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作者:一丛音
  文案:
  离长生,除了脸外一无是处,靠招摇撞骗混口饭吃。
  直到一日遭了报应,被迫成为「渡厄司」的掌司。
  穷凶极恶的恶鬼,修为滔天的厄灵,血海深仇的仇敌,各个对他虎视眈眈。
  渡厄司众人满怀期盼,等待他重振「渡厄司」。
  离长生:“…………”
  啊?我?
  ***
  三百年前,雪玉京崇君——度上衡为救天下苍生,以身殉道。
  崇君宛如天边明月皎洁不可攀折,仙气飘渺好似普度众生的谪仙。
  人人敬他爱他,哪怕百年已过仍有他的传说。
  三百年后,众人看着吊儿郎当鬼话连篇的离长生,陷入沉默。
  《不可能,此人绝对不可能是我的白月光》
  《崇君你这三百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的绣花枕头掌司不可能是白月光》
  1、混不吝万人迷团宠美强惨受x前炸毛小狼狗后阴湿男鬼疯批攻,1V1,年下,he。
  2、有主角团,分则天下无敌,合则一滩烂泥。
  3、万人迷受,攻受唯一双箭头,有配角反派对受有很粗的单箭头,介意勿入哈。
  4、V前每天0点更新,V后晚上十点左右,超过十一点会找时间补双更,感谢支持嗷~
  内容标签:强强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美强惨 群像
  搜索关键字:主角:离长生(度上衡),封讳┃配角:狐小离,狗狗蛇┃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佬失忆后成了团宠万人迷
  立意:我身若是我,死活应自由。


第1章 缺德穷命死掌司
  七月初七。
  渡厄司“缺德、穷命、死掌司”的好风水终于不负众望,将第十五任掌司克得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幽都九司共同商议第十六任掌司的人选。
  三界人人自危。
  ***
  夜半三更,四城鬼市人鬼莫辨,映出长街鬼影幢幢。
  路边有人在出售香火,几只幽都来的鬼围着个香炉吸溜个不停,香火不用嘴吃,也不耽误闲侃。
  “……听说幽都九司的人这几日都告了假,谁都不想揽渡厄司那破差事呢。”
  “啧,连渡厄司那个副使都唯恐迁升被牵连,可想而知……多可怕了。”
  “是啊,毕竟是……”
  几鬼正七嘴八舌地闲侃打哑谜,一旁的人实在是听不懂,忍不住插话。
  “渡厄司出了何事,掌司之位多威风,为何要避?”
  几只鬼不悦地看过去。
  鬼多多少少都带着怨气,和活人合不来,除非交易,否则甚少有活人会和厉鬼搭话。
  只是一瞥,几鬼面面相觑。
  鬼街脏乱,方才落了场鬼雨,遍地潮湿,碾碎的黄纸显得越发脏乱。
  角落有个小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符纸,竖着个「神机妙算,得道长生」的幡旗。
  一个身着月白宽袍的男人盘膝坐在粗布垫上,乌发及地,脸上带着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眉眼带笑,是极好的骨相。
  ——若不是此人有影子,还真以为这人是哪来的画皮艳鬼。
  拘魂鬼接连忙了半个月的怨气顿时在美色的冲击下,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赶紧将吃人的表情收回来,轻声细语道:“渡厄司‘死掌司’的好风水不是一日两日了,众人都避,不过此次避得更急些,只因幽冥殿殿主算的一卦。”
  离长生摆摊半日也没客人,索性听人闲侃,他慢条斯理点燃玉质烟杆中的草药,好奇道:“幽冥殿?”
  拘魂鬼道:“传闻幽冥殿主生前是四灵真龙,本该风光无限得道飞升,可却遇人不淑,恋上个蛇蝎美人。
  “美人将他骗心骗身不说,还一剑穿心害了他的命。
  “三百年,殿主怨气未散,一直想要报仇雪恨呢。”
  离长生咬着烟杆吐出一口雾气,饶有兴致道:“郎有情妾无意,真是凄美——那‘算卦’又是怎么一回事?”
  几鬼面面相觑。
  拘魂鬼四处瞧了瞧,见没有幽冥殿的鬼,挨过来小声说:“前段时日,通天阁为幽冥殿主卜了一挂,算到渡厄司的第十六任掌司便是殿主的杀身仇人。幽冥殿和渡厄司向来不合,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另一只鬼说话糙得很:“命债最是难偿,依封讳殿主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若十六掌司真是他的血仇,恐怕不会管什么转不转世,找到人后直接先奸后杀再奸再鞭尸再挫骨扬灰再奸!”
  离长生:“……”
  奸这么多次吗?
  幽都真淫乱啊。
  拘魂鬼连香火都不吃了,常年惨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咳,大师,这符怎么卖?”
  离长生单边眉梢轻轻一挑,吐出一口烟雾,眉眼在白雾氤氲中愈发灼眼,他笑着提醒道:“这是驱鬼符。”
  拘魂鬼差点忘了自己是鬼,又咳:“什么符都行。”
  送上门的冤大头不宰白不宰,离长生笑眯眯地将旁边的小木牌一翻转,露出密密麻麻的几行字来。
  拘魂鬼沉浸在美貌中,被那个笑晃得七荤八素,好一会才晕晕乎乎看清楚上面的字。
  「驱鬼符一百两
  驱厄符五百两
  鬼王退散符一千两
  大销价,廉价售,含泪卖
  童叟无欺,不管用倒赔一万两」
  拘魂鬼:“…………”
  怎么看怎么像是专门骗钱的江湖骗子?
  离长生又笑了下,语调温和:“这驱鬼符乃是我心头血所画,厄灵之下一符便能魂飞魄散,你若拿,定要小心谨慎,切莫伤到自己。”
  拘魂鬼被他笑得当即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给我来十张!”
  离长生眼眸一眯,带着笑拿了一沓驱鬼符递过去。
  拘魂鬼也算有钱,忙从怀里拿出一堆银子。
  离长生没想到凑个热闹也能有一笔钱进账,唇角勾了勾,正要接过时,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离长生——!”
  离长生抬头一瞧,心想坏了。
  来人瞧着年纪不大,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手中的法器拂尘好像被什么烧了,光秃秃的。
  他满脸怒色,咬牙切齿道:“你竟然还敢在这儿招摇撞骗?这回我非得杀了你为民除害不可!”
  离长生掩住脸上一瞬间的失态,满脸无辜地问:“楼小友何出此言啊?青天白日的莫要污人清白。”
  楼长望怒极反笑,冷冷对旁边的拘魂鬼说:“蠢货!看不出来他的驱鬼符全是假的吗,被一张皮囊迷得连字都不识得了?”
  拘魂鬼正要发怒,就见楼长望随手抓起一张驱鬼符往他身上一贴。
  想起离长生说的“厄灵之下魂飞魄散”,拘魂鬼吓了一跳,正要一蹦三尺高,就见符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隐约露出上面龙飞凤舞的字。
  「早生贵子」。
  ……没有半点效用。
  拘魂鬼:“?”
  离长生:“……”
  四周一群鬼皆满脸愕然伤心,不敢相信这种神仙似的人竟是个骗子!
  离骗子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将烟杆收在袖中,彬彬有礼地道:“这张符许是被水浸了,失了效用,地下这些随便拿,拿十张,算是赔的。”
  众鬼:“……”
  赔十张假符有什么用?!
  离长生趁众人被他这死皮赖脸的话气得不知如何反应,当机立断使了个巧劲儿将手从楼长望手中挣开,连他满地的“早生贵子符”也不要了,撒腿就跑。
  楼长望怒发冲冠,猛地招来灵剑:“狗贼受死!”
  离长生身形如风在拥挤的鬼街穿梭,路边火壶撞出细碎的萤火橙光,险些将他用来装高深的月白纱外袍燎了。
  楼长望没想到此狗贼瞧着病歪歪的,跑得倒是挺快。
  眼看人就要钻进人群中不见了,楼长望一狠心,拽下发间几枚金针,狠狠朝着前方一甩。
  离长生听得身后传来一身呼啸声,心中一紧。
  只听得脚下叮叮五声传来几枚钉子钉入地面的动静,随后一道金纹悄无声息从地底钻上,化为一座金笼将他困住。
  离长生险些一头撞上金笼,一绺墨发往前一飘,刚触碰到金笼就倏地化为齑粉。
  ——若是他一头撞上去,恐怕半边身子就废了。
  楼长望怒气冲冲而来:“抓到你了——!”
  离长生:“……”
  这金笼瞧着价值不菲,恐怕是灵级以上的法器,往往是大世家才会有,一枚便能困住元婴境以下的修士。
  这小少年竟然用来抓一个凡人。
  真是够败家。
  长街上人人鬼鬼都朝这儿瞧来。
  离长生阴沟翻船,笑意真诚许多:“楼小友有话好好说,那早生……驱鬼符不管用,我退还给你银子便可,何必打打杀杀呢。”
  “行啊。”楼长望冷笑,“‘不好用倒赔一万两’,我买了你二十张符,信心满满独闯厉鬼窟险些没命出来,还倒贴了九件灵品法器。大师自个儿算算该倒赔我多少钱?现结了钱,我立刻放你走。”
  离长生:“……”
  见离长生穷得说不出话来,楼长望冷笑一声:“妖道,野狐狸!既不能赔钱,那就是骗。今日我这个渡厄司未入职执吏非得为民除害不可!”
  离长生吃了一惊,虚心请教:“还未入职,就能被叫执吏吗?”
  楼长望沉默了下,悍然拔出灵剑,嗓子都劈了,咆哮道:“没有你那堆假符,我早就靠那群厉鬼进渡厄司了!等今日抓了你这个神棍替天行道,他们自然千请万请八抬大轿把我抬进渡厄司!呜……”
  离长生:“……”
  坏了,恼羞成怒了。
  离长生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逃离,忽地听到旁边围观的人人鬼鬼惊呼起来。
  “乌鹊送令!”
  楼长望一惊,顿时顾不上离长生,仰着头眼巴巴看去。
  唯有渡厄司会用乌鹊送令。
  难道这骗子作恶多端,抓了他渡厄司就立即派乌鹊来恭恭敬敬迎他当执吏?
  楼长望一喜。
  一只混体漆黑的乌鹊展翅而来,飞过众鬼头顶倾洒下萤火般的光芒,口中叼着的一副丧帖竟是金纹绣边,携带天道赐予的金色功德。
  众人皆惊。
  如此大手笔?!
  不太像那个穷鬼扎堆的渡厄司。
  乌鹊扑扇翅膀,朝着楼长望的方向翩然而来。
  楼长望也不哭了也不嚎了,喜滋滋地伸出手准备去接渡厄司的执吏帖。
  不过渡厄司的「执吏帖」一般都是黑色,这副为何是金色?
  还没等楼长望细想,就见那乌鹊尖啸一声从他指尖飞过,沉甸甸的丧帖擦过他的指尖,直直错过。
  楼长望一怔。
  指尖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伴随着四周一阵惊呼,他愣愣地回头一看。
  乌鹊身形虚幻,悄无声息从金笼中穿过,悄无声息落在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上。
  楼长望:“?”
  离长生本来打算趁楼长望注意力被吸引,悄悄逃走,但那只乌鹊不知是不是飞累了还是纯属眼瞎,直接冲他飞过来。
  他下意识抬手,乌鹊冰凉的爪子抓住他的食指,尖喙一张,沉甸甸的丧帖落至他掌心。
  离长生歪了下头。
  这什么?
  楼长望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不可能!渡厄司怎么可能让一个神棍当执吏?”
  丧帖封皮雪白,龙飞凤舞写着「渡厄司」三字,边缘四角烫金,沉甸甸的。
  的确是渡厄司的丧帖。
  渡厄司专门超度阴阳两界的厄灵厉鬼,因是崇君所设,不受幽都任何人管辖,天道所选的掌司之位更是可和幽冥殿主平起平坐。
  离长生不明所以。
  这时,乌鹊凭空冒了簇火苗,幽蓝火焰宛如鬼火般呼啦一声在他手中灼烧起来,带着一股阴邪的冷风将离长生长发宽袖吹得飞舞起来。
  脚下被雨水打湿的黄纸也随之燃烧,映出诡异的蓝光。
  离长生心口重重一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楼长望不知认出什么,脸色瞬间变了,瞳孔都在剧烈颤抖:“你……”
  的确不是普通的「执吏帖」。
  那是……
  人群中有人见多识广,喃喃道:“掌司帖?”
  “渡厄司的新掌司……定了?”
  “那岂不是……”
  四周一片寂静,数十人的眼神直勾勾看向金笼中的人。
  离长生微微僵住。
  等会。
  渡厄司……新掌司?
  墙上由幽冥殿搜捕的「渡厄司第十六任掌司,悬赏十万灵石」被狂风吹得掀翻一角,“呼”地一声卷来,拍在金笼之上。
  风声呼啸而过,逐渐在离长生耳畔扭曲成“先奸后杀再奸再鞭尸再挫骨扬灰再奸”的曲调。
  离长生:“…………”
  作者有话说:
  离长生:[小丑][小丑][小丑]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
  开文啦[撒花],离长生受X封讳攻,年下。
  万人迷受,前期攻出场会稍微少一点。
  ps:攻受唯一双箭头,会有配角、反派对受有单箭头。


第2章 三根香来召龙神
  金笼之中,离长生插翅难逃。
  鬼市鱼龙混杂,本来还在看热闹的人人鬼鬼眼神顷刻就变了,好像那金笼中并非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从天而降的灵石矿。
  离长生:“……”
  六年前离长生被人在南沅护城河救起,许是在河中被湍流卷着撞在暗石上,后脑受了重伤,记忆全无。
  这些年他一直在四城游历,想知晓自己是谁。
  这回终于有了眉目,却没想到是在此种情况下。
  人群中有个穷得看起来要去卖身的修士眼眸一闪,在众人还在权衡利弊时,率先拔剑,孤注一掷朝着十万灵石……离长生悍然刺来。
  离长生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束发的绳子坠儿往后一晃。
  锵——!
  一声脆响,灵剑和金笼碰撞,和那枚绳子坠儿一起被凭空震成齑粉。
  离长生耳畔一阵金属碰撞的嗡鸣,宛如脑袋罩了个被敲打的重钟,意识震成残影,差点晃吐了。
  修士握着光秃秃的剑柄惨叫:“剑!我唯一的剑——!”
  离长生:“……唔。”
  打不着?
  金笼本是困住离长生的囚笼,如今却成了庇护他的乌龟壳。
  离长生惯回见风使舵,见状朝还傻愣着的楼长望商量,满脸真诚。
  “楼小友,今日助我躲过一劫,符纸的两千两银子全数退回,本掌司还会封你为渡厄司正使,位同副后,日后在渡厄司横在副使脑袋上走也无人敢置喙半声,如何?”
  楼副后:“……”
  楼长望终于回魂,他浑身都在发抖,强忍泪水,情绪几乎失控:“你这种……你这种骗子为何能进渡厄司,还当掌司?你都能进,我为什么不能?!幽都九司假公济私,我要告上雪玉京!”
  离长生:“……”
  楼长望说完这句孩子气的话后,气势汹汹地手指一招,地面传来“咔”一声轻微声响。
  那金笼的钉子缓缓而起,金色横竖纵横的笼子缓缓消散。
  离长生:“……”
  随着五枚钉子拔地而起插回楼长望的发髻间,“乌龟壳”转瞬消失。
  “等死吧你!”
  鬼市到处都是亡命之徒,幽冥殿那天杀的殿主一掷千金,整整十万灵石砸都能把人砸死了。
  四周众人众鬼的眼神如狼似虎,几乎要将离长生给生吞了。
  离长生:“……”
  今日出门忘看黄历了,诸事不宜。
  不知是谁先动手的,无数禁锢法器冲着离长生兜头而来,从远处看好似落了场雨,各个卯足了劲儿打算将十万灵石收入囊中。
  离长生无声吐了口气,左手伸到袖中轻轻一探。
  下一瞬,噼里啪啦。
  只听一阵法器相撞的动静,伴随着一道金光一闪,人群最中央已没了离长生的人影。
  原地只剩下一张缓缓燃烧的传送符纸。
  周遭安静一瞬,面面相觑。
  楼长望本来准备看好戏,见到那符纸当即目瞪口呆。
  敢情离长生刚才要封他当正使的那段话是在故意激怒他,好摆脱金笼,再用符纸逃走?!
  楼长望忍了又忍,没忍住仰天咆哮。
  “离长生——!我必杀你啊啊啊!”
  ***
  南沅城郊外。
  半空中一道金色阵法一闪而逝,一抹月白身影凭空出现,如折翼的雁直直朝着下方砸了下去。
  离长生:“……”
  作为浑水摸鱼的神棍,离长生最多的便是逃命符纸。
  只是这次流年不利,符纸被水浸湿一角,传送出了点问题,半路就被阵法扔下来了。
  下方似乎是个破庙,离长生砰的一声将破庙的屋顶撞开个大洞。
  噗通一声,终于艰难落了地。
  离长生喘息着望着头顶的洞,又看了看旁边满是香灰的破旧香炉——方才若不是抓住神像的一角,或许就脑袋朝地撞死在这半人高的香炉上了。
  倒霉,但好在命大。
  离长生缓过神,抬手看了看抓在手中的东西。
  一小截泥糊的木头。
  月光如水,此地是一处废弃已久的龙神庙,供奉着一尊泥糊的盘在石柱上的龙,手中这一小截便是龙的角。
  许久无人来祭拜了,庙中荒草碎石遍地,墙面斑驳塌陷,好不容易有点能遮风避雨的屋檐吧还被离长生砸破个洞。
  离长生起身将一颗夜明珠放置祭台上,映衬着月光将周遭一隅照亮。
  泥糊的龙神像救了他一命,他虽然浑水摸鱼没什么驱鬼的真本事,但也懂得规矩,从袖中储物袋摸了半天,拿出三根香恭恭敬敬点燃。
  “虔拜龙神救命之恩。”
  拜罢,将三根香插在香炉中。
  只是这香刚插上,不知多少年的龙神像发出“吱呀”一声响,随后巨大的龙形身躯缓缓倾倒,轰然一声砸了下来。
  巨大的声音响彻野外,惊起数只鸟雀展翅而飞。
  离长生:“……”
  倒霉到如此地步了吗?
  离长生琢磨着要不要想法子将那颗龙头扶起来,忽地听到一声森寒诡异的阴笑。
  “吃了他的功德……得道……”
  “好香……”
  “送上门了。”
  离长生一怔。
  夜明珠悄无声息一闪,此时乌云遮蔽月光,陡然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四周没有呼吸声。
  忽地,离长生感觉垂在身侧的手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
  离长生呼吸一顿。
  恰好乌云飘过,皎月如旧。
  夜深了,月光从被砸出的大洞倾泻而来,一道光恰好笼罩住离长生所在之地。
  一只满脸狰狞的厉鬼像是只野兽般蹲在祭台之上,双眸泛着诡异的猩红光芒,直勾勾盯着他,缓缓露出个诡异的笑来,声音嘶哑吐出几个字。
  “金色功德?你是……渡厄司掌司。”
  离长生猛地后退数步,心缓缓沉了下来。
  人间厉鬼和鬼市的鬼差并不一样,这满身戾气的鬼是会要人命的。
  还没等他想到应对之策,身后又传来声音:“呦,本以为渡厄司的第十六任掌司是个狠茬,怎么竟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离长生回头看去。
  皎月下,几个身形高大的厉鬼悄无声息站在破庙之外,好似成群结队捕食的狼群,眼眸死死盯着他。
  有的甚至发出吞咽的声音。
  离长生:“……”
  他现在回鬼市等死还赶趟吗?
  厉鬼只是将他当盘菜,并不在意他是何表情,相互交谈着。
  “他真的是杀了封讳的人?瞧着不像。”
  “管他是不是,等吃了他这身金色功德,你我何苦还要受九司驱逐,做见不得阳光的阴间煞鬼?”
  “趁渡厄司的人还未到,快杀了他。”
  离长生:“……”
  离长生失忆前应当是个见过世面的,遇到这么多鬼围着他商量将他红烧还是清炖也没觉得多怕。
  死了也成,但能活还是可以勉强活一活的。
  离长生退无可退,听着众鬼叽叽喳喳地商议,捕捉到几个词,思绪倏地一动。
  金色功德?
  虽然不知晓这代表什么,但这群鬼目的一致只为吃他得道,却谁也没有先动手,似乎在等什么。
  鬼市那只拘魂鬼曾说“命债难偿”……
  离长生似乎想通了什么,放松紧绷的身体,开口道:“诸位还没商议好吗?再没人动手,渡厄司的人就要到了。”
  众鬼蹙眉,冷冷望向这盘菜,不知怎么都罕见愣了下。
  夜明珠的光芒柔和,香炉中三根香线相互交织交缠着氤氲而上,离长生心不在焉站在那,腰间佩戴无舌金铃串成的腰链,掐出纤瘦的腰身两侧弧度。
  姓离的这盘菜……的确色香味俱全。
  只是有点辣嘴。
  离长生眼皮半垂着,懒洋洋道:“要不说是阴间煞鬼呢,磨磨唧唧的哪能成就大事,还指望得道长生?转世投胎去会更快。去死。”
  十几只大鬼被他骂得一懵,眸中全是不可置信。
  凡人不是从来都畏惧厉鬼吗?
  最先来的大鬼身上怨气最重,冷冷注视离长生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容,沉着脸缓步上前。
  “你不怕死?”
  离长生笑了:“我怕,但你们敢杀我吗?”
  大鬼眼眸一缩。
  离长生看他这个反应,就知晓自己赌对了。
  “既想要金色功德,又不愿背负难偿的命债……”离长生伸出冰凉的手背,漫不经心在他脸侧拍了拍,淡淡道,“你说,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这姿势太过侮辱,大鬼脸色微变。
  可他却只是盯着这张脸,喉结轻轻滚动两下。
  “不过就算我真的死了,你们十几只鬼平分功德,你也得不到多少。”离长生看着他露出个笑,“你道行最高,想来是个聪明人……唔,鬼。不如听我的,你替我杀了他们,我心甘情愿让出半身功德,这样你既不必背负命债也能得道脱身,一举两利。”
  大鬼一怔。
  离长生挑了下眉:“这笔交易,如何?”
  大鬼直勾勾盯着他,明显心动了。
  四周的厉鬼面面相觑,没想到这凡人的脑子转得如此快。
  破庙中一阵静谧。
  离长生面上运筹帷幄,实际上手指都要将掌心掐住血了。
  打起来。
  厉鬼内讧,他才有活路。
  那死寂压得人心口沉闷。
  一只书生模样的厉鬼终于开口了:“也没必要立即就杀他——反正夺了他的功德,毫无气运功德之人活不过三日,死于非命的命债自然算不到我们头上。”
  众鬼愣了愣。
  连那只几乎被离长生蛊惑说动的大鬼也猛地清醒过来,脸色再次阴沉。
  离长生:“……”
  坏了,碰上个长脑子的。
  离长生往往见势不妙就跑,可传送符消耗殆尽,这几只大鬼瞧着道行颇深,恐怕还没几步就被抓住。
  轰隆隆——
  一道旱天雷陡然劈下,月光被乌云彻底遮蔽,似乎要落雨了。
  漆黑天幕被雷劈开一道口子,大鬼陡然化为庞大的鬼相,小山似的黑压压朝着离长生扑来。
  电闪雷鸣,伴随着庞大狰狞的厉鬼咆哮,俨然一处修罗地狱场。
  厉鬼伸着利爪已至跟前,离长生呼吸一顿,下意识侧过头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彻耳畔。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传来,不知何时一道黑影似乎凭空出现,微弱烛火照映出高大的黑影落在离长生身上。
  “什么人?!”
  厉鬼的鬼相庞大如小山,狰狞而丑陋,面前之人却身形修长,只伸着一只手便轻飘飘地接住那巨大的利爪。
  那人笑了声:“就是你毁了我的神像?”
  离长生愣了愣。
  神像?
  大鬼也僵住了,视线落在掌下的人身上。
  轰隆!
  雷声劈下,身后的几只厉鬼不可置信地后退数步。
  “四灵纹?!你是……封……”
  话音未落,男人眼神轻轻一瞥。
  砰砰砰——
  几只大鬼宛如被一座巍峨巨山压住,惊恐地五体投地,巨大而无形的压迫力将神躯重重压得深陷地底数寸,纷纷呛出一口狰狞的血。
  唯一还能动的大鬼惊恐注视着他。
  这丑得像蛇打蝴蝶结的石像,竟是龙?
  幽冥殿主……
  似乎生前便是龙。
  大鬼眼瞳一缩,电光石火间便要抽身逃走,可他反应太慢,一身黑衣的男人轻飘飘地手指一动。
  砰。
  小山般的大鬼意识倏地空白,整个人如同雾气般悄无声息在原地炸开。
  魂飞魄散。
  雾气缓缓消散,离长生惊魂未定,怔然抬头看去。
  祭台上,一个身披黑袍的男人懒洋洋坐在那,香线交缠隐隐模糊他的五官,那一刹那好像隐约有点熟悉。
  但转瞬即逝。
  方才这人说神像……
  离长生迟疑着道:“你是……龙神?”
  男人高大的身躯似乎僵了一瞬,好一会雾气散开。
  他身形虚幻如雾,细看下整个身躯竟是由那三根香的香雾凝聚而成,五官处缺少香雾,男人伸出过分修长的指间夹着其中一根香缓缓抬起。
  香离得近了,雾气终于凝聚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来。
  神清骨秀,头上有龙角。
  的确是龙。
  龙神从祭台走下,他身形过分高大,刚靠近身影居高临下的笼罩而来,宛如黑压压的乌云。
  离长生下意识往后半步。
  龙神长发披散着,黑沉沉的竖瞳悄无声息化为血一般的猩红,如一只凶悍而疯癫的野兽注视猎物,紧绷着随时都能扑上来将人吞吃入腹。
  离长生本能在意识叫嚣着后退。
  他从未在其他人身上感知如此危险的气息。
  还没等他动,满身骇人气息的龙神忽然就笑了:“不是掌司将我召来的吗?”
  离长生一怔:“你认识我?”
  “渡厄司新任掌司,离长生。”龙神逼近离长生的脸,雪白香线萦绕两人周身,好似扭曲的无法逃脱的牢笼。
  离长生微愣,总觉得他的眼神……
  不太像在看陌生人。
  “幽冥殿主的心上人。”
  龙神缓缓笑开了:“……我自然知晓。”
  作者有话说:
  龙神:默默抬香,加载帅脸。


第3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龙神庙中泥糊的龙神像,丑得像是哪家的蛇打成结做鬼脸……
  竟然真的能引来龙神庇护?
  离长生松了口气。
  看来这香上的不亏。
  龙神半透明的身体逐渐凝成实体,过分修长的手指松松捏着那根香,视线好像阴湿的蛇始终盯着离长生。
  几只厉鬼仍深陷地底,发出凄厉的哀嚎,很快就没了动静,黑雾扭曲着漂浮半空,地面只剩下几个人形凹陷。
  这神鬼莫测的手段,若是能在这龙神庙一直猫着,或许能躲避幽冥殿的追杀。
  离长生心中盘算,又从袖中拿住香来续上,供龙神享用,顺便套套话:“龙神认识幽冥殿的殿主?”
  “略知一二。”龙神姿容偏冷,却是个善谈的,“传闻此鬼青面獠牙穷凶极恶,三界能入黄泉的魂魄并非去投胎转世,一半都成了他的盘中餐。”
  离长生甩了下香上的明火,好奇道:“那他真是被心上人杀的吗?”
  香线更加浓郁,将男人俊美的容颜五官凝聚得越发清晰,一双猩红竖瞳注视着离长生,唇角带着笑。
  “嗯,被心上人一刀割喉。死后怨气不散,肆意屠戮,幽都十殿用了数百道锁魂链才将他封印在禁殿之中,解救众生于水火。”
  这个离长生倒是没听说过:“龙神果然见多识广。”
  龙神彬彬有礼道:“掌司谬赞了。”
  离长生没想到这个长相冷冰冰的龙神竟然如此随和,正想再多聊几句,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又有人追来了。
  离长生有点烦了。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这次并非是抓他邀功的厉鬼,而是身着四灵纹黑袍的鬼差,似乎是幽冥殿的人。
  众人闯进来后,最先瞧见离长生,纷纷将兵刃祭了出来。
  离长生当机立断朝着龙神身后一躲寻求庇护:“龙神救命。”
  龙神:“?”
  已经拔出兵刃的众鬼本来气势汹汹,可视线落在龙神身上后,瞬间脸色煞白——鬼差本来脸上没什么血色,此番却能明显瞧见那股从心底产生的畏惧和惊愕。
  众鬼眼瞳涣散,神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做出动作,“噗通”几声悉数跪在地上,两股战战。
  离长生一愣。
  龙神对幽都的鬼也有如此震慑力吗?
  离长生下意识抬头朝着龙神看去,眼瞳倏地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龙神侧着身子,眼神懒洋洋地打量着那群跪在他脚下的鬼差,从离长生的视角看去,清晰地瞧见龙神脖颈处一道狰狞的伤痕。
  ……就像是被人拿着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割了喉。
  叮。
  似乎有金属相撞的声音。
  龙神似乎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微微侧眸,手指漫不经心拢了下破破烂烂的宽袖,隐约露出手腕上雕刻着金色符纹的沉重锁链。
  一刀割喉……
  锁魂链……
  离长生只觉得眼前一黑。
  随后,便听到那吓得不成样子的众鬼压着嗓子颤抖道:“见过殿主。”
  离长生:“……”
  一锤定音。
  离长生惨不忍睹地闭上眼睛,有点想去投胎。
  今日果然诸事不宜!
  龙神……封殿主注视着离长生煞白的脸色,浑身上下阴湿的鬼气逡巡不散,丝丝缕缕往离长生身上飘。
  偏偏他还在温柔地笑:“掌司这是怎么了,方才不是相谈甚欢吗?”
  离长生:“……”
  离长生反应极快,眼睛眨也不眨朝着封讳挥出一张符纸。
  封讳眼尾一瞥,根本挡也不挡,任由那符咒撞在他身上,轰的炸开碎成一汪水柱,哗啦一声如雨落般洒了满地。
  ……未伤到他分毫。
  离长生还想再动。
  封讳却如鬼魅般掠至他身前,修长五指一把掐住离长生的脖颈,将其狠狠掼在一旁的神像上。
  轰——
  本就东倒西歪的龙神像彻底塌陷,龙角齐齐摔断,激起数丈烟尘。
  封讳仍在笑着,眼底却翻涌着如罡风似的戾气和杀意,似乎恨到了骨子里:“三百年未见,你便是这样同我叙旧的吗?”
  离长生瞳孔猛地收缩。
  他果然认识自己!
  离长生一直想知晓自己是谁,却未曾想到奔波多年得到的第一条线索,却是来自仇人。
  纤细的脖颈被扼住,离长生后背撞在石像上传来一阵剧痛。
  凡人之躯连一只小小厉鬼都无法反抗,更何谈鬼王殿主。
  离长生被迫仰着头,眼神几乎涣散。
  封讳注视着这张漂亮到令他厌恶的脸上终于浮现濒死的空白,如欣赏美景般居高临下看着。
  “好可怜。”他叹了口气凑上前轻轻在离长生因窒息而浮着飞红的眼尾舔了一下,笑着道,“难得见你这般狼狈,我倒有点不想杀你了。你开口求我,或许能……”
  话音未落,封讳眼眸一眯,看向自己的右手。
  由香火凝成的躯体,竟然在缓缓变透明。
  封讳右手无法凝聚,陡然散成一团烟雾,几乎濒死的离长生猛地从雾中跌落在地,捂着喉咙大口大口喘息着。
  “咳咳……”
  封讳面无表情回头看去。
  方才离长生点的一堆香火,已被熄灭。
  ——是那道水符。
  离长生从一开始根本就是冲着香火去的。
  封讳垂眸注视着逐渐化为烟雾的手,冷冷看他。
  离长生撕心裂肺咳着,后背靠在破碎的神像一角,无处可退竟然还在笑:“对着久别重逢的心上人这般粗暴,殿主似乎也没像传闻中那般痴情啊。”
  封讳眼眸一沉,没来由地道:“你果真不记得我?”
  离长生嘴皮子很利索,只要能让他开口,死人都能给他嘚啵活。
  他缓过一口气,通红的眼尾微挑:“殿主这张脸不错,此次见过了,日后定不会忘。”
  封讳:“……”
  殿主纵横幽都三百年,大概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身上阴郁的戾气都被震得散了一瞬。
  离长生是个纯赌徒,一边挑衅一边将余光看向不远处的香炉。
  被水浇熄了香火,烟雾散得越来越慢,封讳的躯壳也逐渐变成半透明。
  封讳直直盯着他,倏地一抬袖,破破烂烂的宽袍骤然刮来一阵风,将剩余的香雾卷了过来,再次凝出身躯。
  离长生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完了。
  这下真要被弄死了。
  封讳不紧不慢地低下身,在离长生跟前单膝跪下,冰冷的五指宛如铁钳般一把扣住离长生的右手。
  离长生干笑了声,回想起那个“先奸后杀”,能屈能伸道:“有话好好说……啊,我记起你了,心上人,道侣,当年割喉之事定有苦衷……嘶!”
  封讳沉着脸猛地用力,将离长生的手腕攥出一圈红痕。
  离长生闭嘴了。
  “不记得没关系。”
  恶鬼的鬼相往往狰狞凶悍,人身也比寻常人类要高大得多,封讳如同冰块似的手指强迫地钻入离长生的掌心,用指腹一寸寸抚摸他的掌心,阴湿又森寒。
  ……像是即将吞噬猎物的蛇。
  离长生手指倏地一抖。
  要被杀了……
  封讳笑了起来,他就这样保持着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的姿势,眼中带着古怪的笑意,俯下头在离长生的掌心轻轻舔舐了一口。
  离长生:“?”
  离长生浑身僵住了。
  先奸后杀再杀再奸……
  我脏了。
  封讳的舌似乎带着倒刺,几乎将离长生的掌心刮出一道血痕来。
  疼痛倒另算,随着那冰冷的舌尖触碰,一股彻骨的寒意猛地窜进离长生的掌心,轰然一声撞进心脏。
  掌心那抹红痕像是活了过来,悄无声息扭曲成一抹漆黑的纹样,像是蛇,尾巴尖有一抹血痣似的鲜红,随着蛇尾摇摆而不住动着。
  离长生愕然看去。
  那蛇像是刺青般在手腕上盘着,随后如鱼得水般游着身子爬进了袖中。
  离长生:“…………”
  那是什么东西?
  “离……长生。”
  封讳的半边身子缓缓消散,眼神带着野兽觊觎猎物的凶悍和野性,他似笑非笑道:“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对失去记忆的离长生来说,这的确是个美好的祝福。
  ——只是由鬼气森森的恶鬼说出来,就如同如影随形的诅咒,怎么听怎么令人毛骨悚然。
  封讳起身,偏头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众鬼,如同火焰灼烧过的黑袍猎猎,猩红竖瞳倏地冷下来。
  “恭请离掌司回幽冥殿。”
  说罢,香线随着男人高大的身形骤然消散,只留下一堆虎视眈眈的幽都鬼差。
  “是!”
  离长生:“…………”
  差点忘了幽冥殿的鬼差。
  鬼差受封讳鬼王威压一直没敢低头,此时终于吐出一口气,躬身朝着离长生行礼:“离掌司,请。”
  态度恭敬,眼神却带着戾气的冰冷。
  离长生方才险些被掐死没觉得多恐惧,死里逃生也不庆幸。
  他眉梢轻挑,淡淡道:“我已接下掌司帖,就算回幽都继任也该由渡厄司之人迎接,用不着幽冥殿越俎代庖。”
  鬼差并不在意区区凡人。
  殿主的杀身仇人,一旦入了幽都便是生不如死,不必同他虚与委蛇。
  众鬼差已没了耐心,纷纷将锁魂链拿出。
  忽然,有人冷淡道:“封殿主真是好手段啊,雷谴劈不死他,六万道幽冥禁殿的符篆也锁不住他。如今连我们渡厄司的掌司也妄图挟持幽禁,恐怕过不了多久,整个幽都就要惟他是从了。”
  幽冥殿鬼差脸色沉下来,冷冷回头看去:“慎言。”
  离长生有点头疼。
  又来人?
  一茬一茬的,有完没完了?
  破庙之外,一人身形高挑提灯而来,纸灯笼上的「渡厄」二字被烛火照出一道龙飞凤舞的影子落至地上,随着行动间扭曲成道道鬼影。
  男人身披乌鹊纹白衣,玉简束发,背后数只贴着纸面具的鬼影影影绰绰拥簇在他身后。
  乌鹊纹,贴面鬼。
  ——是渡厄司的人。
  幽冥殿的鬼差眉头狠皱:“鱼青简,渡厄司难道真的要奉一个凡人为掌司不成?”
  鱼青简凉凉瞥他:“谁在乱吠?聒噪。”
  鬼差:“你——!”
  鱼青简道:“凡人当掌司,总比幽冥殿的疯子要强。”
  鬼差怒了:“鱼青简!你放肆!”
  “哎呦可放肆死我了。”鱼青简那张脸明明没做出多讥讽的神情,但看着就想让人生出一直朝他脸来一下的冲动。
  他皮笑肉不笑道:“看人下菜碟,若我们副使在此,你敢冲着他这样说话?早就吓得跪地求饶奉上双亲了。”
  鬼差憋得满脸通红,有点骂不过“幽都第一毒嘴”,只好胡乱攻击:“副使再厉害又如何,不照样三年死了俩掌司?这次的新掌司还是个凡人!”
  鱼青简:“……”
  凡人……
  鱼青简脸色一沉:“附灵。”
  这两个字一出,也不知是何灵丹妙药,那几个鬼差瞬间脸色一变,骂了句“疯子”,噔噔噔后退数步,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
  鬼影散开,鱼青简终于淡淡看向这位渡厄司新掌司。
  凡人之躯,毫无灵力,连几只鬼差都打不过,白瞎了那身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
  相貌……
  呵,也就只有相貌了。
  鱼青简眉间蹙了下,只听得一声极其微弱的“啧”,带着掩饰不住的嫌弃和烦躁。
  离长生:“?”
  他是不是“啧”我了?
  果然还是很介意凡人当掌司吧?
  鱼青简提灯上前,烛影倒映在离长生脸上,宛如一闪而逝的鬼火。
  随后就见他缓缓走至离长生跟前单膝点地,将方才那嫌弃的死样子收敛得一干二净,甚至称得上温顺地垂下头。
  离长生一怔。
  鱼青简面无表情,语调轻缓在落雨声中响起。
  “属下鱼青简,特来恭迎掌司回幽都。”
  作者有话说:
  鱼青简气定神闲:骂骂骂骂骂骂。
  鬼差:你掌司是凡人![狗头]
  鱼青简破防:你找死!你有病吧![愤怒][愤怒][愤怒]


第4章 我在等大招你呢
  幽冥殿的鬼差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离长生垂着眼注视鱼青简:“嗯,鱼大人不必多礼。”
  前有狼后有虎,他就算再不想进渡厄司,为了小命也得捏着鼻子认下这句“掌司”。
  鬼差方才被一声「附灵」吓得丢了面子,回过神来越想越怒,沉着脸道:“从三百年前度上衡死后,三界早就没了厄鬼需要超度,你们渡厄司靠着抢九司的案子来续功德,此等行径,整个幽都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现在倒好,幽都这座鬼城竟破天荒来了个凡人掌司……”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的其他鬼差脸色一变,惊恐地再次后退数步,满脸写着硕大的“你、不、要、命、了?!”
  鬼差说完才后知后觉,心想坏了。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道带着灵力的长鞭悍然朝他甩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砰——
  鬼差只来得及伸手一挡,整个人被强悍灵力直直击得后退数步,后背撞在唯一一堵完好的墙上,半边墙塌陷出朝四面蔓延的龟裂蛛网。
  鬼差:“噗!”
  差点一口幽魂吐出来。
  其他鬼差顿时四散逃开,边跑边厉声呵斥:“鱼青简——!你竟用「附灵」对付同僚,难道想造反吗?!”
  鱼青简长发飞舞同鬼影交缠,冰冷赤瞳居高临下望着那只出言不逊的鬼差。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崇君名讳?”
  三百年前,厄灵灭世,雪玉京崇君为救天下苍生,以身殉道。
  崇君虽陨落,却留下一道「附灵」,凡是渡厄司之人超度厉鬼亡魂时,皆可用阵法短暂借助他的灵力。
  这用作超度厉鬼的「附灵」,却被用在殴打同僚上。
  离长生:“……”
  渡厄司权柄如此大吗,幽冥殿的鬼差也能说打就打?!
  鬼差艰难起身,气得嘴唇发抖:“狂悖!你如此胆大妄为,就不怕刑期再加百年?!度……度崇君已陨落,没了他庇护,渡厄司迟早被裁撤,你又能嚣张几时?”
  能入渡厄司的大多是罪恶滔天的罪人恶鬼,靠着超度亡魂厉鬼来积攒功德,等到功德圆满,方可脱离罪人之躯。
  传闻鱼青简已在渡厄司服刑三百年,他似乎不在意功德几何,时不时就犯病。
  崇君赐予的保命附灵,他闲着没事就拿来扇同僚,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刑期无限延长。
  “你活到何时,我就嚣张到何时。”鱼青简眼瞳还残留着附灵的金光,似笑非笑道,“再让我听到你们幽冥殿的人敢说崇君一句不是,就等着死第二回吧。滚。”
  鬼差气得几欲吐血,可也知晓渡厄司上下皆是一群无人管教的疯子,只能恨恨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离长生看得目瞪口呆。
  鱼青简手指长鞭好似游蛇悄无声息地一寸寸缠绕在他散乱的墨发,将他及腰的发松松垮垮挽起。
  鱼青简上前几步走到离长生面前,又恢复成一副恭恭敬敬模样。
  “掌司受惊了。本该是副使前来迎接,但幽都将他召去忙要事,过段时日才能回司——这是渡厄司掌司印。”
  渡厄司掌司印是块四四方方的青玉符拔钮金印,不过周身如罩灰尘,灰扑扑的。
  离长生接过掌司印,看了鱼青简一眼。
  此人从见面语调恭敬态度谦卑,一口一个您,但不知为何,让离长生极其不适,总感觉他在暗暗讥讽。
  鱼青简和离长生对视,喉结轻轻滚动了两下,很快又将视线移开。
  离长生:“?”
  这眼神,怎么和刚才胃口大开的厉鬼如此相像?
  没等他细想,忽地听到一道声音宛如神兵天降。
  “我不同意他做渡厄司掌司!”
  离长生登时一喜。
  太好了。
  他正不想接这烫手山芋。
  不过一扭头,离掌司的笑容僵在脸上。
  渡厄司未入职执吏——楼长望不知是如何寻到此处的,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愤怒道:“区区凡人怎能胜任渡厄司掌司之职,我要告上幽都,我要……啊——!”
  还没告完,鱼青简发间发绳像是活物般在楼长望小腿上一甩。
  楼长望猝不及防噗通一声五体投地。
  鱼青简斜睨着他:“你在四城鬼市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吗,竟不辞辛苦来我这儿找揍?楼家还是派人去查查祖坟的风水吧,怎么养出来的一个个都是蠢出生天的夯货。”
  离长生眉梢一挑。
  这两人还认识?
  楼长望倔强地爬起来,嘴倒是硬。
  “此人只不过一介凡人,哪配入渡厄司?就算进去当执吏,也该有个一技之长,不说能像上衡崇君那般生而金丹、及冠化神,起码有修为,否则日后渡厄,难不成只凭这张脸来退敌吗?”
  离长生受宠若惊:“谢谢,谢谢。”
  楼长望:“?”
  谁夸你了?
  “渡厄司之事,容不得外人置喙。”鱼青简冷淡道,“你若再多言,我便将你毁了九件灵器之事告诉你叔叔。”
  楼长望登时怂了,干巴巴道:“我我没故意毁,是……是他!”
  鱼青简嫌他烦,又将他甩得趴地上了:“渡厄司从来不招废物,你除了会仗着你家族的势还会什么,闭嘴。”
  楼长望:“呜……”
  离长生眼眸一动。
  如果渡厄司掌司就是个见到鬼就惨叫逃跑的废物……
  离长生摸索灰扑扑的掌司印,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教训完楼长望,鱼青简回头又是那副令人不适的假客气:“掌司勿怪,这孩子是幽都柜坊掌柜的侄子,从小被宠坏了。”
  离长生并不计较。
  观鱼青简的态度,应当是极其不满他这个凡人掌司,但又因某种缘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人如此心高气傲,应当不会想让他顺利入渡厄司。
  ……或许他能借鱼青简将这要命的掌司印退回去。
  就在离长生沉思时,鱼青简喉结又动了动。
  寻常人类并瞧不见,离长生满身金色功德覆在魂魄之上,金光时不时往上窜一窜,像是盏耀眼的灯盏。
  ……厉鬼完全无法抗拒来自金色功德的诱惑。
  鱼青简喉结都要被吞到胃里去了,狠狠咬了下舌尖。
  离长生敏锐地察觉到此人眼底越来越诡异的炽热,回想起方才追着喊着要啃自己一口功德的厉鬼,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离长生这一晚被几波人追杀,看他这个眼神已经习惯地备撒腿就跑了。
  “鱼大人?”
  鱼青简闭了下眼,理智战胜饥饿的暴戾冲动,再次睁开时已变成方才那副装模作样阴阳怪气的死样子。
  “掌司不必担忧。掌司印中有厌胜令,一旦属下对您有犯上作乱的杀心,厌胜令会让我当即魂飞魄散。”
  又开始“您”了。
  离长生稍稍安心:“这个厌胜令要怎么用?”
  鱼青简:“……啧。”
  离长生:“?”
  他的确“啧”了是吧,这次没听错。
  鱼青简勉强维持着面上的恭敬,颔首道:“此处凶险,属下先送掌司回渡厄司。”
  离长生一想到幽都那只恶鬼,就觉得脖子疼:“现在就回去?”
  鱼青简看起来又想啧他。
  见鱼青简越来越不耐烦了,离掌司沉默片刻,忽然捂着唇猛烈咳了几声,扶着破碎的神像恹恹道:“早回去也好,只是凡人之躯太过孱弱,我走不得远路,劳烦鱼大人弄辆八抬大轿来吧。”
  鱼青简:“……”
  楼长望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八抬大轿?他要出嫁啊!
  鱼青简大概从未见过如此矫情的人,额间青筋隐约暴起了:“属下可开启鬼门传送阵,累不了掌司大人尊贵的身子。”
  离长生:“咳,我怕是受不得传送阵的灵力。”
  鱼青简五指收拢,指节发出渗人的咔吧声。
  就在离长生以为鱼大人要忍不住来招附灵给他来一下时,鱼青简深深吸了口气,一抬手,吩咐跟在身后的贴面鬼:“为掌司大人准备轿撵。”
  众鬼:“……”
  离长生:“……”
  贴面鬼面面相觑,但还是温顺称是,跑了。
  离长生有些不信邪,还想再作:“鱼大人……”
  还没说完,鱼青简眉头倏地一蹙。
  离长生一喜。
  这是终于忍不了了?
  鱼青简猛地伸手,发绳再次化为长鞭缠在他手腕上,视线冷冷朝着离长生……背后的神像看去。
  离长生疑惑回头看去。
  除了条丑龙神像,啥也没有。
  鱼青简蹙眉道:“神像是谁毁的?”
  离长生心虚地移开视线,总不能说自己一上香这玩意儿就自己倒下来了吧:“应该是幽冥殿那群鬼差所毁。”
  鱼青简眉头越皱越紧。
  离长生试探着问:“这龙神像有何奇异之处吗?”
  “封印阵法的阵眼。”鱼青简言简意赅,“当年崇君四处渡厄,用的便是这种阵法。”
  离长生挑眉。
  又是崇君?
  渡厄司似乎对那位早死的崇君极其推崇。
  龙神像毁得七七八八,地底的封印阵法正在缓缓消散,方圆数里的不少厉鬼毫无理智的怨魂厉鬼已嗅到生人的气息,挣扎着朝此处涌来。
  “不能让封印底下的东西出来。”鱼青简沉着道,“楼遥,保护掌司。”
  楼长望顿时有种风水轮流转的爽感,骄矜地冷哼一声:“我又不是你们渡厄司的执吏,保护什么掌司?我才不干白工呢。”
  鱼青简没搭理他,平抬起手,五指朝下在掌心凝出繁琐的圆形符纹,几个金色锚点不住旋转着,
  地底泛起破碎的金光阵法,随着他的灵力不断修补。
  楼长望还等着鱼大人三请四请呢,看他不吭声,只好别扭地自己哄好自己。
  不过瞧见四周的厉鬼,他不知想到什么,精神一振。
  若是能在鱼青简面前大显身手,也许就能破例进入渡厄司呢!
  离长生经历了鸡飞狗跳的一晚,对面目狰狞要吃人的厉鬼早已面不改色,不过他也想到了什么,精神二振。
  如果能在鱼青简面前丢脸拖后腿,也许就能摆脱渡厄司掌司印?
  楼长望和离长生一拍即合。
  楼长望高高兴兴从发间拔出金针,轻轻吹了声口哨,锵锵钉在鱼青简周身,化为一道护体金笼。
  “鱼大人安心!”楼长望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灵品法器,再次招出一把剑,高高兴兴道,“我来为您护法!”
  鱼青简:“……”
  鱼青简似乎想骂他,但那繁琐的结界修补影响了鱼大人发挥,只好用眼神再次问候了他的祖坟。
  楼长望振奋极了,拎着剑悍然朝着为首的厉鬼而去。
  灵品法器强悍得很,砰得一声将恶鬼震出去。
  鱼青简瞥了一眼,发现这孩子活蹦乱跳还挺耐揍,一时半会死不了,又分神看向离长生,动作忽然一顿。
  ……离长生正准备逃跑,连头都没回一下。
  鱼青简:“?”
  离长生大张旗鼓就往外逃。
  遇到危险,不顾同僚就直接临阵脱逃的掌司,品行不端极其恶劣,渡厄司就算再缺人也绝不可能让他去幽都继任。
  太好了。
  离长生眼眸都弯起来了。
  可还没等他逃几步,忽地听到鱼青简沉声道:“当心——!”
  离长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只锋利的利爪忽然朝着他面门而来。
  呼地一声,耳畔甚至都传来破空之声。
  离长生脑海根本反应不过来,身体却像是被一股奇怪的意识控制,纤细腰身悄无声息一折,堪堪避开那致命的利爪,砰地一声一脚踹开。
  有实躯。
  离长生惊魂未定后退数步,裾摆如花簇似的凌乱转了数圈才隐在宽袍之下。
  龙神庙废墟之外,已围了数十只身形庞大的厉鬼,各个怨气冲天,冲着他身上的金色功德流出涎唾。
  离长生:“……”
  离长生转瞬便要往回逃,但方才那一瞬间所露出来的敏锐身手好像彻底消失了,他病恹恹的身子沉重得只来得及跑了三步,便被身后的厉鬼追上。
  鱼青简眉头一皱,手中修补的阵法险些破开。
  蠢货!
  既然知晓自己是凡人之躯,还敢带着金色功德到处乱跑?
  鱼青简想要去救,但已经来不及了。
  数十只厉鬼目露凶光,悍然一拥而上,顷刻将离长生的身形吞没。
  鱼青简眼前一黑。
  渡厄司三年内连死了两位掌司,处境极其艰难,幽都已动了裁撤渡厄司并入幽冥殿刑惩司的念头。
  离长生虽然要实力有相貌,还只是区区凡人,但若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陨落……
  还没等他想完,金笼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一个高大的身躯重重撞在上面,晕出狰狞的黑雾缓缓往下滑落。
  鱼青简怔然看去,倏地愣了。
  数十只厉鬼浑身燃烧着金色火焰,惨叫着砰砰着砸落在四周,本该被撕扯得毫无活命机会的离长生却站在中央,连个衣角都没脏。
  大鬼身上有着金色光芒不断灼烧,凄厉的哀嚎遍地。
  离长生站在那,神色漠然,眼瞳注视着遍地惨叫的大鬼。
  鱼青简怔然看着,手中阵法几乎散了。
  鱼青简在渡厄司服刑三百年,所奉得每一位掌司皆是幽都九司共同所选,有修士、有恶鬼。
  离长生是最特殊的一个。
  因为他的掌司帖是天道所下,且亲赐金色功德,与十一殿主平起平坐。
  先前鱼青简还觉得天道选了个废物到渡厄司,是故意要让渡厄司被裁撤,但没想到……
  这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
  也许在他手上,渡厄司真的能重振。
  离长生只觉得眼前一黑,似乎晃了下神,再次反应过来时,地上已经扫了一大片。
  他面无表情看着,心想这是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楼长望奋力将第二只厉鬼打趴在地,擦着脸上的汗高高兴兴地回头看来:“鱼大人,我虽修为不高,但还是有点用的……”
  “吧”字噎在喉咙,戛然而止。
  楼长望目瞪口呆看着地上狰狞的厉鬼全都在惨叫,而那废物掌司却轻飘飘站在那,气度翩然如谪仙。
  楼长望不可置信道:“你……你用了什么法器?”
  离长生摆个死人脸给他看。
  就在这时,他手中一直灰扑扑像是在装死的掌司印忽然“噌”地一声,褪下了一层灰扑扑的灰烬,散发出灼眼的金色光芒。
  离长生:“?”
  金笼中的鱼青简眼瞳一缩。
  前十五任掌司从未有人能将掌司印的灰翳破开,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掌司印的真容。
  鱼青简终于不啧了,他哇:“果然是天道所选。”
  离长生:“……”
  不是,等等!


第5章 合则一滩烂泥啊
  掌司印认主,沉甸甸的金印陡然化为一道流光钻入离长生手背,扭曲成一抹龙飞凤舞的金色乌鹊纹烙印。
  离长生:“……”
  幽都都爱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人身上印吗?
  这还不算完,几乎被离长生遗忘的那只黑蛇刺青不知道从何处钻来的,甩着红痣尾巴一路游过来,忽地龇牙,照着那只乌鹊就是一口。
  乌鹊登时扑闪着翅膀在他五指上四处逃窜。
  黑蛇紧追不舍,誓有不咬死它不罢休的气势。
  离长生:“……”
  一蛇一鹊的刺青在他手背上打架……
  这幕太过荒诞,离长生竟然想笑。
  龙神庙周遭密密麻麻的厉鬼被这招杀鸡儆猴惊住了,哪怕毫无神智却也晓得生存之道,再也不敢前进半步,只能在四周流着口水逡巡。
  厉鬼不敢进庙,楼长望不能在鱼大人面前一鸣惊人,只好蔫巴巴收起灵剑,幽幽看向离长生。
  他不太信这个凡人有能横扫一大片的能力,只好固执地认为是他用了法器。
  “你是哪个世家的?”楼长望警惕地问,“离?据我所知,整个三界也就归寒宗的宗主姓离,但他的独子天赋极高,也不叫长生。你到底是如何被天道选中的?”
  离长生懒得看蛇鹊打架,垂下手敛了下袖口,闻言眉梢轻挑:“天道选中?”
  渡厄司掌司一般不都是幽都九司所选吗?
  “你还不知道?”楼长望嫉妒死了,“上一个天道所选之人还是上衡崇君,崇君降生便是金丹修为,年仅十七便入问道学宫任教,当今不少大能都受过他教导。而你……呵。”
  ……也就一张脸能看。
  离长生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竟能和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相提并论,当即谦虚地道:“谢谢,谢谢。”
  楼长望:“……”
  到底谁夸你了?!
  楼长望还想再说,鱼青简忽然道:“楼遥,将你的‘作茧’收了。”
  楼长望顿时忘了自己要嘚啵什么,吹了声口哨,法器作茧化为五枚金针拔地而起,悄无声息钻回发间。
  离长生看着鱼青简的神色:“怎么,封印无法补全吗?”
  鱼青简眉头越皱越紧:“不对劲。”
  崇君的封印明明已经八角补全,却缺少一样东西,底下的厄灵仍然蠢蠢欲动,封印闪着金光,好像随时都能破碎。
  度上衡陨落的数百年来,渡厄司曾经补过不少他留下的封印,可却从来没有一个像这个一样。
  看来下方封印的并非寻常厄灵。
  鱼青简眯着眼睛仔细看那阵法,像是发现了什么。
  神像。
  那丑蛇神像并非只是阵眼,其中必然有灵物。
  鱼青简发间长鞭倏地甩过去,灵力轰然击碎神像,只听得那石像顿时化为齑粉,露出其中一把流光溢彩的玉剑。
  鱼青简瞳孔一缩。
  离长生还在旁边思考要如何成为个废物,视线也被青光一闪,蹙眉看去。
  楼长望怔然望着:“那是……上衡崇君的山鬼。”
  山鬼。
  度上衡身份尊贵,师从雪玉京,灵剑法器数不胜数。
  这把山鬼却非寻常。
  崇君于问道学宫任教时,经常拿着山鬼当戒尺抽人,令一众天之骄子见了山鬼就嗷嗷叫,直到一日山鬼没了踪迹,学宫众人高兴了好几日。
  本以为山鬼早已破碎化为齑粉,没想到竟然在此镇压厄灵。
  鱼青简脸色越来越沉。
  能让度上衡用山鬼镇压的厄灵,非同小可。
  楼长望看得双眼冒光,想要靠近点看一看这把只在书本上看到过的剑。
  只是那剑悬在半空,青光乍放,似乎极其排斥旁人的触碰,楼长望还没靠近就猛地散出一道灵力。
  “啪”,熟练地抽了他一下。
  楼长望:“……”
  楼长望捂着被抽得通红的爪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差点蹦起来:“我也被崇君的山鬼抽了!”
  离长生:“?”
  鱼青简眉头皱得死紧,他飞快上前想要将悬在半空的山鬼再次插回去,可那把剑似乎有灵性般,誓死不想入阵眼。
  砰砰——
  鱼青简的长鞭几乎被山鬼凌厉的罡风斩断。
  恰在这时,地底忽然传来一阵震动,像是有庞然大物在薄薄地皮之下翻江倒海,地面的封印终于撑不住那剧烈碰撞,毫无征兆地破碎,窜出一团漆黑的雾气。
  地皮几乎成了波涛汹涌的水面,离长生毫无灵力,几乎摔倒。
  倏地,一只冰凉的手像是地狱而来的冷风,又轻又柔地扶了他一下。
  离长生踉跄着站稳,蹙眉回头看去。
  身后空无一人。
  好像是他的错觉。
  砰。
  鱼青简道:“厄灵出来了。”
  楼长望也被颠簸得够呛,直接摔了个正着,正跪在地上五体投地,捂着脸抽噎。
  ——刚才那声“砰”就是这小公子脸朝地的动静。
  鱼大人泰然自若,长鞭如同游蛇似的在身后张牙舞爪,看着极其可靠。
  连幽冥殿鬼差都能抽一巴掌,更何况小小厄灵……
  离长生刚想到这里,就见那黑雾似乎认准了他般,猛地发出一声尖啸,势如破竹直冲他而来。
  离长生一惊,下意识后退。
  这厄灵明显比那些大鬼要快得多,千钧一发之际,鱼青简长鞭一甩,缠着离长生的腰猛地将其扔到一边。
  离长生在原地转了三四圈,堪堪稳住身形。
  一句“不愧是鱼大人”的称赞还未说出口,又听得“砰”地一声,一个人影如同离弦的箭狠狠撞在半塌的墙上。
  轰然一阵巨响,墙应声而碎。
  鱼青简狼狈倒在废墟中,捂住胸口猛地呕出一口血。
  离长生:“…………”
  离长生安静数息,嘴唇轻动,欲言又止。
  鱼青简拇指狠狠抹去唇角的血,再也维持不了那虚伪的假面,不耐烦地冷冷道:“什么眼神——我在渡厄司只掌刑罚,平日负责造册逼供,打不过不是很正常吗!”
  离长生:“?”
  不能打,倒是能装。
  离长生虚心请教:“那您为何不用方才抽幽冥殿鬼差的「附灵」呢?”
  鱼青简似乎僵了下,面无表情地起身,又开始您:“掌司在此稍候,渡厄之事无需您操心。”
  离长生:“哦。”
  看来恼羞成怒了。
  鱼青简面如沉水,握着长鞭同那团黑雾厮斗。
  只是没等离长生找好位置躲起来,鱼大人又成了离弦的第二箭,再次狼狈砸在他面前。
  离长生:“?”
  鱼大人?!
  鱼青简这下彻底恼羞成怒了:“这厄灵是用崇君山鬼镇压,哪怕副使在此恐怕也难以招架……你到底什么眼神?!”
  离长生:“…………”
  就在两人胶着之际,一道金光倏而从远处射来。
  鱼青简虽然不能打,但长鞭甩得厉害,再次缠住离长生的腰将人往墙上一甩,颇有公报私仇的恼怒。
  离长生差点脸朝地砸地上,又是一道阴风托了他一下才堪堪没破相。
  锵锵!
  五枚金针射在地面,散发出条条凌乱交织的金线。
  鱼青简眉头一皱,霍然回身望去。
  楼长望站在不远处,发冠破碎一头黑发凌乱飞舞,那张天真愚蠢的脸上缓缓浮现个狰狞的笑容,眼瞳也变得赤红一片。
  “你……死。”
  他似乎不习惯开口说话,两个字说得磕磕绊绊,嘶哑难听。
  鱼青简心道不好。
  那只厄灵附身在了楼长望身上。
  “楼长望”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眸中全是滔天恨意,他吹了声口哨,金针受他操控已经不会化为金笼保护,而是变成锋利的利刃朝着离长生射来。
  鱼青简猛地扑来,一把将他拽着跃至龙神庙的房梁之上。
  厄灵已附身,鱼青简捏着鼻子不情愿地道:“崇君的附灵一日只可用一次,你已继承掌司印,便是渡厄司之人。听好了,我下去将他引开,你调动掌司印中的附灵阵法,将其超度。”
  鱼青简简短说完,直接纵身跃了下去。
  离长生:“……”
  等等,附灵阵法是什么?
  “楼长望”一剑刺过来,鱼青简堪堪躲过,挥舞长鞭缠住厄灵想要去抽离长生的爪子,见他不动,蹙眉提醒道:“掌司印在你识海,闭眼用意识去寻,先将附灵阵法招出来。”
  情况如此凶险,离长生只好闭眸,感知意识中的掌司印。
  噫,的确有阵法。
  离长生无师自通,伸手飞快结了个印,金色阵法悄无声息浮现。
  砰地一声。
  鱼青简正在躲厄灵的攻击,忽然身体猛地凝滞,无数道锁链凭空出现,束缚在他四肢脖颈处,逼得他猝不及防双膝一软,直直朝着“楼长望”行了个跪拜大礼。
  鱼青简:“……”
  厄灵:“…………”
  厄灵被囚禁了太久,脑子浑浑噩噩,似乎没遇到过生死厮斗时对方忽然下跪求饶的,当即愣了愣。
  鱼青简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催动厌胜令做什么,怕我死的不够快吗?”
  离长生:“这……”
  离长生挂在房梁上,赶紧在掌司印中寻找解法,他又甩出一道阵法。
  砰砰砰。
  龙神殿外,吭叽吭叽扛着个轿子的贴面鬼还没进门,纷纷唔噗一声,五体投地,整齐划一行跪拜礼。
  离长生:“???”
  鱼青简几乎气笑了。
  是他武断了。
  本来以为此人是来重振渡厄司的,没想到竟是来给渡厄司坟上添土的。
  渡厄司掌司印本就没多少符纹,离长生试了第三次后终于寻到那繁琐的附灵阵法。
  一道金色符纹从手背倏地窜起,陡然化为繁琐的符纹萦绕离长生周身不住旋转,金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眸,浮现点点细碎的橙光。
  符纹是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字扭曲而成,仿佛携带天道所赋予的神性,令人望之生畏。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那是度上衡出生时天道赐予的符谶。
  这八个字乍一浮现,厄灵似乎本能地浑身一哆嗦。
  他畏惧度上衡似乎是刻在骨子里,明明崇君已陨落三百年,但只是看到符谶还是觉得心底一股冷意钻上魂魄。
  鱼青简无声吐出一口气,挣扎着抬头看去。
  只要附灵阵法招出来,一切就……
  一阵狂风吹了过来。
  四周一片死寂。
  三人大眼瞪小眼,眼睁睁看着附灵阵法悄无声息黯淡了下去。
  上衡崇君的附灵根本没有召来。
  鱼青简愣怔半晌,不可置信道:“……不可能!”
  离长生见鱼青简一副死了亲爹的绝望模样,不明所以:“什么?”
  “崇君竟没有附灵于你?”鱼青简看着他的眼神几乎带着攻击性,眼瞳几乎要滴血,“哪怕渡厄司罪大恶极之人,崇君也是一视同仁从不偏颇,你……你为什么没召出附灵?”
  离长生:“?”
  厄灵已反应过来,飞身至房梁之上一掌将离长生拍了下来。
  一声如同瓷釉开片的清脆声响,阵眼中央的山鬼似乎动了动。
  离长生艰难落了地,差点把肺吐出来,撒腿就跑。
  鱼青简无法动弹,不想着如何自保,还在厉声质问:“崇君厌恶之人,为何能当上渡厄司的掌司!你到底是何人!?”
  厄灵灵剑悍然劈下。
  离长生身形一闪,电光石火间一脚踹在厄灵腰腹处,好险躲过一劫。
  见鱼青简还在崩溃,离长生喘息着边跑边道:“太好了鱼大人,现在这个时机正适合,你我都闲着没事打苍蝇,我可要找个椅子躺下来再泡壶上好的茶好好给你讲一讲我的来历。我三岁那年……唔噗!”
  鱼青简:“…………”
  作者有话说:
  毒唯破防瞬间。
  分则天下无敌,合则一滩烂泥【x


第6章 渡厄刑官鱼青简
  命悬一线了还不忘说骚话……
  渡厄司有这样的掌司,未来一片黑暗。
  厄灵似乎和离长生有仇,完全不顾被厌胜令束缚的鱼青简,招招毙命冲着离长生脖颈而来。
  离长生逃窜得极其狼狈:“鱼大人,可否寻个救兵来?”
  鱼青简四肢锁链几乎深陷骨血中,还在那:“崇君厌恶你,你被崇君厌恶了……”
  离长生:“……”
  “崇君厌不厌恶我另说。”离长生逃得发带都散了,苦口婆心道,“反正这只厄灵挺恨不得我死的,鱼大人要是再不想办法,我们三个都要折在这里了。”
  鱼青简眼眸赤红,狠狠瞪他一眼:“先将厌胜令解了。”
  “要怎么解?”
  鱼青简道:“你连厌胜令都不会用,到底哪来的资格成为渡厄司掌司?”
  离长生:“?”
  唔,鱼大人不您了,终于暴露刻薄毒舌的本性。
  看样子这渡厄司掌司铁定当不成了。
  离长生暗中窃喜。
  不过这一分神直接被厄灵追上,灵剑裹挟着强劲的罡风悍然袭来,他下意识抬起右手一挡,身躯骤然被撞飞出去。
  一阵天旋地转,离长生晕头转向间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耳畔遽尔传来一声金属相撞的刺耳声响,脑海嗡嗡作响。
  “我恨他……呜,我想杀了他。”
  “崇君……”
  离长生眼瞳涣散,眉心一阵发疼,脑海中似乎闪过几个片段,但转瞬即逝根本无法抓住。
  等到视线终于聚焦,离长生后知后觉自己被打到了阵法最中央,山鬼正在旁边静静漂浮原地,散发青光。
  山鬼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把玉尺。
  传闻中度上衡性子温和矜贵,超度亡魂甚少杀戮,最顺手的山鬼也是未开刃的,窄窄一条雕刻着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篆。
  厄灵被山鬼镇压数百年,见它就下意识浑身发抖。
  它不敢靠近,面无表情将灵剑收回,浑浊的鬼瞳直勾勾盯着离长生,随后伸出舌尖在灵剑上轻轻一舔,把猩红的血卷到口中。
  离长生:“?”
  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被灵剑划伤,正不住顺着指尖滴落着血。
  身负金色功德的身体,血似乎也是极大的诱惑,厄灵像是只野兽蹲趴在那,捧着那把剑贪婪地冲上面的血吸溜个不停。
  离长生:“……”
  有点恶心。
  楼长望醒来后,定要和他添油加醋说这一幕。
  这么一打岔,鱼青简终于从厌胜令中挣脱,足尖一点飞至离长生身边,获得短暂的喘息。
  离长生捂着还在流血的手:“鱼大人,救兵?”
  鱼青简还在气他招不来附灵,面无表情道:“渡厄司本就没多少人,能打的几乎都在千里之外,否则你以为为什么会派我这个刑官来接你?”
  离长生:“……”
  有道理啊。
  离长生也不生气:“那现在要如何是好?”
  鱼青简瞥他。
  千百年来天道所选之人仅有度上衡一人,本来以为此人或多或少同崇君有些关系,如今看来,不说转世了,恐怕仇怨都有一大堆。
  否则崇君如此温良矜贵之人,为何独独不理他的附灵。
  鱼青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暴戾,不情不愿道:“身上有带香吗?我需要香火。”
  离长生身上啥也没有,就香多。
  闻言他飞快从袖中拿出来三根香点燃,那香太劣质,火焰灼烧久久不灭他直接“呼”了声吹熄。
  鱼青简:“……”
  他怀疑离长生是故意的。
  但这人脸上满是真诚,鱼大人眼皮重重跳了跳,强行忍住了。
  离长生担忧又把封讳给拜出来,提前问了句:“鱼大人叫什么来着?”
  鱼青简闭了闭眼,从牙缝挤出两个字:“鱼籍。”
  “唔,鱼籍。”
  离长生朝他微微颔首拜了一下。
  鱼青简阻止不及,身体陡然袭上一阵剧痛,好似神魂从里到外都被击碎成齑粉,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等等!”鱼青简当机立断道,“别拜我!”
  离长生不明所以:“?”
  鱼青简方才和厄灵厮斗时受了伤仍然能活蹦乱跳,倒是离长生这一拜,把他伤得够呛。
  鱼大人奄奄一息道:“直接念上香咒就好。”
  被天道赐予金色功德的掌司,没人能经得住他这一拜。
  离长生心想拜你还不乐意,事儿还挺多。
  他随口念了一道上香咒:“虔拜天道,得功德超生。”
  劣质的香燃烧的香线本来胡乱飞舞,随着上香咒说出,雪白香线倏地朝着鱼青简而来,丝丝缕缕萦绕他周身。
  鱼青简喉结滚动两下,方才被离长生那一拜给重伤的神魂勉强痊愈,灵力也短暂填满。
  “厄灵附身,时间一久就无法驱逐。”鱼青简沉着脸言简意赅道,“我会附灵困住他,你想办法让山鬼重回阵眼。”
  离长生:“唔。”
  山鬼连鱼青简都打,自己毫无修为,不是送上门当靶子揍吗?
  “鱼大人。”离长生委婉地道,“我只是凡人之躯,又是崇君厌恶之人,恐怕难担此大任。”
  “掌司多虑了,我自然知道您担不了这等大任。”鱼青简皮笑肉不行礼,“属下只是纯想让掌司去挨崇君本命剑的揍罢了。”
  离长生:“…………”
  竟然不要脸地直接说出来了。
  离长生感叹。
  不愧是渡厄司,真缺德啊。
  两人在交谈时,厄灵始终没动静,安静得有点诡异。
  鱼青简眉头轻蹙抬头看去,那欠揍的神色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厄灵带着楼长望的躯壳漂浮在半空,身形散发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半透明黑线,四散而开。
  鱼青简这下脸色彻底变了:“他在夺整座城池的功德!”
  “功德?”
  “厄以功德为食。”鱼青简脸色煞白如纸,“寻常百姓没了功德护身,整座城池的人会全部死于非命,一个不留。”
  这便是灾厄。
  离长生眉头也微微皱起。
  鱼青简脸色阴沉:“楼遥身份特殊,八字纯阴,自幼丢魂被附身是常有之事。厄灵一旦夺舍,绝非外力可以逼出,唯有杀了他方能超度。”
  离长生愣了愣,看向那带着稚气的少年。
  他虽不是那么喜欢这孩子,但见他咋咋呼呼的还挺好玩,如今乍要杀他……
  离长生有些于心不忍。
  鱼青简脸色比方才“崇君厌恶你”时还难看:“但楼遥不能死,我死了他都不能出事。”
  离长生愣了下,没想到两人感情如此之深,感动得心间一软。
  虽然鱼青简口中嫌弃楼长望,骂祖坟骂夯货,实则刀子嘴豆腐心,身为长辈定是不忍心对楼长望下狠手……
  还没想完,就听鱼青简沉声道:“他小叔是幽都柜坊的掌柜,执掌整个九司花销。那死抠门本就针对渡厄司,去年的账目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未核销批钱。若他侄子再出事,渡厄司就别想从幽都柜坊拿到一文钱,只能喝西北风了。”
  离长生:“…………”
  离长生欲言又止,但没忍住,感叹道:“四城鬼市都传渡厄司是‘缺德穷命’的好风水,我本还不信,没想到如今一瞧,名不虚传啊。”
  鱼青简瞥他一眼:“掌司还忘了一条呢。”
  离长生:“……”
  哦对,还有死掌司。
  鱼青简懒得和他掰扯有的没的,叮嘱离长生不要乱跑,发绳再次化为布满符咒的长鞭。
  八字符谶扭曲成金色符纹凭空出现,陡然充盈鱼青简的经脉。
  度上衡已陨落三百年,但所剩下的一道附灵却仍然凶悍,金纹爬满鱼青简的浑身,素白面容浮现枯蔓般的金纹。
  “啊——!”
  长鞭好似裹挟着千钧之力悍然劈下,砰砰砰数声,人类躯体所经受的剧痛突兀袭来,令它猝不及防发出凄厉的惨叫。
  它被困了太多年,意识早已疯癫,分不出面前人的模样却敏锐记得当年将它封印在此的气息,歇斯底里地咆哮。
  “度……度上衡!”
  鱼青简一日之内连续两次使用附灵,经脉被那磅礴的灵力冲撞得脸色煞白,强撑着没有吐血。
  不能对楼长望的躯壳下死手,金纹化为禁锢锁链,准确无误困住厄灵的四肢。
  鱼大人不能打,但很会装,他衣袍猎猎好似修为高深的得道大能,冷笑一声:“能让崇君用本命剑封印的厄灵,我还当有多大本事,没想到就是个只会乱吠的废物。”
  离长生:“?”
  敢情鱼大人方才挨的揍全都忘了。
  厄灵满脸是血,仍在源不断吸纳着功德,贪婪得好似龟裂的枯涸大地痛饮甘霖。
  他死死盯着鱼青简,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度上衡,你为了……你那个小情人……害我到如此地步……”
  离长生眼尾一挑,来了兴致。
  度上衡不是谪仙似的人物吗,竟然还有小情人?
  “聒噪。”
  鱼青简懒得听,修长五指猛地薅住厄灵的脖颈,手腕青筋暴起,好似有千钧之力,按着厄灵的头往墙上狠狠一砸。
  砰。
  地似乎都震了下。
  离长生:“…………”
  还还还还真是刑官啊。
  方才他没有得罪鱼大人吧。
  鱼青简一脚踩在口吐鲜血的厄灵胸口,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冷道:“从他的身体里滚出来。”
  厄灵看出鱼青简不会杀楼长望,用那张纯澈带着稚气的脸露出个狰狞的笑:“你敢杀我吗?”
  鱼青简干脆利落一巴掌扇了过去,清脆地一声“啪”:“蠢货,你真以为我缺那几个钱?”
  厄灵浑身是血,低低笑了出来,四周越来越多的功德顺着黑线密密麻麻朝着他体内翻涌,顷刻将那几乎致命的伤势修复。
  鱼青简眉头一皱,附灵再次附在长鞭之上,就要将人先重伤再带回渡厄司严刑拷打。
  可还未动手,楼长望倏地睁开眼睛。
  这次却并非是猩红的鬼瞳。
  楼长望眼眸全是惊恐,泪水夺眶而出,茫然看着鱼青简:“不、不要……我、我害怕……”
  鱼青简瞳孔一颤,长鞭瞬间僵在半空。
  下一瞬,一道狂风拔地而起,像四周蔓延的黑线在飓风中扭曲成一条粗线,猝不及防朝着前方而去。
  鱼青简失去最好的时机,沉着脸往后一撤。
  坏了。
  厄灵刚出封印时,像是被关久了的疯癫,如今似乎清醒过来,清晰意识到在这破庙之内,有令它功力大涨的金色功德。
  离长生本来在离山鬼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战,乍一见一道黑影袭来,本能想要躲开。
  但那黑线太快了,凭空化为一只大掌,砰的一声扼住他的脖颈,直直将他按在身后石柱上。
  离长生:“……”
  一个两个的,是对他的脖子有什么执念吗?
  鱼青简脸侧还带着附灵的金纹,身形如箭飞快冲来。
  厄灵却更快。
  如同铁钳的漆黑大掌暴起渗人的力道,只消轻轻一下就能折断纤细的脖颈,厄灵毫不留情一用力。
  鱼青简:“离长生——!”
  离长生眼前骤然一黑,无数人的话语充斥着脑海,男女老少皆有,接连不休好似万鬼同哭。
  黑暗笼罩。
  要死了吗?
  离长生浑浑噩噩地想。
  电光石火间,时间好似被一寸寸拉长。
  他不怎么恐惧,甚至还苦中作乐地想:“这下总能不去渡厄司了吧。”
  也好,反正到了幽都遇到那封殿主,小命也难保。
  在他即将彻底坠入黑暗时,一道青光在一阵寂然无声中乍现。
  锋利的剑锋划开虚空,光芒收敛成青丝般纤细的剑光后,刺耳的剑鸣才后知后觉传来,猛地震醒浑噩中的离长生。
  “锵——”
  龙神庙已成废墟。
  山鬼已非玉尺,宛如被转瞬间精雕细琢出长剑模样,流光溢彩,上方刻着「上衡」二字。
  山鬼无主自动,剑尖寒光一闪。
  厄灵汲取功德的黑线轰然炸开成细碎的齑粉,飘然落在地面。
  离长生终于重获呼吸,踉跄着顺着石柱滑落坐在地上,捂着脖颈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声。
  “咳咳……”
  离长生眼前还在发黑,看不清楚四周。
  是谁救了他?
  鱼青简僵在原地,似乎呆滞住了。
  离长生……
  竟然能操控崇君的山鬼?
  作者有话说:
  鱼青简:山鬼!你脱粉了?![小丑][小丑][小丑]


第7章 墙头草两边倒啊
  离长生脖颈经由两次狠扼,已泛起狰狞的青痕。
  他喘息半晌终于恢复岔了气的呼吸。
  视线恢复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柔和的青光。
  大雨倾盆而下。
  山鬼不沾落雨,剑锋闪着寒光,稳稳挡在离长生面前。
  离长生迷茫歪头。
  山鬼也跟随他的幅度慢吞吞一歪。
  离长生正不解着,就听鱼大人嗓音发抖:“你……您……”
  离长生:“?”
  怎么又您了?
  鱼青简神情复杂,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崇君不肯附灵、山鬼却颠颠上赶着去救”的天道所选的掌司。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厄灵被斩断灵力,撕心裂肺咆哮了声。
  山鬼身上度上衡的气息更重,它神志混乱,满腔愤怒恨意,登时调转矛头,孤注一掷将满身灵力凝聚冲着山鬼而去。
  离长生就在山鬼后面,下意识伸手一挡。
  山鬼受他操控,剑尖冲着前方倏地挥去——明明只是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到的剑气,却将厄灵排山倒海般的灵力轻飘飘击碎。
  轰然一声巨响。
  山鬼一剑穿透楼长望的肩胛骨,将人死死钉在墙上,带动少年的身躯猛地一震,血痕顺着山鬼剑锋往下滴。
  离长生吓了一跳。
  鱼青简也被惊住了,愕然看着山鬼。
  传闻中,山鬼似乎从未出锋过。
  仅仅只是一剑,厄灵恍如被震碎神识,凄厉惨叫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咆哮。
  细听之下,似乎又在谩骂度上衡。
  鱼青简艰难回神,将长鞭轻巧收回来——只是他魂不守舍,长鞭如游蛇似的一寸寸收回,一时没掌控好力度,差点抽了自己一巴掌。
  下颌的微疼让鱼大人暂且摒弃杂念,深吸一口气:“先想个法子将他从楼遥身体里逼出来。”
  离长生捂着脖颈缓缓起身,他浑身几乎被落雨淋湿,嘴唇泛着病色的苍白:“咳……要怎么逼?”
  鱼青简没说话,沉着脸走上前去。
  离长生记起此人是刑官,边咳边打算瞧瞧渡厄司的手段。
  厄灵被钉死在墙上,四肢又被附灵所困,却还在双目赤红冲着离长生的方向嘶吼。
  鱼刑官走上前,眼睛眨都不眨地一脚踹在厄灵伤口处狠狠一碾,厄灵惨叫声几乎直冲云霄。
  离长生:“…………”
  这就是您的手段?
  鱼青简瞧着文弱,手段却称得上是暴戾,若不是因为厄灵所附身的是楼长望的躯体,他八成得把厄灵四肢卸下来当蜡烛烧。
  “啊!”
  厄灵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却也知晓楼长望是它唯一的活路,若离开这具躯体恐怕会当即魂飞魄散。
  它不想死。
  鱼青简还想再动点手段,离长生赶忙拦住他,示意鱼大人赶紧收了神通吧。
  他担心厄灵还没脱身,楼长望反而被他玩死了。
  “附身时间越久越危险。”鱼青简眉头紧蹙,“若继续拖延,不仅功德,楼遥的魂魄也要被吞噬。”
  离长生若有所思,捂着止不住血的右手垂眸看去。
  厄灵神志不清,口中呢喃着“不想死”,大有拖死楼长望的打算。
  求生的本能似乎刻在魂魄深处,它瞳仁涣散,意识在不住吞噬躲在识海深处哇哇大哭的楼长望。
  楼长望在问道学宫求学时便因仰慕度上衡,明明是个清清白白的大活人却妄想进渡厄司。
  族中人都说他八字特殊,渡厄司又是超度厉鬼厄灵,一个不察若被附身恐怕小命不保。
  可楼长望性子倔,死都不听。
  直到如今,被逼到识海深处,眼睁睁望着凶神恶煞的厄灵夺取他的躯壳,还妄图将他魂魄一口吞噬……
  楼小公子终于知道害怕,小小一团青色魂灵蜷缩在角落里无助地嚎啕大哭。
  “呜……爹,娘!叔叔救命……”
  厄灵那带着漆黑煞气的意识已冲到他跟前,利爪狠狠抓住楼长望没手没脚的小魂团。
  楼长望毫无反击之力,尖叫着扑腾:“放开!救命!”
  厄灵冷笑着死死捏住他,正准备一口吃了时,忽然动作一僵。
  楼长望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胡乱挣扎间,感觉那只大掌好像轻轻松了下,随后整个识海涌出无数黑雾,七嘴八舌发出一阵疯癫的咆哮。
  “好香……”
  “金色功德!”
  “吃了他!快去——!”
  楼长望一怔,迷茫地看去。
  滴答。
  夜明珠发出暖光,将落雨照映得恍如拔地而起的天罗地网。
  血混合着雨水滴落到泥泞的地上,猩红的血丝扭曲盘桓,散发出只有厉鬼厄灵才能嗅出的丝丝缕缕的香味。
  鱼青简满脸错愕望过去。
  大雨中,离长生平伸出右手,腕间处还未止住的血不住往下滴落,一滴一滴,混合着金色功德气息弥漫在四周。
  厄灵僵在原地,直勾勾盯着他的手腕,喉结拼命上下滚动。
  鲜血顺着修长指尖缓缓往下滴落,离长生居高临下望着它,羽睫微垂,像是在看一只饥肠辘辘的狗,施舍似的柔声开口。
  “来。”
  这厄灵连剑上的血都敢吸溜吸溜舔得一干二净,必然不能经受这等诱惑。
  离长生的右手暂且止不住血,恰好拿来引厄灵出来,也算楼长望两千两银子不白给。
  果不其然,厄灵识海混乱,因重伤而饥饿到了极点想要进食的冲动逐渐占据他的理智。
  吃了他。
  只要将他吞入腹中骨血相容,那金色功德就是他的。
  他不必躲躲藏藏,像只过街之鼠人人喊打,更不必做无法投胎转世的厄灵煞鬼。
  山鬼?
  山鬼在又如何,它不敢杀了这具躯体……
  不知不觉间,厄灵的漆黑魂体好似不受控制地一寸寸地从楼长望的眉心飘出,近乎魔怔似的朝着离长生飘去。
  金色功德……
  离长生眉梢轻挑了下。
  果然。
  在厄灵脱离楼长望躯体的瞬间,山鬼猛地拔出,带着一身血痕凌空而至,呼啸一声穿透厄灵的胸口,将其直直钉死在泥泞的地上。
  厄灵惨叫一声。
  “度……上衡!”
  山鬼的剑气凶悍,它只来得及吐出三个字,瞬间在原地炸开。
  魂飞魄散。
  天幕黑云翻涌,暴雨如注。
  楼长望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魂魄归体,还未恢复视线便突兀地感觉到浑身的剧痛,惨叫道:“啊!”
  脸疼手疼肩膀疼,浑身都疼!
  楼小公子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还没等他再嗷嗷叫,一只手凭空伸来,将一把灵丹塞到他口中。
  那灵丹入口即化,转瞬将他几乎致命的伤势治愈。
  楼长望的声音戛然而止,迷茫睁开眼。
  鱼青简正单膝跪在他跟前,手中还拿着一瓶灵丹,见他醒来冷冷地道:“还想进渡厄司吗?”
  楼长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惊魂未定不住喘息着,不知道怎么回话。
  很快,他后知后觉记起来厄灵即将把他吃下去的瞬间……
  似乎是离长生救的他。
  楼长望赶忙转头去找,视线一定,倏地僵住了。
  龙神庙屋顶塌陷一半,剩余的废墟中雨水顺着屋檐织成半透珠帘。
  离长生孤身站在雨中,垂着眸处理右手腕上的伤口,他不知从哪儿撕了一条布缠在伤口处,咬着布一角轻轻打了个结。
  察觉到视线,离长生微微侧头,露出半张脸来。
  夜明珠光芒朦胧,好似雨后青山上的晨雾。
  叮铛。
  离长生的月白长袍已湿透,松松垮垮披在肩上,乌发浸湿了雨顺着弯曲的发梢滴落透明的雨珠,有几滴似乎落在腰链上,发出清脆的金铃声。
  明明其他两人浑身湿透像是落汤鸡般狼狈不堪,离长生站在雨中却如一副画。
  冰凉的雨水兜头淋下,楼长望的脸却越来越红。
  见楼长望呆呆的不说话,离长生还惦记着卖他假符的几千两银子,难得说了句人话:“还疼吗?”
  楼长望直愣愣看着,茫然摇头。
  离长生以为他吓坏了,随口安抚了句:“乖孩子。”
  楼长望愣了半天,不知怎么被这句“乖孩子”说得脸庞越来越红,脑袋几乎要冒烟了。
  九件灵品法器被废之仇在楼小公子这儿忘得一干二净,他红着脸不敢抬头,蚊子似的嗡嗡道:“谢、谢谢你救了我,我我楼家一定涌泉相报。”
  离长生:“无碍。”
  楼长望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马羞怯地垂下头。
  鱼青简在一旁:“?”
  鱼青简冷淡道:“原来我什么力气都没出,当不得楼小公子一句谢。”
  楼长望哼了声:“你踩我,我记着呢,现在肩膀还疼。”
  鱼青简冷笑:“那剑似乎不是我刺的。”
  “啊。”楼长望说,“那那他刺我,也是为了救我呀。”
  鱼青简:“……”
  楼长望记起离长生为了救他还受了伤,赶忙爬起来捧着灵丹凑上去,小声地问:“你的手……流了好多血,这灵丹送、送送你吃吃吃。”
  离长生挑眉看他。
  这小公子怎么恢复成前几日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的模样了,难道忘了自己骗他几千两银子的事儿了?
  离长生谦逊地道:“楼小公子忘了,我是凡人之躯,经不得灵丹中的药力。”
  楼长望一哆嗦,回想起之前自己说的胡话。
  妖道,野狐狸……
  你这种骗子为何能进渡厄司!
  此人不过是一介凡人……
  楼长望脸更红了,有点想回去扇自己。
  他干巴巴道:“对不起。”
  离长生不太懂少年人的春心荡漾,满脸不明所以。
  不该道谢吗,这歉意从何而来?
  厄灵已灰飞烟灭,阵法也没有补的必要,鱼青简走过来,视线在山鬼身上扫了一眼,这才看向离长生,神色越发复杂。
  此人应该和崇君有关系。
  但三百年前崇君几乎算得上是魂飞魄散,三界、幽都、黄泉皆寻不到他的魂魄,雪玉京新掌教催动招魂阵十余年,仍没寻到半丝,尸身早已葬在雪玉京。
  连魂魄都没有之人,断然是无法转世的。
  可离长生为何能催动山鬼?
  还有厄灵认错人时所说的那句“小情人”又是什么意思?
  山鬼一直飘在离长生身边,它似乎对一切充满新奇,一直在学离长生的动作,时不时歪歪剑身,还会原地转圈甩剑穗玩儿。
  鱼青简百思不得其解山鬼到底为何如此殷勤,可已不敢像之前那样朝离长生阴阳怪气。
  他干咳一声,又是彬彬有礼的模样,颔首道:“此番多亏了掌司杀伐果决,楼遥这才平安无事。”
  离长生咳了声,他右手的血虽止住了,但终归是凡人之躯,如此多的失血量开始让他眼前发黑。
  看鱼青简又开始阴阳怪气地“您”“掌司”了,离长生唯恐此人直接把他扛去渡厄司当掌司,抓紧机会贬低自己。
  他失去了不少血,脸色苍白如纸,装模作样咳了几声,道:“鱼大人也瞧见了,我只是凡人之躯,流点血都能去掉半条命。这渡厄司掌司之位我怕是难以胜任,还是请大人收回掌司印吧。”
  鱼青简眉头一皱:“这……”
  还没等他说完,楼长望气势汹汹道:“我不同意!”
  离长生:“?”
  又不同意了?
  楼长望眼睛亮晶晶的,大献殷勤道:“您是天道所选,掌司印所选,山鬼所选,三选之人,无人有权收回您的掌司印!谁要是敢拿您凡人之躯说事儿,我直接告上雪玉京!”
  离长生:“……”
  虽然鱼青简挺想揍这个美色上头的小子,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
  光是一个天道所选,就足以让整个幽都九司不敢置喙。
  离长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眼前开始发黑,身躯摇摇晃晃两下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鱼青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掌司?”
  离得近了,鱼青简脸色一变,这才看见离长生右手腕已泛着青灰之色,鲜血几乎将他身上的水坑染红。
  楼长望没想到他伤得这样重,赶紧扑过来扶他,嗓音都在发抖:“不要死啊,您以后还要当风光无限的渡厄司掌司呢!掌司——!”
  离长生:“……”
  还是现在就死吧。
  作者有话说:
  楼长望接受战后采访: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是好人[害羞]……什么二十张假符?他一定有苦衷啊,应该是为了教导我不要以外物取胜,靠自己方可成就大事,我这次在厉鬼窟历练一番成长了不少,叔叔很欣慰,又送十个法器,托他的福我算多得了一个法器呢[害羞]。我都说了不要再说假符的事了,我自己买的我能不知道假不假吗?[白眼]


第8章 渡厄司嘤嘤嘤嘤
  幽都。
  幽冥殿中矗立着数十人勉强能合抱的巨大石柱冲天入云霄,藤蔓密密麻麻盘桓四面的高墙之上,可见密密麻麻的符篆好似活物般流窜。
  那是锁链。
  成百上千的巨大锁链像是困住一只庞然大物,一眼便令人遍体生寒。
  鬼差跪地行礼,胸口还残留着鱼青简击出来的伤,他垂着头不敢看:“殿主,渡厄司掌司被鱼青简接走,属下……有负重托。”
  无数锁链堆成的小山上,封讳坐在最上端,隐约可见面容的轮廓。
  “输给度上衡的附灵,不算太废。”
  鬼差一怔。
  殿主是如何知道的?
  幽冥殿的鬼几乎都知晓这位强大的殿主厌恶度崇君,他不敢多提附灵:“不过属下来时听说鱼青简已回渡厄司,裴乌斜不在,属下愿将功赎罪,亲去将掌司请来。”
  封讳嗤笑了声。
  鬼差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猛地愣了。
  幽冥殿主几百年如一日,皆是墨发落拓披散、身着破烂黑袍的装束,今日不知为何终于换下那被火焰灼烧过的旧衣。
  男人新的衣袍黑红相间,瞧着古朴华贵,衣襟点缀着暗金穗子坠儿,金色暗纹随之而动,好似流淌的金河,连一头墨发也半束起发冠。
  鬼差愣了愣,赶紧垂下头不敢再看。
  殿主这是突然改性了?
  “渡厄司有了新掌司是件好事,何必如此打打杀杀?”殿主似乎心情不错,懒洋洋地道,“让章阙去渡厄司一趟,替我为这位新掌司送上一份恭贺大礼。”
  鬼差一惊,回想起幽都那甚嚣尘上的传言。
  这两位真的有过旧情?
  “是。”
  鬼差战战兢兢地起身离开,临走时神使鬼差回头看了一眼。
  无数根漆黑锁链堆成的小山之上,好似有一条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爬了过去,封讳一身新衣懒洋洋坐在那,手指似乎抚摸着什么,那双眼眸半睁着,露出一只诡异的竖瞳。
  ——瞧着是龙,可又隐约带着蛇类般阴冷的气息。
  封讳倏地抬眸。
  鬼差浑身一僵,手脚随便无法动弹。
  但今日殿主心情极好,也不怪罪,唇角带着笑伸手轻轻一挥,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
  鬼差满身都是冷汗,死里逃生的后怕泛上心间,忙不迭退下了。
  ***
  离长生昏昏沉沉,似乎被人背着,隐隐作痛的右手垂着。
  意识像是被什么撕扯着,无数陌生的记忆像是破碎的琉璃片,用锋利尖锐的碎片狠狠扎入识海中。
  有人坐在他身边,逆着光看不清楚面容,语调平静无波。
  “……半妖修为不高野心倒大,卑贱之躯也敢觊觎天道之子。你难道要自甘堕落,为了只血脉不纯的蛇妖毁了自己?”
  “……”
  无人应答,只有似乎痛到极致的喘息。
  那道声音似乎笑了,随后手腕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耳畔传来阵阵嗡鸣,伴随着男人冰冷的声音响彻耳畔。
  “既如此,这只手……”
  叮的一声。
  似乎是金铃的声音。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瞳孔涣散失神,挣扎着去捂自己的右手。
  “不要……”
  “哎!别乱动!”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咋咋呼呼,扣住他的右小臂不让他乱动。
  离长生额间全是冷汗,茫然眨了下眼。
  视线逐渐恢复,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脸色煞白的幽魂。
  离长生:“……”
  他是失血过多而死了吗?
  这是哪儿?地狱黄泉?
  瞧见他睁眼,那面无血色的幽魂顿时欢天喜地咧开嘴——此鬼应是个吊死鬼,刚启唇舌头就哗啦一下掉了出来,掉老长。
  “你醒啦?”
  离长生:“……”
  离长生闭眼,又睡了。
  “太好了。”吊死鬼兴高采烈,熟练把舌头卷着塞回去,含糊道,“右手不要乱动哦,好不容易结了痂,别又给弄崩开……鱼大人!快去告知鱼大人,掌司大人醒了!”
  离长生看着吊死鬼飘走,视线在四周转了下。
  乌鹊转枝纹,幽都。
  是渡厄司。
  离长生抬手按住额头,不知道怎么又记起那句令人震撼的“先奸后杀”,心想吾命休矣。
  到了幽都的地盘,那不是任由那“假龙神”随意拿捏小命了。
  真要命。
  离长生失血过多,嘴唇苍白,挣扎着坐起来。
  鱼青简匆匆过来时,就见那新任的掌司大人正病歪歪靠在枕上,右手苍白无力地搭在腰腹处,另一只完好的手正托着根烟杆,咬着玉质的烟嘴吞云吐雾。
  他脸色苍白,眉眼浸在雪白烟雾中若隐若现,那抹病色将他衬托得好像雾似的一碰就散。
  鱼青简猝不及防被这种病恹恹的颓靡美色震了下。
  好一会他才回神,颔首行礼:“掌司。”
  离长生病歪歪瞥了他一眼,愁得又抽了口烟。
  渡厄司的人无法对抗幽冥殿主,他还能有什么法子保住小命。
  算了,没救了,等死吧。
  渡厄司皆是厉鬼,只要不是魂飞魄散就有救,丢黄泉水里泡几天就会活蹦乱跳。
  众鬼从未见过伤到个腕子就能昏迷不醒整三日的脆弱人类,又听闻新掌司容貌罕见的美貌,纷纷躲在门口眼巴巴往里瞧。
  鱼青简听着外面的叽叽喳喳,回头一瞥,众鬼顿时做鸟兽散。
  见离长生还是忧愁,鱼青简难得安慰了句:“掌司不必担忧,属下已传讯给渡厄司医修,定能保住您的手。”
  离长生眉梢一挑,歪头看来:“我的手?”
  鱼青简欲言又止:“您的右手伤得厉害,往后许是不能使力了。”
  离长生不明所以。
  他的右手本就是废的,拿张纸都费劲,怎么突然……
  离长生眸光一闪:“不能使力?”
  鱼青简道:“不过那幽魂生前是庸医,医死过人才被下放到渡厄司赎罪,诊断得不太准确。”
  离长生垂下眼,唉声叹了口气,做心如死灰状:“还是让我离开吧,省得拖渡厄司后腿。”
  鱼青简看了眼旁边安安静静的山鬼。
  他瞧不出山鬼到底是重新认主,还是别的缘故,但渡厄司掌司印却是实实在在认下了离长生。
  鱼青简看在山鬼的面子上,勉强打几句官腔,安抚道:“掌司不必妄自菲薄,您身负金色功德,又是天道所选,甚至连上衡崇君的山鬼都能受您操控,定能重振渡厄司。”
  离长生:“……”
  住口啊鱼大人!
  离长生抽了口烟,有点认命了。
  他刚醒来一阵头重脚轻,缓了缓也不见好,蹙眉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
  离长生:“……”
  离长生嗓音涩得像是啃了一嘴砾石,他沉默半晌:“所以这三天你们就让我一直在这躺着,连一口水都没喂?”
  鱼青简:“?”
  鱼青简满脸“竟然还需要喂水?”的费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哦对,凡人是需要进食的。
  “是我疏忽了,这就让人给掌司准备吃食。”
  离长生恹恹“嗯”了声。
  鱼青简转身就走。
  离长生又叫住他,慢吞吞地说:“我要吃归寒城珠翠居的扣碗酥肉,不要用肉做,用豆腐做成全素。隔壁家的拿手菜炉焙鸡,不要放姜片、酒、醋;梅外楼的糯米桂花藕也要带一份,不要淋太多蜜浆。”
  鱼青简:“?”
  离长生似乎还想再要点,但嗓子实在不舒服,只好病歪歪地道:“就先这些凑合下吧。”
  鱼青简:“……”
  鱼青简这几日一直在回想龙神庙那晚之事,后知后觉此人好似一直在藏拙,明里暗里不想接掌司印。
  难道现在如此挑剔,也是为了佯做“骄纵挑食难伺候”的恶劣印象来以此被赶出渡厄司?
  鱼青简眯起眼睛观察。
  离长生抽了口烟,见鱼青简不动,疑惑道:“怎么了?”
  鱼青简:“……”
  鱼青简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从离掌司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伪装。
  这人如此难伺候吗?!
  鱼青简没见过如此挑剔这也不吃那也嫌弃的人,他沉默半晌,似乎想骂点什么,但视线在山鬼身上瞥了一眼,深吸了口气,忍气吞声道:“是。”
  说罢,离开准备去了。
  离长生蔫蔫地抽了半晌烟,那苦涩的烟草几乎将他腌入味。
  房间外不断有鬼魂飘过去,似乎都想瞧瞧这位“天选掌司”到底是何种人物,连鱼大人那嘴贱的主儿都被他使唤得团团转。
  离长生道:“来人。”
  很快,“人”推开门飘了进来:“掌司,有何吩咐?”
  “如今渡厄司谁主事?”
  吊死鬼道:“副使不在,本该是周大人,但周大人正在人界小酆都超度厉鬼,如今是鱼大人主事。”
  离长生:“……”
  鱼青简最不靠谱了。
  离长生又肃然地问:“那渡厄司有谁能同幽冥殿主有一战之力?”
  吊死鬼一惊,忙说:“掌掌掌司,封殿主身份特殊,连幽都之主也要给他几分薄面。我们渡厄司虽然厌厌厌恶他,但却没有人敢去幽冥殿挑衅。”
  离长生疑惑:“厌厌厌恶?为何?”
  吊死鬼小心翼翼道:“因为封殿主……曾对上衡崇君不敬,几百年前曾妄图去亵渎尸身,还派人毁了不少崇君的神像祭庙。副使这回好像是杀了幽冥殿的几只毁坏崇君神像的厉鬼,这才被叫去幽都问话。”
  离长生蹙起眉头。
  听这话头,渡厄司似乎无人敢和那个“假龙神”硬碰硬。
  那在渡厄司哪还有活路?
  离长生还想再问几句,忽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声响,还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吊死鬼赶忙飘出去看了看,脸色一变:“掌司,是刑惩司的人!”
  “刑惩司?”
  “刑惩司隶属幽冥殿,那些眼高于顶的蠢货一向唯封殿主马首是瞻。”
  喂,于小衍 离长生心里打了个突,心想那封殿主要派人来弄死他了吗?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离长生屏住呼吸,准备在这儿装死不存在。
  下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吵闹声。
  “……我擅闯又怎么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就这次如此大的脾气?哟,该不会是真觉得有了天选掌司,你们渡厄司就能脱胎换骨了吧?”
  “住口!不许亵渎掌司!”
  “哎,每回都是这句话,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哎呦,这儿还有度上衡的神像呢,不怕我们再给打碎了?”
  “住口!不许亵渎崇君!”
  离长生:“……”
  如今渡厄司唯一能管事的大鬼便是鱼青简,剩下的全是连身体都没有的幽魂,难当大任,被人打上门了就只会嘤嘤嘤。
  外面又开始嘤了:“你们想干什么?!住手!不许亵渎牢狱!这里面是我们副使抓来的逃犯!”
  “滚蛋!我奉封殿主之令,特来提这只叛逃鬼,冥令在此,你再阻拦,我们只好动粗,伤到蹭到可别嘤着喊副使来给你们撑腰。”
  “住手!”
  离长生:“……”
  不是来取他狗命的?
  还没等离长生想完,外面有只嘤颤颤巍巍地说:“我们掌司身负天命,天道所选!掌司印所选!此等神人定能破了此案!掌司——!掌司!”
  离掌司:“……”
  吊死鬼眼巴巴看着他。
  离长生又想抽烟了。
  他愁得半死,但在这种殷切又迫切的目光下也不好装死,只好慢吞吞起身,将一旁鱼青简留给他的乌鹊转枝暗纹宽袍松松垮垮披在肩上,缓步走出去。
  吊死鬼将门打开,吊着嗓子喊:“掌司到——!”
  叫出了“皇帝驾到”的感觉。
  离陛下懒洋洋地走出门。
  这才发现他身处一座草草盖成的木屋二楼,栏杆上全是骷髅爪子,一堆幽魂飘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他。
  离长生:“……”
  离长生也不下楼——主要是不知道从哪儿下去,宽袍松松垮垮披在肩头,姿态散漫地倚靠着木栏杆,垂着眼往下一瞥:“你们要带走谁?”
  下方渡厄司的幽魂第一次见到掌司,顿时双眼放光,嘤嘤嘤地飘来躲在他身后,冲着刑惩司的人龇牙。
  刑惩司来的人瞧着身份地位不低,面容俊美还扛着煞气交缠的长刀。
  瞧见离长生那张脸,章阙眉梢轻轻一动,好一会才吊儿郎当地道,声音却小了许多。
  “见过离掌司——南沅功德丢失一案,渡厄司扣着线索不查案,如今已经耽搁了半个月了,刑惩司接手也属正常。”
  离长生“哦?”了声,似笑非笑地偏头问:“正常吗?”
  “不正常!”身后的幽魂像是有了倚仗,凶狠地龇牙,也不嘤了,“他们刑惩司每次都用这种借口来夺我们的案子,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挑副使不在的时候抢,有本事等我们副使回来了再说啊,我看你们就是怕我们副使!”
  离长生眼神瞥下去,淡淡道:“听懂了吗,收回你的冥令。”
  章阙眼眸一眯,突然道:“掌司刚接手渡厄司,恐怕还不知道吧。”
  离长生:“什么?”
  “还有五日便是中元节,九司会聚集幽都重泉殿,一齐清点今年功德。”章阙启唇露出个坏笑道,“渡厄司三年死了两任掌司,也无多少厄灵怨魂可超度,功德早已倒扣。若是在中元节之前没有平了功德,恐怕就要被裁撤掉咯。”
  离长生一怔。
  裁撤渡厄司……
  那他这个掌司,不就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离长生:妙啊!


第9章 船到前头自然沉
  裁撤渡厄司?
  渡厄司众鬼全都惊了,纷纷怒道:“渡厄司乃是上衡崇君所设,怎能说裁撤就裁撤?!休要胡言乱语!”
  章阙笑着说:“的确如此,崇君所愿超度天下厄灵,如今厄灵尽散,三界太平,那些个恶鬼怨魂作祟,根本称不上厄。既然厄都没了,渡厄司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存在?难道还要靠着抢别司的案子再存活个三百年吗?”
  渡厄司众鬼气得吱哇乱叫,但他们嘴笨拙舌,只好眼泪汪汪看着离长生,满眼写着“掌司!掌司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离长生:“呃……”
  离长生勉强压住唇角,不让众嘤瞧出自己和刑惩司是一伙的,他一本正经地咳了声,淡淡道:“冥令拿来我看看。”
  章阙抬手一点,一枚好似冰做的玉令悄无声息飘到离长生面前。
  离长生垂眼一瞧,唔,看不太懂。
  不过他也只是走个过场,指腹懒洋洋抚过冥令,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是幽都冥令……”
  众鬼愣了下,点头如捣蒜表示理解。
  离长生长舒了口气,一句“那你们就带走吧”还没秃噜出口,就听得众鬼感动道:“掌司刚上任,还未在幽都站稳脚跟,就敢为了我们违抗幽都冥令!我们愿意永生永世追随掌司,再让渡厄司延续三百年辉煌!”
  离长生:“?”
  他没有要违抗冥令。
  章阙眼眸一眯:“数百年来无人敢违抗冥令,果然是天道所选的第十六任掌司,比前面几任有傲气得多。”
  离长生:“……”
  没有要违抗!
  若不是怕太丢脸,他早就含着热泪双手将冥令奉上让人把厉鬼带走了。
  离长生骑虎难下,只好强撑着掌司的“傲气”,嗤笑道:“刑惩司未免操之过急了,既是中元节清算功德,如今还差个五日呢,哪有尘埃未定就来落井下石的道理?”
  章阙“哟”了声:“走吉前段时日在南沅城大闹一通,狠狠得罪了城主,如今那城门口都竖着‘渡厄司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你们连城门口都进不去,还想去查案?”
  离长生屈指将悬空的冥令一弹,玉令在空中转了数圈,呼啸一声重回章阙手中:“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
  章阙仍然嘻嘻笑着:“离掌司,今日我等奉命前来为的便是带这只鬼回去,望您不要让我们为难啊。”
  话音刚落,身后刑惩司数只大鬼猛地拔出利刃,锵锵几声闪着冰蓝幽光。
  刑惩司终于过了“礼”的阶段,开始“兵”了。
  离长生挑眉。
  幽冥殿的人如此嚣张?
  躲在离长生身后的幽魂对新掌司十分信任,龇着牙叫嚣道。
  “我们掌司可是天道所选,收拾你们跟玩儿似的!”
  “金色功德见过没有?!认主的掌司印见过没有?!一下哈,一下就打得你们人仰马翻!稀里哗啦!”
  “认输吧!等死吧!”
  离长生:“……”
  章阙眉梢一挑,看着离长生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微微一伸手招出沉重的漆黑长锏,尖端轻轻落在地面,直接将青石板击成齑粉。
  “天道所选?那我斗胆讨教一二。”
  离长生:“?”
  不是,等等!
  渡厄司众鬼嗖地纷纷四散,留给掌司足够的发挥空间。
  “掌司!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早就看刑惩司的人不顺眼了!”
  离长生:“?”
  章阙在刑惩司应当地位不低,身上煞气满溢,还未靠近便令人一阵窒息眩晕。
  他动作极快,兔起鹘落般转瞬腾空到眼前。
  离长生心中猛地打了个突,心想:“这不会是封讳指使的吧。”
  明知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便拿“讨教”为借口,在渡厄司光明正大了结了他?
  章阙鬼瞳猩红,杀气腾腾,看着的确不像讨教,反而像杀性大法。
  还没等离长生想要抽身后退,忽地感觉眼前一花。
  不知何时从一旁窜出来一抹红影,宛如一只轻巧的飞燕,“砰”地一声挡至他跟前,一脚将章阙蹬了下去。
  离长生一愣。
  那只“飞燕”一身红衣,好似灼眼的烈火朝阳,身形翩然落在离长生前方的栏杆上,蹲在那眉梢一挑,扑面而来一股糯米糕的味道。
  此人一招便将杀气腾腾的章阙击了下去,修为属实不低。
  难道她就是渡厄司令人闻风丧胆的副使?
  “哎呀。”就听“糯米糕”语调脆生生地说,“这便是新掌司?容貌的确是天道所选,属下走吉,请您的安。”
  离长生:“?”
  离长生微怔。
  走吉?
  就是章阙所说在南沅城大闹一通的人?
  章阙被蹬了一脚轰然落地,长锏撑于地上稳住身形,脸上笑意盈盈的神情也不见了:“用附灵殴打同僚就是你们渡厄司一脉相承的做派吗?”
  红衣姑娘笑嘻嘻挡在离长生身前,脸不红气不喘道:“这是自然,否则今日无恶鬼可打,我这附灵不就浪费了,自然要用来教训教训同僚,不浪费,崇君在天之灵定然欣慰。”
  章阙:“……”
  章阙讥讽道:“我奉封殿主之名来提人,你敢阻拦,就不怕刑期再加百年?”
  “哎呦,怕死我啦。”走吉眼眸眯起来,“那我把你在这儿打死了,谁又能知道呢?”
  章阙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得了吧,你也就能嚣张这五日,中元节一过,渡厄司被裁撤,我等着你来求我。”
  走吉啧了声:“废话真多!”
  走吉看起来耐心不多,直接从二楼翻身跃下,发间悬挂的两枚漆黑如同铃铛的坠子悄无声息缠在手腕间。
  随后火光一闪,骤然燃起火焰。
  走吉手握着一把比她腰身还要宽的长刀,呼啸如风悍然劈下,发间的黑铃随着身形而动散发出橙红色的碎光。
  砰!
  走吉眼睛眨都不眨一刀劈下,章阙瞬间抬起长锏格挡。
  只是一下,他虎口几乎崩出血痕,整个人后退数步,砰的一脚抵在长柱之上。
  走吉游刃有余挥舞长刀,火红衣摆如同着了火,将她张扬的眉眼衬得如同活泼的日光。
  「附灵」化为密密麻麻的符纹交缠在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腕上,金纹流淌,比鱼青简那半吊子要凌厉骇然得多。
  章阙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只是一招立刻认输:“停!我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和你争斗的!”
  走吉眉梢一挑,发间的黑铃火焰还在燃烧着:“嘴可真硬,打不过就说打不过。”
  章阙:“……”
  一直观战的离长生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装模作样地道:“走吉,住手。”
  走吉这才收回长刀,足尖一点身形轻飘飘落至二楼。
  “既然有冥令,那便带去吧。”离长生淡淡道,“只望刑惩司能逼问出些线索,早日破了南沅城的案子。”
  众鬼一愣,又开始小声地哼唧表示抗议,想让掌司聆听他们的嘤。
  掌司冷酷无情,不理会。
  章阙挑眉,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可能是傲气吧。
  “既如此,那便多谢离掌司。”
  离长生矜持地一点头,吩咐旁边的鬼:“去将人……将那个叛逃鬼带来。”
  掌司身负厌胜令,就算再不情愿鬼还是耷拉着脑袋去牢狱提鬼。
  离长生轻吐一口气。
  再撑五日,渡厄司被裁撤,他便能离开幽都,不必再忌惮那假龙神寻他复仇了。
  章阙等鬼的时间像是记起什么:“还未恭贺掌司继任渡厄司,幽冥殿殿主特让属下来一份厚礼。”
  离长生一顿,脖子又开始疼了。
  封讳的厚礼?那能是好东西吗?
  来者不善。
  离长生推辞道:“不必麻烦了。”
  “要的。”章阙从袖中掏出一个雕刻着金纹的狭长匣子,用灵力托着悄无声息送到离长生面前,“还望掌司亲启。”
  离长生:“……”
  他担心这匣子一打开,他命就没了。
  离长生伸手要接过,然后等章阙走了再直接扔黄泉里去,但那匣子像是焊在空中,根本无法动弹。
  章阙再次重复了句:“殿主特意叮嘱,请掌司,亲启。”
  离长生:“……”
  离长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赶鸭子上架,心中涌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死气来,亲启就亲启,难不成那假龙神还能当众杀了他不成。
  离长生瞥了章阙一眼,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按在匣子上。
  他还未用力,那匣子却像是感知到了他的气息,“咔哒”一声悄无声息地自己开了。
  离长生眼皮轻轻一跳。
  本来以为这里面会是什么一击毙命的法阵或法器,离长生已做足后退的准备,可匣子打开后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垂眸往里看了看,忽然一怔。
  匣子中放置一把匕首。
  那匕首似乎是由骨头制成,雪白如玉,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繁琐符咒,紫金的光像是活过来流窜其上。
  看着就价值不菲。
  离长生一时无法理解。
  封讳不是要杀了他报仇吗,为何会送他一件极品法器?
  正在费解时,前去提鬼的两只鬼大惊失色地飘回来,两条腿都要倒腾出残影了:“掌司!掌司不好了!”
  离长生勉强回神:“怎么了?”
  两只鬼气喘吁吁——离长生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气,慌张地道:“从南沅城提来的那只鬼……死、死死死了!”
  离长生眉头一皱:“死了?”
  厉鬼还能死吗?
  很快,那只南沅叛逃鬼被抬了出来。
  按理来说,厉鬼一般都是没有血的,但修成人身的鬼修却和寻常人无异。
  此时那只叛逃鬼双眼暴睁,气息全无,已然魂飞魄散,看着“生”前好像遭受过极其残忍的虐待,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尸身。
  章阙快步上前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们……”
  还没等章阙质问,一直在旁边的走吉看到那尸体,不知发现了什么端倪,眼疾手快倒打一耙。
  “好啊你们刑惩司!得不到就毁掉是吧,这厉鬼来渡厄司半个月都平安无事,你一来不到半刻钟便死了,保不齐是你知晓带不走他,特意偷偷毁了线索,刑惩司就是故意针对渡厄司!”
  章阙:“?”
  章阙那张俊脸上直接写满了“冤”。
  叛逃鬼的死状他见得多了,完全是鱼青简的手段!
  那狗东西肯定对叛逃鬼严刑拷打过,保不齐连线索都问到了!
  章阙气得狞笑道:“我针对渡厄司还要偷偷?我想你们都忘了,中元节九司大会评判功德,我身为刑惩司掌司,有权利一滴功德都不给你们批。”
  走吉肃然道:“哥,哥说什么胡话呢,幽都九司是一家,分什么你我,太生分了。”
  章阙:“…………”
  离长生:“噗。”
  章阙面无表情看他。
  离长生没想到这只大鬼竟然是刑惩司的掌司,他勉强压下唇角的笑容,忧心忡忡道:“章掌司,这只叛逃鬼魂飞魄散,南沅的线索也断了,您看……”
  章阙冷笑一声:“五日之后,我等着看渡厄司的好戏。”
  说罢,沉着脸拂袖而去。
  离长生心中哈哈哈天助我也。
  线索断了,五日之后便是他重获自由之日。
  走吉疑惑道:“掌司,您在笑吗?”
  “没有。”离长生绷直唇角,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只是忧愁线索断了,渡厄司恐怕熬不过这一劫。”
  走吉没想到这新任的美人掌司如此记挂渡厄司,顿时感动极了,安抚他:“掌司放心吧,渡厄司肯定会安然无恙的。”
  离长生:“…………”
  看她如此笃定,离长生心中忽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长生:辞个职怎么这么难?!


第10章 渡厄司与狗不得
  渡厄司门口的传送法阵罕见地开了。
  “鬼门关”能在三界任意穿行,每年消耗灵石巨大,非必要往往不启用阵法,这回却是破例开了一次。
  守门的幽魂飘过去看了看阵法的留红,发现半个时辰前鱼大人出去过一次。
  能让鱼大人启用阵法去三界,想必定是事关渡厄司生死存亡的大事!
  幽魂正想着,就见鬼门红光一闪。
  鱼大人归来。
  幽魂赶忙前去迎接:“大人回来了,您……”
  他死了太多年,还是头一回嗅到陌生又熟悉的食物的味道,话音都转了个调。
  鱼大人一手拎了沉甸甸的食盒从鬼门走出来,里面的东西似乎还冒着热气,散发出只有人界才有的烟火气息。
  幽魂傻眼了:“鱼大人,您手中的是……”
  “掌司的晚膳。”鱼青简道。
  幽魂目瞪口呆看着,下巴差点砸脚后跟。
  启用鬼门,就是为了给掌司买晚膳?
  整个幽都都在传渡厄司即将要被裁撤,但看鱼大人竟然还有闲情做这种事,看来传言都是假的。
  渡厄司还能再存活三百年。
  ***
  黄泉从幽都最中央潺潺而过。
  渡厄司在两界交汇之处,越到中元节从地狱黄泉刮来的阴风越森寒,边界处甚至落起及膝高的雪。
  幽都皆是鬼魂和修成人身的鬼修,从来不畏寒。
  鱼青简护送着食盒回到渡厄司时,离长生正裹着几件层叠宽袍赖赖倚靠在那,旁边放置着不知哪儿弄来的炭盆。
  走吉和其他幽魂正鼓着腮帮子吹火,呛得满脸都是脏灰。
  鱼青简蹙眉:“在做什么?”
  离长生羽睫都结了霜,他呼出一口白雾,奄奄一息地说:“救掌司狗命。”
  鱼青简不明所以,半天才后知后觉,哦,凡人怕冷。
  凡人怎么那么多事儿?
  鱼青简似乎又想啧他,强行忍住了,他屈指打了个响指,炭盆中腾地燃起幽蓝火焰灼灼燃烧起来。
  离长生察觉到救命的热意,懒洋洋一抬眼皮,终于纡尊降贵地起身离炭盆近了点。
  “方才谁来过?”鱼青简将食盒放置在小案上。
  走吉和谁都能谈得来:“章阙那狗东西,被我一脚蹬得落荒而逃。”
  鱼青简头也不抬地道:“嗯,门口有三块半块青石砖碎了,记得将修补的账单寄去刑惩司。”
  “哦,好。”
  离长生靠着火盆半晌终于缓过来:“渡厄司这么缺钱?”
  鱼青简似乎一直等着离长生提“钱”,回答飞快:“的确如此——这三家的食膳总过十四两六钱,算上食盒总共十五两三十文,掌司给我十六两就可以。”
  离长生:“?”
  离长生不明所以:“胡言乱语,珠翠居何时这么贵过,我三文钱就能吃到扣碗酥肉,堂倌还会送一壶酒。”
  鱼青简:“……”
  走吉:“……”
  鱼青简憋了半天,想啧他一句“你难道靠脸吗”,但抬头一看。
  离长生方才被冻得嘴唇苍白,如今缓回来后唇色泛着病色的红,结霜的羽睫被热意融化,一滴水珠悄无声息砸了下来。
  ——靠这张脸,的确能白吃白喝。
  鱼青简头疼地按住眉心。
  这还不算完。
  离长生拿起筷子:“为何不是玉箸?这上面有木刺,用着不称手。”
  掀起食盒盖嗅了嗅:“扣碗酥肉里放了酥油,炉焙鸡放了醋。唔,桂花糯米藕……勉强能吃吧。”
  最后总结:“就这还收你十六两?鱼大人果然没怎么出过远门,被人当冤大头宰了。”
  鱼青简:“…………”
  那晚对抗厄灵狠狠放血时,你可不是现在这副身娇肉贵的死样子!
  离长生并非挑事儿。
  两道菜没有按照他要求的做,他是真的一口都吃不下,明明饿得都要前胸贴后背了,却仍是拿着筷子慢吞吞夹了块糯米藕,勉强吃了半块。
  鱼青简运了运气,不想再搭理他,面无表情对旁边眼巴巴望着扣碗酥肉的走吉道:“章阙来提南沅城那只叛逃鬼?”
  走吉吞了吞口水,心不在焉地点头。
  离长生只吃了半口就放了筷,将烟杆拿出来用炭火点着慢吞吞抽了起来,闻言装模作样地道:“那只叛逃鬼死了,南沅的线索便断了……”
  “掌司何出此言?”鱼青简冷冷道,“南沅那只叛逃鬼是我所杀,怎么就线索断了?”
  离长生:“??”
  离长生匪夷所思:“你杀他做什么?”
  “不是要问话吗?”鱼青简冷笑,“那种叛逃的幽都鬼嘴也不是很硬,半天不到就问出了线索,他留着无用,自然杀了。”
  离长生:“……”
  鱼青简瞧着嘴毒但很脆,在龙神庙时连厄灵一招都接不住,被打得哇哇吐血。
  乍一想起那句叛逃鬼尸身的惨状,离长生咬着烟嘴不吱声了。
  走吉对打打杀杀的事很感兴趣,追问道:“那你问出什么了?”
  “南沅城主府的祠堂有问题。”鱼青简从袖中掏出一张满是血的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叛逃鬼的供词,“寻常人祠堂供奉的都是祖宗牌位,城主府却供奉着一汪泉水。”
  离长生吐出一口弥漫苦涩药草的白雾,眉眼一动,道:“这个我略有耳闻。”
  鱼青简不耐烦地看他。
  许是察觉到鱼青简的敌意,一直在角落转圈的山鬼化为一道流光悄无声息飞来,转瞬化为一支碧绿的簪子插在离长生凌乱的发间。
  鱼青简:“……”
  鱼青简不啧了,带着虚伪的微笑道:“掌司请讲,属下洗耳恭听。”
  离长生似乎并不在意旁人对待他的态度,不知道算是看破一切的佛性,还是纯没心没肺。
  “南沅城凡人居多,十年前大旱时死了不少百姓,但自从澹台城主供奉那汪泉水后,城中落雨不断,再无干旱。”
  这本是济世救民的好事,不过诡异的是每年中元节前后三日,南沅城总会发生百姓惨死之事。
  并非人为或天灾,纯属倒霉透顶,死法各种各样。
  离长生在南沅时,就亲眼瞧见有人从膝盖高的凳子上摔下来,只是摔在地上,便气息全无。
  鱼青简沉思:“听着的确像厄灵夺功德后的样子。”
  上次龙神庙那只厄灵,鱼青简本以为能被山鬼镇压的定然是大厄,可没想到那厄灵比寻常厉鬼没差多少,杀了它渡厄司的功德簿也没动分毫。
  废物。
  若是南沅澹台府祠堂的真是大厄,超度了它,功德簿定然能平了这些年的亏空。
  走吉兴致勃勃地将长刀抓起来:“那还等什么,走啊!”
  鱼青简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愣了下,恍然大悟:“那劳烦鱼大人回来时帮我带南沅城岁晚坊的牛肉羹,要素羹,还要一盘樱桃肉,这家比珠翠居要贵些,每回收我十文钱,还不送酒;再顺道去玉京巷把我府中的银子拿回来,这样便能还你十六两。”
  鱼青简:“……”
  还点上菜了?!
  鱼青简冷笑道:“掌司说什么呢,您天道所选英明神武,自然要带领属下超度大厄。”
  离长生装傻失败,心虚地咳了声。
  走吉也跟着道:“章阙说了,南沅城门口竖着‘渡厄司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我和鱼籍是鬼身,蒙混进去定然会被人认出,太过冒险哦。”
  离长生犹豫半晌终于说了实话:“我之所以去四城鬼市招……卖符,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原因就是,我……曾得罪过南沅城的澹台城主。”
  鱼青简、走吉:“??”
  鱼青简警惕道:“你卖给澹台城主多少张假符?”
  “不是。”离长生又抽了口烟压压惊,“我初到南沅时,澹台城主府中有邪物作祟,给的报酬颇丰,我在一众大师中脱颖而出被城主选中做法事驱邪。但谁知那天落雨,我做法事不小心引来了雷,轰隆隆啊,就……就将城主府的祠堂给劈塌了。”
  鱼青简:“……”
  敢情那牌子上的“狗”是你。
  三人面面相觑。
  离长生根本不想去超度厄灵,他甚至想直接在渡厄司躺到中元节,等渡厄司一裁撤直接远走高飞。
  鱼青简瞧出他的打算,假笑着道:“不过掌司毕竟是凡人之躯,要混进城主府比属下要容易得多。”
  离长生谦虚:“不不不,我最不会招摇撞骗了。”
  鱼青简呵他。
  见离长生死皮赖脸怎么都不肯出门,鱼青简冷笑一声,使出杀手锏。
  “既然如此,那我就和走吉一起去南沅查探,这几日渡厄司无主事之人,幽冥殿封殿主若派人来吩咐大事,还望掌司……”
  “但话又说回来!”离长生肃然起身,收起烟杆理了理月白袍,毫无刚才蔫不拉几的死样子,“我是凡人之躯,比你们更熟知南沅城,混进城主府简直易如反掌——鱼大人,还等什么,速速去南沅渡厄吧。”
  鱼青简:“…………”
  啧。
  ***
  离掌司弱不禁风,倒是能活,昏迷三天只吃了口糯米藕,就再次英明神武地“带领”两个属下前去渡厄。
  这回有走吉这个能打的跟随,鱼青简明显轻松许多。
  渡厄司外面便是黄泉,鱼青简手中握着一把伞走出去,余光扫到慢吞吞的离长生,挑眉道:“你腰间别的是什么?”
  离长生疑惑地低头看去,脸色微微一僵。
  封讳送来的“大礼”骨匕正安安静静插在腰封和腰腹紧贴着之处,散发微弱的紫金光芒。
  离长生:“……”
  可他明明离开时将这骨匕连带着匣子封死,随意找了个地藏起来,上面还压了块巨石。
  怎么还能跟过来?
  邪了门了。
  离长生伸手将骨匕拿起,触手一股冰凉顺着掌心钻上心脏。
  虽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法器,他却没来由觉得厌恶。
  恰好刚走到黄泉边,离长生将骨匕随手一扔。
  咕咚一声,骨匕转着圈很快沉了地。
  黄泉皆是破碎的魂魄,不少只剩下半个身子的厉鬼挣扎着沉浮,发出阵阵刺耳的凄厉惨叫。
  鱼青简眯着眼睛看离长生。
  这人明明是个凡人,但却对厉鬼之流习惯了般视若无睹,神情没有半分惊吓畏惧之色。
  莫非他真的在藏大拙?
  此次去南沅定要试探一番。
  离长生不知鱼青简想法越来越偏,看着骨匕没有再回来,轻轻松了口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鱼青简回神:“每日子时会有拘魂鬼前去南沅勾魂,我们顺道坐他们的船去。”
  离长生疑惑道:“不能自己去吗?”
  “从幽都到南沅,需要银子买船票。”鱼青简言简意赅,“能省一笔是一笔。”
  离长生:“?”
  连这种钱也要省?
  他在外面招摇撞骗时也没过过这么不富裕的日子。
  渡厄司穷得鬼魂睡觉都得抢着树杈子挂上面睡,离长生表示理解:“幽都拘魂鬼会心甘情愿带我们?”
  鱼青简没吭声。
  下一瞬,离长生忽地听得一旁的小船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船剧烈摇晃着,随着“砰”一声巨响,一只鼻青脸肿的拘魂鬼从窗户撞出半个身子来,鬼哭狼嚎道:“饶命!”
  船内走吉的声音传来:“船费?什么船费?”
  “不是船费!是荣幸!”拘魂鬼嗷嗷叫,“能让走吉大人乘坐我等的船,是荣幸啊——!”
  走吉拍了拍手:“早说啊。”
  离长生:“…………”
  也算一种心甘情愿了。
  黄泉河水和南沅护城河相连,河水无边无际,破破烂烂的船只有两层小楼大小,四处都是去南沅勾魂的拘魂鬼。
  离长生抬步上了船。
  被揍的拘魂鬼唯唯诺诺缩在角落不敢言语,不过乍一瞧见离长生,眼珠子几乎瞪出来了。
  “你!”
  离长生偏头一瞥,没认出来:“你是?”
  在鬼市险些被骗银子买假符的拘魂鬼瞪他:“离掌司贵人多忘事啊,我如此信任于你,没想到你竟然……”
  鱼青简跟在后面上了船,眼神凉飕飕地瞥过去。
  拘魂鬼被看得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渡厄司皆是一群不讲理还护短的疯子,求生欲作祟,电光石火间他用尽毕生智慧换了话头。
  “……竟然是个绝世罕见的大美人。”
  离长生:“……”
  离长生没想到这拘魂鬼一副凶神恶煞要杀他的气势,竟只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夸他。
  他受宠若惊:“谢谢,谢谢。”
  拘魂鬼憋着一口发不出来的气,呜呜地走了。
  黄泉比渡厄司还冷,离长生披着鱼青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大氅寻了处避风之地慢吞吞坐下。
  整条船上只有他一人呼吸时凝着白雾,不少拘魂鬼从未在幽都见过活人——更何况是相貌如此有攻击性的活人,全都躲在角落红着脸暗暗观察。
  “天道所选啊,不愧是天道,选出来的这张脸……绝无仅有。”
  “没见过这么标志的男人。”
  “他看我了……”
  被欺骗过敢情的拘魂鬼冷笑一声:“蛇蝎美人罢了,我劝你们莫要陷得太深,他……”
  话音未落,离长生似乎听到声音,微微侧头看来。
  他身披黑色大氅,乌发半束插着碧绿的簪子,视线瞥来时好似被什么极品法器狠狠超度了下。
  众鬼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拘魂鬼话音戛然而止,一句“你那驱鬼符还卖吗”差点脱口而出,好险被他制止住了,回过神后近乎羞恼地狠狠瞪了离长生一眼。
  这人简直会下蛊。
  众鬼一哄而散。
  离长生并未看拘魂鬼,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自从上了这艘船,似乎有人在暗中看他。
  明明没寻到人,却能敏锐察觉那眼神的黏湿和阴冷,好像被一条蓄势待发的蛇恶狠狠盯上,不知在何时就从黑暗中袭来将他一口吞入腹。
  离长生不喜欢这种感觉,眉头轻轻蹙起偏头去寻。
  鱼青简和走吉不知去了哪里,拘魂鬼们似乎怕被他眼神超度,已窜回了二楼上吹冷风。
  那眼神仍然如影随形。
  离长生扫了一圈,视线微微眯起,在破船的夹板上终于寻到个浑身漆黑的人,或鬼——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那处有东西。
  可他背对自己。
  离长生正想着,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侧头看来。
  华丽。
  这是离长生的第一印象。
  偌大的黄泉拘魂船漆黑阴森,那人却像是银河般散发出细碎的光芒,离长生晃了下眼睛,恢复视线后才看出那光芒是男人身上的金坠子。
  船只似乎到了黄泉和人界的交汇处。
  一望无际的黄泉波光粼粼,男人侧身看来,衣袍华美古朴,唇角带着笑,硕大银月在背后冉冉升起。
  离长生微微一愣。
  总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可细看下竟然记不住这人面容的轮廓,脑海只有模糊一片。
  离长生看向男人眉心垂曳在额间的一枚指甲大小蓝玉石。
  法阵隐约浮现,那是一件隐藏容貌的法器。
  男人眉梢半挑:“你……”
  还未说出口,忽地听到一声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随后金光一闪,一道雪白流光悍然朝着离长生面门而来。
  离长生一怔。
  那东西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那东西即将刺入他的眉心。
  锵。
  一道金属碰撞的脆响陡然响起,离长生只是眨眼的空当,坐在甲板的男人不知何时到了他跟前,冰冷的手好似无坚不摧猛地一挥。
  混合着金光的雪白在半空转了无数圈,砰地插在墙上。
  那力道之大,将正面墙都震出圆形散开的密密麻麻的裂纹,像是蛛网般。
  男人眉间坠子轻轻一晃,将他猩红的竖瞳晃得幽光一闪,悄无声息化为寻常厉鬼的死瞳。
  他应该是道行极高的大鬼,身躯比离长生高大了太多,虽然极力收敛仍掩饰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强势。
  男人收回毫发无损的手,笑着道:“离掌司可伤到了?”
  离长生惊魂未定地看过去。
  那道流光,正是他刚到丢在黄泉的骨匕。
  骨匕好似一只眼睛般不断闪着幽光,像是只阴魂不散的厉鬼。
  作者有话说:
  长生:被鬼缠上了!QAQ


第11章 遇事不决先死了
  离长生总算发现了。
  封讳和他有杀身之仇,按理来说应当恨他入骨,就该趁鱼青简和走吉不在时,直接神不知鬼不觉冲来渡厄司取他狗命。
  可那天杀的却什么都没做。
  像是野兽抓到一只猎物,却兴致勃勃地趴在那看着猎物战战兢兢地四处逃窜,每次等到猎物心中稍安时,才懒洋洋伸着爪子扒拉一下。
  这只骨匕就是封讳的“爪子”。
  明明能直接要了他的命,却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时不时给他来一刀。
  离长生脾气好,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被封讳这样接二连三戏耍,终于被挑出了点火起,走上前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将骨匕从墙上拔了下来。
  “嘶——”
  好似蛇吐信子的声音,骨匕好似沸腾般不住颤抖,挣扎着想要往离长生腰间钻,但还是被无情地再次扔下黄泉。
  他倒要瞧瞧,这把骨头做的匕首还真能杀了他不成?
  噗通一声。
  终于没了动静。
  离长生扔骨匕时,男人就懒洋洋倚靠在墙上注视着他,此时终于开口道:“方才好凶险啊,离掌司。”
  离长生终于想起来还有个救命恩人还没感谢,转身颔首:“多谢相救。”
  男人没应这句话,似乎在等什么。
  离掌司的道谢字字千金,四千金大大方方给出去后,彬彬有礼地往前走,去寻鱼青简,问问这邪门的骨匕到底是什么东西。
  男人眼眸微微一沉,过分高大的身形往身侧半步,堪堪挡住离长生的去路。
  离长生反应慢了些,一头撞在他胸口:“唔。”
  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离掌司就是这样谢人的吗,救命之恩只用四个字便打发了?”
  离长生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还是看不清脸,但听语调判断应当和鱼青简一样是个财迷。
  “好吧。”离长生从不会主动和人起冲突,更何况此人的确救了自己,好脾气地说,“那大人想要什么报答?”
  男人笑了,垂着眼注视着他,月光将他的影子斜斜照着恰好落在离长生身上,好似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
  他淡淡道:“那要看掌司这条命值多少钱了。”
  离长生心想,果然是个财迷。
  “四城鬼市上,本掌司的悬赏令价值十万灵石。”离长生提议道,“要不大人把我五花大绑带去幽冥殿,交给凶神恶煞的封殿主换得十万灵石山。到时我被一刀抹了脖子,大人便拿了钱尽管去挥霍,这样能算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吗?”
  男人:“…………”
  男人沉默了会,又笑了:“离掌司当真伶牙俐齿。”
  离长生:“谢谢——大人,我能走了吗?”
  男人挑眉,似乎并不满意这样敷衍的道谢,高大身躯一动不动,用肢体语言回了个“不能”。
  离长生眉梢轻挑着看他,忽地往前半步,几乎和男人的躯体只有一拳之隔。
  打算硬闯。
  男人巍然不动,脸色阴沉如水,直勾勾盯着离长生,那眼神冰冷中几乎带出一种令人畏惧的攻击性。
  离长生眼睛眨也不眨,再次逼近半步。
  离掌司虽然病弱,但却实打实是个大活人,身体的暖意像是化开冬雪的春风,逼近大鬼冰冷数百年的躯体。
  男人鬼瞳悄无声息化为森冷的竖瞳。
  就在离长生几乎贴到他怀里的刹那,男人似是厌恶他的接近,猛地一侧身,在狭窄的通道让开一条道路。
  离长生早就料到了,唇角一勾,步子没有丝毫停顿地抬步就走。
  男人眉头紧皱,冷冷叫住人:“离长生。”
  离长生侧身看来,背对着一轮皎月,周身倾泻银光,好似带着不可亵渎的神性。
  男人面无表情看他半晌。
  就在离长生以为这人终于要忍不住索要救命之银时,就听他冷声道:“救命之恩并非小事,怎能如此敷衍,连名字都不问。”
  离长生:“?”
  离长生没想到这人竟然狮子小开口,愣了下,如他所愿地道:“那敢问英雄尊姓大名?”
  英雄面无表情看他:“明忌。”
  离长生“唔”了声。
  好熟悉的名字。
  却不记得在哪儿听到过。
  但不妨碍离长生深情:“英雄大名令人铭记,日后定不会忘记大人的救命之恩。”
  明忌盯着他半晌,明明是如此好听哄人的话,他却似乎不喜欢,沉着脸拂袖而去。
  离长生奇怪地注视着这人的背影。
  不是都道了谢问了名吗,怎么竟然比方才还动怒。
  幽都的人都这般怪吗?
  他抬步走了几步,那股令他浑身不适的视线再次黏在他身上,如影随形,比骨匕还要令他毛骨悚然。
  到底谁在盯着他?
  那个明忌吗?
  可他瞧着明明很瞧不上自己,连碰都不愿意碰。
  离长生适应能力极强,既然抓不到人,便强迫自己忽视那股粘稠得几乎将他浑身黏住的视线。
  这法子很成功啊,很快他就对那股蛇似的视线视若无睹,走上二楼在栏杆处寻到鱼青简。
  鱼青简拿着只笔在符上龙飞凤舞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方才那群拘魂鬼商议半天,已决定将掌司奉为幽都第一蛇蝎美人,来年三界问道大会,选你去和三界第一美人扯头花。”
  离长生:“?”
  离长生勉强听出来是在夸他,毫不吝啬给了两千金:“谢谢。”
  寻常人说谢往往真情实意,此人却像是口头禅时不时秃噜出一句,毫无诚意。
  鱼青简瞥他一眼:“掌司有法子混进澹台府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离长生道,“中元节前后澹台府会有大祭,到时鱼龙混杂,随意换个身份便能混进去。”
  鱼青简似笑非笑:“掌司倒是熟练。”
  离长生谦逊地说:“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鱼青简:“……”
  谁夸你了到底?
  灯盏冉冉燃着幽光,烛火从下至上映在离长生的脸上。
  鱼青简心神微微一动,没忍住问道:“离姓罕见,你虽是凡人却是天道所选,身份如此特殊,出身应该不凡吧。”
  离长生听出鱼青简在套话。
  他六年前被人从南沅护城河救起时伤到了脑袋,刚清醒那段时日总是浑浑噩噩,痊愈后忘性极大,能记起自己叫“离长生”已不错了。
  “离”姓特殊,他也曾去归寒宗寻找身世,仍然一无所知。
  离长生和鱼青简交情并不深,不太想告知他自己失忆之事,只好装模作样地骗。
  “我自幼便被父母丢弃,运气好被义父抚养长大,可后来义父觊觎我美貌,妄图逼迫我做他道侣,此举不伦违背伦常,我不愿,怕被雷劈,便逃了。”
  鱼青简:“???”
  鱼青简正在将此番去南沅城的批文雕刻在符纹上打算传给副使,闻言一笔写岔了,整张符纹倏地烧了起来。
  他顾不得被火焰灼烧的指尖,目瞪口呆:“什、什么?!”
  义父?还不伦?!
  明明是只有话本才会有的极其离谱之事,但由离长生这张脸说出来,鱼青简竟然诡异地信了。
  鱼青简忍不住想听下去:“然后呢?”
  “然后我逃至南沅靠招……靠卖符做法事勉强能混口饭吃。”
  离长生都怀疑是不是自己骗人多了遭了报应,这才遭了天道的毒手,成为什么所谓的天选之人。
  鱼青简这回的“啧”满是惊叹。
  人类好淫乱啊。
  鱼青简浪费了张符纸,但听了场好戏,也罕见没有捡地上那些残破的边角料,重新拿起一张写。
  离长生在他身侧落座,想起来寻鱼青简的目的。
  “来时我腰间的骨匕你可瞧清楚了?”
  鱼青简专心致志画符,随口道:“没怎么看清,怎么?”
  “那东西本被我丢在黄泉,可方才却阴魂不散又追上来了。”离长生支着下颌问他,“你可知晓这是什么妖术或阵法?”
  “我对阵法不太精通,过几日可以问问副使。”鱼青简说完,像是记起什么,动作一顿,蹙眉道,“骨匕回来后你收好了吧?”
  离长生懒洋洋扒拉符纸的动作一顿:“嗯?”
  鱼青简对此人闯祸的本事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再次废了张符纸,沉声道:“船已行到阴阳交界处,此地虽还是黄泉,但已没了幽都阵法压制,成千上万年的残魂皆在水下吞噬厮杀,外物不可轻易进去,否则便……”
  还未说完,整艘船猛地剧烈晃动,好像水底无数庞然大物往上翻涌。
  离长生一个趔趄险些摔到,一把薅住鱼青简的手臂艰难站稳。
  “什么东西?”
  “残聻。”鱼青简揉了揉头疼的眉心,简直无力了,他一把将写废符纸的边角料捡起来塞到袖子里,“这东西爱吃鬼。”
  离长生:“啊。”
  鱼青简把他拎着坐在角落里省得掉下水,冷冷瞪他:“别侥幸——黄泉八百年没有活人路过,它们八成是嗅着你的气味来的,最爱吃的还是你。”
  离长生:“……”
  “在这儿等着。”鱼青简随手拿起一张符咒一甩,几片小纸人手牵着手漂浮半空将离长生围成个圈,“莫要离开此处。”
  说罢,他快步下楼,喝道:“走吉——!”
  走吉随叫随到,“嘿”了声从船顶翻下来,长刀瞬间附灵,在漫天金色碎火中张扬大笑:“残聻!太好了,我要吃这个!”
  鱼青简在一阵拘魂鬼的尖叫中咆哮:“脏东西不能吃!”
  “哈哈哈!”
  离长生:“……”
  船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拘魂鬼们正铆足了劲拿起千年不用的桨划船,只是这船太破,船桨刚入黄泉,咔哒一声断了。
  拘魂鬼们:“……”
  完了。
  离长生想要探头去瞧,但那群小纸人像是活物般拉着手拦住他,发出脆生生的声音。
  “圈,圈,圈。”
  残聻似乎翻涌到水面,离长生听到一阵刺耳得好似万鬼恸哭的尖利咆哮,震得他眼前剧烈一黑。
  好像神魂都在这具躯壳上错了位。
  再次清醒过来时,那群纸人围着自己,草草画上去的眼睛似乎流泪了,叽叽喳喳的:“死,死,死啦?!”
  离长生:“……”
  离长生揉了揉眉心,温声安抚道:“没有死,勉强还活着呢,别怕啊。”
  纸人愣了下,这才继续嘤嘤嘤围着他转圈。
  一看就是渡厄司的风格。
  他失去意识的时间,走吉似乎还在和残聻厮斗,砰砰砰的碰撞声以及火焰灼烧的动静传入二楼。
  那群拘魂鬼似乎也在哭。
  “走吉大人,船费果然不该私自收您的!我回去就撤回向幽都柜坊要求削减你们三十两银子的批文!”
  “走吉大人威武!”
  “大人救命!”
  轰!
  又是一阵剧烈响动,离长生死死抓住栏杆坐着,这次整艘船倾斜着翻了出去,他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视线完全颠倒。
  无力的右手抓不住栏杆,整个人直接裹着小纸人囫囵往下一坠。
  离长生瞳孔一颤,堪堪用左手抓住栏杆。
  但已经晚了。
  他半个身子已悬在外面,下方便是越发湍急的黄泉水。
  阴阳交界之地,黄泉和南沅护城河相互交融,碰撞出浑浊的一条线。
  离长生艰难地抬起右手想要抓住栏杆往上攀爬,宽袖垂到手臂间,露出右手手腕上一条好似被齐腕斩断的旧伤。
  那伤看着太过可怖,手指发抖得无法用力。
  离长生大口喘息着,逐渐感受着左手一寸寸脱力。
  忽然,有个声音淡淡传来。
  “离掌司这是在瞧风景吗?”
  离长生一怔,仰头看去。
  几乎倾斜一半的破船之上,明忌身形高大,姿态散漫地踩在栏杆上,眉眼似笑非笑注视着下方狼狈的离长生。
  离长生嘴唇动了动。
  男人双手环臂,似乎没有想伸手救他的打算,居高临下地淡淡道:“离掌司想明白,对救命恩人该说什么了?”
  离长生:“……”
  没想到还挺记仇。
  离长生能屈能伸,极其会认错和道谢,他张嘴就要秃噜出一大堆哄人的话。
  恰在这时,船终于缓缓穿过阴阳交界之地。
  巨大的皎月扭曲着化为天边朝阳,光芒像是一条中间线横扫而来,照得整艘船宛如施了术般,一寸寸褪去破破烂烂的木屑灰烬,化为一座灯火通明的画舫。
  辰时,湖面皆是雾气。
  朝阳从画舫窗棂斜斜打出去,一条条光柱照映在雾气上好似长着无数条腿的庞然大物,一寸寸往前爬。
  离长生仰头注视着明忌。
  男人眉心那伪装面容的法器在阳光下微微一闪,明忌的面容一闪而逝,蓝玉珠子悄无声息一转,再次将他的面容遮掩得结结实实。
  离长生的眼瞳悄无声息地睁大。
  那张脸……
  “哈哈。”离长生在性命垂危之际,竟然乐得笑了两声。
  天杀的,此人竟然是封讳。
  明忌,是他的字。
  离长生又哈了两下,左手不知是彻底脱力还是他想寻个死的快点的法子,猛地一松开,身体宛如折翼的雁,直直落入湍急的河水中。
  先死一步。
  封讳:“…………”
  作者有话说:
  封讳:什么时候本殿主的马甲能披两章?


第12章 低头看真生气啦
  梦中似乎是桃花三月。
  粉色花瓣拥簇着参天巨树,风吹起漫天碎花呼啸拂着离长生垂在肩上的发。
  离长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桃花树。
  视线缓缓往上移,想看看这桃花树到底有多高。
  花瓣乱飞间,眼眸抬起后却瞧见一只牵着他的手。
  离长生茫然仰头,后知后觉这桃花树并非参天。
  他只是个不到人大腿的孩子。
  离长生呆呆回头看去。
  两个人站在桃花树下,似乎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边笑边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离长生呆愣半晌,转过身不再看,耷拉着脑袋往前走。
  牵着他的男人看不清面容,只听得声音清冷:“怎么?”
  离长生没说话。
  男人似乎性子极冷,没得到回答也没继续追问,牵着他踩着桃花瓣一步步往前走。
  离长生望着脚下被踩成粉泥的桃花瓣,愣怔好一会,忽然喊。
  “爹。”
  男人淡淡道:“我不是你爹。”
  离长生不爱听这话,就当没听到,固执地又喊了句:“爹爹,桃花不好看,再也不要来了。”
  男人似乎叹了口气,缓缓俯下身摸了下他的脑袋,声音随着风越来越远。
  “叫师尊。”
  砰。
  梦中那棵好似永远都无法靠近的桃花树轰然炸开成漫天粉瓣,纷纷扬扬落在双手上,一点点扭曲成狰狞的血。
  离长生一身白金华服沾染鲜血,手中握着一把雕刻符纹的剑,隐约可见「崔嵬」二字。
  剑身没入眼前人的心脏,血汹涌而出。
  男人模糊的面容似乎带着笑,带血的手缓缓探向离长生的脸,指腹在惨白如纸的侧脸留下一道血痕。
  刹那间,男人高大的身形骤然化为金色流光,消弭天地间。
  “师尊……”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
  心口剧烈跳动,好似还被梦中的痛苦纠缠,眼瞳涣散失神,左眼隐隐泛出神性般的金色光芒。
  转瞬即逝。
  离长生微微喘着,等情绪散去后,努力回想却根本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被那股情绪逼得头痛欲裂。
  缓了半晌,那股几乎把他逼疯的疼痛才逐渐消散。
  空气中似乎有饭菜的香味,耳畔隐约有人交谈的嘈杂声。
  离长生汗湿的发贴在雪白面颊边,喘息着举目望去。
  此处好像是人界客栈,雕花镂空木床,身下垫着仙绒毯,连被子都是一匹千金的辛夷锦,香炉中幽幽燃着香。
  离长生呆愣半晌,终于记起来昏迷前的记忆。
  这是哪儿?
  他不是掉落黄泉了吗,鱼青简救了他?
  哈哈,不可能的。
  这一看就是只有贵客才能住的上等房间,鱼青简那抠抠搜搜十五两三十文都能被四舍五入十六两的财迷不可能会这般豪横。
  按鱼大人的性子,应该是随便把他扔路边一躺,然后诧异地说“什么,人类竟然还用床?”
  离长生自从接到那该死的掌司印后就一直倒霉不断,受伤、落水,挨冻还挨饿。
  算了,活着就行。
  离长生下了榻,病歪歪地推开房门想去看看这是何处。
  往外看了一眼。
  砰,关上了门。
  离长生闭了闭眼。
  幻觉吧。
  离长生觉得自己应该又在做噩梦,正犹豫着,外面响起封讳冷淡的声音:“掌司躺了一整日,还想再睡个回笼觉吗?”
  离长生:“……”
  天杀的,的确是封讳。
  这鬼怎么阴魂不散,跳河也没能甩开他。
  不对,难道是封讳救的他?
  他不是恨不得自己死吗,怎会如此好心?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封讳似乎没发现身份暴露,额间仍带着隐藏面容的法器,打定主意做个好心的“救命恩人”。
  离长生定了定神,决定赌一把大的。
  离长生打开门往外瞥了一眼,他在南沅城住过几年,一看布置就知晓此处是城中央最穷奢极侈的客栈——蓬累客馆。
  这客馆食玉炊桂漫天要价,只有不缺钱的冤大头才会选此地。
  已是黄昏,落日熔金。
  封讳又换了身衣裳,宽袖玄衣古朴华丽,懒洋洋坐在窗边往下望,侧颜映在蜜似的夕照中,少了阴森渗人的鬼气。
  离长生一见他就脖子疼,试探着道:“多谢明大人出手相救。”
  封讳并未看他,似笑非笑道:“两次救命之恩,掌司轻飘飘一句话就算报答了?”
  没有否认“明”这个姓。
  离长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看来封殿主还没玩够,暂时不想要自己的命。
  离长生心大,确定不会被杀后,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溜达到封讳对面落座:“明大人隶属何处,我定要寻你们殿主好好赞扬你的舍身救命之恩。”
  封讳道:“重泉殿拘魂使,来南沅勾魂。”
  离长生眉梢一扬:“明拘魂使就不惧怕幽冥殿主找你麻烦吗?”
  封讳似乎比在船上的态度还要冷淡,甚至懒得看离长生,漠然端起一盏茶:“我为何怕他?”
  离长生说:“因为传闻他好像是我的旧情人……”
  封讳:“……”
  封殿主喝茶的动作倏地一顿,冷茶顺着边沿洒落几滴在指尖。
  “……兼杀身仇人。”离长生说完这句大喘气的话,担忧地看他,“封殿主悬赏十万灵石取我性命,明大人却接连两次对我出手相救,若是传到那极恶穷凶的封殿主耳中,你恐怕会被无辜迁怒。”
  极恶穷凶的封殿主:“……”
  封讳终于侧眸看来,鬼瞳猩红像是咬住猎物的蛇直勾勾缠着他:“不会。”
  “你还是不懂。”离长生见他竟然如此隐忍,继续唉声叹气道,“封殿主疯得很,睚眦必报记小仇,你招惹上他定没有好果子吃。”
  封讳:“……”
  封讳端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猩红的鬼瞳阴森冰冷。
  ……看起来很想当场掐死他。
  离长生骂了个爽,终于报了掐脖子之仇。
  见封讳脸色越来越沉,他心满意足地收了神通,又说了几句好话:“明大人的救命之恩我还未报,若因受牵连而出了事,我心难安。”
  封讳面无表情盯着他的唇,对着那些嘚啵无动于衷。
  刚好楼下堂倌杂耍似的端着三个木托盘一路小跑着上了木阶,笑意盈盈地道:“贵客,您的膳食到咯,全是依据您的要求做的。”
  离长生饿了三四天,只吃了半小块糯米藕,不提还好,如今饭菜香扑面而来,将他的饿意无限放大。
  胃又开始阵阵抽疼。
  他能忍痛,并不馋,只是挺讶异。
  幽都的鬼也吃凡间的食物吗?
  堂倌将一桌子菜依次放下。
  “这是岁晚坊一日只售二十份的牛肉素羹,依着贵客的要求没让放牛肉,一点荤腥都没有,厨子也没骂。樱桃肉没放一点姜,梅花酒也刚温好……”
  堂倌大概收了封讳不少银子,满桌子菜挑剔得要命换了旁人早就骂骂咧咧,他乐呵呵一一说完,将两副碗筷放下后飞快退下。
  离长生越听越诧异。
  这些菜几乎每道都是按照他那挑剔到令人发指的口味做出来的。
  封讳……
  莫非对他旧情复燃了?
  ——虽然记不得他们之前是不是真道侣。
  封讳身形高大,夕照从西侧照映而来,影子落在离长生半边身子上,几乎将他隔空裹住。
  他看也不看离长生,漫不经心倒了杯酒喝了一口。
  离长生胃疼,想吃,可摸不准封讳的态度,便保持掌司的尊严,矜持地坐在那等封讳三请四请,他再勉为其难吃上一口。
  封讳理都没理他,自顾自喝着酒。
  离长生:“……”
  离长生看饭菜逐渐冷了,决定主动出击,故作诧异地指着樱桃肉,真心实意地问:“这是什么菜啊,味道瞧着不错。”
  封讳似笑非笑瞥他:“离掌司饿了?”
  离长生矜持:“也还行吧。”
  “那就好。”封讳淡淡道,“我救了离掌司两次已被幽冥殿主记恨上了,若是再请您一起同桌用膳,恐怕您的旧情人醋性大发,令我性命不保。掌司应该也不想我因受你牵连,而被凶神恶煞穷凶极恶的封殿主给撕了吃了。”
  离长生:“…………”
  什么旧情,就是故意戏耍他。
  封讳似乎也不爱吃那些菜,半口未动一直在喝酒,视线似有若无往楼下望去。
  蓬累客馆对面便是澹台城主府。
  再过两日便是中元节大祭,南沅地处偏远,每年大祭皆由澹台府城主操办,着实清冷。
  今年不知为何,门可罗雀的城主府陆陆续续有修士进进出出。
  离长生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根筷子,疑惑地挑起话题:“今年南沅大祭有何特殊之处吗?”
  封讳视线在澹台府空无一物的上空一瞥,似乎瞧出了什么,语调带着点讥讽的笑意。
  他对离长生爱答不理,语调神态带着厌恶,但句句都有回应:“度上衡已死了三百年,不少人都笃信他会因渡厄功德重新转世轮回。”
  离长生又拿起一根筷子,偏头看过去。
  “度上衡?”
  “四日前是度上衡的生辰、忌日。”封讳道,“传闻澹台城主就在七夕那日寻到崇君转世,一个左眼金纹的孩子——三界那些将度上衡当神灵膜拜的拥趸自然嗅着味儿来一探究竟。”
  他好像和度上衡很熟稔,连人家生辰都记得。
  离长生诧异地夹了一筷樱桃肉塞嘴里,还不忘捧哏:“嚯,不是说魂飞魄散之人无法转世吗?”
  封讳道:“自然又是一个赝品假货,三百年见得多了。”
  夕阳不强烈,封讳终归是鬼,哪怕是幽冥殿殿主也得惧光,被光照的半张侧脸隐隐浮现细碎的金纹,宛如被从内部灼烧的火焰般。
  封讳不惧疼,眼神注视着澹台府上空密密麻麻的阴煞之气,不知在想什么。
  离长生趁着封殿主在深沉,拿起勺子喝了口素羹。
  封讳听到声音,侧眸瞥他一眼。
  离长生也不害臊,反正吃都吃了,封讳就算再恨他还能逼他吐出来不成?
  封殿主也并非小气之人,冷淡收回视线继续看向澹台府。
  只是这一瞧,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离长生喝了小半碗汤羹,胃终于不再隐隐作痛,他正想再来半碗,就听到长街上传来一阵百姓的惊呼。
  “是大船!”
  离长生疑惑地朝天幕看去,微微一怔。
  那是雪玉京的俯春金船?
  两人身处的方位极佳,能将澹台府的前院尽收眼底。
  只见一艘巨大华丽的金船扇动骨翅缓缓降落,因太过庞大下落时陡然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浪,将长街上的行人刮得东倒西歪。
  雪玉京是三界第一宗门,三百年前能用上俯春金船这种消耗巨量灵石出行的法器,只有度上衡一人。
  现如今,便只有现任雪玉京掌教。
  离长生的假疑惑变成了真诧异:“徐观笙也来了?”
  传闻雪玉京掌教徐观笙是度上衡的亲师弟,他都从雪玉京来到偏僻的南沅,难不成那转世是真的?
  离长生还在伸着脑袋看热闹,忽地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寒意源源不断从对面汹涌过来,逼得他打了个哆嗦。
  恰好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天际,天幕骤然暗下来,封讳一半侧脸隐在黑暗中,好似伺机而动的厉鬼。
  封殿主冷冷看着离长生:“你记……认得徐观笙?”
  离长生不置可否:“自然啊。”
  雪玉京掌教,多尊贵的人物,谁都听说过的吧。
  封讳眼眸更狠了,一副想吃了他的样子。
  大鬼的阴冷之气简直能直通黄泉,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雾气都化为冰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酒直接结成冰碴。
  离长生不明所以。
  封讳漠然注视他半晌,见离长生脸上仍然带着茫然困惑,倏而沉着脸起身,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离长生:“…………”
  这鬼怎么气性这么大,到底谁惹他了?
  作者有话说:
  长生:怎么又生气啦?[可怜]


第13章 此番诸事不宜啊
  凶神恶煞的封殿主一走,阴气消散,满桌饭菜恢复热气腾腾。
  离长生已吃了个半饱,见封讳竟然没要他狗命,忙不迭就要撤。
  还没起身,堂倌恭恭敬敬地走过来:“方才那位贵客留了样东西给您。”
  离长生瞬间警惕。
  如果封讳给他留了没结清的账单,他一定和这狗东西没完。
  堂倌垂着头将一样东西奉上。
  离长生瞥了一眼,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那把阴魂不散的骨匕。
  和封殿主吃了顿饭,离长生胆子大了不少,他也没排斥地接过骨匕——反正扔到哪儿这玩意儿都会回来,索性收着算了。
  堂倌颔首退下。
  离长生对澹台府的厉鬼和崇君转世没什么兴趣,如今和鱼青简他们走散,恰好能继续装死。
  还有三日就是中元节。
  离长生对着烛火把玩着闪着金纹的骨匕,纹路像是一条条交织交缠的蛇映在他指腹。
  那只漆黑的刺青游蛇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悄无声息从手腕爬出,缠在指尖去追逐那金线般的光。
  离长生并不怕蛇,甚至有些喜欢。
  他支着下颌懒洋洋注视着在指缝中来回攀爬的蛇,神使鬼差地记起初见封讳时他的眼神。
  那是……恨吗?
  离长生对世间一切都兴致寥寥,他想知道自己是谁,内心深处似乎又在畏惧答案,索性浑浑噩噩地过活,宛如渺渺人间的过客。
  只要活着就行。
  病痛、饥饿、记忆,对他而言全都无关紧要,提不起一丝兴趣。
  离长生将骨匕放下,下意识从袖中拿出烟杆。
  只是这一动,终于后知后觉到不对劲,他衣服何时换的?
  离大师为了配高深莫测的神棍气度,衣裳往往是仙气飘渺的月白色,让人一看就惊呼“这是大师啊”。
  此番不知是不是落水,他的大师袍和鱼青简的大氅不知去向,从里到外换了身层层叠叠的黑袍,宽袖金纹,腰封甚至用金线刺绣。
  离长生:“?”
  这是封殿主帮他换的?
  离长生伸手摸了摸,一层两层三四层。
  封殿主果然没那么好心,炎炎夏日还给他特意换这么厚的袍子,八成是想将他热中暑而死。
  好在衣袍丢了,袖中的碎银子和烟杆还在。
  离长生随遇而安,将厚重披风解开扔在一边,捏着烟杆笃笃敲了半天才发现最近太多糟心事儿,烟草早就烧完了。
  离长生有些瘾,皱着眉咬着烟嘴微微用力妄图缓解心里迫切渴求的不适,将唇珠压出一道青白。
  这时,楼下传来道熟悉的声音。
  “幽都之人?城主只给刑惩司发了拜帖,你俩隶属刑惩司吗?”
  离长生垂眸往下瞥了一眼,牙齿一阖,险些将玉质的烟嘴给咬碎了。
  澹台城主府门口,一男一女站在台阶下和城主府的管事对峙。
  男人身形颀长,眉眼英气,背后负着一把长刀气势十足;身边的女人比他要高出一头来,一身花花绿绿的襦裙,覆着面满脸不耐似乎想啧人。
  ——分明就是男扮女装的鱼青简,和女扮男装的走吉。
  离长生:“…………”
  你们就是这样伪装的?!
  鱼青简被管事警惕地各种盘问,要冥令要请帖,还要走到灯下照照是不是鬼,拳头越攥越紧,嗓子都要夹不住了。
  走吉粗着嗓子道:“怎么,你以为我们是渡厄司的人?”
  鱼青简:“……”
  ……同僚还是个一根筋!
  鱼青简额间青筋暴起,有点想杀进去算了。
  诸事不顺。
  昨日拘魂船侧翻了半刻钟,走吉力气大,长刀一挑就拨正了,拘魂鬼们嘤嘤嘤围着走吉一阵感恩戴德,承诺日后渡厄司蹭船半分钱不收。
  这本是好事,但随后他们搜遍全船,发现掌司丢了。
  若不是厌胜令还在,鱼青简都要以为离长生被残聻吃得魂飞魄散了。
  走吉一口“渡厄司”险些自报家门,管事态度越发强硬:“还请二位到搜魂灯下一验身份。”
  走吉震惊:“我们又不是渡厄司的人,为什么……唔唔!”
  鱼青简忍无可忍一把捂住她的嘴。
  管事眼眸一眯,朝走吉一指,沉声道:“前段时日城主生辰宴时,有位渡厄司的执吏一刀将府中祠堂砍塌半边,看画像……似乎和你有些像。”
  鱼青简:“?”
  什么砍塌?走吉回来时可没说这些细节!
  走吉沉声说:“你认错人了吧,我是男人。”
  鱼青简惨不忍睹地闭了闭眼。
  管事瞬间警惕:“我可没说那位执吏是女人。”
  走吉:“……”
  走吉瞪大了眼睛,满脸“你们人类花花肠子真多”!
  管事越发怀疑了,沉声道:“请二位往前!”
  一旁见状不对的家丁立刻上前将两人团团围住。
  鱼青简:“……”
  鱼青简发绳悄无声息地缠在腕间。
  看来还是不能如此轻易地混进去,算了,先脱身再说。
  剑拔弩张间,一道清越的声音轻悠悠响起:“这就是你们南沅城的待客之道?”
  众人一怔,纷纷回头看去。
  鱼青简眼眸微眯,缠在腕间的发绳倏地松开,化为坠子没入发间。
  离长生罕见的一身黑袍,那衣裳明显不是他的,松松垮垮裹在身上,倒有种独特的落拓。
  他不知在哪顺了张狰狞的傩面具,只能瞧见雪似的下巴。
  城主府的管事吃了一惊。
  大夏天穿这么厚吗?
  离长生气度不凡,管事不敢冒犯,试探着道:“敢问大人是……”
  离长生瞥他一眼:“你还没资格问我的名讳——澹台淙亲自给我发请帖三请四请,让他亲自出来接我。”
  鱼青简、走吉:“……”
  好狂妄啊。
  管事见他竟然直呼城主名讳,眸中更加恭敬了:“贵客光临,自是该城主亲迎,还请您将拜帖……”
  离长生眼眸闪现一丝不耐,倏地一抬手挥出一道金光。
  锵——
  雕刻金纹的骨匕直直钉在城主府的大门之上,没入三寸,嗡鸣不止,一道蛇形鬼纹在半空张牙舞爪。
  管事一惊。
  幽冥殿?
  管事这下不敢再乱说,恭恭敬敬地颔首:“原来是幽冥殿的贵客,请随我进府。”
  离长生冷哼了声:“不要拜帖了?”
  管事干笑:“您……您说笑了,幽冥殿的贵客大驾光临,澹台府蓬荜生辉——城主正在迎接雪玉京仙君,望大人莫要介怀。”
  离长生冷笑:“呵,雪玉京……”
  三界人人都知晓幽冥殿主和雪玉京掌教不合,管事不敢多说,只能赔笑着请人进去。
  离长生也懒得多说,一挥宽袖抬步上前。
  鱼青简和走吉对视一眼,立刻跟上。
  管事赶忙拦住,试探着问:“大人,这两人……”
  离长生已站在台阶上,回头居高临下瞥了一眼,因侧身的动作松松垮垮的腰封勉强勒紧,绷出一条微斜的腰线。
  他斜睨着鱼青简和走吉,哪怕戴着面具也能感知此人的不耐烦:“蠢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自戕请罪吧。”
  管事沉默了。
  幽冥殿这么可怕的吗?
  大祭将至,若是被人知晓城主府门口死了人,恐怕会冲撞到府中的贵客。
  管事左思右想半晌,还是决定不得罪幽冥殿的人,侧开身放两人进去了。
  鱼青简和走吉叹为观止,绷着脸跟上掌司。
  离长生略施小计便成功混入城主府,侧眸瞥了一眼貌美如花的鱼青简,感慨道:“原来鱼大人有这样的癖好。”
  鱼青简:“……”
  鱼青简对掌司刚升起的一点敬佩之心瞬间烟消云散,他皮笑肉不笑,注视离长生身上的衣服,开始造谣式攻击:“哪里比得上掌司大人啊,出去才一日,就和旧情人旧情复燃天雷勾地火,衣服都穿错了。”
  离长生:“…………”
  离长生说:“既然友好地打完招呼了,请鱼大人说说下一步的计划吧。”
  互相伤害完,鱼大人恢复了理智,问走吉:“城主府的祠堂在何处?”
  走吉想了想:“不在东边就在西边。”
  鱼青简:“……”
  就多余问她。
  澹台府上下皆在迎接雪玉京的贵客,离长生三人寻了处假山处苟着。
  鱼青简抬手招出五角金纹,脚下悄无声息蔓延出一道阴森鬼气,攀爬着前去探查厉鬼的气息。
  离长生偏头看向不远处的俯春金船。
  雪玉京是北洲第一大宗门,只看金船外围便觉得穷奢极欲,长梯似乎都是金子做的,烛火照耀,金光闪闪。
  没来由的,离长生望着那金光,脑海中闪现无数记忆碎片。
  “……赠与师兄的生辰礼,自然要师兄起名字。”
  “唔。桃花落云处,仙人醉俯春。就叫仙人船?”
  “……师兄还是收了神通吧。”
  离长生头疼地按住额头,想细抓那一幕却转瞬即逝,再次忘却了。
  “寻到祠堂了。”
  鱼青简的声音打断离长生的怔然,他将视线从金船上收回,终于回过神。
  “不过有些奇怪。”鱼青简散出去的鬼气一丝一缕地搭在他的手指上,像是细蛇般不住扭动,“祠堂外布了极其隐秘的阵法,似乎是刑惩司的手笔。”
  离长生疑惑:“隐秘?是偷偷布置的?”
  “暂时不知。”
  鱼青简五指一拢,沉声道:“去正西方,切记不要暴露身份。”
  “嗯。”
  不过鱼大人的深沉才刚装完,就听到旁边有个温柔如水的声音道:“三位贵客,这是迷路了?”
  三人一怔,转身看去。
  天已黑了,一个身着紫袍的男人拎着灯站在那,五官清秀气质温和,一瞧便是最好欺负的老好人。
  走吉嘴唇不动,几乎被逼出了腹语:“他就是澹台淙,打不打?”
  鱼青简:“……”
  鱼青简将目光看向离长生,妄图让掌司嘚啵着蒙混过关。
  离长生彬彬有礼地一咳,准备大开骗戒,但还没等他嘚一个字,就见澹台城主身后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鱼青简:“??”
  离长生:“……”
  刑惩司官袍,玄铁长锏。
  天杀的,是章阙那厮。
  章阙也很意外,眉梢都挑到后脑勺了。
  上次在渡厄司挨了走吉一脚,他回去越想越气,气得大半夜在刑惩司打拳,没想到陪殿主来南沅办个公务也能有让他报仇雪恨的机会。
  章掌司拎着灯,光芒从下而上将人照得宛如索命的厉鬼,他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在装模作样地道:“哎呦,这三位瞧着有点眼熟,是谁来着?”
  走吉:“……”
  鱼青简:“……”
  离长生:“…………”
  作者有话说:
  离走鱼:[小丑][小丑][小丑]


第14章 莫要管我死活啊
  章阙得意,章阙狞笑。
  章阙终于能一雪前耻。
  鱼青简和走吉脸都白了,连那位弱不禁风的掌司也吓得嘴唇苍白,轻轻抖了抖。
  章阙心满意足欣赏他们的恐惧,冷笑着道:“这三位不是……”
  “渡厄司”还没说完,离长生快步上前狠狠拍了章阙的肩,熟稔地道:“这不是章掌司吗,怎么如此巧,您也被封殿主派来查南沅邪祟之事吗?”
  章阙被拍得“噗”了声,心想这大美人瞧着羸弱,手劲儿倒是大。
  章阙皮笑肉不笑,刚想说“套近乎没用,本掌司今日就要报仇雪恨”。
  离长生嘴唇轻动,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祠堂阵法。”
  章阙:“……”
  章阙硬生生转了个话音:“……我刑惩司的同僚吗,真巧啊,呵,呵呵。”
  离长生眼眸一眯,笑意更浓。
  又赌对了。
  鱼青简:“?”
  怎么做到的?
  再次对掌司的口才有了深刻的认识。
  澹台淙“啊”了声,歉意地道:“只是府中一只邪祟就劳动刑惩司五位大驾,实在是惭愧。”
  南沅城主澹台淙人如其名,长相温柔行事温和,是南沅个人尽皆知的老好人,威望极高。
  前些年城内大旱时,澹台淙四处奔波寻求调水、设坛祈雨,接连不休求雨三月,最后甚至想自焚祭天,在即将葬身火海时终于天降瑞雨。
  听说澹台府祠堂内供奉的便是大旱后落的第一捧雨。
  澹台淙珍视那汪水,认为那是祥瑞之兆,从不肯让闲杂人等人进祠堂。
  刑惩司那隐秘的阵法十有八九是背着澹台淙偷偷布置的。
  章阙拿捏不成反被拖下水,狞笑着瞪他,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哪里哪里,我这三位同僚是幽都人尽皆知的老好鬼,卖力驱除邪祟不图功劳不收分文,是吧?”
  鱼青简捏着嗓子说:“哎呀章掌司这是说得什么胡话,邪祟还未寻到就说什么分文啊的,知道的会说您清廉无私,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点澹台城主要私下加钱呢。”
  章阙:“???”
  澹台淙又“啊”,好脾气地说:“章大人若此番寻出那只厉鬼,南沅必定奉上厚礼,我我现在就去筹钱。”
  章阙:“……”
  章阙和他们拼了的心都有了,话音从牙缝里飘出来:“这是我们同僚之间的玩笑话,城主莫要当真。”
  澹台淙正慌慌张张要去四处筹钱贿赂章掌司,闻言吃了一惊,深受震撼。
  幽都的风土人情竟然如此彪悍吗。
  是他没见识了。
  澹台淙见四人氛围似乎有些剑拔弩张,提议道:“既是都是刑惩司的大人,那便一起去瞧瞧停在后院的尸身吧。”
  章阙冷笑:“这就不……”
  离长生往前几步,笑眯眯地接受邀请:“好啊好啊。”
  章阙从没见过这般厚脸皮的,正要讥讽一顿,视线在离长生身上的衣袍上碰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似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好一会,章阙才勉为其难地道:“如此甚好。”
  勉强达成一致,众人一齐往后院走。
  章阙和离长生并肩而行,视线一直控制不住往他身上瞥。
  忍了又忍,章大人没憋住,在澹台城主面前保持着平和的微笑,低声问:“你当真同和我们殿主有旧情?”
  离长生微笑:“这话章掌司应该去问你家殿主才对吧。”
  章阙哪敢跳到封讳跟前提这个,但他好奇死了:“你若将答案告知我,中元节本掌司或许能请愿不将渡厄司裁撤。”
  离长生:“…………”
  离长生瞥他一眼:“听说章大人在刑惩司几百年颇受封殿主重用,怎么没听过他提过半句吗?”
  “三界无人知道封殿主有旧情啊。”章阙见离长生似乎松动了,能屈能伸地挨上来和离长生勾肩搭背,“此番邪祟若真是大厄,本掌司就拱手……嘶——!”
  话音未落,章阙搭在离长生肩上的手忽然像是被阴冷的蛇狠狠咬了一口,猛地弹开后隐约可见手腕上一个泛着黑色煞气的咬痕。
  离长生肩上的玄衣暗纹似乎扭曲成一条诡异的蛇,正竖着瞳阴森地冲他吐信子。
  章阙:“……”
  离长生疑惑回头看他:“拱什么?”
  章阙安安分分将爪子缩回来,不敢再动手动脚了:“……拱手相让,如何?”
  离长生似笑非笑:“章大人还是莫要这么早下定论,三百年前度崇君以身封印大厄,自此后便从未在三界出现过,怎么可能这次就遇着了?”
  他还指望着渡厄司被裁撤呢,绝不会如此倒霉。
  片刻后,四人在城主府后院的柴房中观察最近几具惨死的尸身。
  澹台府还有不少贵客没招待,澹台淙一路上道歉了七八回,终于满脸愧疚地离开,将后院交给四人。
  在幽都的人都见惯了各式各样惨死的尸身,鱼青简没什么神情,蹲在那观察那几具死相可怕的尸体。
  “唔,每个皆是因气运不佳而磕碰的外伤所致,按理来说不该致命才对。”
  走吉蹲在那看,问:“他们身上的东西能吃吗?”
  鱼青简道:“不能吃!”
  “哦。”
  章阙拿着长锏挑开一具尸身的白布,一道漆黑煞气倏地窜来,他伸手捏住,指腹微微一捻,黑气似乎惨叫了声,化为一滴水。
  章大人眉梢一挑:“哦哟,煞气。”
  离长生不太懂,拎着灯走了几圈,见这三人各说各的,疑惑道:“所以这邪祟是?”
  章阙皮笑肉不笑:“恭喜。”
  离长生期盼:“是寻常厉鬼?”
  鱼青简腾地站起身,看谁都想啧的脸上难得露出个兴奋的神情:“这只十有八九是修为颇高的厄灵!天佑我渡厄司……不对!定是崇君在天之灵庇护!”
  离长生:“?”
  离长生怀抱着期望:“和龙神庙那只厄灵差不多?”
  “呵。”鱼青简冷笑,又开始装,“龙神庙那只还能叫厄灵吗,一击就死,小鬼都算不上,毫无功德,浪费时间。”
  离长生:“……”
  你被“小鬼”按着揍的时候可不是这副高贵的嘴脸。
  离长生头疼,觉得简直离谱。
  几百年没出现大厄,怎么他一来就正好碰上了?
  离长生还在崩溃,在旁边一直撇嘴的章阙率先发出邀请:“鱼大人,若是大厄作祟走吉一人恐怕招架不住,不如同我合作?”
  鱼青简似笑非笑:“我看章掌司是怕超度大厄时损了功德,打算利用我们崇君的附灵吧。”
  “实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章阙笑眯眯道,“厄灵最爱吃功德,咱们离掌司这明晃晃的金色功德往外一杵,管它是厉鬼和大厄都会主动送上门来。走吉虽然修为高,可又要保护你们俩废物又要去打大厄,恐怕力不从心。”
  离鱼俩废物:“……”
  鱼青简倒是没否认“废物”的称谓,冷笑道:“你是既想利用走吉的附灵渡厄,又想用我们掌司当饵,楼金玉都没你会打算盘。”
  章阙只是笑。
  鱼青简转念一想,察觉到不对:“刑惩司一向只超度厉鬼怨魂,但凡见到厄灵相关早就跑得没影了,你怎么还想掺和进来?”
  章阙叹了口气:“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一起听听?”
  “好吧,假话是本掌司心系三界安危,奉公无私。”章阙和他们同僚多年,早知晓彼此是什么德行,也很实诚,“真话是封殿主下了死命令,要我务必超度厉鬼获得功德,令渡厄司中元节成功裁撤。”
  鱼青简:“……”
  离长生:“?”
  离长生眉梢都要扬起来了。
  封讳会这么好心?
  走吉不高兴看着幸灾乐祸的章阙:“渡厄司被裁撤,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那可多了。”章阙笑眯眯地拿着长锏朝走吉一指,走吉可不惯着他,立刻就要抄起长刀揍他,“渡厄司被裁撤,你们这群有罪之人按照规矩应该会被投入黄泉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走吉动作一顿。
  离长生也愣了。
  这算哪门子裁撤,这不是赶尽杀绝吗?
  章阙眼眸一眯,露出个坏笑:“但谁让我们封殿主乐善好施,菩萨心肠呢,根本不忍心渡厄司众同僚下场凄惨,所以想在重泉殿大会上提议……”
  离长生眼皮重重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章阙笑容越来越大,几乎带着笑音说道:“……让渡厄司并入刑惩司,归为幽冥殿麾下。”
  离长生:“…………”
  鱼青简、走吉:“?”
  走吉大刀差点掉了。
  章阙眉飞色舞,长锏几乎挥到鱼青简脸上:“往后你们就是本掌司的属下了,一同为封殿主效力,必定吃香的香火、喝辣的符纸,前途无量。”
  鱼青简:“……”
  离长生:“……”
  那他这个掌司,不就会降职为寻常执吏,还要受封讳统领?
  这还有活路?!
  离长生一改之前百无聊赖坐等看戏的死样子,肃然地对鱼青简道:“还等什么啊鱼大人,事不宜迟,赶紧把本掌司吊起来用金色功德引大厄吧。”
  鱼青简:“…………”
  作者有话说:
  章阙:一想到要收购渡厄司我就喜不自胜。
  长生:一想到要成为旧情人下属我就想先死一步。


第15章 丑丑丑丑丑丑丑
  四人一拍即合。
  主要是离长生他们拍,鱼青简甚至和走吉传了个音,达成了“先渡厄,后踹章阙”的意见统一。
  离长生说做就做,将山鬼从发髻间拔出,乌发半披散下来衬得眉眼沉静,他在还未好全的右手腕间比划了下,随意道:“现在就放血引厄?”
  鱼青简:“?”
  鱼青简沉默了。
  并非是放血之事,而是离长生的态度太过从容,就好像这具躯体的疼痛、生死根本无关紧要。
  离长生上次受伤失血整整昏迷三日,鱼青简怕他又伤了自己,赶紧上手去阻拦:“不必……嘶。”
  “啪”地一声脆响,山鬼化为玉尺狠狠抽了他一下。
  鱼青简:“……”
  山鬼山鬼,它是崇君的山鬼。
  鱼青简默念了几遍,收回被抽得生疼的手,解释道:“临近中元节,三界阴气煞气汇集,你不放血也会像是盏闪瞎鬼眼的明灯,吸引无数阴煞来吃你。”
  离长生沉默了一会,终于发自内心地问出一句:“让凡人入幽都渡厄司,还亲赐金色功德……莫非是我作恶多端,天道是恨不得我死?”
  轰隆隆——!
  天幕一阵雷鸣,震耳欲聋。
  离长生说:“天道视我如亲子,这样安排必定有祂的深意!”
  雷声这才渐渐消停。
  众人:“…………”
  章阙唇角抽动:“你们掌司到底是什么人?那玉尺又是……”
  “章掌司!”鱼青简人高马大挡住章阙看离长生的视线,似笑非笑道,“既然刑惩司在祠堂布置了阵法,你定然潜进探查过吧。如今我们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说说看,祠堂里到底有什么?”
  章阙瞥他,倒也没隐瞒:“一汪清水,最当中却有灵力。”
  “厄?”
  “不像,也并非煞或鬼,反而有些像……”
  章阙犹豫半晌,才斟酌出一个词:“仙人之灵?”
  离长生单手握着山鬼将散落的乌发挽起,闻言挑眉:“仙人?”
  三界能被称为仙人的并不多,除了陶州两位只差半步飞升的仙君,再有便是三百年前雪玉京的景河君和度上衡。
  可这两人早已相继陨落。
  鱼青简蹙眉,神使鬼差想起南沅城相传的“崇君转世”,他沉思半晌,道:“入夜后我们再去祠堂探查。”
  试试看附灵会不会对“仙人之灵”有反应。
  章阙正要点头,余光一扫猛地回头看去,微微愣住了。
  停尸的柴房门口,有个半大孩子扒着门框眼巴巴往里瞧,也不知看了多久。
  ——最诡异的是,在场修为最高的走吉和章阙竟然没察觉到有人偷看。
  孩子身上衣袍绣着流水云纹,是南沅城的标志。
  章阙和鱼青简面面相觑。
  坏了,刚才还在这儿商谈要偷偷探人家祠堂。
  章掌司心狠手辣,眼眸闪现一抹凶光,沉着脸走到门口,伸手一指,一道流光猛地窜向孩子的面门。
  孩子眨了眨眼。
  那道流光准确无误停在孩子面前,香甜的糖味儿缓缓散开。
  ——是一颗糖。
  章阙眯着眼睛走上前,弯下腰像是要哄孩子的人贩子:“吃糖吗?”
  孩子半个身子躲在门框后,只露出一只右眼怯怯望着。
  他鼻子轻轻动了动,似乎对糖很好奇,好一会终于没忍住缓缓点头。
  章阙笑起来,将糖递给他:“告诉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孩子含着糖,小声说:“我我在玩呢。”
  章阙总觉得这孩子面容有些熟悉,正要细问,门口长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澹台淙的身影着急忙慌地出现。
  瞧见那孩子完好无损站在那,澹台淙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他赶紧扬起笑快步走过来,一把将那孩子拉到身前,歉意地道:“对不住,下人没看住他,没给几位大人添麻烦吧。”
  孩子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终于露出另一只眼睛。
  金色。
  鱼青简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他就是“崇君转世”?
  三百年来陆陆续续冒出无数冒充“崇君转世”之人,被骗得次数多了,渡厄司早已习惯不抱丝毫希望。
  可这个孩子的眼睛……
  的确是天生的金纹,而不是像一百年前抠了自己眼珠换了义眼的赝品。
  见澹台淙如此重视这孩子,鱼青简试探着道:“澹台城主,听闻南沅寻到了崇君转世之人,莫非就是这孩子?”
  澹台淙勉强笑了下:“是他——几位大人可探查出什么了?”
  “还没什么眉目。”鱼青简看出澹台淙似乎不想多谈这孩子的事,笑着道,“得花费些时间。”
  澹台淙惯会察言观色,听出话外之意,温和笑着提议:“时辰也不早了,章大人若不介意可以在寒舍住下。”
  “那就叨扰城主了。”
  澹台淙牵着那孩子的手,彬彬有礼地颔首:“徐掌教还在前厅等候,我就先带这孩子过去了。”
  鱼青简不着痕迹和章阙使了个眼神。
  章阙笑嘻嘻地上前,重重拍了拍澹台淙的肩膀:“徐掌教多尊贵的人物啊,哪能久等呢,还请澹台城主替我家殿主向徐掌教问好啊。”
  徐观笙和封讳一向不和,澹台淙不知该不该答应,只能干笑。
  他并未注意章阙拍在他肩上的位置有片符纸倏地没入他的身体。
  左眼金纹的孩子牵着澹台淙的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一直没做声的离长生。
  在转身的刹那他不着痕迹舔了下唇,右眼悄无声息化为猩红的鬼瞳,一闪而逝。
  离长生眉头一皱,正待细看那孩子已拐了弯离开。
  没一会,城主府的管事将他们迎去客房。
  等人一走,章阙拿出个匣子放在桌案上。
  管事依照城主吩咐送来不少鬼吃的香火和符纸,愣是一口水都没上,好在离长生在封讳那蹭了一顿,否则迟早饿出毛病。
  离长生病歪歪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连榻做诱饵,见章阙在那摆弄符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傀儡戏,刑惩司探案用的——方才我在澹台淙后背贴了张符,能借那张符看到前厅之事。”
  章阙很想知晓那孩子到底是不是崇君转世,兴致大发,将一把没有面容的纸人胡乱在桌案上一扔,指尖钻出无数细细密密的鬼气。
  其中一大一小的纸人“嘿咻”一声蹦起来,雪白的纸人也随之变换颜色。
  大纸人温温柔柔一袭白衣,两个墨点点出来的眼眸微微弯着,看起来在笑——分明就是澹台淙的模样;
  小纸人蹦蹦跶跶,左眼是金笔点出的点,是那个“崇君转世”。
  两片纸人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东拐西拐似乎在走连廊。
  离长生惊奇瞧着,连半歪着的身子都微微直了起来。
  有点意思。
  很快,澹台淙牵着那孩子到了前厅招待宾客之地,随后又是几片纸人感知周边人的气息,缓缓化为对方的模样。
  一袭墨绿道袍,眉眼漠然,墨点像是蛛网交缠一圈圈涂黑,一看就是阴郁压抑之人。
  另一人却是眉峰竖起,一副随时要去干架的气势。
  离长生歪着头,指着那只墨绿袍纸人:“徐观笙?”
  章阙挑眉:“这你都认得出?”
  离长生正想说“传闻徐掌教常年墨绿道袍,这么明显我自然认得出”,忽然忍不住“唔”了声,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好在众人视线都在观察桌案上一本正经坐下的纸人,并未听到这声轻哼。
  离长生伸手咬住曲起的指节,浑身上下似乎有一道奇怪的东西缓缓爬过去,留下酥麻的痒意。
  什、什么东西?
  离长生指尖发着抖猛地按在胸口,那东西却贴着他苍白的皮肤一路向上,直到脖颈处。
  ……随后脖子传来一阵轻微的疼。
  离长生微不可查“嘶”了声,伸手一捂。
  两个血点,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因他捂上去的动作,那条刺青似的黑蛇恰好缠在他手指上,盘在指尖冲着他狠狠一龇牙,大发神威后,好似眼眸泛着水光,闷头爬到他衣服里。
  再次没了动静。
  离长生:“……”
  什么毛病?!
  离长生不懂这封殿主留下的蛇又发什么疯。
  上次打他的乌鹊,现在又开始咬他。
  离长生被无缘无故咬了一口,罕见有了点怒气,正想着,忽然听到桌案上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他不是崇君转世。”
  离长生被说得回了神,擦去脖子上的两点血,偏头看去。
  说话的是徐观笙。
  徐观笙一身云雷纹掌教道袍,发冠高束,浑身上下一丝不苟,注视着那孩子的眼神全是厌恶,毫不留情道:“左眼金纹又如何,赝品就是赝品。”
  那孩子被他满是杀气的眼神看得浑身一抖,怯怯地躲在澹台淙身后。
  澹台淙讷讷道:“徐掌教,这孩子的天赋、命格皆是最佳,生来身负功德……咳,我也知晓近些年有不少人冒充崇君转世,等明日子时大祭,徐掌教祭台之上问道如何?”
  “问道”是通天阁的阵法,可窥前世今生。
  封殿主的“杀身仇人”,便是通天阁问道而来。
  徐观笙漠然:“不必问道,他定不是我师兄。”
  澹台淙和厅中其他人面面相觑:“徐掌教是瞧出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吗?”
  众人全都期盼地望着他,想听听这位得道大能、尊贵的雪玉京掌教是如何火眼金睛看破这个“赝品”。
  徐观笙直勾勾盯着那孩子的脸,像是被伤到似的撇开脸,冷冰冰吐出一个字。
  “丑。”
  众人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什么?”
  “我亲手将我师兄抚养长大,不必问道也能知晓答案。”徐观笙冷冷道,“我师兄就算转世无数次,也不可能这般丑陋伤眼。”
  众人:“……”
  离长生:“…………”
  作者有话说:
  徐观笙:很快啊,我一眼就认出这人不可能是我师兄转世。


