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神君当成渡劫道侣》作者:仗剑折花【完结+番外】
  晋江VIP2025-03-02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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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
  丹卿刚向战神“表白”,转头战神就与帝女定下婚约。一时间,丹卿沦为天界笑柄,走哪儿都免不了被指指点点。
  混日子不易,咸鱼丹卿叹气。
  拾掇拾掇包袱,丹卿干脆下凡去渡那场迟来的劫。
  这场劫数,丹卿扮演的角色倒也不难。他只需当个舔狗备胎,为他的渡劫对象心碎奉献、爆肝挡刀,待对方成就大业,便可归位。
  只是丹卿万万没料到,他竟认错了渡劫对象。而且那人好死不死,恰巧是秘密下凡渡劫的天族太子——容陵神君。
  得知真相,正被凡间容陵搂在怀里的丹卿当场社死!知错能改,回头是岸,找到真渡劫对象才是正道。于是丹卿奔向容陵宿敌的怀抱,然后,容陵黑化,局面彻底乱套……
  渡劫结束后,他们先后返回九重天。
  丹卿眼里的容陵神君,仍是从前那副从容淡漠的性子,与凡尘对他强取豪夺的疯批王爷大相径庭。
  这样也好!就当凡尘种种,皆是绮梦或过往。
  可某个晴朗的午后,丹卿与曾“拒绝”他的战神偶遇,画面颇有些令人遐思。
  路过的容陵神君冷冷盯着他们,面色严峻,眼神如利刃,一改往日波澜不惊的淡然。
  丹卿面露惊恐:我完了,我肯定是被当成不守男德、妄想插足战神与公主的小三了QAQ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正剧
  主角视角:宴丹卿(楚之钦) 容陵(段冽)
  一句话简介:不是渡劫道侣,是命定道侣
  立意:人生每个境遇,都能磨砺出更好的自己


第1章 
  丹卿迷迷糊糊刚睡着,好友云崇仙人火急火燎冲进来,一把将他从床榻扯起。
  “都火烧眉毛了!你居然还有心情睡!”
  云崇仙人急得原地转圈圈,张口便是数落,“丹卿啊,咱们天界里,唯独你这只青丘狐狸钟爱困懒觉,你说你这是什么毛病!你若疲惫,你使个法诀驱逐不就得了。我找你半天,先是去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宫,以为你在守丹炉,又去……”
  耳畔嗡嗡,丹卿揉了揉惺忪睡眼,实在没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他眼尾沁出星点泪光,润湿鸦羽般漆黑的睫毛,有种罕见的透明脆弱感。
  云崇仙人顾自絮叨。
  始终没提及“火烧眉毛”到底为哪般。
  丹卿耷拉着脑袋,又想打呵欠了。
  好友仍在侃侃而谈。
  丹卿实在没好意思开口撵人。
  拢紧皱巴巴的衣衫,丹卿乖巧坐在床榻,摆出专注聆听的姿势。
  恍惚间,云崇仙人似乎在说两千年前的事儿。
  那会儿云崇仙人飞升不久,领的差事出了错,幸得已有经验的丹卿路过指点,这才免受责罚。
  “当时本君真觉得你是个正义的好神仙啊,必定前途无量。结果呢?你瞧瞧你这懒散性子,做狐狸的,是不是都跟你似的。可我接触的别个狐狸分明上进得很,大部分还特别狡黠阴险。你呀你……”
  说着说着,云崇仙人扭回头,发现丹卿居然坐着睡着了!
  面前隽秀男子呼吸平缓,脑袋微沉,几绺乌黑发丝垂在胸前,从俯视的角度,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轮廓,以及一点薄红唇瓣。
  云崇仙人:……
  心好累。
  云崇仙人摇摇头,转身离开。
  将要跨出门槛,云崇仙人脑中灵光闪现,总算想起此行目的。
  风驰电掣般,云崇仙人瞬移回丹卿身前,他用力摇晃他肩,语气焦切:“丹卿,大事不好,外面盛传你痴缠战神顾明昼!还说顾明昼为摆脱你的纠缠,甫一凯旋,便迫不及待与三公主定下婚约。”
  丹卿被晃得头晕目眩,下意识应声:“哦。”
  这家伙压根没听明白呢!
  云崇仙人气得用折扇敲他脑袋:“战神顾明昼和三公主要成婚了。”
  丹卿捂着额头,涣散目光逐渐有了焦距,他呆呆复述:“战神顾明昼和三公主要成婚了?”
  云崇仙人郑重颔首,他端详着丹卿,试图从他表情推断出真相:“外面传言可是真的?”
  丹卿还没消化信息:“什么传言?”
  云崇仙人语速极快:“战神顾明昼前去北境前,你当真向他表白了?他还拒绝了你?”
  丹卿眨眨眼,露出标志性呆懵的表情。
  他抓了下头发,那动作,什么青丘狐狸啊!
  简直像只蹲在路边的大蠢狗。
  “我向战神大人表白了吗?”
  “你问我,我问谁去。”
  云崇仙人没好气,同丹卿说话,他情绪总是容易起伏。
  “定是这帮神仙们的恶趣味!这是诬陷、是诽谤。丹卿你莫怕,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咱两关系这么好,你若钟意战神顾明昼,我能不知情?”云崇仙人摇着折扇,笃定地得出结论,“你平常眨下眼,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动动手指,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喜欢战神顾明昼这么麻烦的事儿,你这么懒,才不会干呢!”
  丹卿皱着眉,努力回忆。
  战神顾明昼前往北境平乱是十年前的事儿。
  这十年,丹卿日夜苦守太上老君的丹炉。昨夜仙丹大成,丹卿得以解脱,回来倒床就睡。
  许是没休息好,丹卿脑子乱糟糟的,半天才理出那么点思绪。
  “我确实没向明昼神君表白。”丹卿肯定地说。
  “我就知道,”云崇仙人满意地眯起眼睛,扇子扇得更勤快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性格么!痴缠战神这种高调的事儿,你怎么做得……”
  “但那日我有送他平安锦囊,他没收。”
  “……”
  云崇仙人嘴角抽搐,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折扇骤停,云崇仙人盯着丹卿:“你可别告诉我,锦囊里装的是你上次让我瞧的红豆。”
  丹卿无辜点头:“就是啊!”
  云崇仙人仰头望天,用折扇敲了下自己额头,低喃道:“不冤呐!你委实不冤呐!”
  丹卿认真同他讲:“明昼将军此去北境,司命仙君曾断言,他这趟波折颇多,或有劫难。至于那颗红豆,你是知道的,乃凡间得道高僧心血所化,驱厄运、保平安,比天界许多符箓法器好使。”
  云崇仙人斜眼看他:“所以你便送给他?那你这只蠢狐狸可知,红豆又名相思子,赠红豆是恋人之间才能做的事,你喜欢战神顾明昼?”
  丹卿傻了眼:“这红豆不是那种红豆!它只是驱邪厄罢了。”
  云崇仙人摆摆手,旁的神仙和战神未必这么想。
  一时无言。
  云崇仙人问:“彼时战神说了什么?”
  丹卿回忆起当日画面,终于生出些坐立不安:“他那日是有些古怪,说什么你的心意我明白,还有你很好,是我……”
  越说,丹卿音量越低,再迟钝,他也察觉出不对味了。
  云崇仙人喉口溢出两声冷笑。
  半晌,云崇仙人“啪”得合上折扇:“罢了,误会一桩,说清就好,只是就这么件送红豆的事儿,是怎么传出你痴缠顾明昼不休的?”
  丹卿先是同样不解,尔后有所领悟,他弱弱地看向好友,弱弱地开口:“许是我这几百年送过他高岭瑶琴、烛龙剑鞘、珍品会元膏。前几千年还偷偷送过他……”
  “宴丹卿!!!”
  丹卿被吼得脖颈一缩。
  云崇仙人拿折扇指着他,悲愤欲绝的样子:“都这般了,你还说你不是痴恋顾明昼?最可恶的是,你居然瞒着我?我难道不配知道你喜欢顾明昼吗?难道我们不是天界最好的朋友么?”
  丹卿有点委屈。
  他呆呆坐在床榻,眼中尽是迷惘:“原来,这便是喜欢么?”
  云崇仙人一屁股坐在丹卿旁边:“你送他那么多珍稀之物,担心他、牵挂他,这不是喜欢,那是什么?”
  “我只是想把好的东西都给他。”
  “这位朋友,你陷得很深嘛!”云崇仙人怜悯地拍拍他肩。
  丹卿想反驳,他真的只是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顾明昼而已。
  这是他幼时就滋生的念头。
  可是,如果这便是喜欢,那他,似乎确实是喜欢顾明昼的。
  “你何时对他起了这般心思?”
  “很有些年了。”
  “丹卿啊!”云崇仙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顾明昼乃天界最骁勇厉害的战神,年纪轻轻,便位居神位。且他自小养在天帝膝下,与太子容陵、三公主感情深厚。这般尊贵人物,你倾慕他很正常,但他……你也莫难过,你只是太晚出现在他生命里,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不够好的原因。你们约莫、约莫……是有缘无分罢了。”
  丹卿乖乖点头。
  光影斜落在他白皙脸庞,他眼睫低垂,打下两片扇形阴影,鼻尖似乎还细微地耸了耸。
  落在云崇仙人眼底,便是伤情至极。
  “你想哭,就哭吧。”云崇仙人靠过去,“我把肩膀借你,绝不让任何人知道。”
  “我为什么要哭?”
  “顾明昼要娶别的女人,你不难过吗?”
  “比起难过,”丹卿思量着合适的说词,“我更想祝福他们。”
  “……”
  太伟大了!丹卿爱得实在是太卑微了。
  云崇仙人抹了抹眼角,十分万分地心疼他。
  在丹卿寝殿逗留许久,云崇仙人一步三回头。走之前,他还反复嘱咐丹卿,若难过,尽可寻他,切莫憋着闷着伤了身体。
  丹卿不住点头,总算把云崇仙人送走。
  倒回床榻,丹卿困意驱散不少。
  他用被子捂住头,脑海突然浮现出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那一幅。
  灰蒙蒙浊雾里,小小少年瘦削的身影一步步朝他走来,他衣袍是很漂亮的银蓝色。这是丹卿有记忆以来,见到的第一抹色彩。
  惋惜的是,他始终没能在那时牢牢记住他的脸。
  但这抹银蓝,永远烙印在了丹卿心底,不曾忘怀。
  丹卿知道,那小小少年,便是战神顾明昼。
  所以,这就是他毅然决然离开青丘,来到九重天的理由。
  ……
  翌日,丹卿一觉睡醒,险些误了当值的时辰。
  他匆匆整理毕,立即前往兜率宫。
  去宫殿的路上,难免遇到许多神仙同僚。
  往常相遇,诸位神仙鲜少与丹卿问候,今儿倒是分外热情。
  丹卿局促地一一回礼,恨不能从头到脚全把自己藏起来。
  身为青丘狐族,丹卿相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就算在狐狸里头,那也属拔尖儿的头一份。
  初来天界时,诸位神仙都对这位唇红齿白、貌若好女的青丘狐狸很感兴趣。
  狐狸么,长得粉嫩雪白一团,就很有摸摸逗逗的欲望。
  奈何丹卿总是呆呆的,不够机灵,还总爱躲着睡懒觉。
  时间一长,神仙们也就习惯性地开始忽视他。
  这倒也合了丹卿意,他讨厌被过分关注,他上天庭,本就只是为了顾明昼,除了战神顾明昼,他什么都不在乎。
  一阵寒暄。
  待丹卿走远,几个仙娥仙侍望着他离去的单薄背影,纷纷议论开来。
  “这般怯懦本分的丹卿,竟也会做出那等狂热痴迷的事!”
  “据说丹卿刚来天界时,便时常赠送战神礼物。”
  “战神与三公主青梅竹马、郎才女貌。丹卿那般凑上去,委实有失体面。”
  “是啊,他若识趣,早该退出才是。”
  “快别说了!”刻意压低的女声激动提醒,“瞧,是容陵神君!”
  众仙闻声,皆翘首往前方看去。
  遥远天际,翻涌沉浮的云彩突然破开一道天光,滚滚瑞气、明霞幌幌,耀目不可逼视。
  随即,四周泛起层层淡金色的涟漪。
  皑皑处,一抹挺拔的身影众星捧月般行至长桥。
  桥上盘旋着彩羽丹顶凤,时不时发出两声悦耳凤鸣。
  那抹清泠身姿如罩雾纱,影影绰绰,瞧不真切,隐约可窥其矜贵静雅之姿。
  距离颇远,仙娥仙侍们却不敢亵渎,他们恭敬俯首,男仙抱拳作揖,女仙福身行礼。
  直至那抹身影融入云雾之中,众仙才恢复如常。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了个激动兴奋的眼神。
  三千年前,太子容陵以一人之力,不仅护住数万天兵天将,更将卷土重来的归墟天魔尽数剿灭。
  这些年,太子容陵孤身镇守归墟,直至归墟恢复宁静,他才返回天宫!
  犹记容陵刚回天宫那日,整个九重天都沸腾了。
  论天宫第一美男子,非芝兰玉树、气度非凡的太子容陵莫属。当然,太子容陵绝非那等靠长相吃饭的人,据传,太子容陵的修为早已逼近上古尊神,就连玉帝与四方帝君都自愧弗如。
  难能可贵的是容陵殿下端方温润,对人仁慈。
  无论功勋显赫的神君,还是底下的低阶仙人小童,他都一视同仁,以礼相待。
  试问,这般完美无瑕的容陵神君,谁瞧着能不心生欢喜?
  也不怪他拥趸者遍布天界了。
  只叹容陵殿下洁身自好,除战神顾明昼与三公主容婵,其余神仙鲜少能近他身。
  太子容陵的身影,已然瞧不见了。
  仙人们眸露景仰,仍痴痴望着天际。
  数座宫殿之外,丹卿同样仰视着容陵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云雾深处。
  默站片刻,丹卿掐了朵云,避开各路神仙,来到兜率宫。
  同当值仙官们打了声招呼,丹卿自去清洗八卦炼丹炉。
  正掐诀引泉,两个仙官走进来,为首的正是鸿飞仙人。
  一看到丹卿,鸿飞仙人当即横眉竖眼,收了笑脸。
  他语含轻蔑,并意有所指的同身旁仙官说:“苏道友怕是不知道,咱们宫里某些个小仙人啊,就是心比天高,好的不学,尽学那些不入流的狐媚手段。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真是什么神君都敢高攀了。可惜,那些英明尊贵的神君也是有眼睛的,不是什么破烂货色都瞧得上。”
  一番话阴阳怪气,粗俗鄙薄。
  旁侧仙官都听得尴尬。
  丹卿默默清洗丹炉,置若罔闻般。
  见丹卿不肯接招,鸿飞仙人狠狠瞪了眼丹卿,冷哼一声,拂袖走到八宝柜,开始整理各类丹丸。
  其余仙官皆是面面相觑。
  大家心里都清楚,鸿飞仙人之所以处处针对丹卿,源于嫉妒。
  他嫉妒丹卿得了太上老君青睐,嫉妒丹卿天赋异禀,占据了他求而不得的位置。
  但凡寻到机会,鸿飞仙人便要对丹卿冷嘲热讽一番。
  他们这些在兜率宫当值的仙人们,其实都瞧不上鸿飞仙人,对老实低调的丹卿,他们倒是颇为喜爱。
  只是近日关于丹卿的流言,实在令他们大跌眼镜。
  那些事迹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似作假。
  原来丹卿竟是这样的丹卿么?
  这些兜率宫仙官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也觉得丹卿做得不大妥当,不管怎么说,战神与三公主都是从小到大的情分,他怎能妄想插足呢?
  偌大宫殿,静寂无声。
  丹卿神色看似平静,眼神却不如以往单纯灵动。
  仿佛被乌云遮挡的星月。
  下了值,丹卿缓慢走出兜率宫。
  他双肩沉重、思绪凌乱,此时此刻,竟不知该做什么。
  丹卿漫无目的地行着,他穿过封神台,经过蟠桃园,不知不觉,行至七彩虹桥。
  趴在碧玉栏杆上,丹卿眼底盛满迷茫,直直盯着桥下的翻涌云雾发呆。
  他对战神顾明昼,真的抱有那种不该有的心思么?
  丹卿吸了吸鼻子,内疚又无措。
  怎么办?如今整个天宫都在非议这件事,他会牵累战神顾明昼吗?
  如果能回到当初就好了,若早知如此,他一定不会给顾明昼带来任何困扰……
  四下静寂,丹卿顾自沉浸在思绪里,对周遭毫不设防。
  一道玄光从丹卿头顶飞速掠过,似发现什么,它又以极快速度折返,稳稳落在丹卿面前。
  丹卿本就是慢吞吞的性子,他这会儿沮丧得很,也没什么气力,便恹恹抬起头,无精打采地望向来人。
  周遭祥云逐渐散去,现出男子清晰的身形轮廓。
  眼前男子高挑挺拔,身披玄甲,墨色大氅随仙风猎猎作响。
  他五官英气,剑眉星目,鼻如悬胆。只是静静站在这里,便像一柄能斩天劈地的黑色巨斧,让人无法忽视他周身的威压。
  丹卿怔怔望着他,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
  竟是战神顾明昼?!
  常年的战场厮杀,让顾明昼看起来凶神恶煞,不似其他神君们那般温文尔雅。
  但丹卿一点儿都不怕他。
  顾明昼微微垂眸,看了眼容色昳丽、漂亮得过分的狐族少年。
  酝酿片刻,顾明昼沉声道:“前些日,蟠桃园小仙官与友人饮酒作乐,一时失言,才将偷听到的你我那日谈话内容,添油加醋一番,传播了出去。”
  原来……事情居然是这样传出去的么?
  丹卿干巴巴“哦”了声,然后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顾明昼眉头深蹙,他向来不善言辞,不似容陵,任何状况都能游刃有余。
  此时若换作容陵,想必他定能从善如流。
  不知为何,看着面前呆愣愣的丹卿,顾明昼莫名有些烦躁。
  不愿再浪费时间,顾明昼干脆拿出战场上厮杀的气魄,快刀斩乱麻道:“天帝已定下吉日,我与三公主择日便要订婚,丹卿仙人若有空,届时请过来喝杯喜酒。”
  丹卿怔了怔,乖巧点头。
  顾明昼剑眉一挑,倒是有些意外。
  遂又将目光落在丹卿身上。
  他骨架纤细,生来瘦弱。
  身上穿着件单薄简朴的墨竹道袍,腰间系着小巧精致的碧玺玉葫芦,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赘饰。
  极清澈又干净的样子。
  似山涧一泓涓涓流淌的甘泉。
  此时丹卿微仰着下巴,正静静望着顾明昼。
  光晕在他眼中凝成一汪潋滟月色。
  似是不愿他为难,他刻意扬起唇角,笑得真诚而努力。
  仿佛在说:抱歉啊连累了你,我没事的,你不用顾虑我。
  顾明昼呼吸一窒。
  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出征北境前,顾明昼全然不知丹卿心思。
  这数千年,丹卿每每将兜率宫的丹丸送到战神玄武殿时,会寻些理由,赠他旁的物件。
  譬如他受伤时,他会以慰问之名,送他万年参。
  他凯旋时,他会赠他剑鞘祝贺。
  恰逢人间节日,他也会送一些新奇喜庆的小礼物应应景。
  顾明昼从未多想,比起其他神仙的大手笔,这位兜率宫丹卿小仙官赠的礼,并不算什么。他也不是每次都收,偶尔还会回礼。
  但顾明昼此刻竟能轻易回想起,丹卿看见他收下礼物时的欣喜眼神。
  亮晶晶的,璀璨夺目。
  仿佛天地间最珍贵的宝石。
  回忆往昔种种。
  他曾不以为意的,全是丹卿对他满满当当的心意。
  顾明昼心尖一阵颤栗,喉口似被一团火堵住。
  自顾氏全族陨灭,他再没有这种被视作珍宝的感觉。
  天帝天后固然对他视作亲子,但偌大九重天,诸多桎梏,举步维艰。
  正因如此,顾明昼无法任性,更没有资格肖想不该得到的东西。他未来的路,也不该出现一毫一厘的偏差……
  “对不起。”顾明昼心脏酸酸胀胀,脱口而出道。
  丹卿反而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道:“别,你千万别跟我说对不起,错的是我,是我不该送你平安锦囊,是我不该让战神大人陷入这些荒诞的流言蜚语中,也是我损害了的战神大人的清誉。还有,如果三公主有什么误会,我可以向她解释的!”
  他语气焦切自责,眼眶微红,尾部仿佛缀了几缕桃花色。
  顾明昼蓦地垂眸。
  不敢抬眼再看。
  这般情形,落在丹卿眼底,却是完全不同的解读。
  这位声名赫赫、令妖魔闻风丧胆的九重天战神,何曾这般卑微?又何曾在他这样的仙人面前低过头?
  丹卿心里难受得厉害。
  他终究还是给了他负担,也给了他伤害。
  他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合该一辈子高傲恣意,什么都唾手可得,再有一个深爱他他也深爱的伴侣,从此过着幸福美满、无忧无虑的生活。
  拿定主意,丹卿直视顾明昼:“明昼神君,你误会了。那颗相思豆并非信物,它只是驱邪恶挡灾祸的宝物。我那日送给你,并非倾慕你的意思,而是希望你能平安归来。”
  顾明昼却定定看着他,眸子深邃,直切要害:“为何期盼我平安凯旋?”
  丹卿蓦地愣住。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是他记忆之中的小小少年啊!
  只是丹卿曾向青丘狐帝立誓,不再提那桩陈年旧事,况且这么多年过去,想必顾明昼也早已记不清。
  丹卿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这般神态,反倒坐实了他撒谎的罪证。
  顾明昼又气又心疼道:“你自身难保,为何还有闲情管我?我不需要你处处为我着想,也不需要你胡言乱语为我遮掩,我的人生从来没有选择,你明白吗?我什么都承受不起,包括你的心意!”
  丹卿愣住,无措地看向战神顾明昼。
  他生气了吗?
  是气他的理由不够充分吗?
  丹卿知道,战神顾明昼并不是外人以为的样子。
  他不冷酷,也不绝情,他有一颗善良柔软的心。
  正如他救过他,正如他会在流言蜚语纷飞的时候,向他解释所有一切,甚至替他担心。
  真希望他能和三公主顺利成婚,不再为他这只微不足道的小狐狸分神。
  丹卿忽然释怀,他不再纠结,也不再彷徨。
  无论他对顾明昼心意如何,他总归是盼着他好的。
  所以,就让这场风波彻底结束在今日吧。
  丹卿用力攥紧掌心,猛地抬眸:“明昼神君,我同你讲实话,你万万不要生气。我心仪的人,当真不是你。”
  顾明昼盯着丹卿,眉峰紧锁,神色阴沉。
  丹卿死死闭着眼,完全豁出去了:“实不相瞒,我喜欢的人是容陵殿下,我深深仰慕他,却不得门路。你与容陵殿下情同手足,我只好百般向你示好,以便谋得与容陵殿下亲近的机会!近日这些非议,都是阴差阳错的误会罢了!我真的很抱歉,将战神你牵扯其中。”
  天地皆寂。
  丹卿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如擂鼓。
  他脸颊好烫,紧张的都快要窒息。
  太子容陵倾慕者遍地,多他一个不多。
  所以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丹卿再抬眸时,顾明昼神色已然归于平静,甚至有些复杂。他目光越过他肩,直直望向他身后。
  丹卿不明所以,跟着回眸。
  碧雾濛濛,虹桥底,氤氲着一方绵绵水池。
  水畔的杏花树下,白袍男子孑然独立,衣袂翩跹。他整个人如同仙气凝成,缥缈出尘。
  此时此刻,他眉眼温润地望着他们,嘴角含着浅浅笑意。
  皎皎似星月,飒飒如竹松。
  他仿佛是天地唯一的亮色。
  风起,杏树窸窣,花雪纷纷。
  再惊艳的九重天盛景,都沦为微不足道的背景。
  他绝美的容颜在杏花雨里若隐若现,是丹青圣手都无法描绘出的画面。
  周遭一切悄然远去,丹卿如痴如醉,仿佛沉浸在梦里。
  许久,他终于从太子容陵的美颜暴击里清醒。
  这世上还有比现在更尴尬的场景吗?
  一定没有。
  丹卿生无可恋地想。


第2章
  丹卿只恨不能原地消失。
  生平头一次扯谎,扯得还是这般没羞没臊的慌,更令丹卿绝望的是,他这番荒诞至极的说辞,全被当事人容陵给听见了!
  刹那间。
  丹卿只觉地动山摇、头晕目眩。
  云雾翻涌,白袍男子脚踏虚空,翩然落于虹桥。
  他伫立在顾明昼身旁,与丹卿隔着两三人宽的安全距离。
  可还是离得太近了。
  近到丹卿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松墨香,近到他站定时,带起的微风甚至吹起了他袖角。
  容陵淡然自如地看了眼丹卿,面上瞧不出半丝端倪。
  只是微微向上勾起的眼尾,带着那么点儿似笑非笑的促狭。
  一闪即逝。他眼尾平垂,潋滟春光顿时消散无踪。
  此时站在丹卿与顾明昼面前的,仍是天族那个最最端方温润、守礼克制的容陵神君。
  对于容陵的突然出现,顾明昼不知该庆幸,又或是郁结。
  他问容陵:“你怎么在这里。”
  容陵浅笑:“随意走走罢了。”
  他嗓音低沉,似灵泉淌过玉石的清冽,又含着花瓣携风远去的缠绵。
  靡靡天籁,也不过如此。
  丹卿却听得后脖颈猛然一缩,毛都快炸了。
  顶着巨大压力,丹卿俯下身,僵硬地向容陵施礼:“兜率宫小仙官丹卿,见过神君殿下。”
  温润的嗓音从上端拂来,似春风化雨般的体恤:“丹卿仙人不必拘礼。”
  容陵表现得越是若无其事,丹卿越是难堪。
  热血一股脑冲到天灵盖,丹卿面颊涨红,尴尬得脚趾都不自觉往里蜷曲:“二位神君慢聊,小仙还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
  待容陵微笑点头,丹卿立即掐来一朵云,落荒而逃。
  他这会儿使出的腾云术,速度堪与疾电媲美。
  目送丹卿远去,顾明昼神色复杂,喃喃道:“他刚说的话,你信吗?”
  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明昼,容陵答非所问道:“你与容婵的婚事,真定下了?”
  顾明昼沉默一息:“方才天帝询问我意见,我应了,天帝已命星君们开始推演吉日。”
  这便是八九不离十的意思。
  容陵颔首。
  他五官深邃,所以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翘起,借以冲淡眉眼间的锋锐。
  此时,容陵却收了笑意,像是褪去伪装:“顾明昼,有没有选择的余地,取决于你自己。”
  顾明昼闻言一怔。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
  容陵恢复了往日温润如玉的形象,他轻拍了拍顾明昼肩部坚硬的铠甲:“容婵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我虽无血缘,却胜似手足。我希望你与容婵的结合,少一些利益得失,多一些情投意合。这样对你,对容婵,都好。”
  他们三人自幼相互扶持,若说情谊,顾明昼对容婵的宠爱不比容陵少。
  但那是男女之情吗?
  在容陵面前,顾明昼生平第一次有些抬不起头,娶容婵,他自然有他的心思。
  但顾明昼确定,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他万万不会委屈欺负了容婵。
  可不知为何,顾明昼脑中蓦然浮现出丹卿看他的眼神。
  雾濛濛的,充满赤诚与愧疚。
  然而一时摇摆,不足以摧毁经久积累的意志。
  顾明昼压下心中若有似无的苦涩:“你信我,若我娶容婵,我定会爱她护她,绝无二心。”
  容陵笑意未减,另起话头道:“过几日,我需下凡历劫一趟。”
  “你刚从归墟回来,怎要下凡历劫?”突然想到什么,顾明昼眉头紧锁,,“你是不是沾染了归墟煞气?”
  容陵不以为意:“镇守归墟数千年,多多少少会沾染些煞气。”
  顾明昼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
  身为天宫胜绩累累的战神,顾明昼沾染的因果业障繁多,上次历的劫是无量苦厄劫。
  而容陵,别看他面上若无其事,顾明昼心底清楚,归墟煞气比因果业障可怕得多,他这次,要历的可能是万载难逢的无边苦厄劫。
  此等大劫,变数极多,一着不慎,便会陷入难以想象的深渊。
  “你切勿掉以轻心,还有,祝你早日渡劫归来。”
  “承你吉言。”
  ……
  一路腾云驾雾,丹卿甫一回到寝房,便化作原形,把自己藏进被褥。
  圆滚滚拱起的被窝外面,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扫来晃去,满是窘迫。
  被子里,还不时传出轻微的呜咽悔恨声。
  这脸,算是彻底的丢尽了。
  一想到自己当着容陵的面,一本正经扯谎说倾慕他的样子,丹卿就忍不住脚趾抠地。
  顾明昼相信他这番说辞了么?
  容陵应当不会把他这粒尘埃放在眼里吧!
  做狐狸做到这等份上,丹卿好悲伤。
  捂到不能顺畅呼吸,丹卿终于从被子里钻出来,他自暴自弃地摊着肚皮,露出毛发最柔软的腹部。这里洁白光滑,没有一丝杂色,看着都想让人摸一把。
  丹卿用前爪捂住眼睛,蔫了吧唧的。
  满目黑暗,方才尴尬的画面反而更清晰,它们羞耻地一遍遍在脑海重现。
  丹卿哀嚎一声,保持着捂眼的姿势,僵直地摔回床榻。
  他完了。
  真的完了。
  这羞耻的后劲儿极大,无论怎么缓,丹卿还是尴尬得想撞墙。
  自觉无颜出门,开天辟地头一遭,丹卿向太上老君告了数日假。
  告假的日子里,丹卿哪儿都没去,就这么窝在寝宫里,放逐着自我。
  云崇仙人得空找来时,很是掬了把同情泪。
  瞧瞧,这段憋屈伤情的单恋,把咱们家漂漂亮亮的小狐狸都折腾成什么样了啊!
  情之一字,当真比洪水猛兽都可怕。
  云崇仙人拉着丹卿坐下,心疼地上下端详:“你的黑眼圈怎么比夜明珠都大?”
  “这脸色,比广寒宫的雪月花都白啊!”
  “呜呜呜,丹卿,你的头发都快失去光泽了,要不你变回原身,我给你梳梳毛?”
  丹卿恹恹看他一眼,没力气搭理他。
  云崇仙人讪讪一笑,心虚得很。
  作为毛茸茸的忠实爱好者,云崇仙人做梦都想摸一摸丹卿的狐狸原身。
  那手感,肯定比云朵都软绵。
  当然,只是想想罢了。
  眼下丹卿如此伤怀,他还在觊觎他的狐狸毛,委实过分。
  赔罪地斟了杯花茶,云崇仙人捧给丹卿。然后拉着他扯东扯西,说了许多无用废话。
  丹卿听得脑袋嗡嗡,用无奈的小眼神觑他:“你要说什么便说吧,不用顾左右而言他。放心,我受得住的。”
  云崇仙人讪笑一声,收了刻意作出的嬉皮笑脸:“丹卿啊,”他小心翼翼开口,“明晚天帝将设庆功宴,慰劳凯旋而归的战神及其天兵天将,同时,天帝他……”云崇仙人难以启齿道,“他将在宴上公布战神与三公主容婵定婚的消息。”
  丹卿愣了愣,很快,他嘴角漾起浅浅笑意。
  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并没有牵连到战神身上。
  真好。
  云崇仙人怔怔盯着丹卿,猛地收紧掌心,不忍再看。
  他此时脸上笑得有多甜,心里就有多痛对不对?
  可怜的小狐狸。
  明夜顾明昼与三公主恩恩爱爱,他却要独自垂泪到天明吗?
  云崇仙人本就是自凡间飞升的,太明白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恨苦痛痴。
  不行,明晚他绝不能抛下丹卿孤零零一人。
  他可是丹卿最好的朋友!
  “丹卿,你记住,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云崇仙人步伐坚定地离开。
  徒留呆愣愣的小狐狸一头雾水。
  翌日,丹卿正在收拾寝宫,云崇仙人来了。
  他一把拽起丹卿,不由分说地把人带到花药宫附近的杏花林。
  两人择案对坐,云崇仙人微拂袖摆,桌上登时出现一堆瓷釉瓶。
  云崇仙人很有义气地向丹卿介绍:“这些都是我用功德换来的美酒佳酿,丹卿,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丹卿咋舌地望着满桌美酒,说不出话。
  这么多灵酒,没个三四百年的功德,绝对换不来。
  云崇仙人飞升不过两千多哉,日子一贯过得紧巴巴,对自己都抠抠搜搜的,却对他那么大方。
  丹卿鼻子酸涩,眼眶发热。
  云崇仙人斟了杯酒,递给丹卿:“快尝尝,这可是上好的青梅雪露,很贵的。”
  盛情难却,丹卿感动地看了眼云崇仙人,仰着脖颈,一饮而尽。
  云崇仙人又道:“这瓶是桃花醉,比青梅雪露还贵上两分呢!”说着,便要拧开香木酒塞。
  丹卿伸手拦住他,小声道:“我也喝不完那么多酒,没开的,咱能退吗?”
  云崇仙人憋着肉痛,摇了摇头。
  随即换上一副大方慷慨的模样:“退什么退,丹卿,你若真拿我当朋友,就别辜负我的心意。”深深看了眼丹卿,云崇仙人斟了杯酒,敬他道,“咱们做神仙的,岁月漫漫如山河,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千年后再看,今日种种,不过云烟罢了。丹卿,来,咱们干一杯。答应我,今夜过后,明早太阳升起,你就又是从前那只心大的懒狐狸了。”
  丹卿:……
  虽然不怎么满意云崇仙人的用词,但丹卿还是痛快地与之碰了杯。
  就着肉脯干果,两人推杯换盏,对酌得很是惬意。
  云崇仙人摇头晃脑、啧啧称叹:“不愧是功德才能买来的佳酿,就是醇正。来来来,丹卿,咱们继续喝。”
  晚风阵阵,树上杏花如落雪。
  丹卿举起酒杯,动作突然顿住。
  澄净的酒水上,不知何时飘了片杏花瓣。
  水波流转,杏花随之浮动,漾开缠绵的纹路。
  丹卿就这样忆起那幕尴尬又羞耻的场景。
  彼时,天神般的男子就站在杏花雨中,他衣袍雪白,袖边、衣领皆勾勒着精致云纹。
  他踏空朝他们飞来时,沾染在他肩发上的花瓣还稳稳坠着,它们充满了眷恋依存,仿佛不舍离他远去似的……
  丹卿倏地闭眼,合着杏花花瓣,饮尽杯中酒液。
  他喝得迅猛且急,像是要将脑子里的窘迫、忐忑等残念全部抹去。
  不知不觉,桌案倒了一堆空酒坛。
  云崇仙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正趴在桌上睡得香甜。
  丹卿仅剩最后一丝理智,他推了推云崇仙人:“回、回寝宫歇息吧。”
  云崇仙人睡得沉,动都没动一下。
  趔趄起身,丹卿扶着桌案,打算召来祥云,把云崇仙人载回家。
  结果云是召来了,丹卿还没把云崇仙人拽上去,自己就从云上倒栽下来了。
  疼倒是不疼,丹卿拍了拍膝盖上的杏花瓣,由衷觉得,若再执意腾云,明日天宫定然会生出新的谈资,就叫做“震撼我西天佛祖一万年,昨夜两个傻不愣登的神仙居然腾云摔死了,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猛一摇头,丹卿挥去这恐怖的杂念。
  隔着重重模糊花影,丹卿一巴掌拍在云崇仙人肩上,他明明瞧准了的,落掌时,却拍到了他脸颊。
  云崇仙人疼得直皱眉,还在梦中不满地呓语出声。
  丹卿吓得缩回手,鼓嘴嘟囔道:“说好的,你送我回家,这、这下可好,还得我出去找人,把你送、送回寝宫。”
  地面铺着软厚的杏花花瓣。
  丹卿踉踉跄跄地,行在望不见出路的杏花林。
  引颈四望,处处皆是相似场景。
  丹卿摸了摸后脑勺,彻底懵了。
  苍茫天穹,仿佛独他一人。
  丹卿头晕目眩,杏影掠动间,他余光似乎捕捉到一抹出挑的银蓝色。
  那色彩快如流星,一晃而过。
  丹卿怔了怔,想也没想地追上去。
  水青色衣袂拂打枝头,带起花瓣扑簌。
  丹卿追了很久,追到他以为那抹银蓝只是他的一场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沮丧地落在地面,丹卿蓦然回首。
  那撇他心心念念的银蓝少年,竟立在杏树下。
  他背对着他,身姿颀长,气质脱俗。
  是已经长大了的小小少年啊!
  丹卿揉了揉雾蒙蒙的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尽管记忆里只剩一片模糊浑浊,但丹卿对少年的依恋之情,却历久弥新。
  丹卿仿佛回到从前,回到还不能幻化成人形,与少年相依相靠的时候。
  想也没想,丹卿化作原形,如离弦的箭矢般,朝那抹银蓝背影射去。
  “战神大人。”伴随着吐字不清的话语,一只雪白毛团摔在了容陵脚边,它就地朝他滚了两滚,直至滚到他们再无间隙,它扬起两只粉嫩的前爪,一把抱住他脚踝。
  那毛茸茸的脑袋,还满足地在他腿侧蹭了蹭。
  容陵:……


