅子坐下。   “小姑娘面相好,一看就聪明。”周羡之一边笑一边说:“不像那小子,他体格倒是不错,亏损得厉害,一天过去又能跑能跳了,但是他一根筋啊,晕的是我徒弟,又不是他师父,一直在我耳边问个不停,搞得比我这个做师父的还要着急,不知道一点人情世故。”   姜皖笑而不语,不知道周羡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鹤年截断了话头:“我为什么会睡这么久?我明明没有受伤。”   他们三个里,唯一没受伤的就是他,可耗费的时间最久的也是他,陈鹤年不明白,他只记得,他当时情绪不好,觉得累,身体软得用不上力气,眼皮也睁不开,就直接睡了过去。   “因为那位啊。”周羡之朝天一指:“人要是使的力大了,身体也会受不住,会疼,鬼一样,它在你身上,自然会连累你,耗费你的气力,潜龙在渊,一飞冲天,你尚且年少,无非承受,它也清楚,为了不折损你的寿命,所以选择回溯,回到它自己的躯壳里。”   “原来如此。”陈鹤年说:“那我要尽快回去一趟。”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周羡之冲他摇头。   “为什么?”陈鹤年说,他需要能说服他的理由。   “那地方,我早就去找过了。”周羡之回答:“很早之前,我就翻遍了那座山,却是一无所获。”   “他告诉我,他葬在湖底。”陈鹤年说。   “这有什么用,你到时候去了,也是找不到那片湖的。”周羡之沉声说:“经过我几番试验,终于找到了点线索,他的衣冠冢设置了一个很古老的阵,叫做‘旧人’。”   “想要破解此阵,需要两样和死者有关联的旧物。”   “旧物?”陈鹤年困惑。   “不只是旧物,还得寄托着人的情感,倾慕之情,同袍之谊,血肉相亲,从这三样中取两样,方能破阵。”   “你要去,得弄到这两样的东西。”周羡之严肃地说,如此刁钻的要求并不是他的玩笑话。   陈鹤年没忍住,咬了咬嘴唇,存在于一千年前姜朝的东西,可都是老古董了,博物馆里都没收纳多少,他上哪里去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周羡之瞧他脸色难办,一笑,扭头看向姜皖:“小姑娘,你可有见解啊?”   “前辈倒是问对人了。”姜皖回道,她总算知道周羡之留下她的原因,不怒反笑,甚至由衷地有些佩服这个人。   “你知道?”陈鹤年也看向她。   姜皖点头:“这事并不难解决,其一,长命锁,倾慕之情。”   “其二,霸王剑,同袍之谊。”   “霸王剑?”陈鹤年问。   “那是昭平公主的佩剑。”姜皖回答:“昭平公主曾和姜武文王同在军中共事,参与边疆战役,怎能不算是同袍之谊?”   “如此,自然算得。”周羡之笑着问,“小姑娘,那你可知这东西在哪里?”   “长命锁,就在我们手里。”姜皖回答:“而昭平公主的霸王剑,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此剑威猛,日日饮血,传说能束缚死者亡魂,而昭平公主本人也死于霸王剑下,据说她死后化为厉鬼寄宿于剑中,使得此剑煞气极重,姜氏后人将此剑封于连阴山,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姜氏祖地。”   “可是控鬼术一脉从不行走人间,可去得?”周羡之说。   姜皖抿嘴一笑:“外人难进,但是我有别的法子,我非常愿意带陈道友回到家乡。”   “好,好啊!”周羡之笑得直拍大腿:“小年呐,你是该去走一遭啊!正好,师父我呢,就怕那只僵尸还惦记着你,悄悄把你给办了,那控鬼术一脉却最能隐藏,你去了,那只僵尸也找不见你,正好一箭双雕!”   “僵尸?”   陈鹤年惊诧,周羡之说的自然是墓底下那只叫姜礼的僵尸。   “没将它灭了?”   “哪里那么容易?”周羡之撇撇嘴:“那三位师父也都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不会让一只僵尸给逃了,可它不是只僵尸啊,就算是我,也没料到,这僵尸还有一半是鬼身呐,两个人的灵魂融在了一起,半僵半鬼,事发突然,整个姜王墓都炸开了,还差点让这只僵把人吃进嘴里,也算是两败俱伤,它在昨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能说是两败俱伤?”那门口传来一句,只见,永建师父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他身上的灰都没拍干净,衣袍是脏的。   他大笑一声:“只不过一时大意,叫那畜生跑了而已。”   左贺跟在永建师父的身后,手里还提着个水果篮。   永建师父叫左贺把果篮放下,说道:“我昨天就叫人去买了,还新鲜着呢,什么都有,梨子葡萄哈密瓜,想脱皮,那就直接在这里削嘛,我徒弟正巧刀法了得。”   “鹤年呐,身体如何了?”永建师父贴到陈鹤年床边,暖心问道。   陈鹤年回:“尚可。”   “那就好啊,没事就好,不然我就没脸见列祖列宗了。”永建师父笑了笑,他说完,但没人接他的话,好一阵儿沉默,他干巴巴地舔了舔嘴。   “鹤年啊,随我去戒律山吧,那里有我山门的老祖宗坐镇,不管是人还是鬼啊,都不敢来打你的主意,定能保你周全,而且啊,你南派道法还没学全,现下正是个好机会。”   陈鹤年先是看向周羡之,他师父却一声不吭,只好自己出言拒绝:“前辈好意,我无福消受。”   “那僵尸还未解决,去南派是你最好的选择。”永建师父还想劝,“那北派和天阴派没准还要过来唬你,但你千万别听,南派才是……”   “甭说了!我徒弟哪里都不去,我此次来,就是想带我徒弟平安下山的。”周羡之打断他,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不容拒绝地说,“明天,明天咱就下山去。” 第64章 姜氏 陈鹤年阴森森地盯着它,活像个阎……   说定明天, 所以明天一早,陈鹤年就提着东西走到了山脚。   早走能规避不少风险,虽然永建师父和胡不孙他们强调过, 不要把陈鹤年的事张扬出去,但这么多人在,总会有张不带把的嘴,太阴之体的消息一旦传到道上,定然会惹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追在他屁股后边。   这待遇已经算好的,上一位太阴之体可是被道门合力绞杀,是记载在道门历史上的“太中之难”。   当时唯一没有参与的只有南派,那人死后,血肉骨头被各门平分, 可这么多年过去,起到的效果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好,所以有名望的人不会为了这点利益而放弃自己过去积攒的功德和好名声。   现在,依然打陈鹤年主意的多半是旁门术士和阴修,碰到瓶颈难以增进道行的人总会想着,要是能尝一口“唐僧肉”是不是就能解决?他们把陈鹤年当成吃不到嘴的仙丹。   陈鹤年来这里一趟,其实亏了,他亏了一只鬼,还没捞着值钱的宝贝, 镜中鬼什么也没吐给他,周羡之把他存在镜子里的钱都花光了, 他想换个师父,不如南派能给的待遇。   永建师父当时说的话并不算夸大,南派作为正统派系,他们的祖师也重新出山坐镇, 那些道行高的个个都是百岁以上的老头子,机缘到了就会将山门托付给下一辈,然后自己找个山洞闭关,主张隔绝尘世,摒弃七情六欲,坐忘成仙。   没人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成了仙,进山洞的人都会将山洞封死,坐忘山上全都是那些老道堵上的黑石头,活像个坟山。   陈鹤年要是去了南派,只要那老头儿不死,他就后顾无忧。   但周羡之放了话,永建师父当时就没再劝,就说:“好吧,好吧……”   他像个是被赶的客,左右站不住,离开时就对左贺关心两句:“走的时候记得找师兄取几件冬衣,后面天气该凉了,你备着,师父不在,到外面照顾好自己。”他说,“当师父的自然会念着在外面的徒弟,我会等你回来传你衣钵。”   陈鹤年听见了,当时就瞪了一眼周羡之,想叫他少惦记着自己的钱。   “我可不羡慕,别人有好师父,我有个好徒弟啊!”周羡之却笑着说,当着陈鹤年的面扯开衣服上的空口袋,他没钱,所以厚颜无耻地叫陈鹤年给他买火车票。   永建师父他们继续追踪那只僵尸的下落,陈鹤年他们则赶去了火车站,返程耗费一段时间,回到店子时已经是晚上,拉开门,走进去,陈鹤年难得轻松地吸了一口气,虽然没开窗户还有股灰尘味儿,没人进来过,店里和他们出去时一样。   “快去烧壶水!”周羡之说完,挠着脖子急忙忙往楼上去,他打算先洗个澡。   “没人听你使唤。”陈鹤年回,他停在楼下的桌子边,宝镜被他讨回来放进自己的箱子里,他叫左贺顺路把箱子放回自己的房间里,那楼梯的一阵阵儿响,他拉开椅子坐下。   镜中鬼从镜子里钻了出来,已经舒坦在飘去柜子顶上,它向陈鹤年抱怨:“这么多天,都把我脸上的红妆给颠花了,那老头一点也不爱惜我,还是跟着你好呐。”   镜中鬼像个唱戏的花旦,就算弱化了男人粗糙的五官,他的脸也不美,鬼的样貌大概和生前的长相挂钩?它比于林丑多了,一点也不对他胃口。   陈鹤年歪过头,他不想看见这样的脸,手正枕在桌子上,忽地,他手腕上的白蛇也滑了下去,不过陈鹤年先一把抓住它,小白惊慌地吐了一口舌头。   “怕什么,又不炖了你。”陈鹤年就在它鳞片上摸了一把,蛇的鳞片紧张地张开了,很凉也很硬,还硌人,不是他喜欢的感觉。   “走吧。”他嫌弃撒了手,小白扭动身体,飞快钻回了自己的窝里。   姜皖刚从洗手间出来,把水往自己衣服上擦,陈鹤年问她:“还有肉么?”   他难得有这份心,一想,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喂过它了。   “冰箱里肯定还有。”姜皖径直走到蛇窝边摸了摸蛇脑袋,“只不过要解冻,要等一等。”   小白高兴地晃起脑袋,姜皖笑了声,走去厨房,陈鹤年抱着臂,无所事事地摇着屁股下坐的椅子腿。   桌上还有几本书,是他之前翻过的姜朝史,左贺从楼上下来,他就把书举起来,说:“你忘记还书了。”   左贺一听,有些困惑,他抬头一看松了口气,“这些书不用还。”他说:“那时见你看得认真,就直接买下了,反正不贵,没准以后要用呢。”   “那这本呢?”陈鹤年转头又拿起一本,“这本你也买了?”   左贺一噎,那本书封上写着:《凶鬼夜缠:纯情公子哪里跑》   “这本不是。”左贺尴尬地说,他的脸都显得不自然了,这本书的名字就有不小的冲击,“不是我买的,是姜皖想要的,我买书的时候,她也在,说你需要就一并买了,已经放了很久了,你那时候没在意。”   姜皖给他选的爱情小说,陈鹤年包装都没撕,哪里知道是这种鬼名字,果然,也只有鬼才看得下去,他气愤地把书丢在一边,一副恨天恨地的眼神,见谁都不顺眼。   左贺的眼睛一直飘忽在陈鹤年皱紧眉头的脸上,但他明显是在犹豫,所以嘴巴没张开。   “有屁就放。”陈鹤年瞪了他一眼。   那左贺就真说了,他摸着脑袋:“我感觉,你有点情绪问题……”   “就是那个……”   “分离焦虑,你现在和这个症状有点像。”左贺说,“你要不要想点别的事?或者做点什么?”   陈鹤年呵呵一笑:“我清楚我要做什么。”   “好吧,那我去做晚饭了。”左贺不想再惹得他不高兴,熟练跑进厨房去了。   “搞点绿豆吧,能降火。”姜皖从厨房探出脑袋,“陈老板想要热的还是冰的?”   “冰的。”陈鹤年回。   姜皖眨了下眼睛:“冰箱里应该有冰块,现在煮能当夜宵吃,我去洗绿豆。”   没一会儿,厨房就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烦人,陈鹤年捶了下桌子,他又没说想喝。   “这屋子真热闹啊。”镜中鬼撑着脑袋说,“而且我感觉,你好像还变了点。”   陈鹤年眼刀立即甩过去,它说:“你脸更臭了。”   “这不重要。”镜中鬼悠哉游哉地从上面飘下来,白衣服垫在桌子上,坐在了陈鹤年面前,“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哪里有了问题。”它不怕死的凑到陈鹤年的脸边闻了闻,非常高兴地说:“还是一样香。”   陈鹤年都没抬头看它,它还把自己的脸凑到了他的眼睛底下,“但你身上的味道变了,没有了天然的压制。”   “所以……是它不在了!”   “它难道死了?”   镜中鬼嘻嘻地笑了起来,它觉得自己猜对了:“但你怎么看上去还不高兴?你不是能省一比麻烦么?”   “它怎么死的?因为僵尸么?”   陈鹤年不说话,它却笑得比谁都高兴,越来越来邪,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那我是不是可以……”   镜中鬼兴奋地舔了舔嘴,就连蛇窝里的蛇也探起脑袋来看。   “让我尝一口,怎么样?换只鬼养嘛,其实我也不差的。”镜中鬼笑眯眯说着,还胆大包天地伸手去勾陈鹤年的衣服。   “是么?”陈鹤年终于舍得看它一眼,“这么想吃?”   “是啊是啊。”镜中鬼忙不停点头。   随后,它就听到了一声冷笑,镜中鬼感受到了一股冷冰冰的视线   陈鹤年正阴森森地盯着它,活像个阎王。   “那个……”镜中鬼吞咽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脖子有点凉,陈鹤年的手在这时候出现在它脑袋后面,不显得多么亲切。   砰的一声——!   它的脑门就砸在了桌子上,陈鹤年用一只手提住了它的脑袋,被死死按着,它试着挣脱,活像条案板上用刀拍着的鱼。   “玩笑!我就是开个玩笑,我哪里真惦记着你啊。”镜中鬼连忙说。   “想吃?可以啊。”陈鹤年皮笑肉不笑地说。   “真的?”镜中鬼讶异。   陈鹤年没松手,却说:“张嘴。”   镜中鬼愣了一会儿,这百分之一万是个套,但它还是钻了,听话地把嘴张开,它甚至还是有点兴奋,贼心不死。   事实是,鬼也不能当一个赌徒,它的嘴巴一张也合不上了,陈鹤年将那本历史书狠狠地往它嘴里塞,“吃!给我吃下去!”   “你不是想吃么!”   “错了,我错了。”镜中鬼没有明确的嘴,相当于一本书卡在它的脑袋里,它可以吞,但它要真吞下去了,没准陈鹤年又要把它肚子刨开,叫它把书给吐出来。   镜中鬼怂了,开始痛哭流涕,鬼哭狼嚎。   “干什么呢?饭桌是用来吃饭的,快松手。”正巧,周羡之从楼上走下来,他扫了眼,就一副师父叫徒弟做事的语气。   “是啊,是啊,鬼是不能上桌的,又脏又臭影响食欲,你快放我了吧。”镜中鬼添油加醋。   “滚。”陈鹤年哼了声,终于大发善心地放了它一马,总算脱身的镜中鬼脸都被压平了,捧着自己塌掉的鼻子,灰溜溜地跑回镜子里去了。   “做鬼也蠢,往枪口上撞什么?”周羡之朝着空气指指点点:“还不知道,这里谁是老大啊?”   陈鹤年盯着他,他贴过来,笑眯眯地说:“小年啊,这么多人体体面面聚一次,买点酒喝怎么样?”   “你也滚。”陈鹤年回。   “滚就滚,依你的就是了。”周羡之笼着手走了,但他还是喝到了酒,陈鹤年拒绝了他,他扭头找了左贺,左贺给了他钱,陈鹤年不由恨铁不成钢,想把他脑袋里的筋给拔了,好在左贺做了一桌子他喜欢的菜,所以陈鹤年勉为其难地原谅他这一回。   饭饱之后,周羡之就将买来的一桶酒拿了出来,跟装汽油的塑料桶一样大,他还买了一包花生米,放在菜碟子里,二郎腿一翘张嘴就是满上。   “整一杯?”他看向左贺。   “前辈,我不会喝酒。”左贺说。   周羡之一副受气样:“我请你,你还不喝,什么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喝还是不喝?”   “我喝。”左贺妥协了,但他长这么大滴酒不沾,不会喝,握了一杯酒直接一口闷下去,辣得他咳嗽。   周羡之在一旁笑,欺负起年轻人一点不含糊。   左贺真是一杯倒,没过一分钟,酒劲一上来,他就面红耳赤,醉了但不发酒疯,趴在桌子上像是死了。   周羡之觉得没意思,陈鹤年不喝酒,要劝他,他会把酒壶都给砸了。   屋子里就只有一个小姑娘了,这小姑娘都没成年,周羡之还没脸皮厚到这个地步,找个喝酒的人都难,他唉声叹气,弄得陈鹤年烦了,朝他椅子上踹了一脚。   “前辈,我千杯不醉,陪你喝一次,如何?”   谁知,姜皖直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千杯不醉?”周羡之挑着眉毛,呵呵一笑,“那我可要瞧瞧。”他非常欢迎,直接给她倒了一碗,“喝!”   陈鹤年在旁边舀着绿豆冰沙,不够甜,砂糖放少了,他决定等左贺酒醒了告诉他。   姜皖和周羡之一碗两碗白酒下肚,三碗过岗,九碗都能打老虎了,周羡之老脸已经通红,红得发黑,但姜皖没一点反应。   “酒对你没用?”陈鹤年好奇地问她。   “有用。”姜皖说:“喝多了,半夜会想上厕所。”   “妙,妙啊……”周羡之摇摇晃晃地举着饭碗,“那你完全可以去参加比赛啊,拿个第一,换个三蹦子,好多钱呢!”   他醉了也想着钱,陈鹤年努努嘴。   姜皖再灌了他一杯,他也和左贺一样,脑门往桌子上一砸,不省人事了。   陈鹤年可不打算挨个把他们扶到床上去,一股酒气,难闻。   “喝醉真能忘记忧愁么?”姜皖突然说。   陈鹤年看着那桶里的白酒也见了底,但姜皖的眼睛很清醒,这大概和她学的道法有关,他回道:“你没提过你的过去,我可以当你接下来说的话是发酒疯。”   姜皖笑了起来:“以前不说,是不够熟,也没有必要说,不过现在,你要和我同去,就有必要说一说了。”   “我的出生地是一座没有声音的大山。”她这时说话的时候,反而像是醉了,眼睛朦胧得不知道在看向何处。   “那是丑陋又可怕的一个地方。”   她淡淡地说:“我是逃出来的。”   陈鹤年便问她:“那你还打算回去?”   “我当然要回去!”姜皖高声说完,“我当初接近你,也是因为终有一天我会回到我仇人的面前。”   “他们对太阴之体的贪欲更盛,控鬼术一脉,不只有我一个人想找到你,我见你之前,就发现了好几个族人。”她微笑着:“我顺路就帮你杀掉了,不用谢我。” 第65章 姜氏 陈鹤年要扮的是个柔弱的哑巴,他……   “但那不够, 我要杀的人很多。”姜皖说,“我想把姜族人的心都给挖出来,然后再塞进他们的嘴里, 我想踩碎他们的骨头,把他们尸体绑在柱子上射成筛子,百年千年,让他们的尸骨没法入土,不得安宁。”   她只是这么一想,就高兴地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像摇响的铃铛,眼神里的憧憬跟期待礼物的小孩子一样。   但她身上没有天真这二字,“你会得到你想要到, 我也是,陈老板,我敬你一杯酒。”姜皖很自然撩起她的头发,平静地微笑着,咕噜一下就把一碗酒喝下肚。   那天晚上她并没有向陈鹤年多说什么,喝了碗酒就各自回房间了,两天后,周羡之收到南派传信离开,再过两天, 姜皖就把陈鹤年二人叫到桌前,商讨关于姜氏的事情。   控鬼术一脉, 正是姜武文王继子姜平王的血脉。   当年姜武文王身死,姜平王继位,然,姜平王没有姜武文王的凌厉手段, 权臣不敢杀,能臣不敢轻易重用,子嗣分庭抗礼霍乱朝纲,又狠不下心杀子,秉持的“仁心”,让姜朝的事业最后断送在他的手里。   姜朝被灭,唯一存活的宗室血脉销声匿迹,他们既没有北上,也没有南下,而是悄悄躲藏在腹地,等待着复国时机,可后来朝代更替,战争四起,姜朝再难死灰复燃。   至今,姜王室的后代就生存在怀阳的望城。   望城,在那一处偏僻的小镇上有他们生活的痕迹。   “姜族人,对自己的血脉理念有着极端的追求,绝不允许外人的血玷污王室的血脉,他们看别人就像在看狗奴才,认为自己只是亡了国的主子。”姜皖徐徐道来,“但由于控鬼术的弊端,他们需要给山神献祭食物,每半年都会在地下城进行交易,在十一月,他们的人就会频繁出现在镇上。”   “我对他们的习惯了如指掌,为了不让外人闯进他们的领地,他们在周围留下的十八道看门鬼,我们没有办法悄悄潜入,所以想进入姜氏祖地只有一个办法。”   ——“让他们亲自把我们带进去。”   陈鹤年问:“怎么做?”   姜皖像是憋着什么坏主意,一直看着陈鹤年:“两月之后,一个货贩子会在地下城叫卖他的残次商品。”   “只是陈老板,你可要付出点牺牲了。”   “为什么是我?”当计划已经开始实施的时候,陈鹤年就起了反悔的念头,怀阳是个更陌生的地方,他们下火车那一刻就得开始扮自己的角色。   陈鹤年要扮的是个柔弱的哑巴,他的脑袋被布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现在是十一月,没有厚外套就被冷空气揍得发抖,他的裤子和穿在脚下的鞋子,都沾了很多泥,很脏,他还不能梳头和洗澡。   姜皖是他的妹妹,也是个哑巴,而左贺是他们的大人。   大人去车站附近打车,那私家车的师傅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   身为大人的左贺和司机说了两句,几人上了车,姜皖提前说过,这里很乱,本地人最喜欢讹外人钱,司机也是黑心的,十几里路,三个人坐车愣是坑了他们将近两百。   左贺不情愿地付了钱,但他是装的,他根本不知道打车的正常价,只有陈鹤年一个人气得直咬牙,他是真的想上去把那黑心司机揍成死猪头。   “兄弟,我得问你个事。”左贺掐了个粗嗓在说,他拉着车门不让关,脚左右摇摆地站不住,时不时抠一抠脑袋,很急的样子,“我是特意来这里做生意的,你该知道哪里的生意好做吧?”   左贺脸上贴了胡子,他还严实的带着帽子,为了任务只能舍掉了剑,背着一个双肩包,也穿得老旧破烂,看上去是个三十岁的无业游民,屁股后面还跟了两个像早生的娃。   司机回:“来这里能做什么生意,你自个瞧瞧,有人么?”   左贺拍了拍他的车门,咚咚两声,说道:“兄弟,收了我的钱,你也得办点事啊!”   他个头看上去比司机要结实,左贺的眼睛还是红的,生气的时候看着要吃人,因为他通宵练习人设,现在是靠意志在活动。   “那也得晚上才好办事呐。”司机不想和他起冲突,“你去问问路,找个生意不景气的鞋厂,底下就能做生意,不收租。”   “我又不认识你,有事你还是得自个办啊。”司机不想和他沾关系,话也说了,左贺一撒手,他就开车打了转。   为了保险,姜皖才想找本地人弄清黑市的位置,随后,他们去租了一间旅馆,这地方荒无人烟的,旅馆也破,唯一一家饭馆是狗肉店。   姜皖却很高兴,还叫左贺去狗肉店买了两条狗链子,一条往自己脚上拴,一条往陈鹤年身上栓,还叫他提前适应做一个哑巴。   这一对哑巴兄妹就是左贺要卖的货,在狗链绑在陈鹤年脚上之前,陈鹤年忍不住想说话,但姜皖却在嘴边上画叉叉,要他用手指比划。   陈鹤年忍了,在地上写道:“他口才又不行,怎么让他干这么精明的活儿?你疯了?”   “陈老板,你的演技也是屎啊。”姜皖写道。   陈鹤年沉默地用眼睛表达了他的怒气。   被瞪了,姜皖也还是遵从本心,再写了一次:“确实是屎啊,你气也没用。”   “但我也不会演。”左贺诚恳地说,“要是我搞砸了,他们怀疑我该怎么办?”   姜皖写道:“还记得我说过的人设么?”   左贺当然记得。   你是个初涉脏活的人贩子,你被同行害了,是逃到这一带的,因为最近查得严,火车也运不了,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想将手里的货弄出去,死活你不管,你很急,需要很多钱,在黑市里就是个小犊子,脾气大还没手段。   姜皖写道:“放心,他们就喜欢你这样的商家,而不会喜欢一个老成的,不好骗的行家。”   左贺又有了点信心,拿着东西,就一个人去黑市了,他记得姜皖的所有嘱咐。   他手里拿着一蓝一粉两个手环。   “这是那里面的黑话。”计划实施前,姜皖把细节也交代清楚了,“蓝色就是男孩,粉色就是女孩,那些买家是看得懂的,到时候,有人问你这手环怎么看,你得告诉他们,你的环儿有点旧,还有点破损。”   “就会有人问你哪里破损。”   “你就说你的环儿是两个哑炮儿。”   “谁问你价格,你都要告诉他,一个五十万,必须买两个,谁说钱都不能少,这样的价格多半没人会接受,但要是有人答应了,就带他去看货儿,是不是姜族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左贺孤身入黑市,可他终究是个门外汉,他用寻穴法找到了入口,但一过去被人拦住,他一问三不知,就着急地说自己想要卖东西,说是在外边不好卖想脱手,被熟人推荐来的。   守门的这才把他放进去。   那就是个地下菜市场,左贺进去的时候,没看出什么不一样,只不过这里卖的都是明面上卖不了的,卖家都没有把真宝贝拿过来,根据左贺的观察,和听到的对话判断,卖奇缺毒蛇的就拿个蛇笼子,买古董的就是几颗石头,他是个陌生人,一来也引得不少人盯着他。   左贺那打扮,有点贼眉鼠眼的,看着就不像干好事的人,他抖着腿,等到有人到面前试探,他就按照姜皖说的,定了一个高价,有人骂他是疯子,两个烂货也搞这么高价,左贺就骂回去,但是姜皖就只教了他一句,他没骂过人家,真被对面的脏词气到了,也只能指着他鼻子呸呸两声,说不出别的。   姜皖就想要他闹起来,动静有了在这里做生意的人就会把他当作饭后笑料,都说来了一个梦想家,卖两个老哑巴还想要一百万。   “好心人”劝他降价,但他没听,一去两天,没有一个愿意买的。   直到第三天,两个低鼻梁带着黄巾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们蹲下去就把两个环拿了起来,“这两个我要了。”   左贺已经认熟了很多脸,但这两个是新来的买家。   左贺说:“价格是一百万。”   “钱不是问题。”男人说,“不过,你要先带我去看货。”   “我只带一个人。”左贺说,“屋子小挤不下。”   男人同意了,“如果你货好,我可以先付你十万的定金,等人送到我地盘,我再付尾款。”   “行。”左贺忍受了三天的乌烟瘴气,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需要等姜皖来认,左贺就能看出来,他们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们身上的气场很不一样,寻常人外阴内阳,而面前的男人还是双阴,阴气傍身,面堂却不发黑,那阴气是伴身之物,也就是他们擅长的控鬼术。   “你们买了可不吃亏。”左贺在路上大大方方地说,“那两个外形条件都不错,买回去当猪仔配种也成啊。”   他带人回了旅馆,这旅店很破旧,开门锁的声音很大,左贺希望屋子里的人做好了准备。   “你看看吧,但在交易完之前,你们不能碰他们。”左贺打开门,停顿了一会儿,对男人说道,“尤其是脸。”   男人回: “我懂规矩。”   左贺才把他放进去。   男人走近房间,先问:“他们耳朵能听见么?”   “耳朵不顶用。”左贺回答,“但能认鞭子,已经我被训得服服帖帖了,这要卖给有钱人当玩具,可不止这个价了。”   他连连抱怨:“都怪最近查得严,火车坐不了,我就想赶紧把手里的这俩货给出了。”   “把脑袋抬起来。”左贺拿着鞭子在地上抽了下,陈鹤年和姜皖就乖乖抬起了头。   为了霸王剑,陈鹤年忍住了额头抽动的青筋,他得装得害怕一点。   男人看见他撑在地上的手在抖,顿时笑了,“这吃的可够劲儿。”   陈鹤年看见了男人肩膀上多了一层影子,一只邪祟趴在他的肩膀上,脖子上还套着锁链,它探着头朝陈鹤年身上扑,不过条锁链锁住了鬼,它的舌头都伸到了陈鹤年的脸边,但也到了尽头。   陈鹤年当作没看见,眼睛一直看着男人的脸。   男人看过陈鹤年和姜皖两人,很满意:“我要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随手一甩,将东西丢在地上:“这是定金。”   男人冲左贺挑了下眉头,左贺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弯下腰去捡,重量不小,打开一看原来是一袋金珠,这东西陈鹤年一定很喜欢,左贺笑了,他再抬头,就看见男人正扬着下巴,轻蔑地打量着他的眼神。   男人说:“就明天,我叫人来把送,我会给你一张的银行卡,但是你要跟着我们,把人送到地方。”   左贺说:“成交。” 第66章 姜氏 姜皖说,这里只分人和巢。……   “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要两个哑巴?”   “因为他们有一个地方, 专门用来关人的,那里不能出现人的声音,只有变成哑巴, 我们才能最顺利地进入那里。”   “进去之后,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等个两天左右,他们把我们送上山,献给山神。”   “山神具体是什么?”   “当然没有山神,只不过是被霸王剑束缚的需要安抚的鬼魂,他们操控鬼,奴役鬼,训狗也得喂狗骨头, 山神是他们的一个借口而已。”   “等我们上山之后,要登上山顶,我会拔出霸王剑,这样,就能释放所有被拘禁的魂魄,放它们回到地府,事情做完,你就可以拿走剑,去实现你的愿望。”   在陈鹤年被拉上一辆面包车的时候, 他正回想着姜皖之前说过的话,这辆车的窗户上蒙着黑布, 车厢里一股皮革和塑料的臭味,座椅像是一张发烂的黄蛇皮。   陈鹤年已经开始难受了,面包车却开始哆嗦地摇晃。   左贺坐在副驾驶,一个男人开车, 另一个男人则在后座,负责看着陈鹤年和姜皖。   他们身上没有装备,剑,符,包括陈鹤年的箱子都封存在店里,左贺的双肩包里就装着镜子和小白蛇。   因为姜氏的村落太过特殊,那里聚集百鬼,它们对气味儿很敏感,陈鹤年对它们本身就有吸引力,但那些鬼都被人控制着,有想靠近陈鹤年的本能,但不具备攻击性,也不会脱离拴着它们的链子,家养的狗对陌生人叫两声很正常,不会引起姜氏的警觉。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好的料子?”开车的司机冲左贺问。   “开店的时候,这俩乞丐就在我手底下干活。”左贺回答,“他们早就给我签了卖身契,但却是个扫把星,害得我店子破产,让我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也到他们报恩的时候了。”   男人说:“催债的可不好说话,尤其是我们这一带,可是容易死人的。”   “那可不嘛!”左贺激动地应了声,他缩着脖子,还紧张地吞了下口水:“不然我着急干什么?”   左贺人都坐直了,身体也是紧绷着的,他心里确实在担心,他担心坐在他背后的人会突然冲他动手,而他会下意识反抗,把对方制服,但姜皖的计划却需要他配合对方,把自己弄晕。   这很难办。   左贺想。   姜皖提前说过,姜氏做交易从来没有卖家和买家,就算左贺报出天价他们也会一口答应,因为左贺根本拿不到报酬,献给山神的一共有三道菜,卖家从交易谈成开始,就已经被装进了盘子。   但他们在这些人手里不会有性命之忧,“山神”需要新鲜的菜。   左贺主动开口:“哥们,能说个事不?”   男人回:“你讲。”   左贺说:“我就怕一出去,给催债的钱他们不信,直接把我砍了,你们能不能先收留我一段时间?可以少给我点钱。”   “也不是不行。”男人笑笑。   左贺当然知道他们不会拒绝,男人巴不得收留他,只要他肯留下,多的是机会把他给办了,这能省事不少。   所以男人对他笑脸颜开:“看你这一路也累得够呛,这样吧,把他们两个处置好了,你去我家喝点酒,咋样?”   “成。”左贺笑着呼出口气,他状态顿时轻松了不少,能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去了,还不忘说:“哥们,谢了。”   那两个男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当然值得笑,送上门的便宜货嘛,而左贺也跟着他们笑,这几个人的声音粗犷得跟老驴拉磨盘一样。   陈鹤年只能用手捂住自己瞪着他们的眼神,他已经三天没有说话了,身上的衣服也没换,头发乱糟糟得像个鸟窝,现在他很想吐。   车开在陡峭的一条道上,只有车前的玻璃能让他们看见外面的景象,山道很狭窄,早就远离镇子开进深山里去了,窗户外的风呼呼地吹,周围除了光秃秃的树什么也看不着。   姜氏并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没有哪个主子没事去找奴才说话的,他们唯独会关注道上的消息,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普通人是奴才,而了解玄学的人,是同类,也是他们的对手。   十一月常降下冷雨,雨水可以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扶平,所以他们挑选食物的日子,都定在每年的七月和十一月。   车程过去了两个小时,突然车内的视线暗了一个度,他们没有发出动静,因为普通人是看不见鬼的,当车头的窗户上突然出现一个鬼影时,陈鹤年只是用余光去看。   鬼魂的脸被黑纱缠绕着,只有一双泛白透明的眼睛,它在绕着整个车子飘荡,也从陈鹤年的眼前飘过,似乎是在辨别车子的气味,十八道看门鬼,它们处在不同方位,山道两侧也有黑影存在,它们站在已经枯朽的山间,像立着的石柱,黑色的轮空让它们看上去是静立着的人影。   昏黑的天和踩在草缝上一动不动的黑影,诡谲的一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划过。   面包车已经开进了姜氏祖地。   姜皖说,这里只分人和巢。   巢不被当做人,只是工具,巢生活在四面高大的土泥墙下,陈鹤年和姜皖就被送到了这里,脚一跨进高到膝盖的挡板,身后的大门就关上了,还落上了一把锁。   这地方很大,是地地道道的土房子,地上是砖头铺的,没有修补的痕迹所以地上坑坑洼洼,都是碎石头,墙壁还有发黄的裂痕,窗户上糊的一层纸也是破的,最外面的地方是用来晾衣服的,两侧摆着木制的水桶。   陈鹤年看见了人,有很多人,一个大院子里至少住了一百人,但这不是姜氏眼中的人,而是巢。   出现的在他眼前的巢全身都裹着一层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踩缝纫机,还有一些就坐在门槛的台阶下靠在墙壁边,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看。   他见到了很多人,又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无论是面孔还是行为,这些人的眼睛都是一样的,都是空荡荡的黑色,和身上的纱一样,小得都装不进去一个人的灵魂。   院子里有树,风一刮就呼呼地响,叶子也掉了下去,有风的声音,还有掂锅勺的声音,那油泼上去很响,听起来是个大锅,不一会儿,灰色的墙顶冒出了一点白烟。   陈鹤年大概是经过了厨房。   姜皖径直往里面走,陈鹤年就跟着她。   直接走到最深处的院子里,这里有小孩,个子都不高,和巢不一样,身上穿着的是普通孩子的衣服,有男有女,大概是两岁到五岁之间,有的蹲在墙角玩泥巴用棍子戳蚂蚁,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在捡地上掉的叶子,还有的看见他和姜皖,黑溜溜的眼睛就盯了过来。   他们的长相出奇的相似,甚至还有畸形长得可怕的孩子,这个院子里有二十个孩子,不笑也不叫,但陈鹤年只听见了脚步声,他自己的,还有孩子们走动的。   姜皖还在往前走,她走进这处院子带门的屋子里,那里面依然是披着黑纱打扮的巢,这里的巢手里要么抱着还不能行走的孩子,要么就正在孕育中,有个大肚子,有的正撩开衣服给孩子喂奶。   陈鹤年立即转过身去,自己默默走到门口。   姜皖却走到巢的面前,她伸出手,直接掀开这些人的头纱,她的举动是冒犯的,但没有人阻止她,巢没有反应,甚至没有看她。   姜皖挨个扫过去这些人的脸,一个接一个,她都看了一遍,连呼吸声都变得急促,她捂住了自己嘴,放下了最后一人的头纱。   喂完奶的人,将孩子放回了木床里,又重新把自己的脸遮住,坐在那椅子上,没有再动过,是在看他们么?他们没办法确定。   姜皖急忙忙冲出去,陈鹤年看见她扶着一棵树吐了起来,她身体里没有消化的食物,就吐出了一些干净的水,呕吐让她的眼睛变得通红,紧皱着眉,让她的五官变得更加刺目深邃。   有孩子看见她的举动,居然跑过来,脱掉裤子就跑到树底下撒尿。   姜皖很快就缓过神,她朝陈鹤年打了个手势,叫他往外走。   陈鹤年难得的没有露出厌烦的眼神,只是默默跟着她。   这里就是姜皖所说的出生地,她在找人,而她并没有找到。   陈鹤年猜想。   姜皖只是将他带到了一处墙角,这里是干净的,至少没有谁的尿渍。   陈鹤年不需要问,他知道她会主动说些什么。   姜皖说过,在这里不能说话,因为院子外面全是看守的鬼魂,它们能听见人的所有动静,所以她伸手开始在发黄的墙壁上写:我阿母以前就在那院子里,她先生了我的阿姐,然后是我。   我离开了两年,她现在不在了,大概是死了。   我原本叫姜十三,而我阿姐是比我大五岁的姜十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被他们代代咒骂的女人——姜皖。   于是,我就有了新名字。   ……   “那是什么?”左贺走在宽阔的石道上,仿佛已经和陈鹤年的所在地隔了好几座大山,他回头已经看不见影,他所在的地方才是姜氏祖地的范围。   左贺看见了红高墙和金色的屋檐,石道两侧还有练武场,里面有些孩子和少年,中央还摆着一个又矮又胖的木头人,它的嘴上涂着红漆,过分刺眼,眼睛画得又小又窄,身体又画着大红大绿的衣裙,这无疑是丑陋的。   它全身还插满了箭,他看见三五个男孩正提着木头往它身上砸,那大概是一种练习方式。   每个场地中间都摆着这样一个木头人,这很诡异。   姜皖。   直到他在最近的那个木头人的肚子下面看见了这两个字。   左贺惊讶了一瞬,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但他脑子一转,很快意识到这说的应该是历史上的那位昭平公主,而不是他认识的。   “我家用来驱邪的玩意,山里总有脏东西在,你怕不怕鬼呐?”男人回答。   “有点。”左贺回答。   “那你还不如我家的小汉子。”男人说道,“要真有鬼,他们这么大就敢上去干了。”   男人招了下手,男孩就围上来,先朝男人鞠了一躬,喊声爹以后,才蹦蹦跳跳地说:“我们才不会怕鬼!”   “又送吃的进来了?”男孩盯着左贺,翘着嘴哼哼两声,“爹,什么时候才能把山神喂饱呀?”   “去去去!你爹这几天没空看着你们,自己老实点,吃饭的时候把兄弟都叫到一起。”男人立即挥手把孩子给赶走了。   左贺嘴快了,问出口:“怎么全都是男孩?”   “因为老子厉害,能生龙子。”男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还炫耀地在左贺面前比了数,“我可有三个亲生的儿子!”   男人对此似乎很骄傲,虽然左贺不理解,但只能附和他。   左贺在路上悄悄把小白放走,他已经进村子内部了,谁能想到,在这乡野之地的深处,居然建了一座像皇宫的地方,最里面最高的那栋房子像极了宫殿,但它的屋檐比故宫要暗淡,真皇宫也不是金子堆砌的,这村子却够宏伟。   但他不能再往里面走,男人说,想进去,要先得到长辈的准许,但这里的长辈他自己都不能轻易见到。   姜氏把自己当做王室,这外层的房子和里面的差距甚大,显然是有阶级划分。   到了晚上,男人就叫左贺在自己屋子里吃饭。   男人弄了酒,但是左贺不打算喝,就用装尿急躲了过去。   外面还在落小雨,男人喝醉了,左贺就站在屋子外,他像是在看雨,其实是在看雨中的黑影。   左贺有过片刻的毛骨悚然。   那些鬼魂安静得像是石头,只扭动头巡视着周围,有点站在村子的屋顶上,有的站在田野间,这些黑色的影子散布在各个角落中,它们构成了这村子的一部分。   男人身边就有一只,男人能操控的鬼就站在门口,它的眼睛在跟着左贺在转,什么动静也没发出,它盯着这个外来者,替它的主人看着食物。   左贺不能直视它,不能对上它漆黑的眼睛,鬼身上的术法让他感到不适,有一股人为的邪气,他不经意间从鬼的身边走过,看清了它的脖子上一条锁链,那条锁链的尽头系在男人的手里。   左贺大为震撼,鬼的身上有一层黑纱。   这里大部分的鬼,身上都有黑纱。   它们是鬼,也是姜皖说的巢。 第67章 两脚鬼 她们在说话   天一黑, 整个院子都沉进墨水里,没有蜡烛没有灯泡,看天黑的程度应该是七点左右, 这里的人聚在一起,走到一处院子外,手里拿着碗是在领晚餐,碗里有面条还有几片白色的肉,拿到后,就蹲在空地上,什么也不做,让晚饭在一边晾着。   没有筷子,陈鹤年很快发现这一点。   这些人只是在等食物凉下来, 不烫的时候,就用手抓起往嘴里塞,一大把一大把地嚼,吞咽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小孩子也是一样的,没有人教他们,而学习和模仿是人的天性。   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在这黑夜里,风声比人的动静还大, 巢一排排坐在角落里,身边带着自己孕育的孩子, 他们像无声无息中耸动的鬼影。   陈鹤年看见的,是死掉的黑茧,冷掉的壳子。   姜皖说:从前是晴天的时候,晚上只有天上是亮的。   