第16章 天天念叨徐观笙
  前厅一阵死寂。
  澹台淙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对着这孩子左看右看,一时讷讷无言。
  孩子五官端正清秀,已经能瞧出长大后俊美的雏形,尤其是这双眼……
  还没想完,徐观笙更加厌恶道:“尤其是这双眼睛,世上怎会有如此丑陋的眼睛?”
  澹台淙:“……”
  孩子被他骂得眼圈一红,羽睫一眨啪嗒啪嗒落下泪来。
  章阙歪着头一直注视着那哭唧唧的孩子,忽然忍不住“啊”了声,福至心灵终于想起来这孩子像谁了。
  那双眼睛……怎么和自家殿主有点像?
  嘶。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时,一直坐在徐观笙旁边的男人终于吊儿郎当地开口了。
  “徐掌教啊,您既然不愿意让上衡回雪玉京夺了你的掌教之位,可以直接说嘛,何苦挖苦人家孩子呢?”
  徐观笙偏头漠然看他:“你若管不住嘴,我便替你父亲管教一二。”
  袁端眼睛一眯,嬉皮笑脸地说:“徐掌教现在倒是摆起架子了,我记得您似乎比上衡大了百岁,年轻时修行天赋差得令人发指,若不是当年上衡还小需要人照料,度景河哪会收你个外门弟子为徒弟?”
  徐观笙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澹台淙吓坏了,三界人尽皆知徐观笙最厌恶别人提起他当年做外门弟子之事,袁端却故意往他肺管子上戳。
  再说几句不得打起来啊?
  澹台城主招架不住两位大人物的对峙,急得额头都沁出了汗,手忙脚乱地道:“袁大人,这话……”
  袁端是东州乌玉楼的少东家,修行天赋不算上佳,全仪仗他那个化神期的爹横行霸道。
  这人做事从来不计后果,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事,便是在问道学宫求学时,曾大张旗鼓向度上衡示爱,后来被徐观笙打得吐血三升,差点没救回来。
  两人的梁子已结了数百年。
  “哟,实话还不让说了?”袁端笑嘻嘻道,“来,小孩,既然徐掌教这个白眼狼不认你,你就随我回乌玉楼,保证吃香的喝辣的……唔。”
  不过仔细看,这孩子的眼睛的确看着就讨厌。
  像谁来着?
  还没等袁端记起来,一道劲风倏地朝他面门而来。
  他眉梢一挑,足尖一蹬地整个身子原地飘起,堪堪躲过徐观笙那致命一击。
  袁端也不生气,甚至看都没看徐观笙,轻飘飘地落到澹台淙面前,衣摆旋着半圈缠在小腿上,风骚极了。
  他弯下腰对着那孩子左看右看,注视着那和度上衡一样的金纹眼眸,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眯眯道:“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得不到度上衡,养一养这个赝品当替身也不错。
  孩子怯怯地看着他,眼眸金纹倏地一闪。
  袁端眉梢轻动,还没察觉到什么,徐观笙又是一掌而来。
  袁端起身直接躲过,也不管会不会伤到这孩子,好在徐观笙理智还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手,漠然看了孩子一眼。
  澹台淙是个凡人,见两人打起来早就急得浑身是汗,他讷讷道:“徐掌教,还……还问道吗?”
  徐观笙垂着眼和孩子对视。
  孩子似乎很亲他,明明被骂得满脸是泪却还是不自觉地朝他走了半步,怯生生地想要牵他的手。
  徐观笙眼眸一动,猛地甩开手,厌恶道:“明日设坛问道。”
  孩子呆了呆,眼圈一红,再次跑回澹台淙身后发出小声的呜咽。
  徐观笙看了袁端一眼,眼底闪现一抹烦躁。
  乌玉楼同咸州离得几近,做派淫邪荤素不忌,无论这孩子和度上衡有没有关系,都不能让袁端将人带走。
  前厅的对峙到此为止。
  章阙和鱼青简看得啧啧称奇,意犹未尽。
  走吉不解地说:“咱们不是来渡厄的吗?”
  两人:“……”
  对哦,怎么看起好戏来了?
  章阙沉默了好久,幽幽道:“我身为刑惩司掌司,办公务时从没有这般懈怠过。你们渡厄司真可怕,竟能影响我堕落至此。”
  鱼青简:“……”
  去死。
  四人的正事是利用离长生的金色功德吸引大厄,章阙甚至在院子外面下了个天罗地网。
  只是看了场戏,离长生已经靠在窗棂上睡着了,连半个孤魂野鬼也没引来。
  鱼青简眉头紧皱:“不对劲。”
  章阙也无法理解:“的确——方才那出戏这么好听,差点打起来了,你家掌司竟然能睡着?”
  鱼青简:“……”
  他有点想计划提前,先把章阙踹了再说。
  离长生始终是病歪歪的模样,他精神不济靠在窗棂边闭眸小憩,皎月倾泻落在他半张侧脸上,恍惚间那简陋的软塌好像对视都能生出雪梅绽放。
  鱼青简晃了下神,神使鬼差回想起徐观笙的那句话。
  “我师兄就算转世无数次,也不可能这般丑陋伤眼。”
  离长生这张脸……
  好像才能勉强配得上是崇君转世。
  鱼青简注视着那张脸,心中沉思。
  会是吗?
  崇君以身封印厄灵,如此大功德会转世成一个跑几步都喘个不停的凡人吗?
  正想着,外面院中忽然传来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三人瞬间回头看去。
  章阙的阵法有反应了!
  离长生也被这声凄厉叫声叫醒,但他的身躯太过虚弱,意识沉重着明明想要动作,羽睫拼命颤着却无论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走吉不管三七二十一,已气势汹汹地拿着大刀冲了出去。
  章阙五指渗出漆黑的煞气线,倏地化为倒扣的碗将整个城主府彻底笼罩住,眉梢一挑:“还是不少厉鬼的,金色功德的确有用。”
  鱼青简眉头狠狠一皱,不像章阙这般乐观,敏锐察觉到,更不对了。
  一整晚城主府一个厉鬼幽魂都不见,为何在他说出“不对”后,便诡异得出现如此多?
  好像在掩藏什么。
  章阙招出长锏快步走出。
  鱼青简看着眉头紧皱还在梦中的离长生,欺身上前:“掌司?”
  离长生能听到鱼青简说话,甚至能感觉到鱼青简掐着自己的下巴左看右看,却做不出丝毫回应。
  “算了。”离长生听到他嘀咕,“还是睡着吧,省得醒来拖后腿。”
  离长生:“……”
  鱼青简将他扶着靠在软塌上,很快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离长生晕晕乎乎半晌,才终于像是魂魄归位了般回到躯体中。
  院子中走吉还在大杀四方,离长生眼眸失焦半晌,撑着身子慢吞吞地坐起身来,他下意识想要去寻烟杆,左手一动似乎碰到一滩水,冰得指尖倏地一缩。
  什么东西?
  被硬生生从梦中唤醒,离长生意识浑噩,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怔怔偏头看去,就见他四周似乎被一圈水膜包裹住。
  窗外的走吉长刀挥舞,在离长生看来却是扭曲颠倒的。
  离长生眉头一皱。
  水?
  他起身下榻,松松垮垮的黑袍从肩上滑落,层叠跌落赤裸的脚边,伸手在面前浮现层层波纹的虚空一抚,指腹一股湿意。
  的确是水阵。
  离长生还在思考谁会布水阵困住他,空无一物的水面忽然伸过来一只半透明的大手,一把扣住他的左手狠狠一用力。
  山鬼呼啸而来,锵地一声巨响划破水面。
  但已晚了。
  离长生只觉得眼前一阵天地颠倒,耳畔“噗通”一道落水声,四面八方用来冰凉的水将他浑身严丝合缝包裹着。
  “虔拜天道,惠降甘霖!”
  “四灵讨奉,龙神祈雨。”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有人嘶哑着声音念着祈雨之话,许是百般求不来,已开始胡乱念着四灵、崇君的谶语。
  飞扬沙土如雾,黄土漫天。
  龟裂大地之上,火把灼灼燃烧,随着一声风声呼啸被投入柴堆,火焰瞬间蔓延,逐渐将最当中盘膝而坐的人吞没。
  有人忽地惊呼了声:“落雨了!”
  “城主!下雨了!”
  大雨倾盆而下,干涸龟裂的大地贪婪饮着甘霖。
  落败萧瑟的城池中如黑压压的鱼即将渴死之际奔涌大海,拿着破旧龟裂的陶罐接无根之水。
  大雨将火堆浇熄,露出其中不住颤抖的身躯,急促发出濒死的呼吸。
  倏地,那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身躯张开眼睛,双眸赤红,直勾勾和虚空中的离长生对上视线。
  离长生瞳孔一缩,好像从万丈高空跌落般重重砸了下来。
  “噗通”一声。
  一只手猛地扣住他的右手将他从水中扯了出来。
  离长生狼狈地半靠在那人怀里撕心裂肺咳着,单薄的身躯不住发着抖,喉中皆是急促的喘息。
  迷迷瞪瞪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因那些幻境忘却了喘息,险些溺死在那水阵中。
  那是澹台淙吗?
  自焚祭天求得甘霖,那被灼烧得浑身上下面目全非的身躯,竟然还能存活?
  离长生脑海中全是灼烧的火焰,迷茫间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逼迫他仰起头来。
  抱着他的人动作倏而一顿。
  离掌司浑身湿透,墨发往下滑落水珠,那张面容之上泛着空茫,瞳孔失焦任人摆弄着仰起头,露出毫不设防的雪白脖颈。
  只要轻轻一捏,就能让他死在自己怀中。
  离长生察觉下颌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呆怔半晌眼神终于聚焦。
  “封……”
  男人:“什么?”
  离长生将后面那个字强行吞了回去,不着痕迹打了寒颤,蹙眉道:“有风,冷。”
  封讳看他苍白带着水珠的唇,喉结轻轻一动,抬手挥了下,门窗瞬间关闭。
  离长生浑身瘫软,挣扎着推开封讳,喘息着道:“多谢明大人,您第三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无以为报……唔。”
  封讳摩挲了下还残留活人体温的指腹,撇开眼不再看他:“顺路罢了——别喘了。”
  离长生:“……”
  喘气都不行?管的还挺宽。
  就喘。
  遍地都是被击碎的水阵痕迹,离长生肺腑传来阵阵疼痛,让他不呼吸简直是强人所难,他缓了半晌才将那阵疼痛硬生生捱过去。
  “明大人怎会在此处?”
  封讳还在抚摸着手指,不耐烦地道:“我是拘魂使,自然来勾魂。”
  离长生也不拆穿他:“城主府有人死了?”
  “明天。”
  明天死人,今天就来等着?还挺尽职。
  离长生追问:“谁?”
  封讳似笑非笑看他:“离掌司是在担心徐掌教?”
  离长生:“?”
  他闲着没事关心徐观笙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封讳:徐观笙徐观笙,天天徐观笙徐观笙。
  长生:啊??[化了]


第17章 重泉殿之生死帖
  离长生衣袍湿透,浑身不舒服,他瞥了一眼见封殿主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也不避讳地微微侧身解开衣襟将沉甸甸的衣袍脱下。
  封讳倒很君子地偏过头去。
  离长生天生注定养在锦绣堆的矜贵之人,身量修长乌发雪肤,浑身上下没有半分瑕疵,唯有那只曾被齐腕斩断的右手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将湿透的里衣脱下随手扔在一边,离长生余光扫见封讳正背对着,仍感知到一股视线似乎在阴暗处注视着他。
  那道视线熟练地顺着他的后颈缓缓往下滑,像是一条蛇般轻巧滑到腰眼的红痣处轻轻一旋。
  不对。
  离长生将储物袋中的里衣拿出换上,偏头瞥了封讳一眼。
  原来那并不是视线。
  是封殿主那条蛇在身上盘桓爬行的动静。
  看着正人君子,私底下竟是这般荒淫之龙。
  离长生将外袍披在肩上,一边系衣带一边偏头去看封讳的脸。
  那颗蓝玉珠法器似乎是因被他看穿过,在他眼里已没了隐藏容貌的效用,能透过那层伪装看清封讳的脸。
  五官冷峻,的确合乎离掌司的喜好。
  尤其是那双眼睛。
  唔,哭起来应该很好看。
  封讳倏地回头看他,眉头紧皱:“怎么?”
  离长生倒是没隐瞒,道:“明大人知晓封殿主生前和我有什么纠葛吗?”
  封讳眼眸动了动,不耐烦地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那是我冒昧了。”
  封讳似乎懒得搭理他,但他又不走,杵在那柱子似的,好一会忽然没来由地道:“为什么忽然想知道?”
  离长生险些被水阵弄死,正准备喊鱼青简来保护他,乍一听到这话还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封殿主问的是“为什么想知道纠葛”。
  离长生:“……”
  这人看着不好接近,但的确很善谈。
  “自然是好奇了。”离长生笑着道,“我现在在幽都任职,和封殿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有误会,解开便皆大欢喜。”
  封讳似乎冷笑了声:“如果没有误会呢?”
  离长生笑开了:“……那我就只能另寻他法,试探试探封殿主是否对我余情未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求求他看在当年睡过的情分上饶了我一条性命。”
  封讳:“……”
  封殿主似乎被这句“睡过”震住了,鬼瞳微微颤着,半晌没吭声。
  “中元节九司大会,离掌司尽管去问便是。”
  离长生装模作样地点头:“那好吧。”
  封讳瞥他一眼,似乎又烦了,看起来想转身就走。
  但他不知为何想到什么,硬生生止住身形,沉着脸走到一旁的椅子边大马金刀地敛袍坐下,掩饰地垂眼望着手中要勾魂的生死帖。
  离长生见他一本正经不爱搭理自己的样子,觉得有点意思,溜达过去坐在封讳旁边,支着下颌看他:“明大人是不是很厌恶我?”
  封讳翻册子的手一顿,看也不看他,说话夹枪带棒,带着冷淡的刻薄:“原来离掌司所认知的‘厌恶’,便是萍水相逢却一连救你三次性命。”
  离长生笑了:“那明大人为何无缘无故救我,还三回,难不成是钟情与我?”
  封讳:“……”
  封讳嗤笑:“离掌司以为我会是被美色所惑的肤浅……”
  离长生左手托着侧脸,乌发披散垂在肩上,歪着头带着笑看他。
  烛火如萤光落在男人的眉眼处,肤色玉似的白皙,衬得右眼底那点痣越发灼眼。
  封讳的话戛然而止。
  离长生:“什么?”
  封讳眼眸一动,又浮现那股烦躁的厌恶之色,冷着脸说完未尽的话:“……之人。”
  离长生:“……”
  嘴还挺硬。
  看起来封讳对他果然余情未了,不说多爱,起码抵抗不了这张脸。
  或许能利用这点,躲避“先奸后杀”的报复。
  离长生正想着,外面厉鬼的凄惨叫声中夹杂了一声澹台淙的惊恐声音:“这是在做什么?!诸位大人,啊——!”
  “当心。”似乎有人救了他一下,“中元节将至,何人再次布的引鬼阵?就不怕出了差池伤了无辜之人?!”
  封讳眉头一皱。
  是徐观笙。
  离长生抬手想要打开窗户,瞧瞧这位传闻中的雪玉京掌教到底长什么模样。
  只是才刚打开一条缝隙,封讳也不看生死帖了,随手一扔,砰的将打开一条缝隙的窗户死死关上。
  离长生险些被夹了手指,蹙眉看他。
  封讳身形高大,伸手按着窗户几乎将离长生单薄的身体拢在怀里,他垂着眸,鬼瞳阴冷凝视着离长生,语调皆是不可违抗的强势。
  “离徐观笙远一点。”
  离长生离他太近,几乎能嗅到男人身上来自黄泉地狱的香灰气息,严丝合缝将他包裹着,他有点没听清:“什么?”
  “山鬼。”封讳伸手在离长生发间的山鬼簪子上轻轻一抚,“徐观笙认得山鬼,若……将你认成是度上衡,他会杀你。”
  离长生登时愣住了。
  不是因封讳的话,而是见谁抽谁的山鬼被抚了下,竟然没有丝毫要抽人的反应,反而称得上温顺地轻轻蹭了下封讳的指腹。
  离长生愣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封讳的话:“徐观笙不是度上衡的师弟吗?”
  封讳听到这句“师弟”,眼底全是浓浓的嘲弄:“什么师弟,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罢了。”
  这些年徐观笙杀了多少‘崇君转世’,世人都赞他待度上衡兄弟情深,容不下任何假冒崇君转世之人。
  封讳却只觉此人道貌岸然。
  离长生眉头轻皱,听到这个评价总觉得心中酸涩。
  封讳见他这个神情也毫不意外,屈指一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淡淡道:“仔细看。”
  离长生抬眸看过去。
  外面的引鬼阵中万鬼咆哮,章阙几乎将整个城池的孤魂野鬼都引了过来,走吉正撒了欢地在里面东砍西劈,不亦乐乎。
  章阙正在澹台淙跟前说着什么,看样子是在告罪。
  离长生疑惑地回头:“看什么?”
  封讳嘲弄地道:“你连「借目」都不会用了?”
  离长生:“……”
  离长生失去记忆前似乎身份尊贵,甚少被旁人忤逆,听到这明晃晃的讥讽之语,他本能觉得不悦。
  不过他喜怒不形于色惯了,脸上没多少怒意,反而单边眉尾微微扬起,带着笑欺身上前。
  两人距离极近,离长生这一靠几乎挨到他怀里,带着草药味的气息同那股香灰的死气交缠。
  封讳呼吸倏地屏住,制止自己想要后撤的冲动,面无表情垂眼和他对视。
  离长生玉似的指尖在封讳的脸侧一抚,笑着道:“我的确忘记了,请明大人教教我,好吗?”
  封讳:“…………”
  封讳喉结上下滚动两下,竟然没有像在船上那样厌恶地避开。
  离长生眼眸一眯,正要多说几句,眼前倏地一黑。
  “唔?”
  封讳冰凉的手严丝合缝捂住他的眼,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喑哑:“闭眼。”
  离长生阖上眼。
  奇怪的是,明明被捂住眼,黑暗中却隐约有一道清晰的视线缓缓在跟前凝聚。
  目之所及,灯盏,桃树,厉鬼……噫,走吉?
  离长生好像俯身在一只展翅而飞的鸟身上,从上到下将整个院中的场景尽收眼底,只是在看向徐观笙时,却只能瞧见一团漆黑的人影。
  这便是封讳所说的「借目」?
  封讳捂着他的眼,因这个姿势离长生后背贴着他宽阔的胸膛,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有得只是好似永远无法焐热的冰冷。
  封讳道:“看他。”
  离长生含糊道:“看谁?那团黑有什么可看的?”
  “看走吉。”
  离长生又看向走吉。
  走吉看起来是个极其嗜杀的人,她身上却纯澈得像是一条条透明白线交织着,宛如绽放的幽昙。
  封讳淡淡道:“徐观笙从不甘屈居人下,度上衡比他年幼却处处压他一头,他早已不满。如今他掌控雪玉京多年,又怎会容忍度上衡的转世夺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掌教之位?”
  离长生诧异极了。
  封讳这都知道?
  他到底是谁?
  “所以记住。”封讳又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想要活命,就不要接近徐观笙。”
  离长生正想说什么,贴满符纸的门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一个人影狼狈地撞了进来,将桌子撞得粉碎后,还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
  「借目」停止,离长生回头一瞧。
  这死动静,又是鱼大人。
  鱼青简摔了个够呛,连封讳放在桌子上的生死帖都撞得洒了一地。
  章阙一溜小跑着赶过来嘲笑道:“哈哈哈一只厉鬼你都制不住,哎呦哎呦,鱼大人在找什么呢,地缝吗?”
  鱼青简:“……”
  鱼青简恼羞成怒地咆哮道:“我是文职!刑官!”
  章阙:“哈哈哈!”
  鱼青简:“…………”
  章阙得意洋洋,笑着笑着视线一瞥,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鹅,笑音戛然而止。
  窗棂边,自家殿主身形高大将那大美人掌司抱在怀里,视线冷冷地看过来,一副被打扰了好事的欲求不满。
  章阙:“……”
  章阙差点一个五体投地拜见殿主。
  但膝盖一弯才记起封殿主还在隐藏身份,他直接来了个单膝跪地捡东西的假动作,虔诚地将地上散落的生死帖恭恭敬敬捡起来,装模作样道:“这可是重泉殿勾魂的生死帖啊,怎可随意乱扔……”
  刚说完,章阙视线落在那张生死帖上,手指倏地一哆嗦。
  三张重泉殿的生死帖,唯有一人是金纹交缠镶嵌,上方龙飞凤舞用朱笔写着一个名字。
  「离平,离长生,青州归寒城人氏」
  「七月十一,子时,黄泉,溺亡」
  「七月十二,亥时,南沅澹台府,溺亡」
  这两行已被朱笔划去,已黯淡下去,似是作废了。
  最下方一行缓缓出现新的红字,如同鲜血般刺眼。
  「七月十四,子时,溺亡」


第18章 你我是什么交情
  章阙捏着生死帖,幽幽看向离长生。
  这人早该死两回了,到底是怎么避开的?
  离长生并不知晓自己侥幸两次未死,侧眸看向眼眸冰冷好似要吃人的封讳,笑着道:“明大人,你我偷情还得得避着点人吧,当着幽冥殿主的狗腿子的面最好收敛点——您还想抱我到什么时候?”
  封讳:“…………”
  章阙:“?”
  封讳像是烫到似的,猛地撤身后退,眉头紧皱又露出那种厌恶的神情,一甩衣袖,冷冷道:“离掌司莫要胡言乱语。”
  姓章的狗腿子目瞪口呆恨不得自己瞎了。
  怎么觉得自家殿主那么……娇羞呢?
  阎王在上,定是自己患了眼疾。
  封讳面无表情走至章阙身边。
  章狗腿子如梦初醒,赶紧爬起来装模作样地将生死帖递过去。
  封讳蹙眉看着离长生的生死帖上新浮现的字,指腹在「离平」二字上微微一摩挲。
  鱼青简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快步走到离长生跟前,谨慎道:“掌司,这位和您偷情的是?”
  “重泉殿的拘魂使,明大人。”
  鱼青简瞥了一眼。
  得,看眼神又是个痴迷自家掌司美色的。
  离长生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小了些:“寻到厄了?”
  鱼青简咳了声:“差不多了吧。”
  离长生眼眸一眯:“差多少?”
  走吉扛着刀从窗外跃了进来,裙摆像是层叠花簇绽放:“搜查一遍了,一百三十六只厉鬼,没有半只厄,功亏一篑了。”
  离长生:“……”
  鱼青简:“……”
  鱼青简当机立断:“全赖章阙的引鬼阵,引来的全是无用之鬼。”
  章阙懵了:“我……”
  鱼青简飞快将这个话题扫过去,不让章阙有半分狡辩的机会:“澹台城主被厉鬼冲撞受了惊,徐掌教将阵破了,只能趁着子时阴气最盛的时辰挨个搜查城主府。”
  章阙:“……”
  章阙憋了个半死,气得想翻白眼。
  已至子时,在场的皆是大鬼不必休憩,唯有离长生一直在哈欠连连,他伸手拂去眼尾的水痕,含糊道:“澹台淙没什么异样吗?”
  几鬼看向他。
  离长生长发还未干,披散在肩上,病歪歪地坐在那,想起被那虚空中的水阵险些被溺死前看到的场景。
  澹台淙自焚祭天,雨落后身躯被灼烧得面目全非。
  若他是个寻常凡人,那种重伤根本无法存活。
  章阙经常和阳间的刑惩司有交集,了解甚多。
  “南沅地处偏僻,澹台淙每年都会往各大宗送些南沅的贵重之物,前些年大旱时也曾求过不少人却无功而返,他似乎就是个寻常凡人,祖上颇有功德才庇护他至今。”
  离长生垂着眼将空无一物的烟杆咬在唇间止瘾,漫不经心地吩咐道:“不对,去查他。”
  章阙一愣。
  这好似习惯发号施令的上位者气息将章掌司震了震,差点下意识地就要“是!属下这就去查!”。
  鱼青简道:“掌司是怀疑澹台淙贼喊捉贼?”
  “不是。”离长生说,“我怀疑他死了。”
  几人一怔。
  封殿主对追查大厄没什么兴趣,一直垂着眼注视那张生死帖——他安静时像是只毫无存在感的蛇,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听到这话,封讳微微抬头瞥了离长生一眼。
  手中另一张生死帖露出另一人的名字。
  正是澹台淙。
  只是死亡的时辰和地点却是模糊一片,看不真切。
  鱼青简疑惑看着离长生:“掌司可曾发现了什么?”
  这人不是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吗,怎么突然就断定澹台淙死了?
  “哦。”离长生心不在焉地说,“方才你们在外面驱鬼时,有个东西潜入房中将我拖入水阵险些淹死,我在那个阵里瞧见的。”
  鱼青简:“?”
  离长生的语调太过随意了,好像只是抱怨吃饭时碗里有一小片姜丝一样。
  鱼青简目瞪口呆:“水阵?如此危险的事为何不早说?!”
  离长生“啊”了声,不明所以:“我不是没死吗——这得多谢明大人了,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已经要去黄泉投胎了。”
  鱼青简:“……”
  鱼青简临走前曾在门窗上贴满了符纸,没想到这都没防住,他本来不怎么搭理封讳,听到这话也不装高深了,真心实意道:“多谢明大人。”
  封讳瞥他一眼,没应声。
  但章阙跟了封讳太久,明显瞧出殿主眉梢都写着“我用得着你谢?”的嫌弃。
  离长生咬了会烟嘴止了瘾,起身道:“去看看祠堂那汪水。”
  章阙点头:“我正……”
  “有此意”还没说出来,封讳倏地瞥他一眼,章阙:“……我正好困了,要不明日再说吧。”
  鱼青简方才被这个狗腿子嘲讽一通,正气不顺呢,阴阳怪气地道:“头回听说鬼还会困的——那章掌司就在此处安歇吧,省得磕到碰到伤了贵体。”
  章阙:“……”
  章阙硬着头皮道:“我并不是想睡,只是五人阵仗太大,容易被发现,不如你我和走吉三人去一趟。”
  离长生“唔”了声:“你们三只鬼怎么进祠堂,随便一个八卦镜就将你们防住了,还是我去吧。”
  鱼青简蹙眉。
  离长生这一身金色功德靶子似的,又是凡人之躯,若一人前去指不定就被鬼拖去吃了。
  最好还是寻个合适的人随他前去相护。
  片刻后。
  离长生拎着灯在长廊信步闲庭。
  封讳一副烦躁至极的模样不情不愿跟在他身后。
  “劳烦明大人了。”离长生带着歉意道,“走吉性子爱玩不太会护人,鱼青简又废,章掌司不知怎么忽然倒头就睡叫不醒,只能劳烦您陪我走着一趟。”
  封讳满脸被人拿刀逼迫才肯来的架势,冷淡道:“渡厄司能用的人不多,还是尽快并入刑惩司才好。”
  离长生:“……”
  游廊靠着湖水,烛火倒映着条条水纹光落在离长生脸上,他幽幽瞥了封讳一眼,不太懂此人目的到底为何。
  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好报仇吗?
  澹台淙的游廊东拐西拐,离长生一个分心腰侧蹭了下栏杆微微一个趔趄。
  烛火晃动了下。
  封讳眉头紧皱,伸出手在离长生单薄过分的肩上往里一拢,将人扒拉到游廊里侧,自己往外错了半步挡在栏杆边。
  离长生不明所以。
  他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还能落水不成?
  湖面波光粼粼,黄昏时下人放的莲花灯已没了光,漂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光芒倒映在封讳暗红的瞳孔,水波似的。
  离长生看了看四周,心中琢磨。
  这澹台府的水似乎有些多?
  前院有池塘,后院还有如此大的湖,甚至特意将活水从北边护城河引来,潺潺从府中央淌过,为此还修建了不少小桥。
  虽精致文雅,但细琢磨又觉得画蛇添足。
  夜深人静,虫鸣水声。
  绕过半边湖,山后便是澹台府的祠堂。
  离长生左右张望,发现并无人看守,拎着灯快步上前。
  只是还未瞧见祠堂的门,一只手从身后传来,捂住他的嘴将他按在墙边。
  离长生:“唔?”
  “噤声。”封讳沉声道,“门口有护门灵。”
  离长生侧着身子看过去,只瞧见祠堂门口只有两个半人高的石狮子,并无灵力波动。
  封讳瞥他一眼,嘴唇轻轻一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随后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鹊展翅朝着祠堂门口冲去。
  “砰——”
  下一瞬,那两只石狮子宛如活过来,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乌鹊一口吞去,因是石头做的,牙齿相撞时甚至掉了满地的碎石屑。
  乌鹊嘎了两声一个转身准确无误擦着石狮子的鼻子逃走,飞身落在树枝上张着翅膀乐道:“蠢狮子,咬不着。狮子蠢,咬不着!嘎嘎嘎!”
  石狮子:“……”
  离长生:“……”
  乌鹊还在得意的:“蠢蠢蠢!”
  封讳说:“滚。”
  乌鹊瞬间飞起来滚了。
  离长生幽幽看着封讳。
  这人瞧着冷面冷心,身边的狗腿子倒是一个比一个话痨欢脱。
  那石狮子长相凶狠,一口能把离长生半条腿咬断,他想了想:“能将它引开吗?”
  封讳言简意赅:“它们只守门。”
  果不其然,乌鹊一飞走,石狮子立刻跑回原位,蹲着重新化为石像。
  离长生琢磨半晌,又看向屋顶。
  封讳似乎早就料到他要做什么,双手环臂淡淡道:“屋顶上也有脊兽,一遇到人会发出尖啸,到时整个城主府人尽皆知。”
  离长生:“……”
  离长生见封讳有备而来,眯着眼睛注视他半晌:“明大人可知晓进去的办法?”
  封讳淡淡道:“嗯。”
  离长生连忙虚心请教:“望明大人献策。”
  封讳比他高大,垂眼看人时有种似笑非笑的戏谑:“掌司同谁都这么自来熟吗,你我才只是见过三面的陌生人,好像还没有到随随便便一句话我就为您出生入死的交情吧?”
  离长生眼眸微眯,仰头看他。
  灯盏的烛火从下而伤落在脸上,半干的乌发被鱼青简撕了块布条随意绑起来垂在右肩,凌乱的碎发照出火似的红光。
  “明大人。”离长生轻踮起脚尖欺身上前,带着笑和封讳注视,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
  ——从方才离掌司便察觉到,封讳似乎招架不了这一套。
  果不其然,在他接近的刹那,封讳高大的身躯瞬间紧绷起来。
  离长生眯着眼睛笑起来:“明大人要我怎么做才肯出手相帮呢,只要说出来,我必定对您言听计从。”
  话音刚落,封讳呼吸倏地急促起来,离长生按在他胸口的手似乎勾起某种炽热的回忆,逼得他喉结上下滚动,鬼瞳悄无声息化为蛇似的竖瞳。
  他身体像是紧绷的弓弦,好像再逼他一下就会瞬间绷断。
  离长生笑容更深,等着封殿主再次落荒而逃。
  封讳却没有动。
  他像是野兽捕猎前的蛰伏般,眼神带着野性和阴湿的冷光,直勾勾盯着离长生。
  “这可是离掌司自己说的。”
  离长生笑容一僵。
  等等,他说什么了?


第19章 对您以身相许吧
  封讳屈指一弹,脚下黑影宛如活过来顺着墙面悄无声息潜行而去。
  离长生回身望去。
  黑影如龙,贴着地不着痕迹游向祠堂门口的石狮子,那东西似灵非灵,顺着石狮子的腿缓缓攀上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指,黑影扑去,将石狮子严丝合缝包裹住。
  封讳抬步就走:“好了。”
  “这就行了?”离长生诧异跟上去,果不其然人都到石狮子边儿了那一口能啃他两条腿的护门灵却没有丝毫反应。
  明明能顺利混入祠堂,离长生心中却一个咯噔,回想起自己玩笑似的那句话。
  言听计从……
  坏了,封讳不会当真了吧。
  封讳头也不回拾级而上,抬手将祠堂的门推开,夏夜穿堂风卷着旋拂来。
  澹台府的祠堂的确同别处不同,既无牌位也无祭品,最中央一汪以灵石修建的泉水,最上空挑空,银月倒映在水中。
  四周皆是水和土壤交缠的气息。
  离长生拢着袖子缓步而来,环顾四周,咳了声:“明大人果然手段了得,还乐善好施,我必定谨记您的恩情,回渡厄司为您上香祭拜。”
  封讳听到这个“乐善好施”的言下之意,似笑非笑瞥他:“离掌司这是打算赖账?”
  “怎么会呢?”离长生故作诧异,“我向来说话算话,只是吧,封殿主和我有一段旧情,若是他知晓明大人对我做了什么,恐怕要一怒之下将重泉殿拆了。唉,我这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
  封讳眼眸直直看着他。
  离长生被他看得莫名心虚,终于听到他慢悠悠开口:“我所说的言听计从只是想让掌司安分守己,莫要影响重泉殿拘魂罢了。”
  离长生心里一咯噔。
  封讳走至泉水边,长身鹤立垂着眼注视水中那轮皎月,似笑非笑道:“怎么,难道掌司是期待我对您做些什么亲密之事?”
  离长生:“……”
  离长生嘴皮子很利索,罕见地被封讳怼得哑口无言,他走上前故作诧异道:“这水可真清澈,好泉啊。”
  封讳瞥他:“别靠太近。”
  离长生虚心请教:“这是您的命令吗?”
  封讳:“?”
  离长生往后退了半步,将鱼青简那套学得像模像样,恭恭敬敬地道:“卑职谨遵明大人的吩咐,您让我往东我绝对不往西。这样离得够远吗,要卑职退出祠堂吗,再退两步?索性游回渡厄司,不阻碍您办公务?”
  封讳唇角绷紧了一瞬,冷淡道:“离掌司的言听计从中还附带阴阳怪气吗——过来。”
  离长生还在:“卑职,卑职……”
  封讳不耐烦地一挥手,影子化为游蛇勾着离长生的腰身往前一送,离长生被迫和他并肩站着,站稳时故意踩了他一脚。
  “不是寻常池水。”封讳没在意脚背上的鞋印,垂眸注视着水面,“你在水中瞧见了什么?”
  离长生报了仇,终于将视线落在水面。
  水波无风自动,悄无声息荡开一圈圈涟漪。
  波浪散去后,清澈水面只有他和封讳的倒影。
  “唔,什么也没有。你呢?”
  封讳沉默半晌,漠然道:“我自然也没有看到。”
  离长生:“?”
  封殿主初见时虽然凶狠地差点掐死他,起码闲侃时还有说有笑,如今怎么换了个身份就一副被人丢弃的怨夫味儿,动不动就生气。
  也没谁招惹他吧。
  离长生虚心请教:“那我们应该看到什么?”
  封讳冷笑了声,忽然微微侧头,伸手拽住离长生往旁边一撤。
  离长生视线一阵旋转,反应过来时他已和封讳躲在祠堂的巨大石柱之后。
  祠堂外有脚步声缓缓传来。
  有人来了。
  离长生靠在石柱上,侧着身子往外看去。
  深更半夜,竟是澹台淙。
  和袁端?
  澹台城主一袭白衣拎着灯而来。
  袁端吊儿郎当跟在他身后:“祠堂的泉有何神奇之处?”
  “袁少主有所不知。”澹台淙将祠堂的门关上,笑着道,“当年南沅大旱,便是求得这汪泉,传闻仙人怜悯垂落泪珠,南沅这才迎来甘霖。”
  袁端嗤笑:“仙人泪?澹台城主当年求遍九州也无人为南沅违背天意降雨,莫不是魔怔了开始信这些子虚乌有的野狐禅了?”
  澹台淙脾气好,被这样质疑也不生气,他笑着摇头,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香线冉冉而上。
  袁端对澹台淙所说的泉水并无敬畏之心,溜达着走上祭台边,将手中把玩的文玩随手一扔。
  “噗通”。
  水面荡起层层波纹。
  澹台淙眼眸一动。
  袁端趴在栏杆边低着头往下瞧,懒洋洋地道:“这水就是寻常的雨水,澹台城主大半夜将我叫到这儿来,莫非是……”
  话音戛然而止。
  水中的涟漪缓缓停止,等到最后一丝波纹平去,露出平静水面上的倒影。
  袁端愣住了。
  离长生躲在柱子后偷偷探出脑袋往外看,见方才还满脸不屑的袁端傻愣愣注视着水面,好像水上有什么东西。
  可泉水上只有一轮皎月。
  离长生越想越奇怪,抓住封讳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划拉:「他看到了什么」
  封讳垂眼望着离长生玉似的指尖,好一会才反手在他掌心回应:「不知」
  离长生奇怪地看他。
  不知就摇头呗,两个字至于慢吞吞划拉半天吗?
  袁端愣怔半晌,终于回神看向澹台淙:“这水中是什么?”
  澹台淙笑了:“您的欲望,或未来。”
  袁端挑眉,终于来了兴致:“澹台城主是想说祈愿成真?”
  “正是。”
  袁端笑眯眯地跳下祭台,走到澹台淙跟前一掌将那香炉上的香拂开,三根未燃尽的香摔在地上断成数截。
  澹台淙眼皮轻轻一跳,面容没有丝毫变色。
  “徐观笙跪在我脚下求饶的未来,我不必祈愿,总有一日也能如愿。”袁端笑着说,“钱,权,美人,这些东子我乌玉楼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澹台淙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您所说的钱可堪三界柜坊,权能越过雪玉京,美人能比得上度上衡?”
  袁端眼眸一眯。
  离长生不懂怎么又提到度上衡,忽地感觉和他紧紧挨着的封讳浑身一僵,煞气浓厚,厌恶地看向袁端。
  袁端道:“你是说,那个孩子当真是崇君转世?”
  澹台淙淡淡道:“明日问道召出崇君的灵傀,自然就知道了。”
  袁端眯着眼睛注视他半晌,忽然又笑哈哈地拍了拍澹台淙的肩膀:“澹台城主早说啊,是我对仙人不敬了。”
  他说着,装模作样地将香炉扶起,将香重新插了进去。
  “那我明日就等着南沅城大祭的问道咯。”
  袁端说完,吊儿郎当地扬长而去。
  澹台淙跪在那注视着冉冉而升的香线,孤身一人时他神情冷淡,没了白日谨小慎微的老好人模样。
  离长生屏住呼吸,视线所及感觉好像有一条条黑影正在往水中飘荡。
  有点熟悉。
  是什么来着?忘了。
  封讳眼眸一动,伸手在离长生掌心划拉。
  离长生还以为封殿主察觉到什么重要线索,认真地去感受手心的字。
  一笔一划:「怎么了?」
  离长生:“……”
  封讳又划拉了两下,这回说正事了。
  「功德」
  离长生愣了愣,后知后觉记起前段时日在龙神庙,那只被封印的厄灵孤注一掷利用楼长望的身体来吃满城功德时……
  好像就是这个场景。
  功德的一头和离开的袁端相连,而另一头……
  竟然是在水中?
  离长生悄无声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泉水里竟然还真藏了只吸食人功德的大厄。
  渡厄司有救了。
  离长生朝着封讳做口型:走。
  大厄已开始吞噬袁端的功德,得尽快寻鱼青简和走吉前来超度。
  封讳瞥他,却也没主动插手。
  就在两人要悄摸摸离开时,澹台淙像是听到了什么,看向泉水:“有人?”
  水面荡漾开一圈波纹,水龙般骤然腾空。
  澹台淙眼眸一冷,遽尔看向离长生和封讳藏身之地:“谁?!”
  与此同时,祠堂外的护门灵发出一声怒吼,脊兽也随之在屋檐一阵跳跃,发出尖锐的惨叫。
  澹台淙霍然起身后退:“来人!”
  离长生暗道不好。
  还未等他想好对策,祠堂中的泉水陡然化为水龙,张牙舞爪地朝他们的方向而来,砰的一声巨响,竟然将那巨大的石柱击成齑粉。
  水瞬间汹涌着淹没整个祠堂。
  熟悉的气息一传来,离长生后知后觉记起今晚拖他入水阵的,似乎就是这口泉水。
  澹台淙果然有问题。
  就在水即将淹没两人时,封讳不耐烦地挡在离长生面前,伸手往前一碰,黑影化为蛋壳似的结界将两人严丝合缝包裹住。
  澹台淙是个凡人,早在水淹祠堂时便已跑了出去。
  因祠堂的动静,整个城主府的人都被惊醒了。
  离长生躲在封讳身后拽着他的袖子,见封殿主运筹帷幄的模样,大赞道:“明大人,您接连救我实在无以为报。大恩不言谢,不然我踹了封殿主,对您以身相许吧。”
  封讳:“…………”


第20章 三界白月光出场
  离长生死到临头还得说几句骚话的脾气改不了。
  封讳蹙眉,见水越来越多,回想起重泉殿生死帖上那三个鲜红的「溺亡」,眉头狠狠一皱,冷淡道:“站好,等我。”
  离长生:“什……唔。”
  没等他说完,封讳身形骤然散成一团黑雾消失原地。
  离长生:“?”
  等等,你去哪儿?!
  离长生怔怔站在封讳的结界中,祠堂笼罩着结界将四周去路封得严严实实,逃无可逃。
  源源不断涌出水的泉眼似乎想要将不速之客溺死在水中,但不知为何泉眼凝滞了一瞬,似乎察觉到危险立刻就想逃。
  可已晚了。
  封讳转瞬从虚空出现,黑袍墨发翻飞,水遇他自动化为烟雾消散。
  他面无表情一脚踩在泉眼处,手微微垂着,竖瞳漠然,漫不经心道。
  “崔嵬。”
  锵。
  地面像是裂开一条缝隙,无数鬼手张牙舞爪地撕开地面,一把漆黑的灵剑从地狱黄泉缓缓而上,尖啸咆哮的鬼泣声响彻耳畔。
  本命剑同主人神魂相连,无数锁链缠在漆黑的崔嵬剑身。
  封讳五指一拢,长剑轰然刺入泉眼。
  泉眼本是死物,可崔嵬剑一刺入却发出一声凄厉好似幼童的惨叫:“啊——!”
  整个祠堂的泉水扭曲着翻滚,似乎痛极了。
  封讳不为所动,薄唇轻动:“你是个什么东西?”
  崔嵬剑散发出森森鬼气,密密麻麻朝着泉眼里钻,泉眼嘶声尖啸,孤注一掷涌出一圈青色的水柱。
  水宛如活物般猛地在面前扭曲,转瞬化为一个人影。
  封讳手倏地一顿。
  那是……
  度上衡。
  如同澹台淙所说,这汪泉能让人窥到自己最迫切最渴求的欲望。
  泉眼所化的度上衡一身白金法袍,宽袖垂曳,右手手腕处有两颗红痣似的血点——像是被一条小蛇的尖牙咬了一口。
  他站在水中,好似随时都能消散,左眼金瞳,对着封讳笑起来。
  “明忌,我自然选你。”
  封讳瞳孔倏地竖成细线,心中一股恨意凭空而起,崔嵬剑悍然刺入,穿透男人的肩膀狠狠钉死在石柱之上。
  “度上衡”一僵,似乎没料到他对着最爱的人也能下死手。
  他注视着封讳的脸,似乎看出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我记得你,他的眼泪里有你。”
  封讳冷冷看他。
  “度上衡”眼眸微动,缓缓滑落一滴清泪,脸庞越来越扭曲,像是终于寻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大笑起来:“原来……你长这样啊。”
  伴随着那滴清泪没入水中,“度上衡”猛地化为水珠轰然落下。
  崔嵬剑紧跟其后,祠堂却轰然倒塌,地面凹陷下去,地下水汹涌而来,顷刻将整个祠堂吞没。
  方才泉眼之处已化为龟裂干旱的土壤。
  封讳面无表情看着断尾求生的“泉眼”,面如沉水将水拂到左右,他也未去追,抬步回到结界之中。
  离长生正闭眸躺在那,双手搭在腰腹上,姿势极其安详。
  封讳:“?”
  封讳蹙眉:“在做什么?”
  离长生愣了愣,疑惑地睁开眼,脸上全是诧异:“等死呢——你怎么回来了?”
  封讳:“……”
  封讳沉着脸一把将他拽起来,冷嘲热讽道:“是我的过错,打扰掌司的等死大计了。”
  离长生无辜道:“谁让你招呼都不打就走的,我还以为明大人救我救烦了,先一步溜了呢。幸好幸好,明大人对我还是有真情的。”
  封讳:“…………”
  封讳漠然道:“连救掌司这么多次,连一次报酬都未收就扔了,未免亏损过大。”
  离长生啧啧称奇:“明大人真会算账,下一任幽都柜坊的掌柜非您莫属。”
  封讳不耐地将人拽住,正想催动灵力,但不知想到什么,生硬地道:“我带你离开此处。”
  离长生疑惑看着他。
  封殿主灵力都酝酿上了,明眼人一看就知晓他要带自己摆脱危险,怎么还要多嘴提醒呢。
  “啊。”离长生看出封殿主的话外之意,赶忙奉上他最值钱的谢意,“多谢明大人,谢谢,谢谢。”
  封殿主:“……”
  封讳单手扣住离长生的腰身狠狠往怀里一拦,灵力催动后,离长生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一只手破开虚空,将他拦腰抱起。
  猛烈的失重感传来,离长生本就不稳的神魂似乎被什么东西往四面八方拉扯,轰然一声,骤然失去意识。
  转瞬间,天地似乎都在颠倒。
  他们已不在祠堂。
  离长生本就神魂不稳,一番魂魄撕扯令他彻底失去对躯壳的控制,几乎要软成烂泥,只能被封讳横抱着,眼眸失焦注视虚空。
  封讳转瞬回到澹台府后院的客房之中。
  城主府被脊兽叫醒,鱼青简和章阙吃了一惊,正在外面唧唧歪歪。
  “被发现了?坏菜,就说不该和刑惩司的人合作行动,探查阶段就出幺蛾子,都是被你克的。”
  “我!你!我……胡言乱语!怎么不骂你们掌司不会做事?”
  “我们掌司本就不会做事,他长得好看就足够了。你以为天道所选,选的是能力修为吗?”
  “……”无法反驳。
  封讳扫了一眼澹台府客房的床褥。
  廉价,粗糙,离长生若在上面躺一夜,明日醒来肯定浑身都疼,嘚啵嘚啵吵得慌。
  脚底黑影顺着床沿爬上,悄无声息荡开一阵黑烟,寻常床榻顷刻间化为蓬累客馆的仙绒枕、辛锦被。
  离长生好似神魂出窍,温顺靠在封讳怀中发着呆。
  封讳俯身将他放到榻上。
  离长生遽尔伸手拽住他的衣襟。
  封讳垂眸看他。
  离长生神志不清时,封讳脸上的不耐和厌烦反而消失了,眼神定定凝望着他,放轻声音问:“难受吗?”
  离长生不知身处何地,梦呓似的喃喃道:“明忌……”
  封讳一僵。
  离长生不知有没有记起他,眼眸涣散地拽着他,循着本能唤他的名字。
  “明忌。”
  封讳的手缓缓收紧,几乎藏不住竖瞳。
  他像是一只即将失控疯癫的兽在崩溃的瞬间被一条纤细的绳子拴住脖颈,明明只是两个寻常不过的字,却比幽冥殿数万道锁链沉重,轻而易举制住他的命门。
  封讳垂眼直直注视着他,明知他不会回答,却神使鬼差地问:“度景河呢?”
  离长生眼眸茫然看他:“明忌?”
  他好像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不知怎么,封讳忽然笑了声,盘踞在离长生躯体上的黑蛇悄无声息化为黑雾笼罩在狭窄的床榻间。
  男人竖瞳微缩盯着离长生殷红的唇,冰凉的手缓缓抚着离长生的侧脸,呢喃着问:“选我,还是度景河?”
  离长生:“明忌。”
  封讳又问:“选我,还是天下苍生?”
  离长生呆呆看着他。
  封讳眼瞳一紧,铁钳似的大掌猛地扼住离长生的脖颈,带着戾气的猩红泛上眼底:“回答我。”
  离长生茫然半晌,忽然没来由地说:“疼。”
  封讳正在用力的手骤然僵住,怔然间,袖口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力道。
  离长生的右手轻轻拽住了他。
  封讳一愣。
  离长生那只右手是旧伤,光是抬起来就够费劲,更多时候指尖都是痛到麻木感觉到知觉的。
  此时却失控了般,近乎痉挛地抬起指尖。
  ……艰难勾住封讳的衣袖。
  拽住了他,离长生似乎安心了,眼眸微微垂下,梦呓般轻声道:“……快走。”
  说完这两个字,他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封讳像是根柱子般僵在那,脚底黑影张牙舞爪似乎在愤怒咆哮叫嚣着。
  “吃了他。”
  “和他骨血相融,尸骨共焚成一捧土,掩埋到地狱黄泉的万丈之下,永世不分离。”
  让他眼中再也看不得其他人,心中藏不下天下苍生……
  只变成自己独有的宝物。
  黑影直直朝着离长生的面门劈下,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将这具脆弱的凡人之躯碾碎成齑粉。
  封讳直勾勾盯着他,眼底压抑已久的恨意和爱意交织交缠,几乎将他逼疯。
  罪魁祸首离长生却安安静静闭眸沉睡,对周遭一切毫不设防。
  山鬼温顺插在他发间,哪怕察觉到滔天的杀意也只是看着。
  ……宛如数百年前的那个午后,男人和衣躺在软塌间,桃花纷落。
  发间山鬼垂着白玉交缠的坠子,被风吹出清脆的碰撞声。
  腕间盘着的小蛇化为少年,怯怯扒着软塌朝男人看来。
  一片桃花打着旋朝着男人眉眼拂去。
  少年一惊,赶忙伸出手去将那片扰人清眠的桃花瓣接住。
  那朵艳红的桃花飘落掌心,少年不着痕迹吐出一口气,正要撤身收回手,忽地听到一声轻笑。
  度上衡不知何时醒了,左眼金瞳带着笑望着他:“怎么?”
  黑衣少年一呆,垂下眼捏着袖中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犹豫半晌才小声说:“您……您的生辰到了,我我……”
  度上衡:“嗯?”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将袖中的东西双手奉上,垂着头不敢看他。
  “我我随便买的匕首,您您……您不喜欢就、就丢了吧……反正也也不值钱的。”
  那是一把雪白的骨匕,上方雕刻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纹,一看就不是买的。
  ——买的没那么丑,符纹也刻得歪歪斜斜。
  度上衡的视线从上至下看来,只能瞧见少年发抖的碎发,和通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朵,肩膀也在抖。
  只是送样东西,还没被拒绝怎么就急哭了?
  度上衡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
  少年耳尖更红了。
  桃花纷纷扬扬飘落漫天,男人鹤骨松姿,宽袖被清风拂起好似幽昙花簇,伸手在少年发顶轻轻一抚,柔声笑着说。
  “乖孩子。”
  作者有话说:
  封明忌:你要不要啊,不要就算了,我是说我也本来没想送,谁让是你的生辰呢,我就勉为其难送一送吧,你收不收的我其实根本不在意的。


第21章 乱成一锅粥喝吧
  深更半夜,澹台府祠堂塌了。
  众人惊醒,纷纷出来查探情况。
  章阙在自家殿主那得知祠堂之事后,握着长锏飞快冲去祠堂。
  渡厄司运气这样好吗,即将裁撤的前夕竟然真的碰到了大厄?
  事实证明,是章阙多想了。
  鱼青简和走吉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澹台府祠堂准备大干一场。
  刚到就见祠堂已经塌成了一片废墟,因祠堂时建在湖边的,废墟倒塌进深湖中,只能瞧见个屋顶尖尖。
  湖水四通八达,更是直通护城河,厄灵和水相关,胡乱一流顷刻便能出城。
  鱼青简:“……”
  天杀的。
  章阙蹙眉。
  之前就觉得澹台府似乎太多水了,果真有猫腻。
  “你和走吉去找澹台淙。”章阙飞快道,“我去看看袁少主是不是真的功德缺失。”
  鱼青简瞥他一眼,给走吉使了个眼色。
  走吉一点头,扛着大刀就走了。
  章阙眼皮一跳:“你放心让她一个人去找澹台淙?”
  “我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找袁端。”鱼青简说。
  章阙愣了愣,岌岌可危的同僚情死而复生:“鱼籍……”
  鱼青简冷酷无情地补充完后面的话:“袁端一看就不好惹,听说此人厌恶幽都,章掌司笨嘴拙舌的,我怕你连门进不去就被人噎回来。”
  章阙:“……”
  去他大爷的同僚情。
  章阙问:“那为何不是你去见袁端,我和走吉去见澹台淙?”
  鱼青简蹙眉,觉得他明知故问:“我自然是怕挨打——你见我每次去九司挑衅骂人或去问楼金玉要钱时,孤身一人去过吗?”
  章阙:“……”
  好好好,整个渡厄司都是能屈能伸的好手。
  两人达成“一个嘲讽一个攻击”的意见统一,前去寻袁少主。
  果然如同鱼青简所说,袁少主守在门口的道修没等他们接近,立刻拔刀冷冷驱逐:“幽都之人,速速离开。”
  章阙最会先礼后兵那一套,彬彬有礼地说:“刑惩司掌司,找袁少主有事相商,事关澹台府祠堂之事,还望通报。”
  鱼青简双手抱臂在后面翻白眼,活灵活现地用那张俊脸骂脏话。
  道修扫他们一眼:“什么祠堂,听都没听说过,少主见不得幽都之人,你们若是还不走,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鱼青简说:“哎呦。”
  章阙一听“哎呦”这个调就知道鱼青简要骂人了,默默让开。
  “袁少主如今才金丹修为吧,我死了太久忘了金丹修为寿命多少来着?”鱼青简虚心地向章掌司请教,得到答案后似笑非笑道,“六百年?我还当袁少主堪比王八能活六千年呢,这都即将半只脚入黄土的人,总归过些年是要去幽都转世投胎的,怎么还对幽都这般忌讳呢?”
  道修冷冷道:“你敢咒我们少主?!”
  “我那是骂。更何况生老病死,哪叫咒?从没见过哪个人被人杀死,却还要怪幽都勾魂让他活不了的,本末倒置的蠢货,屁股和脑袋长反了?”鱼青简哎呦,“我们幽都好心来救袁少主性命,却遭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这么驱逐?好啊,也好,等到你们少主出事了,你一人担责任吧。”
  道修被他一噎,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章阙也挺能“哎呦”的,只是他一向“哎呦”不过两句就想要动手开打。
  见鱼青简嘚啵嘚啵三言两语将人噎得翻白眼,章掌司叹为观止。
  道修瞪眼半晌,不情不愿地道:“二位稍候。”
  鱼青简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天空,屈指一动,掌心冒出附灵阵法,金色锚点绕着他的指尖不住旋转。
  随着金线缠绕升入半空,明显可以瞧见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线扭曲着抛入半空,鱼线般没入四面八方的湖中。
  鱼青简眉头紧皱。
  果不其然,袁端的功德正在被水中的大厄不断吸取。
  就算乌玉楼祖上功德再多,也经不得这般流逝。
  正想着,道修回来了:“少主已睡下了,二位大人天亮再来吧。”
  鱼青简:“……”
  章阙几乎被气笑了。
  救人还得跪下来千求万求?
  章阙不想骂人,等着鱼青简“哎呦”。
  但这次鱼青简并未说话,只是瞥了道修一眼,很干脆地说:“行。”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鱼青简虽然话多又毒舌,但往往不会为了无用的人或事而浪费时间争辩,说罢转身就走。
  章阙抬步跟上去。
  鱼青简飞快道:“他的确被抽了功德,但澹台府……整个南沅城水太多,若厄灵是水鬼所化,一呲溜就在水里跑几千里,根本寻不到源头。见了他也无用,还得从澹台淙入手。”
  章阙蹙眉:“万一他死了呢?”
  鱼青简冷笑一声,宽袍猎猎冷漠十足。
  “死了就投胎,还用问?”
  片刻后,两人到了澹台淙的住处。
  鱼青简刚一进门,就眼前一黑。
  澹台府的寝房,澹台淙直挺挺躺在榻上双眸瞪大,呼吸全无。
  走吉正手忙脚乱抱着那团胡乱飞的魂魄,伸手按着往澹台城主嘴里塞,妄图给塞回去复活。
  章阙:“……”
  鱼青简脑袋疼:“你把他弄死了?”
  走吉踩着澹台淙的胸口,拽着那魂魄:“没有,我刚出现他便吓死了。”
  鱼青简疑惑,胆子这么小吗?
  走吉将魂魄重重打到澹台淙身体中,在她手中显得轻飘飘的长刀砰的落地,将青石板砸成齑粉。
  澹台城主猛地喘息一大口气,差点真的蹬腿西去。
  鱼青简也没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澹台城主,府中祠堂中到底供奉着什么,那泉水为何能吸取人的功德?”
  澹台淙受了惊,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面带惶恐看着他:“什、什么?”
  “祠堂,泉水。”
  澹台淙怔怔道:“那是南沅大旱时我收集的第一捧雨,什么吸取功德,我……我不知道。”
  鱼青简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澹台城主可知道当年崇君陨落时曾为渡厄司留下一道附灵,袁端功德被夺,渡厄司迟早能循着线索将大厄超度。若是袁端死了,乌玉楼震怒,你觉得自己还有活路吗?”
  澹台淙茫然看着他,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
  鱼青简还想再添一把火,澹台淙却像是遭受到了极大痛苦,猛地按住头挣扎了一瞬,随后一声不吭地栽倒。
  晕了。
  鱼青简习惯了言行逼供,当即就要伸手将人抽醒。
  章阙一把拦住他:“你无凭无据,擅自对南沅城主用私刑,不怕刑期加重?”
  鱼青简“啧”了声,遗憾地收回手。
  忙活了一晚上,一无所获。
  鱼青简眉头紧皱。
  掌司前去祠堂寻到如此重要的线索,被水淹得几乎去了半条命,此时还在昏迷,他却无功而返。
  愧对掌司那张脸。
  深更半夜,三人继续大海捞针寻厄灵。
  去了半条命的离长生倒是睡得安详。
  他像是习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照料,吃食有半点不合乎他心意便半口不动,床榻有一点不如意就会被惊醒,宁可盘膝坐着熬一宿也不愿躺。
  澹台城主府的床榻罕见的舒适,离长生侧躺在那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似乎做了个梦。
  离长生撑着手坐起身,歪着头回想半晌,却只记得梦中的漫天桃花,其他的就像是被一只大手凭空抹去,记不起分毫。
  不对,他不是在祠堂吗?
  这哪儿?
  左右看了看,哦,是澹台府客房。
  离长生疑惑地按了按被子。
  澹台淙不是很清贫,连贿赂人都要东拼西凑吗,怎么能给客人用得起这样贵重的仙绒被?
  正想着,外面传来封讳的声音。
  “做梦了?”
  离长生将帘帐掀开,封讳正站在窗棂边偏身看他,侧颜如画,背后好似有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飘洒飞舞,恍惚中和梦中场景重合。
  但定睛一看,外面飘洒的却是细碎的纸钱。
  澹台府正在大祭,做法事。
  离长生如梦初醒,摇头:“忘了。我说梦话了?”
  “嗯。”
  离长生咳了声:“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封讳偏头看他,眉眼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即逝,又恢复成夹枪带棒的死样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离长生:“……”
  封讳不太在意地又问了句:“上次将你从黄泉救出来时你也在说梦话,记得梦到谁了吗?”
  离长生记性不太好,哪里记得,只是摇头。
  封讳瞥他一眼,似乎心情好了些。
  他伸手将一套黑衣扔过去,言简意赅将昨日之事说了:“昨夜城主府祠堂坍塌,袁端不配合刑惩司查案,澹台淙对泉眼之事闭口不言。一刻钟后大祭开始,要问道了。”
  离长生“哦”了声,接过衣服看了看,眉头轻轻皱起。
  “怎么?”封讳好像一直在看他,“衣服上有姜丝,不合掌司胃口?”
  离长生:“……”
  离长生被这阴阳怪气怼了一跟头,他沉默好一会,幽幽地说:“啊,没有。只是觉得这身衣裳和封殿主的有些像罢了。”
  封讳一噎,冷冷道:“你看错了。”
  “怎会?”离长生故作诧异,“我见封殿主第一眼便觉得亲切,他抚摸我脖子占便宜时离得极近,连衣裳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封讳:“……”
  封讳的好心情看起来要被离长生三言两语霍霍没了。
  他上前抓住那套新衣,面无表情道:“既然离掌司不喜欢……”
  离长生赶忙伸手按住封讳的手背,挑眉笑着道:“喜欢啊,谁说我不喜欢,这上面又没放姜丝。”
  封讳乍一被触碰,浑身一僵,感觉离长生温热的指腹有意无意地在他手背划拉个圈,愣了下猛地缩回手。
  离长生问:“怎么了明大人?”
  封讳薄唇轻动,却半个字没说出来,沉着脸快步走出。
  离长生眉梢轻动。
  这就恼羞成怒了?不禁逗。
  穿戴整齐,离长生走出里屋。
  鱼青简不知是不是没脸见他,还在外面乱窜,离长生饿得胃不舒适,但他又习惯忍痛,神态自若地准备去大祭。
  封讳道:“去哪儿?”
  “去看问道。”离长生刚说完还未回头,鼻间先嗅到一股香味,困惑望去。
  封讳坐在客房厅堂椅子上漫不经心看着生死帖,手边放置一碗粥,正冒着热气。
  离长生眉梢一挑,刚忍过胃中的那阵痉挛又泛了上来。
  饿了。
  离掌司咳了声,转身溜达回去:“我也想瞧瞧那孩子是不是崇君转世,那金纹左眼应当绝无仅有吧……唔,这是什么呀?”
  封讳继续看着生死帖——那三张生死帖也不知有何魔力,看半天都看不完,惜字如金:“粥。”
  “哦。”离长生坐在封讳身边,矜持地说,“我不太爱喝粥……唔,若是用碧粳熬制,放些杏子冰糖,熬得不要太烂也不能过硬,那我勉强能喝一口。”
  封讳:“……”
  封讳不搭茬,继续看生死帖。
  离长生:“?”
  离长生只好换了战术,手撑着桌案挑起话头,爪子好像无意识地扒拉粥碗里的勺子,叮叮当当。
  “听说封殿主痛恨度上衡,经常指使手下去砸崇君的神像,仇怨如此大吗?”
  封讳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随意道:“嗯。”
  离长生拿起勺子:“我还没见过问道呢,听说是能招出个和崇君一模一样的灵傀是吗,那岂不是能见到崇君真人了?”
  “嗯。”
  离长生说:“是不是那孩子真是崇君转世,灵傀就会对他做出反应?”
  封讳似乎不想听他东扯葫芦西扯瓢,头也不抬:“想吃就吃,别东扯西扯找话题。”
  离长生:“……”
  离长生将勺子一摔,不可置信道:“明大人怎可如此想我?”
  封讳瞥了一眼。
  那碗碧粳粥已喝了一半,离掌司唇角都还没擦干净就开始倒打一耙。
  “是,离掌司不想。”封讳冷淡道,“是我威迫利诱以武力相逼,离掌司是为了活命才勉强两口喝完半碗碧粳粥。”
  离长生面如沉水:“的确如此,我只是对明大人言听计从罢了。”
  封讳:“……”
  封讳露出个讥讽的眼神,当即就要拿这个“言听计从”发作。
  离长生比他更快,肃然接口:“袁端被夺功德,澹台淙不配合,整个南沅危在旦夕啊明大人,还是正事要紧。”
  离掌司说完这句耍无赖的话后霍然起身,不给封讳怼他的机会,仙气飘飘地溜了。
  封讳注视着他打了胜仗似的背影,垂下眼看向手中的生死帖。
  溺亡。
  ***
  澹台府大祭。
  恰逢七月十四崇君忌日第七日问道转世,长街之上傩舞祭祀,黄纸漫天,引得孤魂野鬼贪婪地吸食香火。
  即使三百年过去,度上衡之名仍人尽皆知。
  雪玉京掌教前来执掌问道,左眼金纹的孩子是度上衡转世的可能极其大,三界各门各派来了不少人,南沅城罕见的热闹。
  徐观笙从俯春金船飘然而下,注视着大祭纷纷扬扬的黄纸,眼眸如冰。
  三百年前度上衡陨落后的回魂之日,雪玉京也曾有过这样的大祭,可却什么都未召回。
  度上衡已陨落天地间,连半片魂魄都未寻到。
  徐观笙伸手接住一片纸钱,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耳畔忽地传来一阵风声。
  徐观笙偏头一瞧,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袁端不知何时溜达过来的,笑眯眯地对着徐观笙行了个礼:“徐掌教安好,自从您接任雪玉京后,见您一面还真是难如登天。”
  徐观笙不怎么想理他,转身拂袖便要走。
  “多年不见,徐掌教不想同故友好好叙叙旧吗?”袁端叫住他。
  徐观笙嗤笑:“你我算得上故友?”
  “啊,自然是不算的。”袁端笑嘻嘻地说,“我是指那只幽冥殿的恶鬼,每次有崇君转世的消息,他必定会亲身而至,此次必然也不会缺席。”
  徐观笙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怎么,这都几百年过去了,袁少主被封明忌拖去幽都黄泉泡了三年的仇怨还没忘呢,挑拨离间这一套未免太过拙劣。”
  袁端也不生气:“怎么能叫挑拨离间呢,顺水推舟罢了。徐掌教不也恨那只恶鬼吗,当年若不是他临阵脱逃,上衡也不会……”
  徐观笙眼睛眨也不眨挥出一道灵力。
  袁端身形倏地后退。
  他虽是金丹修为但保命法宝实在太多,任意一件都能轻飘飘躲过化神境一击,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催动的护身法器像是卡住了般,迟了一瞬才催动。
  袁端被打得后退数步,肺腑血气翻涌,眉头轻轻一皱。
  徐观笙嗤笑一声:“袁少主可知晓气运和功德有关?”
  袁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他看起来不太在意,还在笑:“有舍有得,想将雪玉京踩在脚下,总要付出点代价。”
  明明是折辱的话,徐观笙却笑了:“我总有一日会亲手杀了你。”
  袁端刚想笑着讥讽,脸色倏地一僵,一股清冽的香火味,带着黄泉中那股独特的味道扑面而来。
  袁端:“……”
  袁端唇角一抽。
  是幽都的鬼特有的臭味!
  袁端笑容几乎维持不住,也顾不得再呛徐观笙,面无表情拂袖而去。
  澹台淙靠湖的游廊中,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走过,走在前方那人已到了拐角,花簇遮掩住他的身形,只能听到声音带着笑传来。
  “……明大人是拘魂使,这几日怎么一个魂儿没勾啊?莫不是在玩忽职守?”
  徐观笙微微蹙眉,侧身望去。
  离长生还在嘚啵,封讳瞧着不耐但始终没打断他说话,边走边侧耳倾听。
  “厄灵惯回隐藏,连走吉都未察觉到大厄的气息……唔?”
  封讳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侧身将离长生按在游廊的镂空窗上。
  恶鬼的鬼相可怖,人身高大得几乎能将离长生的身躯整个挡住。
  “别动。”
  离长生吃了一惊:“明大人,我虽然知晓幽都淫乱,但现在是在阳间,光天化日之下在此处偷情,未免过于刺激,要不回幽都再说?”
  封讳:“……”
  修士耳聪目明,徐观笙听到这话眉头狠狠皱起,将心中那点疑虑彻底打消。
  不知羞耻的野鸳鸯罢了。
  他是疯了才会觉得那道身影像他师兄。
  封讳伸手一动,凭空变出一张傩戏面具扣在离长生脸上。
  离长生不解。
  那面具太大,明显不合脸,将离长生的视线全然遮住,他伸着爪子想扒拉回正确的位置,封讳已扣着他的左手大步往前走。
  “等等,唔,慢一些吧,慢……慢。”
  离长生视线受限,只能依靠封讳抓着他的那只手踉踉跄跄往前走,不知眼前是平底或深渊的未知令他心口狂跳,下意识轻皱起眉:“听话。”
  封讳动作一顿。
  离长生只觉得这句话顺口秃噜出来,封殿主的动作竟然当真慢了些,牵着他一步步走过蜿蜒曲折的游廊。
  离长生:“……”
  竟还真的吃这一套?
  很快,两人到了长廊尽头,那遮蔽视线的面具轻轻一动,终于将眼睛的位置对准。
  远处澹台府做法事之处,四处皆是穿着道袍的大师,招魂幡、引魂铃围绕道场一圈,烛火香火灼烧出烟煴白雾萦绕四周。
  封讳收回手,低声道:“今日莫要靠近水,和……徐观笙。”
  离长生:“嗯?”
  封讳没有再多说。
  离长生回想起封讳一直拿着生死帖看,眼皮轻轻一跳。
  莫非封殿主此番来勾的魂是他的?
  他要死了?
  还没细想,不远处传来个幽幽的声音:“二位调好情了吗?”
  离长生回头看去。
  鱼青简正站在不远处捂着走吉的眼睛,眼神谴责地看着离长生,满脸都是“大庭广众之下,能不能注意点”。
  章阙也在一旁,听到这句“调好情了吗”吓得脸都白了,他完全不敢看自家掌司的脸色,低着头踹了鱼青简一脚。
  娇弱的鱼大人差点被一脚蹬湖里去,不悦地蹙眉看他。
  调侃下怎么了?
  离长生也没在意这句调侃,说起正事:“查出什么了?”
  三人一噎,满脸写着“一、无、所、获”四个大字。
  鱼青简走上前,矜持地从袖中掏出个饼来:“掌司还没吃早饭吧,我见凡人早饭都啃这个,花费三文,趁热吃。”
  离长生:“……”
  离长生迟早被鱼青简养死:“谢谢,我不啃砖头——澹台淙呢,没将他押回四城刑惩司审问吗?”
  章阙摇头:“未寻到那只大厄,无凭无据,无法将他扣下。”
  鱼青简倒是直接多了:“走吉本来制住他,但雪玉京的徐掌教和那个袁少主以权压人,一定要午时问道。”
  说到此处,不远处的道场中传来一阵惊呼。
  离长生循声望去。
  澹台淙牵着那个左眼金纹的孩子缓慢走至道场中央。
  徐观笙站在一侧,视线落在那孩子脸上,眼眸倏地一眯。
  只是一日不见,那孩子的容貌似乎变了。
  之前除了那双眼睛,其余部分像是胡乱长的,现在却整个五官越来越像他记忆中那个人。
  澹台淙昨日受了一通惊吓,魂魄还被吓出窍一次,此时脸色煞白如纸,病恹恹地站在那,勉强露出个笑朝徐观笙颔首一礼。
  “徐掌教。”
  徐观笙并未看他,两指并起虚虚点在孩子眉心。
  探魂半晌,并未察觉到这孩子到底有何异常之处。
  只是寻常凡人之躯。
  孩子仰头注视着徐观笙,哪怕徐掌教冷着脸他也不畏惧,还想伸手碰他。
  徐观笙倏地收回手,冷冷道:“问道吧。”
  孩子失落地垂下脑袋。
  澹台淙摸了摸他的脑袋,朝着祭祀的大师一点头。
  大师身穿道袍,手持引魂铃朝天而拜,口呼天道所赐的八字符谶。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问道阵法凭空而起,金纹符谶化为扭曲的金线没入地面,伴随着符阵原地旋转,缓缓凝成一具虚幻的躯壳。
  离长生好奇地扶着栏杆往前望去,也想一睹崇君的风采。
  只是那阵法旋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让人眼花缭乱,离长生本来高高兴兴看着,眼前陡然一黑,像是神魂被人朝外撕扯。
  耳畔一阵嗡鸣。
  再次回神时,腰间横着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将他扣着往后一带,封讳冰凉的五指死死抓住他的右手。
  四周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
  “那是崇君的灵傀?果然气度非凡,就是怎么瞧不见脸?”
  “当年崇君入问道学宫时,整个学宫断袖的人数比几百年加起来还多,久而久之崇君便不已真面目示人。”
  “都能召出灵傀了,那孩子十有八九和崇君有些关系。”
  灵傀是天地灵气所化,只要在世间存在过,便能通过阵法凝聚一具虚幻的躯壳。
  但那终归是空壳,如同傀儡般,半个时辰便会散去。
  三百年间,有无数冒充崇君转世之人,却从未有人能在问道时招出度上衡的灵傀。
  离长生抬头看去。
  道场最中央的阵法里站着一个人,白金道袍乌发极地,金色无舌引魂铃雕刻繁琐符篆松松垮垮悬挂腰间。
  男人金饰束发,额间垂落雾气似的纱遮住半张脸,只能隐约瞧见削薄的唇。
  徐观笙本以为这又是一场层出不穷的闹剧,之所以留下只是厌恶袁端将这无辜的孩子当成替身掳走。
  直到那具灵傀真正被召出来……
  徐观笙心脏狂跳,眼瞳赤红地死死盯着那具熟悉的躯壳。
  ——是度上衡。
  那左眼金纹的孩子当真招出了灵傀。
  徐观笙嘴唇不住发着抖,神色怔然,下意识想要上前触碰。
  锵地一声。
  阵法中的八字符谶化为结界萦绕在灵傀周身,隔绝所有人的触碰。
  徐观笙指尖的疼痛令他如梦初醒。
  度上衡早已陨落,尸首也是他亲手收敛至玉棺中,眼前这具……只是一个一碰就碎的空壳。
  徐观笙执掌雪玉京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他转瞬压抑住心中的情绪,偏头冷冷注视着那个怯怯的孩子。
  徐观笙脸上对“疑似转世之人”的态度不太对,既不殷切,甚至带着一抹烦躁和厌恶。
  他面无表情一招手:“来。”
  孩子小跑上前,怯生生看他。
  徐观笙道:“进去。”
  孩子注视着灵傀周身的结界,犹豫着上前。
  若是他能不被灵傀的问道结界排斥,那他便是真正的度上衡转世。
  鱼青简也没料到真能招出灵傀,脖子都伸长了,目不转睛盯着。
  若真是崇君转世……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具傀儡似的躯壳上,惟独封讳竖瞳收缩,直直盯着离长生。
  离长生对崇君转世很感兴趣,忙不迭踮着脚尖往里看,虽然瞧不见脸,但不妨碍他低声赞叹:“仙人之姿啊。”
  封讳:“…………”
  众人将视线望向孩子的手。
  伴随着一寸寸接近八字符谶的结界,徐观笙的呼吸几乎屏住。
  就在指尖离结界只有半寸时,孩子忽然没来由地停住了。
  徐观笙眉头紧皱。
  孩子半转过身来注视着徐观笙,突然眼眸一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用稚嫩的嗓音问:“你所求为何?”
  徐观笙眼皮重重一跳。
  澹台府四处皆是水,众人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荡漾开一圈圈的波纹。
  轰——!
  伴随着孩子的笑容,地面一阵摇晃,澹台府乃至整个南沅的水面扭曲出细碎的涟漪,地下水像被巨兽裹挟着翻涌而上。
  徐观笙反应极快,面无表情一剑挥去。
  剑光凌厉将地面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落到那孩子身上却如同切到了潺潺流水般,剑身带出一道水波后倏地消失。
  水?
  结界中的灵傀眼眸涣散注视着虚空,下颌处缓缓滑落一滴水珠。
  滴答。
  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孩子歪着头注视着徐观笙,用那张“丑陋”的脸笑起来。
  “祈愿成真,功德换之。”
  话音刚落,水面猛地腾起细细密密的水柱直冲云霄,在半空中汇聚到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中。
  整个澹台府四周皆是水柱,宛如鸟笼。
  鱼青简脸色一变。
  昨夜大海捞针似的搜寻一夜大厄所在,总能察觉到水中的气息却完全捕捉不到。
  ……原来厄灵只是一滴水所化。
  章阙祭出长锏,他常年和厉鬼打交道,从未见过大厄,蹙眉道:“水也能化为厄灵?”
  “厄灵和厉鬼相差无几,我本来觉得那泉眼是水鬼所化的厄灵……”鱼青简一惊后又兴奋起来,“前所未有的滴水化厄,崇君八成都未见过!富贵险中求,超度了它渡厄司万古永存。”
  章阙:“……”
  还真是个疯子。
  走吉一向不叽叽歪歪,确定目标后也不废话,直接抓住长刀,衣袍如火悍然朝着最上空的那滴水而去。
  那孩子既然是大厄,便不可能是崇君转世。
  度上衡的灵傀仍安安静静站在那,面纱下的眼眸泛着神性空茫注视着四周,好似只是过客。
  封讳看也不看那具躯壳,也不插手大厄之事,视线一直落在离长生身上。
  离长生似乎很好奇那具崇君灵傀,身体总是下意识朝他靠近。
  见他身子都要越过栏杆了,封讳一把抓住他,蹙眉道:“离远一点。”
  离长生一时没听出来是离水远一点,还是离那具灵傀远一点。
  走吉动作迅速已寻到大厄所在,长刀带着附灵的金纹毫不留情朝着那滴水而去。
  世间厄灵无人能抵挡得住附灵一击,但不知为何那滴水丝毫未被伤到,甚至将附灵的灵力一寸寸吸纳。
  走吉一愣,怔然看去。
  大厄竟能吞噬崇君的附灵?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走吉还未细想,那滴水忽地当空炸开,轰然一声在虚空震开一圈扭曲的涟漪,直直将人拍了下去。
  灵力所带的风浪将整个澹台府笼罩,离长生还在注视着那具灵傀,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像是整个人落入水中。
  “噗通”一声。
  封讳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结界传来。
  “离长生!”
  意识在半空中飘浮,离长生神魂不稳,早已习惯魂魄时不时离体的感觉。
  只是这次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金铃声好像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
  逐渐近了。
  离长生身躯沉重,茫然行走在荒野间。
  他赤着脚踩在干旱龟裂的土地上,浑浑噩噩只知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乌鸦展翅在空中盘桓,落在废墟中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具行尸走肉什么时候倒下,能令它饱餐一顿。
  离长生不为所动,继续踉踉跄跄往前走。
  金铃声还在响,聒噪。
  离长生不知日夜地在干旱之地行走,好像摔倒无数次又被强行唤醒,继续麻木地向前。
  不知倒下多少次,终于停在一处破旧的庙。
  离长生愣怔许久,站在破庙之外和最中央那泥糊的龙神像对视。
  没来由的悲伤和恨意如同潮涌般席卷脑海。
  面纱遮挡下,一滴泪悄无声息顺着脸颊滑落。
  滴答一声,没入干涸的土地。
  离长生听到自己在呢喃着:“得道长生,惟愿长生……长生……”
  梦中的自己并未进入庙中,只是无端流着泪念着“长生”二字,逐渐踉跄着远去。
  那是什么?
  离长生第一次做这般清晰的梦,甚至能嗅到烈日晒在土地上那股灼热难闻的焦土气息,无望和悲戚笼罩这一方大地。
  眼前场景扭曲着变幻。
  破旧的城池中,年轻的澹台淙跪地而求,尊严随着满脸狼狈的泪缓缓流下,却求不来半滴救命之雨。
  铺天盖地的怨气凝结成一点点钻进地底,将那滴未完全干涸的泪包裹住。
  火焰冲天之际,泪化为大雨倾盆而下。
  祈愿成真,功德换之。
  “四灵讨奉,龙神祈雨。”
  “落雨了!”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
  这六年间每次噩梦后惊醒,不过几息就能将那些记忆片段忘却得一干二净,但此次他愣怔半晌,仍记得梦中那龟裂的大地和潺潺流水。
  滴水化厄?
  是梦中那滴泪吗?
  离长生意识朦胧,迷茫睁开眼睛。
  鸟笼困住四周,让澹台府十几个修士无法逃离,无头苍蝇似的拿着法器击打那无法撼动的水笼。
  从离长生的视角看过去,他们浑身上下被一条条黑线穿透,功德源源不断被吸去最中央那滴水中。
  大厄在吸食他们的功德。
  恐怕南沅最近死去的人中也是因这滴水而死。
  澹台淙不知何时已不在此处,鱼青简章阙和走吉也不见踪影。
  道场中只有离长生一人。
  封讳呢?
  离长生抬步想去寻人,耳畔倏地又听到梦中的金铃声。
  他只当自己幻听了,刚走出道场,就见不远处正在澹台府高墙上妄图破开水笼逃出去的几个少年眼睛猛地瞪大。
  不知是功德被夺导致的倒霉,还是真的受惊太过,少年们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啪啪啪”整齐划一从墙上一头栽下来,以一个狼狈的姿势,五体投地了。
  离长生:“?”
  离长生眉梢轻挑,正想问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就听他们全都战战兢兢捂着脑袋,面带惊恐看着他。
  “崇君……崇君的灵傀还能动的吗?”
  离长生一愣。
  旁边有个蓝衣少年磕了满嘴泥,故作镇定地道:“灵灵灵傀又不是死物!灵力凝聚的躯壳自然会会会保留主人生前的习惯,动一动有什么奇怪的!”
  他一出声,其他人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
  “太好了!灵傀动一动太正常啦!”
  “只要不说话……”
  离长生不太懂发生了什么,见几个孩子吓得都要哭了,顺口安抚道:“乖孩子,不要怕,你们……”
  几人浑身一哆嗦,非但没有被安慰住,反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会、会会说话?!”
  “活的吗?!”
  “崇君诈尸了!啊啊啊——!”
  这下啪啪啪,晕了三个。
  离长生:“……”
  离长生终于察觉到不对。
  他疑惑地伸出手来,右手腕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只是衣袍并非黑衣,而是一件看着就价值不菲的白金法袍。
  离长生懵了懵。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身衣裳。
  离长生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眼皮轻轻一跳。
  旁边便是湖水,他抬步往前走了半步,叮当几声清脆的金铃声再次响起。
  离长生垂眼看向水面上的倒影。
  白金法袍……
  离长生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白纱覆面……
  离长生唇角微微抽动,眼前一黑。
  天杀的,他怎么进入度上衡那具灵傀里了?


第22章 崇君转世成凡人
  离长生和倒影中的“灵傀”大眼瞪小眼。
  风吹拂起白纱,露出削薄的嘴唇。
  稳一稳哈。
  离长生艰难扶住栏杆,冷静地哄自己。
  崇君灵傀只能转世能碰,而他却附在了壳子里。
  可他只是一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凡人,和尊贵无极拯救苍生的雪玉京崇君八竿子打不着。
  要么是大厄搞出的幺蛾子。
  要么……
  崇君转世是他自己?
  离长生深深吸了口气,差点崩不住情绪。
  再稳一稳。
  哈哈。
  崇君拯救苍生仙人之姿,怎么可能转世成凡人?
  若他真是崇君转世,通天阁给封讳算的那一卦就不准确了吧。
  第十六任掌司是封殿主的杀身仇人,骗身骗心……
  从未听说过高高在上的崇君和谁有过旧情。
  “崇……崇君……真是崇君。”
  短暂吓晕的少年艰难醒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挤做一团,像是寒风中瑟瑟发抖挨在一起取暖的鸟崽团子。
  离长生偏头看他们。
  少年们:“啊——!”
  看一眼,抖一下。
  还挺好玩。
  离长生好像天生就对这些意气风发的小崽子们有纵容之心,也没再继续吓他们,神态自若地抬步就走。
  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灵傀,只循着生前的习惯行动。
  少年们面面相觑,艰难放下心来。
  “我、咳,我就说吧,灵傀怎么会有神智呢。”
  “听说崇君在问道学宫任教多年,叫‘乖孩子’也是习惯本能。”
  “太好了。”
  几个乖孩子安慰好自己,沉默半天又看向不远处正在湖面小桥上缓步而行的身影。
  “度上衡”对他们而言只在书籍上看到过,几人惊恐消退后,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开始蠢蠢欲动。
  “咳,灵傀……应该也和生前长相相同吧。”
  这话一出,众人哆嗦了下,吞咽了下口水。
  “……未免太胆大妄为了。”
  “这有什么?听说崇君是问道学宫最为随和的师长,即使未及格也从不处罚学生,我叔叔说,只要豁出去脸面卖卖可怜,崇君心软,几乎有求必应。”
  “我怎么听说崇君爱用戒尺抽人?”
  “胡言乱语!那定是谣传!”
  几个少年几乎忘了刚才还在找出路,满脑子都是“崇君到底长啥样啊太好奇了”。
  唧唧哇哇半天,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纷纷爬起来去追崇君灵傀。
  离长生从湖面的小桥走过,乌发和白金法袍曳地。
  他心想这衣袍除了装高深莫测难道就不怕拖地弄脏吗。
  崇君这身装束太具神性,离长生犹豫半晌也做不出来把长发挽起来、伸手拎着裾袍行走的做派来。
  太损坏“崇君”形象了。
  离长生尝试着想从水中倒影看面纱下那张脸,掀开却只是一片雾似的模糊,只能作罢。
  崇君灵傀散发着金色暖光信步闲庭。
  离长生对四周一切一无所知,“疑似崇君转世”这个结论有点让他本能排斥,下意识想寻熟悉的人。
  在半个澹台府转了半圈,鱼青简走吉章阙半个没见着,就连阴魂不散的封讳也没有踪影。
  不过绕到后院处,却发现那本该塌成废墟的祠堂稳稳伫立在那,护门灵和脊兽消失不见,里面冒出香火的气息。
  离长生犹豫了下,抬步走进去。
  祠堂中香烛灼烧,供奉着最中央潺潺涌出清水的泉眼。
  整个澹台府所有人的功德皆被吸纳到这汪水中,离长生蹙眉看着。
  忽然,“崇君?”
  离长生一愣,侧过身望去。
  那只大厄化成的孩子正站在门口处,漂亮的眼眸眼巴巴望着他,左眼的金纹被烛火倒映出细碎的光芒,恍如萤火。
  他脸上皆是憧憬,迎着离长生的目光小跑过来。
  离长生下意识后退,后面却是祭祀的泉水,后腰抵在栏杆上,退无可退。
  那孩子诡异得很,好似时光从他身上匆匆流逝,伴随着一步又一步而在渐渐长大,最开始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在小跑的七步之内身形一寸寸拉长。
  等走至离长生面前时,已化为个身着黑袍的少年。
  离长生眼眸一颤。
  大厄孩子模样时,只有双眼像封讳。
  可如今长成少年模样,整个五官越来越像,若再长大几岁,几乎和封殿主冷峻的面容一模一样。
  “你……”离长生定了定神,“你和封讳……是什么关系?”
  少年不明所以,无辜地说:“这不是您最喜欢的模样吗?”
  离长生:“什……”
  仔细一看,这张脸的确好看。
  不对。
  离长生眉头紧蹙,见这大厄似乎有神智,能交流,耐着性子问。
  “是你在夺他们的功德?”
  “是我啊。”少年直接承认了,“祈愿成真,功德换之。澹台淙想要南沅城百姓不受干旱之苦,便以自己的功德供奉我。但这么些年功德早就吃没啦,他又不愿我吃南沅百姓的功德,我只好吃其他人的。”
  离长生不喜欢将害人行径说得如此轻飘飘,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明能掠夺无数人的功德,可少年却好像被这一句话问得伤透了心,眼圈一红,泪水啪嗒啪嗒流了下来。
  离长生:“?”
  哭什么?
  这张脸哭起来的确令离长生有保护欲,只是知晓此人是掠人功德的大厄,离长生半点怜惜没有,只觉得厌烦。
  少年喃喃道:“我都变成他的样子了,为什么还是不喜欢我?”
  “谁说我喜欢这样的?”
  “您的泪里全是他,您那样思念他……”大厄似乎很费解,皱着眉道,“只要您将金色功德给我,我便能让您祈愿成真。”
  离长生:“……”
  敢情是看上他的金色功德了。
  不过仙人泪化成的厄,记忆里全是封讳……
  离长生唇角抽了抽,都死到临头了却还在想:“度上衡难道真的和封讳有过一段旧情?”
  少年身躯越来越有实躯,且面容也越发像封讳,离长生虽然附在这具灵傀上,却催动不出丝毫灵力。
  就在他思索要如何脱身时,还在流泪的少年脸色一变,不耐烦地抬头看去。
  下一瞬,一柄长刀凌空而至,狠狠劈在他身上。
  砰的一声巨响。
  走吉身形半透明地转瞬出现,像是赶时间似的直接朝着大厄劈去。
  大厄由水凝成,被滚烫的刀刃劈开身躯泛出蒸腾的雾气,他面无表情道:“幽都的鬼为何能进来?滚出去——!”
  随着话音落下,一道半透明的结界再次凭空而起,狠狠冲向走吉纤细的身体。
  走吉眼眸冰冷,躲都不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在身躯消散之前再次一刀劈下。
  ——这次的长刀之上并未带附灵,反而从刀刃劈出一把长锏,猛地钉死在大厄身上。
  刹那间,冰悄无声息地将整个祠堂冻上。
  大厄脸色扭曲一瞬,身形骤然消散。
  走吉也像是被一只手拖进了虚空一般,临闭合的刹那还能听到对面鱼青简和章阙的声音。
  “崇君!有没有伤着崇君的灵傀?!”
  “这鬼结界到底怎么才能再进去啊啊?!我的长锏——!”
  离长生:“?”
  虚空倏地闭合,再也没了动静。
  离长生满脸懵然。
  他现在身在大厄的结界中?
  幽都的鬼无法进来,那他不死定了吗?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祠堂化为幻象被吹散。
  离长生低头一看。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水里,冰凉的水没过腰迹,再往前几步就要入水溺死了。
  离长生:“……”
  离长生后知后觉记起封讳所说的“不要靠近水”,心中隐约有了猜想,抬步艰难上了岸。
  灵傀的躯壳转瞬便将水汽散去,干爽如初。
  离长生理了下衣摆,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好在走吉来得及时。
  若是整个澹台府的人都在这结界中被夺取功德,徐观笙是不是也在?
  离长生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笑着说:“崇君?”
  离长生一愣。
  不远处,乌玉楼袁端坐在湖边长廊的栏杆上晃荡腿,瞧见那具灵傀似乎有自己的意识缓慢走来,眉梢轻轻一挑,足尖点在水面,鸟雀似的掠了过去。
  离长生去路被拦,脚步一顿。
  这谁?
  袁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这具灵傀:“竟然一个时辰了灵傀还未散去,澹台淙诚不欺我。”
  离长生这才记起来这人是乌玉楼少主。
  坏了。
  这人在澹台府祠堂的欲望所求,其中便有度上衡。
  离长生不敢再随意开口被人认出这具壳子里有人,故作漠然地无视袁端,继续往前走。
  袁端也不拦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笑着道:“灵傀不散,功德付出得不亏。”
  说罢,他已将这具不散的灵傀当成泉眼的祈愿成真,伸手就要碰离长生的脸。
  离长生:“……”
  初见时,离长生被封殿主连舔两口、掌心都要破皮了,当时只觉头皮发麻,没生出多少排斥之心。
  如今袁端还未触碰,他却平白无故生出一股厌恶。
  还没等离长生思考好对策。
  “啪”地一声脆响。
  离长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
  本来笑嘻嘻的袁端狼狈地侧过脸去,唇角隐约泛着红。
  ……这具灵傀似乎本能作祟,干脆利落给了袁端一记耳光。
  离长生:“……”
  天、杀、的。
  这一巴掌清脆响亮,不光离长生震傻了,连偷偷摸摸躲在后面打算找机会一窥崇君容颜的少年们也吓得浑身一哆嗦。
  啊……
  崇君真的会抽人。
  几人连滚带爬地呜呜跑了。
  乌玉楼袁少主性子捉摸不定,离长生唯恐这一巴掌会激怒这阴晴不定的纨绔,正想抽手就走,却听到一声低笑。
  袁端伸手摸了摸被打得发疼的脸侧,却还在笑:“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厌恶我。”
  离长生:“?”
  有病。
  袁端还想再碰他,离长生见他自己圆上了“排斥本能”,索性也不怕被发现壳子里有人,厌恶地往后躲开,换了个方向就走。
  袁端步步跟着灵傀,对他的无视也不生气,相反甚至很享受他的排斥。
  “崇君有教无类,连那只半妖都能容忍,可结果呢,他毁您神像坏您名声,甚至想亵渎您的尸身,若您现在还活着,会不会后悔呢?”
  离长生心说好烦,叽里咕噜的,不想听。
  袁端说了几句没得到回应,见灵傀越走越快,他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崇君……”
  离长生装作听不到,前方虚空倏而平地而起一道透明结界,挡住去路。
  法器泛着金纹,一圈圈收紧,将灵傀困在其中。
  离长生:“?”
  这法器和楼长望的「作茧」类似,半透明的结界严丝合缝包裹住他,看灵力化神境以下恐怕难以逃脱,更别说区区凡人。
  离长生又被人当鸟抓了,唇角微微抽动着侧身看去。
  袁端站在三步之外看着他,笑容带着一种病态的觊觎,他耐心彻底消散,轻轻一打响指,结界符纹化为无数长绳缠住离长生的四肢。
  离长生眼前一黑,脚下倏地腾空。
  白金法袍凌乱翻飞,乌发被绷直的细线勾起散落,整个人宛如落至蛛网的蝴蝶。
  离长生:“……”
  脖颈被一根细线缠住,离长生心中打了个突。
  坏菜了。
  这小子不会疯疯癫癫地对这具灵傀做出什么来吧。
  “崇君。”袁端缓缓走上前,隔着那层结界直勾勾盯着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哪怕只剩灵傀仍然会排斥我的触碰,是不是正说明您心中始终有我?”
  离长生:“…………”
  救命,他的耳朵脏了。
  作者有话说:
  封明忌:对着我的崔嵬再说一遍?


第23章 两人的呼吸交缠
  度上衡烂桃花如此多吗?
  袁端明显看起来不正常,被抽都能爽到笑。
  幽都的鬼无法进入大厄结界中,连走吉那样的修为都能被震飞出去,离长生受制于人,若被发现壳子里有人,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袁端看起来还在疯。
  他缓步走到结界前,视线顺着灵傀垂下的手腕一路往上。
  袁端的视线落到何处,法器的一根线便如影随形地缠在哪,最终定定悬在离长生面门。
  半透明的线将离长生眼前的白纱轻轻勾起一角,露出半张脸。
  男人的容颜如三百年前别无二致,神清骨秀。
  那只金色眸瞳泛着空洞,哪怕这般狼狈,看向袁端仍然像是注视一只跪在他脚下乞求的狗一般,毫无动容。
  时隔三百年,袁端重新被这双熟悉的眼睛注视,浑身无端战栗起来。
  他低低笑了起来,手穿过结界朝着离长生的眼睛探去。
  袁端指腹滚烫,发着抖抚摸离长生的眼尾:“我得不到的,也没有人能得到。”
  离长生:“?”
  离长生心想,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封殿主可能早三百年前就得到了。
  随着袁端的手越来越接近那只左眼金瞳,法器中的细线猛地绷直成半透明的针,悄无声息朝着瞳孔而去。
  离长生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总感觉这小疯子下一瞬会把他眼睛抠下来。
  应该不至于……吧。
  袁端似乎没有看到那根线,仍然痴迷地望着他的眼,好像被蛊惑似的喃喃道:“要是这只眼睛一直属于我……”
  离长生:“……”
  哈哈,完了。
  离长生前有狼后有虎,暴露不是不暴露也不是,只能祈求袁端将这具灵傀毁了后自己能回到原本的躯体。
  对,他原本的壳子呢?
  针已悬在离长生瞳仁最上方。
  离长生安详地等死。
  突然,噗通。
  一声破水音倏而响起,一道漆黑灵力忽然破水而出,宛如离弦的箭刺穿蛋壳似的结界,准确无误击碎那根针。
  袁端一怔,整个人如梦初醒,霍然回身蹙眉看去。
  法器能抵挡住化神境以下的攻击。
  难道是徐观笙?
  还没等袁端反应过来,水面像是被一只只骷髅鬼手分开左右撕颇虚空,伴随着万鬼同哭的凄厉惨叫,一道游龙般的黑雾悍然出现。
  袁端脸色瞬变,浑身因为畏惧而本能发着抖,一直笑意盈盈的脸上罕见浮现崩溃的怒意,厉声道:“又是你来坏我好事!区区半妖——!”
  话音刚落,那条雾气而化的游龙张牙舞爪朝着袁端扑去。
  砰!
  金丹修为根本抵挡不住恶鬼一击,虚空中轰然炸开一道灵力,袁端猛地捂住胸口后退数步,狼狈地呕出一口血。
  离长生诧异地抬头看去。
  袁端几乎被打得肺腑吐出来,一堆灵品法器漂浮周身为他治愈伤势,他浑身剧烈颤抖,咬牙切齿道:“幽都恶鬼插手阳间事,看来封殿主忘了锁魂链是何滋味。”
  离长生:“?”
  谁?
  黑雾游龙悄无声息席卷着落下,化为高大俊美的人形。
  封讳身着黑红相间的华袍,长发束簪垂在腰间,一条只剩骨架的龙宛如小山般盘桓在澹台府,龙头缓缓蹭至腰侧。
  封讳漫不经心抚摸着龙骨,似笑非笑望着袁端:“看来袁少主也怀念黄泉水的味道了。”
  袁端:“……”
  袁端更加暴怒:“卑贱的半妖!恶鬼!崇君此生最大的污点就是同你这条血脉低贱的蛇有交集!”
  离长生眉头一皱。
  袁端一直都是疯疯癫癫的死样子,对着徐观笙都能笑眯眯挑衅,怎么惟独对封殿主就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
  黄泉水又是什么渊源?
  封讳抚摸龙骨,早已习惯血脉的辱骂。
  哪怕早已化龙,他也并不否认自己的过去,淡淡道:“度上衡有教无类,待半妖也随和亲密,袁少主血脉如此尊贵,定是崇君此生最重视之人。”
  袁端:“?”
  离长生:“……”
  还挺会骂。
  之前就发现封殿主瞧着清冷淡漠,这张嘴却总是冷不丁吐出几个字能怼人一跟头。
  袁端脸色阴沉得可怕,死死瞪着封讳。
  他像是记起什么,忽然一抬手。
  离长生还在看好戏,脖子倏地一紧,身躯像是濒死的蝴蝶般本能挣扎,无数条线已深深勒入他的四肢脖颈。
  袁端冷冷道:“我就算毁了这具灵傀,也不会让他落在你这卑贱的恶鬼手中。”
  离长生:“……”
  关他何事?!
  打不过就挑软柿子捏是吧。
  封讳垂着眸心不在焉抚摸着龙骨:“你以为我会在意一具什么都没有的空壳?”
  袁端冷笑:“这个结界隔绝死人厉鬼,你若不在意,怎会甘愿忍受锁魂链撕扯的痛苦也要撕碎虚空亲身而至,插手阳间之事?”
  封讳漠然看他。
  袁端看他这个神情,暴怒的情绪终于稳下来,像是扳回一城似的,皮笑肉不笑道:“你看起来在意的不得了啊封殿主,当年你心生觊觎却求而不得,如今难道不想夺了这具灵傀满足淫欲吗?”
  离长生:“……”
  救命。
  封讳对污言秽语容忍度极高,却听不得这些话放在度上衡身上,他终于失了耐性,骨节修长轻轻一抬。
  虚空中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扣住袁端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离长生一个激灵,脖子也跟着疼起来。
  封讳瞥了他一眼。
  离长生赶紧装死。
  袁端到底修为太低,还没来得及拉着离长生一起同归于尽喉咙就被被扼住,却挑衅似的露出个狰狞的笑。
  “你敢……杀我吗?”
  当年他只是想将第一个冒充崇君转世之人收入乌玉楼,封讳发了疯将他抓去黄泉折磨三年,幽都为补偿特赐他八百年寿命。
  只要阳寿未尽,无论他如何作死,重泉殿也不敢有人勾他的魂。
  果不其然,在封讳动了杀心的刹那,手腕间倏地闪现一道雕刻符篆的锁链,深深连接到地底。
  符篆似乎已在催动,痛意顺着男人的身躯蔓延而上。
  封讳置若罔闻,手腕绷紧泛起青筋,鬼气勒着袁端的身躯将他悬之水上。
  袁端一惊,脸上终于罕见地浮现恐惧之色,还没来得及催动法器,从半空中探出一只无形的手按着他的头猛地往水中一压。
  “噗通!”
  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直直将他包裹进去。
  金丹期修为虽不算太高,只要屏住呼吸甚至还能扑腾个半天,可只是寻常的水却令袁端想起当年在黄泉中的痛苦,浑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恐惧浮上心间,拼命地在水中挣扎。
  “唔!卑……贱……”
  天之骄子来来回回都只是那一句辱骂,封讳懒得听,直接将人按在水底。
  等到袁端彻底没了动静,封殿主终于收回视线,微微侧头朝着离长生看来,猩红的鬼瞳还残留着冷淡讥讽的笑意。
  离长生:“…………”
  离长生还保持着粘在蛛网上的狼狈姿势,衣摆乌发悬挂在线上凌乱垂落,全无崇君的端庄。
  封讳眉眼淡淡,近乎欣赏地注视着他这副狼狈样子。
  终于看够了,他才道:“要我放你下来?”
  离长生:“……”
  和谁说话呢?
  离长生装死,只当自己是具没有魂魄的灵傀,双眸放空,不为所动。
  封讳没等到回应,抬手一挥,那条庞大的骨龙悄无声息缩小钻到他袖中。
  他瞥了装死的离长生一眼,漫不经心道:“看来是不需要。”
  说罢,转身就要走。
  离长生:“???”
  这小子方才还“崇君崇君”的叫,被人说几句就黑脸,如今“崇君”受难,竟然救都不救转身就走?
  封殿主对待仇人的态度都好特别。
  离长生决定赌一把。
  他仍一动不动待在结界中,四肢的细线以深深勒进灵傀的躯壳中,不住往下落金光,灵力不断消散。
  封讳头也不回,眼看就要离开此处。
  就在离长生认为自己赌失败,几乎支撑不住要开口喊救命时,一道黑雾倏地击中结界。
  轻飘飘一击,灵级护身法器瞬间碎成金光,琉璃似的簌簌落了一地。
  “唔!”
  细线消失,离长生猝不及防直直从半空砸落。
  他来不及站稳,正做足准备砸在地上熟练忍痛时,一双有力的手凭空出现,准确无误将他接在怀中。
  离长生睁开眼,视线穿过半透明的纱看去。
  封讳去而复返,高大身形怀抱宽阔,垂着眼似笑非笑看他。
  离长生瞬间调整状态,眼眸放空,装死。
  封讳也不把他放下,袖中缩成小蛇似的龙骨顺着手腕爬上,叼住离长生的面纱轻轻一掀。
  ……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离长生装灵傀装得极其像,羽睫都没眨一下。
  封讳垂眸盯着那张脸半晌,若有所思道:“果真是毫无神智的灵傀。”
  离长生蒙混过关,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太好了。
  封讳身形高大,单手将离长生揽抱着靠在颈窝,修长的五指像是把玩一样瓷器般缓缓抚摸离长生的侧脸。
  离长生瞳仁轻轻一颤,努力稳住了没挣扎。
  冰凉的五指一寸寸往下,捏住离长生的下巴轻轻抬起,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着玉似的下颌,泛着暧昧。
  封讳轻轻低下头。
  离长生一怔。
  等等,封讳又要对这具灵傀做什么?!
  传闻度上衡修为天赋极高,气度非凡鹤骨松姿,是天道所选拯救苍生的天之骄子。
  这种谪仙似的人物,你们竟然一个个生出污秽之心?!
  离长生狠狠谴责,同时心中一直逃避的念头再次翻涌而上。
  封讳如果真的和度上衡有过旧情,那他是崇君转世……
  就合理了。
  离长生眼前一黑。
  封讳的动作不停,一点点接近他,离得太近,离长生甚至能嗅到男人身上那股独属地狱黄泉的清冽气息。
  离长生羽睫一颤,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紧。
  他真的敢亵渎崇君灵傀吗?
  封讳眼眸微垂,姿势越来越近,完全没有要停的趋势,似乎打定主意要狠狠羞辱这具毫无意识的灵傀。
  离长生心口怦怦狂跳。
  终于,两人彻底呼吸交缠。
  连唇珠都开始传来要碰不碰的酥麻触感。
  ……离长生忽地一偏头。
  薄唇轻轻和面颊贴着蹭过,明明冰冷至极却无端让离长生脸上浮现一股热意,顺着干燥的喉咙不断蔓延至狂跳的心脏。
  两人身躯相贴,隐约感知封讳胸腔传来一阵沉闷的轻震。
  似乎在笑?
  离长生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隐藏,就听封讳淡淡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不装了?”
  离长生:“…………”
  离长生闭了闭眼。
  有点想先死一步。


第24章 命债难偿也能偿
  封讳好像认出了他。
  离长生不死心,还想再挣扎挣扎,就当那一躲是灵傀对断袖的本能躲避,继续装死。
  穿过白纱能瞧见封讳近在咫尺的面容,离长生浑身紧绷,小心翼翼窥着他的神情。
  封讳这人看着正人君子,却是个偷偷咬人的坏胚。
  这一计无用,会不会再使其他手段?
  出乎意料的是封讳并未再逼他,单手将人横抱着,另一只手平伸着从地底招出森寒的厉鬼破除结界。
  离长生:“……”
  离长生叫苦不迭,有点后悔装死了。
  即使封殿主身形比他大出一圈,但单手勾着离长生的双膝,几乎上半身力道全都靠着离长生的腰身撑着。
  后背完全没有支撑力,离长生怕后仰摔到,努力绷紧腰身,但靠在封讳肩上的后背仍在不住往下滑落。
  封讳似乎没察觉到怀中的人要掉下去了,还在垂着眼鼓捣结界。
  离长生:“……”
  还没等离长生想到对策,忽然听到一阵泉水涌动的动静,余光往旁边一扫,却见澹台府中的湖面不约而同从最中央涌出大量的泉水。
  只是顷刻间,弯曲的石桥便被吞没,且水位越来越高。
  离长生:“?”
  不、不至于用这种法子试探他吧。
  封讳瞥了一眼水面,足尖一点,黑红衣袍和白金裾袍翻飞交缠,转瞬飘至半空。
  离长生一个趔趄,险些后背悬空掉下水中。
  波光粼粼之下,被封殿主撕开虚空而带来的无数厉鬼正在其中游荡,似乎和黄泉相连,掉下去八成要被厉鬼撕碎成一片一片给吃了。
  离长生:“……”
  怀柔不管用,要用这种法子硬逼他现身吗?
  好小子,够狠。
  封讳正想寻出路带人离开,怀中安安静静装死的人忽然挣扎着往前一扑,纤细的手臂死死缠在他脖子上,急促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颈。
  “封、封殿主……”
  封讳动作一顿。
  “封殿主有话好好说。”离长生唯恐封讳将他扔下去,抱着他的脖子嘚啵嘚啵像是炸豆子,“虽然你我前世有恩怨,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至于这般绝情吧。命债难偿……只说难,又没说不偿,肯定能偿的,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他:“离掌司倒是能屈能伸。”
  果然认出他了。
  离长生全靠双臂和腰身的力道撑着才没掉下去,此时飘在半空又没法靠自己落地,只能紧紧扒着封讳,干笑道:“好说好说——封殿主明鉴,您和崇君的恩恩怨怨我一概不知,转世之人着实无辜啊。”
  封讳:“谁说你是转世?”
  离长生被打断,有点没听清:“什么?”
  封讳瞥他,手轻轻一动。
  离长生以为他不耐烦要扔自己下去,双手顿时抱得更紧,额头埋到封讳颈窝,就差咬上去了。
  “封大人,封殿主!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您都辛辛苦苦来这一趟了,若没救到我那得多亏?不如先将恩怨放置一边,助我脱险后我必定双倍负责偿还命债,不让您白来这一趟。”
  封讳被他死死缠着,浑身微微一僵,面上倒是没什么多余的神情,甚至不耐地道:“谁说我是来救你的?况且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偿还命债还要债主先救人的。”
  离长生见能说得通,有理有据道:“可若封殿主现在将我杀了,可就半点债都讨不到了。”
  封讳冷笑:“杀你可泄愤,留你我能得到什么?”
  “我啊。”离长生说。
  封讳:“?”
  封讳勾着离长生膝弯的手倏地往下一垂。
  离长生绷直的双腿倏地悬空,猝不及防地往下一坠,双臂差点勾不住封讳的脖子,整个人险些直接摔下去。
  离长生:“……”
  离掌司只是想说句骚话缓和下气氛,没想到竟把封殿主彻底惹怒,竟然气得要把他直接扔下水。
  他手脚并用缠在封讳身上,彻底怂了:“封殿主!功德,我是说我身上的金色功德!”
  封讳面无表情地垂眼看他。
  恶鬼的面容往往是毫无血色的白,封殿主耳尖的燥热还未消散,泛着微红。
  “……什么?”
  “我自从接任渡厄司掌司之位,几乎遇到的厉鬼都想要我身上天道亲赐的金色功德。”离长生快速将自己的筹码摆出来,喘息着看他,“封殿主若想要,脱险后我可拱手相让来偿还前世命债。”
  封讳直直和他对视,半晌后终于伸出手将几乎从他身上滑下去的离长生重新抱稳,冷冷道:“毫无功德之人会像澹台府后院那几句惨死的尸身一样,离掌司难道不怕死?”
  离长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看来金色功德的确有用。
  “怕还是怕的。”离长生试探着和他打商量,“那封殿主只要一半可好?”
  封讳眼眸一眯。
  “有点过分哈。”离长生咳了声,“那六成?七成?……八成,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真要死去活来了。”
  封讳看起来勉强接受了“八成”这个数字,似笑非笑道:“还有呢?”
  离长生:“……”
  八成金色功德都拿了,还想怎样?
  离长生小命都在封殿主手里捏着,他只好先给封讳塞了个不一定能吃着的虚幻的饼:“……那我对殿主言听计从,一直到您消气为止?”
  封讳冷笑了声:“言听计从?”
  随便换个人就能随口许诺出去的东西,拿来敷衍搪塞他,还想妄图偿还命债?
  离长生说完也觉得心虚,垂着头不吭声,继续思考要如何才能让封殿主继续救他。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下方的水面越来越高,澹台府最边缘处的结界完全笼罩住,好似半透明的琉璃碗扣在头顶,水逐渐越来越满。
  若水直接溢满,恐怕就要彻底溺死在此处。
  离长生后知后觉意识到封讳好像并未想把他扔水里,反而是在救他。
  噫?封殿主莫非真的对度上衡贼心不死?
  也是。
  高高在上宛如谪仙的崇君,多少人求而不得,封讳即使不爱了,也不至于恨到想让他魂飞魄散。
  好说,还有的谈。
  眼看水即将淹没整个结界,封讳屈指一弹,袖中骨蛇登时化为庞大的龙骨跃入水中,寻求出口。
  离长生是凡人之躯,常年病歪歪的,手臂吊在封讳脖子上半天已酸涩不已,一直在那喘。
  封讳蹙眉。
  大概嫌他黏得太紧,一把剑锵地一声出现,用冰冷的眼神驱逐离长生。
  若不是为了活命离长生才不想扒着他,一见剑立刻跳下去踩在剑身上。
  这剑瞧起来鬼气十足,剑柄上雕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那字写得不太规则,七扭八歪,像是幼童胡乱划拉出来的。
  离长生蹲下来歪着头念:“唔?山隹……山鬼?”
  封讳:“……”
  还没等骨龙寻到出处,水面上倏地冒出来一个圆形的球,包裹着几个半大少年从水中冒出来。
  “呜哇!呕——!”
  “啊啊我还以为要溺死了——!多谢徐掌教救命之恩呜!”
  封讳偏头看去,眉头轻轻一蹙。
  被大厄困在结界中吸取功德的修士不在少数,其他修士已御风而上四处寻找出口,剩下几个还未结丹的少年被徐观笙一挥结界从水底拽了上来。
  他们应该喝了不少水,正在那哇哇大吐,边吐边涕泗横流谢徐掌教。
  徐观笙面无表情立在水上,衣袍猎猎带出一股惨白的雾气。
  他抬手一召,灵剑「应霜」凌空而至,凝着雪霜的剑尖轻轻在水面一点。
  轰。
  还在源源不断涌出泉水的水面发出一声巨大的冰冻声,伴随着嘶嘶声响,整个结界顿时笼罩在冰天雪地中。
  数丈深的水被彻底冻实。
  那堆少年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在冰面上,惊魂未定。
  徐观笙收剑入鞘。
  刚缓过气的少年还在后怕,视线往远处一瞥,赶忙道:“徐掌教!就在那儿,崇君真的动了,还会说话,叫我们‘好孩子’。”
  徐观笙眉头一皱。
  只是一眼,徐掌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封讳的骨龙被冰封在了最下方,他眼底闪现一抹厌恶。
  两人相互厌恶。
  封殿主看向离长生淡淡道:“还记得你的师弟吗?”
  离长生还在震惊下方一剑冻水的法力,听到这话疑惑道:“我该记得?”
  封讳笑了:“你自然该记得。”
  离长生心想对转世要求怎么这么高呢?
  他连自己六年前的记忆都记不清,怎么还能记住前世故人?
  离长生虽然猜出自己可能是度上衡转世,却觉得极其割裂,很难认同这个身份,甚至有些本能厌恶排斥。
  度上衡只存在传说只说,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算是故人,也是前世的故人,和他一介凡人有什么关系?
  “你该记得他是如何将你从小养到大……”封讳淡淡道,“记得他如何嫉妒你厌恶你,更要记得他是如何千方百计将你赶出雪玉京,甚至三界传你欺师灭祖,让你背上残杀师尊的骂名。”
  离长生:“……”
  徐观笙这么厌恶度上衡吗。
  之前明大人可没说这么详细!
  封讳说罢,望着离长生的脸,意有所指道:“若是他知道度上衡已转世……”
  离长生打了个激灵。
  怪不得徐观笙在见到度上衡那具灵傀时神情并不喜悦,好像还挺厌烦。
  正想着,离长生忽然感觉一道冷风从地下传来,风雪化为绳子卷住他的腰身猝不及防往下一拽。
  离长生眼前一黑,身体一阵失重的天旋地转。
  再次落地时,好像掉到一人怀里。
  离长生定睛一看,微微怔了怔。
  是徐观笙。
  徐观笙浑身戾气,将离长生放下后将他护在身后,冷冷道:“既死透了,就好好在幽都待着,少来染指阳间之事。”
  封讳并不着急将离长生夺回来,轻飘飘地从半空落下,漫不经意道:“只是一具灵傀罢了,徐掌教若想拿去折磨出气,尽管带走便是,无人会和你争抢。”
  徐观笙紧紧抓着离长生的手,闻言冷笑了声:“就算只是灵傀,也是我雪玉京之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离长生默默装死。
  封讳怎么和谁都吵得起来?
  看起来像是和人吵架吵习惯了,无论被骂什么都气定神闲轻飘飘的。
  封讳的确不动怒,唇角浮现个淡淡的笑:“只是灵傀能保留崇君生前的习惯,想来他应该不怎么想被你触碰。”
  离长生:“?”
  他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封讳瞥了一眼。
  离长生唇角抽了抽。
  徐观笙冷笑:“胡言乱语,我从小将我师兄……”
  “带大”还未说出口,离长生忽地一抬胳膊,干脆利落打开徐观笙的手。
  徐观笙:“…………”
  徐掌教性子冰冷,被打开的瞬间罕见露出一抹不可置信的悲伤:“……师兄?”
  离长生:“……”
  唔,莫名有种愧疚感。
  封讳说徐观笙厌恶他,不会是在驴他吧?
  封讳立在雪中,漫不经心地将袖上的雪掸去:“灵傀虽毫无意识,却会本能寻求依赖信任之人,徐掌教觉得是自己吗?”
  徐观笙不愿在封讳面前露出难堪的一面,努力绷住失落的神情,漠然看他:“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是你。”
  封讳笑了:“是吗?”
  离长生:“……”
  离长生甚至有点想往徐观笙身上挨一挨,狠狠打封殿主的脸。
  ……但他的小命还被封殿主捏着,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朝着封讳走去。
  徐观笙:“……”
  师师师兄?!
  徐观笙脸色阴沉:“应霜!”
  应霜剑陡然出鞘,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化为雪筑成的剑,围成个圈将离长生围在其中,拦住去路。
  离长生:“……”
  这是第三次被人当鸟抓了。
  封讳懒得看他,倏地抬手,骨龙轰然一声破开冰面而出,将结界中所有冻结成冰的水撞碎成飞絮似的齑粉簌簌而落。
  众人一个趔趄,从半空中掉落地面。
  湖面上的泉眼被冻实,下方还有水正试图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徐观笙护着离长生落在长廊上,见离长生还在下意识往封讳的方向走,他赶忙将人拦住:“师兄……师兄!”
  离长生伸手想拂开他。
  徐观笙一把扣住他的手,明知晓是一具毫无意识的灵傀,还是下意识放轻声音哄道:“师兄乖一些,我是观笙。”
  离长生动作一顿。
  离长生本来是想继续走的,但这具灵傀似乎有自己的意识,竟然直接僵在原地,怔怔注视着徐观笙。
  徐观笙见灵傀不动,试探着伸手将离长生凌乱的乌发理好,手触碰那层薄薄的白纱却没有掀开。
  离长生愣怔着看他。
  徐观笙对度上衡的态度,怎么如此奇怪?
  不是恨吗?
  此时,耳畔传来巨龙咆哮。
  封讳的骨龙已撕开虚空直通幽冥,无数幽魂怨鬼狰狞嘶吼着从地底伸出利爪撕扯他的衣摆,妄图将他一同拽入地狱。
  封讳孤身站在那侧身看来,煞气漫天,手腕锁链绷直发出叮当声响。
  他对几乎将魂魄撕碎的剧痛置若罔闻,眉眼淡淡道:“过来。”
  这话是对着离长生所说。
  看样子是打算带他离开结界。
  徐观笙伸手一招,应霜瞬间出鞘,横在离长生脖子上。
  方才的柔情烟消云散,比冰霜还要冷,徐掌教冷冷道:“我就算毁了这具灵傀,也不会让他落在你手中。”
  离长生:“……”
  所以说为什么打架总挑软柿子捏!
  他招谁惹谁了?!
  刚才还说徐观笙不恨度上衡,看这说杀就杀的干脆劲儿,肯定有仇吧。
  离长生象征地微微挣扎了下。
  徐观笙不肯放他走向封讳,死死拽住离长生的右手,只是离长生挣扎间宽袖凌乱,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徐观笙眼瞳一颤,像是惊到似的,下意识松开手。
  离长生一个踉跄,还未等反应过来,骨龙化为长蛇般大小缠住他的腰身将其护在自己身后。
  徐观笙似乎想到什么,盯着离长生垂下的右手脸色难看,却没敢再阻止他走向封讳。
  封讳唇角一掀,宽大的身躯几乎将离长生整个笼罩住,彻底避开徐观笙的视线。
  “回幽都。”
  离长生余光扫到还在源源不断涌水的泉眼,又看了看还在不断被掠夺功德的少年们,轻轻从唇缝飘出来几个字:“那他们呢?”
  封讳放在离长生脖颈处的手倏地一顿,视线凉津津看他:“崇君已是凡人,还想着普度众生?”
  “我只是顺嘴一问。”离长生被怼得不明所以,狐疑看他,“这结界难道无法打破吗,他们全都活不成了?”
  封讳冷冷看他,眼尾甚至泛着一丝微红。
  明明只是寻常一句话,却将一直平和的封殿主彻底激怒了。
  封讳脸色阴沉得可怕,一把伸手掐住离长生的下巴逼迫他抬起脸,竖瞳森寒咄咄逼人地道:“自然活不成了——澹台淙以身开阵,吸取的功德越多,功德越难破,他们今日全都难逃一死,不然你以为此番来南沅那一船的拘魂鬼是来做什么的?游山玩水吗?”
  离长生一愣。
  被徐观笙堵住的泉眼开始发出嘶嘶的冰裂声,附身在众人身上的功德被抽取得更快。
  重泉殿如此多的拘魂使前来南沅,是因为澹台府这次劫难?
  “生死皆有命,离掌司现在有两个选择。”封讳指腹用力摩挲着离长生玉似的下颌,力道之大甚至在这具灵傀上留下个红痕,逼近他的面容冷漠地问,“是随我一起回幽都,还是留在此处和他们一起死?你自己选。”
  离长生还是头回见到封殿主如此凶悍的一面——初见时好像都没这般震怒,离长生本该心生畏惧或怒意……
  只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难过。
  似乎是这具灵傀的意识作祟。
  “好吧。”离长生注视着封讳的眼眸,很快做出选择,“那我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封讳:“?”
  封讳浑身戾气一僵,似乎没料到他如此干脆就选了自己,狰狞的竖瞳罕见浮现一抹茫然。
  他不应该豁出去性命,也要不自量力地去救那些无辜之人吗?
  “这是你自己选的。”封讳迟疑半晌,像是即将爆炸的炮仗在最后一刻哑了火,他好一会才将那副烦躁之色捡起来,“我没有逼你。”
  离长生说:“是的,没人逼我。”
  封讳:“……”
  封讳的怒气好像被强行压下去的火焰,终于试探着一点点化为小火苗,没一会终于熄灭了。
  封殿主将手收回来,却还不忘熟练地冷嘲热讽:“你就算救了天下苍生又如何,没人会感谢你,他们只会一边做那些破神像,一边大肆宣扬你欺师灭祖的污点。”
  “是的,太过分了,谁爱救谁救吧,反正我再也不救了。”离长生义愤填膺地说。
  封讳:“…………”
  封讳垂着羽睫安静看他,怒意和煞气消退。
  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在说谎,鬓发间也不知谁给他编的小辫子发梢垂着一枚小金币,在面颊微微一晃。
  没来由的,离长生竟然从那张冷酷无情的脸瞧出一丝……
  乖顺?
  离长生:“……”
  天杀的,太可怕了,度上衡这具灵傀是眼瞎了吗?
  一只随时暴怒要吃人的野兽都能看成一只乖巧的猫?
  封讳的怒气被三言两语压下去,浑身也不冒阴气了。
  离长生松了口气,试探着道:“只是话又说回来……”
  封讳眉头一皱,刚安抚下来的怒意又隐隐想窜上来,不悦道:“话从哪儿说回来的?”
  “从这儿。我看封殿主和徐掌教好像也有旧仇……”旧仇怎么那么多?离长生心中腹诽了句,继续真诚地说,“不如趁此机会报个仇呢,封殿主意下如何啊?”
  封讳眼眸眯起来,带着冻死人的寒意瞥他:“你想替我报仇?”
  “是啊,虽然徐掌教厌恶度上衡,但看方才他对灵傀的态度,肯定爱恨交织呀。不妨让徐掌教看着从小养到大的师兄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徐掌教肯定吐血三升。”
  离长生郑重其事地出主意:“他若先寻到了结界阵眼,你我上前一抢,超度大厄、功德到手后立刻跑路,狠狠给幽都争光,徐掌教定然捶胸顿足。”
  封讳:“……”
  离长生几乎要将“我想救结界里这些人”的打算写在脸上了。
  封讳并非被美色轻易蒙蔽的肤浅之人,冷冷和他对视半晌,硬邦邦吐出几个字:“你最好会。”
  离长生眨了眨眼。
  这是答应了?
  ***
  徐观笙很烦躁。
  不过一具灵傀而已。
  师兄已经死了,就算灵傀再像也不过只能存在片刻,灵力消散后又是一场空。
  封明忌想要便拿去。
  没人在乎。
  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寻到结界的阵主破阵才对。
  徐观笙眼不见心为净,抬步往澹台府前院而去。
  几个小崽子完全将他当成了主心骨,唯唯诺诺挤在一起跟在他身后。
  大厄之所以能在南沅神不知鬼不觉地存活,必定有人心甘情愿以功德供奉,澹台淙闹出如此大的阵仗,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只是那具灵傀为何能招出来?
  大厄会和师兄有联系吗?
  应霜飘至前方,带出一道冰霜。
  徐观笙精通不少阵法,在遍地冰霜的地方八角走了片刻,灵力倏地破开虚幻阵法。
  眼前郁郁葱葱的澹台府转瞬消失,缓缓幻化成阵法本来的样子。
  举目望去,四周似乎还在澹台府,只是府中破落,好似干旱多年,本来全是水的湖面干涸龟裂,枯枝死树好似张牙舞爪的鬼影。
  一切了无生机。
  阵法最中央,放置着柴火堆成的木架。
  澹台淙一袭白衣闭着眸盘膝坐在最中央,阵法中的功德源源不断朝着他心口涌去。
  看来就是阵眼所在。
  徐观笙将应霜剑收了回来,面无表情看着澹台淙。
  他正想上前,又忍不住回头冷冷道:“一直跟着做什么?滚。”
  少年们被徐掌教一凶,顿时吓得眼泪汪汪。
  不过眼泪还没滋出来,众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徐掌教并未驱赶他们。
  破落的废墟残垣之上,封讳长身鹤立,那具艶美的灵傀亦步亦趋粘着他。
  封讳似笑非笑道:“这结界似乎不是雪玉京的地界吧,我闲来无事散步也碍事?”
  徐观笙:“……”
  徐观笙见不得师兄这副粘人……粘其他人的模样,眉头狠狠皱着:“回你的幽都散去,滚开。”
  封讳低头看向离长生,冷笑道:“我还没报仇,就先挨了一顿骂。”
  离长生愣了下。
  第一反应却是:天杀的度上衡。
  灵傀的眼睛像是真的坏了一样,封讳这样一句明显不过的阴阳怪气,离长生竟然听出了一丝委屈和难过。
  像是在故意告状。
  天道在上,一定是错觉。
  崇君这只左眼不会是瞎的吧?
  离长生咳了声,牵着封讳的手,实现诺言主动“投怀送抱”,勉为其难地往封讳身上靠了靠。
  徐观笙:“?”
  徐观笙脸上五颜六色的,看起来极其精彩,牙都咬碎了。
  封讳似乎被安抚了,伸手漫不经心抚摸离长生乌黑的发,抬头和徐观笙直直对上视线。
  徐观笙:“……”
  恶鬼还能第二次死吗,他想把这混账东西挫骨扬灰!
  离长生根本没注意两人的视线交锋,保持着牵着封讳的动作,视线注视着木堆上的澹台淙。
  阵法中几乎一半的功德都被澹台淙吸纳进身体中,若再不打断,重泉殿的拘魂鬼就可以开始勾魂了。
  不远处的少年们明显可以看出脸上泛着的死气。
  离长生眉头轻蹙,左眼金瞳闪现一抹金纹,薄唇轻轻飘出几个字来,言简意赅,像是习惯了发号施令。
  “阵眼寻到了——去,杀了他。”
  封讳手本能一动。
  离长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句话有点像训狗,只好换了个话头,严肃地小声说:“封殿主,请您大发神通击碎阵法,狠狠给徐掌教一个难堪吧。”
  封讳:“…………”


第25章 大号短暂上线了
  阵眼已寻到,不过按照澹台淙那缜密的性子,恐怕不会那么轻易伏诛。
  八成有古怪。
  离长生想拉封讳当打手去试探试探,但封殿主明显不想被他当狗训,视线冰冷看他:“离长生,你真以为自己能拿捏得了我?”
  离长生无奈叹了口气:“被你看穿了,那我只好去寻徐掌教,就算被他认出也无碍,就当他师兄回光返照……”
  封讳脸色一变,一把扣住离长生的手,冷冷道:“崔嵬。”
  崔嵬剑应召撕开地底出现,万鬼同哭中带出一道狰狞戾气,势如破竹朝向澹台淙而去。
  离长生侧身看去。
  原来这把鬼剑叫崔嵬。
  崔嵬如离弦的箭直冲澹台淙面门,在即将刺入的刹那猛地僵在原地。
  阵法中,阵主便是规则。
  锵。
  一道薄如蝉翼的水墙凭空出现,和那把鬼气森森的剑相撞,堪堪拦截在外。
  剑尖和水墙接触的针尖般一点,朝外一丝一缕蔓延出煞气,好似朝外绽放的漆黑花簇,又如淡水中朝四周晕开的墨汁。
  离长生诧异道:“好厉害,一道结界竟然挡住了崔嵬?”
  封讳:“…………”
  封讳眼眸一眯,骨龙凭空出现,朝天咆哮一声缩小无数倍缠在崔嵬之上,留下一道游蛇般的印记。
  鬼气瞬时大放。
  崔嵬剑一道黑光闪现,硬生生刺破那道结界,准确无误穿透澹台淙的胸膛。
  澹台淙的躯体猛地摇晃一下,剑刃带出去的却并非狰狞的血。
  ……而是清澈的水。
  离长生蹙眉。
  水?
  澹台淙的躯体是泉水而化?
  徐观笙不耐地“啧”了声,手持应霜飞身上前,剑尖一挑将崔嵬挑飞,剑刃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悍然落在澹台淙脖颈上。
  脖子处的血肉和剑刃相贴,泛起水结冰时才有的寒霜。
  “澹台淙。”徐观笙漠然道,“破阵。”
  澹台淙并未将脖子上的剑放在眼底,他甚至眼睛都没睁,语调没有平日里的唯唯诺诺,只是透着一股看透生死的平淡。
  “徐掌教,在你们高高在上的修道者看来,凡人都该死吗?”
  徐观笙手颤都没颤,面无表情道:“没人会长生,无论凡人修道,归宿皆是幽都黄泉。”
  “修道者能活几百年,凡人如蝼蚁,朝生暮死。”
  澹台淙终于睁开眼睛,眸瞳空洞好似被烧焦的大地,他淡淡道:“数百年前也曾有凡人城池因修道者的私欲而满城皆毁,至今上千冤魂也无法全部超度轮回,有谁会为他们伸冤?”
  徐观笙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垂着眼道:“大厄抢夺无辜之人功德,是重罪。若他们一死,你身负命债,不得好死。西州四城无人能像你这般尽心尽力只为百姓。澹台淙,别犯蠢。”
  澹台淙没忍住笑了:“徐掌教,我没有退路了。”
  徐观笙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就见从澹台淙身上陡然溢出滔滔不竭的流水,朝着四面八方汹涌而去。
  徐观笙抬手一挥应霜,那水好似活物般不受灵力攻击,丝毫不退地将他逼下木架。
  轰——
  四面八方的潮水中,木堆腾起一股火焰。
  澹台淙仍端坐在那,只是身躯却被焚烧得面目全非。
  城主裾袍那样轻那样薄,却压得他无法逃离,只能端坐在那,任由下方的火焰席卷而上。
  火舌吞噬。
  烈烈大火和潮涌泉水相撞,水火两重天。
  漫天的火焰和烟雾中,隐约传来澹台淙呢喃的声音。
  “虔拜天道,惠降甘霖。”
  “四灵讨奉,龙神祈雨。”
  “上承玉京……”
  离长生怔然看去,眼前这幕隐约和水阵中所看的一幕重合。
  直到最后四个字落下。
  “衡德渡厄。”
  轰隆一声。
  雷鸣声重重落下,潮水遍布四周。
  澹台淙死于大火,在泉涌中魂飞魄散。
  离长生耳畔一阵嗡鸣,骨龙在周遭盘桓,隔绝出一处结界将他护在最中央。
  澹台淙以身殉阵,阵法正源源不断吸取功德,水彻底溢满整个结界。
  澹台府外。
  走吉长刀都砍出豁来了,也没能将笼罩的阵法彻底击碎,她的附灵几乎要消散了,皱着眉回头问:“鱼籍,我们如果没渡厄,不会倒扣功德吧。”
  鱼青简正要说话。
  章阙在一旁笑嘻嘻地说:“放心吧小走吉,你们就算不倒扣功德也活不过明天了,当务之急还是好好讨好本掌司,到时并入刑惩司了或许还能看在此次同患难的面子上给你们安排个好差事。”
  鱼青简嫌弃地道:“滚蛋,我宁可魂飞魄散也不会加入刑惩司。”
  章阙挑眉:“这可是你说的。”
  鱼青简不想搭理他,垂下头看向躺在他怀里的离长生……的壳子。
  离掌司明显只剩下一具空壳了,魂儿不知跑哪里去了。
  难道是在阵法中?
  夕阳西下,天色越来越暗淡。
  鱼青简正皱眉想着,就见黄昏的碎光中走过来一群手持锁链的人……呃,拘魂鬼?
  为首的拘魂鬼正是被走吉揍过的,他脸色绿油油地溜达过来,啐了声,拿起一沓生死帖嗒嗒地点点点。
  鱼青简:“?”
  他是不是啐我了?
  渡厄司无论人鬼都很能屈能伸,鱼青简见来了这么多拘魂鬼,也知晓阵法中的人在劫难逃,赶忙溜达上去,问:“诸位同僚来勾魂啊,哎呦,可太辛苦了。”
  拘魂鬼哼哼唧唧地不配合:“不如鱼大人辛苦,您超度完厄灵了?”
  鱼青简:“……”
  哪壶不开提哪壶。
  鱼青简咬碎了牙咽了下去,忍了,他挤出个吃人的笑容,问:“哎呀都是同僚,我瞧瞧看这生死帖上有没有我们掌司的名字?”
  拘魂鬼冷笑地打开鱼青简的爪子:“做梦吧!你们别……”
  鱼青简阴恻恻地说:“附灵。”
  拘魂鬼一噎:“……别把自己当外人,重泉殿渡厄司都是一家,来,随便看。”
  鱼青简心满意足地接过那一厚沓的生死帖点了点,果不其然在最下方寻到一张沉甸甸的漆黑丧帖。
  是离长生的名字。
  离掌司的生死帖和其他人并不相同,那些字似乎是活的,帖子边缘都镶着金边。
  鱼青简眉头紧皱。
  离长生还真在结界里?
  “凡人若真的死了,魂魄入幽都,还能继续做掌司吗?”鱼青简问。
  拘魂鬼道:“当然不行,这是要走流程的。”
  鱼青简:“嗯?”
  “人做掌司,只要掌司帖就行。”拘魂鬼撇嘴,“鬼可不行,要去功过司查他的生前功德死后能剩多少,还要走一系列流程,少数得三个月才能下来。”
  鱼青简:“……”
  拘魂鬼看了看鱼青简怀里的人,蹙眉:“离掌司魂去了?”
  “没有!”鱼青简立刻将掌司的脸埋在自己怀里不让看,沉声道,“还勉强有口气呢,没死。”
  拘魂鬼“哦”了声,溜达去其他地方和同僚交谈去了。
  鱼青简皱着眉将离长生放好,注视着他身上的金色功德,只觉得渡厄司未来无望。
  九司大会清算功德时,鱼青简已理所应当将掌司的金色也算在其中,希望能平了过往倒扣的功德,再超度个大厄,勉强能让渡厄司存活。
  可现在……
  如果离长生一死,渡厄司难逃被裁撤的命运。
  章阙凑过来,笑眯眯地道:“离掌司死了,幽魂也要入幽都。你们离掌司这才上任多久,鱼大人就爱的不可自拔了,这般舍不得?”
  “你以为谁都像你们殿主那样被美色夺了命?”鱼青简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只是在想,若渡厄司并入刑惩司,我们副使何时能篡位成功,带领我们重振新的渡厄司?”
  章阙:“……”
  章阙幽幽道:“我还没魂飞魄散呢。”
  鱼青简说:“遇上我们副使,也差不多该投胎去了。”
  刚说着,鱼青简忽然一哆嗦,疑惑地看向四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章阙冷冷地说:“我想弄死你的声音吗?”
  “鱼、青、简——”
  只有一墙之隔的结界里,离长生扒在透明结界上朝着下方插科打诨的鱼青简咆哮,声音和身形却被完全阻绝。
  看着鱼青简又坐在那开始给“离长生”编小辫,离长生气得仰倒。
  一个个的,关键时刻毫无用处!
  渡厄司到底是怎么存活至今的!
  骨龙凝出一层结界阻挡外面的汹涌泉水,封讳坐在龙骨上看着离长生东跑西跑,淡淡道:“你不累吗?”
  离长生眉头皱得死紧。
  结界之内全是大厄凝出的水,那水丝丝缕缕往人的身体内钻,不光能吸纳功德甚至连灵力都能逐渐击碎。
  即使修为金丹之上的人,恐怕过不了片刻也要溺亡。
  清澈水中,离长生甚至能瞧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影正在挣扎。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指尖刚触碰到水面就被封讳拽了回来。
  “做什么?”封讳冷冷地问。
  离长生见封殿主似乎又想要动怒,心思一转,忙露出痛苦之色,左手按住右手,像是天人交战似的挣扎道:“不、不是我,是这具灵傀,是普度众生的崇君灵傀心生善念想救啊!我是无辜的,哎呀,这手,这手不听话。”
  封讳:“……”
  封讳冷眼看着他装。
  离长生还在拍他不听话的爪子:“这手,这爪……”
  封讳不耐地道:“救不了。”
  离长生疑惑道:“嗯?”
  “你是个凡人之躯,连自保都困难。”封讳说,“幽都恶鬼也无法插手人间事。”
  离长生诧异地收回手:“那你怎么为何会来救我?”
  封讳一噎。
  离长生露出个意有所指的笑来,拖长了声音道:“哦。”
  封讳:“……”
  封讳不愿看他这副得意的样子,撇开脸不去理他。
  但见离长生又开始在那尝试着救人,心中涌现一股不耐烦,他忽然没来由地道:“若救了他们,我会魂飞魄散,你也想我去救吗?”
  离长生一愣:“啊?”
  “救吗?”封讳上前伸手抬起离长生的下巴,想要看清他的眼神。
  明明眼眸全是浇不熄的怒火,离长生……这具灵傀却觉得他在难过。
  “离长生,你想我救他们吗?”
  离长生没吭声。
  封讳又进了一步,垂下头压低声音道:“那崇君灵傀想让我救吗?”
  离长生哼唧了声。
  封讳问:“什么?”
  “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离长生闷闷地说,“我若是说‘想’,显得怪不是人的。”
  封讳:“…………”
  封讳浑身冒出的鬼气又僵了一瞬,试探着缩了回去。
  离长生从不按常理出牌,误打误撞安抚好要发疯的封讳,皱着眉看着远处的人影。
  他虽贪生怕死,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就这么死在眼前,又觉得良心难安。
  试最后一次。
  度上衡天生灵力便能用来克制大厄,如果这具灵傀能催动灵力,说不定能突破这个严丝合缝的结界。
  离长生趴在结界上,朝着自己身躯上发间的山鬼招了招:“山鬼,哎,山鬼,乖孩子,来爹这儿!”
  山鬼似乎察觉到“爹”的召唤,微微一动。
  鱼青简这边岁月静好,只有走吉在那尝试着突破结界,察觉山鬼似乎要掉下来了,鱼大人手欠又给一指头怼了回去。
  山鬼:“……”
  离长生:“……”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离长生再次尝试,嘬嘬:“乖孩子,乖孩子……唔?”
  一把剑悄无声息地朝他飘来,悬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剑穗差点抽离长生脸上。
  ——是崔嵬。
  封讳:“…………”
  离长生愣了愣,狐疑地看向封讳:“封殿主,我能借崔嵬一用吗?”
  封殿主阴恻恻道:“不可以。”
  崔嵬又转了个圈,像是甩尾巴的小狗似的晃了晃剑穗,高高兴兴地将剑柄怼到了离长生掌心。
  封讳:“……”
  封讳不吭声了。
  离长生了然。
  看来是很乐意。
  离长生抬起左手握住崔嵬剑,触手只觉得一阵扎手的冰凉,冻得他指腹都一阵阵刺痛。
  还挺沉,能用。
  上次在龙神庙中并未招出崇君的「附灵」,离长生本来还觉得是崇君厌恶自己,现在终于明白,他是转世,的确召唤不出来前世附灵。
  这次他不召,尝试着直接用这具灵傀的灵力。
  离长生握着崔嵬随意一甩,闭眸默念那八字符谶。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接连尝试数次后,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从灵傀丹田出现,离长生愕然睁开眼睛。
  竟然真的有用。
  太好了。
  等会要告诉鱼青简,省得他总是用“噫,崇君厌恶你”的眼神瞥自己。
  离长生抬起崔嵬,剑尖朝前。
  度上衡的灵力的确管用,灵力化为金线宛转朝前方交缠着一点,水陡然一阵沸腾,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的左右分开,硬生生让出一道去路。
  离长生回头看了封讳一眼。
  封讳烦躁地看着他,却还是伸手一抬,骨龙瞬间游来,冰冷雪白的骨将离长生的身躯卷着坐在上面,咆哮一声朝着前方而去。
  封讳身形如雾,瞬间消散在半空。
  离长生踩在骨龙之上,灵傀灵力四散而开,骤然将水击散。
  浸在水中已经看到看到死去爹娘的少年心生绝望,任由身躯一寸寸往下坠落,正当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忽地听得一声龙啸。
  眼前金光骤然乍现。
  一只手忽然握住他,将人一把从冰冷的水中拽了出来。
  少年一僵,茫然看去。
  白金道袍在水中翻飞,面前白纱被吹得轻轻掀起一角,隐约瞧见笔挺的鼻梁,和右眼下的一滴痣。
  崇君的灵傀?
  少年顾不得哭,被拽着趴在一个东西上,还没从起死回生的后怕里反应过来,就感觉抱着的竟然是雪白的骨头。
  少年:“啊——!”
  少年受到惊吓,差点撒手,背后就被一个尖锐的东西一勾,整个人悬空飘在后面。
  仔细一看,竟然是龙尾。
  离长生前去将近在咫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救下,往龙骨上扔,等救得差不多了,回头一瞧。
  唔?人呢?
  哦,在龙骨后面挨个串成串,活像是一个个风筝似的在那飘着。
  离长生:“?”
  龙骨不让其他人碰的吗?
  封殿主占有欲莫名其妙的强。
  少年们挂在后面飘得想吐,明明差点死了一遭,却还精力充沛,唧唧哇哇地嚷嚷。
  “崇君!呜呜崇君哪怕是灵傀了却还会救人!”
  “我要追随崇君!”
  离长生吵得脑袋疼。
  他正想去寻封讳,足尖敏锐察觉到一股不对劲。
  下方好像有一处漩涡正在悄无声息蔓延直上,带着强大的罡风,势必要将这具灵傀彻底碾碎。
  这是阵眼的反击。
  离长生干脆利落直接就要逃,但漩涡速度极快,顷刻间将四周一切吸纳进其中。
  一阵天旋地转间,离长生左眼金瞳倏地一闪,穿透数丈的泉水直直落在最下方的阵眼之上。
  符纹?
  离长生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倏地从龙骨上坠落,朝着漩涡最下方坠去。
  离长生:“?”
  不是,等等。
  离长生被迫往下掉,眼前不断颠倒,手中崔嵬被漩涡卷的都不见踪影。
  哈哈。
  死定了。
  离长生没想到不要命的竟然是前世。
  算了。
  离长生看得开,索性将这具躯体交给“崇君”残留的意识,闭着眼往下掉落。
  漩涡不住打着圈,将澹台府的一切都席卷其中。
  离长生耳畔阵阵嗡鸣,隐约听到一阵哭声。
  哭?
  离长生疑惑极了,试探着睁开眼睛。
  眼前天旋地转的一切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了,他看到澹台淙站在门口,南沅方圆数百里龟裂干旱。
  百姓伏地而哭。
  澹台淙身穿着不合身的城主裾袍,孤身站在那。
  离长生愣了下。
  澹台淙瞧着极其年轻,对修道之人来说或许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他嘴唇苍白,茫然注视着下方哭泣的百姓。
  不知多久,澹台淙转身拂袖而去。
  自焚祭天。
  火焰再次灼灼燃起,将男人的身形吞没。
  旱灾生出的怨气丝丝缕缕地从人心飘出,没入龟裂的地底,源源不断汇入那滴仙人泪中。
  水悄无声息化为人形,凭空出现在火焰之中。
  他垂眸注视着澹台淙痛苦的脸,忽然眼眸一弯,问:“你想要什么?”
  澹台淙一惊,怔然看他。
  “你快死了,祖上如此多的功德不用,实在浪费,不如交给我。”
  “仙人泪”左眼金纹,右眼有一颗痣,不过他并不喜欢这个模样,会惹来麻烦,索性悄无声息化为一张不伦不类的脸——眼泪的记忆中有的那张脸。
  火舌已顺着澹台淙的衣袍爬上,他茫然地道:“交给你?”
  “是啊。”“仙人泪”笑着凑上前,“我只要你的半身功德,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澹台淙已不是是现实还是他濒死之际所做的梦,呢喃着道:“雨。”
  “雨啊。”“仙人泪”轻轻打了个响指,“好说。”
  刹那间,本来烈日炎炎的天空骤然飘来一阵乌云,转瞬便降下倾盆大雨。
  澹台淙浑身已被灼烧得面目全非,他呆呆仰起头望着磅礴大雨。
  原来他拼尽性命所求,不过仙人随手一指。
  “仙人泪”蹲在他面前笑着望着他:“如何?”
  澹台淙烧伤严重,浑身剧痛,却没露出丝毫痛意,他怔然地问:“你还想要什么?”
  “仙人泪”眼眸一眯,察觉到澹台淙心中的绝望,淡淡道:“供养我。”
  澹台淙:“什么?”
  “只要以功德供养我。”“仙人泪”随意地道,“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风调雨顺,再无旱灾,杀人放火,都可以。”
  澹台淙注视着下方迎着雨失声痛哭的百姓,许久后才轻轻点头。
  “好。”
  他已没了退路。
  大厄贪得无厌,澹台淙的所有功德被吃完,所波及的便是整个南沅。
  与虎谋皮,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澹台淙只能一步步堕落,从寻找招摇撞骗的大师做法事来汲取一丝功德,到后来以“崇君转世”为由骗得修道之人进府。
  到最后的以身殉阵。
  澹台淙被一步步逼到绝境,连魂魄都没剩下分毫。
  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只是那句: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
  漩涡仍在继续朝着外面蔓延,将澹台府卷到最中央挤成齑粉。
  离长生漠然看着,忽然薄唇轻启:“崔嵬。”
  水中的崔嵬剑瞬间一阵,悍然凌空而至。
  “离长生”右手伤痕悄无声息愈合,准确无误将崔嵬剑握在掌心,震得右手宽袖花簇似的一飞。
  灵傀中所有灵力瞬间爆发出来,白金道袍在水中上下翻飞,额间垂落的白纱被卷着掀起,露出和离长生一模一样的脸。
  度上衡眉眼冷淡,金瞳微闪,手中轻飘飘握着崔嵬,宛如摘花般朝着阵眼随手一剑。
  剑意前所未有的强悍,转瞬将水流分开一道真空的天堑。
  度上衡长身鹤立,左眼金瞳悲天悯人注视着阵眼,泛着一丝不可亵渎的神性。
  仙人孱弱的身形和巨大的泉眼相比渺小得如同蝼蚁。
  锵。
  剑意入地,四周的水流凝滞一瞬,随后不受控制地朝着地面直直坠落。
  度上衡只是一剑——甚至只是死去三百年所留下的灵傀,便轻而易举破开连徐观笙都无法打破的结界。
  剑意直直将地底切开一条数十丈深的缝隙。
  整个澹台府付诸一炬。
  徐观笙踩在应霜剑上陡然落地,直直注视着远处的灵傀,心中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陡然浮现,让他浑身都在剧烈发着抖。
  ……师兄?
  澹台府外,数十个拘魂鬼手中的生死帖忽然传来一阵滚烫之意。
  随后,“嗤”地一声,那一沓生死帖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金色火焰在顷刻间灼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爪子上一点灰烬。
  拘魂鬼:“???”
  作者有话说:
  拘魂鬼:殿主!是真的,那一厚沓生死帖凭空消失了,真的没有摆烂偷懒啊啊啊!被火烧的!明鉴啊!


第26章 功德又不能给啦
  地厄灵结界骤然破碎。
  被漩涡卷知半空的澹台府废墟在死寂中停滞一瞬,随后轰然炸裂,落石簌簌往下坠落,宛如滂沱大雨。
  度上衡衣摆曳地,宽袖被巨石落地的风浪吹得胡乱飞舞,纤薄身形行走在落石间。
  他看也不看四周落石,手持崔嵬信步闲庭,有巨物从天而降,但还未触碰到他便被一道金色符纹击成齑粉,炸开细碎的金光。
  度上衡走至阵眼处,眼睛眨也不眨地再次挥出一剑。
  轰。
  这一剑只让阵眼处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却有一汪泉眼涌出水来,被掠夺去的通天功德化为细线穿透度上衡的身躯,准确无误回归所有人的躯壳。
  拘魂鬼们目瞪口呆看着手中彻底化为齑粉的生死帖,愣怔半天猛地惨叫嗷嗷。
  “啊啊啊——!”
  “明日述职!为何非得是今天?!”
  “我和渡厄司势不两立!”
  封讳抓着一群兔崽子随手往地上一扔,化为人形落地,竖瞳发抖,怨恨又冰冷地看向远处的身影。
  “度……上衡……”
  微不可查的声音,似乎被远处的人听到。
  度上衡反手握剑负至身后,白金衣袍一丝不苟裹着单薄身躯,风将额间的白纱拂起,露出冰冷无情的左眼。
  那只金瞳无悲无喜,泛着对世间一切的漠然和神性。
  好像只是一个过客,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封讳下意识往前一步,好像又回到年幼时只能仰望男人高大的身躯,连呼吸都在发抖。
  “崇君……”
  度上衡侧眸看他。
  封讳:“你……”
  “师兄!”
  徐观笙忽然道。
  封讳脚步一顿。
  徐观笙浑身是水,踉跄着从远处奔来,明明已是执掌雪玉京多年的掌教,此时却罕见的狼狈不安。
  “师兄?是你?”
  度上衡立在原地,看了徐观笙一眼。
  封讳僵在原地,抬起的手倏地垂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徐观笙似乎畏惧度上衡再像上次那样甩开他,不敢上前,只能压抑着发抖的声音试探着道:“师兄……我是观笙,你还记得我吗?”
  度上衡望着他,白纱垂下看不清楚神情。
  他倏地一动。
  下一瞬,锵地一声。
  崔嵬剑凌空而至,准确无误插在封讳足尖半寸处,深深陷入地底,残留着的崇君灵力带动着一半剑身剧烈嗡鸣,剑穗剧烈摇晃,将珠子都震碎。
  封讳一怔。
  隔着断壁残垣,度上衡和他对视,白纱遮挡看不清他的神情。
  封讳很想看清那张悲天悯人的脸上在注视自己时,到底是爱,是恨,亦或是如当年那般的漠然。
  就像是看待世间众生一般无二的疏离。
  就在这时,阵眼最中央的泉水逐渐枯涸,最后只剩下最后一小捧泉水,艰难凝出一个虚幻的人形。
  那是大厄最后一绺魂魄。
  这世间本该无人能击碎他的阵法,却被人一剑轻飘飘挥成粉碎。
  他扭曲着身形,艰难朝着前方熟悉的人影伸出手去。
  金色功德。
  只要能夺到一丝,他就能……
  “仙人泪”一步步往前走,本就所剩无几的身体随着脚印落在干涸土地上,水浸入其中,身躯从高大的成年一点点幻化成少年模样。
  那是封讳的模样。
  徐观笙愣了愣,不可置信看着。
  他已经隐约知晓大厄是因何而化,却不知面容已如此像封讳。
  大厄朝着度上衡缓缓走去,像是乞求功德,又像只是想触碰他一下。
  度上衡淡漠看着,不为所动。
  在大厄离他只有三步之遥时,一道金光附灵陡然凭空出现,悍然朝着大厄而去。
  砰——!
  走吉手持长刀从天而降,附灵再次席卷全身,金光乍现轰然劈开大厄的躯体。
  “仙人泪”猛地尖啸一声,身躯半毁还在挣扎朝着度上衡伸出手,泪水倏地汹涌而出。
  “您不喜欢我这张脸吗?”
  “……您的泪里明明有他!”
  “只有我……只有我能……”
  封讳:“?”
  什么鬼东西?
  走吉又是一道附灵劈下来,小声嘀咕道:“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呢,聒噪。”
  度上衡:“……”
  走吉利用附灵砍完大厄,熟练地用一个木头人偶将大厄残留的碎魂收拢其中。
  不远处的鱼青简和章阙俩废物除了添乱啥也没干,面带微笑地拍掌,为走吉助威。
  走吉暴力超度完大厄,才后知后觉面前是崇君的灵傀。
  她看起来有点想把崇君扛起来就走,但这具灵傀太具神性,看起来像是活人一样,一向胆大包天的走吉罕见得不太敢,只能往后退了几步。
  度上衡无声叹了口气。
  灵傀终于彻底支撑不住,身形缓缓散为萤火的碎光,在彻底消失的刹那,他偏头看了封讳一眼。
  走吉超度恶鬼只在兔起鹘落间,徐观笙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扑过去。
  封讳速度更快,宽袖一拂,将碎光中一抹不易察觉的金色魂灵卷入袖中,忽地一甩。
  徐观笙迟了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碎光消散,他直直瞪着封讳:“那是什么?!”
  封讳不为所动,将崔嵬收起,拂袖便走。
  徐观笙一声厉喝:“封明忌——!”
  寒霜灵力随之震开一圈狰狞锋利的冰凌。
  还在看戏的走吉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封讳倏地回身,鬼气森寒化为狰狞鬼相,竖瞳森森,带着掩饰不住的戾气。
  “徐掌教亲手将度上衡的尸身收敛葬到云屏境中,又招魂十年未果,如今竟然还心存幻想吗?”
  徐观笙冷冷道:“将那样东西交给我。”
  封讳嗤笑:“什么东西,别打谜语。”
  两人多年未见,却两看生厌,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膈应。
  封讳知晓徐观笙的痛点在何处,也不和他卖关子,直直道:“你嫉恨他,厌恶他,如果度上衡当真转世投胎,你难道会真心实意迎他回雪玉京吗?”
  徐观笙一僵。
  “既然如此。”封讳将他的沉默当做答案,冷淡道,“就不要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模样,令人恶心。”
  说罢,封殿主看也不看他,拂袖而去。
  徐观笙手持应霜,孤身站在那,衣袍被寒气凝出一层层的寒霜。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转身,招来俯春金船。
  金船在断壁残垣之上飘然游过。
  走吉快步溜达回来,见鱼青简手中正拿着张符纸不住燃烧,疑惑道:“这是什么?”
  鱼青简眼巴巴趴在外面看了半天崇君灵傀——他知晓那只是一具空壳,总会消散,所以只是望着。
  ……顺便留了影。
  “留影符。”鱼青简依依不舍从崇君消失的地方撕开视线,飞快将留影符画成数张一模一样的,“崇君灵傀难得一见,我已记录下,回渡厄司二百两一张卖给副使。”
  走吉:“……”
  章阙:“?”
  章阙匪夷所思道:“你不是最崇敬崇君吗,竟用他来敛财?你的信仰呢?”
  “你不懂。”鱼青简说,“和你们不一样,崇君溺爱渡厄司,并不会介意。”
  章阙:“……”
  也是。
  能用崇君附灵来殴打同僚的,可见这厮对度上衡肯定没多少敬重之心。
  走吉没想到此番超度大厄竟然如此轻松,高高兴兴地捏着木头人给鱼青简看:“崇君灵傀在此,那大厄连挣扎都没有直接束手就擒了。”
  章阙看了看已成废墟的澹台府。
  死里逃生的众位修士满心后怕地从中逃出,在那骂骂咧咧让南沅给他们一个交代。
  大厄的结界如此难破,书籍记录只有上衡崇君在世时曾一剑展开结界解救数百人,除此之外再无一例活口。
  是谁将阵法破开的?
  封殿主吗?
  还是徐掌教?
  不过渡厄司超度大厄,明日九司大会应该有好戏看了。
  渡厄司捡了大便宜,两人欢天喜地。
  ……重泉殿的拘魂鬼却要疯了。
  为首的拘魂鬼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撕心裂肺地咆哮道:“是你们渡厄司搞得鬼吧?!大厄掠夺功德注定死无全尸,只有崇君的附灵能做到超度大厄逆转生死!我要你们死——!”
  鱼青简啥也没干,平白得了大厄功德,此时心情极好,也不嫌弃被喷满脸唾沫星子,淡淡笑着道:“安定。我们早就死透了,你再恨也没办法——不过这能怪我们吗,我们只是执行公务罢了。”
  “呸!”拘魂鬼无能咆哮,愤怒道,“以前一两张生死帖,没了就没了,我们熬两个白天上报殿主,能消了这事儿抵了账!可这次呢,整整二十七张!明日又是九司大会,我们就算浑身长满手也来不及!你们渡厄司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鱼青简被拎着衣领,见拘魂鬼狰狞的鬼相都被逼出来了,往后仰了仰,蹙眉道:“附灵。”
  “附你大爷!”拘魂鬼怨气冲天,“你将我打死在这儿得了!省得回去熬一个月也消不了这一沓生死帖的账!”
  鱼青简:“…………”
  来的几十个拘魂鬼都在嘤嘤嘤,满脸写着“想死”。
  鱼青简咳了声,难得有了点良心,和哭哭啼啼的拘魂鬼勾肩搭背:“哎,这事儿闹这么大,明日九司大会掌司、殿主定会谈及此事,不会怪罪你们。”
  拘魂鬼愤怒地瞪他:“最好是,你们掌司……哟,你们掌司的生死帖还在这儿呢。”
  鱼青简:“?”
  鱼青简一把将最后那张生死帖夺过来,发现上面只有名字,原本的「溺亡」和时辰也已消失不见。
  有人问:“看什么呢?”
  鱼青简冷冷道:“这件事保密,不要对我们掌司透露只言片语。”
  离长生本就是个胆小鬼,若是知晓自己出个任务要惨遭不测,肯定又开始作妖撂挑子不干。
  唔?刚才谁在说话?
  鱼青简一僵,面无表情地偏头。
  离长生不知何时醒得,探着脑袋想往生死帖上看,好奇道:“什么事要对我保密?这什么呀?”
  鱼青简:“……”
  鱼青简一把将生死帖甩拘魂鬼脸上,严肃地戳着离长生的脑门往后按:“那是重泉殿的机密,自然不能给旁人看。”
  离掌司不明所以。
  不过他后知后觉到自己竟然回了原本的身体,诧异地回头看去,澹台府已被夷为平地。
  三界刑惩司的修士姗姗来迟,澹台淙毕竟是个大活人,且还是四城城主,章阙上前同人交涉。
  离长生四处张望,却未寻到封讳。
  人呢?
  这结界是谁破开的?
  封讳不会因破了结界出事吧?
  离长生正想着,鱼青简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眼眸微眯:“此番你我两个废物在这儿闲着拖后腿,走吉一人立了大功,超度大厄的功德和掌司的金色功德加在一起,在明日必定能让渡厄司不被裁撤。”
  离长生撇嘴,心想我可不像你一样废物。
  起码……唔,起码……
  离长生骑了半天马也没记起来自己做成了啥事,视线一瞥,不远处那一群少年的宗门世家的长辈赶到。
  几个少年鸟雀似的扎到长辈怀中,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后怕让他们边哭边笑,还抽空嚷嚷着要当崇君的拥趸,誓死追随崇君。
  长辈满脸一言难尽,觉得几人定是吓坏了,都出幻觉了。
  度上衡早已死了多年,就算是灵傀也不会主动救人吧,还坐骨龙?
  离长生“啊”了声。
  起码他救了这些少年。
  比躲在那给他扎小辫的鱼大人有用。
  “不对。”离长生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蹙眉道,“什么叫‘掌司的金色功德’,我的功德也能算在渡厄司功德簿里吗?”
  鱼青简道:“掌司是渡厄司的一份子,自然算在内。”
  离长生:“……”
  离长生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试探着问:“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丢了八成功德,那渡厄司……”
  鱼青简疑惑看他:“好端端的,掌司怎么会丢八成功德?”
  离长生:“我都说了如果,万一。”
  “渡厄司亏空太多,功德簿上全是赤字,我本没想拿您的功德填,但谁能料到今年九司就想裁撤我们,所以只好加在其中。”鱼青简说,“但凡您功德少了两成,渡厄司就要改名刑惩司了,还好还好——您说万什么一,如谁家的果?”
  离长生:“……”
  离长生露出个安详的笑容:“没什么。”
  给封讳功德来偿还命债,那渡厄司就得被裁撤;
  留住功德,封讳又得发疯。
  哈哈,两头堵了。
  自从进了渡厄司,就没发生过好事。
  离长生头晕,离长生胃疼。
  “鱼大人。”离长生恹恹地道,“饿了,我想吃……”
  还没等离掌司嘚啵嘚啵点菜,鱼大人“哦”了声,从怀里拿出白日的那块饼递过去:“这儿忙着呢,先凑合吃吧——啧,也不知道是谁将你养得这么骄纵挑剔。”
  离长生:“……”
  离长生见鱼大人如此推崇这块饼,思忖这从未吃过的饼看着其貌不扬,难道是什么美食吗。
  他饿得厉害,犹豫着接过,坐在石凳上小心翼翼咬了口。
  唔,硌牙。
  离长生咬不动,不吃了。
  鱼青简从他跟前走过,心不在焉道:“三文钱记得给我——走吉,那是什么东西你就吃?你就不能像掌司学着挑点食吗?!”
  离长生:“…………”
  离长生拿着三文钱的饼往石凳上摔了下,饼丝毫未动,倒是将石头一角给撞出一个豁来。
  他撇撇嘴,也没和鱼青简一般见识。
  鱼青简章阙和阳间的刑惩司一起收拾烂摊子,离长生连人都认不全也没上去添乱,坐在那拿着饼出神。
  无意中他似乎察觉到一股视线,抬头望去。
  半空中雪玉京的俯春金船在头顶盘桓,最顶端的窗棂处似乎有人在看他。
  离长生狐疑地歪头。
  那道人影定定注视他许久,忽地将窗户关上。
  俯春金船缓缓朝着雪玉京的方向而去。
  离长生不明所以。
  徐观笙吗?
  他现在又不是崇君的壳子,盯着他看做什么?
  离长生没多想,将视线收了回来,继续盘算。
  许给封殿主的功德给不成了,必定又会引得封讳大怒掐他脖子,不过看架势他大概对度上衡余情未了,八成不会弄死自己,却难保不会给他使绊子。
  离长生想了想,封殿主还爱什么来着?
  对,香火。
  初见时,封殿主装龙神,捏着一支香吃香火,吃得都卸下敌意,还拿起来吃,陪他闲侃半天才暴露本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离长生打定主意,要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买香火,烧出个烟雾缭绕人间仙境,让封殿主吃个够。
  鱼青简忙活到半夜才终于结束——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忙活些什么。
  南沅城主和厄灵勾结妄图残害四城修士之事,不到半日便传遍三界,不少人都痛骂澹台淙,甚至南沅城也有不少声音质疑城主。
  离长生坐在路边听着周遭百姓窃窃私语,有谩骂有质疑,也有难过感慨,神情没有太多变化。
  鱼青简走上前:“掌司,要回渡厄司吗?”
  离长生回过神来:“我要先回府取银子。”
  走吉已去功过司补记超度大厄的功德,鱼青简估摸着没什么危险,点头答应。
  离长生站起身。
  一旁围观的百姓低声议论:“没想到澹台城主看起来这样随和的人,竟然和厉鬼勾结要害人性命?”
  寻常凡人并不知晓厄灵和厉鬼的分别,只知道澹台淙害了人。
  离长生脚步顿了下,抬步离去。
  他早已不会同世人分辨是非对错。
  鱼青简跟在离长生身后,溜达着道:“府?掌司在阳间如此威风吗,竟然还有府邸?”
  离长生点头:“落脚之处自然要有——怎么,你在幽都没有吗?”
  鱼青简:“……”
  鱼青简默默磨了磨牙。
  离长生未当掌司之前还在靠骗那些人傻钱多的蠢货过活,怎么可能会有多奢靡的府邸。
  就吹吧。
  片刻后,鱼青简面无表情看着写着「离府」的漆红大门,又看了看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彻底沉默了。
  竟然还真有?!
  离长生之前是浑水摸鱼的大师,住处自然不能太过寒碜,在南沅城东南方的一处风水宝地地买了处三进三出的宅子。
  ——原本那地段离长生住不起,奈何宅子主人初次见面就满脸通红围着他打转,自己和自己砍价半天,最后给了个近乎廉价的价格,就差白送了。
  离府已许久没人来住了,四处落败,满是灰尘。
  几只厉鬼已盘踞在厅堂中,听到人的动静登时冷笑一声,大张旗鼓地过来打算瞧瞧是谁来搅扰他们的好梦。
  走在前面的是个弱不禁风的人类。
  哼。
  厉鬼做足气势,飘过来正要将这个人类驱赶出去。
  鱼青简跟在离长生身后,察觉到有鬼,“嗯?”了声,轻悠悠瞥来视线,瞳孔一红,带着只有大鬼才有的森森戾气。
  厉鬼:“……”
  砰砰砰。
  鱼大人的附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三下两下将几只厉鬼打得跪地求饶。
  “呜……大人饶命啊!我们只是想寻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呜,此处以许久无人住,我们以为是……”
  “饶命啊!”
  离长生拎着灯进了寝房前去寻他这些年攒的钱。
  离掌司不懂怎么藏钱,就直接大剌剌用个小锁的匣子盛着放在床头小柜子上,半点遮挡都没有。
  若是有人进来,一看就能把他的钱卷走。
  离长生挥了挥灰尘,将沉甸甸的匣子搬下来。
  唔?怎么不沉?
  离长生疑惑地打开箱子,看清里面的东西,整个人陡然一僵。
  鱼大人闲着没事正大大剌剌坐在椅子上审问这几只厉鬼玩:“吃过多少人啊?”
  厉鬼哭泣:“不敢呐!从不敢吃人啊!”
  鱼青简沉声呵斥他们挑食:“连人都不吃,你们还算厉鬼吗?”
  厉鬼:“?”
  鱼青简看逗他们还挺好玩,正想再吓一吓,忽然浑身一颤,整个人天旋地转,耳畔传来“噗通”一声,伴随着膝盖的发疼。
  鱼青简:“……”
  熟悉的感觉。
  鱼青简四肢锁链被厌胜令直接催发出来,整个人狼狈地五体投地跪在地上,和面前的厉鬼拜了个天地。
  厉鬼吃了一惊:“大、大人不必多礼。”
  鱼青简:“……”
  鱼青简好心情毁于一旦,露出吃人的鬼瞳,咆哮道:“祖宗,又怎么了?!”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吓得连厌胜令都逼出来了?
  离长生飞快跑出来,拿着个匣子面如沉水,只是嗓音在抖:“这……这这是什么?”
  鱼青简现在都想直接吃了他,面无表情道:“金子。”
  “不是——唔,鱼大人又拜天地呢?拜完了吗?”
  离长生一边操心鱼大人的终身大事,一边急匆匆上前将积攒了好几年的金子全都倒在地上。
  本来沉甸甸的金子砸在地上会发出声响,但细听下就发现这金子像是纸做的,轻飘飘的根本没什么重量。
  天杀的。
  他的所有积蓄全都变成了纸钱!
  作者有话说:
  鱼:你都是幽都公务员了,积蓄变成幽都货币有问题吗?


第27章 幼崽时期度上衡
  俯春金船从云端飞驶而过,带动云海左右分开。
  近处便是云端之上的雪玉京。
  已是酷暑,雪玉京云屏境在云端之上却是桃花绽放,漫天碎粉。
  还没等俯春金船停稳,徐观笙已飞身而下,落至满地红瓣中,疾步行走带起纷纷扬扬的花瓣。
  云屏境是度上衡生前居住之地,独立在雪玉京之外,传言是度景河倾注心血而建,各处飞阁流丹,雕栏玉砌,好似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
  徐观笙面如沉水,从满天桃花瓣飞掠而过。
  云屏境后山坟冢落了雨,淅淅沥沥砸在地上溅起水珠,徐掌教修为高深,却已忘了用避雨法诀,浑身被雨淋透。
  度上衡葬身之地说是崇君坟冢,却是一座精致华丽的宫殿。
  徐观笙快步上前,还未靠近就感觉一条枯藤拔地而起,拦住他的去路。
  徐观笙浑身都在颤抖,罕见得狼狈不堪,他死死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游敛,滚开!”
  宫殿外的花墙之下,缓缓走出一个浑身绽放花簇的人形,他看起来浑身僵硬,瞳孔失色,面无表情看着徐观笙。
  “不要搅扰崇君安眠。”
  徐观笙再也没了耐性,倏地拔剑,应霜悍然而去。
  花簇骤然绽放破碎,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形的痕迹。
  男人的手臂被斩断落在地上,细看下却发现那只是木头。
  他似乎循着本能还想妄图拦住徐观笙,木质的嘴唇张张合合:“不要搅扰……”
  徐观笙冷眼旁观,踩在桃花瓣上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推开尘封多年的门。
  数百年前的记忆卷土重来。
  “徐寂!”
  “宗门外的那条道还没清扫,记得扫完了再修炼。”
  雪玉京外宗,秋风萧瑟。
  徐寂一身弟子服站在成千上万的台阶便清扫落叶。
  修道宗门,本该一道灵力便能清扫这上万登天梯,又正值深秋,就算再扫也会有无穷无尽的落叶。
  徐寂面容苍白,垂着眼将一层层台阶上的落叶扫下去,好似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日子。
  正扫着,一只脚忽地从身后踢来,一脚将人踹了下去。
  徐寂在长阶上滚了十几层,熟练地护住心脏肺腑,堪堪在一处平地稳住身形。
  额间被磕破,血顺着冰冷的眼尾滑落。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漠然看去。
  “哟,这么慢呢。”因逆着光,只能隐约瞧见三个人影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带着笑音的讥讽传来,“照你这个速度扫下去啊,得至少三百年才能扫到底吧。”
  徐寂并不在意,捡起折断的扫把继续往下扫。
  为首的弟子冷笑了声:“徐寂,见了师兄都不会行礼的吗?”
  徐寂闭了闭眼,抬手将额间的血擦拭去,转身行礼:“孟师兄。”
  “会说话啊,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呢。”姓孟的弟子溜达着过来,笑眯眯道,“听说你是凡人城池出身,厨艺不错,扫完台阶记得做些好菜送来。”
  徐寂不做声。
  孟师兄知晓这人为了活命不敢反抗,笑着揽着他的肩劝道:“听师兄一句劝,就你这个修行天赋,修炼什么的就算了吧。你百岁才刚筑基,没有几年寿命了,再修炼也是浪费时间。”
  徐寂握着扫把的手倏地一紧,依然保持沉默。
  “在这个世道,出身即是一切。”孟师兄好像挺爱看他这个神情,话还挺多,“听说仙君从外带来个孩子,小小年纪什么都没做便已是雪玉京少君,人人见了他都得跪拜行礼。这啊,才叫会投胎。”
  徐寂仍是不语。
  孟师兄说了这么多没得到一句回答,知晓此人是个闷葫芦却也觉得心中不悦,他一把薅住徐寂的长发,皮笑肉不笑道:“徐寂,都不会接话吗?”
  徐寂眉间一蹙,五指紧紧收拢,眼底好似闪现一抹狠色。
  就在那抹狠厉之色即将蔓延全身时,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
  “谁是徐寂?”
  徐寂一怔,眼底狠色瞬间悄无声息退去。
  孟师兄收回手,回头一瞧吓了一跳,赶忙颔首行礼:“见过游仙使。”
  游敛身着白袍,眼瞳无光,面无表情注视着下方:“你是徐寂?”
  孟师兄犹豫着窥着游敛的神情。
  这位仙使是景河仙君身边的贴身侍候之人,和仙君寸步不离,今日怎会屈尊来外宗?
  “不是。”孟师兄指向徐寂,“他才是。”
  游敛看向衣衫破旧还头破血流的徐寂,眉头轻轻皱了皱,道:“听说你有过弟弟妹妹?”
  徐寂浑身一僵,脸色难看至极。
  “有过”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他的心口。
  许久,徐寂才艰难道:“是。”
  他出身凡人城池,罕见有修道灵骨,但在他还未入道之前,一手养大的弟弟妹妹便在一次饥荒中没了。
  游敛点头:“随我来。”
  徐寂不理解,但在偌大宗门多年,他已学会生存之道,并不多问也不反抗地跟着游敛离去。
  那是徐寂第一次来到雪玉京内宗。
  云屏境好似仙境,云雾萦绕四周,连树也是世间罕见的灵石树,上方接满密密麻麻的灵石,日光一照,华丽而冰冷。
  游敛白袍恍如和云雾融为一体,他走在最前方,冷淡道:“还记得怎么照顾孩子吗?”
  徐寂一怔,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君年幼,自来雪玉京后便食不下咽,难以安寝。”游敛道,“仙君让我寻人来照料,你可会?”
  徐寂眉头轻皱。
  照料雪玉京少君?
  整个雪玉京谁都可以,为何偏偏选他?
  等到游敛带着他走进华丽的大殿之中,视线落在“少君”身上时,徐寂唇角一抽,终于明白为何要用“照料”二字了。
  云屏境大殿内空荡宽阔,云雾从中穿堂而过,露出最中央坐在连榻之上的少君。
  ——不合身的白金小褂,鞋子穿反,齐肩柔软的绒发胡乱扎成两个小团子。
  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徐寂:“…………”
  少君看起来很困倦,坐在那一下一下点着脑袋。
  旁边散落一堆极品灵石,被光芒折射出的彩光落在孩子雪似的面容上。
  游敛跪在地上行了礼,见少君没动静,轻轻唤他:“少君?少君。”
  少君没反应。
  游敛估摸着这孩子还不习惯“少君”这个称呼,只好换了个名字:“平少君?平儿?”
  这下少君终于有了反应,脑袋一点“唔噗”了声,迷茫睁开眼睛。
  这孩子雪堆似的,才只是个孩子便能瞧出五官眉眼漂亮的雏形,他呆呆看着游敛,伸手要抱,弱声说:“我饿。”
  游敛屈膝至跟前,并不抱他,反而让他端坐好:“端庄,少君不可以这样耍性子。”
  少君:“哦。”
  徐寂:“……”
  两三岁的孩子,说句“饿”就不端庄了?
  游敛见少君乖乖端盘腿坐在那像个三角粽子似的,看向徐寂:“少君饿,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吃下东西?”
  徐寂皱眉,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喝奶吧?
  想完徐寂才记起来那是凡人养孩子的方式,或许修道之人会不同,他犹豫着道:“寻常少君吃什么?”
  游敛一指地上的灵石:“给了他这些,但他啃不动,牙还啃掉了颗。”
  少君听不懂,仰着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牙。
  徐寂:“…………”
  徐寂被欺压多年,性子像是死水般沉寂,这还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这样大的孩子被这样养,迟早会出事。
  徐寂有些头疼,但看到那团子乖乖抱着比他爪子还大的灵石啃,心中罕见起了一丝波澜,他颔首道:“我去为少君准备东西。”
  游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徐寂借用云屏境的外殿,用储物袋中存储的食物勉强做了碗粥。
  少君饿得肚子咕咕叫,嗅着香味眼睛都亮了,左眼金瞳几乎迸发出细碎的光芒,他灵石也不抓了,高兴道:“饿,饿。”
  游敛道:“平少君。”
  少君只好乖乖坐好。
  徐寂屈膝跪坐地上,将粥放下。
  游敛见少君好像的确喜欢,只好端过来就要喂。
  徐寂:“?”
  这么烫就给孩子喂?
  徐寂没忍住拦住他:“太烫了,要冷一冷再喂。”
  游敛:“?”
  游敛满脸喂个粥也这么麻烦吗?
  徐寂只好接过来,拿着勺子轻轻吹了吹。
  还是太烫,又吹了吹。
  少君眼巴巴看着。
  他饿了不少天,全靠着修为才没饿出毛病,努力想要早点吃粥,但又怕说“饿”游敛又骂他。
  少君想了半天,用贫瘠的脑子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
  少君视线淡淡左右看了看,视线无意似的落在徐寂手中的粥上,故作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徐寂道:“粥。”
  说罢,勺子中的粥凉了些,他凑上去喂了少君一口。
  少君狼吞虎咽地吃了,眼眸更亮了。
  好吃的。
  徐寂又吹粥。
  少君急得要命,见怎么都吃不到第二口,只好重复刚才的聪明伎俩,问:“这又是什么呀?”
  徐寂:“……粥。”
  喂一口。
  少君似乎摸清楚了某种规律。
  只要他装作无意地问一句“这是什么呀”,别人就会不好意思拒绝,对他言听计从,将好吃的东西双手奉上。
  少君自以为这个办法聪明绝顶,天衣无缝。
  在第二十次听到“这是什么呀”的徐寂将最后一口粥喂给他,不着痕迹看了少君玉雪可爱的脸蛋一眼,心想。
  竟是个傻的。
  少君终于吃饱,又开始张开手想要抱。
  徐观笙身上还有滚在地上的灰尘,游敛在旁边守着应该也不会让他碰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少君,他装作没看到,正要起身走。
  “你来。”少君说。
  徐寂动作一顿,只好轻轻上前。
  他扫了一日的山阶,浑身脏尘还未洗去,额间还有未愈合的伤口,这身娇肉贵的小少君也许会被吓到。
  刚想到这儿,胸口似乎被一道松软的云轻轻触碰。
  徐寂一愣。
  少君轻轻爬过来,雪似的手拽住徐寂带着灰尘的衣领,几乎挨到他怀里。
  他看起来并不畏惧徐寂的冷脸,也不嫌弃他身上的脏,努力伸着手朝着徐寂额间的伤口上温柔一抚。
  “乖孩子。”少君用别人对待他的那句话来哄徐寂,认认真真地道,“不疼不疼。”
  徐寂眼瞳倏地一颤。
  伴随着少君的手在他额间抚过,一道金色灵力悄无声息在掌心出现,顷刻间将那道狰狞的伤口愈合。
  徐寂怔然看着他。
  游敛道:“少君?”
  少君似乎很想别人抱,哪怕只是触碰也觉得欢喜,但游敛盯着他满脸不悦,他只好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温顺地端坐回去。
  游敛看着还未回神的徐寂,淡淡将一匣子灵石递过去:“有劳你了。”
  徐寂如梦初醒,注视着那匣子灵石却没有接:“不必。”
  游敛也没强求,带着徐寂离开。
  徐寂缓步走过冰冷空旷的大殿,迈出门槛,神使鬼差地往后看了一眼。
  孩子金贵华服,小小一团端正坐在一堆灵石中,垂着眼扒拉漂亮的灵石玩。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以为端正而坐便是生存之本,以为拥抱便是软弱无能。
  华美的宫殿好似一座囚笼,繁琐金纹衣袍牢牢束缚住他,让他如同一只鸟雀般插翅难逃。
  偏偏他连天空都没见过,并不知还有另一种自由。
  吱呀。
  门缓缓关闭,隔绝掉徐寂的视线。
  砰。
  巨大的门撞在墙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徐观笙踉踉跄跄地冲进云屏境那巨大的坟冢之中。
  三百年过去,宫殿墙面爬满巨大的藤蔓,绽放出妖邪的幽蓝花簇。
  藤蔓一团团围住最中央的一座玉棺。
  徐观笙浑身湿透,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蹦出,他这三百年来过此处无数次,却从未像现在这般,畏惧又绝望。
  从不离身的应霜剑哐当掉落在地。
  徐观笙越往前走越觉得双膝发软,他强撑着一步步走到玉棺边,身躯剧烈发抖地将视线落至玉棺中。
  等看清楚最当中是什么,徐观笙整个人僵在原地。
  三百年前从封讳手中将度上衡的尸身夺回,徐观笙招魂十余年未果,在招魂阵中呕出一口血,终于不再心生妄想。
  ……就如同更遥远的过去,在他怀中逐渐失去体温的血亲时那般。
  他再一次失去了一切。
  天道所赐的躯壳哪怕陨落,仍然如同活人那般,好像只是睡着了。
  徐观笙亲手将度上衡收敛入棺,三百年过去,他亲手为师兄换上的白金道袍崭新如初,安安静静横陈在那。
  棺中,空无一人。
  只有一枝枯萎的桃枝。
  徐观笙愣怔盯着空荡荡的棺许久,发抖地将那件道袍抱在怀中。
  大雨滂沱,将桃花树打得花簇簌簌掉落,灵树顷刻长出更茂密的艳红花簇。
  雨声淅淅沥沥,遮掩住空荡荡的坟冢中的阵阵痛哭。
  ***
  “呜……”
  离长生不想活了。
  辛辛苦苦招摇撞骗好几年攒的金子,全都化为纸钱,还是幽都元宝。
  离长生像是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一动都不想动。
  鱼青简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被厌胜令弄得生疼的手腕,看离长生这副财迷的德行,没好气道:“纸钱怎么了,在幽都也能花——先还我十六两三文。”
  离长生不想动,想死。
  鱼青简啧他,不想看他这副赖唧唧的死样子:“你已成为幽都掌司,所有资产自然兑换成在幽都能花出去的纸钱——这是幽都为了掌司不必亲自跑去柜坊兑换钱所行的方便,还不快谢谢幽都柜坊的体恤?”
  离长生:“……”
  离长生勉强打起精神来:“那我金子呢?”
  “幽都柜坊存着呢,什么时候想用,直接去换就好。”
  离长生腾地坐起来。
  离长生又活了!
  离长生扒拉着那些纸钱,道:“这些纸钱在鬼市能用吗?”
  “能。”鱼青简将厉鬼赶走,坐在离长生旁边看着那些金闪闪的纸钱,随意地问,“你要买什么?”
  “辟离草。”
  鱼青简对草药一窍不通:“这是什么,好吃的?”
  “固魂的。”离长生瘾又犯了,拿着烟杆咬咬咬,含糊道,“我的魂儿总跑,用草药养着勉强能稳固稳固。”
  鱼青简这才记起来澹台淙的异状。
  原来是跑魂儿了,怪不得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辟离草贵吗?”鱼青简问。
  离长生想了想:“贵倒是不贵,一千两能买半斤,就是不禁烧,两个月就没了。”
  鱼青简:“……”
  这还不贵?
  离长生看着那些纸钱,忽然像是记起什么,道:“我既然已是幽都人,那稳固神魂的药草花销,幽都柜坊能出吗?”
  虽然不是很贵,但离长生已有了瘾,几天不抽就牙痒痒。
  鱼青简幽幽道:“你倒是想得美,楼金玉那厮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前些年渡厄司遭雷劈房子塌了,如今账目批红还没下来呢。”
  离长生:“……”
  怪不得只住破木屋。
  鱼青简见离长生拿到了钱,又看了看这大宅子,幽幽道:“掌司,咱们何时从这可恶的豪华府邸离开,回渡厄司住无比舒适的破木屋呢?”
  离长生胃在阵阵痉挛,他咬着烟杆忍住那股疼痛,面上没显出分毫,他打了个哈欠:“我得睡一觉,明日一早去岁晚坊吃了饭再走。”
  鱼青简“哦”了声:“那我先去鬼市走一趟,如果有辟离草给您带点。”
  “嗯,多谢。”
  鱼大人起身,欲言又止。
  离长生道:“怎么?”
  鱼青简:“咳,十六两三文。”
  离长生:“……”
  离长生从匣子里拿出一锭金子纸钱,屈指一弹抛给他,笑骂道:“你比楼金玉还像铁公鸡——帮我再带点香火回来,不用找了。”
  鱼青简眼睛一亮,矜持地接过金子,伸舌头一舔,的确是幽都柜坊的香火气,货真价实。
  “多谢掌司赏。”
  鱼大人心满意足地溜达着离开了。
  离长生将匣子收起来,他浑身没什么力气,像是精力被什么消耗得一干二净一般,奋力起身回寝房准备收拾下睡一觉。
  离长生拎着灯,将陈旧的门轻轻推开。
  只是转身关个门的功夫,眼前陡然从昏暗变成灯火通明,伴随着四周的吵闹交谈声,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离长生:“?”
  离长生还拎着那盏破灯,迷茫地回身看去。
  他不知何时已从离府到了一处热闹非凡的酒楼,隔间用屏风挡起,离长生还以为自己又跑魂儿了。
  正困惑着,就见一个堂倌迎面而来,疑惑道:“您不坐下吗?”
  离长生往旁边一瞧,倏地愣住。
  幽间中放置着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封讳又换了身衣袍坐在那,玄衣宽袖,正撩着珠帘漫不经心往酒馆中央的高台上看。
  离长生:“?”
  等等,他是怎么到这儿的?
  离长生迷迷瞪瞪地坐在封殿主对面,堂倌将一碗素羹汤和樱桃肉放在他跟前,为两位贵客倒了酒,这才退了出去。
  封讳将酒一饮而尽,视线仍在看着下方,语调淡淡的:“听。”
  离长生不明所以,但还是仔细听。
  此处是岁晚坊,饭菜适口,但最有名的还是他们请的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谁的风月韵事都敢说。
  今日讲的正是封殿主自己。
  “嗒!”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真情实感道:“……听闻那幽冥殿封殿主极其迷信,每遇到大事必定向通天阁阁主卜上一卦,今日咱们就说说他这一卦。”
  幽都的风流韵事对凡人来说倒是挺稀奇的,全当听故事了,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传闻封殿主生前为龙,四灵啊,罕见至极,也不知怎么竟和上衡崇君结了仇。
  “上衡崇君,多好的人,都陨落了,这龙却还要冲去雪玉京坟冢,妄图亵渎尸身,也不知哪来如此大的仇怨。
  “后来被一众正道修士驱逐,也不知被谁所杀,在崇君死后的第七日陨落,成为恶鬼,被禁在幽冥殿。
  “如今杀他之人被通天阁算到,自然是要报仇雪恨的。”
  离长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似乎发现了什么,疑惑看着封讳。
  好像不太对。
  度上衡七月初七离世,封讳七月十四陨落,那通天阁为何会算出度上衡的转世是封讳的杀身之人?
  前后时间都对不上吧。
  离长生很想问一问,但又怕轻信了这说书先生编出来的话本之言会将封殿主激怒,只好憋了回去。
  回头再打听打听封殿主的忌辰。
  满桌子菜散发出香味,离长生饿得难受。
  封讳听说书听得认真,没想招呼他吃菜。
  “咳。”离长生只好使出杀手锏,故作诧异地问,“这是什么啊?”
  话音刚落,封讳看都没看他:“想吃就吃,难道要我喂吗?”
  离长生:“……”
  离长生矜持地说:“那我只好屈从封殿主的淫威,勉为其难吃一口吧。”
  封讳终于将视线收回来瞥他一眼。
  离长生端起素羹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胃终于好受许多。
  封讳靠在椅背上注视着离长生斯文优雅的吃相,慢条斯理地道:“等吃完了,离掌司说说功德偿还命债的事儿吧。”
  离长生:“…………”
  离长生动作一顿。
  哈哈,完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长生:哈哈哈哈哈功德,功德这东西吧,哈哈哈哈哈,我有啊,谁说不给了,哈哈哈哈,顺便问一句,能用纸钱付吗?
  明忌:?
  下个副本是九司大会,群魔乱舞。


第28章 好像有人在摸我
  离长生从开开心心地吃素羹,到战战兢兢地嗦汤汁儿。
  没喝几口,他就没了兴致,将勺子放下。
  封讳眉头皱得更紧了。
  前两次离长生吃东西也是这样,说不得几句就撂筷子,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如今不是都愿意拿功德偿命债了,且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自己都答应了,他怎么又是这副蔫样子?
  封讳瞥他因胃疼而蹙起的眉,手无意识动了动,淡淡道:“怎么,真要我喂你?”
  离长生摇头:“那倒也不必劳烦封殿主。”
  封讳动作一顿,冷冷将手中的酒盏猛地一扔,未喝尽的酒洒了一桌。
  离长生:“?”
  又生气了?
  到底是谁在招惹封殿主?
  “既然不吃,那便谈谈功德之事吧。”封讳拿出帕子垂着眼漫不经心擦拭着手指,语调没什么起伏。
  离长生心一虚,干咳了声,绷着脸道:“这个……封殿主急等着要吗?”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他:“怎么,离掌司不急着给?”
  “不是不是。”离长生安抚他,“明日便是中元节,我想等着回渡厄司后给封殿主办场祭祀法事,将香火和功德一并呈给您。”
  封讳被安抚下来了,侧过头淡淡道:“不必如此麻烦,今日给了就行。”
  离长生:“……”
  离长生顾左右而言他:“哎呀,我已让鱼青简去准备香火了,只等待一日便可。”
  封讳眼眸微微一眯,盯着离长生那张脸半晌,忽然道:“离掌司莫不是又反悔,不想拿出功德了?”
  离长生心中一个咯噔。
  坏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见离长生这个细微的表情,封讳忽然就笑了。
  他将重新拿起的酒盏往桌案上一放,嗒的一声轻响,满室烛火猛地一震剧烈摇晃,橙光灯火顷刻间化为诡异的幽蓝鬼火。
  封讳淡笑着望着他:“离长生,是什么给了你我脾气很好的错觉?”
  离长生本来爪子放在桌案上,垂眼一看桌椅板凳直接被一股寒气冻出冰霜,嘶嘶蛇似的朝着他蔓延。
  他猛地收回手:“没有反悔没有反悔,许诺出去的怎能反悔……哎?这是什么啊,看起来挺好吃。”
  封讳懒得搭理他的插科打诨,指尖轻轻一敲。
  四周陡然陷入一阵黑暗。
  离长生环视四周,发现此地似乎是一处森寒大殿,无数锁链密密麻麻盘桓交叠在地上,直直蔓延进远处的漆黑中。
  封讳坐在那神情瞧不出喜怒,只能听到声音在空旷大殿响起。
  “伸手。”
  离长生不知此处是幻境还是真实,但封讳这等神通他就算想逃也跑不掉,只能将手伸过去。
  右手腕间伤疤犹在,无力地探过去。
  封讳轻飘飘握住离长生温热的手,带着他用修长的食指懒懒勾起腕间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条刻满符咒的锁链。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见他指尖金光骤然大放。
  咔哒一声脆响。
  一道锁魂链轰然断裂,砰的砸落在地,看着轻飘飘实则落地将青石板砸得粉碎。
  离长生一愣。
  锁魂链断裂后,空无一物的手腕上再次出现一条掌心的锁链,重新将他的神魂牢牢束缚,禁锢在这处冰冷森寒的幽冥殿中。
  封讳懒洋洋把玩着离长生温热的手,似笑非笑道:“这样的锁魂链,我身上有五百多条,掌司的金色功德可令我获得自由。若过了明日,又会有十六道锁魂链束缚神魂,掌司自己说,我该急着要吗?”
  离长生:“……”
  离长生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心中有点不适滋味。
  他看起来有点难过,封讳捏着他掌心的五指微微一僵。
  离长生讷讷道:“的确该……”
  还没“急”出来,封讳忽然打断他的话:“不过……”
  离长生疑惑抬头。
  封讳将手缩回,勾着锁链摩挲了下,淡淡道:“锁魂链加身三百年,我已差不多习惯,自由对我而言并没有那般迫切。如今我更想要另一件更重要的东西。”
  离长生微怔,歪着头注视着他。
  什么东西如此重要,自由都要往后排吗?
  封讳手指一敲。
  两人毫无征兆从黑暗中抽离,再次回到灯火通明的岁晚坊,桌案上的寒冰也逐渐消散,饭菜恢复热气腾腾。
  离长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真诚地道:“封殿主想要什么,若本掌司能做到,必定竭尽全力。”
  封殿主嗤笑了声,支着下颌注视着他。
  发间的小辫坠着金币垂在脸侧,不知是不是度上衡的意识在影响,离长生竟然觉得这张脸……真好看乖巧。
  离长生咳了声,只觉得自己疯了。
  “这样东西……”封讳缓缓倾身上前,逼近离长生那张漂亮过分的脸,声音低沉,意有所指地道,“近在眼前。”
  离长生左看右看,后知后觉到封讳说这话时好像视线一直粘在自己身上。
  不对,等等?
  我?
  离长生垂在身侧的手倏而一蜷缩,总感觉后背一阵阵酥麻发痒,一股热流顺着脊柱蔓延上脑海。
  “这……咳。”离长生努力保持沉稳,“封殿主,虽然前世吧你我有情,可转世和前世不能算同一人啊,你就算余情未了也……”
  封讳挑眉看他,皮笑肉不笑道:“离掌司在说什么?”
  离长生:“唔?”
  “我说的是渡厄司。”封讳漫不经心把玩着玉质的酒盏,淡淡道,“刑惩司虽然能干,但却不像渡厄司那般能积攒功德——离掌司想到哪里去了?”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看着封讳。
  即使离长生脾气好,也要被封讳这套戏耍刺激得起了些真实的情绪波动。
  “哦,没想哪里去。”离长生拿起酒盏在指尖转了转,学着封讳“淡淡”的语调,轻声说,“我还以为封殿主色性大发,想要我卖身卖心入赘幽冥殿给您当炉鼎呢,太好了,原来您对我并无旖念。”
  封讳:“……”
  封讳不淡淡了,他冷冷:“若是离掌司有意愿,我倒是不会拒绝您自甘堕落。”
  离长生跟着胡言乱语:“多谢殿主,我更喜欢孤芳自赏。”
  说罢,潇洒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咳。
  不是酒。
  舔了舔,发现酒盏中放着甜汤。
  离长生还挺喜欢吃甜的,他摩挲着玉盏,视线轻轻落在封讳绣着金纹的宽袖间。
  锁魂链已隐藏住,只能瞧见嶙峋的腕骨和修长的五指。
  离长生抿着甜汤,注视着满桌子大半天过去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心尖像是被什么轻轻一掐。
  “封殿主。”离长生没来由地道,“您身上的锁魂链,真的只有金色功德才能破吗?”
  封讳喝酒的动作一顿,偏头和离长生对视。
  离长生等着他回答。
  好一会,封讳忽然笑了声,慢条斯理道:“自然是假的。离掌司不会这般好哄骗吧。如今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交出你的功德,要么渡厄司并入刑惩司,你……和你的属下都归幽冥殿。自己选吧。”
  离长生:“……”
  离长生心想,交出功德,就等于渡厄司并入刑惩司了。
  没得选啊。
  封讳手指一敲桌子,不耐地催促道:“选。”
  离长生脑子转了转,忽然寻到了封殿主话中的漏洞。
  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只要脸皮够厚,死路也能走出一道登天梯。
  “好吧。”离掌司叹了口气,“若是我的功德能让封殿主重获自由,我愿献上全部功德。”
  封讳眼眸一眯。
  离长生会这么乖乖地让出功德?
  果不其然,离长生说完后面的话:“……只要封殿主看在我为您捐躯的份上,能确保崇君留下的渡厄司不被裁撤或并入刑惩司。”
  封讳:“……”
  封讳面无表情看他:“我没有权利和义务确保这个,功德不够,那就裁撤。”
  “可刚才是您说的。”离长生蹙眉道,“只有两条路,要么裁撤要么给功德,总不能我现在给了功德,渡厄司也要被裁撤吧?”
  封讳冷冷注视着他,妄图用眼神恐吓他别来这套春秋笔法曲解他的意思。
  离长生不为所动:“既然渡厄司左右都要被裁撤并入刑惩司,那我为何还要舍得一身功德呢?”
  封讳被他揪住了小辫子,罕见得哑口无言。
  离长生见封殿主果然不像他这般不要脸地会将说出口的话收回,又恢复之前的气定神闲,笑眯眯地道:“封殿主金口玉言,不可反悔啊。您好好想想,选好了告诉我。”
  说完,开始反客为主地继续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菜来,等着封殿主选。
  封讳:“…………”
  封讳将一盏酒一饮而尽,看起来很像掐死他。
  离长生终于舒舒服服吃了顿饭,见封讳手中的酒,酒瘾有些犯了。
  他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拿起酒坛想倒酒,发现坛中一干二净。
  离长生也不客气:“敢问封殿主,我能讨一杯酒喝吗?”
  封讳漠然看他:“不能。”
  离长生:“那我叫堂倌来送。”
  “嗯。”封讳冷酷无情,“自己付账。”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瞅他,完全不敢相信这四个字是霸道十足的封殿主能说出来的话。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幽怨,封讳不耐地将自己手中刚到的酒盏递过去,打算往离长生杯子里倒个杯底让他凑合下,省得唧唧歪歪。
  只是才伸过去还未倾斜酒盏,就见离长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满脸“封殿主玩得好花哦”。
  封讳:“?”
  封讳还没细想,离长生叹了口气,微微倾身上前,唇缝轻张熟练地咬住薄薄的杯沿轻轻一顿,示意“就停这儿”。
  封讳手一僵。
  离长生乌发落肩,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微垂在脸颊洒下扇形的阴影。
  唇珠被杯沿压出血色,牙齿轻咬让杯沿倾斜,接着顺势仰起头,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酒盏满溢,只倾斜一点那酒液便被离长生饮了一口。
  离长生喉结上下滚动,酒液被含在口中吞咽,未来得及饮下的清澈水珠顺着唇角往下落,划过下颌、脖颈,没入黑袍衣领中。
  封讳的竖瞳悄无声息地冒出,视线死死盯着他的脖颈。
  离长生不仅有点烟瘾,酒瘾也有点大,一品发现这味道不错,直接就着封讳的手顷刻喝了半盏。
  封讳:“…………”
  封讳反应过来时,离长生都要咬着杯沿将整盏酒喝完了。
  封讳皱眉,伸手在离长生眉心轻轻一推,冷冷道:“九司大会不止幽冥殿,其他殿司若不同意,渡厄司仍无法保全。”
  “只要您不落井下石就好。”离长生见他松口,赶忙道,“事成之后,我必定将一身功德拱手奉上,此次绝不食言而肥,我可对崇君发誓。”
  封讳瞥他:“说好八成,离掌司倒是大方。”
  离长生笑眯眯道:“好说好说。”
  吃饱喝足,事情敲定,离长生心情好得不得了,喜滋滋地起身要回府睡觉。
  只是他似乎高估了凡人之躯的酒量,才刚站起来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封讳“砰”地一下就摔倒了!
  离长生脑袋一晕:“封明忌……”
  往下一摔才意识到不是封讳摔了,而是他视线颠倒了。
  封讳蹙眉,烦躁地一把扶住他:“站稳。”
  说完后,封殿主似乎后知后觉到不对,眼眸一眯森森看他:“你叫我什么?”
  离长生:“……”
  离长生并未彻底醉倒,脑子一个激灵。
  坏了。
  一不小心叫出字了。
  离长生眼瞳失焦,全是水雾,他耍酒疯似的直接缠住封讳的脖子,胡乱嚷嚷着,妄图蒙混过关。
  封讳阴恻恻注视着他。
  离掌司矜矜业业装死。
  半晌,封殿主似乎将酒一饮而尽,喉咙传来微弱吞咽的声音,随后杯子往桌上一扔,大步上前将“烂醉如泥”的离长生……抱在了怀里?
  离长生:“……”
  打横将人抱起,封讳道:“回幽都?”
  离长生哪敢和他一起回去,猛地扑腾了下,艰难攀着封讳的脖子熟练地将脸往他颈窝一埋,呢喃道:“要、要回家,哪儿都不去。”
  封讳浑身一僵,好似无声叹了口气,随后离长生感觉身躯一阵失重后,眼前的光芒消散,又到了一处昏暗之地。
  离长生心一紧。
  难道真的到幽冥殿了吗?
  离长生蜷缩在封讳怀里,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朝外瞥了一眼。
  熟悉的寝房。
  是离府。
  离长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封讳手指一动,离府还未被收拾好的灰尘顷刻一扫而空,床榻崭新如初,走上前将离长生缓缓放置柔软的榻上。
  封讳注视着他的睡颜,炽热滚烫的视线落在那张脸上一寸寸描绘,好似要烙印在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封讳终于将视线艰难撕开,抬手将被子盖在离长生身上。
  刚要起身封殿主忽然瞥见离长生的右手袖口。
  七月十四,炎炎夏日。
  离长生袖中不知为何却会出现一朵绽放的桃花。
  封讳将那朵桃花捡起,眼瞳微微一颤。
  记忆深处那满榻纷飞的桃花瓣和炽热呼吸的交缠陡然卷土重来,封殿主手倏地一颤,桃花从他指腹滑落。
  离长生装着装着都要睡着了。
  听着周围很久没动静,他试探着想睁开眼睛。
  只是眼才刚睁开一条缝隙,就见封殿主还立在床头,身形高大压迫感极强,又因背着光看不清楚神情,只能扫见黑暗中那双赤红的鬼瞳,像是阴魂不散的鬼似的垂眼看着他。
  离长生:“……”
  离长生差点被吓没了。
  竟然还没走?
  难不成他就打算一直站在这儿等着自己醒吗?
  离长生心惊胆战,又硬生生躺了半个多时辰,不记打地想再次睁眼看。
  离掌司胆大地眯眼。
  离掌司安详地闭眼。
  天杀的。
  封讳还站在那。
  离长生自讨苦吃,觉得耍酒疯妄图蒙混过关这套,封讳的确不吃,甚至见招拆招,想用这种阴魂不散的方式吓他。
  本来就是他用“明忌”这种一听就会被拆穿的身份接近他,现在被拆穿了还故意吓他。
  这时,外面传来开门声。
  鱼青简那宛如救世仙人的声音飘来:“掌司,您要的辟离草买到了一小撮,香火也置办了……唔?睡了吗?”
  离长生装作被吵醒的样子睁开眼。
  床头已没了人。
  离长生心终于放了下来:“没睡,进来。”
  鱼青简推门而入,还未靠近就嗅到一阵酒味:“你去哪儿喝酒了?”
  离长生摇头,腾地下了榻,飞快道:“先回渡厄司。”
  鱼青简将辟离草递给他,挑眉道:“不是明日一早吗?”
  “现在。”离长生接过草药,又看了看那香火。
  嘶,这香火怎么看着如此劣质?
  离长生揪着香嗅了嗅,幽幽看向鱼青简。
  鱼大人这是私吞了多少?
  鱼青简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故作镇定地将一道符拿出来往空中一抛,顾左右而言他。
  “明日就是九司大会,早些回去也好,拘魂船已走了,为了掌司这次就破费用一次‘鬼门关’吧。”
  离长生瞥他,没和他一般见识。
  符咒在半空漂浮缓缓燃烧,虚空中一点点出现漆黑的鬼门。
  “走吉方才传来消息。”鱼青简大概第一次贪这么大的,等鬼门开的时候,话尤其得多,“九司大会上掌司不必做什么,坐在那看副使舌战群鬼就好。此番大厄超度的功德,加上您的金色功德,定能保住渡厄司。”
  离长生:“哦。”
  几句话的功夫,鬼门关终于缓缓打开。
  一张符折成的纸鹤展着翅膀在鬼门中发出低低的鬼泣声,嘤道:“通行何处?”
  “渡厄司。”
  “诚惠三百灵石。”
  鱼青简不悦道:“不是一鬼一百吗,何时涨价的?”
  纸鹤“啊”了声:“另一位大人不一并通行吗?”
  离长生和鱼青简一愣。
  另一位?
  离长生正在那将一小撮辟离草往烟杆里放,不知怎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封讳不会一直没走吧?
  那他刚才装醉岂不是……
  鱼青简不明所以,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第三鬼,将两百枚破破烂烂的灵石丢进去:“什么另一位?就我们两个,给钱,拿着。”
  纸鹤抗议道:“你们渡厄司每回都用这种马上要报废的灵石充数,都说了多少回,不能……”
  “啰嗦!”鱼青简一巴掌扇在纸鹤上,“开门。”
  纸鹤委委屈屈地将鬼门打开。
  离长生抱着钱匣子跟着鱼青简往鬼门走,草药都不抽了。
  鬼门一阵森寒的冷意裹挟而来,冻得他不着痕迹打了个寒颤。
  门四周出现无数骷髅手,张牙舞爪地将虚空一寸寸阖上。
  在鬼门关闭的刹那,离长生神使鬼差地抬头看去。
  床榻边,封讳面无表情站在昏暗中,小臂间搭着一件厚重的大氅,鬼瞳带着看不出的酷冷,直勾勾盯着他。
  离长生:“……”
  哈哈哈哈哈哈,刚才那些话全都被封讳听到了。
  封殿主看起来好像想掐死他。
  这下真的彻底没救了。
  来不及找补,鬼门彻底关闭,离长生身躯骤然失重,眼前一阵发黑。
  这是他第一次入鬼门,烟杆还未来得及抽,跑了一次魂儿的魂魄好像被无数双手往四面八方拉扯一般,剧烈的痛意席卷全身。
  离长生不清楚这是否是正常的,只好强行忍着疼等待到达。
  但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疼痛不减甚至开始出现幻听。
  有无数冰凉的骷髅手抓住他的右手手腕,凄厉嚎叫的鬼双眸留着血痕,哭泣着仰头看他。
  “为何不救?”
  “您不是……天道所选普度众生的仙人吗?”
  “救我,求求您!”
  离长生心神俱震,下意识想要挣脱。
  骷髅手看着像一把枯枝,却好似有千钧之力死死坠着他的手,将他一寸寸拉入苦痛的地狱。
  离长生好像不会反抗,任由那些厉鬼拽着他往下坠。
  忽地,一只手从伸手探来,轻轻握住他的腕。
  离长生倏地回头。
  男人身形高大,带着清冽寒雪的气息轻轻靠近他,笑着道:“上衡。”
  离长生认不出他是谁,视线往下一落,却发现男人胸口插着一柄森寒的剑。
  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
  ——崔嵬。
  离长生一怔。
  男人浑身是血,语调带着笑,指腹缓缓摩挲着离长生右手的伤口,柔声道:“……手还疼吗?”
  离长生心中平白浮现一股戾气,霍然转身,一把挥开他的手。
  “滚开!”
  男人纵声而笑,身形像是扭曲的黑线凝成,漂浮半空缓缓靠近离长生,语气温柔却令离长生无端心生恐惧。
  “……我明明那样爱你。”
  离长生脑海混乱,本能地厉声道:“住口住口——!”
  男人仍是看着他,似乎很享受他的崩溃,笑着重复:“……就算你杀了我,也摆脱不了我。上衡,只有我会……”
  离长生一睁眼,左眼骤然化为金瞳,似乎在一阵虚空暴乱中撕心裂肺叫出一个充斥着恨意的名字。
  “……”
  鬼门倏地一关。
  离长生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宛如炸开一般剧烈疼痛,大口大口喘息着也缓解不了那股痛楚。
  方才那是什么?
  离长生做过无数次噩梦,却从未像刚才那般真实。
  哪怕已经醒来,心中的恨意和畏惧仍然挥之不去,宛如毒虫般一寸寸撕咬他的心脏。
  “掌司?掌司!”
  鱼青简的声音传来,语调罕见有些惊惧:“怎么了?!”
  离长生惊魂未定,喘息着茫然看去。
  鬼门已过,此处是渡厄司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木屋。
  离长生揉着眉心,摇摇头:“没事。”
  鱼青简惊疑不定看着他。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性子温吞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离掌司情绪波动这么大,好似满腔恨意要和人同归于尽一般。
  离长生喘了半天才平定心绪,蹙眉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鱼青简:“好像在叫谁的名字,没太听清,什么河的。”
  离长生困惑看他。
  河?
  鱼青简心虚地咳了声:“不说这个了,您在这里休息着,我看看副使回来没。”
  离长生不明所以,起身想回床上坐着。
  但才刚走一步,身形忽然像是没了重量,砰的飘到屋顶,脑袋猝不及防撞在房梁上。
  离长生:“?”
  离长生看了看飘在半空的身体,唇角抽了抽:“鱼籍。”
  鱼青简脚步一顿,面如沉水地回来:“掌司大人有何吩咐?”
  离长生面无表情道:“少装蒜——我的壳子呢?”
  鱼青简:“……”
  离长生之前有过跑魂儿的情况,魂魄会像风筝似的一跳能三层楼高,他慢吞吞地从房梁上飘下来,直直看向鱼青简。
  鱼青简干咳了声。
  事已至此,想隐瞒也瞒不过,只好实话实说:“您的壳子在经过鬼门时,好像,丢……丢了。”
  离长生:“?”
  离长生不可置信地看他:“壳子怎么能丢?!”
  “您神魂不稳,中途受不了虚空传送直接跑魂,鬼门只能先将您的魂魄送来——这种情况也是头一回见。”鱼青简道,“我已让人去鬼门问了,壳子定然在幽都,丢不了。”
  离长生:“……”
  离长生头疼。
  自从入渡厄司,就没有一件事顺利过。
  “鬼门隶属哪个殿?”
  “幽冥殿。”
  “……”
  离长生唇角抽了抽,沉声道:“立刻将我的壳子找回来!”
  刚刚得罪了封讳,壳子若是落在他手里……
  后果可想而知。
  鱼青简被这股气势震得一惊:“是。”
  “是”完,他后知后觉这股气势怎么有点熟悉?
  鱼青简见他脸都白了,安抚道:“之前也有传送错魂的事儿,不过一般和目的地相差不远,渡厄司已在四周搜寻,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时辰肯定能找到。”
  离长生瞥他:“最好是。”
  鱼青简安抚好掌司,正要出去找人。
  离长生忽然道:“等等。”
  鱼青简回头:“怎么?”
  “不太对劲。”离长生一直都很淡然从容,哪怕遇到危险也要摆好姿势安详等死,此时却脸色难看得要命,嗓音都在发抖,手哆哆嗦嗦捂住下颌。
  “有、有人在摸我的脸。”
  鱼青简:“???”
  什、什么东西?
  活人丢魂,魂魄和躯壳还会通感吗?
  ***
  几里之外,阴阳交界的荒原。
  鬼门司的两只厉鬼日复一日巡查鬼门灵力经过之地,接到纸鹤的命令后,便一直拿着符纸四处搜罗。
  两只厉鬼百无聊赖地溜达着,没什么兴趣。
  “明日就要述职了,今儿怎么又闹出问题来?我在鬼门司是一日都干不下去了。”
  “哎,指不定又是阵法出错,找到修正了就行。重泉殿那些拘魂鬼才叫惨,听说重泉殿门口已立了「渡厄司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了。”
  纸鹤展翅在前方飞着,忽地察觉到什么,尖啸道:“寻到了寻到了!”
  两只厉鬼不明所以,飘上前看了看,唇角一抽,满脸写着两个大字——完了。
  鬼门司的阵法竟然真的出了问题!
  可明日就要述职了啊啊啊!
  荒原之中,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安安静静躺在一颗枯树下,眉眼五官艶美,是极其罕见的相貌。
  无数萤火虫漂浮着萦绕在他周身,隐隐照亮雪似的容颜。
  如丧考妣的厉鬼却顾不得欣赏美色,恨不得一头撞死。
  另一只厉鬼蹲下来捏着男人的下巴瞧了瞧,眼眸微微一挑:“我认得他,咱们殿主的杀身之人,那个花瓶掌司,的确和传闻中一样好看。”
  “渡厄司那个?”
  “嗯。”
  “太好了,旁边就是渡厄司。”厉鬼松了口气,“赶紧给人送回去,这事儿就算平了,也不必熬白天写帖子回禀掌司了。”
  “送什么?”同僚瞥他一眼,“你就不想升职进刑惩司吗?”
  厉鬼一愣:“啥意思?”
  “啧,真不上道。来,搭把手。”
  “嗯?”
  “封殿主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咱们将这具壳子送去幽冥殿。”厉鬼笑嘻嘻道,“殿主一高兴,指不定就提拔我们进刑惩司呢。”
  “好主意啊!”
  两鬼一拍即合,高高兴兴扛着离长生往幽冥殿跑。
  ……向殿主献宝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两鬼:升官发财从天而降!
  明忌:暗恋对象从天而降?
  长生:QAQ!!!我的壳子!!