第3章
  容陵觑了眼从天而降的雪团子,略施仙诀,毫不客气地甩开黏在他腿上的毛茸茸挂件。
  小狐狸骨碌碌滚远了,也滚晕了。
  它迷蒙地晃了晃脑袋,很有些理不清楚状况。
  挺拔而模糊的银蓝背影就在眼前,小狐狸懒得思考那么多,它滚雪球般重新滚回容陵身边,再次抱住他的腿,轻轻地唤:“战神大人!”
  容陵星眸如寒潭,他弯了弯唇:“战神大人?”
  许是受归墟煞气影响,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复往昔和煦,甚至能品出几许危险意味。
  懒懒睨着这只蠢狐狸,容陵轻描淡写般道:“看清楚,你现在抱着的,究竟是谁?”
  他嗓音裹着雨天的潮湿之气,像阴暗角落里生出的灰色苔藓,让人周身起了层黏糊糊的鸡皮疙瘩。
  丹卿毛茸茸的爪子僵了僵。
  他装满浆糊的脑袋,被这语气里的沁凉撞出几分清明。
  慢动作地仰头,丹卿正好对上一双淡淡俯视他的眼。
  那双眼睛生得极美,瞳如墨玉。
  内眼角朝下,外眼角微微上挑,睫毛很长,并不十分浓密。
  九重天的神仙们常说,容陵殿下惯是温和的,一双笑眼包罗万象,好脾性得很。
  丹卿却觉得,他此时勾起的眼尾,怎么瞧都不似笑意,反而像不屑与嘲讽。
  烟花一簇簇,在丹卿脑海轰然炸开。
  银龙闪电,于海面砸出擎柱般的漩涡。
  暴雨滂沱,苍穹晦暗,天地沦陷……
  是末日来了么?
  丹卿微张着嘴巴,爪子失了力,僵硬地倒在杏花地。
  他死了。
  是真的死了。
  天地静寂。
  容陵面无表情地睨着装死的狐狸,伸出右脚,用鹤纹靴尖踢了踢雪团儿,一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
  小狐狸的毛发被他靴尖拨得有点乱,却毫无反应。
  容陵右眉轻挑,嘴角微勾,笑意未达眼底。
  双手负在背后,容陵转身便走。
  没走几步,他忽而改变主意,又退了回来。
  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容陵伸出两根节骨分明的玉指,把摊在地上的雪团拎了起来。
  离得近了,刺鼻酒味扑面而来,难闻得很。
  容陵揪着小狐狸颈间软肉,侧头离它离得远远的,尔后召来祥云,翩然飞出杏花林。
  身不由己地被容陵捏在掌心之中,丹卿整只狐狸都不大好了。
  容陵这是想做什么?他要带他去哪里?
  莫非神君殿下被他激怒,要把他送到斩妖台?
  何至于此!
  他只不过借用了下他的倾慕者身份,又在醉得稀里糊涂时,把他认成恩人并抱了大腿罢了。
  可事实只是这样吗?
  细细思量,他的这些所作所为,貌似也很难算作小事。
  想到这里,丹卿的心瞬间拔凉拔凉的。
  完了,他居然连着把容陵神君得罪了两次。
  这位可是修为恐怖的未来天君。
  丹卿被自己吓得不轻,一颗狐狸心脏怦怦乱蹦,却不敢在这会儿“幽幽醒转”。
  容陵两指拎着小狐狸,怎么看都有点儿滑稽。
  幸好天帝设宴,叫得出名号的神仙都去赴宴了,也碰不到什么相熟面孔。
  容陵黑着脸,弯弯绕绕地,闯入偏僻的青黛殿。
  青黛殿住着几位与丹卿品级相近的小仙官们。
  丹卿院落居南,平日里,他与邻居们井水不犯河水。
  神仙嘛,聚集得多了,也鱼龙混杂。有的神仙生性淡泊,不喜社交。有的神仙则与喜好攀附权贵的凡人类似,一心想要结识更有档次的神仙,丹卿小小兜率宫炼丹仙官,显然不在他们的结交范围之类。
  设在寝宫外的结界,被容陵不费吹灰之力地挥袖荡开。
  他随意扫了眼院落,庭前有棵万年银杏树,刚冒出青绿的嫩叶尖儿。
  四处干净简朴,没有多余摆设。
  都踏进自家住处了,丹卿不至于感知不到熟悉气味,他先是大惊失色,后又生出几分惊喜。
  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良善端方的容陵神君吗?
  真没想到,容陵神君贵为储君殿下,偶遇醉酒小仙官,都放心不下,还不辞辛劳地送他回家。
  丹卿由衷感叹,往常盛赞容陵神君宽厚的言论果然不假!
  今日,天神慈悲的光环竟降落在他身上了!
  瞥了眼不知在想什么的毛团,容陵拂开厢房花门,把它丢到床榻。
  他动作实在称不上优雅体贴。
  丹卿跌落在榻上,头磕到竹枕,稍稍有些痛。
  他不以为意。
  甚至认为天神只是略略失手而已,并不打紧的。
  容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毛团儿,眉梢微挑。
  这小东西,前头刚打着爱慕他的名义,在顾明昼面前澄清“暗恋”,紧跟着又醉醺醺地拽住他衣角,软绵绵地唤他“战神大人”。
  当真是,嚣张得很。
  就这般崇拜仰慕顾明昼么?
  为了让顾明昼安心娶别人,连喜欢他的谎话也编排得毫不心虚。
  容陵盯着一动不动的雪白狐狸,它蜷缩在深青色被褥旁,双目紧阖,尾巴盘成毛茸茸的小半圈儿。
  显然是要将装死贯彻到底了。
  容陵嫌弃地摇摇头。
  它这傻不愣登的样子,不禁让容陵想起三四千年前,那只蠢呆了的小毛团。
  那会儿,容陵时常前往顾明昼宫殿。
  小住数月,也是惯有的事。
  毕竟迁往栖梧宫前,容陵本就与顾明昼同住,而那时,玄武殿还不叫玄武殿,而是沧劲殿。
  依稀记得,那是三千多年前的某一天,一只鬼鬼祟祟的小狐狸偷溜进了观澜苑。
  它很谨慎,先四处观望一番,见没有人,才抖去身上枯叶,粗略梳理了番毛发。
  沧劲殿东侧的观澜苑,正是容陵从前居住的院落。
  彼时,容陵恰好坐在墙角的万万年梧桐树上小憩。
  古树枝繁叶密,他左脚懒懒搁在一截树枝上,背脊倚靠着树身。
  刚百无聊赖着,这只胆大妄为的狐狸便闯了进来。
  透过密密匝匝的梧桐叶,容陵觑了眼那雪团子,它停在院中,四处观望,像是寻找着什么。
  斟酌良久,它终于迈着毛茸茸的步子往容陵这边踱来。
  容陵挑挑眉。
  树下的狐狸已然寻到宝地,它挥舞着爪子,在桐树旁的空地,迅速刨出个坑。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粒疑似种子的玩意儿放入其中。
  容陵这就不懂了。
  偷闯观澜苑,就为埋一粒种子?
  不,事情定然不简单。
  容陵警惕地隐去身形,用苍老粗粝的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肃穆的嗓音突如其来,把小狐狸吓得跌了个屁股墩。
  它摔进了泥土堆,雪团儿瞬间变成了脏兮兮的黑团儿。
  顾不得清理,小狐狸惊恐地到处逡巡,毛茸茸的脸上能看出明显的慌乱与心虚。
  寻觅许久,小狐狸找不到旁的神仙,只能颤抖着问:“你、你是谁?”
  容陵仗着修为高,也不怕被识破,佯装愠怒道:“你在老夫脚底下肆意撒野,还敢质问老夫是谁?”
  小狐狸当即怂了。
  它傻乎乎看着面前巨大的梧桐树,像是意识到什么,忙举起两只毛茸茸前爪作了个揖,磕巴着道歉:“梧桐树爷、爷爷,您莫要生气,我、我无意冒犯您,只是……只是觉着此处甚好,您、您也长得特别好,所以才斗胆在……在这里种一株枇杷。”
  容陵活了几千年,还没人叫过他“爷爷”。
  他顿时生出几分古怪的威严来:“种枇杷?你是谁,在此处种枇杷作甚?”
  小狐狸自觉有愧,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
  原来它来自青丘,刚在九重天任职不久。前些日子它无意得知,顾将军很喜欢凡间的熟枇杷,所以它特地下凡,寻找到上好的枇杷种子,想悄悄种在顾将军宫殿里。
  容陵听得啼笑皆非。
  神仙们不重口腹之欲,性情生硬的顾明昼就更不稀罕这些了。
  至于喜好枇杷一说,想来是容婵贪嘴,所以顾明昼才给她弄了几筐来。
  也不知外面如何传的,居然把顾明昼传成了爱吃枇杷的人。
  容陵清咳两声:“你与顾明昼什么关系,为何如此大献殷勤?”
  小狐狸还挺不好意思的,看那样儿是不想说,但它还是悄声回了:“顾将军于我有恩,我想报答他。”
  容陵见它扭捏得很,便也没细究。
  后头几百年里,容陵在观澜苑里偶遇过小狐狸几次。
  它亲自种下的枇杷终长成参天大树,每年都结出累累的橙黄色果实。
  陆陆续续,庭院还多出些樱桃、石榴、柚子等果树。
  曾经气势凛然的观澜苑,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个繁茂果园。
  容婵倒是欢喜得很。
  她是极青睐这些果子的。
  容陵便由着事态发展了。
  虽然小狐狸种的果子都进了容婵肚皮,却也免了顾明昼为她寻觅之苦。
  辗转算来,算是顺利报了恩情吧。
  再后来,归墟有变,容陵自请前去镇守。
  这一守就守了几千年,期间容陵鲜少离开,也再没见过这只笨笨的小狐狸。
  夜风经窗,洒下洁白月辉。
  往事被风徐徐吹散。容陵负手立在床畔,淡淡瞥了眼小狐狸。
  原来,报恩不过是它信口胡诌的借口。
  它哪儿是为报恩,它这是倾慕顾明昼,千方百计地想对他好。
  可惜,顾明昼从不是优柔寡断的有情人。
  容陵无甚喜怒地瞥了眼雪白团子,面染薄霜,拂袖离去。


第4章
  容陵回栖梧宫时,容婵已在殿里候了他好一阵儿。
  宫灯盏盏,璀璨夺目。
  婀娜纤细的妙龄女子立在博古架旁,把玩着一柄古玉雕刻的小玩意儿。
  容婵今日隆重装扮过。
  她佩戴了整套东海呈贡的莲生红珠首饰。
  鹅黄宫裙繁复精致,袖衫披帛皆由独一无二的鸾凤绫罗制成,轻薄似雾,缥缈如烟。
  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都很衬得上她九重天团宠小公主的身份。
  听闻脚步声,容婵侧眸,嗔了银蓝锦袍男子一眼:“宴席不过初初开场,二哥你便不见踪影,母后令我来寻你。”她微微噘起嘴,娇气得很,“今晚虽是庆功宴,确也称得上我与明昼哥的订婚礼,你作为兄长,岂有偷闲躲忙之理?”
  容陵从容地走到容婵身旁,屈指弹了弹她左脸,趁其不备,飞快抽走她手中古玉雕件,仔细搁到博古架上。
  容婵气结。
  她瞪圆杏眸,不可置信。
  不就是年少摔碎过他几件收藏品嘛,犯得着防她跟防贼似的么!
  容陵似未察觉容婵的怒意,慢条斯理地将收藏品归位。
  容婵气得小脸都红了。
  过往几千年,这位二哥远在归墟,不是想见就能见得着的,每每看到空无人影的栖梧宫,容婵都十分的思念他。
  如今本尊回来了,容婵却又恨得牙痒痒。
  小嘴噘得老高,容婵骄横地朝容陵伸出掌心:“我的订婚礼物呢?还有明昼哥的,你得赠双份。”
  容陵睨她:“顾明昼的我自会给他,你还没同他拜堂成亲呢,就这般压榨起人来了?”
  容婵不服气:“明昼哥的就是我的,现在不是我的,以后也是我的。”
  容陵懒得同小公主掰扯,自乾坤袋中取出备好的礼,容陵递给气鼓鼓的容婵,顺便逗弄道:“别气,再气变成包子精了可如何是好?”
  容婵:……
  好在容陵送的礼物甚合容婵的意,精雕细琢的木匣里,装着她盼了整整两千年的易髓珠。
  哪怕极力掩饰,容婵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易髓珠极其罕见,天地间难寻。
  这种珠子虽无甚大用,却可将丑陋神器锻化成任意模样。
  容婵本命神器是龟壳制成的罗伞,固然威力大,却丑得要死,每每切磋试炼,小姑娘都羞于亮出武器。
  如今有了易髓珠,便能将之变幻成仙气飘飘的样子了。
  “谢谢二哥,”容婵娇哼道,“算你有心,那我原谅你好啦。”
  容陵失笑,如珍似宝般呵护养大的小公主,就像温室娇花,眼底保留着难能可贵的纯真。
  不知联想到什么,容陵眼睫微垂,掩住眸中复杂:“与顾明昼订婚,你很高兴?”
  容婵还在宝贝她的易髓珠,不甚在意的口吻:“高兴啊。”
  “你喜欢他?”
  “自然喜欢,”得了礼物,容婵小公主很乐意向容陵献殷勤,娇滴滴道,“可我更喜欢二哥。”
  “那你对二哥和他的喜欢,有何不同?”
  容婵听懂了容陵的言外之意。
  她收了笑容,认真望着眼前俊美非常的男子,正色道:“二哥,我们生来为仙,本就不该耽于情爱。身为天宫帝女,我若要寻觅道侣,自是要挑选除了你之外,这天地间最可信最厉害的儿郎。明昼哥威名震八荒,六界皆忌惮。他娶我,固然有诸般缘由,我嫁他,难道就没有我的考量吗?”
  自小到大,容婵鲜少同容陵剖析心里话,她有些赧然,“你放心吧,明昼哥对我有自小爱护到大的情分,况且他的为人秉性,你最是清楚不过。”
  容陵微怔,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妹妹。
  “你长大了。”摸了摸她如瀑长发,容陵欣慰一笑。
  容婵不好意思地轻哼一声,撒娇般道:“我早就长大了好不好。”
  殿内气氛温存。
  容婵挣扎半晌,终是把藏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二哥,你光顾着说我,那你自己呢?”
  容陵挑眉。
  容婵思量再三,低声道:“自大哥陨落,你便变了个人似的,这几千年,你开心过吗?”
  提及大哥容廷,容陵微微沉了面色。
  容婵亦是面染悲伤。
  从前的容陵自然不是这样,那会儿的酷飒少年并不爱笑,眉角仿佛浸着生来便有的不驯。
  他张扬又叛逆,放荡且不羁,行事全凭一腔热血,丝毫不会顾及天族皇子的体面。
  小小年纪,便敢独闯昆仑峡,抽走堕魔老道的仙骨。
  但凡闯到他面前的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之辈,他更是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活得骄傲且恣意。
  如今呢?如今的容陵事事以天族为先,周旋在往日他看都看不上的族群之间。
  他谈吐优雅,嘴角永远保持同样的弧度。
  就像在脸上戴了个酷似大哥的面具。
  容婵心疼地看着容陵:“二哥,我只是希望你肩负未来天君职责的同时,能稍微过得自在些。”
  短暂沉默。容陵低眉瞅着容婵,他面上仍是笑着,语含戏谑,似乎并不怎么认真的口吻:“原来我们阿婵更喜欢从前的二哥?!”说着,捏了捏她脸颊,状似了然道,“早说啊,既如此,那二哥日后待阿婵‘一如往昔’便是了。”
  容陵刻意咬重的“一如往昔”四字,把容婵惊得一个激灵。
  并不怎么美妙的回忆,戛然浮现容婵在脑海。
  容陵少年时期的臭脾气,说人嫌狗憎都不过分。
  最深受其害的,不是天帝天后,也不是容廷顾明昼,而是当时软糯糯的小容婵。
  数千年前,小容婵不过凡尘五六岁孩童的模样,生得那叫一个粉雕玉琢、珠圆玉润。
  加上她乖巧早慧,逢人便唤哥哥姐姐,哪个神仙瞧着能不欢喜?
  偏偏容陵就不吃这一套。
  那会子的容陵跟个泼猴儿似的,每日拽着相龄的顾明昼,在四海八荒上蹿下跳,斩邪龙、焚神庙,就没他不敢闯的祸。
  少年容陵的世界精彩得很,哪有功夫搭理没断奶的女娃娃。
  小容婵也是同他杠上了。
  哭闹耍赖,向天帝天后告状,什么泼皮烂招数,小公主都不嫌丢面儿。
  小恶魔频繁耍横,彻底激怒容陵。
  这家伙直接从九重天掳走这只惹事精,他提溜着她脖颈,翻山越岭,专挑恐怖阴暗的地方闯。
  途经魍魉森林时,他们遇到了丑陋无比的蟒妖。
  蟒妖战力强大,少年容陵似是不敌。
  少年容陵甚至扬言,要将肥嫩可口的容婵送给对方吃,以便谋得他逃离的机会。
  时至今日,容婵仍记得容陵当时的腔调,吊儿郎当的,还带着几分凄惨:“小阿婵,不是哥哥不帮你,而是哥哥委实打不过这丑蟒妖,便只好委屈你了,谁叫你生得粉粉糯糯,一看就很美味呢?别怕,被吃掉的过程也不是很痛苦,眼睛一闭就过去了。你放心,待哥哥搬了救兵,定会替你报仇,不让你白白被这丑蟒妖吃掉的。”
  彼时的小容婵土包子一个,窝在天宫从未见过世面,当即就吓尿了,真尿的那种。
  她哭得眼泪鼻涕到处都是,胳膊紧紧箍着容陵的脖子,生怕被吃,而且还是被这么一只丑绝人寰的蟒妖吃。
  少年容陵强忍着嫌弃,循循善诱:“如果小阿婵日后乖乖的,不再欺负捉弄哥哥,哥哥今日就算死在这儿,也必须把我们乖巧的小阿婵救出去。”
  小容婵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承诺,呜呜呜,她以后再也不使坏了,她才不要被丑八怪吃掉。
  少年容陵倒也说到做到,他拼了命与蟒妖对抗,“身负重伤”地把小容婵救了出去。
  事后,小容婵感动得不得了,心想,她的二哥可真好啊。
  他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她不被吃掉。
  呜呜呜,他真真是天底下最好的、比大哥都要伟大两分的哥哥呢!
  再后来,长大的容婵每每回想这些,都快被自己给蠢到晕厥。
  她这二哥的坑挖得委实值当,不仅解决了自身烦恼,还连带着赚了一堆好宝贝。
  毕竟小容婵年少无知,哪懂什么腹黑阴险,至此便把二哥哥奉作神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哪怕自己没有,都要全部留给他。
  容陵凶她,定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不对。
  容陵烦她,定是她这个做妹妹的不好。
  容陵……
  栖梧殿灯火通明。
  过往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重映,容婵莫名打了个冷战。
  她喜欢从前的二哥哥?还希望容陵用以前的方式套路她?
  呵呵。
  倒也大可不必。
  光想想从前傻不愣登的自己,容婵就快窒息了。
  这兄友妹恭的戏码哪儿还维持得下去?
  容婵匆匆道了声“预祝你渡劫顺利”,忙寻借口,逃之夭夭。
  望着远去的鹅黄背影,容陵摇摇头。
  夜深了,露意浓。容陵收回目光,漆黑的眸子闪烁着晦暗的光。
  这些年,他很少再回忆过往。
  今夜容婵不经意提及,容陵才觉得,那些曾经,竟如此的陌生,且遥远。
  恍惚都是上上辈子的事了。
  ……
  青黛殿。
  丹卿悄然睁开眼睛,他被酒水湮没的脑子虽然不大清醒,心情却属实不错。
  容陵殿下真是顶顶仁慈的神仙啊!
  他不仅不责备他僭越,还温柔地送他回家。
  丹卿在心中很是感慨了一番,世上怎会有这等美好的神明呢!
  既长得好看,能力又强,不愧是九重天可望不可即的天字号美男子。
  今日过后,说不定他也要成为容陵殿下忠实的拥护者了呢。
  丹卿在床上滚了三滚,忽然在床沿看见一瓣杏花。
  它静静躺在榻边,一抹浅浅的月白色,四周还氤氲着轻薄灵雾。
  是自容陵衣袂间飘落下来的么?
  鬼使神差地,小狐狸凑过去,它粉色小舌一卷,杏花便入了嘴。
  甜甜的。
  丹卿辗转着翻了个身,把头埋入被褥。
  迷迷糊糊的,就这么放松地睡了过去。
  翌日天明,丹卿掀开被褥,坐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来着?
  梳洗更衣罢,正待出门,丹卿脑中猛地灵光一闪,暗道不好。
  糟糕,云崇仙人似乎还醉倒在花药宫附近的杏树林呢!
  马不停蹄寻到云崇仙人后,丹卿很是赔了番罪,才得到谅解。
  涉及天族太子容陵的事,丹卿自然不好多说。
  只同云崇仙人讲,他今晨一觉睡醒,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也不知昨晚是如何回去的。
  丹卿依稀记得,昨晚他把容陵认错,并抱住他的时候,容陵似是动了气。
  他说话声音很冷,并不像传言里温和好脾气的太子殿下。
  但他亲自送他回青黛殿的行为,又如此善良体贴。
  这不禁让丹卿起疑,那个冷若冰霜的容陵神君,会不会只是他醉酒后的幻觉呢?
  云崇仙人颇受惊吓的模样,拍着胸口说:“你这也太危险了!幸好是回了自家青黛殿,万一你晕头转向去了别家洞府,又或是言行不当,开罪了旁的神仙,该如何是好?”
  丹卿摸了摸鼻尖,刚想说,都醉成那副模样了,这不能够吧!
  转而思及容陵那茬儿,丹卿当即闭口不言了。
  两人一路说着,并肩来到青黛殿。
  因丹卿在兜率宫当值,擅长炼丹,云崇仙人时常也能得到方便。
  譬如丹药,云崇仙人只需寻得天材地宝,托丹卿炼制便可。
  丹卿拂开庭院禁制,邀好友入内。
  “你稍坐片刻,我即刻去取九转会清丹,就放在……”
  穿过垂花门,刚踏进堂屋门槛,丹卿便察觉不对。
  堂中有一股极强劲威压,而这股威压,他并不陌生。
  步伐僵硬,丹卿呆怔在原地,全身血液仿佛都冷却了。
  蝶翼般的睫毛颤栗着,丹卿缓缓抬眸,望向屋内那抹尊贵背影。
  他眸色复杂,有不安,有惊诧。
  唯独不见半分欣喜。
  云崇仙人跟着顿步,随之望向堂中陌生男子。
  看丹卿反应,这位尊者似是不请自来。
  相交多年,云崇仙人还不曾见丹卿这副模样,他一贯松弛懵懂,可此时,他周身气场都变得紧迫而低迷了。


第5章
  屋内,背对而立的男子身形挺拔、威势逼人,想来是惯常发号施令的上位者。
  再看他通身打扮,气派得很。
  深紫色刺绣长衫,长发被白玉冠束起,玄色腰带嵌着珍贵的七彩玲珑珠,竟足足有十八颗。且腰间还悬系着精巧的镂刻香球流苏,端得是尊贵又不失风雅。
  云崇仙尤在苦思冥想。
  一旁丹卿已恢复如常,他掩住晦暗不明的眸色,作揖行礼,言语恭敬:“丹卿见过青丘狐帝。”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青丘狐帝宴祈?
  云崇仙人看了眼古里古怪的丹卿,俯首参拜:“天枢宫小仙官纪云崇,拜见青丘狐帝。”
  被称作青丘狐帝的男子终于回过身,露出庐山真面目。
  他容貌俊美,有潘安卫玠之风范,就连眼角轻浅的皱纹,都给人一种儒雅迷人的韵味。
  青丘狐帝宴祈,本就是出名的风流美男子。
  传闻他年轻时流连花丛,六界皆有相好,还曾惹得魔族女子与妖族女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接任狐尊之位后,宴祈的性情倒是有所收敛,再未有桃色绯闻传出。
  屋内寂静,落针可闻。
  宴祈淡淡看了眼丹卿,嗓音听不出明显起伏:“四千年未见,看到本尊,你便只唤一声狐帝?”
  他嗓音不怒自威,在空阔大堂回荡,经久不息。
  丹卿瞳孔微缩,面色泛白。
  他抿了抿绯色的唇,似忍耐着什么,自喉间溢出不轻不重的几个字:“丹卿见过父尊。”
  伴着这声“父尊”,天空仿佛轰隆一声惊雷,把云崇仙人劈得外焦里嫩。
  顾不得礼仪,他视线惊诧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丹卿居然是狐帝宴祈的儿子?是青丘的少君殿下?
  云崇仙人细细打量二人,丹卿眉宇间的旖旎殊色,确实与狐帝宴祈神似。
  只不过宴祈身上多了些岁月酿就的洒脱从容,而丹卿却少了些狐族天生的无骨媚态。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力量托着云崇仙人站直腰身。
  随即,他掌心多出个镶有翡翠玉石的木匣。
  宴祈如长辈般和蔼道:“云崇仙人不必多礼,这些年,有劳你照拂丹卿。匣子里的红覆扇,便当做本尊给你的见面礼吧!”
  红覆扇?狐帝这么大方的么?
  可瞥了眼安静得古怪的丹卿,云崇仙人婉拒道:“狐帝客气,若说照拂,是丹卿帮助我居多,这红覆扇,小仙委实消受不起,还请狐帝……”
  “收下吧。”宴祈神情看似慈祥,眼底却有不容拒绝的威严。
  接收到丹卿示意他收下的眼神,云崇仙人默了默,拜谢道:“多谢狐帝赐赠。”
  宴祈周身威势不减,在这股逼仄的压迫下,云崇仙人不得不识趣告退。
  临走之前,他担忧地看了眼丹卿,尤放心不下。
  很快,屋中独剩宴祈与丹卿。
  宴祈面无表情端坐上位,半晌才沉声道:“四千年前,你执意入职天宫,打得便是接近战神顾明昼的主意?”他微冷眸光落在丹卿脸上,略作停顿,忽地哂笑,“你与战神这桩丑闻,如今可都传到了本尊耳里,倒也丝毫不嫌丢人。”
  丹卿身体轻颤,自始至终都未抬头。
  他垂着眼皮,努力降低存在感,仿佛连呼吸声也消失了。
  宴祈冷冷盯着丹卿:“给你两个选择,即刻随我回青丘,或者准备下凡历劫。”
  丹卿微怔,他缓慢抬起眼睛:“可我并未感知到劫难的降临。”
  宴祈道:“本尊自有办法助你,这趟渡劫,你把莫须有的心思都收一收。待历劫归来,若想回青丘,回来便是。”说到这里,又难掩讥讽,“战神顾明昼即将迎娶帝女,你还留在天宫,莫非是想让这些无聊的仙族看尽我狐族笑话不成?”
  丹卿张了张嘴,他并不想再回青丘。
  但这话,终究没能说出来。
  宴祈无声无息地走了。
  丹卿站了许久,随即耷拉着双肩,回到卧房。
  躺在床榻,丹卿拉过被褥,把自己盖得严丝合缝。
  宴祈并不喜欢他,这一点丹卿打小便知。
  当年得知他的存在后,宴祈专门辟出一方无人知晓的空间,将他关了两百多年。
  那两百多年,丹卿孤单地活在须弥空间里。
  他的世界很宽阔,有广袤森林,有澄澈湖泊,有蓝天和白云。
  他的世界也很狭小,小到所见所触,都是灵力变幻出来的虚物。
  两百多年过去,宴祈将他从须弥空间放出来,却从未承认他的身份。
  丹卿很难不去猜想,或许宴祈从未期盼过他的出世。
  又或者,是他母亲,偷偷将他生了下来。
  那他母亲究竟是谁,她还活着吗,她在哪里,生得又是何模样?
  可惜,除了那片危险又浑浊的灰雾,除了那抹银蓝色的少年背影,丹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一觉睡得意外的沉。
  两日后的中午,丹卿徐徐醒来。
  窗外银杏树仿佛又长大了些。
  丹卿望着那片绿意,忽然生出些许迷茫。他来天宫,是为了报少年的恩,如今少年即将成婚,他也失去了留下来的意义。偌大天地,他接下来何去何从?
  此时下界渡劫,竟已是最好选择。
  又过三日,天府宫鸣雀小仙官找到丹卿。
  他告知丹卿,这月十六将安排他下凡应劫,请提前做好相应准备。
  狐帝宴祈办事的能力,丹卿从未质疑。
  其实如丹卿这般修为血脉的仙灵,早已渡过劫,有的甚至都历劫数次了。唯独丹卿体质特殊,至今尚未感应到劫难的降临。
  这并非好事,但数千年过去,狐帝宴祈从未主动提及。
  如今这般上心,约莫是真的嫌弃他在天宫丢尽了狐族颜面。
  得知他即将下凡应劫后,太上老君干脆免了丹卿仙务,只委托他再办件差事。
  原来前些日子,九重天升上来一拨小仙。
  仙御史那边刚调/教完,预备派往天宫各处任职,兜率宫也有一个名额。
  兜率宫主炼丹之责。
  选拔仙官自然马虎不得。
  丹卿见过仙御史后,在飞升小仙里挨个挑选,最后择定名叫徐君迁的小仙。
  此仙在凡间曾是大夫,做的都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良善事。
  因功德高,连飞升都是天道保送上来的。
  登记造册。
  丹卿顺利领走徐君迁。
  路上,丹卿与徐君迁讲解兜率宫注意事项。
  徐君迁听得认真,还从袖中取出凡人用的纸笔,将丹卿所言一一记下。
  丹卿配合地等他落笔,才继续往下叙述。
  半柱香过去,徐君迁已写满三四页。
  他字迹隽秀,如他给人的感觉一般,稳重且值得信任。
  丹卿不由生出些好感:“不日我便要下界历劫,此后若有不解,你可以向白檀仙人或如柳仙子请教,他们都是乐于助人的前辈。”
  话落,丹卿明显察觉徐君迁僵了僵,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狼狈,以及丹卿读不懂的情绪。
  是他说错了什么吗?
  徐君迁很快恢复如常:“小仙谢丹卿前辈赐教。”
  “往后大家都是同僚,无需客气,直接唤我名字即可。”说着,丹卿迟疑地问,“我刚有说错什么吗?你神色似乎不大对劲。”
  徐君迁微怔,旋即弯了弯唇:“与丹卿仙人无关,我方才只是想到一些前尘往事。”
  一片浮云被风吹来,到他们身旁时,已溃散成游丝,即将湮没于天地间。
  徐君迁认真望着这些云丝,声轻如絮:“往事终将逝去,就像它们的宿命一样,不是么!”
  丹卿没听太明白。
  只觉得,这位新飞升上来的小仙似乎还挺有诗意!
  与徐君迁分别,丹卿朝西走,远远便见云崇仙人腾云而来。
  丹卿下意识的反应,竟是想躲。
  毕竟他与狐帝宴祈的关系,一直瞒着云崇仙人,且丹卿也不知如何向他……
  “丹卿,你挑好新人了吗?”云崇仙人甫一落地,便急急询问。
  丹卿颇感意外:“挑了。”
  “挑的谁?千万可别是徐君迁啊。”
  “……就是他。”
  沉默半晌,云崇仙人扶额:“丹卿啊丹卿,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丹卿很无辜,那双澄澈的眸子仿佛在说:我怎么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干呀。
  云崇仙人好生疲惫:“但凡你平日少睡些懒觉,也不至于消息如此闭塞。”
  丹卿讪讪然。
  云崇仙人也不指望丹卿就此改性,他轻叹道:“前夜琼花宫设宴,有幸请来文昌帝君。新晋这一批小仙都被带去见见世面。却没料到,其中一小仙见到文昌帝君,竟似丢了魂,冲上去便紧紧抱住文昌帝君,一边哽咽,还一边伤情地问,‘郁郎,是你吗?’此言一出,琼花宫满场皆震。”
  丹卿也很是瞠目结舌。
  等等,那位勇猛的小仙官,莫非就是……
  云崇仙人拢着手,施施然瞥了眼震惊的丹卿:“如你所想,这位仙人,便是徐君迁。”
  丹卿头晕目眩,经好友一番讲解,才知原委。敢情文昌帝君也刚历劫归位不久。
  而徐君迁,好巧不巧,正是文昌帝君在凡尘的道侣。
  这实在是……
  半晌,丹卿干巴巴问:“彼时文昌帝君如何反应?”
  云崇仙人挑眉:“能有何反应?他可是帝君,活了万万把年,渡的劫没十次也有九次。指不定在徐君迁之前,还有过别的渡劫相好呢!”
  丹卿听得唏嘘,莫名怅然。
  他终于明白,徐君迁为何会露出那般空茫悲伤的神情。
  可怎么说呢!
  若将文昌帝君比作一株繁茂古树,徐君迁便只是古树上的一片叶。
  在古树漫长的岁月中,它轻得毫无重量,甚至可有可无。
  结局虽然残酷。
  却也合情合理。
  云崇仙人忽然问:“你认同吗?”
  是指文昌帝君的选择吗?
  丹卿思考片刻,摇摇头:“我不知道,大抵认同吧,不然又能怎样呢!”
  “你们这些神仙啊!”云崇仙人哂笑,“真是比凡间薄幸郎都无情。”
  “可你现在也是神仙了。”
  “……”
  云崇仙人斜了眼丹卿:“言归正传,你是不是要下界渡劫了?”
  丹卿点点头,心里忽然生出些紧张。
  云崇仙人何尝不知丹卿在逃避什么,他们虽是挚友,却也有无法共享的秘密。
  至少做神仙的两千多年光阴里,云崇仙人从未听说,青丘有位叫作丹卿的少君殿下。
  丹卿他这些年,也过得很是艰难吧……
  云崇仙人心疼地拍拍他肩:“丹卿,不论你是谁,是什么身份,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对吗?”
  丹卿怔了怔,他感动地望着云崇仙人,猛一点头,语气认真得可爱:“当然。”
  云崇仙人轻笑道:“那我的好朋友,需要我透露一点渡劫的独家情报给你吗?”
  丹卿蓦地睁圆眼睛。
  神仙渡劫的生平经历,皆由司命星君与天府六宫掌控。
  而云崇仙人,隶属于六宫之一的天枢宫。
  丹卿忙肃色道:“这能随便说吗?你可别为我触犯了天规。”
  “理论上是不能透露,但说与不说,差别其实不大。”
  云崇仙人解释道,“神仙下界历劫时须从无妄门走,凡是经过那道门的神仙,都会被洗涤心魂,等到凡间,便想不起从前的身份了。”
  原来如此。
  丹卿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既然云崇仙人不必担责,他便再也忍不住:“那你稍微透露一点点给我吧,我还没渡过劫呢,会很艰难吗?”
  “有难有易,你这趟渡劫……”云崇仙人拉长音调,吊人胃口道,“命格簿上写的倒是挺长的。”
  丹卿“啊”了声,面色发苦:“那应该是很难的意思吧!”
  “倒也不是。”云崇仙人语含揶揄,“命格簿上的你,是个死心眼儿的痴情人,因一救之恩,对对方情根深种,一门心思扑在情郎身上,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挡刀为他奉献。可那情郎却是不懂珍惜的,待你死后,才幡然醒悟,痛不欲生,终其一生都在思念你。”
  原来是个失去后才懂宝贵的故事啊。
  丹卿挠挠头:“这般死心眼儿的痴情人,我怕我扮演不好。”
  云崇仙人:……
  “命格都已写好,没你操心的份儿。好了,我现在得速速赶回天枢宫去,近期有大能将要历劫,咱们天府宫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就是为了编写他的命格。”掐来云,云崇仙人又想起什么,回头道,“丹卿,你走那日我便不送你了,待你回到天上,我再用好酒为你洗尘。”
  丹卿抿着唇,笑得眉眼弯弯:“好。”
  清风徐徐,祥瑞绵延。
  在大好的晴朗日里,丹卿终于迎来下凡渡劫的时刻。
  穿越无妄门时,丹卿耳旁传来空灵的梵语声:“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其声缥缈,仿佛从极遥远的天外传来,具有净化心灵的力量。
  渐渐地,丹卿看见自己的神魂悬浮在莲台,而肉躯则栖息在繁茂菩提之下。
  白光一闪而逝。
  丹卿再睁眼时,已身处陌生密林中。
  入目皆是漂亮的翁翠绿意。
  雀鸟立在古木枝头,歪着脑袋,吱吱啾鸣。
  遥遥望去,隐约可见高耸塔楼,那里便是属于人间的巍峨城池。
  他这是已经来到凡尘了吗?
  丹卿莫名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的样子。
  等等。
  我是谁?
  我来自哪里?
  ——丹卿。
  ——兜率宫的炼丹仙官。
  是个来尘世渡劫的小神仙。
  丹卿在脑海里自问自答了两遍。
  遍遍都是相同答案。
  怎会如此?丹卿懵了,他怎还保留着原有记忆?
  难道是他穿越无妄门的方式不对?
  莫急,莫慌。
  或许只是一时延迟,再等片刻,他一定会忘记自己是谁,然后拥有新身份的记忆。
  丹卿等啊等啊。
  越等心越凉。
  他依然只记得,他叫丹卿,是个来渡劫的小神仙。
  至于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丹卿是半点记忆都没。
  要不先离开这儿,等弄清具体身份再说?
  丹卿踟蹰不前。
  他虽没编写过命格,却知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谁知道眼下场景,是否会展开至关重要的情节或矛盾呢?
  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委实糟糕透顶。
  丹卿进退两难。
  他尝试运转周身灵力。
  好吧,记忆里虽是神仙,但身体却只是个实打实的凡人呢。
  日头渐盛,丹卿同自己滑稽的影子面面相觑。
  算了。
  好热。
  抗不住了。
  丹卿刚要转身,突如其来的破空声,陡然惊起林中飞鸟扑簌。
  一支箭矢擦着枝叶,直朝丹卿面门射来。
  丹卿望着飞来的箭矢,淡定得很,他脑子里甚至飘过一百种自救方法。
  譬如捏个粉碎决,将箭矢化为漫天齑粉。
  譬如施展恒空术,将时间定格在刹那。
  譬如优雅侧身,与箭矢擦肩而过……
  然而丹卿忘了,作为一个凡人,他是没办法做到这些的。
  更糟糕的是,这具身体僵硬无比,竟直挺挺杵着,半分动弹不得。
  丹卿气得直瞪眼。
  他的初次渡劫,难道就要葬送在开局?
  好丢人啊!
  丹卿瞪着越来越近的箭矢,那小小的点,在他棕色瞳孔里逐渐放大。
  因为太近,甚至都有些看不清了。
  这一刻。
  丹卿竟又生出几许庆幸。
  死在开局,正好可以读档重来。
  只希望下次负责渡劫的仙官们谨慎点,别再在他身上出现保留记忆的故障了。
  闭眼的刹那。
  丹卿似听到急促马蹄声,又似听到锐利的破空声。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如期而来。
  因为电光石火间,一支暗紫色箭矢横空出现了。
  它挟裹着雷霆之力,如闪电般来势汹汹。
  那支即将射中丹卿的箭矢被它撞上,狠狠击落于地,而它冲劲仍未减,直直奔向浓密茂盛的灌木丛。
  “啊——”
  灌木丛里传出凄厉惨叫声。
  那支箭矢,在击落离弦的箭后,竟又射中了人!
  丹卿茫然睁眼,望着这一切,脑袋空空的。
  他居然没死。
  究竟是他运气好,亦或者,这是命格里早已注定的事?
  与此同时,一只雄鹰盘旋着从树林高空俯冲而下,它趾高气昂地落在灌木丛,一双狠戾眸子,死死攫住倒地挣扎的男人。
  随即又发出惊空遏云的叫唤声,仿佛在向谁炫耀。
  这雄鹰生得威武又漂亮。
  头尾雪白,身披棕黑色羽毛。
  努力昂着脖子的动作,很像威风凛凛的常胜大将军。
  丹卿看得有些想笑。
  九重天里的那些瑞鸟,似乎都没它精神抖擞。
  雄鹰察觉到丹卿注视,鄙夷地瞥他一眼,不大能瞧得上的模样。
  经此一遭,密林异常寂静。
  丹卿又听到了马蹄声,不复先前急促,而是平缓的、优雅的。
  忽然,雄鹰不知看到什么,眼睛瞬间亮了。
  它拍打翅膀,急速朝丹卿身后掠去。
  丹卿跟着转头。
  烈日灼灼,阳光穿过枝叶罅隙,于空中形成无数白芒。
  丹卿眼睛被刺痛,下意识闭上。
  再睁开时,身骑玄马的锦衣男儿郎,骤然闯入他眼帘,就像一抹璀璨夺目的光。
  烈马金羁,弓背霞明,披风猎猎,墨发飞扬。
  他打马逆光而来,单手漫不经心地握着弓。
  雄鹰稳落于他肩头,不复先前嚣张阴戾的姿态,反而乖得像只笼养金丝雀。