那时候, 她并不知道天上会发光的叫星星。   在周围都是黑色时,她只知道,抬头就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每个夜晚,那些小白点都会有变化,还会有一颗最大最亮的,它有很少时候是圆的,大部分是长长瘪瘪的,就跟这里人一样,肚子有时候是鼓的,有时候是平的。   最大的是阿母,而最近的两颗小白点,一个是阿姐,一个是她。   姜皖每天都会在天上把自己给找出来,她身边有阿母,阿姐,但她现在已经忘记了阿母的样子,她五岁离开了这里,十二年没有见过阿母一面。   这里的孩子在五岁的时候有机会离开巢,只有一个前提,你得是个男孩。   姜皖就是一个男孩。   因为阿母让她意识到,她需要去做一个男孩。   男孩是短发,女孩是长发,这是他们潜意识里的规则。   一个孩子,在五岁的时候,正是探索世界的开始。   男孩会走出那扇门,外面有人在迎接他们。   女孩会披上黑纱,留在这里,在学习和模仿中被同化成巢。   姜皖不知道嘴巴可以发出声音,只有刚出生的婴儿会发出哭声,而他们一岁的时候也会中沉默的毒。   她亲眼看见阿姐披上黑纱,让她再也看不清阿姐完整的容颜,她也看见男孩们,走出了那扇总是闭着的门,再也没回来。   阿姐还陪在自己的身边,那时的姜皖觉得高兴,阿姐陪着她,她就不会害怕。   她看见了,阿母的身边有一只怪物。   姜皖后来听别人议论过,她的阿母,是一个优质又可怕的巢。   在阿姐到披上黑纱的年龄时,她违反了这个默认的规则,阿母依然高兴地给阿姐梳着头发,让她干净地出现在别人的眼睛里。   在一些高大的人从外面闯进来的时候,阿母挡在阿姐的面前,她冲着那些像山一样的影子,在表达自己的愤怒,甚至,她扯下了自己头纱,把自己脸露出来,把嘴巴张到最大,狰狞地朝着比她更大的人嘶吼着,她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毫无规律,只是她单纯地把身体里的气都吐了出来。   当时的场面很混乱,这里的女人只习惯面纱下的一双眼睛,她们不知道是什么是丑,什么是美,也没听过那样的声音,那从同类的身体发出来的,她的声音多可怕啊!   巢全都跪趴在地上,捂住了自己脑袋,不敢看也不敢动,她们觉得这样就能保护自己,这是环境告诉她们的。   阿母粗鲁地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她野蛮,却有力量,两个高个子的男人四条胳膊都压不住她,最后只能借用鬼魂的力量,将她捆了起来。   阿母的身体在流血,她依然在挣扎,抵抗,男人很苦恼,他们并不想失去这个优质的巢,因为她生下了一个太阴之体,而她可以继续生育。   最后的最后,阿姐主动给自己披上了黑纱,黑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她害怕又勇敢地站在那些强壮的鬼魂面前。   她知道的不多,也不会说话。   但阿姐明白,只有这样,那些可怕的鬼才会满意。   在阿姐戴上黑纱的时候,阿母的身体就失去了力气,像块木头一样倒下了,她停止反抗,同样受到了惩罚,阿母的嘴巴被一根黑线穿了起来,只要她动嘴,她就会疼,院子外的男人想让她记住这个疼。   后来,在姜皖出生后,她只记得阿母唇上一条像蜈蚣一样的黑线,和她那双沉默的眼睛。   院子外的男人在阿母身边放了一双眼睛,一直监视着她,阿母生下姜皖,就没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直到她会走路才放下她,让她一直留着短小的头发。   姜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男孩,但她不能像其他男孩一样脱下裤子往树底下撒尿,她模仿着脱裤子的时候,阿母就发狠拧了她的胳膊,她先学会了痛。   痛,所以不能去做。   阿母让她发现了自己和他们的不同,也让她学会了伪装,她只会和阿姐亲密地走在一起,阿姐会牵着她的手,她们会悄悄在树底下,用棍子在地上刨洞,会捡叶子把它们摆成和大人一样整齐的模样,也许突然起一阵儿风把叶子吹走,但她只会更加高兴,因为她和阿姐可以再摆一次。   直到她满五岁,她没有披上黑纱。   一个夜晚,阿母把她拍醒,将她拉到了房子的角落里,那天晚上,阿母的眼睛是亮的,她从缝隙里拿出一块石头,在地上轻轻一磨,就留下了黄色的痕迹,她在地上画了一幅画。   那时,姜皖不懂。   直到某一天,某一个瞬间,她猛地意识到——   阿母写的是字,是她自己发明的字。   逃。   阿母叫她要逃。   第二天,姜皖离开了巢,她一离开熟悉的地方,就发现自己被一群用两条腿走路的鬼包围着。   两脚鬼第一天就开始教她说话,但她发出的声音沙哑又难听。   她学会的第一个字,是不。   她深刻的知道,自己和男孩的区别,所以有人捣蛋地来扒她裤子的时候,她既害怕又愤怒,大喊着对他说不,将他推倒在地上。   她一直恐惧着。   姜皖走出院子后就觉得,除了她,这里没有一个人,她身边都是鬼,都是用两只脚走路的鬼。   她害怕被那些鬼发现自己的秘密。   她的异常没有引起怀疑,因为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古怪的孩子。   姜皖还是这些孩子里最聪慧的,甚至是几十年来最有天赋的。   两脚鬼手里奴役的鬼魂喜欢靠近她,她能感受到,她和那些黑色的影子才是同类。   因此,两脚鬼很看重她,会给她优待,甚至会像阿母一样摸她脑袋,但它们的动作是那样的粗鲁,她的身体觉得恶心。   姜皖年龄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痛苦,她会精准地把箭射在那个木头人的脖子上,两脚鬼夸赞她,但她并不想这么做,能被鬼憎恶的人,说明她是个英雄!她射出去的每一支箭都应该扎在那些恶鬼身上!   是它们,它们把姜朝覆灭的错怪在一个女人身上。   姜皖,历史上说,她害死了太子,她毁了姜朝!   但她本是最英勇的公主!也是战场上有勇有谋的将军!两脚鬼无视她的功绩,把她做成伤害女人的长矛,用这个借口,在几百年前将女人圈禁,剥夺她们的声音,自由,它们用卑劣的手段扼杀它们的竞争对手,掩盖它们对强大女人的恐惧。   控鬼术,本是为女人而存在的玄学。   女子,是八卦之阴,先辈们身为阴法之基,她们征服鬼魂,操控鬼魂,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君臣,她们可以让鬼魂们心悦臣服,在她们手底下磨练出的强悍的鬼,都自愿为主人飞灰湮灭。   这些两脚鬼,没有阴法根基,无非传承控鬼术,就只能利用昭平公主的霸王剑造出困住鬼魂的枷锁,强行将它们的三魂七魄锁在连阴山,达到奴役的效果。   姜皖清楚地明白,老天爷并不存在,这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没有公正,那些恶鬼一代代侮辱昭平公主,又利用她生前的力量。   姜皖和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隔了一道结实的墙,鬼魂守在这里,她没办法打碎那道墙,拯救她们。   十四岁的姜皖已经可以操控村子里的任何一只鬼,两脚鬼把她视为骄傲,有一天告诉她,她在长大一岁,就可以去挑选一个自己中意的巢,让她为自己繁衍后代。   恶鬼培育的也是恶鬼,她身边的两脚鬼总在讨论巢,就算它们是从女人的肚子里孕育而生,也依然会享受奴役人的滋味儿,那些更年长的,会嬉笑着,互相诉说品尝巢得出的滋味,会比谁有更多的孩子。   她身边的鬼也是,它们十四岁就在挑选巢,像在挑选自己喜欢的一道菜。   这些两脚鬼说得最多的,是一个特殊的巢。   她是太阴之体,只要得到她就可以增进阴法,所以,她变成了族人共用的巢。   年长的两脚鬼告诉她,它们要教她繁衍。   姜皖靠实力获得了这个机会,是她十四岁拥有的特权。   她再一次回到那个院子,姜皖记得那扇门,她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现在她从这里走回去,可惜和她想得不一样,她没有去到鬼口中的污秽之地,而是被带到院子最外面的一间房子里。   那是特殊的地方,用来繁衍。   两脚鬼嘻嘻笑着,将她推搡进去。   姜皖在房间里看见了一个缠着黑纱的女人,她只露出一双眼睛。   姜皖没有认出那双眼睛,但她认出了女人脖子上的长命锁。   女人也看见了她。   她看见两脚鬼朝这个女人伸出鬼手,像一把刀,扎在女人身上,也扎在她的身上。   女人那双黑窟窿一样的眼睛里,落下了星星。   女人的头垂在床边,她正看着自己。   阿姐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阿姐。   阿姐在哭,但她不能哭。   姜皖不能在这里掉下一滴眼泪,她站在恶鬼中央,鬼在吃人。   它们在吃人!   而她还是太弱小,所以只能看着,看着阿姐死掉的眼睛,死掉的灵魂。   姜皖也死了,在两脚鬼嬉笑间,她更加清楚,她有能力离开这里,但她不能就自己离去。   她诞生的意义,阿母所做的意义,不是让她一个人自由。   老天不作主,她就要为自己,为她们做主!   但姜皖还不够强大,她没办法抵抗全村子的鬼魂,那些鬼魂也是可怜的,被两脚鬼束缚的工具而已。   那时,她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她现在就要带阿姐走。   所以,她凭借七年的努力,得到了一个夜晚。   她独自踏进去那间屋子。   姜皖想过很多,她计划带阿姐离开这里,然后让自己变得更加强悍,再回到这里,杀死所有恶鬼,解救她的同胞。   她从没有做过这样大胆的事,她是害怕的,因为她不能失败。   但姜皖没有想到的是,她走进房间里,看见的是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她的阿姐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以一副安静地姿态坐在床上,一直等到自己痛死或者流血而死。   姜皖的血液和尸体一样冰冷,无论过去多久她依然会回想起那个夜晚。   姜皖想得很明白。   她的阿姐并不是突然自尽。   阿母有两个聪明的孩子,阿姐她了解这里的规则,而她强悍的意志让这一切都没能压倒她,只是她不能忍受自己曾经爱的人也变成恶鬼,所以她宁愿死去。   姜皖默默把阿姐背在了肩膀上,她就这样跑出了那间困住阿姐的房子。   她在这一天,体会到了蚀骨的痛苦,她拼命地跑啊,像她计划中的,一边控制路上巡视的鬼魂,一边奔向她的自由。   但是她依然失败了,她异常的行为很快被发现,那些两脚鬼飞快地朝她逼近。   姜皖只能跑上最凶险的连阴山,那是两脚鬼都不敢靠近的地方。   她爬上山,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尖叫,大声哭泣。   她撕裂的哭声传向了整座大山,她悲伤让山也哭了起来,冷风在她耳畔呼啸。   姜皖身上的尸体越来越轻,变成只有她一个人在放肆奔跑。   她回过头,才停下脚步。   原来,她已经死了。   她从这座大山上滚了下去,摔得奄奄一息,只有她的灵魂还铭记着——她要逃。   她是个失败的人。   姜皖不甘心地大哭,她不能就这样死去,不能让她的同胞生活在那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   后来她听见了风声,她的面前多了一个黑影。   她的阿姐就站在她的尸体旁,正轻轻抚摸着她身体上的伤痛。   姜皖终于明白为什么连阴山的鬼没有攻击过她。   因为她的阿姐已经变成了鬼,一直悄悄地攀在她的肩膀上,保护着她。   阿姐的脸在她眼前消失,姜皖感觉到了疼痛,她从自己的身体醒来,像重生一次。   阿姐爱她,所以死去,也要献祭出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填补她残缺的身体,甘愿成为被她操控的鬼。   阿姐长在她的身体里,她们永远在一起了。   姜皖笑了起来,她托着刚刚拼合的身体,往她的世界走去。   她叫姜皖,这被恶鬼厌恶的名字,正是她的骄傲。   她在外面奔波了两年,也足足等待了两年。   而连阴山注定会埋葬她的骨她的魂。   她很兴奋,所以一直微笑着,在陈鹤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就站起来,把他拉到了房子的角落里,那是她和阿母待过的地方。   外面很冷,所有人都关上门躲进了屋子里,陈鹤年和姜皖挤在那些女人的身边,姜皖在墙壁的边缝下,真的挖出了一块石头,她阿母用过的,现在依然还保留着。   姜皖示意要给他写个东西。   她打赌,陈鹤年一定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字。   姜皖先画了两笔,是一个圆,像个小人,再之后,她就开始犹豫,她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明明是她记忆力差不多的轮廓,可却写不出她心目中的样子。   陈鹤年等了许久,就看见她在摇头,擦擦写写,她自己的手掌脏了,地也脏了,都没能做出她满意的答卷。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女人把他们围了起来,陈鹤年看不出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双双瞪大的黑眼睛。   陈鹤年拍了姜皖的肩膀,她停在,一回头,一个女人突然动了,她抢走了姜皖手上的石头,也在地上画了起来。   陈鹤年看见这个女人也在地上画了一幅画,和姜皖画得还有些像。   陈鹤年没看懂,但他觉得姜皖是看懂了,因为她已经愣住了。   或者,女人用石头弄出来的并不只是一幅画,那些横条挤在一起,是想表达什么,一画完,她又举起手,指着一个方向。   这些女人都是出奇的整齐,她们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指着。   陈鹤年不理解,只好去问姜皖: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姜皖并没有立即回复他,她的每一口呼吸都变慢了,她的眼睛瞪得和她们一样大,她知道女人们指的方向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当年走出去的那扇门,是自由。   她们在说话。姜皖手指颤抖地回复。   这就是她们的声音。   姜皖的身体都跟着颤栗,身为姜氏女子,她们的血液在共鸣。   她们在说,快逃,快逃出去。   因为披上黑纱就逃不掉了。   姜皖忍不住想要哭泣,即使她们的脸冰冷得像石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她就是能读懂她们的心。   看啊,原来不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   她并不是唯一清醒的人。   恶鬼剥夺了她们的语言,她们就创造语言,再高大的围墙也挡不住她们的声音。   她们不是冰冷的躯壳,黑纱下她们的灵魂依然在跳动。   但姜皖不会再逃了。   姜皖站了起来,她用嘴巴无声地说着:   我要给你们自由。 第68章 拔剑 战场上的号角声吹响了   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这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陈鹤年看见姜皖脸上突然露出一个意义深远的笑, 然后他就被拉着往前跑,这最里面的院子居然有一条很深的走廊,像是被吞进长虫的肚子里, 没有丁点火光,他眼尖地看见了两排黑洞,那是特意设置的房间,门是打开的,里面只有一张光溜溜的床,像鬼差在迎接。   他们就这样跑到了长廊尽头,哒哒的,脚步声很大。   女人被他们奔跑的声音吸引,正小心地挪动着, 跟在他们身后。   姜皖奔跑的频率却越来越快,她深吸了一口气,直冲着那扇门去,陈鹤年猜到她想要做什么,所以当姜皖松手时,两个人同时用胳膊挡着脑袋,跳起来,将自己的身体重量都压过去,一齐撞上那道门。   这冲击力撞断了门栓, 木门都差点被他们压碎,哐当一声, 他们垫着门板趴倒在地上。   那扇门并不牢固,甚至都没有挂上铁锁,它甚至有些老旧,木头并不结实, 底下还有厚厚的一层灰。   陈鹤年摔在地上,姜皖比他还要快爬起来,她一起身,则竖起手指念出一咒:   “鬼怪魂灵,随我而行!束——!”她的呼吸成了绵长的丝线,眼睛变得和那些鬼魂一样黑,咒法发出,无形的黑线也缠上了鬼魂。   鬼魂并没有挣扎,它们只是发出了一声哀叹般的嚎叫,在控鬼术的操持下,从墙上飘下来,听令地跟在姜皖身后。   “我们现在就上山,我不会再等了!”姜皖的手捏成拳头,她大声喊了起来,在雨下酣畅淋漓地说着,“我要闹起来!让那些恶鬼听到我的声音!他们拦不住的!他们再也拦不住了!他们只会被吓倒!”   陈鹤年沉默。   他看见了,那扇门背后聚集的女人像块黑色的石头,她们跪趴在门的边缘,没有任何一个人往外面的世界踏出一步,她们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在门栏的边缘,好像这是一块烧红的碳,轻轻触碰也会被烫伤,外面是她们没有见过的,未知就是危险的,当姜皖朝着那荒野般的地田呐喊时,她的声音甚至让她们觉得恐惧。   但姜皖是她们的同类,从她写下特殊的字开始,她们就这样认为了。   姜皖说要给她们自由,不能只让她们重新踏上外面的天地,还要让她们的心自由。   可是这好难,陈鹤年都想象不出,需要做什么才能让被束缚了几十年的人重获自我。   但陈鹤年知道姜皖要做什么。   在这张白纸一样的答卷上,姜皖像一笔浓墨泼了上去,她的举动是在告诉她们,可以这样做,她在教她们,她是那样的疯狂,是鲁莽又冲动,她这一声怒吼,让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上百只的鬼魂和上百个活生生的人,那将是生死的争斗。   但陈鹤年就欣赏这样的疯狂,他甚至对姜皖生出了一种骄傲慰藉的情绪,这感觉又陌生又奇怪,他自己也早就不能忍受去做一个哑巴,一副弱小被别人掌控的姿态。   那满村的鬼魂都开始飘荡起来,它们发现异常,锁定源头,朝他们的方向飞速移动。   那层薄薄的雨没有影响陈鹤年的视线,他裤缝里还藏着他备用的针和线,但他没有出手,就算鬼魂已经围上来。   陈鹤年先扭头问姜皖:“你已经准备好一切了,是么?”   “我万分确定。”姜皖说。   他们踏进干瘪的土地上,姜皖在田间奔跑,被雨淋湿了头发,在狰狞恐怖的鬼脸下,她却张开手臂,张着嘴,吃进了雨水。   像个不听话,非要在雨天玩耍,弄得一身湿的坏孩子。   那些鬼魂伸出可怖的鬼手,鲜血从黑纱上滴落。   但它们并没有立即朝姜皖朝他攻击,它们在因为锁链的束缚而发出沉闷的嘶吼声。   “阿姐,帮我最后一次。”姜皖轻轻说,雨水黏在脸上,她的身体在这声呼唤后,被一股黑气包裹着,黑煞乍然出现,它的身躯比别的鬼魂要大,但它们是一样的,有一身生前没有脱去的黑纱,它被召出来,正飘在姜皖的头顶,成了阴天中最大的那朵黑云。   它是黑煞,是这里最厉的鬼。   比它弱小的鬼魂都会畏惧它。   紧接着,姜皖的喉咙里传出空灵的声音,真正的控鬼术怎样的?   陈鹤年不觉得刺耳,姜皖的声音是泻下的一道泉水,是清冽的薄荷,淡淡的,却能抚平痛苦,独属于鬼魂的痛苦。   黑煞也在发出呼唤,它的声音沙哑,是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它出现在这片曾让它痛苦的土地上,它在痛苦哀伤,它在愤怒咆哮!   鬼魂们挣扎着,那些锁链甚至禁锢了它们表达疼痛的声音,在姜皖的控鬼术下,在姜氏的控鬼术下,它们在拉扯的两股力量中,最后,它们双目赤红,从黑色的眼睛里掉下红色的水。   黑纱鬼魂全都飘到了姜皖的身后,成了一条蜿蜒的黑龙。   “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我想看到的!”姜皖高兴地说,她的眼睛依然是死寂的黑色,她的血液却在冰冷的雨水中燃烧。   陈鹤年觉得她是强大的,她的意志影响了这里的鬼魂,但只有姜皖明白,这不只是源于她的术法。   十四岁的她被逼上连阴山,那时她的能力并不足以控制这些鬼魂,是的,不是她在控制那些鬼魂,而是鬼魂在遏制自己,它们不愿意遵从那些男人的指控。   这是它们说不的方式!   姜皖还看见了一位特别的鬼魂,它是最快朝她飘过来的,也是最让她心颤的。   那只鬼魂的嘴巴上缝了一条像蜈蚣一样的黑线,它脖子上的锁链最重,最粗。   阿母,我是你骄傲的孩子么?   姜皖从走出那座山后,就没有埋怨过自己能诞生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她是为此而诞生的!   “我的同胞们,她们都是醒的!”   姜皖一声声震耳欲聋地呐喊:   “她们早就醒了,她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们不明白怎么才能拥有自由!每一个文字都有意义,每一份努力都有意义,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   姜族人也察觉了异常,他们发觉鬼魂和他们失去了联系,有人把那根风筝的线给剪断了,这是一种突然脱力的感觉。   村子里的男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他们看见了在田野中奔跑的黑影,黑影的背后更是一大片密集的鬼影。   左贺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看着原本守在门口鬼魂主动向远处飘去。   越来越多的鬼聚集在一起,这并不是一个会发生在这个村子里的正常现象。   左贺还听到了姜皖的声音,像把刀一样,任谁都能察觉到这划破黑夜的尖锐。   他们这是在搞什么?   不是说要等这里的男人自己动手么,怎么他们先跑出来了?   是出了什么事?   左贺顿时有些急,在那个醉酒的男人迷糊地爬起来时,他反手一掌劈在男人的后颈,将男人劈晕过去,随后他也冲到外面,朝那些黑影奔跑过去。   姜族人从村子里涌出来,泥道上,田地中,那些移动的影子是人还是鬼?   分不清。   这村子里的,谁是人谁是鬼?   被压迫的人能分清。   左贺必须足够快,在那些恶鬼靠近之前,先到陈鹤年他们身边,他踩在湿滑的土地上,没有在意脚底的黑暗是怎样的,他从土坡翻身飞跃,气喘吁吁,先一步冲到陈鹤年他们的面前。   可是呢,陈鹤年和姜皖一个两个却都在高兴地微笑,他们身后还有大片死寂的黑纱鬼魂。   你们是大半夜要扮演鬼差么?   左贺想,他一时弄不清,这是傻还是疯,可谁叫他们是一起的呢?   左贺来时就先用拳脚制服了几个逼近的男人。   姜族人已经围了上来,他们手里拿着镰刀,弓箭,都是见血的家伙什,他们先是集体念咒,想要将黑纱鬼魂都给夺回来。   但姜皖挡在鬼魂的前面,她的眉眼越来越沉,一副以一挡百的气势,一抬头,就看见黑蒙蒙的一片,那高处站着都是梦魇中的两脚鬼,它们的影子摇曳着,沉没了轮廓。   两脚鬼很多,可那又如何?   没有谁再会逃了,她不会逃走,她的同胞也不需要逃,这片土地本来就是属于她们的!她要把失去的夺回来!   黑煞感应到她的情绪,跟着发出一声震慑的怒吼。   姜族人操控的丝线被狂风吹了回去。   他们居然失败了,姜族人不可置信。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这让他们怒不可遏,“打破对面的阵法!”   “外人竟敢在这里作乱!”   “敢太岁头上动土!直接把他们射成筛子!埋进土里当饲料!”   男人们纷纷架起弓箭,拉弓齐齐射出一阵箭雨。   箭雨被风雨冲慢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来。   “大黄!”陈鹤年镇定一喊。   “得亏您还记得我呢。”镜中鬼嘻嘻一笑,它那张白脸就从左贺的包里钻了出来,“爷爷我,好久没吃人了。”   它兴奋地舔了舔舌头,挡在三人众鬼之前,自然该拿出些气魄,鼓声一敲,诡异的长发就缠上了射来的飞箭,它那张花旦的笑脸,诡异地在空中绽开,想要唱一曲不知名的戏。   “还养了小鬼,班门弄斧!”   男人们大怒,拿着刀子斧头就要自己要冲下去,结果,村子的深处又传出骚动。   有人突然大叫起来:“大事不好!太上皇,太上皇他被蛇咬了!快来人啊!救驾!救驾!”   “什么?蛇?怎么会有蛇!”这一叫,男人们可都慌了神,“先回去!老祖宗不能有事!”   姜族人竟又折了返,冲进村中央的那座宫殿里。   蛇?   这里自然不会平白冒出别的蛇。   “是我叫小白去的。”左贺说,“擒贼先擒王,也算是后手,没想到还真有些作用。”   他们顺利爬上了土坡,却没想到,这村子里还有一队兵马拦路,一群小娃娃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三十四,他们捡起了大人的刀,朝陈鹤年他们指了去:“恶鬼!哪里逃!”   “它们是吃的!不能让它们跑了!”男娃们并不高,他们站得歪七八扭,脑袋还跟同伴晃悠,“抓住他们,爹就会奖励我,我明晚就可以去挑选巢了!”   “那我也可以!”   “看,是长头发,它们也是巢!”   男娃们嬉笑着:“快上啊!我想早点尝尝巢的味道!”   这群男娃一句接一句已经鼓足了士气,他们并不怕鬼,倒活像鬼。   镜中鬼看向陈鹤年,是在询问能不能直接把他们都给吃了。   不能让任何人打搅姜皖施法,她维持咒术需要体力,陈鹤年站在了姜皖的身前,最先冲上来的男娃,直接吃了他一拳头。   这个十三岁的男娃捂着脸摔在湿透的泥巴地里,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我要告诉爹!”男孩痛叫着说,“让他把你赏给我,我弄死你!让你肚子里塞满我的儿子!”   镜中鬼都被熏到了鼻子:“我不想吃他们了,要我吃我也不吃,跟粪坑里泡过一样。”   “小畜生!”陈鹤年怒声道:“来一个我揍一个!滚!我揍死你们!”   “它们怎么会说话?”   “它们不应该说话的!它们疯了,跟这前那个疯巢一样!”男孩们被他的音量唬到了,又开始交头接耳,甚至变得恐慌。   他们害怕,害怕从巢的嘴里听到声音,他们一直都害怕,害怕女人夺走他们的优待。   “别怕!巢有什么可怕的!我们有这么多人!它们打不过我们的!”男娃又叫了起来。   这又让他们壮起了胆,正要一齐冲上来,一个巨大的蛇头突然横着中央。   白蟒移动身体,立了起来一截身体,吐出了猩红的舌头。   小白变得很大,是超乎一条蟒蛇的体型。   “怪物!是怪物!”   “它们还用邪术!它们是疯子!”   男孩们还没见过这样会动东西,蛇危险的眼睛把他们给吓坏了,丢下手里的家伙就四散奔跑,有的直接尿了裤子,坐在地上都不敢动了。   小白在陈鹤年身边温养,已经恢复了些许实力,现在已经能变成一条大蛇了。   它冲陈鹤年他们扭了扭脑袋。   “到蛇身上去!”左贺最先反应,招呼着,让三人都攀上了蛇背。   左贺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鬼魂只沉默了一瞬,当即问:“现在该往哪里去?”   陈鹤年指了那座最高的山,“是那里,我能感受到,那是鬼魂怨气最重的地方。”   小白压平在地上,它飞快地爬行,驮着他们,直奔连阴山。   这是让陈鹤年似曾相识的一座邪山,这多年积累,让这里恶魂遍布,从山缝里正刮出呼呼的咆哮声,   陈鹤年皱紧了眉,他以为这山上的鬼魂会攻击他们,他以为他们即将面对一场恶仗。   谁成想,什么也没有发生,黑纱鬼魂跟在蛇的身后,飘在两侧,在为他们开道。   黑煞发出一声悲鸣,连阴山顿时传出百鬼哭声!   那不是敌人,不是恶魂,是死去的同胞!   山林中不断浮现出黑影,它们的轮廓模糊不清,飘在空中,只是再用手指去一个方向。   很快,陈鹤年看见了那把剑。   它插在山顶,被巨石围绕,身上满是锁链,黑色的铁链已经发红发锈,煞气像是红色的蜈蚣缠在它的身体,剑刃上已经出现了裂痕。   这把利刃被当做凶器,是对它的玷污,对昭平公主的玷污。   小白无法再靠近,它停下了,那剑上的煞气能割开它的鳞片,凡靠近者都会伤痕累累。   他们从蛇身上爬下来。   “我们一起过去。”陈鹤年说。   “不。”   姜皖说;“只是我。”   “只有姜氏女子才配拔出昭平公主的配剑。”她说,“这是能解开这阵唯一条件,那些恶鬼,他们不相信在他们的控制下的女人会清醒。”   “所以他们注定灭亡。”   姜皖笑着,她独自走向利剑,剑上的煞气并没有阻扰她,反而绕着她疯狂搅动起来,它这是在欢迎她。   姜皖攀上了山顶,她手指紧紧扣住了剑柄,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她仰起头,暴露脖子下鼓动的青筋,她愤怒又兴奋,在山峰上呼喊:“昭平公主姜皖!我姜十三愿献祭我的血肉,我的魂,我的骨,我要唤醒你!你要倾听我的心声!听同胞们的冤屈!”   “沉睡在剑中的英魂,你会带着你的铁骑苏醒,踏破这罪孽之地!屠尽恶鬼!”   她的高亢的声音在山中激烈回荡。   叱——   那锁链碎了,姜皖成功地拔出了那把剑,土地崩裂,剑一抬起,银光一闪,好似要在这黑夜间,重新开辟天地。   她举起剑,可手腕一转,却直接架在自己命脉前。   她要祭剑!以身招鬼!   陈鹤年瞪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姜皖,她睁着双眸,干裂的嘴唇颤了颤,狠下心一咬,直接用那霸王剑朝自己的脖颈剜了下去,那伤口有多深,血就溅了多高。   剑先落,人未倒。   我要的,不仅仅是自由。   我要的,是那些恶鬼永坠地府,不得超生!   她双目怒睁,倒下时双膝跪地,身体脱力时,后背靠在了剑柄上,霸王剑支撑了她,姜皖没有彻底倒下。   昭平公主自刎谢罪,姜皖同样自刎而亡。   陈鹤年不知为何,他的心远比他想的还要痛苦,他右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看不清了,伸出手,抚过眼睛,就接住了一滴比雨还要冷的眼泪。   他和左贺朝姜皖的身影奔跑过去。   同时,只听烈马鼻喷一声——   那山顶赫然压上一道阴影,一个威武高大的影子出现在最高处,视线往上提,是萧索的甲胄和一柄宽大锋利的长剑,为首者乘于马上,头戴宝盔,铠甲后披着血红长袍,单手勒马,一手握剑。   也正是霸王剑——!   那是鬼魂英烈!   鬼魂身上的铠甲都淬着银绿的光,马向前踏了一步,身后犹如一阵黑云压了上去,将山顶震平了褶皱。   山中的呼啸声变得犹为猛烈,那鲜红的旗帜飘扬起来。   紧接着,战场上的号角吹响了! 第69章 重生 那是些哀伤的声音,那是她可怜的……   霸王剑出, 山崩地裂。   鬼魂被禁锢的铁链同一时间断裂,从黑纱下小心翼翼探出一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它们朝着天地吸进一口气,触碰一直失声的喉咙,犹疑地感受着这份特别的自在。   姜氏设置的大阵已解,这座大山多年来被阴魂腐蚀,土地已经死去。   当征战的号角声震响,山体也随之崩塌,操持着锁链的黑色巨人被击垮,粉碎!它倒下了!   地面抖得让人站不稳,白蛇猛地冲上去, 用蛇尾卷起姜皖的身体和霸王剑,再迅速回到陈鹤年身边。   陈鹤年和左贺攀上白蛇的后背,它带着他们极速往山下冲去。   而山顶的旗帜一瞬间就离他们近了,它像翻滚的红色热浪,马儿的嘶鸣声就在耳侧,黑影压下,青绿的蹄子从头顶踏过,这是一支军队,千年前在在荒原征战, 翻云踏沙的骑兵,这样的身影有上千个, 它们身着玄色铠甲,骑黑驹。   冲锋在最前面的黑影个个都是鲜红披风,高挺的身影舍去了繁琐的铠甲轻装而行,它们背上多半是弓箭, 这些先锋是由昭平公主亲自选拔的女兵,姜朝历史上称呼她们为娘子军,而在战场上的敌军叫她们母豹子。   母豹子最擅长奇袭,她们的马儿是最快的马,靠双腿就可以支撑整个身体,用双手拉起长弓。   陈鹤年他们趴伏在蛇身上,被吞没在这些英魂中央,一抬头,就看见无数箭雨射出去,先锋军射出一箭,勾住的弓弦就再一次拉满。   箭心在燃着阴火,划破了漫长的黑色天际。   当箭雨落下,蓝色的火焰也落在山脚下的村庄上,雨也无法浇灭它,不可抵挡的大火烧了起来,先锋军勒住缰绳,马匹扬起前蹄,它们的影子像一座座磐石,而豹子们正在变阵!她们用腿踢打了马腹,在为中央的冲锋军让开道路。   静立于马上的昭平公主姜皖,抬手,横剑一指。   刹那间,英魂呼啸——!   陈鹤年仿佛亲临古战场,听到了阵中可怖的厮杀声。   连阴山已经崩塌,这支骑兵占据了整座废墟,她们的影子像一卷黑风,呼出的每一口气皆是肃杀的血腥味儿。   马蹄声势如雷霆,黑影齐齐发动,剑刃横在一侧,带马直冲。   铁骑踏破了房屋,昭平公主的烈马撞开了那富丽的宫殿。   轰隆,轰隆——   如雷声,阵阵响动。   马蹄踏破屋顶,宝剑削铁如泥。   “杀。”   那是鬼魂冷漠又厉色的声音,刀光划过她的脸际,鲜血染红了铠甲。   陈鹤年已经听不见人的声音。   姜氏最高的那座宫殿毁灭了,它倒在铁骑的马蹄下,姜族人被掩埋在废墟的碎石下,被骑兵踩碎了骨头。   鬼魂的刀剑砍下了他们的头颅,孩子们在尖叫着,只能看见他们恐惧的神情,英魂铁骑所踏之地皆是盛火,它在肆意增长,那是像妖孽一样的舞者,将那些丑陋的木头人全都变成灰烬。   大火会烧尽这肮脏之地,而大地母亲将会在暗夜结束之后重获新生!   那雨不再落了。   陈鹤年亲眼见证,这辆历史中的英勇战车推倒了腐朽又丑陋的高墙。   “你想要的,已经实现了。”陈鹤年看向姜皖,不禁想。   如果她能看见,她一定会高兴又畅快地大笑起来,她会去感受每一分每一秒,听刀剑刺破敌人身体的声音。   她已经死了。   火焰的光芒笼罩着他们,让他们能看清姜皖苍白又惬意的脸庞,她的嘴角依然是翘起的,霸王剑饮去了她的血,只能看见她脖子上那道泛白的划痕。   面对她的尸体,左贺心中难忍,已然默默湿了眼眶。   那些黑纱鬼魂们的脸庞也逐渐变得清晰,她们正站在姜皖的身后。   鬼魂发出啊啊的声音,它们仿佛是在哀叹,又像是呼唤。   黑煞的主人已死,它也没办法在人间长留,它哀伤又痛苦地吼叫着,在空中盘旋不愿离去。   陈鹤年站起来,他说:“你们得在三刻之前投入地府!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真正自由!转世投胎会让你们获得新生!这是她想看到的。”   “走吧。”   “走吧……”   陈鹤年低下头,手指结印,他轻声呢喃着,像一尊立在风雨中的佛像,神佛是不会睁眼的,所以他睁着漆色的眸子,用佛咒为其送行。   黑纱鬼魂褪去了黑色,它们变成了一点闪烁着的光芒,像是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着,飞得越来越高,渐渐地,都飞走了。   陈鹤年再回头时,那些古战场的骑兵已经停止挥舞手中的剑,它们低下头颅,安静地立在原地。   昭平公主动了,她骑着马儿离他们近了。   当高大的马匹停在他们面前时,陈鹤年也抬起头,一阵儿风就吹了过来,他只看见面具下一双漆黑的眼睛。   历史上说,是昭平公主杀死了姜太子,也许这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是他面前这个鬼魂杀死了他的前世。   但陈鹤年在面对鬼魂时,他并不觉得恐惧,仇恨,就算追溯到千年前,也不过是愿赌服输,他失败了,所以在史书上只有早逝二字,她也失败了,所以自刎而亡。   昭平公主的双眼正盯着他,她是个战场上的老手,只需要立在那里,就能叫敌人被她的气魄吓至胆寒。   陈鹤年同样看着她,这一眼,仿佛就跨越了千年,他没有从鬼魂身上感知到仇恨。   鬼魂吐出一口气,它偏移了视线,遥望着黑天,这里并非是它的故土,公主的故乡是宫廷,将军的归宿是战场。   “子孙无能,乃是姜王氏之耻,而我的后世,你没有让我失望。”鬼魂开口了,它转头看向姜皖,冷酷的面具下,它的眼睛却似乎是在笑。   “姜朝英勇的战士们,我们再一次杀死了恶鬼!”   在它身后,骑兵高举刀刃,鼓舞呐喊。   “诸位,该走了。”   鬼魂说。   说罢,鬼魂挺拔的身体在一点点淡去,那上千的骑兵也变成了风中黑沙,待它完全消失时却化成无数条丝线缠住了姜皖的身体。   陈鹤年低头一看,竟发现,姜皖脖子的伤口在一点点缝合,没多久,就变成了一块儿完整的皮肤,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鲜活的颜色。   那双不再聚焦的眼睛突然多了一点深邃的黑色,姜皖张开嘴抽气一声,她的脖子动了,肺也在抽动,她开始大口地喘气,猛地坐起身来,抹去了脸上粘腻的雨水。   陈鹤年和左贺都愣住了。   姜皖就这样爬了起来,她看过混乱的废墟,又看了看陈鹤年和左贺。   她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从一开始的不平整的呼吸变成爽快的大笑。   姜皖熟练地握起霸王剑,手掌兴奋地抚摸着剑身,她笑道,像是牵着自己老友的手:“老伙计,你又回到我手里了。”   她的目光变得凌厉,瞥向陈鹤年与左贺,问道:“在我死掉的时候,你们有谁为我哭过么?”   陈鹤年和左贺脸都没开口,只是用手指指着对方。   “我重生了,没把你们吓坏吧?”姜皖说。   她确信自己死过一次,而在这死去的二十分钟里,她看见了一把孤独的剑。   春去秋来,它都被封在山峰上,而寄宿在剑身中的英魂,她在沉睡中总能听到同胞们的哭声。   那是些哀伤的声音,那是她可怜的子孙。   她应该醒来,她必须要醒来。   可她只是被困在剑中的亡魂,没有轮回,只会在剑中永久沉睡。   亡魂无法哭泣,无法愤怒。   那些冤屈和痛楚让她难以在剑中保持沉默。   她开始有所作为,她选择一点点分裂自己的魂魄,直到尽头,她的魂魄一分为二,一半投入人世,一半寄宿剑中继续聆听同胞的声音。   所以,姜十三就诞生了。   当魂魄重新融合,那剑中的英魂助她再塑肉身,给了她新生。   复生的姜皖提着剑飞快赶回村中,她已经甩开了陈鹤年二人一大截。   除了那间关押着巢的院子,这村子没有一处建筑得以幸免,红色的漆墙现在只有流血的碎尸,白蛇绕着这村子转了一圈,确定那些人已经和他们建造的宫殿一起埋葬。   姜王氏就只剩下一些孩子,他们被石头砸伤了,蜷缩着躲在那院子的墙角下,大人们都死了,他们也受了伤,身上又疼,腿都被吓软,再也走不动了。   骑兵的刀刃没有斩向他们,但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幸存,姜皖看向他们的眼神带着满腔的仇恨,握着剑的手指已经绷紧了。   她先是回过头,对陈鹤年和左贺说:“接下来,是我的家事,先请你们回避。”   她的声音比更多时候都要冷淡,她想要做什么,其实并不难猜,所以左贺急忙说:“我并不该劝你,但是我想要告诉你,现在不只有这一种方法,我会通知山门,剩下的都可以交给山门来处置,那些受害者会得到好的安顿,那些……”   “不用说了!她早就想清楚了。”陈鹤年打断他,“她比我们都要冷静。”   左贺喊道:“你们先听我说!人命关系重大。”   “小白!把他带走!”   陈鹤年没有和他理论,一声令下,白蛇立即用蛇尾把左贺卷了起来,用蛇尾堵住了他的嘴巴。   “这是你的事,我们不会插手。”   “你去做吧。”陈鹤年说,他转过身,带着左贺往远处的石头上一坐,只留一个背影。   姜皖笑了,她吐出一口气,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兴奋又冷静过。   她提着剑走向姜族仅存的人。   她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姜皖看着那些狼狈的恶鬼崽子。   男娃们既气愤又恐惧,对他们而言,他们的家园被毁掉了,姜皖才是恶鬼,可看着她手里的剑,他们就忍不住打颤,他们害怕姜皖可又不想死,他们的眼睛里有着对生的渴望,只能眼巴巴地希望她能放出一条生路。   但恶鬼的孩子,卑劣的剥削者,有什么资格装无辜?   “你们想活么?”姜皖笑着对他们说,“可你们不配。”   姜皖毫不犹豫用剑捅穿了一个男孩的心脏,她怒吼道:“恶鬼的孩子,也是恶鬼!”她提起一个身形不大的孩子,一提起,就重重摔在地上,她将他的脑袋摔在墙壁上,直接残忍地将其活着摔死。   想逃的被她掰断了双腿,只剩下痛苦的尖叫声。   院子里的巢已经走了出来,她们聚在一起,看着陌生的一切。   “摔死他们!掐死他们!用你们的手!还回去!把你们的痛苦都还回去!”   