第29章 轻柔地脱下里衣
  渡厄司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
  离掌司换了身鱼青简审问犯人时用的木头壳子,沉着脸坐在那抽烟杆。
  鱼青简将厚重的大氅披在掌司肩上,见掌司烟杆里的火明明灭灭,试探着劝道:“掌司,这辟离草贵得很,您没壳子就算抽了也……”
  离长生凉飕飕看他。
  鱼青简立刻闭嘴。
  离长生不习惯魂魄一动就飘三尺高的感觉,木头傀儡勉强能站稳,他忧心忡忡地吞云吐雾,浑身都要被辟离草那股苦涩的药味腌入味了。
  鱼青简见他态度很自然,好像没有再遭遇毒手,良心发现安慰他:“肯定会没事的,鬼门司的鬼最不会招惹是非的,明日又是九司大会,他们巴不得将壳子送回来平账。”
  离长生惨笑一声:“最会平账的鬼门司,会一直上手摸人的壳子吗?”
  鱼青简:“?”
  竟然还在摸?
  鱼青简试探着道:“摸到哪儿了?”
  离长生:“……”
  离长生冷冷看他。
  鱼青简问完就后悔了,干咳了声,正要找补,就听掌司吐了口烟雾,闷闷地说:“手。”
  鱼青简:“……”
  离长生察觉不到身在何处,只感觉那只冰冷修长的手一直用柔软的指腹一寸寸摸索自己的脸,好像要将面容拓上去似的,细致而温柔。
  摸完脸摸脖子,现在已经开始在细致捏着右手的五指摩挲。
  离长生愁得抽烟都消解不了。
  将鱼青简买来的辟离草抽得差不多,走吉终于从鬼门司回来。
  鱼青简忙问:“如何了?”
  走吉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掌司的壳子平安无事,就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鱼青简:“那好消息呢?”
  走吉奇怪看着他:“这就是好消息。坏消息是鬼门司两只鬼将掌司壳子扛去幽冥殿,虔诚地献给封殿主,封殿主大喜,现在两鬼已被调到刑惩司任职了。”
  鱼青简:“……”
  离长生:“……”
  鱼青简:“掌司!掌司醒一醒!”
  离长生奄奄一息,恨不得直接去投胎。
  壳子在封讳手里,那还不得……
  还没想完,离长生忽然闷喘了声,手抓住桌沿狠狠用力,脸色瞬间就变了。
  脖子好像被人咬了一口。
  鱼青简吃了一惊,赶紧凑热闹:“掌司,您前姘头又对您的壳子做了什么?”
  离长生:“……”
  离长生捂着被人咬了一口的脖子,忍住指尖的发抖:“想办法将我的壳子要回来。”
  走吉一蹦坐在桌子上晃荡着双腿:“我已去过了,被章阙拦了下来,说是幽冥殿殿门关闭,无人能进去。”
  离长生头疼地按住脑袋。
  若是没叫出那句“封明忌”倒也还好,可现在封讳知晓自己明看出他的身份却在驴他,一个暴怒兽性大发把他这具壳子给……
  离长生忽然浑身一僵。
  他咬住烟杆微微用力,面上没什么神情,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九司大会何时开始?”
  “明日午时。”
  “不是说副使回来了?”
  “咳,还没有。”鱼青简道,“裴副使还在忙,不过明日九司大会肯定能赶得上,掌司不必担忧。”
  离长生幽幽瞪他。
  就渡厄司这个办事水平,他很难相信裴乌斜会是什么靠谱之人。
  “都下去吧。”离长生含糊道,“我要休息。”
  鱼青简愣了下,第一反应是大晚上的休息什么,转念一想又记起来掌司是大活人。
  不过这都附身木头人上了,也要休息吗?
  这短短几日掌司遭了太多罪,哪怕丧良心如鱼青简也有些怜悯。
  鱼大人看了看那简陋的床榻和寻常的锦被,难得有了良心:“要不要为掌司重新换张床榻,再加床被子?”
  离长生几乎要将烟杆咬碎了,冷冷道:“不、不必,快走。”
  鱼青简见他心情不虞,也没有多问,行礼后和走吉一起退了出去。
  两鬼一走,离长生猛地启唇喘息了一声,手几乎将木桌给捏碎了,他双膝发软,艰难起身走到里屋的木榻上,还没坐稳就踉跄着摔了下去。
  离掌司胸口剧烈起伏,双瞳涣散注视着虚空。
  天杀地杀的,封讳到底在对他的壳子做什么?!
  脖子好像被咬了一口,最开始是泄愤似的啃咬,蛇似的尖牙陷入血肉中,估摸着都咬破皮了。
  后来封殿主好似恢复了点理智,宽大冰凉的手抚摸着脸侧至脖颈,最后捏着他的后颈缓缓摩挲。
  离长生脖子应当不会如此脆弱而敏感,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封讳碰了两下就浑身发麻,呼吸困难,有种浑身发冷寒颤却打不出来的难受。
  离长生翻身,近乎恼羞成怒地狠狠捶了下床。
  他宁愿封讳狠狠掐他脖子,也不想这么不轻不重地……抚摸。
  好在封讳很快就消停了。
  离长生躺在硬床上忍过那阵酥麻,正准备眼不见心不烦地睡一觉,忽然感觉腰封一松。
  离长生:“……”
  腰封被扯掉,厚重的黑袍像是笋似的一层一层地剥掉,很快只剩下一层单薄的里衣。
  离长生唇角抽动。
  还好有一层里衣……唔,里衣也被脱了?
  漂亮。
  离长生安详躺好,有些想和封讳同归于尽。
  脑海中正浮现无数中大骂封讳的词儿,忽然感觉单薄的身躯裹上了一层柔软至极的布料。
  离长生一愣。
  封讳看着性子冷硬,动作却轻柔至极地为壳子换了一身衣裳。
  里衣穿好,腰封松松垮垮系着,身体被塞到一处和幽都完全不相符的柔软床榻里,热意源源不断涌来。
  离长生怔然睁开眼,微微抬起手来。
  身躯的右手被人轻缓捧起来,僵在半空许久,终于犹豫着牵引着那只无力的右手往前方一动。
  ……似乎抚摸到了冰凉的发,隐约感觉到一条编起来的小辫子。
  离长生茫然感受着掌心的触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封讳正捧着他的右手,试探又小心地抚摸自己的头。
  这个姿势太过笨拙,封讳只好握住离长生的手固定住,轻轻地凑上来用脑袋去蹭他的掌心。
  离长生感受着掌心毛茸茸的触感,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没来由的,他产生了些许好奇。
  封讳和度上衡……
  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果真如通天阁所说,是色授魂与过的道侣?
  度上衡那种普度众生怀有神性的仙君,也会为人所驻足停留吗?
  离长生分了下神,等反应过来时,手已被横放在枕上。
  一个冰凉而高大的身躯轻缓靠了过来。
  离长生身形已算是高挑,和封讳相比却显得过分纤瘦。
  就算退一万步讲,两人真的在榻上相拥而眠,怎么想也该是离长生蜷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臂膀睡觉。
  封殿主却将脑袋枕在离长生手臂上,整个人像是只大型野兽似的贴过来依偎在他怀里。
  随后,像是睡着了般,彻底没了动静。
  离长生:“……”
  离长生面露古怪。
  封殿主应该不知晓魂魄和身体有通感,否则按照他那一口能啃碎鱼青简买的八只饼的嘴硬程度,肯定做不出这“大狗依人”的事儿来。
  明日九司大会,幽冥殿主也会去。
  离长生竟然有点期待看封殿主嘴硬的样子。
  ……应该很可爱。
  离长生不用为壳子提心吊胆,身体又是木头的,床榻再硬也察觉不到,躺在榻上凑合着睡了一宿。
  翌日一早,离长生被一阵振奋的嘤嘤声吵醒。
  渡厄司这破屋子不太隔音,楼下众鬼齐齐欢呼的动静顺着门缝呼啸灌了进来。
  离长生慢吞吞地起了床。
  吱呀一声推开门,就见走吉坐在栏杆上交替踢着腿,振臂一呼:“今日九司大会,我们势必要——”
  下方的众鬼嗷嗷叫:“——不被裁撤!勇争九司魁首!干倒刑惩司!”
  走吉:“我们掌司——”
  众鬼:“天道所选!众望所归!幽都第一美貌!”
  走吉:“章阙是——”
  众鬼:“傻……”
  离长生咳了一声。
  正在调动渡厄司众鬼精神的走吉“嘿”地从栏杆下跃下来,蹦蹦跳跳走到离长生身边:“掌司,副使今早回来了,听说您爱吃珠翠居的饭菜,已让鬼备好了。”
  离长生眉梢轻挑。
  裴乌斜?
  离长生已彻底了解渡厄司的行事有多离谱,也没怎么抱太多希望,被走吉引去一旁的偏房吃饭。
  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吃食,许是怕太冷,各个都用炉子温着。
  离长生瞧了瞧。
  炉焙鸡没放姜,扣碗酥肉全做素,糯米桂花藕淋了一整层的蜜浆,各个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
  离长生:“……”
  离长生大吃一惊。
  裴乌斜竟是个可靠的?
  这具木头身子就算吃也没什么味道,离长生不好毁了裴乌斜的好意,便坐下来随意吃了两筷子。
  “副使呢?”
  走吉眼巴巴看着他,似乎也想吃,但离长生递筷子她却摇头。
  “他忙得很,好像是先去重泉殿替掌司打点了。”
  离长生疑惑:“打点什么?”
  “其他八司向来排挤我们渡厄司,八成会联起手来给您一个下马威,副使怕您被欺负。”
  正说着,鱼青简捧着件繁琐的月白袍走进来,闻言嗤笑了声:“排挤?那是渡厄司不屑和他们同流合污,是我们孤立他们八司才对。”
  离长生:“……”
  倒是乐观。
  见离长生吃得差不多,鱼青简将他扶起来,将刚裁剪好的衣袍往他身上披,一边整理一边叮嘱。
  “今日定是场血战,掌司切莫担忧,您只要负责漂亮就行,其余的交给副使。”
  离长生像是被人伺候惯了,站在那任由鱼青简鼓捣,疑惑道:“副使能力如此强吗?”
  “自然。”鱼青简道,“幽都都传,渡厄司流水的掌司,铁打的副使。司内都死十五任掌司了,裴乌斜依然屹立不倒。”
  离长生歪头。
  如此奇人,为何不做掌司呢?
  鱼青简伺候掌司穿衣束发,估摸着时辰要到了,让走吉去准备车驾。
  ——寻常走鬼门就能到,但离长生这情况还是规规矩矩坐车去。
  离长生将鱼青简买的香火收到袖中,准备寻个时间烧给封殿主。
  清晨时封讳早早起了床,并没有像昨日那般动手动脚,离长生的身体至今还在柔软温热的塌间躺着。
  看来封殿主的确是个正人君子。
  是他多心了。
  鱼青简一见那香火,眼皮轻轻一跳,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正色地说:“掌司,渡厄司正值多事之秋,此次九司大会,还是尽量低调行事。”
  离长生疑惑看他:“怎么个低调法?”
  “您是新官上任,又是凡人,其他八司定然对您不满。”鱼青简说,“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您到时一定要恭敬有礼,让他们抓不住您的错处,骂人的活儿让裴乌斜来。”
  离长生“哦”了声,见鱼大人似乎懂得挺多:“那我要如何做?”
  他一向很懂礼,错了就给三千金,被帮了就谢谢谢谢,不知幽都这边的以礼相待是什么歌章程。
  鱼青简肃然教他:“在场掌司皆是前辈,您到的第一件事甭管他们说什么,直接恭敬行礼。”
  离长生:“……”
  行礼?
  这话不太像从鱼青简嘴里说出来的,离长生以为他会说“在场皆是前辈,自然要骂一骂以示恭敬啊”。
  不过鱼大人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馊主意。
  离长生入乡随俗,点头道:“行。”
  正说着,走吉回来,说车驾准备好了。
  鱼青简挑眉:“这么快?”
  走吉说:“是的。”
  鱼青简想了想走吉的办事能力,估摸着这姑娘就直接在犄角旮旯找了个纸花轿,再撕几个纸人抬轿子,来给掌司代步。
  只是走出渡厄司大门,鱼青简一愣,幽幽看向走吉。
  明明一起做穷鬼,你是何时变得富有,能随手准备如此奢靡的车驾?
  说是“车驾”,停在门口的却是一座奢华的画舫,幽都常年漆黑,舫中灯火通明悬在离地两丈的地方漂浮。
  最前方好像悬挂着「幽冥殿」的招魂幡。
  鱼青简:“这是哪儿来的?”
  走吉说:“我本想去鬼门司寻车驾,但刚出门就见到章阙,他说他也正好顺道去重泉殿,可以载我们一程。”
  鱼大人大大松了口气。
  还好。
  不过,鱼青简狐疑道:“章阙会这么好心?”
  “谁知道呢,他看起来挺殷勤的,可能是南沅一行,对我们产生了同僚之情吧。”
  “有道理。”
  离长生不太会掌控这具木头躯壳,好一会才姗姗来迟,揪着宽袖蹙眉道:“这袍子是不是太长了,难走路……唔?这就是车驾?”
  “嗯。”鱼青简道,“掌司,请。”
  离长生单边眉梢不着痕迹一挑。
  这画舫明显价值不菲,渡厄司哪有这个财力用得起如此奢华的“车驾”?
  难道是裴乌斜?
  幽都极其大,从渡厄司到幽冥殿鬼门半刻就到,画舫得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
  离长生没多想,扶着鱼青简的手踩着木阶缓缓走了上去。
  这座画舫鬼气森森,灯火闪着幽蓝鬼火。
  离长生上去后还没等鱼青简和走吉上来,舫上两侧的枯骨宛如船桨似的轻轻一划,画舫幽幽而动。
  离长生一愣,侧身回头看去。
  鱼青简和走吉还没来得及上船,满脸懵然。
  不远处的甲板上传来章阙嚣张的大笑:“哈哈哈,幽冥殿的船哪有这么好坐的?”
  鱼青简怒道:“我们在南沅同生共死的友谊,难道被狗吃了吗?!”
  章阙得意:“我们哪有什么友谊?你们俩就跑着去重泉殿吧,哈哈哈……啊!”
  一道阴风拂来,章阙猝不及防猛地往下一栽。
  章掌司整个人好似坠落的流星从画舫上直直掉落,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四周一片死寂后。
  鱼青简:“哈哈哈——!”
  离长生:“…………”
  离长生后知后觉到“幽冥殿”三个字,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封讳?
  还没想通,离长生的身躯倏地化为轻飘飘的柳絮在半空一阵漂浮,不受控制地朝着画舫内飘去。
  离长生:“啊……”
  砰砰砰。
  画舫四周的雕花木窗整齐划一地关闭,将满室的鬼火震得微微一晃。
  幽蓝火焰“嗤”地一声化为人间才有的暖橙火光。
  封讳姿态懒散倚靠在椅背上,修长手指端着一盏酒,如此暖的烛火也无法驱逐男人眉眼处的冰冷。
  画舫四周的雕花木窗倒映着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封殿主操控万鬼,气势冰冷而骇人,带着森寒的鬼气,令人望而生畏。
  他眼瞳赤红,似笑非笑的语调带着威胁:“想逃?”
  离长生:“…………”
  离长生闭了闭眼。
  哪怕眼前的男人凛若冰霜残酷冷峻,离掌司脑海中却全是委委屈屈靠在他手臂上睡的样子——虽然是他自己幻想的。
  天道在上。
  ……根本一点畏惧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鱼青简:一想到九司大会会发生什么我就想笑。


第30章 好一个下马威啊
  离长生没吱声,敛着曳地衣袍坐至封讳对面。
  封讳要笑不笑地瞥他,似乎在等着他说话。
  离长生本来觉得九司大会后才能和封殿主独处,但这会子脑海中酝酿的无数软硬兼施要壳子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离长生叹了口气,伸手要拿酒。
  封讳眼眸一瞥,酒坛瞬间冻成冰霜不让他碰,语气生硬道:“喝什么酒?”
  离长生动作一顿。
  封讳说完似乎后悔了,眼眸不自然地往下垂了垂,好一会才低声道:“你在幽都,并非陨落。空腹饮酒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离长生差不多学会从封殿主那一堆阴阳怪气中艰难扒出一丝真心来。
  他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愣了愣,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封殿主刚才在那等,原来是等那句“这是什么呀”。
  离长生:“……”
  离长生没忍住,忽然就笑了。
  封讳眼眸更沉了:“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离长生笑着说,“渡厄司副使已回来了,清早备了早饭,封殿主不必拐弯抹角投喂我。”
  封讳嗤笑:“离掌司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
  说罢,抬手一挥,满桌子菜凭空消失。
  离长生拿着化冻的酒坛往酒盏中倒了半杯,懒洋洋饮了一口:“封殿主,鬼门司可归幽冥殿管?”
  封讳懒得看他,但还是回答:“嗯。”
  “那封殿主可要为我做主啊。”离长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叹气道,“我昨日回司,鬼门司玩忽职守,竟将我的壳子给弄丢了,连累得我九司大会还得穿这个木头壳子,连饭菜味也尝不出……唔,这酒也没味。”
  封讳垂眼注视着离长生的手。
  鬼魂往往没有五感,除非用驱鬼法器施刑才能感受到痛彻骨髓的疼意,只是幽都皆是鬼,驱鬼法器无法用。
  鱼青简也是个奇人,不知怎么研究出木头壳子,鬼魂附身上去可如人身般察觉痛苦,方便他施刑。
  离长生这具壳子是鱼青简刚刻好的,离长生往上一附,融合后几乎和人身没差别。
  那只手明明握剑,却骨节修长漂亮纤细。
  封讳喉结轻动,抬眸直直看向离长生:“什么壳子?”
  离长生故作诧异道:“殿主不知道吗,鬼门司的人说把壳子送去幽冥殿了。”
  “是吗?”封殿主将酒一饮而尽,淡淡道,“我并不知晓此事,想来是鬼门司的人渎职欺瞒,想隐藏此事不发先敷衍过去九司大会吧。”
  离长生:“……”
  还装,再装。
  离长生直直注视着封讳,妄图用眼眸逼迫封殿主承认。
  封讳不为所动,眼皮都没动一下。
  离长生叹了口气,支着下颌注视着封讳,淡淡道:“封殿主,您觉得我这张脸如何?”
  封讳手一顿,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你长相如何与我何干?”
  离长生眉梢轻挑,索性握住封讳空着的手。
  封讳眉头一皱,似乎很厌烦他的触碰——和昨晚牵着手去摸自己脑袋的乖巧模样完全不同。
  他冷着脸恐吓离长生:“放开。”
  离长生没被吓住,反而得寸进尺拽过封讳僵硬的手。
  封讳看着身形高大颀伟,手腕有力一拳能打他八个,离长生那点微弱的力道本来以为撼动不了巍峨高山。
  可封殿主像是被挟持了,轻飘飘一拉就满脸屈辱地“被迫”顺着离长生的力道被拽过去。
  离长生握着封讳的手背,让他冰凉的指腹一寸寸拂过眉眼。
  乍一触碰,封讳指尖一颤,似乎被人身的温度烫到了。
  恶鬼的身体冰凉森寒,指腹如冰般缓缓划过羊脂玉般的皮肤,眉梢,眼尾,面颊,一直到唇边。
  封讳心跳如鼓,嘴唇微动,半晌终于发出声音:“你……做什么?”
  “我怀疑封殿主眼神不好,想让您仔细摸一摸。”
  离长生说话时,封讳的手指正停在他的唇边,温热的呼吸在冰凉的手指拂过,好似一片冰落入岩浆中。
  封讳鬼瞳一缩,近乎狼狈地强行收回手,将桌案上的酒坛扫的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
  酒坛破碎,酒香四溢。
  封讳闭了闭眼顷刻间收拾好情绪,面无表情地理了下宽袖,漠然道:“离掌司到底想说什么?”
  “说我啊。”离长生笑眯眯地看着因一个触摸就方寸大乱的封殿主,“来时渡厄司都在夸赞我这张脸是天道所选,绝无仅有。如今壳子丢了,连殿主都不知晓在何处,若是捡到我壳子的恶鬼见色起意,对我的壳子……”
  封讳冷冷打断他的话:“不会。”
  离长生叹气道:“封殿主你不懂,幽都色鬼可多了,万一对人又亲又抱又咬,那我的清白可就毁于一旦了。”
  封讳:“…………”
  看封殿主的神情大概在后悔昨晚为什么没掐死他。
  “既然如此。”封讳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冷淡道,“等到九司大会开始,掌司尽管当场质问鬼门司便是,斥责他们玩忽职守丢了离掌司的壳子。”
  离长生眼皮一跳。
  果不其然,封讳图穷匕见:“虽然鬼门司掌司此次也会支持渡厄司不被裁撤,但离掌司不必在意,她是个很好捏的软脾气,就算被您追责丢了差事,也不被迁怒于渡厄司。”
  离长生:“…………”
  离长生要调侃的一堆话全被噎了回去。
  要是继续拿鬼门司的错处说事,这不是卸磨杀驴的白眼狼吗?
  本来想戏耍封讳一通,没想到反被压制了。
  离长生恨,离长生想扳回一城。
  “那劳烦封殿主尽快找回我的壳子。”离长生幽幽道,“最好严惩扣留我壳子之人。”
  封讳冷眼看他:“如何严惩?”
  离长生歪头想了想:“若是他真的亵渎了我的壳子……”
  封讳端着酒盏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离长生看着他的神情,忽然笑眯眯地说:“那就罚他对本掌司以身相许吧。”
  封讳:“?”
  砰地一声。
  封殿主手中的玉盏受暴乱的鬼气相撞,骤然在他指尖碎成齑粉,混合着酒香从指缝滑落。
  离长生乐了。
  反应如此大,看来像是小狗似的往他掌心撞的才是封殿主的本性。
  离长生正想再说几句,却见封讳忽然道:“下去。”
  “嗯?”
  封讳赤色竖瞳泛着冷意:“离掌司放心,幽冥殿必定会寻到扣下您壳子的人,对您以身相许。”
  离长生眉梢一挑。
  哟,这是吃醋了?
  看来的确不知道壳子和魂魄能通感。
  离长生还想再嘚啵几句,封讳伸手一抬。
  离长生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身形一阵失重,整个人再次像柳絮似的被封讳一挥,从打开的窗户上飞了出去。
  离长生:“???”
  魑魅魍魉张牙舞爪朝着他咆哮。
  砰的一声。
  窗户剧烈关闭。
  离长生浑身衣袍猎猎朝着下方坠了下去。
  离长生:“…………”
  封殿主这是恼羞成怒了?
  那也不至于把他扔下来吧。
  离长生想起章阙被封讳踹下来砸在地上的样子,心想就他现在这个身板,从如此高的地方坠下来不得摔个粉碎?
  就这么恨吗?
  离长生刚想着要如何脱困,忽然感觉一道阴风悄无声息而来,将他的身躯半托着缓缓落了地。
  离长生一愣。
  这股奇怪的感觉……
  在龙神庙被厄灵追杀时,似乎也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护着他?
  离长生脚落了地,站稳后那股托起他的风打了个旋,缱绻地勾住他的发梢转了数圈才缓缓化为一条黑雾朝着前方而去,转瞬消失。
  举目望去,一座巨大的鬼殿伫立在眼前。
  重泉殿到了。
  离长生:“……”
  还以为封殿主勃然大怒会将他踹下黄泉呢,敢情是到目的地了。
  下个画舫还这么大阵仗。
  中元节九司大会,整个幽都极其热闹,黄泉和阳间相连,无数寄托哀思的河灯幽幽从阴阳交界处幽幽飘来。
  黄泉变出皆是细碎的光点,和幽蓝鬼火相互交缠,好似一条璀璨的银河。
  重泉殿的鬼差已在门口候着,见离长生从天而降,还以为是哪个殿的艳鬼,正准备上前劝阻,就感受到此人身上的金色功德。
  整个幽都只有渡厄司新任的掌司身负天道功德。
  鬼差一惊,忙不迭上前相迎:“见过离掌司。”
  离长生淡淡“嗯”了声。
  最近一段时日,幽都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这位身份特殊的离掌司。
  天道所选,金色功德,封殿主的杀身之人……
  无论哪一个都能让幽都震上一震。
  更何况这人长得还如此……
  鬼差没忍住,偷偷摸摸抬头看了一眼,视线刚一动就和那双眼眸撞在一起,倏地僵在原地。
  幽都的恶鬼皆是死后的鬼瞳,毫无光亮。
  离掌司哪怕用着木头壳子,眼眸却如照样穿透雨后晨雾,近乎带着看破红尘的禅意,从不为世人停留。
  此时却温和地落在他身上,离长生面容露出一抹疑惑:“怎么了?”
  鬼差猛地回神,脸都要红了:“无事……咳,几位掌司大人已在重泉殿等候,离掌司……做好准备。”
  离长生疑惑。
  准备?
  难道其他八司真的会吃了他不成?
  重泉殿内鬼火通明。
  巨大的石桌上曲水流觞,九司的人还未来全,九根香烛一一排好,只有几根燃出幽蓝鬼火。
  九司大会,清算各司功德和功绩,每年都有渡厄司垫底,加上今年还有个凡人掌司和他们平起平坐,不少人都极其不满,三五成堆在那商议。
  “整个幽都史上从未出现凡人执掌九司,哪怕是天道所选也不成!”
  “呵,幽都哪是寻常凡人能来的。”
  “据说那凡人胆小如鼠,南沅澹台淙之事他直接吓晕了,什么忙都没帮上,真废。”
  “……”
  众人一拍即合,准备狠狠给这位胆小的掌司一个下马威。
  离长生被鬼差引到重泉主殿时,还未进去就感觉到一股森寒鬼气从里面幽幽飘来,甚至都凝成黑雾了。
  离长生歪头。
  什么动静?
  封讳就算再动怒,鬼气也没这般浓郁过。
  离长生缓步走过去。
  偌大殿中鬼气浓郁森寒,几乎凝成无数鬼手嘶吼咆哮着想要抓住离长生曳地的衣袍。
  走过鬼气森森的长廊,终于到了殿门口。
  离长生等着殿门开。
  左等右等,没动静。
  离长生愣了下,犹豫着回头望去。
  鬼差无法靠近九司大会之地,正在不远处探头望着。
  离长生想通了。
  这就是鱼青简所说的“下马威”。
  渡厄司果然不受幽都其他八司待见。
  离长生也不生气,走上前伸手想要自己推门。
  手指还未触碰到寒铁似的大门,一只手忽然从身侧伸来,挡住离长生要探过去的五指。
  一道温柔至极的声音传来:“掌司,不可。”
  离长生一愣,回头望去。
  一个身着雪枝白梅袍的男人站在他身后,眉眼五官带着春雨似的柔,罕见的是及膝白发如雪一般,发间插着一根梨花木雕刻而成的簪子。
  古朴又阴柔,不像幽都恶鬼,倒像是雪山精怪。
  离长生疑惑:“你是?”
  “属下裴乌斜。”男人性子温和极了,说话轻声细语,眉眼带着笑意令人如沐春风,“这是鬼门,您神魂不稳,最好不要碰。”
  离长生诧异极了。
  这人就是裴乌斜?
  入渡厄司时他就听说过裴副使的大名,往往都是鱼青简打骂人时搬出来副使镇场子。
  本以为会是个张扬肆意一拳打到满城厉鬼的强势之人,没想到看着这般温良无害。
  离长生往旁边侧了侧。
  裴乌斜温柔笑起来,颔首道谢后,素白的手轻轻在门上一点。
  离长生心想,可真温柔啊。
  下一瞬,砰地一声。
  重泉殿的门轰然倒下,震起漫天灰尘。
  离长生:“?”
  九司众鬼:“……”
  将门轻飘飘震开后,裴乌斜敛了敛袍,恭敬地垂首:“掌司,门开了,请。”
  离长生:“…………”
  不愧是副使。
  和鱼青简那种看着能打实则是个花架子的类型完全不同。
  有这样的人撑场子,离长生装模作样“嗯”了声,慢条斯理地抬步走了进去。
  裴乌斜紧跟其后。
  九司大会的长桌之上,众鬼已化出狰狞的鬼相,如同野兽般鬼气森森盯着离长生,试图吓退胆小怯懦的凡人。
  封讳比离长生早到一步,正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把玩着手中一串金铃,余光瞥见离长生进来,似乎冷笑了一声。
  离长生挑了下眉。
  竟然用鬼相来迎接他,如此隆重吗?
  离长生礼数有加,双手交握,微微颔首向诸位前辈行礼。
  封讳眼皮轻轻一跳,侧身避开。
  九司众鬼愣了愣,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看来这个下马威……
  还没想完,忽然听到天边一道惊雷炸开。
  轰隆隆——
  世间无人能经得住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或者说上衡崇君的一拜,离长生并不在意这个,颔首随意一礼想走个过场。
  刚垂下眼,就听到砰砰砰几声。
  九司众鬼像是被重创一般,纷纷捂着胸口往后一栽,鬼相陡然消散化为人形,差点被拜得口吐幽魂。
  离长生:“?”
  怎么了这是?
  九司众鬼心生警惕地望着这位瞧着人畜无害的凡人掌司,真是狠毒,竟然用这种方法损他们功德。
  好、好一个下马威!
  渡厄司来者不善啊。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鱼啧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31章 好大的醋味啊啊
  重泉殿一阵死寂。
  两拨人面面相觑,眼底全是敌意。
  裴乌斜笑了笑,恭敬行礼:“见过诸位大人。”
  几只恶鬼被离长生拜出心理阴影,见这疯子一抬手心都提起来了。
  好在裴副使没什么能让人天打雷劈的本事。
  行完礼后,裴乌斜引着自家掌司落座。
  九司众鬼阴沉着脸,凶狠地瞪着离掌司。
  离长生不明所以,怎么礼数有加还会被更加针对呢,莫非幽都的礼数不是这样的?
  鱼青简到底让他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儿?
  离长生正想着,肩上落下个微沉的东西。
  微侧身看去,裴乌斜不知何时拿出一件雪白大氅轻柔披在他肩上,俯身凑在他耳边温声提醒。
  “那位瞪着您的是阴阳两界交涉的通引司掌司,从他往前分别是鬼门司祝婵,幽司庄厌厌,拘魂司茂凌……”
  离长生:“…………”
  都谁谁谁,记不清。
  只记得都在瞪他了。
  裴乌斜知晓他记不住,笑着道:“九司大会最紧要的人物是功过司的蔺访大人、幽都柜坊的楼金玉大人,这两位还没到,掌司目前不必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离长生:“……”
  好狂妄啊。
  离长生交叠着双腿靠在椅背上,侧头问他:“南沅城主府大厄的功德可记上了?今日有几成把握不被裁撤?”
  裴乌斜笑了:“掌司不必忧心。”
  离长生挑眉和他对视。
  裴乌斜长相妖邪如精怪,性子也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正想着,忽地听到一声瓷杯破碎的清脆声响。
  离长生偏头看去,坐在主位的封殿主手中玉盏破碎成齑粉,一汪酒液悬空在他指尖,脸色阴沉,浑身煞气冲天几乎将整个重泉殿填满。
  离长生疑惑地四下张望。
  谁又招惹封殿主了?
  九司其他鬼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离主位远了些。
  历代九司大会,封殿主从来不会现身,虽说因四灵之身在幽都手握大权,但真身被封印幽冥殿中,甚少会化身离开。
  这还是幽冥殿主第一次参加九司大会。
  为谁而来,众人心里门儿清。
  见封殿主鬼气森森注视着那天杀的离掌司,几位掌司大人面上面无表情,实则暗暗在心中呐喊打起来。
  老情人见面,怎能不大撕一场呢?
  封殿主脸色阴沉地动了!
  唔,封殿主换了盏杯子,面无表情将冷酒一饮而尽。
  众鬼:“……”
  不打啊,那这么大阵仗?
  渡厄司掌司的位置离主位挺远,坐下后面前的烛火燃起暖橙火光,和其他幽蓝鬼火格格不入。
  离长生倚靠在椅背上,肩上裹着刺眼的白色大氅,秾艳面容被烛火照得如暖玉般,偏着头和俯身的裴乌斜说话。
  也不知说了什么,漂亮的眉眼泛起笑。
  封讳冰冷的视线落在离长生带着笑的眼眸,只觉得越发刺眼。
  没等封殿主再毁一杯酒盏,重泉殿外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鬼循声望去,裴乌斜直起身,温顺地在离长生身后垂手而立,不再靠这么近。
  封讳终于将视线收了回来。
  来人是功过司的掌司蔺访。
  九司大会蔺访大人身形高挑,一身艳丽红袍雷厉风行踩着倒塌的殿门快步而入,周身漂浮着一圈鬼气森森的功过玉简。
  她似乎忙得很,捏着一枚玉简一目十行扫过,涂着丹蔻的指尖微微一捏愈w宴,功过玉简瞬间破碎。
  拘魂司的茂凌瞧见她,赶忙溜达过去,笑嘻嘻地说:“蔺大人,我司的功德……”
  蔺大人头也不抬:“去死。”
  茂凌好像就单纯为挨一句骂,高高兴兴应下:“哎!”
  离长生:“?”
  裴乌斜再次俯下身,轻声道:“这位是蔺访大人,九司功过皆由她评判。”
  蔺访捏碎玉简后,身躯周身又会出现新的功过,她估摸着是做不完了,终于将视线抬起来扫视一圈。
  什么时候到重泉殿了?
  蔺访走至主位边侧的位置颔首一礼:“见过封殿主。”
  封讳:“嗯。”
  蔺访敛袍坐下,视线往四周一瞥,“哟”了声:“我还纳闷今儿重泉殿怎么如此明亮晃眼,原来是离掌司到了。挺好,不必面对一堆丑得要命的同僚,这死日子有盼头了,我还能再干三百年。”
  离长生:“……”
  众鬼:“……”
  蔺访像是棵树,身边全是没整理好的功过玉简,她随手一挥将一堆七零八落的玉简拂去,一一排出九张颜色各异的功过簿。
  “闲言少叙,先入正题。今年中元大会最重要的只有……”
  鬼门司的祝婵提醒:“楼金玉和章阙还没到。”
  “让他们去死。”蔺访道,“——只有一个,那就是渡厄司的去留。算上离掌司的天道所赐功德,加上此番大厄超度的功德,今年勉强算是补上。不过前些年功德倒扣过多,幽都不少鬼心生不满,今日听听众位大人的意见,渡厄司是留下,还是裁撤并入刑惩司。”
  正戏开场。
  裴乌斜说不必他担忧,离长生索性也懒得操心,懒洋洋坐在那,点燃辟离草,修长手指托着玉质的烟杆慢慢地品。
  封讳越过曲水流觞和他漠然对视。
  离长生察觉到他的目光,单边眉梢挑起一点弧度,眉眼带着笑冲着他呼出一口草药的烟雾。
  封讳:“……”
  明明相隔着长桌,封讳却像是嗅到那股苦涩的药香。
  烟雾将男人漂亮昳丽的眉眼欲遮不遮,封讳的手倏地一动,他好似不想这样被离长生一举一动牵动心神,目光却像是粘在那张脸上,撕都撕不下来。
  离长生咬着烟杆,忽地冲他莞尔一笑。
  封讳竖瞳倏地缩紧。
  蔺访:“殿主?殿主……”
  封讳面无表情偏头看她。
  蔺访道:“……敢问您意下如何?毕竟刑惩司归幽冥殿所属。”
  这话一出,众鬼全都将视线看向封殿主。
  将有仇的旧情人收入麾下,岂不是能假借上峰身份狠狠报仇雪恨了?
  封讳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气定神闲坐在那吞云吐雾。
  封讳瞥着他的烟杆,冷淡道:“离掌司乃是天道所选,何处去不得?并入刑惩司自是好事一桩,就是不知离掌司想胜任哪个位置?”
  离长生眯着眼睛笑。
  辟离草烧得极快,他垂着眼将新的草药放进去,懒洋洋道:“我看幽冥殿主之位就不错。”
  众鬼:“……”
  终于要打起来了吗?!
  众鬼等着见证九司历史。
  都要被人篡位了,封殿主却笑了。
  众鬼暗暗期待。
  这是怒极反笑吗?
  只见勃然大怒的封殿主手指轻轻在石桌上一瞧,指尖遽尔钻出一道黑雾,宛如黑蛇似的往桌案的流水中一钻。
  蛇在回形的水中游了半圈,在离长生的位置上游行而出,陡然身形庞大,龇着尖牙冲着离长生一声咆哮。
  离长生眉梢一动。
  九司大会往往枯燥,这还是头回刚开始就这般刺激,其他几司掌司脖子都伸长了,等着看旧情人反目成仇的好戏。
  嗤。
  巨大的黑蛇獠牙大张,猛地喷出一簇火苗,准确无误将离长生烟杆中的辟离草点燃。
  蛇猛地窜回水中,溜达着游回去,缠着封讳的手指滚了一圈和鬼气融为一体。
  封讳淡淡道:“那就恭候离掌司早日篡位,执掌幽冥殿。”
  离长生笑眯眯地道:“好说好说。”
  众鬼:“…………”
  众鬼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这么大阵仗,就给人点个烟?
  就在四周皆静时,章阙终于姗姗来迟。
  章大人忙着凑热闹,踩着门跑过来匆匆道:“我错过什么了吗?……呃,见过殿主。”
  封讳没理他,又拿了盏酒喝。
  蔺访道:“来的正是时候——章掌司觉得渡厄司并入刑惩司可好?”
  章阙:“唔。”
  楼金玉未到,章阙也不客气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偏头看了离长生一眼。
  若是在半个月之前,章掌司自然举双手双脚赞同渡厄司并入刑惩司,但章阙能做到刑惩司掌司之位并非只靠修为。
  章掌司察言观色,估摸着封殿主似乎并没想按死渡厄司的意思,连九司大会都罕见地过来参加,想必还是对旧情人余情未了。
  就是不知殿主是打算将旧情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还是不愿以权压人放他自由。
  章阙窥着封殿主的神色,意识到他现在心情似乎不错,试探着道:“如此甚好。”
  封讳眼眸一眯。
  “……但话又说回来。”章阙了然,翘着二郎腿,“本掌司和渡厄司那些人合不来,就算并入了也是鸡飞狗跳群魔乱舞,倒不如各自为营。”
  蔺访挑眉:“我记得章掌司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渡厄司仗势欺人已久我早已看不过眼’,还说要用尽一切让渡厄司被裁撤,收到自己麾下狠狠羞辱。”
  章阙:“……”
  离长生觉得很有意思。
  幽都九司……唔,他还记不清有哪九司,本以为这些皆是修行数百年的大鬼,沉静稳重,各个是一方之主。
  如今一见却发现,幽都果然不出正常人。
  九司争了半晌,除了封讳手下的鬼门司和刑惩司,其他司几乎都恨不得渡厄司从幽都消失。
  眼看着场面控制不住,离长生偏头看向裴乌斜。
  裴副使似乎已习惯这种鸡飞狗跳,气定神闲垂首立在那,见离长生看他,低头道:“掌司有何吩咐?”
  “他们同仇敌忾不愿渡厄司长存。”离长生道,“再这样下去,裴副使恐怕就没掌司了。”
  裴乌斜低低笑了起来。
  离长生挑眉看他。
  都这么节骨眼了还笑,难道还有杀手锏?
  裴乌斜见众鬼为裁撤渡厄司争得口干舌燥,不再作壁上观,抬手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裴副使无论做什么都晏然自若,一举一动春风般和缓。
  离长生又想真温柔啊……
  刚感慨完,就见裴乌斜从手中拿出走吉在南沅城主府扣留的大厄残魂,漫不经心随手一扔。
  砰。
  大厄陡然挣脱木壳子咆哮而出,怨气顷刻充斥大殿之中。
  众鬼:“……”
  离长生:“?”
  在幽都重泉殿放出吸食功德的大厄残魂,这举止太过胆大妄为。
  蔺访霍然起身,厉声呵斥:“裴乌斜——!”
  大厄只剩下残魂,却能靠着功德重新凝聚身躯,它在重泉殿盘桓一圈,再次不记打朝着离长生而来。
  裴乌斜雪发披在肩上,四肢拘魂链垂曳而下。
  他站在离长生身后,轻启薄唇:“附灵。”
  这声又轻又柔,一道金光从他身躯卷起,如一道清风朝着大厄残魂而去。
  走吉制服大厄时用了法器,可裴乌斜只是一道风轻轻拂了过去,大厄残魂骤然在半空僵住,随后轰然炸开。
  残魂被附灵碾碎成齑粉,纷纷扬扬落至曲水流觞中。
  重泉殿一阵死寂。
  裴乌斜收回灵力,彬彬有礼地颔首告罪:“惊扰诸位大人了。”
  蔺访冷冷看他:“裴副使是什么意思?”
  “并无冒犯之意。”裴乌斜温柔极了,笑着说,“三界三百年无厄灵出现,今年七月却有两只厄灵在西州作祟,属下怕诸位忘了渡厄司初立时的目的,所以想提醒诸位,渡厄司一旦被裁撤,崇君所赐附灵无用,倘若再有大厄出现,三界恐怕要重蹈三百年前的覆辙。”
  众人一怔。
  裴乌斜说着又笑了,眼底却冰冷毫无笑意:“……若大厄肆虐,现世可并没有第二个崇君心甘情愿以身殉道。”
  离长生侧眸看他。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比九司争个脸红脖子粗都要有效。
  怪不得裴乌斜如此笃定,就算此番九司大会功德不足,恐怕幽都也不能裁撤渡厄司。
  好手段。
  重泉殿几位掌司面面相觑。
  一直未说话的封殿主懒懒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裴乌斜:“真不愧是度上衡手下最能咬的一条好狗,他以身殉道前将渡厄司交给你,果真有先见之明。”
  裴乌斜笑着道:“多谢殿主夸赞。崇君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
  封讳掌心朝上,懒洋洋张开五指托着一只盘桓的游蛇,淡淡道:“怪不得度上衡那般宠信你。”
  说着,封殿主凉飕飕扫了离长生一眼。
  离长生:“……”
  关他何事?
  九司有五司支持裁撤渡厄司,但有厄灵在脑袋上悬着,就算全票通过渡厄司也无法被裁撤。
  九司大会最重要的一件事尘埃落定,没了转圜余地。
  离长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早知如此轻松,就不和封讳掰扯来掰扯去了。
  确定好渡厄司的去留,幽都柜坊的楼金玉终于到了。
  离长生对这个幽都柜坊的铁公鸡很有兴趣,侧着头看去。
  楼金玉这名字听着纸醉金迷,再联想起楼长望那败家子的做派,离长生脑海中浮现个金光闪闪的形象。
  但当幽都柜坊的当家掌柜到了后,才意识到大错特错。
  楼金玉一身墨绿宽袍,眼眸狭长眼尾下垂,平白显出一股颓丧的有气无力,面容是罕见的苦命相。
  他慢吞吞地走进来,视线一扫地上被踩了无数脚的殿门,单薄的唇轻动,似乎说了句什么,没人听清。
  等到了后,楼金玉又看了看那奢靡的曲水流觞桌,嘴唇一动,声音微不可闻。
  “太贵,不给报。”
  离长生:“……”
  楼金玉好像说话怕浪费力气,说完后走到幽都柜坊的位置,垂眼和章阙面面相觑。
  章阙不敢得罪账主子,赶忙收起二郎腿起身。
  今日因有封殿主到,位置不够,重泉殿拘魂鬼忙搬来个椅子,见左右都满了,没什么眼力劲地放在封殿主身边。
  章阙溜达着就要过去殿主旁边坐着。
  封讳一瞥他。
  章阙足尖一转,硬生生变了个方向,一把按住离长生的椅背,沉声道:“您是天道所选,身份尊贵——请离掌司上座。”
  离长生:“?”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
  渡厄司像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怎么都裁不掉,众鬼被一拜下马威、二来大厄附灵弄得铩羽而归,见状打起精神来,附和道。
  “正是如此,您合该坐在主位。”
  “离掌司不必推辞了。”
  “请上座吧。”
  离长生:“……”
  离长生从他们的鬼瞳中瞧出看热闹的兴奋。
  封讳姿态放松坐在那,看似满脸不在意,只是手中的游蛇却像追自己尾巴的狗似的在指尖不住转着圈。
  众目睽睽之下,离长生起身走到主位空着的椅子边,看了封讳一眼。
  封讳修长指尖的蛇已经叼着自己的尾巴转出残影了,他神色淡淡,满不在乎地道:“要我请离掌司坐下?”
  九司众鬼顿时振奋。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离长生想了想:“唔,也行。”
  封讳:“……”
  封讳瞥了他一眼,视线无意中落在已经跟上来的裴乌斜身上,话锋一转,淡淡道:“离掌司,请。”
  离长生满意了,敛着袍坐了下来。
  众鬼:“……”
  就多余兴奋这一回。
  没意思。
  九司大会已从「裁撤渡厄司」到「今年花销账目」上了,各个围着楼金玉要钱使。
  离长生托着烟杆吞云吐雾。
  辟离草嗅着苦涩刺骨,也不知离长生是如何吸入肺腑过一圈的,他似乎很享受这股没什么用却能安神的气息。
  裴乌斜站在他身后,拿着渡厄司的账簿看了看,俯下身轻轻凑到离长生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离长生动作一顿,含着一股烟雾,好一会才幽幽吐出来。
  裴乌斜又凑上去说了几句。
  离长生似乎没忍住,咬着烟杆笑了出来。
  封讳眉头不着痕迹一皱,垂眼注视着指尖的小蛇,漫不经心地道:“渡厄司有什么不可明说的账目吗,用得着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商量?”
  离长生偏头看他,神色极其古怪。
  裴乌斜却温声道:“回禀殿主,并无此事。只是有一笔账目属下不知该不该让幽都柜坊报,这才寻掌司商议。”
  离长生眉头轻皱,下意识道:“和你无关。”
  不说这话到还好,一说封殿主指间的蛇差点叼着尾巴把自己活吞了:“什么账目?”
  裴乌斜两相为难,只能被迫回答:“刑惩司手下执行公务时不小心毁坏了两座崇君神像的损失。”
  封讳:“…………”
  离长生:“……”
  作者有话说:
  长生:让你别问,还问。
  砸神像不是不爱,有原因。


第32章 可可爱爱的小蛇
  封讳手中的蛇倏地散为黑雾。
  崇君……神像……
  离长生幽幽瞥他一眼,见封殿主像是锯嘴葫芦似的不吭声了,不知怎么忽然想笑。
  莫名觉得可爱。
  “这个不必报账目。”离长生侧着头对裴乌斜道。
  裴乌斜颔首称是。
  封讳怨恨上衡崇君几乎整个幽都都知晓,但无人知晓他们的恩怨到底从何而来。
  离长生心中嘀咕,敢情封讳和度上衡的旧情隐瞒得挺深,连徐观笙都不知晓,否则早就根据通天阁的卜卦认出他的转世了。
  正想着,听得一声愤怒的拍案声:“凭什么?!我不服!”
  离长生眉梢挑起抬头看去。
  是拘魂司的茂凌,这人长相鬼气森森,脾气瞧着也不怎么好。
  他冷冷瞪着楼金玉:“拘魂司的船费为何不给报账平花销,其他司经常办公务乘我们的船,将三成银钱平摊到其他八司身上,这不就够了?”
  楼金玉懒得大声说话,嘴唇轻轻一动,似乎说了什么。
  茂凌气得要死,猛地一拍桌子:“楼金玉——!”
  蔺访冷冷道:“要账就要账,吵什么。去死。”
  茂凌气焰顿消,拍在桌子上的爪子轻轻一抚:“这儿脏了,我、我擦一擦。”
  不给就不给了,反正楼金玉抠门也不是一次两次……
  刚想到这里,就见楼金玉拿着渡厄司的账目,手中白玉金笔轻轻一挥,直接将「重建崇君神像」的账目给勾了。
  茂凌:“……”
  其他鬼:“……”
  就连蔺访也瞥了楼金玉一眼。
  众人面面相觑。
  神像是章阙亲自奉命砸的,他憋了半天,没忍住虚心请教:“金玉,你今日被什么暴发户恶鬼附身了吗?”
  一向渡厄司的账目是抠得最严重的,现在渡厄司还在那住小破屋呢。
  楼金玉又恹恹说了几句,几鬼没听清。
  坐在楼金玉身边的祝婵唇角抽了抽,一言难尽地道:“他说渡厄司新掌司上任,天道所选,不好太过寒碜。”
  说着,楼金玉大笔一挥,把渡厄司压了好几年建房子的账目也给批了。
  众鬼:“……”
  离长生:“?”
  离长生吐了口烟雾,挑着眉注视着楼金玉。
  这一掷千金的架势,的确和楼长望有血缘关系。
  渡厄司的账目是鱼青简那个铁公鸡报的,就想着能省一笔是一笔,众鬼忿忿不平,打算瞧瞧楼金玉到底要给渡厄司批多少。
  渡厄司中那棵由崇君种下的阴槐种植与打理费用;
  七年内出行鬼门的灵石费用;
  人类掌司的娇养和保护;
  掌司日常三餐膳食一月一千四百四十两,衣袍一百两,佩饰……
  楼金玉看也不看,全都勾了。
  众鬼:“!!!”
  茂凌实在看不下去,再次拍案而起,咆哮道:“前面四笔账目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后面两笔是什么,谁家养个掌司这么费钱?!”
  楼金玉嘴唇动了条缝,看样子似乎在说:“他。”
  众鬼满腔愤怒地朝着主位看去。
  裴乌斜在渡厄司多年,常年两身黑白衣袍替换着穿,浑身佩饰也就只有发间的梨花木簪子。
  可那位刚上任没多久的掌司漫不经心坐着,衣袍大氅一层又一层,繁琐雍容,那张罕见的秾艳面容几乎有令人窒息的攻击性,腰间、发间金饰也夺不去他的灼眼。
  浑身上下矜贵得很,像是哪家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
  众鬼:“……”
  离长生被几鬼的眼神死死盯着,眼皮跳了跳。
  鱼青简到底报了多少离谱的账目?
  茂凌噎了一下,到嘴的质问瞬间憋了回去。
  怪不得能将封殿主骗身骗心,真是好一张可恶的脸。
  “再说了。”楼金玉道,“后面那两笔钱不用幽都柜坊出,不会占你们的账目。”
  茂凌一怔:“那谁出?”
  楼金玉说了几个字。
  众鬼不吭声了。
  离长生坐在主位离得太远没听着,偏头问裴副使:“楼大人之前也如此大方?”
  裴乌斜不想当面说楼金玉坏话,习惯地俯下身要和离长生窃窃私语。
  封讳忽然道:“鬼门司虽然没寻到你的壳子,但在巡逻时捡到一匣子幽都元宝,可是离掌司的?”
  离掌司被吸引了注意力:“正是,鬼门司不愧是封殿主的手下,拾金不昧,吾辈楷模。”
  裴乌斜眉梢轻动,注视着封讳。
  ……莫名有股熟悉的感觉。
  当年度上衡在世时,裴乌斜每每和崇君独处,还是半妖的封明忌就开始各种找事寻存在感,一会身体打结打得解不开,一会误喝雄黄酒。
  三百年过去,对着旁人怎么还是那一套。
  裴乌斜似乎察觉到什么,视线看向离长生。
  这位新掌司……
  楼金玉道:“渡厄司有笔账目不对,裴副使。”
  裴乌斜回过神,抬步走了过去对账目。
  离长生还在为了那匣子金子夸赞封讳:“……搁了旁人啊,八成私吞了。等九司大会结束,我就让副使……”
  封讳淡淡打断他的话:“离裴乌斜远一点。”
  离长生:“……”
  又来?
  上次是徐观笙,这回又是裴乌斜了。
  离长生谦虚地问:“裴副使也怨恨上衡崇君,恨不得杀之后快?”
  “相反。”封讳似笑非笑道,“若不是度上衡,以裴乌斜犯下的大罪早已魂飞魄散了。度上衡随随便便一句话,他就视若珍宝奉为圭臬。”
  离长生挑眉:“那崇君转世……”
  “转世后还会是同一人吗?”封讳望进他的眼底,薄唇轻动,“无论修士还是凡人,一旦身死,魂魄过轮回石、浸黄泉,再来一世也不会是同一人。”
  离长生“啊”了声,虚心请教:“那我和度上衡不是同一人,为何要替他偿还他欠下的命债?”
  封讳:“……”
  封讳面无表情道:“命债另算。”
  离长生挑眉。
  什么话都被你说了呗。
  封讳微微倾身而来,语调低沉道:“裴乌斜是个疯子,要想活命,就离他远一点。”
  离长生:“……”
  离长生偏头和他对视。
  封讳离得极近,能瞧见他猩红诡异的竖瞳,似龙似蛇,高大身形上强势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离长生的辟离草已熄了,视线落在封讳的手上。
  封讳见他不吭声,问:“怕了?”
  离长生摇头。
  他鼻子轻轻一动,方才在画舫上两人离得并不近,虽然接触了也没察觉到不对,如今并肩而坐,封讳身上熟悉的气息一股股飘来。
  离长生见周围没人注意他,朝着封讳伸出手。
  封讳:“什么?”
  “手。”
  封讳蹙眉:“你想……唔。”
  离长生毫不客气地拽住封讳的手,温热的触感和冰凉的掌心触碰,刀枪不入的封殿主指尖倏地一蜷。
  ……却没再挣扎。
  离长生握着他的手轻轻凑到鼻间嗅了嗅,眉梢轻挑:“封殿主,您身上为何会有辟离草的味道?”
  封讳眼皮微跳:“离掌司抽了这么久的烟草,却反过来问我身上为何沾上味道?”
  “我没抽多久。”离长生无辜道,“况且就算沾染也只是衣袖上被带一点味道,可我闻着封殿主的整个掌心和指缝都是辟离草的味儿,不像是随意沾上的。”
  封讳:“……”
  离长生的壳子常年在辟离草中浸着,那股草药味早就腌入味了。
  昨日封讳捧着他的手摸了半天脑袋,不光是手,衣袍和发间全是那股似有若无的草药味。
  离长生眯着眼睛笑,追问道:“封殿主这是在哪儿蹭上的?”
  封讳沉默了。
  就在离长生以为他一声不吭时,就见封殿主指腹轻轻一捻,漫不经心地说:“辟离草是什么奇珍异宝吗?”
  离长生:“嗯?”
  “辟离草有凝魂之效。”封讳勾着腕间一闪而逝的锁链,眉眼淡漠,“数百条锁魂链缠身,每一道符篆都够我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我用辟离草凝魂有何问题?”
  离长生:“……”
  封讳屈指一弹,将锁魂链震得消失在腕间:“对了,离掌司何时将功德给我?”
  离长生:“…………”
  他就不该嘴欠。
  离长生难得被噎了一下,干咳了声:“我倒是想,不过我的身体还未寻到,就算想将全部功德都献给殿主,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啊。”
  封讳抽回爪子,故作诧异地道:“哦?金色功德不是附在神魂之上的吗?”
  “可要让出功德,人身必不可少啊。”离长生忧心忡忡,“还望封殿主尽快找回我的壳子,省得耽搁了您的大事。”
  封讳似笑非笑:“好,我必竭尽全力寻回离掌司的身体。”
  “如此甚好。”
  渡厄司积压了好几年的账目很快就报完了。
  离长生果然如同鱼青简所说,只需要坐在那当花瓶就行。
  裴乌斜在幽都这么多年早已练就出来如何和这些九司掌司打交道,不卑不亢四两拨千斤,谈笑间问题迎刃而解。
  离长生叹为观止。
  凡人的魂魄附在木头上消耗精力,离长生百无聊赖坐了半天听着他们吵来吵去,眼皮也开始上下打架。
  意识昏昏沉沉,他想要努力保持清醒,但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一歪。
  唔。
  好像被一股微风轻轻托了下脑袋。
  离长生困得脑袋发懵,被那股风扶着往另一侧缓缓歪去。
  鼻息间泛着一股清冽的香火气,和那道丝丝缕缕的辟离草的苦涩味。
  ——是封讳。
  坏了,枕在他肩上睡觉,封殿主又得暴怒喷火了。
  离长生心中刚浮现这个念头,意识想要清醒,身体却完全不设防地一点点沉睡了过去。
  清完账目,正在商议南沅大厄之事的众鬼余光一扫,眼眸都瞪大了。
  封殿主漫不经心交叠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垂着眼注视着手中渡厄司的账目,满脸不在意。
  传闻中和他有血海深仇的离长生脑袋枕在封殿主肩上,正在呼呼大睡。
  察觉到视线,封讳抬头瞥了一眼:“如何?”
  众鬼一惊,赶忙移开视线,只敢在心中腹诽。
  不是说有血仇吗,怎么没几天就搂在一起了?
  裴乌斜眼眸一眯,视线直直落在离长生脸上,眸瞳深处闪现一抹厌烦的杀意,转瞬即逝。
  离长生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时,九司大会已结束了。
  明明补了一觉,离长生却莫名觉得身躯沉重,他恹恹睁开眼,迎面就见封殿主那张冷酷无情的脸。
  离长生:“……”
  离长生腾地坐直身体。
  封讳瞥他:“离掌司睡得可还好?”
  离长生故作淡然道:“还不错。”
  举目望去,重泉殿没剩下几人,裴乌斜正抱着账本抬步而来。
  “掌司,该回去了。”
  离长生如蒙大赦,飞快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殿主,告辞。”
  封讳也没拦他。
  离长生晕晕乎乎地跟着裴乌斜离开重泉殿。
  中元节黄昏,黄泉中飘满阳间的莲花灯,一盏接着一盏,好似将整个黄泉燃烧,光芒冲天。
  离长生走出重泉殿,神使鬼差回头望去。
  方才封讳所坐的位置上已空无一人。
  封殿主今日来九司大会,就被离长生点了个火,其余的什么都没干。
  离长生脑袋有些昏沉,偏头问:“裴副使跟随崇君多久?”
  裴乌斜含笑道:“数十年。”
  这么久?
  离长生有些意外:“那你可知晓崇君有没有倾慕之人,或是和谁有过情史吗?”
  这个问题对崇君拥趸裴乌斜似乎太过刺激,能言善辩的副使罕见地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从未听说过崇君对谁有过真情。”
  离长生:“他修无情道?”
  裴乌斜摇头:“崇君对万物皆有情。”
  离长生“唔”了声。
  对万物有情,却从不为谁停留驻足,这不就相当于无情?
  离长生回想起在灵傀中时那一闪而逝的情绪:“那你知道崇君和封殿主是什么关系吗?”
  裴乌斜笑了:“您以为呢?”
  离长生说我以为是姘头关系。
  “封殿主未化龙前乃是半妖之身。”裴乌斜没卖关子,淡淡道,“崇君心善,将他从小养到大,传道授业……”
  离长生:“……”
  竟然是度上衡将封讳养大?
  “崇君陨落前安排好了一切,给身边重视之人留了遗言,惟独没给封殿主留下只言片语。”裴乌斜道,“或许因为如此,他才会擅闯雪玉京妄图偷盗尸身。”
  这话,就差指着封讳的鼻子骂白眼狼了。
  离长生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度上衡和封讳的关系瞒得倒是滴水不漏,恩怨也着实复杂,都不知该信哪个了。
  离长生心情复杂地跟着裴乌斜回渡厄司。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中元节幽都阴气太重,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心口空荡荡缺失了一块。
  回去路程过远,离长生浑浑噩噩,意识一会散一会凝聚。
  终于在到达渡厄司后彻底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裴乌斜一把扶住了他。
  “掌司?”
  紧接着传来鱼青简的声音:“掌司!这又是怎么了祖宗?!”
  离长生能听到他们说话却做不出反应,脑袋昏沉地往下垂。
  裴乌斜冰凉的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探:“他丢了一魄。”
  鱼青简不可置信:“他难道整个人是散装的吗,刚丢了壳子,现在又丢了魄?”
  “快去寻。”裴乌斜道,“赶在子时前寻回来,莫要被鬼城的恶鬼吞噬。”
  “是。”
  离长生:“……”
  又丢东西了。
  真是要命。
  耳畔的声音越来越远,离长生终于不受控制地彻底坠入黑暗。
  眼前是一片寂静没有尽头的黑。
  和死亡一样。
  离长生恍惚睁开眼,不知在这片黑沉泥沼中待了多久,耳畔传来轻柔的风声。
  似乎又做梦了。
  目之所及,是一棵纷纷扬扬的桃花树。
  离长生并不喜欢桃花。
  他漂浮半空望着无数花瓣从半透明的身躯穿过,这梦太过逼真,甚至能嗅到那股淡淡的桃花香。
  不远处有悠扬琴声。
  离长生循声望去,倏地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这好像并非梦境,而是一段完整的记忆。
  记忆中桃花漫天,有人一袭白衣曳地如花簇绽放,端坐在桃花树下素手抚琴。
  男人白金道袍,乌发披散落满桃花瓣,腰背笔挺,气度是经年累月才能养出来的雍容华贵。
  ……和一坐下就赖唧唧软了骨头似的离长生全然不同。
  难道是前世的度上衡?
  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至琴弦上,嘣地一声尖锐声响,雪白的琴弦应声而断。
  雪白裾袍和艳红桃瓣交织交缠。
  男人缓缓抬眸,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离长生一怔。
  还没等他震惊,意识骤然被席卷而去,轰然一声落在梦中的躯壳中。
  离长生……度上衡垂眸注视着断裂的琴弦,微微抬起右手来。
  嶙峋腕骨处,有条麻绳似的青色小蛇咬住他的手腕,两颗尖牙深深陷入血肉中,隐约可见两个血点。
  度上衡轻笑:“松口。”
  青蛇只有一指粗,瞧着还是条幼蛇,它整个身子像是绳子似的自然垂下,只有牙咬得死紧,誓死不肯松开。
  “乖一些。”度上衡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它脑门上抚了抚,“咬了一天了,不累吗?”
  小蛇不累。
  度上衡的指腹温暖,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小蛇不太聪明的脑袋,哄他:“我师弟说笑的,不会将你做蛇羹。”
  “蛇羹”这两个字似乎吓住了小蛇,它眼眸轻轻一眨,两行眼泪唰的下来了。
  因浑身软趴趴垂着,泪水顺着光滑的鳞片一路滑到带着一抹红的尾巴尖,啪嗒啪嗒往下砸。
  度上衡:“……”
  度上衡道:“不许哭。”
  小蛇尾巴尖上的水珠更多了。
  “乖孩子。”度上衡语调放轻柔,“听话,松口。”
  小蛇被抚摸着脑袋,哭得汹涌的水逐渐停下,它眨了眨眼,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人会不会真的将它炖蛇羹。
  许是度上衡这副皮囊太过好看,好一会小蛇终于卸下防备,轻轻将尖牙松开,躲在琴底下的缝隙怯怯看着他吐信子。
  度上衡垂眼看向自己的右手腕。
  上面两个红点正沁着血珠。
  小蛇身上还带着未愈合的伤,有几处鳞片都被硬生生剥掉,它怯生生注视着度上衡,生怕他会杀了自己。
  度上衡轻叹一声:“师尊还说你血脉特殊,能化龙,如今瞧着怎么和小狗似的,还咬人。”
  小蛇听不懂,尾巴尖的那抹红害怕地抖个不停。
  度上衡伸着指腹抹去那两点血珠,朝小蛇一伸手:“吃吗?”
  崇君的血含着浓郁的灵力,小蛇吐了吐信子,它饿得太狠,又需要灵力恢复伤势,犹豫半天缓缓从琴底爬出来,想要凑上去舔一口那满是灵力的血。
  只是舌头还未探过去,度上衡倏地捏住它的尾巴尖。
  小蛇:“?”
  小蛇一惊,开始剧烈挣扎,拼命要咬。
  度上衡淡淡道:“吃人骨血是未开化的妖兽才会做的事,你是吗?”
  小蛇才手指粗,不懂可恶的人类竟然给他设套,拼命张开獠牙哈气,妄图用可怕的“嘶嘶”声吓退敌人。
  度上衡揪着尾巴尖轻轻一甩。
  小蛇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揪着尾巴尖像是凡间孩子玩的纸风车一般呼呼转了起来,几乎甩出了残影。
  度上衡手指一松,小蛇瞬间呈弧形直直飞了出去。
  啪叽。
  落在一堆桃花瓣中。
  度上衡再次将腕上的血点拂去。
  这蛇似乎有毒,化神境修为却迟迟没能愈合。
  度上衡眉梢轻挑,直接催动灵力。
  伤口转瞬愈合,却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两个血点,朱砂痣似的。
  就在这时,桃花堆中忽然一阵震动,那条蛇卷土重来,明知打不过却仍固执地游着细小的身子边哭边朝度上衡扑来,作势要咬他报仇雪恨。
  度上衡:“…………”
  还挺记仇。
  “嗷呜”一声。
  小蛇眼神不善,咬住道袍上的白玉坠子,发出震慑的嘶嘶声,势必要用两颗小尖牙上的毒来耗死敌人。
  度上衡注视着死倔的小蛇。
  不知怎么,忽然低低笑了出来。
  男人伸出手去,手腕两点灼眼的朱砂痣在白金袖间若隐若现,指腹轻柔地抚摸着小蛇冰凉光滑的鳞片。
  桃花纷飞中,度上衡笑意未减。
  “……真可爱。”
  ***
  离长生手腕好像传来微弱的疼痛。
  微弱的疼凝成一根蛛丝似的线,将他从梦中的记忆一点点拽出来。
  离长生一阵头重脚轻,艰难清醒过来。
  手腕有奇怪的触感,离长生下意识想要甩开,只是意识动了,身体却像是冻住一般,一动都无法动。
  离长生:“?”
  什么情况?
  只是丢了一魄,难道要成活死人不成?
  离长生正崩溃着,忽然听到一声。
  “崇君。”
  离长生一愣。
  他的视线朦胧,似乎眼皮只睁开了一条细缝,从影影绰绰的羽睫中看过去,勉强能瞧见一个黑影正坐在自己身边。
  离长生:“……”
  这谁,这哪里?
  熟悉的气息缓缓钻入鼻中。
  离长生努力半晌,终于从即将阖上的眼皮中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床幔,仙人绒,价值千金的锦被,烛火,封讳……
  等等。
  封讳?!
  离长生愣怔当场。
  天杀的,他这丢失的一魄好像跟着封讳一起回到了幽冥殿的壳子里。
  视线朦胧,封讳正坐在他身侧,冰凉的手捧住离长生的手腕。
  离长生本来以为他又要像昨日那样摸自己脑袋,却见封讳握住他的手凑到唇边,冰凉的呼吸喷洒在手腕内侧。
  离长生:“……”
  他想做什么?
  不、不摸头吗?
  封殿主不想摸头,他垂着浓密羽睫,闷闷地说:“你又对着他笑。”
  离长生心说谁?
  封讳凑上去轻轻用冰凉的舌尖在手腕上一舔。
  离长生:“……”
  不是,等等。
  封讳等不了,张开两颗蛇类才有的尖牙,一口咬住离长生的手腕。
  离长生:“…………”
  作者有话说:
  长生:到底对着谁笑了啊啊啊啊?


第33章 通感不能乱摸啊
  离长生说嗷。
  疼。
  封讳的尖牙咬住手腕内侧的软肉,微微陷进去渗出两个血点。
  当年初见时,封讳的尖牙只堪堪留下两个相隔不过半个指甲大小的血点,如今数百年过去,这两点血痕却越过那道狰狞的伤疤,再次浮现朱砂痣似的印记。
  封讳并未咬实,留下牙印后又将血点轻轻舔舐。
  舌尖冰凉,好似触碰到一片冰。
  离长生不着痕迹打了个哆嗦,叫苦不迭。
  这一魄还不如不回来,浑身上下动都不能动,只能看着封讳在他身上发疯。
  到底对谁笑能让封殿主如此怨恨?
  裴乌斜吗?
  天地良心,离掌司天生脾气好,见着谁都自带三分笑意。
  封讳听不到离长生在心中的疯狂解释,再次捧起那只修长的手往自己脑袋上一抚。
  因有一魄,离长生可以明显感觉指腹和墨发的冰凉触碰——封殿主这样强硬生冷的性子,发丝却是柔软的。
  封讳熟练地将脸侧在温热的掌心轻轻一蹭,明明嗓音是成年男人的低沉和冰冷,语调却近乎喊冤抱屈,呢喃着:“明明只有我……”
  离长生心想只有你什么?
  说话不要说一半。
  封讳不说了,蹭了半天终于将离长生的手放下。
  离长生本来以为封殿主又要想昨日那样钻他怀里睡觉,却见封讳微微俯下身,手越过离长生的后颈轻轻将他抱了起来。
  离长生:“?”
  封讳身形太过高大,将他横抱放在腿上,上半身赖赖唧唧歪在封殿主宽阔的怀抱中,鼻间充斥着辟离草和香火交缠的气息。
  封讳垂着眼将离长生凌乱的乌发理好,指腹抚摸着那张在睡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
  ……却只是看着。
  离长生从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百无聊赖,甚至有点困了。
  就这样抱着,打算抱一夜吗?
  就在离长生昏昏欲睡时,外面传来章阙的声音。
  “殿主。”
  离长生下意识哆嗦了下。
  封讳仍抱着他,手抚摸着离长生的脸侧,语调冷淡:“什么事。”
  “幽都柜坊将账目送了过来。”章阙的声音从床幔外传来,似乎在外室候着。
  封讳“嗯”了声。
  听着外面人一本正经的声音,离长生莫名有股偷情的羞耻,连脚趾都在疯狂蜷缩。
  章阙犹豫的声音传来:“唔,离掌司的日常花销我已将银钱送去了幽都柜坊,只是有一笔……崇君的神像修建,要、要给吗?”
  离长生一愣。
  幽都柜坊给渡厄司批的那些银钱,竟然是幽冥殿出的?
  怪不得楼金玉批得这般干脆。
  看来封讳还是……
  嘶,等等。
  封讳看起来似乎又想咬他了。
  “钱给。”本来温顺的封讳听到“神像”二字,似乎又恢复到那个鬼气森森的鬼样子,冷冷道,“神像继续砸。”
  章阙:“……”
  就图一时痛快,拿银子当石头打水漂玩?
  章掌司理解不了,但听殿主语调森寒,他不敢多言,恭敬称是退下了。
  封讳被一句“神像”激得心跳如鼓,浑身上下的阴郁煞气几乎弥漫整个床幔。
  他不想再维持和离长生的壳子和平相处的假象,近乎狠厉地直接将人按在了榻上。
  离长生一阵天旋地转,后背触碰到柔软的榻上。
  封讳伏在他身上,居高临下望着他,发间的小辫微微一晃,金色坠子在离长生面颊蹭过,带着冰冷的金属气息。
  离长生从半垂的眼眸中瞥见封讳的眼神,心中一个咯噔。
  封讳太过阴晴不定,方才还像是小狗似的牵着主人的手去抚摸脑袋的那只手猛地化为龙爪,扼住离长生的下颌。
  “你不要想成神……”
  离长生涣散的眸瞳缓缓聚焦,和封讳对视。
  封讳赤色竖瞳中全是怨恨,若是度上衡还在,这股恨意或许真的能支撑他不惜一切将高高在上的崇君拖下红尘,挫骨扬灰。
  哪怕封讳对崇君转世再狠不下心,可对度上衡的恨意……
  刚想到这里,离长生忽然一怔。
  一滴水轻轻落在他的面颊。
  恶鬼落泪,会有损修为。
  封讳眼眶通红,明明怨入骨髓,眼底却溢出泪水一滴一滴落在离长生的脸上。
  他浑身紧绷着微微颤抖,好像恨不得杀掉眼前的人,这样就可以不必遭受这样的痛苦折磨。
  但滔天的杀意弥漫整个幽冥殿,却没有靠近离长生分毫。
  终于,封讳自暴自弃似的,缓缓俯下身将额头埋在离长生颈窝。
  恶鬼的泪水彻骨的冰冷,离长生愣怔注视着伏在他身上浑身发抖的人。
  “不要……”封讳低声呢喃道,“不要恨我。”
  离长生不明白。
  明明是封讳恨意滔天,好几次想要他死,却为何这般可怜卑微的乞求度上衡不要恨他。
  离长生感受着封讳的泪水浸透他的衣袍,心口一阵阵没来由的酸痛,下意识想要抬手抚摸。
  但一魄哪能操控身体。
  离长生只是随便一想,但下一瞬便感觉掌心似乎触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封讳一怔,霍然抬头。
  离长生的手神使鬼差地抬起,正在抚摸封殿主尊贵的头颅。
  离长生:“?”
  封讳脸上泪痕未干,直直瞪着那只手。
  离长生心想坏了。
  “啪嗒。”
  右手像是失去所有支撑似的直接砸在床上,没了动静。
  封讳脸上神色莫辩。
  床幔一阵死寂后,封殿主道:“离长生?”
  离长生装死。
  邪了门了,谁知道那只爪子是怎么突然动起来的!?
  封讳眼眸一眯:“离掌司?”
  离掌司不吭声,像是死了一样。
  封讳眸光沉沉注视着他,因损失不少修为,男人冰冷的面容似乎稚嫩了不少,他面无表情伸出手往离长生灵台上探。
  离长生:“……”
  离长生紧张屏着呼吸,眼睁睁看着封讳还未褪去鳞片的爪子朝他眉心伸来。
  就在这时,耳畔忽地传来鱼青简的声音。
  “——回魂!”
  离长生眼前一阵发白,意识轰然沉入水中。
  他倏地一睁眼,终于回到渡厄司的木壳子中,手脚也能动了。
  鱼青简成功将掌司喊回魂后,见人没什么大碍,道:“喊魂十文钱。”
  离长生:“…………”
  离长生撑着手从榻上坐起来,面颊上似乎还残留着泪水的痕迹,伸手想抚摸,身体却还是沉重的,“我那一魄呢?”
  “没喊回来,先凑合着用。”鱼青简道,“幽都的无常鬼到了,要掌司去主持大局。”
  离长生愣了愣:“无常鬼?”
  “嗯。”鱼青简满不在意地道,“渡厄司虽然免于裁撤,但拘魂链却无法免除。”
  离长生不明所以。
  鱼青简见他还是迷迷瞪瞪的,伸手将人拽起来:“掌司去了便知道。”
  离长生赖赖地被拽了起来,正准备跟着人走,忽然双膝一软,整个人踉跄着扑了上前。
  鱼青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掌司?”
  离长生下颌绷得死紧,脸都绿了。
  封讳大概在试探那具壳子到底有没有意识,手正在胡乱摸。
  ——不对,似乎不是手,而是游蛇似的东西。
  离长生挑剔骄纵,睡床上有根头发丝都能硌着他,他没被人这般细致的挑弄过,只觉得那只冰凉的手所过之处像是燃起熊熊大火一般,烧得他呼吸急促。
  混账东西!
  离长生脾气好得很,几乎没什么能让他冒火,这回却罕见骂了句脏话,恨不得揪着封讳的尾巴尖当风车甩。
  封讳好像对他的身体极其熟悉,没感觉的地方碰都不碰,哪儿敏感就往哪儿摸,脚踝、小腿,一路往上,都摸到腰了。
  离长生:“…………”
  天杀的。
  偏偏那一魄还没回来,离长生甚至能隐约听到封讳凑在他耳畔逼问的冷冷声音:“再不出声,我就不留情了。”
  离长生微微喘息,艰难闭了闭眼。
  混账。
  他倒是想。
  鱼青简见离长生胸膛剧烈起伏,眼尾浮现一抹飞红,疑惑道:“掌司怎么了?”
  离长生摇摇头,怕一张唇就是喘息声,只能从牙缝里飘出来几个字。
  “我先不去了。”
  “但无常已等了半个多时辰了。”鱼青简道,“若您不去,恐怕整个渡厄司就要多加百年刑期。”
  离长生恹恹抬眸:“什么?”
  刑期?
  “不过掌司不去就不去吧。”鱼青简鱼青简大概摸清楚了这位新掌司的脾气,知晓他吃软不吃硬,叹了口气,“不过刑期百年,拘魂链十道,我们都承受得起。”
  离长生:“…………”
  离长生进退两难。
  掌司寝房外,几只幽魂扒着窗棂往里看,听到又要加刑期,都开始嘤嘤嘤。
  离长生:“……”
  离长生重重喘了口气,撑着鱼青简的小臂缓缓起身,故作无事发生:“走吧。”
  鱼青简眼眸一眯。
  果然心软。
  九司大会最大的难关已过,渡厄司的账目也被批了不少,众鬼其乐融融欢呼雀跃。
  离长生慢吞吞跟着鱼青简过去时,裴乌斜正在招待幽都而来的无常吃香火,香炉中上好的香冉冉而升。
  无常鬼一袭黑衣,对香火极其受用,等了半个时辰也没生气。
  见离长生过来,裴乌斜起身行礼:“掌司。”
  无常鬼也站起身:“见过离掌司。”
  封讳那条骨龙已经缠在离长生腰上了,一股股酥麻顺着脊柱传上脑髓,将离长生逼得几乎要发疯。
  他随意“嗯”了声,心不在焉地在主位坐下,准备速战速决:“所为何事?”
  裴乌斜看了他一眼。
  无常鬼唇角一僵。
  他来过渡厄司不少次,每次都是被恭恭敬敬对待,见这位凡人掌司毫无礼数,脸上闪现一丝不耐烦,假笑着道。
  “功过司已将渡厄司的功德奉上来,掌司刚上任有所不知,渡厄司之人皆犯下重罪,若无功德相抵,每年中元节会增加刑期。”
  离长生听说过渡厄司都是罪人,超度亡魂只为赎罪,他看向裴乌斜。
  裴乌斜颔首道:“掌司,理应如此。”
  离长生让鱼青简将烟杆点上,嘴唇咬着烟嘴将压抑不住的喘息硬生生憋回去,含糊道:“今年不是功德足够,为何还要增加刑期?”
  无常鬼懒洋洋坐在离长生对面,将功过簿拿出来往桌子上随手一抛:“渡厄司的功德虽满,只是十五任掌司执行公务时魂飞魄散,至今还未寻到碎魂,渡厄司全员护主不力,这刑期自是要加的。”
  这个架势,让人一看就来气。
  鱼青简额间青筋暴起,有点想动手用附灵殴打他。
  裴乌斜瞥了他一眼。
  鱼青简只能硬生生收回这股怒气,憋屈得要疯了。
  离长生眉梢轻挑:“前任掌司是如何死的?”
  无常鬼正想说,裴乌斜垂着眼恭敬道:“回掌司,上个月望春台有邪物作祟,前任掌司带属下前去超度,是属下护主不力,甘愿一人承受责罚。”
  无常鬼冷冷瞥了裴乌斜一眼。
  离长生看向功过簿:“那邪物可寻到了?”
  “这正是问题所在。”无常鬼冷嘲热讽,“折了个掌司,邪物也未超度。如今中元节鬼门大开,那邪物不知会吸取多少鬼气,做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鱼青简眼眸一沉,直勾勾盯着那只无常鬼。
  为什么不把三百年前厄灵作祟的祸事也安在渡厄司头上算了?
  “渡厄本就惊险。”离长生咬着烟嘴含含糊糊地说,“掌司身死也并非下属能掌控的,这刑期加得不妥。”
  鱼青简和裴乌斜皆是一愣。
  渡厄司众鬼各个重罪,这数百年整个幽都对待他们都极其严苛,有的甚至会无缘无故找茬来强行给他们加刑期。
  这还是三百年来第一次有掌司为他们说话。
  无常鬼也愣了下神,见这凡人掌司似乎还想护着这群罪人,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离掌司,可若不罚,您就不怕日后渡厄时您也出事吗?”
  “我若身死,自是怪我自己技不如人。”离长生蹙眉看他,“为何要将罪责归咎于旁人身上?”
  无常鬼一噎,一时竟然不知要如何回答这句话。
  他懒得和离长生掰扯,只想着将刑期加上了事,不耐地道:“那掌司觉得如何是好?”
  离长生道:“刑期可不加吗?”
  无常鬼冷笑:“自然是不可以的。”
  “若是难办,渡厄司将望……望什么?”离长生问。
  裴乌斜道:“望春台。”
  “……将望春台的邪物超度,为前任掌司报仇雪恨。”离长生道,“这样可好?”
  若是之前,幽都定然是不能答应,无常鬼下意识就要拒绝,只是转念又想起幽都吩咐他来时,叮嘱切记不可得罪这位天道所选的掌司。
  他憋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道:“此事我无法决定,不过看在离掌司的面子上,我可以破例回去将此事提上去。”
  裴乌斜挑眉。
  竟然如此好说话?
  离长生几乎将烟杆咬碎了,强忍着脖子上那股被狗又舔又咬的触感,硬着头皮道:“那就劳烦了。”
  鱼青简见离长生一直和和气气,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要是他,直接就将人赶走了。
  这么会功夫,封讳在离长生身上翻江倒海,那具壳子都被骨龙蹭得隐约泛着大片的红。
  若是离长生有意识,早就醒来和他掰扯了。
  封殿主确定离长生那一抬手只是躯体的下意识反应,他没丢人,终于消停了。
  离长生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终于……
  还没想完,封讳将他扒拉到怀里抱着,宽大的手在纤细的腰身上下意识一握,一股没来由的灵力瞬间遍布全身,朝着离长生脑海骤然袭来。
  离长生:“?”
  离长生手软脚软,强撑着起身要走,这一下被那道灵力激得身躯一颤,木头壳子踉跄着往前一栽,近乎狼狈地半跪在地上。
  这一跪不要紧,本来幽都无常鬼已起身走到门口拐弯处,那一跪之力恰好隔着门斜斜冲撞而来。
  轰隆隆。
  九司掌司都无法承受颔首的一礼,更何况是寻常无常鬼。
  只听得天雷阵阵悍然劈下,无常鬼猝不及防被一道悍然灵力冲撞出去,连反应都来不及,身体直直从渡厄司破破烂烂的二楼飞了出去。
  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彻底晕死过去。
  离长生:“?”
  什么东西飞出去了?
  渡厄司楼下的众嘤:“?”
  幽魂面面相觑,凑上前去认出这只无常鬼似乎是每次趾高气昂来给他们平白无故加刑期的,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热泪盈眶!
  “难道是掌司看不过去,亲自出手为我们出气了?!”
  “天啊,掌司威武——!为了我们竟然和整个幽都为敌!呜呜嘤嘤!”
  “掌司!掌司!掌司!”
  作者有话说:
  众鬼:\掌司/!\掌司/!\掌司/![加油][加油][加油]
  长生:发生什么事了??


第34章 这章小蛇没出现
  这还不算完。
  渡厄司这小破楼本就住了好几年,幽都和人间的阴阳交界之地常年阴冷,寒风瑟瑟,艰难支撑这么久,终于罢了工。
  轰的一声。
  整座二层小木楼轰然倒塌。
  离长生眼前一沉,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倒塌声,灰尘四起。
  众鬼吃了一惊,阵阵惊呼。
  “掌司!快救掌司——!”
  离长生艰难从那股震颤脑海的快感中清醒过来,就见四周废墟一片,裴乌斜白发翻飞,眉眼沉静,金色灵力化为金笼挡住周遭废墟护住两人。
  鱼青简狼狈趴在地上,身上压了一堆杂物,看起来被砸得不轻。
  离长生:“……”
  鱼青简艰难地伸着手往前扒拉了一下,奄奄一息道:“副使,能能不能勉强把我们这些属下也当成人看一次吧。”
  裴乌斜淡淡道:“你又死不了。”
  鱼青简吐出幽魂,脸朝地不动了。
  离长生:“…………”
  裴乌斜将灵力散去,偏头看向离长生,神色好似画上去的温柔似水:“掌司可伤着了?”
  离长生摇头,起身理了下衣袍,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无常鬼。
  “他这是怎么了?”
  “是掌司身上的天道功德。”裴乌斜温声道,“您是天道所选,身份尊贵无极,寻常鬼魂无法承受您的一拜。”
  离长生一怔。
  回想起九司大会上他刚一行礼,那几位掌司就大受重创的模样,终于恍然大悟。
  离长生歪头想了想:“那岂不是之后遇敌,我在那行一圈礼或噗通一跪,仇敌就被天道重伤,不战而胜?”
  裴乌斜:“……”
  裴乌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温柔地委婉劝阻:“掌司,渡厄司的脸面还是要的。”
  离长生:“……哦。”
  无常鬼重伤,幽魂都要散了。
  离长生敛袍走上前,满脸歉意地给钱:“对不住——来啊,将这位大人恭敬送回去。”
  幽魂赶忙上前将鬼抬起。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本来还能让他替渡厄司说说好话将刑期消去的,这下是没指望了。”
  “掌司不必愧疚。”裴乌斜淡淡道,“幽司的无常鬼差向来不待见我们这些罪人,就算他说了好话,刑期也不会减去。”
  离长生侧眸看他,忽然来了兴致:“你犯了什么重罪?”
  裴乌斜笑了笑,也没隐瞒:“残杀血亲罢了。”
  离长生:“……”
  这么轻描淡写。
  “不光如此。”昏了一轮的鱼青简终于被渡厄司其他幽魂解救出来,他踉踉跄跄却还在说副使的小话,“副使还……”
  裴乌斜轻声道:“鱼大人砸昏了头,好好安歇吧。”
  话音刚落,娇弱的鱼大人倒头就睡。
  离长生:“?”
  不光残杀血亲,还什么?
  讨厌说话只说一半的。
  裴乌斜明显不想告知,离长生也没有窥探旁人私隐的臭毛病,说起正事:“望春台的邪物是什么?”
  裴乌斜道:“属下不知。”
  离长生眼眸微微一动,淡淡看他。
  裴乌斜修为如此高,且在折了个掌司的惨痛教训下,竟然还不知晓邪物为何?
  离长生不知看出了什么,轻轻笑了笑。
  有意思。
  渡厄司倒塌,好在幽都柜坊已将重建渡厄司的银子拨了下来,不多时就有鬼扛着法器前来建造大殿。
  离长生上任这么多日,不是在忙就是在晕,还没仔细瞧过渡厄司。
  ……其实渡厄司的地界一览无遗,只有一棵参天阴槐树外,再无其他。
  阴槐已数百年未曾开花,离长生站在树下仰头望去,翠绿的枝叶上覆满鬼气,好似抹不去的灰尘。
  度上衡亲手所种下的树郁郁葱葱,在鬼界格格不入。
  离长生正欣赏着,章阙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溜达进来。
  渡厄司幽魂和刑惩司势不两立,立刻手拉手拦着他不让靠近掌司,省得掌司受到惊吓。
  “起开!”
  “不许进去!”
  “不许亵渎掌司——!”
  章阙“啧”了声:“谁敢亵渎你家掌司,一拜就能将人幽魂拜吐出来——让开,我找你家掌司有事。”
  离长生瞥见他,朝他一招手。
  章阙眉都要挑飞了,笑眯眯地在幽魂的怒瞪下走向离长生。
  “见过离掌司。”
  离长生坐在阴槐凸起的树根上,衣摆垂曳被寒风吹出一道道涟漪似的褶皱:“章掌司有何要事?”
  章阙将一个匣子拿出来,恭敬奉上:“殿主命我亲自前来为离掌司送上大礼。”
  离长生:“……”
  又送礼?
  上次那支骨匕险些要了他的命。
  不过仔细一瞧,就见那大礼正是离长生盛钱的匣子。
  将盖子掀开,露出里面金光闪闪的金子。
  离长生挑眉:“我的不是幽都元宝吗?”
  章阙道:“殿主知晓离掌司可能更爱凡间元宝,特意给您换好,也省得您再去幽都柜坊跑一趟了。”
  离长生笑了:“封殿主真是贴心。”
  离掌司接过匣子仔细数了数,发现这金子似乎比他之前存得要多出不少。
  不过那些金子已放了好几年,离长生记性不好,根本记不得具体的数有多少,直接收下了。
  章阙左等右等,没等到离掌司对金子数量的困惑提问,不解地挠了挠头。
  这和殿主吩咐得不太一样。
  但他也不能揪着人硬说“您看看数量是不是多啦,是我们殿主偷偷摸摸塞进去的哦,还叮嘱我一定不要告诉您”,只好憋了回去。
  匣子中放着离长生寸步不离的烟杆,鱼青简给他寻的那支太难用,一烧起来烟大得很,呛人,索性直接丢了。
  阴槐树下,离长生乌发被风拂起,咬着烟杆吐出一股白雾。
  章阙视线被烫了下,心想怪不得自家殿主恨成这样却还要送钱送礼送自己,这张脸谁能招架得住?
  离长生歪着脑袋,忽然没来由地问:“章掌司跟了封殿主多久了?”
  章阙:“三百年——封殿主刚入幽冥殿我便追随于他。”
  烟杆压着离长生苍白的唇珠,他语调随意,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你知道封殿主和度上衡有旧情吗?”
  章阙:“???”
  章阙鬼瞳都要缩成个点了,吓得几乎蹦起来:“离掌司,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上衡崇君心怀苍生,曾数次挽救苍生于危难之间,我家殿主虽和上衡崇君有些交集,可旧……旧……是万万没有的!不、不能亵渎!”
  章阙连“旧情”俩字都说不出口。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道:“你都带头砸度上衡神像时,怎么没觉得亵渎?”
  章阙惊魂未定,嗓子都抖了,闻言他心虚地咳了声:“殿主之命不敢违抗——离掌司为何会忽然问起这个?”
  离长生“哦”了声:“随意问问封殿主的情史。”
  章阙看出来封殿主对此人余情未了,不想他误会,正色道:“掌司放心,封殿主和崇君绝无半点私情,您仍是殿主唯一的旧情人。”
  离长生:“…………”
  离长生淡淡道:“很荣幸能得到这个赞誉。”
  章阙正想再说几句,肩上贴着的一张小纸人忽然凌空而至,“啪”地一声糊在他脸上。
  章阙:“?”
  章阙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只好闭上嘴,颔首道:“大礼已送到,我先告辞了。”
  “送章掌司。”
  章阙道:“不必……唔。”
  离长生的“送”只是客套罢了,他动都没动,仍在那慢慢悠悠吞云吐雾。
  章阙自讨没趣,悻悻走了。
  离长生孤身坐在那,注视着葱郁的槐树。
  寒风萧瑟,幸好是这具木头壳子挨冻,月白宽袍被风吹得凌乱飞舞,乌发垂曳之地好似和树根交织交缠。
  阴槐树被狂风吹拂得簌簌而响。
  裴乌斜站在已修建一半的大殿之上随意望去,视线落在树下的离长生,不知在想什么。
  走吉已回渡厄司,她轻巧地一跃而上坐在栏杆上,正想说话,视线瞥了裴乌斜一眼,愣了愣:“你为什么又是这个表情?”
  明明在笑,但却让走吉感觉瘆得慌。
  裴乌斜看着离长生,淡淡道:“你觉得他和其他掌司相比,如何?”
  走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想了想,如实说了:“好看。”
  裴乌斜:“……除了好看。”
  走吉“唔”了声:“他不太能打,反应也笨笨的,但看起来很好吃。”
  裴乌斜低低笑了:“他是个聪明人。”
  走吉歪头看他。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裴乌斜称赞哪个掌司是聪明人。
  她又看了过去,见那位掌司似乎装过头了,坐在阴槐树根上有点下不来,正在奋力用脚尖够地。
  凡人这迟钝的动作,恐怕连她一招都接不下。
  裴乌斜手指懒懒抚摸着玉石栏杆,猩红双瞳瞥着离长生,漫不经心地道:“太聪明的人不好掌控。”
  走吉“啊”了声:“你又要……”
  正说着,整个渡厄司一股清甜的气息随风而来。
  裴乌斜抬头望去,瞳孔倏地一缩。
  渡厄司那棵数百年未曾绽放的槐树,竟然正在一点点开出雪白花朵,绽放的枝头沉淀,几乎掩去翠绿之色。
  鬼气散去,阴槐新叶绽放雪似的花簇。
  裴乌斜身体一僵,直勾勾盯着坐在槐树下抽着烟杆的离长生,放在栏杆上的手无意识地倏地一用力。
  砰,刚建好的小楼再次化为齑粉。
  鬼差:“?”
  有病吧?
  鬼差在下面骂骂咧咧,裴乌斜耳畔却嗡鸣阵阵,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心中的疑惑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底被证实。
  天道所选金色功德,山鬼认主,阴槐绽放……
  转世之人。
  裴乌斜常年温润如玉的脸上罕见地浮现一股森寒的戾气,手臂暴起青筋,死死望着离长生。
  走吉也是头一回见到阴槐树花开,当即兴冲冲地就要下去玩。
  只是刚要蹦下去,忽然记起来她回来的正事,侧着头对裴乌斜道:“幽司有令。”
  裴乌斜喜怒不形于色惯了,失态只是一瞬。
  雪白长发被风吹乱,他神情没什么波动:“什么?”
  “望春台的事。”走吉言简意赅,“幽司下令,若想抹去刑期,渡厄司要尽快派人前去望春台驱除邪祟。况且前任掌司的魂魄……”
  裴乌斜眼皮轻轻一跳。
  走吉:“……或许还未完全消散。”
  裴乌斜霍然转身。
  作者有话说:
  长生:想躺平为什么这么难?


第35章 心不在焉地提议
  不过半日,渡厄司被彻底重建。
  众幽魂又喜又气——喜得是终于不用跑树上挂树杈子上睡觉了,气得是如此简单的重建竟然硬生生拖他们这些年。
  鱼青简有了新的刑室,一直阴阳怪气的脸上终于浮现些许“可以勉强原谅这个可恨的世间半天”的神色。
  已过子时,正是众鬼兴奋的时候。
  鱼青简溜达着前去找掌司,想问问到底是如何做到让楼金玉那铁公鸡批这么多年的,只是找了半天也没寻到掌司的寝房。
  鱼大人抓了个幽魂随意问了问。
  幽魂喜气洋洋,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槐树下那座精致的大殿:“那座大殿。”
  鱼青简顺嘴问:“哪一层?”
  幽魂幽幽看他。
  鱼青简不明所以和他对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楼金玉那天杀的混账,竟然给渡厄司掌司住处新批了一座楼!
  鱼青简满脸嫉妒地进了掌司殿。
  因是法器建的大殿,房中灵力未散,璀璨光芒好似萤火似的在屋中盘桓。
  掌司住处一砖一木皆精细至极,和那棵阴槐中相连相融,正中央的屋顶中空,在殿中也能看到郁郁葱葱的绿叶和雪白花簇在皎月下摇曳。
  不太像鬼界的住处,倒像是雪玉京那仙气飘渺又做作的风格。
  鱼青简转了一圈,勉强觉得若是自己住在这儿,迟早要被这仙气的气质超度了。
  嗯,嫉妒顿消。
  殿中灯火通明,离长生还没睡,正坐在寝房外的幽窗上注视着外面的阴槐。
  鱼青简颔首行礼:“掌司怎么还没睡?”
  离长生病歪歪地侧头看他,眼神幽幽:“换了你被摸来摸去,还能睡得着?”
  鱼青简:“……”
  竟然还在摸?
  真淫乱啊。
  离长生几乎都要习惯了,赖赖地靠在那,努力忽视身上那股酥麻的触感:“什么事?”
  “望春台。”鱼青简压住想要瞧热闹的冲动,“似乎又有厄灵出现,副使正准备去查探。”
  离长生:“不是说崇君将大厄封印了吗?”
  鱼青简也觉得纳闷,好像自从七月初七那日起,厄灵此起彼伏,先是龙神庙被山鬼镇压的厄灵,后是澹台府那道几乎将数十人杀死的厄灵结界。
  如今望春台竟也出了事。
  “厄由煞气所化,层出不穷。”鱼青简犹豫着道,“崇君以身封印厄之本源,无人知晓封印在何处……如今如此多厄出现,副使猜测,或许封印已破了。”
  离长生眼皮轻轻跳了跳。
  难道是因度上衡转世的缘故?
  “副使呢?”
  “正准备去鬼门。”
  离长生“唔”了声。
  起先他还觉得封讳让他远离裴乌斜只是气话,但经过短短几次的相处,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裴副使的确有问题。
  一言一行都令人心中发毛。
  前任掌司在望春台惨死,或许和他脱不了干系。
  “副使去望春台,一时半会回不来,叮嘱我务必照料好掌司。”鱼青简道。
  离长生瞥他。
  鱼青简照料他,若他还是血肉之躯,恐怕命不久矣。
  鱼青简见他神色恹恹,也没多留。
  转身要走时,似乎又记起什么,转身瞅了离长生一眼。
  封殿主不知又摸到他哪儿了,离长生双腿一软差点从幽窗摔下去,他无声喘息了一口,见鱼青简还杵在那,只好下逐客令。
  “送鱼大人。”
  “咳,不急。”鱼大人矜持地道,“属下想知道,掌司大人才刚上任几日,就在幽司无常鬼来加刑期时为我们这些罪人说话,莫非是……”
  离长生挑眉。
  鱼青简说:“……觉得我这几日照料得您尽心尽力,这才心生感动?”
  离长生:“…………”
  离长生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起“三日没喝水”“十六两买得菜全都不合心意”“让他吃哐哐砸出响的砖头饼”,沉默了。
  离长生没被鱼青简养死,是他自己命大。
  鱼青简期盼地看着他。
  鱼大人很少露出这么有人性的表情,离长生噎了半天,终于将这个头沉重地点了下去:“对。”
  鱼青简心想果然如此,矜持地一点头:“属下日后会更加尽心,明日这就给您去买饼——告辞。”
  离长生:“…………”
  楼金玉批了……不对,封殿主大方地给了渡厄司一个月一千四百四十两养掌司,鱼青简就给他吃饼?
  离长生一言难尽目送着鱼大人离开了。
  整个大殿冷清至极,除了自己的呼吸听不到任何声音——离长生却像是早已习惯这种死一般的寂静,孤身坐在幽窗抽了一小捧烟。
  眼看着子时将过,他无声吐了口气,起身正要回去休息,视线忽地落在桌案上一座精致的烛台上。
  金纹雕刻,鬼花绽放。
  和寝殿的布置有些格格不入,不知是谁放在此处的。
  烛台精致,鬼火幽蓝冉冉灼烧,在离长生侧颜处浮现明明灭灭的光影。
  离长生看着跳动的火焰,心中一阵不适,总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索性伸手在烛台的油线上轻轻一捏。
  火焰倏地消失。
  离长生转身走进内室。
  床幔垂下,他伸手正要去探流苏,却感觉眼前一花,整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外室的桌案前。
  指腹倏地一疼。
  离长生吃痛缩回手,定睛一看。
  那盏精致的烛台仍安安静静立在桌案上燃着火焰,烫得他指腹通红,好像方才的熄灭只是幻觉。
  离长生:“……”
  鬼打墙?
  离长生伸手一拂。
  精致的烛台瞬间砸落在地,也不知中间是何构造,砰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幽蓝鬼火燃烧两下,艰难消失。
  离长生确定这烛台彻底坏了,转身继续回寝殿。
  可还没走出这扇门,离掌司整个人再次回到桌案前。
  烛台完好无损,鬼火燃烧。
  离长生深深吸了口气,意识到不对,嘴唇轻动:“山鬼。”
  山鬼受召凌空而来,悄无声息悬在离长生面前,乖乖地围着他转圈。
  离长生吩咐:“毁了它。”
  山鬼歪了歪身子,似乎在等什么。
  不知为何,明明山鬼什么都没表达,离长生却诡异得明白了它的意思。
  他无可奈何地道:“乖孩子。”
  这声夸赞的话音刚落,山鬼顿时振奋起来,唰的金光乍起,悍然朝着那座烛台中的火光而去。
  剑似乎刺到了一处坚硬的结界,相撞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离长生猝不及防被这一下震得身躯一颤,那股疼痛好似传遍魂魄,整个身体险些被震得直接跪下去。
  什、什么东西?!
  若还是血肉之躯,离长生恐怕要被这一下震得口吐鲜血而亡。
  就在这时,一只手凭空出现,准确无误将离长生摇摇欲坠的身体接住护在怀中。
  清冽的气息裹挟着辟离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离长生浑身无力,抬头望去。
  封讳将他半抱在怀里,眉头狠狠皱起,看着前方,满脸显而易见的怒意,压都压不住。
  他不耐烦地道:“蠢货。”
  说罢,封殿主猛地抬手往前一推,凶悍的煞气铺面而去,直接冲向那座烛台,临到近处还分出一道鬼风将山鬼拂到一边。
  砰——
  鬼气直接将那盏烛台碾成齑粉。
  封讳收回手,一袖子将凑过来的山鬼甩出去,冷冷道:“……骂你蠢已算夸赞,你想害死他吗?”
  山鬼似乎嘤了声,委屈地转着圈,看着极其落寞。
  离长生:“……”
  和之前见谁抽谁趾高气昂的模样完全不同。
  山鬼难道是封讳的剑?
  离长生被山鬼那一下震得脑袋都在发懵,恹恹看了封讳一眼,有气无力地将整个身子的力量靠在他怀里。
  封讳见他眼瞳还涣散着,意识不太全,眉头紧皱着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寝房,将人放在榻上。
  离长生魂魄本就容易散架,蔫蔫蜷缩在床上,浑浑噩噩间还在挑剔:“硌。”
  封讳没吭声,脸上也没有半点不耐烦,将人重新抱起来,把床单上的一点褶皱抚平再放回去。
  ——动作熟练又利索,像是做习惯了。
  这下不硌了。
  离长生舒舒服服地躺好缓了半天,几乎被震散的意识才缓缓回魂,恹恹睁开眼看了封讳一眼。
  他张开苍白的唇,正要说话。
  封讳淡淡道:“多谢封殿主救命之恩——离掌司如果要说这句话,我已听过不少次了,这种客套话就先免了吧。”
  “不是。”离长生撑着身子坐起来,喘了一会,道,“我是想问封殿主似乎年轻了不少。”
  封讳:“…………”
  要说封讳之前的面容是极其成熟稳重的,如今便像是刚及冠时,夹杂在稚气消散和稳重不足之间。
  封殿主面无表情,试图用冷脸恐吓离长生:“你看错了。”
  离长生还懵着,固执地说:“我没看错,你……”
  “我救了离掌司这么多次……”封讳打断他的话,沉稳地道,“不说让你以功德报答、以身相许、言听计从,如今一句简单的感谢也得不到了吗?”
  离长生:“……”
  刚才不是说免了客套话吗?
  离长生幽幽和他对视:“多谢封殿主救命之恩。”
  封讳道:“不够真诚。”
  “好吧。”离长生说,“我真诚地感谢封殿主的救命之恩,我渡厄司的下属离这么近都没察觉到我有危险,封殿主却转瞬过来相救,莫非是心灵感应?”
  封讳:“……”
  打死封殿主也不能说“我观你壳子有异样,特来相救”,他沉默半天,若无其事地道:“那离掌司一眼瞧出我面容有异,难道对我的容颜时刻关注?”
  离长生不像他顾忌这个顾忌那个,跟随本心直接道:“自然。”
  封讳:“……”
  封殿主似乎没料到离长生如此直白地承认,他像是被拒绝惯了,乍一得到肯定,罕见得有些怔然。
  他五指微微僵着,视线不自在地移开,低声道:“……那是和掌司印相连的厉鬼所化。”
  离长生:“唔,什么?”
  封讳抬手一招。
  本来被碾碎成齑粉的烛台再次出现,漂浮在半空燃着幽火。
  离长生靠在枕上歪头瞧着:“能和掌司印相连的,只有历代渡厄司掌司。”
  “嗯。”
  封讳屈指一点,将一道煞气点入灯中。
  只见烛台光芒大放,轰然炸开细碎的光芒,缓缓在半空凝出一个虚幻的人形。
  男人眼瞳涣散,垂着手立在那,瞧着和灵傀相差无几,皆是没有自我意识的空壳。
  “这是上一任掌司的残魂。”封讳道,“怨气还未消,应该会一直缠着你。”
  离长生不太喜欢被困在一个死胡同里无法逃脱的感觉,问道:“那有没有办法摆脱或者超度他?”
  封讳看了看他,很是善于助人,淡淡道:“有是有,不过离掌司真想听?”
  “嗯嗯。”
  “一是前去他葬身之地寻到其他的残魂碎片,一同超度。”
  离长生歪头想了想,那就是要去望春台了。
  但若是这只鬼一直缠着他不放,恐怕不到望春台就要被玩死了。
  离掌司虚心请教:“那二呢?”
  封讳心不在焉地理了下华丽的衣袍,浑身鬼气几乎溢满偌大大殿,貌似极其随意地提议:“二则是寻求个比他怨气修为更高的大鬼,贴身保护离掌司。”
  作者有话说:
  封明忌:其实一和二都是办法,一二都能解决问题,主要是你自己决定,我都不在意的。


第36章 转世了就是盗贼
  离长生想了想:“我看走吉在渡厄司吗?”
  封讳眼眸微眯,眼神凉飕飕注视着他:“离掌司的意思是,走吉修为最高?”
  离长生:“唔。”
  封讳淡淡道:“离掌司仔细想好了再开口,只有一次机会。”
  离长生:“……”
  离长生终于后知后觉,封殿主这是想让他选自己呢。
  哎呦。
  不知道是不是封讳面容稚嫩许多,没了之前令离长生胆战心慌的威势。
  离掌司眼眸一眯,起了坏心思:“我思来想去,走吉雷厉风行,长刀无鬼能敌,又身负崇君附灵,虽然不算修为最高,能和这位掌司打得势均力敌不成问题。”
  封讳笑了,年轻的面容没有之前的阴阳怪气,淡淡道:“分析得不错,走吉聪慧机敏,定不会像山鬼那样帮倒忙。再加上离掌司手腕通天、运筹帷幄,想必会很快超度亡魂渡过难关,渡厄司重振指日可待。”
  离长生:“……”
  本来还等着看这条小蛇恼羞成怒呢,没想到嘴皮子竟然这么利索。
  面容变年轻了,嘴也能说会道了?
  封讳瞥着那盏雕花灯,抬手将周身鬼气收起,若无其事地起身:“离掌司既然有了决断,我就不再此处碍眼了。”
  离长生:“?”
  就、就走啦?
  眼看着鬼气消散,上任掌司的残魂倏地抬头,露出狰狞面容,直勾勾盯着离长生。
  封殿主一走,离长生八成又得陷在鬼打墙里。
  “封殿主!”离长生能屈能伸,一把伸手拽住封讳的手,认真地道,“我忽然记起来,走吉忙碌,此时八成已去别处渡厄,不知殿主忙不忙,可否陪我一起去趟望春台?”
  封讳被拽着爪子,居高临下望着离长生,似笑非笑道:“忙是不忙,离掌司如此推崇走吉,我替您将人寻回来?”
  “不、不了吧。”离长生心虚道,“多麻烦啊。”
  封讳道:“比陪您去望春台轻松。”
  离长生:“……”
  向来都是离长生噎别人,只有封讳冷不丁一句能将人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离长生犹豫着道:“你……”
  封讳眼眸眯起,缓缓俯下身竖瞳注视着他:“我什么?”
  封讳靠得太近,连男人脖颈处的伤疤都瞧得一清二楚,喉结轻轻一动,疤痕也诡异显得色气。
  离长生心口重重一跳,黝黑的瞳孔又一刹那的扩大,仰着头和封讳对视,嘴唇轻轻一动。
  明明有杀身之仇……
  封讳再次靠近。
  离长生下意识往后一缩。
  “离长生,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封讳伸手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声音低沉地靠近他,冰凉的呼吸喷洒将离长生面颊的碎发拂得微微一动。
  “……你到底想要谁保护你?”
  离长生愣怔和他对视,忽然将一直想问却没问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你我有杀身之仇,我若死了你不会觉得快意?”
  封讳手一顿:“快意?”
  “是。”离长生伸手抚摸封讳脖颈处狰狞的伤疤,“如此深的疤痕,想必是下了死手。切肤之痛,不想报复吗?”
  封讳直直望着他,似乎透过这张脸回想起三百年前那张凌乱的桃花榻。
  他喉结轻轻滚动,忍下悄然浮现的欲望,移开视线意有所指地低声道:“你怎知我没报复过?”
  离长生:“什么?”
  封讳握住离长生的手指,牵着他漫不经心地用指腹去摩挲脖颈处的伤疤:“亲手杀死仇敌自然快意,可我要的不是这个。”
  离长生挑眉。
  不要“快意”,那要什么?
  封讳不想和他谈这个,淡淡道:“所以离掌司的选择呢?”
  两人离得几近,近到呼吸交缠,能瞧见羽睫轻颤,眸瞳流转。
  离长生感受指腹下粗砺的触感,唇角轻轻翘了翘,笑着道:“那我只能求求封殿主保护我了。”
  封讳眯眼:“只能?”
  “不是,是真心相求。”
  封讳勉强满意了,拿开离长生在他脖子上乱捏的爪子,淡淡道:“那接下来说说报酬吧。”
  离长生熟练地给他画大饼:“我的金色功德全都奉给殿主。”
  封讳:“…………”
  一身金色功德,许出去八百次了,却半点损耗没有。
  离长生空手钓鱼的本事,的确高超。
  封讳这次并不想咬没有饵的钩,抬手招来那只神出鬼没的骨匕在手指上一划,血瞬间涌了出来。
  滴落的血珠并未落地,反而凭空化为一道血色符阵。
  离长生挑眉:“这是什么?”
  “供养。”
  离长生唇角一抽。
  往往「供养」是指香火,比如离长生作为掌司,要以香火供养属下,为己所用;子孙后辈以香火供养祖上。
  ……但却没听说过要用功德供养鬼的。
  “封殿主这是信不过我?”
  封讳五指修长,懒洋洋地结了印,随意道:“嗯,不明显吗?”
  离长生:“……”
  “如何?”封讳将阵法甩他面前,“离掌司以功德供养,我护你去望春台超度上任掌司亡魂。”
  离长生注视着阵法,也没想让封讳白干,干脆利落地和他一起结了阵。
  「供养」阵法一成,离长生明显感觉丝丝缕缕的金色功德顺着阵法往封讳身上涌。
  的确有用。
  封殿主心满意自地起身:“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离长生已准备起身了,疑惑地看他:“现在不去?”
  封讳似乎哼笑了声,慢条斯理地道:“渡厄司的走吉不需要休息,能扛着掌司日行八千里。”
  离长生:“……”
  说真的,这人脸变年轻,好像更不会说人话了。
  那要是他变回七八岁猫嫌狗憎的年纪,不得刻薄得几句话就能退敌?
  封讳抬手将金烛台收到袖中,偏头看离长生还在那看自己:“还不睡?”
  离长生瞅他,想了想,道:“若是供养的话,封殿主是不是会像人间‘祖宗保佑’一样,满足我的愿望?”
  封讳蹙眉。
  离长生闭眸:“希望腰缠万贯。”
  封讳:“……”
  封讳伸手在离长生眉心轻轻一拂,将人按着躺在榻上,语调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睡觉——梦里会有金子砸身上。”
  离长生:“……”
  刻薄的混账。
  封讳收拾好,身形一散陡然化为黑雾消失。
  离长生翻了个身,准备好好入睡。
  但还没进入梦乡,忽然感觉什么东西砸了下他的脚。
  离长生皱眉,将脚放在一边。
  噗通。
  又有东西陆陆续续砸下来。
  离长生不明所以地坐起身,刚一睁开眼就被灼眼的金光闪到了眼睛。
  虚空中被人撕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一颗颗金子从缝里稀里哗啦往下砸,顷刻间铺了满床。
  离长生:“…………”
  竟然真的掉金子了?
  离长生捡起来一锭瞧了瞧。
  真金白银,并非是幽都元宝。
  刻薄,但有钱大方的混账。
  ***
  望春台并非是建筑,而是一座立在北渚江中的城池。
  夜半三更。
  拘魂司的船缓缓停在江边,拘魂鬼犹豫着对站在船头的男人道:“裴副使,再往前便进不去了。”
  裴乌斜白袍白衣翻飞,侧头看向他:“望春台多少年没有过生死帖了?”
  拘魂鬼也觉得纳闷:“六年了……真是出了奇了,若是邪物作祟,生死帖应该比寻常更多才是,怎么这么些年半张都没有?裴副使此次来也是来驱除邪祟吗?”
  裴乌斜笑了笑:“是。”
  “那就祝裴副使旗开得胜。”
  “多谢。”
  拘魂鬼将船停在岸边,见远处江中央的望春台,正琢磨着裴乌斜要如何过去,就见一声清脆的声响。
  似乎是铜钱相撞的声音。
  裴乌斜屈指一弹,一串五帝钱转瞬弹出,突破江中的雾气转瞬消失。
  随后便听得呼啸一声,就见江面之上出现一根铜钱相串的细桥。
  拘魂鬼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那是上衡崇君的山鬼花钱。
  传闻裴副使备受崇君信任,陨落前将贴身所带的山鬼花钱赠与裴乌斜。
  这枚小小的铜钱比附灵还要好用,击碎无数厉鬼的魂魄。
  裴乌斜足尖一点,踩着虚幻的铜钱细瞧一步步迈入雾中。
  望春台,近在眼前。
  夜深人静,城中一片死寂。
  裴乌斜撑着满是符纸的伞行走在幽静长街上,白发白衣,好似夺人性命的厉鬼。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眉眼温和地走至一处桃花树下,手指轻轻一动。
  一枚山鬼花钱漂浮在他指尖,旋转着锵地一声射入桃花树上。
  花瓣簌簌而落,逐渐显出一盏金色烛台。
  一个眉眼冷峻的幽魂随着烛火的燃起瞬间出现,看五官竟然是上任渡厄司掌司。
  男人丢了一魂,陡然化为巨大的鬼相,几乎失了理智一样朝着前方扑去,歇斯底里地咆哮:“裴乌斜——!”
  裴乌斜安安静静站在那,不躲不闪。
  在男人狰狞的利爪即将刺入他的身体时,却像是被勒住脖颈似的,硬生生停在原地,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聒噪。”
  裴乌斜笑了笑,温柔地伸手一点。
  男人高大的鬼躯轰然往后退去,重重撞回烛台中。
  裴乌斜斜睨着他,唇角带着笑:“你已和掌司印剥离,幽都判定你魂飞魄散,就算出去也做不了掌司,为何还想离开?”
  十五任掌司恨得眼眸赤红,恶狠狠地道:“少装模作样了,度上衡怎会选中你这种疯子接任渡厄司?令人作呕。”
  裴乌斜并不生气,笑着道:“崇君已转世,我本想大发慈悲将你放走……”
  此话一出,男人脸色瞬间变了。
  度上衡的存在,就像是拴在恶犬脖子上的绳索,能让这只疯子彻底收敛,变成乖乖叫的狗。
  男人强忍下戾气:“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我离开?”
  裴乌斜似乎很诧异:“本以为你是个蠢货,没想到竟还会懂得思考。”
  男人:“…………”
  “很简单。”裴乌斜将山鬼花钱召回来,温柔抚摸着花钱上的符纹,“替我做一件事,我自然放你自由。”
  山鬼花钱上雕刻的符纹是驱鬼符,裴乌斜修为再高也终究是鬼身,指腹被烫出丝丝缕缕的血痕,他却置若罔闻,甚至在享受崇君留下的符纹对他造成的痛苦。
  男人被这盏灯囚禁了多日,早已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更何况还丢了一魂,根本无法摆脱这疯子的桎梏。
  为今之计,只能答应。
  “什么事?”
  裴乌斜注视着指腹上的伤口,漫不经心地道:“明日一早,崇君转世会来望春台,你将他杀死,魂魄拖入灯中,自己便能脱困。”
  男人一愣,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
  杀、杀谁?
  崇君转世?
  男人不可置信望着他:“你……你为何要杀他?”
  难道是三百年时间令裴乌斜生了反心?
  裴乌斜摩挲着山鬼花钱,淡淡道:“转世后已非本人,却能享受前世拼尽全力才得到的身份地位,甚至功德,你觉得公平吗?”
  男人眉头紧锁,不太理解他的逻辑。
  说的什么都是,听不懂。
  “若有人生来就能轻而易举得到上辈子求都求不来的东西……”裴乌斜抬眸,双瞳森森,偏偏面容还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容,“那前世的所有努力,是不是一场笑话?”
  前世崇君拼尽一切以身殉道也没曾得到的功德、自由,如今却被塞给一个转世之人。
  活着没曾享受的东西,被另一个未遭受任何痛苦的人轻易得到。
  天道却用“转世”就能轻飘飘抹平恶劣的不公。
  男人不着痕迹打了个寒颤。
  他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杀掌司都算做善事。
  男人犹豫着道:“可他仍是崇君的魂魄。”
  裴乌斜笑起来,不紧不慢地道:“转世了,就是盗贼。”
  男人:“……”
  脑子的确有问题。
  裴乌斜道:“他只是一介凡人,杀他轻而易举。”
  男人犹豫半晌:“我若杀了崇君转世,你确定会放我离开?”
  这话一出,男人似乎觉得裴疯子眼瞳浮现一抹冷厉的杀气,但转瞬即逝。
  裴乌斜笑得更加温柔:“自然,我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说:
  十五掌司险些被说服:大爷的!这疯子竟然逻辑自洽了!?


第37章 三百年间望春台
  七月十六,关鬼门。
  渡厄司处于阴阳交界之地,刚修剪好的建筑已蒙上一层寒霜。
  天幕乌云遮天蔽日。
  阴界无法见光,哪怕已到了辰时,离长生浑身上下也蔫蔫的,有种天不亮就起床做事的烦躁感。
  他闭着眼慢吞吞地穿好衣裳,幽魂似的飘出渡厄司。
  封殿主的画舫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离长生打了个哈欠,迟钝地扶着栏杆就要上去。
  鱼青简一大清早鬼混回来,见状诧异道:“掌司,您要去哪儿?我给您带了饼,吃了再走?”
  离长生:“……”
  离长生赶紧往上爬:“你自个儿吃吧。”
  鱼青简疑惑道:“幽都鬼门刚关,四处鱼龙混杂的很危险,要属下陪您出门吗?”
  离长生还没说话,一股阴风呼啸而来,圈住他的腰扶摇直上,转瞬上了画舫。
  封殿主慢条斯理立在画舫栏杆处,居高临下朝下瞥了一眼。
  鱼青简:“……”
  懂了,有姘头陪着。
  离长生困得直打哈欠,上了画舫后也没和封讳客气,熟练地寻了个位置坐下,赖赖地道:“何时能到望春台?”
  封讳坐在他对面,漫不经心地倒酒:“半刻……一个时辰——困成这样,昨夜在数金子?”
  离长生幽幽瞅他一眼。
  还有脸说。
  封殿主昨晚不知又发什么疯,让那条骨龙在他壳子爬来爬去,离长生被他折腾得无法入眠,临近破晓时分才勉强睡了一会。
  不过仔细一看,封殿主似乎又年轻了不少。
  ……不能说年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少年,估摸着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
  离长生靠在椅背上点燃烟杆,挑眉看他:“封殿主这是怕去阳间被人认出才做的伪装?”
  封讳没搭理他,屈指一抬将他的草药熄灭:“你都没有壳子,辟离草也无用,就少碰。”
  草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止瘾而已。”离长生随口道,继续点燃。
  封讳又给他掐了。
  离长生左眉梢一挑,昳丽的面容带着笑意:“封殿主昨日当散财童子下的那场金子雨,足够我抽上一百年的辟离草了。”
  封讳将他的烟杆夺过来,淡淡道:“你许愿腰缠万贯,就是为了抽烟?”
  “喝酒也成。”
  封讳瞥了酒鬼一眼,抬手一挥将满桌酒也给拂走了。
  离长生“啧”了声,也不强求,又打了个哈欠。
  用这副壳子没休息好,他仍是困,好像是本源壳子散发出来的倦意。
  离长生病歪歪地倚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小憩,羽睫被泪水浸湿得乌黑,一滴水珠悄无声息顺着下羽睫滚了下来,在面颊滑下一道水痕。
  封讳喝水的动作一顿。
  度上衡天生便是济世救人的神明,强大稳重,无论何时何地都如巍峨高山般,包容万物坚不可摧。
  眼泪对崇君来说,是稀罕的东西。
  ……不像离长生,累了就躺,喝酒抽烟不在话下,什么自在做什么。
  封讳注视着他的面容,忽然没来由地想。
  这样也好。
  不必恢复记忆和修为,就这样在渡厄司无忧无虑地活着,像个凡人一样活到寿终正寝。
  离长生对睡觉的地方挑剔得很,但不知是这具壳子的缘故还是身边气息熟悉,他歪着脑袋一会,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昏睡间,似乎有人将他抱了起来。
  离长生眉头一皱,还以为那具壳子又被封殿主胡乱摸,伸手往前一拍,含糊着道:“不要再乱摸了。”
  封讳:“?”
  封讳仔细注视离长生的脸,似乎又在做梦?
  梦到谁了?
  封讳将人放在准备好的软塌上,脚踝懒散地搭在膝上,眸光沉沉盯着离长生,准备听听他这次又会说什么梦话?
  等了又等,离长生终于含糊嘟囔了声。
  封讳下意识屏住呼吸。
  是徐观笙,度景河,裴乌斜……
  还是他的名字?
  就听离长生迷茫地说:“这是什么呀?”
  封讳:“…………”
  看来是吃的。
  不对。
  封讳冷冷看着离长生。
  若是梦到之前的记忆,能让离长生顺口说出这句话的,只有徐观笙那厮。
  离长生的确梦到了徐观笙。
  梦中的视角混乱,好像四周一切都是巨大无比的,离长生迷迷瞪瞪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年幼时的他。
  或者说是……度上衡。
  难得饱餐一顿的幼崽少君又饿了。
  秋高气爽,少君坐在清冷的大殿中注视着外面的阳光,期盼地等啊等。
  游敛等候在他身侧,没什么动静。
  少君肚子咕咕叫,但又不能说饿,犹豫半晌只好决定主动出击,他拽着游敛的袖子,仰着头问:“游撵?”
  游敛瞳孔有了一丝光亮,垂眼看他:“是游敛——少君有何吩咐?”
  少君指着昨日放粥的空荡荡的小桌子,手指戳半天:“这是什么呀?这个,这是什么?”
  游敛不明所以:“桌子。”
  少君:“……”
  少君动用贫瘠的脑子努力想了想,忽然伸出手去,灵力准确无误地在小桌子上幻化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粥旁边还顺带附了个徐寂。
  连话都说不清楚,灵力倒是操控的极其熟练。
  少君不好指粥,怕游敛又骂他,只好矜持地指着徐寂问:“这是什么?”
  游敛犹豫了下。
  少君倒是粘那个外门弟子。
  昨日徐寂的确将少君照料得很好,游敛终究只是一具木傀儡,只会拿灵石给孩子啃。
  游敛思考半晌,传讯问仙君。
  片刻后,一只仙鹤带着度景河的玉令飘然而来,上面只有两个字,言简意赅。
  「依他」
  游敛将玉令收起来,垂下头望着少君:“少君喜欢昨日那个人?”
  少君赶紧点头。
  喜欢粥。
  游敛道:“仙君有令,能令他进云屏境近身照料少君,可好?”
  少君不太懂,只要有粥就好。
  游敛了然,起身前去传令。
  徐寂昨日去云屏境一遭后,外门欺负他多时的弟子战战兢兢了一整日,唯恐这备受欺压的小子真的得了少君青睐,一跃成为少君身边的仙使。
  还好,徐寂似乎只是去做了饭,回来后仍按部就班清扫山阶。
  众人彻底放松下来。
  昨日将人伤得够呛的孟师兄再次溜达过来,只是比之前要收敛许多,笑脸相迎道:“徐师弟今日不必去云屏境吗?”
  徐寂看都不看他,继续扫着落叶。
  昨日只是黄粱一梦,他不会沉溺其中。
  孟师兄笑嘻嘻地溜达上来:“徐师弟不要这么冷淡嘛,听说云屏境那位小少君身份尊贵得很,稍微提点咱们一句,便是得道升天鸡犬升天啊——你和那位少君相处得如何?他可说让你去近前伺候啊?”
  徐寂眉头一皱,罕见觉得不耐和烦躁。
  那只是个两三岁连粥都不会喝的孩子,竟也能被这些人当成修道的攀云梯吗?
  恶心。
  徐寂面无表情地冷冷道:“孟师兄如此好奇,何不亲去云屏境见少君?”
  孟师兄脸皮一僵,凉飕飕看着他:“徐寂,今年问道学宫的名额外门只有五个,我本还想荐你去一试,莫要不识好歹。”
  徐寂漠然看他:“不必了,孟师兄自己去吧。”
  这种攀高踩低的心境,就算入了问道学宫也道途渺茫。
  孟师兄脸色直接沉了下来:“不要以为你去过云屏境一次,就有少君做靠山了,日后我进了内门……”
  还未说完,一只仙鹤翩然而来,落在山阶上,口吐人言。
  “徐寂。”
  两人一怔,回头看去。
  仙鹤语速极快,言简意赅道:“徐寂,修行天赋人品极佳,景河仙君亲令收为座下二弟子,望速去云屏境。”
  徐寂一怔。
  孟师兄也僵住了,不可置信望着那只仙鹤,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太过震惊,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礼数,急急追问道:“是不是出错了?!徐寂寿元将近却还未结丹,修行天赋谁都吊打他,景河仙君为何会收他当亲传弟子?!”
  仙鹤大概没见过有人质疑它了,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啊,你要不去问问景河仙君?”
  孟师兄一呆,后知后觉到不对,赶忙单膝下跪告罪。
  他只是个外门弟子,修行天赋连进问道学宫都够呛,怎么敢质疑仙君的仙令。
  可徐寂……
  这种将死的废物怎么可能会被仙君看上?!
  难道就因为昨天他去了云屏境见了少君?
  孟师兄牙都咬碎了,见徐寂似乎还在愣神,神情并未有多少惊喜,恨不得顶替了他接令。
  蠢货!
  徐寂蹙眉看着那枚仙君的玉令,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不太明白,景河仙君为何要收他为徒。
  只是因为他会烧饭?
  仙鹤带着不明所以的徐寂前去云屏境,这次没让他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衣服过去。
  徐寂将一袭崭新的弟子服换上后,身上阴郁之色消散不少,勉强能见人。
  云屏境大殿之上,云雾缭绕。
  徐寂在雪玉京数年,从未见过度景河的真容。
  仙鹤引徐寂进去,还未抬头便感觉一道清冽的灵压扑面而来,还未结丹的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噗通一声膝盖着地重重跪在地上。
  仙君的灵力已收敛九成,剩下的威压仍让徐寂觉得喘不过气来。
  徐寂额头抵地,按在地上的双臂忍不住发着抖。
  这就是……雪玉京仙君的灵力。
  徐寂浑身僵硬地跪在那,感觉一道灵识似乎在打探自己的经脉,整个人宛如被剖开般大剌剌摊开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悍然的灵识终于收回去。
  一道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起来吧。”
  话音刚落,威压陡然消散。
  徐寂浑身发抖,猛地呼出一口气,后知后觉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尝试着缓缓起身,仍垂着头不敢抬头看。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声噔噔噔地朝他跑了过来,还没等徐寂反应过来,一个白金似的糯米团子猛地朝他撞了上来。
  徐寂一愣。
  少君衣袍曳地,柔软的短发被扎成个球,伸手拽住徐寂的腰封,仰着头眼巴巴望着他,告诉他自己想喝粥:“这是什么呀?”
  徐寂:“……什么?”
  度景河淡淡道:“平儿。”
  平少君嘴一撇,只好依依不舍地松开徐寂,小短腿后退几步,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又是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度景河慢步从高台之上拾阶而下,雪白衣袍毫无坠饰,好似冷若冰霜的山巅之雪。
  男人眉眼冷淡,眉心一道竖纹,发冠高束,一举一动皆是尊贵,带着得道之人的仙气飘渺。
  这便是雪玉京的仙君,度景河。
  度景河的墨绿眼瞳淡淡瞥向徐寂,垂着眼道:“此后,他便是平儿的师弟。”
  徐寂一怔。
  度景河竟然真的要收他为徒?
  平少君还没度景河腿高,踮着脚尖牵住度景河宽大的手,好奇地看着徐寂:“什么是师弟?”
  度景河道:“照料你的人。”
  平少君不解,但他勉强懂得“照料”的意思,就是会做粥。
  少君高兴起来:“我长大了也要当师弟!”
  度景河:“……”
  徐寂:“……”
  徐寂被度景河草率收为徒弟,一不传道授业,二不指导修行,只需要将度上衡照料好就行。
  见小团子饿得咕咕叫了好几回,度景河没再多说,让徐寂将人带回去喂饭。
  平少君腿短,别人一步的路他得倒腾小短腿好几步才能跟得上,加上那曳地的小道袍,走起路来更加费劲。
  徐寂看不过去,蹲下来朝他张开手要抱他。
  平少君似乎很久没被人抱过了,当即眼睛一亮,当即欢天喜地地扑上前去。
  度景河忽然道:“不要抱他。”
  徐寂一愣,不解地看过去。
  平少君听不太懂大人说的话,已经高高兴兴扑到徐寂怀里,双手牢牢搂住徐寂的脖子蹭来蹭去不肯松手。
  徐寂犹豫再三:“可少君……”
  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正是需要大人拥抱安抚的年纪。
  度景河居高临下望着他,面容皆是不近人情的冰冷:“他并非寻常孩童,天道所选,不可软弱。”
  徐寂眉头皱起。
  度景河道:“放开他。”
  徐寂浑身一僵,只好将粘在他脖子上的平少君往外撕。
  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抱他,平少君似乎很依赖被人抱住的温暖,罕见起了脾气,双手死死揪着不愿意撒手。
  “不要……不要!”
  度景河淡淡道:“离平。”
  轻飘飘两个字,就让撒泼的平少君爪子一颤,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乖乖垂着头站在那。
  没来由的,徐观笙心像是被尖锐的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度景河收回视线,对垂手而立的游敛道:“照顾好他,若有急事去望春台寻我。”
  游敛:“是。”
  度景河抬手一挥,整个人化为烟雾消散。
  徐寂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低着头看向那个三角粽子。
  他隐约记得自己的弟弟妹妹像这么大时很爱粘着人,一旦被拒绝就会直接撒泼似的嚎啕大哭。
  可这位平少君却像是习惯了,只是皱着眉眼圈通红,垂着脑袋玩手,却没哭。
  徐寂犹豫着单膝点地,和他平视:“少君?”
  平少君似乎没受影响,也不强行要抱了,他矜持地说:“这是什么呀?”
  徐寂最开始没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很快记起昨日他喂一口少君就问一句的场景,常年照料孩子的经验让他很快理清楚。
  原来是饿了。
  徐寂罕见得有些啼笑皆非,将人牵着手回到空荡的寝房,熟练地给人煮了一碗粥。
  他照料得井井有条,游敛无事可做,只好守在门口。
  徐寂一口一口喂给少君,耳朵几乎被“这是什么呀”给灌满了。
  少君吃饱喝足,坐得依然笔挺。
  他对投喂他的徐寂很依赖,歪着头问:“我什么时候可以长成师弟呀?”
  徐寂跪坐在那给他擦脸,淡淡道:“当师兄不好吗?”
  少君疑惑:“师兄是什么?”
  “就是比师弟还厉害的人。”
  少君歪歪脑袋,努力想了半天,说:“那我还是想当师弟。”
  徐寂手一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孩子的思绪往往很难懂,他问:“为什么不想当师兄?”
  “我爹娘说了,想让我成为平庸寻常的小废物。”平少君还豁着牙呢,却说得头头是道,“师弟只要会烧粥就可以啦,师兄却要厉害,我不喜欢厉害,我要平平。”
  徐寂:“…………”
  徐寂性子阴郁多年,却被这句话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是笑过,目光又落在孩子的金色眼瞳上。
  平少君端坐在那扒拉着灵石,他会每天挑选个不喜欢的扔着玩,正努力挑选着,一只柔软的手缓缓抚摸他的脑袋。
  孩子一呆,茫然地抬头看来。
  徐寂温柔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呢喃道:“当个小废物,也很好。”
  平少君歪着脑袋看着他,总觉得师弟好像很难过。
  难过什么?
  平少君不懂,继续高高兴兴玩灵石。
  他终于挑选了个不喜欢的,抬手一扔。
  “哐当——”
  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迷茫盯着头顶的灯笼,还未从梦中反应过来,喃喃道:“师弟?”
  一道声音幽幽传来:“呵。”
  离长生还在茫然中,缓了半天才认出来那道“呵”是封殿主的声音。
  等等,他刚才喊了谁?
  师弟?
  坏了。
  离长生反应极快,不耐地翻了个身,装作还没睡醒的样子,又梦呓了句:“明忌……”
  封讳没“呵”了。
  离长生见有效,再接再厉地嘟囔:“封明忌人真善啊,再砸点金子吧……”
  封讳:“……”
  封讳凉飕飕地道:“拿我许愿呢?别装了,望春台到了。”
  离长生装作才刚醒,揉着眼睛看他:“这么快吗?”
  “嫌快,下次绕路八千里,坐个三天三夜。”封讳随口应付他一句,“站好。”
  说罢,一道风悄无声息拔地而起,卷着离长生的腰往下一落。
  画舫倏地化为骨龙钻回袖中。
  离长生攀着封讳的肩膀,诧异地看向下方:“这儿就是望春台?”
  不像“台”,和一座小型城池相差无几,四周白雾缥缈,瞧着像是仙人的住处。
  “嗯。”封讳扣着他的腰慢吞吞落了地,余光瞥了离长生一眼,语调凉津津的,“熟悉吗?”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没来过这儿。”
  封讳嗤笑了声,松开手往前走,淡淡道:“望春台自三百年前便被结界笼罩,寻常人类无法进入,就连重泉殿拘魂鬼也未曾收到望春台哪怕一张生死帖。”
  离长生拢着袖子跟上前:“那望春台的百姓岂不是得了长生?”
  封讳偏头看他:“你会想一直活着?”
  离长生摇头:“我只是不想死。”
  封讳脚步一顿,好一会才往前继续走,继续道:“也有不少人像你这样想,所以不少三界之人妄图闯入望春台,却每次都被结界拦住。”
  离长生来了兴致:“这结界到底有什么名堂?”
  两人恰好走到城门口。
  因为有结界,城门并没有人看守。
  封讳是鬼身,轻而易举进入结界中,离长生也尝试着往前一走。
  那结界并未拦他,只是等他身躯陡然变得轻盈,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脆响,木头壳子顿时化为无脸的木傀儡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离长生:“?”
  “我的壳子。”
  “丢在那儿。”封讳道,“回来再穿。”
  离长生犹豫道:“不是,主要是我的魂魄……”
  他尝试着往前迈了一步,整个魂体像是风筝似的往上一窜,差点飞出去数丈去。
  封讳:“……”
  封讳一把伸手拽住他。
  离长生像是漂浮水中,完全没有着力点,只好握着封讳的手,勉强才能不飞天上去。
  望春台长街上人来人往,对这两只鬼魂视若无睹。
  离长生懒得慌,见不用自己走,索性离地三寸被封讳拽着往前飘,还挺省力。
  正玩着,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惨叫。
  “救命——!啊啊啊——!”
  “谁帮我下来?!本公子重重有赏啊啊啊?!”
  四周的百姓置若罔闻,根本没听到这些尖叫。
  离长生好奇地抬头一瞧,见竟然还有和他一样的冤大头,魂魄离体正在头顶上飘。
  还挺好玩。
  不过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离长生正要细看,就看那个魂体朝他看来,忽然爆发出更大的哭声:“呜呜!掌司——!掌司大人!救命!”
  离长生:“?”
  仔细一看,竟是楼长望。
  昨日人家小叔刚给渡厄司批了不少银钱,离长生也不好过河拆桥,对封讳道:“封殿主能把他拽下来吗?”
  封讳脸色不太好看:“救他?”
  这又是哪根葱?
  “是啊。”离长生没察觉到封殿主的怒气,还在看着飘来飘去脑袋下吊的楼长望,“他姓楼,和楼金玉是本家,有钱。”
  封讳:“……”
  封讳瞥他一眼,屈指捏出一枚坠着鬼气的铜钱往头顶一掷。
  就见轻飘飘的楼长望瞬间一僵,随后在一阵惨叫声中直直从天上掉了下来。
  “啊——!”
  楼长望摔得七荤八素,那枚铜钱贴在他眉心处将他的魂魄稳固,不再像刚才那样轻盈地飘来飘去了。
  他也不记疼,欢天喜地像是个快乐狗子一样狂奔而来:“掌司!好巧啊!”
  离长生还挺喜欢这样热情好懂的孩子,笑着道:“的确巧,你怎么在这里?”
  楼长望没想到在这儿也能见到离长生,兴奋得满脸通红,眼神几乎粘在离长生的脸上,羞羞答答地道:“我……我想收服厉鬼,早日进渡厄司。”
  离长生:“……”
  离长生都有些无奈了。
  渡厄司是什么好地方吗,这孩子怎么讲都不听的。
  楼长望眼睛围着离长生打转,好半天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
  唔,这谁啊,脸还挺臭。
  谁得罪他了?
  作者有话说:
  明忌:杀不完的情敌,杀杀杀!


第38章 我啧我啧我啧啧
  楼长望没管他,高高兴兴粘着离长生。
  “掌司的伤好些了吗?我本想去渡厄司看您,只是我小叔不肯让我进幽都,说他会替我好好感谢掌司的救命之恩。”
  离长生唔了声。
  怪不得一向抠门的楼金玉如此大方。
  “小伤而已。”离长生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有些无奈,“望春台是什么好去处吗,上任掌司都陨落在此了,你孤身一人还敢擅闯?”
  楼长望眼睛亮晶晶的:“掌司这么担心我呀?”
  封讳:“?”
  离长生失笑:“你是想早点小命不保,好光明正大去幽都吗?”
  “没有。”楼长望没察觉到封殿主杀气腾腾的眼神,得意洋洋地说,“我这次带了一百件灵级法器,肯定出不了事儿。”
  离长生挑眉:“那你的法器呢?”
  “当然在这儿。”楼长望一拍胸口,忽然手一空,后知后觉到法器都在壳子上,而身体正好被望春台的结界挡在外面。
  楼小少爷登时傻眼了。
  完了。
  不过这小子脑袋瓜前所未有的聪明,反应过来后立刻可怜兮兮地望着离长生:“掌司救我。”
  离长生笑个不停:“我还是喜欢你最开始气势汹汹要砍我时的模样。”
  楼长望还年轻,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不要脸,他恨不得直接粘上去:“我错了,对不住。掌司不会真的见死不救的吧?”
  离长生可吃这一套了:“不会,你不要乱跑,我忙完就带你出去。”
  楼长望顿时高兴得要蹦起来,不过余光一扫,见旁边那个少年鬼瞳森森,看起来似乎想一口吞了他。
  楼长望不明所以。
  这是咋了?
  “掌司此番来驱除邪祟,没带渡厄司的属下吗?”楼长望问,“这位是?”
  封讳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知晓封殿主不想暴露身份:“我雇来贴身保护我的。”
  楼长望视线瞥向两人交握的手,犹豫着道:“这……雇来的人,还能和债主手牵手吗?”
  如果这样,那他也想来贴身保护掌司了。
  倒贴钱都行。
  离长生脚下还飘着,道:“魂魄太轻。”
  楼长望不明所以,伸手戳了戳眉心那枚铜钱:“这枚铜钱不是掌司掷的吗?固魂很有用啊。”
  离长生一怔,偏头看向封讳。
  一枚铜钱就能将魂定住,为何不给他用,反而要不情不愿地牵着他的手?
  封讳眼神一直盯着楼长望,看起来很想将这枚铜钱拿下,任由这没眼力见的臭小子飞天上去下不来。
  察觉到离长生狐疑的眼神,他不耐道:“只有一枚铜钱。”
  楼长望立刻道:“那还是先给掌司用吧。”
  手牵着手多冒昧呀。
  这下封讳的眼眸都要酝酿翻天的杀意,甚至连这人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离长生“唔”了声,手似乎被封殿主的爪子捏疼了。
  封讳手一顿,不耐地收回视线。
  他屈指干脆利落地一点,几枚金玉珠凭空出现,化为一条发饰缠在离长生乌黑的发间,雕刻着蛇纹的金珠穿过发缝,飘然垂在离长生眉心。
  离长生只感觉浑身一重,失重感陡然消失,脚终于能落地了。
  楼长望“啊!”了声,眼巴巴凑过来:“怎么瞧不见脸了呢?这是什么法器吗?”
  离长生只觉得眉心冰凉,视线并未受到影响,正要说话。
  封讳握着他的手轻轻一扯,冷淡地道:“正事要紧,先找人。”
  离长生回神:“哦,也是。”
  楼长望瞅不见离长生的脸,却不妨碍他献殷勤:“掌司您要找谁啊,我帮您一起。”
  封讳:“啧。”
  楼长望迷茫看他。
  他是不是啧我了?
  “不必了。”离长生笑着道,“有……明忌相陪就好,你还是先……”
  三人在望春台的长街上站着,四周来来往往全是人,像是完全看不到他们似的,正说着一支送葬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过来。
  离长生往旁边撤了撤。
  不过视线一瞥,见这送葬奇怪得很,寻常是送棺材,此处却是送一顶全白花轿。
  抬着轿子的人欢天喜地,和周遭的哀乐、哭泣截然不同。
  离长生敏锐地觉得不适,眉头轻轻皱起。
  一阵狂风忽地吹来,将花轿的帘子掀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符纸,最当中坐着的并非是新娘,而是一捧交叠在一起的细碎尸骨。
  ……瞧着似乎是某种野兽。
  楼长望也瞧见了,害怕地往离长生身后一躲,抱着他的手臂小声说:“这地儿……有点邪门,掌司我害怕。”
  离长生正看着呢,也没看他,随口安抚道:“乖孩子,别怕。”
  楼长望喜得眉梢都飞脚后跟去了。
  离长生还在注视着花轿,那骨头瞧着熟悉极了,正在脑海中回忆着,突然就见那骨头中转瞬浮现一个虚幻的人影。
  离长生眼眸一眯。
  那人影身形高大,蹲在尸骨上手脚着地,宛如野兽的坐姿,那张满是野性的脸上带着血痕。
  男人的视线在人群中东看西看,脸上全是邪气的笑容,似乎在寻找猎物。
  四周的人群好像并没瞧见他,仍抬着轿子喜气洋洋往前走。
  终于,男人野兽似的视线倏地落在人群,唇角勾起,呢喃道。
  “找到了……”
  离长生正看得出神,耳畔倏而听到一声尖锐的声响。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支羽箭凌空而至,准确无误朝着他的眉心射来。
  离长生一惊,下意识后退。
  下一瞬,羽箭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挡住,僵在半空再也无法动弹。
  楼长望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猛地召出和他神魂相连的作茧,直直斩断这支羽箭。
  “掌司没事吧?!”
  封殿主的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喜怒哀乐几乎直对着离长生,这还是他头一回对着无关之人想要将“你死不死啊”的烦躁写在脸上。
  他都将羽箭截住了,用得着别人跳出来救人?
  离长生不至于被这点吓住,随意道:“没事,多谢。”
  视线再次看向花轿中,那个野兽似的男人已消失不见。
  封讳蹙眉道:“你看到了什么?”
  “花轿中的骨头,能认出是什么吗?”离长生问。
  封讳正要回答,楼长望颠颠地接口:“看着像狼呢。”
  封讳:“…………”
  离长生挑眉:“狼?”
  仔细回想,方才那个男人的确有尾巴。
  “望春台是度景河出生之地。”封讳面无表情地道,“那不是狼,是祸斗,度景河收服他为己所用,三百年前死于……度上衡手中。”
  离长生诧异:“度上衡为何杀他师尊的坐骑?”
  封讳冷笑。
  徐观笙、裴乌斜之流都没能让封殿主冷笑,但这只平平无奇的“坐骑”却似乎引得封讳不悦,一直在那冷冷地“呵”。
  “不必管他。”封讳冷淡道,“走,找到残魂立刻离开此处。”
  送葬队伍逐渐远去,长街恢复喧嚣。
  离长生召出掌司印,被收在其中的那抹残魂化为一团猩红雾气,正似有若无地朝着前方飘。
  循着魂灵飘去的方向,不到片刻三人便停在一颗绽放得如火如荼的桃花树下。
  明明已是盛夏,望春台却百花绽放。
  离长生歪着头注视着那棵桃花树,不知为何总觉得极其熟悉。
  掌司印中的那一魂缓缓飘出来,朝着前方的虚空而去。
  伴随着好似水面涟漪的轻动,只见桃花树下结界缓缓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残魂相融,正是第十五任掌司。
  封讳眉头轻动了下。
  听说十五任掌司魂飞魄散,可如今他瞧着魂魄并不算缺失太多。
  前任掌司融合神魂,怔然抬头看去,想要寻那传闻中的第十六任掌司——崇君转世是哪一位。
  其实很容易寻,唯一一个像朝阳般的人,定是身负天道功德的离长生。
  前任掌司道:“你就是第十六任掌司?”
  离长生眼眸微动。
  明明被困在望春台,却一眼忍住他是下一任掌司,只能是有人告诉过他。
  裴乌斜?
  况且从入望春台,到寻到前任掌司,似乎进行得太过顺利。
  裴乌斜不是来到此处收掌司残魂吗,人在何处?
  男人被困了太久,他眼神直勾勾盯着离长生,快步上前“砰”地一声重重拍在结界上,没有半句废话地倏地一按。
  结界上陡然浮现一道山鬼花钱的巨大符纹,轰的一声炸开。
  一道半透明的墙壁猝不及防朝着前方推了过来。
  封讳反应极快,下意识将离长生护在身后,伸手上前重重击出一道悍然鬼气。
  漆黑的煞气和半透明的墙相撞,以封讳的掌心为圆心源源不断朝外面散发缎带似的黑色雾条。
  楼长望无人可护,嗷嗷叫的就要跑。
  “啊——!”
  那结界宛如吃人似的朝着三人黑压压而来,楼长望还没跑两步就踉跄着摔在地上,看到墙已朝着他碾压过来,下意识护住身体。
  “唔?”
  似乎有一股清风吹拂过身体。
  楼长望不明所以,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自己完好无损。
  原来这堵墙不致命啊,太好了。
  墙宛如巍峨大山缓慢推来,封讳立在那挡住迎面而来的结界,眉头轻皱。
  不对。
  这道结界中所蕴含的灵力……
  是度上衡的。
  度上衡天赐的灵力最擅长对付厉鬼怨灵,哪怕三百年仍然威力不减。
  若封讳是龙身,也许能一战之力,可如今恶鬼之躯触碰到结界便会直接灵力消耗,且那山鬼花钱又和度上衡神魂相连,数百年前从未对任何一只厉鬼心软过。
  只是几步封殿主面容又年轻了两岁。
  离长生敏锐察觉到不对:“封讳?”
  “嗯。”度上衡的结界之力让封讳的魂魄都在剧痛,但他像是习惯了忍痛,面上没什么神情,甚至还淡淡地道,“度上衡留给他的唯一一枚山鬼花钱,他却用来杀你。离掌司‘前世’眼光真好。”
  离长生:“……”
  山鬼花钱?那不是驱鬼的吗?
  注视着封讳破碎的鬼气,离长生眉头紧紧皱起,几乎是下意识地道:“滚开。”
  结界的墙暂停了一瞬。
  可只有那一刹那,便再次卷土重来。
  这次结界却主动避开封讳,如同一股清风呼啸着刮了过去。
  封讳只觉得眼前一花,浑身剧痛骤然散去,他下意识就要去抓住离长生的手。
  ——但已经晚了。
  清风刮过,四周一切全无变化,桃花瓣绽放,被风吹得漫天飞舞。
  离长生和前任掌司,已消失在原地。
  ***
  离长生还在注视着封讳高大……唔,好像不怎么高大了,怎么还矮了呢。
  注视着封明忌矮一点的身躯,下一瞬离掌司视线一黑,四周一切陡然消失。
  周遭漆黑一片,唯有最中央一盏烛台金盏幽幽燃烧。
  离长生不明所以。
  这是哪儿?
  又遇到鬼打墙了?
  “锵”地一声。
  似乎有人弹了下铜钱的清脆声响。
  离长生侧身看去,唇角一抽。
  天杀的,好像又被人当鸟儿抓了。
  他和一盏灯困在同一处结界中,不远处一个熟悉的白发男人立在那,黑暗隐在他身后,将人衬得好似索命的厉鬼怨魂。
  一枚山鬼花钱漂浮在面前,这结界便是由它身上散发出来的灵力。
  裴乌斜白衣白发,缓步从黑暗中走出,眉眼带着笑颔首行礼。
  “见过离掌司。”
  作者有话说:
  副使现在:嘻嘻。
  发现身份:不嘻嘻。


第39章 大乱斗啊大乱斗
  离长生长身鹤立,笑着道:“裴副使,真巧啊。”
  裴乌斜淡淡道:“您看起来似乎并不意外。”
  “好说。”离长生站在灯边,月白衣袍被灯火照得好似泛着橙红,姿态放纵而淡然,“只是我与裴副使似乎并无仇怨,此举是何意啊?”
  “仇怨的确没有。”裴乌斜到这时仍是彬彬有礼的,“只是想请您帮忙做件事。”
  离长生:“洗耳恭听。”
  耳朵还没洗好,前任掌司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不耐地对裴乌斜道:“你既然已抓到了崇君转世,该放我离开了吧?”
  离长生心想果然如此。
  裴乌斜看出他是崇君转世,一不相认二不相护,反而设局算计他。
  难道度上衡也和这狗腿子有仇?
  怎么那么多仇人?
  离长生心中腹诽。
  裴乌斜看都没看他,漫不经心道:“自然。”
  前任掌司悄无声息松了口气,这疯子倒还算信守承诺……
  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一道符纹骤然缠住他的神魂,男人猛地一惊,厉声道:“你做什么?!”
  “送你离开此处。”
  裴乌斜轻轻一拂,阴风卷着前任掌司的魂魄倏地化为一道流光,穿破山鬼结界,轰然一声撞入金盏葬魂灯灯中。
  一道灵力猛地爆发出来。
  离长生被震得往后退了数步,眉心金玉珠子微晃,未站稳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盏绽放鬼火的灯火焰灼烧,前任掌司的神魂浸在其中浑身燃起大火,丝丝缕缕地顺着三魂七魄烈烈灼烧。
  男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裴乌斜——!你肆意残杀渡厄司掌司,可愧对崇君相救之恩?!”
  离长生:“?”
  还不止一个?
  裴乌斜雪发翻飞,眼眸无情无感注视着火焰灼烧,他并未否认。
  “无用的废物,没资格执掌渡厄司。”
  离长生:“……”
  好小子,够狠。
  前任掌司的神魂被烧得越来越快,他近乎拼尽了全力想要朝着离他最近的离长生伸出手去:“去破阵!崇君转世定能破开……”
  话还未说完,火焰瞬间大放。
  一阵凄厉的惨叫声中,男人的神魂被彻底燃烧。
  火消散后,露出其中一个清透的魂灵。
  是一只黄鼠狼。
  裴乌斜抬手一勾,黄鼠狼的神魂落入他的掌心,淡淡地道:“前世畜生道得了机缘可投生为人,为何不好好做人呢?”
  离长生手指轻轻一蜷缩。
  看来这盏灯并非寻常结界阵眼,而是能将人的魂魄烧为前世的魂魄。
  只是那黄鼠狼的魂灵不能去幽都,片刻便在裴乌斜手中魂飞魄散。
  离长生明白了:“你想将我烧回度上衡?”
  “离掌司说笑了。”裴乌斜淡淡道,“鬼火燃烧,就算崇君魂灵被提炼而出,也没有记忆,只是一句空壳,要来无用。”
  离长生:“……”
  离长生有些头疼。
  鬼火将他烧不回度上衡,那这副使就纯粹为了想让他魂飞魄散。
  到底什么仇怨?
  裴乌斜好像和之前所有与度上衡有仇的都不同,徐观笙为了雪玉京,袁端为了病态的美色,就连封讳也是想报杀身之仇。
  裴乌斜却没有丝毫目的,无仇无怨,只想度上衡魂魄消散天地间。
  离长生无法理解:“你就这么怨恨度上衡?”
  “不。”裴乌斜摇头,“恰恰相反。”
  正是因为他将度上衡当成神灵一样崇敬,才无法忍受一个“转世”来享受度上衡从未得到过的一切。
  与其这样,他宁愿崇君永远消散天地间,不受转世轮回之苦。
  离长生尝试理解。
  离长生理解失败。
  还挺病态。
  不过离长生向来豁达,从不会因和旁人观念不同而想要强行说服,他道:“你说得的确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不太喜欢死,裴副使还能再商量商量吗?”
  裴副使笑着摇头:“人类都是苟且偷生之辈。”
  话音刚落,他屈指一拂。
  离长生陡然魂魄悬空,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拽入金盏灯旁边。
  他倏地抵住灯盏的边缘,妄图再挣扎挣扎:“裴副使,我之前就有所察觉,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转世,哈哈哈,你说奇不奇怪,我只是失忆……唔!”
  裴副使不想听他插科打诨,手持山鬼花钱再次拂出一道灵力。
  离长生眼看着就要撑不住,死马当活马医:“山鬼!”
  山鬼虽然在外面的木头壳子上,可万一能应他的召唤而来救下他,也不失……
  刚想着,忽地听到一声“锵”。
  一道熟悉的灵力扑面而来,裹住离长生的身躯。
  离长生受宠若惊。
  山鬼来的这么快?!
  乖孩……唔?
  离长生定睛一瞧,发现挡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一枚山鬼花钱。
  这又是哪个乖孩子?
  裴乌斜一怔,注视着空荡荡的指尖,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转世的盗贼,连山鬼花钱都能蒙蔽。
  裴乌斜将灵力散去,面如沉水将灯盏催动。
  火焰瞬间像是游蛇似的朝着离长生爬来。
  离长生:“……”
  哈哈,花样真多。
  火焰瞬间席卷整个结界中,离长生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舌爬了上来。
  鬼火好似遇干枯的细枝,顷刻间便燃起熊熊火焰。
  离长生本来以为会遭遇一场撕心裂肺的痛苦——方才前任掌司叫得还挺惨,只是屏住呼吸等了等,却没感觉到任何痛楚。
  这是怎么了?
  离长生尝试着睁开一只眼睛,却见自己手腕处有一道符阵正在运转。
  是封殿主的供养?
  离长生一怔。
  供养不是他给功德吗,为何会为他承担伤势?
  还没等离长生想完,他的魂魄猝不及防一震,整个人陷入昏睡中。
  裴乌斜漠然注视着。
  等到将面前转世之人的魂魄烧尽,只保留前世的魂灵,这盏灯能将魂魄保全成最后一刻的模样,永久留在此处。
  本该高高在上的月,不该落到尘世间沾染脏污。
  只是看着看着,裴乌斜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像前任掌司那种无数次在畜生道轮回,终于投胎成人身的,被鬼火灼烧后会变回前世的模样。
  离长生魂魄却好像有一层细细的鬼气缠绕在魂魄之上,烧不散似的,且魂魄本就纯净清透。
  瞧着好像……
  裴乌斜心中猛地一颤。
  就好像是第一世做人。
  ……怎么可能?
  裴乌斜手猛地收拢,五指深陷入掌心,鬼气不受控制地嘶嘶往外倾泻。
  第一世?
  离长生并非转世?
  这个极其可怕的想法猛地席卷裴副使脑海,想通的刹那他脑海唰的空白一片,神识宛如有万顷雷霆悍然劈下。
  成千上万年间,三界只出现一个天选之人。
  时隔三百年,再次有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
  唯一一种可能,就是两者是同一个人。
  裴乌斜重瞳有一刹那的分离,双手都在剧烈发抖。
  崇君……
  裴乌斜转瞬上前,甚至忘记了将结界收回,鬼躯直接强势的穿过山鬼花钱的结界,朝着那团火扑了过去。
  “崇君!”
  离长生魂魄本就不稳,又丢失了一魄,火焰灼烧后三魂瞬间被震得胡乱逃窜,无法凝结到一处。
  裴乌斜几乎发了疯地将离长生从火中带出。
  鬼火无差别攻击,将裴副使的雪袍雪发寸寸灼烧,那明明是该极其痛苦的,他却置若罔闻,浑身发抖地跪在离长生身边,将浑身的灵力不要命地往他身上灌。
  “崇君……”
  离长生闭眸躺在那,三魂四散而逃,被裴乌斜强行固定住。
  裴乌斜神志恍惚,只觉得如今这一切好似一场噩梦。
  我……做了什么?
  裴乌斜浑浑噩噩,茫然注视着双手,有一刹那是懵的。
  他从不许旁人亵渎他高高在上的神灵,曾有一任渡厄司掌司对度上衡不敬,那是他第一次动手杀掌司,将那人的魂魄破碎落入黄泉喂那些残聻,永世不得超生。
  裴乌斜连一句侮辱之话都忍受不了。
  如今却亲手将自己的神灵送入葬魂灯中。
  裴乌斜被前所未有的悔恨淹没,身体在剧烈发着抖,眼眶通红却不敢落泪,唯恐修为消散稳不住离长生的神魂。
  恰在这时,有道低沉如野兽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来。
  “原来他的确是度上衡。”
  裴乌斜一怔,霍然回头看去。
  一只虚幻的兽形从虚空而来,轻巧地跳到地面后浑身燃起火焰,随后那道兽形逐渐拉长,化为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
  看面容,正是离长生在城中看到的祸斗。
  祸斗人身精瘦矫健,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件破烂黑布胡乱往身上一卷,行走间能露的不能露的全都露了。
  他尾巴轻甩,犬牙龇起,露出个野性十足的笑容:“他连一箭都接不住,本来觉得就是个废物转世——多谢裴副使,要不然将他从那条疯狗身边引出来,得花费不少精神。”
  裴乌斜浑身灵力都用在稳固离长生神魂上:“滚开。”
  祸斗咧嘴一笑:“主人有令,请上衡崇君前去一叙。”
  裴乌斜一怔,悚然看向他。
  祸斗的主人,只有度景河一人。
  可景河仙君在三百年前便已经陨落,何来的……有令?
  祸斗懒得和这裴乌斜多言,直接伸手挥出一道灵力。
  山鬼花钱当即出现挡在裴乌斜面前,但这只恶兽修为蛮横,轰然一声击在结界之上,伴随着一阵琉璃破碎声。
  轰。
  鬼气消耗巨大的裴乌斜直直被打得后退数步,胸口血液翻涌,几乎呕出一口血。
  裴乌斜已数百年未曾受过伤,他站稳后,立刻就要下意识附灵。
  可刚要催动阵法时,后知后觉到崇君还未死,附灵是从他神魂中汲取灵力,立刻硬生生将附灵散去。
  一个停滞的刹那,祸斗已蹲在离长生面前,他歪着头看着他即将飘散离开的三魂,眼眸一眯。
  这神魂碎成这样,竟然还能被拼回来?
  谁这么有耐心?
  祸斗本想放任,但仔细一想。
  这人死了,主人八成也饶不了他。
  祸斗伸手随意一拍。
  啪的一声,离长生逃窜的三魂瞬间融合。
  祸斗下意识想将人叼着,但仔细一看这么大个人叼不住,只好将离长生抱了起来。
  下一瞬,一柄长剑凌空而至,朝着祸斗面门而来。
  祸斗身形矫健极了,腰身一折转瞬躲开,像是杂耍似的将离长生往半空一抛,在这个空当悍然击出带着火焰的一拳。
  砰——!
  裴乌斜身形重重飞出去数十丈,长剑插入地面稳住身形。
  离长生身形轻飘飘漂浮半空,衣摆长发如在水中般轻缓拂动,被祸斗“嘿”地一声打横接住。
  裴乌斜冷冷道:“放开他。”
  “你朝我吼什么?”祸斗不明所以,“你刚才不也想弄死他吗?”
  裴乌斜浑身一僵,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的确是他目光短浅,做了蠢事。
  但当年度景河是度上衡亲手所杀,两人之间必有仇怨,若让祸斗带走记忆全无只是凡人之躯的崇君,下场定然凄惨。
  裴乌斜握紧手中长剑,山鬼花钱陡然悬空,再次化为一道结界阻拦住祸斗。
  “将人留下。”
  祸斗不耐地啧了一声,他将离长生往前面一扔,拔地而起一片火焰将离掌司的身躯轻飘飘托着。
  他眼眸化为野性的兽瞳,咧嘴笑着道:“被度上衡封印了这么久,也该松松筋骨了。”
  话音落下,祸斗陡然化为庞大的兽身,一抖身躯,无数火苗从它身上被抖下来,落在地上连地面都灼烧出漆黑的坑。
  裴乌斜面无表情,手握长剑直接冲上前去。
  锵。
  长剑里祸斗的利爪相撞,发出金石碰撞的声响,震得这狭窄的空间一阵颤抖。
  转瞬间两人已过了数招。
  裴乌斜在葬魂灯中被烧掉不少修为,但他一招一式皆是致命的杀招,全然不防守,和他温和无害的面容全然不同。
  祸斗咆哮一声,火焰猛地覆盖裴乌斜全身。
  裴乌斜眼睛眨都不眨,魂魄被燃烧反而催动出更多鬼气,砰的一声将祸斗巨大的身形撞得飞了出去。
  祸斗恨恨地“汪”了一声,口吐低沉的人言:“愚蠢的废物,没有度上衡、没有你那个同胞兄弟,你什么也不是。”
  裴乌斜眼瞳一缩,猛地将燃烧神魂的一道灵力悍然劈下。
  砰!
  祸斗几乎被斩断爪子,但他灵力庞大,除非是度上衡的灵力能给他造成实质的伤害,否则多重的伤势转瞬便能痊愈。
  裴乌斜浑身鬼气几乎消耗殆尽,他却全然不顾,神魂一寸寸燃烧的痛苦袭遍全身,再次握着剑上前。
  但在出剑的刹那,忽地有一道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附灵……”
  裴乌斜一僵。
  几乎是本能地听从这道声音的指令,长剑遽尔浮现附灵的灵力,剑气如虹势如破竹凌空而去。
  “啊——!”
  祸斗一声凄厉的惨叫,脖颈几乎被度上衡的灵力斩断,无论多少灵力都无法愈合,伤口处散发出嘶嘶腐蚀的声音。
  祸斗龇着牙,看向不远处。
  火焰之上,离长生的身形不知何时已消失了。
  还没等祸斗反应过来,一道宛如巍峨巨山的灵力凭空出现,从头顶处一寸寸压下。
  蜉蝣不可撼动大树,只是一个照面,祸斗身形像是被大山压住,“砰”地一声巨响,巨大的身形轰然倒下,狼狈地倒在地上。
  祸斗“呜汪”了一声,身形不受控制地变小。
  他奋力想要抬起头来去看,但一只脚漫不经心踩在他的脸侧。
  这是个极具折辱性的动作,但祸斗却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的确是度上衡,不是什么转世。
  主人预料得不错。
  裴乌斜愣怔看着前方。
  手中长剑哐地一声落地,他双膝发软狼狈跪在地上,看着面前好像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喃喃道:“崇……崇君?”
  度上衡心不在焉站在那,脚尖踩在祸斗脸上一碾,散乱的乌发从面颊垂下,缎带似的轻轻飘拂。
  他侧过头和裴乌斜对视一眼。
  裴乌斜重瞳一缩,全身上下如坠冰窖,冷得他浑身发抖。
  崇君从未这样看过他。
  那是一个极其冰冷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副使:不嘻嘻。


第40章 封讳受了重伤吗
  度上衡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语调音色温润,慢条斯理地问祸斗:“度景河还活着?”
  祸斗讨好地“汪”了一声:“您都还活着,主人自然……”
  度上衡脚尖倏地一用力,祸斗“唔噗”一声,脑袋几乎被踩的深陷地面。
  “他在哪儿?”
  祸斗额间滴落一滴汗水,强撑着道:“我告诉你啊,你现在神魂破碎,能清醒片刻还是我用了灵力给你修复神魂的功劳。我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才不和你斗,不是真的打不过你……啊啊啊!”
  度上衡伸脚一踢,祸斗顿时嗷嗷叫地甩飞出去。
  祸斗四爪着地,朝着度上衡龇牙,但才刚龇一下,脖子上的项圈浮现一道灵力,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祸斗“呜”了声,趴在地上不敢龇了。
  度上衡面无表情看着。
  那道灵力悄无声息化为一道虚幻的人形,看不清楚五官面容。
  在出现的刹那,度上衡瞳孔剧缩,右手一颤,明明只是魂体,却好似条件反射似的感受到一股彻骨的疼痛。
  男人长发披散,雪袍垂曳,没有五官却能让人感觉他在笑。
  熟悉的声音轻轻传来:“上衡。”
  度上衡金瞳倏地一缩,右手一垂,冷冷道:“山鬼。”
  山鬼剑后知后觉终于穿破结界,呼啸一声落在度上衡手中。
  男人笑了起来:“对着亲手将你抚养长大的师尊刀剑相向,便是我教给你的道理吗?”
  裴乌斜艰难回神,悚然一惊。
  度景河竟然真的还活着?!
  度上衡从来都是心怀天下苍生,哪怕对着再顽劣不驯之人仍能耐心十足,面容自带三分笑意。
  如今那张秾艳的面容却罕见带着怨恨和厌恶,他并不想和故人叙旧,山鬼凌空一剑,带着金色功德直接劈去。
  这一剑好像有千钧之力,连祸斗都惊得后退数丈,不敢去碰那天赐的金色功德。
  只是度景河并非亲身而至,那道虚幻的身影轻飘飘被剑气击碎。
  剑意消散后,神魂破碎又被硬生生拼凑的度上衡猛地喘息一声,身形摇摇欲坠,几乎撑不住想要跪下去。
  但他似乎强撑惯了,即使神魂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剧痛,却仍站得笔挺,好像从不会为人撼动的仙山。
  度景河的身形消散一瞬后,再次悄无声息在度上衡背后出现。
  度上衡眼眸一缩,山鬼在半空划出一圈剑光的弧形残影,准确无误落在度景河脖颈处。
  度景河对那森寒剑光置若罔闻,眼眸注视着度上衡,笑着道:“上衡,你还能拿得动剑?”
  度上衡漠然和他对视:“你已被封印在望春台下,三百年阵法运转足够你神魂化为齑粉,此处无功德可夺,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度景河却只是注视着度上衡的右手。
  度上衡握剑的手极稳,细看下能瞧见上面两点红痣。
  一看就知道是谁留下的。
  度景河眼底浮现一抹厌恶,抬手握住度上衡的手腕:“当年你若是右手没废,我不至于能活到如今。”
  度上衡眉头一皱,眼睛眨也不眨一剑斩下。
  度景河动都未动,任由那把剑穿透自己的脖颈,虚幻身形消散一瞬,随后再次凝聚,准确无误又不容反抗地握住度上衡的右手,重重一摩挲。
  “……手还会疼吗?”
  度上衡瞳仁一颤。
  语调和话语都是关切而温柔的,却无端让人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度上衡被摩挲过的手腕倏地一颤,下意识想要挣脱,但他短暂得到灵力已算是勉强,如今出了两剑,意识正在逐渐涣散。
  他强撑着不肯沉睡,握着山鬼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我从不忍心伤你。”度景河叹了口气,指腹轻柔抚摸着度上衡手腕的伤处,“上衡,若你这次站在我这边,我可以不计前嫌。”
  度上衡额间沁出冷汗,他努力站稳,漠然道:“与厄为伍,天道所斥。我能杀你一次,自然也能杀你第二次。”
  度景河笑了出来,柔声道:“即使世人说你欺师灭祖,忘恩负义?”
  度上衡:“我从不在意世人如何说我。”
  “也是。”度景河直直注视着这张脸,淡淡地说,“你向来通透,可他呢?”
  这句的“他”没有指谁,但两人却都知晓在说谁。
  度上衡手腕一颤。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穿透黑暗,悍然破空而来。
  剑气如虹,将裴乌斜的山鬼结界直接斩碎。
  日光倾泻而下,伴随着桃花瓣纷飞,封讳手持崔嵬剑迈入破碎的结界中,黑色衣袍明显宽大不少,被风吹得凌乱拂起,身后鬼气森寒,好似夺人性命的厉鬼。
  度上衡看向他,注视着恢复少年模样的封讳,神情一怔,恍如隔世。
  封讳视线一扫,落在度上衡面前的人。
  ——说来也怪,度景河明明没露出五官,他却转瞬认出此人是谁,那一刹那眼底的恨意几乎汹涌而出,直接化身庞大的骨龙。
  度景河脸色一沉,倏地握住度上衡的手。
  度上衡似乎极其厌恶他的触碰,直接握着山鬼朝着他的手斩去。
  度景河眼瞳剧缩了一瞬,在山鬼落下的瞬间收手。
  这一刹那好似兔起鹘落,在度上衡挣脱束缚的刹那,骨龙咆哮而出,朝着度景河直直扑来。
  轰然一声巨响。
  度景河所在的方向被碾碎成废墟,他化为一道流光没入祸斗脖颈间,冷冷吩咐道:“不惜一切杀了那只半妖。”
  祸斗一愣,满脸:“啊?我?”
  让他和那只疯了三百年的恶鬼打?
  度景河并未做声,平地而起一股功德,潮涌似的灌入祸斗身躯。
  只是转瞬,祸斗浑身充盈出庞大的灵力,遽尔化为比之前要强大无数倍的躯体,猛地仰天咆哮,身上火焰簌簌而落。
  骨龙带着彻骨的寒气席卷而来,将地面火焰几乎冻成冰块。
  望春台被这声激得地面震颤,四面八方涌出数十丈高的水墙朝着城中涌来。
  百姓四处逃窜,惨叫声震天。
  度上衡手中的山鬼几乎握不住,注视着那只只剩下骨头的龙,眼底痛色一闪而逝,连呼吸都在颤抖。
  裴乌斜寸步不离跟着度上衡,见他身形微晃似乎想去扶他,刚伸出手却畏惧地僵在半空。
  “崇君……”
  度上衡侧过身,看向他的眼神无悲无喜。
  他并不评判裴乌斜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也不质问他为何会想置“转世”的自己于死地,只是轻声道:“你不该来望春台。”
  裴乌斜浑身一僵,上前几步单膝跪在度上衡面前。
  “属下知错。”
  度上衡神情仍然没有半分波动。
  裴乌斜宁愿崇君像之前那样用山鬼强行让他摆正疯癫扭曲的做派,也不想他高高在上的神明用这样轻飘飘的眼神看他。
  ……好像彻底不对他抱有任何要求。
  度上衡垂眼和他对视,山鬼剑尖挑起裴乌斜的下颌,低声道:“祸斗火焰能烧穿地面,损坏阵法。”
  裴乌斜一怔,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崇君放心,我不会让望春台结界破。”
  “将祸斗带回渡厄司。”度上衡又道,“不许哭。”
  裴乌斜:“是。”
  度上衡将山鬼收回,化为长簪将散乱的发随手挽起。
  骨龙似乎察觉到不对,猛地咆哮将鬼气倾泻而出,准确无误将祸斗冻成冰块,飞快化为人形,黑袍翻飞顷刻到了度上衡面前。
  封讳修为损耗,如今已是少年模样。
  他重重喘息着快步而来,眼神注视着度上衡,恍惚时光倒流,回到年少无知时只有一腔热枕时的模样。
  在澹台府时封讳曾见过度上衡一次,只是却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便再次陷入沉睡。
  封讳面无表情停在度上衡三步之外怔怔注视着他。
  度上衡和他对上视线,嘴唇轻动。
  封讳心口不受控制地狂跳。
  他要说什么?
  度上衡陨落前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只是临走前在他枕上留下一枝桃花,封讳至今不知那枝桃花的意思。
  如今三百年过去,两人阴阳相隔,他会说什么?
  是怨恨当年封讳对他的所作所为,还是痛心祸斗为祸望春台,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住这所城池?
  封讳越想越觉得心寒,甚至生出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
  忽地,度上衡走至他面前,缓缓伸出手去。
  封讳面无表情,木然看着那只手伸来,条件反射地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直到一股带着桃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度上衡漫不经心抚摸他的脸,将泪痕拭去,淡淡道:“怎么瘦了?”
  封讳一怔。
  度上衡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支撑不住,任由自己跌落下去。
  封讳下意识将他抱在怀里。
  裴乌斜在一旁直接愣住了。
  之所以从没有人将离长生往“崇君转世”上想,最大的原因之一便是通天阁卜的那一卦。
  ——和封殿主有旧情。
  度上衡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怎么想都不会和情爱沾上关系。
  裴乌斜之前只以为是一向从未错算的通天阁卜终于错了卦。
  如今亲眼所见,裴乌斜怔然看着,眼前时黑时白,几乎呼吸不上来。
  崇君和封讳……
  莫非真的有旧情?
  封讳回过神来,将离长生打横抱在怀中。
  祸斗浑身上下全是火焰,很快就将封讳的鬼气燃烧消散,数十丈的庞大身躯一脚踩碎望春台的长街,百姓四处逃窜。
  封讳不耐烦地“啧”了声:“姓楼的。”
  楼长望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地落了地,他灵力太弱,险些摔个屁股墩,着急忙慌地过来:“我叫楼遥。”
  封讳将离长生交给他:“保护好他。”
  楼长望受宠若惊:“我一定好好对他!”
  封讳:“?”
  封讳阴恻恻看着他,有点想吃小孩。
  楼长望被他盯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胡言乱语:“我一定誓死保护掌司。”
  封讳目光看向还在肆虐的祸斗。
  本以为度景河早已死在三百年前那场劫难中,没曾想竟然还活着,甚至还能操控功德。
  度景河已成厄,这段时日的厄灵作恶和他脱不了干系。
  只要抓住祸斗,或许能逼问出度景河所在之地。
  封殿主即使修为损耗大半,对付一只祸斗却并不吃力。
  他再次化为骨龙,巨大的身躯席卷而去。
  祸斗身上灌入无数功德,谨记主人的命令和骨龙撕打在一起,一招一式皆是致人死地的狠辣。
  封讳成鬼三百年,四灵之骨坚不可摧,哪怕被沾染上火焰仍然很快熄灭。
  祸斗哪怕有了功德相助,仍是撑不到两刻钟便被按在地上。
  封讳从不留情,利爪划破他的脖颈,功德瞬间倾泻而出。
  祸斗眼看着就要命丧于此,忽然口吐人言:“你就不想知道度上衡当年为何会想杀你吗?”
  封讳利爪陡然僵住。
  祸斗见他愣住了,扳回一城似的:“你如果想知道,就不能杀我……”
  话音刚落,锋利的利爪直直穿透他的心脏。
  祸斗身躯僵住,不可置信地涌出鲜血:“你……疯了?!”
  “我想知道,自然会去问他。”封讳冷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置喙我和他的事?”
  祸斗匪夷所思:“你不恨他?”
  割喉之痛都能忍?
  封讳不想和他多说半句,龙骨好似牢笼般穿透祸斗的四肢,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祸斗浑身一抖,功德顷刻治愈他的伤势,他不再废话,直接道:“天选之人注定活不过百岁!”
  封讳动作顿住。
  祸斗道:“若想得道长生,便需要四灵的性命。”
  封讳眼瞳剧缩,面无表情道:“胡言乱语。”
  祸斗眉梢一挑,忽然意有所指地道:“……可他不是已经用你的性命,得到了长生吗?”
  封讳一怔。
  就在封讳愣神的刹那,祸斗猛地将功德化为带火的长剑,猝不及防朝着骨龙的心脏处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封讳猛地回神躲过,却已晚了。
  锵——
  剑身刺入封讳的魂体,好在他反应极快躲开致命之处,带着功德的长剑仍穿透身躯。
  刺偏的刹那,祸斗不甘心地“嘶”了声,封讳哪怕伤成这样眼皮都没眨一下,再次用龙骨将人困住。
  祸斗正想再补一刀,一道熟悉的剑光悍然而来。
  山鬼凌空而至,划破祸斗的面颊。
  祸斗回头一看,就见度上衡面无表情站在那,眼底全是冷意。
  坏了。
  祸斗被他打惨了,只是看到人就觉得心生畏惧。
  封讳重伤,修为大损总有一日小命不保,也算完成主人的吩咐。
  祸斗见好就收,立刻就要往地底钻。
  只是脑袋刚一碰到地面,忽然“砰”地一声。
  偌大望春台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已被一层坚硬的厚冰覆盖,阻隔祸斗火焰的灼烧,连带着他也无法遁地而走,脑袋着地撞了个七荤八素。
  祸斗抬头看去。
  望春台城中央,裴乌斜正站在那将浑身鬼气倾注其中。
  祸斗挑了下眉,正要再寻其他出处逃走,忽然听到一声唿哨声。
  一道金光呼啸而来,准确无误刺入地面,顷刻间化为无数根金线,将祸斗庞大的身躯困在其中。
  祸斗对这金线嗤之以鼻,随意伸爪子一划拉。
  嘶嘶。
  爪子被金线上面的灵力顷刻划伤,骨头几乎露出来。
  祸斗吃痛地收回爪子。
  这什么东西?
  祸斗下意识朝着度上衡看去,就见刚才还仙气缥缈的人此时赖唧唧和一个叽叽喳喳的少年说话。
  楼长望几乎蹦起来,高兴地邀功:“掌司,还好我带了作茧,否则就要让这丑东西逃了!”
  离长生还在找封讳在何处,顺口夸赞:“好孩子,的确厉害。”
  楼长望被夸得脸都红了。
  作茧一寸寸收紧,祸斗不想被那金线碾碎,只好被迫一点点变小,最终化为人身,皱着眉看着离长生。
  这人绝非是有记忆的度上衡,方才他是在唬自己?
  离长生走到近处看了看四周。
  他或许是三魂之一的灵魂碎过,连带着记忆全失,如今短暂地凝结后,离长生竟然意外地记得方才度上衡所做的一切。
  天杀的,看来他不是什么转世。
  而是本尊。
  离长生眉头紧皱,不知为何本能地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如今望春台几乎被毁,祸斗被擒,度上衡的师尊未死,甚至可能还化为了大厄,对他意图不轨。
  短短一个多时辰,此处已乱成一锅粥了。
  离长生却顾不得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仔细搜寻四周。
  封讳去哪儿了?
  裴乌斜将鬼气收敛,快步走到掌司面前,单膝下跪:“崇君。”
  离长生瞥他一眼。
  楼长望正挨在离长生身边,想找机会也和心上人手牵手,闻言歪了歪头。
  裴副使叫错了吧。
  裴乌斜一僵,又记起方才自己所做的蠢事,罕见得讷讷无言,许久才没来由地道:“前任掌司想破开望春台结界,属下这才对他稍加阻止。”
  离长生:“……”
  稍加阻止,就是让人魂飞魄散?
  离长生在葬魂灯中并未感受多少痛苦,似乎是所有疼痛悉数转移到了封讳身上。
  想到此处,离长生眉头轻皱,没再看裴乌斜,转身看向楼长望:“你的作茧可否借我一用,将人送回渡厄司就还给你?”
  楼长望一愣,摇头:“不行呢。”
  离长生也没觉得楼长望必须帮他,点头道:“那我再想其他办法……”
  “不是的。”楼长望殷切地贴上来,乖乖地说,“作茧是我的本命法器,和我神魂相连,不能分离,若要回渡厄司,只能把我也带去。”
  离长生失笑:“你怎么那么想进渡厄司?”
  楼长望也不隐瞒:“最开始我是想进崇君一手建立的渡厄司历练历练长长见识,现在就不同了,我是想……”
  他说着,羞涩地看了离长生一眼。
  离长生挑眉。
  他对任何孩子都怀有一视同仁的好感,并不觉得孩子对他的憧憬会掺杂爱意,疑惑地问:“现在是想什么?”
  楼长望羞答答地说:“想……想离掌司再近一点。”
  离长生:“?”
  裴乌斜:“?”
  离长生不太懂这些孩子在想什么,楼长望答应就好。
  祸斗还在作茧中妄图逃离,但无论触碰到哪里只能得到一身的伤,他蹲在中央,舔着爪子看向离长生,龇着牙道:“你就算将我带去渡厄司,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不想你说什么。”离长生居高临下望着他,淡淡道,“我只是想单纯让你吃点苦头而已。”
  祸斗:“?”
  祸斗不明所以:“为何,就因为我伤了你的小情人?”
  离长生:“……”
  这狗可真不会说话。
  短短一句“小情人”,无差别扫射到了裴副使和楼长望。
  裴乌斜眼前一黑,额间青筋都在狂跳。
  楼长望满脸茫然:“啊?小情人,谁?”
  离长生看向楼长望。
  楼长望听话地将作茧收起来,祸斗不甘愿地消失在原地。
  明明只是来望春台超度前任掌司,却毫无心理准备知晓自己的过去,离长生头疼无比。
  只是最让他烦躁的是,封讳不见了。
  祸斗的火剑似乎伤到了封讳,离长生担忧他是受到重创变回了原形,在废墟中四处去寻。
  裴乌斜虽然是个疯子,办事倒是利索,很快将望春台的残局收拾妥当,渡厄司难得遇到这样大的事,来了不少幽魂前来搜寻大厄残留的气息,妄图能寻到度景河所在。
  鱼青简也溜达着过来了,听说有祸斗能审问,当即颠颠地跑来寻掌司。
  离长生没时间和他多说,蹙眉道:“你能联系到章阙吗?”
  鱼青简啧道:“联系那狗东西做什么?”
  “有事。”
  鱼青简只好不情不愿地拿起一张符纸,伸手在上面用符纸划拉几个字。
  「章掌司,我家掌司有事询问,速来接驾」
  火焰将符纸燃烧,化为灰烬消失。
  很快鱼青简脑门上出现了章阙的回应:「嗻」
  离长生:“……”
  离长生没搭理章阙的插科打诨,飞快让他问:「封殿主可回幽冥殿了」
  章阙很快回:「刚回,发生何事了」
  离长生眉头紧皱。
  不打一声招呼就回幽都了?这不太像封讳的做派。
  封殿主虽然面上时常对他不耐烦,但这种大事应该不会丢下他孤身离开。
  难道伤得很重吗?
  作者有话说:
  可怜蛇蛇独自回窝。