第6章
  紧跟着,树林冒出一队训练有素的侍卫。
  他们上前,扣住中箭的细作,押到锦衣公子面前。
  “殿下,留活口吗?”
  被唤作殿下的男子神色淡漠,他看都没看那细作半眼,倒是有闲心逗弄雄鹰。
  “本王箭下,何曾留过活物。”
  轻飘飘的话语刚落下,尚在挣扎的细作一阵抽搐,骤然断了气。
  侍卫们面面相觑,满目震惊。
  三殿下箭术超群,他们确实知道。
  但今日情形与往日不同,毕竟飞出去的箭矢,先是击落空中飞箭,然后才射向那叛逃细作。
  但——
  细作仍然死了。
  就这样死在了殿下那支箭下。
  侍卫们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殿下的箭术竟已恐怖至此?说句出神入化,怕是都不为过!
  微风徐徐。
  林间萦绕着浅淡血腥味。
  丹卿怔怔望着死去的……细作,颇有些震惊。
  他身旁灌木丛里,居然藏了个人?
  而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这就是凡人吗?
  无论是感官还是嗅觉,都如此的……迟钝!
  默默立在树下,丹卿掀起眼皮,静悄悄地,打量马背上的男人。
  他很年轻。
  也很俊朗。
  是乍一眼望去,便叫人惊艳的那种好看。
  不曾想,凡尘亦有此等绝艳殊色,竟不亚于九重天上的清泠谪仙。
  丹卿忍不住在心里猜测。
  他命里注定的渡劫对象,会是面前这位杀伐果断的殿下吗?
  云崇仙人曾说,他凡尘的渡劫对象,于他有救命之恩。
  而这位殿下刚刚救了他,所以……
  许是察觉到他注视,锦衣男子兀然抬眸。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
  丹卿心尖猛颤。
  他眼里浸着霜雪般的寒意,目光像两道锐利的冰钩子,从上往下,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丹卿,似在审判他的灵魂。
  丹卿莫名有种被箍住心脏的感觉,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但不管怎么说,刚刚都是他救了他。
  理应道谢,丹卿正要上前,一道声音横空插入,打断他的动作。
  “殿下,属下在附近,另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可疑人物。”
  “哦?”锦衣郎收回视线,懒洋洋地。他屈指逗弄了下肩上雄鹰,兴致缺缺道,“带上来瞧瞧。”
  远远的,属于少年郎的声音随风传来。
  “操,都说七八遍了,我们不是细作,快放开老子。”
  “你他娘的,居然敢用剑指着我?你想死是不是?”
  “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刑部尚书王柏,他最宠爱的小儿子王佑楠就是我,呵,怕了吧?怕了就给爷磕十个响头,爷说不定还能饶……”
  被挟持着往前走,王佑楠气得快要抓狂。
  他本想看看,究竟是哪个没长眼的王八蛋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结果——
  当余光瞄到三皇子段冽的刹那,王佑楠面色惨白。
  这煞星怎会在此?
  莫非刚才射出那箭的,是他?!
  是了,能拥有此等神技的人,除了他,又还有谁?
  不知想到什么,王佑楠双脚虚浮,摇摇欲坠。
  再看到站在旁边的丹卿,王佑楠猛地一颤,整个人像是暴晒在三伏天烈阳下,冷汗涔涔。
  不过须臾,竟是全身湿透。
  偌大京城,王佑楠最不敢得罪的人,便数三皇子段冽。
  这并非段冽身份有多尊贵,又或者多受皇帝宠爱。
  而是因为他的疯,他的狂妄不羁,他的歇斯底里……
  这人一旦发病,可是连朝廷命官都敢砍。
  今时今日,就算他老子王柏在场,也不敢往段冽枪口上撞,而他王佑楠又算个什么东西?
  王佑楠心生绝望。
  膝盖一软,他踉跄跪倒,直接磕了个响头。
  段冽眉梢一挑,轻哂道:“本王还没给你磕头,怎么自己倒抢先跪下了?”
  “啁啁……”段冽肩上的雄鹰瞪圆眼睛,蓦地凶戾叫唤。
  像是在与主人唱和。
  地上两人抖得更厉害了。
  段冽有多疯,他的爱宠鹰隼就有多嚣张。
  去年,这畜生就活生生啄掉了老沈国公的眼珠子。
  那残酷血腥的场面,是无数人的噩梦。
  彼时,段冽却在笑。
  他嘴角噙着漠然的弧度,冷冷睨着打滚挣扎的老沈国公,就像在看一团扭动丑陋的蛆虫。
  满堂沉寂。
  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出声。
  璀璨长明灯下,段冽嘴角含笑,褪下戎装的三皇子,打眼望去,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儒雅公子哥儿。
  他俊美无双的容貌,本就极具欺骗性。
  可没人会沉溺于一个阎王的美色。
  因为,那或许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炎热八月,王佑楠的心,突然凉得彻底。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连饶命都喊不出来。
  “殿下,这是在林间发现的武器。”侍卫上前,呈上一柄弓,以及几支雪白的箭。
  这是近日京城盛行的落日弓,专为富家子弟把玩,弓身通体赤红,缀有翡翠珠玉。
  段冽随意瞥了一眼,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
  丹卿却微微出神。
  这是刚才朝他面门射来的白色箭矢。
  是他们想杀他?
  丹卿眉头轻锁,他也不想卷入这些是非。
  只可惜他是下来渡劫的。
  丹卿叫苦不迭,不是说渡劫无须他操心,一切皆由命格推着走吗?
  真是倒霉啊!
  暗自叹气,丹卿上前两步。
  他努力作出愤怒的模样,颤抖着问那二人:“是你们想杀我?为什么?”
  跪伏在地的王佑楠恐慌到极致。
  “不是我,不是我。是他,是他……”仿佛抓到最后的救命稻草,王佑楠指着旁边抖若筛糠的少年,将罪名都推到他身上,“是你庶弟想要杀你,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丹卿眼神微动。
  庶弟?那他身份……
  匍匐在地的另个少年既怕又恨,他掌心死死攥住一把腐朽枯叶。
  身为庶子,他身份上不得台面,唯有巴结王佑楠这些人。
  可今时不同往昔,若不再替自己辩解两分,便不是打几十板子就能解决的事了。
  毕竟马背上那位,可是赫赫有名、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啊。
  不知打哪来的力气,楚之平竟飞快爬到丹卿面前。
  他抱住丹卿的腿,哭求道:“大公子饶命,我不会射箭,您是知道的啊!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啊!”
  楚之平哭得涕泗横流,“是王小公子恨您,他说您装腔作势、自命清高,整天端着脸,一副谁都看不上眼的模样。可背地里,却是个勾三搭四的妖艳骚货,昨天惹得丞相家的公子和世子爷大打出手,今天又害得他二哥醉酒痛哭,闹着要找李家退婚。所以他对您怀恨在心,我都是受他蛊惑怂恿,大公子救救我,大……”
  丹卿被晃得脑袋晕。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凡尘人设,怎会如此不堪?
  “楚之平!”王佑楠暴起怒喝道,“你他娘找死是不是?”
  此时王佑楠早已忘记惧怕阎王爷这回事,他踉跄奔来,一副要撕烂楚之平嘴巴的模样,“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是谁每天在小爷耳边嚼舌根,说楚之钦娘娘腔不是个男人,又是谁说楚之钦本性浪荡红颜祸水?还有今天,要不是你打着二皇子的名义把楚之钦骗过来,小爷能见到他吗?你这个猪狗不如的贱货,小爷踹死你!踹死你!”
  两人扭打在一起,如疯狗对恶犬。
  丹卿呆呆看着,有些失神。
  他实在没办法接受那两人嘴里的自己。
  清风穿过树梢,吹起丹卿鬓间碎发。
  他眼神茫然,红唇饱满。
  面上既有清高不容玷污的委屈。
  也有纯真不谙世事的无辜。
  丹卿自是不知。
  他现在的容貌虽不比从前,却也是人间一等一的绝色。
  尤其眉眼间的茫然脆弱感,与九重天上的他,有八.九分相像。
  段冽被吵得头疼,满脸都是不耐烦。不知不觉,眼尾流淌出肆虐的杀意。
  “你也嫌吵,是不是?”
  他屈指点了点雄鹰的头。
  雄鹰意会,猛地冲向缠斗中的二人。
  它气势逼人,凶狠劲十足,活像地狱爬出的恶魔。
  王佑楠和楚之平避之不及,被雄鹰狠狠剜去一块血肉。
  这些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都是没有血性的孬种,哪曾见过这般阵仗。
  而雄鹰却见过伏尸百万的战场,也曾在血泊里折翼受伤,它眼里的煞气皆由白骨垒成,真实得令人心悸。
  成功整治两条疯狗后,雄鹰一个旋转俯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丹卿漂亮的眼珠子疾冲而去。
  它势头不减,直至距离丹卿右眼仅剩几寸,骤然顿住。
  然而接下来的画面,与雄鹰想象中的略有不同。
  眼前的孬种,既没有哭,也没有尖叫。
  这人,傻的吗?
  丹卿呆呆与雄鹰对视。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雄鹰圆溜溜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似大受打击。
  一人一鹰,就这么保持着古怪的姿势对望。
  侍卫们围观得瞠目结舌,似是很敬佩丹卿临危不惧的勇气。
  就连三皇子段冽,都纡尊降贵地向丹卿投来淡淡一瞥。
  丹卿:……
  等等,他现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蓦地后撤两步,丹卿拍了拍胸口,做作惊呼道:“呀!”
  雄鹰看了丹卿两秒,信以为真,表示非常满意。
  “啁啁”两声,它扑腾翅膀,重新落到段冽肩上,那引颈的模样,显然得意至极。


第7章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段冽瞥了眼表演拙劣的丹卿,眸光凉薄。
  他向来看不惯这群世家子弟,一个个,披着金玉的皮,实则满腹腌臜。
  瞧瞧地上两坨废物就知道了,愚蠢又懦弱,连逗弄戏耍的兴致,都让人提不起来。
  还有就是丹卿这种。
  看似柔媚无骨,指不定比鹤顶红都毒。
  段冽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脏。
  一声令下,他直接带领侍卫们离开。
  马蹄溅起尘土飞扬。
  绝影宝马载着段冽,如疾电般,转瞬即逝。
  丹卿傻傻望着段冽离去的方向,很有些莫名其妙,这位殿下怎么说走就走?
  他都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呢!
  不过走了正好。
  丹卿也有急事要办。
  丹卿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他既然保留记忆,便不可能按照司命星君原本设置的命格走,万一他无意间,破坏了既定走向,怎么办?
  在剧情线彻底崩盘前,他还不如想想怎么与九重天取得联系,让他们把漏洞给修补过来。
  另边,虎口逃生的王佑楠和楚之平紧紧相拥,两人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丹卿看不懂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不想看懂就是了。
  他快步走出翠林,弯弯绕绕,终于找到一座小土地庙。
  丹卿认真理了理衣襟,然后跪拜在香案前,双手合十,态度诚恳道:“土地公您在吗?小仙乃兜率宫丹卿,因为走投无路,所以想请您帮个忙。我是从天上下来渡劫的,可能是哪里出了纰漏,我仍保留着九重天的记忆。你能不能帮我向天上递个话,让他们帮忙解决一下问题!待我回到天上,定会报答您的恩情。拜托拜托,真的很急的,如果您听到,一定要替小仙传个话,小仙……”
  “咳咳……”
  丹卿话还没讲完,身后突然传来两道咳嗽声。
  原来是个年约四旬的大婶儿,她臂弯挎着竹篮,里面装着瓜果,还有蒸熟的馒头。
  应该是献给土地庙的供奉。
  丹卿尴尬起身,让位到一旁。
  那大婶儿直直盯着丹卿,打量好久,眼里除了惊艳,还有些同情怜悯。
  好端端一个俊俏公子哥儿,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傻了呢?
  摇摇头,大婶儿走到土地庙前,把贡品摆放好。
  她拜了拜,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信女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了我那死去的丈夫。原来他是天帝投胎,他跟我说,等我死后,就把我接到天上享福,做天后娘娘。嘿嘿嘿,信女本来是不大信的,可今早起床,好几只喜鹊蹲在窗户上叫哩!土地神啊土地神,如果信女的梦是真的,您能不能晚上托梦,给信女一点指示?拜托拜托,只要您肯指点一二,信女保证香火供奉不断,还给您修建一座金身。”
  丹卿瞪圆眼睛。
  真的,他刚刚差点就信了。
  这大婶儿,居然想做容陵的后娘?
  呃,容陵他知道吗?
  丹卿实在不知该露出何等表情。
  看着眼前画面,丹卿挠了挠脖颈,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啊!
  啼笑皆非地转身,丹卿顺着小径离开,心里难免生出些感慨。
  当地仙可真不容易!
  如果每天耳旁环绕的都是这种夙愿,土地公能把他的话当真才怪。
  看来报错这条路,很难行得通。
  如果相关仙官不能及时发现错误,那他岂不是只能靠自己渡劫?
  不知不觉,丹卿走到繁华热闹的大街。
  他在身上摸了摸,找到个钱袋,里面装着几块碎银。
  丹卿握着碎银,就近买了两串糖葫芦,可是摊主找不开银钱。
  于是,丹卿很慷慨地买下所有糖葫芦。
  拎着摊主找的两吊铜钱,丹卿躲到角落。
  准备卜卦。
  丹卿苦中作乐地想,咱好歹饿不死吧!
  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呢。
  六爻这项本事,丹卿学的并不到家,他只能卜简单的卦,难度高的就不准了。
  卜什么呢?干脆卜他接下来往哪个方位走,才能找到渡劫对象好了。
  丹卿挑拣出三枚铜钱,用双手捧合于掌心。
  两正一反为东,两反一正为西,三正为南,三.反为北。
  凝神静气,虔诚默念片刻,丹卿忽地抛出铜钱。
  铛铛铛,铜钱落在地面。
  是北面。
  丹卿抱起插满糖葫芦的麦秸桩,一路向北。
  从熙熙攘攘人群穿过,丹卿也顾不得路人朝他投来的古怪目光,只心心念念朝着目标,步履不停。
  黄昏降临,天边染满红霞。
  丹卿走啊走,天黑的时候,走到一座碧瓦朱甍的府邸前。
  这座宅子很大很宏伟,门前停了许多马车,规格都很尊贵,想来主人正在设宴。
  丹卿走得有些累了。
  这座府邸正好挡住他去路。
  如果绕路,又要走得更远。
  丹卿此时又饿又困。
  而且这幅身体实在脆弱,好几次,丹卿都觉得快喘不上气。
  再走下去,他兴许会死吧。
  没办法,丹卿干脆坐到隐蔽角落,他嫌弃地拔出一根糖葫芦,剥开米糊纸,用力咬了口。
  神仙是不必吃东西的,尽管九重天也有神仙爱烹饪下厨,但丹卿不怎么稀罕,有那闲情,他还不如睡觉。是以丹卿从没吃过人间食物,就算修为不够的幼年期,他也只啃啃灵果灵草什么的。
  然而下一刻,当酸甜爽脆的味感在舌尖爆开时,丹卿大受震撼,他似乎感受到了飞升般的快乐。
  睁圆眼睛,丹卿难以置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珍馐美味?
  那一口口酸甜软糯,简直甜到了心坎儿里,让他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丹卿幸福地闭上眼,咀嚼速度时快时慢,一根吃净后,又赶紧剥开一根。
  真好吃啊!丹卿觉得,他可以把这些糖葫芦都吃光光。
  结果吃第三串时,丹卿已经略有些腻了。
  但他还是舍不得这种美妙滋味,便慢条斯理吃着玩儿。
  就在这时,灯火通明的府邸传出动静,有一群人从正门出来。
  天黑,距离颇远,丹卿这双凡人眼实在是看不大清楚。
  只隐约能听到含糊说话声。
  丹卿撑着眼皮,困意早已来袭。
  他望向府邸,随时都可能睡着。
  直至那抹身影打马走出朦胧处,显出熟悉的俊美轮廓时,丹卿顷刻睡意全无,甚至精神充沛、生龙活虎!
  竟是三皇子段冽。
  他果然就是他的北之所向、是他的渡劫对象吗?
  丹卿难掩激动地朝他奔去。
  跑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抱住他的糖葫芦架,继续往前跑。
  “殿下,三殿下。”丹卿喊得有点大声。
  站在府邸门口的几人不由朝这边望来。
  马背上的段冽眉头微蹙,不以为意地朝昏暗望去。
  然后见多识广的三皇子段冽,也开始怀疑自己眼睛。
  那是个人抱着满架糖葫芦在狂奔?
  带刀侍卫立即挡在段冽身前,随时都准备着厮杀。
  跑到近前,丹卿聪明止步。
  他从满满当当的糖葫芦架子后露出笑脸。
  这会儿的丹卿吃饱喝足,脸颊潮红,咬过糖葫芦的两瓣嘴唇更艳丽,像开得绚烂至极的绯牡丹。
  段冽剑眉轻挑,眼底晦暗不明。
  旋即挥手示意侍卫不必忌惮。
  就这么个弱柳扶风的娇娇身躯,哪怕能从葫芦架里拔出刀,也保不齐马上就要平地摔一跤。
  “殿下,我们白日方见过,”丹卿笑容干净,如拨云见日般,极富感染力,“我还没来得及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呢。”
  段冽双眸眯着,表情似有些玩味,还特地扫了眼存在感极强的糖葫芦:“所以?”
  丹卿卡了壳。
  他是知道凡间有句话很有名,叫做“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但丹卿憋了半天,着实没脸讲,尤其对着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庞。
  丹卿忽然想到什么,机灵地把糖葫芦往前送了送:“殿下吃糖葫芦吗?”
  段冽:……
  气氛霎时沉默。
  两人面面相觑,丹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在天上时,云崇仙人便总数落丹卿。
  他说他是一条懒散的咸鱼狐,既没有上进心,也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哪怕天塌下来,亦不能使他奋发图强。若麻烦不主动来找他,他准保能睡到地老天荒。
  丹卿表示非常赞同。
  他的云崇挚友可真了解他啊!
  其实如他这般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呢?
  活着就一定要主动吗?那样的人生多累啊。
  毕竟光解决找上门的麻烦,就已经够丹卿精疲力竭了。
  譬如现在,丹卿眼前就摆着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桩麻烦。
  ——渡劫。
  为了渡劫,他这次恐怕得主动出击了。
  长街点灯百盏,将道路照得明亮。
  暖晕笼罩着马背上的挺拔男子,却无法融化他凌厉的眼神。
  丹卿顶着那道灼灼视线,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攥着一串糖葫芦,丹卿走到骏马前,高高举起,递给马背上的三皇子段冽。
  他抬眼望向他,嗓音柔柔的,腔调有种吴侬软语的婉转:“殿下,您尝尝?”
  段冽这会儿换了套烟紫的绸缎袍子。
  行头固然改变,但那张寒玉般的脸,仍与白日如出一辙。
  段冽这种人,一看就极具攻击性,不易亲近。
  放在往日,丹卿绝不会没脸没皮地凑上去。
  糖葫芦尴尬地顿在空中。
  半晌都无人来接。
  丹卿举得有些手软了。
  他宽大的浅青色袖摆往下坠,露出雪白一截皓腕。
  夜风拂来,吹动那抹浅青袖纱。
  轻薄的料子似乎触碰到骏马,惹得马儿甩了甩尾巴。
  段冽蹙眉,扯了扯缰绳。
  他眼皮自下往上撩起,漫不经心地睨着丹卿。
  满京城的世家公子见到他,谁不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偏偏这只小老鼠与众不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
  段冽讥讽的目光,落在丹卿雪玉般的手腕上。
  糖葫芦红得有多炫目,他手腕就白得有多刺眼。
  没经过风雨摧折的小公子,果然细皮嫩肉。
  想必刀锋轻扫过去,就能削肉见骨吧。
  真是脆弱啊!
  段冽轻蔑地想。
  丹卿举着糖葫芦的手,已然酸得不行。
  与此同时,还有那么点儿伤自尊。
  默默收回手,丹卿尽管内心毫无波动,嘴上还是说着感激万分的话:“不知殿下喜欢什么呢?您救了我,我定会报答这份恩情!不管您想要什么,我都竭尽全力为您取来。”
  段冽从鼻腔里冷哼出声:“本王何时救了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本王出手?”
  丹卿愕然看他,懵懂不解道:“殿下您是贵人多忘事吗?白天您射出的箭矢,挡住了冲我而来的另支箭羽啊。”
  段冽半晌没吭声。
  他瞪着丹卿,神色阴晴不定。
  丹卿以为他真不记得,试图还原当时情形:“殿下可曾记得您去过一片翁翠树林?您就是在那儿救我的。”
  段冽气得头晕,他阴笑一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本王意思是,那是个意外,本王压根没想救你。”
  丹卿愣住。
  是这样吗?
  可——
  不,并不是这样的。
  “殿下怎么骗人?”丹卿不赞同地望着俊朗男子,言辞肯定道,“箭矢飞出去的角度和力度,显然精心计算过,您应该早就设计好了两次射击的目标。严格来说,您那支箭有三用,其一,救我;其二,捉细作;其三……”
  丹卿话语忽然顿住,眼里闪烁着点点亮光。
  马背上的段冽依然冷酷,却没忍住地抬了抬耳朵。
  丹卿眼底氲着笑意,嗓音清脆道:“其三,殿下是为了炫技。”
  晚风徐徐,丹卿笑容满面,眼里似有花雨纷纷。
  他们站的地方,附近有几棵紫薇树,风吹过,带走数不尽的落英。
  段冽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丹卿,忽而翻身下马。
  他动作利落,敏捷却不失美感。
  面对段冽的步步逼近,丹卿虽有些慌乱,却保持着原地未动的姿势,他只是略往后仰了仰身子,拉开彼此过近的距离。
  段冽站定在他眼前,微微俯首,声音含着似有若无的轻挑:“啧,上赶着把本王认作救命恩人,你这颗脑袋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呢?”
  富有磁性的男声近在耳畔,丹卿眼睛不自觉睁大。
  他从未这般与人接近过。
  近到……似乎抬起手,便可触摸他硬朗的下巴。
  “混账!你们在干什么?”
  丹卿愣神之际,一道怒极的咆哮声,突然惊起夜鸟扑簌。


第8章
  那声音继续暴喝,显然怒极。
  “楚之钦!!!”
  丹卿冷不丁受惊,他缩了缩脖颈,下意识朝声源处望去。
  灯盏烘托出的恬静氛围,被疾步而来的中年男子踩踏得稀碎。
  他双足生风,硬生生走出百万雄师的威势。
  双方距离不断缩小,丹卿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来自中年男人的滔天愤怒。
  他眼眶烧得赤红。
  浇点水上去,应该都能听到“滋滋滋”的声响!
  最恐怖的是,他满腔怒火,似乎是冲他而来。
  丹卿眼神迷茫,他什么时候得罪这位大叔了?
  等等!丹卿忽然想起,他凡尘身体的名字就叫楚之钦!
  所以……
  中年男人风风火火奔到丹卿近前,一双鼓出来的眼珠子,恶狠狠瞪着他。
  如果视线能够将人凌迟,丹卿此刻已然阵亡。
  中年男子横眉竖目,冲丹卿道:“混账,傻站着干嘛?还不赶快跪下给肃王请罪?”
  说话的同时,还频频朝丹卿射出刀子般的寒光。
  随即又拱手作揖,作恭敬状,朝段冽行礼道,“三皇子恕罪,犬子野调无腔行事鲁莽,若有得罪唐突之处,还请殿下不要同他计较。这都是下官教导无方,回府后,下官定会严惩犬子。”
  “楚大学士言重了。”段冽眼角流淌着笑意,他“温柔”地望着丹卿,忽而抬手,替他揩去乌发上的紫薇花,语气含着似有若无的宠溺,“本王觉得,您府上的这位公子甚是有趣呢!”
  段冽指腹轻轻擦过丹卿的发,一触即收。
  他含笑看着丹卿,不复先前的桀骜轻蔑,深情又体贴的模样。
  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丹卿睁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段冽。
  这位三殿下,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楚铮看着二人互动,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恨不得扑上去刨开段冽的爪子。
  可他哪儿敢给三皇子眼色看?只好冷冷剜了眼丹卿。
  丹卿:……
  段冽嘴角勾起,分明笑得儒雅,却特别的让人想打:“楚大学士真是养出了一位品貌兼备的好公子呢!”
  尽管气到面容模糊,楚铮还是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对段冽拱手道:“呵呵,三皇子谬赞了。”
  段冽好整以暇地看着楚铮,欣赏完他狰狞却隐忍的表情,段冽大笑三声,畅快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临走之际,还不忘朝丹卿笑了笑。
  这一笑,灿若桃花,明媚倾城。
  仿佛淤泥里开出一朵无比圣洁的佛莲。
  可惜,莲心是黑的。
  还藏着满满的恶劣挑衅之意。
  丹卿不傻,他看出来了,段冽这是故意气“他”爹呢!
  可怜的楚大学士,年纪也不小了,却被段冽捉弄得鼻孔哧哧喷热气。
  此时如果给他一簇火苗,他估计就能原地炸了。
  恭送段冽离去,楚铮憋屈起身,面上时红时白。
  猛一拂袖,他疾步朝马车奔去。
  走出几丈远,蓦然回首,见丹卿还呆头呆脑杵在原地,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顾忌颜面,不想被远处围观的官员们笑话,楚铮瞪他一眼,低声咆哮道:“混账,你还不快跟上来?”
  丹卿怔了怔,被楚铮这一眼直瞪得头皮发麻。
  他自小独自长大,与父亲宴祈关系紧张。
  许是受这番影响,他对父子之间的相处与牵绊,多少有些心理阴影。
  尤其他并不是真正的楚之钦。
  丹卿愁容满面地上了马车,都不敢把他的糖葫芦架抱上来。
  拢着袖摆,丹卿坐到楚铮对面,尽量离他远一点。
  夏日炎热,车窗大大敞着。
  夜风轻柔地拂在丹卿脸上,却吹不走他的心虚和忐忑。
  马车轱辘向北行驶,这方逼仄狭小的空间,很快被楚铮隐忍未发的怒火填满。
  楚铮顾自生着闷气,胸脯起起伏伏,好半晌,才逐渐平息。
  丹卿已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可头顶那两道针尖般的目光,还是凉飕飕落在他脸上。
  “楚之钦!你脑子究竟在想什么!”
  “你知不知道,半时辰前,三皇子在林相府邸又发了番疯,此人生性凉薄,处处与人针锋相对,嚣张又狂妄,不可招惹。”
  “还有,你怎么和肃王搞到一起的?你疯了么你?你有几条命够他折腾啊!”
  “我看你不止是疯,你还想找死是不是?”
  炮仗般的斥责,连串砸在丹卿头上,都不带喘气的。
  丹卿把头埋得很低。
  他不由想起,下凡前,狐帝宴祈曾说的那些话。
  当时宴祈的语气里没有明显怒意,却冷得出奇,像寒天腊月里的冰湖。
  窒息般的感觉,如涨潮般袭来。
  丹卿红唇抿着,额头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
  楚铮越说越来气:“我不准你与二皇子接触,所以你便故意跟我作对,去招惹更不能靠近的三皇子?楚之钦,我是你老子,我难道还能害你不成?”楚铮警惕地望了眼窗外,嗓音突然压得极低,“如今朝局动荡,东宫之位久悬未决,咱们若想明哲保身,就必须跟所有皇子避嫌,你懂吗?”
  马车内安静极了。
  楚铮朝丹卿望去。
  他独坐角落,孤僻又清冷的样子,仿佛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见耳里,就像往常那样。
  楚铮忍了忍,终是没叹气出声。
  楚铮原配夫人去得早,只留下这么个孩子。
  这孩子打小安静不爱说话,却生得一副绝艳殊色的好相貌,很得公子小姐们的喜欢。
  对于外面传的那些风言风语,楚铮也恼得不行。你们家孩子见色起意、心怀不轨,关我家孩子什么事?我们家阿钦向来心思简单,秉性单纯。
  他就跟他娘一样,素来沉迷莳花弄草这类雅事,对旁的事情可没什么兴趣。
  就他这般,能看上你们家的那些歪瓜裂枣么?
  可是,二皇子呢?
  想到这里,楚铮莫名生出些不安。
  阿钦是不喜欢那些纠缠他的人,唯独二皇子是个例外。以楚铮对他的了解,阿钦对二皇子段璧,确实很有些钟意。
  前些日子,他还曾在书房,看到阿钦偷偷描摹的二皇子的几卷画像。
  楚铮悄悄朝对面望去,疏朗清秀的小公子却忽然抬起头,与他目光在空中相触。
  楚铮尴尬地握拳轻咳,放缓声调道:“阿钦,你还没告诉爹,刚刚怎会出现在左相府邸门前?是三皇子将你虏来的?”
  提及三皇子段冽,楚铮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似乎丹卿敢说个“是”字,就要找段冽拼命去了。
  丹卿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望着楚铮。
  他双鬓微微泛白,眼里倒映着模糊的他。
  凡间的这个父亲,与狐帝宴祈好像很不同。
  那位阎王三皇子殿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看刚刚情形,楚铮分明也是畏惧他的。
  可为了楚之钦,他为何却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丹卿默默望着楚铮,如实道:“其实三殿下今天救了我。”
  楚铮难以置信,眼神狐疑。
  丹卿莫名有些出神。
  他想到今天晌午,段冽打马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那刹那,骄阳都不如他刺眼。
  段冽纵然是恶劣的,嚣张的,不讨喜的。
  但也不至于,满京城谈他色变吧?
  “阿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铮急忙追问。
  丹卿回过神,迟疑片刻,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说了一遍。
  包括庶弟楚之平骗他出门,以及他差点死在王佑楠箭下的事。
  听完后,不同于方才的暴跳如雷,楚铮竟陷入久久的沉默。
  他抬手捂着眼睛,在段冽面前都努力挺直的背,此时突然深深地凹陷下去。
  丹卿觉得,楚铮好像在难过。
  可他现在所有的记忆都是丹卿,而不是凡人楚之钦,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老父亲。
  马车沉默往前。
  将要抵达楚府时,他们在岔路口遇到了二皇子段璧。
  二皇子段璧原本便是打算去楚府的,不曾想,双方竟在此地偶遇。
  马车外面,传来二皇子亲随的问话声:“冒昧,敢问车内可是楚大学士?”
  楚铮从沮丧中醒神,这瞬间,他神情仿佛苍老了十岁。
  匆匆回了声“是”,楚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丹卿,勉强打起精神,率先下车应对。
  夜色昏沉。
  长身玉立的男子立在溶溶月光里,仿若不染纤尘的谪仙。
  “下官拜见二殿下,”楚铮走到段璧身后,躬身行礼道,“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有失远迎。殿下,前面便是下官宅邸,若二殿下不嫌弃,不如下官先恭迎您进府,然后再备些酒菜边吃边谈?”
  段璧亲自搀起楚铮,温和道:“楚学士不必麻烦,本王本不该深夜打扰,冒昧前来,是因为……”
  正说着,便见一袭青影从楚府那辆马车上下来。
  来人清瘦纤细,容颜昳丽。
  他的气质很特别。
  介于青竹与牡丹之间,少一分风骨则寡淡,多一分妩媚则艳俗。
  正是“楚之钦”。
  隔着无边月色,丹卿与二皇子对视一眼,随即将头埋低。
  他学着楚铮的样子,向二皇子段璧行礼。
  晚风拂起他月白的衣袂,二皇子段璧望着丹卿,笑得如沐春风:“阿钦何时与我这般拘谨了?”
  这样的夜,耳里能听到段璧的声音,无疑是一种享受。
  他音色似弦器,平仄之间,皆是动人旋律。
  丹卿方才匆匆看了眼段璧,他无疑也是俊美的,神奇的是,他容貌竟与段冽毫不相像。
  他们似乎分处两个极端。
  一个极具亲和力,一个满身攻击性。
  一个如春风,一个似寒雪。
  天生便迥然各异。