姜皖对每一个沉默的女人说,并向她们演示着,她可以轻易掐住一个男孩的脖子,将他掐死,哪怕其中有比她还要高还要强壮的。   她会先用剑刺破他们的身体,让其奄奄一息地匍匐在自己脚下。   姜皖的双手沾满了血,她的眉眼冷得和刀剑一样,能刺破人的心脏。   女人听见了恶鬼们的尖叫声。   姜皖将他们推到了女人们的身前。   再也没有两脚鬼,他们的腿已经断了,只能在地上爬。   终于,有一个女人动了,她走到了一个比她要矮的男人面前。   他已经十五岁,挑选了他的巢。   她就是那个巢,她记得他,她记得他走进房间,她记得身上的痛楚,她学习着姜皖的方式,伸出手掐住男人脖子。   男人在尖叫挣扎,他的巴掌扇在了女人的身上。   女人呆住了,她记得这个感觉,这是让她恐惧的东西,而姜皖也动了,她上前用霸王剑直接砍断了男人的手。   当鲜血溅在女人脸上的时候,当男人的哀嚎声大过一切的时候,女人仿佛懂了,她用尽这辈子的力气,不再有一刻松开手,她终于从恶鬼的脸上看见了痛苦。   女人脸动了,她的嘴角在抽动,她并不知道高兴是什么情绪,但她的身体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男人死了,他咬着自己的舌头,一动不动僵硬地倒下了。   女人依然掐着他的尸体,但在这时,她却叫出了声,那是尖针割开石头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所有女人都叫出了声,她们只是在尖叫,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释放,年轻的女孩看着,她们躲在母亲的背后,却永远记住了这一幕,记住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扇门,是怎么呼吸在这座旷阔的天地下,是怎么杀死恶鬼。   姜皖叫她们撕碎了身上的黑纱,她们有的摔死了恶鬼的孩子,有的在痛和疯狂的洗礼中,身体发出悲伤的讯息,她们有了情绪,痛的,高兴的,就此刻,她们好像都活了过来!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陈鹤年看见了满地的尸体,最小的是婴儿,最大的十七,和大人一样强壮。   “他们会成这片土地的养分,一共八十八个。”姜皖抒了一口气,倚靠在石头边,对他们说,“凡五岁以上的,全都死在我的手里。”   她的笑尤为释然,心却依然在狂跳不止。   “你要审判我了么?”   “不,你是对的。”左贺面露痛苦,他说:“没有人可以确定,那些孩子长大会不会改正,只有斩草除根,才能保证这些女孩不会再经历那些痛苦,至少我心里觉得你是对的,可是……”   “我明白,正道的法规会给他们机会,他们不会死,但我杀死了他们。”姜皖笑着点头,她站直了,剑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涸,她的眼睛果敢又坚毅:“我不在乎,无论之后会接受多大的惩处,我姜皖都会认罪,我会去南派戒律山领罚,不会让你为难。”   闻言,左贺忏愧地低下头。   “你……”而陈鹤年却再一次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他盯着姜皖,深吸了一口气。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人影和她的身影交叠,那是一个更加成熟的女人,她的眉眼冷峻,在黑天中,跪在台阶之下,眼神未有片刻的胆怯。   高台之上有人言:   “罪女姜皖,罔顾朝纲,谋害王兄,后意图谋反,妄想篡权夺位,其心可诛!罪行昭昭!大王念及你曾对朝廷有功,可留全尸。”   “姜皖,你可认罪!”   她神色沉默,回曰,“姜皖,认罪。”   啷当一声——   剑至眼前。   台上传来嬉笑一句,“公主,上路吧……”   “狗屁的大王,姜礼,你不过是只病狗罢了,也配称王?”她笑骂一句,踉跄而起,拾起剑时,她看向高台,良久,叹了声,“阿兄,终究是昭平无能。”   不甘和不舍,都沉淀在她的气音里。   阿兄。   这一声,陈鹤年仿佛真的听见了,他的心口像是被重锤了一下,和他看见姜皖自刎时一样疼痛。 第70章 鬼王出 棺材中的主人已经苏醒,而他的……   “若有怨魂, 大可以来向我索命,我做得出也受得住。”姜皖说,“我不认罪, 只认罚,不过在这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   她看向陈鹤年:“你的愿望还没有实现,现在东西已经到手,你也可以去做了,我的剑自然只有我才握得住,我同样陪你走一程。”   “那你们就先走。”左贺说,他取下背包,从中拿出了小圆筒, 像鸣镝,也像是孩子们会在春节玩的炮仗,不需要点火,他一扯底部的红绳,火星就喷了出去,在天上炸开了一朵金色的火花。   “明日,我山门的人就会赶到,我会将一切告知他们,但你们不能在这里继续停留, 我会留下处理身后事。”他将包递到了陈鹤年的手中:“我知道一个最适合她们的去处,比任何地方都要好, 天阴派,胡不孙前辈的门派,她门下女弟子众多,她自己更是嫉恶如仇的道门豪杰, 同为女子,她们更能相互慰藉,理解这些痛苦,况且,控鬼术一脉乃是阴法,若她们未来还有从道之意,可由天阴派先教授基础,日后你可再做打算。”   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姜皖认同这个决定,感激地朝左贺鞠了一躬。   陈鹤年迅速地背上包:“那我们就先走了。”   左贺点头,他留在原地,朝一个方向指去,“往那里一直走,就能上公路。”   陈鹤年不会开车,他和姜皖只能两条腿跑出这里,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距离,凭他们的速度,也要走到太阳出来,才能到镇上,脚下踩过湿泥,鞋底都是湿的,淋湿的身体又吹上一阵儿冷风,失温加上疾走,反而让他们的身体发起热。   他身上早就脏了,像是从水泥坑里打过滚儿的,难得的,陈鹤年脸上淡淡的,也没什么怨言。   姜皖手里还拿着一把千金铁一样重的宝剑,二人徒步走了几十公里路,到镇上,太阳照出来,头发都干了,他们去旅馆换了衣服,又找了处木匠现做了一个能放剑的木盒,钉上皮革,方便背着,他们饭都没吃,就买票坐上了火车。   一上座椅他们就睡过去了,一直到火车到站,才被喇叭声叫醒。   陈鹤年想先回店子里找他师父,他虽然有了破阵的法宝,但还不知道该使用何种阵法,当他赶回店子里时,他师父并不在这里。   陈鹤年脸上除了疲惫,还有明显的失望,周羡之没有回来,就在桌子上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周羡之早有准备,如何破开墓穴外的迷阵写得尤为细致,还特意写了三遍放在屋子里不同的位置,上面说的足以解开陈鹤年疑惑。   只是陈鹤年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他心里希望周羡之能在。   是周羡之将他从那里带走,他再无家可回。   这世上已经没有东皮村,陈鹤年是那村子里最后一件遗物。   回去的路更长更久,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在山路中,他睡不着。   陈鹤年有时会看天看地,有时会端详自己的手指,拨弄着那根变得普通的红绳,进了大山就没有车子可以走了,只能靠两条腿翻山越岭,大山之后还是大山,路很窄,叶子根还扎脚脖子。   陈鹤年他们还算运气好的,在深山里看见了小小的一条黄泥路,这地方不算荒无人烟,是有人走过的。   没多久,就在路上遇见一个老汉,他把陈鹤年和姜皖当成在外地读书要回乡的兄妹俩,主动提出载他们一程,那是辆牛车,路过了老汉的村子,他们还需要走很长一段山路,陈鹤年早就不记得了,但他有一个特殊的指南针。   他离于林的棺椁越近,他的手上的红绳的颜色越明显,靠这个,陈鹤年顺利到了那座山的山脚。   已经是天黑了。   山体还被白蒙蒙一层雾给笼罩着,在山脚下看不清它的原貌。   可姜皖脱口一句:“这是满周山。”   “满周山?”陈鹤年诧异地看向她。   “满周山下潜龙湖。”姜皖解释说,“这是三阴之地,最适合养尸招魂。”   “自从我和姜皖的魂魄融合之后,我的脑子里时不时会多出一些记忆,这是大祭司发现的地方,他写在卷轴中,我曾见过。”   陈鹤年点头,他上去拨开草丛:“上山,马上布阵。”   半山腰的迷雾比脚下还要重,除了自己,无一物可视,陈鹤年借助红绳走到了感应最强烈的地方,眼前是光突突的一棵树,有黑色的鸟儿在枯枝上栖息。   长命锁和霸王剑摆出来,陈鹤年捡了一根棍子,照着记忆中临摹,直接在地上画阵,圆弧闭合,他把棍子折断成三半插在圆阵的中央,随即咒法念出:“乾坤之法,八卦之灵,迷阵速破,道路显明!”   说罢,他双手一合,鼓掌一声。   刹时间,风声四起,从他脚底生出一股气吹去天上,陈鹤年立于风中,他没叫风迷了眼,只有头发被刮过耳侧。   阵法已成,迷雾很快被这狂风给吹散了。   陈鹤年眼前不见枯木,放眼而去,那是一座湖,湖水没有光泽,没有风浪,他指尖一烫,红绳传来了温度,它在眼前直接变成了一条又长又细的红线,而另一头沉进了湖底。   于林的棺椁,就在这湖中,连他的手上的线都变成了实体,陈鹤年知道他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走过去,顺手就脱掉了身上的外套,丢在草地上。   “你要下湖?”姜皖说,“这湖水有多深,你清楚么?”   “不清楚。”陈鹤年回答,但他三两下就滑到坡底,“但他能给我兜底。”他呵笑一声,“他要害我死在这里,那我变成鬼也得把他从棺材里扒出来,将他狠狠揍一顿。”   他很高兴,也很着急,姜皖看得出来。   “我也能给你兜底。”她说:“至少没有第二个人能下这座湖。”   岸上有姜皖在,陈鹤年倒是放心,他浅浅一笑,一扭头,就直接扎进了那湖水中。   这潜龙湖有多深,他并不清楚,湖水是黑色的,他的举动鲁莽,下去时就只屏住一口气,睁着眼看见的是流动的水痕,黑乎乎的一片,湖水异常的温度就能将人冻成冰块。   陈鹤年都难以适应这样的水温,恐怕这里是没有活物的,紧接着,那红绳就顺着手指缠住了他的整只手掌,将他从水压下拽着往深处去。   奇怪的是,分秒之后,他的身体就不觉得寒冷,在深水中,仅靠闭气自然不够的,但陈鹤年没有窒息的感觉,他耳朵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反而鼻子能闻见,是铁锈味儿,那和血一样的气味儿很浓郁。   陈鹤年不像是潜在深水中的人。   那是棺材的味道,陈鹤年想,红绳似乎让他和棺材里的正主建立了联系。   湖水没有灌进他的喉咙里,摇晃在水中的红绳就像一条游动的红鲤。   他直直沉到湖底。   陈鹤年顺着水流滑过去,他已经看见了,那是一具立着的棺材,底端插在泥中,棺材的外壳已经长满了红锈,它被水腐蚀,但看着却依然牢固。   只有一具棺材,水下的世界漆黑一片,这不该是一代帝王该有的待遇,于林在这里睡了千年,这确实是个很冷很寂寞的地方。   陈鹤年已经飘到了棺材面前,他的头发都冲到了脑后,每一根都漂浮着,他的手触碰到了棺材最外壳的那层铁,正摸索着想靠蛮力将它打开,可就轻轻一划,那锋利的锈就先将他的手指割开了一道口子。   陈鹤年的手弹开,他流出的血自然会直接融进水中,但他看见那像细线一样的红色没有自然飘散,而是直接流进了棺材里。   陈鹤年盯着棺材,他看见了熟悉的黑雾从缝隙中钻了出来,它将棺材包裹,直接像硫酸一样腐蚀掉了外壳,他还没有看见棺材里的人,就被突然冒出一股力吸了过去。   他不是鱼,在水里可不敏捷。   恍惚间,陈鹤年的手跟另一只陌生的手扣在了一起,那是人的手,骨节分明,长得像筷子,他又重新感受到了温度,这手是冷的。   手掌贴在一起,那根红绳首尾相触,一道光闪了出来,射进了陈鹤年的眉心,这转瞬间发生的事让他的眼皮重了起来。   这感觉可不妙,陈鹤年靠意志抬起头,他看向已经打开的棺材,恰好撞上一双已经睁开的黑色眼睛,那是比湖水还有深的黑色。   棺材中的主人已经苏醒,而他的魂却像从身体里抽了出去。   陈鹤年身体渐渐往下沉,接着,一只手伸了出来,将他捞进玄衣怀中。   湖面泛起了些许涟漪,可很快又平息,姜皖皱着眉头看着,这时,她握着的剑突然一震,刹那间抬头,天上的月亮不知几时染上了鲜艳的红色,赤月出,有大煞。   陈鹤年已经成功了?但他还没有出来。   姜皖在岸上来回走,耳中却听见了异响。   咚——咚——   咚——!   那是钟声!   左贺站在山中,听见了从山顶传来的异响,林中震出乌泱一群飞鸟,钟声一直在响,不仅仅是天阴派,南派,北派,都齐齐传出了钟鸣,这声音仿佛隔着万里也能传进道门中人的耳朵里,让他们站在一具大钟前。   天阴派的弟子纷纷往山下赶,左贺也赶紧跟上去,他心里记着,刚刚耳中的诡异回响,一共有整整十五下。   到山脚时左贺才停住,他看着胡不孙正在紧急召集弟子,夜半十分,能如此兴师动众,只能说明,人世中存在一个强大的对手。   他瞳孔骤然一缩,终于意识到那钟声代表这什么。   那是代代老祖宗留下来的箴言:   警世钟,动十五。   鬼王出,祸人世。   只要这钟声响起,道门就会齐聚。   那鬼王是谁?   左贺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第71章 姜鹤年(一) 那还是个孩子,却也是个……   陈鹤年正混沌着, 不知道自己的魂在往哪里去,他就听见了一阵儿哭声,起先很弱, 像猫儿似的,后来像个烧开的开水壶,又尖又细,听了有一阵儿,才发觉,那哭的竟然是他自己。   不是他,而是他的身体。   他降生了。   姜武元年,六月初一落了第一场雨,民间有了瑞年之喜, 初二天就晴了,原是颚阳宫的陈王后诞下了一位王子,那是姜王此生第一个儿子,是比天还要大的喜事。   鹤年,是姜王与王后为其取的名字。   陈王后与大王比民间和睦夫妻还要恩爱,所以姜鹤年一出生,宫里人人都说,这几日去东宫打扫时总听见有喜鹊在叫,看样子, 这冷清地要住进位主子了。   姜王喜爱这个儿子,却没怎么抱过, 刚出生时,他只匆匆瞧了一眼,就交由奶娘照顾,婴儿的模样不俏, 脸蛋太红毛也不齐,活像个小猴子。   王子在王后宫中照料,姜王空闲之时都会瞧上几眼,日子一久,长得总算有模有样了,脸蛋是白的,有些粉气,头发也齐了,姜鹤年睁开了眼睛,他有五分像生母,陈王后可是个英俏的美人,看那双眼就像站在碧水上看里头的墨石子。   可王子除去降生后的啼哭,就不哭不闹,像个哑巴,医师未探究原因,姜王决定于满月之际举行一场祭天仪式,由大祭司赵阴阳主持。   帝王已拜天地,祭文已念,宫人将姜鹤年抱过来,递到了姜王怀中。   台上正在击鼓,天坛下群臣叩拜,祭司舞到了王和王子面前,那张森严的面具装满了婴儿的眼睛,襁褓中的孩子是醒的,可他只是看着出奇的宁静,祭司用观音草着露珠轻轻扫过王子的脸颊,一点露珠落于眉心,那观音草竟就枯了。   大祭司一惊,从怀中拿出块宝镜往王子脸上一照,口中愤骂出两句咒语,宝镜压下去,姜鹤年身上射出一缕黑烟,消失在天际。   接着,姜鹤年就眉心一皱,姜王怀中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原是有鬼邪在姜鹤年降生后就附在他的身体上,屏蔽了他的五感,所幸在皇宫中,有姜王龙威所震,才没叫婴儿被鬼邪吸去了精气。   大祭司赵阴阳不仅会古老的蚩南蛊术,还精通道法,姜王礼待重用之,却不曾想有一日,他也会跪在这颚阳宫的正殿外。   赵阴阳正是为了姜鹤年主动面谏姜王,他句句出自肺腑,为那幼儿着想:“殿下命格不凡,乃是千年难遇的极阴之体,殿下此生易遭鬼邪侵扰,贼人迫害,只有从道,方能用道法护其一生平安。”   那高阶上的帝王沉默一刻,只说出一句:“赵阴阳,孤可有薄待你。”   帝王的脸庞蒙上阴霾,赵阴阳惶恐,立即跪地伏首:“大王赏识臣,重用臣,如此恩情,臣此生难忘。”   姜王道:“可你现在却在告诉孤,孤的儿子要去做一个和尚,他是太子,是这姜朝未来的主人,赵阴阳,你再告诉孤,此事何解。”   “禀大王。”赵阴阳答:“臣还有一法,让宫匠用重银刻制一枚长命锁,叫殿下时刻佩戴,臣会在东宫布下阵法,防范邪灵,但殿下在满六岁前不得踏出东宫半步,宫中也需减少杀戮,为殿下祈福。”   姜王的怒火这才消退:   “准。”   那日之后,姜王便下旨封禁东宫,撤去了王子身边众多宫人奴仆,只由奶娘和陈王后亲自照顾,为此,关于陈鹤年都流言四起,宫人都说,东宫的主子体弱险些早夭,如今只能静养连房门都不能出。   陈王后为此忧伤消瘦,姜王更是勃然大怒,在宫中仗责了数十人。   姜鹤年本人并不知道,他相安无事地长到了两岁,这时,他已有两尺高,能随意在东宫中走动,近几日还落了雪,他身上裹着狐裘,头发是奶娘梳好的辫子,他会坐在屋檐下抱着手炉看雪。   他说得最顺口的两个字就是母后,但那个寒冷的冬天过后,他就再难把这两个字叫出口。   陈王后在他两岁那年产下了一位公主,却也因此薨逝,姜王大悲,除了东宫,皇宫都挂满了白绫,和雪是一个颜色。   他在王后下葬的最后一天出现在灵堂,由奶娘牵着,在一具棺材面前跪拜,他没有看见父王,只有些妃子和母族亲眷。   灵堂中跪着的人都在哭,王悲,宫中则不敢出现笑语。   那棺材是黑色的,姜鹤年走得很近,看见了母后故去的容颜,奶娘一直在安抚他,担心他会受惊。   姜鹤年并不害怕,他只觉得奇怪,因为他看见了两个母后,一个在棺材里躺着,一个则正站在他的面前,站在哭泣的人群中央。   母后像往常一样,立在那里,轻轻对他笑。   他想把母后两个字叫出来,但陈王后却在对他摇头,那是不能做的意思,他能看懂,所以他闭住了嘴。   他只是来这里拜了一次就被人牵走了,姜鹤年回到东宫,一路上,他默不作声,只是悄悄地往旁边看,他的母后就跟在他的身旁。   只是母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到夜晚,他回到寝殿的床榻上,却在半夜听到了细细簌簌的怪声,有人在殿外吼叫,他惊醒,起身打开殿门往外看,殿外没有烛火,也没有人。   屋外的风雪吹了进来变成了他母后身上披着的衣袍,陈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她的衣摆下有血。   姜鹤年和往常一样钻进母后的怀里。   母后用像雪一样冷的手把他抱到床上,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她什么也不用说,就可以哄他入睡。   竖日。   陈王后下葬。   姜鹤年就再没有见过母后,奶娘告诉他,陈王后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这东宫就只有他和奶娘两个人,两个月后,进来个会哭闹的孩婴,比他还要小,是他的胞妹。   宫里人说,大王不喜公主,只给她取了一个皖字,就把她丢进东宫,是给太子说话解闷的。   姜鹤年已经是太子了,在陈王后下葬后,姜王就下了诏书,他是东宫唯一的主子,这东宫里也只有他,小皖和奶娘。   四岁时,姜王给他派了一位夫子,那是他母族的人,陈坷大夫。   大夫每日都会入东宫,教他习字,读书,他慢慢都学会了,却总是觉得无趣,提笔练字,还不如小皖用手沾了墨在纸上作画有意思。   到他五岁,来过东宫的都只有三个人,父王,大夫,还有祭司赵阴阳,赵阴阳每月都会来东宫检查阵法,应姜王要求,会顺道来殿中陪他解闷。   赵阴阳会教他作画。   他知道日子,会提前叫奶娘准备好干净的笔墨,把小皖叫去偏殿午睡。   赵阴阳是宫中最特别的人,姜鹤年每次见他,他身上的打扮总是不同,这一次是一身鱼白的袍子。   姜鹤年是东宫的主子,无论是顶顶威望的夫子和祭司都是他的臣子,他想要看什么,赵阴阳便会画什么,只是一次去留的时间比以往要短。   赵阴阳的手比之前要抖,他总是需要停下揉捏手腕,只能不停向姜鹤年赔罪。   姜鹤年准许他提前离开,临了,就指着他的肩膀说:“那里湿了,下次,干净些再来见孤。”   赵阴阳听了有些不解,他来东宫自然会注意衣冠整洁,直到伸手一摸,才发觉不对,猛地从肩膀上拽出了一只蛊虫,那是他不久前造蛊丢失的虫子,原来是钻进了他的身体,要是再发现晚一点,就要往他脖子上吸血了。   赵阴阳大惊,知自己差点酿成大祸,悻悻离去时,仍对姜鹤年感激不尽。   那还是个孩子,却也是个储君。   姜鹤年六岁时,已熟读百书,他的生辰宴被姜王特意推后了一日,那一日,姜王下旨打开了东宫的大门,贵为太子,他该有的宫奴,仪驾,全都赏赐下来。   东宫不缺珠宝,画卷,只是少了一些人气。   宫门打开时,姜王出现在大殿前,站在他眼前。   姜王于他,是一个威严的父王,但这次来不是为了考验他的功课,而是对他说:“我儿,你现在是这东宫的主子,而这座皇宫未来都属于你,但你要自己去做整个天下的主子。”   当夜,姜王在宫中举办夜宴,为太子庆生,可在后宫却出了件丑事。   冷宫里的余氏得医师确诊,她怀了大王的龙嗣。   陈王后逝世,太子又体弱多病,就让后宫起了心思,余氏最为大胆,她在姜王醉酒时假扮先王后,得到了一夜恩宠。   姜王清醒后大怒,将其打入了冷宫,如今,余氏已得龙嗣,这消息不巧,当夜一并传到了姜鹤年的耳朵里。   “赐自尽。”   可谁知,姜王动的是杀心,不仅是余氏,还有她肚中的龙嗣。   夜宴中,群臣冒死进谏,帝王子嗣关乎江山社稷,东宫仅有一个病太子并不能稳定人心。   姜王不为所动,他怒而不发,看向姜鹤年,问:“我儿,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姜鹤年站起身,以手作揖,回道:“父王杀余氏,可是因为余氏有错?”   姜王答:“是。”   “余氏想怀有龙子,也须父王准许才可成事。”姜鹤年道:“父王既已准许,余氏也有为王室开枝散叶之能,自是功臣,何错之有?”   “我儿。”姜王起身,于宝座上踏出,道:“你认为,是孤的错?”   “是。”姜鹤年答。   这一字,惊得朝臣叩首请罪,宴上人人皆知,姜王大怒的原因,正是余氏破坏了他对先王后的诺言,错不能在帝王,哪怕是再大的荣宠也不能子责父。   朝臣恐大王发难,太子失宠,危及社稷,却也没有一人敢在此时出声为太子相言。   姜王踏至姜鹤年眼前,姜鹤年直视王上,不惊不惧。   姜王却沉默一瞬,他看着姜鹤年,那双眼睛可真是像极了陈王后。   “是孤的错。”良久,姜王道:“孤,愧对你母后。”他的手放在了姜鹤年的头顶,这是六年来,一个父亲对儿子最亲近的动作,他对宫人道;“传孤旨意,念在太子为其求情,免去余氏死罪,幽禁冷宫,她须日日在宫中抄写佛经,吃斋颂经,为太子祈福。”   至此,太子得大王盛宠,群臣皆知。   六岁起,太子便伴帝王身侧,于朝中听政,看姜王批阅周折,姜王念,他听,姜王问,他答,姜王的宠爱,让太子稳坐东宫,哪怕冷宫中的余氏也生了一位王子,可不得帝王宠信,便永无翻身之地。   如今,太子已十六岁,都到了选太子妃的年纪,可惜他命格特殊,赵阴阳为其算过,只有八字通阳的人才能与之作配,宗室中不存在这样的女子,太子婚配只能延后,他已长成,眉眼也已长开。   侍奉在太子身边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可谁都说太子简直是书中的如玉公子,温润俊俏,又有传言他早年体弱,更称他是弱柳公子。   一日,姜王将他召至殿中,提嘴说的便是宫中那些对他的评价,只听语气,姜鹤年就察觉了姜王对此的不满。   姜王冷笑一声:“温润恭谦,一个平庸的父亲会喜欢听到这样的声音,可孤是王,你是太子。”   “我儿,帝王该是什么样子?”   “像父王您一样,不怒自威,生杀予夺,绝不心软。”姜鹤年很快回答,他目如炬,语气淡薄又坚硬:“这些,儿臣明白。”   姜王问:“宫人议论太子,该何为?”   姜鹤年答:“轻者克扣月俸,重者仗责五十,逐出宫门。”   姜王手一抬:“传孤旨,按太子所言惩处。”他走到了姜鹤年眼前,这样的距离不像君臣,更像父子,姜王道:“我儿,你已十六,那孽障也已长大,你身边该养一些近卫,你母族为你训练了一批,想要献于你,你可想要?”   “父王替我回绝便是。”姜鹤年冷淡地说。   “何故?”   “最忠心的狗只有自己的鞭子才能驯出来。”姜鹤年道,“父王不是最希望,我可以借母族之力却不可偏信,需自己培养出亲信?”   姜王满意地笑了,“你自己去辛奴库挑选吧,刚卖进来的宫人才最适合,你既然不愿习武,就得有替你挡刀子的奴才。”   “儿臣明白。”姜鹤年点头,说完,他走出了大殿,随行的宫人问道:“殿下,要奴先去辛奴库打点么?”   “不必。”姜鹤年拒绝了,他没有摆太子的移驾,只叫宫内总管随同在身边,那是个老太监了,最擅长看主子的脸色,不用姜鹤年开口,就带着他静悄悄地就踏进了辛奴库的大门。   这里管事的不知道太子驾临,姜鹤年瞧见人影的时候他正在教训手里的奴才。   那些都是年小的,刚从外面被卖进宫的,有些脾气,身形也不瘦弱,看着结实能耐苦。   “在这里,你们就是奴才,奴才的命不值钱,知道么?”管事的大声嚷嚷,手里还握着鞭子,他的脚踩在一个人的背上,轮着胳膊,大力地用脚踹着。   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在地上趴着,默不作声,只有那被踩着背的,咬着牙齿,发出了一些气音。   “这是在做什么?”姜鹤年进门便开口说了一句。   辛奴库都是惩罚下人的地方,没有哪个主子会跑到这腌臜地,管事的一回头,瞧见两人,单看华贵的衣着就不敢轻举妄动,他正判断来人身份,总管就呵斥一声:“这是东宫的主子,还不跪下!”   管事的瞧见姜鹤年佩戴的长命锁就猜到了一些,他只是不敢相信太子会莅临此地,总管一吼,他也管不了别的了,立即跪下磕头:“奴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管事的不胜惶恐,鞭子弃了,躬下的身体还在发着抖,只需姜鹤年一句话,他脑袋一个时辰后就挂在玄武门了。   姜鹤年朝那批奴才走近一步,总管紧张地护在身旁,见他朝一人指去,“就这个吧。”   他指的是那个挨了踹,还一脸伤的少年。   “带去东宫。”姜鹤年下令。   这辛奴库的人没反应过来,总管先呵道:“还不谢恩!”   那少年此时眼睛通红,额头上是蹦起来的青筋,他咬咬牙,才把头低下去:“奴,谢殿下恩赐。”   姜鹤年挑好了人,转身便走了,他不想在这里多待,这里比皇宫别处多了不少飘荡的影子和恶心的气味儿。   “还不跟上来!”总管催促一声。   少年这才动一动,他手仍攥紧着拳头,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出辛奴库的大门,但在哪个宫里不都是做奴才?他心中有气,眼神凶狠得像把刀子,见谁都要剜上几刀。   他一直躬着背,不抬头看谁,就这样走了一段路,姜鹤年却突然站止,回头看向少年。   少年不懂这玉面俊俏,穿得矜贵的主子要做什么,他眼睛就一直低沉沉地盯着。   “伤人不得,先伤己。”姜鹤年开了口,他朝少年浅浅扫视一眼。   “弃了罢。”他淡淡说道。   姜鹤年话一点,少年就愣住了,他此时也能感受掌心的刺痛,绷紧的手指一松,手里的一块瓷片掉在了地上,连带他的几滴血。   姜鹤年见他松了手,就扭头继续朝前走着。   少年被总管狠狠拍了脑袋还有些木讷的,半走半挪的跟在姜鹤年的身后。   姜鹤年看见他的第一眼知道这个人想要做什么,他的眼神像父王秋猎时一箭射死的野狼,狼在死前就用这种眼神盯着它的猎物,要是再来晚一些,他大概会直接剜穿那管事的脖子。   那将会是两具尸体,也许更多。   姜鹤年不喜欢看见死人。 第72章 姜鹤年(二) 他不是画卷中的神仙,不……   “能进东宫, 可是你八辈子都找不来的福气,你可得好生伺候着殿下,晓得么?”总管捻着手指对着少年眉心, 说起话就是往他骨头上戳。   总管要回姜王那复命,离开东宫前把他交给了东宫的内侍,这三两句训话自然是不能叫他服帖的,少年搅着眉头,肿起来的颧骨,和他长刺的气势一样高。   “整衣敛容,得体时,再来面见孤。”   那东宫的主子抛下这一句话,便从他眼前消失了。   那主子说完时, 他低头看了自己破洞的靴子,哼了声,王室要吃荔枝,就得跑坏马,累死人,而他的衣服能遮得住身体就算好,在他眼里自然没有不得体的时候。   这天下是姜家人的,老子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 那人生来是东宫的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他是奴籍,是这世道里最低贱的物件,一条命都比不过那太子一根头发丝。   少年咬着唇,他到哪儿不都得做奴才?   外殿的婢子把他领进了一间屋子里, 等了会儿,抬来了浴桶,水,还有一身干净的衣服,他先洗了把手,才敢摸了一把新衣裳,那可不是他身上麻衣烂布能比的,也不是任何一个宫人能穿的。   少年皱着眉头问:“这是给我的?”   “是。”   “为什么给我这些?”他不懂,不懂太子的用意。   “主子的恩赐,你谢恩便是。”婢子回道,她出去关上了门,“你收拾好,我领你去面见主子。”   他脱掉了身上的和泥巴搅在一起的麻衣烂布,将身上洗净了,洗了把脸,嘴唇上的伤口漂白了,脸上只有红肿的痕迹,扎好头发换上衣服,新鞋子有些不适宜,他抖了抖腿,把身上的落魄也给抖掉了。   他再见到太子的时候,是在申时三刻,头顶的太阳像只黄蜂,嗡嗡地在他身边转了一圈,额头就被蛰出了汗儿。   “主子。”领他来的婢子行了礼就安静地退去一旁,他跪下,早就习惯这奴才样,向太子请安:   “殿下贵安。”   他更在意的是身上的衣服,难怪奴才不会穿这般好料子,跪在地上就糟蹋脏了,他不知道太子要将他怎样,他心底是不想死的。   太子坐在石椅上,手里捏了本木卷,旁边同坐着一位少年,他晓得,这东宫只有两个贵人,那是姜王的女儿,昭平公主。   他的目光不能停留在贵人身上,跪拜着,头也沉了下去。   “阿兄。”他听见了公主的声音。   姜皖看向他,问道:“这就是你从辛奴库里挑出来的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入阿兄的眼?”   姜鹤年只在少年进来时瞧过一眼,他低着头,不作答,只说:“小皖现在瞧见了,觉得如何?”   “骨头看着挺宽,但是瘦了点。”姜皖道:“光看可没用,要试试才知道。”   “那便试。”姜鹤年说。   姜皖笑了,走到少年面前,“你站起来!”   少年这时才抬起头来,按她说的,从地上爬起来。   姜皖扬起手:“和我练练拳脚,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过人的功夫。”   姜皖朝他出手,奴才和主子的练武,不就是给主子当沙袋的么?他厌恶又不能反抗,背后脸上的淤青都还痛着,一个公主,拳头劲儿却大,朝他腰腹打来的时候,他没有设防,身上一痛,他顺势倒在地上,是在认输。   姜皖抱胸嗤道:“如此无用,阿兄,还是将他送回辛奴库做个普通奴才好了!”   少年躺在地上喘了几口气,他瞥过去。   姜鹤年依然没作答,但他看向了自己,眼神是凉的,淡得像是湖泊里的水。   他可不承认自己输了实力,立即从地上弹了起来。   “再来一次!”   他咬着牙齿喊道。   再和公主动起手,他动了真格,紧锁着眉,两眼睛一红跟发疯的牛似的,靠着一股冲劲和蛮力压制住了公主的一条胳膊,他发起狠来,恨不得直接拧断她的手。   姜皖比他有技法得多,她很灵活,一扭身,用腿扫了下摆,一脚踢在他小腿上,他身体歪了下,但没倒。   “行了。”姜皖呵了声。   这一声才让他醒过来神来,卸了力气,他涨红了脸,都想先摸摸自己的脖子,算算他脑袋还能留几个时辰。   姜皖伸手将他推开,走开了,回到姜鹤年的身旁,坐下道:“算他合格了,他这样的年纪估计也就干过体力活,若找个武师父叫他练一练,也不会太差。”   少年已经跪在地上:“奴不小心伤了公主,奴罪该万死。”   “你说这个?”姜皖拉起袖子,她的胳膊已经青紫了一块儿,“我还未曾向阿兄告状,你怎的先谢罪了?”   少年只是埋着头,他的脸像是被蛰了两个大包,抿着全是死皮的嘴,身上已经出了汗,他见过太多死掉的奴才,那不过是皇宫里的贵人一句话的意思。   “抬起头来。”他听见太子的声音。   少年紧绷着脸,抬起了下巴,他放弃沉思,只去看太子的脸,若要死,不如把死前能犯的错都犯上一遍。   姜鹤年放下了手中的竹简,问他,“年岁?”   “十四。”   “叫什么?”   “于林。”   “木秀于林,这是个好名字。”姜鹤年低声一笑,“孤要你对得起你的名,在我身边做个近卫,前提是功夫要好,孤打算给你一月的时间。”   “以后就住在偏殿的小房里。”他站了起来,衣摆也拖在了石子路上。   于林看过去,才注意他穿着一身很白的袍子,太子修身林立,比自己要高上一截。   “赏你了。”他一扬手,就抛来一样东西。   于林接住,低头一看,是个外表华贵的物件,能拧开,打开一看里面是白色的凝膏。   “好好治你的伤。”太子说,他挥挥手,下人就走到了于林的跟前。   于林睁大着眼睛,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没有受罚,还受了赏赐,得了东宫的恩宠。   “跟奴来罢。”宫人近身道:“你能入主子的眼,待遇可别我们这些奴才要好,没准以后,还得叫您一声大人。”   “大人?”   于林喃喃一声,愣住了。   太子有意让他做身边的近卫,这算得上一种官职,他本以为身上有奴籍,一辈子都不能有所建树。   就算当奴才,在宫里也分三六九等,他侍奉的贵人是太子姜鹤年,姜王最宠爱的孩子。   宫人常言,在东宫侍奉是件美差,太子是这宫里最善待奴才的人,他不喜罚杀,像极了画里的男神仙,是冷冰冰的皇宫里的一块儿暖玉。   是的,这贵人是长得这样一张脸,有让人嫉妒的身份又有出尘的容颜,但于林一点也不觉得他是暖的。   他的脸上总是温和浅笑,但他的眼睛是冷的,像覆了一层薄薄的冰,只能看见冰层上的一副耀眼皮囊,他身边没有亲近的人,东宫的内殿鲜少会有宫人走动,太子喜欢清净,他的身边最多黏着一位公主,但只有第三个人在场,公主依然遵循纲常保持距离,太子是储君,公主也是他的臣子。   于林很少见到太子,他有了一间宽阔的屋子,和半个自由身,一个月,他在循规蹈矩地在武师父手里练了这么长的时间,才重新去到那间院子。   太子就坐在屋檐下。   于林见到时,眼睛一愣。   太子没有戴冠束发,身上就一件单薄的衣裳,披着身绣着玉莲的外衫,他散漫地坐在那里,眼睛依然是从高处俯视着他,却仿佛在低吟吟地笑。   这并不是宫人口中的太子。   “来吧。”姜皖冲他招手,丢给了他一把木剑。   于林与公主用木剑比试了一场,公主的剑还未抵在他的下腹,他的剑已经横在她的脖颈前,他的剑更快更狠,公主败了。   于林扣下剑,朝太子跪下请罪,“殿下……”   “你该换个称呼了。”姜鹤年在这时,站起身,他脚下甚至没有着靴,踩过木板,拖着衣袍,走到了他的身前。   太子的手落在了他拳头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奴该称什么?”于林问,他抬头,撞上太子的眼眸。   姜鹤年道:“你是孤的人,自然该和东宫里人一样,唤孤一声主子,在孤的面前,称臣便是。”   于林正怔愣着,手心里就多了块儿物件,姜鹤年给了他一副腰牌。   于林接了牌子,心中却有些不解,“主子为何会选我?”   “你不该问孤。”姜鹤年的目光凌厉地扫向他,他的声音也是冷的,“要是接不住孤的东西,尽早弃了吧。”   于林顿时皱紧了眉,抓着腰牌的手也捏成了拳头,他立即跪下磕头谢恩,铿锵有力地喊道:“臣,谢主隆恩!”   主子的衣袍从眼前掠过,在远处顿住:“身为近卫,还不随侍奉孤左右?”   于林探起身,默默跟在主子身后,他正式成了东宫太子的近卫,与太子随行。   主子面见王上,他于殿外等候,主子批阅奏折,他便守在屋外,有时,主子会叫他入殿中。   他在东宫度过了一载,也慢慢发觉,主子不爱待在殿中,他更喜欢在夜间在檐下乘凉,坐在红木搭建的长廊上。   东宫有万卷书,千金画,姜王要他协同处理朝政,他会在殿中点一盏灯,于几案上读书,批阅奏折。   主子有时会朝他说上几句话,可于林不识字,没读过书,对朝政发表不了什么见解,主子知道后又给他叫了位文师父,还会亲自教他几个字。   主子贵为太子,姜王爱之,朝廷重视之。   于林也习惯注视着他,但却总觉得,只有当他脱去荣冠,脱去太子朝服的时候,神情才是最真切的。   他不是画卷中的神仙,不是宫人口中的圣贤太子,他习惯权势,心一定是狠的,冷的。   于林总是试图窥探那皮囊下真正的人影,因为他时常困惑。   主子在殿外时,总是望向院中那棵光溜溜的树,那树枝都探出了宫墙。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直到那树的花开,于林才有了猜测。   也许他是在等树上的花开。   东宫内院里居然种了一棵桃树,在这花开时,金碧璀璨的东宫里就添了粉色。   桃花开了,主子也笑了。 第73章 姜鹤年(三) “臣,定不会让主子失望……   于林站在石头路上, 一抬头,天上晨晓未出,尽是皱巴巴的黑云。   他每日比主子要早起半个时辰, 主子正在殿中更衣,他瞥过去,殿中屏风的黄纱里映着人影,他在殿外等候,这时能闻见淡淡的花香味儿,宫墙边的桃花开得正旺,他看了天又看了树,盯久了,人不知不觉就站在桃树底下, 挑着一截折断下来,捏在手里。   当他手里已经握着一枝桃花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   “卿在做什么?”   一听那几乎没有起伏的语调,他就先行礼了。   “主子。”于林单膝跪着,他低着头,抱着的拳心里还握着桃枝,明晃晃地出现在姜鹤年的眼皮子底下。   姜鹤年问道:“折一桃枝,何故?”   “臣,臣……”于林顿时变成了一个结巴, 他不想因着出格的举动惹得主子不快,但他做了, 也只能如实回答:“臣看天象恐大雨摧花,会扫了主子的兴致,便提前折了一枝,若主子喜欢, 将花枝放在殿中,可供主子观赏。”   他说完,脸上已经蒙羞,恐怕这世上做臣子的,没有哪个会向主子送朵花的,他攥紧手,只恨不得回到片刻前,把伸出的狗爪子给剁了。   可一晃眼,他就听到了笑声。   姜鹤年轻轻笑了会儿,说道:“即要给与孤,还不呈上来?”   于林怔愣片刻,他慌忙站起,才敢去看姜鹤年,他踏上前,将花枝递到了姜鹤年的手中。   姜鹤年唤来伺候的下人:“去偏殿取个瓶子,放入孤殿中养着。”   下人将花枝取走,姜鹤年的视线留在桃花上却有些久,他的嘴角平平,语调却有了变化:“卿有心了。”   他是高兴的,于林胆大包天地想,他的主子是太子,群臣年年献礼,东宫不缺万两黄金,香车宝马,但他日复一日守在殿中时,总觉得这里少了些许颜色,这桃色很衬主子,也能入主子的眼,但花终会败,于林只希望这些颜色能留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伴太子上朝,已有两年,东宫的伙食加强了他的体魄,他变高了,快有和主子比肩的身形,他盯着主子的背影,主子也变了,他的长袍会盖住他的靴子,身形高挑,如山岳一般英挺。   于林只能站在殿外,未曾见过主子立于群臣面前的模样。   散朝后,姜鹤年照旧被姜王留下,他时常比朝臣要晚出现半个时辰,于林在殿门外还注意到,有几个官员也守在这里。   于林了解这些人,那些臣子,不敢拿自己的乌纱帽和性命在姜王面前死谏,就会将希望放在太子身上,求他主子劝谏王上,他每每瞧见这一幕便会觉得厌恶,因为这些人并不了解他的主子,又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   姜鹤年从殿门踏出时,于林率先迎上去。   “殿下!”   急忙忙一声,于林一听就知道,那几只花花绿绿的蛾子马上要扑上来,他站在姜鹤年身后,脸又沉又硬,手一横,挡在众人面前。   姜鹤年只淡淡地回头说了一句:“卿回府去吧,陈公一事,父王已有决断,候听王旨便是。”   “殿下——!”   姜鹤年没有回头。   主子已经发话,于林两腿往那一站,楚河仿佛就在他身下,有底气也有气势,谁也跨不过去,“诸位大人,请回罢。”他熟悉怎么应对这些人,他像刀子般的眼神淬了毒一样的狠。   他会动真格,那些臣子都认识他,掺他的本子会被太子拦住,慢慢的,也怕了他。   姜鹤年已缓缓步入深宫,将朝臣唬退,他才跟上主子。   他主子现在最多会为两件事忧心,一是国家政务,二是昭平公主的婚事,但主子的忧虑从不会表现在脸上,主子的习惯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比如昨夜,他捏着那份奏折看了三遍也没有放下,也没有坐在檐下赏那桃花。   “去将孤的棋盘取出来。”姜鹤年吩咐,坐到了石路边的圆桌上。   于林去殿中将东西取来时,姜皖也从偏殿跑了过来。   “阿兄,你是要与谁人下棋?”她笑着问。   “主子是在等人。”于林先说道,他知道,主子只会和两个人下棋,一是赵阴阳,二是陈坷大夫,那是两个都有胡子的老头儿,棋术精湛,主子难胜也。   