第41章 三炷香召唤龙神
  渡厄司的船很快到了幽都。
  楼长望站在船头,惊叹的声音九曲十八弯:“哇——!此处便是渡厄司啊!”
  鱼青简坐在离长生对面,尽忠尽责地为掌司传话。
  「能劳烦章掌司去幽冥殿传句话吗?」
  章掌司道:「幽冥殿大门紧闭,我已去过,却被殿主赶了出来,说不许任何人进入幽冥殿」
  离长生挑眉:“我也不行?”
  章阙说:「尤其是您」
  离长生:“…………”
  鱼青简:“噗嗤。”
  离长生幽幽瞅他。
  鱼青简好奇死了:“望春台到底发生了何事?”
  离长生朝外面瞥了一眼。
  裴乌斜自知有错,正在门口站着,隐约瞧见个影影绰绰的鬼影。
  离长生蹙眉。
  裴副使此人行事古怪,对“转世”之说的态度也令人费解。
  离长生对其他人很少在意,也谈不上原谅,只是挺好奇:“你上次说‘不光如此’,裴副使不光残杀血亲,还有什么罪?”
  鱼青简一愣。
  站在门外的裴乌斜也怔住了,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强行打断鱼青简的话。
  鱼青简犹豫:“这……”
  背后道人是非不太好,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比较倾向于当着人的面骂。
  鱼青简挑眉:“望春台和副使有何关系,他不是去超度前任掌司的残魂了吗?”
  “哦。”离长生随意道,“顺道差点把我也超度了。”
  鱼青简:“?”
  裴乌斜:“……”
  鱼青简诧异道:“他又杀掌司?”
  为何啊,这次的掌司人蠢好拿捏长得还好看,来渡厄司短短几日就翻天覆地,还从幽都柜坊批了不少花销账单。
  离长生唇角微抽:“他杀过几个?”
  鱼青简耸肩:“我所知道的,第七任、第十一任、第十二任,一个因用厌胜令虐待属下、一个用附灵接私活赚钱且对崇君肆意诋毁,还有一个唔,什么来着?忘记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就杀了呗。”
  离长生:“…………”
  离长生按住额头,头疼。
  鱼青简说着说着就感觉到不对,裴乌斜一向是个行事令人琢磨不透的疯子,既然想要杀第十六任掌司,为何在没得手后对人如此恭敬?
  难道是被封殿主打服了?
  正想着,楼长望的声音在外面传来:“到渡厄司了!天道在上,渡厄司竟然如此壮观吗,听之前鬼城传言,我还当渡厄司破破烂烂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呢。”
  离长生:“……”
  早个两天来,的确没有落脚地。
  船缓缓停下,离长生被鱼青简扶着下了船,看着手中的符纸。
  章阙的「尤其是您」越发灼眼。
  封讳为何不想见他?
  难道是伤得厉害?
  离长生心不在焉捏着符纸,思来想去对鱼青简道:“带我去幽冥殿。”
  鱼青简挑眉:“这么担心旧情人?”
  裴乌斜跟在身后,听到这话一直温和如玉的面容倏地绷紧,霍然抬头看向离长生。
  旧情人……
  离长生没否认,随意寻了个理由:“我有件事想请教封殿主。”
  “能晚一些吗?”鱼青简说,“我想回去先审问祸斗……”
  这时,安静不语许久的裴乌斜缓步上前,恭敬一礼:“我目前闲暇,可以送掌司前去幽冥殿。”
  离长生摇头:“不必,你随楼长望去审问祸斗——鱼籍,走。”
  裴乌斜眼眸倏地黯然下去。
  鱼青简反倒不情不愿,蹙眉道:“我是刑官,理应我来……唔!”
  离长生拽着他走了。
  裴乌斜目送着两人离去,许久后才呼出颤抖的呼吸,转身进入渡厄司。
  不到半刻,离长生就后悔带鱼青简来了。
  从渡厄司到刑惩司,坐画舫都得半刻,鱼籍这死抠门却硬生生让离掌司用这两条腿来走。
  离长生无可奈何道:“鱼大人,就不能乘船去吗,至于这么缺钱?”
  “掌司不懂,钱是个好东西。”鱼青简行走在荒野间,身形莫名萧瑟,懒洋洋地道,“有时候几枚铜板也是能压死人的。”
  离长生屈指一弹,一个硬物砸在鱼大人脑门上。
  鱼青简:“?”
  鱼青简随手一接,是一枚沉甸甸的金子。
  鱼大人刚要出口的怒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潇洒地一甩符纸,很快鬼门司派来一艘船,他彬彬有礼地一抬手:“别累着掌司的尊腿,请。”
  离长生笑骂道:“掉钱眼里了。”
  鱼青简挺喜欢这个出手阔绰长相好看的掌司,他支着下颌坐在离长生对面,想不通裴乌斜为何会想杀他。
  忽然,鱼青简道:“乱伦。”
  离长生还在看符纸,猝不及防听到两个字,疑惑地抬头:“什么?”
  鱼青简慢悠悠道:“裴乌斜所犯重罪之一,便是爱上同胞兄弟。”
  离长生:“?”
  离长生努力保持镇定,装作见过世面的样子:“哦,这算重罪?”
  “乱伦自然不能完全算。”鱼青简得了块金子,将自己储物袋中舍不得吃的糕点拿出来放在离长生面前,像是讲故事似的道,“只是他族中嫌两人丢了家族颜面,设局杀人,裴乌斜化为厉鬼吞噬血亲,残杀族中数百口。这种重罪本该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的,但崇君乐善好施,将他带入渡厄司以功德赎罪。”
  离长生捏起糕点咬了一口,呸,难吃。
  没想到裴乌斜瞧着清冷温润,私底下竟然如此离经叛道。
  断袖三界到处都是,但断到同胞兄弟身上的却是少之又少。
  鱼青简歪头看着离长生,还是想不通:“裴乌斜为什么会想杀你呢?你当着他的面谩骂上衡崇君了?”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瞥他,没吱声。
  他不太想让更多的人知晓他的身份。
  鬼门司的船的确快,几句话的功夫便停在了幽冥殿。
  幽冥殿四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枯树,鬼气森然鬼影重重,只有一座漆黑的大殿立在最中央,乌鹊展翅飞到树枝上,人性化的眼眸注视着下方的人。
  鱼青简跟在离长生身后溜达着上前,见周围环境杀气腾腾,挑眉道:“掌司若是害怕,可以花银子雇我保护您。”
  离长生吃了一惊:“所以遇到危险时鱼大人首当其冲被一掌拍得脸朝地鼻血直流,恶鬼第二个再杀我,您牺牲性命为我拼死争取到了半刻的生存时间是吗?这的确该花银子。”
  鱼青简:“…………”
  鱼青简幽幽道:“那将来您若是遇到危险,我第一个跑。”
  离长生正要说话,有个声音笑着传来:“你肯定第一个跑啊,这还用说吗,明眼人一眼就瞧出来了。”
  离长生抬头看去。
  章阙从树上一跃而下,一只乌鹊落在他肩上。
  “见过离掌司。”
  离长生道:“你家殿主还在殿内?”
  “在是在。”章阙犹豫道,“只是殿主有令,不见人……”
  “啊。”离长生伸手一动,握住一把漆黑的玄铁长锏,故作诧异道,“这是渡厄司的人在澹台府的废墟寻到的长锏,不知是谁的?”
  章阙肃然,铿锵有力地沉声道:“我立刻去禀报殿主,掌司稍候!”
  说罢,快步冲去幽冥殿。
  唯有刑惩司的章阙能随意出入幽冥殿通报大小事宜,殿中数百年如一日全是漆黑的藤蔓和锁链,带着一股阴湿的香火气息,森寒好似从地狱传来。
  章阙进入后,朝着黑暗中一个漆黑影子颔首行礼:“殿主,渡厄司的离掌司……”
  那道影子好似是游蛇,随着“离掌司”三个字缓缓游动,好一会才传来好似压抑着的沉重声音。
  “不必理会。”
  章阙犹豫道:“但离掌司正在殿外,想要来见您。”
  封讳庞大的身躯倏地一僵。
  幽冥殿中的鬼气更加浓郁,无数锁链随着游龙的缓缓而动发出沉重的锁链声响,半晌才传来封殿主的声音。
  “让他回去。”
  章阙吃了一惊:“不见吗?”
  封讳:“不见。”
  大殿中游龙的影子逐渐消失,内殿的珠帘砰地相撞,封殿主似乎是躲到里面去了。
  竟然是打定主意不见人?
  章阙不明所以,也不敢违抗殿主的命令,满脸为难地出了殿门。
  他不知该寻什么理由,绞尽脑汁半天,只好道:“离掌司……我家殿主身体不适,不宜见驾。”
  离长生:“……”
  果然受了伤。
  这话一说完,幽冥殿的鬼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随后听到“砰”地一声巨响,殿门轰然关闭。
  章阙一惊。
  他哪儿说错话了吗?
  离长生见这架势也不能硬闯,只好又花了一锭金子回渡厄司。
  离掌司一走,章阙灰溜溜地到了门口,虽然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但还是很懂得做属下之道,恭敬道:“殿主?属下知错了。”
  幽冥殿内的宽大床榻上。
  离长生的身躯安安静静躺在那,凡人之躯已在这鬼气森森待了两日,却没有像寻常人一样被阴气侵袭,反而面容清透,好似被灵力温养着一般。
  封讳还是少年模样,心口到腰腹处被功德直接刺穿,无数鬼气正在倾泻而出。
  他置若罔闻,温顺地蜷缩在离长生身边,手指揪着男人的袖子,闭着眸似乎在沉睡。
  天选之人活不过百岁……
  得道长生……
  祸斗的声音在脑海不住盘桓,封讳头痛欲裂,脑海中浮现无数张度上衡的脸,有垂眸含笑的,有眼带怨恨的。
  最后停留在那枝枕上的桃花。
  ***
  离长生回到渡厄司后,并未第一时间去见祸斗,反而在房中寻到三炷香。
  前段时日和封殿主出自相逢,似乎就是为龙神上香时将人召了出来。
  离长生一时半会找不到龙神像,只好用笔龙飞凤舞画了条张牙舞爪的龙——虽然离掌司画工不佳,龙都画成了蛇,还斗鸡眼,和龙神庙那只有异曲同工之处。
  将龙神像贴在墙上,离长生将香点燃,随意甩了甩熄灭火焰,插在香炉之上。
  三炷香的香线萦绕而上,缓缓交织出一个……
  唔,啥也没有。
  离长生不得其解。
  难道非得用龙神石像?
  还是说自己现在没壳子,无法召唤出封讳?
  就在离长生准备尝试用泥糊个龙神像时,忽然感觉到浑身感觉不对。
  抬手一看,五指、手臂乃至全身都在一点点化为烟雾,那三炷香散发出来的香火缠绕在离长生周身。
  离长生眉头一挑。
  这是要将他的魂魄召到肉身上见封讳吗?
  唔,也勉强是一种召唤了。
  正想着,离掌司的魂魄在原地陡然消失,木头壳子再次化为无脸的木头傀儡掉落在地上。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离长生再次有意识时,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试探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嚯。
  的确是幽冥殿那张床榻。
  离长生终于回到壳子中。
  之前他总是病歪歪的,躯体沉重,此番不知是不是穿那木头壳子习惯了,竟然一时间感觉肉身极其轻便,连骨髓中常年泛着的困乏好像都一扫而空。
  ……就是胸口沉沉的。
  离长生下意识低头一瞧,倏地愣住。
  封讳不知是什么兴趣爱好,如今变回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身躯好似骨头都是中空的,蜷缩着轻飘飘趴在离长生胸口,姿态温顺而依恋。
  “不要走。”
  离长生一愣。
  封讳靠在他怀中,轻声道:“你之前明明从不会走……”
  离长生不明所以。
  在说什么?
  因离长生的魂魄忽然归体,缓慢跳动的心脏倏地咚咚响起来,和之前截然不同。
  贴着心口趴着的封讳敏锐地察觉到心跳不对,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未干的面容。
  两人视线毫无征兆地碰上。
  离长生:“……”
  封讳:“?”
  作者有话说:
  殿主醒醒,起来丢人了。
  明忌:?[化了]


第42章 身心合一是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
  离长生和封讳大眼瞪小眼,开始思考要不要继续装死。
  在外冷漠无情强势阴郁的封殿主被人撞见嘤嘤小蛇落泪,离长生回想封讳的脾气,担心自己会被恼羞成怒地暗杀。
  封讳愣怔看着他半晌,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在判断他的眼睛是不是像上次抬手一样只是条件反射。
  “离长生?”
  离长生听他在试探,顺势地闭上眼睛。
  ……装作方才只是诈尸。
  封讳的视线还落在他脸上,随后冰凉的手按在他的胸口,少年封殿主缓缓撑起身子凑上前来。
  离长生视线全无,只能感觉到那股气息离得越来越近,恶鬼冰凉的体温逐渐凑近面门。
  封讳在看他。
  离长生故作镇定,羽睫都没颤一下。
  封讳微微俯下身,冰凉的墨发——似乎是编成小辫那一绺轻缓在离长生面颊上蹭了下,呼吸交缠,几乎贴到面门上。
  离长生:“……”
  他又、又想做什么?
  离长生心跳不自觉加快,羽睫也忍不住微弱颤抖两下。
  装睡容易,但心跳却是无法隐藏的。
  封讳似乎无声吸了口气,猛地将按在离长生胸口的手缩回来:“你……!”
  离长生:“……”
  坏了。
  离长生现在装睡有点不赶趟,只好试探着睁开眼睛,见封讳脸上一块青一块白,故作淡然地打招呼。
  “封殿主,这么巧啊,在这儿遇着你了。”
  封讳:“…………”
  封讳脸色铁青:“你……什么时候醒的?”
  离长生:“刚醒。”
  封讳瞪他。
  “……”离长生只好说,“在你说让我‘不要走’时醒的。”
  封讳:“……”
  封讳眼前一黑。
  离长生看封讳僵在原地的模样,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好玩——比之前成年人模样时要有趣得多了。
  还会哭。
  离长生试图哄他:“封殿主……”
  封讳忽然一句话不说,原地化为一条青色小蛇,直接就要往床下窜。
  离长生:“?”
  离长生眼疾手快,一把伸出手揪住它的尾巴。
  小蛇回头凶恶地“哈”了一声,作势要咬他,恐吓他撒手。
  离长生并不怕咬,刚揪住尾巴尖没忍心让封殿主脑袋朝下,勉强能抬起的右手捧住凉丝丝的身体,让蛇盘在他掌心。
  封讳心一狠,一口叼住离长生的食指。
  离长生:“嘶……”
  封讳一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离长生如今是凡人之躯,并非是度上衡那具无坚不摧的神躯,若是被咬了一口,蛇毒恐怕就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小蛇猛地松开牙,将细细的身形盘了数圈,带着一抹红的尾巴尖下意识勾着离长生的小指缠了两圈,警惕地望着离长生。
  离长生食指上留下两个小红点,并未破皮,也没多疼,他故意嗷一下,果不其然瞧见封讳不乱动了。
  虽然说着有深仇大恨,但却舍不得伤人半分。
  封殿主复仇的法子倒是另类。
  “封殿主的原身倒是小巧。”离长生捧着他左看右看。
  蛇鳞好看,像是雨后的青山。
  封讳不太想搭理他,但又知晓离长生的狗脾气若是他逃走肯定又会被揪着尾巴扯回来,只好面无表情吐了吐信子,打算看他到底要嘚啵什么。
  离长生开始嘚啵:“你将我带去望春台,却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回来,还闭门不见客?难道是受伤了?若是如此,前任掌司已超度,你可以从我身上抽功德治愈伤势。”
  但功德却分毫没减,离长生很费解封讳到底想做什么。
  小蛇边听边不耐烦地吐信子。
  离长生手欠,竟然伸手想揪他信子,爪子伸过去没抓住,指腹“嗒”地一声撞在小蛇脑袋上。
  封讳:“……”
  封讳忍无可忍,再次化为人身——不过这次他强行催动鬼气令自己的人身短暂化为成年模样。
  他霍然翻身下榻,黑袍曳地裹在高大身形之上,眉眼冷峻,居高临下望着榻上的离长生,漠然道:“我只是回来睡一觉,掌司就马不停蹄找上门来,一刻也离不了我吗?”
  离长生乐了:“这话是我要问封殿主才对吧。”
  封讳眉头一皱。
  离长生盘膝坐在榻上,姿态柔软几乎比封殿主这条蛇还要七扭八歪歪在那,懒洋洋支着下颌问:“封殿主不是说鬼门司至今未寻到我的身体吗,为何会出现在殿主您的榻上呢?”
  封讳面无表情时气势极其骇人,冷淡注视着离长生。
  若是寻常人,被拆穿心思恐怕要尴尬得满地乱爬。
  不过封殿主却非常人,漫不经心地道:“你说这具壳子?刚路上随意捡来的,放在地上我以为没人要,捡回来当枕头。现在仔细看,原来是离掌司,失礼了。”
  离长生:“?”
  封讳的嘴毒程度是伴随着人身的年纪而在变化是吗?
  离长生还想再继续攻击,就听封讳双手环臂,床幔被风吹得拂起将他高大身形遮掩得若隐若现,只有声音淡淡传来。
  “不过离掌司之前那句话的确说得不错。”
  离长生挑眉。
  他嘚啵那么多废话,封讳指哪句?
  封讳淡淡道:“离掌司这张脸的确是天道所选绝无仅有,若是恶鬼见了,九成九会见色起意。好在幽冥殿鬼门司皆是君子,这才确保离掌司清白之身,不必谢。”
  离长生:“…………”
  对着他又抱又搂又啃又咬,叫君子?
  封讳知道“君子”两个字怎么写吗?
  离长生托着腮瞥他,忽然问:“九成九会见色起意?那封殿主是属于这九成九,还是剩余的那点微乎其微呢?”
  封讳眼瞳一动:“离掌司觉得呢?”
  “我觉得是君子。”离长生笑眯眯地道,“毕竟我的神魂和壳子可彼此感应,能感知到封殿主并未做什么龌龊之事,只是搂一搂抱一抱,恨极了时咬一口,保证了我的清白之身。”
  封讳:“?”
  在听到“彼此感应”时,封殿主似乎已经走了一会了。
  这几日对这具壳子到底做了什么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封讳:“……”
  封讳闭了闭眼睛,又有点像化为小蛇逃离此处。
  离长生好整以暇地看他,如愿瞧见自己想要的反应,眼眸都眯起来了。
  这小蛇调戏起来真有意思。
  正欣赏着胜利果实,就见封讳忽然大步上前撩开床幔,弯下腰俯身望着他,竖瞳猩红,带着不可忽视的强势和……难以言说的男色。
  离长生一怔,下意识往后仰。
  封讳伸手捏住离长生的下颌,面无表情道:“原来离掌司早已知晓身体在幽冥殿,却没有过来讨要,怎么,就这么信任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离长生挑眉:“我来讨,封殿主就会给吗?”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封讳摩挲着离长生的脸侧,冷淡道,“还是说你真的觉得我是那种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离长生眉梢轻轻扬起,眼底的那点痣愈发灼眼:“但封殿主的确坐怀不乱。”
  封讳嗤笑了声。
  他冰凉带着薄茧的指腹微微在离长生薄唇上一蹭,冷冷道:“对一张空壳见色起意有何意趣,要做自然要身心合一。”
  这话说得暧昧,又极具攻击性。
  离长生却敏锐地感觉封讳的爪子在抖。
  强撑着放狠话……说荤话,好似更有意思了。
  离长生记忆缺失,对着万物都兴致寥寥,爱和恨都提不起他的情绪。
  但“度上衡”短暂出现的那几次对封讳的感情却是毋庸置疑的,这让他罕见起了些探究欲。
  “看不出来啊,封殿主瞧着清冷禁欲,没想到竟然如此重欲?”离长生笑着说,“那您想做到哪一步呢?”
  封讳蹙眉道:“你不拒绝?”
  离长生姿态放松,懒散地瞥他:“我只是觉得封殿主的‘身心合一’实在是不需要畏惧。”
  十有八九是吓唬人的花架子。
  封讳:“…………”
  封讳浑身煞气几乎浓郁得要将整个床榻笼罩,他面上没什么神情,眼底也无欲望,就这样打量着离长生那张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脸。
  离长生丝毫不怵,挑衅地看他。
  封讳眼眸一眯,身上游蛇似的影子再次悄无声息出现,顺着离长生的脸侧缓缓爬过,像是巨物的舔舐般。
  封殿主面无表情道:“这样?”
  离长生长发过长几乎及地,微微卷着披散铺在榻上,像是只林中貌美的精怪:“没什么感觉啊。”
  封讳没什么神情,手指微微一动。
  那舔舐的“舌”被他操控,一寸寸往下,缠住离长生的脖子,后颈被蹭得一阵阵酥麻。
  离长生喘了声,但还勉强可以忍受:“不过如此。”
  黑影在脖颈处盘桓片刻,缓缓往衣襟里爬。
  封讳眼底欲望终于缓慢泛了上来:“离掌司,这样也可以?”
  离长生:“……”
  离长生艰难吞咽了下,感觉好像有点玩脱了。
  “封殿主手段还挺多,我决定要更正下对您的印象了。”离长生谨慎地伸手按住衣襟处的黑影,伸脚蹬着封讳的腰腹想将人踢开。
  封讳冷笑一声,竖瞳倏地收缩。
  那蛇似的黑影瞬间受他操控完全没入衣袍中,好似有实躯般缠住纤瘦的腰身,狠狠一收缩,鳞片交缠和白皙的皮肤摩擦,转瞬首尾相接爬了数圈。
  离长生:“???”
  离长生眼瞳倏而蒙上一层水雾,喘得几乎失焦了,他茫然地垂头看去,腰腹间单薄衣袍下隐约可见蛇爬行的凸起。
  离长生:“……”
  好小子,平时瞧着闷不做声,色胆竟然如此大。
  龙果然很淫乱。


第43章 掌司不可骂人啊
  幽冥殿明明是鬼气森森之地,床榻一隅却好似灼烧火焰般炽热。
  离长生腰处的凸起还在不住缠着,冰凉的蛇鳞磨蹭着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过分白皙的精瘦腰腹,只是一圈就缠住暧昧的红痕。
  离长生腰身颤抖,强撑着拽住封讳的袖子,艰难喘息着道:“好吧,是我错了。”
  封讳居高临下注视着双眼带着雾气的离长生,视线混乱间好似回到三百年前那场抵死缠绵。
  那身象征着雪玉京崇君的白金道袍凌乱挂在身上,乌黑墨发铺在榻上,一根根青丝宛如桃枝般绽放出桃花。
  可是矜贵高不可攀的崇君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哪怕肌肤相贴也好似抓不到、留不住的晨雾,最终消散在朝阳间。
  封讳出了神地望着他,直到腰间被人踢了一脚。
  离长生要被那条蛇缠得呼吸困难,没忍住蹬他,努力平复呼吸,艰难道:“封殿主既然不想做柳下惠,我就勉为其难承认您是个见色起意的色胚吧——快,快收走。”
  封讳回过神来,漠然道:“离掌司承认我是见色起意的肤浅之人,怎会觉得我不会趁人之危?”
  “夸你还不乐意,从没见过你这样上赶着讨骂的。”离长生眼泪都下来了,再也忍不住足尖一用力将人蹬走,骂道,“起开,色胚登徒子。要挨骂才能爽吗?”
  封讳不起,那条游蛇钻过腰封一路往下,猛地缠住脚踝。
  离长生:“……”
  封讳好像开了天眼,对他身体每一寸都了若指掌,哪里遭不住就碰哪里。
  “封殿主……”离长生瞪他一眼,喘息着道,“我担忧你受伤特意前来探望,看这劲头应该是无恙,既如此,我要回渡厄司审问祸斗了。”
  封讳见他喘得呼吸都破碎成一截一截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几乎用尽所有自制力撇开眼,终于操控那条蛇化为刺青缠在离长生脚上。
  “离祸斗远一点。”
  离长生:“?”
  又远?
  离长生松了口气,虚心请教:“祸斗难不成也想杀度上衡?”
  “度景河的走狗。”封讳操控鬼气勾着件厚重大氅扔在离长生身上,言简意赅,“最会妖言惑众。”
  凡人之身并非木壳子能比,对周遭感知敏锐得很,哪怕封讳弄了不少炎石来,仍然抵挡不住地狱黄泉泛上来的森森寒意。
  离长生也没客气,将黑色大氅披好,翻身坐在床榻边,边用足尖在地上点着找鞋边问:“祸斗和你说了什么吗?你的剑伤可痊愈了?”
  封讳眉头一皱,不耐地坐在床沿,手腕圈住离长生的脚踝微微一抬。
  离长生“唔”了一声险些后仰躺回去,他撑着身体眉头轻皱,以为封讳又要故意弄他。
  “封明忌,我在说正事。”
  “让鱼籍去审问。”封讳握着离长生的脚踝为他穿鞋,脸上没什么神情,“度景河未死,若他恢复修为第一件事就是带你走——这才是正事。”
  离长生不至于穿鞋都不会,不过封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似乎做过无数遍,没等他反应过来鞋已套好了。
  “带我走?”
  度上衡见到度景河时,那人的确说过这种话。
  离长生回想起之前自己胡编乱造的过去,唇角抽了抽,他试探着道:“度景河莫非对他徒弟……”
  封讳冷笑,封讳嗤笑,封讳皮笑肉不笑。
  离长生:“……”
  这……这!
  离长生以为自己听到“裴副使乱伦”已经足够见过世面,没成想雪玉京这对师徒也不遑多让。
  天理伦常在哪里。
  “他是个疯子。”封讳俯下身注视着离长生的眼,“收养度上衡目的不纯,你如今身负金色功德,他定会想方设法得到你,离他远一点。”
  离长生确定,封殿主这句“离他远一点”是真心奉告了。
  “行,我定离得越远越好。”
  封讳似乎没料到离长生会这么干脆利落信他的话,甚至没有为度景河说一句好话,他愣了下神,好一会才直起身:“嗯,走吧。”
  离长生疑惑道:“可你的伤……”
  封讳眉梢轻轻挑了下,漫不经心地道:“只是一点小伤而已,离掌司一连问了八百遍了,就这么关心我?”
  离长生:“……”
  离长生“唔”了声:“还好吧,就一点关心而已——毕竟封殿主是为了保护我才去的望春台,您若伤得太重,我心难安。”
  封讳哼笑了声,转身就要走。
  离长生见封殿主还挺心口不一,但他也乐得纵容,只好道:“好吧,我很关心……”
  封讳脚步一顿,勉为其难地停下步子,打算听听离掌司是如何关心自己的。
  可就在这时,幽冥殿外传来章阙的声音:“殿主!有大事。”
  封讳:“…………”
  封讳背对着离长生,面容阴冷几乎要吃人了。
  章阙抱着失而复得的长锏在外面恭敬等候,在他身后还站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身着一身水墨纹道袍,手中还持着拂尘,瞧着仙风道骨。
  幽冥殿安静半晌,好一会终于吱呀一声打开门。
  章阙赶紧带着人进去。
  小山似的锁链之上,封讳面容阴沉坐在那,脾气似乎比往常要坏的多。
  他冷冷道:“你最好有天大的事。”
  章阙听出来“否则你今天必定命丧于此”的后半句,不着痕迹打了个激灵,心中腹诽殿主怎么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回殿主,是周五成有要事要禀报。”
  封讳又将吃人的眼神看向“周五成”,面无表情道:“你不是去人界小酆都超度亡魂了吗?”
  周五成彬彬有礼地颔首一礼,将拂尘交给章阙,开始结印打手语。
  这人竟然是个哑巴。
  章阙熟练地为殿主解答。
  “五成说,‘东州那座罕见的人界小酆都中,不少鬼都不愿被超度,我不想白来一趟,便四处去询问可有鬼魂愿意随我走,谁知碰上个蒙眼的瞎子对着我就是一顿乱揍啊,还好我无论打谁都有五成胜算,顺利挨打后逃出’……嘶,周大人,既然是个哑巴了就能不能少点废话,说重点好不好?”
  周九妄无辜地看向他。
  章阙朝他打了个手语,意思是你再不说重点,殿主就要把你超度了。
  周九妄东扯西扯终于说到重点:「我在来时路过了归寒城,那里说是过几日会举办问道大会,西州不少门派都打算派人前去。」
  听到「归寒城」,封讳眼眸一动:“问道大会有何特殊之处?”
  周九妄道:「问道大会几乎每几年就有道修切磋比试,但此次前来有一位道修带着一件法器,说是……」
  封讳蹙眉:“什么?”
  周九妄犹豫了下才比划:「那是把上衡崇君的本命法器。」
  封讳眼皮重重跳了跳。
  章阙说完也吃了一惊:“不是说崇君的本命法器是山鬼吗?”
  「重点也不是这个。」周九妄道,「重点是那人肆意宣扬崇君的本命法器是把魔器,如今已传到崇君当年欺师灭祖是因入了魔,拯救苍生也……也是场为了遮掩他入魔陨落的骗局。」
  章阙几乎气笑了。
  度上衡在三界名声从来都是拯救苍生的救世主,“欺师灭祖”终归不是欺得他、灭得我,没影响他们的利益,除了三百年前还有人拿这个博眼球,如今很少能听到这四个字。
  没想到离长生才刚做渡厄司掌司没半个月,这谣言再次卷土重来。
  很难不怀疑是度景河的手笔。
  封讳脸上没什么情绪:“那只鬼还在问道大会?”
  周九妄不明所以:「殿主,他目前还是人。」
  封讳不答。
  章阙又听出封讳的沉默传达出的“现在是人,很快就是鬼”了的意思,戳了戳周九妄。
  周九妄答:「是,问道大会七日后开始。」
  封讳若有所思地“嗯”了声,正要说话,偌大殿内传来声轻缓的脚步声。
  章阙从未在幽冥殿听到另一人的声音,还以为是敌人,霍然拔出长锏转瞬冲上前,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从暗处走出,黑袍大氅曳地,乌发凌乱,不明所以地道:“什么什么人?”
  章阙手一僵,悚然看去。
  离长生哪怕穿得一层又一层,仍能瞧出身形纤瘦颀长,腰封松松垮垮系着,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独属于自家殿主的气息,连眼尾都泛着红,似乎哭过。
  天杀的,为什么离掌司会从殿主的寝殿出来?!
  还这副模样?
  章阙脑袋瓜灵光,瞬间反应过来封殿主的欲求不满竟然是真的。
  他立刻将长锏收起,故作镇定道:“离掌司怎么在这儿?”
  “哦,没事,我正要回渡厄司。”离长生瞥了一眼封讳,视线一瞥又看到个身穿道袍的周九妄,“这位是?”
  周九妄听到这个“离掌司”,脸色一变,立刻求救地看向封殿主。
  封讳托着脸侧漫不经心坐在那,注视着离长生的身量:“嗯,周九妄,我安插在渡厄司的眼线。”
  离长生:“?”
  周九妄:“……”
  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都不隐瞒一下吗殿主!
  封讳懒得隐藏,随手招来画舫,吩咐道:“周九妄,送你们掌司回去。”
  周九妄这个奸细脸都绿了,根本不知要如何面对离掌司。
  离长生脾气倒是好,也没说什么,微微点头,和周九妄一起走出大殿。
  周九妄长相正气十足,是十成十的“绝不会做两面三刀的奸细”脸,他没想到在渡厄司成功隐藏两百年,竟是被殿主轻飘飘地暴露身份。
  周九妄拿不准这位新掌司的脾气,恭敬地扶着人上了画舫,充满正义的眼神一直往离长生身上瞥。
  离掌司坐下,离长生喝茶,离掌司要开口说话了!
  周九妄心生警惕,心想来了来了,他要质问我的底细了,要怎么回才能又不得罪掌司又不被封殿主超度,快想,快想办法。
  离长生歪着头道:“归寒城的问道大会,是在归寒宗举办吗?”
  周九妄差点就要跪下来回话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离掌司只是随意问话,并未质问或问罪。
  他悄无声息松了口气,伸手比划。
  离长生疑惑:“结印呢?”
  周九妄:“……”
  让一个哑巴说话太过困难,偏偏周九妄还不认字,他努力向离长生比划。
  离长生后知后觉他不会说话,只好瞪着他的手猜。
  “嗯?不?不是在归寒宗?什么,我?我……我漂亮?不是?我不漂亮?也不是?这?这是什么呀?换一个换一个,看不懂。”
  周九妄比划半天,终于让离掌司明白。
  归寒城是几座城池合并在一起,且归寒宗已不如之前,只有宗主一人强撑着宗门,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就要被人吞并了。
  离长生在殿外听得差不多,也知晓度上衡名声被损的消息。
  欺师灭祖,的确是一项好罪名。
  啧,怎么不骂度景河不顾伦常呢?
  两人你比划我猜了两句,画舫就嗖得一声到了渡厄司,比之前要快了好多。
  离长生被扶下画舫。
  正要进门,就见鱼青简风风火火地从远处跑了过来,不可置信地震声道:“掌司!听说您衣衫不整从幽冥殿出来,难不成是封殿主对您图谋不轨霸王硬上弓了?”
  离长生:“…………”
  鱼青简声音极大,整个渡厄司的鬼都被他惊醒,探着脑袋往外看。
  离长生唇角抽动。
  传得这么快吗?
  离掌司被无数目光瞅着,莫名恼羞成怒,厌胜令催动,鱼青简刚好跑到跟前,一个五体投地滑跪到掌司面前,行了个跪拜大礼。
  知晓他在幽冥殿的只有封讳、章阙和周九妄。
  周九妄又是个哑巴,八成不是他传的。
  离掌司瞥鱼青简一眼:“胡言乱语,俸禄还想要吗?”
  鱼青简适应能力极强,早已习惯了,他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起来,挑眉道:“什么,我们渡厄司竟然还有俸禄的吗?”
  裴乌斜听闻掌司寻到壳子回来,转瞬到了门口迎接。
  “见过掌司。”
  离长生随意“嗯”了声,一边往里走一边歪头看鱼青简:“鱼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我还当发俸禄了呢,难道有什么其他好事?”
  鱼青简道:“托掌司的福,幽司那边已将今年的刑期减了。”
  “怪不得。”
  裴乌斜跟在身后,眼眸看向离长生的背影。
  明明只是和鱼青简没相处太久,却一眼能感知到他心情极佳。
  ……这是裴乌斜头一回在除了封讳之外的人身上感知到了何为嫉妒。
  偏偏他又没有立场去争,只能跟在后面瞧着。
  离长生刚走到渡厄司的正厅,就见走吉从房顶跃下来,诧异道:“听说掌司被封殿主强迫生龙蛋,一夜生八个,可有此事?”
  离长生:“……”
  到底是谁传的?!
  离长生不想对走吉细说自己是怎么生龙蛋的,坐在主位看向鱼青简。
  鱼青简体贴圣意,恭恭敬敬地将前几天没吃完的饼奉上。
  离长生说滚。
  鱼青简将饼一甩,将一沓纸奉上:“这是属下从祸斗那儿问到的话,掌司瞧瞧看。”
  离长生接过,看了一张,眉头一皱:“怎么都是骂人的话?”
  骂得还都是封讳。
  离长生将那些骂人的话略过,翻到最后一页,终于看到些有用的。
  度景河赐予祸斗的所食功德中,有一丝金色功德。
  只是一丝,足够让祸斗修为上升一个台阶,甚至伤到封讳。
  离长生蹙眉:“金色功德不是天道所赐吗?”
  鱼青简正要说话,裴乌斜淡淡道:“拯救苍生可由天道赐天道功德,若身死后可传与血亲。”
  离长生一怔:“血亲?”
  若世上只有他一人身负天道功德,难道所夺的功德里,有度上衡的血亲?
  离长生蹙眉:“若血亲的金色功德被夺……”
  裴乌斜温声回:“若是凡人便会死于非命,修道之人也许可以存活,但却气运不佳,做事不顺霉运当头,终会陨落。”
  离长生眉头倏地皱了起来,看向最后一行字。
  功过司的蔺访所回,那丝被剥出来的金色功德……
  来自归寒城。
  度景河莫非在归寒城?
  周九妄一直在旁边装透明人,见离掌司并未拆穿他,终于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他一甩拂尘,开始结印。
  离长生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看懂的,只见周九妄比划完,裴乌斜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鱼青简眉头紧皱:“此言当真?”
  周九妄义愤填膺:「亲眼所见,那群……」
  裴乌斜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温声打断:“不要在掌司面前说脏话。”
  离长生不明所以,学着刚才周九妄的一个手势比划了下:“这是脏……”
  众人吓了一跳,全都七手八脚地拦他,不让比划。
  “哎——!”
  “可不行随便比划!”
  “嘘嘘嘘。”鱼青简大逆不道捂住自家掌司的半张脸,沉声道,“别用这么仙气缥缈的脸说这么脏的话。”
  离长生:“……”
  滚蛋。
  离长生上任以来,第一次见到渡厄司的所有恶鬼。
  裴乌斜,疯子一个;
  鱼青简吧,最开始挺唬人的,相处久了就发现就是个冰做的剑,脆得很;
  走吉,能打;
  周九妄,封讳安插的奸细眼线,还是哑巴一个。
  渡厄司在他们几位手里存活至今,当真不易。
  离长生正想着,就见一旁的裴乌斜似乎想要准备离开。
  之前觉得裴副使性子古怪行为难以琢磨,但理解此人的偏执和疯癫后,他一个动作离长生就能看出他想做什么。
  “裴乌斜。”离长生叫住他。
  裴乌斜一怔,侧身温和地颔首:“属下在。”
  离长生凉飕飕看他:“想去做什么?”
  裴乌斜笑了笑,并不隐藏自己的目的:“崇君为救天下苍生不顾己身以身封厄,不是为了让那些人活着以莫须有的罪名攻讦他的。”
  既然是传谣之人,自然要杀。
  离长生也笑了:“以恶鬼之身杀阳间之人,你就不怕魂飞魄散?”
  裴乌斜瞧出离长生眼底的冷意,嘴唇轻抿,颔首道:“属下知错。”
  离长生挑眉。
  认错倒是挺快,不过就裴乌斜那个怪脾气,恐怕现下认错,扭头就能杀去归寒城。
  离长生莫名有种养了一群不听话的恶犬的错觉。
  在他面前倒是乖觉,一扭头就吱哇吱哇去咬人。
  “不必理会谣言。”离长生让鱼青简给他取来烟杆,轻轻吐出一口雾气,随意地道,“只是几句不轻不重的话罢了,伤不到人分毫。”
  裴乌斜不语。
  ……却换鱼青简开始咬人了,他猛地拍案,冷冷道:“掌司此言差矣!骂得又不是你,你自然觉得不轻不重。”
  裴乌斜:“……”
  离长生:“…………”
  骂得就是我。
  鱼青简面无表情道:“三百年前若无崇君,西州百姓能陨落一半,如今吃饱饭又骂娘了,哪有这样的道理?我附议,杀去归寒城!”
  离长生:“……”
  收了神通吧鱼大人。
  走吉翘着腿搭在桌子上,也道:“祸斗的功德是被人渡过的,去归寒城也许能寻到蛛丝马迹呢。”
  周九妄也想提议:「我附议,吃了那个蠢货……」
  离长生对手语还挺好奇,下意识在那学他比划,想学会以后好交谈,省得费嗓子。
  众鬼又手忙脚乱去拦,并狠狠剥夺了周九妄在掌司面前比划的权利。
  最后由脑袋疼的离长生拍案决定,明日前去归寒城一探究竟。
  众鬼这才消停。
  离长生回到寒冷的大殿,感知着身体中的金色功德似乎还没被抽走分毫。
  因为祸斗,他头一回知晓金色功德的神奇之处,一丝都能让他修为大涨,那封讳为何有了供养却一丝都不动?
  若不想用他的金色功德,为何要费尽心机和他结供养?
  回想起被裴乌斜算计时被火灼烧,离长生眉头轻皱,思来想去半晌,将三炷香拿出来再次点燃插上。
  懒得想,直接问吧。
  这次有肉身坐镇,香线氤氲直上,终于在桌案上缓缓凝出个熟悉的人影。
  ——的确是封讳。
  离长生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下来,他就察觉到不对。
  封讳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被召唤而来,正盘膝坐在那闭眸修炼,而在他心脏三寸以下的位置能明显瞧见一团黑气正在窜着交织交缠,像是线在缝合伤口。
  不过鬼气愈合似乎极其缓慢,半晌才能瞧见伤口小了一小圈。
  封殿主在无人之时脸上没什么神情,面容冷峻而森寒,那袭黑袍已结上层层的寒霜,连眉眼处也泛着白霜。
  离长生眉头紧皱。
  这伤若是稍稍偏移,就能直接碾碎他的心脏。
  伤成这样都没说一句?
  嘴怎么如此硬。
  离长生蹙眉,伸手想要去触碰。
  还未靠近,封讳似乎有所察觉,倏地一睁眼,竖瞳森然带着不可抵抗的戾气朝着离长生扑面而来。
  离长生对他没有防备,一时不差直接被那股阴风掀飞了下去。
  封讳似乎早已习惯被暗杀,熟练地冷声道:“崔嵬。”
  势必要握着崔嵬剑将这擅闯幽冥殿的贼人斩于剑下。
  只是等封殿主意识彻底回笼后,崔嵬剑还不见踪迹。
  四周一切摆设熟悉得好似在梦中千百回的记忆那样,恍然间让他重回雪玉京的云屏境。
  就连高高在上的崇君也在地上趴着……
  不对,趴着?!
  封讳怔然回神,后知后觉到不对:“离……长生?”
  离长生的凡人之躯本就脆弱,头发丝都能硌得他睡不着,更何况直接拍在地上。
  他撑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起身,手肘处似乎磕到地上一阵生疼,却不妨碍离掌司抬起爪子,面无表情朝着封讳做了两个刚学来的骂人的手势。
  封讳:“…………”
  作者有话说:
  明忌:一觉醒来,神明会骂人了,一定是我睁眼的方式不对。[化了]


第44章 一寸寸地撬开唇
  封讳灵力一散,霍然起身上前扶住他,眉头紧皱:“伤着了?”
  离长生不吭声,掐诀骂他。
  封讳:“……”
  封殿主不怎么会手语,不过任凭谁听一个哑巴打手语汇报了两百年,总能学会一点。
  ——更何况周九妄那个碎嘴子最会骂人和传谣言,爪子像是结印似的令人眼花缭乱,每到激动处就会夹杂几个骂人的话。
  久而久之,封殿主虽然不懂那是如何骂的,却知道一定不怎么好听。
  没想到周九妄才回渡厄司没一个时辰,就将离长生带坏了。
  封讳握住离长生还在掌心划拉的小指,蹙眉道:“不要比这个——摔到哪里了?”
  离长生脸都疼白了,心情不怎么好,终于幽幽开口:“封殿主不是说没受伤吗,胸口这一块大窟窿是什么,特意挖个洞藏私房钱的地儿吗?”
  封讳:“……”
  “功德所伤才会痊愈缓慢,并无大碍。”封讳言简意赅回了句,见离长生摇摇欲坠,皱着眉将人扶到榻上坐着。
  离长生蹙眉,看向封讳的心口。
  祸斗所用的功德中有一丝金色功德,灵力刺穿躯体才会受如此重的伤。
  “何时能彻底痊愈?”
  “很快。”封讳随口道,心口的伤处瞬间扭曲着恢复如初。
  离长生:“……”
  的确快。
  可这明明是像之前那样将伤口隐藏起来,哪来的痊愈?
  离长生凉飕飕地道:“封殿主拿我当傻子?嘶!疼……”
  封讳坐在床沿将离长生的衣袍往上掀,露出已泛起淤青的膝盖,轻轻一按就疼得离掌司眉头紧皱。
  封讳垂着眼,操控那枚刺青小蛇从脚踝爬上膝盖。
  凡人之躯太过孱弱,随意一摔都能伤得这么可怕,若是不细心护着,恐怕重泉殿的拘魂司里就会摞满离长生的生死帖。
  度上衡从来强大沉稳,和封讳初次见面时已是高高在上的崇君,哪怕日常再挑剔难伺候,却从未有需要旁人相救的脆弱时刻。
  封讳怨恨度景河、嫉妒徐观笙的最大原因之一,则是他们能亲眼看着度上衡从稚嫩孩童一路跌跌撞撞地长成无坚不摧。
  而自己无论变得再强大,对度上衡来说,始终都只是个孩子罢了。
  ……失忆后倒是误打误撞让封殿主得偿所愿了。
  离长生踩在封讳膝盖上任由他摆弄身上的伤,蹙眉道:“我一直很想问了,这条蛇到底是什么,总在人身上爬来爬去的。”
  封讳并不答,淡淡道:“归寒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离长生熟练地接话:“我要离远一点?”
  封讳垂着眼,似乎无声笑了下,但仔细瞧发现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
  “不是。归寒城之前由归寒宗的宗主执掌,只是三百年前离宗主陨落,只剩下少宗主勉力支撑宗门。这么多年过去,归寒宗名存实亡,已差不多是乌玉楼的地盘。”
  离长生歪着头:“我前些年倒是去过归寒城寻找身世,那时好像还是归寒宗掌权?”
  “那位新宗主气运不佳,能活着已是问题。”封讳看了离长生一眼,见他脸上没什么别的神情,佯作不在意地问,“你没有记忆,为何知晓自己姓离?”
  “直觉?”离长生含糊道,“只记得‘离’这个字了。”
  几句话的功夫,封讳的灵力已将离长生膝盖、手肘处的淤青消除,他随手一敛衣袍,遮掩住修长的双腿,淡淡道:“招我过来有什么急事?”
  离长生看他又装起来了:“我是想关心关心你的伤……”
  封讳瞥他。
  离长生从善如流:“……想看看你私房钱的地方有没有藏好。”
  封讳:“……”
  封讳懒得搭理他,起身就要走。
  离长生赶紧拦他,但手还没伸过去,封殿主已经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等在原地,等着他嘚啵关心。
  离长生正想说话,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叩门声。
  “掌司?”
  离长生一愣。
  是楼长望的声音?
  方才回来时没瞧见他,还当这孩子被鱼青简卸磨杀驴扔回凡间了呢。
  离长生给封讳使了个“在这儿等着,别走啊”的眼神,缓步推开门走了出去。
  封讳阴恻恻注视着离长生背对着他的身影。
  好在离长生并未下楼,打开门口走到外面的栏杆边,撑着手往下望:“有什么事吗?”
  楼长望在一楼随意仰起头看了一眼,眼睛都直了。
  离长生即将要安寝,厚厚大氅脱下,只穿了一身月白薄衫裹挟住单薄纤瘦的身躯,墨发披散着垂曳在赤着的脚边,烛火映衬好似幽都勾人魂魄的艳鬼。
  离长生左等右等没等到回答,疑惑道:“楼长望?”
  楼长望如梦初醒,脸都红透了,讷讷地道:“掌司叫我阿遥就好。”
  这亲昵的名字只有家中人会这样唤他。
  离长生也没多想,从善如流道:“阿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咯吱的声音,像是咬牙却攥拳的动静。
  离长生回头一看。
  封殿主并未离开,正坐在床沿漫不经心看着幽冥殿的卷宗,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我我刚从我小叔那儿回来!”楼长望赶忙道,“他好像对掌司很推崇欣赏哦!终于松口让我来渡厄司历练一个月。”
  离长生回过身来,失笑道:“渡厄司是什么好去处吗?”
  “是!”楼长望几乎蹦起来了,“掌司您就同意了吧!”
  离长生为难。
  楼长望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匣子,里面是闪闪发光的金子:“这是我小叔让我送给掌司,说是照顾我的辛苦费。”
  “楼执吏!”离掌司郑重其事地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渡厄司的一员了,请务必和我们一起重振渡厄司。”
  楼执吏顿时欢天喜地:“是!我就知道离掌司肯定舍不得我走。”
  离长生笑眯眯地望着他。
  后面又传来咬牙的声音,咯吱咯吱。
  离长生狐疑回头。
  难道渡厄司招耗子,这是新盖的房子啊。
  “掌司,鱼大人说其他地方都是恶鬼住的地方,阴气重,我住着会生病。”楼长望高高兴兴道,“您的掌司殿在建盖时特意附了避阴的符阵,我能在这儿住吗?”
  离长生点头:“当……”
  “好啊”还没说出口,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声沉闷的声响。
  离长生回头一瞧吓了一跳,刚才还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封殿主此时像是再也装不住了,高大身躯倒在榻上,眉头紧皱捂着胸口。
  似乎是不行了!
  离长生吃了一惊,赶忙对楼长望道:“乖孩子,楼下随便住。”
  说罢不等楼长望回答,飞快冲回房中。
  楼长望脖子都要伸长了,不明所以。
  这么晚了,难道离掌司房里还有其他人?
  离长生快步回去后,眉头拧得死紧。
  “封讳。”
  封殿主胸口的伤势这回没隐藏,显露无疑,看起来极其骇人。
  他勉强支撑着身体,脸色前所未有的虚弱,却还在强撑,像是朵倔强的高岭之花,面无表情道:“不必担忧我的死活,掌司还是先安顿好您的属下吧。”
  离长生没理会他的酸言酸语,伸手按住那狰狞的伤口,黑气交缠在他雪白的手指上,好似丝丝缕缕可怖的血。
  伤势恢复得仍然很慢。
  离长生问:“疼?”
  封讳脸色煞白,冰冷的眼神却在离长生看不到的地方倏地一抬,离长生因担忧还没来得及关的房门悄无声息掩上。
  门彻底关严,封殿主道:“没什么感觉。”
  离长生罕见地来了脾气,冷冷道:“封明忌,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若是不答,以后就和周九妄一样当个真正的哑巴吧。”
  封讳:“…………”
  离长生伸手往他胸口一按,面无表情道:“疼?”
  封讳高大的身形倏地僵住,好一会才垂着眼,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一个“嗯”,已经比之前不说人话的葫芦瓢要好多了。
  离长生勉强缓和了脸色,语调仍是冷淡的:“你有什么受虐之症吗?伤成这样,有明摆着的法子也不治。”
  之前离长生三番四次提功德,封讳都有意无意地撇开话题。
  这回见他又说功德的事儿,封殿主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明明所有人求都求不来的功德却被他随手给人,也知晓若没了功德定会死于非命,却仍会将赖以生存的金色功德拱手相让。
  难道生或死对离长生来说,仍是不重要的吗?
  那自己又为何要……
  封讳闭了闭眼,想要将心中那股无望压抑而下。
  “说话。”离长生道,“真哑巴了?那我给你打手语,这个懂不懂?”
  封讳睁开眼睛,就见离长生又在面无表情用那张美人脸骂人。
  ……骂得还挺脏。
  封讳:“……”
  封讳一时说不出是该笑还是该无奈。
  他将所有的情绪压抑下来,冷淡地道:“归寒宗的宗主功德缺失,霉运当头,修道破境五次有四次半会走火入魔,外出历练必定会被恶兽重伤,生死一线。若非他修道有点修为傍身,早已死了八百次。”
  “哦。”离长生听出来他话中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封殿主并不想要我的功德啊,那你我将供养断了,命债可以一笔勾销吗?”
  封讳皱眉:“不可能。”
  “那我就不懂了。”离长生淡淡看着他,“你说你想让我还命债,好,金色功德给你了,你伤得都要死了却不用。那你我之前的债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封讳冷笑:“你是想和我一刀两断?”
  “是你拖拖拉拉磨磨唧唧。”离长生反唇相讥,“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儿却被你弄得全是累赘,你就是个……”
  离长生说着说着又开始冷笑着比划。
  封讳漠然地道:“命债那是那么容易偿还的,就算你给了我全身功德,也休想让我作罢!”
  “哦。”离长生拖长了音冷淡道,“封殿主也就说得这么吓人了,实际上做起来就是这个。”
  又比划。
  封讳:“……”
  封讳怒极反笑,脑海中一直绷着的弦骤然断裂,将还在比划的离长生一把拽了下来扔在榻上。
  砰的一声。
  离长生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没爬起来就见封讳高大的身躯好似一座小山似的压了下来,顷刻将他纤瘦的身形整个笼罩,只能瞧见搭在床沿的双脚。
  离长生心口一跳,下意识伸手按住封讳的胸膛,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动嘴皮子比不过人,怎么还恼羞成怒动上手了?
  封讳居高临下望着离长生,因逆着光只能瞧见隐约的轮廓和那张邪气的竖瞳。
  他漫不经心道:“不是离掌司让我治伤的吗?”
  离长生一怔。
  封讳眼底全是掩饰不住的冰冷怒火,俯下身用冰凉的指腹掐住离长生的下颌逼迫他仰起头来。
  这是个任人宰割却又暧昧旖旎的姿势。
  两人呼吸交缠,封讳逼近他,注视着男人这张昳丽至极的面容,淡淡开口。
  “……我这就是在取功德。”
  离长生眼瞳悄无声息地扩散,双脚倏地一蹬,衣摆凌乱垂在脚踝上,好似被蛛网缠住的蝴蝶。
  封讳近在咫尺,冰冷的气息覆来,那股清冽好似从地狱黄泉而来,一寸寸撬开他的唇。
  离长生:“?”
  这是……
  在取功德?!
  作者有话说:
  长生:你家取功德是这样嘴对嘴取的?!
  明忌:正是如此。


第45章 哼烧死他们算了
  从来没有哪个老祖宗取供养香火取到子孙身上去的。
  简直荒谬!
  离长生被突如其来的亲吻逼得愣了下神后,下意识想要推开封讳。
  “唔!唔唔,封……!”
  封讳一向是个得追着他打一下才能别别扭扭往前一步的臭脾气,如今却不知哪来的胆子,掐着离长生的下巴攻城略地。
  离长生所有的推拒好似拳头打在险峻的高山上,撼动不能分毫,只能感知到封讳那不似凡人的舌尖好似蛇信般舔舐每一寸。
  双唇被磨得传来微弱的刺痛,离长生简直无法呼吸,眼底全是被逼出来的水痕。
  只是一个吻似乎将封讳压抑已久的欲望给勾了出来,那只冰凉的大手扯开离长生松松垮垮的腰封,大掌毫不留情在腰侧狠狠一抚。
  离长生:“!”
  离长生腰身几乎弹起来,再也忍不住猛地伸手扇了过去。
  封讳动作一顿。
  离长生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气,说是打倒不如说是轻抚,封讳终于从他唇上离开,侧过脸去直勾勾盯着他。
  离长生呼吸声破碎,断断续续喘息着,艰难道:“你……你简直……咳咳!”
  “简直什么?”封讳面无表情望着他,“不是你让我取功德治伤的,如今却要反悔?你何时能说话算数?”
  离长生骂他:“混账东西!我从没见过哪个功德是要这样取的!混账!”
  若是真如那些厉鬼所说,吃了他就能获得功德,离长生倒宁愿封讳趴在他脖子上吸血,也不愿这么……
  正想着,封讳握住离长生的手缓缓往下探。
  离长生吓了一跳,色厉内荏道:“你做什么?!”
  被骂还能起反应吗?!
  ……直到手轻轻触碰到心口的伤口处。
  离长生一愣,垂头看去,方才那久久无法痊愈的伤口竟然在缓缓痊愈,如今只剩下似有若无的黑气在伤口处逡巡。
  竟然真的有用?
  “离掌司想到哪里去了?”封讳似笑非笑道,“你以为要摸哪里?”
  离长生:“…………”
  离长生耳根罕见地红了,故作镇定道:“你……就算……你也不能……”
  封讳不听他的期期艾艾,再次捏住他乱动的下颌,道:“伤口还未好全,还差一点,离掌司别乱动。”
  离长生一惊,不可置信望着他。
  还来……唔?!
  封讳再次压了下来,这回他学乖了,将离长生两只手都按在了头顶,不再给他抽自己的机会。
  离长生:“……”
  狭窄床榻之上离长生赤着的脚控制不住地乱踢,眼中凝结的水雾终于聚成水珠从眼尾滑落。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楼长望敲门的声音:“掌司,这金子我要给您放在哪里啊?”
  离长生:“?!”
  那倒霉孩子似乎左思右想半晌终于寻到个理由来见离长生,语调扭扭捏捏:“掌司?”
  离长生:“……”
  这个时候来找自己,这合适吗?!
  偏偏封讳听到这个“掌司”,好像“取功德”的力度更大了些,甚至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都能嗅到那股血腥气了。
  楼长望:“掌司?噫,您睡了吗?这么快?”
  离长生头疼欲裂,莫名有种背着人偷情的禁忌感,拼命伸脚蹬封讳。
  封殿主终于做了回人,缓缓起身,冰凉的指腹在离长生唇上的鲜血轻轻一抚,伤口痊愈……却未完全痊愈,血是不流了却留下一层薄薄的血痂。
  离长生满脸泪痕喘息个不停,听到楼长望还在外面敲门,勉强稳住声调:“我已睡了,阿遥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楼长望有些失落:“好吧。”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离长生努力稳住呼吸,瞪了封讳一眼。
  封殿主慢条斯理地理好衣袍,伤口已彻底痊愈,又恢复成那副见谁都不顺眼的死样子:“明日归寒城我随你一起去。”
  一回头,就见离长生衣袍青丝凌乱,正在那面无表情结印骂他。
  封讳:“……”
  真叫他学会了手语的正确用法。
  封讳俯下身用指腹将他眼尾处的泪水轻轻抚去,淡淡道:“多谢离掌司的功德,日后我若再身负重伤必定不会再藏着掖着。”
  离长生面带微笑,手指往外面一指,示意滚。
  封讳将指腹的那点泪在舌尖一卷,在离长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离长生:“……”
  混账!
  封讳看着禁欲冰冷,怎么本性却像是恶犬似的,惯会得寸进尺。
  度上衡……他之前就是纵容这条小蛇的吗?
  怪不得这么会顺杆爬,直接蹬鼻子上脸。
  离长生按着唇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大半夜才浑浑噩噩睡着,不知是不是被气得太狠,又梦到了封讳。
  ……年少时还是条小蛇的封明忌。
  四周似乎是雪玉京,遍地桃花树。
  三月花瓣绽放,度上衡坐在桃花树下吹箫,天籁之音倾泻,将四周散乱的桃花瓣卷的漫天飞舞。
  伴随着一根桃花枝从枝头掉落,上方盘着的小蛇借着绿叶的伪装,顺势龇牙朝着度上衡而来,杀气腾腾。
  “啪嗒。”
  度上衡吹奏完一曲,姿态雍容又散漫地收起长箫,因挽个花儿的动作,箫准确无误将飞扑而来的小蛇横扫着飞了出去。
  小蛇:“…………”
  这已经是它今天第十次打算吃了度上衡,却此次都被折腾得够呛。
  小蛇瘫在桃花瓣里装死,呜呜咽咽地流着眼泪。
  他恨死度上衡了。
  咬又咬不动,杀又杀不死,可恨。
  总有一天他要威武地杀杀杀!
  还没“杀”完,尾巴尖忽然被人揪起,小蛇视线骤然颠倒,瞧见那张放大的可恶的脸。
  小蛇虽然被揪住尾巴,却不妨碍它气势汹汹地冲人龇牙着“哈”。
  度上衡淡淡地将右手拇指和中指扣起,作势要弹它脑袋。
  小蛇被弹过脑壳,每次都头昏脑涨半天才能清醒,他虽然倔,但被抽八百回也总该记得疼,顿时“呜”了声,不敢哈气了。
  “乖孩子。”度上衡拎着它钻到袖中,淡淡道,“不要乱动。”
  小蛇就动,游着身子就要往外钻。
  只是不知道度上衡的袖子到底藏着什么乾坤,小蛇累死累活游了半天,连袖口都跑不出去,累得在那直吐信子。
  一只仙鹤翩然而来,叼着玉令递给度上衡。
  度上衡接过后眉头一皱,即刻往外走,似乎是准备离开雪玉京。
  小蛇来到雪玉京一两个月,还从未出门过,见状顿时心中窃喜,等到出了雪玉京他再找机会逃走,度上衡肯定找不到他。
  雪玉京的俯春金船停在外面,度上衡乘坐金船离开雪玉京,不到片刻便到了千里之外。
  小蛇不想着逃跑了,探着脑袋往外看,隐约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度上衡凌空而落,白金道袍翻飞,面容未来得及遮掩,眉眼秾丽而尊贵雍容。
  金船下方是一处火焰灼烧的城池,无数百姓四散奔走,浑身功德被抽出,一寸寸汇集在城中央的大厄身上。
  俯春金船漂浮半空。
  还活着的百姓茫然望去,那阵绝望的哭叫终于带着情深意切的欣喜,纷纷跪地祈求。
  “是度崇君!”
  “崇君来了,我们有救了……”
  “崇君救命!”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好像放大无数倍传入度上衡耳中,小蛇撇撇嘴,被人类这样期盼着,这个坏人肯定得意坏了吧。
  只是往上一看,小蛇一愣。
  度上衡垂着金色眸瞳,神情无悲无喜。
  他从金船而来,手持长剑轻飘飘挥出一剑,那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剑意如同雷光一般轻闪而过。
  城池安静一瞬,最中央的大厄结界陡然破碎。
  大厄还未吸收的功德被硬生生隔断,四窜地逃回原本的人类身躯中。
  大厄惨叫一声,猛地化为庞大的身躯直勾勾盯着半空中那抹渺小的人影。
  “度上衡!你又来坏人好事,我从之前就听说过你……啊——!”
  度上衡没等他嘚啵嘚啵地说完,漫不经心一剑而来。
  在大厄说到“度上衡”时,那剑意便已悄无声息穿透大厄的身躯。
  它一无所知,等到说完一句话后那彻骨的疼痛才后知后觉传来,整个身体被硬生生从中间斩断成两截,轰然倒地。
  度上衡飘然落地。
  大厄庞大的身躯因剑意而已化为齑粉消散,只剩下最当中一抹桃核似的厄散发着光芒漂浮半空。
  大厄似乎想要逃走。
  度上衡金瞳淡然,伸出右手轻轻扣住两指。
  四周大火漫天,男人繁琐的白金衣袍随风而舞,无数星火在四周盘桓萦绕,他眉眼安宁纯澈,带着神明一般的悲天悯人,轻轻一弹。
  厄当即破碎,化为碎光消散天地间。
  小蛇:“…………”
  一剑一弹,轻飘飘将肆虐的大厄暴力超度。
  度上衡缓缓抚摸袖中的小蛇,偏头“嗯?”了一声。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冷?
  将大厄超度,度上衡抬手一挥招来乌云,大雨滂沱而下将满城大火浇熄。
  做完这一切,度上衡转身就要走。
  恰在这时,有一个发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崇君轻而易举便能救世……”
  度上衡脚步微顿。
  身后的废墟之中,一个男人抱着两具尸身满脸脏灰和泪痕,呆呆注视着他,问:“……为何要来得如此晚?”
  瑟瑟发抖的小蛇一怔,莫名觉得想咬人。
  这问的是人话?
  度上衡似乎早已习惯面对这些,他不与人争论是或非,更不会去费解男人为何会问出这些,他金瞳没有半分动容,握着剑抬步离开。
  被火焰焚烧后的城池漫天大雨,悲戚哭嚎遍地都是。
  度上衡未用避雨诀,道袍湿透站在废墟中,注视着重泉殿的拘魂鬼将无数哭嚎的怨魂带走。
  小蛇趴在袖角仰头看着他。
  因为那个男人的话,他难过了吗?
  活该……
  本该快意的,小蛇却吐着信子,不怎么觉得高兴,满脑子都是男人被问出那句话后微微蜷缩的手指。
  人类为何都是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呢。
  得了救也不感恩。
  那为何还要救他们?
  这个可恶的男人是不是在想,早知道让他们全都烧死算了。
  小蛇心里嘀咕,要是他自己,肯定就会这样想。
  大雨滂沱中,身后有人怯怯道:“崇君……”
  度上衡微微侧身看来。
  一个少年穿着破破烂烂的,满脸脏污地站在度上衡几步之外,背上还背了个还在昏睡中的半大孩子,他抹了一把脸,乖乖地跪在地上。
  “多谢崇君救命之恩。”
  度上衡金瞳悄无声息扩散了一瞬。
  他垂着眼注视着少年,好一会才道:“你并非寻常百姓?”
  少年眼眸微亮,仰起头来注视着度上衡那张脸,温顺地回答。
  “我是祁州观棋府,裴氏。”
  度上衡身形高大,眉眼在未散尽的火光映衬下显得温柔而祥和。
  “你叫什么?”
  漫天大雨中,少年再次拜下。
  “……裴玄。”
  作者有话说:
  崇君费解:怎么我一伸手,这小蛇就哆嗦,有这么冷吗?
  裴乌斜在记忆里露个脑袋~


第46章 掌司要疯狂骂人
  一大清早,正是众鬼熟睡的时辰。
  裴乌斜一身雪衣将前去归寒宗的船准备好,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前去唤掌司起床。
  门扉紧闭,裴乌斜上前轻扣:“掌司?”
  里面好半天才传来含糊的声音:“进。”
  裴乌斜愣了愣,似乎没料到离长生会准许他进去,他捧着崭新的衣裳在外理了理衣袍,这才推门而入。
  离长生衣袍墨发凌乱,正枯坐在榻上发呆,看到裴乌斜男鬼似的走进来也没什么神情。
  裴乌斜上前行礼:“见过掌司。”
  离长生:“嗯。”
  裴乌斜见离长生坐在那又开始出神,轻车熟路缓步上前,试探着将发带捧起。
  离长生被人伺候惯了,没拒绝。
  裴乌斜悄无声息松了口气,熟练地为掌司穿衣束发。
  离长生的神魂被封讳的灵力温养着,虽然比之前好太多,但终归是个病歪歪的凡人之躯,他每次睡觉都像是小死了一回,醒来时极其困难,得神游太虚小半个时辰才能勉强清醒回神。
  迷茫注视着为他整理宽袍的男人,离长生忽然歪头含糊地道:“裴玄?”
  裴乌斜的手指倏地一顿,温声道:“掌司记起来了?”
  离长生又嘟囔了声:“你不是他。”
  裴乌斜温柔地笑了,正要说话视线无意中落在离长生的薄唇上,系衣带的手倏地一紧。
  离长生昨晚回去安寝时还完好无损,怎么一夜过去……
  裴乌斜眉头轻皱,鼻尖轻轻一动,在离长生发间隐约嗅到一丝独属于幽冥殿的气息。
  裴乌斜:“……”
  裴乌斜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问:“掌司,昨晚有谁来见您了吗?”
  “阿遥。”离长生打了个哈欠,终于艰难回了神,他拂开裴乌斜的手穿鞋下榻,“我已答应他来渡厄司做几个月的执吏。”
  裴乌斜轻轻皱眉,却没敢再追问。
  无论失忆与否,封讳好像都在崇君那有特权。
  离长生已恢复人身,清早起来饥肠辘辘。
  本以为又会得到鱼大人那个邦邦硬能当法器的饼,但一出去就见满桌子热气腾腾的吃食。
  离长生疑惑地走过去:“封殿主来过?”
  裴乌斜:“……”
  “未曾。”裴乌斜走上前为掌司布菜,淡淡道,“掌司尝尝合不合胃口?”
  离长生幽幽瞅他。
  习惯了裴副使之前那副满肚子坏水的样子,乍一这样殷勤他反倒不太习惯。
  离掌司半信半疑地坐下,犹豫着尝了一口。
  嗯……
  满桌子十几道菜,每一样都合乎他的胃口。
  不愧是度上衡的头号狗腿子。
  裴乌斜道:“如何?”
  离长生矜持地道:“也就那样吧。”
  比鱼青简的饼要好些。
  裴乌斜笑了起来:“那属下……”
  还没属下完,楼长望一身明黄衣袍好似个灯盏噔噔噔跑过来——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刚醒来就生机勃勃。
  “掌司晨安!好香啊,裴副使,我能一起吃了吗?!”
  裴副使:“……”
  裴副使淡淡道:“可以。”
  楼长望高高兴兴地要坐在离长生身边,但还没跑过去就被裴乌斜揪住衣领,放在离离长生最远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楼长望不明所以,但这个位置能瞧见离掌司,正好对着那张脸下饭,哐哐连扒三碗饭。
  归寒宗的问道大会不日便开始,离长生想提前去查探查探,顺便寻一寻那道金色功德的来源,用完膳便动身出发。
  本以为此番过去就楼长望和配裴乌斜跟去,但到了船上后发现周九妄和鱼青简也在。
  离长生不明所以。
  去这么多人?
  周九妄本来在和鱼青简用手语大骂三百回合,余光一瞥离长生顿时眉头一皱,悄无声息往旁边藏了藏。
  昨夜不知为何,封殿主突然将周九妄招去。
  做奸细两百余年,这还是封讳第一次亲自将他招去问话。
  周九妄本以为要有大事吩咐,神色肃然地飞快跑到幽冥殿。
  ……然后狠狠挨了一顿揍。
  揍完,封殿主凉飕飕警告他,以后少教离长生骂人的话。
  周九妄若不是个哑巴,早就“哇”地一声痛哭出声将所有委屈嚎出来——本来被裴副使剥夺在掌司面前的话语权已经足够凄惨,如今还要挨打受警告。
  这破差事太难干了,投胎去得了。
  周九妄尽量将自己隐藏好,省得再受无妄之灾。
  离长生还没坐下,鱼青简挑起眉来:“掌司大人的嘴唇怎么破了?”
  在场所有人全都将目光看向掌司。
  离长生:“…………”
  离长生眼皮微微一跳,后知后觉记起昨晚封讳按着他啃的疯狗架势。
  对着外人,离掌司神情没什么变化,淡淡道:“炭盆烧得太旺,燥得慌。”
  裴乌斜按住额头,强行忍住了某种呼之欲出的煞气。
  那狗东西……
  一提起封讳离长生就来气,他皱着眉走到鱼青简旁边朝他一使眼色。
  鱼青简察言观色,将一块饼拿出来给掌司吃。
  离长生说:“滚蛋。”
  鱼青简涮完掌司,溜达着起身为离掌司让位。
  周九妄也想猫着高大的身形逃走,被离掌司一巴掌按了下来,真心实意地道:“周大人,能再教我几句骂人的话吗?”
  周九妄:“?”
  裴乌斜冷淡瞥来。
  周九妄从未见过上赶着要学骂人话的,他一言难尽地比划了一下。
  鱼青简尽职尽责为离掌司转达:“掌司学这个做什么?”
  “瞧你说的。”离长生淡淡道,“我学骂人的话自然是赞美别人,难不成能拿出去做饼卖给冤大头吗?”
  鱼青简:“……”
  周九妄:“……”
  裴乌斜在看他,示意你敢教就去死;
  鱼青简颇为不赞同地看着他,就连楼长望也一副“啊?为何要教这么漂亮的美人骂人?唔,美人骂人似乎也好看”的神情。
  周九妄被赶鸭子上架,只好硬着头皮教了离长生几个手势。
  离掌司学了一个,跟着双手轻轻抚掌了下:“这是骂人?”
  周九妄看向鱼青简。
  鱼大人很有胡说八道的本事,当即道:“这是指‘老子要把你拍成薄纸一张’,要搭配上微笑,表示嘲讽不屑。”
  离长生微笑着抚掌。
  “漂亮。”鱼青简说,“就这样骂人。”
  离长生:“哦。”
  离长生又新学了几句骂人的话,楼长望托着腮眼巴巴看着他,觉得掌司认真骂人的样子也好看得要命。
  只是盯了一会,楼长望好似发现了什么,疑惑道:“掌司和归寒宗的离宗主可认识?”
  从之前刚认识离长生时楼长望就觉得奇怪,罕见的姓,和这张脸。
  最先看到离长生的脸时,会被那股咄咄逼人的明艳撞得七荤八素,等勉力支撑住那股冲击后,总觉得那五官似乎有些熟悉。
  离长生还在比“我思念你”的手势,回头道:“谁?”
  “归寒宗离宗主。”楼长望重复了一遍,“离无绩。”
  离长生“唔”了声:“应该没什么关系。”
  当年他也因“离”这个姓氏去过归寒宗,却被告知归寒宗上任宗主只有一子,便是如今的少宗主离无绩。
  “掌司眉眼和离无绩有一点点相似,我还当你们有血缘关系呢。”楼长望随口道,撇撇嘴,“那人命可好了,嫉妒。”
  裴乌斜回头瞥了楼长望一眼,示意他闭嘴。
  楼长望没啥眼力劲,奇怪看着副使。
  离长生也没兴趣学骂人了,坐在那让鱼青简给他点上烟杆,交叠着双膝挑眉道:“不是说那位离宗主霉运当头,五次三番要没命了吗?”
  楼长望想了想:“也是,问道大会本该归寒宗办,他被乌玉楼欺负得灰头土脸的。听说这回他也要参加问道大会来重振宗门呢,不过就他那气运,喝凉水都能崩着牙砸脚后跟,八成还没和人开打就倒霉死了。”
  离长生眉头下意识皱起。
  两人正说着,有个声音插了进来:“什么时候能聊完?”
  离长生随口道:“再聊两句……嗯?”
  抬头一瞧,封讳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船头不耐烦地望着里面,似乎嫌弃这破船小,那么小一个地儿还得坐五个人。
  在场人和鬼都是一愣,纷纷起身行礼。
  “见过封殿主。”
  楼长望只听说过封殿主的威名,这好像还是头一回见,跟着行礼后偷偷抬头瞧着。
  只是眼刚对上视线,就被封殿主几乎带着厌恶和冷漠的眼神瞥了一眼。
  楼长望被这个吃人的眼神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满脸茫然。
  初次见面,封殿主为何对自己这么讨厌?
  传闻幽冥殿主阴晴不定,的确如此。
  离长生坐在那不想动,懒洋洋吐了口烟雾,白雾氤氲而上,模糊男人神清骨秀的眉眼。
  “封殿主怎么无声无息地来了?”
  封殿主终于将要吃小孩的眼神从哪倒霉孩子身上移开,和离长生似笑非笑的眼神碰了下,视线无意中瞥见他咬着烟杆的唇间那点痣似的血痕,呼吸倏地一顿。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两人知晓那伤痕是如何来的,似乎在隐秘地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主权,这给了封讳扭曲而病态的愉悦快感。
  他抬手道:“过来。”
  离长生嗤笑:“我才……”
  话音未落,眼前一阵光影倒退的飞速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从拥挤的破船到了封殿主那华丽奢靡的画舫。
  离长生:“……”
  离长生没本事靠自己回去,只好硬生生转变话音:“……既然你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坐一会吧。”
  封讳似乎笑了下,淡淡道:“好好的宽敞地儿不坐,非得和那些人挤在一起,你如今又不挑剔了?”
  离长生瞥他,咬着烟杆轻轻吸了一口气,在封讳坐下时单边眉梢微微挑了一下,轻轻朝着那张冷峻的脸上吐出一口烟雾。
  “我何时挑剔了?”
  四周皆是辟离草苦涩的药香,封讳并不在意,在烟雾中注视着离长生的脸:“昨晚不是说了我会随你一起去归寒城吗,带那些累赘做什么?”
  离长生嗤笑:“我渡厄司属下皆是得力干将,裴乌斜……”
  封讳道:“想要杀你的疯子。”
  “……”离长生,“鱼青简……”
  封讳:“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周九妄……”
  “我安排的奸细。”
  离掌司憋了半天,不肯承认渡厄司都是乌合之众,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沉声道:“我的走吉可是最有本事的。”
  封讳平淡道:“嗯,可她来了吗?”
  离长生:“…………”
  离长生和封讳大眼瞪小眼半天,忽然抬手对着封讳打了几个新学来的骂人的话。
  老子要把你拍成薄纸一张。
  我讨厌你。
  封讳似乎被这些骂人的脏话程度震惊了,怔然注视着他,平淡的假面似乎直接被击垮了,就连隐在乌发的耳尖竟然开始微微泛起红。
  封殿主绷住神情,漫不经意地理了下外袍:“大庭广众之下,离掌司说这些都不害臊的?”
  离长生:“?”
  作者有话说:
  章阙:不知道啊,隔天周九妄就涨俸禄了,一跃取代我成为殿主身边最得力最信任的心腹,费解。
  周九妄不语,只一味比划。


第47章 归寒城外桃花开
  离长生冷着脸比划骂他:我想和你上床双修。
  封讳:“……”
  封讳眼神古怪,瞧离长生比划得认真,抬手夺过来他爪子里的烟杆,慢条斯理抽了一口,淡淡道:“就这么不想我陪你一起去?”
  离长生瞥他。
  昨晚的事都没找他算账,还有脸问?
  离长生下意识往椅背上倚靠,后知后觉正坐在软塌上,还没等稳住身形一个坚硬的东西悄无声息出现,恰好做椅背挡在他后背。
  骨龙不知从何处游来,脑袋抵在他腰后讨好地一拱。
  离长生伸手微微一抚那冰凉的骨头,气又没来由地消了:“封殿主不该日理万机吗,怎么会有这么多富裕时间随我东走西走?”
  “被囚在禁殿的恶鬼,何来的日理万机?”
  封讳懒懒坐在一边,含着烟杆学着离长生的样子吐出一口烟雾。
  ——只是这草药剂量多,味道重,封殿主猝不及防呛了一口,动作一顿,用尽全部力气才没当着离长生的面丢脸地咳出来。
  离长生手撑在骨龙脑袋上,歪着身子懒洋洋地瞥他,正想熟练讥讽一下,但视线落在封讳脸上倏地顿住了。
  封殿主……这是要落泪了?
  眼圈都红了。
  也是。
  离长生神使鬼差记起来封讳身上那数不胜数的锁链,以及冰冷的幽冥殿,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没好意思呛他。
  “是谁将你锁起来的?”
  “徐观笙。”
  离长生眉头一皱:“你敌不过他?”
  封讳已忍住喉咙那股痒意,却只是咬着烟杆不再往里吸,闻言嗤笑一声:“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他从雪玉京打到北渚。”
  离长生了然点头:“所以你被手下败将关在幽冥殿,三百年都不得出,封殿主厉害啊封殿主。”
  封讳:“……”
  封讳蹙眉,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要不是……”
  离长生歪着头看他,等着他说。
  封讳眼眸幽深,狠狠咬着烟嘴,那被离长生含着五六年都没破一点的玉嘴直接被封殿主咬出个裂纹来。
  他不再辩解,反倒面无表情地问离长生:“徐观笙囚我,你不会觉得很快意吗?”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为何觉得快意?”
  “我不信离掌司没听说过传言。”封讳起身凑到离长生面前,盯着离长生唇角处已经愈合却还残留着的血痂上,淡淡道,“我曾闯入崇君坟冢,妄图亵渎尸身。”
  离长生:“……”
  离长生并不信封讳能做出这种事:“你闯进去想要做什么?”
  “亵渎啊。”封讳回答得倒是干脆,“崇君神魂陨落,尸身乃神躯,千百年都不会化为白骨,长相又如此漂亮,我是半妖本性恶劣顽劣,掳了尸身回来自然要羞辱一番。”
  离长生:“……”
  封讳这些话明显就是找骂的,离长生却不觉得生气愤怒,或恨铁不成钢。
  他只是看着。
  哪怕失去记忆,离长生的双眼仍和当年一般无二,好像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平等的死物,他不在意世人如何想他,也不管自己做出什么得到多少回报。
  他知晓自己于所有人而言只是个过客,所以从不停留。
  对万物悲悯,同情所有人的苦难。
  离长生看了他许久,终于问:“我再问一遍,封明忌,你夺尸身到底想做什么?”
  封讳听到离长生连名带姓地叫他,下意识身躯一僵,好一会才漠然道:“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想听吗?”
  离长生面无表情道:“可以,说说看。”
  封讳:“…………”
  封讳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削弱了不少,他眉头紧皱,视线盯着离长生薄薄的唇,阴影中的喉结轻轻动了动。
  “我先……”
  “先什么?”离长生示意他说出来。
  封讳:“……”
  他不敢说,离长生却一脸兴致勃勃想听?
  离长生似乎笑了一声,缓缓朝他伸出手。
  封讳眼眸一动,下意识觉得自己又要挨打。
  直到带着辟离草气息的手慢慢在他侧脸轻轻一抚,像是怜悯,又像是带着无可奈何的爱意,封讳一怔,茫然看他。
  离长生被这样冒犯都没有生气,甚至眼眸微弯,语调中全是笑意。
  他知晓封讳这样自我贬低,将恶念放大无数倍地朝他吐露出,并非是在攻击或讥讽,反倒像是一种可怜兮兮的示弱,话语间全是想要离长生拉住他的乞求。
  离长生将拇指和中指轻轻扣起,细长手指花瓣似的绽放,轻轻在封讳的眉心一弹。
  “嗒”地一声闷响。
  封讳被弹得往后一退,怔然和他对视。
  离长生很喜欢封讳这个看着凶悍实则可怜得要命的眼神,挑起单边眉梢,笑着道:“封殿主先将尸身夺过去藏起来,再狠狠地扑上去大哭一场,躲在怀里抱着睡觉?”
  封讳:“?”
  离长生点点头:“嗯,这样的确见不得人,得背着人干,否则封殿主冷酷威武的形象就要破碎一地了。”
  封讳:“…………”
  封讳心中的郁结瞬间消散于无形,遽尔起身,冷冷道:“谁会……”
  话还没说完,他后知后觉记起来离长生说魂魄和身体通感,自己那几日的所作所为全被魂魄所感知。
  的确哭了,抱着睡了。
  封讳:“……”
  封殿主闭了闭眼,看起来也有点想学周九妄骂人。
  离长生笑个不停,问道:“为何要这样贬低自己?”
  封讳僵立在那,许久才终于将手中的烟杆重新塞给离长生,烟斗中的草药因许久没抽,已灭了火,只剩下一堆残留些许灰烬和几点即将彻底熄灭的火星。
  “你会恨我的。”封讳说。
  离长生下意识道:“不会。”
  封讳没吭声。
  离长生又问:“为何会这样想我?”
  封讳摇头不答,只是俯下身轻轻用指腹蹭了下离长生的薄唇,将那点红痣拂去,低声道:“有朝一日你若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你定会恨我的。
  度上衡的底线很低,无论旁人对他做什么好像都能轻而易举获得谅解。
  封讳跟随他多年,对他比对自己还要了解。
  离长生隐约知道封讳好像隐瞒了什么,一把抓住要走的他,蹙眉道:“说清楚,你做了什么?”
  “不说,你总会知道。”
  “我现在就想知道。”离长生不喜欢他打哑谜,“封明忌,说话。”
  封讳面无表情道:“你最恨什么,我便做了什么。”
  离长生想了想,不可置信地看他:“你将我的遗产挥霍一空了?”
  封讳:“……”
  封殿主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最重要的东西难道就是那堆铜臭之物吗?
  失了记忆后,离长生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你有遗产吗?”封讳冷冷瞪他,“你连去送死时连半句话都没留给我,怎会留给我什么遗产?要钱去找徐观笙,你什么好东西肯定全都留给你亲师弟了,我不知道。”
  看封殿主终于不是刚才那副要死要活的丧样子,又开始熟练地阴阳怪气了,离长生眉梢一挑,含着烟嘴一吸,那本该彻底熄灭成灰烬的草药明明灭灭,再次灼烧出橙黄的火光。
  “那我从归寒宗忙完就去找他要。”
  封讳一听,又不乐意了:“都说了他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一点。”
  “我很想问问,到底在封殿主眼底谁是好人,或者说是我可以接近的好人?”离长生问,“能给个明示吗?”
  封讳明示他:“只有我。”
  离长生乐了,这会倒是坦诚。
  离长生性子说好听点叫沉稳,难听点就是死气沉沉,他对一切都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强势,爱说他就听,不愿意说他也尊重不强求。
  封讳看起来似乎很排斥说起旧事,一提就炸毛,甚至开始自我贬低自杀式袭击了,离长生只好不再谈那个话题,只在心里琢磨。
  本来以为封殿主那副阴湿森冷的厉鬼模样,会对杀了他的度上衡恨之入骨。
  后来相处下来发现封讳似乎极其深情,哪怕被杀过,仍变着法的帮他救他。
  如今又说起他对度上衡做过什么,信誓旦旦地笃定肯定会恨他。
  被杀者不恨,加害者反倒恨起来了。
  这是什么道理?
  无法理解。
  幽冥殿的画舫比渡厄司那破破烂烂的小船要快得多,不到半个时辰便飘然到了归寒宗。
  归寒宗最有名的便是数百里的桃树,常年绽放。
  画舫悠然而过,带动的狂风将下方一望无际的桃树吹得摇摆,无数桃花瓣随风而起,围着画舫旋转。
  离长生嗅着桃花香走出画舫,在甲板上注视着这堪称壮观的一幕。
  画舫很快停下。
  封讳抱着他飘然落地。
  几片桃花瓣夹杂在离长生的乌发间,封讳随手捏起后握在掌心,冷淡道:“乌玉楼精通阵法,此次问道大会许会有危险,把脸遮住。”
  离长生挑眉:“不是说没人见过我长什么样子吗?”
  这段时间好像也就徐观笙和封讳认出了他的脸。
  “总会有人见过。”
  封讳屈指一弹,离长生发间再次凭空出现繁琐贵重的发饰垂在眉心,遮掩住他的面容。
  离长生也不在意,抬步朝着城门口而去。
  问道大会是乌玉楼而办,似乎还挺盛大,城门口挤满了人,都在陆陆续续进城,百姓倒是聪明,在城门口摆了一堆摊位。
  阳光正盛,离长生在人群中溜达。
  封讳似乎怕他这个大活人会跑丢,不耐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离长生一愣。
  两人牵手都要习惯了,并没什么出奇,只是向来冰冷的恶鬼如今掌心却像是被灼烧似的,烫得吓人。
  这太反常了。
  离长生偏头看他。
  封讳一袭黑袍,神色漠然,垂眸和他对视了一眼:“怎么?”
  细看下,日光落在他脸上,似乎将那苍白的面颊烧出炭火似的橙红裂纹。
  离长生后知后觉到恶鬼最好不要碰日光,若是修为差的一见太阳都能直接魂飞魄散。
  离长生皱眉,余光扫见路边小摊位有卖伞的,便溜达着过去。
  归寒宗最近几日天朗气清,又正值盛夏,售卖的伞大多是姑娘怕晒才会买的款式,要么碧绿要么桃粉,上面挂着小吊坠、流苏,柔美得很。
  摊主乐呵呵道:“公子要给小娘子买伞遮阳啊,咱们这款式最多了,随意选一个,是个小娘子都喜欢得不得了。”
  离长生“唔”了声。
  身高八尺还往上的冷脸“小娘子”也能喜欢吗?
  离长生挑来挑去,选中了个碧绿色的伞,伞柄下还挂了个桃花吊坠,挺合归寒宗三百里桃花的氛围。
  封小娘子肯定欣喜若狂。
  离长生付完钱后回头找人。
  封讳一直杵在他身后,脸色阴沉,看起来都要和伞一样绿了。
  离长生好奇道:“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封讳冷笑,让他猜。
  离长生都要习惯封殿主这爱打哑谜的欠揍脾气,好在他也不生气,将买来的伞递给封讳。
  封讳一愣,不冷笑了,他惊愕。
  “给……我的?”
  “哪能啊?”离长生甩了甩钱袋,“这玩意儿可贵了,一把伞就要三两银子,哪能轻易送给封殿主?只是借你一用而已。”
  封殿主皱眉:“我还不值三两银子?”
  “值值值。”离长生瞥他一眼,“快打着吧你。”
  封讳嫌弃得要命:“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话虽如此,他手却诚实,几乎飞快地将伞撑起来挡在头顶,唯恐离长生收回去送给别人的“小娘子”。
  在一边百无聊赖看着的摊主瞧见公子将伞送给比柱子还高的男人,那男人似乎还喜滋滋地撑在头顶,登时眼前一黑。
  这这这……
  这小娘子未免太过威武了。
  有钱人花样真多啊。
  有伞遮蔽阳光,封殿主的脸色终于好了不少,虽然看着不情不愿的,但却握得死紧。
  城门口人太多,有人无意中蹭了下伞边,封殿主顿时脸色一沉,眼神凶狠得几乎要吃人狠狠瞪着。
  那人吓坏了,撒腿就跑。
  离长生松了口气,也不肉疼了。
  人群好像许久没动过,城门口似乎被堵住了。
  离长生正嘀咕着,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怒斥。
  “……胡言乱语!归寒城乃是归寒宗所属,已有千年了!怎么可能说换牌匾就换?!”
  紧接着有另一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呵,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更何况是一座城的归属?归寒宗早已没落了,宗主还是个花架子,归寒城早该易主了!滚开!”
  “放肆!到底谁给你们的胆子换城匾?!”
  “乌玉楼。”
  “你们欺人太甚!等我们宗主到了,定然饶不了你们!我看你们谁敢换城匾,一切等宗主到了定夺!”
  “哈哈哈,你们离宗主还敢下山呐?就不怕走个台阶把脖子摔断吗?”
  “你……!”
  听起来似乎是换城池额匾的事,人群中议论纷纷。
  “唉,归寒宗在几百年前也是大门派了,怎么沦落到被人随意羞辱的地步?”
  “乌玉楼如日中天,那袁少主又是个行事捉摸不定的主,归寒宗宗主气运倒霉成那样,哪能对抗得了?”
  “就不能让咱们先进去再换吗?堵着门算什么道理?”
  “啧,特意挑选问道大会之前换城匾,那袁少主是在故意当众羞辱离无绩啊。”
  “故意?这两人有什么仇怨吗?”
  “还是当年崇君在世时那点龃龉吧,好像是崇君待离无绩特殊,引来袁少主嫉妒呗。”
  “原来如此。”
  离长生凑在人群中听了一会,也听出点苗头了。
  原来他之前和离无绩也认识?听起来关系还不错。
  不过离无绩是独子,和他应该不是兄弟?
  离长生回头看封讳:“封殿主,你认识离……唔?”
  封讳人高马大,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却举着一把姑娘家才会撑的碧绿的花伞。
  他并不在意旁人用看什么眼神瞅他,正在心不在焉地拔了伞柄上的桃花吊坠,也没听到城门口的纠纷和路人的谈话。
  封讳捏着流苏回过神,阴阳照在眉眼处,漫天桃花和碧绿花伞莫名让恶鬼的冷峻眉眼罕见得温和,好似人畜无害:“嗯?你说什么?”
  离长生:“……”
  这么喜欢这把伞?
  作者有话说:
  封殿主每见到一个故人,就会发动被动台词:离他远一点。
  长生:我之前可真招人恨啊。


第48章 离离无绩远一点
  “我说离无绩,你认识吗?”
  “嗯。”封讳散漫地戳着桃花吊坠,淡淡道,“勉强打过交道,怎么,离掌司又想出手救人?”
  “是好人?”
  封讳随意道:“有区别吗?是人是鬼,恶徒还是圣人,在你眼里都是值得一救的好孩子。”
  这话听着像是讥讽,离长生也不生气,偏头笑着望他:“那这些好孩子包括你吗?”
  封讳不吭声了。
  离长生神态淡淡地转过身继续看热闹,心想太好玩了。
  封讳瞧着张牙舞爪,攻击性极强,但随意一逗就能惊慌失措,这么大个人了还在那故作淡然地扒拉吊坠掩饰害羞。
  太有意思了。
  城门口堵着不让进城,不少人烦躁不已,但更多的人却是等着看乌玉楼和归寒宗的热闹。
  不多时,归寒宗的离宗主姗姗来迟。
  离长生很想瞧瞧这个离无绩,伸长了脑袋想去看,但却被拥挤的人墙挡了个一干二净。
  他趁人不注意偷偷踮起脚尖,还没瞥见人就被前方的人撞了一下,猝不及防往后一退,直接撞在一堵墙上。
  封讳站在他身后,任由离长生撞他怀里。
  封殿主等着离长生道歉。
  离长生根本没回头看他,甚至觉得找了个垫底的,后脚跟踩在封讳鞋子上努力让自己高一些去看热闹。
  封讳:“……”
  封讳不耐地“啧”了声,伸手一把捂住离长生的眼睛往后一扒拉。
  离长生这下结结实实靠在他怀里:“做什么?”
  封讳道:“借目。”
  话音刚落,离长生漆黑的眼前陡然出现光芒,视线像是落在一只鸟身上,悄无声息地顺着人群飞上前,扑闪着翅膀停在城门口的额匾上往下看。
  视线一览无遗,是极佳的位置。
  离长生不扑腾了,靠在封讳怀里认认真真看热闹,完全没瞧见身旁的人一副“噫,大庭广众之下这对狗男男”的龇牙表情。
  离无绩从城中而来,「借目」能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清清楚楚瞧见离无绩那张脸。
  离长生微微一怔。
  上次来归寒城时,听说离宗主是独子后,离长生也没见人就直接离开了。
  这回一见,却没料到离无绩长成这样。
  离长生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雍容尊贵,哪怕从地上捡一枚铜板旁人也会觉得这铜板定是世间罕见之物,而不是质疑他是个穷鬼。
  这张脸五官长相罕见得艶美,漂亮得几乎带着无法抵抗的攻击性。
  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崇君还是如今的掌司,因性情内敛带着神性,将那丝攻击性硬生生收敛。
  离无绩却不同,那张脸只有眉眼间和离长生有几分相像,整个人如同初升的朝阳,明艳张扬。
  ……虽然前几日从台阶上摔下来的伤还没好,眼尾都乌青了一块,也妨碍不了他的俊美和肆意。
  离无绩抱着剑,面容自带三分笑意,说话倒是硬气:“我看谁有胆子敢换归寒城的城匾?本宗主还没死呢,起码等给我哭过坟再换。”
  ……也没硬气到哪儿去。
  乌玉楼的道修似笑非笑道:“离宗主勿怪,我们少主也是为了您的名声好啊。”
  离无绩笑了:“哦?为了我好?说说看你的歪理。”
  道修丝毫不怵,振振有词道:“问道大会即将开始,三界众修士都会前来参加,可到了却都会产生疑惑,为何乌玉楼的问道大会要在归寒城举办,归寒宗呢,莫不是破宗了?”
  说罢,不等离无绩说话,直接朝向其他人:“我不信在场诸位就没有人没想过这个问题的,对吗?”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应和。
  “的确如此,我还当这问道大会是归寒宗所办呢。”
  “这不是让乌玉楼踩着脑袋上羞辱吗?”
  离无绩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羞辱,神态没什么变化,仍然带着笑。
  “这就不必乌玉楼操心了,归寒城的城匾已悬挂数百年,若想替换,可以,取雪玉京的玉令来,有了玉令,本宗主亲自为袁少主换城匾。”
  道修眉头皱起来:“离宗主就不怕丢了归寒宗的脸?”
  “乌玉楼当着三界众修的面换城匾,难道还是顾及我的颜面了?”离无绩笑着说,“那就多谢袁少主了。”
  道修还想说什么,离无绩打断他的话:“本宗主再说最后一遍,要想换城匾,拿雪玉京徐掌教的玉令来,否则。”
  说罢,男人倏地拔出手中的剑,金光一闪,带动森寒的剑意将那道修逼退数步。
  离无绩眼眸冰冷,脸上却还带着笑:“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道修警惕地望着那把剑,似乎没料到归寒宗已名存实亡了,竟还能如此硬气。
  就在这时,头顶倏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离长生“噫”了声,忽然感觉「借目」的爪子似乎落了个空。
  视线中,脚下的城匾似乎被离无绩那道剑意震得微微松动,巨大的石头城匾猝不及防往下直直坠去。
  最下方,便是离无绩。
  离长生:“?”
  真的如此倒霉?
  城匾巨大,轰然砸下时惊得下方的人纷纷往外逃窜,离无绩猛地反应过来,握剑正想挥去。
  却已经晚了。
  巨石上带着繁琐的符纹,宛如小山般黑压压朝着离无绩而来。
  离无绩:“……”
  就说今天下山怎么没摔个狗啃泥,敢情憋个大的在这儿等着呢。
  漂亮。
  离无绩下意识撑起一道结界,只是丹田灵力偏偏在这个时候凝滞了一瞬,头顶的城匾已到了面前。
  离无绩认命地一闭眼。
  砰。
  似乎是什么东西轻轻炸开,伴随着四周人群的惊呼声,浓郁的桃花香轻轻拂来。
  离无绩一怔,茫然睁开眼睛。
  城匾被一道灵力击成无数纷纷扬扬的桃花瓣,漫天飞舞中,一个身着月白衣袍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的,站在桃花纷飞中,微微侧眸看来。
  看不清楚模样,只是身形莫名熟悉。
  离无绩心想,这谁?
  离长生只是眼前一黑,再次反应过来时已站在离无绩面前,唇角抽了抽,终于确定了。
  度上衡和这人肯定有血缘关系,否则为何上赶着来救人?
  离长生收回手,故作淡然地看他:“没事吧……唔。”
  还没说完,离无绩一个趔趄扑他怀里。
  离长生:“?”
  离无绩扒拉着离长生,那股桃花香扑面而来,轻轻哎呦着支撑着身体:“腿软了腿软了……嘶,多谢兄台相救,先让我缓一下。”
  离长生:“……”
  倒是个自来熟。
  刚才还面色难看的道修“啧”了声,似乎遗憾那城匾没把离无绩砸死,但起码城匾摘下来了,换不换都能让归寒宗没脸面。
  “此番叨扰离宗主了,还望归寒宗在此次问道大会能拔得头筹啊。”
  离无绩强撑着站起来,像是没听出来道修口中的讥讽:“借您吉言了。”
  道修冷笑了声,拂袖而去。
  城匾遭了无妄之灾,离无绩无可奈何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城门之上,吩咐城门口的人:“先让诸位进城安置。”
  “是。”
  将事情安置好,离无绩偏头看向救了他一命的离长生,恭敬地一拜行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离庸,敢问阁下的名讳?”
  离长生“唔”了声:“封长生。”
  封讳撑着伞走过来,听到这三个字脚步一顿,又开始戳那个桃花吊坠。
  离无绩:“封道友也是来参加问道大会的吗?”
  “是的。”
  离无绩引着人进城,笑着道:“问道大会声势浩大,城中客栈已差不多住满,若是两位不介意,可以去寒舍住上几日。”
  离长生道:“不叨扰吗?”
  “哪能啊?”离无绩说,“此次多亏了封道友相救我才能捡回一条小命,我宗门……唔,算是幽静。”
  离长生估摸着此人定是被取走了功德才会如此倒霉,索性跟着他去了归寒宗。
  到了之后才发现,归寒宗何止是“幽静”,几乎算得上是落魄了。
  归寒宗在半山腰,本是青山绿水的好风水,炎炎夏日却寒气森森,半山的桃树皆已败落,像是被抽去生机一般。
  宗门更是潇洒败落,走了半天也没见一个弟子。
  离长生侧过头看向封讳,直接问:“我和此人有血缘关系?”
  “不知道。”此处阴森寒冷,连个太阳都没有,封殿主却还撑着他的花伞,神态淡淡,“你从未提过自己的身世,也厌恶桃花。”
  离长生挑眉:“我为何会厌恶桃花?”
  “谁知道。”
  离长生不解。
  梦中云屏境可到处都是桃花。
  离无绩在前方引路,心中也在嘀咕。
  奇了怪了,平常不出半刻就要倒霉一回,可此次从山下到山上一路平安无事,连个跤都没摔。
  未免太过顺利了。
  难道是眼前这个人的缘故?
  离无绩眼睛一亮,殷勤地溜达过来:“封道友,此番问道大会需要三人以上才可进入,不知您可还有其他的朋友一起参加?”
  离长生疑惑:“三人?”
  “是的,三人一起进阵,破阵最快者方能进入最终比试。”
  离长生想了想,三人倒是好凑,渡厄司随便拽个人就行,只是他注视着离无绩眼巴巴的眼神,犹豫了下:“离宗主没有同行之人?”
  “说来惭愧,之前是有挺多的好友。”离无绩笑了起来,“只是如今都被我克跑了。”
  归寒宗如日中天之时,三界无数人前来奉承讨好好,如今败落成这样,昔日好友一个不见,唯恐被他的霉运牵连,惹祸上身。
  现在想参加个问道大会,连三个人都凑不齐。
  离长生又问:“你为何想参加问道大会?”
  乌玉楼如此羞辱归寒宗,离无绩应当不会想参加才对。
  离无绩也没隐瞒:“我想夺得魁首,得到崇君所留的法器。”
  离长生眼眸一动:“你认识崇君?”
  “崇君曾救过我一命,我不信他是乌玉楼口中欺师灭祖之人,此事定有蹊跷。”
  离长生:“……”
  他以前怎么到处救人?
  怪不得封讳说起这个总是阴阳怪气的。
  离长生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道:“我先想一想。”
  离无绩好像是个无论什么都不会被轻易击垮的好脾气:“好的好的,我先去……咳,我让人为两位将客房收拾出来。”
  “多谢。”
  离无绩欢天喜地去亲自收拾了。
  离长生坐在椅子上拿起烟杆熟练地抽烟,挑眉道:“在屋内打伞长不高。”
  撑着伞的封柱子:“……”
  封讳是恶鬼,人身比寻常人类要高大太多,和他说话都得仰着头,身形一挡能将离掌司孱弱的身形挡得一干二净。
  进低一点的门都得微微弯腰,还要长多高?
  封讳默不作声将伞收起,坐在那自顾自凭空拿出茶盏给离长生泡茶。
  离长生等了又等,还等。
  等到茶泡好,茶香四溢,封殿主仍然半句话没说。
  离长生等不了了,好奇道:“你怎么不说那句话了?”
  封讳撇了撇茶,不解地问:“哪句话?”
  他又经常说哪句话吗,还要离长生特意等半天?
  离长生支着下颌,冲他挑了下眉。
  封讳对他一个眼神一个命令极其习惯,熟练地用手指在茶杯上轻轻一点,森寒鬼气将滚烫的茶顷刻变为能入口的温度,抬手递过去。
  离长生一只手拿着烟杆,另一只手没法动,索性直接凑上前,保持着抬眸看封讳的姿势,咬着杯沿轻轻喝了一口。
  封讳:“……”
  这一幕太有冲击力,封殿主坚如磐石的手倏地一抖。
  离长生喝完后又像是没事人一样撤身回去,交叠着双腿吐出一口烟雾,笑着道:“‘离离无绩远一点。’”
  封讳:“…………”


第49章 手背伤到了很疼
  离长生壳子寻回后,时不时就拿出烟杆抽下辟离草,省得再出上次的丢人事儿。
  他浑身上下几乎被辟离草腌入味了,举手投足带着清苦的药香。
  封讳被他这副随意散漫的姿态蛊惑得愣了下神,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他仍然端着茶盏,淡淡道:“我说了,你就会做?”
  离长生到:“看情况。”
  “什么情况?”封讳问。
  “看封殿主在意我的情况。”离长生咬着烟杆冲他笑,“你若在意我到我若去接近他们,封殿主就醋得一头撞死以此来要挟我的地步,那我就勉为其难听你的,毕竟我是个谁都救的滥好人。”
  封讳:“……”
  封讳冷淡道:“谁醋了?”
  说着他就要将茶盏拿走,不给喝了,离长生却“唔”了声示意先别走。
  封讳动作一顿。
  离长生已凑上来又喝了一口,啧了声轻轻皱起眉:“封殿主泡的茶都沾上醋味了,真酸。”
  封讳:“……”
  封讳将茶盏收回来,漫不经心将杯子转了半圈:“我做了什么举动会让离掌司觉得我会为了你吃醋?”
  离长生想了想:“度景河。”
  封讳手一顿。
  离长生:“徐观笙。”
  封讳脸要和他的伞一个色儿了。
  离长生还想再说其他的人名,封讳冷着脸将茶盏凉透的半盏茶一饮而尽:“我那是担忧你会像三百年前一样重蹈覆辙,被那些人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再落得个悲惨下场。你若对谁都心生警惕,我至于如此提醒你?”
  离长生笑了。
  嘴还挺硬。
  恰在这时,一道黄纸叠成的纸鹤展翅飞了过来,悄无声息落在桌案上。
  离长生疑惑地拆开看了看。
  封殿主眉头紧皱,满脸被打断交谈的不爽,眼神一直往那纸鹤上瞅。
  “是裴副使。”离长生道,“他问我在哪里?”
  封讳:“呵。”
  离长生:“……”
  都这样了还不是醋?
  离长生捏着黄纸晃了晃,问:“封殿主想让裴副使他们一起过来吗?”
  封讳道:“渡厄司的事,离掌司定夺就好。”
  离长生点头:“你不介意就行。”
  说罢,离长生用鱼青简教给他的传信法子龙飞凤舞回了几行字,用火焚烧成灰烬。
  封讳坐在那不说话。
  一个离无绩还不够,又来二三四五个,没完没了。
  渡厄司哪来的这么多人?
  将信传回去,离长生把烟杆收起来,估摸着时辰不早了,忽地听到宗门后院传来一声轰然倒塌的动静。
  离长生唇角抽了抽,起身快步赶过去。
  归寒宗本就没多少房屋,如今硕果仅存的两栋直接塌陷了一大半,只有两间房坚挺存活。
  刚刚塌陷的废墟中,离无绩灰头土脸地从里面爬出来,脸上全是脏灰,脚好像还被砸了一下,单腿蹦跶着极其困难。
  见离长生过来,离宗主罕见有种自惭形秽的羞耻,讷讷道:“封道友见笑了,这屋子……这这……”
  想找个体面的理由都说不出来。
  离长生走上前看了看他的腿,蹙眉道:“伤着了?”
  “没有没有。”离无绩笑起来,尴尬道,“就是屋子只收拾出一间,得辛苦二位凑合一宿了,明日我就让人前来重新休憩。”
  离无绩说完,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被人救了一命,邀请恩人来家中住,却连个好一点的住处都没有。
  这位气度温和的道友瞧着脾气好,应当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另外一位跟在他身后的冷着脸的男人就不一定了,刚才就一直在瞪自己,这回肯定……
  唔?好像还挺高兴?
  离无绩满脸歉意地去准备晚膳了。
  ……但离长生还没坐下片刻,就听到厨房似乎也炸了。
  离长生:“……”
  离长生头疼地按住额角。
  这孩子,霉运当头还能活这么久,当真是个奇迹。
  制止了要跑下山去买饭菜的离无绩,离长生拐弯抹角打听:“归寒宗没有其他人了吗?”
  离无绩倒是开朗,说:“都被我克跑了。”
  离长生失笑:“那你家人呢?”
  “我父母三百年前已经去世。”
  离长生旁敲侧击:“还有吗?”
  离无绩摇头:“除了父母之外,我并无其他亲人。”
  离长生轻轻皱眉。
  “哦对了。”离无绩想了想,道,“我应该还有个比我大的哥哥,但他早早夭折了。”
  离长生抬眸看他。
  夭折?
  “你兄长叫什么?”
  离无绩摇头:“不记得。”
  离长生仔细回想半晌,隐约记起在大梦中,度景河曾唤过他……
  离平。
  离平,离庸。
  想来八九不离十了。
  离长生并无寻到血亲的欢喜,对他而言离无绩仍是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即使血脉相连也让他生不出多少情绪。
  “离宗主是何时开始走背运的?”
  离无绩一怔:“走背运?”
  “你之前应该气运不错?”
  离无绩失笑:“我气运只能算平常吧,何谈不错,要说走那种差点被弄死的霉运,唔,大概有五六年了。”
  离长生不解。
  气运寻常,为何楼长望嫉妒地说他运气好?
  山中日落极早,离无绩没有叨扰二位休息,起身告退。
  离长生注视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侧眸淡淡道:“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偷盗气运,你能瞧出来是什么吗?”
  “法器之类的吧。”封讳挑眉,“我还以为离掌司要和胞弟抱头痛哭认祖归宗呢。”
  “我都是死了两次的人了,说出来他也不会信。”离长生看他,笑了起来,“封殿主在吃醋?”
  “没有。”封讳散漫道,“哥哥多想了。”
  离长生:“……”
  又阴阳怪气。
  离长生眼眸微微眯了眯。
  封讳莫不是早就知晓他和离无绩的关系,知晓是血亲,所以才没有说出那句“离离无绩远一点”。
  吃个醋还挺清醒。
  离长生也和他不客气,直接把人当护卫使:“入夜后你随我一起去离无绩的住处瞧瞧,看看有没有端倪。”
  封讳瞥他:“离掌司为何不等渡厄司的人呢?”
  “什么?”离长生疑惑地看着他,“封殿主不是想同我单独相处吗,我便传讯让他们不要过来了。”
  封讳:“……”
  仅仅一句话,就把刚才消沉了好久的封殿主给哄好了,又开始握着那伞柄来回抚摸,面上却很矜持地道:“人多了,烦。”
  离长生心想坏了,逗封殿主有点上瘾。
  夜深人静。
  离无绩终于彻底入睡,封讳抱着离长生悄无声息跃入他的住处。
  离无绩大概将整个宗门最好的住处收拾出来给离长生他们住,自己反倒住在个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
  他盘膝而坐,长剑横在膝头,已入定了。
  离长生落地后,掌心朝上五指一动,掌司印悄无声息浮现在指尖。
  这段时日他已差不多摸索出了掌司印的用处,金线悄无声息从八字符谶中蔓延出,在四周盘桓搜寻。
  按理来说能夺人气运的东西往往极其显眼,离长生的金线在离无绩的住处转了半晌仍然没寻到。
  封讳双手环臂靠在窗边,视线落在离无绩膝上的那把剑。
  “搜那把剑。”
  离长生手指一挥,金线密密麻麻朝着长剑而去。
  嗞地一声轻响。
  金线才刚缠上,好似被一股力量强行弹开。
  果然有古怪。
  这把剑似乎是离无绩的本命剑,随着他的打坐修行也在散发着灵力,只是细看下就发现剑身上隐约交缠着几丝漆黑的煞气。
  功德就是这样被一点点盗走,如今已所剩无几。
  离无绩还在修行,不能强行将他唤醒。
  离长生低低道了声:“去。”
  掌司印的灵力裹挟着一丝金色功德宛如离弦的箭朝着那把剑而去,转瞬化为八字符谶在剑身之上旋转。
  金色功德能击退所有阴煞之气,刚覆上去就听得虚空声一阵厉鬼似的惨叫,煞气转瞬四散而逃。
  离长生刚将灵力收回,却见方才还安稳的离无绩眉头紧紧皱起,似乎极其痛苦的模样,连额角都沁出层层冷汗。
  离长生蹙眉:“离无绩?”
  离无绩似乎梦呓了,紧闭着眼睛呢喃着道:“不要……我不要……”
  他本能运转的灵力逐渐停止,人却还在沉睡状态。
  做噩梦了?
  离长生好像天生就招架不了那些脆弱之物,看到离无绩满脸痛苦绝望地拒绝着什么,犹豫了下缓缓俯身下摸了摸他的头。
  “乖孩子,别怕。”
  离无绩一僵,神色似乎缓和许多。
  他似乎很喜欢离长生身上的气息,下意识往前一靠,双手抱住离长生的腰身,呢喃道:“娘……”
  离长生一愣。
  他并不觉得血脉相连能让他立即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产生多浓厚的情感,可不知是之前有过交集的情绪作祟,离长生一向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心口莫名一软。
  离长生抚摸着离无绩的脑袋,无声叹了口气。
  直到这倒霉孩子不再发抖着喊娘,离长生才将人扶着躺下。
  走出房门,封讳不知何时出去又回来的,手中抓着一把方才四散逃出的煞气,朝着离长生随意一晃。
  离长生快步上前:“是什么?”
  “厄。”封讳言简意赅,“和祸斗身上如出一辙。”
  离长生蹙眉:“能将功德还回去吗?”
  封讳手指一动,原地化为个半透明的圆球将那几丝煞气囚在其中,随手一抛丢给离长生:“不能。离无绩的全身功德早已经被取完了。”
  离长生一怔:“多早?”
  “起码五年前。”
  离长生不太懂,注视着那古怪的煞气:“不是说功德丢失后,很快会陨落吗?”
  离无绩那半吊子修为,应该不至于支撑这么久。
  封讳没说话,只是垂眼注视着自己的手。
  手背被煞气穿过,似乎是擦伤了。
  离长生还在思考离无绩身上的古怪,没注意到异状,皱着眉和封讳一起回去。
  封讳:“……”
  到了住处,封讳又不知从哪儿凭空拿出热气腾腾的晚膳。
  离长生早已不用说“这是什么呀”就能吃上封殿主的饭,也不客气地拿着筷子吃吃吃。
  封讳给他夹菜,盛汤,倒酒。
  爪子在那晃。
  离长生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出来封讳手上乱窜的黑气,诧异道:“你的手怎么了?”
  封讳动作一顿。
  他下意识想要熟练地说出“随意擦了点伤罢了”,可话在嘴边滚了一圈,又强行咽了回去,似乎有些唾弃自己的卑劣和稚气。
  ……好像只能用这种口是心非的方法才能让离长生注意到自己。
  三百年过去,他怎么没有一点长进?
  封讳沉下脸,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难得没有口是心非阴阳怪气,直接将手伸过去让离长生看伤。
  离长生吃了一惊:“那煞气这么厉害吗?”
  “嗯。”
  封殿主眉眼冷峻,已是高大的成年男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离长生的脸,沉声道:“伤到了,很疼。”
  离长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封讳离他更近了,身形好似小山般黑压压地拢过来,眼瞳翻涌着掩饰不住的欲望,极具压迫感:“我要功德。”
  离长生:“?”
  作者有话说:
  封殿主产生危机感:不能再口嫌体正直了,那样太过幼稚,孩子的把戏,我要堂堂正正来一场男人的拉扯。
  长生:脑子坏了?


第50章 桃花城中非归处
  离长生沉默,离长生叹为观止。
  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将“我要亲你”说得如此正气凛然的。
  这不太像封殿主扭扭捏捏半天憋不出一句真心话的做派。
  离长生犹豫着道:“封殿主,这伤从手背殃及脑子了吗,还认得我是谁吗?”
  封讳:“……”
  封殿主说:“离长生。”
  离长生听他不情不愿蹦出这三个字,没忍住笑了:“你到底是想要功德还是别的什么?”
  “功德。”封讳说。
  离长生不知想到什么,眼眸浮现点点笑意:“那封殿主确定给功德都得这么给?”
  封讳惜字如金:“嗯。”
  “好吧。”离长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离无绩再怎么说也是我的血亲,如今他功德缺失……”
  听到这儿,封讳心中倏地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离长生笑眯眯地说“……我正想将一缕功德给他,若是渡功德只能用这个法子的话……”
  电光石火间封讳猛地将手缩回去,脸色阴沉道:“也不是非要接触,你离八百丈随手弹过来也能接住。”
  离长生:“……”
  哈哈哈。
  离长生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他伸手拽住封讳的手:“伤不疼了?”
  封讳面无表情:“你离远一点给我功德。”
  离长生:“好吧。”
  封讳正要松一口气,就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拽住,一股温热的呼吸轻轻靠近,带着苦涩的辟离草气息。
  封殿主垂眸看去,忽地僵住了。
  离长生仍姿态雍容而散漫地坐在那,纤细如玉的手指握住封讳那只受伤得几乎要痊愈的手,欺身靠上来。
  好像无论哪个角度,这张脸都是惊心动魄的美丽,他保持着微微仰头注视着封讳的动作,眼底带着温柔至极的笑意,轻轻在封讳的手背上吹了口气。
  呼的一声。
  离长生笑着道:“给你吹吹,还疼吗?”
  轰隆。
  夏日的旱天雷遽尔劈下,电闪雷鸣顷刻而至,雪白光芒将封讳半边面容照得煞白一片。
  好似万千雷鸣朝着灵台毫不留情地砸下。
  封讳上次强势按着离长生亲吻而来的满足和兴奋,竟然不及眼前千分之一。
  从初遇到三百年前的生离死别,数十年时间,封明忌从未在度上衡身上见识过多少人性的一面。
  崇君高高在上,好似天生便要得道飞升的神明。
  他从不偏颇谁,眼神也从不为人停留,更从未对谁说过爱,众生在他眼中皆是平等的。
  ……却惟独对封讳一人说过恨。
  那是数十年来,封讳唯一一次觉得度上衡只是个寻常的人类,而非被雪玉京、被三界硬生生推到最高处的神。
  不知是真的传来功德,还是那点小伤口自愈了,封讳手指一缩,手背上穿梭的黑气悄无声息消失,重新恢复成恶鬼的苍白。
  封讳面上没什么神情,但藏在墨发下的耳垂却红得几欲滴血。
  他抚摸着莫名发烫的手背,故作随意移开视线,道:“你想用功德救离无绩?”
  离长生不答,笑着问:“还疼吗?”
  封殿主眉头紧皱:“我正在说正事,离掌司能不能正经点?”
  离长生含着笑注视着他,温声道:“我现在说的就是正事啊。”
  封讳:“……”
  封讳沉默大半天,似乎在平息隐藏在冷峻皮囊下惊涛骇浪的情绪,好半天他才道:“你对着其他人也会这样吗?”
  离长生歪着头看着他,好像每次被撩拨时,封殿主都会显得意外错愕,好像从未被人这样待过。
  那股无措总让离长生觉得心软,他有些好奇:“之前你同……我是如何相处的?”
  封殿主摩挲着手中的伞柄,言简意赅:“一开始我不自量力想杀你,次次失败。”
  离长生不明所以:“你为何想杀我?”
  封殿主没吭声。
  总不能说他误以为离长生要把他炖蛇羹吃,他吓得要死吧。
  离长生见封殿主如今好像挺好说话,赶紧乘胜追击,试探着问:“那你和我……”
  果不其然说到这个话题,封讳似乎又记起自己是被如何丢弃的,脸色微沉转移话题:“睡觉。”
  离长生吃了一惊:“竟然都双修过了?”
  封讳:“…………”
  封讳额间青筋跳起:“离、长、生。”
  封殿主看起来恼羞成怒都要竖起浑身尖刺了,离掌司只好收了神通没再逗他,见那手上的伤口彻底愈合,便说起其他正事。
  “离无绩之所以被度景河盯上,许是因我而起。无论他是不是我的血亲,我都无法亲眼看着他送死。”
  封讳早已知晓离长生的性子,也没多说:“嗯,睡吧。”
  离长生难养,挑挑拣拣吃了个半饱,又让封讳打了个法诀洗去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躺在榻上准备入睡。
  封讳随身携带入睡的床褥锦被,方便离掌司能睡个好觉。
  见人躺下后封讳便往外走,离长生长发披散,山鬼簪子放在枕边,疑惑道:“你去哪儿?”
  封讳动作一顿,蹙眉道:“不走难道还要我哄离掌司睡觉不成?”
  离长生道:“也行。”
  封讳:“……”
  封讳随手挥出去一道阴风在离长生眉心轻轻一拂,离长生“唔”了声,踉跄着躺在枕头上,乌发铺了满床。
  封讳淡淡看他:“睡觉。”
  说罢,拂袖而去。
  山间夜晚,虫鸣风声阵阵。
  离长生很快入睡,不过最近一段时日每每入睡就像是做一场大梦,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记忆。
  依然是桃花漫天。
  平少君似乎长大了几岁,能跑能跳,只是说话还有点含糊,一着急了就容易嘟嘟囔囔,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
  正如现在。
  徐寂跪坐在连榻上,熟练地给平少君扎小辫子。
  少君歪着头看向他:“师弟,呜呜呜唔。”
  徐寂道:“听不懂,慢慢说。”
  “明日我生辰啦。”平少君端正坐在那,弯着眼睛说,“游撵说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
  徐寂眼眸垂了垂。
  堂堂雪玉京少君,过个生辰竟然还要别人“满足”愿望。
  “师兄想要什么愿望?”
  平少君高兴地道:“我想回家!”
  徐寂一怔:“回家?”
  “嗯嗯,师尊接我时,说可以随时回去看爹娘,但雪玉京好像离得好远哦。”平少君说,“游撵之前说我要用腿走上一百年才能回到家,但我现在长高了,腿也长了,肯定能少走好几年呢。”
  徐寂蹙眉:“你家在何处?”
  “桃花城!”
  徐寂不解。
  据他所知三界好像没有叫“桃花城”的城池。
  不过归寒城的桃花远近闻名,他试探着问:“是归寒城吗?”
  平少君一愣,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是的是的!就是这个!师弟你好厉害呀。”
  徐寂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归寒城离雪玉京只有五十里路,御风或坐仙船不到一刻钟就能到。
  何来得要走一百年?
  这么大的孩子在陌生的雪玉京应该会忐忑不安想爹娘,却因为游敛一句“要走一百年”吓退了他,每次想回家却又畏惧那个他根本都不知道有多远的距离和可怕的时间,只能将一切思念憋在心里。
  徐寂垂眼注视着平少君的后脑勺。
  他已照料少君两三年,看着从连人大腿都够不到的孩子长到腰际。
  起初平少君还会偷偷摸摸想让师弟抱他,但后来被拒绝多了,他害怕讨人嫌,便再也没有提过。
  单薄的身体在还未长成,便要肩负起根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徐寂朝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抱他。
  平少君“啊!”了声,高兴地回头:“师弟能带我去归寒城吗?我爹娘肯定很想我的。”
  徐寂的手一顿。
  本该是不可以的,平少君在雪玉京多年,甚至连云平境都未出过,更何况去归寒城。
  可神使鬼差的,徐寂道:“可以。”
  平少君也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竟然得到准确的答复,整个人都傻了,呆呆好一会忽然控制不住欢呼一声,一下扑倒徐寂怀里。
  “师弟!师弟好!师弟是世界上最好的!我长大了也要当师弟!”
  徐寂:“……”
  徐寂犹豫许久,伸出手轻轻在平少君单薄的背上轻轻一抚。
  平少君知晓师弟要把自己推开了,也不难过。
  ……可那双手却缓缓拥住了他。
  平少君一愣,茫然抬头看师弟。
  徐寂轻轻抱他抱在怀里,轻声说:“明日我带你去归寒城。”
  平少君似乎不太理解:“为、为什么呀?”
  他习惯了被拒绝,被教导,乍一得到最想要的东西第一反应不是伸手去接,而是害怕。
  徐寂难得笑了,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因为你的生辰到了。”
  平少君眼睛一亮。
  原来过生辰,就能得到平时拼命乞求也得不来的东西吗?
  “太好了!”平少君欢呼,“我以后每天都要过生辰!”
  徐寂:“……”
  平少君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半夜趁着游敛不注意跑出来将自己最喜欢的漂亮宝石、徐寂偷偷塞给他的小玩意儿全都放在包袱里,等着回家给爹娘看。
  等啊等,终于天亮了。
  生辰到了。
  平少君一蹦而起,穿好衣服眼巴巴地在外面等师弟来接他。
  只是等了半晌,徐寂不见踪影。
  反倒是许久没见的度景河到了。
  平少君一愣,中规中矩行礼请安,他还太小根本藏不住事儿,还在伸着脑袋往外看。
  度景河垂眼看着他:“等徐寂?”
  平少君好像做错事似的,蔫蔫地垂下眼:“是、是的。”
  “他不会来了。”度景河淡淡道,“想去归寒城,我带你去。”
  平少君吃了一惊,仰着头乖乖看他:“师尊,是因为我过生辰,所以什么愿望都可以满足嘛?”
  度景河唇角带着一抹笑,眉眼泛着怜悯和冷淡:“对。”
  平少君高兴极了,牵着师尊的手蹦蹦跳跳往外跑。
  他离家这么久,爹娘肯定担心死了。
  回家,回家。
  小小的孩童被牵着坐上大船,根本不知行了多久,独属于家乡的气息幽幽传来。
  那是桃花的香气。
  平少君被时时刻刻教导要温柔守礼,气度端庄,他看到归寒城的数百里桃花忍不住欢呼起来,但又像是记起什么似的,怯怯看了一眼度景河。
  不知为何,往常他这样师尊早就呵斥了,今日却一声没说,简直称得上是纵容。
  平少君逐渐放下警惕性,欢天喜地看着桃花树。
  终于,大船落地,度景河牵着他往前走。
  平少君昨天想了一晚上见了爹娘后要如何说如何做,但离家越来越近他却难得觉得忐忑不安。
  终于,度景河带着他停下。
  平少君疑惑地抬头看去,拽着度景河手的五指微微一紧。
  遮天蔽日的桃花树下,许久未见却深刻在离平记忆中的爹娘……
  正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眉眼带笑地逗。
  离平忽然僵在原地。


第51章 电闪雷鸣噩梦中
  按理来说,离平离家时也才两三岁,本该不记事的年纪,可不知为何他却将父母的面容记得极其清楚,像是日日夜夜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思念无数遍。
  的确是他爹娘。
  可怀中抱着的,却不是他了。
  离平茫然看着。
  今日好像一切都恍如一场梦,一开始是一场不想醒来的美梦,到如今好似一脚踩空从万丈高空跌落的噩梦。
  桃花纷飞,随着风拂起他已长长到肩边的发。
  手中的储物袋悄无声息落在地上,里面鸡零狗碎的东西掉落在层层的桃花瓣中。
  离平呆呆看了许久,久到腿都酸了。
  直到远处的一家三口抬眸看来,他眼睛一亮,下意识想要往前一步。
  只是那道视线只是匆匆一过,并未在他身上有任何停留,继续哄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离平听到他娘说:“乖孩子,别哭啦。”
  这句话像是压垮离平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还太小,世界只有小小一隅,里面满满当当盛着他爹娘。
  爹娘说让他乖乖跟着仙君去修道,他想做乖孩子,便忍住思念,温顺听话,不敢做任何顽劣之事。
  可如今……
  他不是爹娘的乖孩子了。
  他们有了其他的乖孩子。
  离平愣怔半晌,终于收回往前一步的脚,转身看向度景河。
  度景河道:“去吗?”
  离平摇摇头,转身就走。
  度景河问:“怎么?”
  离平不想说话,他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度景河牵着他一步步往回走。
  离平注视着男人宽大温热的手,那掌心的温度好像还在家中时,爹爹含着笑抚摸他脑袋时的温柔。
  离平犹豫许久,怯怯地伸手握紧,想任性一回,唤他。
  “爹。”
  度景河脚步一顿,垂着眼看他。
  不知怎么,梦中清冷无情的师尊竟然低低笑了出来,他矮下身抚摸着离平的侧脸,柔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为了那只半妖,就这般恨我吗?”
  离平一怔。
  度景河应该不会对还是个孩子的离平说这句话才对。
  记忆似乎偏离了。
  离平呆怔和眼前的男人对视,狂风平地而起将四周桃花吹得在四周盘桓,风似乎有了形状,桃花瓣扭曲成风的漩涡将两人裹挟在正中央。
  度景河保持着牵着离平手的姿势,笑着道:“上衡……”
  刹那间,离长生眼瞳微缩,桃花瓣将他小小的白金道袍吹拂破碎,月白长袍随风而舞,他乌发翻飞曳地,眉间金饰骤然破碎,转瞬化为成年那张昳丽过分的脸。
  度景河握着他的手,近乎暧昧地凑到唇边。
  离长生浑身一震,下意识想要挣脱。
  可梦中他似乎被什么禁锢住,浑身上下完全无法动弹,眼睁睁注视度景河好似梦魇般握住他的手,张开恶鬼似的獠牙猛地咬住瘦弱的手腕。
  离长生识海轰然震开一道惊雷。
  度景河似乎将他的右手腕直接咬断,疼痛顺着骨血、筋脉蔓延至脑海,疼得他整条手臂不住发着抖。
  离长生分不清楚到底在梦中还是现实,记忆仍停留在牵着他的手找爹娘的度景河,近乎茫然地唤道:“师尊?”
  度景河握住离长生冰凉的五指,轻轻将腕间滴落的血吞咽下去,喉结轻动,他问:“随我走吗?”
  离长生脑海像是蒙上一层雾气,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可本能在支撑着他摇头,挣扎着想要退后。
  “不……不要……”
  度景河的手如铁钳般轻飘飘握住离长生的手,脸上笑意未减:“你会的。”
  崔嵬剑光凌空而至。
  度景河的面容似乎被剑光劈断,他轻轻将离长生手腕上的一滴血卷入口中,好似吸食人血的魔。
  “上衡,总有一日你会来求我的。”
  锵。
  崔嵬剑猛地袭来,骤然将度景河的身影劈成齑粉。
  离长生猛地倒吸一口气,挣扎着从噩梦中惊醒。
  手腕的疼痛不知是真是假,好像真的被咬断了腕子,脑海中无数记忆场景纷沓而至,好像数百年光阴在一刹那钻入他的脑海中,无数记忆交织着逼得他心绪前所未有的激荡。
  离长生浑身都是冷汗,不住发着抖。
  轰隆隆。
  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电闪雷鸣照亮他煞白的脸,好像当真被厉鬼缠上索命。
  鼻息间似乎有股熟悉的气息。
  封讳不知何时过来的,正坐在床沿将离长生抱在怀里低声安抚:“只是个梦而已。”
  离长生惊魂未定,眼瞳还失着焦,他急促喘息着,喃喃地问:“我的手……还在吗?”
  封讳一怔,抬手握住他的右手,感受着掌心全是冷汗,声音前所未有地放轻,像是怕吓到他:“嗯,还在。”
  离长生茫然垂下眼,眼神努力聚焦还是无法看清。
  直到五指间传来一股冰凉的触感。
  封讳同他十指相扣,来自恶鬼的森冷像是握了一块冰,严丝合缝交缠在离长生颤抖的指缝中。
  离长生后知后觉右手还在,无声吐出一口气,将额间抵在封讳肩上,微微喘息着尝试平复心绪。
  封讳低声道:“做噩梦了?”
  离长生恹恹“嗯”了声。
  封讳眉头紧皱。
  离长生不知是不是神魂勉强开始融合,最近睡梦中总会做噩梦,前几次倒还好,今日却前所未有地情绪激荡,好像被什么东西缠着,怎么都醒不过来。
  封讳催动崔嵬搜寻许久,才终于在离长生的识海寻到一丝扰人清梦的煞气。
  悍然斩断后,离长生才终于醒过来。
  是梦到他右手的伤了吗?
  封讳沉默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离长生右手腕间的旧疤痕。
  他时至今日都不知晓这道伤到底从何而来,一问度上衡就闭口不言。
  离长生喘息半晌才终于缓过神来,手还在微微发着抖就要拿出烟杆来。
  封讳蹙眉,接过来为他点燃后再递过去。
  辟离草的气息缓缓在四周弥漫。
  外面雷鸣暴雨,离长生病恹恹地靠在封讳身上,烟雾将他的眉眼氤氲得苍白而模糊,好似一副浸在水中好像随时消散的水墨画。
  “梦到什么了?”封讳问。
  离长生嘴唇苍白,咬着烟杆微微一顿,好一会才道:“没什么……我忘了。”
  封讳蹙眉。
  三百年前也是这样。
  无论发生什么,度上衡只当他是个孩子,无数次用这句“没什么”来敷衍他。
  如今记忆失去不少,这招却没忘。
  离长生脸色难看极了,抽了辟离草后眉眼全是疲惫之色,却怎么哄都不肯睡了。
  梦中的度景河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离长生厌恶那种受制于人无法反抗的处境,打算撑一夜再说。
  封讳皱眉:“离破晓还有两个时辰,再睡一觉。”
  离长生摇头,吐出一口烟雾,漫不经心道:“问道大会上的法器你见过吗?”
  封讳伸手将烟杆夺过来:“先休息,明日再说。”
  离长生心神仍在梦中的情绪还未缓过来,随意伸出手。
  一个字没说,只是一个动作便是命令。
  封讳一僵,半晌才退而求其次,将烟斗中的辟离草抽出一半:“抽完就睡觉。”
  将烟杆递过去,封殿主观察离长生的脸色。
  离长生也懒得和他掰扯,接过来继续抽。
  两人相对无言,离长生这几日一直在抽草药,剂量似乎过大,深更半夜被苦涩的药香呛咳嗽了三回。
  抽完后,他心事重重的还想再添点。
  封讳这次不惯着他了,强势将烟杆收回,一字一顿:“睡觉。”
  离长生眉头皱起:“我睡不着。”
  “是不想睡还是睡不着?”封讳强行按着他的肩膀将人按在枕上,没等离长生呵斥,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嘘,我不想听。”
  离长生:“……”
  什么毛病?
  封讳坐在床沿,将离长生过长的长发拨到枕上:“睡吧,我在这儿。”
  离长生心想你在这儿我也照样做噩梦,但转念一想方才梦魇似乎就是被崔嵬剑斩断的,又逐渐放下心来。
  他犹豫了下,伸手不着痕迹拽住封讳的袖子:“你不走了?”
  “嗯。”
  离长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但又不想让封讳觉得他胆子小竟然害怕做噩梦,勉强露出个笑:“我……”
  插科打诨的话还没说出来,眼前骤然一黑。
  封讳捂住他的眼:“睡吧。”
  说来也怪,明明很厌恶梦中的场景,但萦绕周身的气息似乎给了离长生安全感,不多时就任由自己被黑暗拽了进去。
  混沌中,那股气息一直在四周盘桓,昏昏沉沉间微凉的体温似乎轻轻拥了上来,宽阔的怀抱将他拢在怀中。
  梦中的离长生没了理性压制本性,下意识遵循自己的本能,靠在封讳怀中轻轻蹭了蹭,喃喃道:“怎么这么冷?”
  为什么那样滚热的身体,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冰冷?
  明明让他好好活着,为何会成为被囚三百年而不得自由的恶鬼呢?
  活着难道不好吗?
  封讳身体骤然一僵,缓缓从他身边抽身离开。
  离长生下意识想要抓住他,可手却抓了个空,磕在床沿将人疼醒了。
  空气中一股雨落后的清爽气息,离长生迷茫睁开眼睛。
  天已亮了。
  封讳已不在身边。
  离长生起身将衣袍穿好,推门而出时,眉头轻轻一皱。
  七月的烈日照在人身上半天都能晒脱一层皮来,更何况是恶鬼之身。
  封殿主坐在落雨后的台阶上,手中握着那把花伞却未撑开,垂着眼在那边看帖子边晒太阳。
  离长生不明所以:“你在做什么?”
  “醒了?”封讳抬起头,随意将帖子收起来,“快去看看你的胞弟吧。”
  离长生:“什么?”
  封讳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浑身上下一股晒过太阳的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似笑非笑道:“昨夜暴雨,总共落了十六道雷,他所住的屋子不偏不倚被十五道雷劈塌了,最后一道正落他脑门上,如今还在昏睡不醒。”
  离长生:“…………”


第52章 渡厄司皆是厉鬼
  人倒霉时,平地摔都能一命呜呼。
  离长生匆匆前去离无绩的住处,果不其然瞧见满地废墟中那倒霉胞弟正趴在地上,勉强还剩下一口气。
  哪怕知晓此时不合适,离掌司还是险些没忍住被他倒霉笑,无可奈何地上前将他身上的瓦片拂去,将人翻过来,满脸被雷劈的黢黑。
  离长生:“……”
  离无绩说倒霉,那十六道雷追着他劈,说幸运,竟然命中脑门也没出大事,就是人有点晕乎。
  离长生扭头掐了自己一把,转过身来又是忧心忡忡的:“离宗主?离宗主没事吧,回魂了。”
  离无绩幽幽回魂,张嘴还没说话就先呛出一口漆黑的烟灰:“封道友?”
  “伤到哪儿了吗?”离长生问。
  离无绩又咳嗽几声,踉跄着坐稳身体,甩了甩脑袋,转瞬又是张扬开朗的好汉:“没有大碍!我已习惯了。”
  离长生:“……”
  这也能习惯?
  离长生并起两指在离无绩眉心轻轻一探,发现这人生命力极其顽强,被劈了一道雷又在雨中趴一晚上,若换了他早就去了半条命,离无绩却活蹦乱跳的。
  离无绩歪着脑袋眨了眨眼:“道友?”
  离长生收回手:“有铜钱吗?”
  离无绩在灰扑扑的身上摸索半晌,才找到三枚铜钱。
  离长生接过,从衣袖间抽出一条金线,轻轻咬着用修长手指上下飞舞,打了个驱鬼结。
  离无绩怔怔望着。
  朝阳倾泻而下,好似轻柔的仙人纱披在离长生身上,墨发被日光照出橙黄,翻飞的手指被照得几乎半透明,玉似的。
  和废墟显得格格不入。
  如此仙人,脾气这样好,住在破破烂烂鬼宅似的山间没有半句抱怨,见到他这样狼狈浑身脏污也不嫌弃,还为他打驱鬼结。
  这三百年,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待他这样好。
  离长生咬着金线飞快打好结,悄无声息沾了点功德附在其中,伸手递回去:“拿着。”
  离无绩受宠若惊接过来:“多谢封道友。”
  离长生幽幽瞅他,连问都不问就直接接过来?就不怕被人骗了?
  这倒霉孩子。
  离长生对世间一切都情绪淡漠,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人受苦受难,哪怕失去记忆也遭不住此等……倒霉大王的攻击。
  一丝金色功德,足够他撑几日了。
  封讳蹙眉,注视着那三枚铜钱,不知在想什么。
  离无绩满脸漆黑脏污,缓过来后赶紧去洗脸换衣。
  等到人一走,封讳双手环臂漫不经心看着,开口问道:“你不直接给他功德吗?”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给了。”
  封讳淡淡道:“附在法器上不算给,只能算庇护,若遇到危险,金色功德会为其挡灾,却无法改变他的气运。”
  离长生皱起眉,走上前将封讳爪子捏得死紧的伞夺过来,撑起来为他挡住倾泻的日光,随意道:“我不知离无绩底细,若他和度景河有关系,金色功德轻易给他,恐怕会有后患。”
  封讳接过伞,似笑非笑:“离掌司之前拿金色功德完全不当回事,我还当谁要你都会给呢。”
  离长生随口道:“在你心中我就是蠢货?”
  “不是。”封讳漫不经心道,“既然离掌司知晓金色功德的重要性,为何会轻易地给我?”
  离长生抬头看他。
  封殿主并未和他对视,垂着眼注视着手指间已被日光招摇处丝丝裂纹的缝隙,等待着他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
  离长生幽幽瞅他:“不是封殿主说要功德偿还命债吗,哪里是我主动给的?”
  封讳:“……”
  封讳看了半晌,忽然说:“你饿了吗?”
  离长生说:“饿。”
  封讳冷酷无情道:“那就饿着吧。”
  就算吃饱了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离长生:“……”
  怎么无缘无故又生气了?
  离长生真的很难理解封殿主的脾气。
  离无绩将自己捯饬了一下,抱着剑正要下山,但又记起什么,赶忙跑到归寒宗唯一完好无损的祠堂。
  他熟练地上香祭拜,对着中间的牌位道:“爹娘,我下山去了,这次就算拼尽性命也会将崇君的法器拿到,不会再被人夺去。”
  拜完后,离无绩又对着一旁蒙着红布的牌位颔首一礼。
  “兄长,我走了。”
  说罢,抱着剑下山去。
  一阵清风拂起,将红布掀起一角,隐约可见牌位之上的“离平”二字。
  问道大会还有几日才能正式开始,偌大归寒城却已满是三界而来的修士。
  离长生三人从山上下去,一路到了比试之处。
  乌玉楼财大气粗,竟然在归寒宗最好的地段建了一座数十丈的木楼,直耸入云,上方无数密密麻麻的法阵运转着,将一切非人之物隔绝在外。
  离无绩和离长生并肩而走,看着四周到处都是乌玉楼的人朝着离长生小声道:“问道大会历来都没有要缴纳钱财才能参加的道理,这乌玉楼就能厚颜无耻做出这事——封道友可带够银钱了?”
  离长生疑惑道:“要多少银子?”
  “二十两。”
  离长生“嗯”了声,熟练地朝封讳伸出手。
  封殿主倒是财大气粗,直接凭空变出两锭银子放在离长生爪子上。
  离无绩一愣,试探着看着两人,小心翼翼道:“两位道友……是道侣吗?”
  离长生失笑,正想说不是,封讳忽然道:“楼长望。”
  离长生被吸引注意力抬头一看,果不其然发现在数百层木楼边,一身豪横华丽衣袍的楼长望正站在门口。
  只是裴乌斜三人却不在。
  离无绩疑惑道:“你们认识?”
  离长生点点头,正要上前去询问,猝不及防听到楼长望的怒喝:“什么鬼大会竟然还需要钱?你们乌玉楼想钱想疯了?我们楼家都不带这么坑人钱的,真是庙小王八多!去死!”
  乌玉楼的人被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骂成这样也不敢得罪楼长望,脸色难看说了几句漂亮话。
  “呸!”楼长望才不惯着他们,“你们就料准了三界修士会为崇君那件法器而来,这才有恃无恐。让本少爷给钱,可以,先把崇君法器拿来我瞧瞧,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离长生没想到这驱鬼驱得能毁了十几把极品法器的大少爷竟然还会为二十两银子同人当街争吵,诧异地寻了个隐蔽的位置看好戏。
  只是走到那个位置后,发现裴乌斜鱼青简和周九妄也在那猫着看。
  离长生:“……”
  一见掌司过来,三人立刻起身行礼:“见过掌司。”
  离长生看这情况就知晓楼长望那傻小子被这三个蔫坏的人当枪使了,他敛袍坐下来,道:“怎么回事?”
  裴乌斜正要说话,鱼青简就先挨了过来,殷勤地给掌司吃饼,得到个滚的答复后,才心满意足地道:“这楼上有阵法,鬼修无法靠近,楼长望上前去打头阵,看看那法器是什么,我们再伺机而动。”
  裴乌斜见谁都带着三分笑意,常年笑意盈盈的脸上一僵,额角青筋轻轻跳起。
  他无声吸了口气,为掌司倒了盏茶,温声道:“问道大会只能人类才能进入,掌司和楼遥,凑不齐第三人。”
  “谁说的?”离长生一挑眉,朝着不远处轻轻一招手。
  离无绩正在踮着脚尖看楼长望吵架,见状飞快跑了过来:“封道友,有什么事……唔,你道侣呢?”
  封讳方才还在这儿呢。
  离长生也习惯了封讳神出鬼没,没有回答,只是四周其他鬼听到这句“道侣”,脸上都极其精彩。
  鱼青简是满脸欠揍而暧昧的笑;
  裴乌斜脸绿;
  周九妄瞪大眼睛,看向离长生手背上盘着的蛇形刺青。
  道侣?!
  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场是鬼却都神使鬼差的知晓在说谁。
  “这几位是我同僚。”离长生言简意赅,“刚好我们缺一人,离宗主不介意的话,正好一起同行。”
  离无绩不明所以,看了看一圈人。
  此处背阴,大夏天竟然像是冰窖似的寒冷,阴风阵阵怪渗人的,离宗主视线扫过去,不知为何总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几人瞧着面向良善,温和得很,但和他们对视,怎么感觉像是被恶鬼盯上了。
  离无绩艰难吞咽了下,轻声道:“您……你们似乎不缺人吧,一二三四五……问道大会三人以上就可以了。”
  他还当离长生是因为顾及自己才会给他这样一个台阶下。
  正在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啊,离长生就随意道:“不是,我们只有两个……唔,人。”
  离无绩一愣。
  两个……人?
  是什么意思,其他的是什么?
  难道是……
  离无绩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呆愣着看去。
  方才脸上带着笑意的鱼青简接触到他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笑,在阴影中悄无声息变幻面容,逐渐变成七窍流血惨死的厉鬼模样;
  裴乌斜还在脸绿;
  周九妄张开嘴,下颌像是被一刀隔开似的,从唇角到面颊最后落在耳朵处出现一道鲜血淋漓的可怖伤痕,口中舌头已被割掉,血不断涌出。
  ……皆是死时的惨状。
  离无绩:“……”
  离无绩神色呆怔一一和他们对视,闭了闭眼,惨状仍在。
  离无绩惨笑一声,忽然眼前一黑,直接倒了下去。
  离长生:“?”
  竟是个怕鬼的?


第53章 心头血所炼法器
  鱼青简将人拎过来在桌子上趴着,将满脸可怕的死状隐去,挑眉道:“这人是谁?这胆子怎么和……”
  话还没说完,离长生道:“我刚认的弟弟。”
  鱼青简肃然起敬:“胆大如泰山,和掌司一样令人拜服。”
  离长生:“……”
  裴乌斜终于从脸绿的状态回过神来,注视着胆小如鼠的离无绩,眉头一皱。
  离长生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离无绩脸上点了点,胆大如泰山的离宗主幽幽转醒。
  是梦吗?
  难道他气运差到百日梦鬼了?
  离无绩茫然睁开眼睛,视线聚焦后,见到的便是鱼青简那双诡异的死状。
  周九妄面无表情朝他一张嘴。
  离无绩:“……”
  眼看着离宗主就要晕第二次,离长生道:“鱼青简,周九妄。”
  三个字的名字一叫出来极其有震慑力,两人顿时恢复正常的人脸,恭恭敬敬垂首在一边,不吭声了。
  离无绩气若游丝:“封道友,您这些同僚……”
  “不要怕。”离长生一挥手,鱼青简和周九妄立刻“是”了声,乖乖跑去其他地方看热闹了。
  裴乌斜不太想走,但离长生看了他一眼,他只好颔首离开。
  等那些厉鬼一走,四周顿时恢复夏日的燥热。
  离无绩吐出一口气,惊魂未定道:“您……到底是谁?”
  为何一个凡人,同僚却是厉鬼?
  离长生正想敷衍一句,封讳去而复返,将一碗热粥放在桌案上。
  离无绩眼睛一亮,方才封道友说有两个“人”,想来另一个便是这位高大威武的道侣吧。
  封讳面无表情和他对视,忽然眼眸一眯,手和裸露在外的人脸悄无声息化为雪白的枯骨,转瞬即逝。
  离无绩:“……”
  离无绩的笑容僵在脸上。
  天杀的,此人竟也是个恶鬼?!
  不过这人死状好像和方才那两鬼不太一样,没有血没有伤,只有白骨,奇怪至极。
  看离无绩吓得瑟瑟发抖,离长生回头看了封讳一眼。
  封殿主在阴凉处撑着伞,神色冷酷无情。
  ……好像没故意吓人。
  离长生转过身去,正要安慰离无绩,就见这倒霉孩子眼瞳一缩,似乎吓得更厉害了。
  就见那个高大男人微微抬起下颌,脖颈被利刃断,鲜血顺着玄衣缓缓涌出,沾染全身。
  离无绩:“…………”
  离无绩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
  离长生回头一看。
  封讳面无表情正在看楼长望和人干架,衣衫整齐面容冷峻。
  离长生不明所以:“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离无绩使劲憋着眼泪拼命摇头,嗓子都抖了:“没、没什么。”
  封讳嗤笑了声。
  不远处,楼长望已开始骂上祖宗了,冷冷道:“我现在就要见你们少主,我倒要瞧瞧到底是什么法器,值得这样毫无底线的敛财?”
  楼长望对钱财一事极其上道聪明,问完后又看向四周围观的众位修士:“诸位道友说一说,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么多次问道大会,哪一次收过银子?这不是要寒了我们的心吗?!”
  诸位道修一呼百应,纷纷点头附和。
  “就是啊,乌玉楼这吃相也太过难看了。”
  “二十两银子说多不多,但三界至少也有数千人来参加,积少成多也很可观。乌玉楼是指望着一次问道大会赶超雪玉京吗?”
  眼看着四周的人都要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乌玉楼的人满脑门都是汗。
  昨日他们用这个法子来逼迫离无绩,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们尝到这种众怒难犯的憋屈感了。
  此事闹得过大,不多时恰好在乌玉楼的少主幽幽来了。
  袁端仍是前段时间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到了后笑眯眯注视着下方的楼长望:“哟,这不是楼小少爷吗?听说您进了渡厄司那种鬼地方,我还当你这辈子都不会回阳间了呢,没想到才没几日就见到了。”
  楼长望眉头一皱。
  渡厄司这三个字便是阴界的象征,周围的修士总觉得幽都的厉鬼晦气,很少同他们打交道。
  这三个字一说,方才附和楼长望的人犹豫着后退几步。
  楼长望此时倒是沉得住气,道:“袁少主,少和我这些扯有的没的,我想知道你拿着崇君法器当噱头来欺骗三界钱财,此事雪玉京的徐掌教知道吗?”
  袁端诧异道:“办个问道大会竟然还需要徐掌教批准吗,那可坏了,听闻徐掌教因心魔闭关,要不楼少爷亲自去雪玉京一趟请徐掌教来一趟呗。”
  楼长望一怔。
  徐观笙闭关?
  徐观笙有心魔之事此事不少人知晓,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怎么好端端的现在闭关?
  楼长望眼看着此路不通,再次转换了战术。
  “崇君的法器数不胜数,大多留给了徐掌教、裴副使,袁少主……唔,崇君许是连您是谁都不记得吧,怎么会留给你法器?”
  这话一说出来,一直气定神闲的袁端脸色都变了。
  他冷冷道:“楼长望,你找死。”
  楼长望“嘿”了声:“我说的是事实啊,你那法器不会是从哪里盗来的吧,拿偷窃来的法器当噱头,这便是乌玉楼的做派吗?”
  袁端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周围的人一听,也逐渐倒戈。
  “也是啊,崇君的法器为何会在乌玉楼?”
  “难不成真是偷来的?”
  “还四处传言崇君欺师灭祖,那欺师灭祖的法器是什么啊,拿出来我们瞧瞧。”
  袁端眉头紧皱,冷冷和楼长望对视。
  楼长望毫不畏惧地反瞪回去。
  “好。”袁端罕见得没有多言,直接吩咐手下,“将崇君法器取来。”
  手下一惊:“少主……”
  “去。”
  手下犹豫,转身进去取法器。
  离长生边看吵架下饭边慢吞吞喝了半碗粥,见袁端这般好脾气竟然答应了,只觉得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正琢磨着,脸色难看的离无绩忽然道:“那法器不能示众。”
  离长生回头看他:“为何?”
  “那……那不是法器。”离无绩眉头紧紧皱起,似乎不安极了,连封讳偷偷吓他都已经没了反应,他说完又意识到不对,“不是普通的法器。”
  离长生将碗放下,疑惑看过去。
  刚说完,手下将一个金笼罩着的东西捧了出来。
  里面瞧着似乎空无一物,只有虚空一点浮现一抹猩红,不仔细看根本瞧不真切。
  楼长望乐了:“这是什么,你别随便拿个东西敷衍我?”
  离无绩霍然起身,注视着笼中的东西,眼瞳都泛着血丝。
  “这正是崇君所留的法器。”袁端皮笑肉不笑道,“楼少主要一试吗?”
  楼长望上前几步,注视着笼中的东西。
  那似乎是……一滴血?
  崇君为何会留下一滴血作为法器?
  楼长望尝试着朝着那滴血伸出手,指尖还未碰到忽然见那安安静静悬浮在半空的血猛地化为无数利刃似的尖刺,狠狠扎了下他的手。
  楼长望顿时吃痛,还未收回手,那血顿时化为锋利的血线死死缠住他的手,不住吸取着他的血。
  在楼长望的血被吸去的刹那,识海中浮现无数破碎的记忆。
  却不是属于他的。
  倒像是……
  楼长望惊魂未定,拼命想要抓住一个能看清楚的片段。
  直到一声……
  “上衡?”
  楼长望一怔。
  画面逐渐清晰,他看着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手握着一把骨匕,眼睛眨也不眨地在一个少年脖颈处狠狠一割。
  血顿时喷溅而出,落在他的脸上。
  他却只是在笑。
  紧接着,另一道记忆转瞬浮现。
  这次楼长望好像附身到那人身上,手中的长剑刺入面前人的身体中。
  那人虚弱喘息着,偏偏还在笑:“上衡,亲手弑杀师尊,便是你自己选择的道吗?”
  楼长望猛地瞪大眼睛,陡然从破碎的记忆海中弹出来。
  他踉跄着后退数步,只是一瞬浑身冷汗淋漓。
  明明在记忆中待了许久,可现实中众人只瞧见楼长望伸手碰了下金笼后便被弹开,随后像是见了鬼般脸色难看至极。
  袁端挑眉问:“楼少主,这是上衡崇君的心头血所炼化出的神器,你在其中瞧见了什么?说出来给众道友听听?”
  楼长望悚然一惊。
  崇君的心头血?
  那其中的记忆……
  楼长望心口倏地狂跳起来。
  离长生诧异地看来。
  他的心头血?
  为何要用心头血炼法器?
  离无绩手指都在发抖,将桌案上已经结了冰碴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终于让他回神,轻声道:“那本是一件崇君留给我的护身法器,但崇君陨落后,心头血就变了模样。”
  离长生不明所以,变了什么模样?
  楼长望为何只碰了一下就露出这么难看的神色?
  袁端似乎看过里面的记忆,催促道:“楼少主为何不说话?”
  楼长望眉头都要皱成一个点了。
  虽然他修为差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但不吃袁端这一套。
  崇君的心头血中有弑师的记忆,若是被其他人知晓,恐怕这几百年来的名誉便要毁于一旦。
  楼长望不知崇君为何会弑师,但他确信像度上衡那样的天之骄子正道表率,为救苍生不惜以身殉道,绝对会比世间所有人都更懂得是非对错。
  师尊传道授业,将他养大,若真的被逼得亲手杀师尊,定有不得已的理由。
  此次问道大会,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得到这件法器。
  楼长望脑子转得前所未有的快,顷刻间运转灵力将惊慌的心绪安抚。
  “崇君的心头血啊?”楼长望挑眉道,“怪不得里面的小世界风和日丽日暖风恬百花盛开,我震惊竟有如此纯澈之内心,这才匆忙退出了。”
  袁端:“……”
  众人:“……”
  这奉承的话,未免过分了些。
  这么些年,渡厄司还这么疯癫吗?
  袁端正要说话,楼长望“啊”了声,伸手一抬,作茧转瞬化为金笼直接严丝合缝贴合心头血外的金笼上。
  “袁少主,崇君心头血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用如此简陋的金笼呢,这是我的作茧,化神境之下无法靠近,借你一用,不必客气。”
  袁端:“…………”


第54章 争宠并不卑劣哦
  楼长望大方得很,本命法器说借就借了。
  袁端皮笑肉不笑:“我本以为楼家富甲一方,会对子女教导有方,没想到连最基本的是非对错都没教会楼少爷。”
  楼长望吃了一惊:“袁少主何出此言啊,我若是不分是非对错,早就杀人放火烧楼揍人了,哪里还能在这儿心平气和和你们掰扯这么久?”
  袁端:“……”
  楼少爷嘴皮子倒是利索。
  袁端额间青筋直跳,楼长望只认为崇君法器兼问道大会的魁首彩头,一定要作茧这种神器才能保护得好,说破了天也不肯撤法器。
  袁端再也不想当着这么多的人和这个绕着圈子装傻的蠢货掰扯,沉着脸拂袖而去。
  楼长望彬彬有礼地朝众人颔首,像是答应了胜仗,溜达着回去找渡厄司同僚。
  只是到了那阴凉处,发现鱼青简等鬼不知去了哪里,唯有掌司在那。
  楼长望眼睛都亮了起来,像是摇尾巴的狗子似的冲上前去,蹲在那眼巴巴看着离长生:“掌司终于到了,这么晚才到,我还当您被不怀好意的人拐走了呢。”
  不怀好意的封讳:“?”
  离长生笑着勾了勾他的下巴:“你刚才在那法器中瞧见了什么?”
  楼长望“唔”了声,想了半晌才终于寻到最合适的措辞:“杀欲。”
  离长生手一顿。
  度上衡的杀欲?
  离长生看向离无绩:“你说……度上衡给你心头血炼制的法器时只能护身,等他陨落后才变成这样的?”
  离无绩脸色苍白地点头。
  楼长望满眼都是离长生,这才后知后觉旁边还有个活物,偏头一看,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这人不是……不是那个谁吗?!
  嘁。
  那个好运的倒霉鬼。
  之前和崇君关系匪浅不说,如今怎么又和掌司扯上关系了?
  楼长望撇嘴,带着酸意问:“那心头血法器是崇君赠与你的?”
  离无绩注视那座高楼,眼底被光芒倒映的浮现碎光,他点了点头:“嗯,那时我被厄灵盯上,崇君说那法器可护我平安,并未说是心头血炼制。”
  “假的吧。”楼长望眼眸一眯,“崇君陨落后,心头血会消散天地间,法器自然也要消散的,怎么可能存在三百年?”
  离无绩收回视线,道:“我用血养着,那法器一直没散。”
  楼长望诧异看他:“血?”
  用血养一件法器,三百年?
  这傻子疯了?
  离长生也皱起了眉。
  若他感知没有错,三百年前的度上衡定然是想要保护离无绩才会留下心头血,可陨落后法器却成了吸取离无绩血的累赘。
  “那为何会落到袁端手中?”离长生问。
  离无绩有些尴尬:“是我无用,近些年事事不顺心,一时昏了头被算计了。”
  离长生也没细问,反正就离无绩那气运,走个路都能平地摔晕,袁端稍微使点手段,法器轻轻松松就能到手。
  最近一段时日,离无绩已经倒霉到开始准备后事了,没想到竟然遇上贵人。
  今日下山,既没有摔个头破血流,也没被路边的各种意外要了半条命,离无绩捏着那金线缠着的三枚铜钱:“多亏了封道友的驱鬼结,否则我恐怕连问道大会都没命参加了。”
  楼长望一见,立刻道:“掌司,我也想要驱鬼结。”
  离长生失笑:“你要那做什么?”
  楼长望不管,从袖中找出六枚金币递给离长生,缠着他要打驱鬼结。
  离长生没办法,只好给他也打了个。
  离无绩疑惑不已。
  这孩子看着封道友的眼神很是不对,撒娇卖乖各种找存在感。
  可封道友的道侣不是在这儿吗?
  离无绩看向一旁的封讳,满脸都是“你就这样看着吗?”
  封讳:“……”
  封讳面无表情和他对视,忽然鬼瞳一缩,又露出狰狞的死相。
  离无绩:“……”
  离无绩猝不及防,差点被吓晕。
  “啊——!”
  楼长望恰好瞧见,也封讳狰狞的面容和浑身的血给吓了一跳,娇弱地扑到离长生膝上:“我怕死啦!掌司救命!”
  封讳:“?”
  封讳阴恻恻地磨了磨牙,看起来想将人一口吃了。
  离长生摸了摸楼长望的脑袋,回头看向已恢复正常的封讳,不明所以:“你又瞧见什么了?”
  楼长望仰着头,伸手摸了摸脖子:“就这儿……唔。”
  不对,好像有点熟悉。
  楼长望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封讳。
  之前封殿主的身份和气势太过骇人,楼长望匆匆一瞥根本没敢和他对视,更何况这人好像随时随地都像是要吃人的眼神阴恻恻盯着他。
  可如今楼长望不知哪来的胆子,歪着头迎着封殿主要杀人的冷冽眼神猛瞧。
  好熟悉啊。
  这张脸不光和前段时日望春台同离掌司手牵手的“护卫”像,更和崇君心头血的法器中那个被割喉的少年几乎一模一样。
  楼长望脑袋冒烟,有点转不过来了。
  封殿主,掌司雇佣保护的人,和被崇君割喉的人……
  难道是同一个?
  巧合吗?
  离长生看楼长望说着说着就愣住了,疑惑看着他的脖子:“脖子?怎么了?”
  楼长望正在犹豫说不说,忽然听到一直没作声的封讳淡淡开口:“我看到了崇君在杀人。”
  楼长望不明所以,还在懵然间,就听到自己的嘴好像不收操控动了起来,发出熟悉的声音:“我看到了崇君在杀人。”
  离长生诧异:“超度亡魂吗?”
  楼长望彻底惊住了。
  怎么回事?!
  他根本没准备说话!
  封讳漫不经心把玩着伞柄处的桃花吊坠,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操控着楼长望一一吐出他非他本愿的话语。
  “一个蛇瞳的少年,崇君亲手拿着一把骨匕将人杀了。”
  楼长望:“?”
  啊啊啊!
  什么鬼魅伎俩?!嘴怎么自己动了!
  离长生并未听到封讳说话,本来脸上还带着三分笑意,听到这话唇角缓缓往下崩平,罕见地沉默下来。
  他下意识看向封讳。
  封殿主不偏不倚缠住他的视线,猩红的竖瞳没什么神情,似乎说得并不是他。
  楼长望已然恢复正常,腾地站起来,目瞪口呆指着封讳:“你!你你……”
  封讳凉飕飕扫他一眼,浑身气势凛冽又森寒,令人毛骨悚然。
  楼长望噎了下,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垂下脑袋,不敢“你”了。
  离长生没注意楼长望的反应,拿出烟杆轻轻抽了一口,视线还在瞥着封讳。
  脖子……
  龙神庙时,离长生虽然知晓封殿主被他的“前世”割喉,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今日同样的话,不知为何总有种怅然的无可奈何。
  能被正面割喉,说明那时的封讳对他没有半分防备,他捂住鲜血淋漓的脖颈是不是想要质问,却因口中不断涌出的血堵住所有声音。
  离长生熟练咬着烟嘴,眉峰轻轻蹙起。
  他看向在一旁幽幽吐着魂魄的离无绩:“离宗主先去问道大会记录名帖报名吧,阿遥,你也替我走一趟,此次我们三人一同去破阵。”
  楼长望还在忌惮地盯着封讳,像是炸了毛似的,闻言眉头紧皱:“我不去。”
  离长生疑惑:“为何?”
  楼长望在封讳冰冷的注视下强行撑着:“我走了就无人保护掌司了,难道要让你俩单独相处吗?”
  离长生:“?”
  封讳:“……”
  离无绩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不然呢?”
  人家是道侣,你是插足的第三人,怎么还做起正宫的做派了?
  楼长望噎了一下:“可是……”
  离无绩没让他可是,很是自来熟地直接拽着人就走了。
  楼长望离老远了还在回头瞪着封讳,示意我可不怕你啊!
  封讳嗤笑一声,淡淡道:“一个财大气粗的小废物——恭喜离掌司,渡厄司又添一员大将。”
  离长生:“……”
  “别贫嘴。”离长生朝他一招手,“方才你对着离无绩做了什么,对着我再做一遍。”
  封讳眉头皱起,冷冷道:“你在命令我?”
  离长生不明所以:“这还不够明显吗?过来。”
  封讳几乎是下意识就要走过去,但脚步一抬瞬间反应过来,强行抵挡住那股来自本能的冲动,停在原地面无表情道:“不要再拿孩子那一套来对付我。”
  当年受度上衡庇护,他听话又乖巧还不咬人,心甘情愿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如今风水轮流转,两人地位互换,离长生这孱弱的凡人之躯还得受他保护才能活命。
  封殿主不再受制于人。
  定不要受这人随意的摆布了。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好吧,我只是想瞧瞧看封殿主脖子上的伤好没好,若是还有伤疤,我还想着能用功德来为你治愈。”
  封讳:“…………”
  方才当他是孩子,现在当他是傻子。
  封讳蹙眉:“我不吃这一套。”
  “你确定?”离长生咬着烟嘴吐出一口烟雾,眉眼带着笑道,“楼长望和离无绩很快就会回来,过不了多久鱼青简他们也会过来,你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少之又少,你确定要浪费在无用的嘴硬上?”
  封讳冷淡瞥他。
  他并不在意离长生身边有多少人——反正总会比三百年前要少,只要离长生的视线能穿过人群落在他身上,哪怕翻出旧账来引起这人的愧疚,封讳也不觉得卑劣难堪。
  若是当年那一刀的愧疚能彻底绑住此人,他不介意露出死相在离长生面前晃。
  只要他不怕。
  封讳正想着,忽然听到离长生“嘶”了声,眉头轻蹙捂着胸口,似乎痛极了。
  封讳一惊,立刻上前一把扶住他,神色罕见地焦急:“你……”
  关切的话还没从口中流出去,离长生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抬起头露出个笑:“原来封殿主吃这一套。”
  封讳:“……”


第55章 乖孩子要听话呀
  封讳面无表情看着他:“离长生……”
  见封殿主又要口是心非威胁恐吓人了,离长生也不害怕,仰着头拽住封讳的衣襟逼迫他弯下腰来,随意道:“你知道一种蛇吗,没什么杀伤力却总爱炸鳞哈气。”
  封讳:“……”
  封讳眉头皱紧。
  离长生伸手抚着封讳的衣襟,缓缓往上,温热如玉似的指腹缓缓触碰下颌。
  见离无绩和楼长望吓成那副样子,想也知晓封殿主也许用死状吓他们,离长生指腹一寸寸往下,抚摸封讳带着疤痕的脖颈。
  封讳眼神一暗,喉结轻轻滚动,衬得离长生的触碰愈发明显。
  “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离长生问。
  封讳注视着他,不知为何忽然就笑了。
  这次不是气笑,也并非似笑非笑,而是一种像是听到笑话般的忍俊不禁。
  “好,如掌司所愿。”
  封讳没再逃避,伸手握住离长生的爪子,牵动着他的指腹一点点在脖颈处一划。
  ——好似三百年前那道将两人恩断义绝的一刀。
  伴随着指腹轻轻划过冰冷的皮肤,脖颈逐渐出现一道狰狞的伤口,血宛如幻境般溢出,沾满离长生的指缝。
  离长生手轻轻一颤。
  封讳保持着狰狞的模样,直勾勾注视着离长生,不肯放过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离长生抬头望着他,神情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只是问:“还疼?”
  封讳垂下眼,自嘲地一笑。
  手缓缓在脖颈处一抚,那狰狞的伤口和半身的血转瞬烟雾似的消失,恢复体面的原状,他淡淡道:“早已经过去几百年,枯木也该逢春发芽,旧伤怎么还会疼?”
  离长生看着好像还残留着温热血迹的指尖,心绪似乎没什么波动。
  他捻了捻手指,问:“我当初为何要杀你?”
  封讳道:“这三百年间我也在想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置我于死地,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知道。”
  离长生看他:“你觉得我会对你下狠手?”
  封讳淡淡道:“所以我的伤是假的,故意做了个幻象吓离掌司罢了。”
  离长生不与他争辩。
  虽然没有记忆,但依他对“度上衡”的了解,没有任何缘由他不会对亲手养大的小蛇赶尽杀绝。
  封讳不知,如今记忆全无他也不知。
  个中缘由,或许只有得到那滴心头血才能知晓。
  这个话题两人不欢而散。
  离长生依照祸斗那没吃完的功德一一在归寒城搜寻蛛丝马迹。
  归寒宗也有不少人缺少功德,但并没有像离无绩那般一丝不剩。
  搜寻数日也没找到明确的线索,问道大会终于开始了。
  乌玉楼有阵法隔绝非人之物进入,只能离长生、离无绩和楼长望三人能进阵。
  离长生这几日入眠总能梦到阴魂不散的度景河,所以宁愿一直清醒也不愿入睡,渡厄司的人轮番上阵才哄得他睡个片刻。
  前日晚上封讳强行将人按在榻上掐诀弄昏,终于安安分分睡了一夜。
  一大清早,楼长望围着离长生叽叽喳喳。
  “问道大会第一日,整个归寒城都是人,可热闹死了。掌司,掌司快来。”
  离长生没年轻人这样旺盛的精力,打着哈欠被拽着去了。
  宽敞可供五六辆马车并排行驶的长街上人头攒动,果不其然热闹非凡,离长生注视着人群中形形色色的人,没来由地笑了笑。
  众生真有意思。
  渡厄司众鬼无法进去,只能在门口千叮咛万嘱咐。
  鱼青简道:“楼遥,若是掌司出了事,你就等着以死谢罪吧。”
  楼长望受宠若惊:“我定会让掌司幸福的。”
  鱼青简:“?”
  裴乌斜转身,手中的剑无意中撇了过去,直直将楼长望的腰撞出去二里地去,险些以头抢地。
  “没事吧?”裴乌斜脸上仍是常年不变的温和,彬彬有礼道,“抱歉。”
  楼长望:“……”
  是不是故意的?
  楼长望保证一定保护好掌司,高高兴兴和离长生一起进入问道大会的木楼中。
  离无绩已在那等着了。
  楼长望四周望了望,好气道:“掌司,怎么不见封殿主?”
  那位阴恻恻的封殿主这几日一直和掌司形影不离的,楼长望一挨过去就挨瞪。
  离长生“唔”了声,看了看手腕。
  那道黑蛇刺青已化为一条青色的小蛇盘在离长生的手腕上,听到这话正用那绿豆大的眼眸盯着他吐信子。
  离长生没回答这个问题,道:“你们俩谁懂阵法?”
  楼长望骄傲地说:“哈,我一窍不通。”
  离无绩道:“我也一样。”
  两人用殷切的眼神注视着离长生,等他说话。
  离长生:“……”
  度上衡可能会,但没有记忆的他对阵法完全不懂。
  “没关系的。”楼长望倒是心大,道,“第一轮破阵,阵法往往是简单至极的,修为足够便可强行破阵,不必精通。”
  离长生点点头。
  希望如此。
  乌玉楼精通阵法,问道大会自然也用得无数阵,密密麻麻的金色符篆漂浮半空,每位修士前来,阵法随机出现,化为流光没入身躯中转瞬入阵。
  离长生三人等候片刻,终于轮到。
  离掌司遮掩面容,楼长望和离无绩这两人却是个招摇的——一个是前几日大闹乌玉楼的楼少爷,一个是归寒宗宗主。
  三人一进来,一旁一起进来的修士恰好是和乌玉楼交好的修士,见状嗤笑一声,慢悠悠开口。
  “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一个只靠着法器的纨绔,还有一个……噫,离宗主今日身上没伤啊,没摔吗?”
  这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楼长望不满地就要骂人。
  忽然一道剑光袭来,悍然破开虚空朝着那大笑的三人而去。
  最先讥讽的人没想到离无绩说动手就动手,惊得往后一退,发冠被直接斩断,披头散发站在那。
  他脸色铁青:“离无绩!你……”
  离无绩轻飘飘将剑收回来,似乎没听到那人的嘲笑,对楼长望道:“这都要八月了,怎么还这么多苍蝇呢?”
  楼长望很配合接话道:“是啊,嗡嗡嗡的,也不说人话。”
  那人:“……”
  离长生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两人倒是配合的很好。
  “不要太嚣张了!”被骂“苍蝇”的修士没忍住冷冷道,“阵法全靠气运,就离宗主那霉运加身的命数,恐怕会直接选中最难破的生死阵吧。”
  离无绩早已学会不和他们争辩无用的东西,就当没听到。
  楼长望却是个年轻气盛的,直接挑眉道:“要是我们没选中生死阵怎么办?你跪下叫我爷爷?”
  修士冷笑:“就算不是生死阵,也绝对简单不到哪里去。”
  楼长望:“你就说叫不叫爷爷吧。”
  修士:“……”
  离长生见楼长望都要和这人咬起来了,无可奈何地拽了拽他:“阿遥。”
  楼长望瞬间收敛攻击性,乖顺地回头看他。
  “掌司,我只是和他闹着玩呢……嘶!”
  一低头,就见离掌司手腕间盘着一条青蛇,正凶狠地咬着他的手腕,在上面留下两点血痕。
  楼长望:“……”
  楼长望被这条蛇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哆嗦着往后退了半步,讷讷道:“掌司……您您养蛇?”
  “嗯。”离长生伸指头将龇牙要再咬人的封殿主戳了回去,“你怕蛇?”
  楼长望渗得牙都要打战了,摇摇头:“没、没有怕。”
  离长生失笑。
  都吓得脸都白了还说不怕,嘴硬倒是和封讳很像。
  青蛇意识到那总是动手动脚的臭小子怕蛇,也不乖乖在离长生腕间盘着当镯子了,直接从袖中一路钻上衣襟,从脖颈处的衣领间钻出个小脑袋来,吐着信子幽幽注视着所有看离长生的人。
  明明都遮掩面容了,却还看看看。
  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这一招极其有效,楼长望终于不再往离长生身上靠了。
  就在这时,空中无数阵法终于选中,化为一道流光如离弦的箭将三人的身躯圈住,泛出一道青色的光芒笼罩,陡然消失在原地。
  在一旁的人本来等着看好戏,见状脸色十分古怪。
  乌玉楼的阵法分为数个等级,最难破的是神级,例如生死阵——需要一人性命殉阵的阵法,就算破了也会死一人。
  最简单的便是问道学宫中的教学阵法,属于玄级。
  离长生三人选中的便是最容易破开的玄级。
  众人面面相觑。
  有离无绩那个大霉运牵连,竟然也能选中最好破的阵法?
  运气好到没边了。
  离长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又出现被撕扯的感觉,好在最近几日他抽辟离草十分勤快,魂儿坚固地钉在躯壳上。
  缓了一会,再次回魂时,已在阵法中了。
  四周是一片桃花。
  离无绩和楼长望也分别回神,奇怪地四处看来看去。
  离无绩虽然谦虚地说着对阵法一窍不通,但进入后瞥了一眼就知道了:“这是问道学宫的教学阵法,桃沸。”
  楼长望撇嘴,似乎又记起他在问道学宫被崇君特殊关照的事了。
  忽然,有人说:“好聪明的乖孩子。”
  三人登时一愣。
  离长生总觉得声音极其熟悉,循声望去后,眼瞳倏地一颤,连衣领处的小蛇也吐信子忘记缩回来。
  阵法的正当中是一棵参天桃花树。
  桃花瓣翻飞,一身白金道袍的男人长身鹤立,手持着一把玉尺,上书“山鬼”二字,乌发披散气度雍容而矜贵。
  是度上衡。
  那是教学阵法中的幻影。
  三百年过去,仍然像是他还活着时那般鲜活。
  楼长望眼睛都亮了,竟然是崇君的幻影,他忙不迭冲上前去,想看看这个三百年前的第一人到底是何模样。
  离长生也在好奇看着。
  三百年前的“他“,似乎很像个正经人。
  正想着,忽的听到“啪”的一声脆响。
  “度上衡”带着笑,握着山鬼玉尺在楼长望摊开的掌心上清脆一抽,淡淡道:“还未寻到生路就妄图动阵眼,你已死了一次。”
  楼长望瞪大眼睛,没想到手竟然真的被抽疼了。
  好逼真啊。
  楼长望又兴致勃勃地往旁边走了一步。
  “度上衡”笑着道:“寻错生门,又死一次。伸手。”
  楼长望又忐忑又兴奋地乖乖伸手。
  “度上衡”抬起山鬼,楼长望下意识一龇牙,打算迎接那阵疼痛。
  下一瞬,冰凉的山鬼轻轻抬起他的下颌。
  楼长望迷茫抬头。
  度上衡勾着他的下颌,唇角带着笑,温柔地道:“乖孩子准许有一次错的机会,下一次找对生门,好吗?”
  楼长望一呆,完全忘记了这只是个固定模式的教学阵法,脸红地点头如捣蒜,恨不得把脑门点到地底去。
  “好、好好好!”
  度上衡笑起来:“好乖,去吧。”
  离长生:“…………”
  不知怎么,总有种羞耻感。


第56章 千钧一发生死阵
  楼长望被幻影哄得晕晕乎乎地回来了,脸上红晕直接飘到了耳根,像是喝了酒般醉醺醺的。
  离长生幽幽问道:“如何,寻到生门了吗?”
  楼长望迷茫道:“什么东西?”
  离长生:“……”
  直接忘了自己去的目的。
  离无绩一直注视着“度上衡”,眼底全是憧憬,却只是看着没有靠近。
  他明白那只是一个幻影罢了。
  真正的崇君早在三百年前便已陨落,而他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连崇君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没能守住。
  问道学宫的教学阵法极其简单,哪怕离无绩已经出师几百年也勉强能靠着半吊子修为来破阵。
  离宗主收回视线,四面八方扫了一圈,终于寻到正南方向抬步走了过去。
  “度上衡”一身白金道袍立在桃花纷飞中,面纱被风吹拂得微微而起。
  瞧见离无绩朝着正确的方向而去,“度上衡”轻轻笑了起来,温柔地夸赞:“好聪明,别的孩子都没你这样快寻到正确的方向。”
  说着,他轻轻抬起手,风灌满宽袖,连带着衣服上绣金线的纹路浮现一道道流水似的金光。
  一道灵力轻柔倾泻出,卷着桃花飘来,到离无绩头顶炸开一道花雨。
  离无绩:“……”
  离长生惨不忍睹地按住额头,有点想死一死。
  这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哄孩子的法子?
  若是对着几岁或十几岁还不谙世事的少年,肯定有成效,可离无绩和他相差没几岁,都几百岁的人,怎么可能吃……
  才刚想到这儿,就见一直不为所动的离宗主最终还是没忍住,转换方向小跑到“度上衡”面前,心满意足地挨了一记抽。
  离长生:“……”
  离宗主好吃这一套啊。
  离长生完全无法理解为何这些人都上赶着去挨揍,正想让他们做正事,感觉胸前衣襟一阵折腾,似乎是封殿主留给他的小蛇在翻江倒海。
  这并非是封讳的本体,但估摸着留有封殿主的本性,不知是不是吃醋,气得缠着离长生的脖颈直接就是一口。
  离长生:“?”
  冤枉啊。
  那小蛇牙不太尖,狠狠一口也只是在脖子上留下个印子,连皮都没破。
  只是鳞片摩擦着过于苍白的脖颈,轻轻一颤就留下一道微弱的红痕。
  离长生苦不堪言,只好伸手抚摸小蛇脑袋安抚它。
  小蛇被摸了好几下才勉为其难地消了气,委屈地将脑袋往离长生掌心里撞。
  楼长望和离无绩已经完全忘记了破阵这回事,一会故意跑错方向被山鬼抽,一会跑对方向被“度上衡”夸赞,玩的不亦乐乎。
  偏偏这个教学阵法中有不少应对学生破阵时对与错的反应,“度上衡”每回的话术都不重复。
  比如错时的:
  “上课时莫不是睡觉了?又死一次,伸手。”
  “唉,再聪明的孩子也总有误判的时候,再仔细看看阵法,下一次选对生门,好吗?”
  “手。”
  正确时的:
  “天道在上,师长从未见过如此聪明的孩子。”
  “师长还未说,聪慧之人已一眼寻到生门。”
  “不愧是众人夸赞的好学生,我早就知道你能做到的。”
  离长生:“……”
  离长生感情淡漠,自觉是个脸皮极厚的人,但看着过去的自己在那叨叨叨,耳垂没忍住红了起来,想直接将“度上衡”的嘴堵起来。
  真是要命。
  等等,这是个教学阵法,岂不是所有学这个阵法的人进入后,都得被“度上衡”嘚啵一通?
  离长生闭了闭眼,有点想死了得了。
  楼长望兴奋极了,只想看崇君如何夸他,一直跑来跑去。
  最后“度上衡”似乎是不开窍的孩子给蠢烦了,淡淡道:“将我的蛇放进阵法中,它游一下都能寻到生门了。”
  楼长望:“……”
  离长生实在是不想再看,直接朝着生门走了过去。
  刚走过去,“度上衡”一笑,好像又触发新的反应,他衣袍翻飞悄无声息落到离长生跟前,曳地的衣摆落在桃花瓣上不沾纤尘。
  离长生一怔。
  “度上衡”伸手轻轻将离长生发间的桃花瓣拈去,面纱下的纯轻轻勾起,笑着开口:“我知道你绝对不愚钝。”
  说罢,他低低笑出声,握住离长生的手一抬,淡淡道:“灵力。”
  离长生面无表情,想死给他看。
  楼长望和离无绩也过来了,眼巴巴地看着这罕见的“互动”,殷切地道:“快啊掌司!这可难得一见!”
  离长生:“…………”
  离长生凡人之躯哪来的灵力,挣扎着想收回手。
  “度上衡”看着温和,动作却强势,扣着离长生的右手腕微微一摩挲,微弱的灵力出现,悄无声息没入生门的阵法中。
  离长生偏头看他,却见那个幻影的视线似乎落在盘在他颈窝的小蛇上。
  他的语调带着说不出的笑意:“去吧。”
  ……竟是主动用灵力帮他们破开了生门的阵。
  离长生一愣,恍惚中险些以为这个幻影是真实的人。
  生门已破,“度上衡”化为一捧桃花消散。
  只需要将阵眼击碎,便可出阵。
  楼长望赶紧跑过来:“掌司,崇君身上是不是很香,带着桃花味呢。”
  离长生:“……”
  这孩子是见谁好看就这么一副痴情模样吗?
  离宗主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勉强保持着镇定没有被“度上衡”迷了心智。
  他察觉出离长生似有所惑:“崇君每每教学时遇到带蛇的学生,总会格外优待。那时在问道学宫十个学生几乎有八个都养蛇,为的便是让崇君的视线停留一眼。”
  离长生:“?”
  怪不得。
  依照这样的说法,当年的自己似乎极其喜欢封讳。
  那为何要杀他?
  “度上衡”的幻影消失,两人也不想在这干耗着时间,走到阵眼处轻轻松松破了阵。
  耳畔一阵风声,离长生脚下摇晃,再次回神后已出了阵。
  恰好方才出言讥讽的修士也刚出阵,见状脸色不太善。
  楼长望装模作样地说:“哎呀,这阵法未免太过容易破了吧,我还没欣赏完美景呢就出来了——嘶,道友你怎么脸上有伤啊,难道是进入棘手的阵法了?”
  修士:“……”
  修士脸都绿了,硬着头皮落荒而逃。
  离长生怕魂再跑,已在那点辟离草抽了起来。
  问道大会要过七道阵法,越到后越艰难,成功破开整整七道的寥寥无几。
  似乎是因为离长生的金色功德,后面几道虽然不是教学阵法那般简单,但也极其容易,轻松破阵。
  不到半日,已有不少人铩羽而归。
  木楼中无数密密麻麻的阵法被破了大半,有几道漆黑的阵在最上空安静漂浮,动也没动。
  四周的修士越来越少。
  离长生趁着休息的时间,含着烟嘴仰头注视那漆黑的阵,疑惑道:“那是什么?”
  离无绩见多识广,抬眸看了看,眉头轻轻一皱。
  那阵法上,是血光?
  离无绩摇摇头,他对阵法不太精通,只知道那阵法极其危险,若气运不济进入其中,就他们三个半吊子修为,恐怕很难出阵。
  若是按照他之前的气运,恐怕第一道法阵就是这种极其危险的阵法。
  好在遇上了贵人。
  离长生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小蛇顺着他的指尖盘在烟杆上,碧绿的颜色像是玉石装饰点缀——实则小蛇只是不想离长生时刻抽那玩意儿,想张嘴把那火给咬灭。
  手中烟杆因为小蛇的重量往下坠,离长生怕它掉下去,伸手托了它一下:“别闹。”
  小蛇朝他吐信子,尾巴尖一点红甩了甩。
  离长生将小蛇握着让他缠在手中,等待着最后一道阵法的空当,视线无意中落在离无绩的剑上。
  那把剑被煞气萦绕,蚕食气运,但其中阴煞之气却已被驱除,干干净净散发出清澈的灵力。
  离无绩将离长生打的驱鬼结当做剑穗系在剑柄上。
  本来相安无事,直到一只森冷的手好似从地底伸出来,拽着离无绩的衣摆缓缓往上爬。
  离长生一愣。
  那是什么鬼东西?
  离长生咬着烟杆,蹙眉道:“乖孩子,去。”
  发间的山鬼听令转瞬而去。
  与此同时,小蛇像是离弦的箭,本能就要听从命令冲出去咬人,被离长生眼疾手快伸出烟杆一挑,将它柔软的身体甩着在玉杆上绕了几圈。
  小蛇:“?”
  山鬼速度极快,刹那间刺穿那只诡异的手。
  离无绩一怔,疑惑看向他:“怎么?”
  离长生“唔”了声。
  离无绩周围什么都没有,好像那只手只是个错觉。
  乌玉楼外有神级的阵法,连裴乌斜的修为都无法靠着伪装进来,那手……
  离长生还在思考,耳朵忽的听到一声清脆的微弱声响。
  驱鬼结的金线凭空断裂,三枚铜钱好似被无限放慢,一寸寸崩开从剑柄处坠落,当当几声清脆声响砸落在地。
  离长生眉头紧皱。
  紧接着头顶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猩红阵法倏地一动,像是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眸一眼,死死盯住了离长生。
  禁术阵法出现,整个木楼中的所有阵法在同一时间轰然破碎,将无数还在破阵的修士震出来。
  砰砰砰,无数人影从半空砸了下来,像是下了一场令人心惊肉跳的落雨。
  离长生下意识想将两人拂开,可已晚了。
  伴随着小蛇的嘶声尖啸,阵法当头笼罩,顷刻间将三人吞噬。
  众位修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爬起来面面相觑。
  “怎么了?为何阵未破就让我们出来了?”
  “好像是谁……进入了生死阵。”
  生死阵一出,所有人一震。
  那是除非献祭一人方可破阵的阵法。
  是哪三个倒霉鬼进去了?