第9章
  空中忽然飞来数只萤火虫,像繁星降落人间。
  丹卿注意力被吸引,目光悄悄追随着其中一只,轻盈地流转着。
  段璧低眉注视着他。
  眸光柔软,温情脉脉。
  二皇子这人吧!
  仗着模样生得俊俏,眼含汪汪春水,看谁都像是在眉目传情。
  偌大京都,对段璧心生仰慕的公子小姐,那可是数不胜数。
  其中便有他家单纯的傻崽崽。
  老父亲楚铮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瞟了眼二皇子段璧。
  今晚接连遭受打击,这位老父亲气得都没脾气了。
  旁的暂且不提,他刚把自家崽崽从狼窝里叼出来。
  结果还没捂热,就被另只大熊给盯上了。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咳咳!”楚铮不动声色上前,把丹卿护到身后。
  面对二皇子段璧,压力自然比段冽小许多。经过与三皇子夹枪带棒的你来我往,楚铮此刻竟应对自如:“殿下啊,您刚刚的话还未说完呢!您深夜驾临下官简居,究竟对下官有何指教啊?”
  大约受段冽影响。
  楚铮这会儿说话的口气,怎么听怎么有点阴阳怪气。
  好在他笑得十分努力。
  哪怕堆积在脸上的褶子毫无真情实感。
  段璧面容依然温和,仿佛并未洞察楚铮的任何异常。
  “指教万万不敢当,楚大人身为内阁大学士,我需要向您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说着,段璧又望了眼丹卿,似是对什么事终于放心,对楚铮笑道:“不过是些文籍上的注解不大明白罢了。天色已晚,便不打搅楚学士与阿钦安歇了,明日点卯后,我再向您讨教。”
  作为尊贵无比的二皇子,段璧为人谦恭温和。
  与之相处,并没有面对高位者的诚惶诚恐感。
  这是段璧与其他皇子不同的地方,也是他左右逢源的原因。
  满城官员对三皇子段冽有多避之不及,就对仁慈良善的二皇子段璧有多向往。
  古语云,得民心者得天下。
  可这句话,放在大威朝,却有些行不通。
  当今龙椅上的那位九五之尊,生性多疑,刚愎自用。登基一二十载,尚未立下储君。可见他对膝下几个皇子,各有各的不满或忌惮。
  恭送段璧离开后,楚铮沉默地带着丹卿,回到府邸。
  夜色沉沉,仿佛在人心里笼罩了层乌云,压得胸口喘不上来气。
  楚铮望向身侧的“楚之钦”。
  他一直很安静。
  就连刚刚面对二皇子段璧,亦没有往日兴奋。
  是吓坏了吧!
  谁遇到这种事,还能保持理智呢?
  想到逆子楚之平,还有王柏家的那位小王八犊子,楚铮就又气又难受。
  “阿钦啊!”楚铮酸涩地望着自家崽崽,“近日你就不要出门了,爹爹过两天给你送来山茶紫袍和玉堂春好不好?”
  丹卿犹豫了下,觉得他如果不应下,楚铮可能就要哭了。
  便妥协地点点头。
  “行吧,快回屋歇着。”
  丹卿有点晕圈,正愁不知哪里才是楚之钦院落,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童突然冒出来。
  似是畏惧楚铮,小童唤了声“老爷”,然后才领着丹卿回知秋院。
  等那抹清瘦青影融于墨色,楚铮挥手召来心腹,低声道:“去外面打听打听,看二皇子今日去了哪些地方,或发生了些什么事。”
  待心腹颔首,楚铮抬手捏了捏眉心。
  许是迎面而来的穿堂风冷幽,楚铮竟险些站不住。
  幸亏老管家机敏,一把搀住颤颤巍巍的楚铮。站稳后,楚铮苦笑着摇摇头,叹道:“我去趟踏春院,你带人下去收拾收拾行李,赶明儿一早,让曲夫人带着之平去乡下庄子吧,不用再回来了。”
  ……
  回廊曲折。
  小童探头探脑的,见离开了楚铮等人视野,忙巴住丹卿手臂,焦切问:“少爷,二殿下去碧云间找你了,原来那张纸条是骗人的,不是二殿下托之平少爷交给你的,你在碧云间见到二殿下了吗?咱们要不要向老爷告之平少爷的状呀?”
  丹卿一低眉,便对上小童眨巴眨巴的眼睛。
  他应该比楚之钦小几岁。
  肉嘟嘟的脸颊,像没褪去婴儿肥,长得颇为喜庆。
  “可是,如果告之平少爷的状,老爷就知道你想去见二殿下了。咱们肯定会被禁足的。”小童不无担忧,拢袖叹着气,像个操碎心的小老头。
  丹卿默了默,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件事。
  早知楚铮禁足这一套都是用烂的老把戏,他刚刚肯定就不可怜他了。
  回知秋院路上,名叫“楚翘”的小童叽叽喳喳,嘴就没停过。
  据他所说,再稍作分析,丹卿捋清了事情经过。
  原来楚之钦收到纸条后,便马不停蹄赶去竹林碧云间,还不准楚翘跟着。
  楚之钦前脚刚出门,楚翘后脚就偷偷溜了出去。
  他与端王府的少橙关系不错,少橙同他年龄相仿,是段璧身边端茶倒水的小童,很能在二皇子面前说得上话。
  得知原委,二皇子即刻动身去碧云间。
  其中不知何缘故,许是时间错落,丹卿并未见到二皇子段璧。
  这番来来往往,主子楚之钦糊涂,小童楚翘倒是很清醒。
  他深知自家少爷性子,是长期泡在花草里熏陶出来的。
  往好听方面说,那叫至纯至善。
  用通俗的话讲,那是好骗的笨蛋。
  作为楚之钦的贴心小厮,楚翘既要遵从主子吩咐,替他瞒着老爷,又真害怕少爷被骗。
  也是挺难的。
  两人弯弯绕绕,等回到知秋院,丹卿瞪着满园姹紫嫣红,顿时咋舌。
  当然,他没敢露出任何震惊的表情。
  淡定,淡定。
  他在九重天上,什么阵仗没见过?
  譬如那位惯爱豢养灵蛇的文滔灵君,满屋子都是宝贝蛇。丹卿每每去送丹丸,都走不动道。有天回来路上,丹卿拎着的匣子比往日略重,揭开一看,一条通体雪白小蛇,正卧着里面吞食配给别家仙君的丹丸呢。
  又譬如南斗星君的府上,养了许多活泼的小鸭小鹅,南斗星君没事就喜欢看小鹅小鸭们在灵河凫水,一看能看整宿。据南斗星君自己透露,每当压力山大时,他便以这种方法解压,效果大大得很。
  还有南明真君……
  丹卿想想这些怪癖仙君,再看这满院花花草草。
  也就极其容易接受了。
  丹卿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懒散性子,适应性颇强。
  但这凡间楚府,竟完全无须他适应。
  单楚府上的每日三餐,外加下午茶与夜宵,就很让丹卿欲罢不能。
  还有小童楚翘的嘴也分外伶俐,时常说些令他捧腹的话,不知不觉,丹卿居然过得有些乐不思蜀。
  “少爷,你把这株牡丹修裁得好好看啊!”楚翘蹲在花盆旁,双手托着肉嘟嘟的脸,认真看丹卿照料花草,“感觉比少爷以前弄得好看很多哩!”
  丹卿闻言后退两步,眼前的牡丹开得绚烂,花瓣层层叠叠,饱满且艳丽。
  欣赏了会自己亲手拾掇的成品,丹卿也颇为满意。
  “楚翘,今日中午咱们吃什么?”
  楚翘捏着手指细数:“梅菜扣肉,荔枝白腰子,蒸青虾,还有南瓜羊奶羹。”
  丹卿眼底立即亮起两簇光。
  楚翘好笑:“这几天少爷吃的比以前多很多呢!老爷特别开心,还说要再聘个江南厨子。”
  “那倒不必。”
  他毕竟只是来渡劫的。
  思及此,丹卿满载春风的心情,略微低沉。
  他已在楚府呆了七八天。
  小日子委实过得舒坦,咸鱼属性便展露无疑。
  每晚丹卿都安慰自己,没关系,咸鱼完今天,明日他就奋起,努力渡劫。
  结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
  主仆顺着石子路,回屋子里。
  丹卿想着心事,一时无言。
  这些天,丹卿在知秋院闭门不出,但楚翘的耳朵长在外面。
  府里府外发生的大事,他俱了如指掌。
  比如曲夫人和楚之平被赶到乡下庄子去了。
  比如楚铮把这件事儿捅到皇帝面前,刑部尚书王柏再不能护犊子,把幼子足足打了三十五大板,还捆着血淋淋的王佑楠到楚府,负荆请罪。不过楚铮那日并未让丹卿出面,只推脱在调养身子。
  对王佑楠二人的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不算特别重。
  主要还是他俩没真动杀机,他们本意是吓唬吓唬楚之钦。怎知王佑楠那经常脱靶的破箭术,关键时刻竟疯的如此厉害,居然直朝楚之钦面门射去。
  当时那情势,把两人也吓得差点尿裤子。
  回房时,午膳已摆上桌。
  丹卿暂且撇去惆怅,等酣畅淋漓用完美食,丹卿捧着撑得圆圆的肚子,拾起刚放下的惆怅,愁得直叹气。
  楚翘被接连叹气声荼毒得不得安宁,他捧着盘冰果子,试探地问:“少爷,你是在想二皇子的事吗?”
  丹卿没吭声,心里辩驳,不,他在想三皇子的事。
  楚翘自以为猜中少男心事,轻快道:“最近老爷盯得紧,我都没敢跟少爷你说。现在外面都在盛赞二皇子行侠仗义的事呐!”
  丹卿无甚兴趣地抬了抬眼皮。
  楚翘备受鼓舞,把百姓对段璧的吹捧全部复述一遍。
  “少爷,其实二皇子对你还是很好的,听说你被诓骗,当即去了碧云间。而且这件惊马蹄下救人的英雄事迹,便是在碧云间附近发生的。听说当时可凶险了,马蹄距离男童仅余……”
  丹卿听得心不在焉。
  待楚翘住嘴,丹卿问:“你知道三皇子平日素来喜欢什么吗?”
  楚翘吃着冰山楂,想也没想地回:“二皇子涉猎很广的,少爷你一向很喜欢二皇子的书画,二皇子也对花草有些兴趣,还有……”
  “我说的是三皇子段冽,肃王。”
  啪!楚翘端着的冰盘掉了,顷刻摔得粉碎。
  红艳艳的山楂滚得到处都是,幸亏丹卿闪躲及时,其中一颗冰果才没掉进他衣襟里。
  丹卿这厢淡然自如,那厢楚翘整个都傻掉了。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如鹌鹑般瑟瑟发抖。
  三、三皇子?那个黑面阎王吗?他、他喜欢什么?
  呜,那只能是杀人吧……


第10章
  丹卿哭笑不得。
  三皇子段冽的威力,果真是他小觑了。
  单单提及,居然就把楚翘吓成这样!
  丹卿好笑道:“碧云间那日,你不知是肃王救了我?”
  “他才不会救您呢!”楚翘撇撇嘴,翻了个不屑白眼,“全京城谁不知三皇子嗜杀成性!他不砍人脑袋就算了,怎么可能救人?碧云间竹林里,他是为捉细作,才阴差阳错救了少爷。若没那细作,他……”
  说着,楚翘嘴角泛起冷笑。
  他脸蛋生得圆润亲和,此时作出这幅表情,略显违和。
  丹卿正要说话。
  楚翘莫名打了个寒噤,他缩着脖颈,快步走到窗边,惊恐警戒地往四处逡巡。
  足足望了两遍,这才拍着胸口回到丹卿身旁。
  丹卿莫名其妙。
  楚翘用手挡住嘴,凑到丹卿耳旁,压低嗓音道:“少爷你不知道,阎王那只鹰,邪气得很,能听懂人话哩!这肃王怕人说他坏话,时常把鹰派出去,让它替他监督窃听。”
  丹卿:……
  “你方才说了他那么多坏话,赶明儿,段冽是不是就得来杀你啦?”
  楚翘轻哼,一脸自得道:“我就是个小童,他肯定得紧着朝廷官员监督啊,哪儿轮得到我?再说了,我刚刚仔细察看了,四处都没看到鹰,就看见枝上停着几只麻雀呐!”
  丹卿扶额。
  真真是无言以对了。
  看着满脸嘚瑟的楚翘,丹卿有意逗弄道:“你都说那鹰邪门了,如果它统一了禽鸟界怎么办?窗外那些麻雀,指不定就是它麾下的鸟兵鸟将。”
  楚翘瞠目结舌,似是觉得丹卿言之有理。顿时心生绝望,面色煞白。
  丹卿又好气又好笑:“逗你玩儿呢!”
  楚翘却没缓和多少,他脸上依旧没有血色,双眸直愣愣的,口吻很是悲戚:“少爷,呜。我把这些年的月例都、都藏在床底下鞋子里,就靛青色那双。呜呜,少爷,我若有个好歹,你、你帮我把它交给我娘好不好?呜呜呜!”
  丹卿:……
  多大点儿事,怎么就开始掉眼泪豆子了?
  丹卿后悔不跌。
  拉着眼圈红红的楚翘坐下,丹卿好一阵宽慰,才把人安抚好。
  经过这事儿,丹卿算是明白。
  在民众口中,段冽已经彻底被妖魔化。
  旁的且不说,就单单把鹰派出去监督的这种传闻,也委实过于荒谬了些。
  晚上,厨房炖了猪蹄参汤,丹卿品着甚好。
  他心念微动,当即借花献佛,端了一大盅给楚铮送去。
  书房里,楚铮正在誊写着什么书卷。
  瞥见“楚之钦”进来,他动都没动,只从眼缝里漏出点儿余光,知子莫若父般道:“怎么,憋坏了,想出门了?”
  丹卿讪讪,他别扭地唤了声“爹”,然后把汤放到桌上,斟酌语句道:“爹,我想亲自去趟肃王王府,向三皇子道声谢,毕竟他对我有一箭之恩。”
  丹卿不提此事倒好,既然提及……
  楚铮当即把毛笔搁下,他绷着张臭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
  丹卿暗道不好:“莫非您也认为,三皇子救我实属巧合?”
  楚铮阴恻恻冷笑:“呵,你老子倒不想这么觉得啊!”
  丹卿眉梢微扬,听出楚铮还有后话。
  楚铮忽然笑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起身,很有闲情雅致地走到窗前,对月微笑道:“前几天,我备着厚礼,亲自前往肃王府邸,准备拜谢三殿下对你的一箭之恩。结果你猜怎么着?”
  对上楚铮含笑的眼神,丹卿后退两步,差点绊到凳子。
  此时此刻,楚铮表情可太恐怖了。
  冷白月光照在他“如沐春风”的脸上,像是蓄势舞爪的恶魔。
  丹卿不想听了。
  摆明着不是什么好场面。
  正要开溜,楚铮状似风平浪静的话,已在丹卿耳畔响起。
  “我被赶出来了,连着备的礼。”
  “高高在上的三皇子,可是面儿都没露呢!”
  “他就派了个趾高气昂的刁奴,站在门口,扯着尖锐嗓子冲我喊,我们殿下说了,无功不受禄,某些人也该掂量掂量身份,少自作多情!殿下还说,咱们王府门槛,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低了?怎么阿猫阿狗都能踏进来了?还不快快给叉出去!然后把地给仔细擦擦!最少不低于两遍!”
  楚铮笑容依旧,只是嘴角的弧度,怎么看怎么瘆人。
  后面情形,楚铮没继续往下说,因为那多少有些伤他自尊,还有在孩子面前的威严。
  当时王府门口,不止百姓围观,还有偶然路过的官员。
  楚铮羞得脸红脖子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至于后来如何被同僚调侃揶揄之类的,自是不必再多说。
  简言之。
  楚铮送上门被段冽狠狠羞辱了。
  这要换个性子烈想不开的官员。
  指不定晚上回来,就挂床单吊了脖子。
  楚铮虽未抹脖子,心里头却窝了天般大的火。
  丹卿不知该作何表情。
  段冽此番操作,伤害性极高,侮辱性也极强。
  摸了摸鼻尖,丹卿尴尬道:“三皇子他,他怎么这样啊?”
  这般激怒楚铮,身为楚铮的儿子“楚之钦”,他接下来该怎么渡劫嘛!
  丹卿眼前一黑,仿佛已然预见他不容乐观的未来。
  “阿钦啊!”楚铮“温柔”地望着他,和颜悦色道,“秋天到了,气温该凉了,接下来一两月,你就乖乖待在知秋院,继续忙你的花花草草,哪儿都别去,好不好啊?”
  “……”
  丹卿好郁闷。
  他刚准备拜别咸鱼的日子,结果现实不允许。
  现实觉得,他还可以再咸鱼下去。
  可惜丹卿心态崩了。
  他成了条焦躁的咸鱼。
  就连午夜梦回,丹卿都会突然被“渡劫”愁醒。
  段冽如此不好相处,他如何在保命的前提下,对段冽散发爱意,且至死不渝?
  目前他就连接近段冽,似乎都遥不可及。
  更别提替他挡刀,为他心碎奉献,为他失去尊严一路跪舔……
  夕阳西下,丹卿在知秋院踱来踱去。
  不时便要长叹两声。
  楚翘拿着扫帚,疯狂清扫雨后落叶。
  生怕又被少爷逮住,问他关于“阎王”三皇子的事。
  那可是索命阎王啊!我等凡人,难道不该避之唯恐不及吗?
  呜呜呜,他家少爷最近是怎么了!
  放着温润儒雅的二皇子不顾,怎的突然变心,对那尊阎王产生兴趣了?
  好恐怖呀!
  楚翘瑟缩了下,眼神颤抖。
  莫不是,那一箭有猫腻,毕竟那可是阎王之箭……
  丹卿并不知楚翘又脑补过多。
  事实上,该向楚翘打探的,丹卿都问了。
  剩余的,估摸着他也不甚清楚。
  把楚翘所说的零碎语句拼凑起来,丹卿对大威朝,对三皇子段冽等人,总算拥有初步了解。
  大威朝当今皇帝段询,在皇子中行五。
  那届夺嫡之战十分惨烈。
  本不具备优势的段询为拉拢势力,费尽千般心机,终于夺得外姓王韩路信任,迎娶其女韩香瑜为侧妃。
  凑巧的是,迎娶侧妃之前,正妃王氏竟意外中毒,且于侧妃进门当晚,香消玉殒。
  身后只留下懵懂无知的两岁幼子,即端王段璧。
  扶为正妃的韩香瑜很快诞下一子。
  便是众人口中的“阎王”段冽。
  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段冽,理应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可惜,帝王无情,段询更是阴毒冷血。
  康正六年,韩王遇刺而亡。
  同年,百官上书,细数韩党罪状。
  侵占良田、欺男霸女、以权谋私、收受贿赂……
  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
  韩香瑜被赐白绫那年,段冽六岁。
  他得了很严重的传染病,全身长满脓包。
  宫里没有丫鬟太监愿意侍奉他。
  金尊玉贵的小皇子,在失去母族荣耀、在受尽父皇冷眼后,是那么的龌龊卑贱,他甚至还不如一条流浪的狗。
  一道无情圣旨,将病重的小段冽,送往遥远的苦寒封地。
  随同的侍卫宫女们,个个抱头痛哭。
  他们不是在悲悯小皇子的命运,他们只是在哭诉他们的不幸。
  这病可是会传染的啊……
  他们烧香拜佛,日夜跪拜,只盼着这命不好的三皇子早点咽气。
  那是个春天。
  护城河上开满迎春,翠绿藤蔓绿油油的,中间缀着无数小黄花。
  特别的美,特别的耀眼。
  就像一颗颗小太阳。
  可是,小段冽已经好久没见过太阳。
  车马凄凄惨惨地离开京都,所有人都哭丧着脸,仿若送终。
  小段冽躺在马车里,病恹恹地,好像随时都能断气。
  他已经一天没吃一粒米,没喝一滴水。
  只有等到夜里,穿十层衣物的宫女才会端着食物,捂着口鼻,戴着帷帽。用手臂长的树枝作筷子,匆匆喂他几口肉、几口饼。
  有次的宫女害怕得厉害,抖抖索索地,竟把汤全洒在小段冽身上。
  小段冽流血的脓包火辣辣的。
  可没人在乎他痛不痛。
  也没人替他收拾。
  因为他得了很严重的传染病。
  因为从出生起,就没人喜欢他。
  因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帝王,已然等同于判他死刑……
  臭烘烘的马车里。
  小段冽哪怕努力伸出手,也推不开那扇紧闭的、小小的窗。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母后。
  尽管母后也不喜欢他,她从不抱他。
  但那晚,是母后离他最近一次。
  她静静看着他,说:“今后如果觉得痛苦,便来找我吧。”
  然后,小段冽还来不及开心,母后就死了。
  宫女姐姐用力捂住他眼睛,但他已经看到。
  母后就像突然断线,被风吹到树枝上的风筝,悬挂着,无声无息地。
  好多人都死了。
  或许他也很快就会。
  可不知怎么。
  看着身上那些疯狂啮咬吞食他血肉的虫蚁,小段冽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他不会死。
  于是,他便真的没死。


第11章
  就在丹卿思考着,要不要爬墙或钻狗洞,溜出楚府时。一张染有梅香的精致请柬,及时送到丹卿眼前。
  是永宁郡主差人送来的。
  请柬上写,永宁郡主将于三日后举办“秋韵宴”,诚邀楚府公子“楚之钦”参加,地点在城郊红焰居。
  京都这些名门贵族,最喜举办风雅活动。
  一年四季,飘雨落雪,花开花败,都是他们设宴的重大理由。
  望着窗外日渐浓郁的秋意。
  丹卿心想,若是段冽也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因是永宁郡主组织的局,楚铮再不情愿,也没胆儿得罪长公主的这颗掌上明珠。
  到这天早晨,丹卿与楚翘兴冲冲捧着礼物——两盆开得茂盛富贵的菊花,乘着府上马车,优哉游哉往山上去了。
  沿路景致甚好,行到山脚,丹卿往窗外看了眼,山上红枫似火,连绵不绝。
  去红焰居的最后段路坡度大,马车难行。丹卿干脆下车,与楚翘背着包袱、抱着花盆,并肩往上行。
  这场“秋韵宴”要持续三天。
  永宁郡主作为主人,已提前为宾客们备好寝房。
  山中空气清新,丹卿与楚翘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
  他们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温润动听的男声:“阿钦!”
  丹卿背脊略僵,他记性好,听出是二皇子段璧。
  这些日子,丹卿弄清了“楚之钦”与二皇子的关系,明面上,他们是说得上话的朋友,实则“楚之钦”悄悄爱慕着段璧。
  可惜啊可惜!
  段璧并未救过“楚之钦”。
  所以他注定不是他命格里的渡劫对象。
  丹卿把怀中花盆递给楚翘,俯身向轿撵上的二皇子行礼。
  段璧快步而来:“阿钦怎么同我越来越见外了?”
  他目光落在那两盆娇艳的菊花上,眼底生出些笑意,“这是点绛唇与绿水秋波?不愧是阿钦亲手照料的,与我在旁处看到的很不一样。听说这两种菊向来娇养难活,阿钦平日是如何养的呢?”
  丹卿微笑:“殿下若感兴趣,等回府,我将照养它们的注意事项写下,让楚翘交给少橙。”
  段璧眉眼弯弯:“那便有劳阿钦了。其实我对这些知之甚少,只听说我母亲在世时,十分喜爱莳花弄草,想来她若在世,肯定也和阿钦这般善良好相处。”提及母亲,段璧眸中有一闪而逝的伤感,随即恢复如初,又是满面笑意。
  丹卿怔了怔。
  段璧母亲,就是段询死得蹊跷的第一任王妃么?
  挥去轿撵,段璧与丹卿主仆二人步行。
  丹卿默默抱着点绛唇,觉得这位二皇子,委实温柔体贴过了头。
  加之楚翘说,二皇子向来如此,并不独独对丹卿特别友好,所以……
  其实丹卿不怎么欣赏这种性格。
  仿佛在刻意迎合讨好他人。
  而且段璧对每个人都这样好,免不得要招惹出许多误会情债,譬如“楚之钦”。
  再者,于深宫长大、身世还如此复杂的二皇子,真能拥有毫无野心的绵软脾性吗?
  一番思量,丹卿深深觉得,他这趟渡劫或许并不简单。
  “殿下,肃王会来山里么?”
  段璧似乎愣住,片刻才道:“抱歉,我不是很清楚。”
  丹卿点点头。
  段璧讶异地看了眼丹卿:“你是因为碧云间的事,想找他道谢?”
  丹卿又点了下头。
  段璧劝道:“阿钦,他性子古怪,喜怒无常,连我都……你还是莫要接近他才好。”
  丹卿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弯唇笑笑。
  微风徐徐。
  在漫山火红衬托下,丹卿眉眼清澈,肌肤胜雪。
  而他唇瓣那抹胭红,则与这片旖旎绯色,缠绵交融在了一起。
  段璧何等人物?
  他最擅长察言观色。
  丹卿与往日的种种异常,以及对他截然相反的态度,他全看在眼里,只是不说罢了。
  到红焰居后,有丫鬟仆从来接引他们。
  丹卿与段璧分别,回到各自客房。
  永宁郡主身份尊贵,她承办的宴会每次都深得好评,这便使她越发谨慎挑剔,不肯轻易砸了口碑。是以宾客住的雅间都极其考究。
  譬如丹卿房里,便放着几簇山间野花,还有几枝快烧起来的红枫。
  丹卿逗弄了会儿野花,忍不住直打哈欠。
  今天起得早,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他早困了。
  丹卿准备直接睡。
  他让楚翘帮忙留意段冽的消息,若段冽来了,直接叫醒他即可。
  楚翘含着两泡眼泪花子,瑟瑟发抖地应了。
  丹卿也知楚翘的“深度恐惧段冽症”是没治了,便懒得再多费口舌开导他。
  许是山里静谧,丹卿睡到夜幕微垂,方醒。
  楚翘正在外面逗蟋蟀玩儿,看到自家少爷,忙嘿嘿献宝道:“少橙刚拿给我的。”
  丹卿揉了揉惺忪眉眼:“三殿下来了么?”
  楚翘小脸顿时垮了:“没呢!”
  他含混抱怨道,“我向别人打听的时候,大家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一样,呜呜呜……”
  丹卿装作没听出楚翘在卖惨,转移话题道:“我好饿,哪里有吃的啊?”
  楚翘孩子心性,当即喜笑颜开:“草地上正办篝火晚宴呢!少爷我带你去,我方才经过时,闻到烤野猪和山羊的味道啦,香得我哈喇子都要掉出来了!就盼着少爷你快点醒哩!”
  半山腰挂满长明灯,绵延数十里。
  楚翘拎着盏灯笼,领着丹卿,来到这片空阔草地。
  两人还未靠近,便听到热闹嘈杂的说笑声。
  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围着许多觥筹交错的年轻贵族。
  男居左,女居右,并不同席。
  丹卿随意望了望,倒是没看见二皇子段璧。
  想来宾客们没有齐聚。
  这里离夜空很近。
  近到伸出手,就能抓到星星一样。
  丹卿仰望着星空,颇有些感慨。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他在凡尘这些日子,九重天摸约才过一个时辰吧!
  草地上,众人相谈甚欢,无人注意丹卿主仆的突然出现。
  找了个角落位置,丹卿带着楚翘坐下,开始狂吃狂喝。
  丹卿食量还是可以的。
  主要凡间食物太美味,他害怕回到天上,再吃不到这种珍馐佳肴。
  所以丹卿吃得特别珍惜。
  美酒佳肴在案,自然不能少了歌舞助兴。
  贵女们笑笑闹闹,开始撺掇彼此登台表演。
  抚琴的,跳舞的,画画的,作诗的……
  气氛渐浓,还有公子们上去舞剑斗蛐蛐儿。
  丹卿吃饱喝足,盘坐在蒲团上,又开始打哈欠。
  楚翘还在吃呢!
  他捧着满满一盘新鲜果子回来,边吃边含糊不清道:“草、草莓,少爷,甜呐!”
  丹卿见草莓色泽诱人,没忍住,拿了两颗。
  刚咬半口,便听席间传出见鬼般的尖叫声:“啊啊啊啊……”
  是贵女们席间传来的。
  这叫声凄厉,饱含惊恐,仿佛在人心上划开一道血口子。
  男人堆里不知是谁,猛然发出鄙夷的嘲笑声:“啧,瞧瞧这些个千金大小姐们,平日惯爱拿腔作调,好像一个赛一个优雅娴静似的!结果呢?哈哈哈,被野外的蟑螂老鼠一吓,就原形毕露了。哈哈哈哈!来,让爷拔剑替你们除了害!”
  某位纨绔公子潇洒起身,正欲去往对面。
  他后面公子竟跟着发出尖叫声,其声突兀又诡魅:“啊啊啊啊啊啊蛇……啊啊啊许六郎你腿上缠着蛇哈啊啊啊啊啊……”
  被称作许六郎的男人僵了僵,仍未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俯首,望向自己的腿。
  正盘在他小腿的黑蛇特地转了个圈儿,正面迎上他,它瞪着玻璃珠子般的眼睛,还自诩可爱地吐了吐鲜红信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许六郎的叫喊声比谁都大,直破云霄。
  井然有序的场面,顷刻乱作一团。
  “这里有蛇,那里也有!我死了!它要咬我了。”
  “救命!救命!救命啊啊啊啊……”
  “怎么那么多蛇?你们别跑啊,等等我!”
  ……
  刹那间,形势急转。
  方才推杯换盏的贵族们仿若疯犬,他们哭的哭,喊的喊。
  有的甚至两眼一翻,直接吓昏了。
  众人仓皇逃窜,衣衫凌乱、钗簪歪斜。
  道路如此宽敞,这些衣冠楚楚的名门子弟,却你推我攘,生怕晚半步,便落入蛇口。
  他们这般模样,粗鄙又丑陋。
  与那些狼狈凄惨的流民又有何不同?
  楚翘也快吓死了。
  哭得眼泪哇哇。
  他死命攥住丹卿手腕,恐惧到腿软:“少爷,你快跑,快跑吧!别管我呜呜呜呜!”
  丹卿并未慌乱,这还得多亏文滔灵君满屋的蛇。
  而且,这些蛇的外貌看似惊悚,却没有主动攻击,感觉更像是在玩儿。
  丹卿拍了拍楚翘手背:“你别怕,它们不咬人。”
  楚翘哪儿还听得进去?他双肩抽搐,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少爷,我、我攒的月例呜呜呜,你还记得地方吧?呜呜你帮我交给……”
  丹卿:……
  月光雪白,从林隙贯穿。
  将挺拔的男人,笼罩在不切实际的雾晕里。
  丹卿似有所感,猛地抬眸,朝他望去。
  男人策马立在昏暗中,那儿是灯火照射不到的角落。
  他静静望着这边。
  似乎有望不见的巨斧,劈开这方天地。
  他们在这边,而他孑然一身,独处于另个世界。
  丹卿觉得,男人好像在笑。
  四周上演着闹剧,如此喧嚣。
  可丹卿偏偏有这种感觉,听!那低沉的笑声就落在他耳畔,仿佛溅开了一地灯火月光。
  下一刻,男人慢条斯理抬手。他将通体碧绿的笛子放到唇边,吹出一曲悠扬小调。
  神奇的是,手臂般粗的蛇群竟不再往前追。
  它们窸窸窣窣凑到一起,身体和头古怪诡谲地扭动着,就像……像是伴着旋律在起舞。
  这地狱般恐怖的画面,成功让那些公子小姐止步。
  不管他们生得是何模样,此时此刻,他们张着嘴,瞪着眼,都保持同样滑稽的神情。
  笛声渐渐停止。
  男人打马缓步而来,他那张惊艳优越的脸,也彻底浮现在亮处。
  他确实在笑。
  丹卿这回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他眉梢流露的并不算陌生的恶劣,丹卿都没错过。
  骏马载着三皇子段冽,若闲庭散步般,徐徐踱到贵族们面前。
  被护卫围拢在中间的永宁郡主,险些气吐血,她手指颤抖着,怒指他:“段冽你、你……”
  她妆容都花了,一张脸狼狈又癫狂,却毫无察觉。
  段冽挑挑眉:“周乐茹,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他轻哂道,“就你这破秋韵宴,也敢闹到皇上面前,还非让本王搁下公务,过来给你撑场子!”
  “喏!”马鞭随意指向蛇群,段冽一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他眉眼隐约透着狂妄不羁,口吻则是一贯的阴阳怪气,“周乐茹,来参加你宴会的,不都得自备才艺么!本王草莽一个,啥都不会,自卑得很。只能让这些蛇替本王献上一舞,你们观赏得可还满意啊?要不要让它们再跳一次啊?”
  说着,笑容灿烂地望向众人。
  众人:……
  哪怕脸颊都憋成猪肝色,愣是没人敢吱声。
  段冽之疯,谁心里没点儿逼数?
  段冽笑容愈发闪耀,都快刺瞎人眼:“行,本王这就吹笛,让它们绕着你们舞上三五圈儿,助助兴。”
  “别!”永宁郡主周乐茹抬手制止,她攥紧手心,面色晦暗不明,若不是……她怎会自甘堕落请来这尊阎王?
  思及此,永宁郡主几乎咬碎银牙。
  她扯扯唇,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牵强笑容,“肃王,那些蛇,呵呵,累了!让它们休息,对,让它们休息休息!我马上为它们安排最好的院子!您看行吗?”