姜皖瞪了于林一眼:“谁叫你说了。”她坐在姜鹤年的身旁,“阿兄,我也听了前朝的事,阿兄可正为那陈怀义一事困扰,你与父王打算如何处置他?”   “你都听到了多少?”姜鹤年只问。   姜皖说:“从三月前金平起水患,使得地方灾民四起,那张怀义由朝廷派去镇灾,结果这几日却引起灾民暴动,他这主事的被掺了好几本奏折,我可有听错?”   “无错。”姜鹤年掀开棋盒,手里捏了一颗黑子,扭头却看向于林:“卿以为,孤会如何处置陈公?”   于林没有犹豫,回了简短又骇然二字:“杀之。”   “这陈怀义乃是我母族能臣。”姜皖敲了下桌子,“陈氏是我阿兄臂膀,杀了陈怀义,那王氏的人就会乘机顶替他的位置,岂能说杀就杀?”   “臣知。”于林听到陈姓时就明白他的身份,但于林没有改口,他认为自己没有说错。   “阿兄。”姜皖看向姜鹤年,“到底如何处置的?”   姜鹤年笑而不语。   他们看见婢子前来通报;“主子,大夫求见。”   姜鹤年开口:“孤等的人已经来了,小皖,你先回殿中去吧。”   “好吧。”姜皖只能离去,于林也默默退去了墙角,他看见头顶已经添了几笔墨,便悄声叫婢子去取了伞在旁备着。   殿外的人通报后也走到此处。   “老师。”姜鹤年看见来人,站起身。   “殿下。”陈坷朝姜鹤年行了礼,他已是花甲之年,胡子都埋没了他的下巴,步履急促,双腮红了一半。   姜鹤年笑道:“老师来得正巧,与孤先下盘棋可好?”   陈坷抹去了额头上的汗,看向棋盘:“殿下有意,臣自然随之。”   “坐。”姜鹤年抬手。   姜鹤年与陈坷相继落座,捻起了棋子。   姜鹤年面上带笑,于林站在身后,能看见他的鼻翼和勾起的唇角,光不在天上,却在主子的身上,衣袍上的金丝玉龙好像动了,他落子有声,棋局上步步紧逼,最后一子成定局。   是平局。   陈坷吐出一口气,姜鹤年看向他:“孤以往都会输于老师,老师今日,心怎的不在孤此处?”   陈坷无辩:“殿下,臣……”   “孤若吃了这颗棋子,老师可就输了。”姜鹤年打断他,伸手从棋盘中取了对方的白子,捏在手中。   陈坷立即起身,跪在石头路中,铿锵一声:“臣请殿下救陈公一命!”   姜鹤年也站起身,于林目光紧随。   姜鹤年移步至陈坷身前,自话谈及:“父王于朝下问孤,可要留陈公一命。”   “父王不愿杀陈公,损了他与母后曾经的情谊,坏了我与母族的情分。”他施施然道,却随手将棋子弃之。   那圆润的白子伶仃一声,落在陈坷的脚底,姜鹤年低头俯视,阴天将他的眉眼压成一朵黑云,黝黑的眼眸不温不热,他道:   “孤岂能叫父王为难,孤心中只有一个答案,能不胜任,便是死罪。”   “陈公,孤必杀之——”   这一声,险些压断陈坷年迈的脊梁,他心切道:“殿下!陈公是有罪,可他是陈氏一族的功臣,也是殿下的表亲呐!殿下心中,可还有陈氏?”   天公也不作美,在这时落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掉下来,第一滴先落在额头,姜鹤年抬起头,“谁人哀愁?”他伸手,用掌心接住雨水,“是孤的子民。”   他说这话时,陈坷已脸色惊变,“殿下……”   “老师。”姜鹤年语声忽厉,他伸手将陈坷扶起,眼睛比落在的雨要冷:“孤是君,天下万民皆是孤的臣子,孤该为万民做主,还是陈氏?”   陈坷一抖,身形不稳险些倒下,他此刻仿佛才清醒,面前之人不是他膝下学子,而是权力中心的储君。   于林已站在姜鹤年身后,默默为其撑伞。   这雨越落越大,不仅能摧残花还能将人淋成落汤鸡。   陈坷立在大雨中,衣袍已湿,更是压平了他挺起的肩膀,好不狼狈。   “老师年迈,身前功名圆满,日后还是多歇息罢。”姜鹤年道。   “好啊……好啊……”陈坷瞪大眼,他连连后退,“臣垂垂老矣,实在无能。”   他再跪下,朝姜鹤年行了一礼:“臣告退。”   姜鹤年转身,走进殿中。   于林收了伞,在屋檐下抖了抖雨,他看着雨中蹒跚的陈坷,此人教过大王,又教过太子,可此时却像个刚刚学步的孩子,步子一颤又一颤,蹉跎难行。   他不了解主子,妄想在主子面前求情,这是他的错,   于林自小便厌恶权贵,那些坐拥天下的贵人,可草芥人命玩弄权势,可人就是这样,没有权力的人想要拥有权力,没有自由的人向往自由,那些掌权者,还叫人忍不住瞻仰。   于林翘起嘴角,将伞置于殿外,进入殿中,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折的花枝,好好地插在玉瓶中,他心更喜之。   姜鹤年伏在几案上,他没有在批阅奏折,手中也没有握着一卷书。   “卿,坐吧。”他面向于林,手掌一翻,指向对席。   于林心知自己没有那些朝臣一样的地位,他见主子郑重便有些拘谨。   “孤也想赠卿一样东西。”姜鹤年开口道:“卿想问孤要什么?”   于林答:“臣能护卫在主子身边,已圆满。”   “圆满?”姜鹤年摇摇头:“卿当真是这样觉得?卿与孤主仆两载,还不能推心置腹?”   “臣不敢。”于林立即跪下。   “你敢。”姜鹤年却说,他离席朝于林走去,弯下腰,将他扶起:“孤会选你,正是看中了你的野心。”   “你不想做奴才,也不怕死,既已有一身本事,孤这东宫岂会拘这一匹快马?”   于林愣住,他瞪大着眼睛,心脏狂跳。   “去军部罢。”姜鹤年给出答案:“陈氏是孤的母族,却文臣居多,王氏手握军权,与陈氏有世仇,自然不愿见孤登上宝座,孤杀陈公是自断羽翼,所以孤要你在军部立足,卿莫要让孤失望。”   姜鹤年笑着,从柜台上取出长盒,递到了于林手中。   这是一把利剑,由银铁炼制的刀锋,快得能削断人的骨头。   于林接住剑鞘,姜鹤年的手指覆在他的手背上,“刀剑无眼,你是东宫的人,孤信任之人,无论功名如何,都得完整的回来见孤。”   主子亲近地拍了拍他的手,一刹那,于林就成了雪中行走的冰人,那让人渴望的碳石就捧在他的手心里,他倍感灼烧又不舍弃之。   于林从恐慌变为兴奋的战栗,他沉吸了一口气,立剑立誓:“臣,定不会让主子失望。” 第74章 姜鹤年(四) 他不想做驸马,他想要的……   于林身上还没有正经官职, 他去了崇武营只做个小兵,但身上挂着东宫的腰牌,营中有眼力见的都知道, 太子将他放在营中历练,未来总会有一日把他提拔到至少都尉的位置。   他睡在营房,那地方不如东宫,身边只有一堵堵肉墙糙得比猪皮还要厚,操练过,打过沙包之后,人人身上都带着一股饭嗖味儿。   军营给了他一些特殊待遇,事实上,于林住过这里要差百倍的地方, 这里有更多世家大族的子弟,这些人都占了未来武将的位置,没有背景的对练还得做贵族的陪衬。   于林不需要,他动手前绝不会多说一句,是这里最沉默寡言的,他轮起的拳头也是最硬的,那股狠劲儿能揍得贵族公子哥找不到鼻孔,只能用屁孔出气。   于林在营中不知收敛,这是罪过。   但是他身后的东宫不会让谁对他判下惩处。   他在营房住着一月才回一次东宫, 一天的时间,于林照旧来院中给姜鹤年请安, 只是今日不巧,姜鹤年正与赵阴阳在内殿中议事,昭平公主也在内殿外,她走到于林的跟前, 瞥见了他脸上的伤,说道:“你小子,一出东宫就不停惹事生非?”   姜皖倒不是来问责的,她笑道:“好在你没输,不然,我都不叫你再进这东宫的门!”   于林沉默中却勾起唇,他不会让东宫因他失了脸面。   不久,那殿门打开,姜鹤年和赵阴阳走出来,他身上的朝服还未褪去,高冠束发,露出下颚一条细腻的弧线,只是站在那里,便是他太子的威仪。   于林看过去,说话时,嗓子还有些哑:“主子。”   “臣,先行告退。”赵阴阳侧身行礼,他脸色稍有忧愁,离去时还看了于林一眼。   于林当即瞥过去,他足够敏锐,不喜欢那年长者看自己的眼神,他不喜欢那人,但赵阴阳偏偏每月都要入东宫一次。   “卿在营中,又有长进了。”姜鹤年朝他开口,于林回过神来,单听这一句,褒贬难分。   “阿兄!他可骄傲着呢!”姜皖立即喊道:“他又把王氏的三个子侄给打了!好像掉了牙还断了鼻子,那参他的奏折都堆成山了,若不是有阿兄护着,他早就被那些大族的人五马分尸了!”   “他们挑衅我,说我是无能之辈,也挑衅东宫,贬低主子,我自然不能让他们用言语辱没了主子。”于林平静回道:“谁张的嘴,我就打断谁的牙齿。”   “臣没有输过。”他非但不怕自己惹众怒,东宫保不住他,反而笑道:“主子也会爱护臣,不是么?”   这一问,惹得姜鹤年笑出声。   于林还记得,他听到王氏之地粗鄙之语时,早就将尊卑给抛远了,他动手时是莽的,狂的,但他不后悔,就算要受到惩处他也认了,但判罚的令三天都没有落在他头顶,他就知道,他在朝中有人护着,姜鹤年让他有底气越来越大,近乎膨胀,人人都盼着他摔下去。   “一群人还打不过一个。”姜皖说道:“那他们确实应该被教训,免得被王粮养肥了,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小皖。”姜鹤年叫了她的名字,她反而笑道:“阿兄,我也没说错呀!是我,我也一定会把他们教训一顿。”   “看我做什么?瞧不起我?”姜皖站在姜鹤年的身后,对于林道:“我是输给你,又不是输给全天下的男人。”   于林倒是有些羡慕她,他看向姜皖与姜鹤年之间的距离,公主能亲近地伴在主子的身侧,而他却不能触碰,主子对他好也让他变得古怪,怪得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口气吞不下也吐不出,还抽疼了他嘴上的伤口。   “卿若是日日挂彩而归,孤这东宫的药膏可就要不够用了。”姜鹤年道,他看了于林一小会儿,在他低头沉默的时候。   这军营几月倒是让于林变得更加刚毅了,和他十四岁入东宫时截然不同,一样脸上挂了彩,但他现在把这当成了功勋荣耀。   于林嘴角破了一块,额头上还有碰过拳头的淤青,但他来时特意整理了发冠衣袍,回道:“臣,会尽量避免争端。”   姜鹤年没有深究此事:“孤还听说你在营中驯服了一匹烈马。”   “是。”于林见姜鹤年提及,面露喜色:“那匹马日后都属于臣,是臣争来的。”   姜鹤年笑了:“做得好。”   闻之,于林已经翘起了嘴角,他那喜悦的心思从未隐藏过,但他肚子里却有个无底洞,让他耿耿于怀,只是欣赏,他觉得不够。   。   于林入军营三年,为的大概就是这一刻。   姜武二十三年,北牧人夜袭边关压阙堡,战事告急,他被任命为都尉随大军出征,总帅是王氏老将军,建功立业是年轻人的主场,战争也是,这次出征不仅关乎两国,还关乎姜朝将领的更替,他野心勃勃,誓要在战场上闯出一番事业,不仅是为了不辜负东宫主子的期望,更是为了他自己。   临行前,他没有如愿见到姜鹤年,他在东宫院中只看见了一具为他准备的铠甲。   他骑着自己驯服的烈马,头戴银宝盔,腰间操着利剑,在军阵中跟在主帅身后。   “大王在墙上送行。”同行将领喊道。   于林听到了提醒,他立即回头看向城墙,他如愿了,姜鹤年就站在姜王身旁。   崇武营多青年子弟,个个血气方刚,这出行的气势扬眉吐气,握着缰绳,内心紧张又畅快。   姜鹤年看着马背上的青年,他入东宫时才只是个少年郎,爪子不够锋利又沉默寡言,身体也不够强壮,除了肌肉就是骨头,还带着满手的茧子。   如今,他骑在马背上,身形挺拔,眉眼锋利,已然是长成了。   姜鹤年看着他远行,叹出一口气,只是他身边少了一个人,东宫就显得更加冷清了。   三月,崇武营顺利与压阙堡的守军会师。   七月,东宫就收到了捷报。   姜朝两万兵马对阵北牧三万骑兵,首胜!于林在阵前斩敌一百一十人。   他在边疆每两月都会给姜鹤年寄来一封自己手写的书信。   黄皮纸包着的,只有短短一句。   君安,甚念——   只是短短四字,姜鹤年却能从看出许多,身上有伤或是又立了军功,他的雀跃他的情绪都在这些笔法中,于林的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   姜鹤年督促前朝,粮草军备都准确无误地运往边疆,阵后有东宫监管,边疆的姜军无后顾之忧。   十月,边疆再传捷报,不过也同时于林被扣押听审,他不听主帅军令,在重兵粮草还没有抵达的时候,自己带兵奇袭北牧粮仓,一把火将姜朝的劣势烧成了优势。   违抗军令,该罚,重创敌军,当赏。   姜鹤年为此在朝堂上应付了那些喋喋不休的王氏朝臣,东宫力挺于林,他在朝上说:“用人则不疑,少年人的血性正是战场上的搏杀之气,王将军为朝廷鞠躬尽瘁,如今老矣,自然不能面面俱到,他有前辈之心自然不会阻碍年轻人勇举,于卿之功,当赏。”   能在敌人优势的情况下,博弈出对方粮草的位置并快准狠出击,正是只有新兵的冲劲儿才能做出的事,朝廷需要这样的后起之秀。   “传孤旨。”姜王道,“提拔于林为校尉。”   只可惜,远在一方的于林未能听见京城那些为自己说话的声音,一道圣旨发到边疆,他顺利升官。   于林奔赴战场已接近一载。   京都落雪了,边疆只会更早,冷得能冻住风沙。   姜鹤年身上裹着狐裘,手中抱着暖炉,驱散了下人,静静地坐在檐下看雪,如他四岁年纪时一般,捷报的书信还放在身侧,昭平公主走进来,她默默拿起书信看了好几眼。   “阿兄,他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半夜时分偷袭狼群的尾巴,最后全身而退。”姜皖道:“拿着自己脑袋争功名,我都有些佩服他了。”   姜鹤年呼出一口气,看着檐上结的冰柱,“他太大胆,倒让我胆小了……”   姜皖闻声,一惊,她说道:“阿兄……你并不高兴。”   姜鹤年回曰:“我高兴。”   但姜皖脸上忧愁外显:“可是阿兄,你此时在担心什么呢?是人么?是他么?”她说,“阿兄,你都不看那棵桃木了。”   姜鹤年的视线正看向那片落雪的天,那薄薄落下的雪飘进他眼眸里,一愣,他脸上竟也有些诧异。   姜皖说: “我总是不知道阿兄在看什么,但现在好像明白了一些,是他让你变了,阿兄可是在想他?”   姜鹤年收回视线,拢了拢身上的裘衣,“有些不习惯了。”   他身后少了一个人,那是青涩又大胆的一个影子,那是一颗懂他的心,这些年,于林总是在他身边揣摩他,试图了解他。   于林心思不够深,他的情绪时常表现在脸上,他的得意和困扰全都被姜鹤年看在眼里,他并不为此觉得于林狂妄自大,事实是,他仿佛真的被于林看懂了。   于林眼神如炬,他给出的答案总是自信又符合姜鹤年的预期。   姜皖贴身坐在姜鹤年的身旁,将头枕在了他的膝盖上,她说:“阿兄,我有时做梦都在害怕,就怕哪一天阿兄变成天上的神仙飞走了,谁也不要了。”   “小皖,可是信了赵公的预言?”姜鹤年低头看她,只是轻笑着抚摸着她的头顶,就和幼时一样。   赵阴阳顶着姜王的龙威放言,双龙争霸,姜鹤年是为断首龙。   “我呸!”姜皖顿时气愤,“有我在,王位就只有阿兄一人能坐,谁要想害阿兄,我就先剁了他的脑袋!”她抬起头,眼神坚毅地说:“阿兄,我也想从军!我不想通过的嫁人的方式帮阿兄笼络能臣,我想靠自己,用我的手段,我自己就要做阿兄手下的能臣!”   姜鹤年弯着唇,只轻叹说:“战事快停歇了。”   那一场仗,打了三年。   姜朝的兵马成功将北牧人赶出了边境,北牧决定派遣使臣求和,主帅带着崇武营的人也班师回朝。   于林在战场待了三年,再回到京都时,已经不是那个手在殿外的小小近卫,他入皇宫先随主帅面见王上,按军功,他被姜王亲封了飞羽将军,他看见了姜鹤年,他的主子,正站在帝王身旁,在笑。   于林拒绝姜王赏赐给他一座将军府,他将自己得来的银两都献给国库,只说:“臣想,东宫应当还有臣的一席之地。”   他在朝中向东宫献忠,为官者都知道这是明智之举,但只有他于林自己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   于林已经习惯了战场,生死间交战令人胆寒,他也曾在尸山中生畏,有人为君,有人为将,他想青史留名,在他违抗军令之后,险些被斩首,所幸他有东宫腰牌,以太子威名留得听圣旨的时间。   “臣,见过主子。”那日,他身上的甲胄还未卸去,头顶的宝盔盖住了他的头发,只露出一张冷硬的脸庞,边疆的风沙让他黑了一些,可五官却变得硬郎锋利,浓深的眉,深邃的眼睛,是个意气风发的神勇将军,那刀上一旦沾血,他身上的血腥气就抹不去了。   他连声音也变了,跟细沙磨过,沉稳扰人。   “卿,瘦了些,却也更高了。”姜鹤年的手扶在他冷冰冰的铠甲上,他看向自己时,目光变得萧索,但瞻仰热诚却不减当年。   姜鹤年不厌恶他身上的气味,能全须全尾的回到东宫,他很高兴。   “主子也变了。”于林凝视着姜鹤年,二十有几的年纪,相貌声音皆已成熟,他更像是画卷里的神仙,眉眼一瞥一蹙,都好生清冷像隔了一道万米高的城墙,主子的身形依然比他要高,但二人已经接近平视的距离。   姜鹤年笑着,他吐出一口气,“已经三年了。”   “随孤回宫罢。”   于林沉默地跟在姜鹤年的身后,战场的习惯让他行走间也会握紧腰侧悬挂的利剑,他像是一只归巢的鹰,落回自己曾经的位置上。   他在军中有了自己的地位,将士信服他,愿听他号令,这三年厮杀也有了生死之交,再回来,他看向那院子,这里一切的布置都未曾变过。   姜鹤年在东宫为他设宴,叫下人取了酒,只有他,主子,还有公主三人。   他在边疆时,那里的冬天很冷,冷得需要酒来暖身提神,燃了把火儿,大老爷们坐一块儿,那些人其中有的孩子都有膝盖高了,美妻幼儿在家中等待他们归乡,只是能领着军功回来者却是少数,他时常和死亡擦肩而过,受过严重的伤。   在他疼痛之际,会更加想念姜鹤年。   班师回朝时,弟兄们都羡慕他,说他马上威风,没准都能做驸马,这一句话把他的心思也勾了出来,他不想做驸马,他想要的人是太子,那夜他饮酒八大碗,他兴许是疯了,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于林不敢在姜鹤年面前饮酒醉,姜鹤年也只饮了小小一口。   于林挑挑拣拣说了一些边疆的事,他从没有在信中提及过,如今面对面说出来,反而生动有趣,能引得姜鹤年开怀大笑。   酒碗触碰在一起,于林盯着姜鹤年,看着他,没饮酒就觉得喉间辛辣,他仿佛从未如此畅快过,瞧见姜鹤年被酒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他就被这样吸引着,难以移开眼。   半月后,北牧使臣入京,对方面见姜王,是为求和,提出的条件是求娶昭平公主,让公主嫁给北牧君王。   可笑。   于林位于武将中,轻蔑地看着那北牧使臣,姜鹤年站在群臣前,当使臣说出诉求时,他看着姜鹤年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尽管他嘴角平平脸色毫无情绪,北牧人果真猖狂至极,于林只恨不得拔出宝剑,让他血溅当场。   和亲可以休战使得双方修养生息,还能开通商道,北牧能熬过严寒的冬天,姜王并没有立即回绝,这个提议有可取之处。   姜皖已经二十四岁,至今未婚配,若不是姜鹤年一直在其中斡旋,她大概已经被许配给了去年的科考状元。   姜王在十四岁给她赐了昭平的称号,也建了公主府,但她自出生起便养在东宫,宫人都说姜王不喜公主,但太子宠爱公主,金枝玉叶已长成,注定要为王室作出牺牲。   “要把我嫁给北牧王?那可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公主得知消息,自然大怒,“公主享了福,王子就没有么?怎的不将那姜礼许配给北牧的公主呢?”   东宫的下人已经退下,她怎么骂都成,姜鹤年提起衣袖,给她倒了一盏茶。   “阿兄……”姜皖骂了许久,骂着到最后她自己的气势也弱了,她苦闷发问:“我怎的生来是个公主呢?”   “卿以为,我朝与北牧再战会如何?”姜鹤年未曾劝解公主,转头问话于林。   如果说,姜鹤年有什么逆鳞,那昭平公主便是其中之一,于林深知,以姜鹤年的性子断然不会让公主和亲,所以,当姜鹤年问出这句时,他心中已有答案。   于林嗤笑一声:“北牧蛮夷,自然不敌我姜朝战士,只凭朝中现有兵力,臣也能将他们驱逐回草原。”   “卿有能为之,孤信之。”姜鹤年握着茶盏,他沉着眼盯着盏中摇晃的茶水,说道:“小皖,你不是想去战场么?那阿兄就为你做主一次。”   “可父王……”   “孤知道该如何做。”姜鹤年稳重的声音叫人心安,“丞相几日前,要献一把宝剑与孤,竖日夜宴中,他会呈于孤,小皖,替孤握稳它。”   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太子敢与丞相给帝王设局的,轻则废黜太子之位,重则死罪,但是姜鹤年堂而皇之地做了。   宫中举办夜宴迎接使臣,姜王也会在这宴中下达旨意,姜鹤年不能赌他爱女之心胜过君主的冷血。   当夜,丞相念了祝词,就叫下人为递上了一把宝剑,此剑名曰:霸王。   这是把上过战场的剑,姜鹤年能看见剑身上凶猛的血煞之气。   群臣皆知姜太子并不擅武,赠剑不过是助君威,谁知姜太子一抬手,起身的成了昭平公主。   “昭平听闻北牧王年轻时擅骑射,能猎狼王。”姜皖起身,她站在宴席中央,伸手握住剑柄,这千金铁竟被她举了起来!   “昭平!”姜王立即呵止一声。   “父王,母后是将门之女,她未曾嫁与父王之前,替父从军就得了中郎将的位置,母后英勇无双,只有嫁与父王才不辱她的英名。”姜皖手持霸王剑,走到了使臣面前,“我昭平自然也要做母后这般英勇之人,而那北牧君王暮年老矣,不配做我昭平的夫君!”   使臣听了这亵君之言,大怒,可不等他发怒,姜皖猛然提剑,直接朝使臣刺去,众人始料未及,霸王剑已刺穿使臣脖颈,血溅三尺命丧当场!   姜鹤年随即站起,问曰:“我朝再战,可有利剑乎?”   姜皖吞咽了一口气,她站在尸首旁,肮脏的蛮夷之血溅了她半身,这是她一次杀人,举剑的手抖了抖,却很快挺直腰背,怒喊出来:“昭平请战!”   “放肆!”姜王勃然大怒,他从宝座上站起,群臣立即伏身叩首,他赤红着眼,手指姜皖,却迟迟没有落下重言。   老臣仿佛从姜皖身上看见了先皇后的身影,姜王亦然,他怒火待发,这时,于林也于席中踏出:“臣请战!臣愿领帅出征!讨伐北牧!”   “臣请战!”   “王上!当战!”宴席中,几乎有一半的臣子出头请命。   使臣已死,自没有和议之说,只是姜皖此举触怒君威。   “昭平杀得妙,北牧狼子野心,战败却还想从我朝索取一位公主,”姜鹤年冷声道:“若不让北牧蛮夷付出代价,岂不是让牺牲的将帅英魂寒心?”   姜王哪里不知道这是姜鹤年做的局,那些臣子都是姜鹤年这些年招揽的幕僚,他凝视着姜鹤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培养的孩子,仿佛卸了力气,倒回宝座之上,他叹道:   “我儿,你长大了。”   太子逼战,姜王未做出惩处,王氏老将主和,他便下旨叫飞羽将军于林挂帅,昭平公主接剑替兄奔赴边疆,他们会在宴杀使臣的消息传到北牧的同时,带军聚集在压阙堡。   这是姜鹤年料想中的结果,触怒君威乃是大罪,但是他了解自己的父王,朝中有一半臣子信服他,这是姜王一直希望从他身上看见的储君的威望,其二,父王不希望在他的推动下让于林一人手握重兵,而姜皖入军部恰好可以分解于林手中可能握着的军权。   姜鹤年给了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次日,于林便又要整装回归战场,他回京也才一月的时间,可他却说边疆和东宫都是他的归宿。   于林甲胄坠地,铿锵一声,跪下向他郑重许诺:“臣,会护公主周全,主子可以安心。”   姜鹤年从未有怀疑过他的忠心。   “你起来。”姜鹤年说,“孤希望不只有昭平,还有你,你是主帅,自然以自己,以姜军为重。”   他握住了于林的手,“孤如今最在意,最信任之人都上了战场,卿与小皖,孤谁都不想失去。”   “这是孤为卿准备的东西。”   于林发热的手心中被塞了一样东西,他一看清,顿时瞪大了双眼——是虎符!   “主子?”于林猛然抬头,他惊诧,却看见姜鹤年眼中的忧思化为实质。   “你有此符,哪怕没有王上旨意,也能调动三军。”姜鹤年在他耳畔轻声低语,“你且收好,此事只有你与孤二人能知。”   这虎符捏在他的手心里,于林直接变成了一个哑巴,他无法发出声音,心却在狂跳,深秋,风正透过铠甲侵蚀着他的旧伤,而他的血液却难以阻挡的开始膨胀燃烧,青筋在他手背上蹦显,和他在战场上杀敌时一样忘我兴奋……   “孤,会等你们平安归来。”   于林在他发昏发热的脑子里,只听见了这一句。 第75章 姜鹤年(五) 于林是醉了酒的傻子,他……   姜军驻扎在压阙堡十里开外的荒原, 姜旗是红帜金龙,插在黄土上,举在骑兵手中, 马蹄齐齐踏过黄沙,在掀起的尘沙里,那面旗帜飘得像是红潮热浪,一阵阵儿在翻涌。   那里的夜晚像是深冬,而北牧蛮夷总会挑选在夜间的时候突袭,他们是狡诈又凶狠的狼,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天生会骑烈马,北牧是皇城脚下一根刺,姜军想要日后太平就得彻底拔掉他们的牙齿, 歼灭蛮夷骑兵,要在草原的夜晚胜过狼群,他们会先饮两口酒,再提刀上阵。   姜皖也学会了喝酒,军营并不待见一位公主,刀尖上没有金枝玉叶,她学着他们的豪迈,靠斩下的人头征服那群汉子,她与新兵并无不同, 在人海中,只凭战场上的喧嚣声就叫她胆寒, 黄沙吹得她嘴唇干裂,眼睛刺痛。   两军交锋如潮水一样互相冲击,只有身在其中时才能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刀枪剑戟这些都是要人命的东西,你会亲眼见证, 它是如何刺穿同胞的内脏,姜军战士又是如何倒下,死亡会让她感到恐惧,但更多的是仇恨激发的愤怒,她自愿被这股愤怒占据她的身体,这样在她挥舞霸王剑的时候,就不会因为血腥的恶臭而变得手抖。   她受了伤,在刀往身上割开一道口子时,这些疼痛反而刺激出不一样的狠劲儿。   第一场仗后,她坐在火堆旁给胳膊止了血,就坐在黄土上,于林给她递了一小壶酒,坐下来问她:“怕么?”   “怕,是坐在这里,冷静下来的时候才会觉得怕。”她说,“在战场上,我早就昏了头,可没时间害怕。”   “你身上也有伤。”姜皖抛给他两样东西,“止血膏和金疮药,东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你留着用吧,我知道你每月都会给阿兄写信,可你受了伤,我阿兄看出来也会忧虑。”   “你也不必再叫人贴身护我,我不愿谁为我而死,若我死了,阿兄定然会为我伤怀,但他更会为我骄傲。”姜皖笑了,“只要立下的军功够多,在史书上留一笔墨,死在边疆又何妨?你很厉害,但我总会赶上你的。”   昭平公主,她是宫廷里的女人,但在战场上的她杀敌时的嘶吼声不低于任何一个男人,有些人,天生就属于战场,生死令人恐惧又令人振奋,他们手中握着的刀剑便是惺惺相惜的老友。   他们赢过,有很多次,即便是险胜,但蛮夷的伤亡总是比他们惨烈。   边疆鲜少有雨,一旦有雨,马蹄就容易陷进泥沙里,这意味着两军会在此时休战。   于林已经定好接下来的用兵战略,但在众人离去时,他站起身,“不论官阶,凡读过书的,都可留下来。”   他一说,可有不少新兵涌进来,将士们挤在席间,抬头一看,飞羽将军正静静地端坐着,手中紧紧扣着宝剑,眼神犀利,手指却不停拨弄着剑穗。   于林手下能文能武者稀少,他淡漠深沉的目光掷向席中的生面孔,说道:“我有一问,谁若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得来的半只羊就赏给谁。”   在这里,羊肉可比金子还来的实在。   “将军请讲!”将士舔了舔嘴,一想那滴油的烤肉香,便心情澎拜,刷地看向于林,肃穆聆听。   于林道:“贵人生辰将至,我该写什么祝语?”   众将士都瞪着一双眼睛。   “贵人?”   这二字一出,席中将士也心知肚明。   能有什么贵人,飞羽将军心气比天还高,能放在眼里的权贵除了东宫那一位,别无其他。   “将军想给太子拍马屁?”   嘴快者立即被于林凛了一眼,甚至少见地瞧见将军眼中的不快。   “放你的狗屁,这是大事!肚子里没墨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于林这恼怒的一声呵斥,将士们不由郑重以待,个个面色深沉。   有人问:“将军具体表达何意?”   于林不由吐出一口气,他紧皱着锋利的眉,心里咬文嚼字但嘴里全是空气。   “足够真诚,特别。”   他说:“以及……动人。”   “……”   于林读过的书太少,至多看得懂军令,这晦涩的形容讲出来,让帐篷里一片沉默,那些穿着甲胄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全都开始龇牙咧嘴,苍天可见,这可比打仗难多了!   两个时辰后,将士们才陆陆续续地从帐篷里走出来。   半月后,东宫取得军报,正逢太子寿宴,只因战事,宴席从简。   姜鹤年在夜晚拆开那封信,捏在手心中一瞧,依旧只有一句话。   于林写道: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院中只有一棵枯木,他看向明月,秋将至。   姜武二十七年,姜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姜军还差几口气才能彻底将蛮夷扼杀再战的火苗,太子姜鹤年在这年深秋赶赴边疆鼓舞士气。   王位想稳须手握实权,实权得靠军民来固,姜鹤年深知姜王的用意,他的马车抵达压阙堡的时候,于林已派人来迎接。   太子来时,穿着一身素简的白袍,出征的姜军一共二十万,姜鹤年没有看见全貌,崇武营出来的将士都集结在此。   “战场的主宰是尔等将士,不必朝拜孤。”这是姜鹤年到来时说的第一句。   “孤来,是为祭奠亡灵,带故去的将士们归乡。”   因战事吃紧,姜军的遗骸未能运回故土,只能埋葬在这黄沙下,军营为他们立了简陋的木头,一道道插在黄沙上,像是地里长出了白杨枯枝。   姜鹤年立在军队前,他挺直身,这一抹白在风沙中不动如山,眉眼一凝,目光不是冷的,对亡者的怜惜在他眼底细水长流,地面都被黄昏落日晒得金黄,他站在那里时,像宫廷屋檐上无声的金铃落在边疆的投影。   在此之前,他未曾亲临战场,仅凭文书未能体会其中寒苦。   他低下头去,便能看见地上插满箭羽,血流满地,迟早有一日,黄沙会将一切都掩去。   姜鹤年能看见的,还有木上之魂。   那些死去的将士们,身上有刀孔,满身箭矢,有的断了腿,断了手,在流血,更甚者,连脑袋都找不见,这些鬼魂立在木牌之上,无声无息。   姜鹤年望着那些黑影,他站在生与死的中间,站在阴阳交界。   姜鹤年叹息一声,伸出手,一把土洒了出去。   尸体不能运走,他就带来了皇城的土,那些土和黄沙混在一起,风来的巧,全都吹进了墓地中。   他道:“我姜朝将士,归乡矣。”   军队中顿时有泣者,思乡之情难掩,便就此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于林会永远记着这一幕,他细细地看着姜鹤年挺拔的身影和平静细腻的神情,天上的神仙会不会因为人的消亡而流泪呢?他不知。   但他看见地上的神仙在沉默哀恸。   太子席地而坐,战士们皆未卸甲,那些冰冷有笨重的铠甲压在他们的臂膀上,饱经风霜之后,能在火堆边喝上一碗小酒是最珍贵又畅快的事。   姜鹤年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他们拘谨,所以他率先给姜军敬了一杯酒,在他脸被酒气烧红之后,便走进了帐篷里。   姜皖喝醉了酒,含着眼泪枕着他的膝盖睡了过去。   于林遣人将她扶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于林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只剩下他与姜鹤年两人时,他说道:“公主吃了很多苦。”   “那卿呢?”姜鹤年便问,被他注视着时,不会叫人惶恐,反而让人心安定神,“小皖好与坏都会告诉孤,卿怎的不会?”   这声关心让于林沉默着,一时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臣并不怕苦。”   他说。   姜鹤年笑道:“卿当真无所惧?”   于林回:“臣非完人,岂会无惧?”   “卿惧何?”   于林捏紧了酒碗,只痛饮下去。   诉心意,只怕遭厌。   于林想,等太子登基,子嗣绵延,天下太平之时,他便卸甲归田,那时,他心中只有憾而无惧。   他也许会述说心意,也许不会。   “臣只惧心愿难成。”于林擦去嘴角的酒渍,呼出一口热气,“臣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姜朝昌盛。”   “二愿,主子安康,万事无忧。”   “三愿,臣能无憾归乡。”   他说完,又自嘲般地勾起嘴角,不去看姜鹤年脸上是何反应,接着说:“主子,你舟车劳顿当早些歇息,臣先行告退。”   “这是卿的帐篷,卿要去何处?”姜鹤年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于林都能听清,“若卿不嫌孤叨扰,不妨同榻而眠。”   “你我君臣二人,这些年,却很少交心而谈,今夜不正是个机会?”   “臣,都听主子的。”于林道,他低下头,吸了口气才将自己惊诧又欣喜的情绪沉淀下去,今夜的酒太纯,喝了两碗就冲昏了他的头,熏红了他的脸,他一定是醉了,醉了心就开始傻笑。   姜鹤年问一句,他磕磕巴巴地答一句,直到帐篷外的火熄了,人声退了,才决定上床歇息。   姜鹤年褪去外衣,于林卸去铠甲,二人躺在床榻上。   姜鹤年侧躺着,头发滑落在肩膀上,他的头发很长,京城里的主子养得矜贵,他露出的后颈像一截细腻的白藕,于林细致地将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这是从未有过的距离,他庆幸姜鹤年没有回头,让他自己默默享受这一刻。   这注定是于林的一个不眠之夜,他不想闭上眼,直到他听到姜鹤年的呼吸声越发平稳,已经夜深时,按捺不住搏动的心催促着他动了动。   于林离姜鹤年很近很近,都能闻见他身上干净的气味,能听到他的呼吸,他探起头,靠近些,紧张得手攥成拳头。   他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的热气洒在对方的脸颊上,他轻轻地比蜻蜓点水还要细微,最终用嘴唇触碰了姜鹤年的后颈,刹那间,立马缩了回去。   这是亲吻。   是他难以言说的爱。   于林唇齿颤抖着,他不愿割舍,却又深知这种情愫是畸形的令人作呕的。   他不是断袖,他不爱男人,他的心里只是装进了一个人,而那恰好是个男人。   只是于林并不知道,姜鹤年一直都是醒着的。   他的睫毛在于林触碰他时明显地一颤,他没有睁开眼,只是清醒地感受着于林那小心的触碰,仅仅只是一瞬,但热息还是扫在他身上,烫得他心惊。   于林是醉了酒的傻子,他亦是。   帐篷外的风还在吹着,这冷薄的空气冻不住怦然不止的心,宿醉一场又何妨? 第76章 姜鹤年(六)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逝……   三日后, 太子回京。   将军于马上送别,别无他言。   太子此行消解了他心中思念之情,同床共梦已算圆满, 殊不知,这会是他此生与姜鹤年最后一见。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重,太子侍疾,消息传至边疆时,姜皖决定不报回京。   姜王危,帝位更变在即,临行前,她对于林道:“王氏贼心不死, 我恐其谋逆对阿兄不利,等朝廷的诏书下来可就迟了,有我在,必不会让阿兄有事,你好生打完这场仗,回京城复命之时,我们在宫中好生畅饮!”   姜皖回京时携带了四千轻骑,若当真宫变,便八百里加急, 边疆的于林带军回京接应,她回到京都一路无阻, 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持剑入内廷,一身戾气无人敢阻,刚至午门, 头顶上传来一声钟响,铠甲簌簌一声,脚步顿时刹住。   丧鸣钟响,帝王崩殂。   她遥看了宫中金顶,一时茫然,宫道间,宫人倏地跪拜在两侧,惶恐倾听。   姜皖没有停顿多久,接着她便奔跑起来,她急急地朝东宫的方向去,宫墙上有金黄的银杏叶璀璨得像天上的太阳落了下来。   她父王竟去了。   姜皖即使有准备,却依然感到意外。   她心中没有莫大的悲伤,却也不是她自己预料般的冷漠。   她记得,奶娘离去的那一天,她难从悲痛中走出,阿兄在夜间与她谈心,阿兄告诉她,那就是死亡,血亲离去,身上就会少一块儿,哪怕很小,也是缺了。   姜皖更迫切地想见到姜鹤年,她还未到宫中,先看见被两侍卫架住的赵阴阳。   “公主?公主——!”他晃眼间瞧见姜皖,起先诧异,却如蒙大喜,“公主快助我一臂之力!东宫有变!太子有难——!”   闻之,姜皖立即冲过去,见侍卫有拔剑之意,她先行出剑,未多半言,一道寒光闪出来,剑归鞘中,两侍卫的脖子顿时鲜血迸溅,呕血倒下。   宫廷的侍卫敢朝她拔剑,果真东宫有变。   “我在东宫设下的阵方才破了,恐是有邪物闯进东宫。”赵阴阳说道。   姜皖眉宇一皱,邪物?她并不懂道法奥义却知是大事,没等赵阴阳解释,先一步拽住他,奔去东宫。   东宫大门外的婢子瞧见她,又惊又傻,说道:“主子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入东宫。”   “你是谁的人!”姜皖见那婢子的脸,冷呵一声,“姜礼?”   姜礼的人进了东宫?   岂会如此?!   “滚开!我看今日谁敢拦我!”她那沾血的剑刃直接削过去,婢子在惊吓中瘫倒在地上。   姜皖持剑踏入东宫,直至内院中,赵阴阳紧跟随后,却颓然叹道:“迟了……”   满地的落叶,铺满了宫道,这里的空气冷得像是冰窖,赵阴阳半是哭半是笑,“这是命数,是天命,公主,你快逃!”   “放你的狗屁!”姜皖一听,恨不得将他也一并给劈了,院中没有血,和她记忆中一样宁静,她自然不信姜鹤年出事。   “阿兄!阿兄——!”   她连连大喊,停在那内殿门外,抬头一看,殿中跪坐着一个人影,一身素白的外袍,长发颓落,影子都未晃动分毫,枯槁一般痩白的脸,与人偶别无不同。   那正是她阿兄姜鹤年。   “你来得,倒是及时。”姜皖听人嗤笑一句,那人从殿门一侧走出来。   “姜礼——!”姜皖当即吼出来,她提剑上前,身上无所束,还未踏至殿上,就难再迈出一步。   她看见,一双和尸体一般腐烂苍白的手掐在姜鹤年的脖颈上。   那是什么?   姜皖见过太多尸体,鲜血淋漓,腐化溃烂,唯独没有活着的尸体,那便是赵阴阳口中说的邪物!她心中大惊。   “你若上前一步,你便能亲眼见证阿兄如何身首异处。”姜礼笑道。   她阿兄阖紧双目,无声无息地被那一团黑雾包裹,那邪物脏了阿兄的衣袍,饶是她在战场两年,在一刻也慌了神。   “太子已亡。”赵阴阳道,他摇摇头,却指着姜礼笑道:“可你也不是天命之人,那王位,你坐不了!”   赵阴阳犹记当年,太子加冠,姜王命他为太子占星卜卦。   双星降世,双龙争霸,一为断首龙,二为潜龙,唯有潜龙啸世,可续姜朝盛世。   他为姜王和太子解卦,得出的答案却让姜王勃然大怒,险些将他下狱,只因姜王不想流言损害太子威名才将此事作罢,令他不得再提,所以那日朝后,他赴东宫与太子话谈。   太子姜鹤年便是那断首龙!这是事实,是天昭!   天昭胜过他的前途和性命,他当年辅佐真龙姜王造反登基,如今也同样冒大不韪扛龙命,绝不会篡改预兆。   “如此,如此……”太子姜鹤年得知时,比他想得还要平静,他只轻叹一句。   赵阴阳不知他未尽之言是何意,太子曾助他,他来此是为偿还恩情。   “若想改命,臣有二法。”赵阴阳道:“其一,斩潜龙!”   “那潜龙便是殿下从辛奴库收的野驹,好马化龙,杀了他,可破此命局。”   “原是如此。”姜鹤年不怒反笑,他眼睛里下了细雨,涟漪泛滥,也许是高兴,也许伤悲,都是刹那间的事,太短太少。   “难怪赵公看他的眼神总与旁人不同。”他说,“他会成王?”   “是。”赵阴阳答:“臣见他的第一眼就看出,他身负真龙之气,与王上相同。”   姜鹤年笑了:“那他也会成为一位合格的帝王,与我父王一般。”他说,“既命数已定,何须介怀,赵公不告之父王,而将这些说与孤,难道真想让孤杀了他?”   赵阴阳摇头:“臣不敢拿国运儿戏,潜龙在世,必将扫荡风雨,姜朝昌盛,这正是臣想看见的。”   “是了。”姜鹤年只道:“既能给姜朝盛世,便是幸事。”   “殿下,臣来是为殿下您,臣仍是有一问。”赵阴阳托起伴身的长袍笔直跪下:“殿下可愿与臣入道?极阴之人,方有入道才可自救,臣愿助殿下改命。”   “赵公有意,孤谢之,但孤此生是太子。”姜鹤年淡淡笑之,“是储君,此命不改。”   赵阴阳问:“殿下已知命数,所求是何?”   姜鹤年道:“孤思忖,来日既促,何苦嗟叹?珍惜当下,便已圆满。”   赵阴阳叹出一口气,朝姜鹤年拜三拜:“姜朝有殿下,是百姓之幸也。”   “赵公,起身罢。”   姜鹤年抬手,他站起,移步至殿门,推开一看,殿檐遮挡了他头顶的穹光,让它只有院中树枝的缝隙里熙熙攘攘地穿过去,落在地上,落在人身上。   于林与姜皖站在院中,他二人连声喊道:   “阿兄!”   “主子。”   他们都笑着,像月牙儿飘到他的手上,是暖的,此刻此景,就刻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想。   如此,便是好。   只是于林,不只能是个武者,姜鹤年对他再无遮拦,二人相伴时,他会将批阅的周折念出来,谈及朝政,他看见了于林脸上的窘迫,青年促狭的晦涩之气和他不想丢脸的执拗都是鲜活的。   