第57章 生死阵殉命之法
  “生死阵是禁术。”
  熟悉的进入阵法的感觉袭来,离长生正等待着那股魂魄似乎要离体的难受消退,耳畔忽的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睁开眼睛后,视线变得矮下来。
  有人一袭雪衣站在自己跟前,离长生微微抬头只能瞧见男人的手,绣着金线的宽袖随风而舞。
  离长生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为何是禁术呀?‘生’难道不是好东西吗?”
  男人似乎轻笑了声,垂下眸看他,眸瞳带着无欲无求的凉薄和淡漠。
  “你看事情从来只看好的一面吗?”
  年幼的离平不太懂,他牵着度景河的手高兴地弯起眼睛,向师尊解释:“因为好的就是好的呀。”
  度景河没说话,抬手挥出一道灵力,远处升起的阵法缓缓退去半透明的阵法,露出里面清晰的一幕。
  阵法中估摸着有七八个人,明明身穿着相同的宗门道袍,却手持兵刃对同门刀剑相向。
  红遍地,似乎是血。
  离平迷茫看去,等意识到那是什么场景时,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伸爪子抱住最信任的师尊。
  “他们……他们在做什么?”
  “生死阵,有生便有死。”度景河淡淡道,“之所以是禁术,便是因为生门不必去寻便能看到,可并非每一个人都能活着出去。”
  离平根本听不懂师尊在说什么,将脸埋在他腰间,徐寂扎得漂亮小辫子随着他的惊恐微微颤着。
  度景河道:“不要躲。”
  离平下意识咬了下唇,苍白的唇浮现一抹血色后又很快浮白,怯怯地从度景河怀中站直身子。
  ……可还是不敢往阵法中看。
  度景河也不逼他,视线冷淡注视着阵法中的互相残杀,问:“你想活着吗?”
  离平垂着头看着脚尖,小声说:“活着好,我想活着。”
  “你若想活着,就要送一个无辜之人去死呢?”
  离平不明所以:“什么是死?”
  度景河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就算是天道所选,生来金丹修为,却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记事都困难,更何况理解如此深奥的东西。
  度景河道:“之前你师弟为你捉了的那只蜻蜓呢?”
  离平不懂为何这时提起小蜻蜓,但孩子心性让他很快就忘了方才那可怖的猩红:“师弟说云屏境太小了,不够小蜻蜓飞的,便将它带去山上放生了。”
  度景河:“……”
  度景河眉头轻轻一皱。
  徐寂这套说辞,教出来的只是软弱无能之辈。
  度景河道:“蜻蜓死了。”
  离平疑惑:“放生,就是死了?”
  离平一直以为放生便是小蜻蜓还活着,自己却再也见不到它,可如今师尊却说这是“死”,那岂不是之前的小乌龟、麻雀、融化的糖人,全都死了?
  “我……我不想死。”离平讷讷道,“也不想其他人死。”
  度景河道:“生生死死,凡人、修士皆有这一遭,你也不例外。”
  生死阵中已血流成河,本来留下一人,其他人都可以平安出阵,如今却死的只剩下一个活口。
  人性就是如此贪婪,为了生存如同野兽般不择手段。
  离平呆呆注视着阵法破碎,遍地都是猩红的尸身。
  那仅活着的一人满身是血,握着剑愣怔半晌,像是从一场噩梦中强行醒来,忽然伏地痛哭出声。
  离平满脸茫然。
  他还未真正理解“死”是什么,却从那痛彻心扉的哭声中学会了对“死”的畏惧。
  “掌司?!掌司啊!”
  离长生怔然从记忆中睁开眼睛,楼长望正焦急望着他,看到他醒来松了口气:“你怎么叫都不应,吓坏我了。”
  离长生揉了揉眉心:“没事,这是什么阵法?”
  楼长望噎了一下。
  他有点不愿在心上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半吊子,在那哼哼唧唧不可能说。
  离无绩倒是干脆,道:“我们也看不出来,古怪得很。”
  离长生记起来进阵的瞬间离无绩腰间的驱鬼结似乎断了,垂眼看向离无绩的剑。
  剑上的三枚铜钱果然不见了踪迹。
  离无绩倒霉惯了,见状也明白这个阵法似乎是因他之故才牵连两人进来,忐忑不安地道:“我在问道学宫从未见过这种阵法,方才和楼少爷走了一圈,就寻到了……生门。”
  离长生一怔:“这么快?”
  “嗯。”
  按道理来说,生门寻到后应该很快就能破阵而出才对,可离无绩和楼长望的脸色都不太对劲。
  离长生点燃烟杆,跟着他们一起到了生门的地方。
  破阵的出口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触碰,根本不必用任何阵法或灵力就能离开。
  “最后一道阵法了。”离无绩道,“不可能会如此简单,我猜测……”
  离长生看他,不懂为什么不说了。
  离无绩犹豫着道:“封道友听说过……生死阵吗?”
  离长生一怔。
  楼长望心中也有所察觉,在和其他人吵架时听到那修士提了一嘴,听到离无绩说这个,痛苦地捂住脑袋,祈求道:“不要是生死阵不要是生死阵……”
  就算楼长望再纨绔,也听说过生死阵。
  那是除了献祭一条人命之外没有任何解法的禁术阵法。
  离长生眉头轻蹙,见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露出个笑来:“没事,我先看看。”
  楼长望顿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眼巴巴看着他:“掌司还懂阵法?”
  “一窍不通。”离长生说,“所以说看看。”
  楼长望:“……”
  见离长生如此气定神闲,这个时候还会说玩笑,楼长望和离无绩的畏惧和恐慌消散了不少。
  离长生说看就看,抬步在偌大阵法中走了一圈。
  方才恢复的片段记忆似乎是年幼时的,那时他并没有多看阵法,并不太确定这到底是不是逼得同门自相残杀的生死阵。
  只是走了半圈后,脚下的符纹本该陌生至极,脑海中却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将还未看到的位置法阵补全。
  等到彻底走了一圈,离长生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
  哈哈哈。
  果然是生死阵。
  不知是有人背后搞鬼,还是离无绩那倒霉的运气,这生死阵的力量极其强大,恐怕难以强行破开。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
  恰在这时,一道在梦中才听过的声音从虚空传来。
  “上衡,你觉得他们会如何选?”
  ——是度景河的声音。
  离长生霍然转身。
  可偌大阵法中只有他们三人,并没有第四人的影子。
  度景河笑了:“你寻不到我。”
  离长生眉头轻皱:“是你催动的阵法?”
  度景河并不回答,而是道:“看。”
  离长生抬眸看去。
  不远处的楼长望和离无绩正在注视着他,似乎等待着他下结论。
  度景河淡淡道:“这两人虽然修为不高,却能轻易将你制住,凡人之躯无法反抗,只能留下殉阵。”
  离长生知晓度景河不会出来,索性也看开了,笑着道:“你是想说,他们两个会为了活命留我去死?”
  度景河不置可否。
  “为何不呢?”离长生月白长袍被阵法中的风吹得胡乱飞舞,他轻轻呼出一口白雾,因风太大,刚吐出口就被吹散。
  他的眉眼昳丽得过分,心不在焉地注视着离无绩:“想要活命是人之常情,是个人都会这样选,我不怪他们。”
  度景河低低笑了,嗓音低沉悦耳响彻耳畔,却只让离长生心生厌恶。
  “你若开口相求,师尊可以救你。”
  “求你了师尊。”离长生淡淡道,“有什么事冲着我来好吗,莫要躲躲藏藏,只有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才会躲在暗处。”
  度景河:“……”
  楼长望见掌司许久没动了,小跑过来:“掌司?”
  离长生冲他吐出一口烟,笑着道:“乖孩子,的确是生死阵。”
  楼长望:“……”
  楼长望的笑容倏地僵住了。
  离无绩看起来脸色也不善。
  他们两人全都知晓生死阵的破阵办法。
  两人愣怔许久,缓缓抬头对视上。
  生死阵中一片荒芜,只有狂风时不时拂来,将离长生的乌发长袍吹拂得凌乱而萧瑟。
  “咔哒”一声脆响。
  似乎是腰间玉佩和金饰碰撞的声响。
  这道声音好似惊醒了无声对峙的两人,楼长望和离无绩盯着对方,几乎是同时动身,转瞬朝着生门而去。
  两人离去的冲势带去一道风,卷起离长生口中呼出的雾。
  他没有动,仍然站在原地。
  度景河问:“被你珍视的胞弟亲手抛下的感觉,如何?”
  离长生并不吃挑拨离间这一套,咬着烟杆闷笑:“还不错。”
  自从有记忆起,他好像对生死都全然不在意。
  若是能死在此处……
  正在想着,忽然听到一声哀嚎。
  离长生眼前的白雾缓慢散去后,视线清晰地落在不远处的生门处。
  两人其实根本不必争抢,一起抱着滚出去都能平安无事。
  可楼长望和离无绩却都没有出生门,而是出口处相互拽着对方,死活扒拉着对方不肯让人走。
  楼长望咆哮道:“我的脸!我貌美如花的脸!抓坏了掌司不喜欢了,我定要找你拼命!松手!”
  离无绩性子张扬却是个稳重的,毕竟已活了几百岁了,沉着脸箍着楼长望的脖子往后拽,冷冷道:“你才是,松手!”
  “休想一个人离开!”
  “这句话该我说才对!”
  离长生:“……”
  怎么打起来了?
  两人相互拦着对方,明明生门近在眼前却不肯孤身离开,转头对离长生异口同声开口。
  “掌司先走!“
  “封道友先走!“
  离长生:“?”
  什么?


第58章 有长生不死之人
  楼长望冷笑:“你才认识掌司多久,就愿意让他离开阵法。你到底是道貌岸然的虚伪之人,还是不懂生死阵的蠢货?我不信你。”
  离无绩本是个好脾气,又因倒霉这么多年被磨了不少锐气,他也不争辩,直接揪着楼长望的衣襟凌空将少年抡了一圈扔飞出去。
  砰的一声,楼长望仰面摔倒。
  楼长望下意识一把拽住他的脚踝:“休想走!”
  离无绩长剑倏地往下刺去,直接刺穿楼长望的衣角深入地下数寸,他反应极快,没等楼长望挣脱,直接拽住离长生的手就要往生门走。
  楼长望:“……”
  失策了。
  楼长望是个财大气粗的纨绔,虽然本命法器作茧不在,身上仍有不少好东西,眼看着离无绩就要牵着罕见呆怔的离长生逃出生门,一把甩出去一道长鞭,啪的一下缠住离无绩的腰身。
  离无绩:“……”
  这小子法器可真多。
  离长生迷茫跟着跑了几步,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生门,恍如在梦中。
  他的本能似乎已将“保护”烙印在识海中,像生死阵这种需要以身献祭的东西,他毫不意外死的那个人会是他。
  这似乎是众生和离长生自己的心照不宣。
  离长生从未想过有人会保护他,甚至是在生死阵这种会殒命的情况下。
  方才还在说话的度景河也陷入了沉默,许久没有出声。
  眼看着楼长望和离无绩又要打起来,离长生终于回魂制止:“住手。”
  楼长望委屈死了,脸上还被离无绩踩了一脚,眼眸泛着泪花:“掌司,他好恶毒,竟然打我的脸,若是您觉得我丑了不够格当您的道侣,全赖此人毁了我的容。”
  离无绩:“……”
  离长生无奈地笑了起来:“先不要胡闹了,起来。”
  楼长望柔弱,满脸“要掌司拉手才能起来”。
  离长生正要去拉他,离无绩拂开他,强忍着怒意将楼长望给拽了起来。
  楼长望:“……”
  呕。
  可恶。
  楼长望一个打滚自己爬起来了,擦了擦自己的手,等了离无绩一眼。
  只是当正眼看这人时,他后知后觉发现,这道貌岸然的蠢货竟然长得和离掌司有几分相像。
  是眼睛出现了问题吗,怎么最近看谁都觉得长得像?
  离无绩性子张扬,但有了楼长望的衬托显得无比成熟稳重,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袍,走到离长生身边轻声道:“您先行吧。”
  离长生抬眸看他,许久才问:“为何,你不怕死吗?”
  “我霉运透顶,在来问道大会前已做了回不去的准备。”离无绩笑着道,“只是若有机会,还劳烦离掌司将崇君那件法器送回归寒宗的祠堂。”
  离长生眼眸一动。
  也是,离无绩不是蠢货,楼长望是渡厄司之人,又唤他掌司,想来也早已猜出他并不姓封。
  楼长望在那哼唧,似乎不认为离无绩会真的心甘情愿送死。
  离长生视线环顾四周:“或许是我判断错了也说不定,生死阵是禁术,应该不至于这么倒霉撞上。”
  这番话勉强给两人带来希望,毕竟方才离长生还说自己是半吊子。
  姓离的半吊子又在阵法中走了两圈,发间山鬼漂浮在身边,悄无声息没入地面,其中积攒的灵力一寸寸席卷四周,缓慢催生出一棵棵桃花树。
  生死阵的荒芜瞬间化为生机勃勃的红花绿树。
  “看来的确不是。”离长生挑了下眉,将烟杆缠起来放入袖中,“比问道学宫的教学阵法还简单,是我错判了。”
  楼长望双眼都放光了:“当真?”
  “嗯。”
  离无绩眉头却轻轻皱了起来。
  离长生态度极其随意,催促道:“好了,出阵吧。”
  楼长望高兴死了。
  既然不是生死阵,就没必要自相残杀了。
  离长生抚摸着衣领处的小蛇,漫不经心走在首位。
  离无绩走在最后,注视着离长生被遮掩住的面容,不知在想什么。
  楼长望挨到离长生身边,笑吟吟地说:“掌司,等出阵后,能不能让我正式加入渡厄司啊?”
  离长生再一次劝诫道:“渡厄司不是什么好东西,活人阳寿未尽无法入幽都。”
  楼长望疑惑:“可您也是活人啊。”
  离长生垂下羽睫,笑着道:“那不一样。”
  楼长望不明所以。
  都是“活”,还分活法吗?
  走到生门处,离长生脚步停下,楼长望一个趔趄险些冲出去,疑惑站在那:“掌司?”
  离长生伸手将小蛇缠在手腕上,朝着楼长望一伸手。
  楼长望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躲开那蛇,身躯恰好没入生门中,刹那间破阵而出。
  离长生送他出去后,微微侧身看来。
  离无绩却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
  “怕什么?”离长生笑着道,“这是生路。”
  离无绩摇头:“若非是我的气运,您不会被卷入生死阵中。”
  离长生没指望能骗过他,微微弯了弯手指,山鬼重新化为长剑漂浮在他身边,四周伪装出来的生机勃勃再次化为一片死气沉沉的荒芜。
  “时也命也,不必追究源头。”离长生道,“你有大好前途,我已是幽都之人,哪怕身死也有退路。”
  这句自然是假话。
  世间一切自有章法规矩,哪怕离长生是幽都渡厄司掌司,若是真的身死入了幽都,也不可能轻易再回渡厄司了。
  这个离无绩知道。
  荒芜之地随着第一人的离开,半空中已缓慢浮现无数锋利的冰刃,寒光闪闪呼啸刺入地面。
  若再纠结,恐怕两人都活不成。
  离无绩仍站在那不动,视线直直注视着离长生的脸,忽然道:“您姓离……”
  离长生动作一顿,抬眸和他对视:“你想问什么?”
  离无绩愣怔许久,不知怎么忽然就笑了。
  算了。
  如今问与不问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离无绩仍是那句话:“掌司先行吧。”
  离长生往前几步,直直注视着离无绩的眼:“你我不过认识几日,为何心甘情愿死在这里也要让我出去?”
  离无绩垂着头不语。
  离长生道:“回话。”
  离无绩闭了闭眼,轻声道:“您至少还有人牵挂。”
  离长生一怔:“什么?”
  “我双亲尽失,亲朋好友也有几人,不过这些年早已不来往。”离无绩说起这个时竟然还能笑得出来,“霉运笼罩,我迟早有一日会死在可笑的小意外上,与其这样,不如救人一命,死了名声也能好听些。”
  离长生却和自己不同,不光有同僚、道侣,连不是属下的楼长望都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性命。
  不像他,只是个累赘。
  离长生和离无绩对视,不知在想什么。
  天边无数的冰刃越来越多,宛如下了一场落雨似的轰然砸下,震得脚底发麻。
  离长生在一阵地动山摇中,无声叹了口气,道:“山鬼。”
  话音未落,山鬼受他操控而来,带起的狂风直接卷着离无绩的身躯朝着生门而去。
  离无绩一惊,下意识朝着他伸出手。
  离长生背后是无数尖利的冰刃轰然落下,单薄的身躯好似蜉蝣般下一瞬便能在阵法中化为齑粉。
  “不要——!”
  轰地一声,身躯破阵而出。
  离无绩视线的最后,便是一道冰刃直直朝着离长生的后心而来,带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
  幽都。
  重泉殿。
  一只新任的拘魂鬼似乎是第一次勾魂,因还未习惯幽都的日夜颠倒而耽搁了时辰,匆匆忙忙拿着生死贴往黄泉赶。
  好在前往归寒宗的船还没行,恰恰跳上去后船便开了。
  摆渡的老人瞧见他,乐呵呵地道:“第一次去勾魂啊?”
  拘魂鬼尴尬道:“是,去归寒宗。”
  “我前些年也在重泉殿勾魂,近两年才来摆渡。”老人是个健谈的,看着拘魂鬼手中的生死贴,眉梢轻轻一挑,“那是……谁的生死贴?”
  拘魂鬼还在焦急地看时辰,如丧考妣:“凡人的生死贴——船还能再快些吗?”
  这是他第一次勾魂就出现这种时辰不对的情况,上峰定会将他骂个狗血淋头。
  “已经很快了。”老人眯着眼睛扬了扬下巴,“你仔细瞧瞧,若是寻常凡人,生死贴根本不会是这个模样。”
  拘魂鬼疑惑地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帖子。
  也对,哪个凡人的生死贴会绣着金边?
  他将生死贴展开看了看:“离平?是什么大人物吗?”
  老人眼皮轻轻一跳:“又是离平?他还没死?”
  拘魂鬼不明所以:“又?”
  “放心吧。”老人脸色古怪地道,“这张生死贴就算误了时辰也没什么大事。”
  拘魂鬼急了:“没勾到魂,不会受罚吗?”
  老人摇头:“你们勾不到他的魂魄的。”
  拘魂鬼一愣:“何出此言?”
  船桨划开满是孤魂野鬼的黄泉,在水面上留下两道水波。
  老人无声叹了一口气:“我在重泉殿任职多年,几年前曾接过此人的生死贴……”
  这人似乎脆得很,大多数是病死,可每当重泉殿的拘魂鬼前去勾魂时,却寻不到那本该去投胎的魂魄。
  起先他们本以为是时辰错误导致魂魄已经离开,做了孤魂野鬼无法投胎。
  可没过多久,重泉殿又会出现新的生死贴,全是离平的。
  六年下来,“离平”的生死帖都能当柴烧了。
  “他邪门得很。”老人心有余悸,低声警告道,“似乎……不会死。”
  拘魂鬼有些不可置信。
  哪怕是修为登顶的仙君,寿命也有尽头。
  这世上……当真有可以长生的凡人?


第59章 我只是不想死了
  楼长望从阵法中出来还在美滋滋,觉得此番运气极佳,定能拿到崇君的心头血法器,那其中必有隐情,最好莫要让其他人知道。
  楼小少爷边盘算边等着两人出来,可还没站定,就感觉后背一个东西撞了过来,险些将人扑倒。
  楼长望还以为是掌司摔出来了,赶忙高高兴兴去扶。
  回头一看,是离无绩。
  嘁。
  楼长望撇嘴,回头看了看:“掌司呢?”
  离无绩脸色煞白,他嘴唇发抖着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楼长望一愣,敏锐察觉到不太对:“掌司呢?”
  离无绩讷讷道:“他……”
  楼长望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要往回冲。
  离无绩一把拦住他:“已经晚了!”
  楼长望脸色一变,厉声道:“什么晚了?胡言乱语——!”
  “那是生死阵,你就算再进去,也不会是原来的阵法。”离无绩手都在颤抖,脑海恍惚着,却还在强撑着镇定死死拦住楼长望。
  楼长望出奇的愤怒:“滚开!”
  什么生死阵?
  掌司明明说了是误判!
  离无绩不动。
  楼长望整个人都是懵的,只有怒意在维持着,生怕这阵怒火散去后就只能被迫接受事实,只能气势十足地否认离无绩的所有话。
  好像他不认,那便不是事实。
  可当楼长望回头看去时,却发现高楼中唯一一道阵法正在缓慢消失。
  说明阵法已破。
  ……离长生却未从中出来。
  楼长望的脸色瞬间难看得要命,脚下一软几乎跌倒。
  问道大会上的生死阵骤然开启,偌大高楼被隔绝在外,无法擅自进入,只有两人在其中。
  楼长望从小到大虽然见过不少鬼——就连他的小叔都是幽都鬼差,可他却从未亲眼看过熟悉的人殒命。
  这是第一次。
  楼长望脸色惨白,他愣怔半晌忽然像是记起什么,匆匆拂开离无绩就往外走。
  裴乌斜在外面,还有幽冥殿的封殿主……
  这些都是幽都的鬼王,哪怕殒命定然也能有办法让离长生留下来。
  只是刚到门口,却被一道结界拦住。
  不光是门,整个乌玉楼的木楼被一道坚硬的结界全部笼罩,不光里面的楼长望和离无绩出不去,就连外面的人也无法靠近。
  裴乌斜在外等候多时,在生死阵破的一刹那察觉到掌司印中的灵力有波动,霍然起身,不管不顾便要击碎结界。
  但再多的鬼气击在结界之上却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古怪至极。
  裴乌斜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鱼青简也惊住了,飞快道:“我去寻封殿主。”
  裴乌斜一听到“封殿主”就觉得厌烦:“这阵法用蛮力无法打开,封殿主在问道学宫的阵法课从来只在崇君的初级教学阵法中玩,哪里知晓如何破阵?”
  鱼青简一愣:“敢问副使您呢?”
  裴乌斜不好说他也在玩,低声道:“我去杀袁端。”
  说罢,转身就走。
  鱼青简:“?”
  不是,幽都的鬼不是无法在阳间杀人吗,若真的宰了袁端,恐怕增加刑期没有个一千年都扛不住。
  副使何时对掌司这么在意了?
  鱼青简也不懂阵法,不能进去却也不想在这儿干等,火急火燎前去搬救兵。
  但左找右找却完全寻不到封殿主。
  人呢?
  生死阵中遍地都是冰刃。
  离无绩离开后,离长生侧身看向身后漫天冰刃,似是无奈地叹息一口气。
  衣襟中一直像是个毫无灵智的小蛇眼眸似乎闪现一抹红光,随后从衣领处钻出,落地后悄无声息化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是封讳。
  离长生脚下已结了厚厚的寒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拂起他的长发飞舞。
  看到封讳竟然能进来,离长生挑眉道:“你一直跟着我?”
  封讳没有回答,他往前一步,脚下的鬼气森森瞬间将四周一切凝结在原地,连即将穿透离长生后心的冰凌也停在半空。
  时间似乎被一寸寸拉长。
  封讳脸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只是垂着眼注视着离长生,他没有回答那句话,半晌后忽然轻声道:“我算什么?”
  离长生一愣:“什么?”
  封讳直直注视着他。
  往常看向离长生的眼神往往是烦躁掩饰着连他自己都畏惧的爱意和痴迷,如今却只有浓烈的悲伤。
  在寻到离长生后,每一张生死帖都会出现在封讳手中,溺死、受创而死,凡人之躯太过脆弱,封讳想过离长生的无数种死法,最不愿的便是目前这一种。
  为了旁人,想也不想地牺牲自己,陷在无法逃也无法救的阵法中,只有殒命这一条路。
  封讳伸手缓缓扶住离长生的脸,低声问:“你哪怕失去了所有记忆,却还记得拯救苍生。只要有人遭难,你都会不顾一切去救?”
  离长生羽睫上全是寒霜,被他轻轻一眨,几片雪花轻轻顺着面颊滑落,他笑了笑:“只是两个人,也能叫‘苍生’?”
  封讳用拇指在他眼底的痣上轻轻一蹭,冷声道:“想要救胞弟,人之常情。但楼长望和你相识不过一个月,无关紧要之人,也能让你心甘情愿牺牲自己?”
  离长生淡淡道:“我做何事,从不必向人征求同意。”
  封讳眼眸一狠,似乎被这句话伤到了,撑着冷漠的神情道:“哪怕你拯救的苍生在你死后说你欺师灭祖,道貌岸然?”
  离长生不为所动:“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我从不在意旁人怎么评判我。”
  封讳:“你!”
  离长生打断他的话:“封殿主是在以什么身份在干涉我的事?前道侣吗?”
  封讳手倏地蜷缩,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生死阵无人能破,你会死在此处。”
  “所以封殿主是来送我最后一程吗?”离长生道,“多谢。”
  封讳好半天没说话,似乎是被气到了。
  离长生并不指望封讳会救他,连他记忆中的“度上衡”都无法解开此阵。
  封讳运了半天气才抬眸看向离长生,伸出半透明的手指轻轻在离长生头顶的冰刃轻轻一点,指腹和坚硬的冰蹭过发出清脆的声响。
  “倒也有不必破阵还能活着的办法。”
  离长生“哦?”了声,洗耳恭听。
  “此阵不破。”封讳屈指一弹将冰刃击碎成粉末,阵法中转瞬有出现无数道新的冰刃,“我护你活着。”
  离长生反应很快,顿时明白封讳的意思,他没忍住笑了出来:“怎么,封殿主真的想囚禁我一辈子?”
  封讳:“你不想一直活着吗?”
  离长生道:“我只是不想死。”
  封讳一怔。
  在望春台时,封殿主问过离长生同样的问题。
  离长生也是这样回答的。
  离长生伸出手背轻轻在封讳脸侧拍了拍:“不要妄想掌控我——放我离开这里。”
  封讳一把按住他的手贴在脸颊,猩红鬼瞳直勾勾盯着他:“哪怕会死?”
  离长生重复:“哪怕会死。”
  若在这一无所有的阵法中,受人庇佑才能苟活,那他宁愿死。
  封讳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无能为力到了极点的烦躁,他直直和离长生对视,忽然没来由地低声说了一句:“我总算知道徐观笙为何会恨你了。”
  离长生:“什么?”
  封讳没再重复,沉着脸注视着头顶的冰刃。
  离长生只是凡人之躯,就算有山鬼在手,在这生死阵的层出不穷的无数杀机中也活不了多久。
  这条小蛇上的灵力即将消耗殆尽,随着封讳身躯的逐渐半透明,那僵在半空的冰刃在微微颤动,似乎下一瞬就能摆脱凝固的时间。
  离长生注视着眼前的冰刃,并不为所动。
  他厌烦死亡,活着也觉得无趣。
  生死却从来不由他做主,宛如一个随身的诅咒。
  封讳的身躯一点点变得透明。
  离长生不知怎么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怅然。
  还好,不必让封讳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刚想到这儿,时间陡然流逝,一阵寒光呼啸而来,宛如离弦的箭猛地刺入他的心口。
  离长生正准备迎接疼痛,视线一晃神,看到本该彻底消失的封讳却朝着他而来。
  好似地狱黄泉的清冽气息包裹全身,离长生一怔,正要抬头看他,封讳却将他强行按在怀中,遮挡视线。
  身体似乎受伤了,离长生却察觉不到任何痛感。
  他靠在封讳怀中,意识逐渐往下沉。
  恍惚中,似乎听到封讳在呢喃着低语。
  “你若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离长生奋力睁开眼睛看向他,意识的最后听到封讳自嘲的笑声,发着抖般在耳畔轻轻响起。
  “你会恨我的。”
  生死阵外,楼长望已歇斯底里用无数法器破阵,但却如同水滴入海,完全激不起丝毫涟漪。
  离无绩似乎还恍惚着,坐在那眼瞳虚无,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楼长望已在骂街的时候,身后的生死阵终于破碎了。
  砰的一声脆响,猩红阵法像是琉璃似的当空炸开,散落的灵力中夹杂着寒霜簌簌而落。
  楼长望一惊,却不敢往阵法中央看。
  他怕见到的只是一具尸身。
  离无绩呆滞地抬眸看去,目光落在前方时,淡色的瞳孔轻轻一颤。
  雪片比桃花瓣还要大,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好似遮掩住离无绩的视线。
  三百年前的归寒城。
  一个身着玄衣的青年单膝半跪在一棵桃花树下,怀中是那个一身白金道袍高高在上的仙人。
  仙人昏昏沉沉,发间结着无数桃花,连裸露在外的手腕上也像是树枝般长出红艳的桃花瓣,诡异得要命。
  男人似乎察觉到视线,倏地侧眸看来,竖瞳带着冷冽的寒意,像是在震慑误入他地盘的野兽。
  ……就如同现在。
  封讳抱着裹着黑袍的离长生半跪在霜雪中,两人衣袍乌发交织,离掌司似乎在昏睡,额间的法器沾了血垂落在衣襟间,露出本来面目。
  那是……
  离无绩眼眸轻轻睁大。
  度上衡的脸。


第60章 那就给你摸两下
  离长生很不喜欢死。
  他并不知道别人死时会是什么感觉,有孤魂野鬼说像是睡着,离长生却觉得像是身处一片虚无中。
  那荒芜之地一眼望不到尽头,没有时间,没有日月,有的只是令人畏惧崩溃的安静。
  离长生从有记忆起,第一次真正体验死亡是一次落雨后起了高烧。
  他烧得浑浑噩噩,好像记忆中所有的苦痛一同蔓延上四肢百骸,几乎让人承受不住。
  直到一声细若的好似蛛丝崩断的声音,一切痛苦离他远去。
  离长生那时甚至是解脱的。
  不知在那一望无际的虚无中待了多久,似乎是一天,也有可能是十年,久到他都要忘却自己是谁,终于被嫩芽破土声惊得回神。
  枯木逢春。
  他在春日活了过来。
  离长生很厌恶在虚无之地漫无目的等待的感觉,他并不期待活着,却也不想再体验一次死亡。
  就如同现在。
  四周仍是熟悉的荒芜。
  离长生一身白袍孤身站在那,恍惚中他并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下意识寻找出路。
  似乎走了很久,片刻还是数百年已分不清楚,那道微弱的声音再次出现。
  不同于第一次的细微的破土之声,数次的死亡令那道声音越来越响,到这次终于隐约听到。
  那好像是一道人声。
  发着抖,悲伤的泣音。
  有人在低声呜咽。
  离长生已记不得自己是谁,只听到那道哭音心口已本能泛起涟漪。
  哭声越来越微弱,直到尾音像是晨雾遇到照样般缓慢消散之际,离长生终于听清“他”在说话。
  “……惟愿长生。”
  这道话语好似谶语般轰然当头砸下,转瞬间那好似十万八千里之地长出无数纷飞的桃花。
  离长生倏地有了意识。
  “做噩梦了?”
  有人淡淡道。
  离长生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不记得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怎么了?”徐寂微微蹙眉,俯下身靠近他,“我还没开始骂人,怎么就出神了?回魂了。”
  度上衡垂下眼,不吭声,端起徐寂亲手做的糖水小口小口地喝。
  “观棋府是什么好相与的吗?”徐寂亲手将师兄养大,自然知晓他现在又在闹脾气,也不生气,轻声道,“你救了裴氏那两兄弟,还将人送入了问道学宫,观棋府的新任宗主恐怕不悦。”
  度上衡吃了半碗,忽然说:“我不爱吃这个。”
  “对,不爱吃。”徐寂道,“一天三碗哪算爱吃,下次不做了。”
  度上衡:“……”
  度上衡将碗轻轻放下,漫不经心抚摸袖中分外乖巧的小蛇:“裴宗主好歹是裴玄的叔父,既然得了宗主之位,为何要对亲兄长的遗孤赶尽杀绝?”
  徐寂道:“许是做了亏心事。”
  “既是作恶,我救人他心生不满只能证明他心胸狭隘。”度上衡倒是有一套自己的道理,语调随意,还带着轻缓的笑意,“我若不救,便是助纣为虐。”
  徐寂无声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你身处险境。”
  度上衡轻声笑了。
  他很喜欢在本命剑剑身上轻轻一弹,这回山鬼出去玩了,崇君下意识屈指在腕间盘着的小蛇脑袋弹去。
  只是手指还没弹过去,就见那小蛇像是活见了鬼似的,整身鳞片瞬间炸起,“嘶”了一嗓子直接顺着度上衡的衣袖钻了进去。
  度上衡:“?”
  前几次弹它都没事儿,这回怎么反应这么大?
  徐寂也瞥见那条蛇,没什么神情的脸上浮现一抹烦躁:“你对这蛇未免太过纵容了。”
  “有吗?”度上衡并不在意,任由那小蛇顺着他的衣袖一路爬到锁骨处,随后瞬间弹起,一口叼住度上衡的耳垂,将整个身体软趴趴地挂在上面,像个别致的耳饰。
  度上衡:“……”
  好吧,的确有点纵容。
  耳垂被咬着没什么感觉,度上衡也没理它,侧头对徐寂道:“不必担忧,我这段时日会去问道学宫教学,不会再外出驱邪,观棋府就算想使绊子也寻不到我。”
  徐寂无奈,只好说是。
  度上衡估摸着救下裴玄兄弟,许是会让观棋府和雪玉京交恶,师尊应会来询问缘由。
  果不其然,不过两日,度景河回了雪玉京。
  度上衡和徐寂前去迎接师尊。
  度景河常年一身白衣端坐在首位,祸斗四肢着地蹲在那舔爪子,瞧见度上衡和徐寂过来,露出个野性的笑来。
  度景河警告地瞥他一眼。
  祸斗顿时垂下脑袋,余光却在两人身上继续打转。
  度上衡颔首行礼:“恭迎师尊出关。”
  徐寂站在身后屈膝:“见过师尊。”
  度景河并未看徐寂,冰冷的视线落在度上衡身上终于有了温度。
  “来。”
  度上衡抬步拾阶而上,道袍曳地将腾起的烟雾拂去两边,仙气缥缈萦绕周身。
  “师尊。”度上衡早有准备,温声回禀,“救下观棋府裴玄事出有因,弟子……”
  度景河轻轻一抬手,打断他的话:“观棋府不值得上心。”
  度上衡眉梢动了动。
  不是为观棋府而来?
  度景河瞳色偏淡,注视着人时无情无感,宛如淡漠的仙人,视线落在度上衡的手腕上。
  小蛇一直盘在度上衡的腕间,不知为何此时却浑身发着抖,注视着度景河的眼瞳全是怨毒的恨意。
  空荡荡的内丹处明明已经痊愈,却隐约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它死死瞪着度景河,怨恨似乎冲上并不大的脑仁,逼得它完全无法思考,任凭怒意支配身躯,朝着近在咫尺的仇人狠狠扑了上去。
  度上衡没想到这蛇胆子这么大,雪玉京仙君也敢上去用它的小尖牙啃,下意识就要去拦。
  度景河却罕见笑了声,身躯灵力化为尖利的线猛地刺穿小蛇的七寸偏下一毫,直直将它钉死在一旁的玉石柱上。
  砰地一声细若声响。
  度景河的动作太快,度上衡拦截不及,垂着的手轻轻一动。
  徐寂眉头一皱。
  度上衡极其喜欢那条蛇,走哪儿都带着。
  度景河并不怪罪那条蛇想要攻击他,只是收回手,淡淡道:“你太纵容它了。”
  度上衡的手腕、耳垂全都带着两个已愈合却因蛇毒还未消散的血点,若无度上衡的宽容,根本无人能近他的身。
  度上衡并不畏惧度景河那隐藏在波澜不惊的皮囊下的微弱怒火,垂着眼道:“万物有灵,师尊教导我珍视苍生,它受过重伤,将养这么多日才终于活蹦乱跳,师尊一击它或许会死。”
  度景河道:“你很喜欢它?”
  度上衡道:“只是不想看着它死。”
  不远处的徐寂呼吸一顿,担忧地看向度上衡。
  度景河不知为何好似要故意将度上衡养成无欲无求之人,心中只怀有苍生,众生平等下,有情也是无情。
  自小到大,但凡度上衡偏爱的东西或人,除了徐寂之外,不到第二日就会在度上衡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久而久之,度上衡很少会像其他人表达喜爱,只将情绪深深压在内心深处,从不泄露分毫。
  在度景河面前说出这句话,这条蛇恐怕没有活路了。
  出乎意料的是,度景河并未动怒,反而低笑了出来。
  “好,带着你的蛇,回吧。”
  度上衡颔首:“是。”
  徐寂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常年寄人篱下,早已学会察言观色,度景河并非是轻易松口之人,却容忍一条对他心怀着怨毒的蛇留在度上衡身边。
  为何?
  难道这蛇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这蛇特不特别度上衡不知道,将那软绵绵一条救下时,蛇已经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了,蛇信子都耷拉在外面收不回去。
  度上衡伸手将指腹在小蛇的尖牙上轻轻一蹭,一滴血沁出来,转瞬被小蛇吞入腹中。
  仙人血携带着天道赐予的气运进入小蛇的身体中,飞快愈合它的伤口。
  小蛇似乎嗅到熟悉的味道,勉强睁开眼睛。
  隐约恢复意识,它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脑袋一歪,誓死不吃这坏人的血。
  死了得了。
  度上衡垂眼淡淡道:“你不想一直活着吗?”
  小蛇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几乎要将它小小的身体淹没了,它誓死不肯吃,一幅“别当好人!”的愤怒气势,狠狠用后脑勺痛恨度上衡。
  度上衡:“……”
  这么小一只,脾气倒是挺大。
  度上衡似乎闷笑了声,以灵力逼出指尖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小蛇脑袋上。
  小蛇本来就不大,盘在一圈都没掌心大,很快就被仙人血淹没,被迫咕嘟嘟吞了好几口。
  察觉到可恶人类的血被迫进入它的身体,将它濒死的伤势治愈,它气得尾巴尖啪啪啪地拍着桌子,恨不得呕出来还回去。
  度上衡脾气好,见它在那“崴”半天也没吐出来什么,伸手戳了戳它的脑袋,哄他:“别生气了,好吗?”
  小蛇满脸是斗大的“不!好!”
  只是它的气焰并未维持太久——毕竟蛇尾巴那么一点,愤怒敲了几下桌子就被震得生疼,只好变成甩尾巴。
  看着倒像是小狗。
  度上衡问它:“你和师尊有什么仇怨吗?”
  一听“师尊”,小蛇刚消的怒火又蹭地冒出来,龇着牙要吞他。
  度上衡见它咬着袖口吞半天吞不进去,反而噎得自己一阵阵干呕,无可奈何地道:“好吧,不问了便是。”
  这蛇是师尊所赠,就按照它的爆裂脾气,想来捕它时的手段不怎么温和。
  度上衡将小蛇身上的血擦拭干净,指腹漫不经心抚摸着小蛇脑袋。
  刚才他那番试探,明显看出师尊对这条小蛇的态度极其奇怪,好像不光是看它有化龙的潜力。
  小蛇不喜欢别人摸他脑袋,气势汹汹地就要甩开他。
  可视线落在度上衡留着一条伤口的指腹,动作一顿。
  对度上衡来说,只是指腹破了一点,但在手指粗的小蛇看来,那伤势被放大无数倍,都比它眼睛大了,瞧着极其骇人。
  是……为了救他吗?
  小蛇盯着那可怕的伤口半天,等到度上衡一边思考一边随手抚摸它时竟然没有再挣扎。
  算了。
  小蛇不情不愿地想。
  反正也不是他伤的自己,看在他舍身相救的份上,就摸两下吧。


第61章 我来帮你蜕皮吧
  一直桀骜不驯总想咬人的小蛇难得这么配合,度上衡摸了很久,久到小蛇脑袋发痒,脑壳似乎都要会被撸掉一块皮,一扭头不让碰了。
  度上衡收回手。
  小蛇伤得不轻,蛄蛹着钻到度上衡袖中修养。
  不知是不是真的被撸破脑袋了,盘着睡了不久小蛇就感觉浑身难受,好像浑身的鳞片正在被什么东西一寸寸活剥。
  身躯中泛起一股疼痛的燥热,将它硬生生疼醒。
  已是深夜,度上衡盘膝坐在玉莲座上闭眸修行。
  小蛇疼得要命,神志不清地从袖中爬了出来,啪嗒一声摔在玉座上。
  痛。
  好像身上每一根骨头都被打碎,尖锐的骨头刺入血肉中,大口呼吸也无法缓解半分,连打滚都没有办法,只能像条绳子似的瘫在冰冷的玉座上奄奄一息。
  浑浑噩噩中,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将它软趴趴的身体捧起来。
  “怎么了?”
  度上衡问它。
  小蛇气息奄奄睁开眼看他。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它只是条蛇,问了也不能回答啊。
  度上衡似乎习惯和一条不会说话的蛇自言自语,伸出修长手指轻轻结了一个法印悬在小蛇身上转了几圈。
  好一会,法印消失,度上衡挑眉道:“你还是条未成年的小蛇?”
  怪不得动不动就咬人,原来根本神智不全。
  不知是不是此番受伤后喝了太多度上衡的血,经脉中灵力太多小蛇身躯无法承受,已开始进入蜕皮期。
  蜕掉一层皮,八成就是个少年蛇了。
  蜕皮自然不是什么好受的,小蛇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好痛,从脑袋疼到尾巴尖,它受不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很快就将度上衡的掌心哭湿了。
  度上衡蹙眉:“这么疼吗?”
  小蛇虽然讨厌他,但还是点点头。
  度上衡看着小蛇脑袋上已经蜕掉的一小片白白的蛇蜕,犹豫着伸手帮它撕下来。
  小蛇:“……”
  说不出是体内的灵力暴走更疼还是被撕下一层皮更疼,它嗷都嗷不出来了,尾巴甩了一下就没反应了。
  度上衡:“?”
  夜半三更,云屏境一片静谧。
  徐寂被度上衡召来,浑身全是未干的露珠。
  “深更半夜又想吃什么?”徐寂已摸清楚度上衡的脾气,他也不生气,掀开帘子后走进来熟练地问。
  只是走进去一瞧,见那条蛇像是根细绳般瘫在那,看着像死了。
  徐寂眉梢一挑:“师兄终于愿意尝尝蛇羹的味儿了?”
  小蛇垂死挣扎着睁开眼睛,用尽全部力气往旁边拱了拱。
  度上衡疑惑:“什么?”
  徐寂敛袍坐在度上衡身边,揪着那半死不活的小蛇尾巴甩了甩:“你这都剥上皮了,难道不是想做蛇羹当夜宵?”
  度上衡:“……”
  度上衡瞥他,抬手将小蛇接下来:“它该蜕皮了,我见它蜕得费劲,出手帮它而已。”
  徐寂:“?”
  徐寂头疼:“师兄,蛇蜕皮最好不要干涉,可能会要了它的命。”
  度上衡一愣。
  他都“帮”一半了。
  见度上衡的确重视这条小蛇,见多识广的徐寂只好将奄奄一息的蛇接过来,重新再那新生出的鳞片处覆上一层灵力。
  “别再碰它。”徐寂叮嘱,“就算它疼得打滚也别乱动。”
  度上衡点头。
  徐寂将蛇放在玉座上,侧眸看了一眼度上衡。
  度上衡身边除了师弟外几乎没什么活物,云屏境虽然看着四处繁花却只是幻境营造出来的死物。
  这条蛇是唯一一条能被师尊准许跟在度上衡身边的活物。
  在这偌大冰冷的云屏境,度上衡孤身一人在缥缈之地修行,徐寂有许多次瞧见他对着一条蛇自言自语。
  明明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却自顾自说着。
  徐寂望着度上衡出了神,忽然没来由地道:“师兄,你有想过离开雪玉京吗?”
  度上衡抚摸小蛇脑袋的手指一顿,不明所以:“离开?”
  离开雪玉京,他能去何方?
  徐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勉强笑了笑:“是我糊涂了。”
  那蛇被灵力温养,终于不再发抖。
  徐寂没多留,起身离开。
  在走出云屏境的刹那,一道威压忽的从天边而来,轰地一声将徐寂单薄的身体一压,猝不及防跪在地上,口吐鲜血。
  徐寂瞳孔骤然放大,手撑在地上努力支撑后背那宛如巨山压顶似的威压,双眸充血,浑身经脉几乎断裂。
  很快,威压宛如春风般散去,甚至没留下只言片语。
  这是度景河的警告。
  徐寂脱力地跪在地上,看着地上被他呕出的鲜血,双手狠狠一握,在地面坚硬的石地上带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在这个瞬间,浑浑噩噩数十年的徐寂忽然前所未有地生出一股怨恨。
  若他修为滔天,是不是就能随心所欲,不再受任何人的掣肘?
  ***
  不知是不是度上衡的干涉,小蛇的蜕皮期很长,连续半个月都没什么反应。
  若不是听到微弱的心跳声,度上衡都要将它埋了。
  问道学宫新一届的学生已陆续来到学宫,度上衡被请去教导。
  崇君来亲自教导,那些年纪不大的学生全都兴奋极了,上课的前一夜呜嗷喊叫,第二日精神奕奕前去学斋,三五成堆地窃窃私语。
  “听闻崇君的剑术得仙君亲传,一剑可破山河!有他指导,必定一飞冲天!”
  “不过崇君似乎年岁不大,比你我大不了几岁吧,学宫的师长各个都是几百岁的大能,他好像才刚及冠没几年?”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你是在质疑崇君,还是质疑学宫?掌院既然让崇君前来指导,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就是。”
  方才说那话的学生穿着华丽,瞧着非富即贵,被这么群起而攻之,不悦地道:“我也没说什么,你们激动什么?再说了我的话有错吗,刚及冠的化神境天底下没几个,谁知道是不是仙君用灵丹妙药堆上去的,万一是个花拳绣腿来误人子弟,你们想过后果吗?我爹娘将我送来问道学宫是指望我修为有长进,不是为了陪个花瓶闹着玩的。”
  众人顿时吵了起来。
  一方坚决捍卫崇君,一方却质疑可能是个只知道使把式的花架子。
  就在这时,有人扣了扣门。
  笃笃。
  一群少年的吵闹戛然而止,回头凶狠地看向门口。
  这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人,身着白金长袍,宽袖垂曳腰身纤细,浑身上下没什么华丽的坠饰,只有乌发间插着一根素簪子。
  度上衡见众人像是傻住似的,轻笑一声,温柔地道:“才刚入学,就学会了定身诀吗?”
  离他最近的少年呆愣望着他,讷讷道:“您……您是谁?”
  度上衡“唔?”了声,眉眼带着笑意道:“刚及冠没几年,只会花拳绣腿的花瓶。”
  众人:“……”
  不少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仙气缥缈说话好像都自带仙气的男人竟然就是他们议论大半天的度崇君,赶紧跑回位置上坐着,脸都红了。
  只有最开始对峙的几个少年还愣在原地,茫然看着度上衡那张脸。
  度上衡走到学斋中,看也不看他们,随手轻轻一挥。
  他的举手投足间带着常年上位者的威严,哪怕身量纤细气度温和,却让人不怒自威,等反应过来时已全部怂哒哒地坐了回去。
  度上衡挑眉望着方才数落他的少年,温声道:“你不愿我教你们?”
  那少年脸通红,已没了刚才的气焰嚣张,小声说:“没、没有。”
  度上衡笑了一下。
  底下的少年们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乍一瞧见如此神仙似的人物,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满脑子都是“爹娘,我怦然心动了“。
  只是这心动没几天,就开始打退堂鼓。
  度上衡上课时很随意,他似乎不理解这世上为何会有心法口诀这种东西,直接就要让学生握剑。
  “好,握剑,挥剑,收剑。就是这样。
  “什么?这都不会吗?
  “唔,掌院不是同我说这一批的学生天赋灵根都很不错吗……啊,乖孩子,不是说你们。”
  只是上了三天课,本来还沉迷美色的众位少年直接蔫了。
  他们看不出这位崇君到底是花拳绣腿,还是真的和他们差距太大。
  问道学宫的剑修皆是高傲的天之骄子,但在度上衡面前却像是个连剑都不会握的孩子,巨大的落差让几个骄纵的少年整宿整宿地哭。
  没过几日,问道学宫的掌院就恭恭敬敬地来找崇君,示意崇君的教法似乎有些问题。
  崇君不解:“我难道要从如何握剑开始教起吗?”
  掌院:“那倒也不是。”
  度上衡无法理解,毕竟度景河就是这样教他的。
  他七岁就能握剑劈开巨山,这些十几岁的少年竟然还不会吗?
  掌院不语,委婉地问他还能教什么。
  度上衡想了想,晃了晃手中闲着无事看着的阵法书籍:“我看了半个时辰阵法书,略懂一二。”
  掌院:“……”
  虐待完剑修,开始碾压那些阵修了吗?
  确定好让度上衡去给那些眼高遇到的阵修一点颜色看看,掌院忧心忡忡地走了。
  度上衡并不在意,教谁都是教,继续在日光中看书。
  不过才看了几页,袖中隐约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那好似陷入冬眠的小蛇好似终于醒了。
  小蛇已经将完整的蛇皮蜕下,整个身躯之上的青色变得越发深了,好似墨绿色,连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大,沉甸甸的坠在袖子里。
  度上衡将小蛇捧出来仔细端详,忽然“唔”了声。
  不太对劲。
  这蛇……好像要修炼出人形了?


第62章 化为人身只会爬
  蛇修炼成人形极其不易,度上衡还撕了它半天皮。
  本来只觉得蜕完皮后不傻已是苍天有眼了,没想到那灵血竟然误打误撞让它修为精进了不少。
  倒是天赋异禀。
  难道这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蛇真的有化龙的能力?
  度上衡将沉甸甸的蛇放在榻上,等着它炼化体内的灵血。
  谁知这一炼化又是半个月。
  崇君已自学成才,在阵修学斋虐得一群学子哇哇直哭,只好弄了个不少初级的阵法教学哄他们玩。
  度上衡来问道学宫短短一个多月,已收到不少学生大胆示爱,有的甚至因谁坐在学斋第一排而大打出手。
  度上衡有些怕麻烦,索性寻了件法器遮挡面容。
  已是冬日,雪玉京落雪了。
  度上衡撑着伞从大雪中而过,准备回住处时,被人拦住了去路。
  这段时日总有人冲出来拦路送上一堆东西示爱,度上衡见怪不怪,温和地开口道:“你们还小,万事要以修行为重。”
  拦路的人愣了愣,倒是没有死缠烂打,反而乖乖地说:“是。”
  这声音有些耳熟。
  度上衡微微抬起伞,感觉面前的两人有些熟悉。
  是谁来着?
  稍微大一些的少年期盼地看着他:“崇君还记得我吗?”
  度上衡:“……”
  崇君还记得,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少年笑了笑,在大雪中恭恭敬敬行礼:“在下裴玄,多谢崇君救命之恩。”
  度上衡在心中“啊”了声。
  观棋府的裴玄,那个被小叔篡位驱除出去还妄图追杀的倒霉鬼。
  裴玄行完礼,余光扫见身后的半大孩子在那撇嘴,似乎不情愿他兄长行如此大礼。
  裴玄低声道:“娇娇。”
  裴皎脸都绿了:“哥,不要叫我这个!”
  裴玄赶忙对度上衡道:“崇君勿怪,我弟弟年纪还小,并非有意对您不敬。”
  裴皎冷冷瞪着度上衡,满脸不悦。
  两人本是观棋府的少君,裴玄更是被当成下一任宗主培养,一朝落魄,年龄稍大的兄长已学会在夹缝中委曲求全,弟弟却是接受不了如此落差,看谁都不顺眼。
  度上衡也不生气:“无碍,在问道学宫过得如何,有人为难你们吗?”
  裴玄温柔笑了起来:“有劳崇君费心了,问道学宫的师长待我们极好。”
  裴皎冷冷道:“大冬日还赶你出来挨冻,叫极好?”
  裴玄眉头一皱。
  裴皎像是时刻在观察他兄长的神色,见他似乎不悦,立刻垂着脑袋抱着裴皎的手臂不吭声了。
  度上衡倒是意外:“哪个师长?”
  裴玄脸上浮现一抹难为情的薄红,讷讷地道:“问道学宫给我们提供了庇护之地,为师长做事是理所应当的,是我心甘情愿,崇君不必担忧。”
  裴玄被教养得极好,若不是父母出了意外,他定会是观棋府的下一任宗主,温润如玉,颇有上位者的风范。
  这种人瞧着温柔如水,实则一身傲骨。
  度上衡没有多追问,将伞递过去。
  裴玄后退半步:“不……”
  拒绝的话还未说完,度上衡就将伞塞到他手中,自己随手掐了个法诀,风雪不沾身。
  “乖孩子,去吧。”
  说罢,度上衡转身消失在大雪中。
  裴玄握着伞,注视着男人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
  他将伞往裴皎一侧偏过去,自己半天身子沐浴在雪中,侧过身看向裴皎,眉眼带着冷意:“你来时是如何答应我的?”
  裴皎脑袋一垂。
  他兄长从小到大都温柔得像春风,但一旦生起气来就极其吓人。
  “哥,我……”
  裴玄道:“回答。”
  裴皎缩了缩,不情不愿地重复:“好好谢谢崇君的救命之恩,可他在问道学宫的名声好坏,有人传他……”
  裴玄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别人传什么你信什么,你难道没有自己分辨的能力吗?”
  裴皎眼圈一红。
  他自小被宠到大,从未和人低过头。
  “不要来这一套。”裴玄不为所动,“你已不是观棋府金尊玉贵的二公子了,在这问道学宫无人会惯着你的臭脾气。”
  裴皎咬了咬牙,死死忍住眼中的泪水。
  裴玄垂眸注视着高傲的半大孩子,低声道:“我现在一无所有,若你再因脾气惹出祸事,我只能……”
  裴皎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凝在眼眶中的泪水唰地落下。
  裴玄未出口的话顿住,故作冷意的面容浮现一抹无可奈何,俯下身轻轻擦去他的泪水,轻声说:“……只能给人跪下替你赔罪了。”
  裴皎懵了懵,险些哭出声。
  他死死抓住裴玄的袖子,呜咽道:“我错了,你……你不要丢下我。”
  裴玄终于笑了:“不会的,哪怕我死,也定会护你周全。”
  裴皎难过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小小的少年注视着裴玄手中那好像还泛着桃花香的伞,咬了咬牙。
  前几日他在替兄长拿书籍时,无意中听到有人说度崇君,说他美貌成那样,年纪小修为却如此高,每去一个学斋都将那些天之骄子虐得哇哇,指不定是修炼了什么吸取别人天赋提升自己的禁术呢。
  否则怎么可能如此厉害?
  裴皎害怕自己的兄长也被挖了灵根,还未见度上衡就已心生讨厌。
  太不好了。
  回想起自己方才对度上衡的态度,裴皎脸一红,心想既然兄长这般推崇崇君,那他还是要找个时间特意去道歉。
  ***
  问道学宫的雪下了三日,小蛇本来还在修行,似乎是因为寒冷竟然开始发僵了。
  度上衡搓它,搓半天小蛇都把信子吐出来了,他才后知后觉似乎是因为太冷。
  崇君的住处像是冰冷的囚笼,他已寒暑不侵自然不必用什么灵石取暖,思来想去只好将小蛇塞到自己怀中。
  小蛇僵硬的身体这才随着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度上衡这才松了口气。
  他掐诀坐在玉莲座上,闭眸用借目附在一只雪团似的鸟儿身上,扑闪着翅膀朝着问道学宫的学斋而去。
  很快,就寻到了在扫雪的裴玄。
  如此冷的天,裴玄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脸上被冻得通红,一一细致地扫着问道学宫的积雪。
  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沦落到做这些粗活……
  度上衡眉头微微蹙起。
  很快,其他扫雪的学子溜达着过来,见状吩咐道:“哎,裴少君等会也没事吧,帮我们把剩下那条路的雪也扫了呗。”
  裴玄脾气好,也没被那句带着讥讽味道的“少君”激怒,笑着道:“好。”
  学子哼了声,扬长而去。
  度上衡听到逐渐远去的学子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讥讽。
  “呵,还是少君呢,一朝落魄,不照样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装什么清高模样啊?”
  “他那个弟弟眼高于顶,都这样了还看谁都不顺眼,日后可有苦头吃了。”
  两人声音挺大,裴玄许是听到了,但神色没有丝毫异状。
  度上衡歪着小鸟脑袋注视着裴玄的身影,觉得很有意思。
  明明从高处跌落,却能心志坚定不为任何人的评价所动容,知是非懂对错。
  此人,必成大器。
  正看着,忽然感觉腰腹处有一团动静。
  似乎是那条蛇又在乱动,度上衡没有理,收回借目后,开始继续闭眸打坐修行。
  天道所选之人,每一寸经脉似乎就是聚灵阵,哪怕只是打坐,周身无数灵力源源不断好似萤火似的往他身上灌,不必修行就能凝聚灵力。
  在化神境停滞太久,还是得尽快破境。
  度上衡抱元守一,催动灵力汇入元婴中。
  不知修行多久,耳畔似乎有一道呼吸声响起,声音还挺大。
  问道学宫的崇君住处外有结界庇护,不可能会有人进入其中,度上衡眉头轻皱,收回灵力。
  只是还没睁开眼睛,就感觉怀中似乎抱了个活物。
  热的,并不是蛇身常年泛着的冷意。
  度上衡轻轻睁开眼睛,垂眸看去。
  小蛇已化为人身,模样瞧着似乎十一二岁,正浑身赤裸蜷缩在他怀中,满脸迷茫地仰头和他对视。
  度上衡:“……”
  度崇君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一睁眼怀里坐着个光溜溜的小少年脸上也没什么神情变化,只垂着眼看他,淡淡道:“果然是条小蛇。”
  小蛇懵懵注视着他,似乎还没从化为人形的失控中缓过神来。
  他歪着脑袋左看右看半天,神智一寸寸清明,终于记起来此人之前的痛下狠手。
  此人有剥皮和妄图将它炖蛇羹之仇!
  咬之。
  小蛇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已变成人,龇着牙做出凶狠模样,“嗷呜”一声弹起来狠狠咬住度上衡的耳垂。
  一下就挂在那儿了。
  度上衡:“……”
  小蛇咬完,不大的脑仁才后知后觉到不对。
  怎么咬起来这么容易?之前弹过去得飞半天来着。
  身体也不对劲,好像长出了很多多余的东西。
  小蛇懵然地眨了眨眼睛,感觉眼前似乎有一扇阴影一闪而过。
  睫毛?
  蛇怎么会有睫毛?
  正在愣怔间,他身下紧贴的地方似乎发出一阵细微的震动,似乎有人在低笑。
  小蛇将牙松开,茫然地抬眸看去。
  可恶的仇人正带着笑望着他,面容五官也不是放大许多倍的可怕了,好像正常了很多。
  度上衡耳垂留下一排红痕,他也不在意,伸手勾了勾小蛇的下颌,笑着道:“我救了你,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小蛇冲他:“嘶……唔?”
  嘶完察觉到不对,他怎么能发出声音了?
  摸了摸脖子……
  手?
  直到这时,小蛇才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人形,多出来的四肢完全不知往哪里放。
  度上衡看他四肢不协调,满脸迷茫地缠在一起似乎想把自己盘起来,没忍住轻轻笑了出来。
  这蛇看着不大,心气倒是挺高,还以为度上衡在嘲笑他,又想扑上去咬他。
  度上衡没再惯着他,直接伸手将人从膝盖上拂下去,又将一件外袍扔他身上,淡淡道:“穿好衣裳。”
  小蛇还不会用手脚行走,整个人趴在地上,用蛇形的动作爬了半天,愣是没爬出半丈,只好愤恨地瞪着度上衡。
  度上衡不会养蛇,之前待了只有金丹修为的灵鼠回来给小蛇吃,那鼠差点把蛇打得嗷嗷哭。
  这回他只寻了些灵液,省的小蛇吃不习惯。
  一回头就见那蛇怯生生在衣袍中缩成小小一团,从衣袍底下往外看。
  度上衡道:“出来。”
  小蛇并不觉得赤身要羞耻,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听到这话立刻将衣袍那点缝隙往下一扒拉,不吭声了。
  度上衡淡淡道:“不饿吗?”
  小蛇正想有骨气得打算躲到下次蜕皮成为大蛇再回来报复一口吞了他,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
  他睡了近一个月,滴水未进,正是饥饿的时候。
  度上衡道:“我数三声,不出来,之后就没得吃了。”
  小蛇眉头紧皱。
  他就算饿死,也不受威胁。
  度上衡已经开始数了,嘴唇轻轻一碰就数到了三。
  小蛇猛地掀开衣袍,在“三”落地前趴在地上,一副倔强的模样,等着吃。
  度上衡:“……”
  度上衡看他像是死鱼一样,没忍住道:“坐起来。”
  小蛇闷闷不乐地试图支配不听话的四肢,半天才做出个扭曲的坐姿,脚都缠到后腰上去了。
  度上衡:“……”
  也行,他不疼就好。
  度上衡将带着浓郁灵力的灵液递过去。
  小蛇手脚并用地接过来,将脸埋进去喝,浑身的尖刺终于缓缓柔和下来。
  度上衡支着下颌靠在桌案上懒洋洋注视着他,问道:“你有名字吗?”
  小蛇不答,埋头喝。
  度上衡说:“你不说,我便替你起了。”
  小蛇身体一僵,似乎记起来这看起来仙气缥缈的人给一条仙船起名叫“仙人船”的壮举,皱着眉头从碗里抬起头来,警惕地看了度上衡一眼。
  度上衡:“嗯?”
  好一会,小蛇才道:“晦气。”
  度上衡不解:“我?”
  小蛇喝饱了,脾气似乎也收敛了些,他摇头,说话颠三倒四,磕磕绊绊的:“我,我晦气。”
  度上衡还是不懂。
  小蛇蹙眉道:“我叫,名字,我晦气,你聪明吗。“
  度上衡这回终于听懂了些:“谁给你起名叫‘晦气’?”
  小蛇小小的身体裹着度上衡过分宽松的长袍,捧着碗舔了舔里面残存的灵液,闷声说:“不喜欢我,我咬人,很晦气。”
  度上衡摸了摸右手腕上还没消除的两个红痣,赞同地点头:“的确咬人。”
  小蛇瞪他。
  度上衡被他这个眼神看得笑了出来,伸手戳了戳少年的眉心,道:“没人会用‘晦气’做姓名。”
  “可喜欢。”小蛇和他唱反调,“我晦气,他们怕我,晦气好。”
  度上衡也不和他争辩,道:“你既然已化为人身,便要像个人类一样有名有姓,你既然喜欢‘晦气’,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小蛇一僵,开始咬碗。
  明显不会。
  度上衡伸手在茶盏中沾了点冷透的茶水,在桌案上一笔一划写了“晦”字。
  小蛇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嫌弃比划多,难学。
  他用蛇身时,尾巴尖在地上划拉个线,就是他的姓名了。
  少年还不会隐藏表情,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度上衡挑眉,又写了一个字,“讳”。
  小蛇明显眉眼舒展不少。
  度上衡笑着哄他:“这个字念‘晦’,气字少见人名,我为你寻一姓,唔,你喜欢风吗?”
  小蛇蹙眉。
  度上衡顺着小蛇的思维哄他:“风四处都在,能吹着晦气遍布三界,这样所有人都畏惧你的晦气了。”
  小蛇顿时高兴了,点头:“风好,好风。”
  度上衡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封讳。


第63章 归寒宗离庸黑锅
  小封讳不太聪明,蘸着水划拉好久都没学会自己的名字,他耐心又不足,学到最后用爪子划拉个蛇形模样的线,歪头瞪着度上衡。
  度上衡并不生气,笑着安抚道:“无碍,别的人也和你一样,学个十几次也学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封讳:“……”
  封讳心智似乎不太健全,哪里听得这话,当即气势汹汹地用五个手指蘸着水奋力写自己的名字。
  这次歪歪扭扭但勉强能看出形状。
  度上衡说:“我就说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好聪明啊。”
  封讳眼眸下意识一弯,完全没发现度上衡话语中的前后矛盾,蛇尾尖下意识甩起来,但他已化为人身,只能瞧见两只脚左右摇晃,看起来被夸得要飞起来了。
  这可恶的人类似乎也有可取之处的。
  小蛇勉为其难原谅他剥皮的事儿了。
  度上衡很少如此接近一个活物,正想再教他几个字,忽的察觉到住处之外有人靠近。
  神识悄然横扫出去。
  瞧见外面门口等候着的人是谁,度上衡眉梢轻挑,有些意外。
  竟然是裴皎。
  上次见面,那孩子看起来浑身都是尖刺,气势汹汹地躲在裴玄背后看起来想咬人,这回不知什么缘由,手中握着伞,满脸为难地在住处外来回转圈。
  度上衡一抬手。
  大门倏地被一道风卷开,吓了裴皎一跳,瞪大眼睛看向空无一人的院子。
  度上衡的声音轻柔传来:“进来吧。”
  裴皎一咬牙,犹豫再三抬步走进去。
  裴皎一路上都在措辞要如何道歉致谢,本来背得词很流畅,可一进去脑子唰地一片空白,完全忘却了要说什么。
  裴皎额角泛起冷汗,他从小到大被宠得无法无天,还是头一回低下头对人道谢……
  果然没有裴玄,他只能当个废物吗?
  裴皎狠狠咬了下舌尖,疼痛让他的意识清明许多,壮着胆子抬步走进去。
  崇君在问道学宫的住处虽然比不上云屏境,却也是整个学宫地段风水最好的别院,灵力馥郁,院中每一颗皆是价值千金的灵草,奢靡到了极点。
  裴皎进入内室,他怕自己胆怯,刚站定就敛袍跪下,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裴皎见过崇君。”
  耳畔传来珠帘撩开的声音,随后一个人影白金衣袍曳地,轻缓雍容走到连榻边坐下。
  一道视线从上到下飘来,温柔的声音笑着道:“起来吧。”
  裴皎直起身却没站起来,保持着跪姿抬头直视度上衡,将刚想起来的道歉的话说出口:“崇君,前些日……”
  话音戛然而止。
  裴皎愣在原地。
  上次匆匆一见,裴皎并未仔细瞧度上衡的脸——就算瞧了也被法器遮掩着看不清楚,只能疑人窃斧,从自己那肤浅的第一印象断定此人绝非好人。
  今日度上衡穿着不像平日外出时一层又一层、一丝不苟矜贵自持,他只穿着雪白宽松的长袍,宽袖衣摆好似流云般轻拂缓动,胸前衣襟似乎被人揉皱,隐约露出一字锁骨,皮肤胜雪。
  虽然仍瞧不见面容,却能感觉到那股令人神往的安宁。
  度上衡正等着,见裴皎刚说几个字就愣住了,疑惑道:“前几日,如何?”
  裴皎……裴皎又忘词了。
  度上衡看着这半大孩子的脸唰地红了,没忍住低低笑开了。
  他抬手一拂,裴皎的身体被一阵温柔的清风扶着站起身。
  微微踉跄了下,裴皎后知后觉回过神,耳根几乎都红透了,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只好将手中的伞递回去,小声说:“我……我兄长让我来还伞,多谢崇君相助之恩。”
  度上衡笑起来:“举手之劳罢了。”
  裴皎……还是没记起来要说什么。
  度上衡脾气好,支着下颌歪着脑袋看他,似乎想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裴皎只是个半大孩子,被四周的死寂像是狠狠扇了个耳光,他咬了咬牙,忽的再次跪地,“噗通”一声。
  度上衡动作一顿:“你……”
  裴皎二话不说从腰后逃出一把匕首,眼睛眨也不眨地握住后狠狠一划,掌心翻出狰狞的伤口,血满溢而出。
  度上衡:“?”
  裴皎抬手滴血后,又一个头磕下去,生硬地道:“兄长说是你救了我们性命,要我记住崇君的好日后加倍回报。我一无所长,唯有这条命,崇君若需要,我愿为您马前卒,为您杀人,血誓为证。”
  度上衡:“……”
  裴皎和裴玄似乎是两个极端,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怎么……
  唔,这孩子指不定脑子有什么毛病,还个伞还这么热血沸腾。
  度上衡委婉地说:“实在不必。”
  裴皎蹙眉,道:“我现在还小,崇君等我几年,我必定勤加修炼,争取能为您鞍前马后。”
  度上衡:“……”
  怎么劝不听呢。
  度上衡揉着眉心,觉得头疼:“起来吧,日后我若想杀人,第一个便寻你,好吗?”
  裴皎点点头,将掌心的血往身上的黑衣上一蹭,利索地爬了起来。
  还完伞、表完忠心,裴皎躬身告辞。
  度上衡头疼,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忽的听到里间传来一声茶盏破碎的动静。
  还没走出门的裴皎脚步一顿,回头看来:“崇君?”
  度上衡道:“无……”
  “碍”字还没蹦出来,就已经晚了。
  封讳在里间用水蘸着划拉了好多个名字,学的越发有模有样,他本是等着度上衡回来夸他,但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好故作矜持地将小桌案扛起来,手脚并用往外爬。
  裴皎听到动静侧身看去时,眼眸瞬间睁大了。
  ……只见一个衣衫不整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半大少年手脚并用趴在地上,脑袋上顶着个床榻上放置东西的小桌案身形扭曲地往外爬。
  裴皎:“?”
  封讳着急给度上衡看字,柔软的身体几乎盘在一起,磨磨蹭蹭往外爬,嘴中还在说:“什么啊,上面什么字,你认得不?”
  度上衡:“……”
  裴皎眼睛都瞪圆了,悚然看着那扭曲的人形。
  度上衡从裴皎惊恐的眼神中隐约瞧出这孩子似乎误会了什么,但也不好解释,只好笑着下逐客令:“我送送你?”
  裴皎:“……”
  裴皎同手同脚脸色恍惚地走了。
  封讳刚化为人形,还不会操控如何自如地切换姿态。
  白日度上衡去授课,他便孤身一人在院中四处乱爬,见到带着香气的灵草直接就用嘴啃,短短几日毁坏了不少有价无市的灵草。
  度上衡不知晓灵草多珍奇,只以为是装饰的野草,也并未在意。
  问道学宫的所有阵法他已学得差不多,最近正在看关于灵兽的书——他很想知道这条蛇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被师尊亲自送到他身边。
  藏书阁中的幽间中,度上衡盘膝坐在光影中垂眸泛黄书籍,光中无数细碎微小的灰尘轻轻跳跃,眉眼古朴如画。
  龙已经许多年未出现在三界了,只有微末的血脉在蛇、蛟中,能化龙的几率几乎没有。
  就算退一万步讲,封讳真的能化龙,好像对度上衡也无益?
  难道是想要收服一只威风些灵兽做坐骑?
  度上衡一一翻阅关于龙的书籍,发现其中一页似乎有关于“讨奉”的记录,只是那本书太过古老,已瞧不见具体的细节。
  度上衡闭眸用灵力妄图修复好笔迹,神识无意中外放,听到幽间之外似乎有人在低声交谈。
  “你疯了?这是禁书的书阁,擅自闯入可是会受罚的,若是师长知道……”
  “放心吧,我已探查过了,师长皆在准备问道大会去了,此处无人,我们只要悄悄地找到《太元心决》誊抄一份再放回去,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
  “别可是啦,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度上衡眉梢轻轻一挑。
  来禁书阁偷书,胆子倒是挺大。
  度上衡用了灵力也无法将笔迹修复,只好收回灵力将书送了回去。
  从幽间走出,度上衡正要掐诀离开,拐角处兴冲冲跑出来两个身着青衣的少年,嘴里嚷嚷着:“找到了找到了!快跑,别被师长……唔。”
  刚跑两步,便和度师长对上视线。
  “……”
  两个少年脸色一白,手中的心决卷轴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一路滚着到了度上衡脚下。
  度上衡本想放他们一马,没想到竟然这么寸正好撞到自己手上,他伸手轻轻一勾,卷轴漂浮半空被雪白如玉的手指握在掌心。
  崇君笑着道:“借书的御令可有?”
  两个学生蔫头巴脑地垂下脑袋摇摇头:“回崇君,没有。”
  度上衡轻笑一声:“你们是哪个学斋的学生,叫什么?”
  两人怯怯地对视一眼,似乎想如实告知,但话到嘴边又壮着胆子改了口——反正崇君也认不全整个学宫的学生,就算他们报出死对头的名字他也分辨不出来。
  若是事后追责处罚,还能甩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一个黑锅。
  其中一个少年咳了一声,心虚地说:“回崇君,我是著书斋的学子。”
  度上衡道:“嗯,叫什么?”
  “咳。”少年说,“归寒宗,离庸。”
  度上衡捏着卷轴的手倏地一顿。
  离……庸?


第64章 私底下偷窃禁书
  度上衡若有所思注视着叫“离庸”的孩子,掐指一算。
  此人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
  “离庸是吧?”度上衡笑了,“好,你随我前去见掌院。”
  少年脸色微变,回想起人人都说崇君的好脾气,硬着头皮求饶道:“崇君,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们这一回吧。”
  另一个少年也跟着附和:“是是是,求求崇君了。”
  度上衡并非故意为难人,见两人都要急哭出来了,抬手将卷轴悬空漂浮在半空递过去:“记得寻师长补一下借书御令,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赶紧行完礼后撒腿就跑。
  度上衡注视着两人兔子似的背影,垂眸注视着手指。
  归寒宗,离庸。
  度上衡出生便是金丹修为,哪怕三岁时的事也记得一清二楚,自然也不会轻易忘记师尊带他回归寒城时的那场落花纷飞。
  归寒宗是由他生身父母一手建立,仔细算算年岁,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也该上学修道了。
  度上衡听到这个“庸”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好像走在路上轻轻踢了一脚石子,并不造成什么威胁,情绪有些微弱波动。
  ……只是一个刹那而已。
  就算是同胞兄弟,如今也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度上衡性情温润得好似古井无波,难听些就是一潭死水,坚信自己的道,不会为什么所影响。
  这件事很快就被抛却脑后。
  封讳用了好几日才艰难学会站起身,正在院中折腾灵草,时不时啃几口,身形长得极其快。
  度上衡坐在夕阳下垂眸看着手中的书籍,雪白衣袍好似溶入金光,恍如仙人不沾染尘世烟火。
  封讳是条蛇,没什么人类审美,不觉得这一幕有什么不可侵犯的,手脚并用蛇形过去,啪嗒一声摔趴在“仙人”面前,将他用牙啃下来的漂亮灵花递给度上衡。
  “给你。”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跪坐在自己脚边的少年,淡淡道:“脏不脏?”
  “你吃。”封讳说,“舔一舔就脏没了。”
  度上衡:“……”
  度上衡日常喝一口水都用得价值千金的灵液,问道学宫种的草药对他来说就是根本不入眼的野草罢了,更何谈吃。
  封讳似乎很喜欢吃这类灵草,院中的都被啃完了,似乎是啃到最后一朵终于记起来暂时不恨了的度上衡,便叼过来借花献佛。
  度上衡笑了笑,伸手接过那朵花。
  封讳见他接了,正要满身脏污得继续翻灵草吃去。
  度上衡朝他一招手:“来。”
  封讳一身反骨,不太想听他的话,但想了半天还是重新跪坐在度上衡身边,仰着脑袋不情不愿看他。
  “干什么?”
  度上衡垂眸,羽睫被夕阳照映在雪白面容上扇形的阴影:“张嘴。”
  封讳冲他龇牙,展示自己两颗小尖牙。
  度上衡没忍住笑开了,捏着灵花凑到他唇边,封讳下意识张嘴,一口叼住满是灵力的花朵。
  等灵力顺着喉咙流下,他才诧异地瞪大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东西度上衡要给自己?
  他自己不舔一舔吃了吗?
  还是说嫌脏不愿意自己舔?
  度上衡见他吃完,轻声说:“玩儿去吧。”
  封讳幽幽看着他,觉得好奇怪。
  度上衡继续看书。
  刚看完一本寻常游记,封讳又摔了过来,手中重新揪了个新的花,不过细看下就发现这花朵上面沾着墨紫色的水痕,像是毒液仔细涂遍每一寸,连根茎上都涂满了。
  度上衡很有耐心:“这又是什么?”
  “我给你舔了,脏没。”封讳说,“你乖孩子,吃叭。”
  度上衡:“……”
  度上衡接过花,捏着茎散漫地微微一旋——几滴墨紫色毒液飞了出去低落在草地上,瞬间腐蚀出几个黑乎乎的洞来。
  小蛇蜕皮后身形越发大,连毒液都显得渗人,好似见血封喉。
  幼年期的小蛇咬一口,腕上到现在还留着两个好似红痣的血点。
  估摸着这一朵花下去,眼珠子都得变红。
  度上衡道:“多谢。”
  封讳望他,等着他吃下去。
  还没等崇君想好应对之策,无意识铺出去的神识察觉到有群学生像是争食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地三五成群从他院门口嚷嚷着过去。
  “说是有人偷盗禁书阁的心法,虽然事后补了御令也无济于事,几个剑修攀咬著书斋的离庸,要打起来了。”
  “这热闹可得瞧瞧去。”
  度上衡眉头轻动。
  莫非那盗窃的学生真是离庸?
  度上衡本来不想管闲事,可封讳一直在眼巴巴示意他赶紧吃,轻声道:“我有些忙,你先吃吧。”
  封讳“哦”了声,叼回花自己去玩了。
  度上衡闭眸掐诀,借着一只鸟雀的目展翅而去。
  擅长书阁,先借再补御令,这事儿不知为何闹得挺大,几乎半个学宫的学子都挤在著书斋看热闹。
  鸟雀扑扇翅膀飞到屋檐上往下看,隐约瞧见人群中有两拨人正在对峙。
  “太元心决如此重要,有人私底下誊写相传,昨日刚寻到线索,售书之人便是你们著书斋的!”
  “胡言乱语,你说有线索,证据呢?!”
  “就凭这几个月来唯一借《太元心决》的,只有离庸!”
  度上衡还想扇着翅膀飞去更高的树上,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砰”。
  随着众位学子的一阵齐声惊呼,一个人影骤然倒飞出来,“噗通”一声落在数丈之外,背先朝地,摔出漫天的灰尘。
  “咳咳!”
  那位学子被当胸踹倒,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几声,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如此大的人,少年人脸又绿又红,腾地起身怒气冲冲咆哮道:“离庸!你疯了吗?当众殴打学子,你还想在问道学宫待吗?!”
  人群中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没料到竟然打起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离庸一身墨绿衣袍慢悠悠从人群中溜达出来,明艳张扬的脸上浮现着笑意。
  那模样和度上衡的确有几分相像。
  离庸握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剑懒洋洋在手腕间挽着花,笑眯眯地说:“你无凭无证就来著书斋污蔑抹黑我的名声,我还没说你疯呢,你反倒倒打一耙?我踹你一脚都是轻的,若不是我父母教导我要收敛要温和,我们著书斋今日就能吃上酒席了。”
  众人:“……”
  度上衡掐了掐鸟爪子,果不其然算出此人同自己的确有亲缘线。
  十几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已长大成人,是被父母宠出来的随心所欲张扬肆意。
  ……性情和度上衡截然不同。
  度上衡并未过多动容。
  被打的少年受不了羞辱,当即气红了眼,祭出兵刃就要取他狗命。
  离庸眉梢一扬,窄袖一翻挥出一道灵力将旁边的同窗拂到一边省得被殃及,大笑着拔剑迎了上去。
  少年人恣肆无忌,转瞬就过了数十招。
  围观的众学子也不去阻拦,大部分都在跟着起哄,欢呼声一阵又一阵。
  度上衡站在屋檐上注视着下方的争斗,离庸被父母教导得极好,年纪轻轻便已是半步金丹,剑术干脆利落,又带着些不必要的花里胡哨。
  刚想到这里,那被气疯的学子猛地挥出一道凶悍的剑意,直接朝着孔雀开屏的离庸刺去。
  离庸身形如风,本来能准确无误躲过那道致命的罡风,但不知为何却直接抬手握剑格挡,整个身形被震飞出去。
  度上衡的“借目”察觉到,那道罡风似乎直直冲着屋檐上的自己而来。
  还没等他展翅飞走,离庸脚下灵力炸开,身形轻巧地在半空翻了几圈,双手一把抱住那只小麻雀,骨碌碌从屋檐处滚了下来。
  度上衡:“?”
  度上衡眼前一阵黑暗,好似被什么捧在怀中。
  离庸轻巧地落地,衣摆翻飞旋了几圈,他将那只小麻雀抱在怀中,眉梢轻扬着道:“你急什么,伤到其他人怎么办?”
  度上衡偏头看他。
  那少年气急败坏道:“离庸,不要仗着家世如此嚣张!盗窃禁书的罪名可是要被逐出学宫的!”
  离庸抚摸着小麻雀的脑袋,瞥他一眼:“方才还在质问我誊写心法,现在又成盗窃了?还有没有个准儿了?”
  “你……”
  “我这几个月从未进去过藏书阁。”离庸言笑晏晏打断他的话,“御令更是没借过,你笃定我有罪,那就拿出证据。”
  “禁书阁御令记录上,那日唯有崇君和你进去过,这就是证据。”
  离庸眉头一皱:“雪玉京的崇君?”
  “正是。若此事惊动崇君,可不是逐出学宫这么简单了。”
  离庸摸着麻雀脑袋,笑了出来:“你的意思是,崇君作证,说亲眼瞧见我进入藏书阁偷盗?”
  那少年一噎。
  “还是说我这个贼人光明正大进入藏书阁,在化神境的崇君眼皮子底下盗窃那什么法诀?”离庸条理清晰,抬手将麻雀放飞,敛了敛衣袍,“既然如此,那就去寻崇君对质吧。”
  度上衡:“?”
  这话一出,人群中乐颠颠看了半天热闹的两个少年脸色一变,险些冲出来阻止。
  若是对质,那栽赃离庸的事岂不是败露了?
  少年嗤笑了声:“这点小事还想麻烦崇君?雪玉京的少君哪里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
  人群中看热闹的两个学子登时松了口气。
  也是,崇君除了授课,从来不和学宫的学子有任何交集,就连掌院见他也得通报,更何况他们这些修为如蝼蚁的学子。
  他们本只想给离庸找些不痛快,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嚣张,将事情闹得满学宫皆知。
  若是连崇君也牵扯进来……
  离庸也在蹙眉,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伤不到他什么,就是挺膈应人的。
  正在想着对策,忽然偌大学宫传来一道清越的传音。
  “离庸,来。”
  短短三个字,言简意赅。
  离庸一愣。
  在场不少人都听出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是度上衡,纷纷瞪大眼睛看向离庸。
  此人竟然和崇君相识吗?


第65章 神魂归位得长生
  离庸也很疑惑。
  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为何要单独见自己,难道说那天他梦游真去盗窃书了?
  见崇君当真愿意对质,挨打的少年顿时振奋起来,冷哼道:“惊动了崇君,这事儿没完。”
  大冬日的,两个罪魁祸首冷汗都下来了,对视一眼后慌张地想要隐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逃走。
  可刚迈出去一步,两道灵力凭空出现,宛如烛火似的将两人笼罩其中。
  度上衡的声音淡淡传来:“你们也来。”
  两人:“……”
  两人双膝一软,脸色煞白,险些直接跪下去。
  度上衡不爱掺和杂事,但也无法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栽赃嫁祸,只是片刻就将人搜罗到住处,顺便将掌院也召了过来。
  崇君住处算是整个问道学宫最奢靡的住处,掌院火急火燎地过来,视线在院中一扫倏地一愣,火气登时就蹭得窜起来了。
  让人好好照料崇君院中的顶级灵草,怎么才几日不见就被毁坏成这样?
  掌院正要怒气冲冲地寻人来重新种植,省得将好不容易请来的崇君给气走了,耳畔忽然听到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草丛里乱窜。
  掌院眉头一皱,准确无误伸手一招。
  像是狗啃了似的灵草中凌空飞来一个活物,被他一把拎在手上。
  细看下,竟是个估摸十岁的半大孩子。
  崇君的住处为何会有半妖?
  度上衡行事难以琢磨,性子虽然瞧着温和,但毕竟是雪玉京少君,上位者的气势惊人,不怒自威。
  掌院不知晓这半妖的来历,不敢随意揣测,只是拎着半妖的后脖领看了看:“你……”
  还没说完,本来乖乖的半妖像是才发现拎他的并不是度上衡,顿时炸毛似的朝他咬去,嗷呜嗷呜的。
  掌院:“?”
  这是狗还是蛇?
  没等半妖咬上,内室传来个轻缓的声音:“封讳。”
  半妖动作一顿,训练有素地住了口,一阵挣扎从掌院手中扑腾下去,手脚并用地一下窜到了室内。
  离庸到的时候,就见掌院垂首立在院中等候。
  唔,这院子确定是崇君住处,怎么杂草丛生?
  闹事的人全都过来了,像是怂鹌鹑似的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
  掌院躬身行礼道:“崇君,这种小事惊动了您……”
  内室传来度上衡带着笑的声音:“小事?”
  随着话音落下,轻缓脚步声响起,似是崇君出来了。
  离庸最是问心无愧,直接大大剌剌抬头看去,想瞧瞧这位传说中的崇君到底是何模样。
  午后又下了一场雪。
  一道轻缓细碎的萤光卷着化为春风将四周的雪融化,水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砸下。
  度上衡迈过门槛,额间玉石轻晃,瞧不清面容却隐约知道他在笑。
  “……栽赃嫁祸、德行有亏算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离庸一愣。
  问道学宫不少人都对崇君极其推崇,将他称赞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离庸本是觉得夸大其词,如今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度上衡视线环顾四周,轻轻和离庸触碰了一下,很快移开。
  离庸眉梢一动。
  怎么感觉这位崇君并不喜欢自己?
  掌院听到这句“栽赃嫁祸”就知晓了大致的来龙去脉,视线冷淡扫了下身后特意被崇君叫来的两位学子。
  和离庸大打出手的少年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掌院无声叹了口气,行礼告罪:“此事我定会妥善处理,叨扰崇君了。”
  度上衡“嗯”了声。
  此事捅到崇君面前,问道学宫的脸都要丢光了,想来掌院定然会重罚,罪魁祸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度上衡眼神瞥了一眼离庸,道:“随我来。”
  离庸还没回过神,愣怔地看着他。
  被空口白牙地污蔑,这种颠倒是非之事就算闹得再大,还他清白了肯定也是一地鸡毛,膈应得很。
  离庸没想到度上衡只是轻飘飘一句话——甚至斥责都称不上,就轻而易举摆平了此事。
  他犹豫着看向掌院。
  掌院是个老狐狸,瞧出崇君对离庸的特殊之处,露出个和蔼的笑容:“先去吧,你此番受了委屈,学宫会好好补偿你。”
  离庸笑了:“掌院言重了。”
  不好让度上衡久等,离庸行了礼后抬步走进内室。
  度上衡端坐在首位,膝上放着一本泛黄的书籍,一旁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给崇君沏茶,应该是一件特意炼制的法器。
  度上衡淡淡道:“坐。”
  离庸垂首:“不敢。”
  度上衡偏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是归寒宗之人?”
  “是。”
  度上衡手捏着一页泛黄的书籍轻轻一掀,漫不经心道:“听闻归寒宗的桃花常年不败,百里碎粉,应是好春光。”
  离庸:“是。”
  他心下嘀咕,不是人人都言崇君不食人间烟火吗,本来以为单独留他是有大事,怎么反倒聊起家常了?
  离庸是个直性子,直接问:“崇君有何事吩咐我?”
  茶已沏好了,香气四溢。
  度上衡笑了声,端起茶轻轻喝了一口:“听闻你熟读古籍,可听说过‘讨奉’?”
  离庸眉梢一扬:“四灵讨奉?”
  度上衡:“你知道?”
  “家中有书阁,我看过不少关于四灵的书。”离庸也不怯场,“‘讨奉’之说只在一本古书上提过半句,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四灵生来功德圆满,可向天道讨要祈愿。”
  具体的如何个祈愿法,书上没说。
  度上衡眼眸轻动,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龙自然属于四灵之一,只是早已陨落消失多年,师尊将一只传言可以化龙的蛇送给他,难道是因为这个“讨奉”?
  正想着,内室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动静,似乎是撞翻了什么东西。
  离庸很识趣,颔首道:“崇君若无其他吩咐,离庸告辞。”
  度上衡随手一抬,示意不要去管,淡淡道:“学宫不少别门旁派的学子,妖、魔皆有,你树敌颇多,今日只是栽赃嫁祸,若日后被人暗害……”
  还没说完,离庸就扬着眉笑了起来。
  他性情实在张扬恣肆,说话做事从来不遮遮掩掩,直言道:“崇君是想让我安分守己,不要去主动招惹人吗?”
  度上衡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离庸道,“这些道理孩子都知道,不懂的事那些主动挑事的人罢了。”
  度上衡眉尖轻轻一蹙。
  离庸今日平白无故被牵扯进这糟心事,本就心情不虞,如今又被这般数落,还未及冠的少年没来由的一股委屈泛上心头。
  他直接就问:“崇君似乎并不喜欢我?”
  度上衡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放:“何出此言?”
  离庸道:“今日‘盗窃’之事纯属栽赃陷害,崇君既知还愿替我解围,应当不是因这事。那是我之前有做过何事冲撞冒犯了崇君吗?”
  很少有人会像离庸这样将冲突大大剌剌摊开来讲。
  度上衡神态淡然和他对视半晌,离庸毫不畏惧。
  终于,度上衡似乎无声叹了口气,抬手将桌案上一直放置着的一把小桃木剑用风托着飘到离庸面前。
  离庸眉梢挑起:“崇君这是何意?”
  度上衡说完方才未尽的话:“……若日后被人暗害,此物可保你平安。”
  离庸:“……”
  离庸一愣。
  什、什么?
  度上衡从不与人争辩,更不会随意评判混沌的是非对错,他无意斥责离庸的张扬,更不觉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树的错。
  离庸听懂度上衡的意思,直接僵在原地。
  度上衡并未数落自己,而是担忧他被人陷害,送他法器保命而已。
  回想起方才自己说了什么,这位天之骄子头一回有种一头栽地缝里的冲动。
  呜,太难堪了。
  好想死一死。
  度上衡从来一视同仁,在学宫教导多月从未听说他对哪位学子有过偏爱,离庸本能觉得自己并非那个特殊之人。
  可如今崇君又是作证,又是送法器……
  一向脸皮厚的离庸脸都要红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接,罕见得手足无措。
  “崇、崇君……”
  度上衡道:“乖孩子,去玩吧。”
  离庸在家中是被寄予厚望的下一任宗主,在学宫是人人惊羡的天之骄子,除了父母从来没人对他这么说过话。
  ……像是真的在哄孩子。
  离庸偷偷抬眼看他,似乎在观察度上衡有没有生气。
  度上衡不会为小事烦忧,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怎么?”
  离庸藏不住心思,伸手接住面前漂浮的小桃木剑,讷讷地问:“崇君……为何待我这么好?”
  度上衡笑了,没有作答,又说了一遍。
  “去吧。”
  离庸噎了一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度上衡垂着眼注视着手中的书籍,在“讨奉”二字上轻轻一抚。
  四灵向天道讨奉……
  正想着,内室传来一声“嗷呜”,“四灵”在那嗷嗷叫:“难吃,呸,土的味,呸。”
  度上衡:“……”
  就这种看到个花瓶也得掰下来啃一口尝尝味儿的小蛇,未来真的能化龙?
  度上衡将书放下,重新端起茶盏,烟雾萦绕而上,模糊了面容。
  恍惚间,脚下一阵天旋地转,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浑浑噩噩间,离长生似乎听到一声低低的呜咽。
  “四灵……”
  “……长生。”
  这一声好似从天边传来,九天雷霆悍然劈下,猛地将他从混沌中拽回。
  神魂归位。
  离长生猛地喘息,瞳孔涣散地注视着虚空,艰难喘着,因停滞呼吸太久整个五脏六腑发出密密麻麻的疼痛,脸庞处因死气而凝处的鬼纹缓缓顺着脖颈褪下。
  耳畔传来呜嗷喊叫的声音:“掌司!太好了呜呜!”
  离长生眼前阵阵发黑,宛如雪花似的碎点,好半晌才终于缓解浑身上下好似被碾碎重组似的痛苦。
  楼长望跪在他身边,满脸泪痕还未干,若不是离长生胸口的伤痕还未痊愈,他都要扑上来嚎啕大哭了。
  身死之人断气半晌,竟然还能复生,但凡换个其他人都要把离长生当成妖孽了,楼长望却满心只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泪水落得更凶了。
  “掌司,您伤口还疼吗?我不敢给您喂药,封殿主说只要休息就好,您……”
  离长生迷茫看着他。
  楼长望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见离长生似乎愣怔着注视着他,还以为他精神不济,只好将人扶起来,嘘寒问暖:“掌司,鱼大人已去寻船了,等会我们就能回渡厄司。”
  离长生怔然注视着四周。
  火焰在燃烧,并非是明亮的人间火,而是从地狱黄泉泛上来的幽蓝之火,将面前一座高楼灼烧吞噬,无数人类四处尖叫逃窜。
  俨然是一处人间地狱。
  离长生微微侧头。
  这是哪里?
  楼长望见离长生安静了半晌一个字没说,终于察觉到不对,小心翼翼道:“掌司?”
  离长生看他:“谁?”
  楼长望一愣,试探着道:“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离长生眼底只有一望无际的陌生,他摇了摇头。
  楼长望傻眼了,忙说:“那鱼大人呢,裴副使呢?”
  离长生不明所以。
  楼长望:“……”
  坏了。
  掌司好像傻了?
  ***
  生死阵已破。
  袁端敏锐地察觉到阵法的消散,唇角勾起露出个笑容来。
  他身处在归寒城的一处高楼之上,眼前一盏鬼火灯盏跳跃着燃烧。
  袁端居高临下望着问道大会处那座高楼的灼灼燃烧,笑眯眯地道:“幽都恶鬼在人间作恶,看来那只半妖命不久矣。”
  灯盏的鬼火倏地一跳,从中传来人声:“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后,早该魂飞魄散。”
  袁端挑眉:“使命?什么使命,化龙?”
  鬼火并不回答。
  袁端正想再问,忽地听到一声敏锐的声响,随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一道幽蓝鬼火化为一道曲形的流光转瞬而来。
  “砰——”
  一声巨响,袁端眼前一黑,脑海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被一只手扼住脖颈,好似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掼在墙上,力道之大,将墙面狠狠撞出一圈蛛网似的痕迹。
  袁端几乎呛出一口血,充血的视线恢复后,发现来人是裴乌斜。
  裴乌斜双眸是诡异的重瞳,好似有四只眼瞳直勾勾盯着他,恨意从四面八方而来,化为血泪顺着面颊滚落。
  偏偏他像是在学什么人似的,面上挂着数百年如一日的虚假面具,轻轻笑着道:“我早该杀了你的。”
  袁端并不怕死,他吐出一口血,歪着头坏笑着注视着裴乌斜:“可你能吗?没有裴玄和崇君,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乌斜笑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用锋利的利爪穿透袁端的心脏,狠狠一握。
  一声微弱声响,袁端喉咙涌出源源不断的血。
  可他并不在意,死死抓住裴乌斜的手腕,满脸是血还在笑:“若当初死的人是你这个废物,裴玄活下来,他会让崇君死得那般惨烈吗?”
  裴乌斜鬼瞳倏地一缩,面颊带着一抹狰狞的血,他抽出手,修长手指上全是鲜血,似笑非笑注视着袁端:“你真以为自己有了幽司所加的寿命,便是不死之身?”
  袁端反唇相讥:“你杀了我,自己也别想好过。我就算阳寿有限,总比你这种无用的恶鬼要活得长久。”
  裴乌斜面无表情,不想和他多言,一心只想杀他破阵,解救离长生。
  他在袁端挑衅的笑容中猛地一用力。
  袁少主瞳孔一颤,顷刻没了呼吸,尸身踉跄着倒在地上。
  但裴乌斜知晓此人不会那么容易死透,哪怕这具肉身没了,魂魄也会有幽司的人单独勾走,阳寿未尽就还能重回人间。
  杀不死一样。
  伴随着袁端的断气,裴乌斜浑身发抖,四肢凭空出现无数条密密麻麻的锁链,穿透神魂套上枷锁。
  裴乌斜眼睛都没眨一下,冷冷看向桌案上燃烧的鬼火灯。
  方才还有灵力波动,如今却像是一盏寻常的灯盏。
  里面的东西已逃了。
  ***
  归寒城的高楼燃烧起冲天火焰。
  封讳召来崔嵬,眼睛眨也不眨抬手一剑,凌空将火焰中的高楼劈成齑粉,最中央放置着度上衡心头血所炼制而成的法器。
  封殿主眼眸一动,低低道了句:“去。”
  法器忽然燃起大火,化为数百根半透明的蛛丝交缠着直冲天边,似乎绑住了四处逃窜的东西。
  度上衡所有法器封讳好像都能操控,面无表情将那东西拽回来,捏在掌心眼瞳漠然。
  那是险些被窃走的离长生的一魂碎片。
  封讳对离长生的神魂一清二楚,哪怕只是半点碎片也能认得,他握在掌心,又是一剑劈去。
  虚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直接斩碎。
  周九妄悄无声息落在封讳身边,微一颔首。
  封讳面无表情:“循着灵力找出度景河的藏身之地。”
  周九妄愣了下,伸手指了下自己。
  啊?我?
  上峰总是不顾下属死活,给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超度满城恶鬼然后被揍得乱窜,又比如现在要他一己之力去找度景河的藏身地。
  但凡周九妄会说话,就要骂人了。
  好在他是个哑巴。
  周九妄倒也干脆,点头,御风跟着天空中那道虚幻的灵力离开。
  封讳将鬼火收敛,转身而走。
  这一场问道大会还没怎么开始,就闹成这样,整个归寒城的百姓和前来参加问道的修士皆怨声载道。
  封讳顷刻回到安顿离长生的地方,屈指一弹将找回来的魂魄随便没入离长生的凡人身躯之中。
  楼长望已经慌乱地四处乱爬了,呜咽着道:“你真的谁都不认识了吗?我啊,我是你还不知道的未来道侣啊!”
  封讳:“……”
  离长生看了他一眼,便开始望着虚空出神。
  好似的确忘了什么。
  封讳并未和楼长望一般见识。
  这种从来不会入离长生眼的,他一般只当笑话瞧。
  封讳敛了下衣袍走到离长生面前,俯下身望着他:“记得我是谁吗?”
  离长生抬头怔然看他。
  楼长望在旁边撇嘴,掌司瞧着明显神志不清谁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会有特殊?
  难道失忆还要挑挑选选谁记得谁忘却吗?
  刚想完,忽然就见寒光一闪。
  离长生还在愣怔间,便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无意识动了起来,他长身玉立,手中握着不知何时召来的剑,发着抖朝着面前的封讳劈去。
  意识似乎和本能在厮斗拉扯。
  楼长望一愣。
  封讳眉头紧皱,伸手握住崔嵬的剑身,冷冷道:“醒来。”
  离长生面无表情看着他,手腕一转,崔嵬剑身锋利顷刻将封讳的掌心划出一道血痕,鬼气嘶嘶泄露。
  这是下了死手。
  封讳倏地松手,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的脸。
  遮掩面容的法器已消失不见,离长生那张姣好的脸上没什么神情,眼瞳淡漠,只有浑身的煞气完全挡不住。
  ……每一个杀招都是冲着要封讳的命而来。
  楼长望吓坏了。
  失去记忆了还想着杀人,这该有多恨?
  离长生终究是凡人之躯,握着崔嵬剑催动灵力没过几招,便已竭力似的浑身瘫软,踉跄着摔了下来。
  崔嵬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封讳冷着脸将他接在怀中。
  离长生神智全无,循着本能还在直勾勾盯着封讳,发软的双手奋力的攀住封讳的肩膀,猛地凑上前。
  ……一口咬在封讳脖颈的伤痕处。
  在一旁围观的楼长望一惊。
  离长生看起来不像咬,倒像是一个缱绻的亲吻。
  封讳一动不动,任由他咬住自己的命门。
  离长生浑身都在不正常地发抖,他似乎疲倦到了极点,恹恹地闭上眼,却还在本能想要摆脱封讳的触碰。
  封讳冷笑了一声,打横将无法反抗的离长生抱在怀里。
  离长生太过孱弱,封讳身形高大将他抱起简直轻而易举,像是用怀抱困住了一只鸟雀,他视线扫了四周,问楼长望:“离无绩呢?”
  楼长望还在懵然:“啊?不是在这儿……唔,刚才还在这儿的,哪儿去了?”
  封讳好似酝酿着一股冲天怒火,他死死扣住离长生的腰身,面无表情将寻来的心头血法器扔给楼长望。
  “见到离无绩交给他,物归原主。”
  楼长望手忙脚乱接过来,见封讳似乎要走,赶忙问:“你要带我们掌司去哪里?!”
  封讳倏地一侧眸,竖瞳猩红,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冷意。
  楼长望一捏,强装着镇定:“渡厄司的船已到了,我们送掌司回去就、就好,不劳烦封殿主了。”
  方才掌司神志不清伤了封讳,楼长望有点担忧这看起来不好惹的男人会真的如传闻中一样要疯狂报复离长生,先奸后杀什么的。
  对了,两人似乎是旧情人来着。
  那便是情敌。
  楼长望这样一想,心中顿时涌出一望无际的勇气,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和情敌对抗。
  封讳眼瞳一眯。
  巨大的骨龙咆哮着回来,虎视眈眈盯着楼长望。
  封殿主冷冷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楼长望肃然道:“我说恭送封殿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封讳:“……”
  封讳冷笑,抱着离长生拂袖而去。


第66章 谁家父子这样啊
  幽冥殿常年鬼气森森。
  望春台之事还没过去多久,归寒城就遭遇了鬼火烧城之事,惊动整个幽都。
  幽司正使忧心忡忡地等候在幽冥大殿中,已过去大半日,迟迟不见封殿主,皱着眉问守在一旁的章阙:“章掌司,封殿主可曾回来了?”
  章阙彬彬有礼道:“应是回来了,不过我们殿主因锁魂链之故,实在行动不便,还望正使稍候片刻。”
  正使:“……”
  他烧归寒城时,不像行动不便的样子。
  正使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人。
  章阙已经在那画符传信了,完全没想着要去催一催。
  正使越来越没耐心,沉着脸道:“归寒城问道大会之事,还请幽冥殿速速给个说法,否则再拖下去,可不是一两道锁魂链能解决的了。”
  章阙闻言反倒笑了出声:“敢问正使大人,归寒城可是被我们殿主屠城了?”
  正使蹙眉。
  章阙又追问:“还是说那个袁端少主是我们殿主下的手,如今要追究罪责?”
  正使:“这……”
  章阙先礼后兵,问完这两句后,脸色缓慢沉了下来:“归寒城一无凡人死在鬼火下,二来袁少主也非封殿主下手屠戮,怎么鬼火烧了一座木楼,就有如此大的罪过?”
  正使似乎也理亏,沉着脸转移话题:“幽都恶鬼在凡间作祟,本就不合规矩。”
  章阙手指慢悠悠瞧着漆黑的玄铁长锏,指腹缓慢蹭过发出沉闷的摩挲声响,他直勾勾盯着正使。
  “三百年过去,幽司似乎是忘了一件事——若是封殿主真想在人间作祟,不会是只烧一座楼这般简单。锁魂链、幽冥殿的数万道符纸,是不是真得让你们觉得封殿在幽都服刑吗?”
  正使脸色一变。
  章阙握住长锏:“归寒城焚烧的木楼价值几何,幽冥殿自会将损失的金钱送去幽都柜坊,就不劳幽司过问了。请。”
  逐客令一下,正使神色难看至极,知晓在这里闹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转身就走。
  章阙狐假虎威耍了一通威风,抬手将大殿的门关上。
  一转身,就见本来空无一人的主位上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封讳正交叠着双腿倚靠在座椅上,垂眼注视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巨大锁链,眸瞳冰冷,不知在想什么。
  章阙咳了声,抬步上前:“殿主,离掌司可无碍了?”
  封殿主抱着昏迷不醒的离掌司回来,章阙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事了。
  后来一想,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
  若是真出事也是死后化鬼,那叫升迁。
  封讳不语,面无表情垂着眼注视着掌心还未愈合的伤口。
  崔嵬剑造成的伤势愈合缓慢,鬼气倾泻从指缝溢出。
  章阙试探着道:“方才渡厄司的鱼青简来过一趟,想要接离掌司回去。”
  封讳终于有了反应,抬眸凉飕飕看来。
  章阙立刻道:“我当即就将他一脚踹出千里之外,殿主尽管放心,渡厄司不会再派人……”
  还没说完,幽冥殿外传来裴乌斜的声音。
  “求见封殿主。”
  章阙:“……”
  非得挑这个气口吗?
  封讳眼神淡漠,收拢五指将掌心的伤势遮掩,冷冷道:“进来。”
  裴乌斜敛袍而进,染血的衣袍已重新换了一身,恭敬颔首行礼:“见过殿主。”
  封讳从眉梢飘出个“有事直说、没事就滚”的烦躁来。
  裴乌斜并不为所动,彬彬有礼地道:“幽司前来询问归寒城之事,渡厄司请掌司大人主持大局。”
  和鱼青简不同,裴乌斜并不说接离长生回去,而是搬出来幽司。
  封讳本来赖赖的,若是蛇身恐怕就要面无表情盘着将脑袋藏蛇身缝隙里去了,但见到裴乌斜说这话,一改颓靡的气势手撑着侧脸似笑非笑注视着裴乌斜。
  他眉眼带着讥讽的笑,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不还,你又如何?”
  章阙:“?”
  耍无赖的话也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不愧是殿主。
  裴乌斜:“……”
  方才鱼青简前来要人时,章阙都是先礼后兵,封讳似乎懒得和渡厄司的人虚与委蛇,上来就是一句不给。
  裴乌斜额间青筋轻轻跳了跳,但又忍了下来。
  这些年渡厄司和幽冥殿打交道,封讳沉稳冷漠,早已不似年少时的蛮横不讲理,怎么如今又故态复萌?
  “封殿主说笑了。”裴乌斜颔首道,“长生是渡厄司掌司,理应该回渡厄司,幽冥殿直通地狱,掌司凡人之躯在此久居,阴气入体恐怕会有损寿元。”
  章阙:“?”
  这位也是好强的攻击性。
  封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眼底全是阴鸷,良久他忽然笑了:“好,只要你有本事带他走,我绝不阻拦。”
  裴乌斜眼睛眨也不眨,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召出兵刃朝着封殿主面门而去。
  “砰”,惊天动地的巨响。
  封讳抬眸,浑身鬼气大放,轰然挡住裴乌斜锋利的刀刃。
  整个幽冥殿都为之一震。
  章阙没想到两人说打就打,立刻撤身远离战场,省得被波及。
  裴乌斜长发被罡风吹拂得翻飞,面上挂着虚假的笑容,淡淡道:“怎么,封殿主又想像三百年前那样囚禁崇君?”
  封讳霍然起身,手中鬼气悍然一拂,直直将裴乌斜震飞出去。
  巨大的龙骨从大殿黑暗处悄无声息的盘桓出现,周身弥漫着黑雾,隐约可见巨大骷髅中带着滔天杀意的鬼瞳。
  裴乌斜站稳后,握剑横甩。
  封讳站在巨大如山的锁链之上,眸瞳冰冷,唇角勾出个讥讽又挑衅的笑容。
  “那又如何?就算我囚他禁他,可无论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他照样不会随你走,裴副使何苦来自取其辱?”
  裴乌斜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若不是你使出那些阴诡伎俩迫害威胁崇君……”
  封讳又笑了:“度上衡是会被威胁的人?”
  裴乌斜一噎。
  封讳眼底的冰冷似乎驱散不少,注视着裴乌斜的眼神也没了那样浓烈的恨意,他又笑了下,似乎觉得接下来说的话很有意思。
  封讳淡淡地道:“度上衡性子温和,你们就当他是软柿子,会被人拿捏,实则全然相反——他若不愿被我囚禁,自己会亲手杀我,轮不到其他人逞英雄救他出水火……”
  裴乌斜右眼皮重重一跳,似乎有预感这狗东西不会说出什么好话,立刻就要拿剑阻拦。
  但已晚了。
  封讳道:“他待我有真情,所以心甘情愿。”
  章阙:“?”
  谁?话题怎么都听不懂了?
  理一理。
  裴乌斜表情难看至极,已维持不了那虚伪的假面,冷冷道:“少自作多情!崇君的情对天下苍生,岂是你一人就能独占的?”
  封讳嗤笑。
  和这种人说不通,他也炫耀够了,冷飕飕瞥向章阙:“送客。”
  说罢,一敛衣袍,整个人身化为烟雾陡然消失。
  裴乌斜追了几步:“等……”
  章阙赶忙去拦:“裴副使留步!”
  裴乌斜几乎怒火攻心,脸色煞白:“让开。”
  “掌司还在昏迷。”章阙劝阻道,“你总不能冲进去将他拖着就走吧,起码等掌司醒来再说。”
  裴乌斜回想起了离长生那破破烂烂的病弱身体,眉头狠狠一皱,终于听进去了。
  他没有多留,拂袖而去。
  章阙也抬步往幽冥殿外走,满脑子都是刚才封殿主和裴副使的那一通争吵。
  不是在说掌司吗,怎么牵扯到崇君身上去了?
  走出幽冥殿,章掌司被门槛绊了一下,不太在意的站稳后,脑浆似乎被晃匀了,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忽然凌空劈在他脑门。
  章阙眼眸瞪大,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掌司……
  崇君?!
  鱼青简还没走,正在外面和刑惩司的人侃大山。
  熟练躲开对面要揍他的拳头,鱼大人溜达着跑来,见章阙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挑眉道:“怎么,你被揍了?”
  章阙还在浑浑噩噩,魂儿好像都在飘,他魂不守舍地道:“你知道你家掌司就是崇君吗?”
  鱼青简挑眉:“你被人揍到脑袋了,说什么狗屁不通的胡话呢?”
  章阙:“你不知道?”
  鱼青简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章阙蹙眉。
  鱼青简反应过来,见章阙如此严肃,直接就大笑出来:“我家那个弱不禁风的掌司怎么可能是崇君?刑惩司掌司脑子有问题,我们渡厄司迟早吞并刑惩司,一统幽都指日可待。”
  章阙:“…………”
  太好了,有个比他更蠢的。
  ***
  幽冥殿内室温暖如春。
  四处皆是春意的法阵和散发热意的暖石,驱散从地底而来的森森寒意。
  离长生躺在宽大的床榻之上,眼眸紧闭沉睡着,但他睡得并不安稳,浓密的羽睫在缓缓颤动着,额角全是冷汗。
  一道黑雾狂掠而来,化为封讳的人身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掌心的隐隐疼痛还在提醒封讳此人是如何毫不留情挥剑而来的。
  离长生似乎做了场噩梦,羽睫狂颤,好似呼吸不上来般张开唇缝大口大口喘息着,脸上反正几近窒息的痛苦。
  封讳不为所动,冷眼旁观。
  神清骨秀好似仙人的脸露出这种乞求的痛楚,明明是该心疼的,却诡异得令地狱的恶鬼有种破坏欲。
  离长生奋力捂住胸口迭声喘息,眼睛睁开,里面却是一望无际的空茫和涣散。
  即使痛到失去意识,离长生也没有向别人求救的本能。
  只是这样望着虚空,忍耐着对他来说极其熟悉的痛疼。
  熬过去就好了。
  度景河从没有将他当成“人”来教导,三界苍生也把他当成不知苦痛的神灵来膜拜。
  神高高在上,哪怕降临人世间也得是座泥糊的神像。
  神像是感觉不到疼的,摔碎在地上成为数百块,脸仍是笑着。
  他不该觉得疼。
  封讳注视着离长生的模样,忽然没来由产生一股烦躁。
  他不耐烦地坐下,起身将离长生单薄的身体抱在怀里,并起两指将纯澈的灵力一点点灌入离长生眉心,安抚他乱成麻绳的识海。
  离长生感知到熟悉的气息,终于安分下来,紧皱的眉头也缓缓舒展。
  这个姿势不太舒服,封讳冷着脸上床,拥着离长生的身体躺在塌间,手中安抚的灵力始终没停。
  杀他时倒是毫不留情。
  封讳冷冷地想。
  遇到事,不照样要求他帮忙?
  离长生并不知道封殿主在想什么,他将身躯蜷缩成一团往封讳温暖的怀中缩,手指奋力揪住封讳的衣襟,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安稳入睡。
  好像做了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梦中是一片荒芜,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到天荒地老却浑浑噩噩意识到这条路根本没有终点。
  离长生停下匆匆的脚步,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虚空,突然没来由地浮现一个念头。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若活着只是为了在这条荒芜的路上漫无目的的行走,那还能算是“人”吗?
  这句话好像一道天雷从九霄直直劈下,脚下荒芜顷刻化为齑粉,离长生一脚踩空,神魂剧震,遽尔清醒过来。
  似乎有人紧紧抱着他。
  离长生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眼神许久才聚焦,举目望去,便是泛着细微金光的玄衣。
  那衣袍之上好像每一寸都绣着细细密密的符纹,散发出暖意将离长生整个包裹住。
  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正闭眸沉睡着。
  离长生微愣,下意识不想和人靠得如今近,往后撤了撤。
  这一动,知觉也恢复了,敏锐感觉到腰上放着一只手臂。
  离长生:“?”
  离长生眉头一皱,伸手探到锦被中想将手臂搬开。
  可才一动,那只本来只是搭在腰间的手臂猛地一用力,崩起流畅的肌肉线条,一把扣着他的腰身往怀中一带。
  封讳睁开眼,他不知醒了多久,眼底没有半分睡意,淡淡道:“这么快就过河拆桥?离掌司未免太无情。”
  离长生“唔”了声,问他:“我们认识?”
  封讳:“……”
  封讳伸手探向离长生的眉心,熟练地将灵力往识海中一探。
  强行修补魂魄的结果,识海终究还是乱成一团,要想恢复之前的记忆恐怕得花些时间。
  封讳收回手,随口道:“嗯。”
  见两人这拥在一起的姿势,离长生更困惑了:“我们是什么关系?”
  封讳并不直接回答,反而挑眉问:“你觉得呢?”
  封殿主身上有股令人心安的气息,离长生蜷缩在他怀中听着那低沉的嗓音,不知怎么就昏昏欲睡,好像对这个世间的未知和陌生全然不畏惧了。
  离长生按着胸口感知着这股情绪,道:“兄弟?”
  “再猜。”
  “好友?”
  封讳眼皮轻挑:“不对,再给你一次机会。”
  离长生想了想:“同僚?”
  封讳的眼神从等看好戏的戏谑到不耐烦的冷意,他一把扣住离长生的腰往怀中一按,垂下头凑到他的唇边呼吸交缠,声音低沉,带着威胁。
  “离长生,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什么关系的人会同塌而眠?”
  离长生心想给了好多次机会啊。
  这人还挺体贴的。
  瞧着眼前男人的眼神都泛着冷意,似乎要吞他入腹,离长生却不觉得恐惧,甚至没来由生出一种恶趣味。
  “好吧,我再想想。”离长生努力想,忽然恍然大悟,“啊。”
  封讳等着他说。
  离长生说:“父子。”
  封讳:“……”
  封讳冷笑,大掌直接将离长生松松垮垮的腰封揉开,五指顺着温热的腰腹直接狠狠抚了上去。
  所过之处全是离长生最受不住的地方,逼得他当即狠狠一哆嗦。
  封讳面无表情道:“谁家父子会这样动手动脚?”
  离长生的喘息好不容易止住,又被封讳的触碰给挑拨起来,他眉头皱起,不太喜欢封讳身上这股强势,撑着他的胸口往后退。
  封讳对离长生……或者说是三百年前的度上衡总有种近乎畏惧的崇敬,哪怕做过不少混账事,却也不敢得寸进尺做得太过分。
  可之前和裴乌斜那段他临时起意的挑衅,好似也说服了他自己。
  度上衡是什么人,度景河都无法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更何况是自己。
  若他没有真心真情,根本不可能让别人碰一根手指头。
  封讳自顾自说服自己,眼瞳闪现一抹幽光,反手将要逃的离长生按回来,翻身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离长生只觉得身体上好似压下一座大山,心中排斥更加强烈。
  “你……”
  封讳五官深邃冷峻,像是要吞噬人的野兽,有力的大手掐住离长生的下颌逼迫他仰起头来。
  “‘父子’会这样吗?”
  离长生眼瞳一缩。
  ……封讳直接含住他的唇,撬开紧闭的唇缝,那舌根本不像人类,长驱直入扫过口中每一处,甚至要探入喉中。
  离长生上颚被轻扫而过,不知怎么一股痒意直冲脑髓,逼得他眼圈一红,奋力蹬了一脚。
  “唔唔!”
  只是蹬一脚,没有本能召来崔嵬捅他……
  封讳又有了无穷无尽的底气,手顺着腰腹一路抚摸上心口,每一寸都像是泛着麻意,将离长生苍白的身体搅和得泛起大片大片的红痕。
  离长生被一个吻搞得乱七八糟,揪着封讳的衣襟不知是推拒还是依赖。
  直到将人肺中所有的空气消耗殆尽,封讳才用尽一切自制力将人松开,眼瞳泛着压抑到极点的赤红。
  离长生长发长袍凌乱,狼狈地躺在封讳身下,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瞳失焦,似乎是被亲懵了。
  封讳掰着他的侧脸让他直视自己,冷冷地问:“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离长生恹恹闭上眼睛,不想如他愿回答。
  封讳凑上来,冷声警告:“你再猜不出来,我就……”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看他,打算看他如何威胁自己。
  要用顶着他腰的东西弄死他吗?
  封讳喉结上下滚动,好一会才低声道:“……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离长生:“……”
  离长生忽然偏头笑了一声。
  封讳的气势散得一干二净,他俯下身轻轻亲了离长生唇角一下,难得心平气和地道:“再猜一次吧。”
  在生死阵中两人不欢而散——不欢的只有封讳,离长生应该不受什么影响,封讳想趁着为数不多的时间,再贪恋地乞求一丝温存。
  哪怕只是他骗来的。
  离长生偏开头躲开封讳的吻。
  封讳眼眸微微黯淡下来,还没来得及落寞,便感觉两条轻柔的手臂缓缓抱住他的脖子。
  封殿主一愣。
  离长生抱住他,并不排斥自己想要和他拥抱的本心,道:“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吻唇勾舌的,唯有道侣。”
  封讳撑在离长生身侧的手倏地一软,高大身形险些摔下去把离长生直接压实了。
  道侣……
  度上衡从来和这两个字不沾边,他像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神明,怜悯世人,却不知晓什么是爱。
  这是封讳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关于“爱”的词。
  即使只是虚假的。
  封讳像是奔波了数百年,终于寻到终点,俯下身将离长生笼罩着拥在怀中。
  得到过他,听他口中说出一句“道侣”,好像这一生已没什么所求了。
  “你之前答应过。”封讳低声在他耳畔道,“不会再随意丢下……道侣。”
  离长生被他压得“唔”了声,手环着男人宽阔的臂膀,心想这人是怎么长得,怎么比他高大这么多?
  离长生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无从考证这句话到底是不是承诺过的。
  但他脾气好,笑着道:“你我既然是道侣,自然有道侣契纹,就算分隔两地也能感知神魂。”
  说着,离长生就要去催动道侣契纹。
  封讳脸色一变,一把将他的手按下去。
  两人根本没结过道侣,万一他发现没有契纹,就暴露了。
  就在这时,一道符纸凭空出现,漂浮在两人跟前,嗤地一声凭空燃烧。
  里面传来裴乌斜的声音。
  “望掌司速回渡厄司主持大局。”
  离长生一歪头。
  渡厄司?
  刚才还在伤春悲秋的封讳脸色一变,倏地起身将那化为灰烬的符纸拂去,神色阴沉到了极点。
  他仍有所求,就是让离长生身边的鬼全都送去投胎。
  人也弄死。
  离长生不明所以:“我是渡厄司掌司吗?主持什么大局?”
  封讳心不住往下沉。
  哪怕失去记忆,他还是会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果断离开自己。
  封讳嘴唇轻动:“你……想去?”
  离长生想了想,点头:“去啊。”
  封讳当即就要发怒。
  ……就听离长生说完后面的话:“不过我如今记忆没多少,回去了也主持不了什么大局,你是我道侣,下属应当都认得你,索性你随我一起去?”
  封讳:“……”
  封讳的怒意潮水似的褪去,愣怔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道。
  “嗯,行吧。”
  作者有话说:
  封殿主:真粘人啊,我就勉为其难地和你一起去一趟吧。


第67章 分明是在唤兄长
  封殿主勉为其难,封殿主忍辱负重。
  离长生倒是不明所以,不懂为何回去渡厄司他道侣就耷拉个脸,似乎烦躁极了。
  离掌司极其体贴,道:“既然你不想去,那就算了吧。”
  封讳:“……”
  封讳冷淡看他:“你知道渡厄司怎么走吗,全是有罪恶鬼的地方你又知道哪个待你好、哪个对你心怀恶意?”
  离长生虚心请教:“你知道?”
  封讳抄起一杆子:“渡厄司,没有一个是好鬼。”
  ……干脆利落地打翻了一船人。
  离长生:“……”
  他这个掌司做的如此差劲吗?
  “好吧。”离长生也不和他争辩,纵容地道,“那还是劳烦你随我一起去一趟。”
  封讳这次没有露出不情愿,淡淡“嗯”了声。
  离长生的衣袍都要被揉碎了,他起身坐在那等。
  封讳挑眉,记忆全无的离长生行事说话难以琢磨,索性直接问:“在等什么?”
  离长生回答:“等人伺候我穿衣。”
  封讳:“……”
  离长生没多少记忆,连眼前的“道侣”都记不得名字,常年刻在骨子里的养尊处优却是没怎么变。
  有人在身边,他就不必做这些琐事。
  封讳似乎也已习惯了,寻出一套厚重的玄衣捧来给他。
  离长生倒是挺挑:“我不喜欢这一套。”
  封讳手一顿,意外地看着他。
  无论是度上衡,还是三百年后的离长生,很少会主动提要求,食物不喜欢饿死都不碰一点,床榻不舒适宁愿盘膝坐一宿也不愿挨,衣服倒是没什么讲究,徐寂准备什么他就穿什么。
  他似乎很少会和别人争辩,或因其他不必要的事起冲突。
  这次主动表明自己的喜恶,倒是稀奇。
  封讳觉得很有意思,也不顺着他,展开衣袍要为他穿上。
  离长生眉头一皱抽身后退:“不穿这套。”
  “只有这一套。”封讳故意为难他。
  离长生“唔”了声,思考半晌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好吧。”
  封讳等着伺候。
  ……却见离长生从榻上下来,拂开封讳的手,只穿了件轻薄的白纱内衫,衣带都被扯断了,隐约露出雪白的皮肤,衣衫不整的就要大大剌剌往外走。
  封讳眉一紧,一把拽住他的手:“做什么去?”
  “回渡厄司。”
  封讳:“…………”
  封讳绿着脸将人拽回来,捧来一套月白宽袍,离长生这才顺了心,纡尊降贵给了封殿主伺候他穿衣的机会。
  离长生如今是凡人之躯,一点寒意都能病上许久,幽都又处处森寒,封讳捧来的衣袍上用金线绣满繁琐的法阵,裹在身上顷刻感受源源不断的暖意。
  离长生乌发披散,站在那任由封讳在他身上摆弄。
  视线无意识追逐着封讳的身影,脑海中好险隐约浮现一段破碎的记忆。
  好像也是这般场景,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满脸不耐烦地踮起脚尖为他整理衣领,闷闷不乐道:“我不爱伺候人,明日你自己穿。”
  离长生眼眸一动,抬眸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记忆中那个给他整理个胸前的衣襟都要踮起脚尖的小少年如今已经长得比他高出许多,高大身形好似巍峨巨山,只是站在那就莫名给人一种惊惧的压迫感。
  ……却还在为他穿衣。
  离长生浑浑噩噩地想。
  我应该很喜欢他。
  封讳垂着眼注视着离长生出神的眼眸,淡淡道:“在想什么?”
  离长生回过神来,也没隐瞒:“在想我既然这么喜欢你,为什么会忘了你?”
  封讳动作顿住。
  喜欢?
  封讳继续给他系上腰封,漫不经心地道:“你怎么觉得自己喜欢我?”
  离长生道:“既然不喜欢,我为何会和你结为道侣?”
  离掌司的腰身纤细得过分,封讳伸手一恰就能将那腰握在掌心,无法想象就这样的身量如何能撑起三界众生。
  封讳将腰封系好,手似有若无地在后腰紧绷的腰封出轻轻一摩挲,瞧见离长生微微踉跄了下,故作无意地收回视线,淡淡道:“就不能是我强取豪夺,逼迫于你?”
  离长生没忍住笑了。
  并不是度上衡那种悲天悯人,对万物怜悯有情的神性的笑,而是真正的忍俊不禁。
  离长生说:“你?哈哈。”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向他,上前半步靠近他,冷冷道:“我?为何不行?”
  离长生下意识后退,封讳却步步紧逼,直接将人逼得后背靠在屏风上,退无可退,只好斟酌着措辞,道:“你看起来不太像会使这种手段的人。”
  封讳伸手在离长生的后脑勺垫了垫,怕他不注意会撞上去,面上冷酷无情,鬼瞳森然:“我是幽冥殿恶鬼,吞噬过不少幽魂怨鬼,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离长生“唔”他,明显不信。
  封讳面无表情道:“那你以为我能使出什么手段?”
  离长生认真地想了想:“哭吧。”
  封讳一愣,一时间没动这两个字的意思:“什么?”
  “你哭一哭,我或许就心软和你结为道侣了。”离长生说,“我应该很喜欢你哭。”
  封讳:“…………”
  封讳眼眸缓缓睁大,罕见地露出错愕之色。
  怪不得……
  当年小蛇不太通人性,即使成年了一遇到点破事儿就哭哭啼啼往度上衡身上扑。
  每次度上衡的神情都很奇怪,有时还会故意将他气哭。
  敢情是因为这个?
  封讳胸口几乎要被那股怒火给气炸了,沉着脸将最后一件带着毛领的大氅系在离长生肩上,转身就走。
  离长生忙去追:“你哭什……不是,你走什么?”
  封讳冷冷道:“不走留在这里哭倒幽冥殿供你取乐吗?”
  离长生见他又生气了,心想自己竟然喜欢爱生气的吗,孩子似的。
  “那你还随我去渡厄司吗?”
  封讳冷笑:“去。”
  离长生:“……”
  气势这么惊人,还以为要强硬地说不去呢。
  封讳要冷着脸去,谁也别想让他给好脸色。
  片刻后,幽冥殿的船到了渡厄司门口。
  楼长望年轻,跑得最快,一溜烟就冲了过来,朝着拾级而下的离长生蹦起来招手:“掌司!掌司大人!您终于……”
  封讳飞过去一个眼刀。
  楼长望立刻将手放下,垂着首恭恭敬敬道:“恭迎掌司归来。”
  离长生好奇地看着下方的楼长望。
  长相纯澈俊美,看着他的眼神全是崇敬。
  不太像坏的。
  离长生问:“他对我怀有恶意?”
  “嗯。”封讳冷淡道,“他曾为了几千两银子,要当众将你诛杀。”
  离长生:“……”
  嚯,这是有深仇大恨啊。
  鱼青简和裴乌斜很快出来了。
  离长生问:“这俩也是?”
  封讳点头:“一个成日给你喂硬饼,想喂死你篡位;另一个曾设局想要让你魂飞魄散,都不是善茬。”
  离长生吃了一惊。
  自己竟然如此招人恨?
  封讳本来想着离长生尽快恢复记忆,但如今自己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样子,罕见得让封殿主有种彻底掌控了他的满足欲,也不着急了。
  离长生下了船,抬步走过去。
  众人恭敬行礼:“恭迎掌司。”
  离长生“嗯”了声,虽然不认路但还是直接往里走,淡淡道:“出了什么事?”
  裴乌斜跟在他身后,冷淡瞥了封讳一眼,颔首道:“并非什么大事,问道大会上那件心头血法器出了点问题,走吉已去处理了。掌司可是累了,要先休憩吗?”
  离长生脚步一顿,狐疑看他:“既然没什么大事,为何叫我过来?”
  裴乌斜眼眸眯起,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不对。
  离长生用的是“过来”,而不是“回来”。
  回想起楼长望叽叽喳喳那句“掌司失忆了”,裴副使眼前一黑,怔然看向一旁施施然的封讳。
  此人一定是对掌司灌了什么迷魂汤!
  裴乌斜道:“您是渡厄司的掌司,常年住在此处的掌司殿,您瞧,就在那。”
  这话一说出来,封讳就不给面子地嗤笑出声。
  常年?
  离长生才当掌司没几个月,怎么就常年了。
  裴乌斜不理会封讳,温声道:“您记忆还未恢复,鱼籍略懂些医术,掌司还是留下吧,省得给封殿主添麻烦。”
  鱼青简正在从怀里拿饼,见状指了指自己。
  会医术?我?
  离长生狐疑地道:“添麻烦?他不是我道侣吗?”
  道侣?
  裴乌斜似乎不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直接愣怔当场。
  离长生这句话像是天边炸雷似的,毫无征兆地说出来,轻飘飘的,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连封讳都愣了。
  鱼青简手里的饼都掉了,错愕看去。
  之前他虽然也曾嘚啵过离长生和封殿主,但大多都是跟着传言调侃,怎么就就就……就道侣了?!
  受打击最大的自然是楼长望。
  少年春心萌动还没多久,先被离长生当成“乖孩子”,又被封讳恶狠狠威胁之,如今轰然被“道侣”二字炸得面目全非,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
  渡厄司人人心思各异,视线全都看向离长生。
  裴乌斜眼前黑了又黑,勉强稳住后,强颜欢笑:“掌司,一没结契二无合籍,不能算是道侣。”
  离长生不记得,只好看封讳。
  封讳淡淡“嗯”了声:“多谢裴副使提醒,我们会选个良辰吉日尽快合籍。”
  裴乌斜:“……”
  看裴副使都要吐血了,鱼青简赶忙上去扶住他,小声劝道:“你拦什么拦啊,掌司和封殿主合籍,渡厄司不是更有靠山了吗?”
  裴乌斜似乎有点怒火攻心:“可他……”
  “你真是奇怪。”鱼青简不理解,“除了崇君,从未见你对谁这么在意,你之前不是还想杀他吗,怎么现在连人家合籍都要干涉了?莫非你不乱伦了?”
  裴乌斜:“……”
  裴乌斜的眼神赤红,看起来想要杀人。
  先杀鱼青简,再杀封讳,杀杀杀。
  但还没杀成,唯一一个在渡厄司干实事的走吉终于回来了,肩上还扛了个人。
  走吉一袭红衣翩然落下,将人随意地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摆平了。”
  这一下将几人的剑拔弩张给冲散了。
  封讳“啧”了声,似乎很遗憾。
  裴乌斜就当没看到,沉着脸拂开鱼青简,勉强运了运气将几乎爆发的怒火给强行压了回去。
  他蹙眉看向地上趴着的人:“你怎么将生人带来幽都了?”
  “差不多要死了,没气了直接勾魂多省事儿啊。”走吉倒是心大,“这人气运全无,即将殒命,死都要抓着那法器不肯撒手,我只好将他一起带来了。”
  裴乌斜俯下身将地上的男人轻轻一推,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是离无绩。
  楼长望吓了一跳。
  昨日在归寒城分开,他将崇君的法器交过去时,离无绩人还是好好的,除了有点蔫之外没什么大碍。
  怎么一日不见就伤成这副样子?!
  这还能活吗?
  离长生瞧见离无绩的脸,恍惚中有种熟悉的感觉。
  离无绩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看起来的确要不行了,但满是血的手却死死抓住那道奇怪的法器,誓死不愿再丢下。
  走吉蹲在那,好奇地道:“这人心头血都耗没了,救也救不活了,我能吃了吗?”
  裴乌斜瞥她。
  走吉只好不吭声了。
  裴乌斜问:“他怎么伤成这样?”
  走吉道:“有人和他争夺这件法器,其中的灵力又引来不少厄灵争夺,他也是傻,一件法器给了就是,活命就行,他偏不。”
  听到这话,离长生不知为何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
  是啊。
  一件法器而已,哪有性命重要。
  生人的魂魄还未离体,裴乌斜和离无绩没什么交集,但奈何崇君对此人极其特殊,哪怕现在没有记忆,看向他的眼神也带着悲伤和担忧。
  不能让离无绩这么死了,或许这法器和这段时间源源不断出现的厄灵也有联系。
  裴乌斜召来幽魂,将离无绩抬去医治。
  被扶起身体的颠簸短暂地让濒死的离无绩清醒了一瞬,他眼眸空茫盯着虚空,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贴在胸口。
  感知到法器还在,他似乎如释重负地笑了下。
  视线颠倒,无数阴气顺着他的胸口往里钻,浑浑噩噩间,离无绩似乎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死了吗?
  这是幽都吗?
  离无绩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率先本能地朝前方身躯,好像想要抓住眼前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人。
  离长生犹豫,却还是顺着本心伸过手去,将那只带血的手握住。
  离无绩掌心冰凉,好似浑身温度都在一寸寸消失。
  他缓缓阖上眼,嘴唇轻动,吐出两个字来。
  离长生一愣。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唯有离长生看清楚他的唇形。
  分明是在唤“兄长”。


第68章 当着弟弟面调情
  幽都没什么能治病的医师。
  离无绩伤成那样,又无功德傍身,恐怕很难熬过去。
  只是渡厄司的庸医诊断了后才发现重伤和功德只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是此人的心头血已消耗殆尽。
  离长生蹙眉。
  人的心头血皆是有数的,剖出来一滴便少一滴,离无绩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将心头血全都挥霍一空?
  离长生手中还沾着离无绩的血,好似干涸成一层血膜,指间紧绷又难受。
  “若无心头血,要如何补全?”
  庸医想了想:“恐怕需要血亲的血来做引子,他还有亲人在世吗?”
  离长生一怔,又记起方才离无绩昏睡之前的那句“兄长”。
  裴乌斜道:“据我所知,他父母双亡,世上已无血亲。”
  庸医“唉”了声:“那恕我无能为力了。”
  在幽都寻起死回生的医师简直就像在仙界寻厉鬼,根本痴人说梦,与其这样折腾,倒不如等人死了收来渡厄司做苦力。
  还省事儿。
  封讳漫不经心坐在一旁,视线在离长生脸上一扫而过,果不其然瞧见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
  没了记忆却还在担忧离无绩。
  封讳本是懒得管其他人的事,见状不耐烦地起身,十指掐诀,数条黑线化为密密麻麻的蛛网,黑压压朝着离无绩身上一罩。
  将魂魄和躯体暂时锁在一起。
  “楼长望,先将他身上的伤治好,功德和心头血日后再说。”
  就算要兄弟相认或救人,也要在离长生有记忆的情况下,封讳不想让离长生的本心来盖住他的理智。
  楼长望指了指自己:“我吗?”
  封讳瞅他。
  楼长望后知后觉记起来离无绩是个修士,不像离长生那样不能用灵丹,也不吝啬地拿出一堆灵药对着离无绩的嘴里塞了进去。
  楼家的灵丹几乎有起死回生之能,几颗灵丹入口即化,转瞬就将离无绩身上那骇人的伤痕痊愈。
  不过心头血亏空,他脸色依然煞白,泛着丝丝缕缕的死气。
  渡厄司此去归寒城,为的便是崇君这座法器,裴乌斜见离无绩伤势稳住,上前想要将法器接过来。
  只是刚刚安稳下来的离无绩忽然眉头紧皱,手指几乎像是镶嵌在上面,手背青筋暴起,死活都不肯松手。
  眼看着离无绩因焦急而不住咳嗽,离长生看不过去,上前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抚。
  他本是想让裴乌斜止住动作,但在他的气息靠近的刹那,离无绩像是安心了,铁钳般的五指倏地一松,任由法器被拿走。
  离长生微怔。
  那滴血被一圈香囊似的镂空金线交缠盛放着,乍一落在离长生掌心,那满是尖刺的血瞬间变得温顺无比。
  离长生掌心托着那滴血,若有所思。
  见他这副忧心离无绩的模样,封讳也没强求带着他回幽冥殿,拽着人去了掌司殿休憩。
  封讳也不知哪来的神通,在这幽都也能随手招来离长生爱吃的菜,满满一桌子。
  离长生心不在焉,拿着玉箸尝了几口,袖中还有鱼青简塞到他袖中的饼。
  封讳喝了口酒,道:“担心离无绩?”
  离长生并不像没失忆前那般什么事都会藏在心中,封讳问他就回答:“嗯,我姓离,方才他又唤我兄长,莫非我和他有血亲?”
  封讳挑眉,并未直接回答:“你希望有吗?”
  离长生眉头皱紧:“说不上来,我似乎……”
  离长生很少会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封讳捏着酒盏的动作顿住,悄然屏住呼吸,想听他要说什么。
  离长生思量许久,总觉得这话说出来似乎会显得自己心思狭隘,但仔细一想,在道侣面前应当不必隐藏,索性直说了。
  “我似乎该厌恶他的。”
  封讳眼瞳轻动,低声问:“为何?”
  “说不上来,我一见他,虽心生欢喜,却觉得违背本心意愿。”
  离长生伸手拿起酒盏,自顾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他似乎应该厌恶离无绩,可怨恨还未泛上来,就被无形的力量悄然冲散。
  矛盾将他来回拉扯,完全不知是该靠近还是该排斥。
  封讳问:“若你们真是血亲,你会想用血来救他性命吗?”
  离长生笑了声,不问反答:“你觉得我会吗?”
  封讳不语。
  他从来就不理解度上衡,哪怕失忆后成了白纸一张的“离长生”,也从没有让人走近他的内心。
  封讳年少时见过度上衡博爱无私,惟独对离无绩态度时有波动,也见过他沉默着用灵力击碎云屏境所有桃花,又在翌日重新种满,注视着漫天碎粉出神。
  血亲对他而言,似乎是可望不可即的水中倒影。
  离长生喝了几盏酒后,就被封讳劝阻。
  他也不争辩,温和地放下酒盏,被扶去榻上休憩。
  凡人之躯不像修道者一样可以用灵力化解酒意,离长生眼前一阵阵发晕,闭着眼蜷缩在榻上,被封讳扶着下颌擦拭脸庞。
  离长生手中握着心头血,闭着眸很快进入深眠。
  那滴心头血安安静静被困在金丝香囊中,缓缓散发出一寸寸的灵力往离长生识海钻。
  梦中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芜。
  有人似乎在唤他。
  兄长。
  离长生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那低声的呼唤,一声声响彻耳畔。
  离无绩的声音悲伤,茫然地喊着他,逼得离长生心中难得泛上焦急之色,奋力想要睁开眼。
  就在视线恢复的刹那,那道声音却陡然变得邪气而森寒。
  离长生怔然望去。
  离无绩站在漫天黑雾之中,朝着他笑得诡异,轻轻启唇,笑着道:“兄长,救命啊。”
  离长生下意识朝他伸出手。
  离无绩欺身而上,捧住他的手在脸上轻轻一蹭,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笑:“兄长,你想杀了我吗?”
  离长生怔然看他。
  “你不愿认我,是恨我吗?”离无绩握着离长生的手缓缓落在自己脖颈处,感受着指腹下血液流淌的轻微震动,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蛊惑似的轻声道,“杀了我吧。”
  离长生眼前骤然一阵黑暗笼罩。
  再次反应过来时,听到一声带着痛意的呼吸颤抖声。
  昏暗的废墟之中,离无绩喘息着半跪在地上,胸口处已全是鲜血,他沉着脸将带着灵力的心头血剖出,用发抖的手缓缓浸入法器之中。
  那本来逐渐消散的法器因为离无绩心头的缘故,终于坚强得再次凝聚,散发出猩红的幽光。
  离无绩疲倦地闭眸,握着法器半躺在废墟之上。
  离长生脚下骤然踩空,整个人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夜色正深,封讳正在一旁用灵力为他护法,见他醒来,轻轻起身上前,伸手为他拂去额间的冷汗,蹙眉道:“又做噩梦?”
  离长生自从当上渡厄司掌司后,每每睡觉都会被噩梦或当年的记忆缠身,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离长生惊魂未定,迷茫注视着封讳,手下意识伸手抱住他。
  封讳愣怔当场。
  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高大的身形一僵,好一会才放松身体回抱住离长生,蹙眉道:“没了记忆,你倒是粘人。”
  离长生脑子浑浑噩噩,一时没听清这句话。
  封讳感觉他身躯在微微发着抖,索性将人抱起来放在腿上:“梦到什么了?”
  离长生不回答,脑海中晕晕乎乎浮现一个问题。
  我在哪儿?
  那噩梦似乎将他识海中的黑雾震散,意识逐渐清明,他环顾四周,眉头轻轻皱起。
  此处似乎是渡厄司的掌司殿?
  不对,他之前不是在问道大会吗?
  记忆断断续续,离长生有点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
  封讳并未察觉到异样,见他不说话,又伸手强势地掐着他的下颌逼迫扬起来头来,直接俯下身含住他的唇。
  离长生:“?”
  封讳胆子很大,伸出舌尖横扫离长生的口中,勾着舌死死缠绕到舌根,几乎将人逼得浑身发红。
  能维持道侣的时间短暂而虚幻,说不住何时离长生恢复记忆又会变成那副笑意盈盈却强势的上位者,将所有情绪都隐藏在波澜不惊的面容之下,让人窥不见半分。
  想到这里,封讳的吻更加凶狠,险些要将他直接吃了。
  离长生:“……”
  离长生几乎缺氧,奋力往封讳肩上一推,终于将人拂开。
  封讳的竖瞳带着被挑拨起来的欲望,直勾勾盯着离长生的脸,不知哪来的胆子,忽然没来由地说:“你之前答应我会合籍,现在又说话不算话了吗?”
  离长生正在艰难喘息,闻言迷茫地看着他。
  合籍?
  他何时说过这种话?
  三百年前?那更不可能了。
  封讳故作镇定和他对视,等着没有记忆的离长生点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鱼青简的声音。
  “掌司,不好了!”
  封讳:“……”
  封殿主的脸色登时就不好了。
  离长生回过神来,蹙眉道:“什么事?”
  鱼青简道:“离无绩……好像要化厄了。”
  离长生一愣。
  这话太过离谱,两人皆是反应了一下才骤然惊醒过来时什么意思。
  化厄?
  那不是恶鬼怨魂才会化厄吗?
  离长生连衣袍都没有换,下床匆匆走出去。
  封讳满脸不满,却还是沉着脸跟了过去。
  离无绩被裴乌斜安置在新建好的执吏住处,率先发现他化厄的是楼长望——毕竟美滋滋睡着能得掌司青睐的大觉,骤然被人一口咬住手腕,很难不发现。
  大半夜的,离长生匆匆赶到时,就听到楼长望在那嗷嗷叫:“我被咬了!我也要化厄了吗?!掌司救命——!”
  离长生:“……”
  渡厄司的鬼正是精神的时候,全都聚集在此处。
  离长生头疼地走进去,觉得今日不能睡个好觉了。
  楼长望正在里面怒气冲冲地想要和被几只幽魂拽住的离无绩玩命,乍一瞧见离长生进来,顿时柔弱地溜达过来,委屈地让他看自己手腕上的咬痕:“掌司,你瞧瞧我被厄咬了,是不是要命不久矣了?”
  封讳跟在离长生身后,淡淡道:“我来给你看看?”
  楼长望差点炸毛,正要说话,视线就落在离长生的嘴唇上。
  楼长望:“……”
  楼长望倒吸一口凉气,踉跄地后退数步捂住心口,少男心再次碎了一地。
  离无绩神智昏沉,因方才要夺楼长望的功德,被几只幽魂七手八脚拽着,他眼瞳赤红,明明是人身却已有要化厄的趋势,连瞳孔都是死瞳。
  离长生沉着脸走上前,手指往离无绩眉心倏地一点。
  金色功德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识海,将他神魂中那股扭曲的鬼气给驱散干净,离无绩眼底的狰狞终于褪去,身躯一软倒了下去。
  离长生眉头紧锁,道:“走吉呢?”
  封讳一怔,眼底浮现一抹错愕。
  今日离长生回渡厄司,并没人告诉他走吉的名字。
  回想起方才离长生清醒时的异状,封殿主飞快思索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你之前答应我会合籍,现在又说话不算话了吗?
  封讳:“……”
  封讳闭了闭眼,有点想离开。
  不过离长生心思都在离无绩身上,暂时没瞧见封殿主的表情。
  走吉正在睡大觉,很快被裴乌斜叫过来。
  离长生问:“你见到他时,可曾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近他的身?”
  走吉不明所以:“没有啊,就是些恶鬼厄灵,不堪一击,没有特别厉害的东西。”
  离长生看向昏昏沉沉的离无绩。
  若是让生魂化厄,只有厄灵的本源才能做到,而掌握本源之力的只有度景河一人。
  离无绩和度景河有过交集吗?
  离长生无从得知,瞧见离无绩脸色煞白的模样,金色功德似乎都对他无用,进入身体后顿时像是进入了无底洞。
  离长生道:“叫医师来。”
  裴乌斜下意识听令让人去叫,随后像是记起什么,疑惑问道:“掌司想做什么?”
  离长生露出手腕,脸上没什么神情:“用我的血给他补齐心头血的亏空。”
  裴乌斜还在沉着脸看离长生破了的唇,恨不得将封讳砍了,听到这话他愣了愣,后知后觉这句话蕴含的意思后,眼眸悄无声息睁大,近乎悚然地看向离长生。
  走吉没反应过来,疑惑道:“不是说只有血亲才能给他补心头血吗?”
  离长生没应答。
  鱼青简和楼长望紧接着一怔,也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错愕看去。
  离长生和离无绩……
  真的是血亲?
  很快,渡厄司的医师匆匆而来。
  离长生面无表情地割开手腕,接出小半碗的血,医师瞧着像是庸医,实则也有两把刷子,用离掌司的血用灵力裹着送入离无绩心口。
  很快,离无绩那面无人色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
  离长生伸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又送进去些许金色功德,见他身上没有厄灵的气息,这才收回手。
  见离长生的血竟然真的有用,鱼青简啧啧称奇:“没想到掌司竟然真的和归寒城有关系。”
  楼长望震惊了一下后又忙不迭地去扶离无绩,简直将人当未来小舅子照顾,连刚才被咬之仇也忘得一干二净。
  唯有裴乌斜常年带着笑的脸上泛着消散不去的惊愕,好似被惊雷震在脑海中。
  崇君不是姓度吗?
  雪玉京的崇君竟然和归寒城的离无绩是兄弟,怎么可能?!
  鱼青简挨过来,看到裴副使震惊的表情,挑眉道:“你怎么震惊这么久?他俩都姓离,这姓氏又少见,有血缘关系很正常吧。”
  裴乌斜:“……”
  裴乌斜面无表情看着鱼青简。
  若此人有朝一日发现离长生的真实身份,还能如此轻松随意吗?
  他等着看。
  将离无绩安置好,离长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封讳从来都干涉不了离长生的选择,见他自伤救人更加知晓阻拦不住,只能等事后沉着脸在那为他用灵力将伤口愈合。
  离长生看了他一眼。
  封讳似乎心虚,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四下无人,离长生淡淡道:“多谢道侣了。”
  封讳:“……”
  封讳手一动,险些将自己的手指打到结里去。
  见封殿主装死,默不作声,离长生伸手托住封讳的下颌让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笑着问:“只是我记忆不全,很想知道什么时候答应过封殿主要合籍的事?”
  封讳和他直视,就在离长生以为封殿主又要恼羞成怒时,却听到他似笑非笑道:“这话只是我臆想的,不必在意。不过我也很想知道离掌司的癖好为何如此奇怪,见人哭也能如此愉悦吗?”
  离长生:“……”
  离长生被倒打一耙,难得噎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后直接道:“我没有这么奇怪的……”
  还没狡辩完,封讳就嗤笑了声。
  离长生蹙眉,有种被质疑的不满。
  还没等他寻个东西佐证,就见封殿主轻轻靠近他,面无表情的冷峻面容微微蹙起眉,竖瞳微动,眼圈隐约泛起红意。
  离长生一愣。
  封讳伸手抚摸离长生的侧脸,嗓音低沉道:“这样?”
  说罢,浓密的羽睫一眨,两滴泪水倏地滚了下来,划过面颊。
  离长生:“……”
  离得太近,封讳明显瞧见离长生在他落泪的一刹那,眼瞳有种一瞬间的收缩又扩散,明显是被打动了。
  封讳的手往下滑,在离长生那极其硬的唇上狠狠一蹭,冷冷道:“看吧,你明明喜欢得不得了。”
  离长生:“……”
  离长生还想再狡辩:“没有。”
  但语调明显比刚才要心虚许多。
  封讳冷笑了一声,没有继续拆穿他。
  离长生不想和他讨论自己的癖好,交叠着双腿将烟杆拿起来,熟练地吞云吐雾,淡淡道:“你对度景河了解多少?”
  三百年前“度上衡”以身封印化厄的度景河,三百年后他又卷土重来,离无绩应该就是他搞得鬼。
  离长生不懂度景河到底所求为何,难道只是单纯想让自己站在他那一边吗?
  封讳笑了:“你的好师尊,我哪里了解?”
  离长生挑眉:“你和他没有恩怨?”
  “有。”封讳倒是没隐瞒,“年幼时我已修炼出内丹,他将我内丹损毁化为寻常小蛇送去给你取乐。”
  离长生咬着烟嘴的动作一顿,“唔”了声。
  怪不得记忆中封讳第一次见度景河时,反应如此之大,原来之前便有恩怨。
  离长生问:“他为何只抓你?”
  封讳道:“我哪里知道,许是倒霉。”
  离长生若有所思看着封讳。
  四灵讨奉之说,封讳好像并不知晓。
  不对。
  想起这个,离长生后知后觉记起问道大会上的生死阵。
  他在阵中身死,却像前几次那般再次复活。
  可封讳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好像早就知道他有“长生”的能力一般。
  回想起之前封讳一直说的。
  “你若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一定会恨我。”
  离长生吐出一口烟雾,透过雾气看向封讳。
  难道是这件事?
  封讳见离长生若有所思,还以为他又在暗暗地一个人想度景河——即使是分析度景河的目的,封讳也不想让那个人在离长生脑海中多待。
  他直接开口道:“度景河修为登顶成百数千年,却不得飞升,目的不必多思索,唯有飞升。”
  离长生扬眉:“飞升?”
  “嗯,你是天道所选,若你渡厄积德,他教导有方,自然功德圆满得道飞升。”封讳淡淡道,“但他不知为何中途却修炼了化厄禁术,被你亲手所杀。”
  离长生沉思。
  他记忆中,度景河似乎都是无情无感的仙君,若是教导他渡厄便可飞升,那为何舍弃,反而成厄呢?
  如今又卷土重来,纵容厄灵为祸三界。
  离长生不懂。
  见他又开始出神,封讳心中浮现一抹浮躁,他直接欺身上前,面无表情道:“管他什么目的,寻到他的真身杀了便是,离他远一点。”
  离长生不解:“我没想靠近他。”
  怎么离他远?
  封讳没说话,用眼神幽幽看他,表达出“脑子里想他也不行”。
  离长生和他对视半晌,忽然就笑了:“怎么,吃醋?”
  封讳皮笑肉不笑,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反问道:“离掌司为什么总想逼迫我承认吃醋?难道这也是你独特的癖好之一吗,我说自己醋海翻波,你会像见到我的眼泪一样直接兴奋吗?”
  离长生:“……”
  话有点太糙了,看来被逼急了。
  离长生正想要说话,耳畔倏地传来个虚弱的咳嗽声。
  两人一愣,同时偏头看去。
  就见躺在榻上沉睡的离无绩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努力捂着唇想要遮掩住自己的咳声,但喉咙痒得还是止不住,只能咳得撕心裂肺。
  好不容易止住,离无绩干巴巴地道:“对不住,我实在忍不住。”
  离长生:“……”
  封讳:“…………”


第69章 这是我弟弟离庸
  一时间,三人都没说话,好像怕惊扰了什么。
  还是离长生最会掌控局面,推开几乎贴到他脸上的封讳,咬着烟嘴吐出一口烟雾,装作若无其事地道:“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离无绩尴尬得脸色发红,不敢抬头看,只“嗯”了声。
  封殿主在外的形象从来都是英明神武,冷酷阴鸷,八成是头一回如此丢人,冷冷直起身,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离长生说:“哎。”
  还没叫住,封讳直接化为黑雾消失在原地。
  逃了。
  离长生:“……”
  怎么脸皮还是这么薄?
  离无绩强撑着从榻上坐起来,将旁边的外袍拿起来披在肩上——明明在病人窗前腻腻歪歪说些虎狼之词的是离长生封讳,尴尬的却是离无绩。
  孩子都不敢抬头和离长生对视了。
  离掌司脸皮不算厚,只是觉得刚才那些并不值得羞赧,他挑了下眉,道:“你身上有厄灵的本源,自己知道吗?”
  离无绩低着头,蚊子嗡嗡似的:“不、不知。”
  离长生心中轻啧了声,捏着烟杆在桌案上轻轻一敲,发出“笃笃”的声响。
  “抬头看我。”
  离无绩像是心口被重创了两下,只好被迫抬头。
  “不清楚你身上还有没有残余的厄,所以这段时日你就在幽都待着。”离长生干脆利落将一切安排好,又将已经恢复正常的心头血法器抛给离无绩,斜睨着他,“以后不要再用心头血养这个东西,只是法器,又不是邪物,你心头血多的没地方放就去浇花。”
  离无绩:“……”
  离无绩被一通数落,视线犹豫着看向离长生。
  离长生被他这个眼神一望,心中刚生出的一点恼意也散得一干二净。
  在他恢复的片段记忆中,在问道学宫的离庸就是个张扬肆意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三百年过去,好像满身朝气被磨得一干二净,眼底光芒消散,连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离长生吐出一口烟,单边眉轻动,将烟杆朝他轻轻一点,淡淡道:“回话,记住没有?”
  离无绩乖乖点头:“是,记住了。”
  离长生满意了,起身敛了下衣袍:“有事就寻楼长望。”
  “是。”
  离长生抬步离去。
  他并未戴遮掩面容的法器,那张和度上衡一模一样的脸大大剌剌露着,离无绩是个聪明人,看出离长生的身份,却也没有主动多言。
  无论是三百年前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还是如今幽都渡厄司的掌司,每个身份都不是他能高攀得上的。
  如同当年一样,离长生的态度,也根本没想和自己相认。
  离无绩不想主动贴上去,给他徒添烦恼。
  此处是幽都渡厄司,看着比传说中要奢华得多,哪怕只是寻常执吏的住处也应有尽有。
  离无绩捂着胸口,这些年来因心头血缺失而泛着的疲倦感似乎消散不少,身躯轻盈,连开窗都没夹到手。
  莫非是离长生又给了自己辟邪的法器?
  离无绩正想着,房门忽然被敲开。
  楼长望溜达着冲了进来。
  这位楼小少爷好像看不惯他,平时说话都斜着眼睛看人。
  离无绩做足了被他阴阳怪气的准备,就见楼长望笑脸相迎,哎呀哎呀的:“离宗主啊,你伤势刚好怎么就起身了呢?快快快,坐下来好好歇息,我特意给你寻了不少灵丹,来,一啃而尽吧。”
  离无绩:“?”
  离无绩被楼长望扶到椅子边坐着,视线狐疑地打量着他。
  这楼少爷是被夺舍了?
  楼长望殷勤得很,一直忙前忙后照料离无绩,将离宗主伺候得都有些毛骨悚然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离无绩试探着道:“楼少爷……”
  楼长望说:“叫我楼执吏。”
  “……”离无绩道,“楼执吏,可是有事情想要我帮忙?直说就好,不用这样。”
  怪吓人的。
  楼长望眯着眼睛坐下来:“开门见山,我就喜欢和这种聪明人说话。”
  离无绩:“……”
  什么东西都能夸一嘴吗?
  这小少爷是不是要让自己帮他攻打阎罗殿统一幽都?
  楼长望笑嘻嘻地说:“我想请离宗主在我们家掌司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
  离无绩等,又等,还等。
  等半天楼长望都没有后续,还在期盼地看着他。
  离无绩诧异道:“只是这个?”
  不出生入死吗?
  “是啊是啊。”楼长望羞涩地说,“这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吧。”
  离无绩失笑:“我和离掌司相处时间并不长,恐怕在他跟前说不上话。”
  楼长望撇嘴:“想拒绝就直说,干嘛这么委婉?”
  离无绩更不解了:“你为何会认为我在离掌司说你的好话就有用?”
  楼长望眉头一皱:“你们不是亲兄弟吗,小舅子……不是,弟弟说话都不管用,那谁说话管用啊?”
  离无绩一怔,懵然看他。
  亲兄弟?
  离无绩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和离长生的血缘关系,楼长望是如何知道的?
  楼长望本来觉得此人在委婉拒绝,但见他神色不对也意识出问题,眉梢一扬:“什么啊,你难道还不知道这回事吗?”
  离无绩心绪复杂,沉默良久,道:“你们是如何得知的?”
  “就你心头血啊。”楼长望道,“医师说亏空得厉害,再不治你就要去投胎了,只有血亲的血才能给你补全心头血,离掌司毫不犹豫就放了血,你这才活过来。”
  离无绩当即呆愣住了,久久没有回魂。
  离长生为何没隐瞒两人的关系?
  他真的想认自己这个弟弟吗?
  ***
  离长生并不在意和离无绩相不相认,只要人还活着就行。
  他无事一身轻回到掌司殿,本想好好休息一番,拂开内室隔断的珠帘,鼻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封讳?
  他还没走?
  离长生眉梢轻挑,走到床榻边掀开帘子,床榻上空无一人。
  离长生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若无其事地解下外袍躺回榻上。
  不过后背像是压到个东西,还挺软。
  离长生伸手一扒拉,指腹似乎触碰到冰凉光滑的鳞片,像是蛇。
  封讳化为小蛇模样正在满是离长生气息的锦被中睡觉,乍一被压下来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当即清醒过来。
  还没等离长生起身,就感觉身躯像是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小蛇转瞬化为高大的人形双手一拢,隔着锦被将身上的离长生抱在怀里。
  离长生:“……”
  果然没走。
  离长生也不挣扎,被锦被抱成一个卷,挑眉问:“你不是早已化龙了,为何原形总化成小蛇?”
  封殿主不会觉得不威风吗?
  封讳抱着他闭上眼侧躺,语调随意道:“你喜欢蛇?”
  离长生想了想:“除了蛇信太长外,其余的倒是挺喜欢。”
  封讳:“……”
  “那龙呢?”
  “唔,挺威风。”
  封讳似乎笑了,抱着团成卷的离长生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离长生本来觉得睡着后肯定会做噩梦,但浑身上被束缚着困在温暖的怀抱中,睡意袭来,很快就昏昏沉沉的。
  很快,意识飘飘然坠入了黑暗中。
  这晚离长生罕见地没有做噩梦,深沉安眠一直到自然醒来。
  最近很少有不被吓醒的时候,离长生醒来后愣怔许久,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封讳不在,不知又去哪里了。
  幽都众鬼休憩的时间是凡间的白昼,整个渡厄司死一般的静谧,离长生出了掌司殿,才听到一点人声。
  楼长望和离无绩正在门口拉拉扯扯,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瞧见离长生出来,楼长望眼睛一亮,猛地一推离无绩,小声催促他:“快去啊,快,就按照我说的来。”
  离无绩:“……”
  离无绩头疼死了,若不是离长生不让他离开幽都,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离长生朝他们一招手,示意来。
  离无绩抬步走了过去,颔首道:“掌司。”
  离长生下意识拿烟杆的手一顿,瞅着离无绩,忽然啧了一声。
  离无绩抬眼,还以为他生气了,试探着看他。
  离长生将烟杆收起来,淡淡道:“辟离草没了,等会随我去鬼市一趟。”
  离无绩愣了下,才道:“好。”
  离长生眉梢挑起,道:“楼长望让你对我说什么,都在那蹦到天上去了。”
  离无绩:“……”
  离无绩正想说话,忽然感觉一只手凭空出现,漫不经心搭在离长生的肩膀上,封讳高大的身形从黑雾中出现,竖瞳凉飕飕看来。
  离无绩摇头:“他没什么想说的,只是爱蹦。”
  离长生:“……”
  还挺活泼。
  离长生侧头看向封讳:“你去哪儿了?”
  “是属下的罪过。”封讳垂着眼看他,淡淡道,“我在渡厄司任职,已卖身给离掌司,需要整日在您身边贴身保护形影不离,擅离职守一刻钟就直接当机立断斩立决。”
  离长生:“?”
  怎么还阴阳怪气的。
  离无绩干咳了声,道:“那我先……”
  “走什么?”离长生打断他的话,“封殿主要忙,你随我去鬼市。”
  封讳阴恻恻望着离无绩。
  离无绩“呃”了声,心想封殿主要忙的事是将我沉入黄泉吗?
  不过封殿主瞪完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吃人的眼神收回来,冷淡道:“你们两个都是生魂,去鬼市是送去给恶鬼当一碟子菜吗?”
  离长生道:“那封殿主的意思是……”
  封讳已经吃了好几次“口是心非”的亏,这回倒是没有闹别扭,似笑非笑地提要求:“离掌司说几句好话,我或许能推了幽冥殿的大忙事,陪你们走一趟。”
  离长生:“……”
  离无绩有点坐立难安,很想要逃离战场但又怕太突兀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埋进去,垂着脑袋将自己当个安静的蘑菇,连呼吸都放轻了。
  离长生尝试着说了句好话:“那我求你?”
  封讳:“嗯?怎么求?”
  离长生笑了:“我能说出这个‘求’字,已是最大的恳求了,你难道还想我以身相许吗?”
  离无绩:“……”
  这话是他能听的吗,谁来杀了他?
  就在这时,楼长望神兵天降,溜达过来装作才看到离长生的样子:“呀,掌司大人晨安啊,方才是说要去鬼市吗,我刚好也要去,封殿主若忙的话,我愿用作茧一路护您周全。”
  封讳:“……”
  本来能两人前去鬼市,这样一闹下来,成了四个人。
  离长生倒是无所谓,他前去鬼市第一是为辟离草,第二则是想寻个鬼医给离无绩瞧瞧身体的异样。
  度景河不知所踪,连查都无从查,只能等他找上门来。
  离长生不喜欢这般被动,若是能循着离无绩身上的本源厄灵找到度景河自然最好,省得每日提心吊胆。
  幽都的鬼市和凡间的四城鬼市截然不同,因为到处都是真鬼,不见一个凡人。
  除了封讳之外的三人佩戴着渡厄司的玉牌,遮掩身上的生魂气息,省得被不长眼的抓去吃了。
  辟离草在鬼市很稀罕,寻了几处铺子都没买到。
  楼长望越挫越勇,就当没看到封讳愤怒的眼神,秉着“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的不要脸原则,仍然亲亲蜜蜜挨着离长生。
  “掌司别在这种铺子找了,肯定没鬼肯卖的,不如直接去幽都柜坊找我小叔吧,他那什么都有。”
  离长生扬了下眉:“柜坊不是只有金银吗?”
  “哪能啊?”楼长望拍了拍胸口,“我小叔生前可会赚钱的,到了幽都照样厉害,只要能赚钱的东西他都卖。”
  离长生和楼金玉只有在九司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位柜坊掌柜总是恹恹的,穿着朴素却拨着金算盘。
  见楼长望这样笃定,离长生也没有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跟着楼长望前去幽都柜坊。
  封讳化为小蛇盘在离长生腕间,注视着楼长望骄傲得献殷勤,也不生气。
  楼长望再怎么花枝招展孔雀开屏,也始终是个孩子,离长生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孩子会喜欢我”的概念,对封讳构不成什么威胁。
  ……只是瞧见离长生笑着叫他乖孩子,封殿主竖瞳微缩,暗暗地将离长生的袖口咬得一个孔一个孔的,都要成流苏了。
  幽都柜坊在整个鬼市地段最好的位置,隔着几条街都能瞧见那高楼之上的灯火通明。
  等走到门口时,就会发现幽都柜坊只悬着几盏寻常的灯笼,发出闪烁光芒的则是高楼之上的无数金子。
  能用金子来装饰柜坊建筑,果真财大气粗。
  楼长望轻车熟路带着人过去,还没进门就被门口的幽魂拦了下来。
  楼长望道:“是我,我要见我小叔。”
  门口的幽魂不为所动:“奉掌柜的命,拦的就是楼小公子。”
  楼长望:“?”
  楼长望还指望在心上人面前装一装呢,见状急了:“凭什么啊,我这段时日又没闯祸!”
  幽魂道:“属下这便不知了。”
  楼长望脸都绿了。
  他不敢回头看离长生的脸色,小声哀求:“你去找我小叔说一声,今日前来真的有重要的事。”
  幽魂看他后面的人,犹豫了下,还是点头为他去通禀。
  楼长望松了口气,又跑回来笑眯眯地道:“掌司等一会吧,我小叔日理万机,忙得很。”
  离长生笑了起来,打趣道:“你在家中总是闯祸?”
  “哪有?”楼长望撇嘴,“从来都是别人先招惹我才报复回去的,那叫什么闯祸?我小叔就是小题大做……”
  离长生说:“咳。”
  楼长望察觉到不对,回头一看,双膝差点软了。
  楼金玉不知何时到的,正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他,身上那点颓丧之色似乎越发深重了,活像是厉鬼的怨气。
  楼长望能屈能伸,立刻道:“小叔,我知错了。”
  楼金玉:“……”
  当着外人的面,楼金玉没有和他一般见识,他朝着离长生颔首:“离掌司。”
  离长生下意识也要还礼,就见楼金玉眼瞳一动,立刻往旁边一撤。
  离长生后知后觉:“冒犯了。”
  楼金玉侧身:“请。”
  离长生点头,带着离无绩抬步进去。
  楼长望也赶忙要跟上去,楼金玉嘴唇轻动:“带少爷去思过。”
  幽魂:“是。”
  楼长望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了,但还是嗷嗷叫地耍无赖:“小叔!小叔我都知错了!”
  小叔懒得听,任由幽魂将他拽下去。
  楼金玉迎着离长生进了奢靡的幽都柜坊,他视线在离无绩身上轻轻一扫:“这位是?”
  离长生正在看四周幽都柜坊来来往往的鬼魂,总感觉有股熟悉的气息夹杂在煞气中,闻言随意地回道:“我弟弟,离庸。”
  离无绩脚步一僵,眼瞳悄无声息地扩张,怔然看向离长生。
  方才他说什么?
  弟弟?
  在年少轻狂的时候,离无绩就依照蛛丝马迹猜出来那尊贵的雪玉京崇君可能是自己是同胞兄长,他甚至还喜滋滋地想过两人何时相认。
  三百年后,离无绩已不似少年那般天真,知晓离长生的身份后,却也曾短暂地幻想两人会在什么场景下相认。
  有可能是被别人拆穿,众人惊愕,离长生认下“兄长”的身份,他热泪盈眶,扑上去抱头痛哭;
  也可能是等离长生主动放下所有芥蒂,和自己一起重回归寒宗,在父母墓前兄弟相称。
  离无绩想过无数种,却从来没想过……
  血亲相认,会是在如此平静的情况下发生的。
  离长生像是和他生活了数百年,向认识的朋友随口介绍自己的胞弟,波澜不惊,好像本该如此。
  楼金玉看了看两人:“你们长得真像。”
  这话显然只是恭维,毕竟两人长相一个随爹一个随娘,只有两三分相似罢了。
  离长生收回视线:“嗯,没相差几岁——今日幽都柜坊有贵客?”
  楼金玉点头:“雪玉京掌教有事前来幽都,如今正在柜坊落脚。”
  离长生脚步一顿。
  徐观笙?
  他对徐观笙的感官已不像在澹台府重逢时那般无动于衷,已经恢复的记忆中有的只是徐观笙如何尽心尽力地帮他,并不知晓两人是如何闹掰的。
  离长生若有所思。
  楼金玉将两人带去柜坊接待贵客的雅间,听到离长生想要辟离草后也没有拒绝,道:“我让人拿给掌司,银钱算在谁的账上?”
  离长生想了想:“徐观笙。”
  楼金玉写账单的动作一顿,苦相脸上难得浮现些许诧异:“掌司和徐掌教有交情?”
  “算是吧。”离长生道,“刚好徐掌教在此,劳烦将账单给他看看。”
  楼金玉点头,将账单上万的数字写下。
  离长生看了看,很满意,又道:“不知鬼市可有医术高超的医师,我弟弟前段时间重伤,想寻人诊脉看看会不会有后症。”
  楼金玉道:“有,离掌司稍候。”
  说罢,楼金玉离开,偌大雅间香薰缭绕,只有离长生和离无绩两人。
  离长生辟离草烧得一干二净,他瘾又犯了,正在含着烟嘴咬咬咬。
  离无绩坐在一旁,视线一直注视着离长生,似乎有什么想说,但又不敢直说。
  欲言又止半天,离宗主终于做足了准备,刚要开口。
  ……封讳倏地化为人形,坐在桌案上居高临下注视着离长生,淡淡道:“你想见徐观笙?”
  离无绩:“……”
  离无绩又缩了回去,装作“这个茶盏可真是好盏啊”的样子认真看个不停。
  离长生懒懒道:“我想试试他现在的态度。”
  到底是不是恨居多?
  一墙之隔的雅间。
  徐观笙一身雪白衣袍站在窗边,注视着下方的人来人往,眼眸淡漠,瞧不出丝毫情绪。
  楼金玉拿着账单推门而入。
  “徐掌教。”
  徐观笙仍在注视着下方,头也不回,冷淡道:“此番功德所赠,能使他们下一世转世为人吗?”
  楼金玉道:“功过司已下发了功德簿,徐掌教的弟弟妹妹下一世会大富大贵,平安终老。”
  徐观笙无声吐了一口气,好似冰冷的眼底难得泛着一丝人气:“多谢。”
  楼金玉没应这句谢,只是生意利益罢了。
  他将账单递过去,里面全是徐观笙拿功德补血亲命格的法器和金银。
  徐观笙每次前来幽都都会花费数千两银子,他早已习惯地接过来,正要付账时,忽然动作一顿,蹙眉道:“辟离草?补命格需要用到辟离草吗?”
  还三万两银子。
  他是烧了整个辟离草林吗?
  楼金玉道:“这是外账。”
  徐观笙:“谁的外账?”
  “渡厄司掌司。”楼金玉道,“离长生。”
  徐观笙:“……”
  楼金玉道:“等会还有诊费,应该也需要徐掌教付。”
  徐观笙:“……”
  楼金玉和徐掌教打这么多年交道,还是头一回瞧见他一言难尽的神情。
  楼金玉提议道:“若是徐掌教不想,他人还没走,我将账单还回去?”
  徐观笙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楼金玉以为这位雪玉京掌教会满脸厌恶地将账单扔过来扬长而去时,却见他沉着脸接过账单,冷冷开口。
  “告诉他,下不为例。”


第70章 兄长在看什么啊
  下不为例。
  四个字,离长生转瞬明白了。
  早在澹台府那匆匆一瞥,徐观笙便已认出了他的身份,或许回雪玉京后还会开棺查验“尸身”。
  即使如此,这段时间雪玉京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只能说明徐观笙并不像说破他的身份,迎他回雪玉京。
  是恨吗?
  离长生若有所思地拨着装着辟离草的匣子,好像要入定了。
  似乎不全是恨——若徐观笙真的恨他师兄入骨,离长生送去账单试探,早就被徐掌教驳回来了。
  这样抽丝剥茧地理清后,徐观笙的态度一目了然。
  只要离长生不回雪玉京,徐观笙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数万银子都能眼睛眨都不眨地为他兜底。
  这句“下不为例”就是答案。
  离无绩已经被带去诊脉。
  离长生坐在雅间的窗边出神着,感觉唇边被放了个熟悉的东西,他看都没看直接张唇含住,随后嗤的一声,火焰灼烧,辟离草的气息弥漫口中。
  封讳垂眼将指尖的鬼火熄灭,淡淡道:“在想徐观笙?”
  离长生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手指托着烟杆,单边眉梢轻轻挑了下:“当年我想过做雪玉京掌教吗?”
  封讳嗤笑了声。
  离长生终于回过神来:“怎么?”
  “你若有这等野心,至于陨落吗?”封讳道。
  离长生点头。
  明白了。
  既然不是因为掌教之位相争……
  正想着,视线扫到楼下,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徐观笙已忙完,戴着遮掩生魂气息的雪纱帽从幽都柜坊走出,哪怕只能瞧见半张脸也能一眼认出这人熟悉的气质。
  离长生支着下颌望着下方的人影,口中的烟雾朝着楼下那抹身影轻缓吐出,逐渐模糊。
  等到烟散去,即将消失在人海的徐观笙像是察觉到什么,倏地回身看来,帽子下的眼眸好似闪着渗人的寒光,直直和二楼的离长生对上视线。
  离长生笑着道:“师弟,真巧啊。”
  徐观笙:“……”
  阴阳相隔三百年,再次重逢,徐观笙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那双淡色凉薄的眼瞳悄无声息地扩张,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罕见地浮现些许不自在,他面无表情看着离长生那张熟悉到极点的脸。
  离长生毫不畏惧地回望。
  良久,徐观笙无动于衷转身就走。
  离长生咬着烟嘴笑,也不生气。
  封讳靠在窗棂边,冷淡地道:“你的好师弟似乎不想认你。”
  离长生侧头看他。
  封殿主眼底写满了“我之前说的没错吧”:“三百年前他就一直想要将你赶出雪玉京,起先他没什么修为,万事都要靠你,后来你助他洗筋伐髓,新生的灵根比寻常修士优越,他便逐渐有了取你而代之的野心。”
  离长生摇头,随意道:“我亲手将他养大,他不是那样的人。”
  封讳:“……”
  谁养谁。
  徐观笙即使和他闹掰,离长生也不愿相信徐观笙是个嫉妒成性的小人,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让封讳有些烦躁。
  这种烦并非是对着楼长望那种屁大点孩子纠缠离长生的不耐,而是一种厌恶离长生待徐观笙的特殊却无能为力的焦躁。
  封讳沉着脸靠在那生闷气。
  离长生不知瞧见了什么,站起身随意拍了下封讳的肩膀:“我出去一趟。”
  封讳抓住他:“去哪儿?”
  “出去透透气。”离长生晃了下烟杆,“这味儿熏得我脑袋疼。”
  封讳:“……”
  这种蹩脚的借口也只有离长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来,封讳懒得拆穿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却还是强忍着握住离长生纤瘦过分的手腕。
  好似烙印似的小蛇刺青再次出现,在离长生腕间缠了一圈。
  封讳道:“好了。”
  离长生没理会叼着尾巴在自己手腕上转来转去的刺青,手在封讳侧脸姿态随意地轻柔一抚,抬步走出雅间。
  封讳面无表情站在窗棂边,四周仍弥漫着辟离草的气息。
  他注视着离长生慢悠悠走出幽都柜坊,朝着方才徐观笙消失的方向而去,很快就没了影子。
  鬼市鬼来鬼往,离长生走进长街,还未循着气息找到徐观笙,忽然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一阵嘈杂声中,离长生瞬间被拽到一处狭窄的幽巷中。
  徐观笙将他往墙上一撞,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朝巷口身躯,顷刻间无数层结界瞬间笼罩。
  一层又一层,整整叠了十六层,将三界所有可能的窥探隔绝在外。
  离长生后背撞在冰凉的墙上,脖颈被死死扼住,被迫扬起下颌。
  命门被扣住,他却勾唇一笑:“许久不见啊师弟。”
  “住口。”徐观笙手指倏地一用力,将离长生的声音堵住,他冷冷道,“起死回生,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和澹台府的心境不同,离长生恢复不少记忆,他根本毫不畏惧,甚至还道:“我活着回来,你不欢喜?”
  徐观笙:“你……”
  “放手。”离长生说,“我如今是凡人之躯,你想让我再死一次吗?”
  徐观笙手狠狠颤了颤,却没动。
  离长生耐心不多——主要是这鬼市的巷子墙上长满了脏乱的鬼青苔,后背宛如有无数鬼气森森的手往他身上贴,难受得要命。
  见徐观笙还要咬牙切齿瞪着他,那淡色的眸瞳甚至隐隐有泛着红的趋势。
  似乎是心魔?
  离长生蹙眉,道:“徐寂,放手。”
  几乎是身体本能作祟,话音落下的刹那徐观笙猛地一撤手,垂下头飞快后退半步。
  等到反应过来后,徐掌教脸色更难看了。
  离长生抚了抚已经泛红的脖颈,道:“你不必管我是如何起死回生的,度景河也活着,我想知道当年他的封印之地。”
  度上衡的记忆中,度景河明显是被封印在望春台,但细究之下就会发现望春台下封印的似乎只是厄灵本源。
  度景河的魂魄逃窜三百余年,终于卷土重来。
  徐观笙面无表情看着他:“封印之地?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离长生道:“我之前没多少记忆,最近才恢复了一些。”
  徐观笙嘴唇一抿。
  见徐观笙还是满脸复杂,似乎有无数话想问,离长生只好道:“那你先问吧,想知道什么。”
  徐观笙皱眉。
  离长生本来以为徐掌教会问他关于“起死回生的细节”“怎么知晓度景河还活着的”“当年你真的欺师灭祖吗”这种问题,却见徐观笙冷着脸许久,终于开口了。
  第一句话就是:“四城鬼市都在传,你和封明忌有旧情,这是怎么回事?”
  离长生:“……”
  就问这个?
  “啊。”离长生道,“应该有过吧,我不记得了。”
  徐观笙:“?”
  徐观笙脸色更加难看了,刚想说话,就见离长生的手腕上一条漆黑的蛇正在缓慢爬行,蛇头似乎还在吐信子,一寸寸攀上离长生的手背。
  在爬到指尖时,紧贴皮肤的刺青转瞬化为一条墨青色小蛇吐着蛇信直勾勾盯着徐观笙。
  ——像是在明晃晃地宣誓主权。
  徐观笙猛地祭出长剑,就要将这只可恶的蛇斩杀。
  只是剑意还没触碰过去,却见那蛇像是受了惊,赶紧一溜烟顺着离长生的手背重新爬回他的掌心,畏畏缩缩地蜷缩成一小团,吓得不轻。
  离长生伸手一拢,将它护住,眉峰轻皱:“不要吓他。”
  徐观笙:“……”
  徐观笙眼底的红意似乎又加深了。
  他不耐烦地道:“我不想知道你是如何起死回生的,既然做了渡厄司的掌司,那就在幽都好好待着,不要再妄想重回雪玉京。我言尽于此。”
  离长生说:“啊,我没想回去。”
  徐观笙:“……”
  徐掌教的脸色似乎看起来更难看了。
  离长生好奇地注视着他。
  在他的记忆中,年少时的徐寂似乎是个极其淡漠的性子,对着谁都没什么情绪波动,几乎算得上是逆来顺受。
  如今是有了心魔还是什么,几乎成了冰块脸,浑身阴郁之气笼罩,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徐观笙掐了下掌心,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重新变回之前的喜怒不形于色。
  “度景河的封印之地我并不知晓,不过我猜测依你的性子,必会想赶尽杀绝让他永无翻身之地。”
  离长生挑眉看他。
  现猜啊?
  徐观笙比离长生自己还要了解他,垂着眼淡淡道:“……但你又狂妄自大,总觉得天道所选必要牺牲己身守护三界,自毁倾向深入骨髓,你想和他同归于尽,封印之地不会选在某一个阵法或地界,只能是你的灵根,或灵躯这种让他永生永世无法挣脱的地方。”
  离长生一愣。
  “如今你肉身还在……”徐观笙说着,伸手在离长生眉心轻轻一探,果不其然发现端倪,“凡人之躯如何能聚灵?你身上天道所赐的灵根没了,度景河的神魂封印之地十有八九在你剥出来的灵根上。”
  离长生最开始还觉得徐观笙分析他的“狂妄自大”“自毁”纯属在说屁话,可后面那番话好像又能说得通。
  来找徐观笙问,算是找对了。
  离长生继续问:“那敢问徐掌教,我会把灵根封印在哪里呢?”
  徐掌教:“……”
  徐观笙似乎想讥讽他,但话在嘴边转了几圈还是被憋回去了:“你看似对世间万物淡漠,心思却是敏感脆弱……”
  离长生看起来又想反驳,想了想还是闭嘴了,仔细听。
  “灵根应该会在对你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徐观笙说着说着又烦了,“反正不在雪玉京,其余地方你自己找。”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
  三百年过去,一个个物是人非,连师弟都变了。
  徐观笙说完后好像又意识到语气过重,他皱着眉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离长生:“嗯。”
  徐观笙走到巷口,掐诀解开结界。
  方才转瞬将十六层结界张起时,徐掌教气势威风,如今却立在那皱着眉一层一层地解结界。
  周围气氛极其安静,徐观笙一边解心中一直在反思方才的话有没有问题。
  他从未对度上衡说过如此重的话,除了当年闹掰时怒火攻心,脱口而出一句“你尽管去送死,我绝不给你收尸”的暴怒谩骂。
  度上衡说还没完全恢复记忆,那会不会并不记得这句话了?
  徐观笙若是说完直接甩手就走,或许怒气消散得不会这么快。
  但他被迫和离长生共处一个空间,脑海中全是方才口不择言的话,连结界都接连解错。
  小半刻钟,徐掌教才终于将阵法解开。
  他抬步走了几步,犹豫半晌,又回头看去。
  离长生站在墙边垂着眼出神,从小看到大的眉眼五官仍然昳丽,在四周脏污阴暗之中,好似坠入地狱的神明。
  徐观笙嘴唇抿了一下,道:“我送你回幽都柜坊。”
  离长生摇头:“暂时不回去——你要去哪儿?”
  徐观笙道:“轮回桥。”
  “来到幽都这么久,还没去过那儿呢。”离长生像是没发现徐观笙的排斥,抬步走上前,“带我去。”
  徐观笙:“…………”
  半刻钟后,幽都的轮回桥下。
  徐观笙将过桥的金银交给幽司鬼差,站在黄泉边注视着桥上陆陆续续走过的幽魂怨鬼。
  离长生坐在黄泉边徐观笙给他弄的椅子上,抽着辟离草歪头注视着桥上要去投胎的鬼,问:“你觉得转世投胎后的那个人,和前世还会是同一个吗?”
  徐观笙眼眸无悲无喜看着长桥,不答反问:“转世后的裴玄,还是他吗?”
  离长生动作一顿。
  “若他还是他……”徐观笙道,“裴皎为何会疯到犯下杀同宗血亲的重罪?”
  离长生并没有这段记忆,他没有多作评价,只是道:“那你呢?”
  徐观笙眼眸轻动,没回答,视线终于聚焦在轮回桥上。
  两个孩童被鬼差牵着手一步步榻上高高的台阶,一个踉跄其中一个女童险些脸朝地摔下去。
  徐观笙下意识想要冲上前去搀扶,可脚步才刚动又死死定在原地。
  鬼差将那两个长相和徐观笙有几分相似的孩童抱起来,抬步走过长桥。
  徐观笙面上没有多少动容,只是在瞧见那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蹦蹦跳跳走进轮回阵时,眼圈红了一瞬。
  等到轮回阵关闭后,徐观笙才垂下眼掩饰发烫的眼眶。
  他微微侧过身,离长生还在那抽着烟,烟雾氤氲好似雨后青山上的晨雾,隐约模糊那张熟悉的面容。
  一如三百年前。
  离长生抽完烟,抬眸看来:“怎么?”
  “没什么。”徐观笙移开视线,“走了。”
  刚见面时徐观笙剑拔弩张,用武力逼迫离长生远离雪玉京——这招似乎不管用,徐观笙也很快明白过来他这个师兄吃软不吃硬,态度明显平和许多。
  他将离长生重新带回幽都柜坊,垂着眼淡淡道:“如今有多少人知晓你的身份?”
  离长生道:“不多。”
  徐观笙没应声,转身就要走。
  离长生站在长街上注视着徐观笙的背影,神使鬼差地叫住他:“师弟。”
  徐观笙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什么?”
  离长生静静望着他半晌,终于道:“人生苦短,莫要被心魔困住。”
  徐观笙垂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他立在那许久,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拂袖而去。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转身要回去,眼前倏而出现一堵墙,直接一脑门撞了上去。
  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着站稳,封讳的声音从头顶飘来:“离掌司看起来都乐不思蜀了?”
  离长生:“?”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不过一想到记忆里小蛇连说话都颠三倒四,连字都不认识,离长生也不和他一般见识:“离庸呢?”
  “已诊好脉了,死不了。”封讳言简意赅,“他身上没有什么厄灵本源,干干净净。”
  离长生若有所思地点头。
  忙完所有事情,三人重返幽都。
  离长生一路上都在思索他的灵根到底在何处,终于回到渡厄司,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一问封讳:“你知道对我有意义的地方在哪里吗?”
  封讳不假思索:“云屏境。”
  离无绩在一旁险些再次咳出来,诧异看去。
  两人似乎已不在自己面前隐藏离长生就是“度上衡”的事了,这种话也光明正大直接说。
  离长生道:“除了云屏境呢?”
  封讳:“归寒宗。”
  本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离无绩一愣,霍然抬头看去。
  对离长生来说……
  归寒宗是有意义的吗?
  离长生想了想归寒宗那一片废墟毫无灵力波动的地方,摇了摇头:“还有吗?”
  封讳摇头:“你只在意这两个地方,其他地方从未听你说起过。”
  离长生皱眉。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怎么又到了死胡同?
  渡厄司的幽魂厉鬼已醒了,正在嘤嘤地打扫渡厄司最中央伫立着的崇君神像。
  离长生从未细致瞧过自己的神像,仰着头看了看,眉梢一扬。
  这神像是雪玉京所塑,仙气飘渺极具神性,哪怕在这鬼气森森的渡厄司也仍然难掩神灵似的光芒。
  和自己的神像面对面,倒是稀罕。
  封讳并不喜欢三界将离长生奉为神明——好像只要担上“神”这个词,那以身殉道、无私无欲便会重重压在他身上,不管他想不想都会被迫承担起这个如同巨山似的责任。
  掌司殿的窗户之外,穿过阴槐树便能一眼瞧见那座高大的神像。
  楼长望还在被他小叔罚面壁思过,离无绩无人可交谈,思来想去还是鼓足勇气到了掌司殿。
  不过勇气还没进去就散得一干二净,只能在外面盘桓不去。
  就在离无绩转了七八圈后,前来送早膳的鱼青简溜达着过来了。
  鱼大人当真对饼情有独钟,嘴里叼着一块,裴乌斜准备的早膳承盘中还不死心放了块饼,上供给掌司啃。
  瞧见离无绩在那转悠,鱼大人挑眉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离无绩对着外人,神态倒是自然:“散步。”
  “正好。”鱼青简将承盘的早膳递给他,“我有事要和走吉出去一趟,你帮忙送去给掌司吧。”
  离无绩一愣,抬手接过。
  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刚好能借着送早膳的名义去和离长生搭话。
  离无绩客气地道:“鱼大人要去办公务?”
  “不是。”鱼青简啃了口饼,“我的埋骨之地似乎闹鬼,我去教训教训那些造反的孤魂野鬼,晚上就归。”
  离无绩不太懂幽都的规矩,只好将鱼青简揍鬼的行为统一认为是渡厄司的优良作风:“嗯,慢走。”
  鱼青简扬长而去。
  离无绩有了由头,终于抬步走到掌司殿门口,轻轻扣了扣门。
  离长生的声音从中传来:“进。”
  离无绩推门而入。
  封殿主应该忙去了,离长生孤身坐在一楼的连榻上喝茶,发冠已放了下来,乌发披散在后背,修长的五指间翻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正在灯下看得入神。
  有那么一瞬间,离无绩恍惚了下,险些觉得这是三百年前他初见度上衡的时候。
  那时的崇君高高在上,眉眼悲悯。
  不像现在,似乎多了几分烟火气。
  离无绩回过神来,道:“鱼大人让我给您送来早膳。”
  离长生也没抬头,随意“嗯”了声:“坐下吧,一起吃。”
  离无绩没拒绝,上前将承盘放下,敛袍坐在离长生对面。
  离掌司挑食得很,好在裴乌斜准备的皆是他喜欢的,他看也不看,熟练地将那块饼拿起来随手一扔,吃了几口粥后,又垂着眼继续看书。
  那是三界的坤舆图,灵脉在地界涌动,汇聚成一条条金色灵脉。
  若是能依照这些年的灵脉变动,找出有异状的地方,或许就是封印之地。
  离无绩垂着眼吃了点,视线一直暗暗地看向离长生。
  许是方才那句“归寒宗”给了离无绩勇气,他捏着玉箸,将话在喉中滚了好几圈,努力尝试着想要说出口。
  兄、兄……
  就在要“兄”出来的时候,离长生似乎察觉到什么,百忙之中抬眸看了他一眼,眸瞳被坤舆图上的金光照得微微发光:“想说什么?”
  离无绩立刻摇头:“没有。”
  离长生不明所以,继续垂下头看书。
  离无绩闭了闭眼,有些厌恶自己的怯懦。
  他握了握手,掌心的刺痛袭来,短暂给了他一抹勇气,喉中酝酿了一整天的称呼终于说出口。
  “兄长在看什么?”
  离长生头也没抬,似乎根本没觉得“兄长”这个称呼哪里突兀不对劲。
  他翻了一页,将归寒城的坤舆图一寸寸放大看,随口道:“坤舆图,封印之地必定灵力有异常——你在归寒宗这么多年,可曾发现有哪里不对?”
  离无绩一愣,怔怔望着他。
  离长生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答,疑惑地抬头看去,眉头轻皱。
  离无绩那双和离长生有几分相似的眼眸源源不断涌出清泪,只是一会功夫便已满脸泪痕,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落泪了,只是茫然地看着离长生。
  明明两人相差没几岁,在修道者漫长的岁月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离无绩独立支撑宗门多年,已不是年少时受了委屈就会难过的孩子。
  但不知为何,在离长生一个眼神下,离无绩胸中接连不断地回想起双亲离世时的悲痛欲绝、勉力撑起宗门的不易、亲朋好友皆离他而去的孤独。
  ……好像那对他来说习以为常的痛苦压抑了数百年,周然健成千万倍地袭上心头,痛得他呼吸都在发抖。
  离长生情感淡薄,对他来说就算有血缘关系,也不会那样轰轰烈烈地相认,更不会见上几面就涌上来血脉相连的磅礴情感,抱头痛哭了。
  他现在没什么记忆,离无绩只是血缘亲密些的陌生人罢了。
  离长生不想让自己显得如此冷血无情,犹豫着放下书,问他:“哭什么?”
  离无绩呼吸都在发抖,摇头否认:“没有——近些年归寒宗地脉的灵力消颓,不像会封印什么东西的样子,若真的封印邪祟,依我这几年的霉运当头,八成早就误打误撞放出来它为祸三界了。”
  离长生:“……”
  倒是有自知之明。
  若是离无绩直接顺着他的话嚎啕大哭,离掌司这种天生就对弱者有保护欲的人定会被吃得死死的。
  偏偏离无绩已不是孩子,他懂得克制,心绪波动如此大却还在回答离长生问的正事。
  离长生看着离无绩脸上未干的泪痕,努力忍住却还是难掩委屈的脸,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心似乎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酸涩又微疼。
  血脉相连……
  好像不是说说而已。