第12章
  段冽俯首觑了眼周乐茹,半是蔑视半是嘲弄道:“也行,本王正好乏了,明日再陪你们慢、慢、玩、儿。”
  最后几字咬音略重,且拖腔带调的,是独属于阎王段冽的恶劣与猖狂。
  众人心惊胆寒、面如土色。
  明天还来?天爷啊……
  目送段冽恣意地纵马远去。
  这些小姐公子都崩溃了。
  先前段阎王在,他们还紧绷着心弦,既不敢哭,也不敢闹。
  可现在——
  贵女们纷纷捂脸啜泣,公子们也脸色煞白,吵着闹着要下山回家。
  周乐茹本就气得冒烟,正愁满腔怒火没地儿撒。
  她冷眼瞪着众人,阴森森道:“谁要走?有本事当着本郡主的面,再说一遍!”
  走是不可能走的。
  段冽他们不敢招惹,难道永宁郡主,他们就开罪得起吗?
  回雅居的路上,楚翘攥着丹卿衣袖,根本不敢撒手。他抽抽搭搭道:“少爷,我们真的不能离开这里吗?我害怕,想回楚府。”
  丹卿仍在回想方才的画面,有些心不在焉:“没事的,如果害怕,你今晚去找少橙睡好不好?”
  楚翘抬起泪眼婆娑的眼:“少爷,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丹卿很淡然:“我不怕蛇的。”
  楚翘顿时哭得更绝望了。
  他确实怕蛇,但他更怕阎王啊!
  把楚翘送到少橙那儿,丹卿决定去找段冽。
  段冽自然住在红焰居最好的独院里。
  值得一提的是,段冽住进绯峦院后,周围的人纷纷扛着包袱连夜跑了。
  他们宁愿挤在偏僻陋室,也不敢与这尊阎王为伍。
  绯峦院。
  段冽端正坐在桌旁,衣袍半褪。
  他裸露在外的右臂横亘着剑伤,长两寸有余,深可见骨。
  剑刃淬过毒,以致于伤口反复感染,需用刀不断将血肉生生剔除,直至清除所有毒性。
  黑衣随从忙前忙后,替段冽处理触目惊心的伤口。
  空气寂静,落针可闻。
  黑衣随从的鼻尖不断沁出冷汗。
  尽管不是第一次了,可他下刀时,右手还是忍不住颤栗,但殿下由始至终岿然不动。
  他不禁心生佩服。
  殿下的忍耐力,总是如此惊人。
  难道他天生痛感低于常人,察觉不到疼么?
  敷药缠好绷带,段冽面无表情地整理衣襟。
  黑衣随从把染血纱布处理掉,然后直挺挺跪在段冽脚边,磕了好几个响头。
  再开口时,他嗓音沙哑:“对不起殿下,是林行错了,我不该擅自听从封珏公子的命令,去驿站行刺,最后还牵累您出面帮我们善后。”
  段冽神色淡淡。
  比起往日的嚣张跋扈,此时,他眉眼是冰雪彻骨般的冷。
  “你本就是他的人,听他差遣,何须向我请罪。”
  不含情绪的话落在林行耳里。
  他背脊僵硬,脸颊烧得赤红,他深深匍匐在地上,惭愧得直不起腰。
  原来殿下一直都知道……
  段冽轻抬眼皮,剧痛过后,他薄唇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告诉段封珏,知道自己蠢,就别总上赶着作死。这些年,他有本事在背地小动作不断,有本事别让本王替他擦屁股。”
  林行听得冷汗涔涔。
  封珏公子打小便对殿下心存偏见,老凉王段治去世后,这种记恨到达巅峰。
  哪怕殿下事事为西凉考量,以至于落得这副狼藉的声名,可封珏公子仍然提他色变。
  今夜这番话若让封珏公子知晓,只怕得抓狂得摔了满屋瓷器。
  其实,林行也不是不能理解封珏公子。
  毕竟,谁会对方方面面都碾压自己的人,心存好感呢!
  而且,他们之间的积怨,打小便存在。
  砰砰砰——
  院外陡然响起突兀的叩门声。
  段冽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林行。
  林行意会,起身去庭院。他屏着呼吸,轻轻拉开门。
  本是满心忌惮,孰料一开门,林行自己倒先愣住了。
  碧月星空,清风怡然。
  芝兰玉树的小公子施施然立在屋檐灯笼下,他身形清瘦,气质澄净。
  打眼望去,还以为是不染纤尘的谪仙,纡尊降贵来到了红尘人世间。
  门开的刹那,丹卿回首,他嘴角含着疏淡笑意,对林行道:“不好意思,三皇子睡了吗?若没有,可否劳烦通传一声,我有事想见殿下。我叫丹……楚之钦。”丹卿险些说错,有些讪讪然,“麻烦你了,谢谢。”
  林行怔怔看着丹卿。
  他这辈子,还从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人。
  肃王的容貌纵然惊艳绝伦,可他生得过于倨傲凌厉,全身上下,仿佛连血液都冰凉。
  哪怕隔着山巅遥遥仰望一眼,都令人惴惴不安,喘不上来气儿。
  这位公子却与肃王迥然不同,他是另外一种好看,温暖的好看。
  怎么说呢?若将肃王比作坚硬磐石,他便像万物皆可包容的清水,柔软又纯净,让人心生向往。
  林行一时鬼迷心窍,竟没抵抗住这股魅惑,他晕头转向回到屋子,替丹卿传了话。
  等段冽寒飕飕的冷眼瞥过来,林行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让他滚。”
  林行:……
  到底是怜惜美人,林行自作主张,把“滚”改成了“走”。
  丹卿眨眨眼,倒不算特别失望。
  他道了声多谢,面色毫无变化,就这么平静的走了。
  林行望着丹卿背影,张了张嘴,说不出哪里古怪。
  总之,就还是怪怪的。
  这漂亮公子,好听话啊!
  他是真的想见殿下么?怎么走得毫不留恋。
  像林行这种人,常年生活在阴暗,很快便忘了这段插曲。
  他更在意的是,这场秋韵宴,明显冲着殿下而来,究竟该如何应对!
  丹卿默默去了趟绯峦院,又悻悻回来。
  他无骨似地倚着美人榻,像条咸鱼。
  现在,这条咸鱼很迷茫,他怀疑自己方才做错了。
  段冽赶他走,他便走吗?
  那段冽可能会赶他一辈子吧。
  丹卿双眼放空,仿佛看到垂垂老矣的“楚之钦”凄凉离去的背影。
  好惨啊!
  丹卿捂着脸,因这番刺激,他难得生出几分斗志。
  系好披风,丹卿提着盏灯笼,又往绯峦院走去。
  段冽不见他,那他守株待兔好了!
  总要让他见见“楚之钦”的诚意。
  丹卿寻了个角落,抱膝倚墙坐下。
  如今虽是凡人之躯,但丹卿原身是狐狸,这般蜷缩着,倒也不觉累。
  夜风微微凉。
  他拢了拢披风,眼睛阖上,很快便睡着了。
  丹卿睡得熟。
  以至于翌日,段冽冷冷瞪了他几眼,都没把人给瞪醒。
  林行触了触鼻尖,终于知道这位漂亮公子古怪在何处。
  他竟丝毫不惧段冽!殿下的眼神威力,可不亚于冷刃。
  这就……有点意思了。
  晨光熹微,浅金色的小星星透过枝叶,拥抱着睡熟的漂亮小公子。
  他蜷缩在墙角,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像颗粉嫩水蜜桃,身上还泛着些许雾濛濛的湿气。
  忽然,他无意识挠了挠脖颈,抓出浅浅几道红痕。
  他皮肤真白真娇啊!
  居然轻挠一下,就有抓痕了。
  林行下意识转过眼,去看段冽。
  段冽自然也瞧见了。
  他眸含轻蔑,目光并未在丹卿雪白的颈间逗留。
  林行莫名尴尬,他觉得自己思想有些危险。
  而且他昨晚,居然误会了这位漂亮的娇娇公子。
  原来他想见殿下的诚意,还是挺足的。
  昨夜小公子径直离去的举动,摸约着,是被殿下的绝情伤透了心?
  林行觉着吧。
  以殿下这种名声,还能有人喜欢,就别挑拣了。
  况且这小公子多漂亮啊!不亏。
  林行张了张嘴,正要作嘴型,问殿下要不要将人唤醒,结果段冽凉凉睨他一眼,直接走了。
  林行:……
  真是冷酷啊。
  丹卿醒的时候,段冽已在外面发了几阵“疯”。
  整座红焰居氛围大变,人人夹着尾巴做人,如果可以,他们巴不得缩在屋里不出门。
  可那尊阎王不允许啊!
  他自己睡饱了,便往高位上一坐,单手支着下巴,露出恶魔般的微笑。
  摆明一副前来兑现承诺的模样。
  嗯,他来陪大家慢、慢、玩、儿。
  众人内心俱是哀嚎连连。
  这倒也大可不必。
  就在贵族们快被逼疯时,一道爽朗笑声传入屋内。
  “原来三哥也在!”明蓝色的身影跨入门槛,身后跟着两个随从。
  众人喜极而泣,如看救世主般望向五皇子段怀。
  五皇子段怀与段冽年龄相仿,出生只相隔数月。
  不同于段冽的挺拔俊美,段怀长得更像个普通人,他比段冽矮,却比段冽胖,还蓄了胡须。
  人看似憨傻憨傻的,眼里却流转着掩藏不住的蔫坏。
  段冽懒得搭理他。
  段怀也不生气,他走到人群中间,笑嘻嘻道:“大家在玩儿什么呢?哦,原来是相扑啊,这没多大意思嘛!三哥,”他仰头望向高居上位的段冽,露出亮白的几颗牙,“咱们去跑马场射箭吧!三哥有所不知,我府上近日来了个射箭高手,百发百中,可与三哥匹敌呢!”
  段冽换了只手,继续懒懒支着下颔,嗤笑道:“人家箭术厉害,你疯狂摇狗尾巴作甚?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满堂噤声。
  段怀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向来也是狂悖的主,平日下人稍有不慎,就得受罚,轻则打骂,重则砍手拔舌头。
  这般残忍血腥,可有阎王段冽冲在前头,为其承担火力。民间竟没怎么传出段怀的恶劣行径。
  “三哥可是不敢?”段怀激将道。
  段冽凉凉瞥他一眼,笑意更轻蔑。
  段怀攥紧手心,豁出去般道:“三哥,咱们今天玩出大的,我若输,便牵着你的马,在长安城绕上一圈,你看如何?”
  段冽似是终于生出几分兴致,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手,掸去袖间沾染的纤尘:“那便走着。”
  这稳操胜券、纡尊降贵般的语气,把段怀气得又是一番死去活来。
  好在他府上秦二的箭术确实超群,况且,若他拿住段冽刺杀探子的证据,岂不是……
  段怀势在必得,眼里流转着精光,脚底如生风。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场地。
  他们虽惧怕段冽,却忍不住想看热闹。
  最最紧要的是,他们巴不得段冽吃瘪。
  光幻想那副画面,就爽到了。
  “秦二,你过来。”
  段怀召来个壮硕男子,不怀好意地冲段冽阴笑,“三哥,你们箭术都是顶顶厉害的,就这么站桩射靶子,未免太没看头。”
  段冽眉梢轻扬。
  段怀嘿嘿笑:“咱们来活靶子,让人头顶簪花或佩果,骑马绕着圈儿加速跑,谁射得准,便算谁赢。”
  段冽轻哂一笑,没拒绝也没答应。
  他只是撩起眼皮,不屑地睨着段怀。
  “在场诸位,有没有人想试一试肃王与秦二的箭术?”段怀生怕事情生变,他面朝围观众人,声音洪亮道。
  偌大跑马场,顷刻鸦雀无声。
  贵族们面色惨白,这是要让他们来当活靶子的意思吗?
  死寂里,终于有个弱女子走出来。
  她全身发着抖,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能说出完整句子:“小女子相信五殿下,愿、愿意为殿下簪花骑马。”
  这显然是早就安排好的。
  众人眸中流露出悲悯之色,王家最近出了事儿,王三小姐想来也是身不由己。
  “那肃王呢?”段怀眼里的讥诮藏都藏不住,他得意地抬高音量,“有没有人相信肃王的箭术?有没有人愿意同他并肩作战?有没有人……”
  一声又一声,铿锵有力,不断回荡在宽阔马场。
  众人噤若寒蝉。
  自然没人出声。
  谁愿意呢?除非有所求,有所图。
  段冽身侧的林行攥紧掌心,神情愤怒。
  五皇子摆明了故意落肃王的面子。
  他几乎都要迈出脚步,并高声告诉所有人,他愿意。
  可殿下右臂的伤……
  林行这一迟疑,人群后方突然冒出道清凌凌的嗓音,那人微微喘着气,举高了手:“我,我我我,我愿意!”
  全场咋舌,纷纷不可置信地朝后方看去。
  这人似乎很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与上刑场般的王三小姐不同,他竟……像是来领赏的?!


第13章
  丹卿正愁没途经接近段冽,结果机会突然就来了!
  这是什么?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呀!
  日头渐渐升高,万丈璀璨光芒下,丹卿眼睛特别亮,如熠熠生辉的星。
  那绯红的唇角翘起,漾开灵动而愉悦的弧度。
  谁都能看出,他是真情实感的高兴。
  可丹卿越雀跃,围观群众便越迷惑不解。
  他们此刻的心情,已无法用单纯的震惊或怜悯来形容。
  活着不好吗?为何非要自寻死路呢!
  而且还寻得这般开心!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
  丹卿后知后觉,意识到大家都在看他,顿时满心窘迫。
  他向来不是外放的性格,九重天时,他就鲜少社交,也不喜别人关注自己。
  扯了扯皱巴巴的袖摆,丹卿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窝在墙角睡了一夜,他都没换衣服……
  段怀瞪着凭空出现的丹卿,内心极为窝火。
  这打哪儿冒出来的蠢货!都搞不清楚状况的吗?
  果然生得越漂亮,越是无脑,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段怀轻蔑地抬高下巴,用警告的语气,冲丹卿道:“你想清楚!这不是普通射箭,无论后果如何,都由你自己承担。所以你最好再考虑考虑,这是你能承担得起的事情吗?”
  丹卿奇怪地看了眼这人,指着王三小姐说:“既然她承担得起,为什么我承担不起。她相信她所相信的,我信任我所信任的,两者有何不同?”
  王三小姐面色煞白,险些软倒在地。
  她眼圈含着两汪泪水,需死死咬紧牙关,才能不掉下来。
  相信?
  呵……
  由始至终,负手立在碧空下的段冽都没说话。
  他眼神淡淡落在丹卿身上,剑眉微蹙。
  丹卿也懒得搭理无关紧要的人,他快步走到段冽身前,笑容诚恳道:“三殿下,碧云间你救我的事,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你致谢。谢谢你!”
  段冽似是恍然,喉口蓦地泛出几丝讽笑:“所以你愿意当本王的箭靶?”
  丹卿老实点头。
  他是见识过段冽实力的。
  那般精准而恐怖的箭术,九重天上也少见。
  他自然信任他做得到。
  段冽扯了扯嘴角,眸含嘲弄。
  忽然,他拔步向丹卿逼近,直至两人衣袂摩擦,发出极轻的窸窣声,段冽才戛然而止。
  俯首低眉,段冽盯着这张单纯得近乎愚蠢的脸,胸中恶意开始无限膨胀,甚至满得都快要溢出来。
  薄唇轻启,段冽吐出冰冷至极的字句:“既然你这条命是本王救的,那本王今天就算取了你的命,也算合情合理。”
  丹卿:……
  好吧。
  阎王又开始吓唬人了。
  不知为什么,丹卿忽然很想笑。
  “你笑什么?”段冽面色骤变,他周身寒意毕露,眼神更是阴森刺骨。
  被如此凛冽的目光锁定,滋味自然不好受,丹卿下意识摸了摸嘴角:“我笑了吗?”
  “笑了。”
  “……”
  丹卿悻悻。
  他收敛起嘴角弧度,可那双明亮的眼,仍盛着星河般的笑意。
  段冽满面戾气,他攥紧掌心,骨节发出啪啪脆响声。
  他忽然有股冲动,很想很想,用力捏碎这张刺眼又猖狂的脸庞。
  丹卿见好就收,他哪敢真的得罪三皇子,这位渡劫对象可金贵着呢!需好生哄着顺着。
  “殿下恕罪,我方才只是忽然想到同僚豢养的橘虎,它……特别的可爱,所以我忍不住发笑。”
  乱七八糟胡扯什么!
  段冽不耐皱眉。
  丹卿无辜地眨眨眼。
  他没说假话啊!太玄仙君确实养了只血统尊贵的橘虎。
  那橘虎生得威猛高大,惯爱用咆哮低吼,来吓唬来来往往的神仙们。
  虽然这只橘虎看似嚣张跋扈,但只要挠挠它下巴,它顿时变成黏人的大猫,呼呼又噜噜的,乖顺得很!
  某种程度上,丹卿觉得段冽和橘虎,有那么点儿相似。
  每次出场,段冽都凶恶极了,仿佛故意使人畏惧他。
  丹卿不懂他为何这样,心里却有种预感,或许这不是真正的段冽。
  那真实的段冽,会不会也是只虚张声势的橘虎呢!
  至于挠挠他下巴,他是否会打呼什么的,反正丹卿是没胆子敢上手撸……
  既然活靶子已然确定,段怀也懒得跟没眼色的丹卿计较。
  他迫不及待地搓搓手,命仆从捧来绢花,供丹卿和王三小姐择选。
  这绢花便是“猎物”。
  目光匆匆扫了眼托盘,王三小姐猛地伸出手,飞快抢走硕大的牡丹绢花。
  丹卿没得选,拾起另朵娇小些的白山茶。
  虽说是个男人,丹卿也没扭捏,他用玉簪把山茶牢牢固定在头顶。
  雪白的山茶绢花于风中轻曳,显得有些娇弱。
  王三小姐抿着唇,试了两三次,才颤颤巍巍地,顺利把牡丹固定在发髻。
  她面如灰色,唇瓣煞白,根本压不住牡丹绢花的艳丽。
  遥遥望去,这个单薄瘦削的女子,似乎都快被这朵绢花的重量压垮了。
  反观丹卿,昨晚睡得饱,气色红润,神色也淡然自如。
  头顶那朵白山茶迎风起舞,极其耀眼,也很映衬他生来绝美的容颜。
  两人挨着站在一起,丹卿察觉到王三小姐的异常,出于人道主义,丹卿问了句:“你还好吗?”
  王三小姐像是被踩到脚的猫,当即跳到三丈高,她恶狠狠瞪着丹卿:“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担心你自己!你有资格同情我吗?你明明比我更可怜,跟那阎王扯上关系,你比我更惨,你肯定会落得比我更惨的下场呜呜呜!”
  丹卿:……
  看来,王三小姐并非完全自愿。
  丹卿依然可怜她,却不想再同情了。
  经商议,五皇子府上的秦二决定先来。
  谁先谁后这种东西,段冽还能在乎不成?他老神自在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便是无所谓的意思了。
  王三小姐抖抖索索地被扶上骏马。
  她眼圈红红,几乎匍匐在马背,久久不敢驱使。
  段怀嗤了声“废物”,直接上脚,一把踹在马屁股上。
  马儿吃痛,载着尖叫连连的王三小姐,疯狂在跑马场奔驰。
  马场圆心处,秦二高举黑色的弓,一脚后撤半步。
  伴随动作,他健硕肌肉高高鼓起,而他手中的箭羽,亦不断瞄准着移动目标。
  场上,无人驾驭的骏马逐渐放缓速度,但这也太慢了。
  一袭粉裙的王三小姐终于停止啜泣,她咬了咬牙,忽然鼓起勇气,朝他们这边大喊道:“五皇子,请您记得应允我的承诺,在场所有人,皆可为证。”强忍着颤栗,王三小姐抬高声调,继续朝段怀道,“我爹的事就拜托您了!”
  语罢,王三小姐猛地攥紧马绳,高喝一声“驾”。
  狂风顷刻卷起她裙摆,像被吹散在空中的桃花瓣。
  艳阳灼灼。
  那抹粉色忽然挺起背脊,她驭马保持均匀的速度,在跑马场上热烈奔驰。
  丹卿怔怔望着王三小姐。
  忽然觉得,他头顶的这朵白山茶绢花,也因她而变得有了重量。
  段怀气得险些抓狂,他眼神阴毒,狠狠啐骂了声“贱人”。
  区区一个王三,居然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威胁他?!什么玩意儿?
  而围观的大多数贵族,眼底都生出几分动容。
  若有朝一日,他们家族落得如此田地,他们是否会有这般孤注一掷的勇气?
  无论周围发生什么,秦二的眼神却始终专注且坚定。
  看得出来,他是个很有经验的射箭专家。
  此时此刻,在他世界里,俨然只有弓箭与目标。
  不断调整角度臂力,嗖地一声,红色箭羽从秦二手中破空而出。
  它如展翅翱翔的鹰,携着凶狠果决之势,扑向那团驾马奔驰的粉色女子。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随之移动。
  小小一支箭羽,竟承载着无数的忐忑心跳。
  马背上的王三小姐死死闭着眼,清泪顺着她脸庞,无声滑落。
  她似乎听到破空声近了,它越来越近……
  忽然,人群发出响动。
  秦二的箭羽没能射中目标,它堪堪擦着王三飞扬的青丝,朝后飞过去了。
  许久过后,王三小姐迷茫地睁开眼,得知结果,她在马背上又哭又笑,像个无法掩饰情绪的孩子。
  有贵女主动上前,把全身绵软的她扶下马。
  不可置信地望着射空的的箭,秦二脸色十分难看,沉默一息,他猛地跪倒在段怀身前:“小人学艺不精,请五殿下责罚。”
  段怀自持身份,到底忍着没发怒。
  他当然没忘记,这场比试的最终目的。
  况且这场比试难度极高,秦二射不中,难道段冽就能射中吗?他又不是真的神。
  思及此,段怀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
  他一挥手,奴仆立即奉上锃亮的乌黑色弓。
  “三哥,轮到你了。”段怀煞有其事的介绍,“此弓名为霸王,是五弟我专程为你订做。虽比秦二方才的弓略重些,想来三哥大度,也不会介意几斤几两的差距。”
  霸王弓赫赫有名,由坚硬玄铁制造,坚韧异常,总重一百三十斤。
  林行瞪着那霸王弓,憋得脸颊胀红。
  五皇子好卑鄙的手段,三皇子右臂有伤,若用霸王弓,自然牵强,从而也就会露出破绽。
  说这些话的时候,段怀一直暗暗观察着段冽。
  他身旁随从倒是义愤填膺,可他本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仍是那副令人作呕的傲慢模样。
  到底是装腔作势呢?还是欲盖弥彰呢?
  呵,马上就能见分晓。
  另边,仆从牵着雪白色的骏马,交给丹卿。
  丹卿从没骑过马,做神仙都是腾云驾雾的,想来骑马也不会太难。
  然后,丹卿迅速被打脸了。
  大概是“楚之钦”身娇体弱,平衡感差,加上马儿又属实高大,丹卿接连两次尝试,竟没能成功。
  背后传来阵阵笑声,贵女们矜持许多,那些公子哥儿可就不客气了。
  丹卿臊得脸颊通红,他本就容易害羞,被他们一嘲笑,就更慌了。
  丹卿默默在心里为自己辩驳,要怪只能怪“楚之钦”太羸弱。
  他才不是这样的,呜呜!
  人群里笑声不断,段冽眉头紧皱,他的注意力终于从弓,转移到还在努力上马的丹卿身上。
  真是有够丢人的。
  段冽无语,大步上前,在丹卿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尝试时,他蓦地伸出左臂,在丹卿腰间轻轻一托,那抹浅青色身影终于轻盈地跃上马背。
  虽然成功了。
  但丹卿羞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弱弱看了眼段冽,弱弱开口道:“谢谢。”
  段冽直接回了声“嗤”。
  比起旁人,他的讥诮轻蔑之意更甚。
  丹卿却没多难受。
  反正已经到达羞耻的巅峰,丹卿竟更能豁得出去。
  望着段冽离去的挺拔背影,丹卿心念微动,他蓦地开口叫住段冽,眼眸清亮道:“殿下,倘若我们赢了,你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第14章
  段冽站在艳阳盛处,他那双漆黑星眸,被光染成漂亮的琥珀色。
  不同的是,这次换丹卿以高高在上的位置,低眉俯视他。
  两人隔着飞舞的细碎纤尘,目目相望。
  段冽蓦地笑了。
  他像绽放在烈狱的曼陀罗,语气邪恶,又含着几丝玩世不恭的意味:“好啊!”
  但前提是,
  你得有命活着。
  丹卿眉眼顷刻弯成新月。
  他满意地纵着白马,试着在场地慢走。
  等差不多适应,丹卿抓紧缰绳,双腿轻夹马腹,驱使它奔跑起来。
  段冽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拿起霸王弓,又慢条斯理挑拣着箭羽。
  无数道目光锁定在他身上。
  有五皇子的不怀好意、林行的担忧焦急,还有围观群众的幸灾乐祸……
  霸王弓很沉,若是以往,段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拉满弓,并射中目标。
  但现在,他手受伤了。
  仅仅拉弓,就已非常吃力。
  段冽右臂微微颤栗着,因这番拉扯,结痂伤口似乎崩裂,痛感源源不绝地袭来。
  额头渗出细密小汗珠,段冽目光追随着那青色身影,许久都没有松开弓弦。
  古怪的气氛不断蔓延。
  段怀眼底闪烁着精光,他上前一步,笑着催促道:“三哥,你怎么还不动手啊!莫非你对这人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不成?”
  光用脑子想想,段怀就知道不可能。
  段阎王心冷肺冷,说他舍不得美人,呵呵!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说……
  段怀面上不由露出几丝喜色,“三哥你是不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啊?唉,没关系,你讲出来就行,毕竟这是条人命,如果因为你的意气用事,而害他……”
  段冽没空搭理段怀。
  他定定望着丹卿,薄唇几乎抿成条直线。
  射,还是不射,进或者退。
  生平头一次,段冽无法确定自己的意志。
  跑马场上,丹卿已经骑马跑了两圈半,他也察觉到不对劲,频频望向黑衣黑发的段冽。
  距离远,丹卿望不见他神情。
  段冽是在紧张或忐忑吗?
  因为怕误伤他?
  丹卿很想说,他都不害怕,他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他可是段冽啊!
  开局就用神来之箭救他一命的人。
  想到刚下凡时,那惊鸿的一瞥,丹卿嘴角浮出淡淡笑意。
  他这位渡劫对象,果然不是那等残暴肆虐之人。
  再者,“楚之钦”只是他在凡间的命格载体罢了,作为神仙丹卿,他是不会真正死亡的。
  跑完最后小半圈,即将开启新的一轮时,丹卿忽然做了个大胆且出格的决定。
  深吸口气,丹卿抛掉所有的尴尬赧然,他猛地高举右手,冲段冽疯狂挥舞道:“肃王殿下,你的箭术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你就是永远的神!来吧,我准备好了!我会永远相信你的!”
  众人:……
  段冽:……
  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段冽都感受到了漫天的尬。
  他嘴角抽了抽,眼尾却漾开极浅的弧度。
  笑意一闪而过,段冽忽然记起,他年幼初学射箭时的样子。
  小小的孩童,仿佛站在山巅绝顶之上,眼底盛满了自负猖狂。
  迎着猎猎的寒风,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说,他日后必定会成为一个箭无虚发的神!
  顷刻之间,所有疼痛与迟疑,仿佛都远去。
  段冽瞄准那朵小小的白山茶,在心中计算判断角度与速度。
  嗤——
  火红色箭羽似流星般,倏地飞驰而去。
  丹卿下意识闭上眼。
  迎面而来的风抚摸着他脸颊,他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会中的。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果然没错。
  丹卿在如潮掌声中下马。
  此时的贵女公子们,早已忘记阎王的可怕,他们都在为这神奇的一幕而雀跃鼓掌。
  丹卿也在笑,他抚了抚头顶,那朵白山茶不见了,它被段冽的箭羽钉在了树身上。
  理了理凌乱发丝,丹卿步伐轻快地朝段冽跑去,因为骑马,他气息有些不匀。停在段冽身前,丹卿略轻喘着问:“三殿下,您答应我的事情,作数吗?”
  段冽刚转身,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他眼睛圆圆的,像浸在清水里的葡萄珠儿,泛着剔透而诱人的光泽。
  段冽眉梢轻挑,他不仅没回答,还突然抬脚撞了撞丹卿的膝盖。
  力度不重,不像是要打他,丹卿眨眨眼:“殿下,你踢我干什么啊?”
  段冽有些意外。
  他竟没有发颤,也没有发抖。
  不曾想这么娇娇弱弱一副清瘦身板儿,胆子却挺大的。
  审视丹卿半晌,段冽仍是那副欠揍的表情,他嗤声道:“本王突然想踢你一脚,你有意见?”
  丹卿委委屈屈摇头:“没有意见的。”
  段冽撇嘴:“可你脸上写着我很有意见。”
  丹卿讪讪,他脸皮厚地装作没听到,并顺杆往上爬,讨好一笑道:“只要殿下记得我们的承诺,我就一点也不委屈了。”
  “我们的,承诺?”段冽语速很慢,他眯了眯眼,故意俯首凑近丹卿耳朵,嗓音低哑道,“本王什么时候都跟你有承诺了?”
  “不,不是承诺。”
  丹卿实在不擅长制造粉红色氛围,虽然他的确在刻意引导暧昧。
  唔,他知错了还不行吗?
  丹卿懊恼往后退,他们做狐狸的,耳朵可敏感了。哪怕现在是“楚之钦”,也不行。
  捂住痒痒的耳朵,丹卿脸颊发烫道,“殿下恕罪,哪里有什么承诺了!不过是殿下施恩,答应我的一个小小请求罢了。”
  段冽见丹卿识趣,便懒得再逗这么个单纯小废物,因为实在是太没成就感。
  欺负得狠了,他还莫名有点良心不安的负罪感。
  不甚在意地应了声“哦”,段冽毫无留恋地踱步往前,去拦匆匆欲逃的五皇子段怀。
  此时的段怀不复先前嚣张,满脸狼狈。
  段冽占据上风,像只把猎物按在爪下戏弄的大老虎,慵懒惬意极了。
  丹卿也没想好“请求”的具体内容,他望着宁愿看段怀笑话,也不愿跟他聊天的段冽,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
  是他长得还不够好看吗?
  失落地摸着脸,丹卿想,早知今日,当年他也学学那不入流的魅惑术就好了。
  不过……
  丹卿边往回走,边回忆云崇仙人的寥寥数句话。
  “楚之钦”确实深爱着段冽,但段冽在“楚之钦”生前,并不怎么珍惜他。所以,段冽不搭理人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反而是“楚之钦”。
  因为他一点儿都不热情不积极。
  真是要了狐狸命了。
  丹卿绝望叹气,他到底该怎么做一只合格的舔狗呢?