姜鹤年教他习字,于林耳听目染,后来他就上了战场。   东宫的孩子都长大了,于林战功赫赫,在群臣之中也是一贯醒目,是头牙齿锋利的狮子,姜皖杀敌万千,还自己招兵买马,组建了豹骑。   姜鹤年将战报书信一一保存,叠成了一座雪山。   父王身体日渐虚弱,病症缠绵,他站得越高,走得越远,姜王便一一卸去了他的担子,像个普通老者,一个帝王对儿子最大的宠爱便是将他培养成合格的储君。   姜鹤年对父亲心存感激,他有所感应,父王离去不久矣,而他的时间也短矣。   姜皖与于林皆在边疆,他去探望一次,知再分离便是永别,可他见所爱之人安康自在,早已无身后顾虑。   又一年,他于殿中观军报。   信上言,北牧溃退,姜军追击。   飞羽将军言:战必胜,攻必取,蛮夷可往,我亦可往!   狂言之后,他便深追北牧骑兵五百里至草原桓河。   姜鹤年见过他领军阵前的模样,骄阳逊色之,虎豹皆不敌,年轻气盛,自狂之。   姜鹤年只不能见证他称帝,当他登上宝座时是否也会局促无措,这是他心中一憾,他捏着那封信,怅然间,信纸被风卷了起来,从他指尖缝隙间吹去了殿外。   咚——!   宫中的丧钟敲响了。   三声过后,殿中的温度也渐渐冷了下去,他吐出一口气,在他眼前凝成了一片白雾。   他心叹,时间已到。   “孤知终有此日。”他平静地跪坐在几案前,衣冠洁整,一道黑影映在了他身旁的屏风上。   姜礼,本是个奋进的孩子,却被帝王伤了心,王氏自然和姜礼联手,他们在姜王病重时掌控了御林军,连带他东宫的人也逐一替换,他并未阻拦。   姜鹤年微笑着阖上眼,他并无大憾。   他记得那个吻,他只是在想,青年许下的愿望终究不能实现,于林是否会被伤悲所扰?那个从咿呀学语开始由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不能再在他怀中枕膝哭泣……   姜礼冷笑道:“赵公,我曾有重用你之心,可你却非要自寻死路。”   “我主已亡,我亦不惧死。”赵阴阳双手朝天,大笑起:“真龙将显,我道亦圆满!”   “我看你是疯了。”姜礼冷眼相对,随即传令:“来人!昭平公主与大祭司赵阴阳谋害太子,酿成大祸,即刻押入天牢!”   御林军早就包围了东宫,从内殿中涌出,夺了姜皖的剑,将她扣押在地上。   她头被按在地上,红着眼冲殿中嘶声呐喊。   “阿兄——!”   然,姜鹤年已故,殿中无人回应。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逝,同年,太子姜鹤年被毒害而亡。   罪人赵阴阳于狱中自戕,而昭平公主,于东宫阶前问斩!   姜鹤年的尸身立于殿上,她自刎时抬眸看去,悔恨交加,最终血溅东宫阶前。   而那殿上灵尸,右眼竟掉下一滴泪来。   昭平公主的尸身被烧,叛军未能缉拿,三日后,她的豹骑八百里加急传信至边疆。   战事还未终结,于林手握急书。   信上言:姜王已死,东宫事变,太子姜鹤年亡故,公主被缉拿问斩,姜礼登基,姜朝将改!   左都护见飞羽将军看完那短书,手指颤抖筋肉虬结着,他双目赤红,骤然间涌出的恨意能杀人心魂。   于林闻信,怒目圆睁,眦裂欲碎,当即喷出一口心血来。 第77章 姜鹤年(七) “东宫依旧是那个东宫,……   姜武二十八年, 姜王逝世,次月,姜礼登基, 自封姜成王,他即刻下诏褫夺飞羽将军帅印,命边疆副统领将其扣押回京,不曾想,那翻遍东宫乃至整个皇宫的虎符居然就在于林手中。   于林以虎符号令三军,他立即带二十万兵马回京,陆路通行,左都护携八万人马驻守压阙堡,阵势一起, 地方官员纷纷响应。   “飞羽将军至!拦者,杀无赦!”   地方百姓听千万马蹄踏过,飞羽将军的威名早已在坊间流传,画像上的他有三头六臂铁齿铜牙,急行军虎步龙行,所到之处,风云变色,可他来之快,去之急行, 百姓惊惧,只见旌旗猎猎, 甲胄生辉……   将军一马当先,谁敢阻拦?   大军直通山海关,那地方官皆为太子一手提拔,京城未为太子发丧, 姜鹤年之死存疑,飞羽将军乃是太子座下能臣,他手中又携有虎符,城门大开,兵马长驱直入,姜礼闻讯勃然大怒,可京城兵马已空,除去能调动的三万亲兵,无人可用。   他于东宫设囚笼,却不曾想,他成了一个空壳皇帝。   姜礼登基一月,京城墙下,一日雨夜,驻守城军高举着火把看雨中黑雾,闻风声,一道惊雷打下,竟有四十万大军压城!   守城军不战而降,飞羽将军的人马包围了皇城,将王座上的姜礼拉下,囚于冷宫。   姜礼被于林部下扣押住,他冷笑道:“你一贱奴,如今也妄想夺取我姜氏江山!若阿兄知道,只怕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于林穿带着铁具的手一掌扇于姜礼的脸庞,俯视之,怒问:“他在哪儿?”   “姜鹤年已死!”姜礼猛地挣扎而起,又被铁手按下,他喷出口血沫,见于林目光森冷,竟仰头大笑:“你即便杀我、威胁我、折磨我,我皆不惧,你愈欲寻他,愈不能如愿!你终生不得见其尸身,我且观之,纵使你为王,又得几时?姜朝乃我囊中之物,阿兄那贱人,亦当属于我!”   姜礼自那宝盔之下,未见愤怒与仇恨,唯见冷漠,恰如于林之声般凛冽:“断水绝食,任何人不得入此地半步。”   “我不会信你的谎话。”于林神色冷峻,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缓缓合上的冷宫大门,转身便对部下吩咐:“派人继续找,皇宫被姜礼所控,他们一定去了宫外。”   姜鹤年是何许人?他是姜王悉心培养出的出色储君,聪慧睿智,于朝堂前见过多少尔虞我诈,姜礼的计谋在他面前不过儿戏,他有辨识之能,必定能金蝉脱壳,全身而退,岂会败在姜礼手中?   于林提着剑,冲回东宫。   姜礼曾派人至东宫翻寻,往日宁静早已消弭,他一见东宫此般景象,心中恨意顿起,如火焚心,猛地一拳头砸向宫墙,就连那棵桃树,也被拔去根茎,院子虽空,然他知晓一处所在,乃是姜鹤年曾告知他的暗格。   他行至存放典籍的长柜前,抽出那一截抽屉,里头能推开,空间并不大,能存个小箱子,他取出甫一打开,黄皮子包裹着的信封似蝴蝶群般纷纷飞出,从头淋到脚底。   于林匆忙跪在地板之上,拾起几封信件一瞧,一眼便看出,这些皆是他从边疆寄至皇城的家书与军报,他于信堆之中苦苦寻找,终于摸到一封未曾拆开过的书信。   封皮上写着姜鹤年的字迹:于林,亲启。   于林捡起那封信之际,手指在颤抖,险些瘫倒于地,眼前甚至一阵发黑,他沉沉吐出一口气,青黑的眼底泛起泪花,在此刻,他方忆起呼吸是何种滋味,脸上紧绷的嘴角也终于卸去了力气,他笑了,笑得又苦又惬意。   他急忙扯开黄皮,抽出那张宣纸。   当于林看清那纸上短短一言时,他的眼睛已经死去了,只剩下浓墨般的漆黑,再无其他,他的身体是冷的,嗓子是哑的,他什么也说不出,道不清了。   那是姜鹤年的字迹,他认得。   信上只有三个字:留王氏。   “留王氏,留王氏……”于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从疑惑到震惊,他翻过纸张,直到他的手指僵住,纸被绞出皱纹,他冷得使不上力气时,有些站不稳,身上的甲胄比千金更重,能将他压垮。   他的人包围皇城之后,王氏的人都被他发落了大牢。   王氏与姜礼一丘之貉,他还未处置,他想着,这些人都该由姜鹤年亲自发落。   然……   于林手里搅紧的不是纸,更像是他的心脏,他的肩膀震颤起来。   姜鹤年料想到会有这一步,留王氏能稳住朝堂。   留王氏。   于林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静静站在殿中,失神失魂,晃眼间,殿外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毫不犹豫地冲出殿门。   一看,来者只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谁允许你进来,滚出去!”于林怒喝。   “将军,您处置了姜礼,可如今宫廷已然乱做一团,大臣们心中不安,民心亦不得安定。”陈坷大夫拖着他那年迈的身躯,缓缓朝于林跪下,乞求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呐。”   于林记得他,他是姜鹤年的夫子。   “君?”于林一问,他拖着铠甲,走到陈坷面前怒声指责:“你曾是太子的夫子,如今要我称王,是将太子置于何地!”   “太子已亡故!”陈坷大夫声音沙哑:“那是老臣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他抛下了姜朝。”   “如今何人能称王?唯有将军!唯有将军您登上王位,方能不让姜朝毁于今朝。”   “姜朝?”于林嗤笑一声,微微皱起眉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与困惑。   “是我。”片刻之后,他像是突然领悟,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无奈又悲愤,亦有一丝疯狂,“是我……”他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   于林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决绝,他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突然,他猛地一用力,将那页纸撕得粉碎,纸片如同雪花般纷纷飘落。   交虎符,提前收拢地方官员,放任姜礼和王氏联手,留下三字言,那是姜鹤年铺的一条路,王位拱手相让,是他的死路。   此刻,于林才相信,姜鹤年是真的死了。   “那祭司的预言成真了。”于林喃喃自语:“他信了。”   “他居然信了。”   他的声音如杜鹃啼血般凄厉,猛然间,抽出长剑,削断了自己的一缕直发。   于林站在夜下,当夜幕笼罩了他的全身,他的银盔宝甲失去了光泽,脚下的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他往殿外一步一步走去。   陈坷大夫沉默地望着于林的背影,看见他斩断的发丝落在眼前。   “于林已死。”他听见那未来的姜王最后沉痛的声音。   不日,飞羽将军于林登基,他习惯马背,坐上龙椅依然穿着将军的甲胄,他没有下令叫内廷绣朝服,也没有准备登基大典,战争让姜朝国库亏空,他以民生为由拒绝了繁琐的称王仪式。   王氏大族再次出现在大殿中。   王氏谋逆,此乃诛九族之大罪,然而于林却仅仅诛杀了王氏中的老人,对此举,陈氏极为不满。以御史大夫为首的陈作霖,于殿前慷慨陈词:“先太子为王氏所害,王上此举,岂不是寒了先太子之心呐。”   “陈公。”于林面色厉然,沉声道:“你可是在拿先太子压我?”   “老臣不敢。”陈作霖惶恐,连忙低头回应。   “陈公君前无状,来人,脱去他的乌纱帽,贬至岭南为太守。”于林沉声道,“若有人再犯,便以陈公为例,我绝不姑息!”   于林果断发落了陈氏一族为首的陈作霖,抬了王氏的年轻显贵。   那些妄图攀附陈氏发展党羽的苗头也被扼杀在摇篮中,于林并未偏袒姜鹤年的母族,后世的人都说,他是个马上皇帝,战场上染上的血腥气令人胆寒生畏,他那日,只于殿前对王氏道:“让我看见你们活着的价值,不然,你们便去九泉之下忏悔。”   于林坐在了那个宝座,他成了姜朝历史上唯一的异姓王,帝王冷漠无情,群臣叩拜他,世人议论他。   他照着记忆中那个人影,描摹,登基之后前朝大臣他善待之,宫中阶前甚少染血,他批阅奏折,整治官吏贪污,北牧在姜朝内乱时再度来袭,他亲征一次,也是他在战场上最凶险的一次,他不记得身上有多少刀口,他醒来时,跪着的医官如蒙大赦。   帝王身侧,是他曾最信任的战友,左将军对他说:“王上,您不该再打仗了。”   “您若再出现在战场上,姜朝恐怕会失去您。”   左将军以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他,更像是怜悯,身为帝王,坐拥江山万人艳羡,但是这位战场上的老友却仿佛在默默哀悼,好像那驰骋疆场的飞羽将军已经死得彻底,再无迹可寻。   于林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尚有呼吸,可他的肺随着这一口气抽痛起来。他还能记得疼,“姜朝需要我,我便不会死。”他的声音虽不高,却像是郑重的承诺。   而后,左将军就接替了他的位置,被任命为主帅,一共三场仗,彻底将蛮夷给打服了,北牧国君赴京请罪,而后再无战事。   于林的头上悄然多了几缕白发,医官言明,那是身上旧伤所致,他如今做了王,拥有天底下最好的药材和医官,然而,却没有任何办法、任何事物能够医好他的身体。   姜朝历经了无休止的战争,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民间不再弥漫着家破人亡的哭喊声,登基第三年,于林召见了宗室子弟,从中精心挑选出一个少年带在身边。   姜武文王登基后,后宫如同虚设,这个少年的出现,意味着王上有从宗室中培养储君的意向。   少年跟在王上身边,那些老臣见了潸然泪下,仿佛是看见了从前的姜王与太子。   曾有一日,于林叫宫廷画师为先太子画一副画像,也对少年谈及起自己少年时的过往,他没有在看着谁,他的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连神色都大不相同,“是主子将我带去了东宫,那是一处比我想象中更为冷清的地方,主子不崇尚武力,仅凭智慧亦能谋取天下,他极少苛责下人,宫人们皆言他是最为仁慈的主子,那内院里,还有一棵桃树,他甚是喜爱看花……”   他没有注意到少年已经惶恐地低下头,帝王继续说着:“我见到主子时,总觉得他和下人所言不同,他的仁慈只是对人命的珍惜,他也会因为人命而狠心,我在他身边相伴数年,以为自己终于懂了他,可到头来才发觉,我不过是个最愚蠢最狂妄的小子。”   “王上!”舍人再难将起居录写下去。   于林回过神来,才看见少年和宫人跪在地上。   少年神色慌乱:“王上,您乃是真龙天子,是这世上最英勇,最仁慈之人,没有谁是您的主子,没有谁配做您的主子!”   “放肆!”于林勃然大怒,殿中臣仆无一不匍匐在他的脚下,他摇晃着走到画师跟前,看着画师僵硬发抖的身体,问:“你为何不画他们的面孔?”   “臣做不到。”画师在帝王的注视下,颤抖着说:“王上!我虽有幸得见先太子容颜,然而先太子已然故去,东宫之人也早已不在。”   “东宫依旧是那个东宫,却再无人能够重现当年景象。”   帝王沉默一刻,忿然之下,提握腰侧,可他身上未着烈甲,配剑也已断在疆场。   今朝是何许年?他身形摇晃,扶住额头,看着那画像中空白的人脸,猛然间才醒悟,东宫已无人能与他饮酒,言谈。   斯人已逝,唯有他难以从中走出罢了。 第78章 姜鹤年(完) 他们重聚在一起,恰好,……   碧华是在东宫轮值的宫女, 她们的主子是这世上最古怪的皇帝,身为皇帝不住在帝王寝宫,后宫里也没有妃子, 她是在新朝成立时入宫的,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她知道王上的习惯,夜晚,王上在崇德殿批阅完奏折之后就会回到东宫歇息。   宫人爱嚼舌根,他们说王上的古怪是因为他篡夺了姜氏的江山,样样不缺可心不安宁,做了皇帝的人,最先忘记的就是从前的情与义, 在王上还是个飞羽将军时,他臣服于太子,可他一当了皇帝,就打压发落了先太子的母族,早就不念及旧情,是个冷漠,无情无义的皇帝。   宫人随意议论此事,就算传进了皇帝的耳中,他也未曾发怒, 王上似乎并不在乎那些流言,而碧华始终认为, 她侍奉的皇帝是这世上最英勇最仁慈的王。   每当深夜时,她会去东宫续灯,轻轻一抬头就能看见院中檐下的一个孤零零的黑影,王上总会坐在那个位置, 他身旁还会摆着一副长命锁和一把锋利可怕的剑。   她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太子姜鹤年生于姜武朝元年,他出生时王后就为其打造了一副长命锁,上面刻着鹤年二字,而昭平公主是个马上公主,她生前有一柄厉害的霸王剑——   碧华每次都是轻轻地走过,续上灯火就退去院门外,她不敢惊扰了王上,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她就在旁等着,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   而王上,只静静地凝望着院落的一角,那由红砖砌成的高墙,在沉沉的夜色之下,竟也黯然失色,东宫只有夜风的声音,那抹身影沉甸甸的,像座大山立在那里亘古不变。   她曾听宫里的老人说,东宫院中曾种了一颗桃树,花开之际,先太子格外喜爱。   可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王上素不喜奢靡,故而其帝王居所,竟是清冷而又空荡,毫无寻常帝王宫室之奢华气象。   他就一直那样看着,不同于他面对宫人时的威严凌厉。   不知是在看什么?   也许是沉下来的天,也许是宫墙上的砖瓦,日复一日。   什么样的东西能入帝王眼中,那样久?   只有此时,他才会褪去帝王衣冠,像个常人,他黝黑的眼睛化作了一片深邃而神秘的迷雾。   王上恐惧先太子,常被梦魇惊醒,深陷过往记忆,难以适从。   碧华不认同这些话,若王上惧怕先太子,又为何要夜夜回到此地?   在他的眼睛里,投下天上的月影时,那闪过的一抹情绪,是什么?   可惜帝王的心思,她看不懂,也不敢窥探。   今日也是如此,碧华在门口等了许久,直到她困了,竟然靠着门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卯时,皇帝该起身上朝了。   她赶忙爬起来,整理了自己的衣衫,前去殿中想服侍王上更衣,她小心翼翼踏上殿前台阶,忽觉脚下湿滑,低下头一瞧,顿时吸进口冷气,那地面上分明是一摊液体,初看像是水,可仔细看,那水色暗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味,竟是血。   “王上!”碧华慌忙地推开殿门,瞬间就被殿中的情况吓破了胆,她尖叫出声。   殿中烛火已灭,鲜红的血蔓延至大门,姜武文王躺在血泊中,月亮走了,只有透过窗棂洒落的微弱光线,尽管暗淡,也能瞧见他冷峻苍白的脸庞。   姜武文王紧阖双眼,他也许躺了很久,胸膛已无起伏,已然危矣。   碧华冲出去呼唤宫人,她慌了神,还未冲出东宫就被门口穿着官袍的人拦住,如今的御史大夫陈良大人出现在东宫门前,她跪在宫门口,惊惧间抽噎泣泪,却看见一具铁棺材抬了进去,她这才知道,在百姓和乐,盛世太平之际,姜武文王弃姜朝而去了。   。   左将军是提着酒壶来的,但他已不再饮酒,他易梦,梦醒之际便是从幻想中抽离的痛苦,心中太苦,太涩,不如一直疼痛着,至少能体会到活着的滋味。   于林处理朝政日夜不休,总是逼得旧伤复发,却又不让医官近身诊治,他穿着一身玄衣,渗出了血也不过是沉了块布料,旁人不可察。   他尽管仍和从前一样高大,威严,但他的面庞消瘦了。   “王上唤我前来,所为何事?”左将军问。   二人身在内殿中,君臣仿佛交心而谈。   于林道:“我要去办一件事,姜朝将立新帝。”   左将军大惊,双目圆睁,他仓皇间跪下,劝道:“王上万万不可!就算是为先太子,也断不能以王上安危作赌!”   “我做的还不够多么?”于林移下目光,问他,见左将军沉默,帝王大怒,吼道:“我可有半分对不起姜朝对不起百姓?!”   左将军俯首,摇头。   于林走近,立在将军身前,片刻中他平复语气,搭上左将军的臂腕,将其扶起。   他说:“那个孩子虽有些懦弱,但能明辨是非,有你管理军部,王陈两氏谋事劝谏,也可保一世太平。”   “我为姜朝奉献半生,也该让它为我做些什么了,我已与陈公商定,他愿助我,左卿,你呢?”   左将军甚少近距离面圣,他曾以为这曾经英勇的主帅,如今的帝王是巍峨的大山不会倒下,可当他看清于林青黑的眼底,仿佛已经抽去了生机,他意识到,王上真的累了。   目睹英雄陨落是一件憾事,左将军颓然,“王上圣明,臣无话可说。”他朝于林磕了头:“臣,愿恭送王上!只要臣在一日,定护姜朝太平!”   于林不再多言,未饮酒水却酒醉,他长笑着,而后,君臣两别。   赵阴阳留下的学术中说,人死后,三魂会兵分三路,一入地府,二守旧土,三居坟墓,可姜鹤年尸身至今未果,姜礼又于冷宫不翼而飞,如此诡异行径,只怕姜鹤年仍被玄术所连累。   于林岂能见他漂泊在外,变成孤魂野鬼?   他曾想招魂,派人招回赵阴阳的弟子,可招魂法阵全然失败。   唯有一法,以鲜血祭之,让人与鬼魂结契。   他盼着这个法子已久,日日记挂,只待那宗室子弟习惯朝堂,他便可以身上的重担托付出去。   五年,他做这皇帝已有五年。   皇命非他所愿,他不能再等下去。   一夜,于林用刀割开了自己手腕,疼痛让他双目清醒,他按照赵阴阳留下的秘术,用血于东宫殿中画符阵,在纸人身上写上了姜鹤年的性命和生辰八字,于长窗两侧挂上招魂幡。   一切备好,他摇响铃铛。   魂归来兮——   蜡烛照亮了整个宫殿,他跪坐在地上,在铃声摇过时,张开苍白的嘴唇,念道:“姜鹤年,我于林要与你结下生死契!你可应允——!”   声止,只见殿中挂起一阵狂风,将阵中央的纸人吹上了房梁。   于林死死盯着,见未得鬼魂回应,他又悲又怒,指天喊道:“你本该等着我,那个位置本来由你来坐!而不是我!”   他粗重喘息,手指颤抖着,含着一抹决绝又期盼着,他不知该望向何处,只能愤恨地吼出来:   “姜鹤年,你好狠的心呐!”   “你逼着我坐上那个位子!你甚至不给我坦白的机会!”他紧咬着牙,几案上失败的画像全都飘到了地上,那一张张被涂毁的面孔,是他已经模糊的记忆,肌肉在肩膀搅动,他强撑着身体,脑袋在被冷风呼啸着一阵嗡鸣。   他抬起头,赤红着眼:“你听见了么,求你……姜鹤年,我求你了……”   他咬破嘴唇,舌尖尝到了血腥的滋味。   阵印中心的白纸被血液浸湿,那纸面上再次出现姜鹤年的字迹。   这红色的大字勒住了他的心脏。   那是鲜红的,刺目的。   ——允。   于林像从马上坠落,他抛出去的心落在了实处,他开始大笑,像个疯子,契成,最明显的是他手指上多出的一根红线,如此清晰,如此牢固。   仪式并未停止,他闭上眼睛,直到他体内的血液流干。   姜武文王就此故去。   陈良连夜抬棺,对外发丧,将一具空棺材投入帝王陵,实则,陈良请辞之后,将于林的棺椁带去了满周山,赵阴阳书卷中记载的宝地。   人死后会变成孤魂野鬼,鬼魂会投胎,忘去前尘事。   但是于林不想就此了结,他死去了,陈良用赵阴阳留下的术法设了大阵,铁棺材投入深潭,他的魂魄停留在自己的尸身旁,那根红线没有断。   姜鹤年会喜欢一个清净的地方,他的魂魄回来,也许会投胎,但总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做了鬼,便要生生世世再不与之分离。   一年,十年……   一百年,两百年……   它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它叫于林。   木秀于林,有人曾对它说过,这是个好名字。   五百年,一千年。   它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它是什么?它也不知道。   它为什么要坐在棺材上,它在看什么?   它开始沉睡,它的魂魄回到棺材里,那是一个很冷的地方。   直到一个月夜。   一道哭声将它唤醒,它手指上的红线猛地烧了起来,它的心脏仿佛开始跳动。   【历史】   姜鹤年诞生于元年,是姜武王统治的年轮,他的死亡,也是姜武王时期的终结,享年二十八。   而姜武文王创造了姜朝历史上最大的盛世,姜武文王称帝,在位仅仅五年,于三十一岁暴毙,姜成王即位。   姜武文王的功绩让姜朝延续了五十年。   五十年后,姜朝灭亡。   历史上只有寥寥几笔,写尽他们的一生。   而陈鹤年看见的,是一个身披寒森甲胄的将军,他肃杀的脸庞意气风发,在往山中迷雾里走去,他义无反顾地往最阴暗痛苦的深处去,他的身影越来越淡,他消失了。   陈鹤年回想起了千年前的过往,他的眼睛流泪了。   源自他自己,他的魂魄。   可他知道,那一代的人都死去了,而今,只存在着东皮村的陈鹤年和一只孤魂野鬼。   他们重聚在一起,恰好,他们依然还相爱。 第79章 姜武文王现世 一直。   天生异象, 迫使道门齐聚。   道士,天师,民间术士大批出行。   左贺连夜坐上飞机, 再转汽车,跟着前辈一起赶到了异象的发源地,有点资本的门下的弟子都在差不多的时间赶到了。   年轻辈的人远远地站在师父们的身后,他们都能感受到来自山中沉甸甸的压抑气息,太阳刚消失,左贺在黑漆漆的山脚抬头望去,只觉得那是一座看上去很宁静的山峰,但是顶上诡异赤红的月亮破坏了这份安逸。   前辈放言:“诸位,在老天师来之前, 咱们先在山脚下布阵!贸然进山不成,那大鬼总要下山来的,绝不能让它去到人世吸食人气!”   “怎样的阵?”   “道门齐心,天行阵,最佳的困兽之法!”   左贺可被这几句吓了一跳,老天师是他那出山的祖师爷,人中半仙,道门顶尖的人物。   各门弟子已经开始画符,刻阵, 左贺待不住,他要提前去给陈鹤年他们报个信。   饿时便有人送来一碗热乎乎的米饭。   哦。   不是人, 是蛇。   在他悄悄钻进草丛里往山上走了一百米时,就刚好撞上出来查看情况的小白,左贺大喜,跟着小白往山上去, 没多久,他看见了姜皖的人影。   “我就知道是你们。”左贺一时不知该喜还是忧,他靠近时,姜皖也睁开了眼,霸王剑直接朝他指过来,刺在他脖颈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姜皖见来人是左贺才收起剑,她皱着眉头说,“他们还在水里。”   “他们?”左贺诧异,他看向底下的黑潭,“陈鹤年也下水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姜皖脸色不好,有担忧,也有疲惫。   “这么久?”左贺惊讶,他旋即走到岸边,往底下看去,“一直都没有动静么?”   “不碍事,他不会被淹死的。”镜中鬼一直趴在黑包上,它说道:“我虽然闻不到他的气味了,但可以确定他是活着的。”   “那什么时候能出来。”左贺有些急。   “马上。”镜中鬼发出邪邪笑声,它抬头看向天,眯起眼说,“没有任何一只鬼会容忍那些道门的杂毛闯进它的领地里,它会被激怒的。”   只见天上慢慢冒出像萤火虫一样的闪烁着的光斑,从山脚下往顶端飞去,那是符文,有人在诵经起阵,有足够多的人符文才会源源不断地飘出来,大有形成一张巨网的架势。   “道门的人就快集齐了。”左贺赶忙说,“至少上千人,足够把整座山围住,那是天行网,这么做大概是想困住山上所有的鬼魂。”   他依然看着深潭:“主要是那水里的。”   “小子,那底下的可不能用鬼魂来形容。”镜中鬼舔了舔嘴,提醒他:“那是鬼中半仙,我都要叫它一声老祖宗,要是把它惹不高兴了,它能把你们都吃了。”   那水里冒出来的鬼气强得让它兴奋,山下的诵经声都传到了他们的耳中,忽然,镜中鬼大叫一声:“它要出来了!”   在那些符文聚到顶端排列,要变成一个金笼子之前,深潭中的水搅动起来,水流从上层往深处涌去,不久便不断冒出黑色的雾气,像温泉一样,却不停刮来冷冽的寒风,风穿过整块平地,树叶沙沙的响着。   一声龙的哮音从底部传了出来,人做了皇帝便是真龙天子,身上承载着一朝国运,再不济死后也能做个城隍,山神,这是头一次,来了个孤魂野鬼。   姜皖与左贺睁圆了眼睛齐齐看去,任由寒风扫过,他们看见,当黑雾渐渐平息时,两道影子也同时出现在水面上。   那是一个人的身形,而不是什么鬼魂。   他身形修长挺拔,像棵笔直的青松,神色很冷,脸太苍白,他伸出的手有力地揽着一个人的腰身,将其一并携出水面,正是陈鹤年。   乍一看,陈鹤年的头发似乎更长了,批下来都到了腰部,他的下巴更锋利了,脸庞是一条硬朗又优美的弧线,他的视线投过来,目光很沉稳,像是年长了几岁。   这让左贺觉得有些陌生,镜中鬼更是在一瞬间就躲去镜子里,“要打仗了!”它跑走的时候说。   姜皖立即迎上去,她走得极快,欣喜的情绪从眼睛里溢了出来,可靠近时,她又局促地止住了脚。   “你们没事就好。”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你们都在,正好。”陈鹤年淡淡笑了声:“他是于林,还需要我正式向你们介绍一下么?你们应该也知道他。”   自然是认识的,他们三个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背后嚼了多少舌根,古代的皇帝从他棺材里爬了出来,站在面前,让人实在是“受宠若惊”。   “我去解决那些多事的人。”这尊大佛开口了,他的视线终于舍得从陈鹤年身上移开,看上天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球翻转,变得和血月一样红。   天上顿时无声地飘下黑色的雪,更像大火后消弭的灰烬,出现时,山中的温度都低了许多,黑雪落在山下的阵中,那道要竖起的屏障一点点出现裂痕,在雪的摧残下,它破碎了。   于林的神情很冷,平静时,他眼睛的底调是黑色,还有透明的白,鬼魂大多数形态丑陋,恶心,而他是一具千年老尸,尽管是人的面孔,也叫人不寒而栗。   “不能伤人!”左贺当即说,“我知道哪里防守最薄弱,我可以为你们指个方向,最坏的情况下,你们可以从那里冲出去,但是我更希望你们直接随我下山,祖师爷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道门恐慌鬼王现世,也只是担心危害人间而已。”   于林有些烦山下的声音:“太聒噪,多余的舌头,拔了最好。”   说完他动了,一移数米,身形极快。   但同时,陈鹤年也动了,他抬起一根指头,勾住两人连着的那条红线,在指骨上转了一圈。   于林察觉到了红线被扯动,他回过头,步子止住,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陈鹤年。   后者问道:“你要一只鬼飘去哪儿啊?”   于林不动了,回道:“我哪儿也不会去。”   陈鹤年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我们从哪里上来的,自然从哪里下去,一起。”   “一起!”姜皖与左贺附和。   “你不想么?”陈鹤年问于林。   于林摇头。   “那就待在我身边。”陈鹤年对他说,“和以前一样。”   “好。”于林瞬间就回到了陈鹤年的身侧,他吸进一口冷气,身体的记忆让他站在陈鹤年靠后的位置。   接着,他抬起手,牵住了陈鹤年的手掌。   “冒犯了。”在陈鹤年看向他时,于林立即解释,他低着头,好像生怕陈鹤年要和他对视一般,那条红线在手掌合十的时刻,也隐去了。   红线也是契约凝成的实质,外人看见得越少越好,于林有这样的目的,但未必全是这样的心思。   于林握得很紧,他的手没有温度,但红线束缚的两端却很烫,冬天的冷风吹得人脸颊生疼,而那些风却只能吹动陈鹤年的头发,他身上的寒冷都被刻意驱走了。   陈鹤年不需要偏头,他知道于林在看自己,   一直。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   都是如此。   这样行走的感觉都有些陌生了,尤其还牵着手,于林默不作声,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个冷漠的哑巴。   陈鹤年看见佛门的经文越来越亮。   道门人也感受到那股压迫的鬼气袭来,越来越低,握着剑柄以待,一个人最先出现在眼前。   却是左贺,众人疑虑,却未有半分松懈。   左贺喘了一口气,他说:“这里没有危害人间的鬼王。”   “师弟?你这是干什么?”南派弟子也到了,他没看见自己师父,师兄们朝他说,“你先过来!”   左贺沉默着,他没有走向同门,只是扭过头,看向山坡,那气息近了。   众人诧异间,就听见了紧促的脚步声,那更像是人的声音,然后,在那山坡上,一双猩红的眼睛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三人一鬼,黑雪还在密集落着,模糊了他们的脸庞,鬼已至,一块儿大石头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很闷,连呼吸都艰难了,鬼气的影响很深,有的腿脖子在打颤,有的已经摔倒了,木剑都提不起来。   陈鹤年笑了起来,问道:“你们是在等我们么?”   “这么多人,是要对付我们?”   “三阴手的徒弟?”胡不孙站在天阴派阵前,一眼就认出了陈鹤年:“你们怎么在这里?”她眼神惊诧又复杂,但她看见于林时,依然毫不犹豫地喝出声:“拔剑,备战!”   于林凌厉目光顿时扫过去:“以剑对君,死罪。”   “慢——”老者沉声一句,在要交锋之前传了出来。   南派的阵型顿时散开,他们的祖师爷到了,那是个头发胡子全白的老头儿,他手握着震山木做的拐仗,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前面。   于林冲他皱起了眉头,鬼对从道之人的气味同样敏感,实力越是相近,越是两看相厌。   但老者却是笑着的:“姜武文王出世,人间幸事,可大道已变,恐人世叨扰王上清净,不如随我去山上,便由我派来沏茶赔罪可好?”   姜武文王,老者报出于林来历,身为帝王,众人皆惊,收回了剑。   老者以表尊敬,于林只去问陈鹤年:“要去么?”   “当然要去。”陈鹤年说。   于林神色未变,看向那老者,就吝啬地说了一个字:“允。”   老者扬手:“请。”   众人都暂且松下一口气,有祖师爷在,自然能稳人心,于林不同于普通邪物,他出现在人世,是大祸。   这样一个大祸现在跟着南派祖师爷坐上了现代的汽车,像个常人一般,甚至还上了飞机。   陈鹤年也是第一次坐飞机,他和于林坐在一起,问他:“习惯么?”   于林点头。   老者坐在飞机的前舱,留给他们的位置很大。   姜皖开口问:“你们上山,真的没事?”   陈鹤年说出缘由:“我师父也在山上,我相信他会有法子让我们全身而退。”   周羡之给他留的书信上说,他会在南派等陈鹤年归来。   而于林不上山,道门各派恐怕睡不了一个安稳觉,道门人也不想和于林生死交战,盼着南派的祖师爷能镇住他,陈鹤年只需顺水推舟,毕竟于林的身份摆在这里,谁敢弑君?   “吃点么?”左贺给他们拿了盒饭。   “我都要饿死了。”姜皖打开饭盒,安心地狼吞虎咽起来。   陈鹤年和于林的手这时候才松开,吃了饭,他们就睡了。   只有左贺和于林睁着眼睛。   左贺看向于林,他并不怀疑这只大鬼的安全程度,他的身体是死的,但他是有心的,他在乎陈鹤年,也只在乎陈鹤年。   有他在,甚至没人敢觊觎太阴之体。   这是好事。   左贺看着于林,只是他没想到于林会在这时候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做过的皇帝的人,眼神就让人莫名畏惧,太威严,太可怕。   “我知道你。”于林冷漠地说,“但我更熟悉你的祖先,他在军营与我喝过酒,他输给了我。”   “我的祖先?”左贺有些诧异,他皱了皱眉问道:“你会想念从前当皇帝的日子么?”   他有些许担心,毕竟现在已经没有了封建王朝,没有侍奉他的人,他会忆起旧友,是不是也会想念曾经一呼百应的权力?   “不。”于林嗤笑一声,他看向浅睡中的陈鹤年,他很久没有这样体会过了,他干渴地扫过陈鹤年的眉眼,一寸一寸将他刻进自己的眼睛里,良久,吐出一口气。   他叹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清:“现在,我才是活着的。”   飞机降落,睡着的人不约而同的睁开眼,陈鹤年坐直身,同时也朝于林伸出手。   陈鹤年冲他挑了挑长眉,不需多言。   于林弯起唇,陈鹤年的味道让他的心变得平静,他默默牵住了陈鹤年的手,一冷一热交织,水火亦可相融。   飞机停靠的同时,他们也到了南派的山顶。   陈鹤年站在飞机门口,诧异的一声立即传出来:“你们南派还有自己的飞机场?” 第80章 重生 陈鹤年知道,他会被接住的。……   别看南派里住着一群道士, 这可不是什么吃斋念佛的地方,他们有专门的弟子去山下经商,全国各地的道观寺庙收益他们都有分成, 南派可一点也不穷,只是门规主张修身养性,下山的弟子都穿得朴素,这里的房子是木头做的,每个弟子都是宽阔的单人间。   陈鹤年下了飞机,正是凌晨,从那零星的黑影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师父,还有永建师父, 山中的弟子都走空了,山上也空了。   “师父。”永建师父和周羡之同时对那老者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又看向于林:“姜王,久仰。”   老者道:“山中来了贵客,告诫门生,日后要好生招待。”   “徒儿知晓。”永建师父点头。   “师父,此行辛苦,不如先让孩子们自己去休息,其余的都是小事。”周羡之眼睛都笑出了褶子, 他没有走向陈鹤年,只是弯着身对老者说:“我已沏好了茶。”   老者点头, “去吧。”   “我带他们去住的地方。”左贺立即说,“跟我来。”   陈鹤年几人就和那几位师父错开,没一会儿,影子都望不见了。   三人在漆黑的夜下走着, 脚步声还吵醒了栖息在树上的鸟,翅膀扑棱脸上惊到天上,一惊一乍地给人疲惫的心境上又添上了郁闷的一笔。   姜皖问道:“他们就这样放心地走了?”   “也许?”陈鹤年回:“这样正好省事,都交给我师父他老人家去处理好了。”   姜皖并不放心:“怕就怕先给个甜枣再给个降龙十八掌,苦头在后面等着呢!”   “不会的,你们不用担心。”左贺以笑劝慰,“来了南派便都是一家人。”   “我以前住的地方隔壁正好还有三间房。”左贺将人带到了位置,去窗户上取了钥匙,先给姜皖递了一把,再扭头问陈鹤年与于林,“你们想两间还是一间?”   陈鹤年说:“一间。”   于林说:“两间。”   陈鹤年没想到会听到相反的声音,他微微怔了下,才意识到那异声是从谁嘴里发出来的,他拽了把于林冷冰冰的手,不冷不热地问他:“两间?”   于林立即改了口:“一间。”   陈鹤年哼了声,伸手指着左贺和姜皖中间的屋子:“就这间了。”   “开门。”   左贺正要上去把钥匙取下给他,脚还没迈出去,就听见吱呀一声,那紧闭着的锁开始转动,紧接着,门自己打开了。   当着道士面闹鬼?左贺看向于林,不由担忧起来,“山中有师父师兄们设下的符阵,都是费心费力做的。”他应该客气,是不能直接要求于林的,也不好直接对着他说话,所以他的目光挪向了陈鹤年,“还请不要触发,损坏了。”   陈鹤年说:“他听见了。”   于林:“嗯。”   两人各说一句,就抬起脚走进去屋子,那门依然是自己关上的。   一进房,于林便松开了牵着陈鹤年的那只手,红线重新出现在两人中间,成了这屋子里最亮的颜色,于林掀起手掌,桌子上的蜡烛就点燃了,一寸火苗照亮一寸之地,光印在了他的下巴处,他的眼睛里多了一点颜色。   于林僵硬的脸上没有别的神情,他手心里的余温也渐渐散去了,拧着眉头的时候,是有些不舍得。   陈鹤年已经弯下腰,他先开始脱衣服,鞋子,顺便问于林:“你为什么想要两间房?你不想和我睡在一间屋子里?”   “我并非此意。”于林摇头,“只是此地狭窄,简陋,我怕委屈了你。”   “你可别当着南派的人面前说。”陈鹤年说,可一想,他也不需要管什么面子,人人还得敬重他:“错了,也没什么你不能说的。”   陈鹤年冷不丁的笑了:“但现在没什么皇亲国戚了,你得适应做个现代人。”   他上了床,屋子里有些冷,刚卷上被子,一回头,于林还站在原地,便问:“你愣在那里干什么?”   “我不需要睡觉。”于林回答道,语气平淡却并不从容。   “这是好事啊,你可比活人多了一半的光阴。”陈鹤年回应,有意调侃他,“你之前也不需要睡觉。”他探起半截身体,扬起下巴,“而且还非要抱着我睡,怎么,你现在不想了?”   于林听了这话,顿时低下头去,他的眼睛被垂下的发丝遮住,让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只听他低声说道:“是臣糊涂,臣那时对您做了逾越之举。”   “臣?”陈鹤年微微皱眉。   “我。”于林改口。   “你这是在向我请罪?”陈鹤年问,他盯着于林,“这就是你想说的,就这些?”   火烛把他们的影子印在墙壁上,声音不大,谁也没有动,气氛却越来越微妙。   于林低垂着眼眸,未曾有一刻与陈鹤年对视,看样子也憋不出什么话来。   陈鹤年比之前更了解他,他外面的壳子比谁都要硬,可又太要强,他的心思喜欢直白表现在脸上,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绝不会用正眼去看,他做武将的时候,掺他折子就说,他行为逾越,拿对鼻子冲官员。   