第71章 满城厉鬼化为厄
  离无绩并没有失态太久。
  他擦去眼泪,不自在地抬眼看了离长生一眼,注视到被烛光笼罩的男人正在侧着头看自己,又飞快低下头。
  离长生一时半会和他热络不起来,垂眼看书,手指在归寒宗的坤舆山脉处轻轻一抚,想了想,道:“归寒宗灵脉充沛,等你功德缺失之事了了再重新开门立宗,不成问题。”
  离无绩拿着筷子遮掩地吃了一口菜,含糊道:“是。”
  好一会,他又问:“那兄长呢?”
  离长生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之前他得过且过,只有“找回失去记忆”这一根柱子勉强支撑着他,如今记忆逐渐恢复,还多了个“道侣”,思考得未来自然比之前要多。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度景河。
  “应该还在渡厄司吧。”离长生道,“掌司之位不能轻易辞去,再说我也挺喜欢此处的。”
  即使是凡间人人谈之变色的幽都,离长生并不觉得恶鬼和人类哪一个更高贵。
  离无绩犹豫地看他,酝酿半晌终于将话问了出口:“兄长不想回归寒宗吗?”
  离长生没忍住笑了:“回,忙完就回。”
  离无绩垂下了眼。
  他明白离长生所说的“回”只是玩笑似的“回去看看”,并非是将归寒宗当成能回的归处。
  ***
  幽都柜坊。
  楼长望还在挨罚,最委屈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闷着头趴在桌子上满脸不服输。
  楼金玉从门口走进来,伸手一抬,守在门口负责看管楼小少爷的幽魂颔首退下。
  听到那颓丧的脚步声,楼长望知晓是他小叔来了,偏过头去不肯看他。
  楼金玉淡淡道:“知道哪里错了吗?”
  “罚了就罚了,反正我有错没错你们都没听过我解释。”楼长望低头闷声道,“等罚过了你们气消了就行了呗。”
  楼金玉抬步上前,伸手随意在他脑袋上抚了一把:“谁准你去问道大会的?”
  楼长望愣了愣,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这个,他不悦道:“您既然已答应了让我去渡厄司,我去归寒城办公务去问道大会不是很正常的吗,为何还要被罚?”
  “生死阵你也敢闯,就不怕丢了小命?”楼金玉说。
  楼长望噎了一下。
  知晓是生死阵时,他的确害怕过,但对意气风发的少年来说怎么可能承认,他梗着脖子道:“我不是没死吗,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小叔难道不该庆幸后怕,然后奖励我东西安抚安抚吗?”
  楼金玉:“……”
  看来真是被宠坏了。
  楼金玉给他倒了一盏茶,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们是如何破阵逃出来的?”
  楼长望愣了一下,侧头看向楼金玉。
  他总觉得小叔今日搞出这一遭,好像只是为了问出这一句。
  楼长望亲眼瞧见封讳抱着浑身是血已经没了呼吸的离长生,不知道离掌司是如何活过来的,对幽都来说,起死回生似乎是极其诡异的悖论。
  若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那幽都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楼长望在关键时候倒是聪明,试探着问:“是小叔想知道,还是幽都想知道呀?”
  楼金玉不动声色吹了吹茶水:“有区别?”
  楼长望有时还挺怵他小叔的,干咳了一声,回答道:“什么破啊,生死阵需要献祭一人的性命,但我们裴副使能力通天啊,他直接过去杀了布阵的人,我们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楼金玉鬼瞳动了动:“袁端?”
  “是的。”
  楼长望撇着嘴拽他小叔袖子:“再说了,问道大会是试炼、切磋、问道啊,谁家办这个还放生死阵,我也不是傻小子,怎么可能明知道有生死阵这种杀器还敢莽着头往里冲啊。小叔,我委屈,你非但不替我做主找那袁端的麻烦,还这么罚我,我的腿好疼啊。”
  楼金玉沉默了好一会,道:“我罚你跪一日,你跪了半刻钟不到就倒下装死,还疼?”
  楼长望:“疼。”
  楼金玉简直被他这个侄子的厚脸皮被震住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是小叔的不对,你想要什么?”
  楼长望眼睛一亮,赶紧说:“我们掌司身子不好,能有那种啃了之后立刻生龙活虎统一三界的灵丹妙药吗?”
  楼金玉:“…………”
  一番舌战后,楼长望喜滋滋地拿了一堆法器和金银,还顺了幽都柜坊一条船开回来给渡厄司用,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裴乌斜因为杀袁端之事,又被叫去了幽司,大半日还没回来。
  听说鱼青简和走吉外出办公务,整个渡厄司只有离长生一人在,楼长望大喜过望,立刻颠颠去了掌司殿。
  离长生还在看坤舆图,拿着笔圈出不少灵力有异状的东西,打算封讳回来就一起去看看。
  楼长望小狗似的跑过去:“掌司在忙什么呢?”
  离长生笑着道:“没什么,你小叔罚你了?”
  楼长望眯起眼睛,哗啦啦掏出来一堆珍奇的法器:“他不舍得,还给了我很多稀罕的法器呢,掌司看看有没有能用的,随便拿去用。”
  离长生失笑:“我用不上这个。”
  楼长望蹙眉:“万一再遇到归寒城那种生死攸关的情况呢。”
  离长生侧眸注视着他。
  这孩子咋咋呼呼的,但聪明得很。
  他从不自我怀疑,一旦认定了什么就遵循本心去做,憧憬度上衡那便舌灿莲花将黑得也能说成白的;喜欢离长生那就咬死一切对他不利的话,拼命维护。
  热忱又干净。
  离长生笑着将东西推回去:“你自个儿拿着用吧。”
  楼长望被拒绝,也不会觉得自己不够好,只会认为离长生真的不需要。
  他不生气,将东西收起来后,托着腮看着离长生,随口问道:“掌司,您觉得人分好坏吗?”
  离长生挑眉:“为何突然问这个?”
  楼长望没说。
  他只是记起来在归寒城的心头血法器中瞧见度上衡那满是杀意的一面。
  离长生比他活了太久,看事情通透得很:“是非对错,是由人评判的。”
  楼长望不解:“怎么说?”
  离长生问他:“你在渡厄司这段时间,会认为渡厄司皆是罪无可恕的恶鬼吗?”
  楼长望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可对其他人来说,他们就是罪恶滔天的恶鬼、坏人。”
  楼长望似懂非懂。
  离长生笑了起来,伸手摸了下他的脑袋:“你还小,等长大了就明白了。”
  楼长望本来还在思考,闻言立刻拂开他的手,压低声音沉声道:“我不小了,再过两年就及冠了。”
  离长生笑得更开心了:“好好好,不小。”
  楼长望听着他打趣的语气,更泄气了,莫名有种追不上去的无力感。
  他搅着半天手指,忽然闷闷不乐地问:“掌司,封殿主和您是道侣吗?”
  刚问出来,内室恰好出现封讳的身影。
  他本来以为这个时辰离长生在睡觉,所以瞬移到了床边,见榻上空荡荡便抬步往外走,刚要推门就听到这句话。
  封讳开门的手悬在半空,呼吸直接屏住,垂着眼等待听离长生会如何回答。
  离长生低低笑了一声,似乎记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
  楼长望咳了一声,还在装大尾巴狼:“我就随便问问,有点好奇封殿主是幽冥殿主,却总爱往您身边挨,您好像也不排斥,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样有旧情旧怨,他想要设局害您来报仇雪恨?”
  离长生还在笑:“别听那些谣传。”
  楼长望眼睛顿时亮得恍如日光:“那这么说,有旧情是假的。”
  离长生:“啊,这个应该是真的。”
  楼长望:“……”
  楼长望默默捂住小心肝:“那道侣之事呢?”
  离长生闷笑起来,转移话题:“你逮着我问什么呢,何不去问问封殿主?”
  楼长望撇嘴。
  就封讳那种看起来想要一口将他吞三个的凶神恶煞的样子,他是不想活了才会去问到他脸上。
  不过见离长生一听到封讳的名字就笑得眼眸全是温柔之色的样子,这件事就算是传闻,看来也八九不离十了。
  楼长望蔫得不行,连看着小叔给的一堆法器都高兴不起来了。
  他起身蔫巴巴道:“我先告辞了。”
  离长生:“嗯,去玩吧。”
  楼长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离长生难得过了一天安生日子,将三界每一寸的坤舆图都看得差不多,起身回去休憩。
  刚回到寝殿,还没来得及点灯,忽然身后被一个人死死按在门上,砰的一声闷响,险些夹到离长生的手。
  “唔?”
  一个高大的身形紧紧贴在他后背上,过分修长的手指从腰侧缓缓往上抚摸,一路摸上离长生的脖颈,指腹在下颌轻轻一抬。
  离长生被迫扬起脖颈,微微挣了下:“别、别闹。”
  封讳强行压着他,俯下身将下颌抵在离长生颈窝,声音低低传来:“为何不回答他?”
  离长生:“什么?”
  “楼长望。”封讳轻轻在离长生脖颈处咬了下,冷声道,“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是礼数,离掌司不懂吗?”
  离长生:“……”
  离长生想了下才明白封讳说的事那个“回答”,顿时有些啼笑皆非,他伸手在封讳眉心轻轻一推,笑着道:“起开,别发疯。”
  封讳偏要发疯,尖牙一阖一口咬住离长生的脖颈。
  离长生一僵,下意识往前一扑想要躲开,但面前便是紧闭的雕花木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按在油纸上,从外看隐约瞧出个奋力挣脱的五指影子。
  “封讳……”
  封讳道:“回答。”
  离长生反手抓住封讳的发,淡淡道:“你想听我回答‘不是’吗?”
  果不其然,封殿主的呼吸当时就乱了。
  “这个答案不对。”封讳冷冷地道,“重新回答。”
  离长生:“……”
  从没见过如此强词夺理的,本该觉得无理取闹,离长生却没忍住笑了起来:“等我找回全部记忆,再给你答案。”
  封讳不愿松手:“为何不是现在?”
  哪怕现在只给他一个虚假的奢望,他也愿意。
  离长生挑眉道:“我现在给,你敢信吗?”
  封讳低声道:“我敢。”
  “……”
  离长生感知着封讳身上传来的丝丝暖意——那是用衣裳的阵法短暂模拟出来的虚假温度,并非体温。
  他沉默良久,忽然问:“你到底在怕什么?”
  封讳不回答。
  “怕我会‘长生’是因为你?”离长生轻飘飘地问,随后就感知到封讳身躯一僵,倏地松开困住他的手。
  离长生终于摆脱束缚,转身看向他。
  封讳高大的身躯小山似的居高临下注视着他:“你知道?”
  “谁都想活着。”离长生直接道,“我可长生虽非我所愿,却不会恨你。”
  封讳垂着眼直直望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离长生看他这个样子,笑了起来:“你看起来好像反倒希望我恨你?”
  封讳移开视线,冷淡道:“没有。”
  离长生抬步上前,手在封讳脖颈处的伤疤处轻轻一抚,淡淡道:“等所有事情了结,我自会给你一个答案。”
  封讳没吃离长生的饼,撇开他的手,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去了归寒宗一趟,地下除了灵脉,没有任何异状。”
  离长生点头:“知道了,辛苦。”
  封讳嗤笑:“你倒是客气。”
  “不是。”离长生先礼后兵,将今日一整日划拉出来的坤舆图上灵力有异的地方整理个小册子,他拿起来给封讳道,“还有这些地方,劳烦封殿主查探一番。”
  封讳:“…………”
  封讳冷冷看他:“你拿我当工具使?”
  离掌司吃了一惊:“何出此言,冤枉啊。”
  封讳刚想说他为何不找渡厄司的其他鬼,但仔细一想渡厄司如今根本没有可用之人,只好沉着脸将册子接过:“你最好有相当的报酬。”
  离长生笑了笑,再次上前一步。
  他本来想要踮起脚尖,但他又不喜处于弱势,索性拽着封讳的衣襟往下一勒,让对方垂下头来迁就他。
  封讳蹙眉低下头。
  离长生唇角一勾,轻轻凑到封讳的面前,只相差一寸似乎就能亲上了。
  封殿主呼吸都屏住了。
  离长生启唇,轻轻呼出一口带着辟离草的气息。
  一丝丝功德化为金光漂浮半空,绕着封讳的身侧转了几圈,悄然没入他的躯壳中。
  咔哒。
  虚空中似乎传来数道锁链破碎的声音,金色功德势如破竹将封讳手腕上的锁魂链断开数根,幽冥殿那庞大的锁链巨山顷刻化为齑粉簌簌掉落,不多时就没剩下几根。
  封讳已做好准备迎接离掌司难得的主动,感知四肢倏地变轻,眉头轻轻一皱。
  离长生后退,笑着道:“这样的报酬,如何?”
  封讳:“…………”
  封讳捏着册子,沉着脸拂袖而去。
  离长生不明所以。
  锁魂链不是会对他的神魂带来痛苦吗,消耗了小半身金色功德为他抹去,事儿没办却提前支付了报酬,封讳却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到底什么脾气?
  ***
  离掌司在渡厄司罕见度过了几日平静的日子,不用赶着场地到处乱跑,连觉都能睡得安稳了。
  只是安稳没两天,楼长望忧心忡忡地过来找他。
  离长生买了数万两的辟离草,这几日几乎片刻没停,整个人都有点抽烟抽傻了,听着楼长望的话,他反应好一会才清醒,嗓音含糊,像是没睡醒。
  “什么呀?”
  “鱼大人。”楼长望给他倒了杯茶,道,“他前天前说是去办公务,晚上就回来,但现在还没有消息。”
  离长生眼瞳失焦,迷茫半天才道:“裴乌斜,周九妄呢?”
  “也都没回来呢。”
  这两只鬼一个是被幽司叫去问袁端之事,另一个神出鬼没的经常不见影子,但鱼青简却不同,他之前很少出渡厄司,每次出去都会按照时辰归来。
  这次还是头一回晚了两日都没有丝毫消息传来。
  离长生稍微清醒了些,他拿出掌司印查探了一番:“无碍,他和走吉神魂还没散,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许是什么事耽搁了——你知晓他去哪里了吗?”
  离无绩恰好赶来,忙说:“他说去了自己的埋骨之地。”
  离长生:“埋骨之地在何处?”
  刚问出口,一直没动静的掌司印倏地放出一道金光,那道独属于鱼青简的厌胜令倏地一阵扭曲,落地化为鱼青简的模样。
  鱼青简刚开口就惊了众人一跳。
  “鬼城暴乱,让裴副使来。”
  离长生眉头紧皱,立刻道:“你在何处?”
  鱼青简似乎在逃命,听到离长生的声音,匆匆忙忙地道:“都说了在鬼城,我的埋骨之地,裴乌斜知道……走吉!不准吃,逃命要紧!掌司记住,此处满城厉鬼化厄,让副使或周五成来,你别过来送死。”
  离长生:“你……”
  还没等他再问,鱼青简那边的联系瞬间断了。
  离长生摩挲着滚烫的掌司印,抬眸对楼长望道:“去幽司问问裴乌斜何时放回来。”
  楼长望也吓了一跳,闻言赶忙跑了。
  满城厉鬼化厄只是非同小可,怎么想怎么有度景河的手笔。
  等楼长望走了后,离长生问:“你知晓鬼城在何处吗?”
  “人家有很多鬼城,东州有一个,西州有两个。”离无绩道,“其中之一被兄长三百年前超度了,还有一座是满城饥荒而死的怨魂。”
  离长生蹙眉,道:“你去找渡厄司的幽魂问问看,鱼青简的埋骨之地在哪里。”
  离无绩上过一次当,已不会再重蹈覆辙:“不,我知道兄长是想将我支走,孤身去鬼城。”
  离长生:“……”
  离长生揉了揉眉心,没想到离无绩这么警惕:“你也知晓我能起死回生,就算去了鬼城也不会出事。”
  “能长生,不代表不会受伤疼痛。”离无绩早已不满在生死阵中离长生的欺骗,说什么都不肯听话,“更何况鬼城在何处,我比兄长更了解。”
  离长生:“…………”
  之前怎么没见他话这么多这么密?
  离长生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人间有不少小酆都,往往是满城被屠戮或天灾灭城才会有无数冤魂厉鬼停滞在城中,识不得岁月。
  若是安分些倒还好,可满城恶鬼化厄,那就不是一个渡厄司刑官能解决的事了。
  鱼青简的埋骨之地在岭州,连绵数白里寸草不生,像是经历过一场灾荒。
  鬼城距离至今已过了三百年,此处的灵气仍然没有恢复,可见怨气之深。
  岭州的那座鬼城名为剑秋关,三百年前是一座有数千人的城池。
  如今却是死气沉沉,遍地都是失去意识的冤魂厉鬼。
  轰隆隆。
  雷声过后,雨噼里啪啦地砸落,将半空中的煞气短暂地驱散,也遮掩住气息。
  一处废墟的地窖中。
  鱼青简盘膝坐着,眉头紧皱注视着手中写了一堆的求救符纸。
  此处厉鬼极多,符纸根本送不出去,还会暴露位置。
  走吉坐在她的刀上,还在出主意:“听我的,我冲出去一个一个地吃,总有一天能把他们吃完。”
  鱼青简:“……”
  鱼青简头疼欲裂:“你吃的时候,他们也会反击。”
  “我不怕疼。”走吉翘着腿,道,“我吃了他们还能治愈伤口,放心吧,他们伤我的速度绝对比不上我吃的速度。”
  鱼青简:“?”
  忽然幻视了往一只破烂漏水的水桶注水的场景。
  见走吉抓住刀就要杀出去,鱼青简一把薅住她:“收收神通吧,坐好,等裴副使过来。”
  走吉蹙眉:“他有什么用,不如我们自救。”
  鱼青简无奈:“起码比我们两个要有胜算得多。”
  走吉瞥了这只胆小鬼一眼,只好坐了回去。
  鱼青简从地窖的箱子里翻出书来看打发时间,正瞧着,忽然感觉眼前一黑,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鱼青简:“……”
  这死动静,是厌胜令。
  离渡厄司十万八千里,厌胜令竟然还能用吗?
  就在这时,厌胜令中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鱼大人,没事吧?”
  是离长生的声音。
  鱼青简腾地爬起来:“掌司,你到鬼城了?”
  “嗯。”离长生回,“我们刚到城门口,厌胜令就能催动,应该离你们不远了。”
  听到这个“们”,鱼青简一喜:“太好了——副使陪您一起来了吗?”
  离长生说:“唔,没有。”
  鱼青简愣了愣,又问:“那来的是周五成?唔,算了,勉强能一用。”
  离长生:“也没有哦。”
  鱼青简一拊掌:“那是封殿主亲自过来了?妙哉。”
  “也不是。”离长生说,“离庸随我来的。”
  鱼青简:“…………”
  弱不禁风的离无绩,和更加弱不禁风的离长生?
  哈。
  离长生等了半天没回应:“鱼大人?鱼籍?”
  地窖中,鱼青简惨笑一声,鬼瞳剧烈颤抖着,保持着微笑对走吉道:“哈哈,我们这次死定了,快些留遗言吧。”
  走吉:“……”
  离长生:“……”
  我听着呢。


第72章 合则一滩烂泥啊
  虽然鱼大人是个文官,弱到谁都能按着他揍一顿,但不妨碍他觉得自家掌司是个比他更羸弱的病秧子。
  此处满城恶鬼化厄,就算裴乌斜过来也得喝一壶,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离长生。
  还是赶紧收拾收拾滚蛋,省得接连送死。
  离长生却不这样想,回道:“渡厄司的人人鬼鬼都不在,你既然不信任离庸,那我带阿遥过来,鱼大人会更满意吗?”
  离无绩:“……”
  鱼青简:“……”
  有没有可能问题出在您身上?
  鱼青简更加头疼了,尽量保持心平气和道:“别靠近,你在外面等着副使过来。”
  离长生道:“你在说什么,听不清,滋滋,在那等着,我这就去寻你。”
  鱼青简疾声道:“别……”
  阻止的话还没说完,离长生就单方面切断了厌胜令。
  鱼青简:“……”
  鱼青简眉头紧紧锁起来。
  离长生是凡人之躯,却带着金色功德,厄最爱吃的便是功德,一旦他靠近城门,那些成百上千的厄不得直接把他活撕了啊?
  鱼青简起先并不赞同一个凡人做渡厄司掌司,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已对离长生有了大大的改观,实在不想看着离长生因自己而出事。
  ——绝对不是掌司大方总拿金子砸他的缘故。
  鱼青简已在这地窖待了一整日,走吉三番四次想要出去都被他按下了,不太想冒险。
  他思来想去,还是道:“出去。”
  走吉一听,当即脚在刀柄上一踢,长刀在半空一个旋转被她潇洒利落地握在手中,准备出去大吃四方。
  鱼青简补了一句:“手下留情,将厄驱散就好,不要伤了他们的魂魄。”
  走吉道:“谁们?”
  “那些……”鱼青简蹙眉,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鬼。”
  若是伤了魂魄,恐怕就要在畜生道轮回不知多少次才能重新投胎成人了。
  走吉不明所以。
  鱼青简没有多做解释,抬手将地窖的门打开,正要出去时,头顶传来一阵轻笑:“找到了。”
  鱼青简一愣。
  这声音明显是离长生。
  从方才掐断厌胜令到现在才过了半刻钟不到,他是如何穿过满城厄灵准确无误寻到自己的?
  难不成他家掌司是个深藏不露的神灵?
  鱼青简和走吉飞快从地窖出来,举目四望便是满是废墟的城池。
  正是晌午,日光烈烈,离长生和离无绩毫发无伤站在那,见两人出来,视线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稍稍安心:“看来没伤到。”
  阳光落在两只鬼身上,当即开始嘶嘶冒烟。
  离长生将早就准备好的伞递过去,鱼青简一愣之后回过神来,一言难尽地撑伞遮挡日光,视线复杂地看向离长生。
  四周的确没有鬼或厄的气息了。
  鱼大人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莫非您是什么大人物,随手一挥就能超度满城恶鬼?”
  若真是这样,那他之前给他塞饼的冒犯……
  还没等鱼青简大惊失色检讨自己,就听离长生“啊”了一声,说:“不知道啊,我们到的时候城中什么都没有,如过无人之境丝毫没有阻拦。”
  鱼青简:“?”
  鱼青简蹙眉:“怎么可能?我和走吉刚来,还没落地就险些被那些东西活撕了一片一片沾醋吃。”
  走吉点头表示确实。
  离长生问:“你们是什么时辰来的?”
  鱼青简:“三更天。”
  “那不就妥了。”离长生笑了,“三更天正是阴气最重的时候,你带着功德来这儿,他们不吃你吃谁?现在是白日,刚过午时,厄和鬼一样都怕光,自然不敢出来。”
  鱼青简:“……”
  鱼大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和走吉在地窖猫了一天。
  离长生也没打趣他,道:“现在阳气很足,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不会出来活动,走吧,回渡厄司。”
  “嗯。”
  剑秋关城池极大,乘坐楼长望的船半刻钟便能离开。
  两人两鬼很快就上了漂浮在废墟之上的仙船,离长生拿着玉牌将船催动,像是飘在水上的船缓缓拨开四周的空气,朝着上空而去。
  离无绩全程跟着离长生,一直沉默寡言,他掌舵催动船离开,却听到离长生忽然开口道:“快些。”
  离无绩侧头:“什么?”
  离长生伸手看着手中越来越暗的夕芒,蹙眉道:“要落雨了。”
  离无绩一愣。
  果不其然,悬在正当空的太阳没一会就被大片大片的乌云遮挡住,伴随着雷鸣声轰隆隆,盛夏的雷雨毫无征兆地砸下。
  离长生:“……”
  这不就出意外了吗?
  乌鸦嘴。
  四周一片安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刚逃出生天的鱼青简也被雨淋得愣住了,他沉默半晌,抬眸看了众人一圈。
  但当视线落在离无绩身上时,倒霉弟弟一个激灵,难得沉声狡辩道:“我走道已经不平地摔了。”
  鱼青简:“……”
  离长生:“……”
  也不知道他们四个到底是谁在走霉运,离长生也来不及多说,飞快催动船上的灵石,想要尽快离开此地。
  剑秋关的确是个诡异的地方。
  伴随着日光被遮掩,狂风暴雨紧接着袭来,方才还炎热的盛夏好像顷刻陷入冰窖中,阴气像是凛冬的寒风呼啸而来,一寸寸往人骨子里钻。
  离长生刚换下来的夏衣直接被雨水打得湿透了,鱼青简没让他在甲板上待,直接将他推到船里的房中,用尽所有灵力来助仙船快些离开。
  幽都的鬼门关在剑秋关无法打开,只能借助船逃走。
  但仙船离开的速度显然没有恶鬼复苏来得快,没等行到半途,忽然感觉船身整个一阵晃荡,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下方拽住了。
  离长生裹着披风,羽睫都凝出寒霜,正想出去看看,忽然听到砰砰砰数声,头顶似乎落了一堆东西。
  离长生唇角轻轻动了动。
  仙船都飞这么高了,总不能追上来了吧?
  刚想到这里,就听得一声巨响,砰——
  一只狰狞的利爪直直穿透船上的法阵,掏出一个巨大的洞来。
  离长生:“……”
  哈哈。
  还真能追上来,算他们厉害。
  厄已失去神智,像是被人操控着撕开船顶,大雨倾盆灌进来,厄的身形也一个接着一个进入屋中。
  离长生往后退了退,眉头轻轻皱起:“山鬼。”
  发间山鬼化为长剑凌空而至,护在离长生身前。
  离无绩察觉到里面有异,立刻踢开门:“兄长!”
  离长生乌发还湿着,衬着面容越发玉白,他侧眸看来,低声道:“护好自己。”
  离长生如今是凡人之躯,体内并没有灵根,就算用山鬼也只能短暂地爆发神魂中的灵力,不能支撑太久。
  山鬼散发出凶悍的杀意逼退要冲来的厄,只是离长生身上的金色功德对厄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丝毫不畏惧,悍然袭来。
  离长生眉头一皱,握着山鬼一剑劈去。
  剑意直接凌空将船上的屋顶掀飞,厄被风卷着从船上坠了下去。
  离长生握紧剑,再次被雨水淋了满身,他看着几乎被掀得一根木头不剩的船顶,有些头疼。
  楼长望昨日兴高采烈将从幽都柜坊诓来的船献出来,说是给渡厄司当代步工具,省得每次都去搭别人的船。
  幽都柜坊楼金玉给他侄子,自然是珍品,看起来价值渡厄司数十年的俸禄了。
  这才刚开出来第一次,就被掀了。
  还好,只是船顶。
  离长生安慰自己,只要船最底部的阵法不破,稍稍修整下也还是能用的。
  只是想完,离长生才发现自己安慰早了。
  和外面肆虐的无数厄灵相比,掀翻船顶的那几只厄的破坏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船已飞到半空,离地面有数十丈的距离。
  按理来说哪怕修士也得飞一会才能追上,但剑秋关不知从哪里凝聚出来的煞气,化为一棵参天巨树似的煞气直接缠着船底部,将仙船死死固定在半空。
  无数厄灵源源不断顺着那根煞气爬上船。
  走吉扛着大刀,眉眼泛着杀上头的戾气,一刀一个厄灵。
  鱼青简也用上了附灵,打得极其艰难。
  见离长生愣怔在那,鱼青简被啃了一口,百忙之中还在朝他大声说:“掌司啊,这船铁定是废了,我看这船价值不菲,事先和您说一下,我是自保才动手的,一分钱不出哈。”
  离长生:“……”
  小命都不保了还在意这个?
  离长生催动山鬼,呼啸一声朝着那根煞气而去。
  山鬼带着他的神魂之力,离长生怕斩不断还带了一丝金色功德,剑刃划破虚空直直带出一道残影。
  锵的一声。
  山鬼直直将煞气斩断,下方好似蚂蚁般往上爬的厄灵顷刻伴随着斩断的煞气往下坠落。
  走吉见状,直接抡起长刀,矫健的身形宛如一条线,顷刻穿梭在还残留在船上的厄灵身上。
  砰,巨响过后,厄灵被交缠在一起,直直从船上掉了下去。
  船已破破烂烂,好在厄灵没有再追上来。
  离无绩撑着伞挡在离长生头上,看着四周光秃秃的船,犹豫了一会,还是道:“起码船还能用。”
  话音刚落,三人视线看向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就听到船最下方雕刻着法阵的龙骨传来吱呀一声。
  众人一僵。
  轰隆隆——
  伴随着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龙骨顷刻断裂,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彻底废了的船像是落雨似的直直往下掉。
  四人:“……”
  好一张言出法随的乌鸦嘴。
  剧烈的失重感袭来,离长生长发被胡乱吹起,看不清楚眼前的场景,只知道好像陷入一个永远无法落地的无底洞。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艰难拽住他,离他最近的鱼青简强行催动第二次附灵,一把护住离长生。
  砰——
  附灵凝出的结界包裹鱼青简和离长生的周身,砸落地面后半透明的灵力轰然破碎,将两人脑瓜子震得嗡嗡的。
  ……但好险落地了。
  说不上是运气好还是否极泰来,两人掉落的地方恰好是阳光正盛的地方,隐约可见偌大剑秋关另一半城池正在稀里哗啦下着狂风暴雨,宛如两个世界。
  离长生站稳后,催动厌胜令去寻其他人:“走吉?”
  走吉不知是不会用厌胜令还是正在杀厄,许久都没有反应。
  离长生皱眉。
  离无绩修为还在,就是不知会不会因为身上的金色功德被厄追杀。
  “掌司不必担心。”鱼青简将袖子抬起遮挡天边的日光,道,“走吉应该和离无绩在一块,她修为高下手狠,应该不会出事。”
  离长生回头看他,正要说话,忽地一愣:“鱼青简?”
  鱼青简不明所以和他对视:“什么?”
  刚说完,忽然感觉视线一阵颠倒,好像天地直接翻了过来。
  等到离长生愕然地快步而来将他扶起,鱼青简才后知后觉自己摔倒了,日光当头照下,晕晕乎乎得好似他生前最后一次见到阳光时的样子。
  但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了。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鱼青简接连使用两次附灵,修炼出来的鬼躯无法支撑,大口呕出血来,在他无意识的时候血已染了半身。
  离长生察觉鱼青简的魂躯似乎都有些半透明了,看出他伤得够呛,将人放下,匆匆从储物袋中拿出香炉和香火,叫出鱼籍的名字点燃后,为其供养香火。
  四周没什么遮掩的阴凉处,离长生怕他被晒着,将披风解下来罩在他身上。
  鱼青简横躺在地上不能动,脸被遮住,身边又有个香烧着,怎么看怎么诡异。
  感知到香火一丝一缕地往鬼躯中钻,鱼青简视线模糊,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好似回到了年幼时,躲在被子中和父母捉迷藏的乐趣。
  浑浑噩噩中,鼻间的香火气像是变了味道,香甜带着烟火气。
  这是很奇怪的事。
  鱼青简已经化鬼数百年,早已尝不出人间美食的味道。
  他愣怔间,感觉眼前的布透着光,似乎有人影站在自己身边。
  鱼青简还在迷茫,忽然一只手拽住布的衣角掀开,露出一张模糊到看不见面容的脸来,笑着说:“原来躲在这里啊,找到你啦。”
  鱼青简一呆。
  夜已深了,缺了一角的桌案上点燃着豆粒大小的烛火,将周遭简朴的房子照亮。
  年少时的鱼籍将打了几个补丁的被子掀开,露出少年人的身量,他眯起眼睛笑:“娘,今天吃什么啊?”
  娘道:“城门还没开,只能凑合着吃一点。”
  鱼籍溜达到桌边看了看,发现只是野菜炖汤。
  鱼籍从小到大都安稳得很,家境算不上富裕但也勉强能填饱肚子。
  他没什么追求,活着就行,吃完晚饭后又支着下颌在院中坐着看星星,身边同样看不清楚面容的爹在一边烧火。
  鱼籍望着头顶上的星光,疑惑地问:“爹,我什么时候能再出去玩啊?”
  爹拿着烧火棍的手一顿,却没有回答,乐呵呵地道:“若是无趣,我给你讲个恶鬼的故事?”
  鱼籍来了兴致,盘膝坐好,托着腮眼巴巴等听。
  鱼籍爹爹的故事像是从哪个鬼神志异中听说的,很是离奇:“有个恶人作恶多端,死后化为了恶鬼……”
  只是刚讲了个开头,鱼籍就忍不住好奇地道:“恶人死后就会化恶鬼吗,那好人死后……是好鬼?”
  爹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人若无执念,死后就去投胎转世了。”
  鱼籍不明所以:“可恶鬼也算活在世上啊,怎么好人就要去投胎没好报呢?这说的我也想当坏人了。”
  男人拿起烧火棍朝他一指,警告道:“你以后要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子就算死了也要投胎回来扇你。”
  鱼籍哈哈笑了起来。
  剑秋关是个不小的城池,其中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但不知从何时起,不少修道者好像从此处消失了,城池罕见得空空荡荡。
  鱼籍很好奇,成日走街串巷去问,勉强拼凑出个答案来。
  那些修道者离开此处,似乎是因为厄……
  那是什么?
  对寻常百姓来说,“鬼”都是遥远的,更何况是“厄”。
  鱼籍没读过多少书,只估摸着可能是“灾厄”的意思。
  最近家中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难道“厄”是指饥荒吗?
  鱼籍正想着,忽然感觉胸口一阵疼痛,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下。
  “唔噗——!”
  鱼青简猛地喘息一口气,狼狈地从回忆中睁开眼睛,细看下他的鬼瞳险些都要散了,若再迟一些恐怕就要化为烟雾消散。
  离长生惊魂未定,见鱼青简又躺着不动,直接起身一脚踩在鱼青简胸口。
  “回魂。”
  鱼青简这回彻底醒了,恹恹道:“掌司,你都将我踹得梦到我爹娘了。”
  离长生:“……”
  见人能说话,离长生终于松了口气,将脚移开,蹙眉道:“我还当你要去投胎了。”
  “不会的。”鱼青简奄奄一息地捂着被踹了两脚的胸口半坐起来,脑袋上还顶着离长生的披风挡住日光,“我是渡厄司的有罪之鬼,没有足够的功德赎罪只会魂飞魄散,不会转世投胎。”
  离长生:“……”
  还能插科打诨,看来暂时死不了。
  之前鱼青简也曾经作大死用过两次附灵,离长生当时没立场说什么。
  现在他却眉头紧皱,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扇了鱼青简脑袋一下,冷声道:“……度上衡留给渡厄司附灵,就是为了让你玩命吗?”
  鱼青简道:“要是那个时候不用附灵,咱俩都得没命。”
  离长生无法反驳,只好揉了揉发疼的眉心。
  鱼青简吃了香火后,比刚才差点要归西的状态好多了,他顶着披风站起来,看了看天幕,道:“等会这儿也会落雨,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离长生“嗯”了:“剑秋关是你的埋骨之地,那你的尸身呢?”
  鱼青简寻了个方向抬步就走,闻言随口回答道:“烧了。”
  离长生眉头一蹙。
  尸身焚烧?
  那不就是挫骨扬灰,他到底犯了多大的罪才能有这般悲惨的下场,还要在渡厄司服刑这么多年都不得自由。
  离长生罕见对别人有了些兴趣:“你是如何死的?”
  鱼青简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不知道,死时的那段记忆缺失了,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化为恶鬼在吃人了。”
  离长生:“?”
  离长生犹豫:“吃人?”
  鱼青简从衣襟里掏出个饼来,用他的铁齿铜牙狠狠一咬,侧过头冲着他笑:“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吃’。”
  说完,鱼青简一直在观察离长生的神色,似乎想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远离自己。
  离长生很少会对别人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评判,他没什么神情,只是问:“为何要吃人?”
  鱼青简脚步顿了顿,好一会又笑了,只是这次脸上的笑意自然了些:“可能是我太饿了吧,再加上当时吃的还是个大人物,崇君花了不少功夫才将我弄来渡厄司,否则我尸身被烧只有一捧骨灰,早就成孤魂野鬼魂飞魄散了。”
  离长生了然。
  他之前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主动出手救鱼青简,那“吃人”之事许是别有缘由。
  鱼青简对剑秋关极其了解,带着离长生东拐西拐,到了一处勉强还有些这顶地方的破烂小屋。
  日光倾泻,鱼青简将披风扯开,走进小屋的后院。
  杂草丛生,后院立着两座坟。
  鱼青简侧脸泛着古怪的灼烧红痕,他好像不在意疼,上前在坟前磕了头,又将荒草拔去,忙活好半天才离开阳光。
  离长生站在屋中看着,一言未发。
  鱼青简为父母上坟后,回来后若无其事地道:“还是得叫副使过来。”
  离长生挑眉看他:“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鱼青简沉默了好一会,似乎不想在父母的坟前尖酸刻薄,恭恭敬敬地将离掌司拽到屋中,关上门确定父母听不到后,开始攻击。
  “掌司大人,实话和你说吧,我刚才就算不用附灵自己摔成饼,捏吧捏吧也死不了,我纯属是为了救您的小命。”
  离长生:“?”
  鱼青简瞅他:“……还要我将‘不信任’三个字写在脸上您才能明白吗?”
  离长生:“…………”


第73章 无法平息的恨意
  鱼大人就差指着鼻子骂自家掌司弱不禁风了。
  好在离长生脾气好,也不生气,拿起符纸给裴乌斜写了道信放飞出去,好在四周阳光倾洒,并没有被厄截下。
  鱼青简估摸着满城恶鬼化厄的威力,想了想,又问:“封殿主平日不是和您形影不离吗,怎么今日不在?”
  离长生“哦”了声:“等我吞并幽冥殿,定会让封殿主签下卖身契臣服在我脚下,一天十二个时辰把他绑在我身上,务必保证能片刻不离贴身保护本掌司。”
  鱼青简:“……”
  鱼青简虚心道:“请掌司说人话。”
  离长生说人话:“他去忙了,一时半会过不来。”
  鱼青简叹了口气:“看吧,道侣还是不管用,最关键的时候根本靠不住。”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瞅他:“你一直都这么讨厌封讳吗?”
  “以前一般。”鱼青简也没隐瞒,“直到我听说他是被崇君养大的,他还妄想掘坟侮辱崇君尸身。”
  离长生失笑:“没有人会喜欢掘坟刨尸的,这事儿必定有误会。”
  依他对封讳的了解,那小蛇气势汹汹地去挖坟,做出做过分的事应该也只是抱着尸身失声痛哭。
  鱼青简:“我知道,我之前还担心他当时是不是对崇君存有什么不轨之心……”
  离长生眼皮轻轻一跳。
  就听鱼大人重重松了口气,挑眉笑着道:“好在通天阁算出你和封殿主有旧情,他要‘不轨’的人另有其人,我立马就安心了。”
  离长生:“…………”
  你安心得太早了。
  两人在屋中待了半个时辰,裴副使仍然没有回信传来,不知是不是还受困在幽司。
  这还不是最糟的,因为一个时辰后,头顶传来轰隆隆的雷鸣,乌云飘到这儿来,又要落雨了。
  离长生对厄来说,就是个移动的饭堂,一旦厄出现都会泉涌似的冲来他这儿开饭。
  鱼青简眉头紧皱,就算将附灵用烂了,只靠他自己也根本不可能护住离长生平安离开剑秋关。
  离长生倒是没指望鱼青简保护他,想了想拿出掌司印闭眸催动厌胜令。
  鱼青简还没反应过来,身躯陡然化为一道流光往掌司印中一钻,再次恢复视线就见自己好像缩小无数倍,抬眼望去隐约瞧见离长生的袖口。
  鱼青简一愣:“掌司?”
  离长生淡淡道:“藏好。”
  鱼青简意识到他要以身犯险,还以为刚才的话触到了离掌司的自尊心,立刻想要挣脱着出去,告罪道:“刚才我说您弱不禁风是在胡言乱语,您身高八丈赛巍峨高山。山仙大人,先让我出去,您一人肯定……”
  “鱼大人。”离长生打断他的话,委婉地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脑子,能动一动不?”
  鱼青简:“……”
  鱼青简噎了半天,道:“你打算怎么做?”
  “简单。”
  离长生恢复不少记忆,随之而来的也懂了能操控自己身体的能力,他掐诀将浑身的金色功德悄无声息隐藏,只在指尖留了萤火一点。
  鱼青简本来还没看出他想做什么,直到落雨声响起,无数厄灵咆哮着从四面八方而来,只见离长生屈指一弹,将那点金色功德像是放风筝似的弹到半空。
  本来还在想吃个凡人当开胃小菜的厄顿时舍弃了没什么营养的肉身,张牙舞爪地朝着半空中的金色功德而去。
  离长生如入无人之境,溜达着走出了屋子。
  鱼青简:“……”
  还能这么做?
  叹为观止。
  这次的落雨有些小,离长生没有伞,走出一小段路乌发间已经凝出雪白的雾珠。
  他随手一甩,打发狗似的又将一滴金色功德拂到一边,引得更多厄争先恐后前去追逐功德,自己反而信步闲庭,一路畅通无阻。
  “如此多的恶鬼同时化厄,剑秋关必定有厄灵本源,将其击碎,困境迎刃而解。”
  鱼青简彻底服气了:“还得您是掌司啊。”
  原来除了脸,离掌司还是有些优势的。
  离掌司走了几圈,总觉得此处的地形似乎有些熟悉。
  他思考半晌,从袖中拿出前几日看的坤舆图,一番查探后发现此处正是他之前标注过的灵力有异的地方。
  厄的本源往往会落在最有执念的厉鬼身上。
  离长生问:“剑秋关最凶恶的鬼是哪个?”
  鱼青简谦虚地说:“正是不才在下。”
  离长生说:“被收编的不算。”
  鱼青简撇嘴:“那没有了,都是平头老百姓,哪来这么大的怨气成为厉鬼呢,唔,不过好像的确有一个。”
  “谁?”
  鱼青简一勾唇,皮笑肉不笑道:“被我吃了的那个。”
  离长生一怔。
  “当年我将他开膛破肚,惨死后同样也化为恶鬼。”鱼青简似乎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低低笑了笑,“只是他没我运气这么好。”
  离长生疑惑:“化为厉鬼后不应该被幽都超度入轮回吗?”
  鱼青简又笑了,问:“若三界人人都按照幽都那套规则,那鬼城的鬼全都入轮回了吗?”
  人间的鬼城从来不同,剑秋关满城百姓皆饥荒而死,怨气之深已自成小酆都,不受幽都管辖。
  一只鬼很容易超度,鱼大人拿着棍儿都能上,三只五只难度会高些,更何况满城皆是怨气浓厚的冤魂。
  就算是周九妄那种在幽都数一数二的修为,到了鬼城也只有被暴打的份儿。
  离长生:“那只恶鬼现在在何处?”
  鱼青简道:“不知道,我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离长生只好根据坤舆图慢吞吞地一点点找。
  雨越下越大,耽搁这么久,也要到黄昏了,一旦入夜恐怕更加举步维艰。
  走过一条满是废墟的长街,又有几只被黑气缠绕的厄灵摇摇晃晃地朝离长生而来。
  离长生不慌不忙挤出一点金色功德往不远处一弹。
  金色功德受他驱使,像是放风筝似的将满城厄遛得团团转,愣是吃不上一点。
  本来以为这几只厄会像之前那些没脑子的蠢货一样被金色功德引开,只是那金色流光已经从他们跟前窜过,那几只厄却像是没看到似的,依然踉踉跄跄直直朝着离长生走来。
  离长生:“……”
  离长生唇角一僵,心道坏了。
  他没有灵根,操控山鬼也只有勉强积攒神魂的灵力短暂爆发一下,但一旦催动灵力,金色功德就遮掩不住,势必会引来更多的厄。
  离长生后退了几步。
  鱼青简也惊愕住了,立刻道:“跑!”
  离长生能屈能伸,转身就跑。
  那几只厄走路慢吞吞的,像是手脚不灵便,离长生跑了几步回头一瞧,松了口气:“还好……”
  还没庆幸完,就见那厄停滞在原地,倏地蓄力,撒腿就朝他冲来。
  速度之快,连一旁的荒草都带得微微一晃。
  离长生:“?”
  好身手!
  但凡换个性子活泼些的,早就嗷嗷叫着逃跑了,但离掌司不愧是沉稳的成年人,转身就跑,一声都没吭。
  鱼青简还在催他:“快点快点!”
  “我已经很快了。”
  离长生用尽全力逃跑,但身后的疾跑声越来越接近,听着甚至就要到他跟前了。
  偏偏鱼青简视线能看到四周,还在给他说战况:“他们即将追上来了!五步……三步……啊啊啊,手指要勾到你领子了!”
  离长生:“……”
  离长生当机立断,猛地招出山鬼。
  但太迟了。
  在离长生转身的刹那,厄的那只手终于伸到他跟前。
  离长生眼瞳轻轻一颤。
  下一瞬,厄狰狞的利爪却并非穿透他的身体,而是轻缓又奋力地拽住他的袖子,微微一扯。
  离长生一怔。
  那几只追逐离长生的厄站在身后,面容被黑雾遮挡着,隐约瞧出僵硬之色,他们似乎并不为离长生的肉身或功德而来,别有目的拽着他的袖子一直扯着。
  好像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离长生惊魂未定——他虽然不怕死,但被恶鬼追逐,还有个碎嘴子在他跟前嘚啵,圣人也会有急迫感。
  他注视着厄那泛着死人气息的手拽着他的袖口,无声吐出一口气,问鱼青简:“这是你们剑秋关的待客之道?”
  鱼青简也愣住了。
  厄好似瞧出离长生对他们的排斥,犹豫了下松开手,后退几步朝着身后指了指。
  离长生不懂。
  厄犹豫了下,又往后退了退,离他更远了些,再指。
  离长生疑惑:“这是在做什么?”
  鱼青简想了想:“他们不为功德,便还留有神智,看样子应该是想带你去什么地方。”
  厄一退再退,都要退到长街尽头了,却还在看着离长生,爪子一直在那指指指。
  鱼青简还想再分析分析,离长生将山鬼收起来,抬步就走。
  鱼青简蹙眉:“你不怕他们别有用心?”
  “事出反必有妖。”离长生道,“满城恶鬼化厄,只追逐功德,惟独他们不为所动,定有古怪。与其无头苍蝇乱转,不如放手一搏。”
  鱼青简想想也是,道:“将我放出来。”
  “等会。”
  离长生抬步跟上去,那些厄似乎松了口气,继续抬步往前走,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离长生。
  估摸着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厄终于带着离长生穿越小半个城池,到了一处看起来富贵至极的地方。
  ……和四周废墟土屋相比,这处应该在百年前算是富庶,高门大户,如今却也成了衰败的鬼宅。
  离长生跟着他们抬步走进来。
  一路上鱼青简还在嘚啵嘚啵,但到了这处看不清楚名字的宅院后,他罕见地沉默了。
  离长生问:“怎么?”
  鱼青简蹙眉:“总觉得此地很熟悉。”
  离长生回想起他得罪的大人物,眉梢一挑:“是这家?”
  鱼青简也想到了:“应该是。”
  离长生跟着厄走进去,环顾破败的四周,走进正厅后,瞧见地上散落着一堆人类尸骨。
  三百年时间还未化为齑粉,估摸着应当是个修道之人。
  到达鬼宅后,雨已停了,但黄昏日落,夜幕降临,四周全是冷飕飕的阴气。
  离长生见四周似乎没什么危险,那些厄也躲在一边远远看着,没有贸然接近,索性将鱼青简放了出来。
  鱼青简落地后,从储物袋中拿出件披风裹在离长生身上,蹙眉道:“好像有些印象……三百年前剑秋关有个修士,来头不小,似乎是乌玉楼弟子。”
  离长生看向他。
  三百年前乌玉楼只是个小门派,和雪玉京那种庞大宗门相比不值一提,但在百姓眼中却已是不可多见的大人物。
  “乌玉楼弟子来此处做什么?”
  “捉厄。”鱼青简道,“有人传言剑秋关有厄作恶,一旦爆发出灾厄就可能殃及三界。”
  在百姓的视角中,不出三四年,那传闻中的“灾厄”就爆发了,剑秋关地处连绵山中,先是山洪淹城,紧接着又是连年大旱,最后便是饥荒。
  城中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离长生眉头紧紧皱起来。
  短短几个字,便能想象当年有如此惨烈。
  鱼青简抬步在正厅走了几圈,注视着脚下的白骨,伸脚轻轻一踢,全然没有半死对死者的敬畏之心——毕竟他自己也是个死人。
  只是刚踹一脚,四周一阵阴风猛地袭来,围着鱼青简转了几个圈将他的长发撩起后,打着旋落在最中央。
  鱼青简一挑眉,拽着离长生往后退了几步。
  阴风卷着四周三百年的灰尘轻轻向四周掀起浪花似的卷,白骨最上方悄无声息出现一只看不清楚面容的恶鬼。
  恶鬼瞧见鱼青简似乎愣怔住了,猛地挣扎着朝他扑来,喉中发出嘶哑的咆哮。
  “你……你!”
  鱼青简眉梢一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群躲着的厄缓步走过来,黑压压地站在那,浑身煞气好似凝成森森的牢笼,死死困住那只恶鬼。
  恶鬼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一声:“鱼籍——!”
  离长生微微愣了下。
  不对。
  这些浑身煞气的东西,并不是厄,而是寻常的鬼。
  他们身上密密麻麻交缠的黑色煞气并不是要吸食人功德的厄而有的,而是一种更罕见的东西。
  黑线密密麻麻凝聚成细细一条线,从心口探出,另一头缓缓地朝着那只最中央的恶鬼而去。
  那是……命债。
  命债难偿,死在这只恶鬼手下的鬼密密麻麻,用命债建成了牢笼,将其死死困在其中。
  恶鬼背负太多的命债,唯一一条反向的命债黑线,却是扭曲着朝着鱼青简而来。
  鱼青简伸手勾住那条命债线,忽然一笑:“哟,原来你还没有魂飞魄散啊。”
  他在渡厄司三百年,并不知道最后幽司是如何处理那只被自己吃了的“大人物”的,如今发现他过的并不好。
  那自己就安心了。
  鱼青简歪着头注视着歇斯底里的恶鬼,忽然对离长生道:“掌司,看在我此番尽心尽力救您的份上,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到吗?”
  离长生:“……”
  离长生看出来鱼青简生前想吃人,死后又想吃鬼,无奈道:“幽都不会责罚你吗?”
  “我并不在意被罚服刑多久。”鱼青简随意道,“吃只鬼不过才几百年刑期,再加些刑罚而已,不痛不痒的。”
  “不过?”离长生对他这个措辞有些疑惑,终于想起来问,“你原本的刑期多久?”
  鱼青简说:“好几千年吧,被罚了太多,没仔细记。”
  离长生:“?”
  鱼大人这是把三界一半人都吃了吗,怎么被罚这么久?!
  见鱼青简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架势,离长生更加头疼了。
  本来还想着若鱼青简吃人的事有苦衷,他能帮着放放水,让鱼大人早些功德圆满。
  现在看来,就算他大禹放水,鱼青简恐怕也摆脱不了渡厄司了。
  离长生道:“我先查探他身上有没有厄灵本源。”
  鱼青简说:“好。”
  离长生熟练地拿出金色功德在恶鬼身上转了几圈,但连续试了好几次却没有寻到有丝毫灵力波动。
  鱼青简道:“可以吃了吗?”
  离长生偏头看向他。
  鱼青简看起来很是气定神闲,但细看下他的眼瞳深处是一望无际的冰冷,便知三百年过去,他仍对这只恶鬼仍是有怨恨的。
  吃了骨血浇不灭鱼青简胸中的怒火,化为鬼备受折磨也化不去骨子里的恨意。
  唯有让带给他痛苦的罪魁祸首魂飞魄散……
  离长生看着罕见冷着脸的鱼青简,许久终于开口。
  鱼青简一直知道自己这个掌司心底良善温柔,本以为他会劝诫让自己放下仇恨,却听到他轻声问了一句。
  “吃了他,能让你的怨恨消失吗?”
  鱼青简一怔。
  离长生并不批判他的恨,也不劝说他莫要自掘坟墓只图快意,温和漂亮的眉眼泛着神性的慈悲,无悲无喜。
  鱼青简愣怔许久,注视着还在朝他咆哮满是恨意的恶鬼,眼瞳轻轻动了动。
  这样狰狞,被恨意支配的样子……
  好熟悉。
  好像也有人这样失声痛哭,嘶吼怒骂,好似失去理智的野兽。
  鱼青简站在那注视了良久,缓步上前,伸手闭眸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轰——
  一道灵力直接炸开,带起地上厚厚的灰尘泛起。
  视线遮挡,等到灰尘再次落下时,四周一切已变了模样。
  灵力将四周恢复成三百年前的模样,四周布置奢华,正厅的最当中,恶鬼的生前倒是长得人模狗样,翘着腿坐在主位笑眯眯地饮着茶。
  一旁看不清楚面容的人笑着道:“剑秋关闹饥荒闹得这样凶,死了不少人,你在此一年多了,可曾寻到那只厄了?”
  恶鬼懒洋洋道:“没找到,懒得找。”
  那人一愣:“乌玉楼为了这只厄,险些和雪玉京闹掰,这才得到机会来此驱厄,如今剑秋关因厄死了这么多人,你好似不太上心?”
  恶鬼道:“并非是我不上心,着实是因为寻不到。”
  “你确定?”
  “自然。”恶鬼不耐地道,“厄这种东西,就连雪玉京的度崇君都很难保证一下超度,更何况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再说了,凡人死了就死了,他们命不好,难不成还要怪在我身上?”
  那人沉默了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喝了盏茶便走了。
  等人走后,下人颔首上前,道:“大人,食物备好了,放在东南的书坊。”
  剑秋关的饥荒已有数个月之多,城中已没有了多少能吃的东西,甚至有人易子而食,但因不想厄逃出三界,前来捉厄的修士布了结界将城门堵死,不让厄有逃脱的机会。
  也堵死了城中人的生路。
  恶鬼淡淡“嗯”了声。
  在一旁倒茶的下人附和道:“大人果然心善。”
  恶鬼听到这句,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品着价值不菲的茶,淡淡地道:“凡人不似修道者会洗筋伐髓修心修身,他们骨子里是卑劣自私的,一点试验就本性毕露。”
  下人一愣:“那您还愿意拿出这么多食物施舍给他们?”
  “谁说我要施舍了?”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幻境中一直看着的离长生眉头紧锁。
  他似乎预想到了会发生什么,也终于明白了鱼青简为何会是七窍流血的死状。
  ……是被这只恶鬼放的食物毒死的。
  那只恶鬼似乎想要证明凡人便是卑劣不堪的,品行高洁的不会去盗窃食物;但若是贼的话,吃了有毒的食物死了活该,恶人不值得怜惜。
  ……高高在上的神明都不会在饥荒时这般戏弄人类。
  离长生还想再看下去,背对着他的鱼青简终于记起来什么,浑身都在剧烈发抖,忽然一伸手击碎幻境,另一只手猛地将那只恶鬼拎起来,猩红的鬼瞳直勾勾盯着他。
  怪不得满城这么多鬼的命债全在恶鬼身上。
  离长生忽然记起什么,蹙眉看向鱼青简。
  为何鱼青简的不是?明明也是毒死,可他的命债并没有出现。
  “掌司。”鱼青简语调和平常没什么分别,只是双眸却不断溢出狰狞的血泪,他扣住恶鬼的脖子,淡淡道,“我想通了,吃了他不能让我的怨恨平息。”
  离长生愣了愣。
  鱼青简勾唇笑了笑:“可我若退这一步,此生难安。”
  离长生注视着他在微微发抖的背影,好一会终于道:“好。”
  那只恶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瞳泛起恐惧之色,开始嘶吼咆哮着挣扎起来。
  可四周无声站在那直勾勾注视着他的无数恶鬼用命债铸成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将他三百年如一日地困在其中,不得逃出、不得转世。
  恶鬼不知是神志不清,还是真的认出了什么,混乱间忽然拼命挣扎着朝着离长生伸出手。
  “崇君!崇君救我——”


第74章 在鱼面前掉马了
  鱼青简并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死的,只知道死状是七窍流血。
  他注视着拼命挣扎求饶的恶鬼,四周那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像是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缓慢打开他不愿记起的回忆。
  剑秋关饥荒时,鱼青简年纪也只是十五六岁。
  他不懂“厄”是什么,只知道因为这个东西,城门不开,每日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
  夏日炎炎,将地面蒸发出虚幻的热浪,织出破碎的蜃景。
  水也是个稀奇物了。
  鱼籍在荒废的池塘中徒手挖了半天,终于挖出小半碗浑浊的水,他高高兴兴地捧着进了屋。
  封了城门太久,家中能吃的东西全都没了,爹娘最开始瞒着他,只将他仅剩的食物给鱼籍,如今时间太过已熬不下去,正躺在榻上闭着眼。
  鱼籍快步走到榻边,将爹娘扶起,轻轻将水一一喂过去。
  饥饿最消磨人的意志,整个剑秋关死气沉沉,鱼籍将剩下半口的水舔了舔,顶着烈日日行一例地前去城门那看看有没有开门。
  仍然没有。
  鱼籍希望落空,但起码还能继续期盼明日。
  只要城门打开,就能离开这个炼狱。
  鱼籍被晒得嘴唇干裂,迈着步子往家里赶。
  长街上有不少人躺在角落,不知是饿昏了还是已死了,鱼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正在拐弯处忽然嗅到食物的味道。
  鱼籍脚步一顿。
  在剑秋关,食物的味道是极其稀罕的,不知多久都没有闻到过了。
  鱼籍顿时凭着他的狗鼻子东嗅西嗅,终于在一处书坊寻到了香气的来源。
  鱼籍的名字是这家书坊的老板给起的,寓意读万卷书能知书达理,做个君子,如今书坊却已荒废。
  老板早在半个月前就死了。
  鱼籍扒着窗户疑惑地往里看。
  书坊的门半掩着,一堆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书桌上。
  鱼籍本能地就吞咽了下口水,饥饿太久泛起来的冲动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冲上去大快朵颐。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爹对他说过“不能做恶事”的教导出现在耳畔,鱼籍趴在窗户上犹豫好久,理智和饥饿在拼命拉扯。
  我是为了活命。
  可那是盗窃。
  若是命都没了,好与坏还有什么意义呢?
  鱼籍在原地做了半晌的挣扎,最后终于下了决定。
  “就这一次。”
  鱼籍心想,我就做这一次坏事,等之后城门开了我再赚钱十倍还回来。
  这样想着,他溜达过去半开着的门口,小小声地说:“这是谁掉的饼啊,还要不要啦?”
  这声小的蚂蚁都听不着,自然没有人回应。
  没人承认,那就是无主的。
  鱼籍的心安再次平添了几分,赶紧窜上前去将最能压饿的饼拿着衣服兜了两个,撒腿就往外跑,唯恐被人发现。
  这是鱼籍从小到大第一次偷盗,他的心口怦怦狂跳,两条街的路程比平常快了一倍。
  等冲到家,父母已勉强醒过来,眉眼宁静,看着有种回光返照的意思。
  鱼籍吓坏了,赶紧扑上前去将怀里的两块饼递给他们,还编了个谎话:“有仙人来救我们了,快吃吧。”
  仙人……
  这两个字好像又误打误撞给了鱼籍底气,凭空出现的食物,一定是仙人怜悯饿殍遍野的人间炼狱,这才施展仙术赐下食物。
  否则那破旧无人的书坊为何会无缘无故出现这么多食物呢?
  鱼籍本来只拿了两个饼,如今骤然想通了。
  看爹娘吃了食物脸色似乎好了起来,鱼籍撒腿就往回跑。
  他太知道饥饿的滋味,用破破烂烂的衣服将食物兜着拽出书坊,叫出还勉强有力气的人前来吃。
  在那短暂的片刻,鱼籍虽然一口都没有吃,饥饿贫瘠的身躯却无端生出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心安。
  原来做恶事也能救人。
  ……直到他见到了从身边的人口鼻涌出来的鲜血,打碎了平静。
  鱼青简眼瞳赤红,血源源不断从他七窍涌出,化为狰狞的死状,因血泪不住流下,他的修为逐渐消耗,面容逐渐化为年少时十五六岁的模样。
  为什么还在乞求呢?
  鱼青简不懂。
  明明残杀无数百姓的是这只恶鬼,他就算死一万次也罪有应得,为何还要恬不知耻地妄图得救?
  乖乖地化为微不足道的灰尘不好吗。
  四周面无表情的幽魂一直安安静静注视着最中央,命债的黑线相连,将要逃走的恶鬼死死禁锢在正当中。
  离长生听到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他站在屋外,注视着萧瑟败落的院子,手指轻轻一动,灵力轻缓地拂过去,探查四周。
  厄灵本源并不在此地。
  整个剑秋关还有更凶恶的鬼吗?
  离长生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
  砰,整个衰败的房子被一道煞气荡开来轰然倒塌,掀起一阵阵灰尘。
  离长生眉头一皱,抬起宽袖将面前遮掩的灰尘拂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像是矫健的野兽猛地从灰尘中冲出来,一把将离长生抓住。
  是鱼青简。
  吃了那只恶鬼,让他恢复了成年人的体型,却没有让鱼青简的痛苦消解分毫。
  他双眸前所未有地赤红,仍然保持着那副狰狞的死状,死人般灰白的爪子扣住离长生的脖颈,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发抖。
  厉鬼难化,鱼青简心中前所未有的戾气和怨恨席卷识海,将他理智的思绪彻底扰乱,满心只有压抑不住的杀意。
  离长生也没挣扎,只是望着他。
  鱼青简和他对视,恍惚中感觉他这个眼神好熟悉。
  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慈悲的。
  神使鬼差的,他忽然问了句:“我是卑劣的吗?”
  鱼青简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插科打诨,除了刚认识时在那装高深莫测外,熟悉了后完全对他生不出什么畏惧。
  可如今他却眼泪流都流不出来,面无表情,鬼瞳中却全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离长生没有回答,伸手轻轻在鱼青简眉心一点。
  “回魂。”
  伴随着一声轻斥,鱼青简瞳孔一散,脑海中无数破碎的碎片潮水似的涌来。
  踉踉跄跄奔回家中,所见的却是满榻的血和父母早已断气的尸身;
  剑秋关的道路上遍地都是吐血而亡的百姓,有的孩子甚至死前手中还抓着半块没咬完的饼。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是我的错。
  鱼青简浑浑噩噩地想。
  恨意席卷他的脑海,可那阵恨不得让罪魁祸首去死的恨,却是对着自己的。
  若他能抗住那阵饥饿,没有贪婪地将食物偷走给其他人吃,或许一切都是好的。
  父亲教导他切勿做恶事,可他还是做了,甚至为了撇清干系沾沾自喜,自欺欺人。
  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他的恶行和贪心得到了报应。
  鱼籍忽然就笑了。
  最可笑的是,他还活着。
  鱼籍麻木地徒手挖开后院干涸的土,将父母的尸身下葬,如同失了魂魄似的在偌大剑秋关游荡。
  他并不记得遇到了什么人,眼前一切都是黑白颠倒的。
  只有虚幻的笑声出现在耳畔。
  “看吧,自食苦果。凡人就是这样卑劣的东西,和野兽没什么分别。哟,还有活人呢,继续将东西放在街上,看看有没有人会去争抢?”
  “是。”
  虚空中,一直紧紧绷起的弦像是被两只手左右拉开,一寸寸绷紧,绷紧。
  直到那放肆冷血的笑声加了一把力……
  弦瞬间绷断。
  鱼青简这数百年赎罪的时间并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如今那破碎的记忆汹涌着泛上来。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年少的身躯像是弯到极致的弓,孤身一人跪坐在大雨滂沱中,近乎麻木地捡起地上的东西,一点点送入口中。
  轰隆隆——
  终于落雨了。
  鱼籍浑身湿透,仰着头注视着头顶的雷鸣伴随着大雨砸落,无数雨滴落在他的眼瞳上,他却像是木头似的,眼睛眨也不会眨了。
  电闪雷鸣中,鱼青简七窍流血,踉跄着一头栽在泥坑中。
  他眼瞳还在睁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在轰鸣的雷声里隐约听到半大的少年在呢喃自语。
  没人听到他在说话什么。
  记忆的最后,做了恶事的魂魄如他所愿化为厉鬼冲进那华丽的府邸,用他所认知的最可怕的刑罚将罪魁祸首开膛破肚,吞入腹中。
  鱼青简记起来了。
  那时的“恶鬼”还未死透,奄奄一息的最后还在朝着前方伸出手,呕着血道。
  “崇君……救我……”
  刚化为厉鬼的小鱼籍并不知道“崇君”是谁,但下意识感觉到了威胁,猛地松开手,利爪扣住男人的脖颈往后拖。
  ……像是只要将捕到的猎物拖回窝里吃的小兽。
  厉鬼的视线全是红色的,隐约可见一个身着红衣的男人从雨中而来,长发长袍,面纱遮掩住半张脸,只能隐约瞧见下巴,只凭感觉也能瞧出此人的相貌必定漂亮如仙人。
  只是这仙气缥缈的人浑身上下是一种……鱼籍根本没见过的气质。
  他不懂,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危险。
  鱼籍满脸满身是血,警惕地望着他,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崇君垂眼注视着四周的惨状,眉头轻轻一皱。
  他身后跟着个少年,看到满身是血的鱼籍,仰起头问:“厉鬼杀人,你不超度他吗?”
  崇君没应声。
  鱼籍耳畔嗡鸣,隐约听到“超度”二字,死瞳一缩,猛地朝着面前的人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道流光转瞬而来,带着一股森森寒意。
  鱼籍还没扑上来,便被那股杀意的箭直接震得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箭朝他眉心而来。
  就在箭直接将他的身体穿透的刹那,眼前的红衣男人往前半步,一只手将鱼籍拦腰孱弱轻飘飘的鬼躯抱在怀中。
  鱼籍倏地一愣。
  度上衡并不嫌弃鱼籍身上的脏污,将人轻柔抱在怀中,漂亮的眉眼罕见的冷淡,另一只手转瞬召出山鬼。
  并非玉尺,是剑的模样。
  封讳眉梢一扬。
  这人生气了?
  倒是罕见。
  度上衡神色宁静,握着山鬼往前轻飘飘一挥,只是一道剑光转瞬将那道箭直直劈碎成齑粉。
  这还没完,剩余的剑意带着千钧雷霆之力,轰然将已无人的剑秋关城门直直劈开,地面甚至留下一道天堑似的裂缝,轰然朝着城外口的人而去。
  砰的一声。
  射箭的修士转瞬被剑意横扫出去,身躯深陷地面数丈,那可怕的压迫感直接将他逼出一口血,染红身上乌玉楼纹样的衣袍。
  封讳讶然看去。
  他跟随着度上衡超度过不少杀人的恶鬼,这位心怀慈悲的崇君每次都是悲天悯人,哪怕厉鬼跪地求饶也不会有任何心软。
  如今怎么不看受害者,反而对厉鬼关心有加?
  鱼籍还小,连度上衡肩膀都不到,浑身戾气已缓缓消散,仰着头茫然望着他。
  度上衡将他放下,微微俯身轻轻抚摸鱼籍脸上的血。
  明明吃人的是鱼籍,度上衡反而温柔地道:“别怕。”
  鱼籍眼瞳悄无声息地睁大,感受着他温柔又有力的抚摸,看着那紧闭多时的城门终于打开,积压许久的泪水忽地汹涌而出。
  他说不出是委屈还是难过,心中那股支撑着复仇的恨意逐渐消失。
  度上衡轻轻竖起一根手指点了下眼睛,温柔又不容抗拒地道:“不许哭。”
  鱼籍泪水仍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流,身形也越来越矮。
  他止不住。
  度上衡无奈地笑了声,他似乎哄孩子哄习惯了,垂着头抚摸着鱼籍脸上的泪水,轻柔地掐了个决止住鱼籍的泪水。
  “乖孩子,你没多少修为,再哭下去就要魂飞魄散了。”
  鱼籍呜咽一声,但眼泪却掉不下来,只能通红着眼睛仰头看着他。
  等到戾气散去,鱼籍才发现眼前的人并非是红衣,而是一身白与金交叠的道袍,仙风道骨好似乘风而去的仙人。
  鱼籍茫然问他:“我是恶鬼了吗?”
  “不是啊。”度上衡笑了起来,“你是好鬼。”
  鱼籍迷茫地看他,因度上衡俯下身的动作,那遮掩的白纱缓缓垂直,从他这个视角隐约瞧见男人的五官。
  鱼籍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温柔而强大。
  不厌恶他吃人盗窃,说他是好鬼。
  鱼籍呆了半晌,忽然再次嚎啕大哭,这一下甚至粗暴地强行破开度上衡布下的止哭法诀。
  度上衡:“…………”
  挺好。
  有这样的本事,必成大器。
  被怨恨占据的识海终于一寸寸清明。
  鱼青简在回魂后第一个见到的东西,便是四周无数的幽魂冤魂心口中那持续了三百年的命债线一点点化为齑粉的场景。
  鱼青简眼瞳轻轻收缩。
  离长生闭眸站在那,背对着他手中掌司印轻轻流淌着金色光芒,将周围幽魂的怨气散去。
  等做完这一切,离长生微微侧身看来,露出脖颈上狰狞的爪痕。
  鱼青简一愣,后知后觉记起来自己吃完那恶鬼后,不受控制的几乎化为厉鬼,险些将离长生的小命弄没了,当即心虚起来。
  他快步上前,撩开离长生的长发:“伤着了?”
  “脖子是没事。”离长生笑着道,“心倒是伤到了。”
  鱼青简:“……”
  还有心思嘚啵,看来是没事。
  离长生矜持地看他,等着鱼青简问那句“崇君救我”是什么意思。
  吓他一下。
  但鱼青简似乎将那句话当成恶鬼在本能重复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多做联想,皱着眉看他脖子上狰狞的淤青。
  离长生:“……”
  行吧。
  离长生也没多说,见鱼青简心绪已经平息下来,开始说正事:“厄灵本源并不在这只恶鬼上,得去寻另一只恶鬼。”
  鱼青简看向一直默不作声注视着他的幽魂,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但环视一圈还是失落的收回视线。
  “去哪儿找?”
  离长生沉思:“此处厄灵不会过来,我们可以等到明日清晨,太阳出来了后再从长计议……”
  这话刚说出口,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天震地的轰隆声。
  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动静。
  离长生记起今日他们四个的“乌鸦嘴”,唇角微微一抽,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见长街之上黑压压冲过来成百上千的厄灵,全都张开着血盆大口朝着前方而来。
  而为首的,正是走吉和离无绩。
  离长生:“……”
  鱼青简:“……”
  走吉扛着刀走步轻巧,见离无绩喘着粗气灵力都要消耗干净了,还好心地拎着倒霉弟弟的后领,像是揪猫似的拽着往前跑。
  离无绩大概这一晚经历了太多,早已经不顾形象了,远远瞧见离长生和鱼青简,立刻道:“兄长!快逃!”
  兄长有眼睛,不用他提醒,当即和鱼青简撒腿就跑。
  见离长生跑得太慢,鱼青简直接将人甩到自己背后背着,在恶鬼咆哮声中大声道:“这是我吃恶鬼的报应吗,来的也太快了。我发誓此生再也不吃脏东西了。”
  走吉说:“什么吃的?哪有吃的?”
  离长生:“……”
  鱼青简道:“掌司,快用你的脑子想想办法。”
  离长生言简意赅:“跑。”
  “除了跑呢?”
  “等死?”
  “……”
  鱼青简跑得更快了。
  但那些厄灵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像是潮水似的汹涌而来,若是落后一步恐怕都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离长生还尝试着将金色功德散出去放风筝的方式引开厄灵,但这些厄似乎是受人操控,完全不管那点零零星星的功德,直直朝着他们而来,目标极其明确。
  好在离长生他们白日在船上飞了片刻,掉落时离城门口不远。
  鬼城中的恶鬼往往不能离开死亡的城池,只要出了城就能脱离危险。
  两人两鬼都铆足了劲往城门口冲——主要是两鬼使劲,姓离的两兄弟弱不禁风,什么都帮不上忙。
  鱼青简几乎把腿都倒腾断了,眼看着门口就要到了,厄也用尽全部力气黑压压地涌了过来。
  就这些厄,哪怕封殿主到了恐怕也招架不住。
  鱼青简修为消耗不少,城门近在咫尺,走吉已将离无绩扔了出去,握着长刀轰然一砍,将大多数即将抓住他们的厄给震飞出去。
  眼看着只差几步就要冲出城门,一只手忽然从地底伸出,一把抓住鱼青简的脚。
  鱼青简一惊,第一反应就是将背上的离长生拽着往前方一扔。
  离长生愣了愣,下意识朝着他伸出手。
  “鱼籍……”
  砰。
  因为冲势受不住,鱼青简踉跄着一头栽倒,下一瞬,吃了半步的厄已追了上来,密密麻麻地将他吞噬。
  已经走出城门的走吉眉头一皱,去而复返将长刀一挥。
  可已经太晚了。
  厄的目的是功德、肉身,鱼青简这种修炼多年的鬼修每一寸都是厄爱吃的修为,就宛如成千上万的蚂蚁争夺一块肉般,顷刻就能啃噬得一干二净。
  鱼青简伏在地上,感觉到利爪穿透他的身体。
  明明是该恐惧惊慌的,但他却莫名有种前所未有地宁静。
  尸身已焚,或许他在此处灰飞烟灭,正是天道轮回的命数。
  世上在意他死活的人全都不在,就算在渡厄司赎罪……
  刚想到这儿,耳畔倏而响彻一声天籁般的剑锋出鞘声。
  轰——
  煞白的剑光在无光的剑秋关骤然亮起,只是一下照亮偌大个城池。
  鱼青简愣怔地睁开眼抬头望去,瞳孔轻轻一缩。
  因血浸入眼瞳,鱼青简看向四周的视线全是赤红的。
  城门之外,离长生一身红衣手持着山鬼垂眼站在那,轻飘飘地挥出一剑。
  那道剑意和半扇被闪断的城门严丝合缝的重合,没有分毫的偏差。
  如同三百年前一般无二,剑意准确无误地在地面的裂缝处完美叠在一起,悍然将满城厄灵逼退。
  世间所有厄灵本能地畏惧度上衡,在灵力出现的刹那已全都瑟瑟发抖地往后退去,有些甚至屈膝伏地,完全没有反抗之意。
  鱼青简眼底的血随着眨眼而消散,恢复正常的视线。
  离长生长发青袍立在那,将山鬼化为发簪插在发间,微微侧眸看来。
  鱼青简眼眸一眨,血从眼尾滑落,看着像是落泪了。
  离长生记起刚才鱼青简将自己哭成十五六岁的模样,朝着他竖起一根手指在羽睫上轻轻一点,示意了下眼泪,笑着道:“不许哭。”
  鱼青简一怔。
  时隔三百年逐渐褪色的记忆好像被这个动作缓缓拂去灰尘,逐渐露出当年的记忆。
  男人带着若隐若现的白纱,被风吹得飞起,隐约露出昳丽的五官,左眼金瞳,右眼底坠着一滴痣。
  和脚下那道剑意一样。
  三百年前那匆匆一瞥的崇君面容,逐渐和眼前的离长生一寸寸重合。
  作者有话说:
  鱼:我又能活了。


第75章 世间父母皆爱子
  满城厄灵顷刻被一道剑意压制。
  离长生浑身灵力几乎被瞬间抽光,他勉力支撑着,见鱼青简还愣怔在原地,抬步上前将人拽到了城门之外。
  几步之隔,便是生与死。
  走吉轻飘飘地越到城门之外,诧异望着在那直咳嗽的离长生,没料到这位弱不禁风的掌司竟然能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剑。
  果然人不可貌相。
  厄灵仍震慑在山鬼剑光的威压之下,跪在原地瑟瑟发抖,唯恐动一下就被超度。
  离长生止住咳,看向还在出神的鱼青简:“鱼大人,还好吗?”
  鱼青简好像遭受打击过大,人已木在原地,怎么喊都叫不回魂。
  离长生蹙眉,还以为他被啃出毛病了,轻轻用手背在鱼青简侧脸上拍了拍:“回魂了。”
  鱼青简涣散的眼瞳缓缓聚焦,迷茫地看向离长生。
  方才离长生和度上衡容颜那一刹那的重合,像是天雷似的劈在鱼青简识海,之前被他忽略的所有细节潮涌似的扑了过来。
  从初见时的山鬼认主,到裴乌斜对离长生态度的大转变,再到章阙直白地告诉他离掌司就是崇君……
  但当年度上衡陨落得太过惨烈,鱼青简从未想过他还能死而复生,还成了个走三步喘半天的孱弱凡人。
  神明和凡人的对比太过强烈,鱼青简潜意识总觉得若是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便是大不敬的亵渎。
  离长生从没见过鱼青简有这样复杂的神情,疑惑道:“到底怎么了?”
  鱼青简惨白的唇轻轻动了动:“你……”
  离长生挑了下眉眉梢,边伸手给鱼青简擦脸上的血一边随意地笑道:“之前笃定我是个拖后腿的花瓶,如今被本掌司救了,也不必尴尬成这样。”
  鱼青简一呆,后知后觉到自己身上全是血,连衣服都被抓破几乎要不蔽体了。
  离长生还想给他擦血,却见鱼大人像是炸了毛的猫猛地一蹦三尺高,脸色苍白地撒腿就跑。
  离长生:“?”
  “鱼大人哪儿去?”离长生体贴地说,“地缝这儿就有,你直接钻就行。”
  鱼青简:“……”
  鱼青简跑得更快了,一溜烟钻到不远处的枯树后没了动静。
  见他腿倒腾得这么快,就知道没事了,离长生不再调侃他,转身看向剑秋关。
  操控这些厄灵前来围攻他们的那只厄定然在附近,找到它直接超度,或许这满城的鬼魂还有救。
  离长生尝试着迈着步子走进城门,却见那些跪在地上的厄吓得更厉害了,完全没有刚才张牙舞爪要吃他的样子。
  离长生放心了,抬步走进去寻找。
  走吉见状也跟了上去,她瞅着离长生的背影,小小声地问旁边没什么存在感的离无绩:“你兄长是何方神圣啊?”
  离无绩摇摇头,没有回答。
  刚摇完头余光忽然扫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自己身边,离无绩疑惑看去,倏地一愣。
  鱼青简不知哪来的本事,仅仅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重新将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
  乌鹊纹白袍整齐裹着高挑修长的身躯,眉眼如画,他没了平时那欠嗖嗖的死样子,瞧着那高人气质还挺唬人的。
  离无绩一歪头。
  被夺舍了?
  鱼青简没注意离无绩的眼神,跑到离长生身边,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像是被驯服的小羊羔。
  “掌司。”
  离长生还在看四周,心不在焉道:“剑秋关地势特殊,数百年前有被开采过灵石矿,地下矿洞四通八达,有灵力的往下面一猫就寻不到影子,和南沅差不多,要想寻到就得……唔,你眼睛怎么了?”
  鱼青简:“什么?”
  离长生歪头,先是疑惑他怎么换了身这么正式的衣服,看着像是要成亲;视线又落在鱼大人的眼睛上,总觉得哪里不对。
  平常鱼大人总是一副瞧不上任何人人鬼鬼的架势,眼神像是带着刺准备随时洒向四周。
  但现在却不知为何,好像收敛所有的不屑和戾气,变得温和许多,都闪闪发光了。
  被夺舍了?
  鱼青简干咳了声,垂下眼沉声道:“掌司说的对,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离长生挑眉,似笑非笑道:“怎么就说的对了,鱼大人不打算等副使过来了?”
  回想起自己说过什么,鱼大人苍白的脸罕见地红了,他故作镇定地气沉丹田,嗓音低沉道:“副使算什么,渡厄司还是指望掌司主持大局。”
  离长生:“?”
  怎么开始压着嗓子说话了?
  眼神奇怪,说话也奇怪。
  莫不是真的因为刚才的混乱而被其他的鬼夺舍了?
  离长生蹙眉,伸手轻轻在鱼青简眉心倏地一拍。
  “啪”地一声脆响。
  鱼青简也不躲,被打了一下第一反应也不是生气,而是受宠若惊地看向他:“掌司?”
  离长生催动厌胜令,问道:“你是谁?”
  鱼青简一愣,不自觉顺着厌胜令的命令开口道:“我是您的乖孩子。”
  离长生:“……”
  鱼青简:“……”
  离无绩一个踉跄,险些替别人尴尬得以头抢地。
  鱼青简看了看脚下被离长生一剑斩出来的剑意,有点想试着钻进去看看。
  好想死一死。
  离长生听到这个“乖孩子”,眼眸轻轻一眯,终于知道刚才鱼大人扭扭捏捏一副强装沉稳到底是为何了。
  敢情是认出自己了。
  “什么孩子?”离长生故作不懂,“我道侣并不会生。”
  鱼青简:“……”
  这明明只是寻常一句调侃的话,但鱼大人似乎噎住了,望着离长生的眼神带着一种茫然,眼圈好像要红了。
  离长生:“……”
  度上衡的“乖孩子”们一个个都这么爱哭吗?
  离长生不好再逗他:“和你说着玩的,正事要紧,等超度了剑秋关的厄,你方才吃恶鬼的刑罚或许能减去。”
  虽然和那几千年刑期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蚊子腿也是肉。
  鱼青简愣了愣,猛地记起来自己之前和离掌司说自己累积了几千年的刑罚。
  那时他说起来时,态度极其随意,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满不在乎——毕竟在一刻钟之前他还认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足够他留恋的东西。
  现在一回想,鱼青简顿时像是炸了毛,脸色煞白地脱口而出:“我没有做坏事!”
  离长生不明所以:“谁说你做坏事了?”
  “几千年刑罚……”鱼青简近乎无措地看着他,似乎想要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含糊道,“不、不是做多坏事累积的,不像裴乌斜,和他们不一样。”
  离长生也挺好奇他这几千年刑罚到底是从何而来的:“那你同我说说,若是不公,我回去后就替你去幽司讨说法。”
  鱼青简似乎难以启齿,但又担心离长生会误会他三百年恶事做尽,纠结得眉头都要纠缠在一起了。
  离长生挑眉:“说。”
  鱼青简犹豫半晌,终于道:“幽司说剑秋关那些被毒死的百姓无法投胎……”
  离长生:“嗯?”
  被毒死的百姓只是寻常凡人,被修道者如同蝼蚁般戏弄至死,鱼青简那时以为幽都会让这些“好鬼”转世投胎。
  可被度上衡带去渡厄司后,他才发现剑秋关的百姓早在日复一日的封城中被厄悄无声息吸食了功德。
  没有功德,根本无法转世投胎。
  听到这里,离长生眉头紧锁。
  鱼青简就算杀人放火吃人乱伦自戕,将世上所有能做的恶事做尽,也不至于会被罚数千年。
  ——原来源头在这里。
  哪怕当时度上衡将他从自我怨恨的地狱中拽出,鱼青简仍然将剑秋关百姓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
  这么多冤魂转世投胎的功德,可不得几千年才能积攒到吗。
  离长生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虞。
  鱼青简赶忙说:“我别无牵挂,在渡厄司任职也是极好的去处。”
  更何况现在还有离长生做他们的掌司,就算再来个几千年鱼青简也能欢天喜地地坚持下去。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安抚的话还没说完,耳畔敏锐地听到一声细微的声响。
  咔哒。
  似乎是什么东西碎了。
  离长生瞬间警惕,视线环顾四周,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
  以他们为中心,地面逐渐渗出细碎的蛛网。
  倏地,众人所站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塌陷下去,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脚下一个踩空,踉跄着往下一坠,转瞬消失在原地。
  地面像是张开血盆大口将四人吞噬后,又悄无声息地缓缓补全地面。
  满城跪地瑟瑟发抖的厄灵忽然感觉一道力量从身体中抽走,汇聚成金光朝着地下源源不断灌入。
  成百上千的厄灵顷刻恢复成幽魂的模样,满脸茫然地在身死之地游荡。
  一切恢复宁静。
  ***
  鱼青简从高处坠落,天旋地转的失重中脑袋像是被东西磕了一下,闷闷地疼。
  耳畔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响。
  鱼青简奋力半天才终于睁开眼睛。
  眼前一阵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嗤的一声。
  一道豆粒大小的烛火缓缓亮起,将四周照得明亮。
  鱼青简愣了愣,猛地记起来离长生,立刻挣扎要起身去寻掌司。
  但他才刚一动,忽然感觉四周不对。
  这应该是一处荒废的矿洞,烛火将残余的灵石照亮,像是密密麻麻的星光。
  而在不远处的黑暗中,有几只诡异的眼睛正在散发出赤红的光芒,鬼气森森地注视着他。
  鱼青简并不畏惧,踉跄着捂着脑袋起身,祭出长鞭就要按照厌胜令去寻离长生。
  刚走几步,那隐藏在暗中的两只“鬼”猛地出现,挡在洞口拦住他的去路。
  因暴露在烛火中,终于瞧见他们的模样。
  似乎是人形,但身上却满是诡异的煞气,不伦不类不人不鬼,瞧着倒像是被吞噬了神智的厄。
  鱼青简面无表情握紧长鞭,冷冷道:“让开。”
  两只厄愣了愣,却仍站在那拦他。
  鱼青简眉头紧紧皱起。
  他虽然是渡厄司受刑的鬼修,但身上仍然带着丰厚的功德,这两只既然是厄,为何不主动攻击吃他,反而怯懦地站在那拦路?
  鱼青简握着长鞭,刚要一动。
  一道声音响起:“等等。”
  鱼青简一愣,猛地回头看去。
  离长生和他一起掉下来的,此时刚好在矿洞的另一侧,因刚才天太暗离长生又昏迷着,这才没被瞧见。
  离长生半坐在脏污的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先不要……”
  鱼青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眼瞳霎时就红了:“崇君!”
  离长生额间渗出一道血痕,似乎是被伤到了,听到这个称呼他闷笑了声,道:“别叫这个。”
  高高在上的崇君不可能会这般狼狈。
  鱼青简泪水都要涌出来了:“您的额头……怎么伤的?”
  难道是那两只厄?!
  就在鱼青简的怒火要爆发之际,就听离长生“啊”了声:“矿洞太黑,我没瞧见,撞了一下。”
  鱼青简:“……”
  鱼青简冷冷看向不远处的两只厄:“都是他们的错。”
  若不是他们设计地塌陷,离长生根本不可能撞到脑袋。
  这两只厄到底是什么?
  从三天前就开始操控厄灵追捕他们,如今又将他们困在这里……
  鱼青简眉头紧皱,鬼瞳泛着诡异的猩红。
  那两只厄怯怯看着他,往后退了半步后,又停在原地,抬手朝着离长生一点。
  鱼青简一惊,立刻挡在离长生身前,催动游蛇似的长鞭带着森森鬼气朝着前方一击。
  砰的一声,洞口直接被击垮。
  灰尘四起。
  离长生掩住口鼻往前一看,就见鱼青简已经面无表情地冲到洞口,立刻挣扎着往前去:“鱼青简!”
  鱼青简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伤离长生,面无表情地握着长鞭悍然将那两只厄直直困住。
  那两只厄似乎根本没想着逃走,愣怔站在原地,那猩红的不成人形的眼眸直直看着他,好像全是一望无尽的悲伤。
  鱼青简动作倏地一顿。
  只见其中一只厄朝着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听不出男女。
  “鱼籍……”
  鱼青简眼瞳一缩。
  在叫……他的名字?
  三百年过去,剑秋关还有谁记得他的名字?
  鱼青简愣怔在原地,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倏地浮现他的脑海。
  长鞭失去灵力,化为发绳垂在他的腕上。
  厄重获自由,被伤了却仍然没有爆发出攻击性,其中一只身形矮小的厄犹犹豫豫地上前,试探着拽住鱼青简的手。
  厄的身躯彻骨的冰冷,像是针扎般疼痛。
  鱼青简一抖,没有松开。
  厄似乎笑了下,它牵着鱼青简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角落中的离长生,发出难辨的声音,隐约听到在说。
  “功德,给。”
  鱼青简茫然看去。
  什么……功德?
  见鱼青简愣怔着,那厄似乎有些着急,握着鱼青简的手比划,好像在示意他快去取了功德。
  鱼青简呆呆注视着那满脸焦急的厄,忽然道:“娘?”
  厄握着他的手一僵,立刻松开手后退数步,隐在黑暗中想要藏起那可怕的身体。
  鱼青简年少时化鬼复仇后,便被度上衡带去了幽都,知晓没有功德无法转世投胎的事,便开始了三百年的赎罪积攒功德。
  他知晓爹娘还在城中,却因为心中无尽的懊悔和自我厌恨而不敢去见。
  鱼青简从未想过,再见会是这般场景。
  掌司不是说厄灵本源在整座城池最凶恶的鬼身上吗?
  为何会在……
  鱼青简已经完全愣住了,离长生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厄灵本源容易寄居在恶鬼之身,也更容易被执念于功德的鬼吸引。”
  鱼青简浑身都在发抖,连呼吸都牵动着五脏六腑泛着细细密密的疼痛,他望着那两只隐在黑暗中不敢上前的厄,呆呆地道:“他们要功德做什么?”
  离长生没有回答。
  鱼青简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方才见到无数命债幽魂时,鱼青简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前去寻找爹娘,可环顾四周却根本没有寻到影子。
  他甚至以为爹娘因为怨恨,不肯来见他。
  方才无数厄灵受操控,近乎疯狂地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要迫切地将三百年前好不容易来到剑秋关的“功德”抓住……
  只是为了想让孩子得到自由。
  鱼青简年少时委屈到了极点会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如今三百年时间在他身上匆匆而去,已不是那个会放纵情绪的孩子了。
  他垂下眼看向发抖的手,再次抬起时已将那赤红的鬼瞳隐去。
  那两只厄安安静静站在昏暗中注视着鱼青简,不上前也不逃离,只想让他拿到功德。
  鱼青简在原地敛袍下跪,额头抵在地上,眼眶中的泪水悄无声息砸落进入地中,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水痕。
  “爹娘,我回来了。”
  渡厄司自从度上衡所建到如今已三百多年,第一次有厄心甘情愿地被超度。
  寻常只是一只厄就能让渡厄司焦头烂额。
  剑秋关满城恶鬼化厄,却被化解得如此平淡。
  离长生倒霉透顶,脑袋撞得够呛,被离无绩扶住矿洞时脑袋都在阵阵发晕。
  这样一番折腾,天已亮了。
  楼长望驾驶着一艘小船匆匆而来,瞧见整座剑秋关破败的惨状,还有剑意横贯城池,又见离长生虚弱地靠在离无绩肩上的模样,顿时吃了一惊。
  “昨晚莫非是一场恶战,连掌司都受伤了?!好威武!”
  离长生:“……”
  离长生脑袋晕,想吐,不想说话。
  离无绩制止楼长望喋喋不休的追问,道:“鱼大人要晚些再回去,先坐你的船将兄长送回渡厄司吧。”
  楼长望点点头:“船呢?”
  离无绩一愣:“你怎么来的?”
  “小舟啊。”楼长望将掌心大的桃核法器扔到一边化为只能乘坐一人的小舟,“我小叔给了我一艘仙船、一艘小舟,我将仙船给掌司用了。这小舟逼仄得很,坐一个人都伸不开腿,还是世上仅有一艘的仙船好用,贵有贵的道理……唔,你们把我的宝贝船停哪儿了?”
  离无绩:“……”
  离长生:“……”
  离长生捂着嘴有点想吐,没忍住直接晕了过去。
  意识沉沉浮浮中,在脑海中不住浮现的是矿洞中那两只不成人形却能看得出他们对鱼青简的满怀爱意。
  没有恨,只有持续三百年,哪怕化厄也想让孩子得到自由的爱。
  天下父母……都会这样爱自己的孩子吗?
  离长生浑浑噩噩地想。
  视线从黑沉沉的泥沼中不知待了多久,好像穿透了一层倒悬在天上的大海,骤然拨云见雾。
  “崇君?”
  度上衡抬眸看去。
  离庸穿着问道学宫的道袍,站在一颗桃花树下,瞧见他过来,笑着冲他一扬眉,恣意而张狂。
  度上衡瞥他一眼,朝他一招手。
  离庸快步而来,手中拿着一本书,笑着说:“上次休旬假我回家一趟,在宗中藏书阁寻了几日终于找到了这本关于四灵讨奉的书。”
  度上衡脚步顿了顿,侧眸淡淡看他。
  只是因为一句话便回去寻书,他对其他人也这般尽心尽力吗?
  怪不得学宫中的师长都喜欢离庸。
  度上衡并没有伸手接,淡淡道:“只是随口一问,不必如此上心。”
  离庸愣了愣,也没觉得尴尬,反而直言不讳道:“崇君还是讨厌我吗?”
  度上衡:“……”
  “我前段时间曾去偷偷蹭过崇君的课,您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耐心有加。”离庸问,“可这两次见面,您为何独独对我这般冷淡?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您说,我改。”
  度上衡:“…………”
  度上衡似乎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人——哪怕那些向他示爱的学生也都是矜持的,不像离庸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像不知得罪人是什么。
  度上衡轻轻笑了下:“你多想了。”
  离庸说:“您现在的笑也很敷衍,我肯定是哪里做错了。”
  度上衡:“……”
  度上衡的袖口轻轻一动,一直盘在他手腕上的蛇都要笑得翻肚皮了,一直在那吐信子,乐得眼眸眯起来。
  难得见度上衡这般吃瘪,封讳高兴死了。
  度上衡无可奈何道:“你和谁说话都这般直接吗?”
  “不是,我很会人情世故。”离庸说。
  度上衡瞥他。
  根本看不出来。
  度上衡不想和他多聊,捏着差点掉出袖口的小蛇重新塞回去,转身就走。
  离庸溜达着追上来,直接将那本书塞到他手中,笑吟吟道:“明日学宫放旬假,恰好归寒宗的桃花节到了,数百里桃树争先绽放,是三界极其罕见的美景。崇君若有空,就来欣赏一下吧。”
  度上衡:“?”
  离庸说完,根本不等度上衡回答,笑着扬长而去。
  度上衡自小到大接触最多的便是威严的师尊,沉默寡言的师弟,行事做派一举一动皆是矜持沉稳。
  ……很少见过“死缠烂打”是什么样子。
  这次总算是见识到了。
  度上衡沉默着回到了住处。
  小蛇终于从他袖中钻出来,吐着信子嘶嘶半天才意识到别人根本听不懂他在嘶啥,只好化为人形,蹲在地上仰着头问:“你去吗?”
  度上衡熟练地拿出一件黑袍往封讳脑袋上一罩,淡淡道:“我不喜欢桃花。”
  封讳不喜欢穿衣服,但知道度上衡更不喜欢他光溜溜的在这仙气缥缈的地方遛鸟,只好笨拙将衣服胡乱裹起来,撇嘴道:“瞎说,你打我时都是桃花瓣里,桃,还不喜欢呢。”
  雪玉京的云屏境的确有很多桃树,砍了栽,栽了又砍。
  度上衡垂眼望着封讳,伸手轻轻在他眉心一点,笑着道:“会说长句子了,再过段时间岂不是能和我吵架了?”
  封讳仰着头下意识追逐他的手指,见他虽然笑着,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有点难过。
  他想了想,伸手扶住度上衡的膝盖,缓缓将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身体往上抬,用鼻子去拼命蹭度上衡的脸。
  度上衡没有躲,垂眼望着他,眸中没什么情绪:“做什么?”
  “安慰你。”
  度上衡没忍住笑了起来:“都会安慰人了,长进真快,我师弟若知道肯定嫉妒死了。”
  封讳骄傲地仰起头。
  能让徐寂那讨厌鬼嫉妒对他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封讳得意完,又问:“那你去不去?”
  度上衡抚摸着封讳的额头,没有说不也没有说去,就在封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忽地听到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这世间的所有父母,都会爱孩子吗?”
  封讳仰头:“我不知,我蛋生,父母你去问嘛。”
  度上衡笑了笑,眼瞳落在虚空一点,语调淡淡道:“是啊。”
  世间每个父母皆是不同。
  这个答案,唯有他自己去寻。


第76章 打我他们都打我
  十几年前,归寒宗还是小门派,在三界不怎么出众,这种骤然靠着丰厚灵脉而一跃跻身三界众世家的小门派往往备受排挤。
  归寒城的桃花节顾名思义是赏灵树桃花的,灵力富裕,对修为也有精进,且大开城门,持续十日之久。
  这种百益无一害的好处,三界大多世家却是不屑一顾的。
  众门派的掌教对归寒宗每年送来的请帖不屑一顾,背地里也在笑话归寒城穷人乍富,只会逢迎讨好。
  今年仍是如此。
  翌日清晨。
  春风拂面,将数百里的桃花吹拂得漫天而飞,织成碎粉的屏障。
  离庸放了旬假,邀了一众好友寻了处灵力最浓厚的地方坐着赏花。
  众人感慨这震撼的美景,七嘴八舌道。
  “那些世家不来是他们的损失,正好都便宜了我们。”
  “听说是十几年前归寒城下方有一道新开出来的灵脉,这才滋养了这么多灵树,哈哈哈离庸,归寒宗真是气运极佳啊。”
  离庸喝了口酒,笑着道:“求也求不来的灵脉就正好汇到我家了,羡慕吧?”
  只是他虽然如往常一样带着笑,眼底却没多少笑意。
  小门派乍一得到能光耀门楣的灵脉,离庸不懂为何说起这个,父母却总是眉眼悲伤,不肯多言。
  似乎是不想要这上天所给的恩赐。
  桃花节来的人极其稀少,离庸也早已习惯了,自顾自喝着酒。
  但还没到晌午,有小道童噔噔踩着满地桃花瓣过来,禀报说有人来了。
  这倒是稀奇。
  离庸动了下眉梢,将酒盏放下抬步前去迎接。
  到了一瞧,是乌玉楼的袁端少主。
  前段时日乌玉楼的弟子残害剑秋关百姓之事传得沸沸扬扬,离庸对这个袁少主感官不怎么好,眉梢微不可查地一蹙,但还是带着笑迎上去。
  “原来是袁少主。”
  袁端眼高于顶,居高临下瞥着他:“你就是离庸?”
  离庸听出他语调不善,但他脾气好,更不想在自家地盘和其他人闹得不愉快,省得传出去被笑话,所以态度极其和善:“正是。”
  袁端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四周:“的确是个灵力富裕的好地方,离少主不介意我来赏花吧。”
  离庸笑了:“归寒宗的请帖发给过乌玉楼,自然是欢迎袁少主。”
  归寒宗想要和三界门派交好,乌玉楼虽然比不得其他大门派,但祖辈人脉众多,有乌玉楼少主前来,应该也能引来不少其他门派的人。
  离庸年纪小,但极其聪明,知晓归寒宗不会无缘无故借着桃花节给其他人好处,自然是怀着结交的目的。
  不过这袁少主却并非是带着好意而来。
  离庸将人带进一出赏花的雅间,袁少主还没进去就开始嫌弃地挑剔起来。
  “就这么小的地儿?连腿都伸不开,这就是你们归寒宗的待客之道?”
  跟着袁少主前来的其他世家的少年也跟着附和:“是啊,果然是小门小派,一个桃花节还这般抠抠搜搜。”
  离庸:“……”
  离庸在学宫是个受了委屈就要出手的脾气,如今强忍住心中的不虞,淡淡道:“自然比不上大世家财大气粗,连呼出一口气都有一堆灵兽追着赶着争夺。”
  袁端瞥他。
  身后的狗腿子被讥讽了一句,脸都绿了:“你!”
  离庸笑起来:“几位既然觉得此地小,便席地而坐吧。”
  袁端瞥他:“只是几句玩笑话,离少主怎么还生气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归寒宗仗着这道平白的来的灵脉,要和雪玉京一般平起平坐了呢。”
  离庸眉梢一挑:“雪玉京是西州第一宗门,谁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呢?唔,袁少主莫不是这样想太久了,所以见谁都觉得别人也会像你这般妄图去以卵击石?”
  袁端:“……”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之前在学宫都听说过此人二话不说就打架,却没想到嘴皮子竟然也能如此利索。
  袁端脸上的游刃有余消失,面无表情道:“离少主,既然是上天所赐的灵脉,就该感恩戴德,而不是仗着灵脉欺辱来恭贺的人。”
  离庸假笑道:“袁少主真心恭贺,我自然不会口出恶言。”
  袁端冷冷道:“归寒宗每年发出去多少请帖都石沉大海,丢脸丢到雪玉京了,我今年屈尊前来,你却觉得本少主并非真心,真是一番真心喂了狗。”
  离庸眉头一皱。
  “既然归寒宗不欢迎我们的恭贺。”袁端甩了甩衣袖,淡淡道,“那在下就告辞了,定会像三界众宗门好好宣扬归寒宗的待客之道。”
  离庸心中一咯噔,心道坏了。
  袁端此番前来根本就是为了挑事的,而自己没忍住的反驳给了他最完美的由头,若是任由雪玉京散播谣言,那归寒宗在三界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离庸眉峰越皱越紧,但自小到大的高傲却无法让他低下头去。
  就在场面僵持时,一道淡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在吵什么?”
  在场众人一怔,回头看去。
  桃花漫天,碎粉花瓣宛如落雨似的随着风拂过男人的长发,度上衡孤身站在一棵桃花树下,手撑着一把灵伞,眉眼微垂,哪怕半透明的面纱遮掩仍能瞧出男人的神清骨秀。
  离庸愕然看去。
  崇君……竟然真的来了?
  袁端蹙眉,认出度上衡后慢了一会才跟着其他人一起躬身行礼。
  “见过崇君。”
  度上衡淡淡“嗯”了声。
  袁端眼神直直望着度上衡高挑颀长的身形,喉结轻轻动了动,往前一步,难得对着人露出个讨好的笑脸来:“崇君怎么来这儿了?”
  度上衡撑着伞遮住漫天桃花,足下踩着的地方也干干净净,不让任何一片桃花沾身。
  这样衣服排斥桃花的模样,他开口却是:“来此自然是赏花,你呢?”
  袁端脸色一僵。
  总不能说是来挑事吧。
  “如此美景,学生当然和崇君一样也是赏花。”袁端道,“听说崇君您今日是去渡厄……”
  寒暄套近乎的话还没说出口,度上衡就将视线移开,朝着还在出神的离庸一招手。
  “来。”
  袁端一愣,脸色登时就难看了。
  离庸如梦初醒,立刻抬步小跑到度上衡的伞下,扬起笑:“崇君竟然还真来了。您早说啊,我前去迎您。”
  度上衡垂眼瞥他。
  离庸好像没瞧见度上衡眼底的冷淡,甚至胆大包天地伸手夺过度上衡手中的伞,将那伞穗子往手腕上一缠:“我为崇君撑伞。”
  度上衡:“……”
  度上衡嘴唇轻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忍住了没说他。
  一旁的众人全都傻住了。
  度上衡如同高高在上的神,虽然怜悯人间,却没多少真情实意,哪怕被掌院请来指导学宫的学子,但无论待谁都是亲密不足疏离有加。
  如今却罕见地打断旁人的话,还对另一个人如此特殊。
  袁端轻轻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道:“离少主真是好手段啊,听说你费了好多精神给崇君送了一样大礼,原来别有用心,是为了拿崇君为归寒城造势。”
  离庸眉头一皱,下意识想要否认:“我没……”
  他本能想要辩解,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但仔细一想,他在送过东西后请崇君来桃花节,在旁人看来,的确有想要拉拢崇君来给归寒城撑场子的嫌疑。
  再辩解也洗不白。
  离庸闭了闭眼,一时间竟然不敢看度上衡的脸色。
  短短的几息似乎被无限拉长,终于听到度上衡淡淡开口:“小小年纪还是修行为主,莫要心术不正,钻研阴谋诡计。”
  离庸脸色霎时就白了,他立刻抬起头就要解释:“崇君……”
  可一抬头,度上衡却是对着袁端说的。
  袁端杯这句“心术不正”给打得怔住了,不敢相信对所有人都温和包容的崇君对他的评价竟然是这样。
  心术不正的难道不是离庸吗?!
  度上衡难得暴露出喜怒,转瞬即逝,他不想在此处待,对离庸道:“走。”
  从十八层炼狱到九天云霄不过如此,离庸顿时喜出望外,高高兴兴举着伞将崇君迎走了。
  袁端狠狠咬着牙注视着远处两个人的身影,又愤怒又难堪。
  身后的狗腿子面面相觑,讷讷道:“少主,咱这谣言……还、还传播吗?”
  袁端脸色更难看了。
  旁边有个明白人轻轻戳了戳狗腿子一下,给了个闭嘴的动作。
  雪玉京那金尊玉贵的崇君都来归寒宗赏花,不过一个时辰就能传遍三界,那些大世家肯定忙不迭地派人前来归寒城呢,哪有时间听这些闲话。
  袁端沉着脸在原地瞪了好久,气得拂袖而去。
  桃花瓣飞舞漫天。
  离庸高举着手撑着伞,仰着头注视着比他高了半透的度上衡,眯着眼睛一笑:“看来崇君也没想象中那般讨厌我。”
  度上衡注视着一望无际的碎红,感受着四周若隐若现的灵力往身躯中钻,淡淡道:“我何时说过讨厌你。”
  “是我感觉错了。”离庸言笑晏晏,“崇君不仅不讨厌我,还喜欢得很。”
  度上衡:“……”
  脸皮倒是厚。
  度上衡瞥他一眼:“我只是路过,片刻便走。”
  离庸顺口想说“不多待一会吗”,但又想起刚才的“别有用心”脸色一僵,还是没把这句话问出口。
  “是。”
  度上衡察觉这孩子好像莫名安分了些,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你昨日给我的书,很有用处。”
  这是句夸奖,离庸脑袋却耷拉着,没什么力气分辨自己并没有其他所求。
  度上衡看他难得蔫头耷脑的样子,没来由轻笑了声。
  离庸茫然看他。
  度上衡抬手将利用额前碎发中的几片桃花摘掉,笑着道:“做人做事,只要问心无愧便好,顾忌太多易生心魔,对修道无益。”
  离庸一愣。
  他听出来度上衡在宽慰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迷茫。
  至尊至贵的雪玉京崇君,这样的神仙人物,好像一心只追求修行。
  怪不得如此仙风道骨,不为任何人所动容。
  度上衡没有多说,接过伞笑着道:“我先走了。”
  离庸回过神来,颔首道:“是。”
  度上衡刚想慢吞吞撑着伞离开,脚步才一抬就听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庸儿?”
  度上衡浑身一僵。
  离庸远远瞧见爹娘,忙高兴地道:“崇君难得来一趟,我爹娘正想……”
  还没说完回头一看,度上衡已不见了踪影。
  离庸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远处走来身着月白衣袍的女人,眉眼处有几分和度上衡相似,正是离庸的娘,游素尘。
  她端着承托,上方放置着一小碟桃花模样的酥糕:“这是娘亲手做的酥饼。唔,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离庸乖乖地道:“雪玉京的度崇君。”
  游素尘笑容一顿,试探着道:“度……上衡?”
  “是。”
  游素尘忙问:“他在何处?”
  “他忙,已走了。”
  游素尘眼眸一垂。
  她垂下眼时的神色和度上衡更加相似了,离庸捏着桃花酥糕吃了几口,疑惑地注视着她:“娘,您认识度崇君?”
  游素尘笑了,掩住眸瞳没来由的悲伤:“只听说过。”
  离庸:“哦。”
  他捏着酥糕正要吃,无意中掉到地上,桃花瓣成堆,掉到上面也不脏,离庸就要弯腰去捡。
  游素尘拦住他:“掉了就不要了,走吧,你父亲在前宗有事寻你。”
  “好的。”
  度上衡撑着伞隐去身形,安安静静注视着两人逐渐远去,视线轻轻落在桃花堆中无人问津的桃花酥糕。
  小蛇睡了一觉,打着哈欠从袖中冒出一个脑袋来,好奇地看向度上衡。
  怎么了这是?
  莫名其妙对着一块掉地上的酥糕发呆?
  度上衡不知出神多久,终于转身离开。
  没过半日,三界无数门派听到雪玉京崇君也来归寒宗赏花的消息,果然派人匆匆前来归寒城恭贺桃花节,一时间本来寥寥无几的桃花林中皆是修士。
  度上衡并不介意被当引子用。
  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小插曲,他外出渡厄,很快就回了雪玉京。
  不过到了云屏境后,度上衡才发现一直安安静静待在他袖中的小蛇不见了。
  这小蛇自从化为人身后,便已没再想着要逃走了,成日安分得很,以至于让度上衡放松警惕,让蛇逃了。
  度上衡第一反应就是要离开雪玉京将惟独属于他的小蛇找回来,只是刚走出一步,忽地顿在原地。
  封讳已逃了。
  不属于他的东西,就算强留下来也没有用。
  何必强求。
  度上衡注视着云屏境那满地的桃花,转身便走。
  云屏境的灵力由度上衡供养,只是顷刻那满殿的桃花瓣便化为齑粉消散,整座仙气缥缈的云屏境枯树成林。
  度上衡是个聪明人。
  十几年前他被度景河带上雪玉京,紧接着小门派归寒宗便平白多了一道灵脉,逐渐如日中天。
  其中的道理若是细想,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度上衡盘膝坐在那闭眸修炼,数十年如一日的修行对他而言却罕见的艰难,他心不静,灵根无法运转,眼前全是落在地上无人问的酥糕和空荡荡的袖子。
  他只值一道灵脉。
  悉心养护的蛇厌恶他,寻到机会恨不得长出腿来逃离。
  渡厄所遇到的百姓甚少有人感激他,多是怨恨他为何到得这么晚。
  度上衡额间沁出汗水,周身灵力骤然激荡,将大殿中布置悉数震成齑粉,簌簌落地。
  没什么分别。
  度上衡心想,光鲜亮丽的囚笼也是囚笼,他生于世间的一切早已注定,天道的八字符谶便是结局。
  六亲缘浅,注定为苍生陨落,不必追求和世间有什么亲密的联系。
  度上衡闭了闭眼,摒弃杂念,正要继续修炼,耳畔突然听到一声嗒嗒地敲门声。
  偌大云屏境,除了徐寂外没有人会来。
  度上衡蹙眉,抬手轻轻一挥打开门。
  随后就见一个脏兮兮的人影踉跄地跑来,一下就扑到度上衡膝盖上,嚎啕大哭:“你……你……”
  度上衡一愣。
  烛火照耀下,竟是早已逃之夭夭的封讳。
  不过封讳不知道是不是在泥坑里打滚了,浑身上下脏得出奇,跑过来的那一段路干净的地板上全是脏兮兮的脚印。
  他哭得满脸是泪,细看下少年人的脸上竟然全是伤。
  度上衡愣怔片刻,蹙眉道:“怎么伤到了?”
  “打我。”封讳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将脏污的脸上洗出一道道白印子,他前所未有的委屈,“人是坏的,人打我,疼了还打。”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度上衡已经懂得从小蛇吭吭唧唧的蹦字中了解到他想表达的意思。
  但这无缘无故的几个字,度上衡罕见得不懂了。
  “谁打你?”度上衡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温声道,“为何打你?”
  封讳冷冷道:“因为坏。”
  度上衡无奈。
  封讳的人形幻化得并不全,不太会好好走路,没几步就要趴在地上扭曲着走,眼瞳还是蛇类那看着就吓人的竖瞳。
  若是凡人瞧见,恐怕将他当成妖怪了。
  “你一只蛇在人间,他们应该是害怕。”度上衡道,“别哭了。”
  在度上衡自小到大的认知中,哭泣便是软弱。
  封讳瞪他,伸手朝脸上的伤点,眼泪还在流:“打我!就这样,砰,打我!”
  度上衡给他揉了揉,温声问:“在哪儿被打的?”
  封讳委屈地道:“街上,好多人,他们不讲理,只打人。”
  度上衡垂眼看他:“你不是要逃走吗,怎么去街上了?”
  封讳不知道度上衡这话什么意思,还在嚷嚷:“我拿东西,他们不让!”
  度上衡淡淡道:“什么东西?”
  封讳还在哭,伸出脏兮兮的爪子从衣襟里掏出个纸包来,一层一层地剥开,将里面已经压碎成一团的东西给度上衡看。
  他胸口似乎被人踹了一脚,正好踹在这包东西上了,隐约可见上面还有个脚印,一看就知道用多大力气了。
  度上衡蹙眉。
  他本以为封讳一直嚷嚷的“打我!”只是寻常的打几下所以才告状这么厉害,见状才看出来动手的人肯定下了死手。
  度上衡问:“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能重要到和小蛇最厌恶的人类起冲突?
  “甜饼!”封讳给他,“我拿,他们不愿意,要什么,什么钱钱的。”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那几乎被碾碎的一团东西,等勉强分辨出那是什么时,倏地愣住了。
  ……粉色的桃花饼。
  封讳从未和人打过交道,根本不懂人类的以钱易物的规矩,见了桃花饼就上去拿,又因他的眼睛而被当成妖怪。
  度上衡罕见地出神,他盯着那团东西半晌,才轻轻地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封讳说:“你喜欢,我给你。”
  度上衡一怔,垂眼看着他。
  封讳没注意度上衡的眼神,又在那嚷嚷着告状,他词汇量太少,翻来覆去只会说:“打我,打我了……”
  好像多说出来一句就能发泄他的生气。
  刚说完第十八遍,一直没做声的度上衡抬手摸了下他的侧脸,灵力一点点治愈小蛇脸上的伤口。
  封讳呆了呆。
  浑身上下的疼痛消失,和“打我”这个事实达成了和解,不好再嚷嚷了。
  小蛇将侧脸在度上衡掌心蹭了蹭,仰头看着度上衡的眼睛,不知看出什么,没来由地问:“你在难过吗?”
  度上衡笑了:“没有。”
  “哦。”封讳点头,不疼了就代表别人不打他了,他也不记仇,疑惑地问,“钱是什么,我看桃花女人给,给离时,他吃,也没给什么钱。”
  为何他拿,别人就要给钱?
  封讳憋了半天,终于记起来一个词,义愤填膺地说:“不公平。”
  度上衡轻轻笑了起来,将他脸上的脏污掐了个法诀拂去:“世上便是这样的,不能求万事公平。”
  封讳不太懂,但又怕问出来被说笨,只好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那我,有钱,再拿给你。”
  度上衡柔声说:“好。”
  云屏境外,枯树被风吹拂着一晃,嫩芽冒尖,缓缓绽放出大片大片的桃花。
  生机伴随着春风而至。


第77章 你小时候好爱哭
  幽冥殿的锁魂链少了大半。
  封讳身形如雾从阳间回来,松松垮垮的宽大黑袍被阳光灼烧出火焰,到了幽都后嗤地一声化为小火苗。
  封讳随意将火苗拍灭,边走边漫不经心地将坤舆图往面前一甩,虚幻的坤舆灵脉在他周身显出一圈曲折的金线,细看下还在缓缓流动。
  离长生寻出来三界灵力有异样的地方,封讳亲力亲为一一前去了,却仍没寻到度景河。
  封讳眉头紧蹙,屈指一弹将坤舆图抹成金光掉落,沉着脸去换衣。
  私心里,他并不想让度上衡和度景河碰上,最好能自己寻到度景河,将其吞噬到永不超生。
  可那狗东西的确会藏,三界出了如此多的厄,竟然没留下度景河的半点痕迹。
  如今厄灵也没寻到源头,封讳系着衣带在脑海思忖,要如何在不显得自己无用的前提下告诉离长生他此番一无所获。
  正想着,章阙前来禀报。
  封讳换了身崭新衣袍,走出去时章阙迎上来,道:“殿主,大事不好了。”
  封讳蹙眉:“离长生出事了?”
  “那倒没有这么不好。”
  封讳眉头舒缓,又恢复淡漠无情的威严模样:“什么事?”
  “渡厄司今年也不知走了什么大运,竟然遇上了鬼城厉鬼化厄,崇君带着几个属下前去超度。”
  封讳动作一顿,侧眸看向章阙。
  满城厄灵的架势,恐怕九司掌司全部过去也够呛,离长生竟然带着几只鬼就过去了?
  离长生没受伤,莫不是铩羽而归?
  封讳唇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漫不经心理了下衣袍。
  若没有他在身边,离长生……
  还没想完,就听章阙震声说:“别看崇君如今是凡人之躯,但手段通天,竟然轻松超度厄灵,只毁了一艘船,未折损一鬼。”
  封讳:“……”
  封讳瞥他:“既已超度了鬼城,为何说‘大事不好’?”
  章阙道:“超度化厄的鬼城可是大功德,渡厄司骤然暴富,他们定然又想找机会吞并刑惩司。”
  封讳:“…………”
  刑惩司是什么好地方吗,要是幽冥殿被渡厄司吞并他也不会说什么,这算哪门子大事不好?
  封殿主拂袖而去。
  ***
  渡厄司自建立以来最富裕的时候,曾有过一条价值连城的仙船。
  开了一天,沉了。
  楼长望回到渡厄司后对着那一堆破碎的仙船碎片看了半天,久久没吱声,似乎没料到渡厄司的风水果然如传闻中一样烂得无与伦比。
  离无绩端着刚熬好的药路过,看着楼小公子落寞的背影欲言又止,好一会还是上前安慰道:“这船殉得英勇,超度剑秋关厄的功德有它一份,可以瞑目了。”
  楼长望:“……”
  这人说什么鬼话呢。
  仙船能化为巴掌大的小船法器,如今破破烂烂在石桌上,怎么看怎么修复不了。
  “算了。”楼长望撇嘴,“掌司没出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船,再找他小叔要就好了。
  两人说着话,没瞧见一旁掌司殿的门似乎轻轻动了下,像是一阵风轻悠悠地刮了进去。
  离长生脑袋撞了下,晕晕乎乎地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他躺在榻上感觉像是被扔从万丈高空扔下,头脚颠倒旋转,有些想吐。
  半梦半醒间,他喉中再次泛起一股干呕感,踉跄着撑起手伏在床沿,肺腑都颠倒了也没吐出什么。
  离长生自从在这具凡人之躯的记忆以来,一直病骨支离孱弱至极,甚至病死了好几次。
  这下只是磕了脑袋就昏睡了大半日。
  封讳撩开内室的珠帘进来,玉珠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视线无意中往榻上一落,倏地愣了。
  离长生侧躺在床沿闭着眼,凌乱的乌发有几束顺着床沿垂落到地上盘出几个圈来,愈发衬得他脸色苍白。
  这副病色是封讳从未见过的,看着好像一捧置在烈日下的雪,不知何时就会消融。
  封讳眉头登时皱了起来,快步走上前:“离长生?”
  离长生正在缓解喉中不断涌上来的难受,乍一听到熟悉的声音,病恹恹抬头看去,等涣散的视线聚焦认清是封讳,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封讳脸色阴沉敛袍在床沿坐下,瞧着冷血无情气势威严但动作却轻柔,将离长生扶着半坐起来靠在他身上。
  离长生刚晕了一觉醒来,浑身瘫软几乎坐不住:“别,别动我,要吐了。”
  封讳沉着脸一语不发,伸出手往他眉心一点,源源不断如泉水似的灵力汹涌地灌了进去,顷刻就在离长生空荡荡的经脉中走了一圈。
  离长生终于觉得好受些。
  封讳见他脸色不怎那么煞白,输送的灵力却没有停,冷冷地道:“离掌司一个人在这儿都要原地投胎转世了,你渡厄司的那些‘乖孩子’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吗?”
  方才晕晕乎乎间梦到年少时的封讳,离长生身子不舒服心情倒是很好,笑着道:“没那么严重。”
  正说着,外面传来乖孩子的叩门声:“兄长醒了吗?”
  离长生正要提气扬声,封讳见他气息都要断了,面无表情地道:“勉强还有一口气——什么事?”
  离无绩愣了下:“兄长的药煎好了。”
  封殿主八百年没听过“药”这种东西了,思量半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离长生就算能拎动山鬼,没了灵根,他这具躯体仍是凡人。
  还是个病骨支离的凡人。
  就算封殿主无数的灵力汹涌地灌进去,却也如同入了无底洞无济于事,只能得片刻的缓解。
  离无绩站在门口端着刚煎好的药,想趁机会看看离长生怎么样了,忽然感觉一股风刮来,随后他手上一轻。
  承盘上的那碗药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连半空还有一缕未散尽的烟。
  封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着极其不悦:“回吧。”
  离无绩:“……”
  好强势。
  当年封讳在度上衡面前也会这么擅作主张吗?
  自然是不敢的。
  三百年前的度上衡,就算渡厄受伤也是高高在上,从不狼狈也不能示弱,神性像是被三界众生裹上的皮。
  如今却不同了。
  封讳面无表情将离长生的下颌抬起,把药碗凑到他唇边:“喝。”
  离长生也不知多少年没喝过药了,他躲开那刺鼻的苦味,委婉地道:“封殿主能将这药炼成烟草,我放在烟杆里抽行吗?保证一滴不剩。”
  封讳:“……”
  封讳怀疑这人把脑子吐出来了,这说的什么胡言乱语。
  见离长生推拒着不肯喝,封讳阴沉着脸直勾勾盯着他,眸瞳悄无声息化为尖细的竖线,脸侧露出几片泛着墨绿的鳞片。
  他保持这样半人半蛇的模样,吐了吐信子,冷淡道:“需要我喂你?”
  离长生:“?”
  明明只是一句寻常的话,离长生不知是不是真把脑子吐懵了,第一反应便是他的信子好长。
  算了。
  离掌司没再矫情,伸出发软的手想去接。
  他浑身上下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撑不住药碗的重量,险些将药摔了。
  封讳让他脑袋靠在自己胸口,一只手环过来扶住他的下颌,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碗凑到唇边。
  离长生轻轻咬着碗沿抿了一口。
  苦。
  封讳倾斜着碗,让离长生被迫再喝了一口,淡淡道:“你坤舆图上标注的所有地点我已去过了,并没有厄的相关异状,不知是漏了还是寻找的方向错了。”
  离长生咬着碗的动作一顿,疑惑抬头看他:“全部?”
  “嗯。”
  “我就知道交给封殿主必定事半功倍。”离长生捧他。
  封讳捏着他的下巴重新让他把脸埋碗里,似笑非笑道:“不如离掌司,超度了剑秋关满城厄灵,这如此大的功德极其难求,现在已传遍幽都,九司之人都在赞您领导有方。”
  离长生深知越磨越痛苦,只好将那苦药一饮而尽,眉头紧皱着道:“是鱼大人他们的功劳,后续渡厄也是他和走吉在收尾……唔,好难喝,我要吐你身上了。”
  封讳:“?”
  离长生只想故意吓吓他,装作要往他怀里扑的样子,但话刚说完,就见封讳忽然强硬地往他嘴里塞了东西。
  离长生一愣,下意识含着那块东西一咬。
  酥脆甜软,入口是桃花的味道。
  封讳像是没事人将离长生唇角的酥渣拂去,漫不经心道:“听说你又出了一剑?”
  “嗯。”离长生不吐了,咬着那桃花酥糕压住口中的苦味,含糊着道,“那剑和三百年前的一剑重合,没有半分偏差,不会被人发现。”
  封讳的指腹刚从他唇角划过,听到这话手微微一抖,不知为何总有种复杂的感觉。
  时隔三百年能出两剑在同一地不偏分毫的本事,全三界唯有度上衡一人。
  这样高高在上冷心冷情的神明,如今却任由他抱在怀里,甚至能胆大妄为地伸手在崇君单薄的唇上蹭蹭戳戳。
  ……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挨打的本事,相信全三界也只有他封明忌一蛇了。
  封讳又开始觉得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是手下败将。
  离长生喝了药,喉中的干呕感消散不少,他头一回和封讳说起:“我这段时间恢复了不少关于你的记忆。”
  封讳垂眼看他,垂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捏了捏,神色漫不经心地问:“记起了什么?”
  是关于成年时那数十道天雷,自己英勇无畏迎雷而上护度上衡周全,还是化为巨大原身让度上衡坐在脑门上观云海追落日?
  亦或是骨匕割喉,决裂,还是化龙后那张桃花榻?
  封讳期待,封讳等待。
  但都不是。
  离长生沉吟着看他:“记起来……你小时候好喜欢哭,蛇形哭、人形也哭,梦到十次你九次半都在变着花样的哭。”
  封讳:“…………”
  封殿主神情瞬间僵住了。


第78章 世间的山水美景
  封讳跟在度上衡身边的时间,从幼蛇到成年期,甚至化龙后也曾强制受伤的崇君同他共处过。
  这样跨度极大的时间里,离长生却只记得他年少神智不全时的哭?
  只有哭吗?
  这种古怪的癖好难道已经牢牢刻在离长生的神魂之中了吗?
  封讳眼眸眯起,等了又等。
  离长生没再吭声,似乎还在回想。
  封讳没等到其他更加英勇的答案,伸手用冰凉的指腹在离长生唇角狠狠一抚,拭去残留的一滴药汁,面无表情地问:“还有呢?”
  “没了。”离长生说,“只记得你哭了。”
  封讳:“……”
  封讳冷冷道:“你想的这些不对,忘记了重新想。”
  这说得太不是人话,离长生没忍住想笑,牵动肺腑又猛烈咳了起来。
  封讳顿时忘了“强人所难”,催动灵力为他顺气。
  离长生平复了呼吸,也没再提让封殿主恼羞成怒的前尘往事,带着笑问道:“你去的每个地方灵力有异的源头寻到了吗?”
  方才只记得那些年少时的糗事,封讳急于想向离长生证明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遇到破事就哭的幼蛇。
  “寻到了。”封讳漫不经心道,“无非是邪祟出没、厉鬼索命,我随手便超度摆平了。”
  离长生:“哦。”
  封讳眉头紧锁,好一会又沉着脸补了一句:“不过能在坤舆图上显出灵力有异,必有大邪,一来二去我耗费了好多精力。”
  离长生:“?”
  耗费精力了,还随手?
  离长生没多想,道:“没寻到也没关系。等青简将剑秋关的厄灵超度回来,到时候借由那点厄灵本源,也许就有眉目了。”
  封讳冷呵了声。
  青简。
  去了趟剑秋关,就改口了,还如此亲昵。
  叫他倒还是一口一个“封殿主”。
  离长生说了没几句话,又开始猛烈咳了起来。
  封讳皱眉,灵力一时半会不敢再停了。
  三百年前度上衡并没有这般弱不禁风,不过身形还是纤细颀长,雪玉京灵丹流水似的吃下去仍然没有半分变化。
  封讳年少时蜕皮后没多久便被度上衡喂胖了一圈,身长还没有寻常人的手臂长。
  一次蜷缩着睡觉时它晕晕乎乎爬到宽大的衣袍中,咬着尾巴绕成个圈竟能将度上衡的腰身缠个圈。
  修道之人很少生病,度上衡灵力滔天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外出渡厄时有时会伤到,伤口也会比寻常修士愈合得慢。
  当年封讳脑袋不够聪明,根本没多想。
  如今想来,若非度上衡那身天赐的灵根,恐怕会是个没多少寿元的病秧子。
  和现在一样,走三步喘两下,连病弱而死都是常事。
  封讳拍着他的后背,看着他咳得浑身发抖,披散的乌发铺了满背,单薄衣袍下隐约瞧见瘦弱的肩膀,比三百年前还要消瘦。
  孱弱得有些过分了。
  还是要早日找回离长生的灵根。
  离长生没清醒多久,就昏昏沉沉地靠在封讳胸口睡了过去。
  封讳将人扶着躺好,垂眼注视着他苍白的睡颜,轻轻伸手在他眉心一抚,低声道:“梦到我吧。”
  一道灵力钻入离长生的眉心,悄然消失。
  离长生每回病了后总是在无穷无尽地做噩梦,此番也是如此,最开始便像是在无底洞拼命往下掉落,失重感让他在梦中呼吸艰难。
  正在挣扎着,一道光芒陡然从天边出现,轰然击碎四周的黑暗。
  离长生一怔,脚下一个悬空,在晴空万里中往下掉,却罕见得没有失重感。
  风拂过他的长发宽袍,发出猎猎声响,身形穿透白云,朝着夕阳余晖而去。
  这时离长生在后知后觉自己正坐在一样会飞的东西上。
  离长生一怔,垂头看去,瞧见大片墨绿色的鳞片。
  好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蛇。
  巨蛇腾云驾雾,顶着脑袋上的崇君在云海翻腾,顷刻便到了万里之外的高山之巅。
  围着仙气缥缈的高山转了几圈,风浪带动着无数花瓣直冲云霄。
  散乱花瓣中,封讳化为人形将黑袍一卷,带着度上衡落在山巅的巨石上。
  度上衡立在山间,注视着一望无际的青山连绵,雾气在夕阳照耀下好似一条条彩带萦绕山间。
  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度上衡拢了拢宽袍,身形颀长好似要被风刮走,但他仍然站得极稳,像是一柄插入山底的剑。
  “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度上衡问,“不是要去并蒂谷吗?”
  封讳一改之前在离长生记忆中的年少模样,像是竹子般一夜长大,眼瞳和脸侧已没了蛇的模样,瞧着像是个正常人类。
  只是半妖总归和人类不同,封讳化为的人形比寻常人颀伟高大太多,和度上衡说话都得垂着头。
  封讳歪着头看他,嗓音也已是成年人的低沉:“这儿好看吗?”
  度上衡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嗯。”
  封讳道:“那就好。”
  度上衡拢着衣袍,乌发被狂风吹得胡乱飞舞,平时一丝不苟的崇君罕见得有些落拓,他还是不懂:“为何来这儿?此处有厄要度?”
  封讳眉头皱了皱,终于道:“除了渡厄,你没有别的事干了?”
  度上衡瞥他。
  封讳哪怕能如常说话,但人类那些委婉的人情世故还是不懂,说话直来直去,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过他不懂其他人,却很明白度上衡这个眼神。
  自己又说错话了。
  封讳不懂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但他从不质疑度上衡,只好说:“对不起。”
  度上衡淡淡道:“要是带我来这儿看这些虚无缥缈的美景就算了,我去并蒂谷还有事,走。”
  封讳皱眉,见说“对不起”都没用了,想了半天终于凑上前去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度上衡的脖颈。
  度上衡:“?”
  对封讳来说,这是个讨好的动作。
  度上衡蹙眉,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点着他的眉心轻轻往后一推,笑着道:“求偶期到了就自己去找小蛇。”
  封讳眉心被戳了个红点,疑惑地看他。
  什么是求偶?
  他不太明白,但见两次示弱讨好都被拒绝了,小蛇也罕见来了脾气。
  封讳神色不虞,直接问他:“为什么说虚无缥缈,你看着不会心情愉悦吗?”
  度上衡又看了一眼那恍如画卷的美景,心中却没什么波澜。
  这些对他而言是不必要的,就如同人类对他像是匆匆的过客,不会有谁能令他的视线停留片刻。
  既然都是不会有丝毫联系的外物,为何还要停留?
  看度上衡还是不怎么在意,封讳眼眸一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直接化为巨大的蛇形往前方一拱,强行将度上衡顶在脑袋上,再次在这一望无际的美景中上下翻飞。
  度上衡眉头紧皱。
  他一向纵容这条蛇,却不代表会任由他自作主张。
  度上衡道:“封讳,停下。”
  封讳不停,反而朝着并蒂谷的反方向飞,一下就直接就窜了上百里。
  度上衡语调终于浮现了冷意:“封讳,我再说最后一遍……唔!”
  话音未落,封讳在万丈高空直接化为人身,在度上衡还没反应来将人抱在怀里,足尖悬着踩在虚空。
  度上衡甚少做出格的事,他只记得要去并蒂谷超度厄灵,对封讳做这些多余的事并不满。
  封讳道:“世间美好的东西数不胜数,你看都没看便说虚无……”
  度上衡倏地抬手拂开封讳,身量修长立在云端,白金道袍被风吹得胡乱飞舞。
  他直接掐诀凝出结界将风格挡,外界的风避开他呼啸而去,半透明结界中的男人再次恢复成一丝不苟衣袍端庄的崇君。
  “封讳。”度上衡金瞳冰冷,轻轻道,“你放肆。”
  封讳从未见过度上衡这副模样,似乎下意识就要跪了,但他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强撑着站着,故作镇定地冷冷地说:“我就放肆,你把我打死在美景里吧。”
  度上衡:“……”
  气势十足,话却怂得很。
  度上衡想笑,但也懒得与他分辨,转身就要去并蒂谷。
  最近厄灵出现越来越频繁,这几个月来几乎一刻都没有空闲,他去完并蒂谷还要再赶赴千里之外。
  度上衡正想着之后的事,忽然感觉一道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袭来。
  他对封讳从不设防,猝不及防被扑了一下,封讳修长的手缠住他的身体,两个人直直从万丈高空坠了下去。
  度上衡的结界破开,长发再次被吹得胡乱飞舞,几乎扑到他脸上。
  一直冷心冷情很少有情绪波动的度上衡终于罕见泛起一丝怒意:“封明忌,你……”
  封讳罕见沉默,手脚并用缠着度上衡直直坠落到最下方的山间,一声巨响后背着地落了地。
  砰——
  度上衡一怔,立刻侧身看他有没有受伤。
  大蛇皮糙肉厚,毫发无损,还在挑眉冲度上衡一笑。
  度上衡面无表情,忽然伸手扇了过去。
  随着封讳越来越大,度上衡也从最开始有些情绪波动,到如今好似一汪死寂的潭水,这还是这么多年看到他第一次气到想打人。
  但理智硬生生让他顿住,手停在封讳脸侧,还是没打下去。
  封讳已经长大了,若是这一掌打下去,便是羞辱了。
  度上衡无声叹了口气:“不要胡闹。”
  封讳见自己都这样了他没舍得打自己,顿时有恃无恐,甚至得寸进尺地握住度上衡停在半空的手,轻轻用舌头在他掌心狠狠一舔。
  度上衡五指猛地一蜷缩,手上常年凝结的灵力一散,下意识就要抽走。
  封讳握着那只手,缓缓往前探去。
  度上衡只感觉自己的手似乎触碰到一处松软的东西,他愣怔地顺着手臂望去。
  ——是一团盛开着的花簇。
  度上衡一愣。
  那花不知是什么品种,开满一团团的花瓣拥挤在一起,像是一团球,指腹一碰将花枝震颤,水珠嗒嗒落在地上。
  度上衡猝不及防嗅到了一股花香。
  方才只在视线之内的美景好像扑面而来,封讳看度上衡没有再像刚才那般排斥,便带着他触碰冰凉雾气,潺潺清泉,还逮了只梅花鹿过来让崇君摸。
  方才那些“虚无缥缈”好像终于有了真实感。
  度上衡始终沉默着,却没有要走了。
  封讳单膝跪在他身边,看着度上衡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他再次问:“好看吗?”
  度上衡点头:“嗯。”
  “送给你。”封讳说,“这些全都给你。”
  度上衡终于笑了:“这山水美景并不是你的,不能用给。”
  “是我的。”封讳伸手在四周一指,“这地盘本是一只妖的,我打赢了他将他赶出去,这儿全是我的,能给。”
  不像当年去抢人类的桃花饼,这儿是他靠着自己抢来的地盘。
  度上衡微愣,终于记起来前段时间封讳从外头回来,浑身是伤哭得满脸是泪的模样。
  原来是和人抢地盘打的吗?
  度上衡无可奈何道:“抢这里做什么?”
  封讳振振有词道:“他们说此处是三界第一美景,我想送给你当生辰礼。”
  度上衡又是一愣。
  这时他才记起今日是七月初七,也明白了为何封讳一反常态,就算忤逆自己也要强行让他承认此处并不“虚无缥缈”。
  “你喜欢这里。”封讳轻轻上前用鼻尖去蹭度上衡的脖颈,喃喃道,“这儿是真的,只要你想要,就能随时来这里看。”
  度上衡怔然看着他,感受那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处,垂在一侧的五指毫无征兆地蜷缩了一下。
  好像一颗种子在冰天雪地中破土而出。
  度上衡久久都没有说话。
  封讳示好完,见他注视着远处的夕阳,似乎真的很喜欢这里。
  他忍住内心的雀跃,矜持地问:“你在想什么?”
  是夸赞小蛇,还是收下礼物再夸赞小蛇?
  度上衡收回视线,见封讳眼巴巴看着他,若是小蛇模样恐怕就要甩尾巴了,他没忍住笑了笑,道:“在想……”
  小蛇期盼。
  度上衡想了半晌,故意道:“在想何时去并蒂谷。”
  封讳:“……”
  封讳怒火蹭得就起来了,一下把他扑到树上,想要咬人。
  度上衡没忍住,在象征着悲凉的夕阳西下中终于笑了出来。
  梦境中的美景好像还在眼前。
  度上衡这是自恢复记忆以来做的第一场美梦,哪怕醒来后心间还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暖意。
  他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封讳还在身侧,手贴着自己的胸口,源源不断的灵力还在往他体内送,好像一刻没停。
  封讳在闭眸养神,察觉到离长生看他的视线也没睁眼,淡淡道:“又做噩梦了?”
  离长生“唔”了声,道:“没有,是美梦。”
  封讳唇角似乎翘了翘,他问:“梦到什么了?”
  离长生说:“梦到你被人打得嗷嗷哭,回来找我告状。”
  封讳:“……”
  封讳睁开眼睛,阴恻恻地道:“离掌司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梦,若是记不清了,我不介意让您回想起来。”
  离长生挑眉:“怎么回想?”
  封讳没说话,伸手在离长生脖颈处轻轻一抚,随后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上去。
  ……就像梦境最后小蛇恼羞成怒的反击。
  离长生:“…………”
  封讳狠狠咬了他一口,皮笑肉不笑道:“离掌司记起来了吗?”
  “记起来了。”离长生忍着笑道,“我去并蒂谷……嘶。”
  封讳又咬了他一口,终于逼得离掌司承认梦到了英勇的封殿主送他生辰礼,是度崇君感动得嗷嗷哭,不是封小蛇。
  封殿主这才作罢。
  离长生喝了药又被灵力温养了一夜,身体好受许多,他撑着手坐起来,道:“唔,那里对我而言也有特殊意义,你去看了吗?”
  封讳冷冷笑了一声。
  离长生心想坏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了,没什么异状。”封讳冷淡道,“我死后那只妖卷土重来重新占据一方,我前几日又将他驱赶走了,离掌司若喜欢,可以过去瞧瞧。”
  离长生:“……”
  人家小妖招谁惹谁了,被无缘无故打了两顿。
  封讳还在阴阳怪气:“离掌司还是问问看其他人吧,看看其他的乖孩子有没有在什么有特殊意义的地方送您过特殊意义的东西。”
  离长生瞅他,但理亏的没接这茬。
  和封讳相关的一切地方都没有灵根封印,封殿主气不顺很久了。
  离长生想了想,还是委婉地道:“八成当时太过紧急,我没有多想随意把灵根封印了,没仔细挑地儿。”
  封讳冷哼了声,不知有没有信这套说辞。
  离长生睡了一日一夜,不知外面是白日还是黑夜,他下床穿衣,问:“鱼籍回来了吗?”
  封讳冷着脸给他系腰封:“回掌司,属下无法分身,等会伺候了您穿衣,就去为您打探消息,望掌司恕罪。”
  离长生:“……”
  离长生咳了声:“行,下不为例。”
  封讳:“……”
  还真敢应?
  封讳系腰带的手倏地一紧,布料交缠摩擦的微弱声响响起,将离长生腰身勒出一道纤瘦痕迹来。
  离长生被勒得心都要窜喉咙里了,“唔”了声赶忙拍他:“紧了紧了——恕罪,恕你无罪了。”
  封讳:“……”
  封讳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将腰带松了松,给他规规矩矩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在幽都每日都像过冬,离长生衣袍厚重也能瞧见腰身的弧度,他披着大氅走出掌司殿,果不其然鱼青简已经从剑秋关回来了。
  不过鱼大人浑身功德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来是用功德送父母前去轮回。
  见离长生出来,在外候着的鱼青简立刻迎上来:“掌司,您醒了。身子好些了吗,头还晕吗,药已在煎了,这是我从凡间带来的您爱吃的菜。”
  封讳眉头紧紧皱起。
  怎么去个剑秋关,鱼青简就变成这么一副狗腿子的模样?
  离长生已习惯了,走到桌案前发现果不其然都是他之前对鱼青简点过的南沅的菜式。
  这回鱼青简极其用心,全是按照掌司爱吃的来做,甚至没有掌司最讨厌的凶器——饼。
  离长生一日没吃东西,也没客气地坐下来慢慢地吃。
  鱼青简扫见旁边的封讳,本是不想搭理他,但又记起掌司挺喜欢他,只好爱屋及乌假笑地客气道:“封殿主也吃一些?”
  鬼从来不吃人间的东西。
  鱼青简等着封殿主知难而退离开渡厄司,自己好和掌司单独相处,却见封讳点点头:“嗯。”
  说罢,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敛着衣袍坐在离长生对面。
  鱼青简:“…………”
  这还没完。
  封讳拿着筷子扒拉了下炉焙鸡,淡淡地道:“这炉焙鸡的火候差了些,你没在旁边盯着厨子烧吗?”
  鱼青简:“……”
  封讳戳了戳糯米桂花藕:“这蜜少淋了一勺子,一向细心的鱼大人就没发现吗?”
  鱼青简:“……”
  离长生开口道:“唔,我倒也没这么挑。”
  封讳凉飕飕看他:“我从没有让你这么凑合过。”
  离长生见封讳话里有话,伸脚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吧。
  封讳只好没再说话。
  鱼青简翻了个白眼,强行忍住要阴阳怪气的冲动,势必在掌司面前营造出个温文尔雅的好印象:“掌司,我已将那些厄灵本源带回了渡厄司,不过只有微末一点,没有神智,恐怕问不出什么来。”
  离长生摇头:“不必问,有这个做引子去寻本源,足够了。”
  鱼青简不知想到什么,试探着道:“若是寻到本源,掌司您……想如何做?”
  离长生疑惑:“超度了便是。”
  鱼青简欲言又止。
  三百年前也是因这厄灵本源,度上衡以身殉道才换的这些年的平静安定,如今厄灵卷土重来,难道又要让离长生献祭吗?
  回想起天道所赐的掌司帖和金色功德,鱼青简之前还挺嫉妒羡慕觉得这凡人运气只好,如今却只觉得厌恶。
  崇君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好好的过日子,却又被一句“天道所选”再次推到了拯救苍生的位置上。
  这满身金色功德,不知是福是祸。
  离长生察觉到鱼青简的担忧,轻轻笑了笑,柔声安抚道:“没事的,别怕啊。”
  鱼青简勉强笑了笑。
  这时,外面传来幽魂的声音。
  “掌司大人,并蒂谷的人来了。”
  离长生一愣。
  方才在梦中还梦到了并蒂谷,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鱼青简起身:“掌司先吃饭吧,我去看看。”
  说罢,行了礼后转身出去。
  离长生若有所思地道:“渡厄司的鬼里有来自并蒂谷的吗?”
  并蒂谷之所以叫这么奇怪的名字,是因为谷中出生的所有人都是双生子。
  封讳没搭理他。
  离长生想了想,又问:“我当年去并蒂谷是去渡厄的,最后渡成了吗?”
  封讳还是不吱声。
  离长生察觉到不对,疑惑道:“怎么了?”
  封讳望着他,漠然道:“你又打了以身殉道的主意去超度厄灵?”
  离长生愣了下:“什么?”
  封讳又不说话了。
  离长生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什么,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他伸出手穿过整个桌案,微热的掌心轻轻在封讳脸侧一抚,语调带着笑道:“有英勇无畏的封殿主在,我用不着再以身犯险。”
  封讳眼眸倏地一动,下意识按住离长生的手背。
  他很喜欢离长生用掌心对着他,这对蛇来说就像是向信赖的人翻肚皮露出柔软的逆鳞任摸,是无条件的信任。
  封讳侧过头去,想要像之前那样在他掌心上亲一下。
  “兄长!”离无绩忽然推开门来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鱼大人和并蒂谷的人打起来了……啊!”
  等看清眼前的场景,离无绩的话音戛然而止,险些倒吸一口气将自己抽死。
  离长生:“……”
  封讳:“…………”
  作者有话说:
  弟弟:一定是我每次开门的姿势不对。


第79章 并蒂谷独花绽放
  离无绩很想死一死。
  怎么每回都被他撞到这种尴尬的事?
  外面已然打起来了,离无绩也不好扭头就走,准备硬着头皮等两人恢复正常姿势。
  ……然后倒霉弟弟就眼睁睁看到那满脸冰冷阴鸷的男人非但不撒手,反而得寸进尺扣着他兄长的手腕,伸出尖牙在虎口上一咬,留下两个小红点。
  离无绩:“……”
  离长生似乎习惯了,用手背拍了封讳的侧脸一下示意他别胡闹,收回手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怎么打起来了?”
  鱼青简并不是并蒂谷的人才对。
  离无绩如梦初醒,一言难尽地看着还在阴恻恻盯着他的封殿主。
  之前这位封道侣敌视他离无绩还觉得能理解,后来他和兄长相认这封殿主怎么还对他如此忌惮呢?
  这会子离庸想通了。
  此人并非针对他,只是对靠近离长生的所有人都抱有敌意罢了。
  太好了。
  离无绩平衡了。
  离无绩和离长生一起往外走,边走边道:“我也不知,并蒂谷的人前来应当是求渡厄司执吏前去渡厄的,但到了后反而对着走吉破口而骂,鱼青简忍无可忍,直接大打出手。”
  三言两语说清了外面的事,离长生头疼,只觉得渡厄司从没有一天安生的。
  快步走出掌司殿,一出门就见到一枝藤蔓呼啸着从地底长出,猝不及防朝着离长生袭来。
  并蒂谷中皆是灵妖,前来渡厄司的似乎是只藤蔓精怪,四周庞大深扎地面的藤蔓便是它的本体。
  鱼青简手持长鞭悍然一甩,顷刻将面前的藤蔓织成的蛛网碾碎。
  砰砰砰,巨大的藤蔓断落洒了一地。
  离无绩眉头一皱,长剑出鞘准确无误将藤蔓斩断,砰的一声砸落两侧,没有沾染离长生分毫。
  离长生看都没看,缓步走上前去:“住手。”
  藤蔓听都没听,倒是鱼青简听到掌司的声音,瞬间消退了杀心,手中长鞭化为发绳缠绕在手腕上,眨眼就恢复成了温文尔雅的规矩模样。
  “掌司。”
  四周庞大杂乱的藤蔓听到这句,动作熟悉一停,紧接着蔓延向四周的长枝像是游蛇般悄无声息地往最中央而去。
  很快,藤蔓消失,在原地化为一个身着苍绿衣袍的女子。
  她长相美艳,耳骨长出一小簇碧绿的花苞,连额角处也长着枝树般的角,瞧着诡异又别有风情。
  “这位便是渡厄司的离掌司?”女子颔首行了个礼,淡淡道,“并蒂谷蔺裘,有礼了。”
  离长生注视着她的五官,问道:“功过司的蔺访掌司,和您是……”
  蔺裘道:“她是我阿姐。”
  离长生了然。
  果然是双生子。
  鱼青简走到离长生身后,冷眼瞪着蔺裘。
  离长生笑着道:“敢问姑娘来渡厄司有何要事?”
  离长生见人自带三份笑意,又是此等容颜,蔺裘本来还在和鱼青简对视,视线扫过去,怒火一僵后很快消减不少。
  “要事谈不上。”蔺裘理了理裙摆,淡淡道,“就是并蒂谷最近丢了样宝物,查探时在附近发现了厄的气息。”
  离长生挑眉。
  这的确是来渡厄司求帮忙的,不过怎么会打起来?
  还没等离长生细问,鱼青简就冷冷开口:“你们并蒂谷被厄丢了东西,反而来渡厄司找我们讨要,这话你们说出来就不亏心吗?”
  离长生更疑惑了。
  什么?
  掌司殿二楼的寝房窗台外,封讳正漫不经心坐在栏杆上往下看,瞧见并蒂谷的人一直往离长生脸上看,又开始浮现一抹烦躁。
  蔺裘轻柔地笑了:“亏心?鱼大人和她相处这么久,可别被她无害的模样给哄骗了。”
  在场就几个人,听到蔺裘说“她”,离长生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走吉。
  走吉身着红衣,整日开朗活泼,又是整个渡厄司最能打的,往常不是在外面办公务就是在办公务的路上。
  怎么忽然和并蒂谷牵扯上了?
  走吉眉头皱着,垂着脑袋孤身站在被藤蔓钻出来全是洞的废墟上,瞧着孤单又委屈。
  离长生想了想,朝她招手:“走吉,来。”
  走吉走到离长生身边:“掌司。”
  听到这个名字,蔺裘笑了声,脸上带着一丝嘲弄。
  离长生问她:“你最近去过并蒂谷?”
  “没有。”走吉回答得很快,“我没有偷东西。”
  离长生得到准确的答复,没有再追问,转身对着蔺裘道:“并蒂谷丢了东西,最该先去阳界刑惩司报案才对,蔺姑娘反倒前来渡厄司来肆意审问我的执吏,还在渡厄司的地盘大打出手,难道是有了走吉盗窃的实质性证据?”
  蔺裘嘲笑道:“看掌司的话头,应该还不知道这丫头的底细吧。”
  走吉脸色一白。
  蔺裘道:“她生来……”
  没等她说完,离长生就带着笑打断她的话:“证据。”
  蔺裘一怔:“什么?”
  离长生道:“并蒂谷认定走吉盗窃的证据,给我。”
  蔺裘眉头皱起:“并蒂谷所留下的厄的气息肯定是她的,再说谁能无缘无故潜入并蒂谷还不被发现,只有她这个晦气的……”
  离长生眼眸倏地一动,崔嵬不知从何处而来,转瞬出现在他身前,悍然挥出一道剑意。
  砰的巨响。
  蔺裘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剑意震得往后退了数步,愕然看去。
  离长生被剑意震得衣袍拂动,他垂着眼伸手一指,崔嵬剑意随着他的手指而去,卷土重来将方才蔺裘拔地而起顶出的废土地洞重新填回去。
  渡厄司恢复如常。
  “蔺姑娘。”离长生淡淡道,“您是想告诉我,只凭借厄的气息,便断定我渡厄司的执吏是盗窃之人,对吗?”
  蔺裘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凡人掌司竟然有这般灵力,站稳后一敛衣袖,冷声道:“那她可有证据证明不是她做的?”
  离长生笑了起来:“蔺姑娘这话说得未免贻笑大方了,只听说过用证据证明有罪的,从没听说过无罪还要自证的。”
  蔺裘漠然道:“她对并蒂谷早有怨气……”
  “论迹不论心。”离长生道,“你给我证据,我当即交人任由你处置。”
  蔺裘眉头紧紧皱起,注视着离长生许久,忽然没来由地道:“你倒是和前几任掌司都不同。”
  前几任掌司一听渡厄司的执吏有盗窃之事,早就不由分说就将人交出去了事。
  还从没有人像此人一般会挺身而出保护一群死不足惜的罪人。
  蔺裘没有多言,眸瞳瞥了走吉一眼又很快收回:“不过并蒂谷有厄出没之事,还望掌司安排人前去驱逐超度。”
  离长生笑了:“自然。”
  蔺裘颔首行礼,转身拂袖而去。
  走吉似乎第一次被人维护,她愣怔在原地许久都没反应过来,茫然注视着离长生。
  鱼青简蹙眉道:“并蒂谷三天两头来找走吉麻烦,一点破事都能赖到她头上,我看有厄之事八成也是胡诌的。”
  离长生看他:“你想去并蒂谷?”
  鱼青简立刻沉声表忠心,狗皮膏药似的道:“反正掌司去哪儿我去哪儿。”
  离长生:“……”
  未免太粘人了些。
  离长生看了还在发呆的走吉一眼,眉眼柔和下来,道:“乖,来。”
  走吉闷闷地跟着离长生去了掌司殿。
  并蒂谷前来渡厄司当着所有幽魂的面质疑她是盗贼,离掌司脾气好维护她,但到了无人处恐怕也会质问她盗窃之事。
  每个人都是这样。
  走吉习惯了。
  将掌司殿的门掩上,离长生让走吉坐在连榻对面,抬手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
  走吉喝了一口定了定神,准备迎接离长生的质问。
  离长生开口了,若有所思道:“看方才她的架势,恐怕并蒂谷有厄之事在没处理前都会赖在你身上,你若不愿掺和,我便派你外出一段时日,等解决了再回来。”
  走吉一愣,不解地看他:“掌司不怀疑真是我偷的?”
  她在渡厄司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任掌司会信任她,每回听到她的来历后也觉得她晦气,恨不得驱逐出去。
  也有掌司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她当成趁手的兵刃。
  只有离长生,和所有人全都不同。
  离长生比她还不解:“我若怀疑,方才为何还要维护你?”
  走吉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离长生不太懂现在的孩子都在想些什么,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就替我去……唔,南沅吧,瞧瞧那儿可还安定?”
  走吉垂着头好一会,忽然道:“不,我要去并蒂谷。”
  离长生挑眉:“你确定?”
  “他们说我盗窃,我非要给他们把真正的盗贼抓出来,让他们感恩戴德不可。”走吉之前一直蔫巴巴的,如今乍一有人撑腰,好像又恢复了些平日的张扬。
  耳坠上的小铃铛几乎都要燃起火苗来。
  离长生侧眸看她,没忍住笑了起来:“好,有志气。”
  走吉说完后,又握住了长刀,道:“若找不到罪魁祸首,那我就直接偷样好东西,彻底把罪名坐实了,也不亏了。”
  离长生:“……”
  可不能坐实啊。
  走吉将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站起身行了个礼,斗志昂扬地扬长而去。
  离长生漫不经心转着掌心的茶盏,注视着走吉离去的背影,问道:“并蒂谷为何如此排斥她?”
  连榻边一圈黑雾悄无声息出现,凝出封讳高大的身形,他交叠着双腿坐在那,淡淡道:“因为她是并蒂谷几千年来唯一一个独生。”
  离长生动作一顿。
  独生也是罪?
  “有人说她在娘胎中便吞噬了亲生姐妹。”封讳对这个倒是了解颇深,支着下颌望着离长生的眼眸,淡淡道,“她自生出便自带鬼气,靠着吞噬来修炼鬼躯,这种阴邪之法是幽都鬼修独有,并蒂谷斥她不详,将还在襁褓中的她扔了出去自生自灭。”
  离长生若有所思。
  并蒂谷是花草精怪成妖,唯有最纯净的精魄方可化为人形,对他们来说走吉是个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异类。
  封讳见离长生追问就知道他的打算了,问道:“你想去并蒂谷?”
  “嗯。”离长生道,“总不能让走吉一个人回去。”
  要真是这样,并蒂谷指不定要闹翻天。
  封讳似笑非笑道:“离掌司可真忙啊。”
  当上掌司没多久就满三界的跑,比三百年前还要忙碌。
  离长生拿出烟杆慢条斯理抽了一口,笑着道:“若是封殿主能让周九妄回来帮忙,我就不必这般忙碌了。”
  封讳:“……”
  渡厄司和幽冥殿的“共同财产”周九妄还在四处找寻度景河,自然不可能一下就窜回来。
  封讳就当没听出离长生的调侃,凑上前捏住离长生的手腕,咬着烟嘴轻轻抽了一口苦涩的草药,道:“要我同去吗?”
  离长生不直接回答,反而问:“封殿主想去吗?”
  封讳道:“你想我去吗?”
  离长生:“……”
  看两人大有拉扯八百回合都不说人话的架势,离长生挣开封讳的手,带着笑道:“封殿主不想来何必这般拐弯抹角,我自己去,你就在幽冥殿继续哭……唔。”
  封讳听不得这个“哭”字,没等离长生说完就干脆利落将烟杆怼他嘴里让他咬着,冷冷道:“既然你这么恳求我了,我去便是。”
  离长生没忍住笑了出来。
  年少时封讳似乎没这么别扭,这些年到底是怎么长成这副样子的?
  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此番前去驱厄,用不到太多人,只有离长生、封讳和走吉三人前去。
  鱼青简忧愁得围着离长生团团转,想要死皮赖脸跟去但又怕在离长生面前丢人,欲言又止半天都没憋出半句话。
  离长生伸手用手背拍了下他的侧脸,道:“我们很快回来。”
  鱼青简蹙眉:“并蒂谷一向排外,又……又那什么,掌司切记不要和他们靠得太近,省得被算计。”
  离长生疑惑:“又什么?”
  鱼青简嗡嗡嗡:“就那……就那什么……”
  看他期期艾艾半天没说到点子上,背着大刀的走吉看不过去,直接道:“并蒂谷花花草草众多,掌司长得如此漂亮,难免会有精怪会看中你,想施些手段和你欢好双修。”
  离长生:“……”
  封讳:“?”
  离长生委婉地说:“我应该是个断袖。”
  走吉耸肩:“这有什么,断袖男色魔更多,红艳煞他们下起来可得心应手了。”
  离长生:“……”
  离长生无可奈何:“好,我记住了。”
  有封讳在,应该不会出现这种事。
  渡厄司的仙船废了,离长生还以为此次要从鬼门关去还特意抽了好几次烟杆定定魂儿,但出了渡厄司的门又瞧见一座奢靡华丽的仙船停在门口。
  离长生疑惑。
  楼长望这么有本事吗,刚废了一艘又重新向他小叔要来第二艘?
  离近了才发现上面有幽冥殿的标志。
  是封讳的船。
  离长生挑眉笑道:“封殿主倒是财大气粗。”
  常年被困在幽都的恶鬼,竟然还有在人间行走的仙船。
  封讳扶着他上船,淡淡地道:“这船很贵吗,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个几艘?你若要,拿去玩。”
  离长生:“……”
  好豪横。
  封殿主的仙船应该没用过几次,一切都是崭新的。
  离长生寻了个地坐下,见走吉扛着刀趴在栏杆上往下瞧,时不时伸手往黄泉里抓住残聻一口吞了,努力加餐。
  ……仅仅只是看着,便觉得她有种直率过头,未被规训的自然野性。
  离长生一直注视着走吉,眼尖地发现她的后颈处隐隐有道偏深的东西。
  是伤,还是刺青?
  走吉大概是饿了,很快就踩在栏杆上作势要跳下去。
  离长生记起上次在黄泉翻船差点一命呜呼的事,阻止道:“走吉?”
  走吉回头冲他一笑:“没事哦。”
  说罢,纵身跳下去,去抓其他的残聻吃去了。
  离长生:“……”
  看她活蹦乱跳的,他也只好没去管,只让封讳将船开慢些。
  仙船从黄泉而过,一路漂浮着缓缓穿过阴阳间的交界处,一轮巨大的皎月在长河尽头。
  离长生注视着那满月,后知后觉到了人间的中秋。
  是团圆的日子。
  不过对幽都来说,注定阴阳两隔团圆不了,渡厄司也没人提这件事。
  走吉在人界的水中抓不到残聻,只逮到几个要拉人入水替死的水鬼嚼吧嚼吧吞了,轻巧地从水中翻到穿上。
  她浑身湿哒哒的,像是猫似的一甩脑袋,冰冷的水瞬间被身躯吸收。
  走吉正想溜达着去找掌司,一旁传来个声音:“你知道红艳煞?”
  走吉一愣,下意识地回答:“知道。”
  一向和离掌司形影不离的封讳并没有在他身边,如今站在船的另一侧,双手环臂居高临下望着走吉。
  气势骇人,问出的话却明显流氓得多。
  “会下吗?”
  走吉将长刀背在腰后,警惕地望着他:“掌司待我不薄,你休想让我替你做这些腌臜事,你情我愿方为正道,用这些邪术终究会被反噬,莫要图一时欢好痛快平白葬送了未来啊。”
  封讳:“…………”
  封讳阴恻恻看着她:“你们渡厄司都是这般想我的?”
  “是啊。”走吉直言不讳,“裴副使说你只知道用狐媚妖术争宠,迟早被掌司看穿本性;鱼籍说你看着吓人……唔,这话好像不能说。”
  封讳:“……”
  听到这些拈酸吃醋的话,封讳意外的不生气,只觉得他们嫉妒的嘴脸真可笑。
  正宫封殿主冷淡地道:“没让你下煞,我只问你红艳煞下了后会有什么反应?”
  走吉说:“还能什么反应,情欲上头只想拽人欢好呗。”
  封讳问:“身上会长花?”
  走吉没听懂:“什么?”
  见走吉这副迷茫的样子,封讳似乎明白了什么,随意理了下衣摆:“没什么,今日之事不要同别人说。”
  走吉点头:“我一定不告诉别人你想找我给掌司下煞的事。”
  封讳:“…………”
  并蒂谷避世,从渡厄司过去得花上两个多时辰。
  皎月跃升越高,在破晓之际终于到达并蒂谷。
  离长生看着脚下被晨雾笼罩着的连绵山脉,依着脑海中的坤舆图,隐约记得封讳当年送他的“生辰礼”似乎也在这附近。
  仙船缓慢在山谷门口停下。
  并蒂谷的人前来迎接,仍是那位蔺裘。
  日光中,蔺裘一身苍绿衣袍清新如泉中玉,她颔首一礼,视线落在走吉身上时本能皱了皱眉,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引三人进来。
  走吉平日里张牙舞爪,但到了并蒂谷察觉到四周的精怪朝她看来又厌恶又排斥的眼神,莫名觉得孤立无援,只好紧紧跟着离长生,寸步不离。
  蔺裘将人领到了失窃的树楼边,抬手轻轻指了指淡淡道:“厄残留的痕迹便在此处了——今日中秋,并蒂谷忙得厉害,只能请掌司自便了。”
  离长生也不想和人寒暄,点了点头。
  蔺裘看了走吉一眼,似笑非笑道:“既是渡厄司来的执吏大人,还请走吉大人莫要到处乱走,再给掌司丢了人。”
  四周在暗中围观的无数人视线直勾勾盯着走吉,隐约听到好似被风吹得沙沙的声音。
  寻常人类听不懂那是什么,惟独走吉能准确无误听到所有人齐声低语,发出厌恶的声音。
  “晦气。”
  “好晦气。”
  “吞噬亲生姊妹的晦气厉鬼怎么还没被超度?”
  “晦气。”
  晦气,无数声晦气组成的话语,听着像是风声树叶轻撞恍如天籁,对走吉而言却宛如万箭穿心。
  走吉脸色苍白愣怔在那,直到蔺裘离开,四周的声音早就消失了也没有回过神来。
  “走吉?走吉。”
  走吉怔然看去。
  离长生垂着眼站在她面前:“怎么了?”
  走吉如梦初醒,她摇了摇头:“没有,我去找找厄灵。”
  说罢,身形如风轻巧翻上了树楼中不见踪影。
  离长生不明所以,回头想问封讳,却见封殿主也皱着眉注视着四周的参天大树,不知在想什么。
  离长生挑眉:“封殿主?”
  封讳:“嗯?什么?”
  离长生循着封讳看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一棵参天巨树下有个头戴桃枝的女子正站在那往这边张望。
  这有什么可看的?
  封讳好像还在看。
  还看?
  离长生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咳了声,唇角勾起露出个笑,语调漫不经心地道:“怎么,封殿主是打算去学如何下红艳煞吗?”
  这语调太过随意,封讳有一瞬间根本没动这句话的意思。
  等反应过来后,封讳眼瞳都缩紧了。
  作者有话说:
  小蛇:渡厄司的人这么保守不了秘密吗?!


第80章 非常人抵抗之物
  渡厄司皆是保守不了秘密的漏勺子。
  封讳面无表情道:“你是信她还是信我?”
  离长生并不吃自证这一套,带着笑道:“这话真不是你说的,没骗我吗?”
  封讳:“……”
  “我是问过她红艳煞。”封讳不耐地道,“但我没想给你下。”
  离长生问:“那你想给谁下?”
  封讳:“?”
  封讳有嘴说不清,冷冷看他,破罐破摔道:“我想要你,还需要用得着这种阴毒的伎俩吗?”
  这回轮到离长生沉默了。
  有道理啊。
  封讳说完后便后悔了,但见离长生竟然没反驳,甚至还若有所思,他心头倏地一跳。
  没有三百年前记忆的离长生对他并没有发自灵魂的怨恨,是不是就说明当年……
  他也并非是全然被迫的?
  封讳神使鬼差地开口:“你……”
  可想问的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树楼传来声稚嫩的嗓音。
  “你是晦气的东西,快滚开!”
  离长生回过神来眉头一皱,头也不抬朝封讳一伸手。
  封讳沉着脸握住他的手,将人顷刻带上树楼之上。
  并蒂谷的住所皆是在树中所建的楼阁,此处盛放宝物,因失窃之事已将其他东西转移走,如今空空荡荡,只有最当中有个木架子。
  走吉站在最当中眉头紧皱,一旁有两个手牵手的双生子愤怒地拿着柳木条打她。
  走吉并非是死后化鬼,而是生来便带鬼气,柳条抽在身上虽然不会伤及根本但仍然会留下一道道火灼似的痕迹。
  离长生上来后便见到这副场景:“走吉?”
  走吉本来站在那没动,一见离长生本来没什么反应,但又后知后觉记起来离长生在蔺裘面前对她的维护,终于小跑到离长生身边,躲到他身后。
  离长生微微一怔。
  走吉在渡厄司直率洒脱,惟独对并蒂谷的人时常露出自备怯懦的模样。
  被打成这样也不反抗。
  离长生握住走吉的手腕,瞧见那上面被柳条抽得留下的灼烧痕迹,转身看向那两个孩子,淡淡道:“你们方才说什么,晦气?”
  这对双生子是龙凤胎,男孩瞪着眼睛拿柳条一指:“我奉命看守此处不让任何人进来,是她擅闯在先,我骂又如何?如何了?!”
  离长生神色沉了下来。
  蔺裘本说让他们自便,却没叮嘱看守的两个孩子,打得便是童言无忌想让这两人给走吉点苦头吃。
  离长生冷淡道:“本是你们并蒂谷寻渡厄司前来渡厄,如今却对我们执吏不敬打骂,请人来却又道擅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道理?若厄灵偷盗为真,你们这般驱逐,若并蒂谷日后出了事,可就不关渡厄司的事了。”
  那两个孩子年纪小,之前也听说过请人驱厄,听到这话也生了怯,但他们实在厌恶走吉,还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渡厄司……我从未见过幽都的鬼呢,你们有什么凭证来渡厄吗?”
  离长生刚想说话,在一旁的封讳终于不耐地掰着他的肩膀往后一甩,沉着脸抬步走了过去。
  那两个孩子都没到封讳大腿,眼看着这人像是大山似的越走越近,黑压压的阴影笼罩过来,吓得他们牵着手害怕的往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封讳终于站定脚步。
  两个孩子故作镇定地瞪着他。
  封讳鬼瞳倏地现出,半张脸化为白骨,脖颈处狰狞的伤口渗出源源不断的血,顷刻沾染全身。
  两个孩子:“…………”
  封讳淡淡道:“你们需要什么凭证?”
  孩子眼瞳都缩紧了,好像被吓傻了。
  好半天,他们异口同声尖叫一声:“啊——!”
  封讳的死状太过可怖,他们吓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化为细小藤蔓的模样,一路哆嗦着从树楼爬了下去,一溜烟就没影了。
  封讳轻嗤了声,一转身将那副死状隐藏得干干净净,又变成威严的封殿主。
  离长生皱眉看着走吉:“你是傻姑娘吗,就这样任由他们打?”
  走吉摇摇头:“我若还手,他们更会认定我是晦气的厉鬼。”
  就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她还手,辩解,得来的却只是更加嫌弃厌恶的:“看吧,你就是这样一个生来恶劣的东西,在娘胎中都能吞噬姊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呢?”
  一旦还手,哪怕只是反驳一句,也是她生来邪物的佐证。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有些不知如何说。
  封讳却忽然道:“晦气不好吗?”
  走吉一愣:“什么?”
  封讳似笑非笑地瞥她:“他们厌恶你晦气,也说明他们畏你怕你,一群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蠢货怕你,难道不好吗?”
  走吉迷茫和他对视,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对错。
  离长生瞥他:“不要带坏她。”
  这一点封讳和他意见相左,走到走吉身边将他从离长生身后拽出来,挑眉问道:“他们不将你当族人,你何必在意他们的想法?”
  走吉仰头看他,好一会才道:“可我爹娘……”
  “你爹娘若真的爱你,看到你被这般欺辱,难道不会心疼吗?”封讳道,“若不爱你,你又何必在意他们如何想?要想成大器,就该舍弃……”
  离长生:“咳。”
  封讳性子极端,见离长生瞥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收了神通,伸手在走吉脑袋上一拍,面无表情道:“记住没有?”
  走吉被拍的一愣,恍惚中竟感觉有种熟悉感。
  还没等她抓住那一闪而逝的感觉,封讳已收回手,走到离长生身边,伏在他耳畔低声说着什么。
  离长生瞅他一眼,轻斥道:“不像话。”
  封讳冷笑了声,双手环臂站在那不吭声了。
  离长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对走吉道:“你想要什么样的活法,得由你自己去选。”
  走吉怔怔看他,眼眸带着询问和试探:“我若和并蒂谷反目呢?”
  离长生并不对她所有的决定质疑或纠正,温声道:“只要是你自己选择的,无论什么都好。”
  走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等人去下一层寻找厄的线索,封讳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方才制止我,我还当你终于想插手别人的事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度上衡活得太过通透,知晓每个人的观念不同,无法论是非,哪怕渡厄时有人怨恨他,他也知晓那并非是对他这个人的恶意,而是因立场不同的遗憾痛恨,所以从不会分辩。
  ——封讳唯一一次见他斥责别人,还是因为维护离庸。
  离长生道:“你所说的插手,是指什么?”
  封讳淡淡道:“自然是让她勇于反抗,报复那些欺辱她的人。”
  离长生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封讳不喜欢离长生这样,他想要这个人愤怒、怨恨、哭泣,就算对他怀着恶意打骂都行,起码证明他还是个有情绪波澜的活人。
  可离长生总是一副对万事看淡的模样,令人无力又痛恨。
  离长生不想和封讳在别人的地盘讨论这种没结果的东西,抬步想要去下层找走吉,但还没走两步,封讳不知又发了什么疯,猛地将人按在了通往下一楼的台阶处。
  离长生一怔,抬头看他:“做什么……唔。”
  封讳伸手从离长生的腰封探了进去,冰凉的指腹狠狠在他腰上一抚,带动一股酥麻遍布全身。
  走吉正在下方走动,隐约可见拐角处她的衣角翻飞。
  ……若是一回头定能瞧见他们这副衣衫不整的狗男男模样。
  离长生并不畏惧,反而幽幽瞅他:“封殿主有这种癖好?”
  封讳俯下身咬他的脖子,这次力道有些大,离长生轻轻“嘶”了声:“别,别胡闹了,乖一点好吗?”
  封讳被他逗孩子的语气气笑了,沉着脸和离长生额头相抵,低声道:“你骂我一句,我就放开你。”
  离长生:“……”
  离长生还以为封讳这样“要挟”他,是打算亲亲蜜蜜些,或提些其他更过分的要求,没想到听到这句匪夷所思的话。
  离掌司没遇到过如此奇怪的癖好,整个人愣在原地。
  骂……骂一句?
  封讳似乎也觉得这句话太奇怪,耳尖隐隐瞧见些微红,但话说出口也不能收回,他只能沉着脸强撑着等着离长生的反应。
  离长生……离长生没什么反应。
  封讳蹙眉,伸出尖牙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催促道:“说话。”
  离长生一言难尽看着他,欲言又止半天终于道:“我没看过多少风花雪月的书,不太懂这样是不是调情。明忌,你能换点我能接受的来同我调风弄月吗?”
  封讳:“……”
  对道侣打骂并不在离长生的“调情”认知中,再说封讳什么都没做错,他无缘无故骂人做什么。
  封讳冷冷道:“崇君能接受的是指让我和一个无情无欲的圣人调风弄月?”
  离长生“唔”了声:“也不是。”
  正僵持着,下方传来走吉的声音:“掌司,我寻到点痕迹,可以下来了。”
  离长生抬手按着封讳的胸口往外推:“让我先……唔!”
  封讳忽然将自己的手腕怼到离长生唇边,惜字如金:“咬。”
  离长生:“什么?”
  “咬我。”封讳沉着脸道,“用点力道。”
  离长生:“…………”
  不骂了改咬了是吧?
  离长生简直和封讳说不通,推着他就要挣脱着走,但封讳活像是粘上他了,长臂一伸将人困在墙角中,死活都不肯撒开。
  “封讳,你……”
  “不要胡闹了。”
  “……”
  走吉吊挂在楼阁上嗅了嗅,伸手用灵力打了个圈,将那丝微弱得不易察觉的厄灵气息给包裹在半透明的小球中。
  她干脆利落地翻下来,正打算看看掌司怎么还没下来,忽然听到一旁传来“砰”地一声,似乎是后背撞在木墙上的动静。
  没等走吉细想,木楼梯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响。
  离长生理着衣袍从梯上下来,看到走吉时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就被隐藏在波澜不惊的神情下。
  “寻到了吗?”
  走吉点点头,将东西拿给他。
  离长生接过来,抬手将掌司印打开,联系上鱼青简,让他去分析这厄灵的气息。
  不过在掌司印中才见到鱼青简,就见鱼大人满脸阴沉,冷冷道:“掌司,掌司为何不带我去并蒂谷?!我必豁出去性命也要护您周全,不让您遇到任何危险!”
  离长生不明所以:“什么危险?我何时遇到危险了?”
  鱼青简一字一顿道:“红、艳、煞。”
  离长生:“……”
  啊。
  这才多久,半刻钟到了吗,整个渡厄司就都知道封殿主要学红艳煞来勾引自家掌司的事了。
  渡厄司的每个人果然都保守不了秘密。
  离长生温和地道:“没有的事,是走吉误会了。”
  鱼青简不可置信地说:“他都要学红艳煞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您还护着他?!”
  离长生无可奈何:“冷静点,先将我吩咐的事做好,好吗?”
  鱼青简虽然暴怒,但手上已飞快做完了正事。
  “回禀掌司,我查到了,这厄灵气息有灵兽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应该没消失太久,并蒂谷有结界,把守森严,若不出意外还在谷中……红艳煞不得不防,我这就让楼长望去找楼金玉要清心寡欲的法器给您,绝对不能被他引诱。”
  离长生:“……”
  离长生被吵得脑袋疼,从掌司印中出来,有点怀念之前对他不屑一顾只一味塞饼给他的鱼大人了。
  在离长生在掌司印入定的时候,走吉悄摸摸走到封讳身边,蹲在地上歪着头看他。
  封讳双手环臂,右手的袖子挽开,露出个牙印在那晃:“做什么?”
  走吉还蹲在那,根本没兴趣看封殿主爪子上的牙印,疑惑地问:“封殿主之前见过我吗?”
  封讳见她没反应,冷冷地拂下袖子:“没见过。”
  走吉还是不解地左看右看,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封讳。
  循着厄灵的气息,三人开始在谷中搜寻。
  并蒂谷四处都是精怪的气息,比在人群中寻到特殊的气息要难得多,离长生和封讳寻遍半个并蒂谷,天即将要黑了。
  白日里许多法子不能用,若是用金色功德引出来,只能等天黑。
  离长生注视着手中圆球中飘浮着不动的厄灵气息,沉思道:“天已黑了,气息仍然微弱。”
  封讳淡淡道:“若真是厄灵,并蒂谷如此多的功德怎么可能会轻易离开?”
  离长生正想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喊骂声。
  “晦气的恶鬼——!”
  听这动静,十有八九又是有人找走吉麻烦。
  离长生蹙眉走上前去,见四周无数并蒂谷的花花草草哭哭啼啼,走吉孤身一人站在那,背影极其单薄。
  离长生眼眸一动。
  连蔺裘都惊动了,难道是出了大事?
  走吉瞧见离长生,又下意识想要往他身后躲,可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又硬生生停在原地。
  离长生冷淡道:“蔺姑娘,发生何事了?”
  蔺裘沉声道:“并蒂谷丢了两个孩子。”
  离长生问:“那和走吉有什么关系?”
  “有人瞧见那两个孩子走丢前,曾在树楼上和走吉发生冲突。”蔺访言简意赅,“所以……”
  一来二去,就连离长生也罕见起了些火气,打断她的话:“所以你们怀疑走吉怀恨在心,将那两个孩子掳走报复是吗?”
  蔺裘上次就无凭无证怀疑走吉偷盗,被离长生一通话给驳了回来,如今就算心中这样想,但被戳穿难免有些难堪。
  但还没等她开口打圆场,周围丢了孩子的精怪满脸泪痕地道:“不是她还能是谁?!她没来之前并蒂谷平安无虞,怎么她一来就出了这种事?!”
  四周的人也在附和。
  “就是,除了她,谁会做这种恶事?”
  “快把孩子还回来!”
  离长生眉头紧锁,他身子本来就没好全,又这样一番折腾只觉得疲惫。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不要——!”
  “你……啊!”
  离长生一怔,偏头一看就见走吉身形如风,如同一道利箭直直撞入人群,耳朵上的耳饰悄无声息变大,化为璀璨的火焰灼灼燃烧,搭在腕上。
  她顷刻间就见蔺裘身边两个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孩子掳到身边,耳饰的锁链直直缠住那两个孩子纤细的脖颈。
  蔺裘惊住了,在身后一阵尖叫声中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走吉眼瞳倏地化为鬼瞳,森森看着她:“你们既认为我是盗窃宝物的贼、掳走孩子的邪物,我若不坐实了,你们岂不是很失望?”
  离长生:“……”
  离长生回头看了封讳一眼。
  封讳瞬间将眼底的赞赏收了回来,侧过头躲开离长生的注视,觉得脚下的花儿开得可真好看。
  蔺裘见那两个孩子吓得满脸是泪,唯恐走吉真的扭断他们的脖子,立刻道:“你先将孩子放下,有事好好说。”
  走吉不肯和她好好说,看到这群之前满脸厌恶的神情变成了满满的惊恐,不知怎么竟然一股快意涌上心头。
  蔺裘赶忙看向离长生:“离掌司,她是渡厄司的人,还望您管教手下的人,莫要伤了人界和幽都的和气。”
  离长生冷淡道:“走吉被你们并蒂谷的人肆意打骂的时候,可没有人顾忌过她是我的手下。”
  蔺裘脸色一白。
  离长生知晓走吉的性子并不会真的杀人,他呛了蔺裘一句,抬眼看向走吉。
  走吉头一回在并蒂谷如此高兴,她得意地一扬眉,手指在锁链上一抚,那燃火的金铃顷刻化为耳饰悬在耳垂上。
  那两个孩子得到自由,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蔺裘身边,终于哇哇大哭起来。
  走吉扛着刀瞥着四周满脸忌惮的人,笑着道:“我若报复,必定大刀阔斧让你们全都瞧见才对,才不会使那些阴诡伎俩,别以己度人了。”
  “你……”
  方才走吉的动作又快又狠,并蒂谷的人几乎没人是她的对手,此时满心愤恨却也不敢上前。
  走吉见他们的确畏惧自己,高高兴兴地蹦到离长生身后躲着了。
  离长生偏头看她。
  走吉仰着头一笑。
  离长生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对满脸惊惧的蔺裘道:“蔺姑娘,厄灵若还藏匿在并蒂谷,那满谷的人都有危险,当务之急还是将厄抓住。”
  蔺裘将冰冷的视线收回,连客套话都不说了:“性命攸关,还望掌司快些。”
  走吉抱着离长生的手臂探出个脑袋来,小声说:“这语气,我们掌司欠你的?”
  蔺裘:“……”
  蔺裘闭了闭眼,颔首行礼:“劳烦离掌司了,若厄抓住,并蒂谷必有重谢。”
  走吉说:“我们掌司要什么没有,用得着你们给谢礼?不稀罕。”
  蔺裘:“…………”
  离长生似乎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蔺裘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待,沉着脸转身离开。
  留下的几个人面露不悦地将那两个孩子最后消失的地方告知,离长生点头,前去搜寻。
  等外人一走,走吉眼眸眯起来:“掌司,我刚才做的好吗?”
  离长生有些啼笑皆非,不置一词。
  走吉又转向封讳。
  封讳冷冷道:“做的有什么好的,就不怕闹出事来吗。”
  走吉:“……”
  可刚才趁着掌司不注意,封殿主明明给了她一个赞赏和肯定的眼神啊。
  离长生不想多问,走到两个孩子丢失的地方,四处看了看。
  此时天已彻底黑了,四周厄灵的气息越来越浓郁,看来白日畏光时应躲在地下才没被察觉。
  终于等到四下无光,金色功德就是最好的诱饵。
  离长生咬破手指,将血滴在潮湿的地上。
  带着金色功德的血像是滴水入沸油般,发出嘶嘶的声响,宛如腐蚀般冒出白烟来。
  只是一丝,便惊得地面一阵剧烈摇晃。
  离长生站在地上纹丝不动,抬着手眉眼微垂,烛火映在面上好似悲悯的神像。
  走吉看得愣了愣,又觉得离长生这张脸好像也有些熟悉。
  到底在哪里见过来着?
  金色功德对厄灵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几乎没有能抵挡的。
  整个并蒂谷的地面震颤片刻,离长生脚下一个深陷,凭空凹陷巨大的深洞,封讳反应极快,转瞬掠至跟前将离长生接住。
  离长生似乎早就知晓封讳会接住他,没有半分意外,飞快道:“走吉,它要出来了。”
  走吉早已扛起大刀,沉着脸看向黑漆漆的洞口。
  这一次,她一定要抓住这作祟的厄灵好好打并蒂谷的脸,将她这些年失去的一切全都夺回来。
  让那些人再也不敢羞辱她。
  黑洞越来越大,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一个庞然大物黑压压地从洞中钻出来,面目狰狞,身躯软趴趴的好似蚯蚓,看着身形连绵不绝,足足有数十丈。
  竟是只虫子?
  走吉倏地一僵。
  整个并蒂谷被惊醒,全都在四散奔逃,宛如遭了灭顶之灾。
  连一向沉稳的蔺裘也脸色煞白,护着众人往外逃。
  这样大的虫子藏在并蒂谷的地底,根本无人发觉,若它偷偷地吸食功德,整个并蒂谷恐怕最后连灭族都不知源头为何。
  离长生估摸着那虫子的修为,都不够走吉踹一脚的。
  此番超度定然易如反掌……
  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一道火焰似的流光猛地从地面窜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们而来。
  离长生一愣。
  就见走吉满脸惊惧地狂奔而来,眼泪都要下来了:“虫子!掌司有虫子!”
  离长生一时有些怔然,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
  不对。
  就算走吉是战无不胜的恶鬼,但也是并蒂谷的精怪,花花草草最厌恶惧怕的就是虫。
  ——况且还是只这么大的虫子。
  走吉飞快钻到离长生身后,那来自骨子里的本能畏惧让她看都不敢看下面的庞然大虫,感觉浑身上下的经脉都在细细密密地发痒,像是被虫子一寸寸啃咬。
  在渡厄司这么多年,走吉甚至连地狱黄泉深处那恶心而巨大的残聻都揪着耳朵打过,无数次魂飞魄散的生死关头,从未生出过真正的畏惧。
  ……除了现在。
  走吉眼眶中全是泪,哆嗦着道:“掌司,走、走吧咱们,并蒂谷没救了,三界没救了,快回幽都,这不是常人所能抵抗之物。”
  离长生:“……”
  封讳:“…………”


第81章 中过桃花煞了吗
  那虫子太过庞大,连绵不绝,几乎占据整个视线,无论往那边看都躲避不了。
  走吉眼泪都要出来了,一直喊着掌司掌司咱们回家吧。
  离长生看她实在害怕,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拿出个之前遮掩容貌的帷帽,罩在走吉脑袋上,轻声哄道:“没事,别怕。”
  走吉喃喃道:“三界是不是要灭世了,就像三百年前一样?”
  离长生笑道:“不会的。”
  听到走吉提三百年前,封讳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地道:“不过一只虫子,怕什么?下去。”
  走吉慌忙摇头:“不、不。”
  封讳沉着脸一把摘掉她脑袋上的帷帽,走吉“嗷!”了一声,泪水几乎滋出来,赶忙伸手去够:“还我!”
  离长生看不过去,蹙眉道:“不要吓她……唔。”
  封讳将帷帽随意扣在离长生脑袋上,大掌按着乱蹦的走吉肩膀,面无表情道:“仔细看看,那虫子修为几何?足够灭世吗?”
  走吉被按着不能动,只好将眼睛眯起一条缝,胆战心惊地看过去。
  那虫子在下方翻江倒海,瞧着庞大骇人,可仔细一探就能发现它不过是因厄灵的气息而暴涨了修为,相比较修士不过金丹修为。
  走吉踹一脚都能将虫踹天上去。
  走吉努力镇定:“好像……好像不怎么怕。”
  “对。”封讳淡淡道,“区区金丹,怕什么?”
  走吉吞咽了下口水,拼命忽视浑身上下那股像是被虫子啃咬的感觉,故作镇定道:“对,我不怕它!”
  封讳道:“那还等什么?”
  走吉鹦鹉学舌似的给自己打气:“对!我还等什么!”
  封讳眼眸一眯,道:“乖,去。”
  离长生夸赞人“乖”时,总让人如沐春风,恨不得乖乖地将命交给他;但封殿主这句“乖”像是唇缝里飘出来毒针,有种“要是不乖乖听我的话,我要你的命”的惊悚感。
  走吉一哆嗦,下意识就要窜出来。
  封讳偏头冲不太赞同的离长生一扬眉:“看吧,畏惧哪里不好?”
  还没说完,就感觉一个东西猛地撞在他身上,冲势之大猛烈地将封殿主撞得身躯转了半圈,一下扑到离长生身上。
  封讳沉着脸回头一看,走吉几乎挂在离长生身上,哭着说:“掌司,三界真的没救了,那虫子有毁天灭地之能啊,我还没靠近就感觉到一股足以让我魂飞魄散的杀气,我尽力了!”
  离长生:“……”
  封讳:“…………”
  离长生幽幽瞅着封讳。
  封讳见畏惧无用,又换了战术,面无表情道:“你方才要让并蒂谷对你另眼相看的骨气去哪里了?”
  一说起并蒂谷,走吉僵了僵:“可虫……”
  “你怕,并蒂谷其他人也怕。”封讳道,“你杀了天敌,他们会把你当神明膜拜,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走吉垂眼看向下方。
  并蒂谷的花花草草最厌恶的便是虫,此时已经乱成一团,尖叫着四处逃散,连一向端庄顾及面子的蔺裘也顾不得其他,灰头土脸地带着人往谷外走。
  走吉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发软的腿站稳,握紧垂下的长刀。
  少女的衣袍宛如火焰朝阳般耀眼,伴随着“呜呜啊”地大哭声直接劈下。
  这次,她没有再吓得冲回来。
  离长生注视着走吉下去,侧眸看向封讳。
  封讳以为他想斥责自己逼得太紧,淡淡道:“她总要面对最恐惧的东西,此后就不必将并蒂谷当回事了。”
  饶是走吉想要在并蒂谷人眼前立威发狠,却也只是不痛不痒地逗几句嘴。
  若她自己不突破,仍然会被困在并蒂谷这个牢笼中,摆脱不了“晦气”的阴影,再厉害也只能任人欺辱。
  离长生注视着他好一会,道:“你今日倒是有耐心。”
  封讳一愣后,没来由地“啧”了声。
  之前发生过多次意外,除了在幽都,封讳不想再让离长生离开他视线,哪怕片刻也不行。
  走吉孤身一人握着长刀从半空落地,发间两个漆黑的坠子顷刻化为火焰燃烧器细碎的橙红光芒,将她昳丽英气的眉眼照得半明半暗的光影来。
  刀刃划破虚空的声音沉闷如嗡鸣,走吉眼眸紧闭,循着声音横扫而去。
  虫子庞大,一刀带着森寒鬼气排山倒海般轰去,准确无误披在它身上。
  鬼气将虫子巨大的身体割断,血肉划破的声音响彻耳畔。
  走吉一喜,试探着睁开眼睛。
  那虫子长相像蚯蚓,被斩断身体后伤口处竟然转瞬愈合,扭曲着化为两条虫子,咆哮着朝着走吉一拥而上。
  走吉:“……”
  哈哈,完啦。
  走吉扛着刀撒腿就要跑,边跑泪水边往外涌,还在自己哄自己:“这是梦!这肯定是噩梦,哈哈哈,三界怎么可能出现此等魔物!”
  “魔物”张开满是锯齿的血盆大口朝着她喷出一股毒液。
  走吉本能地躲过,再次一刀砍了下去,不过砍完后她就气笑了。
  这下好了,有四条虫围着她咬,可以打一桌麻将了。
  走吉心慌意乱,根本没时间去思考要如何将这虫超度,只知道撒腿就跑。
  四条大虫越长越长,顷刻将偌大并蒂谷缠绕,走吉身形飞快在废墟中穿梭,面对天敌的畏惧令她只知道本能逃跑。
  直到四条虫从四面八方而来,严丝合缝堵住走吉的去路,她才悚然意识到,这虫子会思考,竟然还懂得合围的战术。
  四支毒液宛如利箭般朝着走吉而来,她下意识就想要躲,但四周已没了躲避的地方,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一声叹息:“真没用。”
  走吉一愣。
  哪怕她身形再快,也在躲避时沾染了些许毒液,火红衣袍被腐蚀得破开灼烧的洞,隐约露出后颈往下的皮肤。
  鬼常年不见日光,肌肤惨白如纸,走吉孱弱的后背却并非是一片苍白,而是如同刺青般描着一副火焰似的花簇。
  盘桓扭曲的藤蔓上长出好似数道尖刺合在一起的花瓣,伴随着毒液的腐蚀缓缓绽放出刀剑般冰冷的花蕊。
  在上空的离长生眉头一皱,立刻想要下去将人带回来。
  封讳却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心不在焉道:“不会出事。”
  离长生刚想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经脉中传来一股微弱的疲软。
  ——是走吉动用了附灵。
  只是渡厄司其他人动用附灵时不会有这种抽去灵力的感觉,离长生眼眸一动,还未细想忽然感觉下方的四条虫猛地尖啸一声。
  紧接着一道庞大的附灵被刀刃裹挟,身形宛如攀爬的藤蔓扭曲着缠绕住虫子的身体,瞬间长出诡异的簇簇花朵。
  走吉后背出的刺青像是活物似的不断动着,诡异地化为一个虚幻人形从走吉后背一寸寸地撕下来。
  在花簇疯长的刹那,刺青化为虚幻的人,五官眉眼和走吉一般无二,只是却平添一股森寒的阴诡之气。
  走吉茫然地坐在那,仰头注视着那个虚幻的影子。
  那影子身形如雾,轻柔地飘过来,冰凉的双手轻轻捧住走吉的侧脸,笑着道:“真是个小废物。”
  走吉看着和她一般无二的脸,呆愣半晌,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那人道:“既然怕,就闭眼。”
  走吉想也不想,听话地闭上眼睛。
  虚幻的人形身着一身血染成的诡异黑袍,抬手看也不看地一挥,无数吸血的藤蔓拔地而起,只是顷刻便长满整个并蒂谷,将四只虫子像是锁链般交缠。
  女人垂下的手像是利爪般,指甲丹蔻般染着黑色,她轻轻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遮天蔽日的藤蔓一动,顷刻间将攀爬上的所有活物吸取生机。
  只是刹那间,四只虫子凭空消失,剩下一团厄的灵力浮在半空。
  等走吉再次睁开眼睛,那如雾似的人形已经消失,重新回到她背上的刺青上。
  走吉愣怔在废墟中,茫然地摸着侧脸,感受着好像还没散去的温度。
  一道半透明灵力包裹着飘浮半空妄图逃窜的厄灵,将其困住缓缓落到封讳手中。
  离长生从半空落下,快步走向废墟中的走吉:“伤到了吗?”
  走吉如梦初醒,迷茫地摇摇头。
  整个并蒂谷的藤蔓一寸寸缩回,重新爬回走吉的背上,扭曲成一件长满花簇的衣袍垂曳而下。
  她扶着刀站起身,看向四周:“虫死了?”
  封讳托着掌心的圆球颠了两下,淡淡道:“嗯。”
  走吉闷咳了一声,问:“那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参拜我?”
  封讳:“……”
  见她还惦记着这个就知道人没事,离长生看了看她后颈处隐约露出的刺青,犹豫着道:“那是?”
  走吉“哦”了声:“我阿姐。”
  离长生一怔。
  “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她一次。”走吉道,“时间间隔太远,我还以为是幻想出来的,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存在。”
  并蒂谷人人都道她在娘胎中吞噬的亲生姊妹,在她出生后便不等雪玉京的崇君到来便将人扔去了乱坟岗。
  寻常孩童在乱坟岗中根本活不了多久,走吉却生来鬼躯,无意识地在乱坟岗中藤蔓扎根,吞噬着四周的孤魂野鬼。
  想来也有她阿姐的功劳。
  这些年走吉在渡厄司打遍天下无敌手,还从未遇到过殃及性命的危险,这还是头一回。
  离长生见走吉有主意,也没多问。
  往常渡厄后,会有鱼青简或裴乌斜来善后,这次两人都没来,走吉又是个不善言辞的,只好离长生自己来。
  并蒂谷被超度了厄灵,免除一番灭顶之灾,谷中人自然感恩戴德,忙不迭前来道谢。
  离长生笑着道:“我并没有怎么出力,此番最大的功劳是我们渡厄司的走吉大人。”
  走吉站在一边彬彬有礼地颔首,表示正是本大人啊。
  蔺裘脸色隐约有些变化,好半晌才无声吐出一口气,伸手合拢,朝着走吉行了礼:“多谢走吉大人出手相救,并蒂谷感恩戴德。”
  走吉微微一怔。
  这是并蒂谷的人第一次承认她这个名字。
  之前总是“晦气”“晦气的东西”地叫。
  蔺裘在并蒂谷身份不低,见她都出言道谢,围在四周怯怯看着的众人面面相觑,也稀稀拉拉跟着道谢。
  “多谢走吉大人。”
  走吉歪着头听着这些赞叹,不知怎么忽然就笑了出来。
  她一甩衣袍,带着刀大笑着扬长而去。
  并蒂谷的不少人脸色难看,将走吉的笑声认为是小人得意。
  离长生却看出来,走吉笑并非是因为之前痛恨她的人向她道谢,而是终于看清她之前所重视的“晦气”“吉运”根本不重要。
  当所有人认定她“晦气”时,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晦气的;当她做出有益于他们的事,那些厌恶她的人也能忍辱负重向她行礼道谢,承认她的“吉”。
  难道要一直按照他们的意思,让他们称心如意,自己才是吉的吗?
  为什么她要被这些人定义吉凶。
  灭顶之灾被解除,中秋节还未过去。
  并蒂谷的花花草草前去将被毁坏的住处修复完整,夜深后驱除邪祟的烟火冲天炸开,鸟雀化为人形唱着赞歌,庆祝并蒂谷的吉运。
  离长生本想离开,却被蔺裘留下赏月,还摆了一桌酒宴以示报答。
  走吉坐在一颗参天巨树上望着天边的圆月,听着下方隐约传来的曲调,反手抚摸着后背的刺青出神。
  那合唱的曲子悠悠扬扬传来,走吉从未在并蒂谷过过节,却觉得这曲调似乎有些熟悉。
  叫什么来着?
  “走吉……”
  走吉眼瞳轻轻一缩,脑海中被封尘的记忆好似随着那熟悉的曲调一寸寸出现在脑海中。
  乱坟岗中全是孤魂野鬼在哭泣。
  小小的孩童操控着背后长出的藤蔓抓着孤魂野鬼就往嘴里塞,明明被丢到乱坟岗两日,身形便已长成五六岁的模样。
  她正吃着开心,忽然嗅到一股陌生的气息迎面而来。
  孤魂野鬼发出嘶声咆哮,尖叫着:“雪玉京的人来了!快跑!”
  她听着四周的惨叫,不太懂那些话,正迷茫着,就瞧见视线中逐渐出现两个人形,缓慢停在她跟前。
  身形高大的男人双手环臂,居高临下望着她,撇撇嘴:“人家并蒂谷都说了不渡厄了,连门都没让进,您还特意来这里找她?有这时间不如去我那儿看花看雾看美景呢。”
  那身穿白金衣袍的男人轻轻笑了笑:“这儿也有漂亮的花。”
  另一人不悦道:“开在坟堆里的死人花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着,大马金刀地蹲下,伸手揪住孩子的衣领拎着甩了甩,嫌弃道:“浑身鬼气,真难闻。崇君把她丢这儿吧,或者我一口吃了。”
  度上衡淡淡道:“吃人血肉是……”
  “是未开化的野兽所为,知道了知道了。”封讳撇嘴,拎着那孩子的衣领左看右看,“并蒂谷不是请您渡厄的吗,渡得就是她……唔噗!”
  话还没说完,还没到封讳大腿的孩子一脚蹬在他胸口,将人蹬得往后一仰。
  孩子顺势蹦出去,她还不会走,四肢着地冲封讳龇着牙,背后的“死人花”长出小尖刺,妄图想吸干这条蛇的血肉。
  封讳怒道:“放肆!我还从来没挨过这样的打!”
  度上衡看他,心想你前段时间不是还被那小妖打得直哭吗?
  见封讳张牙舞爪要吃了那孩子,度上衡无可奈何伸出手拂开封讳,朝着不远处还在龇牙的孩子张开手,柔声说:“乖,别怕,来我这儿。”
  孩子愣了愣,懵懵地看着他。
  精怪化为人形的妖能感知到天地间最纯正的气息,她没从这人身上感觉到杀意,只觉得他有股好好闻的味道,犹豫着将背后的尖刺收起。
  她试探着看向度上衡,好一会终于一步一步爬过来,张开扒过坟的脏手一下扑到度上衡怀里。
  度上衡感知她身上带的鬼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封讳蹲在旁边吓他:“她这爪子脏的,指不定挖过死尸呢。”
  度上衡没理会,拿着帕子将孩子爪子上的泥污擦干净。
  孩子自出生以来没遇到过这样温柔的对待,歪着脑袋睁着那双死瞳看了度上衡半天,忽然脆生生地喊:“娘!”
  度上衡:“……”
  度上衡垂眼温柔地道:“我不是你娘。”
  封讳脸都绿了,赶紧说:“再瞎认娘我就把你脖子揪断!”
  孩子又茫然看了看封讳,又喊:“爹!”
  封讳一愣,不知怎么将刚才要揪人家脖子的怒气收敛得一干二净,蹲在那不吭声了。
  度上衡也没在意,将胡乱认爹娘的孩子抱起来,道:“先走吧,我让渡厄司的人来接她。”
  封讳见那孩子一脚蹬在度上衡袖口,将那仙气缥缈的衣袍都给蹬出一道污痕来,犹豫半天还是不情不愿道:“我来抱她吧。”
  度上衡挑眉:“你会抱孩子?”
  封讳瞥他,劈手将孩子夺过来,随便找了个柳条棍挑着衣领扛在肩上,道:“不掉下去不就行了?”
  度上衡:“……”
  孩子终究是鬼,乍一见柳条被烫得嗷嗷大哭。
  封讳手忙脚乱将她放下来,浑身僵硬地接在双臂中,看起来很想直接扔下去,眉头紧紧皱起:“她怎么还哭了?”
  度上衡无奈道:“耐心点。”
  圆月之夜。
  乱坟岗外十里外有一处人类城池,亥时会有从幽都前来勾魂的船,鱼籍会蹭那艘船前来接人。
  度上衡戴着面纱走在城中的人群中,注视着灯火阑珊,眉眼间没什么波澜。
  人来人往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没留下丝毫痕迹。
  他坐在横贯整座城池的河岸边注视着水中的河灯,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封讳的声音。
  “不能吃!石头都吃,崩掉你的牙!”
  “安稳点!不要哭!”
  “怕什么虫?吃了!”
  度上衡:“……”
  那孩子总被封讳吼,不太想搭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度上衡身边。
  她还不会认人,只能用气息辨认,嗅着度上衡身上的气息好一会,终于认清,乖乖喊他:“娘。”
  度上衡笑了笑。
  封讳皱着眉坐在他身边,不懂度上衡为什么总是救这个救那个,好像每一个遭难的他都要伸出援手。
  “为何要救个小拖油瓶?”
  度上衡不语。
  并蒂谷的人都骂她晦气,好像生来就注定她一生会作恶多端不得善终。
  度上衡对天命妥协,从不质疑天道所赐与他的八字符谶,却总想让其他人试试,能不能挣脱命数的束缚。
  人人都道她晦气……
  可她仅仅只是想要活下去。
  见度上衡不说话,封讳就知晓他一旦决定的绝对不会更改,只好道:“那要给她起个名字吗?”
  度上衡摇头。
  他救下这孩子将人送去渡厄司保住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不会再做其他多余的事了。
  幽都的船即将到了。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咬着他衣袖的孩子,烛火倒映下,长街上隐约有人在唱着驱邪祈福的曲调。
  月满送团圆,银光添福驱邪。
  渡鬼衡德。
  封讳偏头听了听,问:“这是什么歌啊?”
  度上衡注视着满船银河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碎火,眸瞳被皎月倒映出光芒,他笑了笑,轻轻道。
  “走吉颂,人间驱邪祈福的歌。”
  走吉眼瞳的鬼火倏地熄灭,记忆中灰扑扑的记忆戛然而止。
  皎月如同三百年前那般悬挂在天边。
  离长生吃不惯并蒂谷的饭菜,只用筷子夹了一点意思意思,全程一直在喝酒。
  并蒂谷的花花草草最爱容貌美艳的人,就连蔺裘瞧见离长生的脸都会不由自主歇了怒火,更何况其他人。
  只是在那坐了片刻,已有不少人往离长生身边挨,男的女的都有。
  离长生脾气好,只要不扑他怀里他往往不会拒绝得太难看。
  封讳沉着脸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爪子几乎将那竹做成的酒盏捏出个手印来,酒液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
  喝得不太像酒,倒像是醋。
  离长生刚敷衍过去一只满脸通红邀请他双修的小妖,眼前又悄无声息蹦下来一个人。
  他有些不耐,但还是保持着和气。
  正要说话时,发现来人竟然是走吉。
  走吉轻巧地从参天大树跃下,挨到离长生身边歪着头看他。
  她像是之前无数次一样,每次到离长生身边都要嗅两下,此番轻轻一嗅,感受着记忆中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的确是她一直在找的气息。
  走吉脸上没什么神情:“掌司。”
  离长生“嗯?”了声,温声道:“想回家了?”
  走吉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吞了回去,她伸手在离长生肩上轻轻一扫,道:“掌司还是小心些,别被那些人下了红艳煞。”
  离长生笑着道:“不必担心,我们等会就寻个由头回渡厄司。”
  走吉点点头,侧眸又看向封讳。
  封殿主如同三百年前一样在离长生没注意他时那视线始终牢牢地盯着他,但当离长生偏头看来,他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察觉到走吉在看他,封讳凉飕飕瞥向她,趁着离长生不注意,甩出灵力将人拽过来,冷着脸道:“少在渡厄司造我的谣。”
  走吉冤枉:“我没有。”
  “一个周九妄,一个你。”封讳鬼瞳森然,面无表情道,“三分的事能被你们传成九分,若还想再渡厄司待,管好自己的嘴。”
  走吉皱眉,觉得封殿主不太讲理,他们传得全是实话,哪有半点谣言。
  但见封讳看起来想要将她一口吃了,走吉只好能屈能伸,说:“是,我们绝不会再传谣。”
  封讳这才冷冷将她放开。
  离长生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不愿在此处寒暄,正想起身告辞。
  一只乌发间插着桃花枝的女子轻缓而来,温和地屈膝坐在离长生身边,笑着道:“多谢离掌司救命之恩,敬您一盏。”
  离长生已习惯了,将酒盏抬起一饮而尽。
  桃花妖敬完酒后并不走,反而越靠越近,柔声道:“听闻离掌司并未有双修的道侣,不知……”
  离长生笑了笑:“人间不是一向厌恶幽都吗,同幽都之人双修,不怕辱没了并蒂谷的清白?”
  桃花妖伸手缓缓向离长生的手腕探去:“恕我直言,您这张脸哪怕已是恶鬼,也有人前赴后继想要同您共度春宵。”
  离长生眉眼带着笑,并不认为这是夸赞。
  世人偏爱美艳的皮囊,若这些人看到自己之前病得瘦如枯骨的死状,恐怕早已惊恐地四散而逃了。
  离长生避开桃花妖的手,正要起身时,一道灵力忽然从一侧而来,重重将桃花妖击飞。
  砰的一声,女人衣袍翻飞宛如花簇般后退数步才堪堪稳住。
  封讳沉着脸将离长生护在身后,走吉已经如同张牙舞爪的小兽猛地扑了上去:“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用那些阴毒的伎俩!”
  桃花妖躲开走吉的灵力,笑吟吟道:“走吉大人何必动怒,你情我愿,哪里就阴毒了?”
  离长生垂眸看了看方才险些被触碰到的手腕,眸瞳一动。
  那右手的伤疤处,似乎有一道桃花纹,转瞬而逝。
  封讳眉头紧紧皱起,一把握住他的手,视线胡乱一扫,就见离长生的乌发间缓缓长出几朵艳红的桃花瓣。
  桃花妖笑得更深了:“桃花煞唯有动情之人方会开花,看来离掌司也并非表面上看着那般无情无欲……”
  只是话音刚落,她脸色就微微变了。
  离长生长身鹤立,长发间几朵桃花结出后便悄无声息地脱落,连手腕上的桃花印记也像是被抹去般没了半分痕迹。
  他眸瞳清冽,漠然看来时无情无感,没有半分情欲,好似冷眼俯瞰世人的神明。
  桃花妖脸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这人中过桃花煞?
  还被解了?