第15章
  丹卿刚出跑马场,便见楚翘哭哭啼啼朝他奔来,身后还跟着二皇子段璧和少橙。
  “不好了少爷,我听他们说,你要给肃王当箭靶!呜呜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老爷他如果知道,肯定扒了我的皮。而且这太危……”
  楚翘哭得直打嗝儿,他难得强势,竟想把丹卿拽回家去。
  丹卿步伐踉跄,忙道:“射箭已经结束了。”
  “啊?”楚翘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愣的,“这就结束了?!”
  丹卿颔首。
  与楚翘说完话,丹卿看向二皇子段璧,他一袭月白锦袍,正面含忧色地望着他。
  丹卿客气地向段璧行礼,简单问候后,便带楚翘回雅居。
  双方擦身而过,向来温润儒雅的段璧,面色竟罕见的沉了沉。
  就连那双平静眼眸,此时亦泛起细微涟漪。
  当天下午,段冽就走了。
  五皇子段怀紧随其后,就连段璧,也没在红焰居久留。
  一场秋韵宴,生生办成这副模样,永宁郡主大怒,朝下人发了好几场火,听说屋子里能摔能砸的东西,全都被永宁郡主给毁了。
  这个当口,谁都不敢去触霉头。
  大家老老实实蜗居三日,就连离开时,都不敢在永宁郡主面前露出欣喜之色。
  刚回楚府,丹卿就狠狠挨了番批评,楚铮指着他鼻子怒骂,只差把他送到和尚庙避风头。
  原来丹卿那日的“壮举”,已在京城传得人尽皆知。
  如今提及“楚之钦”,百姓们皆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原来他就是阎王的一条走狗啊!
  什么,搞错了!他不是走狗,而是阎王的相好?
  是啊,他可真不要脸!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大声对阎王说什么“你是我的唯一”,“我永远倾慕你”之类的浑话?
  能跟阎王攀扯在一起的人,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嗯,听说他就是个男狐狸精呢!还魅惑过不少公子哥儿!知道王尚书家的小儿子吗?差点就被他搞得丢了命。
  ……
  楚翘消息灵通,听到那些传闻后,他气都气死了。
  你们家少爷才是狐狸精!你们全少爷家都是狐狸精。
  丹卿倒不生气。
  如果透过现象看本质,他确实是只狐狸精!
  “楚翘,你应该攒了不少月例吧。”
  这天傍晚,丹卿试探地刚起了个头,楚翘当即满脸警惕,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少爷,你问这个做什么?”
  丹卿看他护财的模样,有些好笑。
  “你别紧张,我想说,你既然存了不少,我肯定也有不少家当吧!”
  楚翘有点奇怪,憋着笑说:“少爷哪里来的钱啊,每次府上银钱一发放,少爷就全拿去买名贵花草了,上次还向账房预支了不少,迄今未还呢!”
  丹卿:……
  晴天霹雳。
  “少爷,你该不会又看上什么名贵花株了吧?”
  丹卿趴在桌上,蔫蔫道:“没有,我只是想置办些送人的礼物。”
  楚翘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少爷穷归穷,从另个方面讲,也非常富有。曾经有好多人一掷千金,恳求少爷割爱!不过少爷你一直说,头可断血可流,亲自照养的花花草草不……”
  这是什么?这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丹卿顿时双眼冒光:“卖,我卖。”
  楚翘:“……”
  揣着卖花得来的大沓银票,趁天没亮,丹卿和楚翘偷偷来到后门墙根,从狗洞钻了出去。
  自昨晚得知少爷的“潜逃计划”后,楚翘就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他死死拽住丹卿的手,不准他走:“少爷,你到底要去哪里呀?你能不能别走,如果老爷知道,我肯定会完蛋的!”
  丹卿无声叹了口气。
  他帮楚翘摘掉头上的枯叶,顺便捏了捏他软嫩脸颊,安抚道:“好楚翘,你别怕,回去吧!等到中午,你拿着我留的信去禀告管家,就说我偷偷溜了。等老爷回来看了信,他不会责罚你的。”
  楚翘仍是拼命摇头,他忍着泪水,哽咽道:“少爷,你还是让我跟你走吧,万一路上遇到什么事情,我还能帮帮少爷。”
  丹卿掰开楚翘的手,缓慢摇了摇头。
  他的劫,他必须自己想办法去渡,何必牵连无关的人。
  雾气很重,丹卿清瘦的身形,几乎被这片浓白湮没。
  走到巷口,丹卿顿步,他回头朝楚翘挥了挥手,然后背着包袱,不再迟疑地匆匆离开。
  高大槐树下,楚翘揉着通红眼眶,他望着少爷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怎么都想不明白。
  心思单纯又简单的少爷,何时变成这样了呢?
  似乎从肃王的那一箭开始,少爷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丹卿决定去找段冽。
  段冽如今并不在京城,而是晋城忻州。
  月前,晋城南部的巡抚剿匪时,惨被匪徒所害,丢了性命。
  这无疑是在狠狠掌掴朝廷的脸,皇帝怒不可遏,当即下旨,命肃王段冽领兵前往忻州,剿匪平乱。
  段冽走后,丹卿想了很久,他承认,在凡间的这些日子,他确实消极怠工,没有摆正心态。
  总不能因为九重天出了纰漏,他就罢工,不渡劫了。
  与其浑浑噩噩摸鱼,他还不如早日完成“楚之钦”的使命,抽身离开。
  天光熹微,太阳露出半张脸。
  丹卿买了匹马,备好干粮,风尘仆仆赶往忻州。
  这具身体不会武术,没有自保之力。丹卿除了往脸上抹些泥巴黑灰,让自己变得丑丑土土臭臭的,还在途中进了几趟深山,利用毒草毒虫制了些防身之物。
  陆陆续续行了大半月,在初冬的某个夜晚,丹卿终于抵达忻州。
  前些天还不那么冷的时候,丹卿勉强能在外面凑合过夜。
  进入晋城后,气温连续下降,他似乎染上伤寒,鼻子总是痒痒的。
  往嘴里塞两片治疗伤寒的草叶子,丹卿牵着马,准备找户村民家借宿。
  冬季的天,黑得越来越早。
  丹卿穿过山林,在昏暗彻底袭来时,找到一方依山傍水的村落。
  这村子特别安静。
  村民们该不会都睡下了吧?
  丹卿没有凡间生活的经验,他牵着马,顺着蜿蜒土路,走进村子。
  家家户户都没有点灯,得亏丹卿是个糊涂神仙,不怕妖魔,亦不畏惧鬼魂。
  寒风阵阵,忽然吹来几缕浅淡的血腥气。
  丹卿的脚步戛然而止。
  从带着记忆下凡的那一刻,丹卿就一直在身体力行的诠释着,什么叫作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最过分的是,关键时刻,丹卿竟鼻痒难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下跑都不用跑了。
  他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老老实实束手就擒吧……
  几个膀阔腰圆、魁梧粗壮的汉子登时冒出来。
  他们手持五尺大砍刀,凶神恶煞,满面匪气。
  丹卿纤瘦的小身板儿,在他们看来,就跟随意拎起来的弱鸡似的。
  丹卿的干粮和部分钱财,被他们搜刮走了,包括马匹。
  这些匪徒不可置信地数着银票,难掩惊喜。
  两个汉子押着丹卿往前走,另几人应该是去向上头禀报。
  丹卿被推搡到房屋,里面还关着不少惶惶不安的村民。
  匪徒们摆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落锁就走。
  月光惨淡,笼罩着一张张哀伤绝望的脸,他们呆滞地抱膝,仿佛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丹卿走到小窗处,推了推,被钉死了。
  他身上还剩些保命用的毒粉毒针,都缝在衣服夹层里,非常隐蔽。
  可村子里的匪徒如果很多的话,丹卿也不敢轻易冒险。
  回到被囚村民身边,丹卿努力和他们交流。
  尽管语言不通,还是能勉强得到信息。
  对现在的情况,丹卿其实蛮困惑的。
  前些日子没进晋城时,丹卿在城市茶楼小憩,时常听说书先生传颂段冽的威名,与长安城的人人提之色变不同,这方百姓好像很喜欢崇敬段冽。
  因为段冽仅仅只用十余天,便攻入匪徒老巢,拿下大半土匪。
  在忻州的这些天,段冽统共只做了两步。
  第一,谎拟作战计划,诈出埋藏在官兵中的土匪内线。
  第二,吃透晋城舆图,合理利用地形,再稍微变通兵法三十六计,制定出完美的剿匪策略,强攻土匪窝。
  既然段冽已经取得胜利。
  那么,现在村子里的土匪,是逃窜出来的匪徒党羽吗?
  这一点,丹卿很快在村民口中得到证实。
  成功攻占匪徒窝后,段冽的兵马将晋城包围成圈,残余匪徒插翅难逃。
  既然逃跑无望,这些匪徒居然聚拢在一起,他们强行霸占相邻的十几个村落,并用绑架残害村民的方式,与朝廷针锋相对。
  丹卿闻言皱眉,这些匪徒竟已生成这般大气候。
  倘若段冽没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必酿祸事。
  这个小村落叫绿水村,总共十八户人家。
  因为人家少,驻守的匪徒也是最少的。
  但二十余人,对现在的丹卿来说,还是太多。
  静静等待两天后,丹卿终于等到合适的机会。
  这些匪徒身上大多都有新伤,大夫无疑是稀缺资源。
  身为九重天兜率宫的炼丹仙人,丹卿不仅会医理,而且技术还不赖。
  初次看病时,有匪徒在旁凶神恶煞盯梢,丹卿认真医病,没敢轻举妄动。
  治好几个匪徒,他们认为丹卿文弱老实,看管明显松弛不少。
  这时丹卿若要暗算他们,并不难。
  难的是每隔几天,都有固定的土匪挨村巡逻,稍有异样,立即燃烟花示警。
  他们似乎已经形成一套完整体系,非常缜密。
  丹卿从不是脑袋聪明的狐狸。
  想了两天,他想烦了,干脆毒倒这些五大三粗的匪徒再说。
  丹卿把村民们放出来时,大家瞪圆眼睛,先震惊地看看满地匪徒,又看看丹卿,全傻了眼。
  等反应过来,他们手忙脚乱,匆匆用粗绳把匪徒捆实。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望着村民们投来的信任目光,丹卿觉得他的榆木脑袋,有点晕。
  三日后,又到匪徒巡逻的时间。
  丹卿穿着从匪徒身上扒拉下来的衣服,和几个相同打扮的村民面面相觑。
  大家眼里,闪烁着一模一样的心虚。
  就在丹卿准备豁出去时,他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走来的土匪们。
  咦,是他头晕眼花嘛!
  他觉得,中间那个土匪,怎么长得那么像他的渡劫对象呢?


第16章
  冬天阳光有点浅,一抹暖色照耀着村子里的河塘,泛出粼粼金光。
  七八个匪徒绕过大片芦苇杆子,走进绿水村。
  中间那土匪很高,尽管穿得破破烂烂,但他脊背笔挺。打眼望去,如竹如松,鹤立鸡群。
  唯一违和的是,他脸上长满了浓密胡髭。
  丹卿揉了揉眼,突然有些想笑。
  尤其想到三皇子向来金尊玉贵、狂傲不羁的模样,他就更想笑了。
  双方距离不断缩小,这些绿水村村民眸露惊恐,吓得腿肚直打颤。
  他们开始怀疑,藏在袖子里的毒针,真能应付这些可怕的匪徒吗?
  丹卿思索片刻,扭头叮嘱村民们:“你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我先过去看看。”
  言罢,丹卿小跑着朝匪徒奔去。
  丹卿骨架本就生得纤细,加之近日奔波劳累,便更瘦了。
  他原本挂着点肉的脸颊清减下去,一双眼睛凸显得又大又亮,像被淅淅沥沥的春雨洗涤过。
  相隔数月,相隔千里,丹卿怎么也没想到,他和段冽的见面,竟是在这种难以形容的场景下。
  段冽究竟能不能认出他呢?
  抱着这种小恶作剧的心理,丹卿站定在高瘦的“胡髭匪徒”身前。
  微微仰起头,丹卿佯作镇静地望着段冽。
  哪知段冽还没作出反应,一个匪徒竟朝他怒吼道:“你是谁,你不是我们的人。”仿佛意识到什么,匪徒仇视地瞪着丹卿与段冽,抓狂道,“呸,你们这群卑鄙奸诈的朝廷走狗!老子……”
  段冽一记冷眼瞥去,“疤脸匪徒”上前,一脚踹中匪徒心窝。
  匪徒闷哼着蜷缩在地,再不能谩骂出声。
  小插曲过后,段冽的注意力回到面前年轻男子身上。
  他穿着匪徒常穿的毛皮袍子,大半张脸沾满污秽,灰一坨,黑一团,丑了吧唧的。
  整张脸,唯独眼睛亮得格外惊人。
  不知怎么,这双眼竟让段冽生出几分熟悉感。
  就好像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漂亮又明媚的眸……
  究竟是在哪里呢?
  段冽眉心紧拧,苦思冥想。
  忽然,一张清澈绝艳的脸庞戛然浮现在眼前。
  是他!楚之钦!
  段冽眼里闪过惊诧与不可置信。很快,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模样。
  似是嫌弃,段冽脸颊右偏,并向后撤退两步,与丹卿拉开距离。
  丹卿后知后觉意识到,段冽好像是嫌弃他身上的臭味。
  可他都还没嫌弃他满脸的胡子呢!
  “你怎么在这里?”下一刻,响在丹卿耳畔的,是男人不含感情的质问声。
  丹卿一想到路途的遥远疲惫,只换来渡劫对象的满腔嫌弃,顿时有些挫败伤感,甚至还有些郁闷:“如果我说这只是一个美丽的巧合,殿下您信吗!”
  “本王脑门上写着‘好骗’两字吗?”段冽出言讥讽道。
  “写了啊!”丹卿竟同他唱起了反调,他认真看着段冽饱满的额头,煞有其事道,“殿下额头没有写着‘好骗’,却写着‘聪明’两个字呢!”
  “哈哈哈!”
  旁边林行一时没忍住,蓦地大笑出声。
  有趣,真有趣。
  他还没见过谁敢跟阎王呛声的。
  笑着笑着,林行接收到段冽阴沉的目光,忙收敛笑意。
  段冽冷冷盯着“疤脸土匪”,一字一顿道:“你很闲?”
  林行额头沁出冷汗:“殿下恕罪,属下这就去办正事。”
  丹卿这会儿也顾不上段冽,他跟上林行步伐,道:“林护卫且慢,我跟你一起吧!我有些担心你。”
  林行露出婉拒的微笑:“楚公子多虑,我本事虽不及殿下皮毛,但应付这些个匪徒,还是不成问题的!”
  丹卿略尴尬:“那什么,我是怕村民们误伤了你。”
  林行险些怀疑自己听错,误伤?确定是村民误伤他,而不是他误伤村民?
  等等,这位楚公子对他的实力,为何有那么大误解?
  林行心里不太是滋味,他刚想替自己申辩两句,便听前方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只见村民中间,一个土匪打扮的官兵口吐白沫,竟晕死过去了。
  林行:……
  众人七手八脚,急忙把中毒官兵抬进房屋。
  丹卿给他喂了解药,又仔细把了把脉,确定他并无大碍,这才走出简陋的屋子。
  一株掉光叶子的桃树下,段冽负手而立,恍如一柄凛冽的雪剑。
  丹卿怔怔望着他,愣了会神,才走到段冽身旁站定。
  触了触鼻尖,丹卿不太好意思道:“殿下恕罪,那些村民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以为你们是真正的匪徒。还有,晕倒的官兵好生休养两三天,应该就能大好了。”
  段冽撩起眼皮,自上而下地打量丹卿。
  他眸色意味不明,像是在重新审视这具身体里的构造,是否和别人存在不同。
  丹卿以为段冽不信,认真道:“最多十天半月,不过也要看个人体质,如果是殿下这样的体魄,两三天必定能全好的。”
  段冽移开视线,不屑冷哼。
  似乎对丹卿拿他作比喻这件事,非常的不齿。
  两人并肩站着,一时无言。
  丹卿望向苍茫的乡村冬景,四周光秃秃,风吹来几点飘絮,毛茸茸的,有点像雪。
  方才给官兵治病时,丹卿已经把脸清洗干净,同时,他也从林行那里得知事情经过。
  匪徒霸占村落后,段冽不再主张强攻,他决定组建几支队伍,用小游击队的方式潜入山村,在保护百姓生命的同时,拿下残余土匪。
  绿水村,是段冽本人负责的最后一个村落。
  “没想到殿下居然会亲自来,殿下真是足智多谋、英明神武,令人佩服。”丹卿想着夸人总不会出错,便搜肠刮肚道,“这些匪徒狡猾阴险又如何?在殿下面前,他们什么都不是。您就是他们的克星,但凡殿下出手,就没有搞不定的狂妄匪徒!殿下真是太厉害啦!”
  “你是想说,本王比他们更狡猾阴险?”
  “……”
  是吗?好像是。
  但实话绝对不能说出来。
  丹卿义正言辞道:“殿下那怎么能叫狡猾阴险呢!应该称之为老谋深算、运筹帷幄。”
  段冽淡淡睨丹卿一眼,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丹卿再接再厉:“殿下除了神机妙算,还特别善良温暖,这些村落百姓都是殿下您救的,殿下您真了不起!”
  似乎听到什么笑话,段冽嗤笑出声。
  他倚在光秃秃桃树上,双臂懒洋洋环胸,口吻轻慢又冷血:“本王可一点都不关心他们的死活!死了最好,还能图个清净!”
  丹卿笑容僵在嘴角,他尬笑道:“殿下怎么总喜欢吓唬人?”
  “你以为本王是在吓唬你?”
  段冽眼底含笑,可笑意却比万年玄冰都凉。
  他的声音,仿佛从深渊传来,挟裹着地狱的死气沉沉,“楚之钦,你以为,你了解本王多少?”
  刹那间,猛兽褪去伪装,露出嗜杀残忍的真实面目。
  他锋利的爪牙,顷刻化作五指山,从高空狠狠扣下,将丹卿囚在其中。
  “说,你来晋城做什么?”
  “我……”
  丹卿醒神时,后背竟已半湿。
  究竟是段冽的威压太强?还是“楚之钦”的气场太弱?
  他一时竟分辨不清。
  无论如何,他所有的路,好像都被段冽封死了。
  此时若退,日后定没有机会再接近他。
  从启程来忻州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成为“楚之钦”的准备了,不是吗?
  “殿下,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红焰居,你答应过我,如果射箭赢了,就允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薄光里,丹卿面色苍白,就连天生红润饱满的唇,颜色都浅淡了几分。
  他似是受惊,睫毛扑闪着,像只被猎人追得穷途末路的雪鹿。
  “殿下,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晋城吗?”
  “你明明就知道的,对不对?”
  “所以你才这样逼问我、吓唬我,想让我落荒而逃是么?”
  雪鹿声音渐低,它委屈地埋低了头,小爪子轻轻踢着碎石子。
  最后,这只雪鹿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
  它竟主动朝猎人走来,用它那孱弱可怜的眼神望着猎人,并祈求道,“殿下,我的请求是,让我喜欢你,好吗?”
  有病。
  脑子有病。
  全身上下都有毛病。
  段冽被烦得整宿都没睡着。
  夜半,段冽好不容易陷入睡眠。迷迷糊糊之际,一只长着漂亮犄角的雪鹿突然闯出来。
  它偎依在他床榻边,用那又嗲又绵软的腔调说:“殿下,让我喜欢你,好不好嘛!我很喜欢你的,你看,我从长安一路走啊走,走到忻州,那么辛苦,那么艰险,还差点被别的猎人捉住。虽然我可能会在路上就死掉,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你就是我的光,因为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呀!殿下你看到了吗?见到你的瞬间,我的眼睛里有星星呢!”
  屁的光,屁的星星。
  段冽窝火得不行。
  装什么无辜呢!
  就你怀里揣的毒粉毒针,都能灭一个土匪团了。
  还喜欢他?呵!这就喜欢了!
  真当他段冽好糊弄不成!几个月前,不还眼巴巴儿的喜欢着端王段璧呢!
  他也是你的光,你的星星?
  深更半夜,段冽又被烦得醒过来。
  他披着衣袍,一脚踹开驿站房门。
  丹卿就住在段冽隔壁。
  许是白日“用情至深”,肃王殿下连着踹了两次门,都没把他吵醒。
  宽大床榻上,丹卿拥着厚实被褥,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
  冬夜,孤月。
  段冽站在长廊,阴森森盯着丹卿房门。
  他真想冲进去杀了他。
  可是——
  不知想到什么,段冽眼瞳沁出淡淡一抹红。
  他勾起唇角,笑容艳丽又诡谲,同时也充满嗜血的危险。
  这只状似柔弱的雪鹿,究竟是真的爱上了猎人。还是企图以猎物的方式出现,行诱杀猎人之实?
  不急!慢慢来,反正总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第17章
  “殿下您是说,楚公子是……那边派来的奸细?”
  用手指比了个“二”,林行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楚公子他,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细作啊!”
  段冽正在饮茶,闻言将茶盏轻掷桌面,眼皮轻掀道:“难道细作都把‘我是细作’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然后供你观赏、供你察觉?”
  林行:……
  很明显,这位殿下正处于气儿不大顺的状态。
  林行同段冽相处多年,对他脾性了若指掌。
  肃王心情不善时,倒不怎么可怕,就爱阴阳怪气讽刺人。生得那么漂漂亮亮一张嘴,数落起人来,真是又刻薄又利索。
  尽管如此,林行还是想替楚公子说两句公道话。
  他顶着偌大压力,小声咕哝道:“殿下,人家楚公子是珠玉堆里捧出来的金贵人儿,那么的娇生惯养,却千里迢迢,独自从长安远赴忻州。他此行目的,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爷您绝顶聪明,定然也明白楚公子对您的心意。”
  段冽面色倏地阴沉下去,他眸光深幽,扫在人身上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林行心尖儿打着颤,嗓音越来越轻:“殿下,倘若您是因为楚公子对您生了情,从而对他心生不满,属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您犯不着往人家头顶上扣‘细作’的帽子吧!这也忒……”
  忒不厚道。
  最后几字,林行愣是没敢明说。
  段冽定定望着林行,忽而哂笑出声,他薄唇轻启,含着几许讥诮的意味:“在你眼中,本王就是这样感情用事、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林行沉默不言。
  在京城大多数人眼里,肃王无疑是个残酷凉血的人。
  哪怕在西雍,百姓提及段冽,亦是敬重居多。
  可林行知道,肃王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老凉王去世后,是殿下游走在插满刀尖的悬崖边,为西雍和封珏公子,挡去绝大多数的猜忌和暗箭。
  哪怕封珏公子从未真正信任过他,哪怕他根本得不到任何利益。
  但他依然用行动证明,老凉王对他的抚育栽培之恩,他片刻都不曾忘。
  林行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悄悄往阴暗里退,尽量降低存在感道:“属下觉得楚公子人蛮好的,红焰居那会儿,他可是帮了殿下大忙。”
  段冽从鼻腔里哼了声:“帮什么忙?他是来还本王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对了!
  林行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自觉抓住证据,信心满满道:“殿下,碧云间竹林那次,倘若您没去,楚公子他就死了。这不可能是事先预设的局吧!楚公子怎么着也是楚大学士嫡长子,没必要冒可能付出生命的危险。”
  段冽凉凉瞥了眼林行,没好气道:“你懂什么叫‘顺水推舟’么?”
  林行仍固执己见:“楚公子眼神那么清澈,而且他常年莳花弄草,性本单纯,这些殿下可都是调查过的。”
  段冽快被气笑:“你既知本王调查过他,自然也清楚与端王的过往。”
  提及端王,林行蹙眉。
  他小心翼翼瞄了眼段冽:“端王在外总是装模作样,楚公子涉世未深,一时被他迷惑,也情有可原。”
  段冽似笑非笑。
  他重新捧起茶盏,热汽慢慢浮上来,模糊他凛冽的眉眼。
  林行不死心道:“殿下,不说先前的事,昨儿楚公子的狼狈落魄您可是看见了,他穿着臭熏熏的匪徒袍子,脸上黑一块紫一块,甭说殿下您,我都认不出来。难道被匪徒劫持,也是楚公子的苦肉计?这也是他接近您的手段?他就那么神,算准了殿下您会去绿水村救他?”
  段冽缄默饮茶,半字不吐。
  任由林行继续执迷不悟。
  林行叨叨了一堆,见段冽依旧保持沉默,仿佛无言以对。
  啧,没想到毒舌的三皇子也有今天。
  很显然,殿下明摆着就是针对楚公子。
  林行哪里有过这般高光时刻,他越说越兴奋,最后口不择言道:“殿下是不是嫌弃楚公子心仪过端王,不配再移情于您啊?或者说,您嫉妒楚公子最先心仪的是端王?”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结成冰刃。
  段冽慢条斯理地扯了扯嘴角,优雅地吐出一个字,“滚”。
  林行:……
  天色渐亮,驿站外的大街,逐渐有了烟火气。
  丹卿一大清早便醒了,但被窝里实在暖和,他舍不得离开。
  摸约是昨夜睡得酣足,丹卿的思绪,较往常更为活跃。
  他很容易就想到昨天。
  昨天他向段冽说的那些话,精确到每个字,他竟全部记得。
  包括段冽看他的眼神。
  彼时,天光略浅。
  光秃秃桃树下,肃王殿下静静注视着他,神色莫测。
  他双眸仿佛沾染浓墨,像没有星与月的黑夜。
  丹卿当时甚至有种,即将被黑暗吞噬蚕食的惊悚感。
  没错,就是惊悚。
  再没有比惊悚更适合的形容词。
  回忆不断在眼前重现。
  丹卿双手攥着被褥,两排浓密睫毛如蝶翼般乱颤。
  丹卿啊丹卿,你可真是出息了。
  日后回到九重天,云崇仙人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吧。
  埋在被子里,丹卿一会儿深感欣慰,一会儿又尴尬得脚趾蜷缩。
  人生真是变幻无常啊。
  每当他认为,这已经是他人生最尴尬的事情,下一刻,便会有更尴尬的场面到来。
  唉!丹卿慢吞吞地掀开被子。
  他木然着脸,给自己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终于生出面对下个尴尬时刻的勇气。
  洗了把脸,丹卿穿上厚厚的棉袍。因为怕冷,他还往脖颈戴了个毛茸茸的围脖。
  许是从未用凡尘肉.体抵御过冬寒,丹卿很不适应这种气温。
  穿戴整齐后,丹卿深呼吸四五次,方才跨出门槛。
  忍着强烈的羞耻感,丹卿走到旁边厢房,抬手叩响木门。
  此时雾气仍未散尽,有稀薄阳光渗进来,但这点暖意,居然还不及门口少年笑容的千分之一。
  他笑得并不用力,两边嘴角自然翘起,眉眼也跟着生出些弯度,生动又盎然。
  整个灰暗世界,仿佛都因他的出现,而变得清透舒朗起来。
  林行从内开门,看到丹卿,下意识要笑。
  可余光扫到里间的那道模糊人影时,林行嘴角立刻僵住,眼里也闪过一丝不自然:“楚公子,你来找殿下啊?”
  丹卿点点头,假作镇定道:“我想和殿下一起用早膳。”
  哪怕极力掩饰,丹卿脸颊仍是红的,那丝丝缕缕的绯色,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雪白肌肤里透出来。
  林行正不知如何作答,便听里间传出段冽的声音:“让他进来。”
  丹卿有些意外,眉眼间顿时绽开喜意。
  他向来是个不擅长遮掩情绪的人,高兴时,眼睛里的亮光比星子都璀璨。
  对于段冽待他的态度,丹卿原本很有些忐忑不安。
  他昨日的言行举止,属实孟浪了些,但那番情境下,他不向段冽“倾诉衷肠”又很难收场。
  万幸的是,如今看来,局面算是暂且稳住了。
  林行默默站在旁侧,将丹卿变幻的神情尽扫眼底。
  楚公子是不是都开心傻了啊!
  他好可怜哦!就为了一起吃饭这件小事,他都那么真情实意的高兴。
  可里头那位,谁知道正憋着什么坏心眼儿呢!
  丹卿进门时,段冽正撩开竹帘出来。
  大冬天的,他穿得并不多,看着挺拔又苍劲,像棵年轻的雪松树。
  反观丹卿,跟裹着棉被的粽子似的。
  果然,看到丹卿第一眼,段冽就扯唇笑了。
  嘲笑的那种。
  丹卿木然地解开绒毛围脖,挂在架子上。
  早膳很快被仆从端上来。
  丹卿坐在段冽对面,安静地喝粥。
  小米粥熬得浓稠软烂,可惜丹卿没有闲情享受它的可口。他犹豫再三,还是认命地夹起个花卷儿,递到段冽碟子里,笑着说:“殿下您多吃点。”
  段冽斜睨着丹卿,老半晌,古里古怪地一笑,往他碗里送了根炸油条。
  丹卿眨巴眨巴眼,颇为受宠若惊:“谢谢殿下。”
  段冽脾气很好地“嗯”了声:“多吃点,养肥些。”
  丹卿:……
  这语气颇有种“养肥才好宰杀”的意味。丹卿滞了滞,他不动声色地啃完炸油条,然后又往自己碗里加了根炸油条。
  如果忽略段冽时不时的“威胁”,这顿饭吃得尚算满意。
  丹卿从一开始的精神紧绷,到最后全然沉浸在美食里,只用了两口油条的时间。
  没办法,这油条实在是太好吃了。
  仆人收走碗碟时,太阳已经从云层里钻出来。
  丹卿吃得心满意足,他喝完杯子里的茶,便要如九重天那般,和同僚做做表面上的功夫:“早膳很丰盛,多谢殿下盛情款待,那我就不……”
  话到嘴边,立即打了个转儿,“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殿下一同到外面走走呢?”
  段冽回得快且笃定:“没有。”
  丹卿:“……”
  好吧,丹卿一点都不意外。
  好整以暇欣赏着丹卿的表情,段冽突然促狭一笑,施恩般道:“本王要去衙门一趟,你可以替本王牵牵马,护送本王过去。”
  丹卿微愣,随即上道地拱了拱手:“阿钦荣幸至极。”
  段冽意味不明地觑他一眼,只披了件大氅,便要出门。
  丹卿匆匆跟在他身后,怎知将要跨出门槛之际,段冽却戛然止步。
  丹卿险些撞上他铜墙般的背,迷茫道:“殿下,您是忘记拿什么东西了吗?”
  段冽懒得搭理丹卿。
  他收回脚步,大马金刀地走到木架旁,用剑鞘轻轻一挑,那雪白的绒毛围脖,便翩然坠落在他怀中。
  这动作极美,洒脱与优雅并存。
  像是拥一捧初雪入怀。
  丹卿怔怔看着段冽走到他身前,恍惚听到了雪落青松的簌簌声。
  他竟是给他取围脖吗?
  丹卿伸出手,欲将围脖接住。
  段冽却不理他。
  他纡尊降贵地俯下首,亲手为他系上这捧“初雪”。
  他们离得很近。
  衣袂摩擦的簌簌声,在安静的世界里成倍扩大,碾压了一切。
  丹卿呆滞地眨眨眼。
  系围脖而已,需要这么久吗?
  三皇子他是不是笨手笨脚不会弄啊!
  丹卿浑身不自在,他想躲,却不知该不该躲。
  还没等丹卿思索出个最终结论,朝他袭来的阴影竟越来越大,很快,丹卿被笼罩在段冽赋予的暗云之中。
  时间仿佛停止。
  顷刻之间,丹卿脑袋炸开了烟花。
  他仓惶抬眸,与段冽幽深的、充斥着强烈攻击性的眼神相撞。
  这么近,
  是要干什么?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丹卿吓傻了,他压根没有时间思考,下意识便将头重重扭开。
  安静的空间里,男人低浅的笑声忽然响起,如珠玉落盘。
  丹卿耳尖颤了颤,像有羽毛在扫,生出绵绵密密的痒意。
  “不是喜欢我?”很快,男人的声音再度传到他耳边,含着不屑与轻哂,“亲一下都不肯,算什么喜欢?”
  丹卿心凉如冰,像是坠入万丈悬崖。
  原来段冽是在试探他!
  都怨他没有经验,才如此惊慌失措,从而轻易露了马脚。
  “殿下恕罪,”丹卿努力平复情绪,他挤出几丝牵强的笑。
  好在丹卿本就尴尬羞耻得不行了,满脸绯红好歹具备点欺骗性,“殿下不懂,我、我这是不好意思,没准备好,不是不肯让你、你……”
  “哦?如此说来,倒是本王的错了?”段冽斜倚在门框,恣意又慵懒,眼底还流淌着十分之恶劣的笑意。
  “不,都是阿钦的错。”
  “行吧,那你现在准备下,准备好了叫我。”
  “……”