现在呢,冷硬的身体只用他的眼睛传情,可惜没人告诉他,他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一看入迷,那眼神直白的,像是要把人的衣服都扒光在床上翻云覆雨。   “我能如此守着你,便好。”于林终于抬起头,只是他声音都沧桑了些:“我想一直看着你,只怕闭上眼,你一下又不见了。”   这话让陈鹤年沉默了,于林穿着一身古素的玄衣,他是从姜朝遗留下的最纯粹的旧人,史书不能写出他的全貌,只有陈鹤年知道,只有他能在心里将于林完整地拼凑起来。   不是谁都想做皇帝,做明君太难,太苦,姜鹤年不喜欢,于林也不喜欢,陈鹤年记得于林一直流血的伤口,他湿了的衣衫,在屋檐下吹尽冷风,他吃了皇帝的苦还没享受贵族的福。   姜鹤年留下了一条让他走。   他就活成了姜鹤年。   陈鹤年忍不住说:“那五年,让你辛苦了。”他认真地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你已经没有顾虑了。”   于林似乎笑了:“过去都不重要了。”   “安心睡吧,一切有我。”   “主子……”他的声音极轻,如同呢喃低语。   陈鹤年不再多言,他盖紧被子,留给于林一个裹紧的后背,便闭上了眼。   于林一抬手,蜡烛便熄灭了,他就站在那里,他的身躯挡住了门外的所有光亮,全都融入了阴暗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陈鹤年睡得很快。   于林静静地看着,陈鹤年的头发和那时一样长。   他知道陈鹤年睡熟了,才靠近,俯下身,这一次他亲吻了陈鹤年的脸颊,还湿润了他的嘴唇。   陈鹤年这一觉睡到了太阳晒屁股,赶了个中饭。   “我需要一把伞。”陈鹤年去找了左贺,左贺取来了一把黑色的油纸扇交到他的手里。   于林握着把柄伞,伞身瞬间被黑雾吞没变成了属于他的东西,样式特别又气派,他在白天也可以行走在太阳底下,打一把伞足以。   “让孩子们自己玩去嘛。”这是周羡之的原话,可惜他们没有这个机会,姜皖要受正统三堂会审,关于姜族一事,南派已审查清楚,她触犯了道规,这件事谁都不好干预。   姜皖静静地站在佛像底下,脸上依旧挂着从容的笑容,轻声说道:“我这也算是自首吧,能不能从轻处罚?”   那审判人正是左贺的师父永建,他以公正著称,毫不讲情面。   姜皖的手上沾染了八十八条人命,然而念及事出有因,经过众弟子的求情,永建最终判了姜皖在山上修行祈福五十年,且五十年间不得下山,这已然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那审判人正是左贺的师父永建,他可谓是公正不啊,毫不讲情面。   但姜皖又怎会将宝贵的光阴留在这片土地上呢?她果断拒绝了这个选项。   如此一来,若她想重新做人,便只能求得神仙宽恕,在天黑之前爬上那三千石阶,登上戒律山的山顶。   她还需要承受五十三道鞭刑,这已经是通融后的条件。   姜皖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她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不认错,只受罚。   永建师父行刑,他手里拿着用于教化的藤鞭。   陈鹤年站在身旁,替她数着鞭子。   永建师父一鞭鞭落下,姜皖的后背瞬间皮开肉绽,衣服破了,布料和后背的伤口搅在一起,血渗了出来,她紧紧咬住牙关,硬是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   姜皖的脸上布满汗水,那冷风呼啸着她单薄的身体,脸色越发苍白,嘴唇也没了颜色。   陈鹤年紧皱着眉头,一直看着鞭刑结束。   姜皖的身体没有上一世强健,双腿跪久了而有些脱力,几番尝试都无法站起身来。她只要一动,便会扯痛身上的伤口,随后,她抬起头,望向高处的石阶,缓缓挪动身体,朝着那里艰难地爬去。   “我背她上去。”陈鹤年开口。   “不可。”永建师父回绝。   陈鹤年顿时一声冷笑:“有何不可?”他凌厉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刺过去,“我是她的血亲,她的哥哥,她若想重获新生,我自有道理帮她护她也只有我有资格这样做。”   他眉眼宁静,却饱含怒气,“神仙若不通情理,便不配坐在庙中,享受人供奉的香火。”   永建师父哑口无言,退让一步。   陈鹤年已经走过去,他扶起姜皖的胳膊,将她架在自己的背上,于林跟在他的身旁,共撑一把伞。   左贺叫着弟子带着医药先一步在山峰上等着。   姜皖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沉甸甸的,他记得,在姜皖六岁以后,他就没有抱过,背过她了。   古时候的亲情也需止乎于礼,实在可悲。   陈鹤年踏上台阶,他走得快,只担心他慢一步,姜皖便多疼一次。   姜皖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问他:“为什么,要帮我?”   陈鹤年听见了她的声音,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姜皖却哽咽着说:“我不是那个会在你怀里哭的姜皖。”   “我知道。”陈鹤年说:“我也不只是那个姜鹤年,但我们身上依然流着一样的血,我们的父亲曾是姜武王,母亲是陈王后。”   姜皖咬紧牙关,她哭了,眼泪砸在了陈鹤年的肩膀上,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哭泣,她记起了姜朝的一切,她记得自己曾在战场上的疼痛与畅快,同样目睹亲兄的尸首却无能为力,她的抱负实现了,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阿兄!   那声呼喊,再无人回应她。   她的骨灰洒在荒山野岭,她的魂魄因怨恨残留剑中。   姜皖的眼泪流进了她的嘴里,苦涩发咸的滋味让她唤出思念已久的声音:“阿兄。”   陈鹤年应了:“我在。”   姜皖痛声道:“我迟了,我也输了。”   “是我晚了。”陈鹤年轻轻喘着气,“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太子姜鹤年也并非料事如神,他本以为将昭平公主送去边疆,于林回京夺取王位,便能保昭平公主一世平安,可他没有料到,公主回京,羊入虎口。   姜鹤年就那样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自刎在眼前,从咿呀学语开始,奶娘牵着她的手带到他的身边,她学会走路时半摔着倒进了他的怀里,奶娘说,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是皇宫里最尊贵的小主人。   姜鹤年为她梳过发髻,习书时,她会安静地趴在他膝下入睡。   东宫是个很冷清的地方,他总是能听见哭声,在半夜时传进他的耳畔,引他出东宫的殿门,他分不清人和鬼,而这个孩子尖锐的哭声能把他来回现实,她声音是清脆的,和铃铛一样,眼睛是明亮的,也是母后留给他的最后一份思念。   刨开姜鹤年的身体,你会瞧见里头住着两个鲜活的小人。   可惜啊,他算错了,他小看了于林和昭平公主对他的爱,所以到头来,三人都未能得偿所愿。   姜皖抬起头,这白石头堆成的台阶,和东宫殿前的玉阶一样。   她死了,割开脖子的时候是疼的。   而现在,陈鹤年背着她,她看见了要落下的太阳。   她重生了。   她在痛苦中挤出微笑。   姜皖闭上眼,在黑夜到达之前,陈鹤年背着她登上了山顶。   “我们到了。”陈鹤年的声音轻了,他的胸膛起伏着:“你会自由的。”   左贺带着人立即将姜皖从陈鹤年背上扶下来,为她清理伤口。   额头的汗水都滴进了陈鹤年的眼睛里,他直接卸了力气,脚一软,直挺挺倒下,他不会摔在地上,他倒在了于林的怀里。   陈鹤年知道,他会被接住的。   “我也找到你了。”于林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汹涌的厉色没有藏住他眼底的心痛,他抱着陈鹤年,箍紧他,将他死死地揽入自己的身下,再难割舍。 第81章 归去 陈鹤年见他放下碗,问:“滋味如……   夜幕已经降临了, 无论是血的颜色,还是朝霞的艳红,通通都藏进了无边无际的黑色里, 扰人的,沉在人心里的怨恨与失望也消失了。   失落疲惫的人影迈着步子朝前走,受过伤的人被背着,抱着,手拉着手谁也没有落下,他们就这样走着,咧咧嘴高兴地笑着,毕竟曙光总会再现的,那时, 就只有温暖了——   没有坏事发生。   姜皖在屋子里养伤,左贺的师姐会定时来替她换药,她们早都听说了她的故事,便日日抽空来与她作伴,她们夸赞她的勇敢,感叹人世的悲哀,欣赏她,赠予她最好的伤药,姜皖不再有血腥的过去, 一切重新开始。   陈鹤年有时会去看山中的弟子操练,看过这里的学堂, 他最常去饭堂后面的池塘冬钓,三个人再带加上一个皇帝,拿把椅子就坐在湖边甩鱼线。   只有陈鹤年在认真钓鱼,那鱼上钩的极快, 持续久了,他怀疑是那只安静的鬼在作祟,眼睛瞥过去,鱼儿上钩的速度就变慢了。   池塘是食堂厨子饭师父的,他们把鱼钓上来不能吃,就只干一件事,抓住谁就扒掉谁的一片鳞,放生了继续钓,如此往复,结果眼见的,有些鱼身上的鳞片越来越少,傻鱼根本不长记性。   陈鹤年也不知道自己钓了多少次,但他身上没有沾上鱼腥味儿,他不用上手取鱼钩,闹闹鬼就可以解决。   鱼没有鳞片还能活么?   陈鹤年问出来的时候,像个活阎王,他没有实验,鱼塘的主人饭师父赶来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左师侄,你怎么能带着朋友在这里祸害我的鱼塘!”饭师父举着锅里的铲子急冲冲地赶过来,虽然他是个厨子,但也是南派的优秀毕业生,只比永建师父低一辈分。   “我没参与。”左贺回答,他抬起空空的手,身下也没有鱼竿,“我是怕他们溺水,所以在旁边守着。”   饭师父吼道:“历练弟子,你待在山上干什么!”   “我被师父分配了一项特殊任务,正在接待贵客。”说完,左贺的视线朝于林看去。   那把飘散着黑雪的伞一瞬间出现在饭师父的面前。   只有在于林的默许下别人才能看见他。   厨子顿时吞咽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火气没了,难怪说这一带的温度比别的地方低呢,他大概是受了冻,嘴巴都哆嗦了。   饭师父看向陈鹤年脚边的桶,眼睛嘴巴都笑了起来:“这条鱼不错啊,我拿去炖了,等我,我马上来。”   他提着桶走了,先把一条傻鱼做成了鱼汤,好声好气地送到了陈鹤年的手里,还差点给于林磕几个响头,他说自己祖上十八代往上走和于林的一个士官沾点关系,对着于林一口一个皇帝陛下,但实际是想让陈鹤年对他的鱼塘高抬贵手,他的小小鲫鱼不配被皇帝钓,应该去海上弄金枪鱼。   陈鹤年点头答应了,拿着鱼汤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左贺之前说过,饭师父最拿手的便是豆腐鲫鱼汤,尤其是冬天的鲫鱼最鲜,饭师父每年只会在立冬那一天做一次,其余时间,谁想喝都喝不到。   陈鹤年当即就有了兴致,打定主意要尝一次,这招请君入瓮目的达成,不然会谁会傻乎乎连钓三天的鱼呢?   回到屋子里,不等陈鹤年动手,于林就为了他舀好了一碗。   只有一碗,他就停了手,陈鹤年就问:“你是要和我喝一碗?”   于林茫然间看向陈鹤年的脸,他脸上没有调笑的揶揄,是认真的,好平常的亲近。   于林噎了一会儿,兴许是碗里冒出来的热气熏糊涂了,问:“可以么?”   恰好,陶罐子里汤也就够舀三碗。   “一块儿尝尝。”陈鹤年喝了半碗,就递给了他。   于林接过,陈鹤年看着他,他饮汤时却用袖子遮掩住了脸庞,举手投足之间全然是古人的韵味,那宽大的衣衫恰到好处地遮蔽了他的动作,而他自己则悄悄地将碗沿转了一个方向。   有吞咽的声音,于林喝完了。   陈鹤年见他放下碗,问:“滋味如何?”   于林似乎很满意:“尚可。”   陈鹤年便笑道:“南派的厨子可以当御厨了,快告诉饭师父,让他也高兴高兴。”   众人都齐声笑了,这笑声没有盖过敲门声。   陈鹤年扭头看向房门:“谁?”   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笑,老成又不正经:“好徒儿,山上待闷了没有啊?”   陈鹤年怔愣片刻,“门没锁紧。”他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给忘了。”   他上山已经有一周的时间,逛遍每个院子也找不到周羡之,师徒俩人都没说过话,周羡之今日来了,真算是稀客。   周羡之把门推开,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怎么会?我还怕你不认我这个师父呢。”   陈鹤年问:“我们可以下山去了?”   周羡之笑嘻嘻地指着他:“好徒儿,你什么时候学会算卦了?”   陈鹤年没回答,也没去呛他,只是站起身,他平静地走过去,然后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哎呦,好像又高了,咋了?累着了?”周羡之这回也没说什么蹩脚的话,只是用他矮半截的身体支撑了陈鹤年的脑袋,伸手摸了摸陈鹤年的头发:“师父知道你辛苦了,但这头发正好,别剪短了。”   陈鹤年低声回了一个嗯字。   周羡之,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这养育了他十多年的人,直到昨日,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了解这个男人。   那是一件极其隐秘又让道门羞愧的一件事。   周羡之,他的师父,曾是太阴之体。   曾。   因为他如今不是了。   他的筋骨曾被打断过,内脏受损,再恢复时身体的五行也改变了。   周羡之,便是太中之难的主角。   羡之,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曾这样叫过他,一是师父,二是师兄。   周羡之五岁时被南派的祖师忘真道人收留,在山上修行有十年之久,师门知他体质特殊会多加照顾,可惜风声走漏,那时的道门对太阴之体执念颇深,他们集体对南派施压,恰好忘真道人也已入洞,隔绝尘世。   南派主事的成了尚且年轻的永建师父,各派开始针对南派子弟,逼着他们把周羡之交出去。   南派弟子几番容忍,而那些道行高深的前辈却被利益引诱得面无全非,带着人直接围堵了他们的山门,最紧迫的时候,永建师父跪在忘真道人的洞门口求他出山,他无法同时保护师弟担起师门的责任,然无果而终,周羡之最后被南派驱逐,从此流落人间。   周羡之在各派追杀下逃亡三年,险些死去,幸得蚩南女子相救得以喘息,而后不久,便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太中之难。   道门合力绞杀太阴之体,南派没有参与却也无力阻止。   周羡之被多方围剿,只得假死脱身,三年之中他寻得了太岁肉,为自己造了一副假身体,以假乱真,保住性命,重伤隐退。   也因此,他成了个残缺的太阴之体,重获自由。   南派对周羡之有愧,十多年来杳无音讯,唯一的消息便是死讯。   太中之难过后,永健师父在忘真道人洞口说出周羡之遇难的消息,悲愤交加,那夜,他领悟了剑意,真正成了有实力的大师父。   而忘真道人也在不日后出关,此举惊动道门,他为周羡之卜卦一次,知其未亡只是改头换面。   但南派的那个小师弟已彻底死去,道上只有名声响亮的三阴手。   三阴手绝技,乃是周羡之独创,他自立门户,恰是因为只有极阴体质才能学会,他才动了收陈鹤年为徒弟的心思。   三阴手又阴又毒,碰上一些不讲情理的,南派在屁股后面就给悄悄解决了,几十年过去,周羡之从未踏足南派。   而今再回来,便是为了他的徒弟。   “我去问过师父了。”左贺将所知的消息全都告诉了陈鹤年:“姜王前身虽有功德在身,龙威不能触怒,但道门希望祖师爷将他以侍奉的名义监禁起来,不得离开山门半步,而周师叔以性命担保,要求给你们自由。”   “道门自然不愿意,但是祖师爷发话,若有姜王作恶,他此生不入道不成仙,愿以身殉道,除去鬼王。”   “祖师爷挡住了众人口舌,等道门前辈离去时,只对周师伯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左贺叫他不要紧张:“只是让周师叔留下陪他住七天,无论平日如何相处,师父总是会想念徒弟的,不是么?”   陈鹤年沉默后回道:“徒弟,同样会思念师父。”   周羡之是否对南派有怨,只有他知道。   但当周羡之出现在他眼前时,陈鹤年就体会到之前的心底没有涌出来的思念。   陈鹤年先松开抱住他的手,问:“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明日。”周羡之回,“坐飞机很快的。”   他还笑嘻嘻地将脑袋往陶罐里探了探,“我听说饭师父给你们做鱼汤了?”但他看见是空的顿时心痛不已:“师父也很累的,下次吃好吃的,记得要给师父留一碗,晓得么?”   “晓得了。”陈鹤年回。   “什么?”周羡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说:“真的?”   “真的。”   “哎呀,你真是我徒弟啊?”周羡之眼神一下变了,他狐疑地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别是哪个坟头的鬼套了皮,调包了吧?”   周羡之伸出手来,想去扯他的脸。   陈鹤年毫不客气地将他摸过来的手打掉。   “滚。”   他声音还是一样的冷漠。 第82章 亲吻 他说:“你知道么?那一夜,我也……   哪有什么厉声厉色危险至极的鬼王呢?不过是个可怜蛋倒霉虫罢了。   陈鹤年在上飞机前是这样对永建师父说的, 无论碰上谁,都是这幅说辞。   他抬着眼睛对人说话,眼中那点光亮凝聚在最墨黑的中央, 就会显得无辜可怜,可他开口时嘴唇又是翘着的,好像一背过身去,就会得意地笑起来。   周羡之带着几人拜别了南派,然后乘飞机离开了这座大山,他们可以走,却不能走太远,原先的店子回不去了,南派送了他们一座房子, 说是得有配得上姜武文王的住处,正在南派主山近省。   那是一栋别墅,离市区还有些距离,下了飞机就有专车接送,陈鹤年看见了别墅的全貌,南派也够阔绰,一进大门,是草地水池,占地很广, 别墅有三层楼,白色粉饰精致的瓷砖, 被太阳一照还发着光,是栋新房子。   陈鹤年就说:“住进来,可就是咱们的了。”   “当然是你们的。”左贺肩膀上还提着陈鹤年的东西,他走在后头, “这里在早些年前就布下了四灵风水阵,玄武、白虎、朱雀、青龙的青石像分别设在天南地北四方位,别墅就处于风水中心,是祖师爷特意安排的,此阵不能伤了姜王,却可以消磨鬼魂身上戾气。”   “鬼的存在本身便是怨恨与执念,你应该也能看出来,他身上也有戾气,隐而不发,不过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鬼中王者,野兽中的人类,心智可以由自己操控罢了。”   他一讲出来,姜皖噗呲一下笑了,周羡之更是瞪大着眼睛看向他。   “好小子,年轻就是好哇。”   周羡之摇着头感叹,不知是夸还是骂。   左贺年轻敢说,不但明面上讲了,还是在正主背后大声讲的。   于林没有反应,他听得见但未必在意,头没扭,手没动,依然打着伞,安静地走在陈鹤年身边。   陈鹤年回话:“消除鬼戾气最好的方法,是帮他完成生前未尽的遗憾,发泄仇恨,而不是靠什么法阵。”   左贺便问:“能让姜王记挂的事,我们还有机会解决么?”   姜皖听了,去问于林:“你权力和名声都得到了,还有什么是你觉得遗憾的?”   这一问,让于林顿住脚,那伞边缘飘下的雪粒子依然缓慢,他眼睛瞥过来。   “喝酒。”   他说。   “喝酒?喝酒好哇!”周羡之立即应了,他摸着胡子笑出褶子,“烈酒浇忧愁,清风散烦忧。”   “想喝什么酒?”   于林回:“太禧白。”   太禧白三字说出来,陈鹤年和姜皖就听懂了。   “我去买!我这就去买!”周羡之激动得跳脚,迈出腿就要往外冲,不忘回头给左贺使了眼色,“等着!晚上我就把好酒带回来,贤侄,你去弄几个下酒菜,咱们大家晚上可以好好喝上一壶!”   “冰箱里应该有菜。”左贺点头:“我去看看。”   他起身了,陈鹤年也动了,他观摩着别墅里的空间,爬上楼梯,“先去挑自己的房间吧,先到先得。”   家务事不难,在屋子里刮一股阴风,就彻底干净了 。   于林想喝酒,但在饭桌上却一口未动,他坐在席中,低着头,像在沉思,没人催他喝酒,他注视着玻璃窗外,见盘里的菜快吃尽了,就站起身。   别墅外有一处亭子,于林默默走了去。   月末时,天上的亮牙儿也变圆了,周羡之往外边瞥了一眼,对陈鹤年说:“去吧。”   陈鹤年起身,朝于林走了去。   他的心愿不在酒,而在人。   姜皖提着酒壶和碗走过来,一并放在亭子边缘的长条椅上。   于林没有倒酒,先问陈鹤年:“你想饮酒么?”他这时的神情仿佛轻松了:“你一直都不喜饮酒,除非是有大好的喜事。”   “倒吧。”陈鹤年说:“如今重聚不正是大喜事?”   他开口了,于林才拿起酒壶。   陈鹤年在旁看着,酒刚倒半碗他就伸出手抬起于林压下的手背:“够了。”   “我知晓。”于林说。   他说得笃定,料想到陈鹤年会阻止一般。   两人对上眼,陈鹤年回过神来,他离了于林的手,握住酒碗,举到脸前。   于林当然知道陈鹤年的习惯,但他更想等着陈鹤年伸手开口,只是些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有心者便会满足。   姜皖拿起酒碗,递过来:“给我满上。”   酒碗撞上,于林与姜皖一碗酒水饮尽,前者面无表情,后者畅快淋漓。   陈鹤年先小尝一口,这酒水尝起来并不辛辣,接着再将半碗饮尽,酒意是过些时间才涌出不来,黄昏最后一片彩霞落在了他的脸上,微微泛红,却无醉意。   “你能尝到酒味儿么?”陈鹤年问他。   “不比从前。”于林回答,他人鬼合一,对人间百味儿都无感受,至多,能闻见人味儿,鲜血才是美酒,能让他沉醉。   白酒一杯,尝不出什么,品的,只是过往时光罢了。   姜皖笑着问他:“那你心中遗憾可解?”   “错过便是错过,再喝酒我也尝不到从前滋味。”于林说:“现在很好,足够好。”   说得坦荡,却并非释然,陈鹤年目光移到他脸上:“是么?你已经满足了?”   于林说:“今夜,我很高兴。”   陈鹤年却笑吟吟地说:“没准你能更高兴。”   三人再回到客厅里,桌子上的餐盘已经收拾掉,只剩酒壶和酒碗。   “来来来,再比一次!”周羡之一瞧见姜皖,两眼冒光,姜皖拉开椅子坐下,面前的酒碗就满上了 ,左贺正从厨房中走出来,“还要喝?”   周羡之已经喝过一壶。   姜皖笑道:“最多三碗,我可没从前厉害了。”   “那就三碗!”周羡之应了,二人碰碗。   陈鹤年对桌子边似醉非醉的人说:“我要去睡了。”   “去吧。”左贺也坐下了,“我会看着他们的。”   陈鹤年无需多言,上了二楼,他在二楼东边的尽头挑选了一个房间,于林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最后立在门口,衣袍没有跨过门槛,再未往房间里去。   于林没有进屋的意思,陈鹤年默默打开房门,只将灯一开,正要转身关上门的时候,一道黑影却倏地一闪而过,在他耳畔刮了一道冷风。   “你怎么又要进来了?”陈鹤年刚松开门把手,一转身,就见于林一身戾气站在眼前,他锋利的眉宇没有起伏,嘴巴却绷成了石头。   房间的温度降至冰点,床上的人顿时抖了抖身体。   “恩公。”传来一句胆颤的声音,那正是于林恼怒的源头。   陈鹤年的床上正躺着一个人,留着长发,皮肤白得发亮,模样算精致,美的,是个俏男人,双腿叠着像条细嫩的蛇,正是白蛇幻化而成的人形,它用自己水灵的眼睛看向陈鹤年。   只没看两眼,就从床上掀飞到了地上,它头都抬不起来,头发埋没了它的脸,猛地咳嗽两声,想往陈鹤年身边爬,却动不了身体,仿佛正被人踩在脚底下。   那是鬼在施压,可怕的力量,白蛇惊得一身冷汗,甚至生理上地想要呕吐。   “你这是做什么?”陈鹤年看向始作俑者:“一条小蛇,又没有做冒犯你的事情,你何必对付它?”   “卑劣邪物,岂能玷污君塌?”于林冷声说,他的眼睛里有盛怒之火,活脱脱装进了个太阳。   “能让我高兴,怎么能说是玷污?”陈鹤年淡淡说,“这是我的主意我床上正需要一个暖床之人,我想让它试试,有什么不行的?”   “自然不成!”于林说。   “理由。”陈鹤年自己弯下腰,将发着抖的小白扶了起来,小白变回了蛇形,飞快地从于林的眼皮子底下爬走了。   “它是条蛇,还是个男人。”   “蛇又如何,男人又如何,我不嫌弃。”陈鹤年说。   于林的脸上似有震惊,但随即是浓重的厉色。   “那我会杀了它!”   “我不准。”   “你还要杀它?”陈鹤年说,“我床上要放什么,你也要管?”   于林眉宇沉了下去,“任何东西都不能爬上你的床。”   “那我岂不是要寂寞死?”陈鹤年说,“我如今的年岁,也该有个床伴了。”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于林喊道,喊出来,他愣了会儿,“既然你容许那些肮脏邪物上床,那不如是我。”   “你说过,逾越之举,不可为。”   于林笃定答:“能。”   陈鹤年歪着头盯着他:“那你之前说的,便是谎话,欺骗我,又是什么罪?”   于林说:“我该罚。”   “我当然要罚你。”陈鹤年瞪了他一眼:“现在我就罚你和我睡一张床。”   “上床睡吧,别傻站着了。”他脱去厚厚的外衣,裹进被子里,“还有,收一收你的戾气,你是想冻死我么?”   于林连忙低下头去,不一会儿房间里的温度又正常了,于林并不需要脱去衣服,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被子里鼓起了一条长包,他就躺在陈鹤年身边。   陈鹤年侧躺着,并没有在意于林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呼吸声变得又轻又低,头发也没扎着,落在锁骨前。   一张宽阔的大床,两人却贴着,造出了狭窄的空间,于林听着陈鹤年平缓的呼吸声,看着他的后背,没有忍住,又轻轻凑上去亲了亲陈鹤年的后颈,现在他那一处,有了一颗小红痣,近距离触碰他的身体,于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可他没料到会在这时候听见陈鹤年的声音。   “你就只敢这样偷亲我吗?”   “你到底偷亲了我多少次?”   陈鹤年问,他不仅睁开眼,还转过头来,用一双清醒的眼睛盯着他,“你为什么不敢在我醒着的时候亲我?”   于林愣住了,也呆住了,他嘴巴张开一点缝隙,但是一时间什么也吐不出来。   陈鹤年接着问:“你还想亲我吗?”   于林脑袋一片空白,他没说话,但用行动做了,他贴过去,吻上了陈鹤年的嘴唇,轻触轻离。   陈鹤年感觉像是雪花掉在了他的嘴唇上,他笑了:“你可以吻得再久一点。”   于林立即又亲上来,搅着他又冷又湿的舌头,舔过了陈鹤年的嘴唇,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让他死去的心脏跳动起来,接着撬开那两瓣唇肉,粘稠温热的水渍都叠在一起,他亲得又急又快,吮吸着陈鹤年的皮肤,他的血肉。   于林扣住了陈鹤年的后颈,让他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   陈鹤年的嘴唇很热很热,他的滤液中应当还有余酒的清香,很甜,于林尝到了胜过美酒的滋味,恍惚中,像是坠入了美梦中。   于林没有呼吸,但陈鹤年的呼吸乱了,陈鹤年喘了一口气,被于林的舌头磨平了交心后的慌乱,他捧住了于林冷冰冰的脸,脸颊有一半是红的,笑成了缺角的月牙儿,“你真傻。”   他说:“你知道么?那一夜,我也是醒着的,” 第83章 不只能亲吻 好烫。陈鹤年的手掌为之一……   陈鹤年的声音很轻, 轻得像叶子落在水面上,小小的涟漪和年轮一样,一下就勾起了旧时的记忆, 他的眼皮没有再眨一次,盯着于林。   起初,于林嘴巴仍是闭着的,鬼可不迟钝,猛的,他的眼睛被震了下,瞳孔中的惊讶与彷徨锋利得像把刀子,从陈鹤年脸边刮了过去,他只有眼睛流露感情, 而身体只是一具僵尸。   “你知道……”于林声音变了调,他的身体像是烂掉了,所以嗓子眼化了,说出来的话挤得艰难,很平,还是僵硬的。   “我知道。”陈鹤年点头:“我当然知道,我又没昏头,我做的那些是为了谁呢?”   “可我不知道。”于林说,他沉重又沉默, 看着陈鹤年,他从陈鹤年的眼睛里看见了一道影子, 此刻,那黑色的光亮里是自己困窘的脸,可正是他的多年期盼的,那双眼睛里装的全是他自己。   于林说:“你早就看出来了?”   “是。”   “所以那一夜, 你才主动要与我同榻而眠?”   “是。”   于林听得清清楚楚,他脸上困顿,刹那间被揭穿的恐惧,然后是心悸,不解。   他的脸变成一张冷冰冰的扑克牌,换着花色,最后,变成了愤怒的一声:“你看出了我的心意,却不留给我袒露的机会!给了我承诺又离开了我,你太心狠了。”   于林说着,一转眼,出现在了陈鹤年的上空,他将陈鹤年翻正过来,双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陷进了软塌塌的床垫里。   于林弓着背,阴影整个压在了陈鹤年的身上,他急促地转着眼睛,怔怔地凝视陈鹤年。   被压制双手的是陈鹤年,从容平静的也是陈鹤年,那头长发垫在他的后背下,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发丝打搅这张俊气的容颜。   陈鹤年同样凝视着于林:“现在你有了,你是常胜将军,威武帝王是你自己争来的,你赢得的。”   “你是想留在过去,还是把握当下呢?”   他的声音宁静又沉稳,却勾人引魂地让于林移不开心思,无法再沉浸在过去里。   良久,于林叹息一声:“不重要了,过去的,都不重要了。”   他说完,低着头缓缓凑近。   距离很近,陈鹤年瞧着,他们鼻梁贴住了鼻梁,直到嘴唇触及冰凉的柔软,原来是要亲他。   于林很快抵住了他的唇,有些急切地撬开了牙关,没有饮血吃肉,只是想要吸走陈鹤年身上的气味儿,让那丝丝缕缕的热气,灌进身体里,好似这样,就可以让他的死掉的心开始疯狂跳动。   他卷起了陈鹤年滑软的舌头,能闻到了陈鹤年的气味儿。   于林压着陈鹤年,好似一方面在索取,但悄然间,陈鹤年的舌尖滑过他的舌苔,勾出的银丝湿润了他的嘴唇。   于林停下了,他眼睛热切直白得像是往陈鹤年脸上吹着嬴荡的气。   他开口说:“来到军营里的人多半是为了建功立业,以后要靠功名求取自己心爱的娘子,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让娘子风风光光的,不委屈了她。”   “我是个俗人,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歆慕之人不是娘子,而是一个男子。”   “我夜间做了春梦,床上的人脱了金袍,我看见了他的身子,我那时可被吓坏了,不是因为我对一个男人动了情,而是我清楚,那人是天上的月盘我摘不下来,且因身份卑微,无德无才,无法与之相配,因为同为男人,他又是金枝玉叶,应当传宗接代。”   “我胆怯了。”   “等到我有了功名,磨练了心智,可他却不在了,我就算当了皇帝,天下听我号令 ,我都未能得偿所愿。”   “起居官见我日日描绘你的画像,吓得不敢动笔,史官为了我的名声,更是不敢多提及你,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如今与你抵足亲热,一定会折断手中史笔,当着我的面脱去乌纱帽以表劝谏。”   “当皇帝太苦了,我不过爱我所爱,他们也会指着我的鼻梁骂,说那堂堂姜武文王其实是个罔顾人伦的断袖,可又如何呢?我若真在乎那些,便不会给自己落一个醉心邪术的污名,我心悦你已久。”   于林吐出肺腑之言,如此珍重。   “我爱你……”   可他敞亮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依然会颤抖。   这多年来藏在他心里的事全都说出来,身体就像是空掉了,寂寞又空虚,他想把陈鹤年正大光明地装进去,便迫切地看向他,想得到他的回应。   他的眼神依然好懂。   陈鹤年立即说:“你是个蠢货。”他笑得生涩,有对于林的怜惜,“你还把我变蠢,让我喜欢上了一个蠢货。”   “我说过,我同样不能失去你。”   陈鹤年一抬手掌,于林也松开他的手腕,他反过来捏住了于林的手,那冷白的腕长有一条可怕狰狞的疮疤,那条连在二人中间的线也浮现出来,像是被于林割腕放的血染红的。   陈鹤年的指腹摩挲着凹起的疤痕,他指间的热气渗进了于林的身体里。   陈鹤年说:“你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姜朝昌盛。   你给予姜朝五十年盛世,足以。”   “二愿,你我安康,万事无忧。   如今你我重逢,并无差别。”   “三愿,无憾归乡,你想在战事平息之后,向我表述心意对么?”   陈鹤年的话又让于林一震。   “如此,你三愿已还,可算圆满,再无遗憾?”   陈鹤年许诺:“今朝往后,你我共存,永世不离。”   “永世不离。”   于林满足地阖上眼。   他原本闻起来像个干瘪腐烂的苹果,现在却是松木的清香味儿,煞气怨恨,仿佛在此刻了结。   屋子里又无声地落下了黑色的雪。   它是雪,也可以是鬼的眼泪。   陈鹤年笑着抒出一口气,手搭在了于林的肩膀上,摸了摸他的后颈,于林则抱住他,双手死死地缠上了他的腰。   “我想亲你。”于林开口,也不再等陈鹤年回应,吻住了陈鹤年湿润过的唇。   他的嘴唇没有和僵尸一样硬得像石块儿,触觉更像是冰箱里保温的果冻,无色无味,舌头滑过陈鹤年的嘴角,舔舐到下颚,举止粗糙,又耐心迟缓。   于林吞咽了一口气,轻轻在陈鹤年脖颈的血管上咬了一口,成了只腥热的毛僵,对陈鹤年的每一寸血肉痴迷得失了魂。   陈鹤年看着他的头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亲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有发红的印记,没有疼痛,只是过分暧昧,他忍不住说:“除了亲,就不能做点别的?”   于林见他皱起了眉头,才发觉陈鹤年的脸有些发烫。   陈鹤年发出一声浓重的喘息声:“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他说话的语气都与平常不同,于林意识到了什么,先怔愣了会儿,说:“我从没有行过房事,倒是在军营里,血气旺盛时,对着你赠与我的佩剑纾解过。”   于林说得坦荡,陈鹤年半吐着气半笑着:“你倒是会装,之前一口一个君臣之礼,现在什么下流话都能说出口,像个流氓。”   “我身上早已篡位的罪名,就算诛九族也找不到我的亲故。”于林笑声传来:“我既已大逆不道,那不干脆做到底?”   陈鹤年便说:“怎么做到底?”   “男女之事,我们自然也做得,只是我不想太着急,我想让你舒服,高兴。”于林说,“我现在只想亲你。”   陈鹤年抿起唇:“你怕不是饿了。”   “是。”于林说:“你能填满我吗?”   “用什么填满你?”陈鹤年说:“只要用的不是我的肉。”   “鬼魂都喜欢精气。”于林压下去,抵住了陈鹤年的双腿,点明了陈鹤年脸上异常的原因:“你对有反应了,因为我亲了你。”   “我知道。”陈鹤年说。   “这是我的第一次,你帮我疏解如何?”   “你想要我怎么做?”于林循循渐进地问他。   陈鹤年却不搭理他:“我怎么知道,你还想听我说些下流话?”   “人产生了爱,就会有欲望,并不是下流事。”于林说:“你的身体对我有反应,我很高兴。”   “那你帮我摸一摸。”陈鹤年说,“你以前自己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做。”   于林吞咽了一口气:“好。”   他伸出手,往身下探去,扶着陈鹤年的腰,他像是握住了一团火。   陈鹤年神色未变,只是脸上冒着热气,有些红,还有些汗。   “你的手好凉。”   他忍不住说,在于林触碰时,他惊到了,身体也跟着颤动了。   于林揽着他,他才显得镇定。   于林笑了,他的嘴角弯起来,“不是正好,我可以替你散散热。”   “真好,你这样的模样,只有我能瞧见。”   “我真高兴。”于林的眼神严厉又兴奋,分明想全部占有,但说得又如此淡然,在他心里,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他的手掌还在慢慢揉搓,他的鬼魂之形显了出来,手指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触手,缠在柱体上。   “感觉如何?”   陈鹤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一定,做过很多次。”   “军中都是男人。”于林说:“我们常常苦于无处发泄,我每寄一封信,便会思念你,彻夜难眠呐。”   那触手按住了敏感处,陈鹤年抿紧了唇,一口咬在于林的下巴上,将于林落在他身上的吻痕一次性还了回去。   触手变得湿漉漉的,液体渗进了触手里,被吸收了,这时,于林吻过来,陈鹤年的嘴唇比之前更热了,于林的眼睛猛地在燃烧,尽管他的身体依然很冷,陈鹤年缓过神来时就看见了一团扭动的阴影,于林的后背冒出了触手。   那或许是他兴奋的一种体现。   陈鹤年懒洋洋地问:“我能帮你么?”   “当然。”于林微笑着,“只要你愿意。”   他的动作很快,霎时间,他的身体变成一股黑雾,将陈鹤年包裹,陷入一片无止境的黑色里。   陈鹤年顿时明白。   这是幻境,鬼能造梦。   陈鹤年一眨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东宫的寝殿里,扭头一瞧,将军正在身侧宽衣解带。   于林握住陈鹤年的手往一处探去。   “摸摸我。”他的声音急促地飘到陈鹤年耳边。   好烫。   陈鹤年的手掌为之一颤。 第84章 亲密无间 二人褪去了繁琐的衣衫,就此……   于林还原了寝殿的模样, 床榻边还有火烛燃着,稀薄地透进床纱里,昏黄的光影让两人的脸都变成熟透的柿子。   陈鹤年开口:“我们现在做吧。”   他知道于林单薄的玄衣下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掌刚从从滚烫的皮肤上离开,他并不知道要怎么做,于林没有手把手教他,就凑到他耳边说揉啊,捏啊,像是在调戏人。   陈鹤年用手摸了摸,但于林依然非常有力,原来他欢艾的贪欲已如此之深,陈鹤年便想, 既彼此相爱,坦诚相待也是迟早的事,不如今晚把事儿做到底,畅快一次才好。   于林问:“现在?”   陈鹤年点头;“就现在。”   于林见陈鹤年愿意,很快就上了手,摸过去,去解他身上的腰带。   于林的手指勾住边缘,红线还在二人身上缠缠绕绕,他一边做一边说:“我在军营里听惯了荤话, 傲娇了成了断袖者并非没有,他们说, 第一次总会有些疼,因为男人和女人不同,不管多用力两个人都不会舒服。”   陈鹤年紧张了些:“会很疼?”   “我不会疼。”于林说,“因为我不一样, 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此时和人一样紧致的身体是幻化而来,只要他想,什么都做得,什么都变得。   陈鹤年吞咽了一口气,听了,有些脸热。   于林接着说:“今夜,我于其上,尔于其内。”   陈鹤年一下便听懂了,眼睛睁大了些,于林只短暂地亲了亲他的脸颊,问:“你不想这样做?”   “没有,我听你的,就这样做。”陈鹤年硬着头皮说:“不过看样子,你倒像是个老手。”   “我听多了,自然也知道些皮毛,但要想熟练,换着花样还需你与我一同深入探讨。”于林笑了,他后背探出一双黑色细长的触手,伸到陈鹤年面前。   于林看着陈鹤年的脸色,问:“可以么?”   陈鹤年平躺着,应道:“来吧。”   “好。”于林眯起了眼睛,那双触手立即圈住了陈鹤年的手腕,像是把他绑起来,手拉到了头顶。   陈鹤年光着半边身体,呼吸一口气,脖颈长得血管就会抽动一次,那锁骨和肌肉都被牵引着,翘了起来。   于林没多给他准备的时间,床榻摇摇晃晃,失温的皮肉贴着他腿上精致的布料,陈鹤年看见于林还裹着衣服是,便问:“为什么你不弄掉上面的?”   于林问:“你想看么?”   “想。”   “你想,我便去了碍事的东西。”于林说着,扯开衣襟,把他的上身露了出来,头发如长瀑泻下,落在肩肉上 ,陈鹤年能看见他结实的胸肌与腰。   接着,陈鹤年瞳孔一震,他仰头瞧见于林摇晃起的脖颈。   有水,又并非是水。   是湿滑的,碾碎的果冻,于林说的不同在这里,像是他自己生出的黏液。   凉凉的,让他先抖了个激灵。   