第82章 四灵讨奉得长生
  这边乱成这样,蔺裘匆匆过来,沉着脸将不知轻重的桃花妖扯回去,颔首道歉。
  离长生没什么反应,只淡淡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离掌司一向性情温和,甚少会这般没有礼数。
  封讳似乎发现了什么,懒得追究,抬步追上前。
  等渡厄司的三人一走,蔺裘沉着脸道:“你疯了吗?不知天高地厚,当年你阿姐的教训还不够吗?!”
  桃花妖委屈地垂下眼:“冤枉啊,桃花煞只有下在有情人身上才会起效,他若真喜欢我,那你情我愿有何不好?不喜欢我也不会生效,怎么就算闯祸了?”
  蔺裘被这话气得脑仁疼:“你……”
  “再说了。”桃花妖振振有词道,“我阿姐那是胆大包天敢对崇君起心思,谁知崇君是个无欲无求的,根本没中煞,崇君也没怪罪,教训这词太严重了。”
  蔺裘:“……”
  但凡今日不是死里逃生,蔺裘恨不得把她脑袋上的花揪掉。
  渡厄司救了整个并蒂谷,他们不感恩反倒对着人家凡人掌司下煞,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方才离掌司离去时瞧着神色不善,只望不要记恨才好。
  ***
  离掌司缓步从并蒂谷走出,眉眼冷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封讳拎着灯为他照亮路,见人目不斜视往前走,终于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去哪儿?”
  离长生道:“回家。”
  封讳屈指一弹,将画舫招来。
  烛火亮起,从画舫窗户映出的光芒落在离长生眸瞳中,好似细碎的萤火。
  离长生抬眼看了看,又站在那不动了。
  走吉快步跟上来:“没事吧没事吧,掌司中煞了吗?”
  “没有。”封讳将灯笼递给走吉,“他醉了,你先去。”
  走吉疑惑看着离长生,看起来神态和平常没什么分别,从哪儿看出来醉的?
  封讳已满脸不耐烦,看起来想卷着她扔上画舫,走吉只好拎着灯一步三回头地往上爬,似乎担忧封殿主会趁人之危。
  封讳冷冷道:“不要乱想。”
  走吉“哦”了声,一溜烟窜上画舫不见了。
  封讳看离长生站在那沉默不语,轻轻拽了他一下:“上船回家。”
  离长生点点头,温顺地被封讳牵着手一步步上了木阶。
  画舫灯火通明,缓缓飞入天际,朝着渡厄司而去。
  离长生罕见的寡言少语,进了画舫后便坐在椅子上出神发呆,暖色的烛光披在他身上,将月白宽袍照出清透的暖橙色。
  ……像是尊漂亮的瓷人。
  凡人之躯无法用灵力化解酒意,离长生知晓这个道理往常仅仅是小酌居多,从未大醉过。
  并蒂谷的酒酿得清甜,尝起来并没有烈酒味,离长生一盏接一盏喝着还挺有滋味,等到如今酒意汹涌泛上来,意识已完全乱了。
  封讳坐在他身侧,握住离长生右手,在那道伤疤上轻轻一抚。
  方才中桃花煞时,手腕内侧浮现过一道淡淡的桃粉印记,如今已消失不见,但离长生浑身上下却沾染了一股桃花香。
  封讳垂眼看他,道:“醉成什么样了,还认得我吗?”
  离长生侧眸瞥来,视线轻悠悠地在封讳眉眼五官处转了几圈,忽然笑着朝他一勾手。
  封讳抬步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离长生视线往下一落。
  那是个示意的动作。
  封讳愣了下,眉梢微微挑起,敛袍单膝点地半跪在离长生面前——他身形太过高大,如此颀伟的身躯哪怕跪着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侵略性,严丝合缝将椅子中的离长生困住。
  离长生并不需要怎么垂眼就能和封讳对视,他眉眼泛着笑,轻轻倾身上前抚摸住封讳的侧脸,似乎满意了:“这样才对。”
  封讳捂住他的手背,淡淡道:“什么对?”
  离长生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封讳的头顶,前言不搭后语:“这样高,才是对的。”
  封讳一扬眉。
  这是醉到把他当成小时候还是个矮子的时候了?
  离长生不懂印象中咬他还得踮着脚尖往上蹦的小蛇为何忽然变得这么高,看都得抬着头,他不喜欢。
  封讳这个仰视他的角度,刚刚好。
  离长生识海混沌,像是被醉意搅浑了,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年。
  他抚着封讳的脑袋,身躯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等到反应过来时已摔倒了小蛇身上。
  回想起小蛇连蜕个皮都能脆弱到要死的模样,离长生下意识想要撑起身,省得将蛇压坏了,忽然感觉视线一阵旋转。
  封讳将他抱了起来。
  离长生看着封讳的脸半晌,又将额头抵在他怀里,恹恹道:“不对,不是这个。”
  他的蛇没这么高。
  封讳抱着他大步走到画舫单独隔出的雅间。
  离长生此人哪怕再爱插科打诨,嘴上功夫了得,但整个人气质仍是仙风道骨带着神性,衣袍向来繁琐而仙气,同散乱的乌发一起从封讳臂弯垂落,烛火倒映而上好似倾斜的银河。
  将人放在榻上,封讳将他面颊的碎发拂去,目不转睛注视着这张脸。
  无论多美的人从小看到大,总有一日会习以为常,偏偏离长生不同,封讳每次看到他心间都会如同年少时心动时那般泛起汹涌的骇浪。
  离长生平躺着不舒服,病歪歪侧着身子睁眼看了封讳一眼,这会子似乎又认出他来了,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封讳将他的发拨到枕上:“嗯?”
  “你不该回来。”离长生病怏怏的,说话断断续续,没什么逻辑,含含糊糊的,“师尊,师尊……”
  封讳本来心平气和,看架势甚至能安安静静坐在这儿看离长生的睡颜看到死,可这句“师尊”却像是一道天雷瞬间劈在他身上,将蛇的怒火瞬间引了出来。
  “什么师尊?”封讳面无表情抓住离长生的一绺发,冷冷道,“觊觎弟子、为老不尊的道貌岸然之辈也配被称为师尊?”
  离长生迷迷糊糊地“嗯”了声,不知是不是在附和。
  封讳仍然怒意未消,恨不得伸手将离长生脑海中所有关于度景河的记忆一寸寸抹干净,让他再也记不起来分毫。
  离长生醉酒后安安静静,既不撒酒疯也不话多,侧躺在那没一会便陷入了沉睡。
  ……徒留封殿主一人在那气得眸瞳赤红。
  睡,还睡。
  封讳沉着脸注视那张令他心头火起的脸,嫉妒而生的暴怒终于压过理智,他冷冷地伸出手在离长生眉心倏地一点。
  一道流光宛如游蛇似的钻入离长生的识海。
  离长生在做梦。
  自从上次死过一次,离长生从梦境中恢复记忆的频率越来越多,明明方才刚入睡,记忆便已席卷而来。
  封讳化为虚幻的人形,拨开遮挡眼前的云雾。
  等看清面前是什么场景,封殿主直接被气笑了。
  雪玉京,仙君殿。
  ……还有该死的度景河。
  封讳记不得这是什么时候,他并未在度上衡身边,八成是崇君闭关十年,将他送去问道学宫时的事了。
  度上衡出关,衣袍未换,乌发过长垂曳在地上,随着迈步踏入大殿,仙气缥缈的烟雾分开两侧。
  度上衡掐诀将身上灰尘掸去,在大殿中央下跪行礼:“师尊。”
  度景河坐在首位,身侧仙鹤安静站着,注视着下方的崇君颔首。
  度景河示意他起来,道:“此番闭关,修为精进不少。”
  度上衡敛袍起身:“多谢师尊的聚灵阵,应当不多时便会有大乘期雷劫。”
  度景河不置可否,抬手一招。
  此时正值黄昏,一道夕阳穿过窗棂照射而来,将一小圈云雾召出彩霞般的橙光,云雾受度景河操控缓缓扭曲着凝成一个圈,拂起度上衡的手。
  度上衡抬手看去。
  云雾的圆形随着盘桓旋转,一寸寸化为一圈雕刻着云纹的金镯,戴在他右手腕间。
  那金镯细细一条,戴着如同云雾般飘拂并不接触皮肤,雕刻的金色云纹时不时散开,像是件活物,蕴含的灵力远超寻常灵力。
  ——是一件灵品之上的护身法器。
  度景河道:“这件法器可护你在雷劫中平安。”
  度上衡手指勾着那虚无缥缈抓不住的金镯,道:“不必劳烦师尊,大乘期雷劫不必外物相助我仍能渡过。”
  “你手上沾了血。”度景河淡淡道,“命债累累,大乘期雷劫同化神境全然不同,若无外物,你就不怕陨落?”
  度上衡不解:“生死皆有天定,我身负天命驱邪渡厄,若当真在雷劫中陨落,则是天道要我死,为何要怕?”
  度景河古井无波的眸瞳轻轻动了动,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度上衡抬手,恭敬道:“望师尊收回。”
  度景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许久才道:“如果天道真要你死呢?”
  度上衡道:“那也是弟子的命数,弟子定不辜负师尊教诲,甘愿为苍生赴死,不会有半分怨言。”
  度景河眉梢越皱越紧,常年没什么神情的脸上浮现些许冷意:“既然记得我的教诲,就收着。”
  度上衡抬眸望他,眸中只有困惑。
  度景河没再多言,又问:“那条蛇何时会化龙?”
  度上衡不明所以:“不知。”
  度景河垂眸掐诀,似乎在推衍:“去吧。”
  “是。”
  度上衡召出灵剑,转身便要离开。
  度景河忽然道:“你去哪儿?”
  度上衡道:“三界渡厄。”
  度景河倏地一睁眼,仙君殿中无数云雾悄无声息化为冰霜簌簌往下落,将度上衡曳地的衣袍乌发也凝出雪白的寒霜。
  度上衡一怔:“师尊?”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动怒。
  度景河抬手一挥,将寒霜化去,淡淡道:“你刚出关,先会云屏境休养生息,稳定了灵力再去渡厄。”
  度上衡颔首,恭敬称是,告辞离开。
  崇君闭关十年终于出关,刚回云屏境,在外历练的徐寂听到消息便匆匆回来。
  度上衡在云屏境的寒池中沐浴,听到脚步声从远到近而来,这动静不用想都知道是徐寂。
  徐寂抬步进去,云雾缭绕间瞧见度上衡背对着他,墨发浸在池水中飘浮,好似条游动的水墨龙。
  “恭喜师兄出关。”
  度上衡“嗯”了声,从寒池中起身,烟雾化为衣袍卷住他消瘦的身躯,赤着脚往寝殿走,轻声道:“同我说说这几年三界的情况,可遇到什么棘手的厄。”
  徐寂跟着他,熟练将外袍披在他身上:“棘手倒是遇到几只,不过都被裴玄制住了。”
  度上衡脚步一顿:“裴玄?”
  “嗯。”徐寂抬手挥去,趁机多年的云屏境烟雾散去,崭新如初,一切都还是度上衡闭关前的模样,“裴玄不愧是观棋府的人,修为天赋远在那些天之骄子之上,不过几年便已结婴,如今在阳间刑惩司任职。”
  度上衡点头:“我的蛇呢?”
  徐寂方才说起裴玄时,眸底带着赞叹,但一听到这话,眸瞳又冷淡下来:“勉强还活蹦乱跳着。”
  度上衡疑惑:“他天赋也高,这些年就没做出过什么功绩吗?”
  徐寂淡淡道:“若是师兄所说的功绩就是能在您闭关时连哭七日险些水淹问道学宫,那的确是旁人做都做不来的‘功绩’了。”
  度上衡:“……”
  度上衡蹙眉:“他就没什么变化?”
  徐寂看度上衡一直追问个不停,挑眉道:“既然想他,不如召他过来?”
  度上衡摇头:“不了,先让裴玄过来。”
  徐寂道:“是。”
  在一旁的封讳:“……”
  封殿主跨过时间长河匆匆逆流而上,阴沉着脸一视同仁地嫉妒所有人。
  他身形如雾,注视着孤身坐在大殿之上的度上衡,突然不可自制地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刚出关后明明念着他最多,反而先召见裴玄。
  既然不想见他,那为何又垂着眼抚摸手腕处那两个还未消退的血点?
  封讳从来对人类不屑一顾,却惟独想要对度上衡有种连思维都想占据操控的占有欲。
  ——偏偏度崇君是这世上最难掌控的人。
  哪怕是把他从小养大的度景河、徐寂,也从未有人真正知晓他的想法。
  正在封殿主满脸阴暗注视着度上衡时,裴玄匆匆来到。
  十年不见,当年那个狼狈不堪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一身雪梅袍好似要和雾气交融,温润如玉的君子翩然而至,恭敬地跪地行礼。
  “裴玄见过崇君。一别数年,崇君可还安好?”
  度上衡垂眼看他,淡淡道:“嗯。”
  裴玄果不其然已结婴,再有一步便是化神境,偌大三界有这等天赋的寥寥无几。
  裴玄从未想过会得崇君召见,心口还在狂跳,他试探着抬头望去。
  这么多年过去,崇君仍然和当年初见时一般无二。
  裴玄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崇君可有要事要吩咐?”
  “刑惩司。”度上衡抬手让裴玄站起,漫不经心道,“可经常有抢夺凡人功德的厄作祟?”
  裴玄颔首回道:“我入刑惩司六年,期间有一百余起厄夺功德,皆是小厄作祟。”
  度上衡眉头轻皱。
  六年一百余起,和十年前相比数量太少了。
  事出反必有妖。
  度上衡并未多言,轻声道:“嗯,去吧。”
  裴玄犹豫着道:“崇君……”
  度上衡道:“嗯?”
  裴玄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单膝跪地,道:“我想入渡厄司,望崇君成全。”
  度上衡一怔,无可奈何地道:“渡厄司在幽都,生魂无法入渡厄司。”
  “我不怕。”裴玄仰头,“渡厄司如今只有鱼籍和走吉两……只鬼,他们年纪小,处处受幽都其他八司排挤,如此久了也不成气候,会丢崇君的脸。”
  度上衡失笑:“我让他们入渡厄司,并非是为了给自己长脸面。”
  裴玄道:“我知晓崇君心善,是为救他们一命,可是渡厄司群龙无首,终有一日……”
  “不必多言。”度上衡笑起来,语调温和,“这种事不必你操心,先回吧。”
  裴玄眉头皱起,却知崇君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也不敢多言,恭顺地起身,行礼告辞。
  无人之地,度上衡脸上笑意散去,垂眼轻轻勾起腕间的金镯。
  他似乎尝试想将金镯摘下,但这法器认主,哪怕用尽灵力也无法触碰到。
  度上衡垂眼看着,眉眼泛着封讳从未见过的疲倦。
  封讳愣怔原地,方才所有的嫉妒酸意和烦躁好似被这个神情击碎,他神使鬼差地走到度上衡面前单膝跪下,伸出虚幻的手想要去抚摸他眉眼的倦意。
  为何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会疲累?
  手指在触碰到度上衡眉眼处的刹那,他倏地抬头,越过封讳虚幻的身躯朝外看去。
  那一刹那,封讳好似瞧见这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一点点戴上面具,倦意被深深隐藏在不动声色的皮囊下,再次恢复成那运筹帷幄的温和。
  度上衡轻笑了声,道:“怎么,不认得了?”
  封讳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一个人影倏地撞破他虚幻的身形,一下重重扑到度上衡怀里。
  是年少时的自己。
  对度上衡来说,闭关十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和他自小不分离的小蛇来说便像是过了数百年。
  封讳已长大许多,身形高大。
  ……可还是爱哭。
  封讳死死抱住度上衡的脖子,他从学不会收敛神色,悲伤难过了便哭,缠住度上衡没一会就满脸泪痕。
  “崇君……”
  度上衡被少年的身躯狠狠撞了下,身躯仍巍然不动,他笑着抚摸封讳的后脑勺:“听说你蜕了两次皮,应当是条大蛇了,怎么还是爱哭?”
  蛇没心没肺惯了,他苦苦思念了十年,但只要和度上衡重逢,就能立刻忘却那十年的难过悲伤。
  ——就像别人打了他,疼了就哭,但伤治好了,他好像就没了哭的资格,理所应当将被打的事抛之脑后。
  封讳狠狠擦了擦眼泪,原地化为庞大的蛇形,亲昵地将度上衡缠绕在最中央,用脑袋去蹭他的脖颈。
  周遭仙气缥缈,度上衡一身白金道袍宛如仙人,身上却缠了只几乎全黑的蛇,怎么看怎么有种荒唐又诡异的艳色。
  度上衡抚摸着封讳的脑袋,淡淡道:“的确大了不少。”
  封讳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夸赞。
  度上衡眼眸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似乎在出神,摸着封讳的鳞片好一会,忽然没来由地问:“喜欢人间吗?”
  小蛇吐了吐信子,歪着脑袋看他,蛇形还不会说话,他乖乖点头,示意喜欢啊。
  度上衡却没有笑。
  他盯着虚空中的烟雾,不知在想什么。
  小蛇疑惑地将脑袋搭在他颈窝,用坚硬的鳞片拱他,催促着夸赞。
  度上衡笑了起来,轻声道:“徐寂看到你修炼如此快,定会很嫉妒。”
  封讳听到想听的,顿时高兴得翻江倒海,坚硬的鳞片不住缠着他蹭,恨不得将他吞到腹中永远不分开。
  时隔三百年,封讳愣怔注视着被蛇缠在最中央的度上衡,终于在他不动声色的面容上窥探出这位慈悲的神明露出那不易察觉的脆弱。
  可那时的小蛇什么都不懂,满心满眼皆是重逢的欢喜。
  没人懂他,更没人救他。
  封讳狼狈地从离长生的梦境中出来,竖瞳赤红直直注视着躺在榻上安眠的男人。
  离长生身体虚弱,睡着时呼吸极其微弱,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他的气息声。
  ……就像三百年前那样。
  男人穿着那束缚他一生的道袍,安安静静躺在玉棺之中,眉眼宁静看不出丝毫死状,除了没有呼吸之外,看着就如同睡着了。
  封讳浑身是血,疯了似的跃进棺中将他抱起,血泪汹涌而出,浸湿男人的衣袍。
  灵力无论如何灌进去,仍然没有半分回应。
  他再也不会醒了。
  这个意识倏地进入识海,逼得封讳眼瞳剧烈颤动,抓着离长生的手都在发抖。
  封讳一时分不清楚此时到底在三百年前的雪玉京棺中,还是飞回渡厄司的画舫,他神智恍惚地将耳朵贴在离长生的胸口,想要去听心跳声。
  时间似乎被一寸寸拉长,四处寂静无声,好像地狱黄泉的最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终于传来一声微弱的。
  噗通。
  是心跳声。
  那一刹那,封讳像是陷入梦魇被拽出来般,浑身上下泛着彻骨的凉意,逐渐被乍然袭来的暖意逼得一寸寸酸麻。
  恍惚中,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在他脸侧一拍。
  封讳如梦初醒,怔然看去。
  离长生不知何时醒来的,正坐在那满脸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
  封讳直直注视着他,好半晌才终于找回声音,低声道:“没有,你醒酒了?”
  过了这么久吗?
  封讳后知后觉到不对,抬头一看就见外面还黑着,失去主人的操控,画舫仍在三界半空盘桓,并未回渡厄司。
  应当只过了一个时辰,还好。
  封讳正想说话,离长生不知为何欺身而来,温热的手指抚摸着封殿主的眼尾,笑着道:“做噩梦啦?”
  封讳不想和醉猫一般见识,蹙眉道:“没有。”
  “和我说实话。”离长生捏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偏头,眉眼泛着笑意,“又不会笑话你,乖乖的,好吗?”
  封讳:“……”
  封讳伸手在脸上一抚,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又看离长生这副蠢蠢欲动的模样,险些被气笑了。
  还说不喜欢?
  这都喜欢得恨不得抠他眼珠子了。
  封讳阴沉着脸,不想如离长生的意,但还没动作,离长生突然伸出手抱住封讳的脑袋,强行让身形高大的封殿主小鸟依人般倚靠在自己颈窝。
  封讳一僵。
  离长生醉意朦胧,言行举止都循着本能。
  他抱着封讳轻轻拍着后背,轻声道:“别怕啊,我在。”
  封讳姿势别扭地被迫靠在身形单薄的离长生身上,身形像是石头般僵硬半晌,终于缓缓放松,将额头埋在离长生颈窝,反手抱住他的腰。
  就像年少时无数次那样,亲密无间。
  ***
  封殿主大鸟依人半天,画舫终于慢慢悠悠到了渡厄司。
  明明众人都没去并蒂谷,但各个都像是亲身过去般,对离掌司的一切行为举止都了如指掌。
  封讳抱着昏昏沉沉的离长生从画舫走下来时,鱼青简匆匆而来,满脸焦急道:“掌司怎么了,不是两个时辰前就往回赶了吗,在路上为何耽搁这么久?桃花煞发作了吗,你是不是趁人之危了?!画舫里哭了的是谁?是你还是掌司?”
  封讳:“…………”
  封讳阴恻恻地看向一旁正打算悄摸摸逃走的人。
  走吉一个哆嗦,撒腿就跑。
  封讳眼眸一动,崔嵬倏地化为一条骨龙,张牙舞爪朝着走吉扑去。
  走吉在渡厄司上下翻飞,嗷嗷叫道:“我没传谣!说的全是实话!”
  鱼青简还在道:“掌司!掌司为何不说话,为何还维护他?!”
  封讳面无表情抱着离长生转瞬回了掌司殿。
  裴乌斜正在殿中候着,听到脚步声倏地起身,脸上笑意还未露出就瞧见封讳,眸瞳瞬间沉了下去。
  “封殿主。”
  封讳将离长生放回寝房,出来后直接就要离开。
  裴乌斜眉头紧皱,叫住他:“敢问封殿主一件事,崇君可长生,是不是你所为?”
  封讳步子一停,也没回头,只有声音冰冷传来:“幽司问了你什么?”
  “生死阵。”裴乌斜漠然道,“幽司询问是我还是掌司破阵。生死阵并非袁端所设,布阵的乌玉楼之人我已让他魂飞魄散,如今袁端神魂还未全,我方能遮掩,但一旦他恢复意识道出实情,崇君被四灵讨奉所得的长生便无法再隐瞒。”
  封讳道:“隐瞒如何,暴露又如何?”
  裴乌斜道:“如今三界厄灵众多,一旦凝为本源吞噬人间功德带来灾厄,崇君仍会被重蹈覆辙,这也是你所见的吗?”
  封讳沉默许久,倏地像是记起什么转身看来,眉头紧皱:“四灵讨奉?此事谁告诉你的?”
  裴乌斜一怔,没想到他重点竟然是这个:“三百年前崇君提过。”
  封讳竖瞳宛如细线般直勾勾盯着他,神使鬼差有了一个怀疑。
  度景河无缘无故将一条半妖送给度上衡……
  是不是从始至终想要的,便是他化龙后的讨奉?


第83章 平庸碌碌到长生
  离长生宿醉醒来,掌司殿灯火通明。
  他头痛欲裂,撑起身子想坐起来甚至没成功,近乎狼狈地摔了回去,茫然盯着床幔上的花纹出神。
  在外面的离无绩听到动静,掀帘而出:“兄长醒了?”
  离长生恹恹“嗯”了声。
  离无绩听着他的声音不对劲,撩开床幔见离长生闭着眼睛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
  烫得吓人。
  离无绩自修道以来虽倒霉透顶,却从未生过凡人的病,被烫得猛地缩回手,焦急道:“兄长,你……”
  离长生将手背搭在额头上,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吓不着——裴玄回来了吗?”
  离无绩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问的应该是裴乌斜,忙道:“嗯,副使回来了。”
  离长生完全烧糊涂了,眼眸浮着一层水雾,因垂眸的动作羽睫好似被水浸过的鸦羽,他轻声道:“让他去南沅替我办件事。”
  离无绩问:“什么事?”
  离长生头晕目眩,刚想吩咐但忽然间又忘却了,他浑浑噩噩感觉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根本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将他的后颈托起,让他半靠在高枕上,紧接着喂过来一勺苦涩的药。
  离长生眉头紧蹙,挣扎着偏头躲开,不喝。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掌司,喝了药就好了。”
  离长生病恹恹地睁开眼,注视着视线中熟悉又陌生的五官,好一会才道:“裴玄?”
  裴乌斜轻声回:“是我。”
  “不是。”离长生好像恢复了一瞬间的清明,疲倦地阖上眼,“裴玄没了。”
  裴乌斜捏着碗的手倏地一紧,他脸上神情未变,笑着道:“掌司先用药吧。”
  离长生不想喝,闭着眼用沉默代替回答。
  总归是不会真正死去。
  裴乌斜哄了半天没用,端着药蹙眉出来。
  鱼青简见状嗤笑一声,抢过药,雄赳赳气昂昂地道:“真是个废物,让你们瞧瞧我的本事。”
  半刻钟后,鱼青简铩羽而归。
  走吉只觉得渡厄司的人一个个都没用,夺过碗抬步进去了。
  鱼青简冷笑道:“我劝都不行,掌司怎么可能……”
  一句唱衰的话还没说完,走吉溜达着从里面走出来,将空碗往空中一抛,潇洒地接在手中,眉梢一扬。
  鱼青简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冲上去要掰走吉的牙:“你是不是自己喝了?!这药煎了好久,你喝了掌司还得再挨半天苦……”
  走吉一阖尖牙,险些将鱼大人的手指给咬断:“喝个药有什么难的?”
  裴乌斜瞥她:“你对掌司说了什么?”
  走吉道:“我说他再不喝,就去幽冥殿请封殿主,以封殿主的行事做派可能会嘴对嘴喂给他喝。”
  裴乌斜:“……”
  鱼青简:“……”
  ***
  离长生烧得浑身难受,热意从四肢百骸往外泛,喝了药也无法在一时半会压下去。
  他闭着眸喘息出灼热的呼吸,身躯时而如从万丈高空掉落,时而又像是纸风车般天地颠倒旋转着。
  又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
  离长生恹恹道:“没事,已经好多了。”
  来人没做声,只有衣衫摩擦的轻微声音在耳畔响起。
  离长生嗅觉几乎烧没了,直到那股冰凉的躯体将他扒拉到怀里抱着,他才后知后觉嗅到那股独属于封讳的气息。
  封讳只穿着单衣,将离长生烧得滚烫的身体拥在怀中,不着痕迹在他乌黑发间亲了下,轻声道:“睡吧。”
  离长生将腿曲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额头抵在封讳颈窝,呢喃道:“我梦到师尊了。”
  封讳听到这句“师尊”,并没有像昨日那般大发雷霆,反而异常淡然地“嗯”了声:“梦到他什么了?”
  离长生沉默了好一会,似乎觉得不该说,又道:“忘了。”
  封讳也没逼他,灵力悄无声息顺着离长生的后心灌进去,安抚他狂跳的心脏。
  只是手覆在后背,隐约察觉到按到个轻柔的东西。
  封讳蹙眉,撩起一绺发看了看,瞳孔倏地一动。
  离长生如同绸缎的乌发间,又开始盛开出几朵艳红的桃花。
  桃花煞……
  封讳握住那缕发,垂眼注视着安静阖眸的离长生。
  桃花煞唯有动情方可催动。
  离长生的情况却特殊至极,时不时冒出几朵桃花、却未曾情动,瞧着不像是中煞,倒像是被这次桃花妖引出了之前未驱干净的煞。
  这残余的煞没什么威力,离长生身体又弱根本引不出什么情欲,结的桃花也稀稀拉拉,时不时冒出去几朵很快又枯萎,和三百年前满是桃花的塌间全然不同。
  动情之人……
  那时的度上衡到底是如何想的?
  若是对他动情,又为何动手杀他?
  封讳有预感,或许和“讨奉”有关。
  离长生一无所知,额前的一绺发也结了朵桃花,封讳轻轻凑上前去用舌尖卷起那朵花吞入腹中。
  等到离长生浑身的热意终于伴随着药和封讳的冷意退下,脸上的痛苦之色也逐渐消散,睡得更加安稳,封讳这才从塌间起身。
  随意将衣袍穿好,封讳侧眸看了离长生一眼,转身离去。
  离无绩正守在掌司殿外出神,听到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眉头皱起。
  怎么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他兄长的寝殿?
  封讳没有半句寒暄,开门见山道:“当年在问道学宫你曾给过度上衡一本关于四灵讨奉的古籍,还有印象吗?”
  三百年过去,离无绩想了半天才勉强记起:“有,怎么了?”
  “那书籍还在归寒宗吗?”
  那是归寒宗中的古籍,度上衡自然不会私吞,誊写过一本后就还了回去。
  离无绩不解地看着他:“在是在,但你问这个做什么?”
  封讳伸手一拂,直接将离无绩从地上薅起来。
  离无绩正想挣扎,忽地感觉身体一阵失重,整个人腾空而起,一眨眼已在万丈高空之上。
  离无绩:“?”
  离宗主用尽了全身的修养才勉强止住惨叫的冲动,高空中寒风猎猎,封讳带着他御风而去,连个避风诀都没给人加。
  离无绩哆嗦着伸手掐了个诀,他终归是自小被宠着长大,这些年性情沉稳不少,但还是接受不了封讳这种强势的做派。
  离无绩强忍着怒意,冷冷地道:“封殿主到底想做什么?”
  从渡厄司到归寒宗,坐画舫要小半天,但封讳御风完全不必顾及离无绩的魂儿会不会飞,仅仅不到半刻钟便已落到了一片废墟的归寒宗中。
  封讳收回灵力,漠然道:“将那本书找来给我。”
  离无绩长发都被吹竖起来了,站稳后惊魂未定半天,端着和封讳一样的冷漠脸:“这是封殿主求人的态度吗?”
  封讳笑了,垂着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四周落雨的水雾化为虚幻的龙形,悄无声息盘桓在归寒宗废墟上,骷髅的双眸处倏地睁开猩红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离无绩。
  封讳除了能和离长生说人话,旁人全是能打绝对不多嘴。
  离无绩也笑了——他是被气笑的:“我若不给,你难道还想杀了我吗?”
  封讳道:“我会烧了整个归寒宗,将地脉截断。”
  离无绩:“……”
  离无绩蹙眉看着他,隐约察觉到不对。
  封讳虽然阴鸷强势,但终归不是个行事肆无忌惮的人,现在怎么像是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一样?
  谁招惹他了?
  那本古籍又……
  想到这里,离无绩视线落在周围盘着的骨龙身上,眼眸不受控制地睁大了。
  四灵讨奉……
  离长生的起死回生……
  难道古籍上所记载的“四灵讨奉”,并非杜撰传说?
  见封殿主满脸淡然,实则竖瞳都缩成一条线了,离无绩将心中怒意压下去,无声吐出一口气。
  算了。
  离无绩抬手拂开周身雾气,御风而去:“随我来。”
  封讳面无表情跟上。
  归寒宗的建筑塌了不少,连仅存住的地方都没了,惟独祠堂和山壁中所建的藏书阁还完好无损。
  离无绩用宗主印将布了无数层的结界打开,上了三炷香后,抬步走进关闭已久的藏书阁。
  书阁中有阵法保护古籍,进入后扑面而来一股书香,不带半分潮气。
  离无绩将发光的石灯打开,照亮偌大的书阁,淡淡道:“时隔太久,我不记得放在何处了,封殿主稍候我片刻。”
  封讳:“嗯。”
  离无绩拎着灯前去寻书。
  封讳孤身站在昏暗的书架间,眸瞳注视着四周密密麻麻的古籍,心中没什么波澜。
  归寒宗虽然底蕴没多少年,但前任宗主是爱收集古籍,数层全是罕见的孤本书籍。
  封讳年幼时一看书就头疼,连写个自己的名字都得度上衡手把手哄着教,他本想出去等着,余光无意中落在一排小书架上。
  归寒宗书阁中所有书架皆高耸入顶,最高处甚至要御风才能拿到书。
  惟独窗边的这排不同,估摸着只到大腿。
  小书架等比例缩小数倍,上面放置着几颗漂亮石头,还有几本用线手缝起来的书。
  封讳愣怔片刻,抬步走上前去,弯腰蹲下将上面落了灰的书拿起。
  书封上没有书名,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离平。
  封讳抚摸着那稚嫩的字,眸瞳幽深。
  “那是我兄长幼时习字的东西。”离无绩从台阶上下来,轻声开口。
  封讳站在那,注视着那过分矮小的书架,好似能瞧见当年那个还不到人大腿的团子高高兴兴捧着书看的模样。
  离无绩手中拿着好几本书,他记不得哪一本是,索性一齐给封讳。
  “听我爹娘说,兄长出生后得天道符谶,金丹之躯却无法承受过多灵力而致体弱多病,他们去通天阁算卦,说是寿数难定。”
  封讳接书的动作一顿。
  “在三岁那年兄长便时常病痛,无根无由。”离无绩垂眸看着那小书架,淡淡道,“后来在兄长病重濒死时,雪玉京的仙君前来归寒宗,说要带他去雪玉京方可活命。”
  那一去,便是数十年。
  封讳愣怔着,忽地记起来祸斗之前所说的话。
  “天命之人注定活不过百岁。”
  “若想得道长生,便需要四灵的性命。”
  还有最后那句。
  “……可他不是已经用你的性命,得到了长生吗?”
  封讳死死捏着那几本书,力道之大几乎将泛黄的书捏碎。
  ***
  渡厄司。
  离长生烧已退了,病歪歪地坐在那小口小口喝着粥。
  鱼青简坐在他身边给他布菜:“……他们就急匆匆地走了,还是御风去的,谁直到何时能回来?掌司有什么事直接吩咐我便是。”
  离长生蹙眉。
  封讳和离无绩有什么好谈的?
  离长生没什么胃口,喝了半碗就放下了。
  恰好这时裴乌斜抬步进来,颔首道:“掌司,幽司的人到了。”
  离长生轻轻“嗯”了声:“请来吧。”
  离长生很少和幽司的无常鬼打交道,上次因功德之事还将人给一拜拜吐血了,至今还不知如何了。
  片刻后,幽司的鬼到来。
  好死不死,正是上次被离长生一拜飞天的那只无常鬼。
  无常鬼看起来安然无恙,只是神色有些忌惮警惕,进来后恭恭敬敬向离长生行礼。
  离长生撑手想起身换个地儿,无常鬼一惊,立刻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见过离掌司,幽司祝您安好。”
  离长生:“……”
  看把人吓得。
  离长生只好坐回原位:“不必多礼——幽司可有什么吩咐吗?”
  无常鬼心有余悸地起身,态度完全没了之前的趾高气昂,前所未有的谦卑,鱼大人在一旁看得眉梢都飞起来了。
  “不敢当不敢当。”无常鬼温和地道,“幽司只是遣我前来问您几句话,并没有什么大事。”
  离长生点头:“什么话?”
  无常鬼道:“是归寒城问道大会之上的生死阵。”
  离长生刚要说话,喉咙发痒牵动肺腑没忍住咳了起来,还未束起的墨发间被震得掉落几朵桃花。
  裴乌斜蹙眉,上前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无常鬼没想到一句话将人问成这样,吓得差点又要行大礼:“离、离掌司无碍吧?”
  离长生摆手,好一会才止住咳,声音泛着点喑哑:“没事,见笑了。”
  鱼青简赶忙为他倒了杯温水,离长生小口小口喝着。
  裴乌斜笑了笑,淡淡道:“幽司将我扣留数日来盘问此事,我自认已将所有事告知,怎么,幽司是不信我,所以特意来找掌司对质吗?”
  无常鬼噎了下,干笑道:“不,也不是。”
  裴乌斜柔声问:“那是因为什么呢?”
  离长生将杯子放下,挑眉看去。
  无常鬼犹豫着道:“此番只是来询问几句罢了,乌玉楼袁端已回魂,承认了生死阵乃他所下,刚被刑惩司章掌司送回阳间。”
  离长生疑惑看着他。
  裴乌斜脸上带着笑意:“问道大会之上用生死阵来残害历练之人,我若不杀他,我们掌司恐怕会出事,我也说过有错有罚尽管冲我来便是。”
  无常鬼一噎,下意识看向离长生。
  裴乌斜温柔地道:“大人,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无常鬼根本没问几句,离长生更是一句未答,但若要再追问下去恐怕就要暴露目的了,他只好干笑着道:“没了,搅扰掌司了。”
  离长生终于插上话:“无碍——青简,送大人。”
  鱼青简冷笑了声,皮笑肉不笑地将无常鬼送了出去。
  等四下无人了,离长生犹豫着问:“你做了什么?”
  裴乌斜没有隐瞒,柔声道:“我杀袁端后生死阵未破,但您已身死后回魂,我便将在归寒城所有乌玉楼之人杀了,终于寻到布阵之人。”
  离长生:“……”
  裴乌斜长大后和裴玄相貌几乎没什么差别,虽然也常带着笑,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但骨子里却是个无心无情的疯癫之人,将杀人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裴乌斜够聪明,仅仅几句话便能在转瞬间推断出幽司会对“长生不死”之事的追查,若不隐瞒,恐怕如今三界皆知离长生的异常。
  看离长生不说话,裴乌斜脸上笑意微消,心中已飞快盘算出无数条让掌司消气的告罪之语。
  但还没说出口,离长生终于道:“你没想过转世投胎吗?”
  按照裴乌斜这无限期的刑期加下去,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够功德抵消罪孽?
  裴乌斜笑起来:“投胎有什么好吗?”
  离长生道:“你愿意永生永世做无法轮回的恶鬼?”
  “为何不呢?轮回并非好事。”裴乌斜眼眸一眯,敏锐地察觉到离长生话中的意思,“掌司……似乎并不愿长生?”
  离长生没有回答,轻声道:“你先出去吧。”
  裴乌斜似乎察觉到什么,也没有多留,躬身行礼告辞。
  掌司殿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离长生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头也不抬地道:“你和离无绩去了哪里?”
  隔帘倏地一晃,封讳身着黑袍从昏暗中走出,高大身形缓慢向离长生靠近。
  离长生本来以为封讳会火急火燎地质问那句“不愿长生”是什么意思,封殿主却只是神态淡然走到他身边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察觉到没有像离去时那般滚烫,这才收回手。
  “去了归寒宗一趟,找了一本书。”
  离长生不解:“什么书?”
  封讳从袖中拿出那本书递给他:“瞧瞧这个?”
  离长生不明所以地接过,他并没有仔细看书封,随便掀开一页发现上面像是鬼画符般,笔迹稚嫩,隐约瞧出是在写千字文。
  离长生翻了几页,估摸着这孩子年岁不大,能写这么多定然耐心十足,他一视同仁地夸奖:“这是哪个孩子的,字还挺好看。”
  封讳似乎想笑,伸手将书合起来,手指轻轻在书封上的两个字点了点。
  等看清楚上面的“离平”二字,离长生:“……”
  “从你家的藏书阁寻到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练过的字。”封讳敛袍坐在离长生身边,“还有许多你玩过的小玩意儿也在那,你下次自己去拿。”
  离长生抚摸着上面的字,一时竟有些怔住了。
  他已不记得三岁前的记忆了,连到雪玉京时发生的事都有些模糊,这“千字文”是何时所写早已忘干净了。
  离长生再次将书页翻开,注视着那写的歪歪扭扭的字,细看下就能瞧见每页丑字的左下角都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字。
  似乎是他娘所写。
  稚嫩和漂亮的字对比,离长生翻了翻,倏地落在一页的“平”字时。
  平儿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名字,这个“平”字明显比其他字要写的漂亮,不知练习了多少遍。
  离长生下意识往左下角看去。
  那空白处并没有娘所写的“平”,反而有一行小字。
  上面墨迹晕染了一圈,隐约能瞧见那漂亮的笔锋。
  「不求仙来不问道,平庸碌碌到长生。」


第84章 封印度景河之地
  离长生脸上病色未消,身形单薄坐在那,未束的长发披散盘在脚边,垂着眼对着那张「平」字看了许久,始终没有说话。
  让他劳神伤心并非封讳本意,封殿主将那本书从离长生手中抽出来,道:“还累吗?”
  离长生眸瞳望着虚空一点,轻声道:“我不会累。”
  封讳收书的动作轻轻顿了顿。
  的确,自从认识度上衡,就从未见过他露出疲色,每日不是修炼便是渡厄——那些年中惟独有一段时日空闲些,还是裴玄接任刑惩司后四处渡厄的时候。
  但时间并不久,裴玄便陨落了。
  离长生满脸病色的苍白,呼吸破碎短促,身躯仍然挺拔,好似永不会倒下。
  封讳没来由地问道:“若世间再无灾厄,你想做什么?”
  这其实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无非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但离长生却愣怔好久,眉眼带着些许困惑。
  想做什么,似乎对离长生来说是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离长生犹豫着道:“还在渡厄司?”
  “厄都没了,渡厄司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了。”封讳并不打算将这个问题轻飘飘揭过,继续追问,“离开幽都后,你还想去哪儿?”
  离长生脑海中浮现了归寒宗、雪玉京,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归处。
  封讳似乎笑了,他走上前俯身在离长生眉心蹭了蹭,淡淡道:“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
  离长生下意识拽住他的袖子:“去哪儿?”
  封讳挑眉:“离掌司真当我是渡厄司的人了?我自然是要回幽冥殿。”
  离长生病了一场反应有些慢,好一会才如梦初醒,“啊”了声,轻轻松开了手。
  只是他的手腕还未垂下去,封讳倏地反手接住,指腹轻轻摩挲着离长生的手腕内侧,随后凑到唇边轻轻碰了下。
  离长生微怔。
  封讳道:“晚上我会回来。”
  说罢,他手指一动,一条黑色小蛇悄无声息出现盘在离长生的腕间,歪着脑袋吐了吐信子。
  离长生伸手抚了抚小蛇冰凉的鳞片,再一抬头封讳已不见了踪迹。
  在烛火下愣怔许久,离长生脑海中清明了些,思考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记起来病中要吩咐裴乌斜做的事了。
  “裴乌斜。”
  裴乌斜似乎一直在外面守着,听到声音很快就推门而入:“掌司有何吩咐?”
  离长生抚摸着腕间的小蛇,心中隐约有个猜想,斟酌许久终于决定险中求胜。
  “帮我做件事。”
  “是。”
  ***
  封殿主在整个幽都如入无人之境,何处都能去。
  他并未直接回渡厄司,反而身形如雾转瞬到了渡厄司关押厄灵的地方。
  祸斗刚挨了鱼青简一顿削,四肢被锁链牢牢束缚在地上,正趴在角落奄奄一息。
  听到脚步声他几乎要炸毛了,怒气冲冲道:“有完没完了,我将能说的都说了,还不够……”
  话还未说完,祸斗瞧见来人眼眸倏地一眯。
  “哟,这不是封殿主吗?”祸斗乐了,“挨了我一下还没灰飞烟灭呢,命可真大啊。”
  封讳并不在意手下败将的狠话,高大身形慢慢在关押祸斗的牢笼边走着,手指漫不经心拨过那冰冷的玄铁笼,指尖悄然长出尖锐的利爪,轻轻一弹。
  整个圆形的牢笼瞬间像是被巨锤重重敲打,荡起巨大的震动,将里面关押的祸斗震得直接波浪腾空,脑瓜子嗡嗡的,五脏六腑都在震颤,险些“哇”得吐出来。
  这一下比鱼青简这些时日的审问都要厉害得多。
  祸斗几乎滚出来,踉跄着抓住叮当作响的锁链,奄奄一息道:“你又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别来这一套。”
  封讳心不在焉道:“没想问什么。”
  祸斗:“……”
  就纯给他一下报复上次重伤他的仇吗?
  封讳报复完,转身就要走。
  祸斗在这儿被关押太久,鱼青简那狗东西折腾人的手段颇多,哪怕皮糙肉厚如祸斗也有些怕了,他立刻伸手抓住笼子:“等……”
  还没说完,铁栏上的符纹倏地爆炸,将祸斗的爪子都烧着了。
  祸斗一声痛呼,猛地将爪子往嘴里一塞灭火,含糊道:“等等!你不是想知道我主人在哪里吗?”
  封讳脚步停住,侧眸看他。
  祸斗道:“将我放了,我就告诉你。”
  封讳淡淡道:“自己蠢,就别当所有人都同你一样没长脑子。”
  祸斗:“……”
  眼看着封讳不上当,祸斗赶紧甩出最后的筹码:“封印我主人的是度上衡的灵根,人没了灵根就和寻常凡人差不多,他现在肯定时常病痛,若再找不回灵根肯定活不了多久。”
  封讳笑了:“和放出度景河相比,度上衡宁愿死,我就算这样做了也只会被他怨恨。怎么,知晓在他身上用这套无用,就打算利用我?方才说错了,你还是有些脑子的。”
  祸斗没料到这个半妖竟然也有点聪明,噎了半天才不耐地道:“你就准备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吗?”
  封讳手指漫不经心点着铁笼,似笑非笑道:“所以你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被封印,不得解脱?”
  祸斗几乎被气笑了:“这能一样吗?!”
  “最后再问你一遍。”封讳眼瞳化为竖瞳,冷冷道,“度景河到底在哪儿?”
  祸斗愣了愣,终于意识到封讳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冷笑了声:“我就算死……”
  封讳眼眸轻轻一动,地面上陡然泛起一层层寒霜,层层叠叠往牢笼中蔓延,顷刻间就将祸斗的四肢冻住。
  封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眼眸像是看趴在路边的狗,冷冷道:“那就去死吧。”
  祸斗一僵,立刻道:“你要是杀了我,就真的寻不到我主人的位置了。”
  封讳不语,寒冰仍然蔓延。
  祸斗浑身灵力被束缚住,根本无法反抗,只能嗷嗷叫着一顿乱汪,整个人被结结实实冻在寒冰中。
  封讳冷眼旁观,转身便要走。
  “晦……晦气……”
  渡厄司牢笼角落隐约传来个嘶哑的声音。
  封讳脚步一顿。
  渡厄司收了虚弱未被超度的厄灵,在角落里那只厄灵只剩下微弱的残余灵力,瞧着像是沙粒似的几乎要碎了,但又被人拼凑起来,勉强凝出个人形。
  它挣扎着朝着笼外伸出手去,呢喃着道。
  “晦气的……半妖……”
  “晦气……”
  封讳直直注视着他,听着耳畔那不停的“晦气”,眸瞳缓缓泛起一阵猩红。
  轰——
  鱼青简正在榻上睡觉,猛地被一阵惊天震地的响声惊醒,刹那间还以为幽都厉鬼暴乱了,赶紧蹭得蹦起来就要去看离长生。
  只是鱼大人鞋子都没穿冲出寝房,就听幽魂来报,说渡厄司的牢笼塌了。
  鱼青简:“?”
  鱼青简揉了揉眼,伸手一扯将鞋子召过来随手穿上,边走边道:“牢笼好端端的怎么塌了?谁进去过?有厄灵逃了吗?”
  幽魂道:“我们正在排查呢,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
  鱼青简心中一个咯噔,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了渡厄司新建好不久的牢笼中一瞧,鱼青简脸色都变了。
  被抓来的几只厄灵瑟瑟发抖躲在牢笼深处完好无伤,惟独从南沅龙神庙带回来的些许厄灵残余已彻底化为齑粉。
  最重要的是……
  祸斗逃了。
  ***
  幽冥殿中。
  封讳沉着脸从外而来,抬手一招,从归寒宗带来的几本书倏地腾空,发出沙沙的翻书声。
  归寒宗关于“四灵讨奉”的书籍记载并不多,封讳看也不看将所有关于“讨奉”的书页寻出,将字摘出来腾空在眼前一一排开。
  上古时四灵生来功德圆满,可向天道讨要祈愿。
  但龙早已消失数千年。
  就算留下些微末血脉,但化龙的几率几近于无,就算由蛇、蛟、锦鲤艰难地化龙,终归是功德不足,无法讨奉。
  且书上记载,讨奉仅仅只能祈愿“天赋”“灵根”“气运”等东西用来修炼,似乎并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封讳一一看完,伸手将字迹拂去。
  锁魂链仍然还在,叮当相撞的声响和厄灵残魂的呢喃自语逐渐重合,像是地狱黄泉而来的诅咒萦绕在他身边。
  “晦气。”
  “晦气的半妖,若不是还有点用处,你以为我会留你?”
  封讳闭了闭眼,整个人隐于黑暗中,巨大的龙骨在大殿上盘桓,骨架爬过地面发出低低的渗人闷响。
  嘶嘶。
  蛇鳞和地面相摩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蛇的视线全是高大的青草,它努力想要逃走,迅速穿过眼前的阻碍,豆大的眼眸坚毅极了。
  它好像逃了好久,估摸着半个西州都要跨过了,觉得终于顺利逃脱,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得耳畔有人在笑。
  “爬了半天连半个院子都没逃出去,啧,这蛇真通人性吗?莫不是骗我?”
  “哎呦,还小嘛,喂一喂就能跑远了。而且这可不是通人性这么简单,它甚至能化成人呢。”
  “嘶,那不是妖怪吗?”
  小蛇愣了愣,后知后觉到不对,立刻铆足了劲想要往前跑。
  但蛇尾倏地传来一阵剧痛,眼前天旋地转后,它整条蛇被一根细绳吊着悬在半空,尾巴出的鳞片被勒出血痕,缓缓顺着鳞片逆着往下流。
  小蛇痛狠了,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叫声,却让绳子越勒越紧。
  看不见面容的人将它拎到眼前,笑着道:“变成人形来给贵客瞧瞧。”
  小蛇凶狠冲他哈气,作势要咬。
  男人脸色一沉,冷冷地警告:“再不听话,就将你扒皮做蛇羹,就像你的同类那样。”
  小蛇浑身一抖,好半晌终于吐了吐信子,瘦小的身体落地,随着灵力波动,悄无声息化为人形。
  ——只是它太怕了,一时没变好,上半身人形下半身却是蛇尾,就连脸上也带着墨绿的鳞片,看着妖异渗人。
  小蛇发着抖看着眼前高大的人,竖瞳难掩畏惧。
  本来以为没变好会挨打,却没料到那人似乎很满意,笑着抚掌:“半人半妖,倒比人形更有意思。”
  小蛇怔然看着,并不知自己要面对什么。
  半妖对于凡人城池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东西,更何况是人人畏惧的蛇类。
  小蛇保持着半妖模样被关在笼中,脖颈处戴着锁链,像是个兽类般在人来人往的长街夜市中供人参观。
  他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却能分辨出那些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厌恶。
  半妖。
  晦气的东西。
  小蛇蜷缩在角落中,感受着人群中的恶意,甚至会有人直接拿石头砸他,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它只是吞了几颗麻雀蛋吃,难道这些人全是鸟吗?
  要不然为何这般恨它?
  小蛇受尽折磨,本以为要在这地狱中一直痛苦下去,直到人群中有位身着白衣的男人朝它一指,要买下它。
  小蛇完全受不了这样任人羞辱观赏的日子,那时还天真的认为能逃离这炼狱。
  它蜷缩成小小一团,听着它的“主人”和那人讨价还价。
  “仙长啊,这半妖可是修炼出内丹的,天赋高得很呢,很是通人性,这个价格……未免有些少了。”
  “内丹?”
  “是啊是啊,半妖修炼出人形极其困难,要长久保持更是难上加难了,他这……”
  还没等他说完,那位仙长面无表情倏地一道灵力指来。
  小蛇只感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痛,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支撑它化为人形的灵力骤然失去,整个人猛地被迫化为手指粗细的小蛇,奄奄一息蜷缩在破烂的衣袍中。
  小蛇听到那仙长模糊的声音传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淡:“我不需要他有灵智。”
  那人吓了一跳:“可这……”
  仙长随手丢下一袋灵石:“可够?”
  男人愣了愣,这人如此心狠,小蛇落到他手中或许根本没活路,他只犹豫了下,视线落在敞开个口袋的灵石上,眼睛瞬间直了。
  他立刻将灵石袋抱住,谄媚道:“够了够了,足够了,这蛇往后便是仙长您的了。”
  仙长抬手将那奄奄一息的小蛇用半透明的灵力裹着团成一圈,像是摆弄一样死物随意扔在袖中。
  小蛇闭了闭眼,心想算了,也是好事,这下终于能死透了。
  再次睁开眼,见到的却是漫天桃花下端坐在桌案前抚琴的仙人。
  世上几乎没有人不爱度上衡。
  哪怕封讳最开始因为徐寂一句“蛇羹”而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度上衡根本不必做什么澄清,仅仅只是存在就能让封讳逐渐忘却之前的恨意,在他悲天悯人的温柔中一点点清醒着沉沦。
  有时封讳在深更半夜会短暂地清醒片刻,咬着尾巴尖反复思考这姓度的到底做了什么,为何这么多人喜欢他。
  他只是渡厄,救人,一视同仁地怜悯任何人。
  这些其他人也都会做,为何偏偏他不同?
  “封殿主?封殿主!”
  幽冥殿中盘着的骨龙倏地睁开眼睛。
  章阙正在殿外候着,皱着眉拿着一张符纸,扬声道:“封殿主,周九妄有度景河的消息了。”
  封讳眸瞳一动,倏地化为人形大步迈出幽冥殿:“在何处?”
  “南沅。”
  ***
  祸斗挣扎着从渡厄司逃出去,潜藏在黄泉中顺着前去超度的拘魂鬼的船底顺利逃离幽都。
  到了阳间后,恰好是黑天。
  祸斗浑身是伤,还被封讳那厮冻得够呛,嗤地燃起火烧了烧自己才勉强暖和些。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重获新生的快乐让他迫不及待原地化为祸斗的兽形,嗒嗒朝着远处的城中而去。
  拘魂鬼的船之上,离长生站在船头注视着祸斗离去的方向,闷闷咳了几声。
  裴乌斜眉头紧蹙:“掌司在此候着,我去就好。”
  离长生摇头:“能看清他要去何处吗?”
  裴乌斜将雪白大氅披在他身上,顺着那祸斗而去的方向看了看:“似乎是南沅。”
  离长生一怔。
  当年他将度景河封印在了南沅?
  南沅有哪里对度上衡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第85章 你难道想造反吗
  船悄无声息漂浮在水上,离长生展开一张坤舆图,几个小小的火爪印在图上奔走,一路朝着南沅而去。
  祸斗并不知自己被钓鱼了,高高兴兴地嗒嗒跑。
  他狂奔着到了南沅,却并未进城,一脑门往空地上一钻,打了个洞很快消失不见。
  地底被祸斗打得九曲十八弯,矜矜业业一个多时辰终于钻到了一处空洞处。
  那是埋于地底的一处深洞,不知过了多久已是一片废墟,只有幽蓝的鬼火亮起,照亮四周,瞧着像是阴曹地府。
  祸斗不太喜欢这种光,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哈”了声。
  鬼火一阵摇晃,悄无声息化为橙黄的火苗。
  火焰灼烧,终于将数十丈的地底照亮。
  祸斗悄然落地化为人形。
  叮。
  似乎是什么清脆的瓷器被轻轻撞了一下。
  一道晶莹剔透的光芒从地底一寸寸亮起,宛如树枝般悄无声息蔓延开来,流光溢彩的半透明树枝在这黑暗地底宛如仙人之地才有的琼枝玉树。
  而在这颗灵树最下方,困住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
  他浑身上下每一根经脉都被灵树一寸一寸地扎根,强行将他束缚在原地,不得片刻自由。
  祸斗敛袍跪地,恭敬道:“主人,我回来了。”
  度景河倏地睁开眼,眼眸一闪而逝的重瞳带着森森的寒意,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神态淡然,盘膝坐在灵树之下,魂魄深处的灵树根须还在深深交缠交织,宛如上千年不死不灭的树根。
  祸斗跪在那,闷闷道:“度上衡将我关在幽都好一通折磨,若不是我聪明趁乱逃了,早就死在他手中了。”
  度景河笑了:“蠢货。”
  祸斗不明所以:“主人?”
  度景河伸出手指慢条斯理勾住漂浮在他身侧的半透明根须,淡淡道:“上衡不会这般大意,他是想利用你寻到我。”
  祸斗愣了愣:“不可能吧,他如今失忆了,连谁是谁都记不得,脑子肯定坏糟糟的,哪有这样的本事?”
  话音刚落,头顶忽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随着无数乱石土堆接连不断砸下,离长生和裴乌斜翩然而至,转瞬落至祸斗面前。
  祸斗一惊,立刻化为庞大的兽形挡在度景河面前。
  意识到度上衡果然在利用自己,祸斗气得龇牙口吐人言,怒骂道:“度上衡,你好卑鄙啊!”
  裴乌斜眼眸一眯,长剑呼啸而出,顷刻将祸斗的身躯重重击飞出去,撞在那数十人合抱才能抱住的灵根上。
  轰隆一声。
  祸斗猛地吐出一口血,见打不过也不逃,反而挣扎着用爪子扒拉灵根,直接张口咬了上去,想利用自己的尖牙将灵树咬断。
  细看下那地方已有不少咬痕,甚至被咬出个小小的豁口来。
  离长生看也不看那蠢狗,缓步走到度景河面前颔首行礼:“师尊,多年不见,看您一切安好弟子便安心了。”
  度景河眉眼处已没了三百年前的淡漠无情,仙气消散化为妖邪的鬼气萦绕全身,连面容似乎都变了。
  他饶有兴致注视着离长生,笑着道:“三百年未见,你说话倒学会夹枪带棒了。”
  离长生笑了:“师尊既然不喜欢弟子委婉,那弟子只好开门见山了。”
  说着,他轻轻打了个响指,裴乌斜转瞬落至他身后。
  离长生淡淡道:“毁了这棵树。”
  裴乌斜颔首:“是。”
  度景河并不畏惧,反而笑意越发深了:“这是你的灵根,毁了灵根,你还能活吗?”
  裴乌斜眼瞳一缩,握剑的动作倏地顿住。
  寻常天之骄子的灵根只有人身般长,可这道宛如灵树般的灵根却足足有数十丈,遮天蔽日散发斑斓的幽蓝光芒。
  这是度上衡的灵根?
  怪不得寻常人承受一道附灵已是极限,如此磅礴的灵力唯有度上衡自己能操控。
  离长生眉头一蹙,等了等没等到裴乌斜动手,侧眸看向:“在等什么?”
  裴乌斜握剑的手紧了紧:“崇君……”
  “他不会毁了你的灵根的。”度景河笃定地笑起来,“毁了它也是毁了你,你身边爱你之人越多,这根灵根便越坚固。”
  裴乌斜虽然不想度景河如愿,可却真如他所说不敢真的毁去离长生的灵根,他犹豫着道:“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看他。
  本以为此人疯的彻底所以才带他过来,没想到也是个优柔寡断的。
  离长生不指望旁人,伸手招出山鬼,寒光一闪散发出掩饰不住的杀意。
  度景河盘膝坐在那,手指漫不经心缠着灵根蔓延的根须,语调散漫地道:“就算是你也无法彻底斩断这棵灵根,除非你愿意燃烧神魂和它同归于尽。”
  离长生并不为所动。
  总归他不会死。
  度景河似乎能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地说:“你的确不会死,但神魂有伤、记忆识海破损却永远无法恢复,哪怕你还能起死回生,也不过是具能喘气的行尸走肉。”
  说是行尸走肉都是好听的,再严重些恐怕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疯子。
  离长生完全不在意,正要抬手,一道灵力忽地缠绕过来,卷住他的腰身往后一撤。
  裴乌斜蹙眉道:“崇君三思。”
  离长生:“……”
  离长生漠然道:“我叫你来是同我唱反调的吗?”
  裴乌斜垂着眼一副恭顺的模样,挡在度景河面前不让他动手,温声道:“天赐灵根难求,崇君灵体尊贵,并不值得为一只困兽自伤。”
  话说得漂亮,意思还是不肯动手。
  离长生病才刚好又被惹得头痛欲裂:“你以为天底下的厄灵是平白无故出现的吗,他不死,三界迟早会像三百年前那般功德缺失遍地灾厄。”
  裴乌斜无所谓地道:“和您有什么……”
  离长生抬眸看他。
  裴乌斜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崇君面前说了最不该说的话,垂下眼将未尽的话给吞了回去,又装出那副和他兄长如出一脉的温和。
  “万事皆有解法,如今他还被困着,就算再厉害也暂时翻不出多大的风浪,崇君还病着,先回渡厄司吧。”
  度景河脸上笑意散了不少,注视着离长生苍白的脸。
  病了?
  离长生已没了耐心和他分说,随手招来一道灵力粗暴地将裴乌斜挥到一边,眼睛眨也不眨地朝着灵根而去。
  裴乌斜疾声道:“崇君!”
  剑还未落下,一道金光陡然袭来,锵地一声挡住山鬼。
  离长生被震得手腕一颤,定睛一看,却是崔嵬。
  一条骨龙声势浩大地从头顶处撕开一道口子,黑雾围绕着那高耸的灵根萦绕扭曲着盘桓到最下方。
  落地后化为一身玄衣的封讳。
  封讳注视着被困在灵根中的度景河,眼底闪现一抹掩饰不住的恨意,转瞬即逝。
  离长生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垂曳到地的发尾不受控制冒出几朵花,他眉间轻蹙,熟练地吩咐道:“去,毁了它。”
  这种轻悠悠又温和到了极致的命令似乎刻在了封讳骨子里,听到简单几个字他几乎下意识就要为离长生冲锋陷阵。
  ……但才刚动便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离长生的灵根,不能毁。
  见封讳也顿在原地,离长生更加头疼:“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封讳大步走上前,高大身形挡住离长生看向度景河的视线,末了又觉得不爽,抬手一招,巨大的龙骨盘桓在灵根上,猛地咆哮一声化为巨大的黑色结界,严丝合缝将灵树连带着度景河一起关在其中。
  直到连度景河的气息都感知不到了,封讳才沉着脸质问:“我之前说过什么?”
  离长生管他说过什么,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杀度景河。
  只要他死,厄灵本源便能被轻易除去。
  “既然不帮忙就去一边,别碍事。”
  离长生皱眉轻轻拂开封讳,刚要再握住剑,就见山鬼忽然像是被谁操控了般重新化为簪子,挽住他的长发不动了。
  离长生:“……”
  离长生脾气再好,被人接二连三的忤逆,也罕见被激起了火气。
  “封明忌,你想造反吗?”
  “谁敢造你的反?!”封讳没想到自己还没动怒他反而生气了,当即被气笑了,口不择言地道,“救你,你反倒生气,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徐观笙之前说你总想自毁,我本不信,如今看来你想死想得不得了。既如此,长生什么长生,叫送死得了。”
  离长生:“你——!”
  离长生嘴皮子一向利索,很少会像现在这样被堵得哑口无言。
  封讳冷笑了声,面无表情道:“你这种人,同你讲再多道理也是说不通的。”
  说罢,他抬手招来一团黑雾。
  裴乌斜似乎觉得不妥,刚要上前,想了想又顿住了。
  崇君强势有主见,一旦决定的事从不会被人轻易改变,说再多道理好话他根本不往心里去,还会觉得你是孩子什么都不懂。
  或许只有强硬些的手段才能阻止。
  离长生眼眸一沉,没想到此番想合伙前来诛杀度景河,到了最后封讳和裴乌斜却联手一起对付他。
  这往哪儿说理去?
  离长生立刻就要撤身离开,但封讳动作更快,那黑雾飞快凝出个牢笼,将离长生困在其中。
  离长生:“……”
  离长生心口狂跳,大病初愈的身体没有灵力温养,根本经不住情绪的剧烈起伏,他扶着雾气凝成的栏杆,艰难喘着:“封明忌,你……”
  封讳还是头一回看到离长生气到浑身发抖的模样,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缓慢走到雾气凝成的“鸟笼”里:“崇君还是好好休养吧。”
  离长生冷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封讳笑了,握住离长生冰凉的手往脖子上的伤疤处一抚,“你还想再杀我第二次吗?”
  离长生的手倏地一颤。
  就在他错神的刹那,封讳的手轻轻在离长生眉心一点,离长生一声都没吭,整个人瞬间瘫软下去,被封讳轻飘飘接在怀中。
  裴乌斜:“……”
  他就不怕崇君动怒?
  封讳毫无畏惧,单手将离长生单薄的身躯抱着,让他伏在自己宽阔的肩上,身形陡然从地底飞出。
  外面天已亮了。
  朝阳倾泻在封讳身上,将他冷峻的面容烧出蛛纹似的橙红裂痕,他空着的一只手将山鬼和崔嵬招来,面无表情地掐诀。
  “去。”
  山鬼崔嵬瞬间一分为二,化为四把满是灵力的灵剑悍然在四方直直刺入地底数百丈。
  随后一层半透明的琉璃罩缓慢凝成,一寸寸将此地方圆十里围成个巨大的结界,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
  紧跟而来的周九妄和章阙见到如此大的手笔,全都惊住了。
  章阙讷讷道:“这地下,果真有景河仙……”
  封讳冷冷瞥他。
  章阙肃然改口:“果然有姓度的那厮!殿主威武,这五层结界下去,他插翅难逃!”
  周九妄吃了一惊。
  这就是在封殿主那的生存之道吗,好狗腿啊。
  他学一学。
  幽都太过森寒,离长生不太适合住太久,封讳犹豫片刻,朝着南沅城而去。
  南沅城中有离长生之前住的府邸。
  只是刚御风而行,封讳像是记起了什么,蹙眉看向脚下。
  一层层结界将地底灵根和度景河困在其中,在封讳来之前地面上已被裴乌斜击碎成一片废墟,看不出此地之前是何处。
  四周一片荒原,封讳皱着眉看着地面的废墟,久久没动。
  能被度上衡用到的封印之地必定非同凡响,可南沅对高高在上的崇君来说,一非出生地、二非修炼洞府,算得上哪门子有意义?
  看封殿主都要被朝阳烧得衣袍起火了,章阙试探着问:“殿主,您在瞧什么?”
  封讳轻扬下巴,问:“那片废墟是什么地方?”
  章阙疑惑地看向阵眼。
  周九妄追了度景河的残魂许久,见状忙打手语。
  封讳蹙眉:“他说什么?”
  章阙又看了一遍:“他说,这地是荒废好久的破庙,神像都被打碎了,不过看牌匾……”
  封讳像是预知到了什么,心口重重一跳。
  章阙道:“……应该是一处龙神庙。”


第86章 狠狠抽了他一顿
  离府许久无人住了。
  因为上次鱼青简在这儿大发神威,导致连鬼都不敢靠近。
  封讳催动灵力将满室尘埃拂去,布置焕然一新后才将昏昏沉沉的离长生放在榻上。
  他并未让人睡得太沉,省得再做噩梦伤神,不到片刻离长生就醒了过来。
  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
  离长生撑着额头坐在那,艰难缓过识海被搅乱的眩晕后,抬头冷冷看过来。
  离长生很少会像别人露出冰冷的一面,封讳不为所动,坐在那慢条斯理地沏茶,一旁的灼热阳光中还放着那把小绿伞。
  离长生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封讳起身走去,将沏好的茶端着放在他面前,漫不经心道,“尝尝看,你最喜欢喝的……”
  话还未说完,离长生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一拂。
  茶盏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哐地砸到地上,水泼在一旁的伞上。
  封讳垂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要是放在之前,封讳哪怕面上不显,心中仍然会对离长生动怒而产生一丝唯恐失去他的恐慌。
  可现在他似乎有恃无恐,被这样连番甩脸色也没什么情绪波动,甚至还短促笑了,淡淡地问:“我是你的仇人吗,你要这样待我。”
  离长生浑身一僵。
  虽然记忆没有完全恢复,但每每见到度景河心中仍有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他无法释怀,无意识迁怒旁人。
  离长生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终于勉强恢复了些许理智:“抱歉,我并非有意。”
  只是度景河这种和他生死一体的情况太过罕见,他想不出要怎么在不毁灵根的情况下也能杀了度景河的两全法子。
  封讳再次抬手招来一盏茶。
  离长生这次没拒绝,伸手刚要接过,就见封讳慢条斯理喝了半盏,随后在离长生愣怔的注视下直接居高临下覆唇而来。
  离长生:“?”
  离长生眉头一皱,不想在这个时候同他胡闹,下意识想要往后躲开。
  封讳像是死咬猎物的蛇,追逐着将人顺势按了下去。
  唇齿间全是茶香,离长生喉口被扫了几下险些被呛到,奋力地推着他的肩膀,含糊道:“封、封讳!”
  封讳终于将蛇信抽出,额头和他相抵,压着声音道:“三百年了你仍然没变,为了苍生想也不想就将我丢下。”
  离长生喘息着盯着头顶的床幔,半晌才终于开口:“灵根缺失,我并不会真正死去。”
  “嗯。”封讳轻轻亲着他的唇角,漫不经心道,“原来是我给你的底气。”
  离长生偏开头躲开他的吻,总感觉封讳的态度和之前不太一样,蹙眉道:“度景河知道我会想方设法杀他,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之前三界各处出现的厄灵皆是他的手笔,若他破罐子破摔,那整个三界厄灵都会卷土重……唔,封讳!”
  封讳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他直视自己,冷淡道:“天下苍生,与你何干?”
  离长生一愣。
  裴乌斜没说出来的那句话,被封讳毫不留情点出,他完全不畏惧离长生动怒,无视离长生的愣怔和愕然,甚至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天道赐予你灵根让他衡德渡厄,三百年前你灵根舍了、厄也渡了,如今厄灵卷土重来为何就不能是其他人牺牲,非得是你?”
  离长生怔然和封讳对视半晌,忽然道:“你哪来的胆子?”
  封讳眼眸一眯。
  “之前你不会这般对我说话。”离长生淡淡道,“我毁灵根的底气是你,你现在胆大包天的底气又从何来?”
  就算失忆后再次重逢,封讳满身杀意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但却从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忤逆。
  封讳眉梢轻挑:“你还当我是当年那个温顺听话的孩子?”
  离长生不为所动:“我喜欢你听话。”
  封讳笑了,是被气的。
  离长生到底哪来的自信,坚信所有人都能如他所愿般听话顺从?
  怪不得今日裴乌斜和封讳阻止他时,一向好脾气的离长生会气得这般厉害。
  封讳眼眸闪现一抹阴冷,狠狠掐住他的下巴再次亲吻上去,这次任由离长生挣扎推拒也死不松手。
  离长生呼吸本就短促,被逼得险些窒息,发梢却飞快结出一朵朵桃花,挣扎间掉落床榻上。
  “封……”
  就在离长生眼瞳都要涣散时,封讳终于将险些窒息的人松开,居高临下望着这张可恨的脸,口不择言地冷冷道:“我之前听话是修为不如你,更不想被你厌恶,你还真当自己是天道,人人都得听你的?崇君若觉得自己现在还有让所有人俯首称臣的本事,尽管像当年那样拿着剑冲出去,看看有没有人敢拦你?”
  离长生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断断续续,好半晌才顺了气,他眸瞳泛了一层水雾,却黑沉沉的带着冷意。
  封讳熟悉他的所有表情,见状心间倏地浮现一个念头。
  要被打了。
  下一瞬,“啪”地一声。
  果不其然,离长生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封讳侧脸被打得偏过去,无论龙身还是鬼躯都皮糙肉厚,没伤不到分毫,反而将离长生的右手震得剧烈颤抖。
  离长生冷声道:“我将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违逆我的。”
  封讳伸手抚了抚侧脸,脸上不见怒意,甚至笑了声:“你养我自然不是为这个,从始至终不过都是为了四灵讨奉。”
  离长生的手一僵。
  他一字未说,封讳却懂他想说什么:“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离长生浑身僵硬愣怔许久,忽地将封讳高大的身形推开,赤着脚大步往外走。
  封讳竖瞳一动,猛地伸手用漆黑的雾气将人扯回来,毫不留情地狠狠扔回榻上,凌乱衣袍翻飞,崇君罕见的狼狈。
  哐地一声。
  封讳大掌如幕,没等离长生起身便掐着他的脖颈将人死死按在榻上,居高临下满脸阴鸷地注视他:“跑什么,我说什么了吗?”
  离长生反手抓住他的小臂,指甲划出一道狰狞的血痕,色厉内荏道:“你到底……”
  “我不在乎你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讨奉你既要,我心甘情愿给你了也绝不后悔。”封讳面无表情道,“你杀我,只要伤口愈合了我也可以既往不咎。我从始至终只想你活着,有这么难吗?”
  若是寻常人被这样对待,恐怕早已满怀恨意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偏偏封讳不同。
  就算离长生想杀他,但他脖颈伤痕已愈合,他就算怨恨也持续不了太久。
  离长生和他对视,似乎不能理解,半晌才低声道:“那我只是让你毁掉灵根,也有这么难吗?”
  话音刚落,封殿主的眼底几乎是转瞬眼底就充斥着铺天盖地掩饰不住的怒火和怔然:“你……你怎么能……”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离长生还在惦记着他的破灵根?
  难道对离长生来说,世间所有的情感思绪,都是累赘能被忽略不计的吗?
  灵根缺失,他不会死,也能将厄灵彻底超度,三界太平。
  这样的确是两全之策,可这种只计算利弊得失不顾自己和旁人的想法,简直清醒得让人厌恶。
  那一刹那,离长生甚至觉得封讳会直接暴怒掐断他的脖子。
  封讳胸口剧烈起伏许久,脸上戾气未散,终于狠狠地松开手,霍然起身,冷声道:“好,好,如果你能离开这里,我绝不拦你毁灵根。”
  说罢,封殿主伸手一抬,只听得四周传来一声琉璃拼凑相撞的声音。
  锵锵。
  一层两层……整整十六层结界拔地而起,将此处困成一个比龙神庙还要严密的囚笼。
  离长生病恹恹地起身,注视着那厚厚的结界,漠然道:“你有本事,就将我囚在此处到死。”
  封讳冷笑:“我本事大得很。”
  说完这句狠话,直接拂袖而去。
  裴乌斜在院中看着这一层又一层的结界,满脸一言难尽。
  瞧见封殿主阴沉着脸从房中出来,裴乌斜蹙眉,道:“崇君不会轻易生气,可一旦动怒可不是那么好消气的。”
  封讳面无表情理了下凌乱的衣袍:“他不会生我的气。”
  裴乌斜一愣,越听这话越觉得牙疼。
  这到底哪来的底气?
  裴乌斜刚想说话,就听房中猛地传来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似乎是离长生在破结界。
  哪怕毫无灵根,离掌司直接凝出灵力一掌拍去,便震去了七层结界。
  看起来怒气不小。
  封讳不为所动,抬手又是一招。
  里面无论碎多少层,外面都会重新出现一层新的。
  裴乌斜越看越觉得有些过了,沉着脸伸手制止:“够了,你真想崇君记恨上你吗?”
  之前他做了蠢事冒犯崇君,自那之后离长生根本没给过他好脸色。
  如今不帮着崇君毁灵根已算是不敬,竟然还将他困住……
  封讳漠然看他:“你以为我是你?”
  裴乌斜:“?”
  封讳说完,直接抬步离去。
  ***
  即将九月,烈日当空依然炎热。
  封讳撑着那把绿伞面无表情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恍惚中瞧见最前方有人穿着一身白衣撑伞行走在满是大雨的长街中。
  封讳愣怔看着。
  大雨淅淅沥沥而下,穿透他的伞落在脸上。
  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脚步顿了顿,微微侧眸看来,悬挂着雨滴的伞抬起,露出那张神清骨秀的脸。
  度上衡在嘈杂人群中仍然安宁平和,笑着道:“怎么停了?想买什么吗?”
  封讳站在雨中,任由水珠打湿他的全身,他皱着眉站在关着一条蛇的笼子边,闷声道:“蛇。”
  度上衡“嗯?”了声,缓步走回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两人穿着非富即贵,在屋中坐着的店主赶忙出来,笑眯眯地道:“二位是准备买蛇做蛇羹吗?雨后的蛇最新鲜了……”
  封讳:“?”
  度上衡眉头轻皱,没让他继续说完蛇羹怎么做才好吃,看着门口一堆笼子中的蛇,轻声道:“所有蛇总共多少银子。”
  摊主喜不自胜:“一条三钱银子,您给十两就好。”
  度上衡也不数多少条,直接给了银子,伸手将蛇全都拢到袖中的储物袋中,准备出城放生。
  买完蛇,度上衡本以为封讳会开心些,但偏头一瞧,却见他正恶狠狠瞪着那个店主,尖牙将嘴唇都咬破了,细看下身体竟然都在微微发着抖。
  度上衡:“封讳?”
  封讳好似没听到,猩红着竖瞳死死盯着那个乐呵呵数钱的店主,脑海中全是年幼时被折磨的记忆。
  被当成货物在四处被人观赏打骂,这凡人反倒赚得盆满钵满,仍然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晦气……
  封讳身上的伤早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年,可再次见到他仍然恨意汹涌,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个念头。
  我得杀了他。
  度上衡看他模样不对:“明忌,怎么了?”
  封讳如梦初醒,看到度上衡脸上的担忧,强忍下心中的戾气,眼眸眯了眯:“多谢崇君。”
  度上衡:“嗯?”
  “放生还是等超度完这城中的厄再说吧。”封讳正想握着度上衡的手腕离开店门口,手刚碰上去却像是被烫了下,下意识松开手。
  度上衡如玉似的手腕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漂浮的金镯。
  封讳蹙眉:“这是什么?”
  度上衡垂眼,笑了笑:“师尊给我的护身法器。”
  封讳本能觉得那桌子真碍眼,但又没立场将那镯子摘下,只好眼不见心为净,道:“我跟随崇君渡了许多次厄,这城中的厄灵气息微弱,此番就让我去超度吧。”
  度上衡笑了:“你没怎么和厄交过手,不知他们的手段,况且若厄附在凡人身躯上,你若超度便是杀戮的命债,会招雷谴的。”
  封讳蹙眉:“那你这些年超度,也会背负命债吗?”
  度上衡撑着伞轻轻笑了起来:“天道赐我可超度厄的灵根,自然有祂的道理,命债与我而言并不重要。”
  天道要他活,那他仍是高高在上的雪玉京崇君;
  天道要他死,那他便命债缠身,魂飞魄散。
  皆是命数。
  封讳更不解了。
  度上衡并不和他多说:“无碍,我不会有事。”
  封讳闷闷道:“我只是想像裴玄那样帮你。”
  度上衡见他低头耷脑的样子,声音温和下来,像是在哄孩子:“那你先去将厄寻出来,若它还未附在凡人身上,便由你出手超度,好吗?”
  封讳从小到大都是听度上衡这样哄所有人,本来早已习惯的,但不知为何却有种无力感。
  他垂着眼小声道:“不要将我当孩子。”
  封讳蜕了几次皮后,甚至能比度上衡高了。
  度上衡说:“好吧,我们封明忌是大蛇,根本不是孩子,不用哄了。”
  封讳:“……”
  算了。
  那次城中渡厄,度上衡的确没有插手,任由封讳孤身一蛇前去搜寻厄。
  厄的气息很特殊,也很好找,封讳一袭黑袍从雨中而来,破开厚重的墙壁后却是一条漆黑的大蛇出来,死死追逐着那道猩红的光芒。
  那只厄修为极其低,甚至没有神智,再让它悄无声息吸取凡人的功德,迟早有一日会为祸三界。
  封讳张开尖牙,一口将逃窜的厄死死叼住。
  厄尖叫几声,拼命挣扎着也无法逃离,只能认命地蜷缩在那。
  封讳叼着厄,当即就要腾云驾雾回去甩着尾巴找度上衡邀功,只是刚飞出去一条街,视线忽然落在白日那家卖蛇的铺子。
  当年将他卖给度景河的男人已经年过半百,乐呵呵地陪着孩子玩乐,全然看不出当年虐待折磨他的狠厉。
  封讳眼眸直勾勾看着,一股怒火再次悄无声息袭来,一寸寸占据他的脑海。
  他伤好了,不疼了,但还是恨。
  大蛇的身躯完美融入黑暗中,封讳爬上屋檐,直勾勾盯着那个男人。
  大雨倾盆而下,屋檐之上的雨滴像是掉落的珠子噼里啪啦声遮掩住蛇类爬行的细微声响。
  封讳隐在黑暗中,咬着那残余的厄轻轻一吐息。
  厄被一道灵力卷着缓缓漂浮到屋内,瞬间消失在男人的后心口。
  厄灵附身,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说:
  小蛇:你要知道他多偏爱我,肯定也会觉得我命好。[可怜]


第87章 就当我是非不分
  南沅城中暴雨不停。
  度上衡撑着伞缓步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之上,握伞柄的腕间垂落着金镯,将手腕衬得清透如玉。
  倏地,砰。
  一个人影从旁边的铺子中倒飞出来,重重撞在墙上,砸出一个凹陷下去的人形。
  大蛇原地化为人身,也不施避雨法诀,沉着脸上前一脚踹在男人的胸口。
  度上衡微微抬起伞,脸上瞧不出神情,语调淡淡的:“封讳。”
  封讳身形一僵,将满脸狰狞的怒意赶紧收敛,侧过身来仍能瞧出他脸上异样的冷淡:“崇君,厄灵附在凡人身上了。”
  度上衡不语,站在雨中淡然和他对视。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封讳浑身一凉,有种被度上衡彻底看透的恐惧,他绷着神情不敢露出半点端倪:“是不是可以超度他了?”
  度上衡眉眼泛着悲悯,终于在大雨倾盆中轻声开口:“杀人能令你泄愤吗?”
  封讳的手狠狠一抖,竖瞳直勾勾盯着他。
  他知道了。
  也是,世上能有什么瞒得过度上衡的眼睛。
  封讳面无表情:“杀了他,我开心。”
  度上衡淡淡道:“既如此,你怕什么?”
  封讳蹙眉:“我没怕。”
  度上衡笑了,只是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嗯,杀了他吧。”
  封讳宁愿背负上命债也想要杀人,可乍一瞧见雨中的度上衡,心中那股冲得他几乎失去理智的杀意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只几句话便消散了大半。
  封讳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蹙眉道:“您……您不阻拦我?”
  任由他滥杀无辜,似乎不是崇君的做派。
  “你心有怨气,我阻拦也无用。”度上衡侧身,伞往后倾斜遮挡住他半边身子,那薄薄的伞面像是一条缓缓出现的天堑,横隔在两人中间。
  “天大地大,你自去吧。”
  封讳竖瞳一颤,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本能地往前扑去:“崇君!崇……”
  度上衡侧眸看他。
  刹那间,天边倾盆而下的大雨像是被停滞了般悬在半空,吵闹的落雨声骤然停止,四周安静得可怕。
  度上衡因侧身的动作只能瞧见隐在伞下的半张脸,他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语调甚至称得上温柔。
  “年幼时我曾对你说过,食人骨血是未开化的妖兽才会做的事,更遑论滥杀。这些年我带你四处渡厄,不指望你能磨炼心性,起码不必愚昧混沌过这一生……”
  封讳愣怔在原地,茫然道:“你当我是妖兽?”
  度上衡羽睫轻轻一动,无声叹了口气,觉得和他说不通:“你还小,未来的日子就该自己……”
  话还未说完,封讳竖瞳充血,脖颈处缓缓浮现黑色鳞片往面颊覆盖,面容也变得狰狞暴戾。
  一股被丢弃的委屈化为怒火轰的烧起来,逼得封讳嘶声道:“你觉得我是未开化的妖兽,那我就滥杀给你看!”
  年幼时他一直暴戾恣睢,这些年被度上衡压制着很少暴露凶悍的一面,此番几番刺激下,再也忍不了心中暴烈的怨气。
  眼看着封讳就要化为能压塌一整条街的大蛇,度上衡眼眸一冷,眼睛眨也不眨地一掌扇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封讳维持着侧脸还是蛇鳞的模样,幻化成大蛇的动作倏地僵在原地。
  他茫然地侧头看去,泪水无意识顺着还残留蛇鳞的面容往下滴落。
  度上衡漠然看他:“我说了什么错话,你就想在凡人城池大开杀戒威胁我?”
  封讳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呆呆地看着度上衡,半晌才呢喃着道:“你说……你不要我了。”
  度上衡道:“不许哭。”
  封讳自小便爱哭,度上衡却觉得泪水便是软弱,每每看到泪水就会制止。
  封讳之前还挺听话,可如今变蛇也不让变,杀人也不让杀,怒火憋着发不出去,只好悉数化为委屈,逼得他浑身发抖,泪水止都止不住。
  到最后,封讳直接哭出了声,根本不听他的命令。
  度上衡愣了愣,没料到他能哭得这么厉害,见四周逐渐有人亮起灯盏,只好无可奈何地抬手张开一道结界,语调也温和下来。
  “不要哭了,不觉得丢人吗?”
  封讳梗着脖子道:“我是妖兽,我不怕丢人。”
  度上衡淡淡道:“你再断章取义拿我说你是妖兽说事,我便直接走了。”
  这话很有用,封讳泪水啪嗒啪嗒往下砸,却不敢阴阳怪气了。
  度上衡淡淡道:“冲动行事有什么益处吗,让情绪冷静下来再处理,岂不是会更加周全?”
  度上衡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被情绪如此轻易的操控,就像封讳更加不解为何度上衡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这副冷心冷情大公无私的态度。
  这些年,好像从未见过他有什么强烈的情绪。
  封讳本来已经想服软了,乍一听到这话,一股无法诉说的委屈和年少时被欺辱打骂的痛苦再次泛上来。
  他又狠又怂地瞪了度上衡一眼:“崇君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苦,自然什么事都能做周全。”
  度上衡并不生气,反而笑了:“阴阳怪气对我有用吗?”
  封讳闷闷地不吭声了。
  度上衡问:“还杀吗?”
  封讳道:“杀。”
  度上衡给了他一次机会,转身就走。
  封讳红着眼眶瞪着他毫不留情地越走越远,好像这些年对他的爱护和纵容全是虚假的,随手就能舍去。
  既然能容得下杀人的鱼籍,为何就能如此狠心的丢下他?
  终于,封讳哑着声音呢喃着道:“……他欺负我。”
  度上衡脚步一顿,侧身看来。
  “他将我同窝的蛇全杀了。”封讳垂着眼注视着脚下悬空的雨水,“但我是半妖,生来有灵智还能化人,他骂我晦气还拿我给人供赏取乐赚钱,最后将我卖给你师尊,毁了我的内丹给你当灵宠。”
  封讳从来不会对其他人说起自己之前的事。
  他本以为自己的伤治好了,内丹也因度上衡给的灵药修炼回来,再说旧事的委屈便是矫情。
  直到再次遇到那个男人,他才猛地意识到伤口痊愈疼痛消失,不代表着他当时被折磨得濒死的怨恨一齐没了。
  他还是恨。
  恨意滔天,不杀仇人,他此生心难安。
  封讳越说越难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砸。
  漫天雨水停滞,只能听到泪水落在水汪的轻微声响。
  倏地,封讳落下的泪悄无声息停滞在半空。
  封讳茫然抬头看去。
  度上衡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修长如玉的手轻轻将那滴泪托着在掌心悬空飘浮。
  封讳热泪滂沱,看不太清楚男人的面容,只听到度上衡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将他脸上的泪水拂去。
  “别哭了,嗯?”
  听着度上衡熟悉的哄蛇的话,封讳一直紧紧提着的心轰然一声落了地。
  他终于又有了底气,眼泪仍然流着,手却揪住度上衡的袖口,低声问他:“你还走吗?”
  度上衡:“……”
  度上衡被反将一军,无可奈何地道:“你不哭了,我便不走。”
  封讳闷闷“嗯”了声,伸手胡乱将脸上的水痕擦拭去。
  不哭了。
  度上衡轻轻一抚,四周被停滞的雨水轰然砸落,暴雨如注打湿两人的衣袍。
  蛇是不丢了,但度上衡还是要给他善后。
  看封讳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崇君轻声道:“你本是半妖,若真的有了命债,日后修行举步维艰。”
  封讳还在擦眼泪,蹙眉道:“可……可我恨他。”
  若让这恨意一直长存心中,迟早有一日会走火入魔。
  度上衡问:“恨不得赔上自己的未来也要他死?”
  对还成年没多久的小蛇来说,“未来”太远了,封讳不假思索地道:“是。”
  度上衡安静注视他半晌,无奈叹息:“好。”
  封讳说完又将他的袖子拽得更紧了:“您……您不会不要我吧?我我内丹被打碎时好疼,我我疼……”
  小蛇学聪明了,知道度上衡吃这套,一直强调自己疼。
  度上衡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嗯,不会不要你。”
  封讳这才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垂眼。
  这次闹得动静太大,度上衡将结界收起,带起已被附身的厄灵离开南沅城,前去城外的荒原。
  雨仍在下。
  度上衡将袖中的小蛇放出来,让它们重获自由。
  封讳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唯恐也被崇君放生。
  厄灵附身,这个男人的魂魄被吞噬,已然没救了。
  度上衡将人放出来,垂着眼注视着他,只是一缕微弱的厄,却能轻易要了一个人的命。
  度上衡走至他跟前,伸手轻轻在眉心一点。
  封讳疑惑看着:“崇君?”
  度上衡的眉眼处带着悲悯,封讳心中倏地打了个突,他看不出度上衡在想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一股恐慌泛上心间。
  度上衡闭眸催动灵力,一座庙宇悄无声息在茫茫荒原拔地而起。
  脚下一道阵法出现,将厄灵的身躯捆绑住牢牢困在阵法最当中。
  封讳一愣:“崇君?”
  将厄灵封印后,度上衡睁开眼,淡淡道:“厄灵若同那具身躯一起死去,命债会算在你身上,我将它封印在此,数百年后等厄灵无功德可食消弭天地间,他还能再入轮回。”
  封讳茫然看着:“那您呢?”
  明知男人是被他恶意将厄灵附在身上,度上衡却还帮他,天道不会责罚于他吗?
  度上衡并不回答,伸手从发间拔出山鬼掐诀施咒,宽袖一振,温声道:“去吧。”
  崇君的本命剑倏而化为一道金光翩然而去,准确无误刺入阵眼,轰然一声镇守此地。
  ——和度上衡从来形影不离的山鬼入阵,震住封讳怨恨又恐惧的梦魇。
  度上衡注视着阵法完成,听着耳畔仿佛来自九霄天上的雷鸣震慑,轻声呢喃。
  “……就当我是非不分吧。”


第88章 你喜不喜欢我啊
  雷声轰鸣。
  封讳没听到这句,只看着阵眼蹙眉道:“崇君将山鬼入阵眼,您日后要用什么兵刃?”
  度上衡没回答,看着空空荡荡的庙,回想起封讳方才告状时被骂晦气,淡淡道:“庙中要有神像,你想要什么像?”
  封讳赶忙说:“我想要崇君的像。”
  度上衡怔了一下,好半晌才自嘲地道:“我不会有神像。”
  封讳不明所以:“可您这些年为苍生奔走三界渡厄,这可是大功德,日后得道飞升,为何不能有神像?”
  度上衡听到“得道飞升”,没忍住笑了起来,却并非是喜悦,反而带着些讥讽,他换了个说法:“我不喜欢神像。”
  被众生尊崇敬重着,高高在上端坐云台,并不是他所求。
  封讳若有所思地点头:“哦,那我……捏个蛇像?”
  在荒原中唯有庙宇不会引人注意,不供神像会太突兀,供个蛇不就是摆明了是贪图功德野狐禅吗,迟早会被人砸了。
  度上衡道:“捏都捏了,何不捏个龙?”
  封讳摇头:“我只是半妖,哪能和龙相比?”
  话虽如此,小蛇蹲在那扒拉着泥土捏像时,还是悄摸摸地在蛇脑袋上捏了两个小龙角,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捏好后,封讳捧给度上衡看。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那歪七扭八像是在做鬼脸的泥蛇,久久没说话。
  封讳还在问:“崇君,如何?”
  崇君没接话茬,抬手朝远处山上一挥,灵力宛如利刃般将一小块石头雕刻成石柱,呼啸一声直直插入阵眼中央。
  随后度上衡轻轻屈指在那泥蛇上一弹,蛇像是活过来般飞入半空,四周雨水和土壤打着旋朝它凝聚,很快就化为一条巨大的神像盘在石柱上。
  雨水顷刻干涸,神像筑成。
  封讳看着巨大的像,和那手指粗根本显不出的龙角,干咳了声,别扭地小声提醒:“还、还有角呢,蛇、有的蛇也是长角的。”
  度上衡笑了,没拆穿他,将两截粗壮的桃树枝雕刻成龙角安上去。
  封讳这下终于满意了。
  暴雨下了一夜,临到破晓时才终于停了,两人一齐回雪玉京。
  只是要上俯春金船时,度上衡忽然没来由地道:“你年幼时一直想往外跑,如今还想吗?”
  封讳大仇得报,整个人懒洋洋地挨着度上衡垂头将脑袋搭在他颈窝,雨水的冷意让人眉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想什么,我只想一直跟着你。”
  度上衡道:“我总有一日……”
  封讳:“什么?”
  度上衡话音止住,末了轻轻摇头,淡淡道:“没什么,走吧。”
  仙人船载着两人重回雪玉京。
  直到三百年过后,封讳才终于明白度上衡那句未尽的话。
  我总有一日会死。
  南沅城同三百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
  封讳在外面转了半个时辰,再次回到离府时,手中已拎着数层的食盒,里面全是离长生爱吃的菜。
  本来以为离长生还在尝试击碎结界,到了离府就发现灵力毫无波动,十六层结界只在离长生击碎了一次后,便再也没有收到攻击。
  封讳眉头轻蹙,抬步到了后院,倏地一怔。
  今日阳光甚好,离长生已走出寝房,垂着眼坐在院中的小池塘边洒鱼食。
  ——他甚至换了身衣裳,乌发被裴乌斜用漂亮的金饰束起,月白外衫被光芒照射得宛如烟雾般。
  听到脚步声,离长生抬头淡淡瞥了一眼,眉眼间已没了之前的怒意。
  ……又恢复到了平常的清冷淡薄。
  封讳在外面面无表情转了几圈,憋屈得恨不得吃几个人压一压,胸口的怒意还没消下去,看到离长生已经在那优哉游哉喂鱼了,又险些被气笑。
  “崇君倒是自在。”封讳走过去,“我还当您要誓死破阵。”
  离长生捏着鱼食轻轻在水中一洒,这池塘被裴乌斜清理过,里面的锦鲤饿得乱蹦纷纷争食。
  他漫不经心道:“我从不做劳而无功之事。”
  每当他做一件事,必定经过深思熟虑且有后招的,这种打碎了阵法也会被拦住的结局他早已知晓,所以不会再意气用事。
  封讳冷笑,走到石桌前将饭菜拿出来。
  离长生敛袍起身,净了手后想也不想地坐在石凳上,倒是不和他客气地拿着筷子就吃,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封讳冷着脸给他盛了一碗汤,漠然道:“崇君终于想通了?”
  “我从来没有想不开过。”离长生淡淡地说,“我只是在等封殿主冷静下来后,再好好同你商量两全之策。”
  封讳:“……”
  封讳端着碗瞥他,冷淡道:“你还想吃饭吗?”
  离长生从不受威胁,抬手就要将筷子放下,不吃这嗟来之食。
  封讳一僵,一时有些骑虎难下,只好沉着脸将碗放在离长生面前,垂着眼生硬道:“趁热,别浪费。”
  离长生瞅他一眼,将人瞅得侧眸不敢对视,这才慢条斯理地施恩似的吃了几口。
  封讳总觉得好像在喂一只难养的倔猫,屏住呼吸等到离长生慢吞吞一筷子一筷子地吃饱了,招来水给他净手,这才冷淡开口。
  “两全的全里,包括崇君吗?”
  离长生手上水痕未干,轻轻伸手抬起封讳的下颌,和他对视,温声道:“那封殿主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封讳道:“只要不是你所期盼的那个。”
  离长生轻声笑了,他缓缓凑上前去在封讳唇角亲了一下。
  封讳不为所动,漠然看他。
  “我的灵根困不住度景河。”离长生和他分析利弊,“他本该只差半步便能得道飞升,如今就算囚在天赐灵根之中也阻挡不了他在三界各地释放厄灵,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脱困,那时我的灵根依然会被毁。”
  封讳不赞同:“可你……”
  离长生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挑起单边眉示意他噤声:“听我说完。”
  封讳:“……”
  “如今我起死回生,不必背负天道职责,对三界众生仁至义尽。你和渡厄司的其他人一样,都想要我袖手旁观回幽都,任由度景河为祸三界。这些我全都知道。”
  ——可离长生就是做不到。
  他不能优哉游哉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幽都渡厄司受人保护,看着一批一批的百姓鬼魂拥挤在鬼城中日夜悲鸣。
  明知晓自己没有义务拯救他们,就算袖手旁观也没人会怪罪他。
  但离长生天生的善意会逐渐变成一棵往里生长的荆棘,在他活着的每一刻深深往里扎,刺穿血肉扎根筋骨,让他终生困在痛苦愧疚中无法解脱。
  封讳怔然看着他,忽然有种无力感。
  三百年前他身份低微修为微弱,无法改变尊贵的度崇君,如今苦修三百年修为撼天动地,却仍然撼动不了离长生半分。
  封讳不想和他争辩了。
  无论争辩多少回合,结果都是他输。
  看封殿主垂着眼不说话,离长生笑了起来,抬起他的下颌慢慢抚摸着,温声道:“乖孩子,听我的话。”
  封讳面无表情看他,像是只随时能啃掉人一只手的凶兽。
  离长生却拿手去逗。
  封讳视线落在离长生被编起的发间那盛开的几朵桃花,竖瞳轻轻缩了缩,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问:“您喜欢我吗?”
  离长生一愣。
  离长生在和他讲苍生大义,他却满脑子风花雪月,封讳知晓这样太肤浅,但还是想要从离长生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封讳呼吸屏住,等待离长生的答案。
  离长生望着他,似乎没察觉到封讳的患得患失,漫不经心道:“我本以为你敢对我做出囚禁之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为何还要多问一句?”
  封讳能和离长生争吵的底气来自镇压在龙神庙下的度景河——那是度上衡对他独一无二的偏爱。
  只是他不懂这偏爱,到底是不是爱。
  封讳刚想再追问,有人匆匆而来。
  “兄长!南沅……嘶。”
  离长生还保持着抚摸封讳侧脸的动作,两人挨得极近,就差亲上去了。
  封讳冷着脸侧眸看去,离无绩正从拐角处跑过来,刚说出半句话整个人就原地转了半圈,连个顿都没打,面无表情撒腿就跑。
  离长生:“……”
  怎么每次都有这倒霉孩子。
  离长生两指并起推开封讳的脸,起身道:“离庸,回来。”
  拐角处已没了人影,好一会才冒出个头来,离无绩讷讷道:“这院子没门。”
  他想敲也没办法。
  离长生笑了,朝他伸手招了招:“来,你方才说南沅怎么了?”
  封讳撇过脸去,抬手默默将四周的阵法收起。
  “不光南沅。”离无绩快步走了过来,道,“西州各地出现不少厄灵,且各个都是大张旗鼓为非作歹,渡厄司其他人已前去渡厄。”
  离长生似乎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丝毫没觉得意外:“嗯,知道了——四周厄灵劳烦封殿主去超度了。”
  离无绩瞧见离长生脸色苍白,还泛着病色,忙道:“我可以……”
  “你不会附灵。”离长生轻声道,“在离府待着。”
  离无绩眉头皱了起来。
  封讳将十六层阵法解开,只留下一道寻常防护结界。
  他知晓再说什么都无法阻拦离长生,更知道强取豪夺根本对他无用,只能放任他而去。
  封殿主临走前眼神直勾勾盯着离长生,还是想要个答案。
  离长生不想这个时候和他调情,背对着他随意一摆手,干脆利落地示意,去。
  封讳冷冷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忽地像是发现什么,视线黏在离长生的乌发上。
  离掌司墨发过长,裴乌斜也不知哪来的编小辫的神通,将那泼墨似的发用金饰编得精致矜贵。
  他侧身背对着封讳,有一搭没一搭和离无绩说着话,雍容的金饰缠绕乌发间却在盛开桃花。
  碎粉在黑与金的映衬下极其显眼,一朵又一朵。
  ……像是答案。


第89章 将那条蛇送给你
  注视着封殿主扬长而去,离无绩总觉得他兄长似乎在将人支走——这是离长生要拿自己冒险时惯用的手段。
  “兄长,不让封殿主留下来保护您吗?”
  离长生漫不经心道:“他留下来只会令我分心。”
  这话说得太暧昧了,离无绩整个人都傻住了:“兄兄……兄长?”
  更可怕的是,说这话时离长生耳边垂落的一绺发间倏地结出几朵桃花来,纤细的发坠不住,只盛开一瞬就掉了下来落在肩上。
  离无绩:“……”
  封殿主要给离长生下红艳煞整个渡厄司早已鬼尽皆知,早已聚众在司中痛骂封殿主狼子野心。
  那次走吉难得没和他们一起骂人,小声地为封殿主辩解,说他并不会这样做,且掌司被并蒂谷的桃花妖下了桃花煞,并没什么大碍。
  渡厄司一静,又开始揣测那桃花妖是不是封讳指使的,啧啧,真是狼子野心啊。
  走吉:“……”
  离无绩本来听了一耳朵,却没料到这桃花煞竟然真的起了效。
  这花开的,一朵接一朵的。
  离无绩眼前一黑,勉强找回神智,奄奄一息地道:“兄长身上的桃花……是、是怎么回事啊?”
  离长生“唔?”了声,拂去肩上一捧桃花,随意道:“没事。”
  离无绩顿时一喜:“这煞对您果然没影响。”
  离长生捏了捏桃花,随手一扔,心不在焉道:“有,不过应该早已解了,如今只是些残余的煞开一开花儿罢了,别担心。”
  离无绩:“……”
  离无绩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什么叫……早解了?
  离长生已多日没做梦了,但他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桃花煞对他无用只能说明之前中过且已解了,是谁一目了然。
  他没再管发间的桃花,抬步朝着离府外走。
  离无绩如梦初醒,赶忙追上前去:“兄长去哪儿?”
  “龙神庙。”离长生道,“你就在这儿等着。”
  离无绩注视着离长生的背影,莫名有种再也见不到他的恐慌,愣怔片刻再次追上去:“兄长!”
  离长生颇觉得无奈,转身看来:“你跟来也会影响我,万一你被……”
  这话还没说完,就瞧见离无绩眼底的慌张忐忑,离长生犹豫片刻,只能无可奈何道:“好,随我来吧。”
  离无绩这才如释重负露出个笑,快步跟了上去。
  离无绩带着兄长御风出城,很快便到了。
  一片废墟的龙神庙边,周九妄和章阙已在那等着,看到来人赶忙行礼。
  周九妄吃两家饭,心虚地不敢抬头看掌司。
  离长生也没在意,道:“你们没跟着封殿主去渡厄吗?”
  章阙咳了声,装模作样道:“封殿主说他能解决,令我等保护离掌司,任您差遣。”
  离长生眼眸一眯,朝他一招手。
  章阙自从知晓此人就是三百年前的度崇君时,不敢再像之前那般插科打诨嘴贱,见状恭敬地上前垂首。
  离长生的手指修长,瞧着不太像活人倒像是被雕琢的暖玉,他指腹轻轻在章阙翻着的衣领处一抚。
  章阙浑身一僵。
  ……眼睁睁看着封殿主的小纸人被崇君从衣领里揪出来。
  离长生两指夹着那装死的小纸人,笑着道:“这是什么?”
  章阙讷讷:“这……这是属、属下的佩饰。”
  离长生:“……”
  见章掌司都被吓得胡言乱语称属下了,离长生失笑,心想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也没追究,将小纸人塞到自己衣襟中,缓步走向龙神庙下方。
  小纸人见离长生没追究,扒着手从衣襟中探出个脑袋来,仰头看他。
  地上往下不知被谁建得一条曲折往下的台阶,离长生拾阶而下,淡淡道:“在哪儿?”
  小纸人也不装死了,从里面传来封讳的声音。
  “百里之外,你若需要我,转瞬便归。”
  离长生道:“需要你什么,来给我添堵吗?”
  封讳说:“我只是担心你。”
  他实在无法忍受离开离长生片刻。
  离长生眸子弯了弯:“我同度景河见面,你不会想听我们说了什么的。”
  封讳短促冷笑了声,伸着小短腿一路爬到离长生的肩膀,还没坐稳就被一朵桃花当头砸到,险些栽下去。
  离长生瞥他一眼。
  越来越多的桃花往下砸,封讳只好贴着离长生的脖颈处趴着。
  那是命门所在之处,寻常人根本不让碰,离长生却纵容他在那乱蹬。
  那一朵朵桃花好像给了封殿主更多恃宠而骄的底气,他双手环着倚在离长生衣领处,冷淡着道:“我何苦和那些手下败将计较?”
  连楼长望在那成天“道侣”“道侣”地占便宜,封殿主都十分大度没和他见识。
  更何况被离长生亲自动手杀过的度景河。
  败将之最,何必放在心上?
  离长生挑眉:“那就好。”
  片刻后,离长生穿过结界到了灵树根处见到了度景河。
  度景河仍然满脸淡然盘膝坐在那,若非他眸子已化为鬼瞳,在流光溢彩的灵树下还真会觉得他依然还是高高在上的雪玉京仙君。
  离长生头也不回地轻轻一抬手指,步步紧跟的周九妄和章阙停下步子,面面相觑。
  离无绩倒是快步跟上去,不肯离开半步。
  度景河看到他,轻轻笑了笑:“你来杀我。”
  语气笃定,并非疑问。
  他知晓就算有人阻拦,对度上衡来说根本不算阻碍,只要他想,天底下没有人不会顺从他。
  离长生手指轻轻一动,封讳所下的结界往外蔓延,格挡住周九妄和章阙的视线。
  小纸人还在,一直倚着离长生的衣领在那冷笑。
  离长生淡淡道:“师尊料事如神。”
  说罢,他抬起手臂,布在四周的结界倏地一闪,两把剑转瞬交缠着落在他面前。
  度景河笑着道:“毕竟你是我一手养大的,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封讳:“……”
  封殿主刚才还说着不和手下败将一般见识,但度景河轻飘飘一句话又将他的气给引出来了。
  养个头。
  若不是徐观笙,度上衡早就被养死了。
  离长生并不看他,指腹按在眉心轻轻抽出来一抹金光,随后屈指一弹让那光没入山鬼中,漫不经心道:“的确如此,我有今日皆因师尊,自然感恩戴德。”
  度景河笑了起来,他轻轻一动,魂魄上扎根的灵根悄无声息凝成个虚幻的人形离开结界,悄然落在离长生面前。
  离无绩眼眸一沉,手中剑唰的出鞘三寸。
  离长生手一挥示意别动,离无绩只好面无表情停住动作。
  度景河以分神之躯站在离长生面前,他身形比离长生高大许多,眉眼带着笑缓慢转了半圈,闪着金光的手指轻轻勾起离长生编起的发。
  “你同我的肉身同归于尽,灵根也受了重创,就算毁去了我也不会魂飞魄散。”度景河淡淡道,“此事你心知肚明。”
  封讳一直冷冷注视着度景河那乱摸的手指,听到这话眉头一皱。
  他知道离长生要把自己支开,也如他的意远离了南沅,将章阙周九妄留给他去毁灵根。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离长生只想毁灵根。
  若离长生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灵根来的……
  封讳眼皮重重一跳:“崇君?”
  离长生伸手捏着小纸人塞到衣襟:“当年没让您魂飞魄散,是我的过失。”
  度景河只是笑。
  不过等视线落在金饰墨发间的桃花,他脸上从未变过的笑容倏地消失。
  桃花煞……
  度景河猛地一用力,扼住离长生的脖颈狠狠往一旁的石柱上一撞,一层鬼火倏地燃起,将两人包裹住。
  砰的一声。
  离无绩动作极快,长剑出鞘朝度景河心口刺去。
  只是根须所化的身躯毫不畏惧,在刺中的刹那轰然生长出粗壮根须,仙君强悍的神魂之力猛地将离无绩震飞出去。
  离无绩一惊:“兄长!”
  轰隆隆!
  结界之外,祸斗化为巨大的身躯阻拦住周九妄和章阙的路,咆哮着将地底震得碎石掉落。
  听着外面的闷响,离长生反而笑了,完全不把度景河那要他命的手放在眼里,似乎料定了他不会动手。
  “师尊生什么气?燃烧神魂可是会损耗修为,您还有多少年修为足够挥霍呢?”
  度景河居高临下望着他,忽然没来由地道:“那只半妖心甘情愿为你讨奉,此事在我预料之内。”
  这话没头没尾,离长生却懂了度景河的意思。
  从一开始,度景河就知道封讳会舍身讨奉,将度上衡起死回生。
  只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却从未料到,被他亲手养出来冷心冷情的度上衡会在意一只可有可无的半妖。
  这脱离了他的掌控。
  “卑贱的半妖,到底有何处令你在意?”度景河脸色前所未有地冷,“若没有他,你早已得道飞升,自然不必受这些苦。”
  离长生脸上笑意终于不见了,他根本无法理解度景河是如何想的。
  “三百年过去,师尊脑子里难道仍被风花雪月占据吗,谁给我定的命数要去得道飞升,我从未求过这些。”
  度景河逼近他,眸瞳诡异的暗红,冷冷道:“那你求什么?他?”
  离长生:“……”
  离长生和他无法沟通,人生非得除了情便是爱吗?
  度景河走火入魔,难道入的是情障?
  离长生终于忍无可忍:“崔嵬!”
  崔嵬剑呼啸一声而来,狠狠穿透度景河的心脏刺入离长生脖颈边的石柱上。
  度景河躲都没躲,只是一具灵躯罢了,毁了便毁了。
  他不顾魂魄受创,沉着脸将发抖的手按在离长生眉心,灵须从四面八方而来缠住离长生的身躯。
  轰!
  似乎是雷鸣声响彻头顶。
  可细听之下就发现那是龙吟之声。
  巨大的灵树在昏暗处生长,遮天蔽日,黑雾化为的龙骨咆哮而来,直冲冲朝着最下方灵根处的度景河扑去。
  度景河全然不顾本体,眸瞳似乎被雾气萦绕,千百年的冷静自持皆被离长生发间的桃花击垮。
  他按着离长生的额头,朝着灵台灌去庞大的灵力,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此生最悔恨之事……”
  离长生听着龙吟声眉头狠狠一皱,小纸人已没了灵力趴在他胸口不动了。
  度景河眸瞳泛着铺天盖地的杀意,本体神魂轰然燃烧,将整条灵根灼烧起来,席卷着朝着俯冲下来的骨龙而去。
  度景河掐住他的下颌逼迫他注视自己,眼瞳压抑着铺天盖地的怨恨和杀意。
  离长生也不挣扎,冰冷的眸瞳倒映着度景河的影子。
  这样的火焰灼烧神魂,度景河不到半刻钟便能魂飞魄散。
  度景河一怔,他厌恶离长生这个眼神,伸出宽大的手掌遮住那双对他已没了半分感情的眼眸,只有声音低声响起。
  “……就是将那条蛇带到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封讳:风啊花啊雪啊月啊。
  长生:可爱。
  师尊:情啊爱啊。
  长生:崔嵬。


第90章 度景河的情障吗
  封讳转瞬归来,在鬼火灼烧中轰然扑下。
  砰!
  整个巨大地底洞几乎被骨龙的动作弄塌陷,封讳全然不顾下方在嗷嗷叫和祸斗厮斗的章阙周九妄,再次朝着灵根撞了上去。
  又是一声巨响。
  度景河神魂的鬼火熊熊灼烧,沾染到骨龙身上火势逐渐变大。
  黑雾一卷,骨龙化为封讳落了地,刚要上前却被山鬼崔嵬所化的结界阻拦在外。
  封讳脸色一沉。
  这是离长生所布,为何拦他?
  若只是毁灵根,没必要单独和度景河待在一起,还防着他?
  封讳快步走到结界边,厉声道:“离长生!”
  结界阻绝了声音,离长生被灵须束缚全身,感受着度景河的灵力源源不断攻入他的灵台,似乎想要扭转他的记忆,冷淡道:“师尊是在嫉妒封讳吗?”
  度景河指腹按着离长生的眉心,听着外面传来攻击结界的动静,低声道:“若当初没杀他,你还会这般在意一条半妖吗?”
  离长生沉默半晌,终于道:“师尊,您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将我当成一个人过。”
  度景河手一顿。
  度上衡很少会被情绪操控,那些多余的情爱对他来说有就有,没有也不会强求,旁人视若珍宝的真心就算掉在他脚边他都懒得弯腰去捡。
  ……度景河却觉得他沉溺情爱,感情用事。
  离长生和度景河说不通,轻轻启唇呢喃出几个字。
  度景河一怔,后知后觉他在念天赐的八字符谶。
  上承玉京,衡德渡厄。
  度景河眸子遽尔冷下来。
  在最后“渡厄”两个字落下的刹那,「附灵」阵法催动,离得最近的灵根被召唤灵力,涌出庞大的灵力灌入离长生身体中。
  轰。
  度景河身躯陡然被弹开,缠绕离长生的灵须化为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灌入离长生眉心。
  离长生伸手一招,崔嵬剑落入他掌心。
  一道附灵不够,他启唇念咒,又是一道附灵涌出。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最后整整凝了十六道,渡厄司众鬼短时间招出两道附灵已是极限,但这十六道的灵力却只能勉强将离长生干涸的经脉填满。
  离长生短暂恢复修为,眼睛眨也不眨地握着崔嵬身形如箭悍然上前。
  锵。
  剑尖同结界相撞,轰然扎成破碎的琉璃。
  崔嵬剑准确无误地刺入度景河的身躯,悄无声息化为蛇型的锁链死死穿过他的魂魄。
  离长生的动作太快,度景河还未反应过来魂魄再次被禁锢,他瞳孔倏地一张,大掌反手扼住离长生的手腕将他掼在灵根树上。
  崔嵬剑穿透度景河的魂魄准确无误刺入灵树的最中央。
  ——这是离长生的灵根,他自然知晓要如何毁去。
  离长生如此心狠,度景河注视着他,忽然没来由地大笑,牵动着身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上衡……”度景河握着离长生无法用力的右手,粗暴地将他拽到自己面前,眼神阴鸷地宛如要吃人,“你是不是连做梦都在想着要如何和我同归于尽?”
  第一次是以命做赌注,灵根囚他不得自由;
  第二次又想让他彻底魂飞湮灭。
  离长生默不作声,浑身灵力化为牢笼将度景河困在其中。
  待灵根彻底毁去,他也会和度景河一起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度景河丝毫不管已经在化为齑粉的身躯冷冷道:“……尤其在你知晓我是因你而生出求而不得的妄念情障,这才导致三界越来越多的厄灵肆虐时,对吗?”
  离长生羽睫一颤,眼瞳悄无声息扩张。
  许久后,他垂眼敛去眸中神情,冷淡道:“那是师尊自己道心不坚,与我无关。”
  度景河纵声而笑:“你是我看着长大养大的,又怎会不知你在想什么。”
  灵根被崔嵬剑刺入,已像是干涸的树般缓慢枯萎。
  度景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低声道:“我本可以飞升,却因你道心破毁,只能敛凡人功德试图修补飞升梯;那些百姓本可以相安无事,却因你招惹来的厄死于非命,这些……都和你无关吗?”
  离长生眼眸只动了一瞬,面无表情道:“同我无关——就算他们死,也是你用邪术害之,命债算不到我身上。”
  度景河问:“那你为何不在幽都好好待着,非得寻我?”
  就算离长生在幽都待一辈子,度景河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他。
  离长生闭了闭眼,听着头顶灵树枯萎的哀鸣声。
  偏偏度景河还在低笑,他知道度上衡最在意什么,软肋又在哪里,声音像是从地狱黄泉而来。
  “那些幸存的百姓在谩骂你时,上衡,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们将你奉为神明立神像顶礼膜拜时,你又觉得快意吗?在你知晓真相后活着的每一刻,是不是都如踩剑尖,痛苦难当?所以才毫不犹豫就要命来杀我。”
  离长生不语。
  度景河注视着离长生右手的伤疤,语调又变得温和,像是个包容孩子的长辈:“这道伤只是个意外——我说过永远不会再伤你,只要你站在我这边。”
  离长生终于看他,讥讽道:“和你一起化厄,靠着吞噬功德得道吗?”
  “天道所赐的神明,怎会化厄?”度景河笑起来,“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像你没遇到那只半妖之前。”
  离长生沉默许久,似乎没料到度景河能说出如此……一言难尽的话。
  果然是入了情障,满脑子情爱。
  度景河等待着他的答案。
  半晌,离长生终于开口,却非回答:“他不是半妖。”
  度景河:“……”
  度景河注视着离长生发间的桃花,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离长生对他的怒意不为所动,继续道:“师尊既然如此了解我,自己应该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度景河的一只手已经化为齑粉消散,他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也是,从来没人改变你的想法。”
  话音落下的刹那,覆在四周的结界在骨龙强悍的灵力之下轰然破碎。
  离长生眼皮轻轻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感觉一股彻骨的冰凉猛地袭来,黑雾萦绕宛如结结实实的怀抱缠着他的身体呼啸而去。
  等视线恢复时,终于撞开结界的封讳满脸阴鸷抱着他,生平第一次动如此大的怒火,近乎咆哮道:“你又在找死?!”
  离长生:“……”
  离长生本来以为封讳得花个半刻钟才能将结界震碎,没想到竟然如此快。
  封讳抱着离长生的双臂都在微弱发抖,离长生后知后觉他似乎变年轻了许多,想来是用了短暂提高修为的禁术。
  离长生眉头一皱:“谁让你回来的?”
  封讳眼神冰冷,猛地将离长生往前方一扔,冷冷道:“再不回来,难道又要等着给你收尸?”
  离长生被一团漆黑的煞气包裹着,一条缩小无数倍的骨龙缠着他的身体不让他逃。
  离长生一惊:“你做什么?回来,我能应付。”
  封讳面无表情召来崔嵬,冷笑一声:“都被人按着打,叫应付?崇君对待敌人的法子倒是特别。”
  离长生无视他的阴阳怪气:“没有。”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出来封讳反倒更生气了,冷厉剜了他一眼:“在这儿等着,别插手,回来再找你算总账。”
  说罢,封讳高大身形宛如利箭转瞬而至,在一道金光相撞中同灵根中的度景河交起手来。
  既然离长生不想要灵根,那他也不必留手了。
  砰砰砰。
  幽冥殿主的修为是幽都数一数二的高,只是一道灵力撞过去,本该已在逐渐枯萎的灵根猛地震颤,缓缓朝着一旁倾倒,发出喑哑的吱呀声。
  度景河几乎和灵根融为一体,伴随着灵根枯萎他的身形也在逐渐化为齑粉。
  他漠然注视着封讳,当年那个他连正眼都没给过的卑贱半妖已今非昔比,磅礴的鬼气将厮斗中的祸斗逼得四肢发软爬都爬不起来。
  当初不该留他的,就该让他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度景河心想。
  若没有他,一切都会不同。
  两人几乎用尽全力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离长生挣扎着想拦住封讳,那骨龙却紧跟着缠上来。
  离长生眉头一皱,脚踩着骨龙随意一踢:“起开。”
  就算毁去灵根,度景河也有很大概率用其他法子逃出生天,离长生不能放虎归山,起码要做到最坏的打算。
  既然两人爱打就一边打去吧。
  骨龙不听,正要强行变大将人强制困住。
  离长生轻悠悠开口:“你想变成一堆废骨吗?”
  骨龙一僵。
  这骨龙和小蛇一样,皆由封讳的分神所化,但比嘴硬心软的封殿主要能屈能伸得多。
  离长生伸手在它脑袋上随意抚了抚,道:“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骨龙犹豫片刻,果断叛变主人,摇着尾巴亲昵地蹭了下离长生的掌心。
  得到答案,离长生在它眉心点入一道符纹:“去。”
  骨龙瞬间变大,巨大身躯交缠着即将倾倒的灵根,化为一道封印结界盘踞其上。
  离长生划破掌心,带着金色功德的血落地,他足尖点着血随意一滑,在地面一笔画成一道繁琐符阵。
  阵法扭曲着笼罩离长生全身,在连通的刹那,离长生的右手也陡然化为齑粉,同度景河的伤处一般无二。
  离长生垂着眼,再次催动附灵抽取灵根灵力。
  伴随着灵根迅速枯萎,离长生乌发的发瞬间化为雪白。
  度景河脸色一寒,意识到离长生竟然真的能狠下心来,轰然烧起火焰,化为巨大的利爪猛地掐住封讳的脖颈狠狠掼在灵根之上。
  轰然一声。
  灵根从半截被撞碎。
  封讳像是不知疼,翻身化龙利爪穿透度景河的胸口,满脸令人胆寒的森戾:“阴魂不散!”
  度景河面无表情:“阴魂不散的是你这只卑贱的半妖才对。”
  他半边身子都已化成灰了,竟然没有半分畏惧,甚至催动神魂燃烧最后一绺火,灼烧封讳的手臂。
  那是极其罕见的仙君神魂之火,宛如狰狞的巨兽,猛地将封讳吞没。
  火焰熊熊燃烧,几乎将地面烧破。
  等到灼烧的烟雾散去,封讳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却并非龙神庙地底。
  在他面前,度上衡一身白金道袍长身鹤立,握着那把骨匕侧身注视着他。
  四周是雪玉京云屏境的大殿,仙气缥缈。
  封讳脖颈伤口血流不止,四周安静得要命,甚至能听到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他好似一瞬间陷入魔怔中,捂着脖颈,视线模糊却还在挣扎着朝着前方伸出手去,那似乎是他埋在记忆深处的本能。
  “崇……”
  崇君。
  度上衡并未说话,眸瞳虚无宛如一尊漂亮的傀儡,无情无感,手中沾血的骨匕掉落地面,即使被这样哀求着,只是安安静静注视着他,任由封讳踉跄着倒在地上。
  雪玉京处处仙气缥缈,玉做的地面上却流了猩红的血,顺着台阶往下淌。
  封讳并没什么动容,心想:这是梦境。
  他的伤口早已愈合过了,脖颈的疼痛只是虚幻出来的罢了。
  快点醒来。
  ……否则又要像当年一样,一觉醒来所见的只是他的尸身。
  ***
  四周已是遍地废墟火焰。
  度景河用尽全力最后一击,神魂几乎彻底溃散,他按着胸口勉强稳住破碎的魂魄,面无表情注视着下方闭眸念咒的离长生。
  凭度上衡的狠心无情,真的会和他一起魂飞魄散。
  度景河收回视线,眸底已没了方才的踌躇。
  灵根大半已化为齑粉,离长生催动阵法灵力运转,心中还在盘算着封讳的讨奉是否能在他化为齑粉神魂破碎时有用。
  恰在这时,本该枯萎的灵根忽然拔地而起。
  高达数十丈的灵根轰然倒塌,显露出地底深处漆黑中泛着丝丝缕缕猩红的树根。
  ——那是从灵根底部日以继夜缓慢生出的厄灵。
  根须盘根错节,弯曲蔓延向四方。
  离长生眼眸一动,终于明白那四散三界各地的厄到底是从何处而来的了。
  吸取天赐灵根的灵力,反哺着喂养厄灵根须遍布整个西州。
  度景河一身功德,恐怕就是被这些根须从三界各地传送到他的魂魄上。
  因功德延续,度景河本该稳固神魂或凝出身躯,摆脱这恶鬼之身,但他却仍保持着那份即将魂飞魄散的模样,伸手一动。
  地底一根能长数百丈的根须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收拢而来,严丝合缝将离长生困在其中。
  离长生并不看四周几乎能将他碾死的根须,视线落在将封讳吞噬的那团火中。
  那火有什么古怪?
  度景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身上和离长生一模一样的伤势,冷淡解释:“那是情障。”
  离长生仍在阵中,脸上没有担忧之色:“封讳不会因我有情障。”
  度景河短促笑了声,即使离长生要杀他,他竟然称得上是和颜悦色,身体都要碎成渣渣了还有闲情同他说:“他的确没有情障,但那幻境会让他重复此生求而不得之事,被你割喉千百次上万次,他总会疯的。”
  离长生眉头一皱。
  度景河淡淡道:“你若随我走,我或许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离长生若有所思,末了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竟然笑了起来:“他会凭借自己出来的——况且若我答应了,封讳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必是杀你。”
  度景河听着他熟稔又略带亲昵的语气,视线落在那一头白发间的细碎桃花上,眸瞳狠狠一缩。
  “师尊不必再装出了解我的样子了。”离长生淡淡道,“养我长大的是我师弟,您不必将我当成个活着的人,从小到大除了让我规行矩步、冷心冷情只做天道最趁手的工具之外,并未教过我其他。”
  度景河蹙眉。
  “我已对天道、三界众生仁至义尽。”离长生放任身躯一寸寸化为灰,“灵根、躯体、魂魄,我皆还与天道,等死后您是否为祸三界又能否得道飞升,就不关我的事了。”
  度景河早已看出他的死志,冷冷道:“即使是你的血亲、渡厄司的下属也会死于我手?”
  离长生道:“那时我早已死了,他们是死是活,便看他们自己的命数和造化了。”
  度景河垂眼注视着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是他教出来的。
  无心无情,情绪古井无波,从不为外物所动容。
  连血亲度上衡都能冷眼旁观看他们去死,更何况是他这个师尊。
  这是他亲手酿成的求而不得……
  度景河眸瞳越来越赤红,到最后甚至化为诡异的满瞳,他低低笑了起来,地底的根须受操控,呼啸着在地底蔓延上千里,在四面八方数百个城池轰然破土而出。
  离长生眉头微不可查一动,但还是稳住了。
  度景河不再维持那破烂的神魂,伸手一抬,无数功德如游龙般涌入他的经脉中,顷刻间将魂魄躯壳重组。
  数百年的灵根和厄灵根须的纠缠,度景河的魂魄几乎和灵根同生,地上即将枯萎而死的灵根一起陡然化为一道金色流光,准确无误没入离长生的后颈。
  哪怕只剩下一点点萤光大小的灵根,进入离长生身体后,宛如鱼入大海,在经脉中一寸寸扎根不断在这具天赐的皮囊中复苏。
  大乘期修为即将恢复,离长生却看都没看,垂着眼感知着识海中那伴随着灵根逐渐浮现的残魂。
  在魂魄最当中,有一团漆黑交织着猩红的雾气。
  那是离长生此行兜兜转转唯一的目标,也是引出这数百年来三界无数厄灵的源头。
  ——度景河的情障。


第91章 你真的很需要我
  脖颈处又被割出狰狞的伤口。
  封讳初入这场幻境时,最开始还会因脖颈的伤口产生一瞬间的惊慌,但当无数次地重复濒死,越到后面他越无动于衷,漠然注视着度上衡握着骨匕朝他而来。
  耳畔隐约传来金铃声,一声声一串串,越来越急促,宛如暴雨打在风铃之上。
  封讳不懂度景河为何会想他将困在这里重复无数次的濒死。
  他又不怪度上衡杀他。
  若这幻境不是他所畏惧的,那又为何会出现?
  封讳面无表情注视着度上衡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伸手抬起他的下颌。
  少年时的小蛇对他从不设防,仰着头道:“崇君,若是能将三界所有厄灵超度,您就离开雪玉京吗?”
  度上衡的手倏地一顿。
  封讳没注意他的异样,还在说:“我这次下山渡厄,会顺道回去一趟,您喜欢那儿的美景,到时开辟洞府接您去住好吗?”
  小蛇扭捏,说不出要合籍双修这种太露骨的话,只好变着法子问度上衡。
  若是住进自己的洞府,那就是道侣了。
  甚好。
  度上衡垂眼注视着还在偷偷开心的小蛇,手指轻轻在他脖颈处一划。
  封讳一怔,疑惑看他。
  他还未等到答案,就感觉面前的崇君平白无端泛起一股凶悍的戾气,手中凭空出现一把骨匕。
  紧接着寒光一闪,脖颈处似乎被冻了一下,凉飕飕的。
  血腥气缓缓弥漫周遭。
  封讳还保持着愣怔的动作,踉跄着一头栽在地上。
  血在地面凝成一个小血泊,封讳无法抬头,眸瞳透过倒影瞧见度上衡一身干净道袍长身鹤立,垂着眸冷淡注视着他。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漠视。
  骨匕被随意丢在一边,因主人的痛苦而不断震颤着。
  封印隐约听到度上衡淡淡道:“游敛。”
  游敛抬步而入,瞧见眼前这副场景似乎惊住了,但还是保持着端庄:“在。”
  度上衡道:“将他带出雪玉京,莫要再让他回来。”
  游敛颔首:“是。”
  游敛将已变为小蛇的封讳抓起,混乱的视线间,封讳眼前天地颠倒,隐约瞧见度上衡侧眸看他,脸上似乎有泪痕一闪而逝。
  封讳对度上衡的恨并不纯粹。
  那甚至不能称得上是怨恨,而是一种被丢弃而无法释怀的委屈。
  这种情绪最好发泄,只好度上衡能稍微哄上一句,他就能忘却所有疼痛。
  为何度景河会以为重复被度上衡杀就能一直困住他?
  封讳浑身被火焰灼烧,经脉中恍惚中浮现被扎根似的疼痛,那像是当年结丹时重新打碎经脉充足的剧痛。
  离长生的灵根回来了?
  这并非是个好的征兆。
  封讳心中一沉,在下一把骨匕到来前,催动浑身灵力,转瞬从心口泛起红焰。
  随后他看也不看握住近在咫尺的骨匕,面无表情刺入胸口。
  ***
  三界甚少有大乘期修为的修士。
  离长生经脉充盈,抬手一招崔嵬被强势招到手中,剑锋直指眼前的度景河。
  度景河注视着那把泛着蛇形暗纹的剑刃,淡淡道:“你的山鬼呢?”
  当年山鬼在龙神庙中镇压厄,度上衡才拿崔嵬杀他。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师尊不必操心这个,山鬼自然是有它自己的去处。”
  话音刚落,天边骤然浮现一道沉闷的雷鸣。
  度景河抬眸望去,瞳孔轻动。
  以龙神庙为中心朝外蔓延数十里,一道金光急促地连成圆形的符阵,剑意和金色功德交缠,整整半个时辰终于完成庞大的阵法。
  ——为首引阵的便是山鬼。
  天边雷鸣阵阵,度景河倏地看向离长生。
  在他来见自己之前,山鬼并不在身边。
  度景河笑了,但眼底分明却是讥讽:“引天雷劈厄灵根,可阵法一旦形成,连带你在内的所有人都会魂飞魄散。”
  包括封讳,离无绩。
  度上衡能狠心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却不会疯到拿别人的性命来做赌注。
  山鬼成阵后,飘然回到离长生身边,撩起一绺雪发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颈,离长生垂着眼淡声说:“我知道。”
  “那你还敢……”
  雷鸣声中,离长生漫不经心地道:“天道会谅解我。”
  厄灵根须能够蔓延至三界各地,说明主根比如今露出来的还要粗壮强悍。
  若真能引来九天雷劫,数万道雷鸣之下,厄灵根唯有覆灭。
  离长生闭眸将指腹按在眉心,勾出识海中度景河残留的情障。
  明明只是小小一团,却如同一粒种子,生长出脚下那遍布三界的巨大厄灵根。
  三百年前度上衡以身殉道也没有让厄灵根彻底消失,只能将其封印,如今兜兜转转终于得到厄灵根的源头。
  离长生捏着那团情障,眉眼没多少情绪。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和度景河多亲密的相处过,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何时成了他的“求而不得”,甚至还凝成了情障。
  破开情障,厄灵根便没了“根基”,再也无法生出丝毫的厄。
  离长生吐出一口气,握着情障正要催动灵力,度景河脸色倏地一沉,一道灵力呼啸而来。
  下一瞬,砰的一声巨响。
  崔嵬剑转瞬而来,和那道灵力相撞在一起,瞬间荡漾开一圈虚幻的雾气。
  离长生眼前一黑,一只手猛地将他按在怀中,鼻息间骤然泛着浓烈的血腥气。
  那股血的气息如此强烈,但离长生却敏锐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招山鬼的手也顿住了。
  封讳呼吸急促,一抱之下发现离长生毫发无伤,这才将他松开,喘息着道:“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说好了只毁灵根就好,如今出乎意料的行动却是一茬又一茬。
  ……如今天雷都引来了。
  度景河见封讳竟然自戕破阵,唇角浮现个冷笑,转身化为流光没入厄灵根中。
  倒长的“树”缓缓在泥土中结出密密麻麻的花苞,随后从中长出无数狰狞可怕的厄,咆哮着从地底钻出,往四面八方而去。
  厄像是野草般,只要有一根尚存,靠着凡人的恩怨情仇很快就能卷土重来。
  只是山鬼画出的阵法中边缘全是金色功德,根须往外一蔓延,触碰到阵法灵力便像是被火焰灼烧似的,发出嘶嘶的腐蚀声。
  厄灵根无法移动,更无法靠着扎根离开阵中。
  度景河注视着半空中的离长生,眸瞳漠然。
  果然够狠心。
  封讳心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穿透,狰狞的血布满半边身子但却穿着黑衣不太明显,他全然不顾那几乎能将让他魂飞魄散的伤,发着抖半抚着离长生的脸,低声道:“说话。”
  离长生眉头紧锁,视线落在封讳的心口:“你受伤了。”
  封讳一顿,没料到离长生开口问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鬼气嘶嘶往外倾泻,离长生伸手按在他心口,那些放在阵法都抠抠搜搜的金色功德却不要钱似的转瞬溢出,将封讳狰狞伤口顷刻愈合。
  封讳并不吃他这一套,冷冷拽着他的手,眸瞳赤红:“你引天雷来是想做什么,再一次和他同归于尽吗?”
  离长生道:“不是……”
  封讳气昏了头,头一次在离长生面前如此暴怒,厉声道:“我已死了,没有第二次讨奉。你若再不要命,没有人会再救你!”
  离长生:“可……”
  封讳还再说:“徐观笙说的没错,你是不是真的自毁上瘾了,非得全世界欠你你才能快意?若是早知有今日,我疯了才会为你讨奉,直接爬你棺中死了也算白首同归,平白费这么多功夫做什么?”
  离长生:“……”
  封讳知晓离长生这张嘴有多厉害,不想听他辩解,更怕他海妖似的温柔说上几句乖就把自己哄得晕头转向。
  可炸豆子似的说了这么多,封讳幻境中的情绪还萦绕心间,怒意还没发泄,委屈已卷土重来。
  封讳呼吸都在颤抖,刚愈合的伤口好像还残留着铺天盖地的痛楚,他抓住离长生的手按在心口,嘴唇张张合合半晌,终于低声问。
  “你……又想丢下我了?”
  离长生被截了口,此时终于能完整说出一句话:“没有要丢下你。”
  “那你手中是什么?”
  封讳却不信他,夺过来就要碾碎,只是用尽力气那东西就像是雾气似的,一捏就散,但很快就融合。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度景河的情障。”离长生慢条斯理地接过来,“你方才应该也是入障了,是如何出来的?”
  封讳没说,只冷冷看着:“你拿着他的情障做什么?”
  “情障是厄灵根的根本,我入障毁了它,九霄天雷降下后,厄灵根会彻底消散天地间。”
  封讳愣了愣。
  他总算明白离长生搞出这一堆破事的目的是什么了。
  怪不得要将自己支开。
  “不许。”封讳冷冷道,“天雷也能击碎情障,何必去冒险?你就是想和度景河同归于尽……”
  “不是。”离长生很冤枉,“厄灵生于他的情障,我若不破开,度景河再继续复生可不像现在这次一样好杀了。雷谴来临,若情障还未消失,你我都难逃一死。”
  封讳:“?”
  封讳眯起眼睛,似乎在判断离长生说这话的真假。
  “当真?”
  “嗯,同生共死。”
  封讳垂眼看着他,好一会才松开手,漫不经心地说:“哦。”
  离长生看他这个反应不对:“你怪我冒险?”
  封讳注视着离长生的眉眼,满脑子“同生共死”,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离长生和他解释:“我之前没料到厄灵根竟然已遍布三界,无端将章掌司他们牵连进来是我不对。如今阵法还未彻底催动,先让他们三个从鬼门关回幽都,我入障后需要你替我镇住四方,不让任何一个厄逃出阵法。”
  离长生将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还在脑海中思忖还有什么落下了。
  就听一直沉默的封讳低声道:“你……需要我?”
  离长生:“?”
  封讳到底有在听自己讲话吗?
  离长生不解地看他:“自然需要,我又没办法分身——你怎么了?”
  封讳直勾勾盯着他,语调也变得笃定:“你需要我。”
  不会再像三百年前那样将他孤身丢下,不会再把他当成没长大的孩子,只一味地等待。
  ……他已长成能和离长生并肩作战的大蛇了。
  离长生愣了好一会,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缓步上前伸手抚摸了下封讳的侧脸,温和地道:“是的,我需要你。但还是容我提醒封殿主一句,厄已经冲去阵法边缘妄图破阵,再耽搁下去,我们就得下辈子再风花雪月了。”
  封讳:“……”


第92章 一举一动皆窥探
  情障并非结界,一旦进入并非是那么好出来的。
  封讳只是给度景河的一绺情障扫了下尾巴,不惜自戕才破障而出,更何况完全入障。
  封讳蹙眉:“你能保证出来吗?”
  离长生没回答,只是伸手一指,示意少废话,去。
  封讳:“……”
  大概是方才那句“同生共死”和“我需要你”给封殿主吃了根定海神针,他没多说半句废话,转身化为骨龙朝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厄飞去。
  离长生屈指一弹,将情障的雾气荡开。
  转瞬间那一团小烟雾转瞬在半空中炸开宛如星云团的雾障,向外蔓延数百丈,好似乌云般遮天蔽日。
  离长生瞳孔轻轻动了动。
  如此可怖的情障,若是不破开恐怕天雷将脚下的厄灵根全都劈成齑粉,度景河也有几率逃出生天。
  离长生朝着面前触手可及的一小团雾气伸出手。
  那猩红交织漆黑的煞气瞬间包裹住离长生的身体,近乎像只恶兽般将他狠狠吞了进去。
  最先感知的视线一片模糊,等到五感逐渐恢复后,离长生感知到的是一股源自肺腑的疼痛。
  他没忍住,猛烈咳了起来,且越来越剧烈。
  有人轻轻将他抱在怀里,大掌抚摸着后背为他顺气,隐约听到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平儿已病了大半个月,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病死吗?”
  “若是他能救得了平儿……”
  离长生恹恹睁开眼睛,含糊喊了声什么。
  两人的声音倏地停止,抱着他的人动作更轻柔了,温声道:“平儿不怕。”
  离平模糊的视线中,似乎瞧见娘在温柔地抱着他轻轻哄着,只是脸上却带着泪痕。
  身体泛着前所未有的疼痛,像是被火焰灼烧。
  好疼。
  离平恍惚中听到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最后伴随着哭声越来越小,被紧紧抱着的身体悬空着动了动。
  紧接着一股冷冽的气息缓慢靠了过来。
  离平年纪太小,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味道,感觉像是秋日晨雾时,他跌跌撞撞奔向爹娘那急促呼吸的气息,又冷又带着自然的香气。
  离平喜欢这个味道,迷茫睁开眼睛,却见那五官模糊的女人正将他缓缓递出去。
  虽然瞧不见眉眼,却能瞧见泪水顺着她的下颌簌簌往下落,像是夏日屋檐那宛如断线珠子带的雨滴。
  离平怔然,心中前所未有生出一股恐慌。
  他不能离开爹娘。
  神使鬼差的,明明病得连呼吸的力气都要没有,离平却挣扎着伸出手拽住娘亲的一绺冰凉的发。
  四周安静了一瞬,娘亲也僵在原地,泪水落得更凶。
  离平用尽全部力气地叫道:“娘……”
  女人的声音更为呜咽,下意识想要握住他的手,但另一只手从一侧伸来,温柔又不失力道地掰开离平的五指。
  离平茫然看着自己的手中空无一物,他抓了抓爪子,妄图抓住那个逐渐消失在雾气中的女人。
  “娘?”
  虚空中恍惚传来咔哒一声。
  宛如出生时间断脐带的声响,斩断他和娘亲的最后一丝牵绊。
  离平被那个“晨雾”抱在怀中,他怔然转身看去,入目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度景河垂着眼和他对视,眼底像是山巅之上永不融化的千年雪,没有半分情感。
  离平还在茫然,就看到男人在他眉心轻轻一点,一股清冽顺着额间流淌四肢百骸,那折磨他好长时间的苦痛终于潮水似的褪去。
  离平还是呆呆的:“我……我要找爹娘。”
  度景河单手抱着他,转瞬飞至半空之上,另一只手随意一点,一道虚无的灵力穿透云端,直直刺入地底。
  归寒城贫瘠的地底悄无声息流淌如山泉般的潺潺灵脉,横贯整个归寒宗。
  明明是冬日,方圆数百里的桃花却一瞬绽放,碎粉和雪交织着簌簌掉落。
  度景河垂眸看他,终于道:“你的灵根乃天道所赐,若无灵力滋养只能干涸枯死。”
  离平听不懂,他眼圈越来越红,哽咽着道:“我要娘,我要回家。”
  度景河不为所动:“不许哭。”
  离平根本不知他是谁,满心皆是看不见父母的慌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我要回家去,回家,放我回家……”
  度景河眸瞳一动:“噤声。”
  离平的哭音瞬间憋在喉中,只有泪水在汹涌而落。
  度景河布下灵脉后,拎着离平御风而行,片刻回了雪玉京,将人丢给木傀儡照看。
  不知是惊吓还是哭得太过,当晚离平便发起高烧来。
  金丹修为就算再烧也不会出事,度景河布下聚灵阵后便没再管,抬步回到仙君大殿,仙鹤颔首。
  “仙君,通天阁的人到了。”
  仙气缥缈的大殿之上,男人身着四象道袍,五官被一张北斗七星图的面纱遮掩,隐约瞧见下颌。
  瞧见度景河进来,男人恭敬一拜。
  “见过仙君。”
  度景河没看他:“要你占卜的卦象如何?”
  通天阁阁主笑着道:“大吉大凶,看仙君要看哪个了?”
  度景河坐在玉台上,冷淡瞥他一眼。
  阁主咳了声,不再卖关子了,伸手轻轻一勾,无数星象图在手指间伴随着云雾萦绕。
  “天道恩赐灵根,小仙君生来金丹背负渡厄天命,此乃前无古人的天命之人。这是大吉。
  “不过福祸相依,这吉象并不长久,伴随着三界未来大劫,他注定以身殉道,活不过百岁。这是大凶。
  “不过我观小仙君命盘,天道仁慈,未来或许为他留了一线生机。”
  度景河淡淡道:“三界厄灵少之又少,若只是寻常渡厄,天道何至于赐他这样的灵根?”
  这灵根的天赋,让度景河这个靠着无情道而苦修上千年方得半步仙君的人也望尘莫及。
  哪怕不修炼,靠着灵根本能吸取周遭功德,就算是个什么都不做的纨绔,不过百岁也能轻而易举得道飞升。
  阁主是个话多的,分析道:“或许未来厄灵成劫呢,毕竟是靠着邪术吸取功德而存在的东西,寻常修士超度了还会损耗功德,幽都那边说是成立个渡厄司,这么多年也没多少消息,唉,我每日瞧着星象都替三界忧心。”
  度景河道:“嗯。”
  阁主瞧出度景河不想多听废话,咳了声,回到正题上:“那小仙君的一线生机……仙君还想听听吗?”
  度景河垂眼道:“不必。”
  阁主见度景河兴致寥寥,也没自讨没趣,颔首告退了。
  只是刚出去大殿,就见常年死寂的雪玉京忽然荡起一圈暴烈的灵力,震出风浪将数百年不变的云雾轰然荡平。
  阁主吃了一惊。
  他来过雪玉京不少次,还是头一次见到没有云雾萦绕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
  度景河从大殿出来,皱眉望着云屏境的方向,沉着脸御风而去。
  离平烧得浑浑噩噩,体内灵力根本不好操控,一阵阵爆体而出,他奄奄一息躺在玉床上,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度景河抬手挥出一道灵力,强行将分散逃窜的灵力收拢着回到离平的身体。
  离平蜷缩成小小一团,满脸泪痕未干,还在呢喃喊着娘。
  通天阁阁主没走,正在旁边偷偷摸摸地看,见那传闻中的天道之子眉梢轻轻一挑。
  天生金色功德加身,金丹修为,从未有过的灵根天赋……
  每一样都令人嫉妒。
  天道可真偏爱。
  不过看着他身上的短寿之兆,恐怕这些“偏爱”未来会变成困住他的枷锁。
  阁主没多停留,转身离开了。
  度景河垂眼注视着才三岁多的团子,千百年未有什么波动的心浮现一抹不耐。
  将天道之子养育长大,衡德渡厄得道飞升,自是一件大功德。
  离平一无所知,梦中也在哭着唤娘。
  离长生被困在离平四周,观察着度景河的一切神情。
  他可以确定年幼时度景河十分厌恶他,只是为了他的身份才被迫将他带回雪玉京,甚至没想为他寻那“一线生机”,完全当他是个工具。
  自那之后,便是木傀儡和徐观笙来照料离平,和度景河的相处少之又少。
  离平的身体越长越高,从最初对周遭一切的畏惧害怕,到后来的成熟稳重,幻境中没有时间,十几年弹指一挥间便过去。
  离长生漂浮在离平四周,看着年少时的自己早已改名换姓,被徐观笙带着行及冠礼,心中还在思忖情障从何而来。
  徐观笙垂着眼为度上衡束发,眉眼间罕见有些笑意:“……师兄已及冠,想出雪玉京玩吗?”
  度上衡眉眼稚气还未消散,行事做派倒是沉稳:“师尊说我修为精进,可出雪玉京,却非玩乐,而是渡厄救人。”
  徐观笙的手轻轻一顿,道:“那也可以一边玩乐一边救人。”
  度上衡笑了笑:“玩乐没什么意思。”
  徐观笙垂下眼来:“嗯,也是。你本就是个不爱玩了的性子。”
  这是如何长大的记忆,平淡如水,虽然只是十几年但在离长生看来不过片刻。
  他看着自己握着山鬼第一次下山渡厄,少年仙君修为远超三界众人,凌风而立斩杀厄灵。
  离长生注视着自己后背白金道袍上的花纹,只觉得无趣。
  他想快些寻到度景河为何为情所困的原因,而不是看着这些早已经历过一次的事。
  恰在这时,离长生脑海中倏地闪现一道灵光。
  看着……
  不对。
  自从入障后,离长生的视角好像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电光石火,离长生似乎想通了什么,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这是度景河的情障。
  那便说明自离平来到雪玉京后整整数十年的一举一动,皆在度景河的窥探之下。


第93章 半妖是留不得了
  饶是离长生泰山崩于顶还能面不更色,也因这个结论久久沉默。
  雪玉京皆在度景河的神识之下,被窥探也算……唔,勉强正常,问道学宫和三界其他各处应该不至于再被监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见刚及冠没几日的度上衡孤身离开雪玉京,前往西州最北边渡厄。
  视线仍如影随形。
  离长生:“……”
  好好好。
  度上衡的日常极其无趣,无非就是修炼、渡厄,除此之外再没什么新鲜的。
  离长生不懂为何会有人会喜欢他这般索然寡趣的人。
  最开始渡厄的前些年,厄灵并不算多,徐观笙修炼空隙也会陪着师兄一起下山。
  每次都有凡人痛恨仙人为何来得如此晚,骂尽恶毒之语。
  徐观笙第一次听到时,直接愣住了。
  他无法理解为何出手相救也要被谩骂,一时有些茫然,完全忘了要如何反应。
  度上衡却对那些骂语不为所动,一场恶战下来那身白金道袍不染纤尘,慢条斯理将山鬼上的血甩去,收剑入鞘,抬步就走。
  侥幸存活的人满脸泪痕嘶声道:“你不是天道之子吗,不是无所不能吗?!你若早来……唔!”
  话还未说完,徐观笙快步上前,抬腿一脚叫他踹在地上,一直没什么神情的脸上全是暴怒:“放肆——!”
  那人似乎是绝望至极,倒在边哭边笑:“天道降下神迹在他身上,难道是借他的眼来看世间疾苦?既救不了,还能叫天命之人吗?”
  徐观笙又惊又怒,眸中全是血丝。
  可还未开口就见那人抓起一旁的断剑,干脆利落横在脖颈间。
  血倏地涌了出来。
  徐观笙一惊,后退数步怔然看去。
  度上衡站在断壁残垣中,裾摆处终于溅了一道狰狞血痕。
  他垂着眼注视着男人的死状,风呼啸而来将他的长发长袍胡乱吹起。
  四周一片死寂。
  徐观笙低声道:“师兄……”
  度上衡没说话,他缓慢上前单膝跪在地上,伸出手去将男人还睁着的眼睛一点点阖上,随后闭眼念起往生咒。
  徐观笙心脏狂跳注视着满脸宁静的师兄,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度上衡好像早已经习惯被这般斥责谩骂了。
  明明他只是想救人。
  念完咒,度上衡起身,脸上没什么别的神情,只轻声说:“师弟,走吧。”
  徐观笙如梦初醒宇未岩,满脸复杂地跟上前去。
  上了俯春金船,徐观笙注视着已在打坐调息的度上衡,犹豫着道:“师兄……”
  度上衡睁眼看了一眼徐观笙,没忍住笑了起来:“怎么是这个表情?”
  徐观笙坐在度上衡身边,蹙眉道:“师兄经常遇到说这种话的人吗?”
  度上衡想了想,道:“还好,不算多。”
  徐观笙皱眉。
  可能也不少。
  度上衡语调温柔,劝道:“好啦,只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下次还是不要跟着我出来渡厄,看你眉头皱的。”
  徐观笙眉头皱得更紧了:“师兄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度上衡道,“世人观念皆不同,我知晓他这话并非出自恶意就足够了。”
  徐观笙:“可……”
  度上衡比他小,却比他看透太多,笑着道:“天道恩赐衡德渡厄,无论遭受什么都是我的命数,不必强求。”
  徐观笙仍是不满:“师兄就不想要摆脱这命数吗?”
  度上衡垂眼:“其他人或许可以。”
  惟独他不行。
  看徐观笙还想再说,度上衡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一碰,眉眼带着笑:“不必多说,我心中有数。”
  徐观笙沉着脸不语了。
  轰隆隆。
  耳畔似乎有一道雷声微弱响起。
  有了这个小插曲后,之后度上衡皆是一人渡厄,不肯再带徐观笙了。
  离长生越觉得自己无趣,就越觉得度景河可怖,这样没意思的日常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过了没几年,度景河的视线终于消失了。
  离长生还没松口气,整个意识便被牵引着到了雪玉京的仙君大殿。
  通天阁阁主几十年如一日穿着那身道袍,恭恭敬敬地对着度景河行了一礼:“仙君召我前来,可有要事?”
  度景河垂眸注视着瓮中的水,许久才淡淡道:“二十多年前你说上衡的一线生机,在何处?”
  阁主一愣,反应了好久才记起来。
  他一言难尽地注视着度景河:“仙君,星象时刻都在变,这都二十多年了,那一线生机恐怕早就断了。”
  度景河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下:“重新卜算。”
  阁主脸都绿了,苦口婆心道:“崇君乃是天命所佑,年幼时我还能倾尽全力去算未来命数,可如今崇君修为几乎要破大乘,寻常人很难再卜算他的命数,一不留神恐怕要遭天谴。”
  度景河道:“算。”
  阁主:“……”
  敢情遭雷劈的不是你?
  阁主敢怒不敢言,只好苦着脸道:“那我只能一试,不能保证真的能算到。”
  “嗯。”
  度景河并未让他回通天阁,而是就地在大殿中卜算。
  离长生并不懂星象,皱着眉看着那阁主一阵鼓捣,一道灵力轰然降下,将偌大仙殿布置几乎震成粉末。
  男人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奄奄一息地捂住胸口,差点骂人。
  度景河蹙眉:“如何?”
  阁主将唇角的血擦拭去,咳了几声才道:“那一线生机还在,但即将要断了,得尽快寻到。”
  “在何处?”
  “南沅。”阁主皱着眉看着手中扭曲的虚幻星象,道,“四灵讨奉,青蛇化龙。”
  度景河眼眸一动:“蛇?”
  “四灵早已消失三界,能化龙者少之又少,且往往命数多舛,很难久活。”阁主犹豫着道,“蛇化龙更是艰难,如同死一次痛苦难当。若二十年前就将它养起来,也许能让它化龙后心甘情愿讨奉,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怕是困难。”
  度景河低下眼看向瓮中的水面。
  度上衡正在云屏境的桃花树下抚琴,五官昳丽好似仙人,浑身上下带着本不属于这个世间的神性。
  这样的人,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让人“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更何况一条卑贱的蛇。
  度景河没有多言,起身离开雪玉京,朝着南沅而去。
  在南沅乱糟糟的夜市中,离长生见到了年少时的封讳。
  小蛇保持着半人半妖的模样,眉眼五官俊美,腰部之下却是墨青色的蛇尾,他蜷缩在笼子里怯怯注视着人来人往,袖口中隐约瞧见小臂上被打的鞭伤。
  蛇尾盘在身边,尾巴尖处的鳞片已翻起被猩红的血染红。
  离长生一怔,呼吸下意识屏住,朝着前方走了几步。
  虽然在封讳告状的只言片语中知晓年幼时的小蛇过的并不好,可亲眼所见仍然觉得刺眼。
  封讳脸上稚气未脱,耳朵脖颈到脸侧隐约泛起几片鳞片,衬着墨蓝竖瞳越发诡异瑰丽。
  他浑身都在瑟瑟发抖,人来人往却觉得他随时都能暴起伤人,大部分离得远远地看着他,还有些人会拿着石头往里砸,见他受惊蜷缩得更厉害后哈哈大笑。
  摊主不耐地在笼子上踹了一脚:“连个笑脸都没有吗?晦气的畜生。”
  那笼子狭小逼仄,封讳缩着连蛇尾都伸展不开。
  他发着抖将脸埋在双臂间,似乎在哭。
  离长生的心倏地像是被针轻轻刺了下,明知道这只是幻境却还是想伸手去摸他的头。
  很快,笼子被打开,小蛇本能想要往外逃窜,只是刚一动便被一道灵力击中,身体重重跌了回去。
  离长生心口一沉,却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度景河面无表情地将封讳的内丹击碎,把重伤的小蛇随手扔在储物袋中,御风回了雪玉京。
  离长生心脏好似缩成一团,无声吐出一口气缓解那股酸痛。
  被这样对待,怪不得初次见面时小蛇要死要活地想吃了他。
  通天阁卜算,封讳未来可得机缘化龙,为度上衡讨奉留下一线生机。
  度景河就是为了这个而来,随意将蛇丢给度上衡后便没再管,放任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密。
  度上衡这种性格看着心怀苍生,哪怕陨落也甘之如饴,但却是个绝对无情之人。
  度景河笃定这条蛇迟早有一日会心甘情愿为度上衡讨奉,却从不认为度上衡会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情愫。
  离长生注视着“自己”和封讳从南沅回雪玉京,眉头越皱越紧。
  离掌司一向接受能力极强,单单他被暗中窥视时只觉得有些不适,如今连他同其他人相处的一举一动皆在度景河的注视下,他却觉得一阵作呕。
  四周的雷鸣声似乎越来越近了。
  回到雪玉京后,度上衡还未停留就被一道金光召去仙君大殿。
  度景河坐在云端,四周的云雾萦绕却非寻常的安宁柔和,反而像是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般,风雨欲来。
  度上衡敏锐地察觉到不对,颔首行礼:“师尊召我来,可有要事?”
  度景河低着眼注视着他,忽然没来由地问:“你的山鬼呢?”
  度上衡一怔,规规矩矩地道:“三界厄灵肆虐,我用山鬼镇压了一只厄灵。”
  度景河笑了,眸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什么厄灵如此强大,非得你用本命剑才能镇压?”
  度上衡总觉得师尊话中有话,他却懒得揣摩,淡笑着道:“不过一把剑罢了,劳烦师尊操心。徐师弟前些年送过我一把灵剑做生辰礼,用那把就好。”
  度景河漫不经心敛了敛衣袍:“那只半妖……”
  话还未说完,度上衡就温和地道:“师尊,他叫封讳。”
  度景河眸瞳一动。
  度上衡继续道:“他也不是半妖,如今已修炼出内丹化为人形。”
  度景河注视着度上衡眉眼处情不自禁露出的笑意,也轻轻笑了。
  这只半妖留不得了。


第94章 雪玉京妖族结界
  雷声越来越近。
  度上衡回到云屏境时,封讳正化为大蛇在桃花林中翻江倒海,将地面花瓣搅和得漫天乱飞。
  瞧见度上衡回来,大蛇高高兴兴摇着尾巴过来,爬至度上衡身边时在花瓣拥簇下化为高大俊美的人形轻巧落地。
  “崇君!您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我都等无聊了。”
  度上衡笑了:“生气了?”
  封讳一听立刻摇头:“没有,我喜欢等,等三百年都没关系。”
  度上衡走在仙气缥缈的长廊,神识一扫,偏头问道:“谁来了?”
  “什么来着?”封讳亦步亦趋跟着度上衡,“裴玄?裴皎?分不清,他俩越长大越分不清,根本都长一样。”
  度上衡“嗯”了声:“你自己玩儿去吧。”
  封讳下意识就要去玩,但他方才见裴玄还是裴皎穿得人模狗样的过来,一副有正事要和崇君商议的样子,莫名觉得酸溜溜的。
  他也想和崇君商量正事。
  封讳咳了声,往前挨了挨:“云屏境都玩遍了,没什么可玩的,我随崇君一起去吧。”
  度上衡不疑有他,抬步进了云屏境大殿。
  裴玄已等候多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见过崇君。”
  封讳本来不想搭理他,但转念一想又盯着裴玄行礼的姿势,试探着在那交叠手学礼数。
  度上衡余光扫见封讳在那玩手,眉眼露出点笑意,转瞬即逝。
  裴玄行礼后直起身,刚要说话,度上衡像是发现什么,朝他一招手,温声道:“来。”
  裴玄不明所以,但还是温顺上前。
  度上衡和裴玄数年未见,刚要说话似乎发现了什么,伸手在裴玄眉心一抚,蹙眉道:“你的功德怎么少了这么多?”
  裴玄一怔。
  寻常人是无法看到自己功德多少的,度上衡却是一眼就能瞧出裴玄身上的不对劲,明明做的是超度厄灵的事,为何功德会少呢。
  度上衡眉头越皱越紧,问道:“最近你的气运如何?”
  裴玄“唔”了声:“倒是和从前没什么分别,只是会觉得些许疲惫。”
  前些年度上衡都是孤身渡厄,裴玄为了替他分担将这事揽了过去,仔细想来,诛杀吸食功德的厄灵,就如同杀了有大功德的凡人般,会损害气运。
  度上衡伸出手指往裴玄眉心一点,将他缺失的功德补了回去,轻声叮嘱道:“刑惩司之事你莫要管了。”
  裴玄愣了,没料到好不容易来云屏境述职一回,连差事都丢了。
  他忙道:“属下哪里做的不对吗,我可以……”
  “不是。”度上衡放轻声音道,“是我的疏忽,寻常人超度厄灵恐怕会损功德,好在这些年你遇到的皆是不成气候的小厄,这才没伤了根本。”
  裴玄这才松了口气:“那厄灵……”
  度上衡:“不必操心。”
  看着裴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度上衡摩挲着手指若有所思。
  正想着,忽然感觉一个东西窜到他腿上,垂眸一看,封讳正趴在他膝盖上歪着头看他:“崇君。”
  度上衡垂眼和他对视:“怎么?”
  封讳忧心忡忡地问:“您超度厄灵这么多年,也会损功德吗?”
  度上衡似乎愣了下,没想到封讳会问出这句,毕竟他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其他人更是当他天生就该渡厄拯救苍生。
  度上衡眉眼越发柔和,摸着封讳的额头:“我是天命之人,不会有事。”
  “天命之人?”封讳疑惑,“那不也是人吗?受伤了也会疼的。”
  度上衡眸瞳轻轻颤了颤,却只是笑了没说话。
  封讳撇嘴,不太喜欢度上衡这种什么事都忘心里藏的样子,他不满地将脑袋往度上衡掌心蹭,小声道:“我长大了,裴玄做不了的事,我能为您做。”
  度上衡笑起来:“你能做什么,吃一口厄灵你功德就没了……唔,别动,你头上是什么?”
  封讳不高兴道:“不要转移话题。”
  度上衡没有转移,他伸手掰着封讳的脑袋放在腿上,示意别乱动,指腹轻轻拨开封讳额间的发。
  本来苍白的皮肤上隐约鼓起两点青,有种蘑菇顶开土壤的感觉,瞧着像是……
  长角了?
  度上衡在那长蘑菇的额头轻轻抚摸了下。
  封讳本来还在咬着他的袖子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乍一被碰整个人像是化为原形,直接从度上衡膝上秃噜下去,啪叽趴地上了。
  封讳:“?”
  封讳浑身骨头好像都麻了,一点力气使不上,呆呆注视着度上衡:“崇君?”
  度上衡拽着他的衣领将人拎着半躺在旁边的连榻上,另一只手放出一道灵力往外一放,如同焰火似的轰然炸开。
  不到片刻,在外的徐观笙匆匆回云屏境,还未落地便焦急道:“师兄!”
  等到了寝殿后,发现度上衡皱着眉坐在那,看起来像是发生了急事。
  若没有要事,师兄也不会这样火急火燎招自己回来。
  徐观笙眉眼越发严肃,飞快上前就要去查探度上衡的脉象:“出什么事了?”
  度上衡摇头:“不是我。”
  徐观笙一愣:“什么?”
  度上衡侧开身,徐观笙这才发现这连榻上躺着只盘了一圈的蛇,此时信子耷拉在外面,看起来晕头转向的。
  蠢样。
  看师兄没事,徐观笙这才放下心来,也没在意师兄因为这条蛇火急火燎将自己叫回来,随意地道:“他怎么了,又吃坏东西了?”
  前些年这蛇眼瞎,将炼丹的玉炉当成南瓜给吞了,一打嗝就往外吐丹药,徐观笙回来捏着尾巴撸了大半天才将炉子给顺出来。
  “不是。”度上衡将小蛇半死不活的脑袋露出来,“他好像长角了。”
  徐观笙眉梢一挑,伸手在封讳额头上一按。
  度上衡忙拦他:“别……”
  刚才他就抚摸了一下,封讳就像是浑身骨头都被他摸没了,直接变成原形盘都盘不起来,还是度上衡揪着尾巴给他盘成个圈的。
  但他拦得太晚,徐观笙已经粗暴地按了下小蛇的额头。
  ……无事发生,小蛇继续在那装死,连个尾巴尖都没甩。
  徐观笙倒是意外:“他竟然真的能化龙?”
  度上衡眉头一动。
  化龙?
  最开始度上衡一直在寻四灵讨奉的古籍记载,但这么多年过去小蛇除了变长了、胖了圈外,根本没有要化龙的趋势,久而久之度上衡逐渐打消了念头。
  如今莫非是蜕了几层皮,龙那点微末血脉觉醒了?
  徐观笙倒是难得露出个笑脸来:“若他真的能化龙,那多年前师兄所寻的四灵讨奉……”
  度上衡忽然道:“不要提这个。”
  徐观笙不死心:“可师兄命数难测,通天阁的周阁主每次都说算不到您的命格,万一日后出了意外,这讨奉也算……”
  度上衡眉头紧锁:“讨奉只是古籍上记载,谁也没见过,说不准只是杜撰罢了,不必多说,更不要在封讳跟前提起这个。”
  徐观笙:“可……”
  度上衡伸手一抚,将小蛇卷到袖中,起身道:“让刑惩司的人莫要在渡厄了,缺少的功德我会为他们补回去。”
  徐观笙霍然起身:“师兄!”
  度上衡没再听徐观笙的劝阻,轻飘飘地轻声道:“落雨了,回去吧。”
  轰隆隆。
  数十年晴空万里的云屏境罕见落起惊雷,滂沱大雨簌簌而下。
  封讳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再次醒来时雨已小了不少,淅淅沥沥宛如悦耳的曲调。
  他从被子中钻出来化为人形,打着哈欠四处张望,好半天才记起昏睡前的事。
  封讳稀里糊涂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的确鼓起一块,是要长角了吗?
  他正疑惑着,余光扫见寝房的落地木窗外,度上衡身着白衣盘膝坐在那,面对着雨雾不知在做什么。
  封讳溜达着过去,想了想又学着之前裴玄的姿势,蹩脚地行了个礼:“见过崇君。”
  度上衡侧眸看他,眉眼露出个笑:“过来。”
  封讳赶紧上前,和度上衡亲亲蜜蜜挨着坐。
  雨中飞过来一张符纸,度上衡伸出手来,露出右手腕上漂浮的金镯,轻轻将纸接过。
  那是裴玄送来的一道信,说观棋府附近似乎有厄灵作祟。
  度上衡下意识就要起身,只是不知他是坐了太久还是太过疲倦,乍一起身眼前一黑,几乎踉跄着跌落下去。
  封讳一惊,赶忙把他接住:“崇君?”
  度上衡浑身灵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功德都消失了大半。
  封讳看不到功德,只察觉出度上衡前所未有地虚弱,眼瞳几乎冒出凶光:“你怎么了……谁谁伤到你了?!”
  度上衡听到这话他笑了起来:“没有伤到,只是散出去一些灵力,修养半日就能恢复。”
  封讳眼圈都红了:“好端端的,你散灵力干嘛?!”
  度上衡没回答。
  他闭关那十年,三界厄灵皆由刑惩司来超度,那数百人的功德气运修补回来,并非易事。
  度上衡注视着漫天雨雾,忽然没来由地心想。
  这场雨何时能有尽头。
  封讳还在焦急:“崇君?崇君……度上衡!”
  度上衡侧眸看向他。
  封讳叫完就后悔了,别扭地道:“你……我、我知错了。”
  度上衡没忍住笑了,将手中的符纸递给他:“观棋府知道在哪儿吗?”
  封讳犹豫着接过:“知道。”
  度上衡又从眉心抽出一道灵力放在封讳掌心,温声道:“这是附灵,你即刻去观棋府用这道灵力超度作祟的厄灵。”
  封讳愣了:“我……我自己吗?”
  “嗯。”
  封讳年幼时孤身下山时被打出心理阴影了,这数十年从来都是跟着度上衡寸步不离,从未孤身离开雪玉京过。
  他又忐忑又有种隐秘的开心,小心翼翼地询问:“崇君就这么信得过我吗?”
  度上衡摸了摸他的脑袋:“当然。”
  封讳顿时高兴起来,一蹦而起:“好,我这就去!”
  小蛇初次出去渡厄,知晓这件事的重要性,欢天喜地地御风冲进雨中。
  度上衡注视着封讳离去的背影,笑容缓缓落下。
  好一会,他才道:“游敛。”
  游敛不知何时已侯在他身后:“崇君。”
  度上衡眸瞳像是蒙了一层水雾,无声吐出一口气,温声道:“将雪玉京的结界打开,日后莫要让妖族进来了。”
  游敛怔了怔,不解地看向他。
  雪玉京本来就不准许妖族进入,这数十年唯一的特例就是封讳了。
  游敛犹豫着道:“崇君三思,若结界开了,封讳就回不来了。”
  风卷着雨水落在度上衡眉眼处,他轻轻闭眼,雨滴凝在羽睫。
  度上衡轻轻地道:“嗯,我知道——开结界吧。”
  “是。”


第95章 放他离开雪玉京
  数十年来,封讳第一次离开度上衡身边。
  他心中不安,但转念一想自己帮崇君排忧解难,回来后被一顿夸奖,又高兴起来,化为大蛇顷刻就要出雪玉京。
  不过在即将出雪玉京地界时,一只仙鹤翩然而来,转瞬拦住他的去路。
  封讳脚步一顿,在云海间化为人形,眉梢一挑。
  雪玉京到处都是仙鹤,封讳有点认不得这只是不是度景河身边的,但不妨碍他一视同仁厌恶所有仙鹤,语调不善。
  “好狗不挡道,滚开。”
  仙鹤垂首:“崇君有事要再叮嘱封大人几句,要您回云屏境一趟。”
  封讳眼眸一眯。
  观棋府有厄灵出没,若非崇君灵力消耗无法亲身过去,断不会让自己去渡厄。
  都如此紧急了,怎么还再让他回去?
  封讳御风踩在云端,冷淡道:“有话崇君早已经叮嘱过了,再不滚开我就不客气了。”
  仙鹤并不动怒:“崇君说是关于春晖山的。”
  封讳一顿。
  春晖山就是封讳当年抢来的地盘,只有他和崇君两人知晓。
  难道真有要事?
  封讳思忖再三,还是转身回去了。
  仙鹤化为一道流光没入云海中,悄无声息回到云屏境之中。
  度上衡闭眸在莲台打坐,体内经脉不住运转,飞快将缺失的灵力补全。
  恰在这时,他神识外放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倏地睁开眼睛。
  因长久闭着,睁开的刹那有一瞬的昏暗,等彻底恢复视线时,所见便是一个雪白的人影。
  度景河正背对着他注视着云屏境的桃花,微微侧身看来,眉眼淡淡,没什么情绪。
  度上衡怔了下,从莲台下来行礼:“师尊。”
  度景河很少会来云屏境,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孤身出现在这儿?
  度上衡脑海中飞快思索,电光石火间似乎想通了什么,脸色倏地一白。
  度景河垂眸注视着他,淡淡道:“上衡,你知晓通天阁为你的卜卦吗?”
  度上衡蹙眉:“周阁主说我是天命,算不出未来命数。”
  度景河笑了:“天命也是人,自然能算得出。”
  度上衡灵力消耗殆尽,只打坐片刻恢复得并不多,但足够他支撑着身体站稳:“弟子洗耳恭听。”
  度景河道:“天命之人活不过百岁。”
  度上衡眉眼没什么波动,甚至还等了等,见师尊没有说下去的趋势,眉梢一动:“只是这样?”
  “你似乎不意外?”度景河问。
  度上衡摇头:“我早已知晓自己活不久,这事不必卜算便能知晓,为何要意外?”
  度景河注视着度上衡的脸许久,忽然没来由地笑了:“所以你早已决定赴死,才将你的‘一线生机’放走吗?”
  度上衡藏在袖中的手倏地一握紧,面上没有丝毫异样。
  “师尊说什么?一线生机?”
  “你不知晓没关系。”度景河侧过身看向被风卷起来的桃花瓣,漫不经心道,“他逃不掉。”
  度上衡眉头一皱,心中倏地打了个突。
  果不其然,外放的神识很快感知到云屏境外有一道熟悉的气息正在颠颠地靠近。
  封讳回来了?
  度上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师尊,封讳他……”
  “噤声。”
  度景河头也不回,不想听他多言。
  度上衡修为即将突破大乘期,本该不受这道噤声,但他灵力消耗太多,乍然挨了一击,声音便发不出来了。
  度景河伸手轻轻一动,一道灵力缠绕着度上衡的身体转了几圈,不少东西被勾着漂浮在半空。
  细看下大多数都是封讳送给他的小玩意。
  扇坠、耳饰,还有自己捏泥巴喷火烧纸成桃花酥饼模样的瓷块。
  鸡零狗碎的东西,和度上衡的气度完全不搭。
  度景河手指托着那把粗糙的骨匕,淡淡道:“半妖用自己的骨头做成的脏物,你也视若珍宝?”
  度上衡一怔。
  那骨匕是封讳自己的骨头?
  封讳已乐颠颠地回来了,在大殿转了一圈:“崇君?”
  度上衡看着只有几步之遥的封讳视线扫过他身上,但很快就移开,像是根本没发现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摸不清度景河想做什么,却隐约知道封讳此番回来,也许离不开雪玉京了。
  得想个法子……
  度景河偏头注视着度上衡。
  即使这个时候他这个弟子仍然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度景河眸瞳轻动,四周漂浮的雾气缓缓凝聚到最中央,幻化成和度上衡一般无二的模样。
  那是由四周灵力凝成的崇君灵傀。
  度上衡瞳孔狠狠一缩,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快步上前,想要去阻拦。
  度景河终于在这张脸上看到情绪。
  ——却只是因为一只半妖。
  天道恩赐的灵根,人人羡慕不来的天命之人,不用修炼也能轻易到达巅峰的天赋……
  却在意一只卑贱之物,甚至为他舍弃飞升。
  度景河眼瞳浮现一股厌恶。
  度上衡刚走几步忽然感觉右手腕被什么扯了下,猝不及防踉跄着跌跪在地上。
  层叠的雪白衣摆宛如绽放的昙花,他怔然回头看去,就见度景河戴在他腕上的金镯不知何时已化为固定在半空中的锁链,狠狠束缚住他一只手,任由如何挣扎都不为所动。
  度上衡轻轻启唇,发出个“师尊”的口型,却没发出声音。
  本该是护身法器,如今却成为他的枷锁。
  度景河站在他身边,眉眼冷淡地注视着在整个大殿团团转的封讳:“他本为你的一线生机。你若不要,他也没什么用了。”
  度上衡眉头紧锁,却没有看封讳,而是注视着度景河的神情。
  几十年前度景河将这条能化龙的蛇找来送给他,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封讳的讨奉。
  他如此耗费心机,必然不会轻易杀掉一只半龙。
  崇君的灵傀有着和度上衡一模一样的灵力气息,他被度景河操控着,一步步从隐蔽的结界中走了出去。
  封讳瞧见崇君,立刻叽叽喳喳地迎了上去。
  灵傀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看着他。
  只有几步之隔的结界中,度上衡浑身都在发抖,身体经脉中猛地流淌而过一道灵力。
  伴随着手腕上金色锁链的清脆声响,他唇角溢出一线血丝,滴落在雪白的地面上。
  度景河面无表情看他:“天赐的灵根,便是被你这般糟蹋的?”
  度上衡强行破开噤声,嗓音嘶哑地道:“我自记事起,所有的一切都是您安排的。”
  偌大空旷如同牢笼的云屏境,照料他衣食起居的徐观笙,亦或是及冠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在三界渡厄……
  即使他命数活不过百岁,度景河仍能寻到四灵讨奉为他续命。
  “师尊,您当我是活生生的人吗?”度上衡抬头怔然看他,“还是说只是个能助您得道飞升的工具罢了。”
  度景河不为所动:“你的命数早在降生那一刻起便是注定的。”
  度上衡问:“那您为何将封讳送到我身边?”
  若是如同天命那般让他规规矩矩地被当成工具般活这一生,再浑浑噩噩地死去,他或许不会痴心妄想。
  度景河听出度上衡的言外之意,眼眸闪现一抹杀意:“你如此在意一只半妖……”
  度上衡低声道:“他不是半妖。”
  话音刚落,便伴随着一声刀刃划破血肉的微弱声音响起。
  封讳的笑容僵在脸上,脖颈的血源源不断流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重重倒下,血很快在纯白的地面积成血泊。
  度上衡瞳孔狠狠一动,意识宁静,如同这数十年来见到无数尸身时那般没什么波动,只是身体却像是违背了意愿般,本能挣扎着朝着前方伸出手去。
  金子做成的锁链剧烈碰撞,发出如同金铃般的声响。
  度景河漠然注视着倒在地上的身躯:“被挚爱之人所杀,他能最快化龙——以性命为天命之人讨奉,转世投胎必定得大功德,不比做低贱的半妖要好?”
  度上衡怔然看他,好久忽然发出一声笑来。
  度景河问:“笑什么?”
  度上衡脸上笑意未散,轻轻道:“我终于知道您为何千年来也飞升不了了。”
  度景河眼瞳骤然浮现一抹冷然。
  “您不把任何人放在心里,世间万物皆是您能操控的蝼蚁。”度上衡笑起来,“这不叫无情道,您就算修炼再多年,也不会飞升啊。”
  度景河猛地收紧金镯,那道锁链瞬间小了一圈,几乎勒入度上衡的骨血之中。
  血顺着小臂缓缓往下滴落。
  度上衡眉头动都没动,甚至还在笑:“您真的是想靠讨奉救下我的性命吗,而不是用我的灵根得道飞升?”
  度景河脸上阴沉如水:“你还想那条蛇活命吗?”
  度上衡看出度景河并不敢杀封讳,眉梢轻挑,近乎挑衅地道:“师尊为何认为他能威胁得了我?”
  度景河俯下身掐住度上衡的下颌逼迫他仰起头,漠然道:“就凭你只为那条蛇动容,若非天命,你恐怕想也不想就随着他离开雪玉京,抛弃尊贵的身份、飞升的命格,只是为了……可笑的感情。”
  度上衡问:“这身份、命格是我想要的吗?”
  这话骤然说出来,度上衡自己似乎也愣住了。
  “我从来不想要崇君之位,更不想要得道飞升。”度上衡几乎是第一次顺从本心,呢喃着道,“我只是……想要平庸地活着。”
  哪怕只是在一个小门派长大,没见过多大的天地,浑浑噩噩朝生暮死,也已足够了。
  他从未奢求荣华富贵身份地位。
  金镯逐渐收紧,血流得更凶。
  度景河冷冷道:“暴殄天物。”
  度上衡看着近在咫尺的度景河,空着的左手忽然掐诀招来封讳的崔嵬剑。
  度景河不为所动,如今的度上衡灵力亏空,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剑光一闪,度上衡握着崔嵬剑反手朝着金镯幻化的锁链而去。
  那金镯是护身法器,连天劫都能阻挡,就算山鬼在此也无法斩断。
  直到血光一闪,崔嵬剑剑刃溢满鲜血,剧烈颤抖着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度景河瞳孔狠狠扩散,近乎厉声道:“度上衡!”
  度上衡踉跄着跪坐在血泊中,手腕断开的疼痛让他浑身都在发抖,冷汗从额角留下,将凌乱的乌发浸湿贴在脸颊上。
  他疼得脸色煞白如纸,嘴唇被咬出血痕,喘息着道:“我不会再受你控制,我也不要再在云屏境……”
  他想要回家,即使归寒宗已没了他的位置他也不在意。
  这是数十年来,度上衡第一次违抗他。
  度景河怔然看着那张惨白的脸,忽然道:“你就如此在意那条蛇,竟然不惜自伤?”
  度上衡忽然就愣住了。
  他浑身是痛出来的冷汗,金瞳黯然注视着度景河,忽然不可自制地笑了出来。
  原来他方才说得那么多,度景河根本一个字没听进去。
  他想要摆脱天命,摆脱所有人的控制,想要做一个活生生的独立的人。
  度景河却觉得他只是为了情罢了。
  度上衡笑着笑着,眸瞳流下泪来,他已没有力气再和度景河交谈,垂着眼注视着血泊,低声道:“你就当我是吧。”
  轰隆隆。
  雷声似乎降在头顶,一声爆裂声响轰然劈下。
  自此,情障化为漆黑的雾气笼罩而下。
  度上衡呼吸短促:“放封讳离开雪玉京。”
  度景河浑身上下如同走火入魔般,面无表情盯着度上衡:“你明知道不可能……”
  “我会心甘情愿留在雪玉京,受您差遣。”度上衡淡淡道,“若他也在,我会亲手杀了他,让他再也无法化龙。”
  度景河话音一顿。
  “我不想要那一线生机,但他不同,我若有朝一日遭难,他就算对我心有怨恨也会豁出性命讨奉救我。”度上衡轻声说,“但只要他在雪玉京一日,我就会不择手段置他于死地。到时我遭劫身死,师尊恐怕也无法靠我的灵根得道飞升。”
  度景河眼眸眯起,似乎在判断他说得是对是错。
  “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度上衡道,“——放他走。”