第18章
  丹卿险些怀疑自己听错。
  或者,是这个恶劣的三皇子段冽,又在故意恫吓他?
  丹卿眼底盛满不可置信,他试图在段冽那张过分俊美的面庞上,找出他戏耍他的证据。
  可是,好像并没有。
  他仿佛收起一贯的玩世不恭。
  正静静凝望着他。
  只要他应声“好”,他便会像一座巍峨高山般,立即沉沉地朝他俯压下来。
  怎么会这样?丹卿心乱如麻,呼吸急促。
  稳住!
  别慌!
  丹卿尽量保持理智,并努力分析当前形势。
  可无论如何梳理,不给段冽亲,似乎就很说不过去。
  丹卿纠结得恨不能化作原身,在地上打好几个滚。
  等等——
  丹卿突然眼冒亮光,原身?
  没错,他现在寄居的是“楚之钦”身体,而非真正的他!
  一副虚假皮囊罢了,就当作被老虎或狮子舔了一口?
  这么想,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丹卿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然而他此时的眸色,却在随心情不断变幻。
  一会儿忧愁,一会儿为难,一会儿欣喜……
  太阳已然攀上枝头。
  他们之间,漂浮着一圈圈的浅金色光轮。
  段冽背靠门框,目光穿过浅浅的光晕,落在丹卿脸上。
  他像是在看他。
  又像是顾自思量着什么。
  “来吧。”终于权衡好利弊,丹卿猛地抬眸道,“我准备好了。”
  到底是有些心虚和不安,丹卿看向段冽时,视线忍不住想要闪躲,可他还是强压住惧意,勇敢直视他。
  段冽挑了挑眉,意外道:“这么快。”
  丹卿脸颊开始发烫,似嗔非嗔地瞪他。
  早点死晚点死,反正都是死,两者有什么区别么?
  似乎嫌丹卿脸红得还不够彻底,段冽视线在他红唇流连片刻,轻啧了声:“你挺迫不及待的嘛!”
  丹卿:……
  “闭眼,”这位肃王殿下要求可真多,他轻笑两声,用挑剔的口吻慢条斯理道,“睁着那么大一双圆溜溜眼睛,让本王怎么亲啊?”
  丹卿气得脸颊鼓鼓,颇有种小媳妇送上门,还要被百般挑剔的屈辱感。
  若不是为渡劫,岂会沦落到如斯地步!
  闭就闭眼!丹卿豁出去了,他紧紧阖上眼,奈何用力过大,鸦羽般漆黑的睫毛都跟着颤了两下。
  耳畔忽然传来男人轻笑声。
  低低的,沉沉的。
  像在平静湖面上投了颗小石子。
  黑暗的世界里,丹卿下意识紧攥手心,他无助地抵着门框,似乎在汲取力量。
  当视觉受阻,内心的恐慌便愈演愈烈。
  段冽是不是正在靠近他?
  他的衣袖似乎碰到他衣角了。
  脸上被异物触碰的痒意,是风?还是他指腹……
  丹卿浑身都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用指甲轻叩门框边缘的木料,问段冽:“你亲了没啊?”
  没等到回答,丹卿有些小情绪,“肃王殿下?三皇子?段冽……”
  “你再不出声,我就睁眼了。”
  刹那间,丹卿仿佛察觉到什么,倏地掀起眼皮。
  他面前,哪儿还有什么人?
  怔怔瞪着空气,丹卿大步跨出门槛,“蹬蹬蹬”跑下楼,追到驿站外。
  驿站对面是家酒楼,空阔的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似乎从未见过这般唇红齿白的漂亮公子,大家眸露惊艳,忍不住偷偷看他。
  寒风裹着阴冷,丹卿无语地望向街尾,身体气得微微发抖。
  很明显,段冽已经驱马去了衙门,他没等他。
  丹卿默默站了好半晌,才僵着脸,麻木地往回走。
  他果然又在耍人!
  丹卿是真的非常疑惑,凡人的面皮,怎会如此之厚?一点儿都没有他们为仙者的矜持与自重。
  丹卿午饭都没出去吃,他蜷缩在床上,不甘心地总结自己失败的原因。
  总结来总结去,无非两点。
  其一,他面皮不够厚;
  其二,段冽面皮太厚。
  指望那位三皇子突然变得矜持,想来也是不可能。
  那只有他努力变得厚颜无耻了。
  在床上辗转翻了个身,丹卿委实郁闷。
  他可是神仙,怎会被个凡人耍得团团转呢?!
  下午,约莫申时三刻,段冽便带着林行从衙门回来了。
  缉拿匪徒的案子基本告一段落,剩下的都转交给当地知府决断,因知府三番五次磕头恳求,段冽勉强答应多在忻州逗留数日,以防事情生变。
  而此行的袁副将则率先带领朝廷兵马,启程回长安。
  进了门,段冽脱下大氅挂在木架,召来仆从,下巴往隔壁厢房抬了抬:“人呢?”
  那仆从跟着往墙面望了眼:“那位小公子早晨回房后,就再没出来过。”
  “没用午饭?”
  仆从摇摇头。
  段冽眼底流淌着笑意,他刚挥手让仆从离开,没走两步,又把人叫回来,颇有兴致地问:“他回房时,脸上什么表情?”
  仆从皱着眉,努力回忆:“好像没什么表情,就蔫蔫儿的,好像没晒够太阳的花草似的。”
  段冽似乎极为满意,他轻笑出声,大手一挥。
  仆从这回特地走得很慢,生怕这位主子又把他叫回去。
  问完话,段冽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一口气喝了两大杯茶。
  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林行不用想也知道,殿下的快乐势必建立在楚公子的痛苦之上。
  尽管林行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值得同情的那一方,准是楚公子没错。
  “殿下,要不要让人给楚公子送些热饭热菜上来?”
  段冽眼都没抬:“他今年两岁还是三岁,饿了都不知道自己吃?”
  林行自动忽略段冽的阴阳怪气:“楚公子面皮薄,他在忻州人生地不熟的,哪能跟咱们相比。”
  段冽撩起眼皮,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别动不动把本王跟你放在一块儿攀扯,”说着,又往墙那边觑了眼,“他跟本王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哪里不能比?”
  林行:……
  这话题没法聊下去了。
  再说了,人家楚公子的嘴,跟您这张嘴,还真是没法比。
  段冽也懒得跟林行说废话。
  他把他打发出去:“本王昨晚没睡好,得补补觉。”
  林行拱手退下。
  段冽瞅着林行鬼鬼祟祟的背影,状似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在他背后道:“林行,你这些年瞒着本王在背地里做的事儿,不少吧?”
  林行脊背陡然僵住。
  不愧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烈狱阎王!
  林行哪能不明白这位爷的暗示,倘若他今儿个敢给楚公子送送饭、送送温暖什么的,估计就……
  经过丹卿房门前时,林行愧疚地望了眼。
  楚公子啊楚公子,你何必如此执迷不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还不如去喜欢那位装模作样的端王呢!
  这一整天,丹卿睡了醒,醒了睡,终是挨不住腹部饥饿。
  委屈什么,都不该委屈自己的胃才是。
  丹卿匆匆起床,套上棉袍。
  出门时,他望了眼挂在木架上的雪白围脖,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昏袭来,整条街笼罩在淡淡的灰暗里。
  丹卿先去对面酒楼用餐,待吃饱喝足,丹卿孤身站在街道,颇为怨念地扫了眼驿站。
  他可一点儿都不想看见段冽那张脸。
  遂转身,向忻州夜晚最热闹的甜水街走去。
  忻州虽不比长安城热闹,却也有属于它自己的独特。
  盏盏花灯倒映在水面,漾开璀璨旖旎的光,一时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在人世间。
  丹卿左手拿着烤肉串,右手握着糖人儿,他靠在河岸雕花石栏上,望向充满烟火气息的凡尘。
  真美啊!
  丹卿几乎看得痴迷。
  他惯性地咬着烤肉,衣摆忽然被扯了扯。
  低眉,便看见个漂漂亮亮的女娃儿。
  她梳着可爱双髻,刘海略凌乱,一双杏眸盈满泪意。
  “哥哥,”她吃力地仰头,小手摇晃丹卿衣摆,哭腔道,“方才人多,我跟爹爹娘亲走丢了,呜呜呜,哥哥,你能不能帮、帮帮我啊!”
  她抽噎得厉害,肩膀一颤一颤的,真招人疼。
  丹卿心都化了。
  他把没吃的烤肉糖人儿通通塞给小女孩,笨拙地哄:“别哭别哭,我带你去找爹娘。”
  路上,丹卿很仔细地询问情况。
  小姑娘啃着糖人儿,不哭了,问什么答什么。
  许是年幼,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譬如前头刚说爹爹穿褐衫,娘亲穿蓝裙。再问,便是爹爹穿蓝衫,娘亲穿褐裙了。
  丹卿只当小女孩受惊过度,语无伦次。
  直至他们走进一条阴暗逼仄的胡同,丹卿始终清澈的眸,终于覆上淡淡暗色。
  “你确定这里是你和爹娘走丢的地方?”
  小女孩歪着脑袋,那双笑盈盈的眼,天真又烂漫:“是的呀哥哥。”
  似乎突然看到什么,小女孩眸露惊喜,指向丹卿身后,“快看,哥哥,是我爹娘来啦。”
  丹卿定定看了眼小女孩,回首的同时,他掌心已握住数枚毒针。
  顷刻间,白色粉末如迷雾般,纷纷向丹卿面门撒来。
  丹卿屏住呼吸,欲朝面前的数道人影掷出毒针,一抹暗色却陡然从天而降。
  男子身手矫捷,两招别将几人撂倒在地。他及时展开披风,为丹卿挡开空中所有粉末。
  对面那些人许是看出他身手不凡,尽管心有不甘,还是高喝了句“快跑”。
  转眼间,那些人连同小女孩儿,都迅速没了踪影。
  段冽深深蹙着眉,并没往前追。
  片刻后,他转回头,便见珠玉似的小公子,正睁着双水濛濛的眼睛,定定看他。
  淡淡光晕下,他肌肤瓷白,隐约能看见脆弱的青色血管。
  “傻了?”段冽不怀好意地朝丹卿逼近,轻嗤道,“本王见过蠢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丹卿默默垂眸,将毒针藏回衣袖。
  “才说两句,你就委屈上了?”
  “没有委屈,就是,”想到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儿,丹卿仍是不敢相信,他有些难过地望向巷尾,眸光幽远,“我只是不懂,她,为什么要骗我。”
  段冽眉梢轻挑。
  这位金尊玉贵从未历经蹉跎的小公子,果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人世险恶,亦不知人心阴毒。
  刚虎口脱险,倒也不惊慌,却有闲心为一些无足轻重的情绪所困。
  “不骗你骗谁?”段冽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他双臂环胸,似笑非笑道,“你这张脸,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出四个字。”
  丹卿眸露不解,尽管他知道这位殿下的嘴里,铁定没好话。
  果不其然,段冽笑得更猖狂恣意了,他食指依次上下左右,在空中轻点丹卿的脸:“肥、羊,好、骗。”


第19章
  丹卿无语,他微微歪着头,问段冽:“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段冽当然不能告诉丹卿,他出门离开驿站时,他就在屋内听到了动静,后见他独自往甜水街走,心生疑虑,便一路偷偷尾随。
  “本王的行踪,还需向你报备?”
  又是那种恣意傲慢的语气,标准的段冽式风格。
  丹卿滞了滞。好在他已经很适应段冽的说话方式,便微笑着道:“自然不需要,阿钦只是想感谢殿下,又救我一次。”
  段冽轻飘飘睨丹卿一眼,咕哝了句“麻烦精”,随即阔步朝小巷外走。
  丹卿忙拾步跟上。
  两人沉默地往驿站走。
  “还在想刚刚的事情?”走出老远一段路,段冽没好气地问。
  “殿下如何知道?”
  “你脸上写着,”不知想到什么,段冽嗤笑出声,“一天到晚,你脸上写的字,还挺多的,也不嫌挤得慌。”
  “……”
  丹卿委实不懂这位阎王殿下的笑点在哪里,左右他想不明白,索性问问身旁的这位殿下。
  “殿下,我不明白。”
  “本王不瞎,看出来了。”
  “……”
  丹卿无奈地望着段冽,他很想说,哪怕你长得特别好看,但你总是这样说话,会没朋友的。
  转念又想,肃王殿下可不就没朋友么!
  算了,不同他这位金贵的渡劫对象计较。
  丹卿就当没听出段冽的阴阳怪气,好言好语道:“小女孩是他们同伙吗?她还那么小,心思就如此歹毒,好可怕!还有,他们费尽心思捉我干什么?我身上没多少银票的。”
  段冽没立刻回答。
  他吊着眼梢,意味不明地扫视丹卿,自上而下,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这目光让丹卿浑身都不舒服。
  段冽蓦地从喉口溢出一声轻笑:“你倒是没多少自知之明。等回房间,自己照照镜子吧!如你这般样貌气质的年轻公子哥儿,非富即贵,将你敲晕绑票,还愁你家人不主动朝他们怀里塞银子?就算你家没几个钱,他们也能将你卖个好价钱。”
  丹卿有些意外:“我竟然很值钱?”
  段冽咧着嘴,狞笑的模样,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大魔怪。
  “是啊,那种有怪癖嗜好的富商,还有南院,都抢着要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可爱呢!”
  丹卿刚想问“南院”是什么,还未开口,福至心灵,自己悟了。
  他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又气又羞。
  凡尘人间,居然恐怖如斯。
  真龌龊!
  “殿下,您能平平安安成长到今日模样,委实有些不容易。”丹卿同情地瞅了眼段冽,他才在凡间多少天啊,就遇到那么多危险,段冽他都快二十岁了,想想都可怕。
  段冽不可置信地挑眉。
  他自己都懵了,本王分明在吓唬你,你却在可怜本王?
  “殿下,”忽然又想到什么,丹卿犹犹豫豫的道,“人之初,性本善,那小姑娘尚且年幼,想来也是身不由己,咱们能帮帮她吗?”
  驿站近在咫尺,他们默契地在路畔一株常青树下止步。
  段冽望着对面的丹卿,他眉眼染着朦胧灯火,面上纯真不似作伪。
  莫名的,段冽突然不想再用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来谈论这种事情。
  他淡淡道:“她自小浸淫在阴暗环境中,心已经坏了。哪怕将她解救,她亦是心向坏人。官府也曾救过类似的孩子,最终却是养虎为患。”
  丹卿听明白了,虽然许多细节不清楚,但他懂段冽的意思。
  “那就不管他们了?”
  段冽缄默片刻:“明天我会跟知府讲一声,你要是记得他们的样子,就画几幅人像给我,不记得就……”
  丹卿精神抖擞,立即抢答道:“我记得,我画。”
  类似腌臜,在大威朝这片土地上,其实数不胜数。
  熙攘人间,百鬼横行,有时候就连身边最熟悉的面孔,都分不清是人是鬼,又如何能除尽世间的恶?
  不过这种道理,像他这种不知忧愁的世家公子,想来一辈子也不能理解。
  段冽俯首,他看着面前这双璀璨生辉的明眸,那些埋葬在心底的阴暗欲望,再度随着潮湿之地的苔藓,蓬勃生出。
  想捏碎。
  彻底的毁灭。
  夜渐渐深了。
  丹卿皱着眉,他把他方才看清的几张面孔,在脑海里努力回忆一遍,已生出些跃跃欲试的信心,都想马上动手画出来。
  段冽视线在丹卿脸上停留片刻,撇撇嘴,不无轻蔑地想,做个单蠢的傻子,跟他本人倒也极其相配。
  第二天,段冽刚起身,隔壁屋的丹卿就捧着几张画纸过来了。
  他难得愿意牺牲睡眠时间,作了半夜的画。
  画画可是个技术活儿。
  加上丹卿性格较真,要么不做,要做就尽全力做到最好。
  初初睡醒的阎王殿下,与平常判若两人。
  他眼皮略耷拉着,少了那股看谁都像蔑视的盛气凌人,乖乖的、倦倦的,像随时都能撒起床气的大狗狗。
  丹卿殷勤地斟了杯热茶,递给他。
  段冽皱眉:“换凉的。”
  丹卿眨眨眼:“冬天喝热水才能暖胃,凡人之躯最是娇弱,凉水还是尽量少喝为好。”
  段冽不耐烦地瞪丹卿一眼,似乎嫌啰嗦。还凡人之躯!他以为所有凡人都跟他似的么?
  “殿下这边儿坐。”丹卿拉着段冽衣袖,把不情不愿的男子引到桌旁坐下,然后把画像铺展在他眼前,有点紧张道,“殿下你看看,这是我昨晚作的画像,您看像吗?”
  段冽对丹卿拽狗似的举动很不满意。
  可他刚想骂他时,他已经端端正正坐稳了。
  此时再斥责,仿佛在骂他自己是条狗……
  段冽深深看丹卿一眼,他本想在画像上挑挑刺,找回点场子。
  一张又一张,段冽翻来翻去,满腔找茬儿的心渐渐凉了。
  他竟找不出毛病。
  把画像重重放在桌案,段冽面沉如水。
  “不妥?是哪里不像吗?”丹卿有点失落,“那殿下给我提提意见吧,我好修改。”
  “马马虎虎能看吧,本王没时间等你修改,就这样,我先带着去衙门了。”
  “殿下还没用早膳呢!”
  “你以为本王像你啊,胃口比谁都好。”段冽似乎终于找到刺儿,眸光凉凉地看他,“吃那么多,还怎么都不长肉,真是没用。”
  “……”
  丹卿满脑袋问号。
  莫非段冽嫉妒他身材好?怎么吃都不胖?
  他们又不是女子,男人自是阳刚之气越盛越好。
  丹卿从前就觉得自己生得不算好,骨架偏细,一点儿都不魁梧。
  没想到下了凡,“楚之钦”这具架子更是弱不禁风,又没修为,跟谁打架都要输的样子,何须羡慕?
  望着欲走的肃王殿下,丹卿匆匆在果盘拿了个苹果,他追上前,塞到段冽布满厚茧的掌心里。
  并抬眸,认真纠正他有些歪的审美:“还是殿下这种身材好,健硕英武,瘦而不柴,肌肉结实有力,一看就很有安全感啊!特别是昨晚,殿下区区一招扫堂腿,就将几个歹人踹倒,真厉害。”
  丹卿这些话虽有些刻意恭维,却也真情实意。
  凡人没有内力修为,仅仅淬炼肉.体而已,段冽能练就这般本事,在凡人堆里,属实算拔尖儿的。
  段冽:……
  什么玩意儿?
  这就是你对本王生出那种邪念的原因?
  你觊觎本王的身体?
  段冽幽幽看了眼苹果,又幽幽看了眼丹卿:“你死心吧。”
  语罢,留下一抹绝情背影。
  丹卿惆怅地倚在门框,不无羡慕地望向段冽离去的身形。
  他当然得死心了。
  他这辈子是无法拥有像他一样完美的身体了,就算回到九重天上,亦绝无可能。
  哪怕背对丹卿,段冽也能感受到那股炽热的注视,如芒在背。
  眉头紧锁,他脚底如生风般,速速离开。
  丹卿:????
  他仰头望了眼雾濛濛的天,心想,时辰还早得很呢,殿下难道很赶时间吗?


第20章
  在忻州的第七天,林行告诉丹卿,后日卯时初,他们将启程回长安。
  出发在即,段冽完全清闲下来,他向来是个任性的主,官员们为他举办的践行宴,他理都不理。
  翌日巳时初。
  丹卿裹着厚实的衣袍,准备出门。
  在廊下犹豫片刻,他还是走到隔壁屋,问段冽要不要同他出去逛逛街。
  本来,丹卿已经做好被拒绝或嘲讽的准备。
  没想到这位殿下懒懒睨他一眼,竟颔首应了。
  今儿天色阴沉,风裹着刺骨寒意。
  丹卿脸颊被吹得绯红,他时不时搓搓掌心,还把冰冷的手捂进毛茸茸围脖里。
  打眼望去,像个粉白的团团儿。
  段冽扯了扯唇,面含讥诮。
  他看丹卿的眼神,就跟看病弱鸡崽似的:“这么怕冷,还吵着出来干什么?”
  丹卿小声道:“想买些本地特产和礼品,带回长安。”
  段冽轻哼:“那你动作快些,要是到时候生病拖延行程,我就把你扔在半道上。”
  这话到底是不中听,丹卿赌气地看他一眼:“我才不会生病。”
  却没料到,事情竟被段冽那张乌鸦嘴给说中。
  丹卿真病了。
  刚出忻州,丹卿就发起高烧。
  朝廷那些兵马已提前回京,段冽只带了十多个护卫,大家轻装简行,都骑着马。
  丹卿有些恨这具身体架子不中用,又不好意思跟段冽讲。
  按照段冽那傲慢性子,铁定先将他狠狠数落一通。说不准还真会嫌弃他拖慢进度,然后把他扔在半路上。
  连着两天,丹卿始终没吭声,就这么硬扛着。
  他不想,也不愿意向段冽示弱。
  这日晌午初过,途经茶肆,众人下马,短暂栖息。
  小小的棚,倒也有十来位客人。
  看装扮,有做买卖的货商,也有跑江湖的人。
  偏僻之地,人们谈起朝堂,并无多少忌讳。
  “你们听说了吗?三皇子在忻州真是威风啊!那些个知州巡抚都搞不定的土匪,他三两天就全部抓剿,真是太神了。”
  “是啊,三皇子当真神勇无敌。依我看,最后坐上那位置的,肯定是三皇子。”
  “说不准,谁都知道当今那位不喜欢三皇子。”
  “有吗?可这些年,三皇子被委以了不少重任啊。”
  “你忘了三皇子母族的事啦?”
  “老子不管,反正老子谁都不服,只服三皇子!”
  “你服我服有个屁用!”
  ……
  段冽脚步戛然而止,他眉头微蹙,并未再上前。
  日光稀薄,他孤身站在草棚侧,给马儿喂食。
  丹卿这两天都有气无力的。因为伤寒,他不渴,也不饿,所以也没进茶棚。
  独自走到角落,丹卿嚼了两片刚采的药草叶子,直接抱膝靠着棵树坐下。
  他脑子晕乎乎的,特别沉。
  一闭眼,仿佛便要睡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林行过来喊他:“楚公子,楚公子……”
  丹卿迷糊糊睁开眼,口齿不清地“啊”了声。
  林行递给他水和饼,有些心疼这位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公子,楚公子同肃王殿下不一样,他是真正被宠爱大的,不曾吃半点儿苦头。
  “楚公子,你身体不太舒服吗?要不我去跟殿下说声,让他……”
  “我没有不舒服。”丹卿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撑地站起来,挤出一抹苍白的笑,“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吗?我来忻州时也这样,没事的。”
  丹卿本意并非卖惨。
  林行听在耳里,却很不是滋味。
  支撑楚公子历经磨难的,都是源于对殿下的爱啊!
  可恨殿下铁石心肠,半点都不为所动。
  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丹卿牵起马,一副随时都能跟着他们启程的样子。
  林行哪能看不出他的勉强?他忍无可忍,趁丹卿不察,偷偷走到段冽身旁。
  “殿下,楚公子他好像不舒服。”
  “他跟你说的?”
  “楚公子没说,但属下看得出来。”
  段冽侧眸,隔着蓊郁绿叶,他觑了眼正在轻抚马背的丹卿,淡淡道:“让他自己过来跟我说。”
  林行简直无了个大语:“楚公子哪里好意思跟您说。”
  段冽嗤了声,冷酷又绝情道:“那就让他憋着呗。”
  林行:……
  行吧,林行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默默想。
  殿下啊殿下,日后可千万别有您哭的时候。
  半柱香后,队伍再度启程。
  马背上,丹卿时不时狠咬一下唇瓣,借这股痛感,让神智保持清醒。
  段冽也真没怜香惜玉,该什么样的骑行速度,就还是什么样的速度,分毫不减。
  一行人飞奔了约莫半时辰,段冽猛地扯住缰绳,望向周遭茂密灌木丛。
  他眸光警惕,已拔出腰间锋锐的剑。
  林行等人立即跟着取出武器。
  大家都是训练有素的人,很快便将段冽和丹卿围在中间。
  丹卿烧得都快糊涂了,他整个人都在发烫,听觉视觉,甚至包括洞察力,都削弱许多。
  他望向树林,眼神迷茫。
  正要开口问段冽,灌木丛里陡然窜出二十多个蒙面黑衣人。
  顷刻间,黑衣刺客与护卫纠缠在一起,刀光剑影,殊死搏斗,让人眼花缭乱。
  丹卿正不知如何是好,旁侧忽然传来段冽低沉的嗓音:“接着。”
  他把他的剑抛给了他。
  “自己找机会跑。”
  丢下这句话,段冽已驱马迎向敌人。
  丹卿握着被段冽攥得温热的剑柄,有些怔怔。
  他把剑给他,他自己呢?
  这些刺客的功夫并不差,人数又是他们的两倍,很快,林行等人已落于下风。
  好在有段冽。
  他不知何时折了根树枝。
  那脆弱枝木在他手中竟若游龙,他将它耍得虎虎生威,杀伤力并不比真正的利剑低多少。
  可情况还是比先前更危险。
  几个护卫已受伤,能打的都被刺客挡住。
  已有六七个黑衣人冲向段冽,并将他团团围住。
  很显然,他们的目标,只有他。
  丹卿急得额头直冒汗。
  关键时刻,他忽然想起“楚之钦”的命格使命。
  他是需要为心上人奉献挡刀的。
  是现在吗?
  不管是不是,丹卿都当做是了。
  再者,此刻形势危急,丹卿也没有时间多想。
  他不可能真的丢下同伴,只顾自己逃命。
  蓦地翻身下马,丹卿举着剑,避开黑衣人,机敏地朝段冽跑过去。
  楚之钦这副躯壳虽是个花架子,但丹卿是懂剑的,哪怕力度不够,但巧度精准度都拿捏得可以。
  许是存在感太低。
  丹卿竟成功偷袭了个正在围攻段冽的黑衣人。
  但这也使他沦为目标,暴露在危机之中。


第21章
  剑风卷起枯叶狂舞。
  树林里,满布肃杀之气。
  眼见两个黑衣人朝丹卿攻去,段冽面色沉了沉。
  他手持树枝,左格挡冲拳,右穿喉弹踢,一记剑扫千军,终于在重重阻挠里,杀出一条畅路。
  正欲上前解救丹卿,视线扫过去,段冽挑了挑眉,前进的脚步戛然而止。
  如此紧迫刺激的氛围里,段冽竟有闲情扯了扯唇。
  他眼底闪过几丝意外的笑意,以及点点兴味。
  有意思!
  面对黑衣人的穷追猛打,这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鸡崽,不仅没被吓晕,居然还正在寻找反击的机会?!
  此时此刻,丹卿注意力高度集中。
  在敌人的步步紧逼下,他看似节节败退,实则正借着示弱的机会,试图从怀中取出毒粉。
  黑衣人举剑朝他刺来的刹那,丹卿猛将毒粉撒向二人面门。
  浅黄色粉末在空中纷纷扬扬,黑衣人下意识捂住眼。
  机不可失,丹卿大步上前,捅了他们一人一剑。
  与段冽会合后,朝他们围拢的黑衣人越来越多,丹卿把剑还给段冽,专心躲在他背后撒毒粉。
  他边撒边想,他是不是过于强大了啊?
  这样下去,可就没有“楚之钦”挡刀挡剑的机会了。
  事实证明,丹卿果然想太多。
  因为与段冽等人同行,他并没有准备太多毒粉。
  这些黑衣人个个蒙面,毒粉也并没能让他们损失惨重,顶多只是暂时行动受阻罢了。
  失去毒粉的丹卿,毫无反攻之力。
  他彻底沦为段冽的累赘。
  段冽再强,也很难抵挡对面的人海攻击,尤其他还要护着他。
  白芒刺得人眼睛生疼,他们头顶仿佛在下一场凌厉剑雨。
  寒光剑影里,丹卿望着段冽坚硬俊美的轮廓,怔怔地,有些出神。
  向来嫌弃他的段冽,居然没有推开他。
  此时如果甩掉他,他必然轻松许多。
  至少不会频频受伤。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左臂已被敌剑划出两寸长的口子。
  脸颊亦多了几道殷红血痕。
  反观丹卿,在他保护下,除去被剑锋意外割断的一缕青丝,竟无任何破损。
  其实,段冽也不是没有动过放弃丹卿的念头。
  毕竟他从未信任过丹卿。
  尤其这场刺杀,很明显,对方有备而来。
  此次行程隐蔽,他们走的并非官道,这些黑衣人,是如何得知具体路线?
  究竟谁在泄密?又或者是谁暗中与对方联系?
  是他手下护卫之一,亦或是……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段冽攥剑的手青筋毕露。
  但他仍笑得狂妄。
  无数次从生死边缘捡回来的命,何至于葬送在他们手中。
  区区几个黑衣人,远远没到他极限。
  所以,暂时没有放弃丹卿的必要。
  薄唇勾起嘲讽的弧度,段冽几乎红了眼。
  他热血沸腾,越战越勇,瞬息之间,战斗力更上数层楼。
  丹卿觉得段冽好像已经杀疯了。
  他提着剑,血液沿着刃尖滴滴坠落,他眼底倒映着数不尽的殷红。
  仿佛一个刚从尸骨里爬出来的魔鬼。
  那些黑衣人望着他,个个眸露惊惧,他们竟不再搭理丹卿,招招直指段冽。
  含着血腥味的风从段冽身旁拂过,他一手用剑抵住三四人,另只手死死握住左面攻来的剑刃,“啪”得一下,将剑径直折断。
  前后左右俱是袭来的人。
  段冽自然不能面面俱到。
  他舍弃了背后。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缴械投降。
  在铺天盖地的危机里,人或兽为了活下去,可控地受些不致命的伤,这很正常。
  段冽已经计算好角度,他甚至主动暴露出显而易见的弱点。
  “哧”得一声,利剑刺破血肉的声音,终于来了。
  可段冽却久久感受不到疼痛的滋味。
  他眼神有瞬间的凝滞。
  像是意识到什么,段冽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木质机械,他僵硬地转过头。
  面前的浅青色身影颤颤悠悠。
  段冽就这么看着他绵软的身体,如同一片被狂风刮落的叶,毫无生机地跌落在他怀中。
  真痛啊!
  原来利剑刺入身体,是这样的疼。
  丹卿面色苍白,额头冷汗直冒。
  他因伤寒而晕晕乎乎的脑子,似乎都疼得清明了。
  但下一刻,他又重新坠入无穷无尽的混沌之中。
  模模糊糊视线里,丹卿好像看到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倒在他脚下,最后,他被人抱着上了马。
  马儿跑得飞快。
  山路并不十分平坦,哪怕只是轻轻的颠簸,丹卿也觉得疼得厉害。
  他好像卧在一面坚硬却温暖的胸膛里,下意识伸出手,丹卿抓住一片被血浸湿的衣袍。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男人隐忍而微颤的声音,“你先忍忍。”
  是段冽啊。
  丹卿一点儿都不想忍,他尽力扯了扯他衣袍,气若游丝道:“你慢、慢点,我不会死的。”
  这只是“楚之钦”渡劫命格中的一环罢了。
  自然不会死。
  所以慢慢来,比起死,疼明明更恐怖!
  “嗯,你不会死。”
  半晌,头顶男声笃定地复述道。
  他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下一道不容天地反驳的指令。
  丹卿颇感欣慰,嘴角跟着漾开苍白的笑容。
  他等啊等……
  怎知马儿奔跑的速度不仅没慢,甚至更快了。
  丹卿气得不行。
  段冽他怎么说话不作数呢?
  事实上,丹卿此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一直这么疼,还是真的因为马儿跑得快,所以才这么疼。
  反正到最后,他彻底地疼晕过去,也算是得到了解脱。
  ……
  临坊街,楚家医馆。
  坐堂的大夫撑着头,正昏昏欲睡,忽然天色大暗,他惊吓地睁开眼,扫向门口。
  原来不是变天。
  而是高大挺拔的男人匆匆抱着个病人进来了。
  浓郁血腥味扑鼻,顷刻间填满医馆,大夫吓得面容失色。
  尤其看到男人凶神恶煞的表情,以及那双阴沉沉布满血丝的眸子,他险些直接厥过去。
  这两人恐怕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治,恐怕将遭大难;不治,或许即刻便要去见阎王。
  大夫笑得比哭都还难看,他抖抖索索迎上前,道:“快把、把人快放到榻上。”
  段冽一直用手捂着丹卿后背伤口,一进医馆,他直奔里间,然后小心翼翼把人放在床榻。
  一路急奔而来,又历经厮杀,段冽声音干哑而撕裂,他低声对大夫道:“他后背有剑伤,两至三寸深,未碍及脏腑,你快些给他止血上药,应不至于有生命凶险。”
  大夫愣了愣,先前他光顾着害怕,都未认真看这两人的脸。
  此时再看,竟一个比一个标志好看。
  满脸凶煞的男子挺拔英武,受伤公子光风霁月,他们一苍劲,一温柔,是迥然各异的无双俊美。
  而且这两人气度非凡,倒不似大奸大恶之辈。
  大夫稳了稳心神,认真替丹卿诊治伤势。
  段冽确实所言不虚,但有一点,段冽却始料未及。
  “楚之钦”本就身子单薄,加上连续发烧两三天,重度伤寒之下,他又被狠狠刺了一剑。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情况岂会乐观?
  大夫面色极其难看,他擦了擦额头冷汗,忙得脚不沾地。
  等为丹卿处理好伤口,大夫既有些畏惧,又有些担忧地对段冽道:“公子,老夫已经尽力了,但受伤的小公子他……”
  段冽面色猛地沉下去,他定定盯着大夫,眼神如利刃,仿佛能将万物绞杀成齑粉。
  “您继续说。”
  大夫心尖儿似乎都在打颤,他勉力强撑道:“小公子身体太弱,又染了伤寒,先是高烧不退,后又身负重伤,这、这……”
  “伤寒?”段冽睫毛颤了颤。
  “是啊,他本就病得十分严重,你们怎么没给他好好治一治呢?”救死扶伤乃医者本职,大夫也是既怜惜又生气,“假如他没染伤寒,哪怕身子虚,挺过来的几率也是比较大的,可现在……”
  黄昏袭来。
  窗外投进几抹弥留的霞光。
  段冽一动未动,他静静伫立着,似乎听见了大夫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听清。
  他目光落在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上。
  比起在京城,他瘦了很多。
  原本略有些婴儿肥的下巴尖尖的,身形也清减轻盈许多。
  可此前,段冽竟从未留意过。
  死亡这个词,对段冽而言,并不陌生。
  他短暂的近二十年光阴里,已历经无数生离死别,就连他自己,亦是踩在阴阳两界边际线的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便要奔赴地狱。
  但面前的这个人。
  似乎不该那么早就停止呼吸。
  段冽睫毛又颤了颤,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在他心脏处蔓延开来。
  有点酸酸的,也有点胀胀的。
  “他不会死。”
  大夫闻言愣住,他抬起头,同情地望着段冽。
  不知为何,他突然不再害怕这个威势逼人的公子。
  再凶残厉害又如何?在生命面前,人人都是无可奈何的蜉蝣。
  “唉!老夫会开最适合小公子的药方,公子若条件允许,可用上好的人参鹿茸等药材,这样胜算或许大些。”
  段冽的目光自始至终,竟都未离开丹卿身上,他迟钝地颔首道:“嗯,他会醒的。”
  大夫动了动唇,终是没再开口。
  能不能醒,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大概还是得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第22章
  大雪纷纷。
  玄衣男子临窗而立。
  四处空无一人,只有雪花簌簌坠落。
  世界静得出奇,玄衣男子眼神空落落的,他眸光焦点似落在窗外,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咔嚓。
  是积雪压折细枝的声音。
  玄衣男子猛回头,望向床榻上的病弱公子。
  他无比黯淡的眼眸,陡然泛起一簇细微火花,但很快,这点火花彻底湮灭。
  三个日夜过去,丹卿还没有任何清醒的征兆。
  方才,段冽竟以为……
  嘴角划过淡淡苦涩,段冽呼出一口白汽,返回床榻。
  这是他与丹卿停留在平遥城的第四天,接连两日的雪,仿佛在人心口,覆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沉沉暗云。
  望着毫无反应的昏睡男子,段冽默默俯身,他轻手轻脚揭开被褥角落,娴熟地从中取出汤婆子,另换两个热乎乎的放进去。
  这人一向娇贵畏寒!
  此时若能睁开眼睛说话,他定一张口,便要向他喊冷吧?!
  想到那副场景,段冽眼底闪过极浅的一点笑意。
  替丹卿掖好被角,段冽拎着药材包,到屋外廊下煎药。
  他临时租住的院落不大不小,主人在墙角种了两株梅,顶着寒风冽雪,树梢竟已绽出微小的红色花苞。
  席地坐在廊下的段冽,怔怔望着那点亮色,忽然出神。
  从出生,他便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的心,一直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始终寻不到愿意真正接纳他的港湾。
  只要活着,似乎就有永无止境的喧嚣与烦扰。
  段冽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居然会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男人,停留在这片小而宁静的古城。
  远离朝堂的尔虞我诈;
  没有无尽的欲望利益;
  也接触不到人心的复杂与叵测。
  段冽第一次知道,
  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
  瓦罐里的药汤咕噜咕噜,翻滚着水泡。
  段冽用钳子夹出两根炭条,用小火慢慢煨着。
  每次给丹卿喂药,都是段冽最难的时候。
  经过前两次的手足无措,段冽已经积累出不少经验,譬如将人扶起来靠在床头后,他可以将布料搭在丹卿颈间胸口,防止汤药从他嘴角溢出,弄湿衣服。
  段冽并不是个多有耐性的人。
  但不知怎么,或许是这座小城太静谧,又或者是他对丹卿心怀愧疚。
  段冽从没有动过气,更没有撂担子不干的想法。
  有时候哪怕一碗药浪费大半,他亦能面不改色地再去熬煎,然后再给丹卿慢慢喂。
  夜渐深。
  雪终于停了。
  段冽走到窗前,他把留出透气的小小缝隙,彻底关实。
  回到丹卿床边,他伸出左手,捏住他略微硌人的下巴,用巧劲使他张开苍白的唇,放入薄薄的参片。
  做好这一切,段冽吹灭烛火,直接歇在铺有被褥的地上。
  这夜,段冽久违地梦到许多人。
  他像是在一个又一个虚幻的梦境里,重新走过这漫长的二十年。
  他看到挂在白绫上的母亲,看到病死在床榻只剩一具枯骨的凉王,看到无数惨死于沙场不肯合眼的将士。
  最后,他在一簇簇红梅里,看到那张熟悉漂亮的脸。
  他苍白又瘦弱,仿佛沉眠在素雪之中。
  段冽踉跄上前,他迟疑地伸出食指,颤抖着放到他鼻下……
  被黑暗席卷的深夜,段冽倏地睁开眼。
  他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渍,一双眼眸极黑极沉。
  后半夜,段冽再也无法入睡。
  隔着窗外轻浅的雪光,段冽望着榻上那点凸起的轮廓。
  他终于不得不相信,那个他怎么都看不太上的小少爷,是真的可能会死。
  如此年轻的他,可能就这样死在这场凄厉寒凉的大雪,死在这个偏僻狭小的古城,死在回长安回家的路上……
  死亡并不是件多可怕的事。
  但从没有人,是为他而死。
  只要想到这点,段冽就特别茫然无措。
  大雪过后,天气初晴。
  融雪天尤为冷清,段冽特意踩着积雪出门,买了两床蚕丝被,加盖在丹卿身上。
  这日,段冽拎着熬好的药罐子,刚踏进门槛,耳力灵敏的他便听到很轻很轻的窸窣声,似是自床榻传来。
  段冽早已不敢抱有一丝期待。
  他面无表情抬眸,只见榻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非常吃力地微微转动,一双眼睛仿佛盛着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委屈,因为含着参片,那气若游丝的沙哑嗓音,更是含混不清:“热,好热,救、救命。”
  段冽忽然就笑了。
  笑得张扬,笑得恣意。
  丹卿艰难地望着段冽,真是委屈得不行。
  他好像被困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再烧下去,他就要化为一缕青烟远去了。
  可恨的是,段冽居然还在嘲笑他。
  丹卿气得眼眶微红,连睫毛都沾染了薄薄雾气。
  若非他此刻动弹不得,怎会向他求救?!
  丹卿现在太虚弱了,就连舌尖抵住的那片苦涩参片,他都没力气推出去。
  段冽快步将药罐子放到桌面,大发慈悲般地取走两床被褥,问丹卿:“冷吗?”
  丹卿如蒙大赦,他用力转了转眼珠,试图告诉段冽,这样就很好,他终于能喘口均匀的气了。
  段冽笑了声,似乎脚步都轻盈起来:“行,那来喝药吧。”
  将汤药端到塌边,段冽惯性俯首,用拇指食指捏住丹卿下巴。
  “张嘴,”撞上那双懵懂清澈的眸,段冽愣了愣,这些日子,他面对的都是沉睡的人,有些事做得极其顺手,竟忘记,此时此刻,丹卿已然清醒,“别动,我先给你取出参片,再喝药。”
  丹卿早就受够嘴里的那股苦涩味了。
  他眨眨眼睛,表示期待。
  却怎么也没料到,“取参片”竟然是一件这般羞耻的事情。
  丹卿浑身软绵,手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可段冽指腹触在他脸颊时,却有灼热的温度。
  他微微用力,迫使他张开嘴。
  紧接着,他指尖探入他唇中,将那片被他唾液濡湿的参片取出来。
  丹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等等,那些晶莹的液体,都是他的口水?!
  神奇的是,段冽居然也没嫌他脏。
  他面色委实镇静得很,就跟捏着一片干净参片似的。
  丹卿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头皮都在发麻,身体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羞耻与窘迫。
  从没有人这样对他。
  丹卿突然好后悔。
  他觉得,比起忍受燥热,这种尴尬更为致命。
  呜呜,他能不能申请回到没醒的那一刻前啊!