触碰的感觉却也是软的,它好似在自己蠕动,恰到的紧实,压平了褶皱又不会咬疼。   于林没用什么撑着,坐得稳坐得实,只用手掌虚虚地落在陈鹤年的腹上。   陈鹤年脊背微微弯着,他的肩膀没有于林厚实,但他身上也没有疮疤,有种不见天日的白。   于林的臂膀真像只鹰,他腰腹窄,精瘦的肌肉硬得像铁,他的身体强硬,但是动作温柔,更是仔细地盯着陈鹤年的一举一动,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个眼神。   于林见他仔细瞧了,触手就牵住了陈鹤年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腹肌上,哪怕他没有此意,手掌也按在了腹部,然后是胸肌,皮肉结实,但也可以是软的。   陈鹤年狠下心,捏了一把。   “你喜欢,那就好生摸摸,想怎么做都可以。”于林带着些许气音,因为身体不再空虚,沉甸甸的,他小幅度地张嘴,刹那间,眼睛甚至变成了红色。   于林的脸皮,刀都削不破,自然非陈鹤年能比拟。   “谁稀罕,我也有。”陈鹤年低声咬着牙说,只是他没有明显的六块腹肌,也没有这么大的胸肌,他的骨头是明显起伏又锋利的线条,健康,块头儿也不小,只比于林逊色了几分。   于林此时的身体,正是他军营里蹉跎过后的样子,战场上遗留的疮疤现在也能瞧见,皮肤上偏向古铜色,那些伤口的烙印让他血性十足,没有他强壮,陈鹤年不觉得丢脸。   “你走神了。”于林一提醒,还带来一点小小的惩罚。   陈鹤年脸色一变。   峡谷里,潮汐的水顿时涌出了一些。   那条细腻的长道像是在给陈鹤年按摩,生出了细小柔软的绒毛,揉捏着。   陈鹤年碰到了他的唇肉,像触电一样,肌肉一颤,两人同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于林被股热气冲昏了头,他仰起了头,低沉陶醉的眼睛朝陈鹤年撇过去。   那是饮足喝饱一样的眼神,浑浊的水也很快被他吸收了,严严实实地没有留下一点缝隙,完美地将形状契合。   陈鹤年缓了缓神,但于林依然没结束,一碰到热度和温度,果真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还是一样的紧松有度,他头上生出了汗珠,于林凑过来吻了吻他,那里很软,还有些麻,凹起的一团肉和嘴唇一样,摩梭过后,就发热了,只能陈鹤年温暖它,他问:“需要我动吗?”   他躺在床中,床边的白纱叠着二人重合的影子。   于林摇头:“这一次,我来就够了。”   他凑到陈鹤年耳边,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喜欢这样,我能感受到,在这里……”   那烛火在跳动着,打在陈鹤年鼻梁一侧的半张脸上,他凝视着于林,星辰掉进了他的眼睛里。   陈鹤年的手放在下颚处,他在沉重的呼吸,眼前的身影动一次,他就吐息一次。   他上一世,十六岁那年,姜王便想给他派个宫女,教他私密之事,让他习得男女合法,再从大臣的千金中挑选一位聪慧适宜的人做他的太子妃。   有的亲王十六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身为太子,他的子嗣便是国家大事,更应该早早地娶妻纳妾,膝前儿女相伴。   可他最不愿成为丈夫,父亲,拥有这两个身份的人,都会成为别人的天,支撑的地,他不能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让她成为可怜的妇人。   姜王旁敲侧击,次次都被他找理由拒绝,可这难抵宗室大臣之口。   所幸,他太阴之体的命格帮他如愿,只有至阳纯圣之人,才能与之作配,否则便会损了阳寿,宗室贵族没有这样的女子。   等待数年无果,姜王甚至派人去民间寻找,征得了数万女子的生辰八字,皆无相配者。   他自称孤,也笑自己此生会是个孤家寡人,他以玩笑声说出自己的高兴,孑然一身未尝不可。   姜王不能以太子安危做赌,但他执着于陈王后与他的血脉延续,不愿从旁宗挑选孩子,便想让昭平公主尽早出嫁,将她生下的孩子过继到太子名下。   姜王起意,甚至拟好了昭平公主下嫁的诏书,太子因此与姜王起了争执。   姜王第一次对太子发怒,屏退了宫人,没人知道殿中发生了什么。   后来,太子跪在殿前整整一宿,寒冬腊月,宫中早已被大雪覆盖,他嘴唇冻着发抖,金枝玉叶受不了寒风摧残,宫人生怕太子出个好歹,在跟前放了火盆,给他盖上了厚厚的裘衣。   太子的强硬让姜王服了软,直到姜王将诏书置入火盆中烧毁,他才倒下。   受了冷,他因此生了一场大病,高烧时昏迷不醒,医官为他散热喂药,直到第三天,他才在下人含泪念捷报时醒来。   姜王恐失太子,东宫的人也害怕失去主子,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头,在病得最糊涂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殿中有欢声笑语,故去的母后出现在他面前,温柔地看着他,低头不语。   母后只为他擦去额头的热汗,姜皖是小时候的模样,她在殿中奔走,要摔倒的时候,奶娘会及时拉住她。   他看过去时,姜皖就会乖乖地走过来,她用矮小的身体撑着脑袋,在床边伤心地叫着他阿兄。   他扯着发痛的嗓子笑着,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截然不同,也轻易地牵动了他的心。   “主子。”   “主子……”   跟耳鬓厮磨一般,那充斥着爱与占有,疯狂又荒唐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叫着,声声呼唤直到梦醒,他在被汗水沾染的冷塌上醒来。   殿中宫人俯首跪拜,那些声音很欣喜,而他不知何时握着一份军报,上面是他熟悉的,出自某个威风之人手里歪扭的字。   他病渐渐好去,姜王不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却未曾停止寻找适宜女子的消息。   他就此安下心,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女子,只有一位男子。   赵阴阳曾惋惜叹曰:“若他是个女子,你将其纳为太子妃,便可解相争相杀的结局,成为美事一桩呐。”   他一笑了之。   他并不觉得惋惜,于林能走到如今,皆是他靠自身一步步赢来的,如果变了,就算改变了现实,也都不是完整的那个他,也不是他喜爱的于林。   如今,陈鹤年才亲切地体会到被包裹的滋味儿,是血肉之间亲密的相融,冷暖相依。   于林和他叠在一起,仿佛不分你我,胸膛相触,亲吻,让他闻到了淡淡的龙涎香味儿。   临了,于林含着他的耳朵低语:“主子,你是我的了。”   陈鹤年笑了,伸手抱住他。   二人褪去了繁琐的衣衫,就此抵足而眠。 第85章 新年 “陈鹤年,会长命百岁。”   陈鹤年睫毛颤动了, 眼皮一抬,他睁开眼睛,正对着天花板。   他躺在别墅的大床上, 房间里还有股阴郁潮湿的味道,屋顶上的水晶吊灯熄灭着没有光亮,他睁开不久,被褥中摩梭着声响,一只手跨过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动了动脑袋,看向身旁躺着的影子,愣愣的,睡醒了, 只是没有适应醒来时和别人分享一张床的感觉。   于林问他:“累么?”   陈鹤年答:“不会,你再如何也不会影响我的精气,你体质为阳,我为阴,阴阳结合,有增无害。”   于林笑了,他煞红深邃的眼睛凝视着陈鹤年,如同匍匐丛野的野兽一般,黑影遮住了他半边身体。   “下雪了。”   他轻声说。   陈鹤年便爬起来, 光脚踩在地板上,他打开窗户, 风雪都肆无忌惮地吹了进来,落在他的头发上,于林到他身侧,将厚衣服裹在他身上。   雪下得很大, 八成是从凌晨开始的,底下白茫茫一片,草坪连叶子都露不出,陈鹤年喜欢这无边无际的原色,但肺是冷的,他嘴边吐出一圈薄薄的热气。   于林提醒:“小心着凉。”   陈鹤年没动:“不是有你在么?”   于林低着眼,扫过他没有遮掩的脖颈,伸出手,那冷风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吹了去,再没有一片风雪能吹进屋子里,这扇窗和外界隔开,于林是陈鹤年与冷霜间最高大的一竖墙。   别墅里是暖和的,只是他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客厅里坐着姜皖和左贺,他们听见脚步声就看了过来。   “你错过了早饭和午饭。”姜皖指了指墙壁上的挂钟,“现在都四点了。”   是有些晚了,陈鹤年没注意时间,埋怨地看了于林一眼,指责他没将自己叫醒。   左贺仔细地端详了陈鹤年的脸色:“看你气色,昨晚应该休息得不错。”又看向于林:“姜王身上戾气骤减,更是好事。”   这也让他沉重起来:“我想这不是喝次酒能解决的,鹤年师弟,一定辛苦你了,饿么?我去下半碗面条让你垫垫肚子。”   陈鹤年摇头:“我不饿。”   “不饿?”姜皖诧异:“你可有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无妨。”   那座和雪山一样沉默的人接话了,声音一点也不平,让人听了,似乎是愉悦的:“昨夜我与鹤年二人双修,我给他共享了精气,并无亏损,自然不会觉得疲惫饥饿。”   “双修?”左贺不解,追问,“何法?”   但无一人为他解答。   姜皖犀利的眼神已经瞥过来,猛拍了下桌子,没好气地说:“难怪你身上的味道完全变了,连小白,大黄都不敢靠近你半分,你还把小白伤了,怎么,是昨晚坏了你兴致了?”   白蛇躲进了姜皖的袖子里,怎么也不肯出来,于林冷森森的目光仿佛已经把那条蛇扒皮抽骨,凶得令人刺骨胆寒。   “不是它的错,小白是我特意叫来的。”陈鹤年对于林说,“还不是因为你畏畏缩缩的,不催你一把,你能说得出那些话?”   左贺问:“什么话?”   “自然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私密话。”姜皖立即说,“怕是只有到床上才会说的,你最好别问。”   “到床上才能说?”左贺是想问的,但姜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意识到不对,止住了。   陈鹤年岔开话头:“师父呢?怎么不见他,舍得离开这里了?”   “哪里舍得,他在三楼呢。”姜皖回答,“他前面还出去砍了点木头,说是要给姜王做个灵牌,以后就在这里供奉着,让他多吃点香火,师父是打定主意,把这里做咱们的家了,不准把一楼客厅弄得像灵堂一样,什么符啊剑啊,都往三楼放着。”   陈鹤年点头:“那晚上吃什么?”   “饺子。”左贺起身,“我去把师叔叫下来,他说,今天下午咱们要一起包饺子的,明天就是新年了,必须要吃碗热乎的饺子面汤。”   陈鹤年早忘了日子:“来得及么?”   姜皖说:“七双手,当然来得及。”   四人三邪,凑够七双手。   镜中鬼看着自己被面粉脏了的衣袖,顿时叫道:“死了还要给你们当牛做马,还有没有天理啊!”   “只有房顶,你叫天也不会应的。”周羡之也拿面团没办法,正烦着:“再抱怨,我就把你送回南派,你想去那里干活儿?”   镜中鬼怂了,缩起肩膀,“我还是更喜欢在主人身边。”那南派没日没夜审判人心,它一想就要吐,于是谄媚地看向陈鹤年,但又被于林吓得一哆嗦。   “我还是要把它赎回去的。”左贺揉着面团,顺带看了眼惨白受惊的镜中鬼,“前几个月的工钱一共六千,我已经放到镜子里了。”   陈鹤年听了,忍不住问:“你们南派那么有钱,下山历练的子弟,一年不超过十位,你工钱怎么这么少?”   左贺摇头:“山门自有安排,弟子不会过问。”   一说完,就传来大笑。   只有一个人笑,他笑得抽筋,弯下了腰,嘴一张,还拍着手,又滑稽又莫名其妙的,连桌子上的淀粉都给拍飞了。   周羡之笑得停不住,陈鹤年都怀疑这是不是他不想干活儿使出来的阴招,没忍住,过去踹了他一脚。   周羡之屁股上留下了一个白脚印,他笑够了,才凑到陈鹤年耳边,悄声说,“别提了,他就是个冤大头,被他那个贪心师父给抽走了百分之九十的钱,去买名酒去了。”   陈鹤年听笑了,但一笑完就瞪着周羡之,“你们果然一个德行。”他看上去有些生气,拿起擀面杖就丢到周羡之脸上,“你自己擀八十个饺子皮,别想偷懒。”周羡之脸僵住了,笑不出来了。   擀皮弄馅,花了三个时辰,只有左贺一人会正儿八经的用厨具,准备好了材料才开始包,做会儿歇会儿,丑的怪的,五花八门,忙完的时候天黑了个彻底,饿了就提前把饺子下了。   小白吃了生肉饺子,还画了符把熟饺子烧给了镜中鬼,谁也没落下,吃完了,他们去了楼顶,系好围巾把下颚藏起来,双手埋在口袋里,隔着玻璃窗能将外面的天与地瞧得清清楚楚。   十二点,一跨年,天上就炸开了焰火,鲜红的,橙黄色,转瞬即逝留下片刻的绚丽光彩。   周羡之笑道:“新年好哇。”   “新年好。”   他们齐声回应。   这个冬天,没有从前那样寒冷。   元旦一过,等到小年,除夕夜,鬼魂也不敢在这段时间冒头,他们想干活儿也没机会,都在新家里歇息,能做的事情也很多,左贺准备隆重的年夜饭,周羡之要去祭拜祖宗,姜皖打扫卫生,陈鹤年则裁剪红纸,写对联。   陈鹤年和于林的关系已不是秘密,左贺也是后来才正确定义了陈鹤年于林二人的关系,这让他无法再正视有错误的那段史料,周羡之接受最快最良好,他笑眯眯地指着两人中间的红线说,自己早算出那是一条姻缘线。   于林用手写了两个毛笔字,不满意就将纸揉成团直接烧了,还是得由陈鹤年来下笔。   陈鹤年说:“我的笔法不如从前了,你的还是一样丑,怎么,批阅文书还没有锻炼好你的书法?”   于林说:“直到我看到堆成山的奏折时,我才更能体会你的辛苦,那些被地方朝廷养着的官员,有的,甚至连吃了什么,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要写在奏折上,看那些没用的东西,实在是苦矣。”   陈鹤年笑了,他拖着那只握笔的手,沾了墨,稳稳地提笔落纸,写上一次就找回了感觉,显出一副古朝文人的风韵来。   于林只是看着,他注视着陈鹤年的没有打搅,直到他写完为止。   “写了什么?我来瞧瞧。”姜皖也走过来,墨还没干,她就蹲下来看,念出来:“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念完,缩起脖子有些嫌弃地说:“哪家人会这样写春节对联的?你们也太腻歪了,省省,我都看腻了。”   “你买了一本书。”于林抬起眼睛,声音颇厉:“污秽不堪,难以启齿,竟然给到你兄长手里,玷污他的眼睛。”   那是几天前的事,姜皖是为了陈鹤年在床上也握着主动权,才大老远的去收集了一本同性恋的春宫图合集交到了她哥的手里   把这事拿出来问责,她可不认。   “呦。”她哼了声:“这还没进门呢,就先管起小姑子来,你未免也太着急了吧?我哥的婚事,我还没有一点话语权了?”   “以后,我是该叫你什么呢?哥夫?”   “可以。”于林应了。   “我呸!”姜皖说:“你答应得倒是快。”   于林深黑的眼珠一转,难以察觉的嘴角牵起了细微的弧度,他明显被取悦到了,是笑着的。   陈鹤年也笑了,他咳嗽一声:“都别呛了,去洗洗手端菜。”   人都齐了,碗筷也都摆好,众人起先站着,年夜饭有个规矩,得先由故去的长辈先动筷,一碗米饭插上筷子,摆在饭桌上,不缺椅子,心里默念自己长辈的称谓,就算吃过了。   周羡之拿了酒,酒足饭饱,他醉醺醺地倚靠在椅子上。   陈鹤年喝的茶,除夕夜守到十二点,他们才各自回屋。   新年自会许下新愿望,只是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可于林是鬼,鬼便不用遵循人的那套玄学定律不是?   所以,在夜深人静之中,这在黑暗里叱咤风云的鬼魅,贴着陈鹤年的后背,在他耳边说:“陈鹤年,会长命百岁。” 第86章 闹鬼 其实是闹人。   年后, 周羡之就不见人影,还把小白和镜子一并带走了,据说是以前的老熟人把他叫过去做事, 干他们这行的年纪一大还在人间走呢,基本就是给人灵堂里当法师的,干点便宜又安全的活儿养活一把老骨头。   南派出资供养于林,陈鹤年也不用愁吃穿,捉鬼除邪的活儿他不接,也就在初二时和姜皖去了一趟天阴派看望姜族后人。   如今她们已能正常生活,陈鹤年他们也没别的需要记挂着的,但是左贺不行,他还有师门的历练任务在身, 他要一走,屋子空了,家里也没人擅长做饭。   左贺削尖了木剑,收拾好包袱,正要出门,客厅里的陈鹤年就放下了果盘。   “是远门?去哪儿?”   “黄东省。” 左贺回道。   “你也去这儿?”   “不是和师叔一起的。”左贺说得极快,“我两个小时前出去买菜,遇见了一个人,他告诉我远方的亲戚撞了邪, 塞给我两千块钱还有一个地址,拜托我救命。”   正巧一直没开锅, 这活儿来得巧,他就接了,“我想尽快去一趟,对了, 你们要出去走走么?”   陈鹤年想了想,点头:“当然一起去。”   “那我去联系师门的人,叫他们派辆车过来,把我们送去火车站。”左贺办事快,“你们要带什么东西么?”   陈鹤年摇头。   左贺说:“那就半个小时后出发了。”   他出了门,没多久,停在别墅门口的黑车发动机响了。   雪已经融化了,三月,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   陈鹤年光着手走出去,于林的伞没有遮住他头顶的太阳,他还记得,他们在客厅吃年夜饭的时候,也有两辆车在附近守着。   左贺怕里面的人被冻成冰棍,还送去了两碗饺子,南派在身边监视的眼睛是逐日递减的,现在只留下一双了,刚好可以当司机。   只要鬼王不吃人,别的要求是可以尽量满足的,左贺拿到的地址,是黄东省华西市一处偏僻的县城——   老王是个土生土长的华西人,他半路发家做收租的,现在才改行做开酒店,这年头闹事的少了,县里管得也严,他才敢干这行服务。   哪成想新店一开张,营业才一个月就遭霉运儿,酒店里闹出一桩命案,一群老爷们互殴干死了一个人,尸体还是第二天保洁发现的。   那死了人的屋谁都嫌晦气,他降成钟点房的价格吃着亏卖,结果再住进去的人第二天就不省人事送进了医院里,医药费他出了,还赔了一笔。   这财神爷儿一来他店门口,他就锁上门,还焊上了铁丝网。   闹鬼他是不信的,但又怕出事,只能将那间屋子锁上,当了空房,最近来他店子的客人少了,今天就三个。   两男一女,哦呦,那男的个头高得,一进来都怕插穿他前台房顶的吊灯,打扮得更是不伦不类的,穿得像跳大神的,个个还都是长头发,也就比杀马特好一点,至少没有染头。   老王埋着头问:“要几间房?”   对方回:“一间。”   “身份证。”老王喊了句,站得最板正的男人从口袋里掏出证件交给了他。   老王看了眼,皱着眉头瞥了眼,证件至少是对的,问:“你们都是什么关系?”   “亲兄弟。”   “我是大哥。”交证件的那个说,他挺着胸,说话气宇轩昂的背上有个包袱,有把木头做的剑。   “这是二弟。”他接着说。   “三妹。”   那二弟三妹表情古怪极了,像是翻了白眼,瞧着脾气就不大好。   老王重新看向老大,忍不住说:“你看着不像家里亲生的啊。”   老大和蔼地笑了:“是啊,我是家里捡来的。”   这家庭有点复杂,老王不多问,拿了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上楼右转有楼梯,房间号2120,不要在我房子里乱搞啊。”   “我们不要这间。”二弟突然发话了,他手里攥了份报纸摆到台面上,老王还以为他是为了砍价格才拿的,谁知这白面朱颜的人指着那报纸上的命案说,“我们要住这间凶房!”   老王顿时气乐了:“小年轻不学好想干什么?会死人的,想玩去别的地方玩,可别赖上我,你们当自己是什么,道士啊?”   “半个吧。”老大说:“运气好,明年我就能拿道士证了。”   老王有点生气,苦着脸要挥手赶人:“住不了,走走走。”   二弟不紧不慢地掏出钞票,“给你三百块,我们住一晚。”   老王盯着他手里的红钞票,嘟嘟囔囔地说:“闹鬼的,住进去再出来人都不会说话了。”   “你们脑壳傻啊?”他含着烟打量着他们,忽然冷飕飕的风吹过来,他一哆嗦,嘴边的烟忽然灭了,身上正冷着,就看见二弟的肩膀上从暗处搭了一只发白的手。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眨眼的工夫,手没了,但自己的脸给吓白了。   他这样子被人看见了,三妹嘲笑他:“老板,你怎么神经兮兮的,胆子也太小了吧?”   老王不服气,敲了下前台的柜子,三妹笑盈盈地说,“咱再加二百,这买卖你做还是不做?”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老王脸上又笑了出来,摸着脑门说:“做生意的没那么多讲究,你们别死里头就成,出事也不能赖我!”   老大点点头,二弟不太乐意地再抽了两张红票子,把钱拿给了老王,老王收了钱,转身翻柜子把凶房的钥匙拿了出来。   那三个年轻人就上楼了。   这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酒店,虽然新但设施便宜,老板还爱抽烟,过道里一股烟草味儿,灯光又黄又暗,底下还有搓麻将的声音,那死了人的房间在四楼走廊的尽头,没安电梯。   陈鹤年是在路上看见那份报纸的,正巧要住家酒店,就来了,那老板还用一口本地口音警告他们,睡觉的时候必须把柜子窗户封死,十二点之前必须睡着。   这两句嘱托都是无用功,普通人这样做对鬼是没有一点效果的。   老板给的房门钥匙还贴着一个福字,这屋子出事还没过久,门缝上插着已经熄灭的三根香。   门一开,陈鹤年左右环顾,挑选了离卫生间远的那张床,左贺将东西放在茶几上,往床上挨个铺了自己带的毯子。   “报纸上有照片么?”陈鹤年躺在床上,枕在于林的胳膊上,“他死在哪里?”   陈鹤年一提醒,左贺的脑袋立即回想到报纸的内容,“脑袋撞到了洗漱池,被一根钉子扎穿了。”他走过去,看着被清扫过的洗漱台:“他的尸体没有被挪动,刚好面对镜子。”   镜子能容纳灵体,左贺说:“魂魄大概率寄宿在镜子里,不能转生,从此以往必生怨鬼。”   他当即用朱砂画了一张释灵符,贴在镜子上,再从房间里找了个硬体,手臂绷起肌肉狠狠地砸在镜面上,镜子一碎破煞已成,那鬼魂便不会受到束缚,有投胎的自由。   左贺双手合十,诚信念道,“早日投胎,能早得福报重新做人。”   姜皖问:“它要是不愿意老实投胎呢?”   陈鹤年先笑了笑:“它最好不愿意,只要敢冒头,左贺不就有业绩了?”   “种因得果。”左贺说,“若再想害人,自有惩处。”   “你自便,我打算睡了。”陈鹤年脱下风衣,翻过身,将自己脑袋抵在于林的肩膀上。   于林给他盖上了被子,手指还在给陈鹤年梳头发,在他闭眼之前,亲了亲额头。   这是间双人房,两张大床带一件沙发。   陈鹤年和姜皖两人各分一张床,背负修行任务的左贺睡沙发,几人轮流洗漱了,就熄灯休息,这屋子不靠光,老板为了省钱窗户都干脆去了,是个阴暗的避光环境。   酒店大堂的指针到了十二点,前台的老王都在打瞌睡,陈鹤年房间厕所的水龙头突然自个开了,血水哗啦啦地往外流,从厕所里渗了出来。   地毯的碎玻璃上还睁开了一只眼睛,玻璃渣没扫去,那只眼睛投影在大小不一的镜面里,滴溜溜地在打转,齐齐地瞥向高处。   它饿了一个星期,那床上飘下来的香味儿让它鲜红的牙齿流下湿哒哒的口水。   它能看见的就是一片黑色,人体是白的,气味儿就像一条红线,在房间里密密麻麻地缠着,舌头从镜子里伸出来,再是它碎掉的头,整个爬出来时,身体并不大。   它一下就锁定了目标,顶着晃晃歪歪的脑袋在地毯上爬,伸出手拽住了一角床被,再慢慢站直,伸着脖子,往床上的男人探去。   床上男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它口水都快掉到人脸上时,突然——那床铺上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它兴奋的眼珠不敢再转了,恍惚间,它觉得自己已经灰飞烟灭,膝盖被对折成两半,重新跪了回去。   小鬼未入轮回,只吃了点人血,它并不知道天外有天,鬼外有鬼,才起了对这个男人下手的心思。   男人慢悠悠地翻了一个身,那庞然大物似乎才肯放过它,本能的恐惧让他不敢靠近最吸引它的美味,它只能放弃,转向另一张床上的女人。   女人睡得随意,半边腿都露在外面,它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腿,将她猛地拽到床底下去。   谁曾想,它那嘶喘沙哑的兴奋声早就传到了女人的耳朵里,女人没有睁开眼,盖住半截身体的被褥里,突然冒出一把剑,剑鞘微微一拔,那山崩海啸的厮杀声就朝它冲了过去,它被吓倒在地上,鬼的魂都被要被吓飞了,爬到了沙发后背上。   它扶着快要掉的脑袋,脚下踩着的东西拉扯了一下,好像是个人的衣服。   沙发上的人起身了。   “果然不安分。”那声音很轻,传过来时它后背发凉,哆嗦着,人气一吹过来,它的世界都只剩下黑色。   左贺封好贴着符咒的乾坤小袋,重新躺下,只留一团气体一样的东西在其中乱撞,鬼魂的声音也被屏蔽了,在这间凶宅里,只有几人安逸的呼吸声……   陈鹤年是最晚起的,左贺已经下楼买好了早餐,他们神清气爽地将房间退了,找了个公共座椅坐着吃饱了肚子。   左贺边吃边走,确定了具体住址,再回来汇合一起行动。   那是一栋老小区,附近没住几户人,那些寂静的小道上,连只猫猫狗狗的影子都没有。   户主家是扇铁门。   陈鹤年说:“敲过门了么?”   左贺摇头,“我还没打过招呼。”   “那你去敲。”   左贺过去了,他中规中矩地敲响门,隔了一会儿没动静。   姜皖走过去,朝窗户往里打喊了一声:“有人没?”   陈鹤年催促着说:“没人开就踹开,可能已经歇菜了。”   于林收了伞和陈鹤年一起站在屋檐下,他拉住陈鹤年的手,低下头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人,还活着。”问他:“需要我去解决么?”   陈鹤年立即摇头,回道:“这是左贺的事,他自己解决,我们插手,那山上的永建师父都得有意见。”他扭头说:“里面有人,再用点力!”   姜皖用拳头连砸了好几下门,终于,门就开了,出来一个男人,没看清脸,他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皮肤灰灰的,下巴还有胡渣,看着很邋遢。   男人歪了下脑袋,看过来时,才露出一双昏黑的眼珠,虚虚地说:“找谁?”   左贺站在他面前:“脑门青黑,是凶兆,你已经被鬼魂缠身了。”接着说,“你亲戚帮你付了钱,我会帮你捉鬼。”   “亲戚?”男人说:“谁?”   左贺说:“他没有留姓名,但给你的地址,你没死,看来我来得不算迟。”   男人好像失去了唯一的一点兴趣,背过身:“进来吧,你随意。”   他松开门把手,自己回到卧室里,没两步就躺到了床上,房子倒是不小,却像是很多年没有住过人,客厅里有一台电视机,上面落满了灰尘。   姜皖走过去就将客厅的窗户打开,挥着手想散散里面的霉味儿,茶几上都是吃掉的面包包装袋,还有散落的残渣,转了一圈,这里只有男人一个人住。   陈鹤年嫌弃这里的沙发椅,于林就先一步坐上去,他玄衣之下渗出的黑水覆盖了整个皮面,陈鹤年这才枕着于林的腿躺着,吃着街上买的绿葡萄。   陈鹤年悠闲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先捉鬼。”左贺答,他取出一张符,用熟糯米往男人卧室门上贴,松手没多久,那符就掉了。   “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陈鹤年一边看一边问。   “单张符没用,我没有感觉到很浓重的戾气,这大概是地缚灵。”左贺说,“有两种可能,其一那只鬼的尸身埋在这栋屋子的底下,其二,这只鬼生前死在这栋房子里,并且死了很多年,所以已经和这座房子融为一体,我若要镇压它,需在这房子的最深处的四角落各贴一张符。”   “用四方阵,可以将鬼魂镇压,但我更想将它活捉。”   “你要把它捉走?”床上一动不动像具尸体的男人突然开口了。   “怎么?”姜皖问:“你还舍不得?”   “把它捉走要做什么?”男人说:“它没害人,只是坏了我的事,又不是什么罪过。”   “他认识屋子里的鬼魂。”陈鹤年说,“左贺,你要先让他张口。”   左贺点头,走进卧室里,“发生了什么?”他问男人:“这是你家么?你来这里生活多久了?”   “这当然是我家。”男人从床上做起来,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抵着膝盖把自己圈了起来:“我只是太累了,不想活了,想死掉,所以我去死了,可我上吊的时候,它割断了我的绳子,割腕的时候敲晕了我脑袋,还把我的刀都藏走了。”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也不拿眼睛看人,“它就坏了我的事,虽然我不高兴,但它是在做好事。”   “你轻生啊?”姜皖说,“好事啊,那你出门找个河跳了都成,还怕死不掉?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在屋里?”   男人表情顿时变得僵硬,疑惑,姜皖接着说:“你是一直想死呢,还是在这屋子里才想死的?”   男人摇头,“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左贺严肃地说,“我尊重你想死的意愿,但你是不是真的想死还有待考证,你也许是被屋子里的鬼魂影响了,我必须杜绝这种可能,有谁在你这屋子里自杀过么?”   男人接着摇头。   姜皖摸着下巴思索:“假设,那只鬼一边要你死,一边又阻止你死,它变成鬼还能是个精神分裂?”   “你们再想想。”陈鹤年说。   他微笑着,于林正牵住了他的手,这动作让姜皖看了都觉得肉麻,但是她没看见,陈鹤年的眼睛在刹那间变成于林一样的颜色。   陈鹤年听到了自己放缓的呼吸声,眼前有茫茫的黑雪在落,世界只有黑色和红色两种色彩,他看见男人的身体后面绑着那股密集混乱的红线,流向不同的地方。   两个不同形状的源泉。   所以,那是两只鬼。   但他并不在意。   陈鹤年依然躺着,笑盈盈的:“你们闻见一股气味儿了么?”他说,“我好像闻到了一股酒味儿。”   “我也闻见了。”姜皖附和,她朝四周闻了闻,指向卧室:“这里面气味儿最重。”   男人也闻见了,他突然尖叫起来,又惊又慌,让自己缩进了被子里,捂住自己的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动静,姜皖就走过去,直接将他的被子扯开,她疑惑地看着他憋气涨红的脸,一副喘不上气又舍不得呼吸的样子,接着拍掉了他的手:“你是想这么憋死自己么?”   男人坐在床边一阵儿咳嗽,像是劫后重生一般大口呼吸,什么也听不见不在意。   “等等。”   姜皖接着说:   “你这是在自杀?”   “你是在自杀么?”   “停。”左贺认为姜皖的话过于直白了,让她稍微靠后,等男人呼吸畅快后,对他放轻了声音,“不用怕。”他靠近到男人的身边,“我可以保证,鬼魂伤不了你。”   “不……”男人却摇头,突然,他指着左贺的身后,“它在这里!它就在这里!”   姜皖和左贺同时回头,只有一个橱柜,姜皖走过去,特意把橱柜门打开,叹了口气说:“什么都没有。”   “不!它就在你后面!”男人一直指着左贺,已经害怕得退到了墙角,那惊慌的眼神不像是作假。   “你看着他,我去泡一碗符水给他喝。”左贺提议,可他还没挪动两步,男人突然奋起朝他扑了过来。   “小心!”男人大喊着。   男人看见左贺的身后有一张怪物的脸冒了出来,它高举着酒瓶朝他砸了过来。   啪的一声——   是陈鹤年站在门口,把卧室里的灯打开了,周围整个亮起来,原本的兵荒马乱就消失了,男人和左贺都摔在地板上,他低头看了眼,不耐烦地指着灯泡开关说:“鬼魂气味最弱的地方,是这里。” 第87章 童年 他有一个很痛的童年。   这光一亮堂, 男人就跟向日葵见着太阳一样,弯下的根茎都挺直了,眼睛紧紧地朝灯泡看过去, 左贺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他也没有反抗,张着嘴呆住了,比什么灵丹妙药还要好用。   男人看上去并不傻,至少现在不是。   他抬起头,蜷着手从床头柜取了自己眼镜好生戴上,额头上的刘海分了叉,活像墨鱼的须儿,只是他脸色依然紧绷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吐出一口发臭的墨儿。   左贺还是给他泡了一碗符水,礼貌地弯了弯嘴角,递给他喝了。   男人差点吐了,“这是什么东西?好臭。”他皱着眉头叫了一声,虽然呸呸了几下,但说话的嗓门变大了。   男人今年二十七岁,叫胡博远,在省内的大城市里有一份工作,春节加班之后公司给他补了一个月的假, 他没落脚的地方,就想回老家看看。   也不是第一次倒霉了, 他一出生,命就不大好。   街坊邻居都知道,他父亲胡天不是个男人,一直打老婆, 他当时四岁,妈妈被打进医院里后,外婆就把她带走了。   胡博远再没见过自己妈妈,父母的婚姻破碎了,他的抚养权判给了胡天。   离了婚以后,胡天也没有改掉酗酒的毛病,从前打妈妈,现在开始打他。   胡博远现在仍是害怕的,他指着那橱柜说,“我小时候会躲在这里,我不能锁门,他会砸门,砸开了打得更厉害,我知道躲不掉的,但总觉得这里面是安全的。”   他记得那个影子,在橱窗的缝隙里,那个高大又可怕的人会把他从狭窄的空间里拉出来。   胡博远最讨厌酒。   胡天不能天天买酒,但客厅只要一传来酒味儿,他就知道晚上要挨打了。   “他会先关上灯。”胡博远急促地说。   胡天会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但他下手却知道轻重,他从不会弄伤孩子的脑袋和脸,只会用酒瓶砸肩膀和后背,用脚踹肚子,打完之后会要求他第二天正常去上学,外人也看不见他的伤。   这些伤也会好,不会留下伤疤。   妈妈一直想把他接走,外公来过两次,但是胡天不允许。   他没有玩具,从小陪伴他的是一只小黄狗。   它的名字叫大宝。   胡博远记得,小狗会在胡天进屋的时候冲他吼叫,奋力地去撕咬那条结实的胳膊,小狗也会挨打,但它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   他有一个很痛的童年。   持续到他十岁。   十岁那年,大宝死了。   他躲在橱窗里看见狗被活生生打死,胡天杀了狗就走了,留下他在尸体旁边哭了一整夜,他的哭声引来了邻居,邻居报了警。   后来发生的,他已经忘了,胡博远哭昏了,再醒来,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躺在女人的怀里,她的怀抱是温暖的,那是他的妈妈,他妈妈在伤心地哭。   他闻着妈妈的味道,睡了一个安稳的觉,大宝死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话。   妈妈把他接走了,还告诉他,不用再害怕。   因为胡天已经死了。   他离开房子的第七天,胡天死在了这栋房子里。   那是一个意外,他在泡澡的时候喝酒,醉过去脑袋沉进水里把自己淹死了,失去父亲,他重新回到了妈妈身边,渐渐地将小时候的事情也给忘了。   姜皖问他:“你现在还想死么?”   胡博远有些尴尬,他低着头问:“我到底是撞鬼了,还是精神出问题了?”   “你的父亲死后,他的魂魄多半还寄宿着间房子里,生前是罪恶的人,死后自然也是恶鬼。”姜皖说,“你回来多长时间了。”   “两个月。”胡博远一说,猛地拍了下脑袋,还叫了声:“我超过公司假期时间了,没有报备没有请假,我完蛋了!”   姜皖却说:“都两个月了,你居然还能活着?那鬼也太没实力了吧?”   “鬼魂引诱他自杀,但他获救了。”左贺说,“怨鬼不会救他,那是谁救的他?”   “我没看见谁救了我,但只可能是大宝!”胡博远大叫,他又高兴又伤心:“是我小时候的那条狗,肯定是它在保护我!”   左贺沉着眉头说:“你说的话有待考证,但是我会先将鬼魂捉住。”   “强行逼出鬼魂,只怕会惊扰这片土地下沉睡的魂魄。”左贺商酌,“我只能使用特定的法子。”   “给我几分钟。”   说完,他带着东西走到浴室,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在瓷砖上画阵,又将木剑架在浴室门口。   胡博远只敢站在客厅里远远看着,那浴室的池子有了反应,自己涌出了一股水流,左贺将渗血的手指放入水中,捏指念咒。   “他一个人可以么?”胡博远忍不住问,“你们不去帮忙么?”   “一只小小的地缚灵有啥可怕的。”姜皖笑道:“好歹是已经内定的优秀毕业生,业务上是有硬手段的。”   左贺捉起鬼来,沉稳专注,那浴池里的水变成了黑色,一股风从房间里刮了起来,但没有到影响客厅,木剑好似成了结界。   胡博远听见一声吼叫,太真实所以吓得他腿抖。   左贺以血为束,用此法把鬼魂给绑住,再一扬臂,就将鬼魂从池子里拽了出来,鬼魂没能挣脱束缚,就被装进了他的乾坤小袋里。   他系紧袋子,风停了,接着捡起剑走了出来。   左贺腰带上已经挂了一只小鬼,便把袋子丢给了姜皖。   姜皖又丢给胡博远,还说:“把你爸拿稳了。”   胡博远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只鬼魂被抓了进来,屋子里的阴气并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浓郁。   这两只鬼没准互相制衡,达到过一种平衡。   胡博远突然指向连同侧卧的那一条走廊,叫道:“那是什么?”   左贺比他反应慢一些,扭过头,看见了那道突然出现的鬼影,他提着剑,举起又放下,因为那个鬼魂身上没有怨气,只是一团黑影,很高很大,有四肢,分明是一个人,它走了一步,又停了。   它没有停留,尽管左贺他们没有出手的意思,它还是消失了。   那是人的鬼魂,而不是一条狗。   “不是大宝?”胡博远懵了,“那是谁?”   左贺问:“还有什么人死在这栋房子里么?”   胡博远摇头:“没有了,他出意外以后,这栋房子就属于我了,我回来时还和以前一样。”   “或许是更久之前的人。”左贺说:“无论如何,鬼魂都不宜漂泊在人世,要将其送回地府才行。”   “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姜皖说,“不捉鬼盘问的前提下,查清那只鬼的身份,解决这里的鬼魂之后,我们接下来是往南还是往北,由最快的赢家决定。”   三人同意了,姜皖还特意对陈鹤年说:“不能作弊。”   她指了指于林,陈鹤年反问:“赢你们,还需要作弊么?”   左贺最先出门,他认为只要是被发现过的死亡例子,都会在当地留下纪录,最快的方法就是找街坊邻居访问,总之不会太难。   而陈鹤年依然坐着,饿了,就叫胡博远去泡了壶水,顺带去超市买了几桶泡面,凑合着吃了个中饭。   吃饱了,他就在屋子里随意走动。   陈鹤年站在了那只鬼魂停留过的位置,推开侧卧的门,里面堆满了杂物,于林伸出手帮他扬去了门顶掉下来的灰尘。   陈鹤年笑了,他离开房间,看见姜皖和胡博远在沙发上坐着,正要走过去,于林拉住了他的手,那冰凉的触觉一瞬间蔓延,侵入他的骨髓里。   于林在他耳边说:“我知道它的遗体葬在哪里。”   “这片土地没有我找不到的东西,要去看看么?”   “当然。”陈鹤年应得快,但转头一想:“可我不就是作弊了?”   “不算。”于林说,“找得到是我的本事,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作弊,你我同床共枕,岂能分开论事?”   “你是对的。”陈鹤年惬意地点头:“就该这样。”   于林贴着他的后背,那灰暗的光线显得脸阴沉沉的,但他嘴角在笑。   陈鹤年把胡博远叫过来,叫他扛上了锄头,于林带着他们从后门出去,有一片矮山包,爬上去,是一片矮林子,于林指的地方,没有石碑,是一块普通的草地。   胡博远挖着,没挖多久就露出了一具棺材。   棺材小小的,胡博远吸了口气,脑袋里跳出了一些记忆:“等等等等,这好像是大宝的墓,我想起来了!”   “大宝喜欢柿子,这里原本是柿子林的。”他笑了,但看见棺材不免有些伤心:“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把大宝的坟挖出来干什么?它那么好的一条狗,那么可怜。”   胡博远不想自己喜爱的小狗被人打扰了清净,想将土重新盖上。   “错?”姜皖呵了声,没多说,过去就将他挤开,直接上手把棺材板给揭开了。   胡博远是要发火的,但低头一看,火就灭了。   棺材里尸体只剩下骨头。   最醒目的就是人的头骨,五十厘米左右,是个未成年。   “不对不对。”胡博远傻愣愣地看着,“我记得里面埋的明明是大宝,当时妈妈走得急,把棺材埋进去,我们就离开了,难道有人挖了大宝的坟?把它……”   “胡博远。”陈鹤年冷声打断他。   “怎么了?”胡博远被他的语气吓到了,紧张得吞咽了一口气。   但陈鹤年接下来的话更让他觉得可怕。   “根本没有什么小狗。”陈鹤年盯着胡博远的眼睛,沉下的目光像根针扎了过去。   “你没有养狗,陪在你身边的是个人。”   “你有个兄弟。”   “不可能!”胡博远立即否认:“我要有个兄弟,我自己怎么会不记得!”   “你有一个兄弟。”陈鹤年重复,笃定。   他声音平静又显得冷漠:“我把整个房子都看了一遍,房子废弃了很久,但是里面的家具都没有丢,你不觉得奇怪么,这屋子里根本没有养狗的痕迹,而你的禽兽父亲怎么会允许一条狗活着在你身边待那么多年?”   “不……不对。”胡博远连连摇头,“为什么不能呢?我可比你清楚。”   “你记得,还记得什么?”陈鹤年反问,“你十岁时睡过的床是什么颜色?”   胡博远嘴唇张张合合,却给不出答案,“我忘了。”他泄了一股力气。   “是蓝色。”陈鹤年解答了,他接着说:“杂物房里婴儿床大得够两个孩子睡,衣服鞋子每个款式都有一对。”   胡博远瞪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反驳。   “那间杂物房你一直没有进去过,但答案其实一直都在里面。”陈鹤年说:“你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他被你暴力的父亲杀死了。”   “你在开玩笑么?”胡博远一瞬间觉得好笑,“我哪里来的双胞胎?”他的神情甚至变得有些凶狠,气愤。   “那你哭什么?”陈鹤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胡博远呆住了,他咧开的嘴角戛然绷紧,眼睛早就变成灰蒙蒙一片。   陈鹤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碎纸,递到了他面前,碎纸上写着一个名字。   胡博扬。   胡博远没看清,拿到了手里。   “这是我从一个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陈鹤年问:“他是哥哥,还是弟弟?”   “不……”   胡博远只有抽噎声,他已经泪流满面。 第88章 兄弟 阿兄,你却偏偏弃我。   他有个兄弟。   胡博远离开老家有十七年, 直到今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眼睛湿了,弯下了腰,后背紧绷得像拉满的一张弓。   胡博远的脑袋依然一片空白, 他身体先疼痛起来,很疼,心脏在迸裂的跳,猛地在胸膛里往外冲,后背的旧伤疤像是裂开了,血肉都流了出来,粘稠地穿过他的手指,掉进他脚下埋尸的土壤里。   他抱着胸,能触碰到自己完整的皮肉, 可身体依然疼痛着。   只有他自己能想清楚,胡博远强撑着站直,他迷糊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片小树林,曾今结着金黄的柿子,将他拉回到十七年前的记忆里   他和妈妈埋葬了一具尸体,然后离开。   胡博远被妈妈抱回新家,外婆掀开了他的衣服,给他温柔地上药, 看着他身上红肿的淤青,她们都哭了, 捂着嘴,说话的声音很轻,怕惊吓到他。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博远……”   那时, 他被紧紧抱着,大人的手掌不再是又硬又疼的拳头,而是在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那栋房子已经不清晰了,是土坯垒砌的墙,桌子上摆着的一盘麻花卷,大人们的脸庞离他很远,他安静地坐着妈妈的怀里,什么也没做。   然后呢?   胡博远逼着自己想着,他看着地上瘦黄的草,从风里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屋子里不只有那些,除了人,还有……   是狗叫!   对,是狗叫声!   他被外公家的狗叫声吸引了,他从妈妈的怀抱里跳了下来,那是一只小黄狗!   他走过去,抱住了那只狗,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他的哭声惊来了屋子里的所有大人。   但没有人制止他,因为他换新家的那一个月里从没有说过话,他原本不哭也不笑。   他哭了,但妈妈却笑了。   女人颤抖着问他:“我是谁?”   他说:“妈妈。”   他张开手,走过去,抱紧了妈妈。   “是。”   “我是妈妈。”   “博远别怕,有妈妈。”   妈妈哭了,她温柔的手掌捧着他的脸颊,眼泪打湿了他的头发。   后来呢?   他在努力长大,他去了一座新学校,在里面读书,他身上的伤口痊愈只有几条丑陋的痕迹,像蜈蚣一样黏在他的后背上,所以他喜欢缩着肩膀说话。   但不影响他的成绩,老师常常夸赞他,他会把满分的卷子带回家。   妈妈总是对他笑,妈妈爱他,可又害怕他。   胡博远每天对着镜子想,也许是他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让她害怕的男人,所以妈妈看他的眼睛里总是痛苦又复杂。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妈妈还在哭,她哭得伤心,哭得撕心裂肺。   她是悄悄的,躲着藏着,可还是被他看见了。   “博远,我可怜的孩子。”   胡博远不明白,随着他更大一些,更是不懂。   他已经不可怜了,他长大了,他成人了。   他赚得了钱,能自立了。   可妈妈的眼神却越来越哀伤,不仅是妈妈,年老的外婆外公,他们都是这样,最后他逃开了那个家。   博远,博远……   不——!   胡博远的心脏在声嘶力竭地咆哮。   不是博远。   胡博远捂住心口,他咬着牙,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是博扬啊。   妈妈喊的那个名字,一直是博扬。   死掉的那个,叫胡博扬。   “博远别怕。”   第一个这样对他说的人,叫胡博扬。   胡博远跪倒在地上,他看着棺材里的尸身,那尸体的骨头细小,有碎掉的,断开的。   他沉静下来,说:“我的哥哥,叫胡博扬。”   “妈妈把他埋在这里,那个禽兽在警察来之前逃跑了,妈妈很害怕,只能带着我跑得越快越好。”   “我却把他给忘了,我怎么能……把他忘了。”   胡博远孤僻,沉默,他拼命学习,就是想变得和那个禽兽不一样,但妈妈对他的感觉依然没有变过。   “我还埋怨过她们,她们看着我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高兴过。”   因为那满分的试卷本该是两份,他们会长得一样高,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是彼此的一面镜子,血脉相连。   没有小狗的吠叫声,是和他同样矮小的人在用尖锐的声音,弱小的力气反抗,没有锋利的牙齿,只是一双同样纤细瘦弱的胳膊,去阻拦那个比他强百倍的怪物。   胡博扬挡在他的身前,一次次。   最后,他永远地倒下了。   因为妈妈找到了胡天虐待他们的证据,妈妈要把他们带走,胡天就发了疯。   这一次,他们没有一起躲在柜子里,胡博扬叫胆小的弟弟先藏起来,他就站在房间里。   胡博远看见了血,用拳头往脑袋上砸,像鸡鸭一样提起来就往地上砸,他看着另一个自己死去了。   “哥哥,我哥哥死了。”胡博远跪在地上,他捂着头,心脏已经四分五裂了,他的身体被这个真相劈成了两半。   他的嗓子哑了,泣声不止。   这时,那林子底下的阴影变了,黑影跟潮水一样摊开,到了光的边缘。   鬼魂再一次出现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墓穴被打扰,也许是胡博远的哭声太吵闹。   鬼影从黑暗中立起来,它慢慢走出来,轮廓也随之清晰,高大的鬼影一点点缩小,只是个十岁孩子的体型。   它并没有停止,一直走着,踏进下午旺盛的阳光底下,光在侵蚀着它,那惨白的脸上,□□的眼睛里仿佛又有了光。   这只鬼魂外形的可怕来自于它身上丑陋的伤疤,它不强壮,慢慢走到了胡博远的面前。   “对不起……”胡博远说,愧疚几乎淹没了他。   鬼魂看着他,似乎是在辨认他。   它开口了。   “博远,不要怕。”胡博扬的鬼魂抱住了他,双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它的眼睛闪过一抹锋利的红,“以后都不用害怕了,哥哥已经把他杀掉了。”   胡博远抬起头来,他依然泪眼模糊,痛哭不止。   他跪下来时才和鬼魂一样高,胡博远捂住嘴,平复自己哽咽的呼吸,擦去遮挡他视线的眼泪,他终于看清了鬼魂青白的脸。   鬼魂凝视着他,将他从头看到脚。   接着,它就烧了起来,身体一块块的变少了,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圈住他的手掌。   胡博远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他伸手往前抓了两把,没有触觉,痛觉,什么都没留下。   “他去哪儿了?”   胡博远惊慌地问,“他怎么不见了?”   姜皖回答:“它变成天上的彩霞了,从此与天地相融。”   “为什么?”胡博远激动地说:“你们不是说,要送它回地府重新投胎的么?”   “它没机会了。”陈鹤年回道,“它杀了人,杀了人就失去了投胎的资格,只能在人间游荡,变成害人的怪物,所以它自己选择消弭。”   胡天并不是意外死亡,他淹死在池子里,是被一双手活生生按下去的,那双手青白如霜,皮包骨头,却像一根枯藤,带来冰冷,渗人的掌控。   人死后的第七天,会回魂。   胡博扬又回到那栋屋子里,可他却发现胡天对离开的母子仍存歹念,躲躲藏藏的日子让他疯狂,他想用刀和曾今的妻儿同归于尽。   所以胡博扬杀了他,变成鬼魂的他,那一夜,他胜过了那个无比强壮的怪物,杀死了它。   于林说出了这个故事的结尾儿,从踏进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窥探了鬼魂的记忆。   “他杀的不是人,是禽兽。”胡博远恨恨地说,他盯着姜皖腰上挂着的乾坤袋,指着里面的鬼魂说:“该受到惩罚的是它!”   “它会自食恶果。”陈鹤年说:“它的戾气会在南派炼化,魂魄回到第十八层炼狱,受极刑之苦。”   “你好好将亲人安葬,属于你的时间,还长。”   说完,陈鹤年他们便转身离去,胡博远会将胡博扬的尸身重新安葬,他需要更多的时间,一个人。   而他们就该走了。   陈鹤年站在门口,吹着凉风,等左贺回来。   姜皖问他:“那你想好接下来要去哪儿了吗?”   “南边。”陈鹤年回答:“一直往南走,还能去看看水。”   于林淡淡笑道:“水乡,能福养美人,花样百出,那是个好地方。”   陈鹤年瞥向他:“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是觉得,走走停停,到水乡之时,天气一热,水鬼也多了。”   “亏你如此记挂着他。”姜皖说:“可他磨蹭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再过半个小时都能吃晚饭了。”   “那是他么?”陈鹤年看向远处。   正在门口说着,那两户人家中间的小道里多了一条长影。   姜皖笑道:“除了他,还能是谁?”   那修长的身体正得发邪,来者,显然是左贺。   他还不知道事情已经料理完了。   众人笑着看过去,于林却眼神一变。   “有问题。”于林伸手挡在陈鹤年的身前,前倾一步。   只见他瞬间移至左贺身前,一只手掌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   左贺则双手垂落,不为所动。   “他怎么了?”   陈鹤年立即赶过去,一看,左贺的眼睛已经失去聚焦,无神无魂,他立即伸手探向喉结的脉搏。   左贺还活着。   但是……   于林回过头来,他的脸色愠怒,随即一掌拍在了左贺的腹部,左贺的口中就吐出一张黄符,符纸一离开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也自然地倒下了。   于林伸出一只手,架住他,说:“他的魂魄丢了。”   陈鹤年蹲着查看了他的身体,从他绻着对手掌里取出一张纸。   一眼扫下,他的目光也随之沉落。   “是姜礼。”   他说。   那纸条上写着:   哥哥保护弟弟。   哥哥疼爱弟弟。   阿兄,你却偏偏弃我。 第89章 破阵 他高举着手,任由伤口中的血落下……   陈鹤年站在原地, 顿了一会儿。   当姜礼的这个名字说出来时,那把曾扎在他们身上的刀就浴了血。   于林将左贺的身体放倒在地,他的衣袍后的影子狭长得蔓延到了巷尾, 黄昏之时他收到伞,一步一步走到陈鹤年面前,拉起他的手。   陈鹤年抬起头,看向于林时,他的眼睛是沉默的。   于林则是轻轻拨开他的手指,将他还攥在手心里的纸条抽走。   接着。   灰蓝色的火光从眼前晃过,灰烬的味道飘到鼻尖,姜礼带来的痕迹瞬间被于林烧成了灰烬。   于林目光冷漠,是危险的眼神, 像海里耸立的冰层翻涌着,沉睡的龙张开了锋利的鳞片。   “先救左贺。”陈鹤年凝神,他将左贺的包袱取下来,没有将他的身体挪动:“魂魄要是离开得太久,就算找回来,他人也会变得痴傻。”   “我记得,南派有一项基本功,叫华阳五针,通过封住三处阴穴, 两处阳穴,可以维持人假死。”姜皖立即说, “让他的身体进入假死状态,可拖延魂魄离体的时间。”   “他一直随身携带些特制的软针。”   陈鹤年立即从包袱里翻找,将软针取出来,他捏了根在手里, 蹲跪在左贺的身体旁,有些迟疑:“我虽然知道此法,但没有用在人身上过。”   姜皖撕开了左贺的衣服,方便陈鹤年在他胸腹下针,她信任陈鹤年:“哥可以做到,现在也只有哥能做。”   陈鹤年叹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左贺身上,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神智,灰暗无光,是拜姜礼所赐,也是被他陈鹤年所累。   猝不及防的,他耳边扬过轻轻一道风,一双手就在这时蒙住了他的眼睛。   当黑暗遮住他的视线时,冷气也爬上他的脊髓,于林的影子覆住了他的全身,凶狠的鬼魅睁开他那血红的双眼。   鬼之眼为他之眼。   满是灰烬的世界里,陈鹤年看不见左贺的人,目及之处只有人体里流动的气,那是人体内血液循环的痕迹,以及那五处至关重要的穴位,和天上的星宿一样,明亮醒目。   “做吧。”   随着于林这二字吐出,陈鹤年也落了针,他手指捏住针头,摩挲着顶端,那细小的软针就扎进左贺的皮肤里。   压在最合适的深度,陈鹤年看见这穴点的光亮熄灭了,循环的链条断开了。   于林一直蒙着他的双眼,与他互通五感,他不会被外物影响,包括他自己的那颗内疚心。   最后一根针,需要落在左贺的前额,人的头顶上的筋脉又细又繁琐,像散落的线团乱糟糟的揉在一起。   若头顶的这根针扎错,左贺的后半身也就废了。   陈鹤年迟疑了片刻,但没有多久。   已经定好的四根针堵住了气穴,不落针,四穴皆不稳,恐出乱子,他没有犹豫的时间,二指按下。   封住最后一穴便可法成,但左贺身体的四处气凝注后,剩余的气都齐齐冲向了他的头顶,一股巨大的力气将陈鹤年的手往上推,他的针已经落下,断不能松开。   陈鹤年的手抖了,随之,他深吸一口气,捏着针的二指断不能松,阻力难破,这一针僵持不下,   找人借力不可行,若是针眼偏离位置,后果更难承担。   但令他诧异的是,有一只手自告奋勇地伸了过来,按在他的手背上。   那只手是有温度的。   也不是女人的手,粗糙,宽掌。   陈鹤年不解时,头顶了传来一句:   “徒儿,凝神呐。”   是他师父的声音。   周羡之那股力气压下来,他便借了这股好东风,定住了左贺最后一处穴位。   左贺身体中的气便全部消失,灯熄灭,和死人没有两样。   陈鹤年脱下力气,松了口气,于林的双手从他脸上移开,他眨了眨眼睛,一看,果真是周羡之。   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鹤年没有问出口,他先是愣住了,目光落在了周羡之的头顶。   周羡之撑着腰掐着手指,笑了笑:“我开春时就算了一卦,知道你们还有这一难,总归放心不下,就赶过来瞧瞧。”   周羡之有了半头白发,雪花花的,冷冷地扎进了陈鹤年的眼睛里,他舌尖一麻,酸涩的苦味儿吞进肚子里。   “不要再算了。”   他说着,头也低了下去。   “不算啦,以后都不算啦。”周羡之将他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几个小子,要有一个出事了,我以后都没脸去外面见人,伤了治,丢了找,但一定得活着。”   “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会将他的魂魄拿回来。”陈鹤年说:“师父,它在此地活动,你应该能追踪到它的位置对么?”   “那只僵尸如今非同凡响,把南北两派之人都甩了,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躲过了我们侦查的手段,如今是故意现身,自是有备而来。”周羡之提醒他:“他修为大增实属诡异,去时小心。”   陈鹤年点头,“说到底,也是我的债,该由我来了解。”   姜皖怒气冲冲:“它根本不配!”她死皱着的眉有她的宝剑锋利,“我要往它身上扎千百个洞,削成片!”   她有奔赴战场的架势,但周羡之伸手将她拉住:“此行危险,只有鹤年二者可往,祖师爷是此意。”他将罗盘交到陈鹤年的手中,“你们去吧。”   “小年年,我和皖丫头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他还咯咯地笑了声:“我可还盼着你给我养老呢。”   “好。”陈鹤年握着罗盘,看向指针的方向。   于林抬手,随即揽住了陈鹤年的腰,黑雾瞬间将他包裹,他拔地而起,飞了起来,到了压过建筑的高处。   飘动的气比高山中的雾要浓,陈鹤年双脚浮空,贴着于林的胸膛,攀着他的手臂,他飞得很稳。   此异像在普通人眼中,近看是密集的乌鸦振动着羽翼,远看是黑色斑点。   那天上的太阳要落尽了。   陈鹤年问:“我们会在天黑之前到么?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于林很笃定:“会的。”   “我已经闻到它的臭味了。”   没多久,于林揽着他朝地面落下去,脚跟踩在土地上,于林将他扶稳。   陈鹤年抬起头,是一处山坡,这里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人搭建的房子。   天黑了。   至少是这块土地笼罩在黑夜里,地面百草枯萎,好似遭遇了一场灾难,生命都消失殆尽,灰烬的味道被风吹了过来,最醒目的是一棵高大的枯木。   树底下的人影他没有看清,声音就传了过来,是姜礼的声音,他嘴中含笑:“阿兄,许久不见了,你可安好?”   陈鹤年眉宇一皱,他的眼睛没有在姜礼身上停留,两者之间只相隔百米。   “有阵。”于林顿住,手臂横在陈鹤年身前,不让他再踏前一步。   “在地底。”   于林说:“小心。”   陈鹤年看向土地的中央,问,“那阵中可安置的是左贺的魂魄?”   “正是。”于林答:“就封印在那玉瓶中。”   “阿兄也看见了。”姜礼徐徐开口:“这地底有百鬼,只要我想,那庶民的魂魄立马就能被我粉碎。”   “我早已今非昔比,就算这贱奴曾今再耀武扬威,如今,能奈我何?”它言语挑衅,舔了舔嘴唇   于林不语,只是勾动了自己的手指,那条红线自然地垂在二人中间。   陈鹤年眼睛瞥向他时,他就顺势握住了陈鹤年的手,扣紧手指,睁开了他那血红的双眼,他的瞳孔像根根分明的刺,他身上的颜色像印记一样盖在了陈鹤年身上。   姜礼身下的土地中有盘根错节的活物,阵印中有上百只凶鬼,这是事实。   只要他们踏前一步,姜礼就可以催动阵法将魂魄撕成粉碎。   于林可第一时间压制姜礼,但那百鬼却无法清除,姜礼设此阵,就有了捏在手里的砝码。   陈鹤年心中的声音传进了于林的耳朵里。   此阵可有解法?   杀姜礼。   于林回答。   可我要左贺活。   牵着的手就此分开,陈鹤年沉着脸,姜礼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观摩他脸上神情。   陈鹤年脸上越是丰富,阴沉,姜礼就越高兴,它连连大笑,畅快至极。   “阿兄,我们来做个交换好么?”姜礼笑够了:“你我本就是血亲兄弟,才是真的一家人,我也不会把你朋友怎么样,只要你同意与我定契。”   陈鹤年笑了:“你还是一样狂妄。”   “我亦不惧你,不惧你的阵。”   “姜礼,你又要失望了。”说完,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根银针。   眼见他捏着针朝自己手掌划去,是要自伤,于林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思虑不周,才会连累他。”   “左贺的魂魄,我今日要定了。”陈鹤年冷声说:“同样,我也绝不受谁裹挟。”   “松手。”他瞥了眼于林。   于林重重吐了口气,沉着脸,移开了手掌。   “你就不怕我碾碎他?”姜礼冷笑:“阿兄,你还真是一点没变,亏他心里看重你,结果你还是将他弃之如敝屐。”   “那可未必。”   “我倒想知道,与你的阵相比,我的血是不是更有吸引力。”陈鹤年说,锋利银针轻划而过,他的掌心随即裂开一道深痕,殷红的血液瞬间汩汩涌出。   姜礼错愕,闻见陈鹤年身上的血腥气时,忍不住喉结咽动。   于林沉默地盯着他手上的伤口,大鬼尚且能克制,那底下的凶鬼却没有这样的忍受力。   “来吧,饮我的血,吃我的肉。”   “你们还在等什么呢?迟了,可就没有了。”   陈鹤年摊开掌心,他冷静地笑着,眼中的冷漠和掌心的血液一样浓稠。   他高举着手,任由伤口中的血落下,疼痛未能撼动他的冰冷的脸颊,静立时脊梁挺拔,像个慷慨的男菩萨。   血滴在土地上的一刹那,地底一声震动,百鬼破阵而出——! 第90章 姜礼 “阿兄,会向我求饶么?”……   轰隆一声, 地面蔓延出裂纹,土地碎裂,黑影从狭缝中钻出来, 像蜿蜒伸张的黑蘑菇,只是顶端长满了人脸。   百鬼被陈鹤年引出,宁愿自伤也要冲破姜礼的阵法,朝他一人猛扑而去,那一张张血盆大口,带来了血腥气还有急切的哀鸣声。   “放肆。”   于林怒斥。   他脚下顿时黑水浮出,波涛汹涌地渗入地底,将姜礼原本的百鬼大阵毁个彻底,鬼魂被血液吸引, 他一手搂住陈鹤年,刹那间携人跃至阵中。   凶鬼扑空,于林猛地掷出黑伞,伞面锋利得像是璇刀,绕了一圈直接削掉了就近鬼魂的脑袋,并将它们断裂的身体全都吸进了伞身中。   陈鹤年脚未落地,他的重心都压在于林那条胳膊上,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抓住玉瓶,掠到自己手里。   于林以一己之力镇压百鬼, 姜礼自不会坐视不管。   狂风袭来,黑天之上还有一道惊雷落下, 叱咤霹雳,好似银环蛇闯过深厚的云层。   姜礼就在眼前。   于林手掌一翻,气力挥出,驳斥邪风, 又揽着陈鹤年的腰身一绕,将其推自自己身后。   姜礼不远不近,朝陈鹤年邪笑道:“阿兄,既然你不肯选择我,便是在逼我,我弑兄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于林听之,旋即一声轻蔑的冷笑。   姜礼身后的枯木像极了东宫的那棵桃树,枯木化成灰从眼前消失,姜礼的本貌也呈现在陈鹤年面前,它的身体扎根在地面,是一团黑半边的脸扭曲,那不是它自己的脸,陈鹤年记得,应当是墓地里的那只血鬼,他们牵连甚多,杀死他前身的同伙。   现下,姜礼是将它彻底吞噬了,半僵半鬼,其形近妖,身下更是怨气不止,它吃了很多人的魂魄,在腹中积压。   南派对其围剿,它一路逃亡,已是孽债累累。   “阿兄……”   姜礼扬起手,朝陈鹤年探去。   于林的身躯立在陈鹤年之前,衣阙已和黑水融为一体,他冷嗤:“你不配如此唤他。”   于林记得它原本的样子。   姜朝的二王子,在那时候拥有那样身份的人是可悲的,因为他的光芒远不及东宫珠玉,于林信服的主子。   内院子弟多争斗,皇室更甚之。   皇室为权争斗,只有输赢,不分对错。   于林在东宫门下,留意过此人的动向,但他见到姜礼的第一眼,是在宴席散去之时。   那时他刚从战场上归来,他正与太子叙话,有个少年大胆地走到跟前,打搅了他的心情。   那少年笑言:“阿兄素来不在宴席中多食,我差下人提前准备了一些糕点和小食,阿兄可愿尝尝?”   这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在他眼前如此称呼姜鹤年。   那便是二王子,姜鹤年同父异母的弟弟,姜礼,他长相清秀,容貌随他病故的生母。   姜礼生在冷宫,母妃禁足无人问津,直到姜鹤年在姜王面前提及,按照祖宗规矩,才下旨让他入宫廷学堂和氏族子弟一起习书,那年,他年满八岁,终于正大光明地踏出冷宫宫门。   姜鹤年身边多了个亲近身影,于林没想到姜礼会和东宫有所往来。   回内院之后,于林便问起姜礼。   姜鹤年告诉他,那是个可怜的孩子,第一次说上话是在内务府,冬日落了雪,姜礼是去内务府讨炭,下人不予理会欺凌于他。   姜鹤年瞧见他那双冻僵开裂的手,便帮了姜礼一个小忙,吩咐下人给予他王子应有的待遇,还惩罚了几个压主的奴才。   姜鹤年早有听闻,姜礼在学堂中刻苦奋进,未曾丢过王室的脸面。   只可惜,他生在皇室,又生得不够体面。   姜鹤年仍然记得,姜礼那时瞧他的眼神,是将他当作了救命稻草。   姜鹤年帮了他一次,再相见时,会说上两句话,姜礼试图与他亲近,他并未将其驱逐,宫里人见太子发了话,自然不会再有人为难这个王子。   姜礼对其心存感激,起初唤他殿下,后来想亲近地叫他阿兄,他有时会来东宫,不过从未踏至内院,姜鹤年只在前殿与他会面。   他每周都会来。   于林在东宫的日子并不长,他自然不希望有他人打搅与姜鹤年共处的时间,又是个粗人,嘴没把人,三言两语的刻薄话就让那少年满面涨红。   姜鹤年看出这一点,有一日主动问他:“卿以为,姜礼此人如何?”   于林反问:“主子心存仁心,是否见到每一个可怜之人,就会将其带至东宫,将其收留?”   “非也。”姜鹤年答曰:“孤,只要可造之材,心仪之人。”   于林有所触动,直言:“臣只是不喜姜礼。”   姜鹤年问:“为何?”   于林没能给出一个答案,“臣喜与不喜,并不重要,只要主子不厌烦,臣也不会多言。”   姜鹤年那时只是在笑。   笑什么?   于林此时想,许是看出他的吃味儿,知道他这个,在帝王跟前什么赏赐也不要的人也是个小心眼。   于林对姜礼,一直留有戒备。   姜礼宫中送来的任何东西,他总要检查一番,才肯送到姜鹤年面前。   尽管他是姜鹤年的血亲,但在于林眼中,姜皖和姜礼截然不同。   王氏有意扶持姜礼,难保他不生出贼心,姜鹤年可能存在的敌人,也就是他的敌人。   姜礼与东宫,没有逃过决裂的命运。   那是在皇室准备的秋猎上,姜王设下比试,文武百官,宗室贵族共同观之。   姜王有意提拔宗室子弟,身为老将的于林未参与其中。   姜鹤年不尚武力未踏马至猎场。   拔得头筹者,乃是姜礼,他骑射了得,像匹黑驹从同龄人中杀了出来,身为获胜者他由姜王亲授奖赏,是把先帝征战时所用过的长弓。   “太子德才兼备,睿智明达,二王子年轻有为,英气勃发,实乃我姜朝之幸,社稷之福。”   群臣纷纷献上祝语,这是姜礼第一次在姜王群臣面前出彩,他高举长弓,笑道:“阿兄体弱,我尚能武,我当勉励之,日后为阿兄分担责任!”   此一言,群臣脸上变化莫测。   稚儿之语可容忍,可姜礼是王子,就因这句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才惹得姜王大怒,宴席未结束便下旨遣姜礼回宫自省,那柄长弓变为碎木,日后作出判罚。   姜礼本无大错,只因时机太巧。   这场猎宴本是姜王为太子所设,获胜者得长弓即入姜鹤年门下,进军营,巩固东宫在军营中的地位,又可以借此削弱于林实权,以防他一人独大生出异心。   而姜礼破坏了姜王对太子的筹划,又说出了令人诟病的话语,那些话到了有心之人口中,便是谋逆的大罪!   姜王下旨,斩杀姜礼身旁最亲近的奴仆,也是他母妃留给他的家仆。   姜礼在殿前苦跪一夜,旨意未改。   只有于林知道,那是姜鹤年在姜王面前求情之后得到的最好处置。   姜王本意将姜礼圈禁,令其永世不得踏出宫门。   “你为何要劝孤?”姜王厉声问。   姜鹤年答:“姜礼罪不至此,只因父王视他为污点而非亲子,可父王也清楚,那并不是他的错。”   而后,姜王下旨。   姜礼也曾跪求东宫,他嘶声拍打着宫门。   只是那一次,东宫的大门没有对他敞开,姜礼再次被贬为脚下尘泥。   太子姜鹤年,何等聪慧,又怎么会看不出是有心之人诟病于他?那冷宫里唯一关心他冷暖之人被处死,姜礼哀恸。   太子于他,不过是表面亲情罢了。   至此,他与东宫割席。   直到东宫之变,姜礼才重新踏入东宫,进了姜鹤年的内院。   “阿兄,会向我求饶么?”   那时,姜礼已至癫狂。   他走到今日,也是多亏了姜鹤年和他的好父王。   若不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被处死,他也不会在辛奴库遇见道师。   道师以术法相助,为他谋取王位,道师口中的姜鹤年是个凶兆,短命鬼,而不是天潢贵胄,大姜太子。   可惜,姜鹤年临死时,他未能从那张脸上看到半分情绪,也没有得到一句声音。   杀姜鹤年,杀姜皖,他坐上万人之上的王位。   可姜礼却依然不得满足,他对朝政漠不关心,喜欢在姜鹤年的尸体面前自说自话,可偏偏于林杀了回来。   道师说他是真龙命,不可阻。   姜礼被囚,受尽折辱,道师将其带走埋于深墓下,不得天日,已有千年之久。   他恨,心中也只有执念和仇恨。   。   姜礼怒目圆睁,黑气袭来。   陈鹤年看见两方戾气相撞,黑体缠身,于林的气息将他包裹,可他还是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冷意。   这一碰,居然僵持不下。   姜礼在和于林硬碰硬时,不曾退后半步。   陈鹤年有些吃惊,哪怕姜礼是千年尸僵也不会是于林的对手,可它顶住了于林的威压,更在片刻后幻化成了陈鹤年的模样。   仔细一瞧,并不是陈鹤年。   而是太子姜鹤年。   姜礼用着那副面容露出轻蔑的邪笑,脸上苍白,戾气浓重。   陈鹤年看着那张诡异的脸颊,他心底骤然间冒出了一个答案。   为什么姜礼突然实力大增。   因为它……   “它吃了太阴之体。”   陈鹤年开口道。   太阴之体,也是他前世的身躯,姜鹤年的尸身。   姜鹤年的尸身在于林回宫之前,就被姜礼藏秘,太阴之体,一直在姜礼的手中,它从墓穴逃出,自然有机会吞噬这个珍宝。   “是啊。”姜礼畅快地笑了,“你辛辛苦苦找的尸体已经被吃进了肚子里。”它舔舐着嘴唇:“我很高兴,这一次,我还要吃掉阿兄的魂魄,这样,我们就是一体的了,我是贱种,那你也会是。” 第91章 终章【正文完】 ……   “道师还想将你独吞, 阿兄啊,我岂能让你那太子之身落在贱人手里?”   “所以我把它吃了。”   “接下来便是你,他。”   姜礼讥讽, 它如今能在陈鹤年面前得意大笑得益于那具躯体。   它得手了,有太阴之体相助,阴邪之力恐不在于林之下。   姜礼面目狰狞,势在必得。   而陈鹤年不为所动,它把自己的尸体吃了,不细想绝不会觉得恶心,只是四周温度骤降,某人的心难以宁静了。   于林的吐息声闷闷的,像是被压在海底深处, 他心底深邃的怒火在无声无息地往岸上涌。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于林煞白的脸上,双瞳赤红要滴下血来。   于林与姜礼最大不同在于,他像个人,他身上的戾气早在之前被陈鹤年化解。   陈鹤年不希望他因此激增怨恨。   “不要与它置气。”   他劝道。   可于林多年找寻姜鹤年的尸身,心存执念,夜不能寐,他发问:“我怎能……不怒,不恨?”   “因为它费尽手段得到你已经拥有。”陈鹤年却淡然笑道:“你有的更多。”   “你有我, 你有我的一切。”   陈鹤年伸手抓住了人鬼间那条红线,用受伤的手掌勒紧, 线渗入他的裂口中,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又渗出血液来。   不过他的血液也通过红线流到了于林身上,滚烫地烧疼了于林的心, 他滋生的戾气被陈鹤年这一举动,顿时搅得烟消云散。   “是有些疼。”陈鹤年看向自己掌心的伤口,平静地笑,可眼睛里满满的是深邃的狡黠。   “你帮我还回去吧。”   “好。”   于林深吸了一口气,他手指擦过嘴角,尝到了陈鹤年的血,犹如被释放的爪牙,顿时黑气缠身。   帝王功德在身。   他是天子,是真龙。   须臾之间,一道黑影自陈鹤年身前腾空而起,化作一条庞大黑龙,它周身覆满森冷黑甲,鳞片闪烁着幽邃的寒芒,威风凛凛,仰天一声长吟,龙吟如滚滚沉雷,周遭空气都为之震颤。   黑龙于陈鹤年头顶盘旋飞舞,龙眼似血宝石,气势睥睨,仿佛能引得万人伏地朝拜。   姜礼同时拔地而起,无形的黑体好似一棵拔地擎天的古老槐树,身形巍峨,粗壮的躯干遮天蔽日。   它的身下是密密麻麻的根茎,如无数条蠕动的活物,在地面上蜿蜒爬动、肆意伸展,刹那间,猛扑而出,那些根茎恰似凶狠的蟒蛇,朝着龙身缠去。   姜礼又戾气傍身,如烈火,烧上了龙的鳞甲,鬼魂的怨气已经侵蚀了这片土地,凹陷断裂,陈鹤年快无踏脚之处。   陈鹤年没有动,他只能看见一片茫茫的黑色,只身站在黑海中,见那波涛汹涌的杀气。   于林并不畏惧姜礼,他的利爪碾碎了缠身的根茎,姜礼虽吃了太阴之体,但于林有盛世功德,两者纠缠之际。   陈鹤年察觉地底有物拔出,立即大声念起了南派的大灯明经,经咒清扫戾气。   三阴手一出,鬼马牛神在他手上都得折成两断。   陈鹤年欲助于林一臂之力,他站在两具庞然大物的身下,全身被金光包裹,渺小之人,静立静声。   “谁说阴体念不了正阳咒?”   陈鹤年笑道。   他太子前身攒下的功德,像水一样撒出来,身上金光变成锁链,循着戾气最大的源头,直插姜礼筋脉。   姜礼咆哮一声。   正阳之法对邪祟伤害颇大,它气势少了一半,黑龙在此时机,一口咬住了姜礼的左肩,黑水炸开,姜礼的躯壳碎了,龙口之下它断了只胳膊,猛地,龙的爪子摁住它的腰身,双方坠入地面。   龙爪刺穿了它的腹部,姜礼变得四分五裂。   它的脑袋滚到地上,眼睛依然睁着,嘴巴咧得很大。   真龙穿刺之伤,神仙都得脱成皮,姜礼分明是临死之前,可它却狂笑起来。   龙身摁碎了姜礼的脑袋,可它的残肢像水一样融进地底。   眨眼间,地上出现了红色的阵纹,陈鹤年低头细看,顿时一惊   是弑鬼阵!   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姜礼留此后手,想以自己的魂魄肉身为代价,和他们同归于尽。   姜礼一死,达成献祭,阵法被触发,地面竖起了一道屏障。   阵法的威力受献祭者影响,这是个名副其实的杀阵。   黑龙撞击屏障,未能将之粉碎。   眼见杀招要出,于林化为人形。   他二者皆于阵中,无处可躲,吹起的狂风险些迷糊了他们的眼睛。   于林沉默一刻,移目看向了连在陈鹤年和他之间的红线,他脸色变了,像是沉思,不舍,犹豫一个举动。   “你想都不要想。”陈鹤年盯着他,怒道。   只见他手中握着的针直指自己的脖颈,眼神狠得下一刻就能直接扎进去,“你敢试,就会得到一个更坏的结果。”   他们之间的契约是生死契,于林伤之,陈鹤年也会为之承伤,那蠢货方才就是动了毁契的念头,独自受阵。   于林因被他举动震慑,陈鹤年却笑道:“姜武文王,战无不胜,我相信这一点。”   他高声发问: “难道你现在怕了?”   于林面出凶狠厉色,沉声回复:“永不。”   他灭了方才生出的心思,飞到陈鹤年的面前,将他整个抱住。   陈鹤年勾住了于林的脖颈,吸了口他身上的冷气,说道:“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于林回应,他阖上眼,亲在陈鹤年的额头,后背的触手长出来,将陈鹤年整个包裹在自己身下。   杀阵出。   地面顿时燃起八丈高的烈火,此阵之火来自黄泉路,非风雨能灭,于林身上龙身显现,火焰将他们他吞没,浓烟灭顶,再熄灭时,天色彻底暗淡了。   雷声停了,没有风,也没有雨。   。   陈鹤年知道自己在做梦,他脚下的路走不完,每次落脚之处他看见的光景总会不同。   从东宫稚儿变成太子储君,他长高了,长大了,身上的衣袍越来越重,却绝不能低头。   母后亲抚他的手离开了,由他牵着比自己更小的孩子。   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小雀,冷寂的东宫又热闹起来。   在辛努库被欺压的少年占据了他脑海大半的回忆,他喜欢少年不屈的眼神,绷紧的唇齿。   东宫的内院里,有三个人足矣。   姜鹤年的一生会成为历史,但陈鹤年不会。   他看见爷爷在稻田里慈爱地冲他轻笑。   他看见周羡之,看见姜皖,左贺……   饭桌上摆满大餐,一群人围着坐,身上也是暖烘烘的。   他没有看见于林。   他不在任何一处停留的角落里。   他就在自己身侧,如影随形。   陈鹤年会长命百岁。   他记得这句话,喜欢这句话。   同生共死,福寿永昌。   这是陈鹤年新年时许下的愿望。   他听见了声音。   陈鹤年醒过来。   睁开眼,是光先进他的眼睛里。   他抓住了光,或是光喜欢这个俊杰的孩子,想往他眼睛里钻。   陈鹤年没有死,他乌润的眼眸凝住气神,缓缓坐了起来,身上酸溜溜的,他下意识地先抬起手。   他的手指依然被红线紧紧缠绕着,绷着,也是结实的落脚处。   被鬼缠身,可就甩不掉了。   陈鹤年笑了。   他摸着红线的另一端,站起来,走到房间旁的那具棺材边。   棺材里惨白的人紧闭着眼睛。   死人没有呼吸,没有声音,但于林的声音传进了陈鹤年的心里。   他伸手在边缘轻轻敲了敲。   “你该醒了。”   陈鹤年说。   棺材里躺着的“人”,倏地睁开了眼眸。   陈鹤年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调笑的脸,忍不住说:“还是要我来把你叫醒,你好大的面子。”   于林不语。   下一刻,已吻上了陈鹤年的嘴唇。   陈鹤年弯着腰,被勾进棺材里,压在了于林身上。   哐当一声,于林护着陈鹤年的脑袋,嘴唇却舍不得半刻分离。   “养身体之前,不可急色。”门口传来一声咳嗽,陈鹤年探起脑袋,就见姜皖站在门口。   她凝重地看着两人,最终噗嗤一下,笑了。   “饿了么?”   她问。   “饿了。”   陈鹤年答。   “那就下去吃饭吧,已经做好了。”   “我睡了多久?”陈鹤年爬出棺材。   “两个月。”   姜皖说:“师父算过,说你睡两个月就会好了,盐水吊瓶还是昨天才拆的。”   “他又算?”陈鹤年语气有些怒。   “谁叫我有个不省心的徒弟呢?师父的心呐一上一下的。”周羡之站在楼梯口笑脸盈盈,“而且,不给个准话,这两小子饭都不肯吃一口。”   “你不醒来,我心难安,若不是因为我……”   陈鹤年看见左贺端着热菜从厨房走出来,他低着头,视线落得极低。   “又来了。”姜皖立即捂着耳朵,“我是绝对不想听你再说什么内疚的话了,要说对他说去。”   “不过呢,哥可真是把我吓了一跳,那有个好大坑,我差点以为不用给你们挖坟了。”   姜皖贺周羡之赶过去事,陈鹤年就被埋在泥巴坑里,最后是一点点把他们给刨出来的。   未见人影,先挖到一条红线。   至少都还活着。   姜皖跳出来的心脏这才塞回去。   如今,她才能安心笑道:“这糟心的事过去了,以后,就全都是福了。”   陈鹤年与于林对视一眼,点头。   姜礼死了,周羡之已多次确定,它这一死万世太平,他一人一鬼共同承受了那法阵的伤害,本来要昏个一年半载的,可诛杀恶魂,又增长了功德,这身体复原得可就比之前快了。   道门知此事,更是对于林恭敬有嘉,彻底改观,还说要来慰问,这可把陈鹤年几人吓得连夜跑路了。   “再不跑,那些老头子们就要天天赶上门来,什么难办的活儿都敢往咱身上堆。”陈鹤年急切地说,“到时候哭爹喊娘的,能烦死人!”   “那现在去哪儿?”   陈鹤年手一指:“哪都能去,往南走就是,钱拿够了么?”   “够了。”   “我要住高档的酒店,大床房。”   “好。”   “那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走!”   一行人的身影紧紧相依,众人笑了。   陈鹤年一呼百应。   他们往前走,还会有很长一段路。   走不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