第96章 我得杀了度景河
  金镯重新化为一团云雾,缠在度上衡被接回的手腕间。
  度上衡情绪起伏罕见地大,浑身灵力又被消耗殆尽,疲惫不堪,连站都站不起来。
  度景河散掉灵傀,手指轻轻在度上衡腕上一抚,似乎想为他治愈伤口。
  度上衡眉眼闪现一抹厌烦,挣扎着躲开他的手。
  “半妖修为不高野心倒大,卑贱之躯也敢觊觎天道之子。”度景河道,“你难道要自甘堕落,为了只血脉不纯的蛇妖毁了自己?”
  度上衡觉得很可笑。
  好像在度景河眼中,世间一切皆有阶级。
  半妖血脉不纯,便是卑贱;他是天命之人,便合该身份尊贵。
  对上度上衡讥讽的眼神,度景河指腹在伤口处狠狠一摩挲。
  度上衡冷汗簌簌往下流,却硬生生一声没吭。
  “既如此,这手不要也罢。”度景河垂着眼轻轻一动,伤口顷刻愈合,只留下一圈疤痕,金镯悄无声息进入血肉间。
  伤口愈合,度上衡的右手却半丝力气都使不上了。
  更难再握剑。
  度上衡自始至终都没什么神情,喘息着缓缓起身,左手握住崔嵬,起身便要出去。
  度景河问:“去哪儿?”
  度上衡低声道:“观棋府有厄作祟,弟子要去渡厄。”
  度景河眉头皱起。
  方才经历那一遭,那只半妖的血泊还在地上没被清洗干净,度上衡却好像若无其事般,还要外出渡厄?
  见度景河似乎不赞同,度上衡没有血色的唇轻动:“师尊不必担忧,我既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不会私自逃走,更不会去找封讳。”
  只是观棋府厄灵作祟,从接到消息到现在,已耽搁了太久。
  若厄灵修为够高,不知会死多少人。
  封讳勉强留了一条命被丢下雪玉京,化龙恐怕要耗上许久的时间,度上衡无人可依,只能自己过去。
  度上衡努力忽视右手的疼痛,飞快思忖要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灵力。
  度景河注视着度上衡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面容,心中好似被一颗小石子硌了一下。
  好像世间一切对他这个弟子来说只是个过客。
  那只蛇也是。
  哪怕碾碎他的傲骨,剥出他的逆鳞,他仍能无情无欲,短时间内恢复那悲天悯人的神明俯瞰世间万物的神性。
  这样的人,就算没有天赐的灵根,心性也是所有人求而不得的飞升命。
  ……或许留下那条蛇,也不会改变度上衡。
  度上衡还未出云屏境,徐观笙便回来了。
  看着度上衡身形单薄,白金道袍上罕见沾了血,徐观笙一怔,立刻上前:“师兄,这是怎么了?”
  度上衡蹙眉道:“回来再说,我先去观棋府。”
  “观棋府厄灵吗?”徐观笙抓住他,“厄灵已被超度,师兄不必再过去了。”
  度上衡一愣:“被谁?”
  “裴玄。”
  度上衡脸色更难看了。
  裴玄的功德刚被他补全,若这次厄灵修为够高,恐怕修为会大幅度损耗。
  徐观笙环顾四周,偌大云屏境大殿空无一人,一直跟在他师兄身边的那只蛇并不在。
  “封讳呢?”
  话刚问出口,就见度上衡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猝不及防地倒了下去。
  徐观笙一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师兄?!”
  轰——
  一道惊雷轰然劈下。
  龙神庙上空,一条骨龙盘桓数百丈,鬼气森寒将无数奔逃的厄灵吞噬。
  引雷的第一道雷声落下了,不偏不倚劈在厄灵根处。
  最上方的情障如同烟雾缭绕,将离长生的身躯包裹其中。
  伴随着那道紧跟着他数十年的视线消失,离长生整个人好似深陷泥沼中,手脚无法用力摆脱,只能听着雷声越来越近。
  ……好像还隐隐掺杂着龙吟声。
  度景河的情障戛然而止,又很快重复那数十年的窥探。
  离长生不愿重复此生最厌烦的日子,挣扎着想要从幻境中的雪玉京离开,只是情障的灵力太过强悍,好像陷入蜘蛛网的蝴蝶,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
  就在接连重复数次后,四周的烟雾似乎厌烦了,化为实质性的绳索游蛇般缠着离长生的四肢。
  一个虚幻的人形出现在半空,近在咫尺注视着离长生的眉眼。
  离长生眼睛动也不动,左手掐出剑招倏地一动。
  一道剑意凭空而起,悍然从人形中央劈开。
  只是那人形似乎并非实体,它居高临下注视着离长生,口吐人言,像是男女老少的无数种音色重叠,令人毛骨悚然。
  “你的求不得是什么?”
  离长生眉梢一挑,竟顺着它的话仔细想了想。
  很快,他道:“我没有求不得。”
  人影低低笑了起来,似乎看穿了他:“你不想要父母的爱,不想要摆脱天命吗?”
  离长生道:“我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人影一噎。
  没有人一生没有遗憾,情障便是由此而生。
  那雾气围绕着离长生飘了几圈,一道灵力猝不及防刺入离长生眉心。
  离长生剑意轰然震出去的刹那,眼前骤然一黑,再次睁开眼时,已深处自己三百年前的记忆。
  灵力消耗殆尽,度上衡昏睡了半日才清醒过来。
  体内灵力重影,唯有右手腕还残留着疼痛。
  度上衡垂眸看着腕上的伤疤——那道伤将手腕上被封讳咬出来的两个血点横贯而过,再也看不到分毫。
  度上衡闭眸催动灵力,但已融在骨血间的金镯却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
  尝试了数次也没能将金镯击碎,度上衡很快就放弃了。
  最近当务之急,还是得去观棋府。
  裴玄修为虽然强悍,但功德缺失过多并非修为能弥补的。
  度上衡连俯春金船都未乘坐,带着崔嵬御风前去观棋府。
  一路之上,罕见的都在落雨。
  耳畔隐约有龙吟声一闪而逝,度上衡眼底闪现一抹复杂之色,却没有停留半刻,不到片刻就到了观棋府。
  只是刚一落地,便感觉大雨中鬼火灼灼燃烧,一路从数千山阶蔓延而上,将偌大宗门烧得遍地废墟。
  度上衡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他转瞬到了那鬼气中央时,见到的是遍地尸身,和已经化为厉鬼的裴皎。
  生前造杀孽化为厉鬼肆虐复仇,裴皎的魂魄已凝出鬼躯,正在大雨中抱着一个人,浑身的血被冲刷在地面扭曲成狰狞的曲线。
  度上衡眉头越皱越紧,翩然落地后快步上前。
  察觉到有脚步声,裴皎死死抱紧怀里的人,发出恶鬼似的低吼咆哮,震慑来人。
  只是猩红的眼瞳乍一落在来人身上,裴皎一僵,眸瞳中的戾气也跟着纯澈了。
  “崇……崇君……”
  度上衡有一刹那竟然有些不敢认。
  裴玄和裴皎虽然相差了几岁,长大后五官却像双生子一般一模一样,若非裴皎眉眼长得更加凶悍有攻击性外,几乎每个人都会将他们认错。
  度上衡听着耳畔的冤魂咆哮,犹豫着上前:“你……做了什么?”
  裴皎呆呆注视着度上衡,好一会才轻声地道:“崇君来了。”
  度上衡的目光落在裴皎怀里,呼吸倏地顿住了。
  那是裴玄。
  偌大观棋府已没有丝毫生人的气息,裴玄浑身是血被裴皎抱在怀中,那样大的雨他却浑身未沾染丝毫雨气,眉眼闭着,像是睡着了。
  裴皎眸瞳空洞,像是被硬生生抽去所有生机。
  “观棋府外三十里有厄灵作祟,兄长左等右等没等到崇君来,厄已在伤百姓,便亲自出手渡厄。厄灵消失后,观棋府的人趁我兄长灵力虚弱出手杀他,我到的时候他已没了。”
  裴皎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他好像已在这短短半日接受了兄长没了的结果,整个人泛着心如死灰的麻木。
  度上衡皱着眉单膝跪地,手轻轻在裴玄眉心一探。
  功德消失得无影无踪。
  魂魄也早已被幽都的拘魂鬼带走了。
  裴皎麻木地说完,视线落在度上衡脸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崇君……”
  度上衡的手微不可查颤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又会听到如同和裴玄初见时听到的那句“崇君为何来的这么晚?”。
  随后就听到裴皎看着度上衡被面纱遮掩只露出苍白的唇的下半张脸,轻声说:“……崇君脸色不好,是受伤了吗?”
  度上衡羽睫轻轻一动,许久才道:“是我来晚了。”
  “生死有命。”裴皎摇头,“那只厄灵比往常的要强悍得多,只会失了神志一样肆无忌惮吞噬功德,兄长留了口信,望崇君日后多加小心。”
  话音刚落,裴皎整个鬼躯像是失去所有支撑,骤然化为一团漆黑的煞气。
  度上衡当机立断催动灵力将那团鬼气收拢着握在掌心,没让他消散。
  观棋府已成废墟,不远处一具被无数刀剑穿透的身体伏在地上死不瞑目,另一只手却还在挣扎着朝着裴玄的方向探去。
  那是裴皎的尸身。
  度上衡孤身跪在废墟中,漫天大雨落在他不染纤尘的衣袍上,面纱湿透不住往下滴落着冰凉的水珠。
  若他能早来半日,若他不是那般无用被牵制,也许裴玄就不会死。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让封讳下山,而是亲自带着小蛇来观棋府,什么割喉,什么惨死,全都不会发生。
  他无人可怪,只好怪自己。
  度上衡左手握着冰冷的崔嵬,轻轻闭了闭眸,罕见地生出一丝近乎怨恨的私心。
  他想,我得在死前杀了度景河。


第97章 时隔数年再重逢
  自那之后,三界厄灵肆虐。
  幽都渡厄司艰难而立,造了无数杀孽的裴皎并未下炼狱不得超生,而是任职渡厄司副使,开始四处渡厄。
  雪玉京之外连绵数百里,下了整整半年的雨,并时常听到有龙吟之声。
  度上衡听到雪玉京的道童说起此事,脸上并没有什么神情。
  他如往常一样渡厄,修炼,在短短三年之内半步迈入大乘期,只差雷劫便能真正成为和度景河修为并肩。
  并蒂谷外鹅毛大雪。
  这些年厄灵似乎越来越强悍,往常随手就能超度的厄如今成群结队出现,修为各个超过元婴,吞噬着无数功德源源不断往地底输送。
  度上衡追查许久,仍然没寻到那功德被送去了何处。
  或许这就是三界的劫难。
  刚将一群厄灵驱散,度上衡灵力消耗殆尽,索性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桃树下闭眸养神。
  他并未布护身法诀,鹅毛大雪轻缓落在身上。
  灵根在体内扎根运转,源源不断补全经脉中干涸的灵力,数年前要半日才能恢复,如今半个时辰不到便已充盈大半。
  正要将灵力收回,倏地听到雪压在树枝上的轻微声响。
  接着砰地一声响,纤细树枝被雪压断,细碎的雪花飘飘然落下。
  度上衡睁开眼。
  头顶本来干枯的桃树不知何时已盛开出一簇一簇的粉色花朵,在这冰天雪地中罕见的灼眼。
  一个身着粉衣的女子衣摆单薄铺在雪上,手臂裸露着似乎全然不畏惧寒冷,她轻巧地跪坐在度上衡身边,眯着眼睛冲他笑。
  “崇君。”
  度上衡面色没多少变化,看出这人是并蒂谷的精怪,语调温和:“雪日开花,不冷吗?”
  桃花妖愣了下,似乎没料到这人如此不解风情。
  她眼眸微弯,缓缓伸手朝着度上衡的肩膀探来,指甲间绽放桃花的蔻丹漂亮精致,抬手间带起一股和冰雪气息交融的桃花香。
  那是春日的气息。
  头顶漫天雪花化为一片片桃花砸落。
  桃花妖笑着道:“崇君此番渡厄着实辛苦,听闻您这些年来无情无欲,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
  度上衡并未让她近身,眉眼泛着笑意,轻声说:“你的术对我无用。”
  桃花妖皱眉,有种被看轻的不满,眼疾手快在抽手时飞快打了个响指。
  嗒地一声清脆声响。
  度上衡肩上的护身灵力轻轻传来水波似的涟漪,一朵桃花落在肩头,停住不动了。
  桃花妖兴致勃勃地等着桃花煞发作。
  只是瞪着眼睛半天,却发现度上衡就像是冰雪雕成似的,完全没有半分变化。
  桃花妖人都傻了。
  三界都传崇君“无情无欲”,却没想到这并非形容人清冷的夸张说辞啊。
  竟然半点“情”都没有。
  她在愣怔间,忽然感觉肩上一重。
  桃花妖猛地抬头看去,却见桃花树下空无一人。
  度上衡不知何时站起了身,衣衫单薄缓步行走积雪间,身上厚重的大氅落在桃花妖肩上,沉甸甸的。
  “天寒地冻,回吧。”
  桃花妖茫然看着他的背影,她年纪小,本来还胆大包天,但肩上大氅上冰雪的气息莫名让她安宁。
  她几乎本能地上前追了几步似乎想要为恩将仇报下煞之事道歉,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讷讷地道:“崇君,那煞……没没什么坏处。”
  只要不动心,无情之人不会受任何影响。
  动心了也好使,和挚爱之人双个修就能解了。
  度上衡没有回应。
  一阵寒风吹来,身形瞬间随雪消失。
  似乎是疲惫极了,度上衡从并蒂谷离开后,直接去了归寒城。
  相隔数千里,归寒城也在落雪。
  度上衡孤身站在数百里的桃林中,注视着一望无际的雪,抬手轻轻一挥。
  灵力裹挟着热气将雪融化,随后地底灵脉被催动,无数金光灵力从桃树的根系逐渐窜上枝头,顷刻便绽放出一望无际的碎粉。
  归寒城冬日开花,引得城中百姓纷纷前来观看。
  离庸得到消息,循着灵力的源头赶到时,就见许多年未曾见过的崇君正坐在一棵低矮的桃树上闭眸小憩。
  离庸脸上一喜,下意识想要上前叫醒他。
  只是目光落在度上衡脸上罕见的疲倦之色,又停下了步子,在几步之外盘膝而坐,托着腮注视着度上衡。
  这么多年没见,崇君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眉眼间好似平添了几分愁色。
  为什么忧愁呢?
  离庸歪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雪玉京万人之上的崇君,呼风唤雨修为滔天,要什么有什么,这样的身份也会有烦恼吗?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度上衡轻轻道:“盯着我做什么?”
  离庸如梦初醒,干咳了声:“崇君什么时候醒的。”
  度上衡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怎么可能会睡着,他睁开眼,眸中带着笑意:“不醒怎么知道离少宗主喜欢盯着别人看?”
  离庸脸都红了:“我、我没有!”
  度上衡笑了起来,朝他招手:“来。”
  离庸别扭地走过去,看度上衡眉眼还带着打趣他的笑意,又不甘心地辩解了句:“我就是闲着无聊,才、才看的。”
  度上衡伸手将离庸发间的桃花摘掉,温声道:“嗯,我知道。”
  离庸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看了看度上衡。
  总觉得崇君好像比之前更加温柔了,也更让人看不透了。
  他想问崇君是不是累了,但这话太亲密了,没好意思问出口,只好换了个话头:“崇君是来赏桃花的吗,要不要去归寒宗住几日?”
  度上衡摇头:“不必,我就在此坐一日就好。”
  “那怎么行?”离庸赶忙回去,将往常待客的芥子拿出来,毫不吝啬地随手一招,化为一道结界笼罩四周。
  芥子中什么都有,床榻桌椅书架布置整齐,瞧着像是个精致的小院。
  “崇君尽管在这儿住就是,旁边不会有人擅闯进来的。”
  度上衡笑起来:“那就多谢少宗主了。”
  少宗主喜滋滋的,努力绷住了才没有笑出来。
  崇君灵力将偌大归寒城笼罩着恍如春日,离庸颠颠地正要出去给度上衡那些桃花酥饼吃,刚出芥子就听到头顶一阵雷鸣声。
  紧接着暴雨猝不及防砸下。
  离庸甚至没来得及掐个法诀,就被兜头浇了一脸。
  在桃花林中赏花的百姓全都抱头鼠窜,嗷嗷叫着。
  “是不是三界一直传的那条龙?!我说真有龙你们还不信吧,快回家!”
  “怎么可能有龙?”
  “这雨这么蹊跷,除了会布雨的龙外谁还有这本事?”
  “方才不也是转瞬间从冬日到春日吗,得道大能都有这呼风唤雨的本事!”
  离庸听着那叽叽喳喳,又看着头顶乌云笼罩雷鸣阵阵,撇了撇嘴。
  好在芥子中能隔音,就算再惊的雷也传不进去。
  度上衡很久没有如此放下戒备过了。
  雪玉京中有度景河,外出渡厄时又有无数凶悍的厄灵,就算去渡厄司也不得片刻空闲。
  这一时半刻或许是他这些年唯一放松的时候。
  嗅着灵芥中的桃花香,度上衡心神稍安,半倚靠在软塌上闭眸养神。
  这些年出现的厄灵修为强悍,却不食功德,反而像是被操控似的吞噬功德往外出送。
  厄灵的源头在何处他已有了些线索,只是还不能确定。
  只休息半日。
  度上衡昏昏沉沉地想,等半日后他就去望春台一探究竟,若能确定了,那他的死期或许也要到了。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不过要在走时给离庸留一道护身法器,他大大咧咧的只会横冲直撞,没人护着迟早会吃亏。
  度上衡想着想着,意识逐渐浑噩。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似乎感觉有人走进灵芥中,带着一股落雨后水和土壤交融后的清冽气息,莫名令人心安。
  离庸来了?
  度上衡困意未散,梦呓似的轻声道:“外面落雨了吗?”
  有人迈着步子缓慢走到软塌边,遮挡住日光,一道视线落在他脸上,好半天才回了个:“嗯。”
  听不出声线。
  离庸总爱盯着他瞧,度上衡并未在意,闭着眸想要再睡片刻。
  离庸坐在他身边,那股雨水的气息更加浓烈,丝丝缕缕混合着呼吸被吸入肺腑,随后一只手缓缓落在他的眉心,指腹用力想要将他眉宇间的愁色抹平。
  度上衡一怔,终于意识到不对。
  离庸不会这样大胆放肆。
  意识还在困意中挣扎,度上衡羽睫剧烈颤了颤,终于在泥沼中挣扎着离开,奋力睁开眼睛。
  坐在他身边的人身形高大,逆着光垂眼看着他,那只手还在不安分地按着他的眉心。
  等到度上衡的视线终于适应黑暗,金瞳遽尔一动。
  时隔数年,封讳比最后一次见面前成熟不少,身形比度上衡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高大颀伟,本来乖顺温和的五官冰冷阴鸷,竖瞳直勾勾盯着他,毫不掩饰地全是恨意。
  度上衡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些年他渡厄后直接回雪玉京,很少会在哪里停留,为的就是不想封讳寻到他。
  唯一一次松懈,本以为会没事,却还是碰上了。
  芥子似乎是被撕开了一角,隐约听到外面的雷鸣阵阵。
  度上衡本能想要起身。
  封讳的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人重新压回去,已是成年男人的嗓音低沉冰冷:“躺好,继续睡。”
  度上衡:“……”
  度上衡眉眼冷淡,也没有再想挣扎着起身,省得再被按回去显得狼狈不堪:“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碰巧路过罢了。”封讳居高临下看着他,龙的竖瞳让这张自小看到大的脸显得罕见的陌生。
  度上衡却不信,刚要说话视线就落在封讳脖颈处的伤疤处。
  化龙宛如打碎浑身骨骼经脉重组一般,彻底化为龙形后浑身上下伤口愈合,连半点伤痕都不会留下。
  封讳却单独留着脖颈处的伤痕。
  ……可见有多恨了。
  封讳注意到度上衡在看自己的脖子,嗤笑了声,手缓缓往上在度上衡的喉结处点了点,淡淡道:“原来崇君这些年是在故意躲着我——像您这样无情无欲的天命之人,也会有愧疚之心吗?”
  封讳从未用过这样冰冷的语调说过话。
  度上衡被迫仰着头,也笑了:“自然是没有的。怎么,你想报复回来吗?”
  封讳冷冷和他对视,忽然道:“崔嵬。”
  一直放置度上衡身侧的崔嵬受到主人召唤,微微一颤,正要飞起朝着主人而去,一只手却凭空而来,转瞬握住剑柄。
  度上衡身形如风,一掌挥开封讳。
  封讳察觉出那一掌带着十成十的力道,龙瞳一缩,五指化为利爪。
  察觉到崔嵬的抗拒,度上衡低声命令:“别动。”
  崔嵬瞬间安分。
  封讳刚要挥出去的利爪猛地缩回,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控制似的后退数步,不动了。
  度上衡:“?”
  封讳:“……”


第98章 春晖山上桃花煞
  度上衡指腹摩挲崔嵬的剑柄,看着封讳温声道:“没说你。”
  封讳:“…………”
  封讳的脸色更阴沉了,利爪划破虚空泵出暴烈的灵力,势如破竹朝着度上衡汹涌而来。
  化龙后封讳显然比之前还是小蛇时的修为要更上一层楼,四灵天生就拥有能将万物撕碎的能力。
  锵锵几声尖锐的声响,偌大灵芥被撕开无数道口子,嘶嘶往外倾泻灵力。
  度上衡衣袍单薄负手站在那,左手握着剑漫不经心挥开扑到面前的灵力,视线一直停留在封讳身上。
  封讳冷冷看着度上衡背到腰后的右手:“怎么,我是没有资格让崇君用右手出剑吗?”
  度上衡垂眼笑了,握着崔嵬挽了个剑花,剑意震得院中桃花树簌簌掉落花瓣,他淡淡道:“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不必这般剑拔弩张,我只想同你好好说句话。”
  在封讳听来,“最后一次见面”这话就是明晃晃地想和自己划清界限。
  封讳几乎气笑了:“休想。”
  度上衡眉梢一挑,就见气疯了的封讳完全不顾芥子有多小,原地化为巨大的龙形,顷刻就将被撕得到处漏风的灵芥填满。
  一声咆哮的龙吟,芥子直接炸开。
  度上衡第一次看见封讳的龙形,眼底闪现一抹笑意。
  他握剑格挡直直朝他扑来的龙爪,身形翩然只挡却不进攻,白金道袍在纷纷扬扬的桃花瓣间翻飞。
  哪怕化龙,封讳仍然本能地盘成个圈,张牙舞爪地将度上衡盘在最中央,竖瞳直勾勾盯着那渺小的好像一爪子就能按死的人。
  封讳龙瞳森寒,口吐人言:“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辩解的?”
  度上衡摇头,视线追随着封讳的眼睛,倒是很坦然:“我的确想过杀你。”
  封讳眼底几乎在他否认的刹那就带上猩红的杀意。
  “你运气好,既然侥幸存活还得了机缘化龙……”度上衡轻声道,“那就好好活着吧,莫要再同我牵扯上干系。”
  封讳眼圈通红,呼吸急促半晌,终于像是彻底死心了,面无表情道:“既然你如此无情,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度上衡还是头回听到小蛇放狠话,正要看他,就感觉周身出现一道虚幻的锁链,转瞬将他浑身笼罩其中。
  度上衡眉头轻皱。
  这东西何时……
  略一回想,这才记起方才封讳伸手按在他眉心时的异状,想必那时就下了这禁锢咒。
  不过就算化龙,仍然比不得已半步大乘期的崇君。
  度上衡垂眼轻轻催动灵力,一股火焰凭空出现,顺着那无数条密密麻麻的锁链灼烧,顷刻消散。
  封讳脸色更难看了。
  度上衡最后看了他一眼,终于转过身去,御风而去。
  本以为小蛇会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却听到身后传来声:“您不喜欢我吗?”
  度上衡倏地停在半空,转身看去。
  结界已然破碎,封讳化为人形站在灵芥的废墟中,仰着头注视着他,因暴怒的眼圈还泛着红,好似下一瞬就能落下泪来。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低低问了句:“您若不喜欢我,为何会替我背负命债?又为何会对我这么好?”
  度上衡垂在袖间的手轻轻蜷缩。
  封讳仰着头注视半空中的仙人,声音细微却准确无误传到度上衡耳中。
  “您只要说一句有苦衷,我便不恨你了,好不好?”
  度上衡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好像坚如磐石的心中挤满了绽放的花,他怕心跳震碎薄薄的花瓣,怕呼吸灼烧花蕊。
  数十年来,崇君第一次有这种进退两难的情绪。
  但很快,理性占据了意识。
  度上衡垂眼,淡淡道:“封讳,有缘再见吧。”
  说罢,他不再看封讳那几乎落泪的眼睛,转身就要走。
  半空中似乎也有桃花瓣纷纷扬扬掉落。
  封讳软硬兼施都没能留住度上衡,脸上装出来的软弱倏地变了,他彻底没了耐心,再次催动留在度上衡身上的禁锢咒。
  封讳没指望这道锁链能拦住度上衡,正想化为龙形上前。
  却见半空中的人影被轻易桎梏住,甚至像是失去所有灵力般,骤然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封讳一怔,立刻上前将人接住。
  一股浓烈的花香弥漫四周,度上衡轻而易举被禁锢咒束缚住全身,他神智骤然昏沉,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掉了下来,还在挣扎着想要往前去。
  一只温热的手扣住他的五指,制止他的所有动作。
  度上衡猛地一哆嗦,隐约感觉被触碰的地方传来一阵酥麻,像是有东西破开骨血一寸寸长出似的。
  他肺腑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温热,完全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
  只是喉中却没有异物感,唇边甚至残留着一朵薄薄的花瓣,吐出来的也只是几朵盛开的桃花。
  封讳一怔。
  不光如此,度上衡极地的乌发间也像是树枝般开始源源不断长出殷红的桃花瓣,一朵朵一簇簇,长了几息后便从发丝脱落,再次绽放新的花瓣。
  只是几息,脚下便落了薄薄一层的桃花。
  方才封讳恨不得将人吞吃入腹,狠狠折磨才能解恨,可乍一瞧见度上衡这副怪异模样,他一惊,立刻将灵力送入度上衡经脉。
  “崇君?”
  若是伤势或其他诡异的咒法,灵力往往能短暂压抑。
  但封讳的灵力却像是助长了那“咒法”般,刚一进入度上衡经脉,顿时像是火焰燎原,将度上衡烧得眼皮发红,连手腕间也开始长出桃花。
  封讳立即缩回手,愕然看着他。
  度上衡昏昏沉沉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奋力睁开眼——浓密的羽睫处也长了朵桃花,他看不太清,只觉得难堪。
  他奄奄一息地道:“别、别碰我。”
  封讳死死咬着牙:“这是什么?”
  “没什么。”度上衡闭了闭眼,“叫离庸送我回雪玉京。”
  封讳:“你……”
  就在这时,离庸匆匆赶到,瞧见这一片废墟吓了一跳,立刻快步上前:“崇君!崇……”
  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离庸倏地僵在原地。
  封讳将度上衡拥在怀里,冷冷瞪了离庸一眼,俯下身面无表情对度上衡道:“想都别想。”
  说罢,他将度上衡打横抱起,桃花簌簌掉了一地,直接就要走。
  离庸认识封讳,但感觉这人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赶忙拦他:“等等!你要带崇君去哪里?!”
  封讳漠然道:“不用你管。”
  说罢,直接化为一团青雾,游龙般朝着天际而去。
  春晖山倾盆大雨。
  封讳化龙后灵力孱弱,一直在春晖山休养生息。
  无论是蛇还是龙,只要寻个犄角旮旯盘着就能睡,洞府自然不是多么精致,甚至就只是个空旷些的山洞。
  将度上衡粗暴地扔在石床上,封讳看着一地的桃花,眉间全是烦躁。
  虽然看不出来度上衡具体中了什么术,但和情欲脱不了干系。
  有谁能给他下这种龌龊的术?
  度上衡身份矜贵,清冷如山巅雪,任谁都不会将他和什么肮脏的东西牵扯到一起。
  如今却躺在冰冷破败的石床上蜷缩成一团,象征着万人之上的白金道袍铺在榻上,乌发宛如落水似的凌乱倾泻,接连不断长出桃花来。
  度上衡闭着眸迭声喘息着,山洞中阴寒冰冷,连呼吸都泛着白雾。
  桃花败落得更快了。
  为了怕他逃,封讳在他手腕上扣上锁链,但看度上衡这副模样,连呼吸都困难,更何况逃走。
  浑浑噩噩间,度上衡好似身处桃林,鼻间全是浓郁的桃花香。
  有人坐在自己身边,温热的手贴着他的脸侧缓缓摩挲,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包裹住他,催动着那点情欲越发强烈。
  度上衡奋力偏过头,躲开那只手,不想让那“火焰”继续烧自己。
  只是这个微弱的挣脱动作,却像是将那团火源惹怒了,度上衡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火”将他拥在怀中。
  度上衡连呻吟都没力气了。
  “躲什么?”封讳居高临下掐着他的下颌,冷冷道,“我就这么让你厌恶,连碰一下都不行?”
  度上衡涣散的眸瞳注视着他,似乎在分辨他在说什么。
  失焦的眼中带着对一切一无所知的迷茫困惑,清冷又放浪。
  封讳看度上衡浑身都烧红了,桃花一朵接一朵,几乎将偌大的床榻铺满,俯下身去将度上衡羽睫上那朵久久不落的桃花咬住,直接把浸了泪的花瓣吞了。
  他低声问:“要不要我?”
  度上衡喘息着摇头,乌发几乎被花瓣淹没:“不……”
  封讳面无表情注视着他,许久才冷冷地低下头在他眼尾处亲了下,漠然道:“晚了,我不会再听你的话。”
  度上衡根本听不到封讳在说什么,只感觉身体好像要被烧得咕嘟嘟冒泡,无法发泄的燥热哪怕紧贴着冰凉的石床也无法缓解。
  就在他在欲海沉浮时,有人轻轻解开他一丝不苟的衣袍。
  崇君的衣袍层层叠叠,一件又一件裹在单薄的身上,哪怕在无人处也要时刻保持端庄。
  那只粗暴的手将衣带扯断,剥笋似的将那象征着端方清雅的道袍解开,大掌掐在瘦弱的腰间狠狠一摩挲。
  度上衡呼吸一顿,混沌间似乎知道压在身上的人在对自己做什么,下意识一掌扇了过去。
  叮当。
  手腕带动锁链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度上衡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气,还未落到人的脸上,就被封讳轻飘飘地扣住手腕。
  度上衡艰难喘息着跌在桃花中,呢喃道:“放、肆。”
  封讳笑了,将锁链不断收紧,掐着度上衡的下颌,不顾他的挣扎直接覆唇吻了上去。
  度上衡连咬的力道都没了,只能任由那过长的蛇在口中长驱直入,几乎要探到喉口。
  金瞳中被逼出的水雾终于凝成泪珠从眼尾滑落。
  一吻过后,封讳摸着他的侧脸,竖瞳带着浇不灭的欲火。
  他轻声道:“这就叫放肆了?”
  度上衡神智昏沉,感觉到封讳将他身上最后一层中衣撕开,尖锐的牙齿狠狠陷在他的脖颈中。
  恍惚中,好像感知有几滴水珠落在脖子上。
  度上衡抵抗那几乎将他烧昏过去的欲火,怔然半晌,忽然疲惫地想。
  算了。


第99章 一切为了崇君啊
  春晖山连绵不绝下了数年的雨,在冬日罕见地停了。
  被数道封印封锁的洞府中,桃花瓣不住从榻上飘落下来。
  那象征着雪玉京崇君尊贵无极的道袍凌乱堆砌在桃花中,一只手奋力地攀住石床边沿。
  ——只是那巨大石头边缘光滑,根本没有着力点,指甲胡乱摸索半晌,又被一只宽大的手毫不留情拽了回去。
  度上衡整个人几乎被淹没在桃花香中,瞳孔视角注视着头顶,脑海中被搅得浑噩不堪。
  崇君清心寡欲多年,从不知道欲望也能这般磨人心智。
  封讳捏住度上衡右手,轻轻在腕上狰狞的伤疤处一舔,哑声问他:“你的手怎么了?”
  度上衡恹恹的没有反应。
  封讳两指抬着度上衡的下颌,在他脖颈处又咬了一口,冷冷道:“说话,被我这只未开化的野兽……傻了吗?”
  度上衡:“……”
  度上衡自年幼便在仙气缥缈的雪玉京长大,哪怕渡厄被百姓斥责,也从未听过这般赤裸裸的荤话。
  他浆糊似的脑海勉强凝出一丝清明,刚要启唇,又牵动肺腑,踉跄着吐出几朵桃花来。
  因咳嗽的动作,凸起的腰腹处骤然崩紧,度上衡又不动了。
  封讳竖瞳一颤,好一会才将度上衡单薄的身躯从桃花堆中抱了起来。
  乌发夹杂着花瓣披在度上衡赤裸的背上,他低低喘息着趴在封讳肩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封讳注视着那腕间碍眼的伤疤,明显感知到这只手似乎使不出什么力气。
  方才他用左手拿剑,是因为右手受伤了?
  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无理取闹,封讳脸上闪现一抹不自然,但转念想到自己脖颈处的伤口,又很快狠下心来。
  他单手抱住度上衡的后背,从脖颈处探过来掰起苍白的下颌。
  度上衡从始至终一声没吭,只有在每次濒临崩溃时轻轻喘几声,嘴唇被咬得全是血痕。
  封讳的手指硬生生掰开度上衡的唇,指腹在那牙齿上狠狠一按。
  “这么恨,为何不咬我?”
  度上衡口中敏感,连吃东西都细嚼慢咽,封讳的手指探进去,逼得更多的花瓣从口中吐出来。
  封讳眉头紧皱,似乎厌烦了这样自说自话得不到回答的交流,索性继续将人按回榻上。
  度上衡不知在浑浑噩噩中飘浮了多久,戴着锁链的手攀着男人的肩膀,有时甚至是龙那冰冷的鳞片,锁链碰撞的声响好似金铃般。
  每次短暂的清醒崇君还会迷茫地想,有半日了吗,他还得去望春台。
  这半日若是有厄灵作祟,他会不会又耽误了事?
  还会有人因他的无能而死吗?
  他只准许自己休憩半日,在归寒城睡了估摸有一个多时辰,不能在这里浑噩太久。
  度上衡的意识在泥沼中挣扎半晌,终于夺回些清明。
  眼睛还没睁开,鼻息间隐约嗅到一股桃花香。
  随后,知觉紧跟着恢复,度上衡手指轻轻动了动,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缠着。
  度上衡怔然睁开眼睛,举目所及是一片漆黑。
  伴随着呼吸起伏,才发现那是鳞片。
  封讳化为半大的龙形,一圈圈盘在满是桃花的石床上,将度上衡围在最中央。
  察觉到度上衡呼吸变了,龙缓缓睁开眼睛,竖瞳直勾勾盯着他。
  ……似乎在判断他的反应。
  度上衡不知道和封讳厮混了多久,只知道腰以下几乎没了知觉,连大乘期的力气都能被消耗殆尽,可想而知被折腾得有多狠了。
  桃花煞虽然被解了大半,灵力却还未恢复。
  度上衡并没有什么神情,撑着手想要起身。
  但他太过虚弱,还未起来又踉跄着摔了回去。
  这石床可并非雪玉京那松软如云的床榻,要是摔实了可非同小可,封讳冷眼旁观,只是在度上衡即将摔下时一甩尾巴,用龙尾在他后脑勺垫了一下。
  度上衡闭了闭眼,催动内府想要运转灵力,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封讳看他像是没事人一样,皱着眉口吐人言:“我管什么时辰,三百年了吧。”
  度上衡:“……”
  度上衡睁眼看了封讳一眼。
  封讳一噎,不耐地甩了甩尾巴尖:“五日了。”
  度上衡:“?”
  这下度上衡眉头终于皱起来了,挣扎着起身看着封讳。
  封讳虽然已今非昔比,是只冷酷无情的大龙——他自封的,但跟随度上衡几十年的本能还在骨子里,被这个视线瞥了一眼,心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好一会,冷酷无情的大龙才不耐烦地说了实话:“你来时是黄昏,如今天刚亮,满打满算,七日半。”
  度上衡:“…………”
  度上衡沉默了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的衣服。”
  封讳烦躁道:“我吃了。”
  度上衡的乌发海藻似的披在身上,遮掩一身狼狈的痕迹,他并未像封讳意料中的勃然大怒,反倒如同只是寻常打坐修养般,没有丝毫情绪。
  斥责、怒意、羞赧,全都没有。
  度上衡越是古井无波,封讳就越是怨恨暴躁,见度上衡没听他的胡话,拂开桃花去寻里面埋着的衣袍,冷冷道:“崇君就这么不想见我,刚清醒就要走?”
  度上衡不说话。
  封讳龙尾一甩,缠住度上衡的手腕:“还是说这几日对您来说,和被未开化的野兽咬一口差不多?”
  度上衡终于抬眸看他,眼底带着冷意:“世人轻贱你,是他们狭隘浅陋,只会以貌取人。你贬低自己又是为何?”
  封讳尾巴尖一僵。
  度上衡终于寻到自己的一件衣袍,只是那上面全是爪痕和咬痕,破布一样还不如不穿。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缓和了语调:“将我的储物戒还来。”
  封讳面无表情:“崇君还当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此处我已布下结界,就算穿了衣裳你也逃不出去。”
  更何况度上衡身上那邪门的煞明显还未解干净,这七日几乎没怎么休憩,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清醒的时候,等会又得双修,穿与不穿没什么分别。
  度上衡和他好言好语商议,见封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语气逐渐冷了下来。
  “我在这里七日,外界厄灵肆虐不知多少人会死于非命……”
  封讳冷冷道:“关我何事?就算全三界都死光了,也碍不着我自在快意。崇君多悲天悯人,三界离了您即刻就要毁灭,那在您没出生前众生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度上衡:“……”
  封讳看度上衡的手在微微发抖,终于由龙化为人形,他身上只披了件玄衣,露出赤裸精瘦的腰腹,脸上还有龙鳞未退去,显出一种妖异的俊美。
  度上衡眼底全是冷意,喘息着抬眸看他一眼。
  只是一眼,封讳心中倏地浮现个念头。
  他想打我。
  度上衡很少愤怒,往往被厄灵激怒后一掌就能将满身罪孽的厄拍得魂飞魄散,再也不得超生。
  如今那股怒意对着封讳而来。
  封讳刚涌起这个念头后,果不其然瞧见度上衡抬起右手朝他扇了过来。
  有那一刹那,封讳是愣怔的,时间好似被一寸寸拉长,眼睁睁看着那手掌拍来,对度上衡的顺从让他下意识僵在原地,即使能轻易躲开,但还是等着被打。
  只是电光石火间他忽然顿悟过来。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顺从的小蛇,做了坏事就做了,凭什么要待在原地挨打?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实中却连半息都不到。
  在度上衡的右手伸到脸上前,封讳伸手猛地握住那纤细无力的手腕,挡住他的巴掌,冷笑道:“怎么,崇君终于装不下去了……”
  “啪。”
  一声清脆声响。
  度上衡右手被握住,空着的左手又狠又准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封讳:“…………”
  度上衡冷冷道:“封明忌,我再说最后一遍,让我走。”
  封讳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他转过被打偏的脸,漠然和度上衡对视:“结界是我神魂而筑,杀了我,崇君自然就能出去。”
  度上衡眸中没有丝毫动容:“你以为我不敢?”
  封讳道:“那你就动手。”
  度上衡抬手抄起床榻边的崔嵬,左手倏地用力掷了出去,他勉强从丹田积攒出一丝灵力,力道却极其大,崔嵬剑刃穿透结界三寸。
  封讳浑身猛地颤抖起来,脸色煞白如纸。
  度上衡手指一动,低声道:“打开。”
  封讳脸侧的龙鳞显得越发多,眸瞳也化为竖瞳,他咬牙抵住那股直达灵台的疼痛:“休想。”
  封讳在赌。
  他赌在濒死时看到度上衡脸上的泪水是真的,赌度上衡不会真正杀了他。
  度上衡注视着封讳,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漠,抬起的左手腕上有一绺凌乱的乌发垂在上面,悄无声息结出艳红的花朵。
  终于,度上衡五指倏地一用力。
  封讳闭上了眼。
  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崔嵬剑被从结界拔出,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度上衡最终还是没狠下心来,垂着眼坐在桃花堆中,不知在哪寻来的封讳的玄衣外袍披在肩上。
  封讳赌对了。
  看他身上又开始结桃花,封讳熟练地倾身上前,试探着去亲吻他的唇角。
  度上衡没有反抗,只是漫不经心抬起浓密的羽睫看了他一眼。
  ……清冷得好像天上不染纤尘的神明。
  这几日度上衡一直昏昏沉沉,哪怕回应也是没有意识的,封讳被这一眼看得呼吸一窒,直接将人再次按在桃花堆中。
  龙淫乱的本事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更何况在肖想已久的心上人面前。
  封讳因兴奋脸侧脖颈处泛起漆黑的鳞片,竖瞳缩成一条细线倒映着身下人喘息落泪的旖旎画面,恨不得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桃花一轮轮的衰败,又再次长出新鲜的花簇。
  不知过了多久,封讳从昏沉中醒来,满榻桃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封讳后知后觉到自己竟然睡着了,猛地清醒过来,才发现度上衡已不在榻上。
  锁链声微微响起,却是从他手腕上传来的。
  度上衡不知何时挣脱的锁链,正站在床边背对着他,将储物袋中的崭新衣袍一件件穿在身上。
  那件本来蔽体的玄衣掉落在脚边,厚重的白金道袍将浑身痕迹遮掩得一干二净。
  察觉到封讳有动静,度上衡微微侧身,羽睫被洞口倒映来的阳光照得在眼底洒下一小片阴影,像是崩溃之际滑落的泪痕。
  “醒了?”
  封讳沉着脸挣了挣锁链,发现已被度上衡重新换了新的,上面符咒密密麻麻闪着金光,一时半会无法挣脱。
  封讳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你还要走?!”
  他已不怪度上衡杀他,这还不够吗?
  度上衡嘴唇还带着被封讳咬出来的血痕,眼眸清冷温和,看不出丝毫陷在情欲时的样子:“闹也闹够了,你难道指望我为了你舍弃苍生不顾?”
  封讳怔然看他,一时竟然答不上来。
  他自幼跟着度上衡,比世间所有人都要了解这个男人,什么情啊爱的对他来说不过随手舍弃的东西。
  大道苍生才是他的毕生所求。
  也是。
  他怎么会可笑到将度上衡那点亲昵的回应当成可和苍生比较的资本?
  度上衡将白金道袍披在肩上,将崔嵬剑握在手中,淡淡道:“在这儿好好睡一觉吧。”
  洞府门口结界仍在,度上衡已恢复灵力,轻轻伸手一拂就将那结界不伤分毫地打开一条缝隙。
  度上衡正要离开,身后忽地传来锁链碰撞的声音。
  没等反应过来,一双结实有力的手牵动着锁链猛地从身后死死抱住他。
  锁链本就不长,封讳却好像没感觉到手腕上被勒出来的血痕,高大的身形将度上衡拥在怀中,近乎乞求地呢喃道:“您一定要丢下我吗?”
  度上衡倏而僵在原地。
  封讳从背后抱紧他,将脸埋在他颈窝,身躯在微弱发着抖。
  度上衡甚至能感知到脖颈处的热泪浸湿他的衣袍,烫得他心口发疼。
  封讳低声呜咽,像是这几日时不时在榻上发疯时那般满脸是泪,喃喃道:“你是不是恨我,度上衡?”
  度上衡感知着后背温热的体温,许久才轻声道:“若是我没遇到你就好了。”
  没和这只牵动他心神的小蛇相遇,或许他去赴死时就不用这么痛苦。
  封讳脸色唰地白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比“恨你”更伤人。
  度上衡没再听封讳多说,手轻轻在封讳眉心一抚。
  封讳对他毫不设防,高大身躯骤然瘫软,沾血的双手艰难抓住度上衡的衣袍,一寸寸地往下滑落。
  “度、度上衡……”封讳极力抗拒着脑海中的昏沉睡意,满脸泪痕地轻声道,“你没有心吗?”
  度上衡羽睫一颤。
  最终,封讳没能抵挡得了大乘期的灵力,最终倒在地上没了意识。
  度上衡始终站得极稳,没有再看一眼,抬步走出结界。
  春晖山仍在下雨。
  度上衡御风而行,飞快给渡厄司的裴皎送了消息,问他这几日可有厄灵作祟。
  裴皎很快就回了符纸。
  “崇君为何会这样问,前几日您不是说闭关几日,让我带着渡厄司的人在三界巡视,一旦有厄灵就出手超度吗?这几日三界安稳,并无大事。”
  度上衡一怔。
  没人能冒充他的笔迹给渡厄司送信,除了封讳。
  度上衡停在半空,冰凉的雨水落在身上,乌发上奋力冒出一朵桃花。
  他最后看了一眼春晖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虽然迟了几日,度上衡仍去了望春台一趟,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通天阁算到崇君命数将近,也许也能算出厄灵的源头。
  度上衡回到云屏境后,唤来通天阁的人。
  每次前来雪玉京卜算的是周阁主,此次不知为何换了个陌生人。
  度上衡蹙眉问:“周阁主呢?”
  新任阁主犹豫着道:“周阁主前段时日……殒了。”
  度上衡眼皮轻轻一跳:“为何而殒?”
  “不知。”
  度上衡眉头紧皱,却并未追问,反而道:“周阁主最后见到的人是谁?”
  新阁主面露难色:“这……”
  “尽管说便是。”
  新阁主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说了:“景河仙君。”
  度上衡眸瞳倏地一动。
  ***
  轰,电闪雷鸣。
  惊雷不断从天边朝着望春台包裹而来,那是飞升的天劫。
  度上衡握着崔嵬剑,御风朝着望春台而去。
  地底不远处往上蔓延出狰狞的根须,汲取着整个望春台百姓的功德。
  一旦擅闯别人的雷劫,恐怕会一起劈成齑粉。
  度上衡没有半分犹豫,面无表情就要上前。
  只是在即将入望春台时,被人拦了下来。
  徐观笙气喘吁吁挡在他面前:“师兄,那是飞升雷劫!”
  度上衡道:“我知道。”
  “那你还敢闯?!”徐观笙罕见动了气,厉声道,“他既要飞升就随他去,等他离开下界,天下之大你何处不能去?”
  度上衡漠然道:“他以凡间功德飞升,并非正道。”
  “是不是正道,也是由天道判定!”徐观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死死用力,“你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难不成还想让他将掠夺的功德还回去?”
  度上衡终于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了?”
  徐观笙闭了闭眼:“猜出来的。”
  度上衡挣开他的手,蹙眉道:“你该早些告诉我。”
  “早告诉你,你能做什么?”徐观笙道,“和他同归于尽?”
  度上衡看着远处已在落雷的地方,冷淡开口:“望春台一般没什么人居住,他将三界不少有大功德的人骗去开问道大会,打得便是飞升的主意。”
  徐观笙听他的话音似乎没想放弃,蹙眉道:“你……”
  度上衡倒是坦然:“这是天命。”
  徐观笙咬着牙:“你若不去,便不是天命。”
  度上衡笑了起来:“我来这世间一遭,并非是为了苟且偷生的。”
  徐观笙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因心绪激荡胸口剧烈起伏,连喉中都泛着一股血腥味。
  度上衡拂开他,御风就要走。
  一股无力的暴怒忽然涌上心头,徐观笙厉声道:“那就去死吧!”
  度上衡身形一顿。
  徐观笙眼瞳赤红,无论如何劝说都无法改变他这个师兄半分,他气急了,宛如困兽般,那点无能为力化为攻击性狠狠朝着度上衡而去,妄图能骂醒他。
  徐观笙生平第一次用这种厌恶嘲讽的语气对敬重的师兄冷冷道:“你悲天悯人,你一心为民,你做了这么多有谁真正感谢你吗?!一个个的皆是趴在你身上吸血的废物!你要乐意做这圣人就尽管去送死,死后还要被人唾弃,我绝不给你收尸!”
  度上衡侧过身看了徐观笙一眼。
  ……那双眼中全是温和的无可奈何,没有半分怒意和羞恼,像是在包容一个说气话的孩子。
  徐观笙说完就后悔了,正要说话,度上衡已转瞬离开,如同一道坠落的金色流光没入漫天雷劫之中。
  他留给师兄的最后一句话,是前所未有的恶毒诅咒。
  ***
  轰隆隆——
  雷鸣声终于逼近,一道粗壮的银色雷光悍然劈下,将龙神庙四周的土壤上劈出一道道蛛网似的漆黑焦痕。
  骨龙连绵数百里将厄灵驱除,但厄灵根处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厄钻出,朝着四周逃窜。
  封讳不耐烦地“啧”了声,骨龙一声咆哮,离他最近的厄灵直接被震得魂飞魄散。
  简直没完没了。
  封殿主本来就没多少耐心,巨大的本体化为无数条蛇分散四周,见厄就吞。
  他仰着头注视着半空中的离长生,眉头一皱。
  “情障如此可怕,崇君真的能出来吗?”有人说。
  封讳低声道:“他说他能出……”
  不对。
  封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转身就对上章阙的眼睛。
  早在一个时辰前封讳就一脚将章阙、周九妄连带着离无绩一脚踹进了鬼门关,让他们赶紧回幽都去,省得碍事。
  万一最后殉情了,他也不想其他人的魂儿和他们两个混在一起。
  封讳蹙眉:“怎么又回来了?”
  章阙干咳了声:“我担心殿主应付不了这些厄灵……”
  封讳眼眸轻轻一眯。
  “厄灵狡猾!”章阙肃然道,“属下只是担忧殿主会被厄蒙蔽慧眼,几百里的结界若是逃出去一只恐怕会坏了崇君的大事,所以特意自作主张前来画蛇添足!还得靠殿主带领我们拯救苍生啊!”
  封讳:“……”
  周九妄:“……”
  这拍马屁真能哄好封殿主吗?
  仔细一看,殿主似乎真不气了。
  周大人叹为观止,再一次学到了。
  封讳本以为就来这两个添乱的,也懒得搭理他们,但视线随意一瞥,就见渡厄司的其他鬼也都溜达着从鬼门关出来。
  连楼长望都过来凑热闹了。
  “见过封殿主。”鱼青简草草行了个礼,信口胡诌,“听说封殿主对付不了这些厄灵,被揍得嗷嗷叫。唉,这厄啊还得是我们渡厄司来超度。封殿主不必谢,一切为了崇君。”
  封讳:“……”
  章阙:“…………”
  倒霉催的。


第100章 离长生心魔情障
  章阙瞪了鱼青简一眼,满脸“刚哄好的!”。
  要是放在之前,封讳的气一时半会消不下去,不过鱼青简那句“一切为了崇君”,勉强安抚了封殿主的怒火。
  封讳扫了一眼姓鱼的废物,也不指望他,对着旁边安安静静的裴乌斜道:“不要让任何一只厄逃出结界。”
  裴乌斜颔首:“是。”
  封讳又叮嘱道:“灵根已回长生的身体中,不要再用附灵。”
  裴乌斜:“……”
  听到这句牙酸的“长生”,裴乌斜眼皮轻轻一跳,强行忍住要骂人的欲望,温温和和地道:“是。”
  寻常人用灵力攻击厄会有损功德,封讳抬手在几人几鬼身上下了禁制,漫不经心道:“此战损耗功德,幽冥殿会一应补回。”
  鱼青简挑眉:“封殿主这就见外了,我们崇君……”
  封讳凉飕飕瞥他一眼。
  章阙忍无可忍,一把捂住鱼青简那张欠揍的嘴拖到一边去,省得封殿主还没杀厄呢就把他一刀砍了。
  将事情吩咐好后,封讳随意招来山鬼,朝着龙神庙下放一望无际的深渊而去。
  那巨大的厄灵根还在往下不断生长,封讳握剑悍然劈下。
  山鬼是度上衡的本命剑,剑意从来温柔如水,但在封讳手中好像带着铺天盖地的悍然力气,直接将地面切开。
  厄灵根一分为二。
  轰隆。
  一声巨响,整个四周的地面都在簌簌往下塌陷,无数土壤顷刻埋了地面一层,将厄灵根彻底掩盖。
  只是一下,四周的厄灵明显减少。
  封讳召回山鬼,竖瞳朝着下方瞥了一眼。
  果不其然,一股漆黑的煞气破开地面呼啸而来,森森鬼气转瞬就朝着封讳扑了上来。
  封讳面无表情拿剑一挡,虚幻的骨龙盘桓四周,身上雕刻着无数密密麻麻的符咒骤然散发着金光,围成个圈。
  煞气化为度景河的模样,他漠然注视着封讳:“早知你有今日,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
  封讳心里恨极了度景河,可时隔多年再见到这张令人厌恶的脸,他莫名得没了那几乎将他冲得理智全无的怒火。
  封殿主甚至还能笑得出来:“可惜仙君没有杀我,反而将我这卑贱的半妖送到崇君身边,若不是仙君助的这一臂之力,我恐怕还得不到崇君的心呢。于情于理,我都该谢您。”
  度景河:“……”
  封讳总算明白何为小人得志了,看着度景河明显变色的神情,他心中更加快意,慢条斯理握着山鬼,淡淡道:“我若是用崇君的山鬼杀了你,他会不会奖励我?”
  度景河再也听不下去,抬手一挥,脚下无数厄灵应召而来,化为凶悍的野兽模样朝着封讳扑去。
  封讳心想这么容易就急了,看来这无情道也修得不怎么样。
  怪不得那么容易入魔。
  山鬼带着度上衡的灵力轻易破开厄灵的攻击,对度景河来说完全相克。
  眼看着下方传来刀光剑影的碰撞声,裴乌斜吩咐渡厄司的几人四散前去周围结界边缘阻止厄灵。
  鱼青简本来就没什么修为,加上附灵不让用,他不想真正做个废物,只好无头苍蝇地转了转,最后还是走吉拎着他的衣领将人拎走了。
  裴乌斜转瞬到了阵法最边缘,催动灵力将奔逃而来的厄灵逐一驱除。
  有漏掉的几只狂奔着过来,裴乌斜眉头一皱正要拔剑,就见阵法边沿的半透明结界猛地浮现一道金色纹路,砰的一声将几只厄碾碎成齑粉。
  不过金纹消散后,结界明显薄弱许多。
  裴乌斜轻巧落地,伸手轻轻探了探结界。
  刚才还将厄灵碾碎的结界灵力轻柔地缠着裴乌斜的手指,没有伤他分毫。
  裴乌斜注视着手上的灵力,敏锐地发觉到一丝不对。
  这并非是单纯引雷谴的阵法。
  倒像是……雷劫?
  有什么东西能引来雷劫?
  轰隆隆。
  天边一道惊雷劈在正当中。
  那是离长生的方向。
  裴乌斜怔然注视着,忽然意识到,三百年前崇君的大乘期雷劫好像并未到来。
  情障还在半空中翻涌,最下方封讳握着山鬼冷冷劈下,剑意之凌厉几乎将虚空展开一条扭曲的缝隙。
  度景河拂开灵力冲来,招招带着将封讳斩杀的恨意。
  两人身形在漆黑的深渊中碰撞,速度之快几乎让人瞧不清楚身影。
  砰地一声巨响,度景河一剑劈在封讳肩上。
  封讳眼睛眨都不眨地伸手格挡,锋利的利爪死死抓住剑身,另一只空着的手握着山鬼直直穿透度景河的内府。
  厄与厉鬼的对决,全都奔着弄死对方去的。
  封讳并非不死之躯,度景河的身躯却由厄灵根而凝成,恢复起来极快。
  封讳利爪和剑相撞迸溅出细碎的火花,他倏地用力直接按着山鬼将度景河从上到下狠狠按在地面的厄灵根上,力道之大将刚刚愈合好的灵根再次碾碎。
  度景河眸瞳赤红,手扼住封讳的脖颈,冷冷道:“他只将你当成只好用的狗来使唤。”
  封讳面颊带着一抹血痕,脸侧龙鳞和诡异的竖瞳将他这张脸显得前所未有的邪异俊美,他低低笑了,眸瞳阴鸷甚至带着扭曲的病态,脑海中回想起离长生说的那句“我很需要你”。
  “那他为何惟独使唤我,不使唤旁人?”
  度景河:“…………”
  度景河似乎想说什么,封讳却懒得听他再诋毁离长生,山鬼狠狠刺入度景河的内府,钉死在地面。
  度景河眼瞳一动,一道剑意不偏不倚从地底灵根袭来,准确无误朝着封讳的脖颈而去。
  封讳反应极快,转身避开,抽出山鬼后退数步。
  他躲得快,脖颈处的疤痕只会划破一层皮,血轻轻流下堆在锁骨处。
  封讳眼眸一眯,似乎想通了什么。
  鬼的精魄由心凝成,若度景河真想杀他那剑意也该冲着心口来。
  可度景河好像一直想抹他的脖子,那姿势……
  封讳勾唇一笑:“原来是你啊。”
  度上衡到底想不想杀他,对封讳来说一直都是个未解之谜,但他并不在意,无论是不是度上衡动手,只要伤口愈合了他都能强迫说服自己原谅。
  但如今有了一个前提——度景河将自己寻来送给度上衡的目的,是为了四灵讨奉。
  那度上衡迫切让他前去观棋府,后又让仙鹤将自己召回动手杀他,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度上衡的手,也是此人所为。
  回想起离长生在昏沉中捂着手的模样,封讳眼眸中闪现一抹前所未有的杀意,下一招皆朝着度景河的手腕而去。
  就在封讳牵制度景河时,头顶再次落下一道惊雷,且速度越来越快。
  度景河被斩断手腕,再次汲取脚下厄灵根的灵力时,忽地发现有些不对劲。
  灵力似乎在逐渐减少?
  伴随着雷鸣声,度景河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倏地变了。
  地面上的结界边缘,楼长望和离无绩一起守了一处厄灵最少的方位,带着他小叔给他的一百八十件法器,毫不心疼地往外砸。
  四周掉落了一堆厄灵碎成的齑粉。
  离无绩和他一起斩杀厄灵,一个错神几乎被一只厄给抹了脖子。
  还是楼长望为他挡了一击,蹙眉问他:“你怎么了你,魂不守舍的?”
  离无绩蹙眉看着半空兄长的位置:“情障难出,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兄长还没有动静,我怕……”
  楼长望很看得开:“怕什么?你就算干着急也没办法啊,还不如做好力所能及之事,替掌司分忧。”
  离无绩愣了下,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楼长望说的的确对。
  他还没有一个孩子稳重懂事。
  正说着,忽然看到半空中的情障正在旋转着朝着最中央而去,将四周的虚空都给扭曲了,瞧着像是一只可怖的眼睛俯瞰着地面。
  离无绩眉头一皱。
  楼长望催动法器前去拦截厄灵,疑惑道:“那是什么?”
  离无绩努力保持镇定:“那是新的情障……”
  “啊?”楼长望迷茫,“什么意思?不是那只厄的情障吗?”
  离无绩心跳如鼓,死死攥着拳,不想自乱了阵脚:“兄长……应该是生出了情障,他想靠着吞噬厄的障逃出来。”
  说着简单,但却是极其冒险。
  一不小心,离长生恐怕会折在其中。
  离无绩哪怕用尽力气保持镇定,但嗓音还是有些发颤。
  他本以为沉稳懂事的楼长望会继续安慰自己,却见这孩子吓得一蹦三尺高,焦急得团团转:“这么凶险吗?!掌司怎么办怎么办?!天道在上,无上至尊,阿弥陀佛,信男愿一生食素……”
  离无绩:“……”
  也没稳重到哪里去。
  ***
  离长生有太多求而不得。
  无论是年少时对父母的乞求,亦或是长大后为了苍生而舍弃私心的权衡,尤其是对自我的漠视几乎贯穿他简短的一生。
  他无法掌控,无法逃脱,最可怕的是他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一切,就像是流水般随波逐流。
  该渡厄的时候渡厄,该送死的时候一语不发地赴死。
  离长生有心入障,那铺天盖地的私心化为心魔如影随形。
  桃花树下掉在花堆中的桃花酥饼,被救下百姓谩骂的无可奈何……
  最后定格在封讳满脸泪痕地抱着他问:“你是不是恨我?”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
  左眼已恢复成那带着神性的金瞳,右眼宛如入魔了般带着猩红,如同深渊深处熠熠生辉的红色玉石。
  度景河的情障被他顷刻吸纳入体内,轻而易举清醒。
  封讳还在深渊同度景河交手,忽地感觉到一股森寒杀意从头顶传来,还未等他避开,就听到“锵”地一声。
  崔嵬剑凭空出现,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握着挥出骇然灵力直接劈下。
  那力道太过强悍,直直将最当中的度景河强行压到地面,随后迸裂开一道天堑似的地缝。
  那剑意气势汹汹,但落在封讳身上时却如同春风拂面,打了个旋卷着封讳散乱的一绺发轻缓消失。
  封讳愣怔在原地。
  深入地底数十丈的漆黑深渊中,有桃花簌簌飘落。
  灰尘散去后,离长生一身月白长袍站在裂缝边缘,垂着异瞳面无表情注视着脚下还在死而复生的厄灵根,被辫成发辫的乌发垂在脚踝,泼墨般开出一簇簇桃花。
  封讳犹豫了下:“崇君?”
  离长生侧眸看他一眼。
  这个角度和姿势,极其像当年两人在洞府分开时度上衡背对着他穿衣时那副淡漠无情的模样。
  离长生脸上没什么神情,淡淡道:“离远些。”
  封讳下意识伸手:“你……”
  离长生屈指一弹,长剑凌空飞去,转瞬将山鬼和崔嵬换了位置。
  他握着趁手的山鬼,没有半句废话转瞬至地底灵根深处。
  封讳正要上前,就听到地底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咆哮。
  随着地动山摇,一道剑光直冲云霄,几乎将雷云击散。
  大乘期这一剑几乎将方圆数十里震得往下塌陷数丈,地面上的众人一个趔趄几乎脸朝地摔下去。
  感受着四周未散的杀意,鱼青简眼睛都直了:“这是崇君的剑意啊……”
  都隔了数十里了还能延绵到这里,那要是在最中央不得顷刻化为齑粉?
  厄灵根的确被离长生一剑劈成了渣。
  不过度景河修为仍在,身形如雾将离长生包裹住,阴冷着道:“你入情障,在这雷劫下也没有命活。”
  离长生低低笑了,似乎觉得这话很有意思。
  三百年前,他是为了赴死而站在度景河面前;
  三百年后,相同际遇下,他却是为了生。
  离长生抬起右手,金色功德在掌心凝出一道符咒,低声道:“破。”
  下一瞬,一直不紧不慢的雷鸣安静了一瞬,遽尔像是倾盆大雨般陡然落下无数道银色雷光。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声音伴随着数百道雷从阵法上空劈下,雷点深入地底,将扭曲着的残余厄灵根劈成粉末。
  ……包括在上方的渡厄司众人。
  鱼青简几乎跳起来,被电得嗷嗷叫:“崇君!是我们啊!”
  怎么把他们当厄灵劈啊!
  走吉关键时候从不含糊,只知闷头做事,见鱼青简咋咋呼呼的吵得脑袋疼,一把将鱼大人拎起来扔到阵法边缘,在劈落的雷电中身形如风将还在妄图逃窜的厄灵劈开。
  裴乌斜在掌司令中传音:“在落雷停止前不要让任何一只厄灵逃出去。”
  章阙看到周九妄传达这条消息,无辜道:“万一不小心被劈死呢?”
  裴乌斜面无表情道:“那是荣幸。”
  章阙:“……”
  他身边到底有没有正常人?
  一个个被迷得都找不到北了。
  阵法边缘的落雷相对比较少,最猛烈地集中在最中央的厄灵根处。
  那灵根汲取着地底积攒多年的功德,不断重生,度景河将源源不断的功德化为无数羽箭朝着离长生而去。
  那是吸取而来的三界功德,一旦损坏恐怕再也无法回归。
  离长生却不似三百年那般束手束脚,眼睛眨也不眨地将那功德劈得粉碎,山鬼发出一声低低的嗡鸣,转瞬被安抚下去。
  离长生已不愿和度景河再说半句话,从情障而出后一直沉默寡言,只知出剑。
  度景河三百年前以功德飞升被阻止,修为一落千丈,但仍在大乘期,两道强悍的灵力在中央碰撞,天堑越来越空,被灵力横扫着连绵数十里皆是深渊。
  雷落得越来越少,那粗壮的厄灵根失去了情障的补给,再生能力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碗口粗的猩红树枝长在深渊底,如同被血浸养。
  离长生眼眸一动,山鬼呼啸而出。
  在触碰灵根的刹那,手腕处一道金光窜起,转瞬缠住离长生单薄的身体,狠狠往一旁的山壁上狠狠一撞。
  砰——
  烟尘四起。
  那道金镯已经深埋离长生筋骨中,此次被度景河催动,逼得他刚恢复的力道瞬间散去,半边身子跌在泥土中轻轻喘息。
  度景河漠然出现,看向他的视线全是杀意。
  离长生侧头看向被束缚住的手腕,手握山鬼再次朝着腕间斩去。
  度景河冷笑着金镯倏地一弹,猛地阻挡住剑。
  离长生金红异瞳微微一眯,当机立断将山鬼朝着肩膀而去。
  度景河瞳孔一缩。
  下一瞬,一只手从旁边伸来,一把隔开山鬼,将离长生用力的左手死死按住。
  山鬼猛地一偏,险些将来人的脖颈割断,千钧一发堪堪停住剑意。
  封讳呼吸急促,厉声道:“你疯了?!”
  若是再晚来半步,离长生的整条手臂就保不住了。
  封殿主冷汗都下来了,虽然知道离长生对自己心狠,却没料到会这么狠。
  离长生不为所动,冷冷拂开他:“起开。”
  封讳第一次听到离长生这般疾声厉色,注视着他的眼眸发现其中没有半分温和之意,满是杀红了眼的戾气。
  金镯制住离长生的手,将他硬生生束缚在原地。
  那棵猩红灵根瞬间迸发尖刺似的枯枝,狠狠陷入金镯控制的手中,飞快汲取离长生的金色功德。
  金色羽箭源源不断朝着封讳而来。
  封讳一边制住离长生不让他自伤,一边催动骨龙挡住那些羽箭。
  刹那间,一道漏网之鱼呼啸着从封讳脖颈而来,被他轻巧地躲过,惨白的脖子处悄无声息渗出一丝鲜血。
  还在挣扎的离长生瞳孔骤然一缩。
  那滴血顺着雪白的皮肤缓缓浸入衣领中,周遭天崩地裂的一切都是黑白之色,惟独那点红像是漫天大火般灼眼。
  恍惚中,眼前这一切似乎和三百年前重合了。
  他被束缚住手腕,眼睁睁看着封讳在他眼前被割开喉咙。
  那滴血好似不断往外蔓延,逐渐化为积在地上的血泊,几乎充斥着整个视线。
  杀了他。
  有个声音在耳畔骤然响起。
  封讳一边操控骨龙阻挡度景河的攻击,一边分神捧住离长生的脸侧,低声道:“离长生……离平!醒醒。”
  离长生眸瞳涣散,怔怔注视着封讳脖颈的伤,呼吸越来越急促。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轰然在肺腑炸开,那似乎是迟来了三百年的痛苦和怨恨。
  离长生视线一片猩红,伴随着短促的呼吸,身躯中的灵根好似燃烧般轰然蔓延到四肢百骸。
  大乘期的修为源源不断运转着滔天灵力,顷刻攀爬至修为巅峰。
  咔哒一声脆响。
  束缚住他手腕的金镯被暴力强横地崩开,山鬼飞至他掌心。
  离长生失去理智般面无表情将面前的封讳挥开,视线内只有让他恨不得杀之后快的度景河。
  被山鬼用功德阵法引来的天雷很快停止,在众人刚要松一口气时,更多的天雷轰然而降。
  度景河抬眸看去,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那不光是度上衡的大乘期雷劫,因他强行提升修为,天谴随之而到。
  这两道劫难的雷加起来,方才那引来的数千道天雷不过只是毛毛细雨。
  封讳后知后觉到不对,立刻想要冲上前。
  “离长生!”
  离长生置若罔闻,在冲向度景河的刹那,天雷轰然劈落。
  轰!
  楼长望看着不远处那如同末日一般的雷,几乎吓傻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雷劫,哪怕相隔数十里也情不自禁地胆寒。
  这在其中的人还能有命活吗?
  就在楼长望胆战心惊时,忽地听到身后传来声踉跄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就见离无绩正步履趔趄地朝着阵法边缘而去。
  楼长望不明所以:“离无绩,你做什么去?”
  离无绩没有回应他。
  楼长望觉得有些奇怪。
  离无绩并非是个没有礼数的人,而且如今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不能让任何一只厄逃出结界,否则崇君搏命恐怕会功亏一篑。
  楼长望催动法器罩住四周,正要抬步过去,却见离无绩背对着他停在结界边缘的一步之遥,像是天人交战般,在犹豫着要不要踏出去。
  楼长望狐疑地上前道:“你怎么了?你……你别吓我。”
  离无绩背对着他浑身发抖,紧接着手抖若筛糠地将长剑一寸寸地放在自己脖颈处——他像是在和什么争夺主动权般,明明是一个极其轻易的动作却来回尝试数次才终于做到。
  剑刃划开苍白的脖颈,那剑抖得几乎将血肉刮下一块来。
  楼长望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握住剑柄,不让他自伤:“离无绩,你到底……”
  话音戛然而止。
  离无绩明明是个生魂,此时却浑身鬼气,他身躯发抖,满脸泪痕地握紧好不容易放到脖颈的剑,细看下眼睛竟是鬼瞳。
  楼长望倒吸一口凉气。
  离无绩什么时候化厄了?
  离无绩闭了闭眼睛,嘴唇惨白,低声道:“别放我离开。”
  楼长望:“什、什么?”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离无绩无缘无故化厄,若是离开这结界,一切就完了。
  离无绩之前在渡厄司时便险些化厄,楼长望那时觉得不对劲,此时一想估摸着这人早在之前就被厄灵附身了。
  否则为何功德全失,却能存活这么久。
  度景河是故意留下他的。
  离无绩又道:“放手。”
  楼长望一时有些无措,离无绩这架势明显就是想自戕断绝度景河的后路,他哪敢放手,赶忙道:“我不会放你出去的,等掌司过来了,你……你会没事的!”
  说罢,他甚至还祭出了「作茧」,将自己和离无绩一起困在其中,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勉强笑道:“看,好啦,你绝对出不去的,把剑放、放下。”
  离无绩重重吐出一口气。
  只是等再次睁开眼睛时,眸瞳已化为彻底的鬼瞳,他空着的手一把掐住楼长望的脖子,眼眸一眯,笑着道:“杀了你,我不就出去了?”
  楼长望:“……”
  失策了。
  楼长望修为本就不高,勉强打个厄还得靠法器,他猝不及防被扼住,立刻就要操控作茧让自己从中逃出去。
  只是“离无绩”反应更快,在楼长望打开作茧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如同流光般窜出,顷刻就到了结界边缘。
  楼长望几乎被掐死,捂着喉咙咳得死去活来,见状不顾还在发疼的脖颈,立刻扑上前去从后面死死抱住“离无绩”。
  “离无绩”的手即将触碰到阵法边缘。
  离长生的结界对自己人从不设防,察觉到弟弟的气息甚至主动勾起个灵力缠住他的手。
  “离无绩”眼眸闪现一抹笑意。
  正要上前时,楼长望再次挥出一道法器,迎面将“离无绩”给打趴下了。
  “离无绩”:“……”
  “离无绩”眼神一冷,当即握着剑就要往楼长望砍去。
  楼长望呼吸一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此处厄灵极其少,裴乌斜怕他们俩出事才会安排在这里,谁能想到最大的危险会是离无绩?
  楼长望本来就没多少灵力,方才催动这么多法器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如今几乎力竭,连躲开的力气都没了。
  预料到的疼痛并未出现,温热的血似乎溅在他脸上。
  楼长望怔然抬头,直接愣在原地。
  离无绩不知从何处夺回最后一丝清明,眼睛眨也不眨地将长剑刺穿自己的内府。
  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涌。
  楼长望吓傻了:“离……离无绩?”
  离无绩踉跄着倒在地上,口中不断涌出血来,他似乎短促地笑了声,不知在说什么。
  楼长望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正要从身上掏出灵丹来给他续命,就见从离无绩眉心缓缓爬出一道虚幻的雾气,扭曲着朝着只有几寸的结界边缘爬去。
  离无绩奋力地道:“拦……”
  楼长望眼看着离无绩即将断气,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但还是挣扎着调动体内最后一丝灵力,踉跄着催动作茧朝着那厄而去。
  可他晚了一瞬。
  厄灵身上还残留着离无绩的气息,轻而易举地穿过轻薄的结界。
  楼长望脸色霎时白了。
  厄已离开结界,立刻就要钻入地底逃窜。
  但还未等它没入土壤中,一道铺天盖地的剑意凌空而至,将周围数里的土壤化为冻土,寒冰森森蔓延地底数十丈。
  厄一头撞在冰上,还未反应过来,那道剑意不偏不倚刺在它身上。
  只是刹那,厄便魂飞湮灭。
  楼长望满脸泪痕,呆呆望着前方。
  俯春金船缓缓从半空中飘落。
  徐观笙一身白衣从天而降,手中长剑的寒意还未散,飘在身后宛如仙人的仙绸,衬得男人好似救世的神明。
  徐观笙蹙眉看着四周的惨状:“这是在做什么?”
  楼长望迷茫看着他,方才几乎因他功亏一篑的愧疚和后怕一并袭来,他忽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徐掌教!徐掌教救命——!我以后再也不背后偷偷说您是嫉妒师兄的坏人了!您是正人君子!救世仙人!徐掌教救命!”
  徐掌教:“…………”
  作者有话说:
  师弟:我为师兄得自由让他永远别靠近雪玉京这个囚笼。
  其他人:噫,夺他师兄的位自己当掌教,还不让师兄回去,真是小人。
  师弟:QAQ
  天都塌了。


第101章 轰隆隆天道雷劫
  徐观笙面无表情看着趴在地上鬼哭狼嚎的楼长望。
  一旁的离无绩已没了声音,内府重伤,血源源不断往外涌,顷刻在身下积成血泊。
  徐观笙皱着眉抬步朝结界而来。
  那结界察觉到师弟的气息,没有任何阻拦地将他拥了进来。
  徐观笙半句废话没有,伸手将离无绩身上的剑拔出。
  没等血喷出来,一股带着寒霜的灵力悄无声息汇入离无绩内府,将那伤得破碎的元婴重新修补。
  离无绩眼瞳几乎散了,乍一察觉到那冰冷的寒意,猛地闷咳一声,随后撕心裂肺地咳了出来。
  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三界各地。
  不过看那连绵数百里的雷劫,寻常人不敢轻易靠近。
  徐观笙眉头紧锁注视着远处的雷劫,他视线随意一扫隐约明白了什么,灵力倏地一动。
  铺天盖地的寒意呼啸而出,转瞬将结界中的数百里地面化为坚硬的冰面。
  众鬼刚才因为地面下陷险些摔倒,这下脚底猝不及防化冰,更是险些出溜出去,堪堪稳住身形。
  抬眸望去,四窜而逃的厄灵被寒冰转瞬冻在原地。
  寒意朝着下方的深渊蔓延。
  离长生已失去所有理智,无数灵力将度景河连带着那棵厄灵根困住,山鬼死死钉在度景河心口,将他钉死在山壁不得逃脱。
  大乘期的雷劫和雷谴叠加在一起,悍然劈在两人身上。
  那棵厄灵根被震碎了一根树枝。
  雷劫加身,度景河似乎看透了什么,在雷光中注视着离长生,低声道:“你的情障里是谁?”
  离长生握着山鬼的剑柄,雷光从后颈劈下,将他的脸侧逼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像是蛛网般,显得那张脸越发的妖邪昳丽。
  度景河厉声道:“是谁?!”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度景河听到离长生终于呢喃着开口。
  “我只是想……回家。”
  度景河低头望着他。
  若在离平幼时第一次说着想回家时,度景河准许了,或许未来他不会这么恨。
  如果他没有用无欲则刚的法子来教导度上衡,他也不会将自己变成只知道普度众生的“神”。
  离长生意识全无,视线全是猩红的血,只知道要杀了眼前的人。
  雷劫一道道劈下,道道落在离长生和那棵厄灵根上。
  八十一道雷劫还未落下一半,厄灵根便已萎靡地只剩下最后一根主干。
  度景河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甚至分不清自己求而不得的到底是天赐的可飞升的灵根,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终于,他短促笑了声,催动厄灵根张牙舞爪地生长,严丝合缝地将离长生包裹其中。
  度景河喃喃地道:“没关系,是谁都无所谓了。我们一起死吧。”
  轰隆隆。
  又是数道雷劫劈下,将那厄灵最后一丝功德形成的的结界劈出无数裂纹,却久久都不破。
  离长生陷入情障之中,雷劫劈碎他的灵根,元婴也逐渐蔓延出数道裂缝。
  他浑浑噩噩,受杀意支配,只觉得像是沉入漆黑的泥沼中,看不见听不到。
  四周好似安静得过分。
  就像是每次他死时那样。
  意识不断地往下坠落,他不想去思考深渊的最深处有什么,也不想奋力往头顶那微弱的光芒中挣扎求生。
  离长生任由自己往下坠,疲惫附骨之疽地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彻底淹没。
  在一片死寂中,忽地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吸声。
  咕嘟。
  黑沉沉的水中像是冒出一个细小的泡泡。
  离长生羽睫轻轻一动。
  那细小的泡泡像是能荡漾起这一望无际的死水,声音轻轻传来。
  “……我要见他。”
  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离长生愣怔半晌,缓慢睁开眼睛。
  眼前依然昏沉,像是被蒙上一层雾气,他环顾着四周,发现似乎是在云屏境。
  徐观笙一身缟素,手持着寒冰凝成的剑,阻拦住眼前的人,眼眸冰冷空洞:“你撞碎雪玉京结界已受重伤,若不想死就赶紧滚开!”
  离长生一怔。
  顺着徐观笙的视线看去,他本已沉寂的胸口重重一跳。
  封讳一身黑袍,高大身形站在云屏境的数百台阶之下摇摇欲坠,唇角溢出鲜血,他竖瞳直勾勾盯着徐观笙,一字一顿好似含着血。
  “让我……见他。”
  徐观笙冷冷斥道:“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离长生下意识想要阻拦徐观笙,但手脚完全无法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眸瞳通红地骂道:“若不是你临阵脱逃,我师兄绝不会……”
  “死”字似乎是个禁忌,徐观笙还没说出口,两行泪就流了下来。
  小蛇那时并不知道什么讨奉,更不知道度景河把他带来雪玉京的目的,不明白这句“临阵脱逃”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眸瞳无神,只想见崇君。
  徐观笙几乎要入魔,用尽最后一丝理智知道师兄不会舍得封讳死,冷冷道:“游敛,送客。”
  游敛从台阶上下来,犹豫着站在封讳面前。
  封讳直勾勾盯着徐观笙,忽然一语不发整个人化为巨大的龙形,不管不顾地直接冲向云屏境。
  徐观笙一怔,厉声道:“放肆——!”
  他立刻祭出长剑就要阻拦,游敛忽然伸手按住他。
  “算了。”
  徐观笙蹙眉。
  游敛低声道:“崇君会想见他的。”
  徐观笙要阻拦的话音戛然而止,赤红的眼睛看向台阶之上。
  云屏境的桃花在度上衡陨落时便已衰败。
  封讳横冲直撞地一路顺着熟悉的院子到了崇君的住处,那大殿冷冰冰的空无一人,最中央烟雾缭绕。
  封讳喘息着化为人形,快步走向前方。
  他走动的风浪将轻薄的雾气缓缓拂开左右,一点点露出最中央还未阖上的玉棺。
  封讳眸瞳蒙着一层水雾,踉跄着上前,在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有些不敢面对。
  不知在那停滞了多久,心脏朝着四肢百骸输送血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终于,封讳终于迈出那一步。
  玉棺中,度上衡身穿着数十年不变的白金道袍,安安静静躺在那,眉眼轻闭着,好像只是睡着了。
  封讳迷茫注视着他,一时间觉得极其陌生。
  不该是这样的。
  度上衡这些年从未真正休憩过,哪怕闲余时也是盘膝坐在玉台上调息,甚少有过躺下睡着的时候。
  封讳愣愣注视着那张熟悉的脸,脸色煞白如纸,踉跄着翻身到了玉棺中,袖中一直藏着的桃花枝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封讳不敢碰他,唯恐察觉到那冰冷的体温,但他垂着头注视着那熟悉的脸,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不断滴落,落在那带着金纹的衣袍上。
  等到游敛进来时,就看到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抱着玉棺中的崇君放声而哭。
  离长生怔然注视着,下意识想要朝着哭泣的封讳伸出手。
  手指轻轻那团泡泡戳破。
  下一个画面封讳已不在雪玉京,他化为巨大的龙形狼狈跌在树林间,四周皆是一具具妄图猎龙的修士尸身。
  封讳在雪玉京受了重伤,又被无数人围攻,此时浑身是伤,血浸透了地面的土壤。
  这样重的伤,他眉眼处竟然很安宁,眼瞳逐渐涣散着,躺在那儿前所未有地温顺。
  离长生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怒意。
  在他死后,所有人都要欺负他的小蛇。
  封讳的瞳孔越来越扩张,几乎满瞳时,好似骨子里的本能终于出现。
  一道金光骤然笼罩。
  那是天道的讨奉。
  离长生这时好像完全忘却了这只是记忆,他的情绪被情障无限制地放大,迫切地想要封讳用讨奉来自救。
  只要活着就好。
  可事与愿违。
  龙的讨奉往往是灵根、天赋等天道恩赐的东西,但当他以性命为代价的讨奉,却能扭转乾坤,起死回生。
  离长生听到濒死的小蛇轻轻启唇。
  “……惟愿长生。”
  天道得到讨奉,骤然化为一道金纹直冲云霄,悄无声息没入雪玉京,一点点重塑那破碎的魂魄。
  四灵化骨,祈求长生。
  离长生愣怔着,终于知晓记忆深处那句“长生”到底是谁的声音。
  他挣扎着想要扑向那个一点点上升的泡泡,只是沉重的身躯却一直往下坠落。
  头顶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最后化为最后一点寒芒,微微闪烁。
  离长生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从自己的情障中挣脱。
  就在他疲倦闭眼的前一瞬,那点寒光骤然大放。
  四周沉闷的泥沼像是被人撕开般,强烈的光芒铺天盖地而来,离长生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倏地握住他的右手腕,猛地一用力。
  离长生瞳孔轻轻一散。
  他感觉自己缠着无数锁链的身躯骤然轻盈,被那只手从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拽出,朝阳从天幕降落,倾洒在他身上。
  封讳喘息着将四周的枯枝用力拨开,将被困在其中的离长生抱出来,看着他涣散的眼瞳,匆匆道:“离长生?记得我是谁吗?”
  离长生羽睫缓慢眨了下,好一会才道:“封讳。”
  封讳这才松了口气。
  离长生浑身上下全是度景河魂飞湮灭前长出的枯枝,封殿主嫌弃碍眼,恨不得连撕带咬的终于将那些脏东西拂去。
  轰隆隆!
  离长生如梦初醒,这才后知后觉落在他身上的不是什么让他如沐春风的朝阳,而是能劈死他的雷光。
  离长生:“……”
  离长生不知自己被困在情障中多久,但看封讳的肉身几乎被劈毁了,俊美的面容皆是裂纹,便知他恐怕替自己挡了少说也有数十道雷劫。
  离长生疲倦地问:“不疼吗?”
  封讳蹙眉看着他,心想这是被劈傻了吗,在说什么浑话?
  他难得能保护离长生一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挨劈自己在旁边优哉游哉看着吗?
  离长生没什么力气,听着耳畔越来越响的雷鸣声,轻声道:“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封讳:“……”
  开始回忆一生了?
  不太妙。
  封讳赶忙将他摇醒:“先别忙着说遗言,我们借着鬼门关回到幽都去。”
  离长生摇头:“那是大乘期的雷劫和天道的雷谴,我就算去到地狱十八层,也会有片雷云追着我锲而不舍地劈。”
  封讳蹙眉:“要怎么离开?”
  离长生故意引来这些天雷,肯定有后招吧。
  离长生轻飘飘道:“挨过去就可以了。”
  封讳:“……”
  封讳皱眉,掐着离长生的下颌左看右看,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真的被劈傻了。
  离长生短暂地休息片刻,将疲懒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握着山鬼缓缓站直身子,看了一眼封讳。
  封讳眼皮重重一跳:“想把我支走?”
  离长生:“……”
  离长生道:“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眼睛一动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封讳冷冷道,“想都别想。”
  离长生无声叹了口气,用掌心在封讳脸侧轻轻一拍,淡淡道:“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在想其他事。”
  封讳下意识按住他的手背,将自己的脸在他掌心蹭了蹭,还是闷闷的。
  他根本没看错,离长生肯定在打什么其他的想让他单独活着离开的坏主意。
  离长生感知着封讳冰凉的体温,手指轻轻一蜷缩。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凉飕飕地响起:“原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离长生回头一看,徐观笙不知何时来的,周身森森寒意几乎化为恶鬼似的实躯,直勾勾盯着封讳。
  眼看着雷再次落下,离长生蹙眉:“你离这么近做什么,回去。”
  封讳本来还在生气,听到这句话像是祸国殃民的妖妃,脸贴着离长生的掌心轻蹭,眼神似笑非笑瞥着徐观笙:“是啊,我们俩的事,徐掌教还是别来掺和了。”
  徐观笙:“……”
  “是吗?”徐观笙吊着张死人脸,看起来不怎么想活,“我本来还想用修为替师兄挡最后几道雷劫的,既然师兄有人替死了,我正好闲着清净。”
  封讳说:“闲着玩去吧。”
  离长生:“……”
  离长生无可奈何听着他们拌嘴,手随意在封讳脸侧一拍,示意闭嘴吧。
  封讳这才不说话了。
  离长生已数不清有多少道雷劫,且伴随着那煞白雷光逐渐变色深紫,估摸着最后几道天谴雷劫就要到了。
  他不希望徐观笙替他送什么死,伸手一挥二话不说将徐观笙打了下去。
  徐观笙:“?”
  大乘期的灵力顷刻间结了无数层结界,将两人包裹在其中。
  叙旧的功夫短暂至极,强悍得能将整个三界劈开一条天谴的雷鸣轰然降下。
  结界噼里啪啦破碎,宛如烧制瓷器时清脆的开片声。
  离长生眉眼始终淡淡的,似乎不为这九霄而来的雷劫有丝毫动容。
  最后一道结界轰然破碎,下一道雷劈下前,头顶倏地笼罩巨大的寒冰,严丝合缝将两人挡住。
  雷和冰面相撞,顿时化为冻雨噼里啪啦砸下。
  封讳原地化为巨大的骨龙,将离长生整个包裹住。
  离长生听着那骨头被雷劈出无数漆黑裂纹的吱呀声,头顶的冰结界也在不断出现再被击碎。
  随着雷声不断加强,冰面从被劈成冻雨,很快就变成了大雪。
  离长生注视着头顶雷谴,在最后一道雷降下的刹那,用尽浑身的金色功德化为一道长箭,势如破竹朝着天空而去。
  锵地一声巨响。
  头顶猛地炸开一道煞白雷光。
  四周一切宛如被静止,纷飞的大雪停滞,封讳即将崩溃的原形龙骨停在原地,唯有离长生能动。
  他缓缓抚摸着骨龙的头,感受着冰冷的躯体,微微垂下眼。
  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和雷谴相撞,迸发出的细碎金光宛如神明降临。
  金光停在原地许久,忽地受什么牵引般一点点化为虚幻的一团雾气。
  那存在虚空的东西如同烟雾般轻轻靠近离长生,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
  “……三百年前,你一心为黎民苍生,衡德渡厄以身殉道,这才降下大功德,你却轻易毁了。”
  离长生紧提的心好似轻轻放下了,他没有直视那道金光,只是望着手边的龙骨,轻声道:“我从始至终,都未说过想要什么大功德。”
  ……就像从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做那“衡德渡厄”的天命之人一样。
  天道的恩赐向来都是强加在他身上,从不过问,也不善后,将他当成个工具一般。
  哪怕三百年前身死后,大功德对他来说也只是虚幻的东西。
  毕竟如果不是封讳以身讨奉,他也没有命来用这稀罕的功德。
  金光似乎听懂了离长生的言外之意,察觉到他对天道空手套白狼的讥讽,沉默许久,碎光轻柔在将离长生的乌发拂起:“那你想要什么?”
  厄灵彻底泯灭天地间,再无复生的可能。
  这样的功德,足够离长生得道飞升。
  离长生从来都信天命,也知晓飞升后的上界有天道操控,无论是他那罕见的灵根还是前所未有的满身金色功德,皆是恩赐。
  他一直对这种恩赐无动于衷,只觉得是枷锁。
  如今他浑噩前前后后三百多年,终于能放下所有负担,只想为自己的私心活一回。
  离长生的金瞳缓缓地褪去颜色,化为漆黑。
  他注视着蜷缩在身边的骨龙,轻声道:“我想以我所有的功德……”
  四周停滞的时间转瞬间再次恢复。
  在最后一道雷鸣落下的刹那,听到男人轻缓到了极点的声音。
  “……让他重新站在阳光下。”
  ****
  蔓延数百里的雷几乎将整个地面劈成齑粉,四周漆黑一片,瞧着似乎往下深陷了数十丈,周围的阴影遮天蔽日。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的刹那,激荡起一圈风浪,将徐观笙和其他人直接撞飞了数百里。
  等到徐观笙狼狈地御风回来时,雷已彻底平息,乌云缓缓散去。
  在雷劫的最中央有一处深坑,一团金光包裹着漂浮在半空。
  徐观笙呼吸都要挺住了,踉跄着快步上前,等看清最当中的东西,忽然一愣。
  那一团灼眼的金光是从离长生身上散发出来的金色功德,浓厚到几乎能闪瞎人的眼睛,一条龙紧紧地盘在四周,将人围绕在中央,尾巴尖还勾着离长生的手腕。
  徐观笙呆了呆。
  朝阳从天边降落,照在龙身上,晒得暖洋洋的。
  封讳的本体早已死了,在雷劫中竟然还重新获得了肉身?
  这是从哪儿来的机缘?
  难道是杀了厄灵有功,天道赐下的吗?
  当然,这不是徐掌教关心的。
  徐观笙只扫了封讳一眼,就皱着眉一掌拂开那盘着他师兄的龙,小心翼翼将闭眸沉睡的离长生拥抱在怀里。
  离长生蜷缩在他臂弯,龙纹的金色衣袍裹在身上,手胡乱抓了抓,本能拽住徐观笙的衣襟,他似乎被光照得不高兴,将脑袋往师弟怀里一埋,继续睡了。
  徐观笙:“……”
  徐观笙眼前一黑,呼吸都在颤抖。
  天杀的。
  雷劫怎么把他师兄劈回三岁幼崽模样了?


第102章 幼崽想要抱一抱
  南沅险些被劈没,三界各地连带着幽都都前来查看情况。
  裴乌斜收拾烂摊子习惯了,确定崇君无事就开始带着周九妄处理后续事宜。
  离无绩被徐观笙救得及时,昏昏沉沉被楼长望狂塞灵药,唯恐他死了。
  徐观笙懒得管旁边呼呼大睡的龙,轻手轻脚将师兄裹在衣袍里,御风直接上了俯春金船。
  一扭头,就见鱼青简和走吉跟在后面。
  徐观笙蹙眉:“你们跟来做什么?”
  鱼青简挑了下眉,心想副使果然是副使,早就料到了徐掌教会翻脸不认人带着崇君就跑。
  “徐掌教在说什么呢?”鱼青简无辜道,“我等奉命寸步不离保护离掌司安全,怎能轻易离开?”
  听到这个“离掌司”,徐观笙似笑非笑道:“如今三界已没了厄,渡厄司会逐渐名存实亡,我会即刻同幽司那边商议给离掌司罢职,你们不必再跟着了。”
  鱼青简一听罢职,脸都绿了。
  渡厄司好不容易走一回运,敬仰数百年的崇君天降来当掌司,怎能轻易放他离开?
  “徐掌教这话说得太独断了。”在一旁的走吉忽然冷不丁地道,“罢不罢职,这事儿得崇君自己决定,徐掌教应该也不想擅作主张惹崇君厌恶吧。”
  徐掌教:“……”
  徐观笙被将军了。
  鱼青简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满脸“我天啊,这话是你说出来的?”的震撼。
  徐观笙本想操控俯春金船直接一溜烟回雪玉京,但这俩鬼阴魂不散,不错眼地盯着怀里的离长生,徐掌教只好沉着脸道:“等师兄醒来,他自有决断。”
  他师兄自小锦衣玉食,在幽都那种鬼气森森的地方待几个月体验下也就算了,怎么能一直久待。
  如今整个雪玉京由徐观笙掌控,三界也没了厄需要离长生去渡,沉重的负担卸下,师兄也该享乐一回。
  鱼青简点头:“好。”
  崇君怎么可能会丢下他们这些乖孩子呢,徐掌教如意算盘肯定落空。
  一人两鬼开始等崇君醒。
  另一边的封殿主就没多少人抢了。
  章阙累死累活搭了个小棚,省得日光直晒将殿主给烧着了,不过转念一想封殿主好像已有了肉身,已并非鬼躯,就算再晒也没啥事。
  算了,还是挡一下自己吧。
  封讳的神魂和新塑的躯壳一寸寸磨合,估摸着半日不到终于有了些意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雷劫中护住离长生的时候,下意识将怀中的东西圈紧,抵挡住那致命的雷劫。
  圈,圈……
  圈了半天,离长生呢?
  封讳倏地睁开竖瞳,气息急促地看向躯体的最中央。
  巨大的龙身中间,空无一物。
  封讳彻底清醒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席卷全身,巨大的龙形险些翻江倒海,将旁边守着的章阙砰的压趴。
  见封殿主满脸惊惧,章阙艰难地从龙尾巴底下伸出一只手,奄奄一息道:“崇君没事,殿主安定。”
  这几个字短暂地在封讳耳朵里过了下,好一会才终于明白其中的意思。
  封讳惊魂未定,好久才平复疾跳的心脏。
  章阙艰难道:“殿主,崇君真的没事,但您尾巴要是再不移开,您衷心的下属就要有事了。”
  封讳:“……”
  封讳将龙尾甩了甩,放章阙起来。
  日上三竿,烈日炎炎,晒在龙身上将那漆黑的鳞片照得好似在发光,整条龙带着前所未有的暖意。
  暖?
  封讳已经几百年没感知到暖了,愣怔注视着龙身,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的本体一向都是那可怖的龙骨,怎么挨个雷劫反倒有了肉身?
  封讳甚至觉得自己在梦中,他眉头紧皱在原地化为人形,注视着骨节分明的十指。
  阳光穿过指缝,将苍白的指腹照得几乎像是半透明的玉石,太久没见日光,甚至能感觉到阳光的灼烧感。
  章阙揉着脑袋走过来,见封讳恍恍惚惚的,解释道:“徐掌教说可能是超度厄灵天道降下大功德,这才给您重塑肉身。”
  封讳眸子轻动。
  无缘无故重塑肉身,他第一反应并不觉得欢喜,反而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相信天道会有这么好心。
  回想起在雷劫中始终没什么紧张之色的离长生,封讳轻轻握紧了手。
  十有八九是离长生做了什么才让他重塑肉身。
  封讳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人呢?”
  章阙抬手指了指半空中的俯春金船,还没开口,封殿主顷刻化为一道流光直冲云霄,砰的一声砸在金船上,将那庞大如小山的金船撞得东倒西歪。
  章阙皱着眉看着头顶的船。
  不会打起来吧?
  不过就算崇君是那副短手短脚的模样,应该也有能力制住发疯的封殿主。
  ***
  徐观笙和鱼青简走吉等了大半天,终于等到崇君醒来。
  俯春金船还保留着三百年前的模样,到处皆是精致奢靡的布置,连个软枕都是外界千金难求的宝物。
  离长生趴在比他身子还大的枕头上,均匀的呼吸终于开始乱了起来。
  他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迷迷瞪瞪地环顾四周,就被六只几乎放光的眼睛吓了一跳。
  徐观笙最是矜持,盘膝坐在离长生最前方,直接开门见山道:“师兄,三界既然没了厄灵,你也不必守在渡厄司吃苦,还是随我回雪玉京吧。”
  鱼青简迟了半句,赶忙眼巴巴看着他:“崇君,没有你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活,渡厄司的掌司殿也很好住的,无论之后您想吃什么山珍海味我上天入地都能给您弄来!保证一点苦都不会让您吃!”
  走吉面无表情看着离长生,心想可恶,好小一只,想抱一抱。
  但这是高高在上的崇君,她不能放肆。
  离长生运筹帷幄矜贵温和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就算他变成这样小一只也没有人真正将他当成幼崽对待。
  六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等着崇君回答。
  离长生歪着头注视着眼前三个陌生人,他也不害怕,本能觉得他们身上的气息很熟悉,深思熟虑半天,终于朝着中央那个气息最熟悉的人伸出手。
  徐观笙眉眼带着一抹笑意。
  看来师兄是想留在雪玉京……
  还没想完,就见离长生伸手抓着他的袖子,欲言又止半天,轻轻地问:“这是什么呀?”
  徐观笙一愣。
  离长生看着的是一旁桌案的杯盏,他口渴不知要如何说,只能故技重施。
  徐观笙脸上惊疑不定,犹豫着将一杯水招来。
  果不其然离长生眼睛一亮,矜持地坐在那等着被喂水。
  徐观笙:“……”
  熟悉的感觉,好像回来了。
  年幼时他师兄就是这样,想要什么从来不敢直接说,而是旁敲侧击用五字真言来让徐观笙猜。
  徐观笙一言难尽地上前,一只手拿着杯盏凑到他唇边,另一只手熟练地放在下巴处省得水滴到衣裳上。
  离平乖乖地小口小口地喝水。
  鱼青简就算再蠢也看出来问题了,满脸愕然道:“崇君他这是……”
  徐观笙若有所思:“还不确定,得回雪玉京寻医师诊治。”
  两句话的功夫,离平就偏头不喝了。
  徐观笙单膝跪在他身边,这个姿势能让坐着的离平瞧见他宽阔的怀抱。
  三岁的幼崽看起来本能想要扑进去被抱住,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徐观笙,发现他正在和其他人说话没看自己,自以为做得极其隐秘,双手轻轻抱住徐观笙的手臂。
  徐观笙动作一顿,垂眸看来。
  离平察觉到视线,似乎下意识觉得又要被推开,只好讷讷收回手,端端正正跪坐在那。
  和幼年时一样,像只金色的三角粽子。
  离平有些心虚,不敢去看徐观笙的脸色。
  直到瞧见脚底层叠的衣袍轻轻靠近,他呼吸轻轻提起来,身体都僵住了。
  下一瞬,徐观笙轻轻将他拥在怀里。
  离平呆了呆,迷茫抬头看他,眼睛里写着“能抱了吗?”的困惑。
  徐观笙对上他的视线,心像是被放在滚油里烹,疼得他指尖发颤。
  年幼时他曾无数次推开这个孩子眼巴巴讨要的抱抱,前些年平少君还会时不时偷袭他,高高兴兴想抱一下,越到后面次数就越少。
  一次徐观笙在外历练归来,瞧见少年身形在短短几年内拔高,高挑颀长,气度温和宁静。
  ……已不会再奢求任何拥抱了。
  徐观笙闭了闭眸,将怀中的人一点点抱紧。
  好像全了当年最大的遗憾。
  感受着罕见被包围的温暖,离平明显很高兴,双手揪着徐观笙的衣襟往他怀里贴。
  鱼青简眼睛都直了。
  这……
  离长生无论什么时候,在众人心中的形象从来都是天边皎月般高不可攀的,谁都没见过这样依赖人的崇君。
  幼崽时期这么会撒娇吗?
  鱼青简有些蠢蠢欲动。
  崇君这么喜欢拥抱,是不是等会自己也能……
  刚想到这里,整个俯春金船轰然一声剧烈摇晃,像是又遭雷劈了。
  小离平吓了一跳。
  徐观笙皱着眉将宽袖一拢,把师兄严丝合缝裹在怀里,沉着脸回头看去。
  日光下,封讳面无表情地拂开身上的金船碎屑缓步而来,视线在四周环顾一圈:“离长生呢?”
  听说离长生在俯春金船上,封讳就知道徐观笙打的什么主意了。
  想带离长生回雪玉京,休想。
  徐观笙凉飕飕瞥着他:“你拆得是我师兄的船。”
  封讳噎了下,但很快收拾好情绪:“我有的是钱,自会给他修——把人交出来。”
  徐观笙冷笑,正要放狠话,就感觉手被扒拉了下。
  封讳的视线还在四处扫射,神识铺出去寻找离长生的身影。
  只是整艘俯春金船上根本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封讳满脸不耐烦,正要祭出崔嵬和这姓徐的开打,就见徐观笙的袖子忽然轻轻一动,接着那层叠宽袖往下一落,露出个脑袋来。
  封讳满身戾气倏地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一个还没大腿高的孩子歪头看着他,长发被方才一通拥抱弄得凌乱不堪,他足尖没着地,整个人挂在徐观笙小臂上,注视着封讳的眼神全是好奇。
  封讳:“…………”
  即使变小了,封殿主仍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担忧离长生为了给他重塑肉身又冒险,在来时的短短几息有个无数种可怕的猜想,离长生或许重伤难愈、或者直接化鬼,什么可怕他往哪里想。
  封讳甚至不敢回想三百年前当他看到玉棺中安静躺着的人时的心情。
  万箭穿心也不为过。
  他想了数百种可怕后果,从未想过离长生会……变成这副模样。
  封讳将满身暴躁收得一干二净,拼命想方才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这时,就听到那个带着稚气的声音轻轻说:“这是什么呀?”
  声音稚嫩,语调措辞也不太像个成年人。
  封讳眼皮重重一跳,隐约发现了什么,抬步往前几步,很快又停了下来。
  徐观笙蹙眉,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轻轻将离平放了下来。
  离平回头确认:“可以吗?”
  徐观笙点头。
  不会再有人推开他了。
  封讳还在思考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就见穿着锦袍的离长生小跑到他身边,仰着头高高兴兴朝他伸出双手。
  几乎是本能作祟,封讳立刻单膝跪地一把将他抱在怀中。
  离平双手抱住封讳的脖子——他的手太短,无法环抱脖子,只好揪着衣领让自己挂上去。
  封讳单手将他抱个满怀,感知着他的体温,并非是鬼,也并未受伤。
  离平将额头抵在封讳胸口,听着那疾跳的心跳声,不知为何忽然就笑了起来。
  封讳脑子还锈着,怔然问:“笑什么?”
  离平感知着将他包裹的令人心安的气息,眉眼笑意未散,轻声开口。
  “好暖啊。”


第103章 他去赴一场美梦
  离长生如今只有三岁的神智,稍微复杂的话就不会说了。
  徐观笙熟知这个年纪的师兄有多粘人,无声叹了口气,想好声好气和封讳商议带去雪玉京诊治好再说。
  这个提议还没出口,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忽地听到“咻”地一声。
  封讳一把抱住离平,面无表情化为一道流光从金船上窜了下去。
  徐观笙:“?”
  徐观笙脸色沉了下来,立刻就要去拦。
  “啊——!”鱼青简忽然往前一撞,直接挡在徐掌教面前,真心实意地道,“我们殿主是个粗暴的,这船破成这样肯定要花不少银子修吧,徐掌教您说个数,我这就去幽都柜坊取银子去!”
  徐观笙:“你……”
  走吉也溜达过来:“徐掌教救了离庸,我们还未向您道谢呢。您真是慈悲为怀赤忱良善,我们这些恶鬼之前那样编排您,真是自惭形秽。唉,我要是还活着,肯定以死谢罪。”
  徐观笙:“…………”
  被两鬼这么一拦,封讳直接带着离平跃下俯春金船,抬手猛地撕开一道虚空裂缝,转瞬踏入其中回了幽都。
  离平满脸迷茫趴在他怀里,只是个错神的功夫就到了陌生的地方,下意识将脑袋往封讳衣襟中一埋。
  封讳抱住他,声音前所未有地轻柔:“别怕。”
  他本想将人带去幽冥殿,只是那地鬼气森森,对离长生来说十分陌生,思来想去还是回了渡厄司的掌司殿。
  离平也不问他是谁,更不问这是哪,只知道这股气息能让他安心,揪着封讳的衣襟甚至在昏昏欲睡。
  封讳有一肚子话想问,抱着他坐在椅子上,手想推开离平的脸。
  普通男孩子往往是沉甸甸,离平不知是不是自出生就体弱多病,抱在怀里像是空心的,宛如朵松软的云。
  三岁的孩子太小,封殿主身形又比寻常人高大的手,完全不敢用力气,唯恐碰碎了他。
  封讳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轻声问:“知道自己是谁吗?”
  离平打了个哈欠:“平儿。”
  封讳了然。
  这话打死离长生都不会说出口。
  看来不光身体,神智也成了三岁的模样。
  封讳皱眉,担心出事,索性拿起符纸垂着眼龙飞凤舞写了几行字,让章阙去阳间掳个医术高超的医师来给离长生瞧瞧。
  他垂着眼刚写了几个字,一只手搭在他手腕上,往里扒拉了下。
  封讳低头:“怎么?”
  离平仰头看着他,没说话。
  封讳正要继续写,离平又伸手扒拉他。
  封讳从未和幼崽相处过,不太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你也想玩符纸?”
  离平不吱声。
  封讳索性拿出张空白的符纸递给他,让他撕着玩。
  离平对符纸兴致寥寥,看封讳又去写,眉尖微微一蹙,他索性伸出手去抱住封讳的手腕,用力往自己身上一带。
  封讳这才后知后觉到他的意思,试探着将手环着离平的后背,把人重新紧抱在怀里。
  这下离平满意了,趴在他怀里开始玩符纸。
  封讳:“……”
  三岁的离平好像并不追求其他,只要被抱好像就心满意足。
  封讳只好短促地写了个“来”飞快点燃了送去章阙处,没等离平抗议就将手放回去抱住他。
  离平仰着头看他,欲言又止,垂下头继续摆弄符纸。
  他并不像其他孩子会撕坏东西,反而将那黄纸叠得方方正正,似乎意识到封讳一直安静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好奇道:“你会一直抱着我吗?”
  封讳愣了下,点头道:“会。”
  离平有些开心:“那其他人呢?”
  封讳道:“也会。”
  离平“哦”了声,耳尖明显红了。
  封讳愣怔看着他,一股真实感这个时候才悄无声息冒了出来。
  ——这是年幼时的离长生。
  在这数百年,封讳曾经无数次地嫉妒徐观笙,怨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在离长生年少时就遇上他。
  有时夜半三更封讳都会忽然醒来,熟练地恨一顿徐观笙再继续睡下。
  凭什么徐观笙就能得到离长生的所有信任,自己却只能被当成个孩子般对待。
  他不甘心。
  可时间却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东西,就算封讳恨出了血泪,也无法让自己早生个几十年。
  直到如今……
  看着玩符纸的离平,封讳忽然豁然开朗。
  若是能治好自然皆大欢喜;但若做最坏的打算,离长生无法恢复原样,那也不过是再次陪他长大一回罢了。
  三百年都等了,更何况区区几十年。
  封讳眉间的担忧之色逐渐被抚平,他无声吐了口气,手掌小心翼翼抚摸着离平的后脑勺:“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离平歪头看他,好一会才认真地提议道:“你再抱紧一点叭,都漏风了,呼呼的。”
  封讳:“……”
  封讳将宽大的外袍拢过来,将小小一只整个裹在怀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面。
  离平很喜欢这种四面八方都将他拥住的包围感,兴致勃勃地将自己团好,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觉得高兴。
  章阙不愧是封殿主最衷心的下属,半个时辰后竟然真的绑了个阳间一个医术高超的医修来了渡厄司。
  医修心底良善,救治了不少人,彬彬有礼地跟着章阙去出诊。
  等发现自己来的地方是鬼气森森的幽都时,医修顿时就不好了。
  章阙还在拽他:“医仙大人!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医修惨笑一声:“幽都怎么可能有活人?我才是那条活生生的人命吧,难道我已死了?你是送我来投胎的?”
  章阙:“……”
  章阙好说歹说,才终于说通。
  医修犹豫再三,还是跟着章阙去了。
  到了渡厄司,离平已经睡着了。
  他呼吸平稳躺在封讳怀里,一旦有想将他放到床上的动作立刻就要挣扎着胡乱抓,封讳没办法,只好将他抱着。
  医修瞧见这两个大活人,终于吐出一口窝囊气。
  太好了,真是活生生的。
  医修上前给离平探脉,左探右探,还用灵力在识海转了几圈,眉头越皱越紧。
  封讳脸色也沉了下来:“很严重吗?”
  医修道:“那倒不是,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体内有元婴的三岁孩子,这可比当年生来金丹的崇君还要天赋异禀啊,感叹一下。”
  封讳:“……”
  章阙重重咳了声,替殿主发声:“他本是个成年人,不知为何忽然变成这副模样了,您瞧瞧还能变回来吗?”
  医修恍然大悟:“那怪不得。他体内经脉运转流畅,灵台瞧着浩瀚无垠,不像三岁孩子有的,他没中类似返老还童的煞,这副模样只是短暂的,八成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
  知道离长生身体并无异状,封讳也松了口气,罕见说了句人话:“多谢。”
  章阙千恩万谢将医修送回了阳间。
  离平很粘人。
  无论是睡着还是清醒,非得身边有人才行。
  封讳有了肉身之事很快传遍整个幽都,那关押他的幽冥殿锁链已彻底损毁,幽司擦着汗让无常鬼前来询问。
  封讳懒得见,让章阙出去敷衍,自己在掌司殿中将裴乌斜送来的晚膳拿出来。
  离平不用人哄,就能自己拿着勺子吃。
  只有这个时候,他是不用人抱的。
  封讳起身出去倒个水的功夫,鱼青简不知何时溜了进来,蹲在离平身边逗他:“掌司,吃糖吗?”
  离平咬着勺子疑惑看着他。
  他吃得差不多了,见封讳还没回来,犹豫了下朝着鱼青简伸出手。
  等封讳端着茶回来时,鱼青简正满脸激动地抱着离平转圈,甚至还将人往空中一抛再接住,像是在逗孩子。
  离平蹙眉看着他,好一会才轻声道:“不用飞我,抱着就好啦。”
  鱼青简轻轻吸了口气,感觉人要原地魂飞魄散了。
  会撒娇的崇君……
  此生无憾了。
  离平:“?”
  离平不太懂他身边的人,明明他只是正常说话,那些人每次都一副震惊、不可置信、到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奇怪反应。
  但他天生脾气好,也不生气,坐在鱼青简怀里慢条斯理地吃糖。
  鱼青简心满意足,拿着发绳熟练地给掌司编小辫。
  封讳凉飕飕瞥了鱼青简一眼,忍了。
  半个时辰后。
  走吉在外面忙活大半天,眯着眼睛冲进掌司殿,胆大包天地一把将崇君从封殿主怀里夺走,抱着就往外跑,哄离平去坐阴槐树下新搭好的秋千。
  封讳:“……”
  掌司殿外阴冷,离平身上裹了件毛茸茸的黑色小披风,坐在秋千上被推得飞起来。
  封殿主再次忍了。
  离平对他所有熟悉气息的人都抱有依赖,渡厄司的人谁都能抱着他出去玩。
  ——他对玩兴致寥寥,但只要身边有人陪着,做什么都好。
  好不容易入了夜,封讳用眼神驱逐都想要再揉一把的周九妄,将离平抱回了寝房。
  离平的潜意识始终在作祟,爬上床却不躺着,反而盘着小短腿打坐,好像就要这样睡觉。
  封讳眉头一皱。
  只是短短半日的相处,他就看出来当年度上衡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了。
  云屏境那样清冷空旷,只有一个冰冷的木头傀儡在他身边,游敛也并非陪伴,反而像监工一般,制止少君不可以和人有亲密接触、不可慵懒懈怠,不可这个禁止那个,将好端端的人一点点磨成个冷冰冰的玉石。
  瞧着华美,却没有心。
  即使失去所有记忆,他仍记得不能躺着睡觉,这样太过懒惰,对修行修心无益。
  封讳并未强行让他躺下,只是悄无声息化为龙身,在宽大的塌间围着离平那瘦小的身形盘在最中央。
  离平诧异地看着这条漂亮的龙,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龙角。
  封讳趴在他腿边,被拽着龙角也没有什么反应。
  渐渐的,离平似乎胆子大了些,也不盘小短腿了,屈膝爬上前将额头试探着抵在龙尾上。
  封讳没动。
  离平好像松了口气,身体像是幼虫似的拱了拱,终于将身体挪到封讳脑袋边,保持着四仰八叉的动作躺了下来。
  封讳听着动静一直秉着呼吸,直到感觉到耳畔的呼吸声才终于睁开竖瞳,和近在咫尺的离平对视了一眼。
  离平没从他眼中看到责备,眼眸一眯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封讳的龙角。
  封讳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
  离平拽着他的龙尾,在这狭窄的床榻间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四周环绕的龙身洒下阴影,给足了离平缺失的安全感。
  确定封讳不会离开,离平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识海宁静毫无波澜,即使黑暗笼罩也不再畏惧。
  他高兴地去赴一场美梦。


第104章 离离离离离离离
  渡厄司灯火通明分不清白昼黑夜。
  南沅雷劫之事裴乌斜在九司舌战群雄,将那些要渡厄司和幽冥殿负责的人说得满脸通红,毫无还手之力。
  等裴副使回到渡厄司时,已是“白日”了。
  离平高高兴兴睡了一觉,醒来时感觉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让他很新奇。
  他好奇地抱着龙尾环顾四周,正正对上封讳的视线。
  封讳似乎没合眼,一直注视着他。
  离平歪头,刚想说话,忽然轻轻嘶了声。
  封讳道:“怎么?”
  离平道:“嘴巴包着的里面一点点麻了疼。”
  封讳:“?”
  虽然他很不待见徐观笙,但每次听到离平那无法理解的话,总有种想将徐掌教请来翻译的冲动。
  封讳转瞬化为人形,皱着眉抬起他的下颌:“哪里?”
  离平伸手往牙齿上一指:“这里。”
  封讳:“……”
  三岁幼崽睡觉总想抱点什么在怀里,一整夜都紧紧揽着龙尾,不知梦到什么,时不时就照那尾巴尖啃几口。
  封讳皮糙肉厚没觉得疼,那龙鳞反而将离平的牙给硌疼了。
  这往哪儿说理去。
  封讳一言难尽道:“抱歉。”
  离平好脾气,虽然不懂他为什么道歉,但他有一套自己应对这话的模版,乖乖地说:“好吧,原谅你了,下次不要这样了。”
  封讳:“……”
  下次还是变成人形陪着吧。
  封讳将离平的外袍小心翼翼穿上,离平已经顺势爬到他肩上,眯着眼睛睡回笼觉。
  早膳是裴乌斜从阳间特意带回来的热粥,正在小火炉上温着。
  离平拿着勺子喝喝喝,一点都不需要人操心。
  封讳坐在一旁大马金刀支着腿,漫不经心注视着章阙给他送来的丧帖,只觉得烦躁。
  他不太爱和幽司那边的人打交道,但还魂之事太过罕见,无常鬼一直来搅扰,没完没了。
  等离平喝得差不多,封讳正要熟练将他抱在怀里,就听一旁传来裴乌斜的声音。
  “封殿主,有正事想请掌司移步正殿。”
  封讳头也不抬,拿着帕子给离平擦嘴,冷淡道:“怎么,又有‘只能离掌司才能啃’的糕点需要他去吃?”
  裴乌斜:“……”
  裴乌斜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温和和的,他客气地道:“封殿主说笑了,只是如今厄灵消散,三界各地不少功德正在往回散,有些无主的需要离掌司拍板决定。”
  封讳挑眉:“你问他厄灵是什么,功德是什么,他能懂?”
  离平当然听不懂,但听到“拍板”,眉头一挑,高高兴兴地伸爪子在桌案上一拍。
  啪。
  拍了。
  裴乌斜:“……”
  封讳似笑非笑道:“我记得裴副使的权利应该足以处理那些琐事吧。”
  裴乌斜笑了:“我只是副使,自然不及掌司大人。”
  封讳瞥他一眼,见离平已经颠颠跑到裴乌斜面前仰着头伸手要抱,不耐烦地“啧”了声,只好随裴乌斜去了。
  裴副使打败了恶龙,举着“战利品”——离掌司荣耀回归,博得一众下属的欢呼与赞叹。
  渡厄司能处理的事极其多,但大多数都被裴乌斜包揽了,其他几鬼根本不用操心,一有事就喊副使,自然也不需要一个三岁孩子来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裴乌斜将离平抱在怀里坐着,将一副帖子放在桌案上,一本正经道:“这是南沅雷劫时的人员伤亡,掌司得批一下。”
  离平点点头,拿着比他爪子还大的掌司印,奋力地在帖子上一盖。
  朱印落下,缓缓化为个金色的“离”字,帖子转瞬化为火焰烧成粉末消散。
  批完,他仰着头看向裴乌斜,满脸“这样对吗?”的期待。
  裴乌斜沉默半天才开口:“对的。”
  离平觉得很有意思,抱着掌司印盖来盖去,连桌案上都是金印。
  他指着那个“离”字,好奇地问:“这是我的名字吗?”
  裴乌斜道:“是。”
  离平伸手数了数,觉得不对:“我叫平儿,这少一个字呢。”
  裴乌斜没忍住笑了起来:“回头我找人给掌司重新刻上。”
  离平点头,这才满意了。
  渡厄司除了裴副使外,鱼青简、走吉和周九妄根本不管事,连帖子都不知道怎么写,今日却是各个拿了一摞来,兴冲冲地挤到离平面前要批印。
  鱼青简道:“这是这个月幽都柜坊批下来的食膳费,掌司批了就能买一堆糖,这可是天下第一紧急的事。”
  离平不懂买糖有什么紧急的,但还是抱着掌司印给他“离”了一下。
  走吉倒是没什么要批的,但还是找裴副使借了个无关紧要的拿给掌司“离”。
  周九妄站在门口注视着崇君在那高高兴兴地盖印,心中琢磨他要是听令将掌司神不知鬼不觉偷回去给殿主,他会不会被这三鬼围攻。
  算了,小命要紧。
  离平盖了半天的印,终于过了瘾,后背靠在裴乌斜怀里晃了晃脚,道:“这样,再这样。”
  裴乌斜:“什么?”
  离平回头朝他心口一按,又抱了下自己,朝他暗示:“这是什么呀?”
  裴乌斜:“?”
  连封讳和他说话都连比划带猜,更何况裴乌斜,他眉头紧皱:“这是……抱?”
  离平:“……”
  就在裴乌斜满脸不解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是要找封讳抱他。”
  裴乌斜抬头一看,徐掌教不知何时来的幽都,眼眸冷淡瞥了过来。
  “徐掌教。”
  瞧见徐观笙,离平眼睛一亮,立刻从裴乌斜怀里蹦下来,迈着短腿飞快跑过去,一下撞到徐观笙腿上。
  徐观笙眉眼倏地温和下来,蹲下来摸了摸离平的脑袋。
  离平很少会主动提自己的诉求,因为害怕被驳,所以每次想做什么都会先用五字真言来探路。
  徐观笙看他一眼就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离平抱着徐观笙的脖子,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你哪儿去了?”
  “忙去了。”徐观笙和裴乌斜打了个手势,抬步往外走,“这儿好玩吗?”
  离平将怀中沉甸甸的掌司印捧给他看:“盖印很好玩。”
  “还想玩什么?”
  “还想……”离平想了想,“想抱。”
  徐观笙:“……”
  徐观笙给他理了理毛茸茸的披风,垂眼思忖。
  离长生的情况他已寻人问了,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原状。
  三岁的孩子一直想要抱,可能是他师兄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求而不得,所以如今才会如此迫切地逢人就要拥抱。
  或许等他满足了,身形和记忆就会恢复。
  显而易见,如今的离平还没抱腻。
  徐观笙带着离平去了掌司殿,眼眸眯着仔仔细细一扫,似乎在将此处和云屏境做对比。
  很快,徐掌教对比完毕,心想幽都果然不比云屏境宽敞舒适精致奢靡灵力浓郁,还黑漆漆的非得点灯。
  一无是处。
  封讳应该前去幽司和人阴阳怪气去了,偌大掌司殿空无一人。
  徐观笙嫌弃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怀中离平编满了小辫的发顶,轻轻哄他:“师兄,此地阴冷还无光,要不要回云屏境住几日?”
  离平想了想,似乎在脑海中思索云屏境是什么地方。
  但不重要,如今的他只循着本能做事,他依赖徐观笙所以也不拒绝,点点脑袋:“好的。”
  徐观笙罕见露出些许喜色,教他:“那等会那条蛇回来了,你就和他说要去云屏境住。”
  离平学舌:“我要去云屏境住。”
  “对。”
  离平学了几句,又没来由地道:“他不是蛇。”
  徐观笙一愣,心中莫名嫉妒。
  不过就是一条得了机缘化龙的蛇,凭什么能得到他师兄青睐?
  有时半夜醒来徐掌教都会熟练痛骂一顿封讳,完全不理解他师兄为什么会看上他。
  既不体贴也不温柔,连照顾人都笨手笨脚,说话阴阳怪气,到底有什么优点?
  徐观笙又教了几句应付封讳的话,省得这龙要死皮赖脸地跟来。
  没过半个时辰,封讳终于姗姗来迟。
  瞧见徐观笙在那坐着,封讳心中“嘁”了声,但还是在离平面前保持着对师弟的和气,淡淡道:“徐掌教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这是将自己放在主人家的位置上了。
  徐观笙懒得和他一般见识,等着他师兄给此人致命一击。
  他伸手悄无声息在离平腰后戳了戳。
  离平果不其然很听话,开口道:“我要去云屏境住。”
  徐观笙很满意。
  封讳脸上没什么其他神情,点点头:“好啊,什么时候去?”
  离平噎了下。
  师弟没教怎么回答这话?
  徐观笙似乎没料到封讳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眉梢轻轻一挑。
  离平想了想,说了个好大的数字:“三百天后。”
  徐观笙:“?”
  徐观笙又戳了戳他。
  离平:“啊,等会就去。”
  “行。”封讳倒是干脆,“那就去吧。”
  徐观笙似笑非笑看他,知道封讳的脾气不会这么轻易放他师兄走,指不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离平没多想,“唔”了声,从徐观笙的小腿上滑了下来。
  他本能地想要像之前那般抬起手要抱,只是双臂还没动,封讳就先一步长臂一伸将他揽在怀里,轻飘飘地抱了起来。
  离平忽然愣了。
  他还没有要抱,就能得到吗?
  封讳图穷匕见,皮笑肉不笑道:“只是离掌司终归还是渡厄司之人,前去阳界需要需要人保护。”
  徐观笙冷笑,心想果然如此。
  “雪玉京自然会保护崇君安全。”
  封讳彬彬有礼道:“礼不能废,徐掌教还是……”
  阴阳怪气的话还没说出口,忽然感觉手背上一热,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
  封讳垂下头一看,微微怔住。
  离平抱着掌司印,在封讳手背上留下印,他没想太多,只顺从本心,金色的“离”字微微闪着光,带着崇君那世所罕见的功德,一闪而逝。
  离平识海中一片混沌,电光石火间好似有一线清明缓缓凝聚。
  他心想:“这个是我的。”


第105章 兄长终于回来了
  徐观笙并不想让这姓封的去云屏境。
  但他心中也明白,他师兄待封讳一直特殊,现在还将自己的掌司金印往人身上按,想来不会轻易放手。
  只是没预料到的是,封讳竟然没再继续要追过去,看起来有其他事要忙。
  手背上的金印像是个烙印似的,专属离长生,就算不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也能安抚封殿主那酸得牙疼的嫉妒和占有欲。
  徐观笙牵着离平的手上了俯春金船,冷笑了声心想有什么事能比得过他师兄,看来这龙一点不把他师兄放在心上。
  离平倒是没想这么多,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下方的封讳。
  封讳笑着朝他一挥手,示意去吧。
  徐观笙抬手将师兄拎着扔自己怀里,瞥了封讳一眼,扬长而去。
  章阙看得啧啧称奇,溜达着过去:“崇君这副模样可不常见,渡厄司那群鬼这几天都要被迷疯了。”
  封讳淡淡道:“幽都终归不见日光,待久了对他身体无益。”
  章阙还从未见过封殿主这副贴心的样子,心中又啧了几声,道:“那殿主打算何时将崇君接回来呢?”
  封讳道:“让他玩个够吧。”
  章阙像是失去了所有对上峰的察言观色,再接再厉地追问:“何时呢?”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他一眼。
  封殿主好不容易大度一次,这厮真的要逼他承认自己现在就想追上俯春金船将人带回来吗?
  一点没有眼力见。
  封殿主没多说,直接吩咐道:“直接去幽冥殿支些钱,去阳间一趟。”
  说起正事,章阙终于肃然了:“敢问封殿主要支多少呢?”
  “不多。”封讳看了看掌司殿的屋檐,随口道,“十万两估摸着够了。”
  章阙:“?”
  十万两,叫不多?!
  这是打算把雪玉京买下来?
  章掌司肃然起敬,决定要誓死追随封殿主。
  ***
  俯春金船缓缓穿过黄泉和阳间的交界处,夕阳倾洒了过来。
  离平趴在徐观笙腿上昏昏欲睡,看着天边的五彩斑斓微微眯了下眼睛,迷茫地抬头:“这是什么呀?”
  徐观笙垂着眼将离平头上那孩子才扎的小辫解了,撩着柔软的发轻轻用金饰绑起来,漫不经心道:“师兄在生病,等病好了就回来。”
  离平蹙眉:“这是什么呀?”
  徐观笙回道:“他忙完就会来云屏境寻师兄了。”
  离平继续五字真言。
  徐观笙:“……”
  幼童的头发过软,虽然那乌发都比离平身子还长,但徐掌教编了半天也没能将那亮晶晶的漂亮发饰给他扎好。
  徐观笙将发饰随手往桌案上一扔,咔哒一声脆响,幽幽道:“师兄,虽然我能听懂你在说什么,但什么话都只用这五个字偷懒是不行的。”
  离平:“……”
  离平心虚地垂下眼,伸手薅着徐观笙的衣服往他身上爬,抱着他的脖子不吭声了。
  俯春金船慢慢悠悠到了云屏境。
  离平已经困倦地趴在师弟肩上睡熟了,徐观笙没吵醒他,轻手轻脚将人抱去了已经新修整好的寝殿。
  在离平踏入云屏境的刹那,枯死多年的桃树瞬间绽放出一簇簇的花。
  徐观笙将人放在榻上,看着他睡得四仰八叉没有哭着再要人抱,想了想还是盘膝坐在一边陪着。
  桃花漫天,云屏境罕见的有了人气。
  徐观笙闭着眸打坐,本想冥想一夜,天不亮便起身为师兄弄些东西吃,只是还没过多久,灵台中已消除不少的心魔在一片静谧中卷土重来。
  无数漆黑的煞气围绕着识海中的徐观笙,一个个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他不会再原谅你了。”
  “他死前听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师弟让他去送死,哈哈哈。”
  “无用的废物,你修了这么多年道到底修成了什么?废物。”
  徐观笙眉头紧皱,额间不住沁出冷汗,却无法从四周的心魔中挣脱而出,反而一寸寸堕落其中。
  很快,那团煞气缓缓凝出一个人的面容。
  度上衡的白金道袍上全是鲜血,他就安静地躺在废墟中好像在沉睡——但有修为的人只要随意一扫,就能发现那只是一具毫无生机的躯壳罢了。
  度上衡已死了。
  徐观笙愣怔看着,好似又回到了当年,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消弭的雷劫中心,举目所见,只有一具尸身。
  徐观笙挣扎正想要扑上去,但那无数煞气化为天罗地网将他死死围绕住,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自责后悔裹挟其中,将他宁静的识海硬生生搅得惊涛骇浪。
  “那就去死吧!”
  “……你要乐意做这圣人就尽管去送死,死后还要被人唾弃,我绝不给你收尸!”
  徐观笙呼吸急促,胸口的疼痛附骨之疽般袭来,疼得他浑身都是冷汗。
  他没想说这些话的。
  他只是想……
  “师弟?”
  一道声音忽地袭来,击碎四周的混沌。
  徐观笙猛地睁开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的眸瞳在黑与红之间来回闪现,直到最后终于缓慢化为了黑瞳。
  离平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他腿上睡得正熟,孩子的手太小,努力握紧也只能握住徐观笙的拇指。
  他浑身发凉,只有被离平牵着的拇指散发着热意。
  徐观笙愣怔注视着离平许久,无声吐出一口气,缓缓将人抱在怀中。
  ……终于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了。
  等缓下剧烈起伏的心神后,徐观笙忽然发现不太对。
  他师兄好像长大了些。
  昨夜还是只到大腿的身高,如今一夜间像是竹笋似的拔高,瞧着估摸五六岁的模样。
  离平被颠了下,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连嗓音也不是昨日那种说不清楚很着急的含糊:“师弟?”
  徐观笙觉得有些新奇。
  本来以为师兄是从三岁直接恢复原身,没想到是要一点点长大吗?
  六岁的离平似乎不执着抱抱了,他睁眼后瞧见天亮,从徐观笙腿上下去,迷迷糊糊地盘腿坐在那对着阳光发呆。
  徐观笙瞧着他的背影,开始琢磨六岁的师兄最期待什么。
  时间太过久远,徐掌教想了半晌,似乎抓到了一丝灵光。
  如今的师兄不太粘人,徐观笙出云屏境为他弄来吃的,再次回来时,离平仍然面对着那个日出的方向看着,好像姿势都没变过。
  徐观笙隐隐记起来年幼时他曾对度上衡说过,日出的方向就是他家归寒宗的方向。
  “师兄。”徐观笙将东西放下,“吃些东西吧。”
  离平乖乖“哦”了声,起身挪过来,也不用人喂,小口小口吃着温热的粥。
  徐观笙问他:“师兄想回家吗?”
  离平喝粥的动作一顿,他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只迷迷糊糊有个意识,他疑惑地看着徐观笙:“家……好远的,要走好多年呢。”
  徐观笙笑了:“我们可以坐船去。”
  “可是……”离平眼睛都亮了,但似乎还有顾忌,只是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不能轻易回家,“可是会被骂。”
  徐观笙心尖轻轻一疼,好一会才笑着道:“不会有人再骂你。”
  离平小心翼翼和他求证:“真能回家吗?”
  “是。”
  离平顿时高兴起来:“那我去收拾东西。”
  徐观笙一怔,后知后觉离平要收拾的是他当年攒得一堆鸡零狗碎。
  见他已经兴冲冲到收藏宝物的小柜子前,徐掌教灵机一动立刻伸手一抬,灵力在柜子中拂过。
  离平一打开柜门,就被里面亮晶晶的灵石吸引了目光,他弯着眼睛挑选了几颗,又钻进去扒拉半天寻到了漂亮的石头和几个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虽然不记得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了,但在自己的小柜子里肯定是自己的。
  离平没多想,挑了几样最喜欢的放在袋子中,一动就稀里哗啦地响。
  他兴致不减,高兴地跑到徐观笙面前,牵着他的手就要回家。
  徐观笙垂眼对上师兄满是期待的眼神,心中却在思忖。
  师兄的爹娘早在三百年前便已陨落,如今就算回归寒宗也见不到,离无绩是师兄在世间唯一的血亲,如今却还在养伤,不知有没有清醒。
  徐观笙牵着离平的手,犹豫着道:“师兄……”
  离平带着笑意的脸僵了一下。
  徐观笙眸瞳动了动,道:“如今归寒宗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师兄过去还能吃到桃花酥呢。”
  离平一愣,意识到徐观笙并没有要失约,很快就开心起来。
  徐观笙带着他乘坐俯春金船,不过片刻就到了归寒宗。
  归寒城外的桃花被灵力滋养,仍然绽放着,金船穿梭而过带起漫天的花瓣席卷而上。
  离平趴在栏杆上,满脸惊叹地伸出手去接桃花。
  金船一点点落在归寒宗门口,徐观笙将人抱了起来,离平见到印象中熟悉的宗门,立刻就要冲过去找爹娘。
  只是在踏下金船的刹那,离平忽然愣在了原地。
  徐观笙已做好准备寻个借口哄一哄师兄,见他竟然站在那不愿意往前走,心中打了个突,有点担心离平发现了什么。
  徐观笙缓步上前,单膝跪地和他对视:“师兄,怎么不进去?”
  离平摇摇头:“足够了。”
  徐观笙不懂。
  这句话不像三岁时的“这是什么呀”这么好猜,徐掌教思忖许久,才终于明白。
  六岁时的离平心中最想要的,或许并不是见到爹娘,他最想要的只是让师弟不要失约,亲自带他回家。
  即使停在门口不进去,也已足够了。
  徐观笙没有多说,站起身来牵起他的手。
  离平转身的刹那,视线在宗门口那棵早已遮天蔽日的桃树下扫过,倏地一愣。
  桃花漫天,有个熟悉的人站在那。
  离无绩的相貌极其随他爹,眉眼俊美身形高挑,站在桃花中被花瓣遮掩若隐若现的容貌,瞧着似乎和离平年幼时记忆中的爹的身影重合。
  离平虽然口中说着“足够”,但看到这一幕,仍然下意识地想要抬步冲过去。
  离无绩脸色还带着病色,孤身站在树下抬眸看来,虽然早在渡厄司其他鬼的口中得知兄长出了点情况,可视线落在那一丁点大的离平身上时还是微微呆了呆。
  在离庸身后,归寒宗的宗门开着,里面被离宗主倒霉的背运造的一片废墟已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被谁重建出三百年前恢弘的模样。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地脉中的灵力泛上来,将四周催得郁郁葱葱,花瓣满天。
  龙在偌大的山间蜿蜒而下。
  离庸在三百多年前那棵同样的桃花树下朝着离平笑了笑,温声开口。
  “兄长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龙在盖房子,师弟在心魔畅游一夜,可喜可贺昨晚没有互骂,三界和平。


第106章 我看看笼子而已
  离平几乎要忘却了归寒宗是什么模样。
  之前离长生曾来过,那时归寒宗已成了废墟,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如今焕然一新,按照离无绩的记忆在旧址上重建得几乎一模一样。
  离无绩带着离平往前走,一路上都在和他说宗中新添的建筑和布置,离平听不太懂,但还是很配合的“唔哇”。
  从山间游下来的龙在桃花中化为人形,封讳瞥了一眼一夜之间长了一个头的离平,心中对徐观笙的嫉妒再次卷土重来。
  封殿主冷冷瞪了徐观笙一眼。
  徐观笙察觉到这个视线,心想这龙又发什么疯,见人就咬,懒得搭理他。
  归寒宗重建,离平也没多少记忆,并没有什么看头,离无绩索性牵着他前去在他的霉运下唯一“存活”下来的建筑。
  祠堂和书阁连在一起,全都背靠着山壁,被灵阵保护着。
  知晓自己霉运透顶后,离无绩几乎没来过此地,省得将祠堂给搞塌,那到时他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前几日归寒城落了一场雨,祠堂中常年不灭的烛火已成了豆粒般大小,再不添灯油恐怕就要灭了。
  离无绩前去熟练地点香烛放置贡品,等忙活得差不多,一扭头就见离平不知何时正乖乖跪坐在蒲团上,仰着头安安静静望着他。
  离无绩:“……”
  怪不得渡厄司那些鬼一说起他兄长幼崽模样就在那鬼哭狼嚎,这副模样和之前对比,真的很有冲击力。
  那蒲团是大人跪的,离平小小一只跪在最中央像是窝在巢中的鸟儿。
  离平和他对视,迷茫一歪头,似乎在问他怎么啦。
  离无绩默默收回视线,将香恭敬点上,又走在离平身边下跪。
  离平学着他的样子,乖乖磕了个头。
  咚得一声。
  离无绩吓了一跳,赶忙看他脑袋有没有磕出个好歹来:“兄长?”
  离平双手捂着额头摇摇脑袋,消解了那阵疼痛后,顺势挂在离无绩身上,小声道:“爹娘不回家了吗?”
  离无绩一僵。
  哪怕没有记忆,离平似乎也什么都知道,问出这话语调也没多少难过的情绪。
  离无绩手拍着他的后背:“他们虽然离家远去了,但只要兄长想回家,我随时都在呢。”
  离平将额头抵在他颈窝,闷闷地问:“那我想吃桃花酥饼怎么办?”
  “我也会做。”
  离平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小声“哇”了声,说:“当弟弟怎么这么厉害呀,我长大以后也要当弟弟。”
  离无绩:“…………”
  离无绩没忍住笑了出来。
  上完香后,两人一起去了书阁。
  年幼时离平很喜欢看书写字,个头不大就成天往书阁里跑,里面几乎每一寸都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书架上留下的身高刻痕、特意打造出来的小书案,连门上也在两三岁孩子伸手能够到的地方钉了个趁手的把手,方便孩子开门。
  离平一一摸过去,注视着那些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痕迹,年幼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觉一股微凉的风从心口呼地刮了过去。
  好像终于填满了遗憾,风过去后,仍剩下空空荡荡的悲伤。
  离无绩看着离平在书阁中看来看去,并没有再搅扰他,缓步退了出去。
  只是刚出书阁,迎面对上封殿主那张臭脸。
  封讳看他一个人出来,蹙眉道:“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待着?”
  离无绩无可奈何:“封殿主,我兄长又不是真的六岁孩童,一个人待着还能将自己伤着不成?”
  话音刚落,书阁中传来砰地一声。
  随后便是离平的哭声。
  离无绩:“……”
  封讳一僵,几乎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了进去,一眼就瞧见坐在书架边捂着脑袋哭的离平,脸都白了。
  他立刻将人抄起来:“怎么了,哪里疼?”
  书架地上躺着一本书,幼崽应该是想够书的没够着,将书扒拉下来正中脑门。
  那书并不厚,没砸得多疼,只是离平自觉闯了祸,闷闷地将脸往封讳怀里钻,不肯抬起头来。
  封讳低下头哄他:“没事,让我看看。”
  离平犹豫着抬起头来,在眼中凝了半天的泪珠唰的一下就顺着下眼睫滚了下来。
  封讳看他额头红了一块,心都揪紧了,抬手将灵力在他体内运转了好几圈,别说额头上那点红,就算再重的伤也好了八百回了。
  离无绩犹豫着站在那:“兄长……”
  在离无绩心中,离长生一直都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兄长,就算变成现在这样也从未将他将成真正的孩子过,这才疏忽了。
  封讳眉头越皱越紧,但罕见得没发火,抱着离平站起身:“没什么大事,转告徐观笙,他既然不会照顾孩子,那就我来。”
  离无绩:“?”
  他还以为自己要挨一顿骂,没想到封殿主竟然拐弯抹角骂徐掌教吗?
  封讳抱着离平转身就走。
  离平趴在他肩上朝后面一伸手:“啊,书。”
  封讳头也不回抬手一招,将那本书招到背后,离平脸上泪痕还没干,见状又弯了眼睛,高兴地抱着书不吭声了。
  归寒宗中离平年幼时住过的院子被重建好了,还往外扩大了不少,封讳还没走到,离平就要闹着自己下来走。
  封讳心中更加酸溜溜的,不情不愿地将人放下来。
  明明昨日还缠着要抱的。
  可恶的徐观笙。
  离平牵着他的手在桃花树下溜达,另一只手看着那本书上的封皮,眼眸弯弯道:“这是我的名字。”
  封讳垂眼看去。
  那似乎是一本游记,名叫《平生游》。
  离平认得那个“平”字,看得爱不释手。
  封讳注视着高兴不已的离平,似乎明白了什么。
  离长生应当是极其喜欢这个名字的,只是入了雪玉京后,背负天命的崇君便彻底和“平”字无关。
  如今尘埃落定,再也无人需要他去救。
  此生也许真的能够平庸碌碌到长生。
  ***
  离平自此后便在归寒宗住了下来。
  或许是已满足了六岁时的愿望,自那后他的身形便开始一天一个样,速度之快让封殿主成日扼腕,怨恨徐观笙。
  不过短短半个月,离平已从幼崽长成了少年模样。
  他或许本性便是安静的,即使身边有人终日陪着,终究不是个活泼好动的。
  即将入秋了。
  封讳这几日一直没离开归寒宗,几乎在离平身边寸步不离。
  天气渐凉,渡厄司的人将掌司的衣裳从幽都送来。
  花了一堆金子终于抢到这个差事的楼长望颠颠地跑来归寒宗,他是离宗主的救命恩人,自然被奉为上宾迎了进来。
  楼长望高兴死了:“听说掌司变成不懂事的幼崽啦,那我岂不是能揉一揉了?”
  离无绩欲言又止,见楼小少爷兴致勃勃,只好微笑。
  楼长望小跑着去了掌司所在的符平苑,满脑子都是幼崽掌司嘻嘻嘻。
  只是顺着小路终于到了内院后,楼小少爷的脸倏地一僵。
  归寒宗以桃花出名,到处都是碎粉桃瓣,此处自然也是漫天粉瓣飘扬。
  一棵遮天蔽日全是繁琐花簇的桃树下,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人坐在树下吹洞箫。
  离长生少年时和成年后长相相差并不大,只是如今瞧着稚嫩生涩,眉眼带着未褪去的稚气,眸瞳清透,微微侧眸看来时,像是被一股春风轻轻扫了下。
  楼长望直接愣在原地,无意识下脸已红透了。
  离长生将洞箫放下,一举一动皆带着常年养尊处优下的矜贵,他仍然没有记忆,看谁都好奇:“你是谁?”
  楼长望如梦初醒,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将自己抽死。
  此子从来都招架不住旁人的美貌攻击,本来以为能瞧见幼崽,却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瞧见年少时的掌司。
  楼小少爷艰难回过神来,脚下都飘了。
  他像是一滩水似的扭捏着游过来:“掌司,我是阿遥,您十七,我十九,年岁刚刚好啊……”
  离长生不明所以。
  还没等楼长望说完,背后传来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什么年岁刚好啊?”
  楼长望:“?”
  楼长望颤颤巍巍地抬头望去,就见离掌司的身后,正盘着一条巨大的龙,将离长生整个围绕住,不过桃花瓣太多,淹没了半个身子。
  此时封殿主睁开竖瞳,森森看来。
  楼长望立刻一个跪拜大礼拜在离长生脚下,恭敬道:“这两岁的年龄之差,正是认干爹的好时候啊——义父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离长生:“……”
  封讳:“…………”
  出息。
  封讳抖了抖身上的花瓣,转身化为人形凉飕飕瞥了楼长望一眼。
  楼长望嘿嘿笑了几声,看出来封殿主从来不和自己一般计较,也胆子很大地挨上前去,将渡厄司要给掌司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放在桌案上。
  离长生一看,全是孩子玩的小玩意儿。
  他要这个干嘛?
  封讳懒洋洋地坐在离长生身边,手肘撑着桌案,未变回去的龙尾盘成个圈将离长生勾在其中:“这什么东西,拿回去。”
  楼长望笑眯眯地说:“玩嘛,掌司看多好玩啊。”
  离长生果然拿着个小拨浪鼓晃了晃,听着那咚咚的声响没忍住眼眸弯了起来。
  封讳倒是没料到这个年纪的离长生会喜欢玩玩具,他索性直起身子来,道:“想玩,要不要去买些新的?”
  离长生偏头看他,脸上没什么神情。
  楼长望察言观色:“哎呀,用不着买新的,这些足够啦。”
  封讳眯着眼睛看着离长生眼中的神色,忽然起了坏心,慢悠悠地赞同:“也是,这些足够了。”
  离长生:“……”
  离长生拿着洞箫在桌案地下戳了封讳的腰一下。
  封讳终于不再逗他,笑着将披风招来搭在离长生肩上,挑眉道:“走,挥霍去。”
  离长生这才高兴了。
  这个年纪的离掌司还没有修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只要用心看就能瞧出他的心思全在脸上,一览无遗。
  三人就这么大张旗鼓去了归寒宗的夜市。
  ——本来封讳只想两人去的,但楼长望那小子实在粘人,离长生一听他在那插科打诨就弯着眼睛笑,没办法只好让他跟着了。
  夜市人来人往。
  离长生对什么都好奇,一直被楼长望抱着胳膊看这个看那个,但凡有哪个他点头表示好,楼长望根本不等封讳掏钱,直接豪气地洒一堆银子过去。
  封讳:“……”
  得有时间找楼金玉聊聊天了。
  就这样扫荡了一条街,封殿主越来越气不顺,感觉要将对徐掌教的怨气转移了。
  楼长望毫无察觉,高兴得不亦乐乎,正要拽着掌司再去体验下花钱的乐趣,就见一直高高兴兴的离长生忽然脚步一停。
  楼长望不明所以:“掌司想买什么吗?”
  离长生没说话,只是对着面前小摊位上的笼子出神。
  那笼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盛,可好像激起记忆深处某种拼尽全力也无法弥补的缺憾,只是一看就觉得难过。
  离长生茫然地站在那,好似四周一切的人声喧闹都没了声音,黑暗笼罩,唯有一道光从头顶打下,落在那空无一物的笼子里。
  楼长望:“掌司?掌司!”
  一只手倏地按在离长生肩上。
  离长生如梦初醒,呆呆地转过身去。
  封讳轻轻蹙眉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
  离长生怔然许久,心中那股难过悲伤好像又消散了,他也不太懂刚才是什么了,试探着回答:“看……看、笼子?”
  封讳失笑。
  一个笼子有什么好看的?
  离长生说完后,又茫然地将视线落在笼子上,眼前似乎出现笼中有人在哭,但却看不见那人的模样。
  他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我……我看笼子。”


第107章 秋高气肃有春色
  自那后,离长生便没了逛的闲情逸致,心事重重地回了归寒宗。
  封讳向来看不得离长生这副模样,但绞尽脑汁也无法明白他为何对着个笼子这般在意。
  入夜后,离长生躺在榻上睡觉,眉眼间始终带着些郁色。
  封讳坐在床沿注视着他,眉头越皱越紧。
  要去问问徐观笙吗?
  这个念头刚一浮上来,封殿主就熟练得恨了一通,等情绪消下去后又开始思考可行性。
  离长生如今属于记忆全无的状态,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是本能的情绪在作祟,就算问了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封讳自认为和崇君相遇后一直和他寸步不离,知晓他的所有悲伤欢喜。
  若他不知道的,只有可能是离长生年少时的事了。
  封讳越想越觉得烦躁,但还是沉着脸给徐观笙传了道消息。
  徐观笙回信时也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不知道是不是修炼被打扰了:“什么笼子,听都没听说过,我师兄又不是灵宠,从未被关过笼子。”
  封讳蹙眉。
  徐观笙骂完后,又很快冷静下来,冷声道:“要说笼子,我师兄可能不喜欢雪玉京,觉得那地是牢笼?”
  可离长生并不在雪玉京。
  更何况就他师兄的脾气,就算心中怨恨雪玉京,也不会故意折磨自己将“牢笼”具象化,对这个铁笼伤春悲秋。
  封讳见徐观笙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毫不留情掐断了传信。
  徐掌教:“……”
  迟早有天弄死这龙。
  自那后接连好几日离长生心情都没怎么好转,甚至每日都去夜市那处盯着笼子看。
  他说不出来到底在看什么,只是每每瞧见都觉得心情不好,可又放不下。
  封讳站在他身后,完全不懂那空荡荡的笼子有什么看头。
  楼长望戳着糖山楂吃个不停——那是封讳给离长生买来哄他玩的,离掌司没什么胃口,全落在楼小少爷嘴里。
  “想要笼子里的东西呗。”楼长望嚼嚼嚼,含糊道,“可能是年少时想买什么,但没买着,就留下心病了。”
  “胡言乱语。”封讳瞥他,只觉得一派胡言。
  崇君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根本不用买就有无数人为他奉上,怎么可能想要到成心病。
  楼长望无辜地道:“哪就胡言乱语啦?那笼子一看就是关动物、灵宠什么的,往这个方向想准没错——年幼时我想买只可爱的灵宠,我小叔说那灵宠养不熟,体内还有毒,指不定哪天就咬我一口小命不保,任由我怎么哭闹都不肯给我买,到现在我都惦记着呢,也要成心病啦。”
  封讳冷淡道:“你以为他是你?”
  楼长望不服气:“掌司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心病?”
  封讳凉飕飕瞥他。
  楼长望立刻气沉丹田,震声说:“我错了,殿主别找我小叔再告状了!”
  封讳:“……”
  若不是四周来来往往人多,封殿主八成得把此人吊起来抽。
  离长生听到后面的动静,疑惑地回头看来。
  楼长望一个小蹦窜到离长生跟前:“掌司是想买只小灵宠吗,在路边能买找什么呀,不如去专门卖灵宠的地方看看去?”
  离长生犹豫了下,轻轻摇头,垂着眼回家了。
  他本就是个不活泼的性子,如今心中有事,显得更加蔫趴趴的。
  封讳若有所思。
  真想要灵宠?
  难道离长生除了自己外,还有过其他灵宠?
  还是说度景河之前也找过能化龙的蛇送给崇君过?
  这样一想,封讳脸都绿了。
  要让他知道离长生养过灵宠,他一定冲上去咬死再说。
  ***
  翌日,离长生又要出宗。
  楼长望已经被封殿主一脚踹进鬼门关回幽都,偌大归寒宗没多少人,本来和离长生形影不离的封讳也罕见的不在。
  黄昏时落了雨。
  离长生撑着伞在外面等了等,瞧见来人是离无绩,歪着头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离无绩笑着道:“封殿主有事要忙,我陪兄长去吧。”
  离长生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温和点头。
  因落雨夜市上人并不多,地面青石板雨水落下的水光将整条街显出一种令人不喜的潮湿阴冷。
  离长生撑着伞缓步走到这段时日一直在的铺子门口,熟练地就要去看那笼子。
  铺子关了挺久,外面放置着空笼子堆在那没什么人收拾。
  今日铺子倒是开了,掌柜的在屋内听着嘈杂声睡觉,那空无一物的笼子里光着条青色的小蛇,正盘成个圈睡觉。
  离长生怔怔望着,那抹青色在潮湿的长街中好似点亮离长生无神眸瞳的一点光,牵动着他毫无起伏的心脏开始一点点的剧烈跳动。
  那蛇似乎感受到了视线,它轻轻睁开竖瞳落在离长生身上,游着身体朝着铁笼边缘而来。
  ——那笼子瞧着像是关野兽的,一条小蛇轻轻松松就能从缝隙中钻出来,只是那蛇像是不太聪明,一脑门撞在了栏杆上,吐了吐信子眼巴巴看着他,等着人帮他。
  离长生怔然往前几步,下意识朝他伸出手去。
  伸手的动作到一半就顿住了,他似乎意识到无论做什么都无能为力,脸上还不容易露出的一点笑意又很快被木然取代。
  小蛇撞了几下铁笼,见离长生不靠近了,愣了愣又从缝隙里钻出来,努力绷直身体轻轻咬住离长生的手指。
  离长生一呆。
  指腹轻微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传到脑海中。
  刹那间,离长生好似从虚幻的噩梦中惊醒,身体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能够做什么救下这条小蛇的。
  离长生指尖微微发着抖,倏地抬手从怀中掏出盛满灵石的钱袋,胡乱往铺子里一扔,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伸出手腕在小蛇上轻轻一挽,准确无误将蛇缠在腕间,转身就跑。
  离无绩愣了下,从未见过如此急切的离长生,赶忙追上去:“兄长!”
  离长生置若罔闻,捂着缠在右手的小蛇,穿越嘈杂的人群飞快往前走。
  他想要逃走。
  只要跑得够远,就不会有人再能将他的蛇关在笼子里打了。
  伞不知丢在了何处,如今的离长生并不记得怎么用灵力,大雨落在身上将沉重的衣袍浸透,乌发落在后背,几绺紧贴着面颊。
  离长生不知要去何处,走出长街后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雨中路滑,他走了几步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往前摔去。
  已是秋日,风吹拂而来带着凉意,轻轻扶起离长生的双臂。
  小蛇化为人形将离长生一把接住,封讳没料到离长生反应这么大,已顾不得自己还在装灵宠,眉头紧皱地低头看他:“离平?”
  离长生嗅到熟悉的味道,微微仰起头看他。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侧脸上有几绺墨发凌乱贴着,显得整张面容越发的苍白。
  封讳将他额前的发理好,掐诀遮挡从天而降的大雨,将声音放轻:“怎么了?”
  离长生怔然和他对视半晌,像是找到了这几日一直想要却不记得的东西,忽然疲倦地将额头抵在封讳肩膀,无声地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
  封讳呼吸都忍不住要屏住了。
  即使是最近浑浑噩噩时,长大后的离长生也从未这般依赖他,这还是前所未有第一次。
  正在封讳拼命回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戳到离长生时,就听怀里的人似乎轻轻笑了声。
  这更罕见了。
  离长生这几日几乎没多少剧烈起伏的情绪,更何况说笑。
  离长生并没有失态多久,站直身子握住封讳有温度的的手,轻声开口。
  “回家吧。”
  ***
  两人从长街回去后,离长生便开始发起高烧来。
  封讳心绪还未平复,就被离长生滚烫的体温吓住了,他操控着灵力在经脉中运转无数圈,只是那股热意好像并非是寻常体热,一时半会根本消不下去。
  这几日封讳的心就没彻底放下过,守在榻边一步也不愿离开。
  烧得昏昏沉沉之际,离长生勉强清醒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拽住封讳的衣襟,呢喃着吐出两个字。
  “山鬼……”
  离长生的山鬼还在幽都渡厄司,封讳不懂这个时候离长生为何要山鬼,还是烧迷糊了只是随口而说,但还是速速让章阙将山鬼送来。
  山鬼已化为戒尺的模样,乍一出现在归寒宗,直接化为一道青光顷刻便至离长生身边。
  封讳一怔。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山鬼的剑柄处猛地窜出一道金光,准确无误地没入离长生的眉心。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整个人被光芒笼罩,就连眸瞳也化为金色,面容之上浮现蛛网似的金色裂纹。
  封讳惊住了,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一股灵力给扫得后退数步。
  章阙姗姗来迟,喘息着道:“山鬼……山鬼给您送、送到了。”
  封讳此时已稳定心神,估摸着这或许是离长生所留的后招,皱着眉望着塌间胡乱萦绕的灵力,偏头问章阙:“去见度景河前,他可曾对山鬼做了什么?”
  那是他是个纸人模样,并没有瞧见离长生具体做了什么。
  章阙“啊?”了声,仔细回想了下:“有的,我也没看真切,好像是崇君将山鬼掷出去前,曾从自己的眉心抽出一道金光放在山鬼身上。”
  那金光不是招出雷劫阵法的功德吗?
  笼罩的金光整整出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一寸寸的收拢回离长生眉心。
  封讳立刻冲上前去,等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微微一怔。
  离长生已彻底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眉眼安宁,伸手一触摸额头,已没了那吓人的烫意。
  似乎是察觉到身边有熟悉的气息,离长生忽然伸手握住封讳的手腕,眼睛也没睁,好似梦呓般含糊道:“别闹。”
  封讳眼眸轻轻一动。
  离长生的乌发披散在偌大床榻上,在封讳的气息晕染下一点点结出漂亮的桃花,久久没有凋谢。
  秋高气肃,塌间皆是春色。


第108章 望春台上渡魂归
  雨落了一整夜。
  离长生好似做了场永远醒不来的大梦,在梦中他所在情障中缺失的一切被一点点填满,他不再无情无欲,也不再执着求而不得的缺憾。
  周身似乎被温暖包裹着。
  离长生困意未散,下意识往面前热气的源头挨过去。
  困倦中,隐约察觉到有只手轻轻落在自己眉间,温热的指腹一寸寸抚摸过他的眼尾、鼻梁,再到嘴唇。
  离长生下意识想要躲开,一头扎进热气中。
  随后便听到耳朵紧贴着的地方传来声轻微的震动,像是有人在闷笑,随着轻缓的心跳声袭来。
  离长生微微一怔。
  灵力已如常在经脉中运转,顷刻将那点难得一见的困意驱除,离长生最先恢复嗅觉,感知着那股独属于封讳身上的气息。
  ……却和之前不同。
  身为厉鬼无论用多少香,身上始终带着那股阴冷的来自地狱黄泉的冷香。
  如今却好似被日光暴晒,热意蒸腾,香丝丝缕缕萦绕在四周,像是暖日照在潮湿土壤上的气息。
  紧跟其后的,便是知觉。
  离长生正躺在一个人的怀里,在他无知觉的情况下两只爪子紧紧抱着那人的腰身,紧紧贴着那高大温热的身躯。
  离长生:“……”
  离长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抱错了人。
  封讳不该这么热才对。
  离长生睁开眼睛抬头看去。
  封讳躺在枕上正垂着眼看他,见他眸中已没了前段时日那股清澈好骗的淡色,眉梢轻轻一挑:“掌司清醒了?”
  离长生没应这句话,而是伸手将封讳衣襟上的衣带粗暴扯开。
  封讳:“……”
  封殿主好大一条清清白白的龙,哪见过这种场面,皱着眉一把将离长生的手按在胸口:“看来是还没清醒,再睡几日吧。”
  离长生:“……”
  封讳的掌心滚烫,贴在离长生的手背上,烫得他手指微微蜷缩。
  离长生终于确定,封讳已重塑肉身起死回生,不再是冰冷的厉鬼了。
  离长生伸手在封讳脸侧轻轻一抚,笑着道:“还没见过你化龙时的样子。”
  封讳淡淡道:“在春晖山不是见过吗?”
  离长生:“……”
  察觉到离长生眼中淡淡的骂意,封讳挑眉:“我又没说错,你当时可喜欢了。”
  离长生被怼到脸上说荤话也不生气,指腹在封讳脸侧摸了下:“来。”
  封讳嗤笑了声,将脑袋往被子里一埋,再次拱出来时已化为一条半大的黑蛇缠着离长生的小腿、腰身,懒洋洋地趴在他胸口。
  离长生并没有计较他的冒犯,反而眯着眼睛轻轻抚摸着封讳的龙脑袋。
  龙鳞冰凉,手掌抚过并不像蛇那种太过冰冷的触感,也不似龙骨那种毫无生机的硬物感。
  封讳并未变太大,省得将好不容易恢复的离长生压处个好歹来,他轻轻凑到离长生下颌用脑袋轻轻一蹭。
  离长生单手拢着他,无声吐出一口气。
  有血有肉的四灵,不再是那冰冷的骨龙了。
  封讳仗着是龙一直往离长生身上蹭,但还没蹭过瘾,离长生就从短暂的温柔乡中起身,随意拂开他,去够一旁的衣袍。
  封讳:“……”
  封讳皱眉盘在床榻上,口吐人言:“你前几日可不是这样无情的。”
  离长生披外袍的动作一顿,似乎想起了前段时日没有神智时的模样,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穿衣,淡淡道:“乖,人总会长大的,封殿主要学会接受。”
  封讳:“?”
  封讳眉梢带着不满:“徐观笙一直都说离掌司对我特殊,还因嫉妒每次见面对我非打即骂,我怎么就瞧不出离掌司到底对我特殊哪里了呢?”
  离长生慢条斯理将外袍穿好,侧过身瞥他一眼,一语不发地起身就走。
  封讳心都凉了。
  虽然他有时能感觉到离长生对他的特殊,但离长生的性子瞧着和谁都能闲聊一块去,但骨子里终究太冷了。
  他给不了别人太过浓烈的爱,封讳甚至不确定他想方设法让自己重塑肉身,是不是因为讨奉之事想要补偿回来。
  封殿主越想越觉得心凉,就在这时,龙瞳余光一扫,隐约瞧见边走边挽发的离长生耳垂……
  似乎有些红。
  不是有些,是红透了,隐在散乱的乌发间几乎要滴血。
  封讳尾巴尖倏地一翘。
  离长生若无其事将自己打理好,正准备毫不留情就走,但又觉得内室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不太符合封殿主的暴脾气。
  离长生犹豫了下,侧着身子抬手用手背懒懒撩开珠帘,冰凉的珠串垂在他腕间,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封殿主?”
  封讳不吭声,盘起来装死。
  离长生浑浑噩噩了大半个月,南沅龙神庙的烂摊子不知裴乌斜有没有处理好;三界无厄,渡厄司的去留也要和幽司那边商讨;还得前去归寒宗的祠堂上一炷香……
  离掌司刚醒没半刻钟就给自己安排了一堆活。
  注视着被故意踹下来的床幔,离长生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地在百忙中勉强抽出一点时间去哄他的蛇。
  离长生去而复返,撩开床幔温声道:“过几日我去雪玉京,会嘱咐师弟不再骂你……唔!”
  龙尾从榻中袭来,熟练地卷住离长生的腰身将他往床榻上一拽。
  离长生对他不设防,直接被拖了进去。
  在离长生跌落榻上的刹那,堆了满榻的龙准确无误化为人形,封讳将人接了个满怀,双手箍着他的腰间。
  离长生伸手抚了下封讳的后背:“别闹。”
  封讳抱着他好一会,忽然问:“我为何能起死回生,你做了什么吗?”
  “没有。”离长生说,“是天道顾念你渡厄有功……嘶。”
  封讳沉着脸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尖牙陷入骨血中,恨不得将人吃了:“别再把我当孩子哄了,我什么都知道。”
  离长生无可奈何:“我将功德做交换让你重新活着,自己并未损失什么,不算我的功劳。”
  封讳终于松了口:“真的?”
  “嗯,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不是能瞧出来吗?”离长生伸手在封讳额间一弹,笑着道,“动不动就咬人,也不知有没有毒——别哭了,我真的得出门了。”
  封讳拽住他:“去哪儿?”
  “先回幽都。”
  “渡厄司之事我已处理过了。”封讳将这段时日离长生浑噩时的事告诉他,“幽司雪玉京和渡厄司商谈,三界无厄,渡厄司会继续超度那些幽司无法捕捉到的厉鬼来赚功德,其他鬼渡厄有功,天道有赏赐功德,大多数能和之前所犯的罪抹平——嗯,除了鱼青简,他欠得功德太多,还得再来几百年。”
  离长生又问了几个其他人的去留,封讳也一一回了。
  离长生狐疑道:“幽司也同意?”
  “他们有什么不同意的?”封讳淡淡道,“他们身上虽然功德不多,但每一绺都是金色功德。”
  离长生蹙眉,左思右想似乎已没什么要事需要他亲身去处理。
  封讳似笑非笑道:“怎么,离掌司一日不当处理烂摊子的老妈子,难道还觉得不适应?”
  离长生:“……”
  拂开封讳的手,离长生道:“我去祠堂一趟,封殿主在这儿继续苦练阴阳怪气神功吧。”
  封讳:“……”
  说罢,离长生扬长而去。
  将房门推开,离长生还没下台阶,迎面就瞧见坐在桃花树下的离无绩。
  离宗主估摸着今日兄长就能恢复原样,本来高高兴兴前来看望,但又记起之前那数次的尴尬,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在外面等,不敢擅闯。
  瞧见离长生终于出来,离无绩长舒了一口气,立刻迎上去:“兄长!”
  离长生笑了笑:“为何在外面等着?”
  离无绩不好直言,只好含糊着应付过去,一边跟着离长生往外走一边道:“兄长身子可好些了,这些日将我们吓坏了。”
  离长生有些想笑。
  看到他那副幼崽模样,或许只有离无绩是真情实意担忧的,其他的人人鬼鬼都恨不得成日拿手掐他的脸。
  “无碍了。”离长生道,“我去祠堂上炷香。”
  离无绩愣了愣,温顺点头:“好。”
  离长生前去上香,离无绩想了想还是没跟上去,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声幽幽的:“离宗主。”
  离无绩转身肃然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封讳:“……”
  封讳双手环臂缓步走到离无绩身边,龙瞳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不怒自威,他直勾勾盯着离无绩许久,忽然沉声问:“你觉得你哥喜欢我吗?”
  离无绩:“?”
  离无绩脑袋空白了一瞬。
  前几次他误打误撞瞧见两人在那亲密调情,这次之所以没敢进主要原因是害怕两人在做什么道侣才能做的事,他若打扰了封殿主真的会将他暗杀。
  明眼人一看两人之间的相处氛围就知道关系必定亲密,怎么封殿主还要明知故问?
  难道是在炫耀?
  好歹毒的诡计啊。
  离无绩瞅了封讳一眼,淡淡道:“应该吧,我也瞧不太出来。”
  封讳:“……”
  ***
  离长生刚走出门,掌司印中就收到了裴乌斜的传信。
  “掌司可好些了?”
  离长生两指按在掌司印中,抽出一道金光随手一甩,传信化为裴乌斜的模样飘在自己身边。
  裴乌斜温和行了礼,看离长生这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模样,就知晓他已彻底恢复。
  “见过掌司。”
  离长生走了几步,视线幽幽瞅他:“你好像很失望?”
  裴乌斜:“……”
  “属下绝无此意。”裴乌斜垂头遮掩住脸上的一丝不自然,“渡厄司还有要事等着掌司处理,我巴不得掌司快些恢复如常。”
  离长生瞥他。
  前段时日离掌司是幼崽模样时,这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裴乌斜好像抱着他揉得最多。
  好在离长生脾气好,也不在意:“渡厄司有什么要事吗?”
  裴乌斜道:“是望春台的事。”
  离长生脚步一顿。
  望春台中有无数魂魄,却因那束缚厄灵本源的结界无法超度,如今厄已彻底消失,里面的魂魄也该被引去幽都了。
  此时应该归幽司管,离长生侧眸看他:“幽司将望春台之事交给渡厄司处理了?”
  “不是。”裴乌斜小心翼翼抬头看着离长生的神色。
  这副神情很少见,离长生蹙眉:“怎么?”
  裴乌斜犹豫半晌,终于道:“望春台中的魂魄皆是当年被度景河召来参加问道大会的修士,功德被掠夺引来飞升雷劫,其中便有……”
  离长生眼皮忽然没来由地轻轻一跳。
  “归寒宗的上任宗主和夫人。”
  ***
  画舫缓缓在幽司轮回桥边停下。
  离无绩踉跄着从船上下来,匆匆忙忙就要跑过去,只是刚走几步像是记起什么,回头怔然看去。
  离长生站在画舫栏杆处,垂着眼注视着不远处的轮回桥,并没有要下来的打算。
  离无绩道:“兄长?”
  离长生笑了,道:“你去吧。”
  “可你……”
  离长生朝他一挥手,示意去吧。
  离无绩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封讳背对着栏杆懒洋洋靠着,道:“再不去,他们可要转世投胎了,这是最后一面。”
  “我知道。”离长生比所有人都明白,转世投胎后就算再像,也不会是前世的人了,“我同他们相处时间并不久,过去也是让他们徒增难过,他们会更愿意将最后的时间留给疼爱多年的孩子。”
  封讳似乎还想再劝,但看离长生的神情又将话吞了回去。
  “你只要不觉得遗憾就好。”
  离长生轻轻笑了声,垂着眼往那桥上看。
  生前死后并未做过恶事的,往往在幽都停不了多久,要么转世投胎要么前去鬼城等待,就算当年裴玄修为如此高,也仍然没能特殊得了。
  幽司的无常鬼正带着望春台困了三百多年的鬼魂一一走过轮回桥。
  离无绩匆匆冲上前,一下撞到两个面容模糊的人身上,呜咽着哭出了声。
  离长生眸光温柔地注视着,眼底似乎带着波光。
  封讳侧眸瞥了一眼,忽然道:“听说当年度景河以问道大会为名,不少有头有脸有功德的修士都过去了。归寒宗一向不掺和其他门派的事,那数十年来问道大会更是一次都没去过,为何偏偏那次去了?”
  离长生垂在袖中的手倏地蜷缩了下。
  封讳看离长生没说话,又轻声道:“他们或许只是想见你一面。”
  没有任何期待,也不想诉说什么。
  只是想单纯地见一见离家多年的孩子,哪怕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已足够了。
  离长生沉默半晌,侧头看向封讳笑着道:“我本以为你不懂这些。”
  人类的情感太复杂难懂,封讳源自骨子里的兽性和野性是离长生最喜欢的,他可以不必去猜测对方在想什么,不必在他面前伪装得八面玲珑。
  封讳点到即止,没有继续逼他。
  离长生注视着下方。
  离无绩已和父母说完话,正在那擦着眼泪不舍地往前追,被无常鬼拦了下来。
  离长生注视着那两个早已陌生的人影走到轮回桥上,每一步好像都是一声急切的催促,重重砸在他心底。
  踏过那座桥,便是往生。
  恰在这时,送魂的无常鬼扬声唱了句:“尘土离魂,皆归往生。”
  离长生愣怔一瞬,倏地从画舫之上一跃而下。
  一股温热的风悄无声息出现,将四周阴森的寒气驱散,寥寥无几的无常鬼瞧见有人擅闯轮回桥,立即就要去阻拦。
  只是瞧见来人满身闪瞎鬼眼的金色功德,知晓是那位渡厄有功的渡厄司掌司,犹豫着还是停了下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到。
  离长生心脏狂跳,身形如同雾气般悄无声息落在轮回桥上。
  那两道魂灵已走至桥下,前方的魂魄没入不远处的轮回池,投胎去了。
  离长生此刻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无边神通,就像年幼时步履蹒跚学走路那般,从无数层台阶上一步步走下去。
  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轻轻张唇却不知要如何叫。
  就在那两道身影即将入轮回池时,离长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叫出陌生又熟悉的的两个字。
  “爹,娘。”
  声音轻柔,却准确无误传入前方。
  两人倏地顿住,怔然回头看来。
  离长生踉跄着下来,他是生魂,无法渡过轮回桥,没走几步好像背负千斤重,直到下了最后一道台阶,浑身上下已如同被一座巨山压住,无法再往前半步。
  生死面前,圣人也一视同仁。
  离长生注视着前方的身影,隐约听到他娘亲的哭声,不知怎么忽然释怀了。
  他生平做过无数次决定,从来不想要受别人的影响,如今却罕见地对逼迫他前来见最后一面的封讳产生难得的感激。
  若他方才没有下来,或许真的会抱憾终身。
  爹娘知晓此地是前去轮回之地,喜极而泣后便朝着他焦急摆手,示意他快回去。
  离长生敛袍跪在地上,俯身叩首。
  远处的哭声似乎更难过了。
  离长生三拜之后,半身金色功德被分离出魂魄,缓缓没入那两人的身躯之中。
  轮回池散发出金色光芒,将两道金色魂灵笼罩。
  尘土离魂,皆归往生。


第109章 到底喜不喜欢我
  从幽都回来后,离长生就一直蔫蔫的。
  封讳本以为他是心情低落,可仔细观察几日发现他似乎是身体不适,整日除了睡就是睡,有时他伺候着人刚醒,一扭头就见人在躺椅上窝着晒太阳了。
  这明显不对劲。
  封讳皱着眉赶紧喊离无绩请来医师瞧瞧。
  归寒城的医师有些修为,前来为睡得正熟的离长生诊了下脉,神色越来越肃然。
  封讳心都提起来了:“如何?”
  医师说:“这……唔,这是中了毒啊。”
  封讳提起来的心砰的往下一砸:“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中毒?他修为不错,大乘期雷劫都度过了,怎么、怎么可能?”
  医师见这人都要把自己给一口吃了,赶忙安抚他:“切勿担心,只是嗜睡罢了,不会有大碍。”
  封讳蹙眉:“是什么毒?”
  封殿主脑海中已在转瞬间闪现过这段时间离长生接触过的所有人,连离无绩都算在其中,拼命思考是不是有人下毒暗害。
  医师说:“啊,估摸着是蛇毒。”
  封殿主:“…………”
  封讳将医师恭恭敬敬送走了。
  离无绩姗姗来迟,焦急道:“我兄长到底是怎么回事?!封殿主!”
  封讳干咳一声,将外袍披在离长生身上,淡淡道:“没什么大碍,就是嗜睡些,别担心。”
  “绝不可能!”离无绩眉头紧皱,看离长生刚起床又窝在院子里晒太阳睡觉,急得团团转,“我兄长修为已至大乘,就算去了幽都一趟也不至于阴气入体嗜睡成这样,绝对是有更重要的原因,我定要查出来不可。”
  封讳:“……”
  封讳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有毒的,之前小打小闹也没咬过太狠,更何况都化龙了,也不至于咬个脖子就中毒。
  但事实摆在跟前容不得他狡辩,见离无绩气愤地要将害他哥的凶手找出来,封讳只好说:“是我。”
  离无绩:“?”
  离无绩眉头紧锁:“你害我兄长做什么?”
  封讳道:“我只是……”
  还没等封殿主辩解,就见离宗主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是终于想通了什么,脸都红了。
  “哦,那、那是我造次了,我先走了。”
  说罢,撒腿就跑。
  封讳:“?”
  等等?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封讳还在皱眉,耳畔传来声低低的笑声,偏头一看。
  离长生不知何时已醒了,正蜷在躺椅中懒洋洋地弯着眼睛笑:“没想到还是条小毒蛇。”
  封讳:“……”
  封讳自知心虚,面无表情地伸手在离长生脖子处轻轻一蹭:“感觉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大碍。”离长生微微侧头,露出脖颈处被封讳咬的两个“红痣”。
  不知是封讳忽然有了肉身连毒也回来了,这一口放在之前根本不值得上心,如今倒好,险些将离掌司放倒了。
  离长生还捆着,见封讳柱子似的杵在那挡他光,索性伸手一拽,将人扯到狭窄的躺椅上。
  封讳浑身都僵住了。
  这躺椅只够一个人躺的,他身形高大一坐上去几乎塞得满满当当,离长生身形单薄几乎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就保持着侧躺的姿势继续闭了眼。
  阳光倾泻,将一切照得暖如火焰。
  封讳好一会才放松身体,垂着眼注视着怀中的离长生。
  离长生好像已经默认了和他腻腻歪歪,搂搂抱抱哪怕啃一口也没什么反应。
  封讳撩着离长生披散的乌发,察觉着发尾一朵未败的桃花,忽然没来由地道:“当年你中的真的是桃花煞吗?”
  离长生闭目养神,闻言懒洋洋“嗯?”了声:“什么啊?”
  “桃花煞。”封讳看着指缝中那绸缎似的墨发,低声道,“并蒂谷那边说,唯有动情才会催动。”
  离长生:“……”
  离长生从来不是个会将情绪摊开在明面上的,更何况是感情。
  他将额头在封讳胸口一蹭,含糊道:“不记得,太久远了,也许就是普通的红艳煞。”
  封讳作势要起身:“那我去并蒂谷问问红艳煞会不会让人身上长桃花。”
  离长生:“……”
  离长生一把将人拖了回来,轻轻睁开眼睛,似有些不耐了:“没完了是吗?”
  封讳垂下眼来。
  离长生这个仰头的角度可以瞧见封殿主微垂的睫毛,那样身形高大气度威严的人在离掌司看来却莫名有些可怜。
  封讳保持着这样的“可怜”,淡淡道:“我以为当年强迫了你,独自悔恨难过三百年,如今问一问也不行了?”
  离长生:“……”
  离长生难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软了态度,温声道:“问,问,都可以问。”
  封讳问:“那煞?”
  离长生没隐瞒:“是桃花煞,情动方可催动,并非强迫,别悔恨了好不好?”
  封讳眉梢一挑,那点可怜劲儿顿时就散了,眉眼显得凌厉带有攻击性,他似笑非笑道:“原来崇君喜欢那种?”
  离长生笑着道:“我是因情而动,不是因你那病态的双修玩法而心动,这一点封殿主得分清楚啊。”
  封讳:“……”
  封讳眯着眼睛看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是对是错:“一点都不喜欢?”
  离长生乌发披散,瞧见封讳眸中的炽热,没忍住低低地笑起来,伸手在他眉心轻轻一弹,骂他:“淫龙。”
  封讳不懂自己怎么就淫了。
  既然离长生喜欢,双修你情我愿,何必要遮遮掩掩?
  封讳将要起身的离长生重新拽回来,手按着肩把他按在躺椅上,居高临下望着他:“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和我亲密?”
  这蛇太不懂得委婉了,离长生没忍住道:“你就不怕等会离庸再闯进来?”
  “他爱看就给他看,反正不是我尴尬。”
  封讳俯下身试探地在离长生唇边亲了一口,见人没有什么抵触,又扶着他的下颌加深了这个吻。
  离长生不太喜欢这种太强势的动作,单手攀着封讳的肩膀“唔”了声,似乎想让他慢些,只是发间那还没彻底解的桃花煞像是专门挑准了时候,啵了几声又开出满头的花儿来。
  封讳没敢再咬人,含着唇轻轻地磨,余光扫见垂在躺椅上的花,伸手将长发一撩,眉眼间笑意更深:“我就说了,你很喜欢。”
  离长生:“……”
  离长生蹙眉看着自己的头发,心想这桃花煞有完没完了,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没解,难道要跟自己一辈子吗?
  得找个时间去并蒂谷问一问这桃树是不是在他身体里扎根了。
  隐约确认了离长生真的喜欢他,封殿主越来越得寸进尺,不光扣着腰不让人走,甚至露出龙尾勾着他的脚踝一寸寸往上缠。
  离长生被他缠得浑身发痒,忍不住想笑:“别闹,我我还有事要忙。”
  “什么事?”封讳伸着舌尖去舔离长生的脖子,含糊道,“渡厄司那边有裴乌斜,三界也不需要您拯救,世间太平啊崇君,到底还有什么事非得现在去忙?”
  离长生想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要被缠死了:“离庸……离庸一会会来。”
  封讳“嗯”了声,终于放开离长生,从躺椅上起身。
  离长生还没松口气,便感觉身躯一阵失重,封讳连招呼都不打的将他从躺椅上打横抱起,大步朝着屋内走。
  离长生:“?”
  离长生也不挣扎,挑眉道:“说龙淫,封殿主倒真的认下,开始放浪起来了?”
  封讳走进内室,将他直接扔在榻上,竖瞳直勾勾盯着他,淡淡道:“您不是最喜欢我听您的话吗?”
  离长生:“……”
  骂龙淫,没让你直接白日宣淫。
  那残留的桃花煞本该没那么大的后劲,充其量只不过是开几朵花,离长生转念一想,觉得八成是前段时日那刚下的桃花煞和残留的煞一起叠加了。
  明明只是双个修,他连喘息都来不及,还得呜咽地往外吐出绽放的花。
  整张榻上滚落了厚厚一层桃花瓣,随着龙尾亢奋狂甩,被扫得花瓣满屋子乱飞。
  封讳将他按在塌间,龙瞳因为极度的兴奋几乎缩成细针般,他直勾勾盯着眸瞳涣散的离长生,低声道:“喜欢我吗?”
  离长生不知是不是傻了,失神的眼眸看着头顶床幔,没吭声。
  封讳缓缓把他抱起来,咬走他羽睫上的花瓣,轻声呢喃着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喜欢我?离平。”
  离长生眼眸轻轻一颤。
  三百年前那句他没有给回应的话,好似重新在耳畔响起。
  “你是不是恨我?”
  离长生呢喃着张唇:“没有。”
  封讳的动作一顿,眼圈都红了。
  他死都没想到,离长生都愿意和他双修了,竟然还能亲口说出不喜欢这句话。
  离长生浑浑噩噩中,隐约感觉似乎有水珠落在他面颊,一滴一滴地往下砸。
  隐约还听到封讳的声音。
  “你是不是有过其他灵宠?”
  离长生的脑海不知是咳了还是快感过剩,意识朦胧混沌,已分不清这话中的意思了。
  他循着本能伸手抱住封讳的脖子,想要将三百年前那句一直没有给的回应说出来:“没有……不恨你。”
  封讳一僵,怔然看向他。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封殿主又俯下身轻轻亲他,试探着问:“喜欢我吗?”
  离长生轻轻“嗯”了声。
  “别‘嗯’。”封讳谆谆善诱,尾巴又开始不自觉地甩了起来,“喜欢,还是不喜欢?两个字的答案,很好回答的。”
  离长生又懵了半晌,刚要开口,又牵动肺腑猛烈地咳了几声,整个身子都紧绷着发抖,从口中吐出几朵艳红的花来。
  ……就像是他从未被人窥探过的真心。
  良久,离长生终于开口。
  “嗯,喜欢。”


第110章 秋日依旧是归途
  离宗主这段时日一直在盘算着重振归寒宗,最先的便是广收天赋高的修士来充盈门户。
  只是略有些天赋的少年修士大多数都被其他大门派收拢,没有多少能让离无绩捡漏。
  但那些天赋太差的,离无绩又看不上,只好继续不上不下地苦恼。
  离宗主对着门庭冷落的偌大归寒宗,觉得实在愧对父母,只好前来寻兄长取取经。
  这次他学乖了,并没有擅闯,而是站在院子门口就开始恭敬敲门。
  “兄长?封殿主?”
  院内没人理他。
  离宗主:“?”
  上午走时兄长还在晒太阳,这都要黄昏了,怎么还在睡?
  总不至于黄昏就开始厮混。
  离宗主说服了自己,也觉得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倒霉,就大着胆子将院门推开。
  只是还没走进去,额头猛地撞在一个透明的结界上,险些将离宗主摔一趔趄。
  离无绩:“……”
  青天白日了,为何布结界?
  离无绩似乎想到了什么,惨笑一声转身就跑。
  夕阳从窗棂照射进来,落在撩开一半床幔的榻上。
  离长生侧躺在封讳怀里,睡得正熟。
  封讳的双腿化为龙尾,漫不经心将离长生盘着,甩了甩尾巴尖,视线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的睡颜。
  离长生身上只凌乱披了件黑色丝绸单袍,修长的手指泛着红垂在龙鳞上,呼吸均匀,墨发间裹挟了一堆桃花瓣。
  封殿主兴奋劲儿不减,恨不得将人盘着再吃一顿,但离长生浑噩时吐出的那句“喜欢”却像是根定海神针直直戳在封讳心中。
  那种满足感和性欲上的满足完全不是同个等级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满足到,觉得就算此时三界崩塌生灵灭绝,他都懒得去逃命。
  封讳看了离长生好一会,实在没忍住,又凑上前去轻轻亲着他的脸,左啄一下右啃一下,含糊地问他:“真的喜欢我吗?再说一句好不好?”
  离长生好不容易睡着,半个时辰内被叫醒了十八回,实在是没忍住伸手一扬。
  封讳非但不怕,反而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侧,任由他打:“嗯,打了就再说一句,好不好?”
  离长生:“……”
  离长生实在不明白封讳到底什么癖好,没忍住睁开眼瞅他一眼,疲倦地道:“喜欢,喜欢死你了。”
  封讳顿时心满意足地在他掌心亲了一口:“好了,继续睡吧,绝对不吵你了。”
  离长生闭眼睡了。
  但还没睡半刻钟,封讳又像是小狗似的开始亲他,带着期盼问:“往后咱们就去春晖山住可以吗,我让人在那建了洞府,比什么雪玉京、渡厄司、归寒宗全都要恢弘磅礴。”
  离长生:“……”
  离长生终于忍不了,拽着封讳的衣襟往外一撕,蹙眉道:“时辰还早,再双修一次。”
  封讳:“?”
  “你双修时话可少了。”离长生咬着他的唇,道,“只会卖力气和哭,我还是喜欢你那样。”
  封讳:“……”
  封讳垂着眼将额头抵在离长生颈窝,不吭声了。
  离长生终于能消停一会。
  只是也就一会,没过半个时辰,安安静静的封讳又开始亲他:“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离长生简直无奈了,他轻轻睁开眼睛,见封讳眼底的迫切,也不知这短短半个时辰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好,等归寒宗安顿好,我们就去春晖山住下。”
  封讳这才安心了。
  离长生挑眉看他:“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了?”
  封讳又在那装大尾巴狼,淡淡道:“没什么了,睡吧。”
  “你确定我这回能睡着?”
  封讳犹豫了下,没忍住凑上去问他:“你记得前段时日你记忆全失神智昏沉时做了什么吗?”
  离长生眼眸一眯,没将话说死:“嗯,大概记得些,怎么?”
  封讳问:“你最后那几日,为何总对着个笼子看?”
  离长生眸中闪现一抹不自然,垂下眼将额头往封讳胸口一埋,漫不经心道:“有吗,我不记得了。”
  “有。”封讳继续帮他回忆,“你看个不停,天天往那儿去看,楼长望说你想买灵宠,我就变成蛇,你立刻就买走了。”
  说完看离长生还没有反应,封讳蹙眉道:“度景河在我之前,是不是还送给过你其他灵宠?”
  离长生终于开口:“你不是灵宠。”
  “我知道。”封讳道,“别转移话题,崇君是不是有过灵宠?”
  离长生失笑:“没有。”
  度景河不会让除了徐观笙的活物出现在他身边,更何谈养灵宠玩乐。
  封讳眉头越皱越紧。
  他年幼时被关在笼中放在路边观赏戏弄之事,如今自己都忘得七七八八,更何况那时他还未去雪玉京,离长生不可能知晓自己被虐待的处境,也不会因为自己那般黯然伤神。
  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根本想不通笼子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封讳的龙尾巴尖缠着离长生的小腿,一点点往上蹭:“那是为什么,离掌司能不能认真想一想?”
  离长生伸出脚尖蹬着龙尾往下一踹,心不在焉道:“真的记不起来——还有要问的吗,没有我就真的睡了。”
  封讳只好歇了心思,温声哄离长生睡了。
  翌日一早。
  离长生从难得的美梦中醒来,还没用灵力驱散困意,就被扑上来的一只龙给压得够呛。
  “封明忌……”
  封讳双手穿过离长生肋骨下,将人抱了个满怀缓缓坐起身,轻声道:“春晖山的洞府已建好了,咱们等会就搬过去吧。”
  离长生:“?”
  离长生困意瞬间没了,还以为自己刚才没睡醒听岔了:“什么?”
  “春晖山。”封讳道,“你昨日不是答应了要和我一起过去吗?”
  离长生仔细回想半天才记起来,当即失笑:“你一夜没睡,就去建洞府了?”
  “没有,洞府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建了,今日才刚完工而已。”
  离长生一愣。
  几个月前?
  那岂不是两人刚重逢时就准备着了?
  离长生隐约记得刚见面时的封殿主气势威严阴鸷,说话做事毫不留情,没想到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
  “我得和离庸说一声。”
  封讳道:“我和他说过了,走吧。”
  离长生无奈,只好随他了。
  春晖山秋日漫山遍野皆是养眼的橙黄之色,入口处有一棵遮天蔽日的红枫正如同火焰般伫立着。
  阳光倾泻,离长生从画舫上被封讳扶下来,瞧见门口那棵枫树眉梢轻挑。
  “此处就是洞府?”
  “嗯。”
  封讳握着离长生的手腕抬步走过去,阳光落在树叶上倾洒出斑驳的树影,落在离长生的眉眼间。
  等穿过山门立着的石门,原本在外看只是风景的门里却恍如进入另一个虚幻的世界,四处雕梁画栋,大殿参差立在山间。
  封讳短短一夜重建归寒宗,却用了数个月才将春晖山建好,精细程度可想而知。
  离长生眉梢轻挑,注视着天边飞来飞去的仙鹤,偏着头看他:“你是比着雪玉京来的?”
  “雪玉京算什么?”封讳双手环臂,漫不经心地道,“里面比雪玉京好一万倍,等会你就给徐掌教传消息,让他前来春晖山参加乔迁筵,不必带礼物,这儿什么都有。”
  离长生:“……”
  这俩人迟早有一日会打起来。
  离长生信步闲庭在春晖山溜达,封讳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神情淡然,好像此处只是他随手修的山洞罢了,不值得一提。
  只是他虽然瞧着气定神闲,但眼底始终带着一点想要夸赞的期待,一直瞥着离长生。
  离长生倒是很捧场,一直在轻轻地“啊,此处真精致啊”“这亭子想必花了大功夫吧”“风水真不错,灵力运转都快了”。
  ……将小蛇夸得尾巴都要从衣袍里掉出来乱甩了。
  封讳双手环臂,冷淡道:“也就那样吧。”
  离长生笑起来,看着远处那座山巅之上最高处的亭子,似乎是修炼的地方:“那处是我的?”
  “嗯。”
  离长生掐了御风诀,月白衣袍和乌发被风灌得凌乱飞舞,衬得好似仙人般。
  “我去瞧瞧。”
  封讳点头。
  离长生转身要走,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带着一抹温柔之色,他侧过身看了封讳一眼,语调含着笑,像是在说一句随意不过的小事。
  “此处洞府宽敞,比你年幼时住的破笼子好多了。”
  封讳微微一愣。
  他还没明白这句话到底包含的什么意思,就见离长生说完就要御风而去。
  封讳下意识往前几步,心口砰砰地疾跳着,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倏地在脑海中浮起。
  笼子……
  离长生从未见过年幼时的自己,为何会知晓他那时被人关在笼子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离长生——!”
  离长生纵声而笑。
  灵力带起的风浪将山间那象征着凋零衰败的落叶卷的呼啸而起,细碎的灵力化作粉色花瓣簌簌从半空掉落。
  巨龙盘桓着顺着山壁往最高处而去,惊起一阵鸟兽振翅乱飞。
  一抹月白和漆黑逐渐在橙黄相间的山间汇集。
  秋日寂寥,依旧是归途。
  作者有话说:
  一口气写到完结啦,这几天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番外暂定并蒂谷桃花煞、蛇和师弟互掐,写完后会直接完结,随后开始更新免费的福利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在评论区说,我会挑着多写点福利番外。
  番外可能更新的慢些,过几天要找时间去做胃镜又得折腾orz,很抱歉。
  这章掉落500个小红包,等彻底完结后我会用约稿的图做点小无料抽几个人送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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