第23章
  丹卿虚弱得手都举不起来,汤药得段冽一勺一勺,亲手喂给他喝。
  中药极苦。
  苦着苦着,丹卿不仅舌头麻,脑袋也木了。
  还没力气回味这一连串的尴尬,他已精神不济,拖着病体沉沉睡去。
  段冽给丹卿擦净嘴角残余药渍,转身去请楚家医馆的大夫。
  得知丹卿苏醒,大夫亦是惊喜连连。
  他赶来为丹卿复诊,满面春风对段冽道:“小公子脉象虽弱,既已醒来,便无甚大碍了,后续只管好生调养,别留下一些病根痛症,就行了。”
  送走乐呵呵的大夫,段冽回到屋内。
  他看了眼安然睡去的丹卿,再望向屋檐一串串融雪水珠,竟也不再觉得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格外吵得人头疼。
  缓了三日,丹卿终于能下床走几步路。
  他手臂能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坚持自己喝药用膳。
  让这位素有阎王之称的三皇子伺候他,丹卿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而且,也怪怪的。
  他原本是只小狐狸,纵是灵兽,亦避免不了生病,尤其幼崽期。
  但他们做灵兽的,恢复能力强。
  每每不适,丹卿蜷缩着睡上几天,再睁开眼,什么病痛都会消失。
  从没有谁照顾过他。
  他也不需要谁的照顾。
  而且,丹卿明白,段冽之所以待他周到体贴,想来还是因为他替他挡了那一剑。
  提起这一剑,丹卿委实心虚得很。
  彼时形势虽凶险,却也不是没有旁的处理方式。
  丹卿感激段冽护着他,但要说愿意为他舍身挡剑什么的,到底是差些火候。
  这番挡剑,丹卿自然存了私心。
  他想早日渡劫成功。
  所以,让他如何能坦然接受段冽对他的好?
  那般高高在上谁都入不得眼的肃王殿下,这些日子是真的为他纡了尊、降了贵。
  喂粥喂药,更衣擦身,夜里还在他床边打地铺……
  光想想,丹卿都吓得肝胆俱颤。
  寒雪消融,这两日的平遥城,是难得的晴朗气候。
  段冽给丹卿新买了两身衣袍,他们的行李,都在路途丢失了。
  给丹卿穿好绀青色袍子,段冽又往丹卿纤长的颈子上,套了个雪白绒绒围脖。
  丹卿确实是能下地走路了,但还是头重脚轻,一做稍微大点的动作,便扯得伤口生疼。
  无奈摆着张咸鱼脸,丹卿任由段冽给他捯饬。
  只是这个毛绒绒围脖,跟他之前的那个很像,两者几乎没有多少差别。
  视线飘来飘去,丹卿就是不敢与段冽眼神接触。
  段冽看他胀红着脸,只剩唇色还染着苍白,真是又可怜,又有点招人生气。
  他轻讽道:“你倒是好意思愁眉苦脸,本王若是养只猫,这般卖力伺候,也该能换得两声乖巧喵叫吧。”
  丹卿睫毛颤了颤。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听到段冽阴阳怪气的嘲弄,他就很容易有情绪。
  果然正常的人或灵兽,都不喜欢被讥讽。
  丹卿抬起头,看到段冽嘴角挂着一抹轻哂的弧度。
  有心扳回一局,但只要一想到这些日子,段冽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丹卿就很没有底气。
  “喵。”木然着脸,丹卿忽然动了动唇,毫无感情地学了声猫叫。
  段冽给丹卿系围脖的动作,戛然而止。
  空气安静片刻,紧接着,一阵闷笑声自段冽喉口溢出,低低的,却有愈演愈烈之势。
  丹卿扫段冽一眼,满脸无法理解,这很好笑吗?
  段冽笑得胸膛都在颤动,他嗓音因为裹着笑意,便显得有些沙沙的:“再叫一次来听听。”
  丹卿不肯再叫了。
  他可不想主动送上门,供这位笑点古怪的殿下取乐。
  打趣片刻,段冽扶着丹卿,到院子里晒太阳。
  丹卿问他:“我们不用和林行他们会合吗?”
  段冽表情没什么变化:“他们先回长安。”
  “哦,那日刺客……”
  段冽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淡声道:“本王得罪的人那么多,怎么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
  丹卿见段冽不以为意,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便簇眉道:“殿下,你既知道你得罪的人多,为何不少得罪一些人呢?”
  冬日阳光再热烈,都不刺眼。
  丹卿坐靠在庭院石头亭下,他仰头望着段冽,眼神无比认真。
  两人一坐一立,段冽半张脸几乎湮没在阴影之中。
  微微俯首,便与丹卿四目相对。
  他眼睛极干净,像沉在湖底的琉璃珠子。
  即使差点死掉,这双眼睛仍是澄澈的,并没染上任何阴翳杂质。
  一些没好气、不太中听的话,刚到唇边,又被段冽默默用舌尖抵了回去。
  最后他只轻哼了声:“要你管。”
  丹卿没想管,他可管不着这位狂妄傲慢的三皇子。
  只是……
  丹卿默默望向墙角绽放的几枝红梅。
  如今来看,他渡劫的进展尚算顺利,指不定再努把力,不日便能返回九重天,到那时,世间再无“楚之钦”。
  天上与人间,他与段冽,亦再没有瓜葛。
  相逢相识一场,他希望段冽今后好好的,少些坎坷波折。
  氛围忽然变得安静。
  段冽看着满腹心事的丹卿,有些别扭道:“你以为本王是那么容易死的吗?”
  这倒并非虚言。
  即使没有丹卿挡剑,段冽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那天的段冽,状态癫狂,衣袍染血,满身肃杀之气,仿佛曾历经无数杀戮。
  他之前,都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虽贵为皇子,可他过得好像并不幸福,重病被遣送到封地的那些年,他的遭遇,甚至称得上凄惨悲凉。
  丹卿动了动唇,对段冽的过去,他忽然生出些想要知道的欲望。
  不过,那些惨痛回忆,应该是段冽不想再记起的吧!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一时无言,段冽只当丹卿在生气。
  他傲慢惯了,哪怕有心让着丹卿,想主动同他讲和,亦是紧绷着张脸,为自己保留最后的体面,“我可以去给你买。”
  提到吃的,丹卿总算打起两分精神。
  这些日子,吃的都是粥,喝的都是药,委实过于寡淡了。
  “我想吃,糖葫芦。”歪头想半天,丹卿还是觉得,下凡吃到的第一串糖葫芦,是他平生最难忘怀的美食。
  “瞧你这出息。”
  嘴上嘲讽归嘴上嘲讽,段冽用行动表示,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大约是倒霉,段冽出门跑了三条街,街街都没卖糖葫芦的小贩。
  段冽不信邪,又跑了三条街。
  然后,他终于相信,老天多半是看他不顺眼,故意整他。
  不耐烦地穿梭在人群,段冽眼神四处逡巡,街道两边有卖炒花生的,还有卖栗子糕、烤红薯的,如果他把每样都买一份回去,可以抵消没有买到糖葫芦的罪过吗?
  应该可以吧。
  段冽抱着几个油纸袋,走到下一家摊位前,指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干脯道:“每样都来点儿。”
  段冽生得挺拔如松。
  若不是气质高冷硬朗,还以为是哪家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呢!
  这些小贩看段冽眉头簇着,一看便不好相与,都不敢贸然搭话,尽管他怀里抱着那么多零嘴儿,看起来略滑稽。
  “对了。”段冽捧着果脯糖果,刚要转身,又退回摊位前。
  小贩如临大敌,他望着段冽,紧张忐忑得不行,难道他在秤杆做了手脚的事,被这位公子察觉出来了?
  “这边有卖糖葫芦的吗?”段冽问。
  小贩愣了愣,忙点头:“有,有的。不过王老二的娘子生病了,他今儿没来。”
  “他住哪?”
  “槐花胡同南边有个杂院,你进去喊王老二,他就出来了。”
  “谢谢。”
  日暮西山,段冽拎着大包小包,指间还握有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霞云照耀下,糖葫芦折射出淡淡的光泽。
  段冽转了转这串糖葫芦,喉口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满是自嘲之意。
  就为这么一串破糖葫芦,他居然跑到人小贩家里,亲自盯着他做了串糖葫芦。
  啧啧。
  果然还是太闲了的原因。
  段冽回来时,丹卿又睡着了。
  本就喜欢睡觉的人,现在病了,更加嗜睡。
  把怀里东西放到桌上,段冽没叫醒丹卿,他站在床榻边看了两眼,随即脱下外袍,躺到地上,也跟着睡了。
  这些天,段冽都不曾好好睡过饱觉。
  夜半,段冽似醒非醒,恍惚听到松鼠抱着坚果“咔哧咔哧”的声音。
  莫非是幻觉?
  屋里怎会有松鼠!
  老鼠倒是有可能……
  段冽身体仍保持着习武之人的警觉,他挣扎着睁眼,朝声响处望去。
  只见微弱烛台光晕下,穿着月白里衣的男子,正鼓着嘴,抱着块栗子糕努力地啃。
  这是睡饱了,便想着吃了?
  段冽哭笑不得,他揉了揉太阳穴,掀被起身道:“糖葫芦,吃了吗?”
  刚睡醒,段冽嗓音低哑,含着难以形容的磁性。
  丹卿多少有点被抓包的难堪,他擦了擦嘴角,小声道:“还没呢!这糕真好吃,你试试?”
  段冽扫了眼桌案,大半油纸袋都已拆开,想来都是尝过了,只有糖葫芦原封不动躺在桌角,凄凄惨惨戚戚,非常的落寞。
  段冽很不爽。
  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冷呵道:“是谁说要吃糖葫芦?还说只想吃糖葫芦?”
  “是我。”丹卿眨眨眼,“我会吃的。”
  段冽脸色依然不怎么好看。
  丹卿哪里知道,段冽买这串糖葫芦的历程,差不多可以写出八百字感想了。
  他只觉得这尊阎王很不可理喻,连他先吃什么,后吃什么,都想要插手管一管。
  这毛病,得趁早治。
  日后回了九重天,他可就管不着他了。
  丹卿毫无负担地又吃了块栗子糕,外加数颗杏脯,兼香炒花生半碟。
  真饱啊!
  刚要起身,丹卿接收到段冽冷幽幽的目光,没来由的,突然有些心虚胆寒。
  莫非他忘记了什么?
  难道是糖葫芦吗?
  丹卿见段冽偶尔扫一眼桌角,便试探地拿起糖葫芦。
  果然,阎王眼里的愠色褪去不少。
  尽管莫名其妙,但丹卿还是剥开纸糊,慢吞吞吃完最上面的那颗山楂果。
  可他胃里好撑。
  余下的,真真是啃不动了。
  丹卿鼓起勇气,问段冽:“我吃不完了,你吃吗?”知道肃王殿下素来挑剔,丹卿特地解释,“不脏的,我嘴巴没碰到下面的糖葫芦。”
  段冽回他两声阴恻恻的冷笑。
  丹卿只当他嫌弃,便道:“那我……”
  话未说完,段冽猛地夺走糖葫芦,一把喂进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丹卿满脑袋都是问号。
  如果段冽不愿意吃,他可以留着明天吃的啊!
  怎么搞得好像他逼迫他吃似的。
  许是体虚,丹卿吃完就困,他掩嘴打了个哈欠,徐徐起身,用盐水漱完口,丹卿扶着桌椅,缓慢回到床榻。
  段冽仍杵在烛光下,“咔嚓咔嚓”,他满腔怒火地一边吃糖葫芦,一边瞪丹卿。
  夜色深深。
  丹卿心满意足地蜷缩在被子里,他望着段冽,弯唇一笑,露出漂亮的雪白牙齿:“那我先睡啦,你吃完糖葫芦,记得漱口哦。”


第24章
  在平遥城休养小半月后,段冽准备带丹卿回京城。
  年关将至,他们最好在除夕夜前,抵达长安。
  丹卿伤口还没彻底愈合,不宜骑马。
  段冽干脆买了辆马车,自己动手改造。
  他在马车里面铺上毛绒地毯,就连内壁都钉上一层厚度适中的夹棉。
  长椅段冽做的是折叠款,铺开能当床榻,方便丹卿随时随地都能躺下休息。
  接连几日,段冽一直在庭院敲敲打打。
  丹卿抱着手炉,坐在梅花树旁观看,偶尔还能给段冽斟杯茶水、递个脸帕擦擦汗什么的。
  说实话,丹卿很不好意思。
  寒冬腊月,段冽热得只穿单衣,他却裹着两三层棉袄,小茶几上甚至摆满了核桃瓜子。
  这配制,就跟看戏似的。
  丹卿知道,他后背隐隐作痛的伤口,是他享受这些福利的原因。
  可他受之有愧!
  见段冽暂停动作,丹卿忙不迭起身,他拿着干净脸帕上前道:“先擦擦汗。”
  段冽正要接,可他双手沾满污秽,而脸帕白得像一团不染纤尘的雪。
  “不擦了。”段冽直接拒绝道。
  “你稍微把头低一点儿,”
  丹卿看出段冽的犹豫,他上前半步,举着帕子,轻声道,“我帮你擦。”
  其实“楚之钦”生得并不矮,在大威朝成年男子里,甚至属于偏高类型。奈何段冽的个头却是拔尖儿的。
  段冽眉梢挑起,他定定看着丹卿。
  一滴汗水顺着他脸颊下滑,倏地滚落在地。
  段冽下意识的反应,自然是不妥。
  让丹卿给他擦汗,这算什么?
  他们这些日子的亲密是特殊情况,是情非得已。
  段冽不愿亏欠丹卿恩情,但报恩什么的,他可以把命给他,至于以身相许,呵呵,就别痴人说梦了!
  段冽薄唇微抿,一些试图敲打丹卿的话还没说出来,衣袖忽然被人往下扯了扯。
  顺着这股不轻不重的力道,他身体竟意外地极配合。
  等反应过来,段冽已经乖乖俯首,而丹卿的帕子,也已经触及他额头。
  段冽:……
  他意味不明地审视着丹卿。
  两人距离很近。
  丹卿目不斜视,他擦汗的动作称得上温柔,那方脸帕沾染上他的体温,暖乎乎的。
  细风掠过。
  吹起他几根乌黑的发丝。
  段冽的视线,从丹卿鸦羽般漆黑的两扇睫毛,挪移到他天生颜色偏红的唇。
  改造马车是体力活儿,段冽本就燥热得不行。
  他觉得丹卿的手太烫,力气又太小。
  他握着帕子的手,一会儿在他眉心碰碰,一会儿又在耳下触触,挠得他全身上下哪儿都痒。
  不舒服。
  猛偏过头,段冽避开丹卿动作,嗓音冷硬道:“你很闲吗?闲就回去睡觉,少来打扰我。”
  语罢,重新拿起锤子,钻进马车里。
  丹卿举起的手落了空,他看了眼段冽背影,不明白前一刻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发起了脾气。
  丹卿只能告诉自己,肃王殿下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而他的使命,就是包容他,关心他,讨好他,喜欢他。
  丹卿厚着脸皮,没走。
  他坐回梅花树旁,剥了半碟核桃肉和瓜子仁儿。
  等段冽忙完,立即上前献宝。
  段冽一看到丹卿充满热情与赤诚的双眼,就头疼。
  他到底不是那等冷心冷肺之人。
  若丹卿没替他挡剑,他还能面无表情地把人撵走。
  可现在,就算是撵,也得用婉转些的方式。
  “你吃吧,这些都太干,本王嗓子疼。”
  丹卿深信不疑,段冽最近一直都在赶工,每天出那么多的汗,上火也算正常。
  于是段冽每早每晚,都会收到丹卿冲泡的蜂蜜荷叶茶,降火清热。
  段冽心好累。
  他总算明白,纵使他有一千种理由婉拒,丹卿也有一万种方案迎刃而解。
  如何才能让丹卿对他死心呢?
  向来不为琐事所束缚的肃王殿下,最近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正月初一,段冽同丹卿正式启程。
  段冽在外驾马车,丹卿则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睡觉。
  不得不说,马车内部改造得极其用心。
  哪怕路途崎岖,丹卿亦感受不到什么颠簸。
  摸着软绵的内壁,丹卿侧眸望向帘外,他眼里忽然闪过几丝迷茫,以及彷徨。
  丹卿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够合理。
  段冽是不是待他太好了?
  “楚之钦”的喜欢爱慕,段冽从未回应,看起来也不屑于回应。可他对“楚之钦”做的,未免有点多……
  丹卿怔怔抱着手炉,脑袋轻靠在车壁。
  对一个毫无回应的“渡劫对象”献殷勤,丹卿不会有心理压力。
  可这位渡劫对象嘴上不说什么,行动却很体贴,这莫名的叫他愧疚,甚至是害怕。
  马车一路前行,途经霍州某村子时,丹卿身体又不大舒服了,总是容易吐。
  段冽便暂缓行程,与他停留在一条溪河旁。
  因马车改造得舒适,四下又偏僻没有客栈,他们就直接住在马车里面。
  这日,天气晴好,丹卿披着斗篷,看段冽钓了会鱼,然后顺着河岸往前走,在地上捡漂亮石头。
  走得远了,丹卿又沿原路返回。
  他掌心捧着几块鹅卵石,有玳瑁色,有乌黛色,还有两块几乎一模一样的雪晶色。
  丹卿照着太阳看了会儿,心生喜欢。
  他正想拿给段冽看看,抬眸望去,却见段冽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苗条的姑娘。
  离得近了,丹卿能听到她爽朗轻快的笑声。
  这位姑娘许是附近村子里的,她衣着简朴,皮肤虽不如闺阁女子白皙,但看起来很健康,有一种让人与之亲近的魅力。
  她说话带着当地口音,段冽说的虽是官话,却能畅通无阻地与之交流。
  丹卿握着石头,纠结着是否过去打声招呼。
  对于这些客套礼貌的寒暄,丹卿是不喜的,在九重天当差时,他总是不能避免这些虚伪的来往。
  但他现在身处人间。
  那些陌生的面庞,于他来说,只是匆匆过客。
  就连段冽,亦没什么不同。
  丹卿没考虑多久,便转身进了马车。
  他用帕子把石头擦得干干净净。
  回长安的路上,他闷得慌,心血来潮时,会尝试练练以前的小法诀。
  凡人之躯杂质多,感知力微弱,迄今为止,丹卿还没成功过。
  “砰砰砰!”
  突然,马车外响起轻叩声。
  段冽富有磁性的嗓音,随即传来:“马姑娘邀请我们去她家用晚饭,你下来,我们一道去。”
  丹卿倏地睁开眼。
  因为专注力极度集中,他额头沁出汗渍,面色有些苍白。
  这幅样子,显然不适合去别人家做客。
  而且,丹卿也不是很想去。
  他本就是喜欢独处的性子,并不热衷于交新朋友。
  “我困了,想睡了,”丹卿顺势打了个哈欠,“你自己去吧,不用管我。”
  外面有片刻安静。
  氛围莫名诡异。
  丹卿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犹豫着要不要掀开窗帘看一眼,莫非段冽已经走了吗?
  却听那位姑娘低落道:“公子,你弟弟是不想去我家吗?”
  段冽回:“他困,要睡觉,不必管他,我们走吧。”
  女声瞬间变得雀跃起来:“嗯嗯,那我们走吧,我阿娘烤鱼特别好吃,公子你可要好好尝一尝,公子你们……”
  话音渐渐远去。
  丹卿发现他也能听得七七八八。
  等彻底听不见声音,丹卿用帕子擦了擦脸,直接睡下。
  夜幕低垂。
  段冽拎着盏灯,独身回到马车里。
  他撩开车帘时,有冷风灌入厢内。
  裹着棉被的丹卿蹙眉,不高兴地咕哝道:“好冷啊!”
  丹卿这会儿睡得迷糊,只觉得段冽身上满是寒意,他下意识卷着被子往角落滚,边滚边呓语道:“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啊,你身上好冷,离我远点。”
  就着朦胧橘灯,段冽无声望着那坨凸起。
  他大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瞧不清表情。
  单论说话的语气,倒是酸溜溜的,透着股赌气的意味。
  段冽挑了挑眉。
  竟有些高兴。
  醋吧,醋吧,醋个几天,直接放弃对他的那种心思吧。
  吹灭橘灯,段冽笑着盖上被子,卧在车厢另一侧睡去。
  后面几天,段冽也不提要回长安,丹卿经常看不见他人影,想必是到马姑娘的家里蹭饭去了吧。
  想不到堂堂肃王殿下,居然会为一口热汤热饭折腰。
  丹卿都有点羡慕他了。
  马姑娘家的饭菜是不是很好吃啊?
  可恶,段冽怎么不再邀请他了呢!
  这晚,丹卿羡慕得都睡不着觉。
  他吃着单调的泡馍和肉干,不由幻想,段冽此刻在吃什么呢?
  香喷喷的烤鱼有吗?
  下饭的小炒腊肉有吗?
  就算是用咸菜烙的饼,也肯定比他手里的馍馍好吃。
  呜呜呜,牛肉干它一点都不香了。
  丹卿抱膝靠在车壁,默默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丹卿,就主动一次吧,这并不丢脸。
  等段冽回来,你让他明天带着你,很容易说出口的,他没有理由拒绝你嘛!
  今夜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段冽的脚步声,丹卿主动撩开帘子,眼巴巴盯着夜幕里的执灯挺拔男子。
  段冽挑挑眉,颇感意外,随即又心下了然。
  他淡然地看丹卿一眼,不动声色上马车。
  “还没睡?”
  “我睡不着。”
  丹卿抱着膝盖,仰头看段冽的样子,专注又可怜,朦胧烛光里,他面色白得几近透明。
  这般模样,很像某种软糯的小动物,有着雪白柔软皮毛的那种。
  段冽莫名有些心虚,声音都低了两分:“怎么睡不着?”
  丹卿下巴抵着膝盖窝,睫毛轻颤。
  怎么办,果然还是有点难以启齿呢!
  空气静谧。
  段冽看丹卿眼神来回游移,欲言又止,脸上写满委屈窘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其实,”段冽忽然生出些烦闷,他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道,“那晚后,我再没去过马姑娘家,也没同她见面。”
  “……”
  丹卿不可置信,他大受打击,非常震撼。
  那双瞪大的眼眸,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笑。
  段冽轻嗤出声,他别开眸光,仿佛施恩般漫不经心道:“所以你就别醋了,一天到晚,也不嫌累得慌。”


第25章
  丹卿爱吃醋的人设,在段冽那儿,反正是根深蒂固了。
  当事人其实颇为迷茫,丹卿都没弄明白这其中逻辑,为何他突然便醋上了?是醋段冽在马姑娘家吃了很美味的饭菜吗?
  那倒也算不上醋吧。
  丹卿试图向段冽解释。
  段冽却望着他,扯了扯唇,一副“甭管你如何狡辩,你就是醋了”的笃定模样。
  丹卿:……
  后来,丹卿独自练习法诀时,陡然福至心灵。
  他微张着唇,眸露惊讶。
  原来段冽的“醋”,指的竟是那种“醋”吗?
  他以为,他在吃马姑娘的醋?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丹卿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他为何要吃马姑娘的醋呢?马姑娘只是他们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啊!
  他这个渡劫对象,在某些方面,是真的很有些莫名其妙呢!
  正月十六,两人顺利抵达长安。
  马车行驶在宽阔街道,最后停靠在楚府对面榕树下。
  丹卿没什么行李,他在忻州买的纪念品和礼物,都因那场刺杀而遗失。
  抱着小小包袱,丹卿准备下车。
  段冽埋首整了整衣襟,挑眉道:“我送你进去。”
  丹卿眨眨眼,委婉拒绝道:“不用麻烦殿下的。”
  段冽盯着丹卿,正要阴阳怪气一番,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忍住。
  望了眼两个小童把守的楚府大门,丹卿不大好意思道:“殿下,我之前去忻州,是瞒着我爹的,所以说……”
  段冽哪能猜不到?楚铮在朝中是典型的中立派,明哲保身,不愿掺和任何一方势力。
  他段冽臭名远扬,连势力都没有,楚铮自然对他“敬而远之”。
  可这么精明的一个老子,膝下儿子却无甚自知之明。
  望着眼前有些讪讪然的丹卿,段冽眉眼掠过一丝波澜。
  分明生得如此羸弱,却有千里迢迢追到忻州的决心,身边居然连个小童都不带。
  到底该说他鲁莽无知,还是……
  段冽蓦地移开目光,他刻意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心念,故作冷硬道:“有本王在,难道他还敢打你不成?”
  丹卿回以礼貌微笑。
  心内却道,人家楚铮是“楚之钦”的亲爹,纵然您是尊贵无比的三皇子,但老子教训儿子,倒不用请示殿下您吧?!
  段冽也觉得自己有点倒贴,略跌面儿。
  他不过是随口提提罢了,还懒得蹚这趟浑水呢。
  但见丹卿不愿意,段冽就不怎么高兴了。
  仿佛在责怪他不识好歹。
  榕树下,丹卿眼神清澈,单薄的身躯包裹在棉袍里。
  浅金色阳光穿过常绿枝叶,筛下大片参差光斑。
  他漂亮的眼瞳,被阳光映成浅棕色,那生来红艳的唇轻抿着,嘴角漾开淡淡弧度。
  段冽斜睨着丹卿,像是第一次察觉到,他确实长得还挺好看。
  忽然,丹卿嘴角弧度变得大了些。
  像是在哄无理取闹的小朋友,丹卿莞尔道:“殿下您回吧,过几日,我会去见您的。”
  段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即跳起来,高高在上道:“谁要你找?本王很闲吗?就算你来,本王也必定不在府上!”
  丹卿倒觉得这样的段冽,更让他熟悉,他温和地朝段冽挥挥手,不甚在意道:“嗯嗯,殿下,我回家了,你也早些回吧,下次再见。”
  语罢,头也不回地进了楚府。
  是真的头也不回。
  目送丹卿被两个小童簇拥进门,段冽轻嗤了声,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此番从平遥城到长安,将近半月,再未有刺客找上来追杀。
  是否可以证明,丹卿并无嫌疑?
  望着繁华的长安城街景,段冽眸色幽深。
  理智告诉他,光凭这点,还远远不够。
  但情感上,他似乎已经开始信任丹卿,这个信号,莫名的让段冽感觉不爽,但却怎么都甩不掉。
  一回楚府,楚翘便抱着丹卿好生哭了一大场。
  当晚,楚铮见都没见丹卿,直接罚他去跪祠堂,先跪个三天三夜再说。
  既然成了“楚之钦”,该受着的,丹卿自然都会受着。
  冬夜阴寒。
  丹卿跪了小半夜,便有些挺不住了。
  他望着窗外半轮冷月,不禁想,倘若此刻就这么死去,他的劫,算成功渡过了吗?
  楚铮到底是面冷心热,第二天早晨,便率先投降。
  楚翘忙扶着丹卿回知秋院。
  旧伤未好全,又挨了整夜的冻,丹卿累得不行,一觉睡到傍晚,他迷迷糊糊刚睁眼,便觉察出屋里有人。
  黑夜寂静,烛火摇曳。
  楚铮静静坐在桌旁,他掌心执着一只空茶盏,似在把玩。
  “醒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掀被起身,丹卿“嗯”了声,然后乖巧站在楚铮身侧。
  面对这位爱子心切的老父亲,丹卿始终心怀愧疚。
  低着头,丹卿拎起茶壶,给楚铮斟了杯热茶。
  楚铮似乎憔悴很多,黑发里藏着的银丝,比两月前多出不少。
  下巴微抬,楚铮指了指对面椅子:“坐。”
  待丹卿老实落座,楚铮抬眸,目光落在他苍白脸上,淡声道:“瘦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
  不知为何,丹卿突然想哭。
  倘若他真是楚之钦,倘若他没有背负渡劫的命格,他想什么都听楚铮的。
  可惜,没有倘若。
  “肃王在忻州剿匪成功,威名远扬,四处百姓都在传,说那个位置,非他莫属,你们沿路回来,可曾听说过?”
  丹卿没料到楚铮会同他谈论这个,他颔首道:“无意中听过两三次。”
  楚铮扯扯唇:“不管这些谣言是百姓的肺腑之言,还是另有玄机。上头那位已经心生忌惮,肃王这趟回来,日子怕是不容易过。”
  丹卿眉头蹙起,很快又舒展开来:“他会没事的。”
  “你倒是相信他。”楚铮猛将水杯搁在桌案,没好气道。
  丹卿心知楚铮气儿不顺,也不与他辩驳。
  他并非有多相信段冽,而是段冽的命格本就如此,那些艰险挫折,都只是他成就大道前的磨难罢了。
  “阿钦,告诉爹,你真的决定了?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闭了闭眼,楚铮调整好情绪,他眸光平和,仿佛只想问个答案。
  丹卿犹豫片刻,点头道:“嗯。”
  嘴角牵起苦涩的笑,楚铮满脸无奈。
  “怎么偏偏是他?莫说哪家闺秀小姐,就算是二皇子段璧,爹也认了。但是三皇子,阿钦啊,他的路,难到出乎你想象,而且他本人的想法,你了解多少?此番你追去忻州,他又是什么态度?”
  丹卿头垂得越来越低。
  他只是想简简单单渡个劫罢了,不曾想,他小小的举动,竟会牵扯那么多。
  局势翻涌,像楚铮这样的臣子,只能随骇浪而沉浮。
  他的选择,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楚铮的结局。
  顷刻间,丹卿仿佛置身于漩涡中,四周缠满丝线。
  只要触碰其中一根,其余的,都会跟着颤动起来。
  为什么要保留丹卿的记忆呢?
  如果他是真正的“楚之钦”,是否可以任性一些。
  “老爷,肃王殿下前来拜访。”匆促脚步声越来越近,管家突然慌慌张张闯进来,他满脸都是愕然,以及不知所措,“肃王还带着满大车的厚礼。”
  丹卿和楚铮同时抬头。
  若有深意地扫了眼丹卿,楚铮起身道:“你暂且留在屋里。”
  楚铮走后,房间恢复寂静。
  丹卿盯着一豆灯火出神,楚翘偎依在丹卿身旁,有心想询问这一路发生的事情。但少爷自从回来后,府上气氛便怪怪的,他也跟着有些害怕。
  约莫半时辰,前厅有人来请丹卿。
  丹卿略有些讶然。
  按照楚铮性格,应是不愿他与段冽再见面。
  难道他已经默许了“楚之钦”的选择?
  想到楚铮,丹卿难免心情沉重。
  他从未体会过父爱,在九重天,也只有云崇仙人一个好朋友。
  做“楚之钦”的日子虽短暂,但关于父亲这个词,丹卿总算拥有了模模糊糊的概念。
  如果可以,他希望楚铮好好的。
  回廊曲折,小童弯弯绕绕,将丹卿引到花厅。
  错落有致的灯盏下,那抹挺拔背影立在博古架旁,穿着一袭出挑的银蓝色锦袍。
  丹卿怔了怔。
  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凡尘,并非九重天。
  这里没有战神顾明昼,也没有他残留记忆里的少年。
  夜凉如水,灯火滟滟。
  段冽蓦地侧过身,他注视着丹卿,眉眼氤氲着恣意的笑,仿佛在说,“看到本王,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丹卿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惊喜,他觉得这位渡劫对象很幼稚,像个幼稚鬼。
  都不像初见时吓破人胆的阎王殿下了。
  “你爹是不是打你了?”
  “没有。”
  段冽上前两步,他皱眉盯着丹卿看了半晌,忽然嗤道:“没打你,那你怎么哭?”
  丹卿瞪他一眼,后退道:“我没哭,顶多眼圈有点儿红。”
  段冽撇撇嘴:“那不都差不多么。”
  当然不一样。
  可丹卿没心情同段冽辩论,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沮丧,除非眼瞎,才能看不见。
  段冽自然看见了。
  他不仅看得见,就连楚铮同丹卿说的话,他亦能猜得分毫不差。
  一个嚣张跋扈处处得罪人的落魄皇子,果然不招待见啊。
  段冽自嘲地扯扯唇。
  “给你。”
  光影晃动,银蓝色衣袖忽然漾起漂亮的弧度。
  紧跟着,一串红艳艳糖葫芦出现在丹卿眼前。
  段冽终于把藏在背后的左手伸出来,他眉梢轻挑,口吻慵懒高傲,又是那股纡尊降贵的态度:“啧,路上恰巧看到有卖的,就随手买了一串,你爱要不要吧!”


第26章
  丹卿坐在花草团簇的院子里,指间捏着一串糖葫芦。
  冬夜,天上星子极少极淡,散发出泠泠白光。
  丹卿单手支起下颔,他目光凝在红艳艳的山楂果上,思绪逐渐飘远。
  段冽亲自来楚府,是想在楚铮面前,给他撑腰吗?
  他为他买糖葫芦,是在哄他吗?
  段冽本不必如此。
  这串糖葫芦的重量,于他而言,未免有些沉重了。
  蹬蹬蹬,台阶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楚翘端着刚出炉的桂花松糕,欢天喜地跑下来。
  一股脑儿坐在丹卿身侧,楚翘好奇地瞅了眼糖葫芦,不解道:“少爷,这串糖葫芦很稀奇吗?你盯着它都看半时辰了。”
  丹卿嗔他一眼:“哪有那么夸张!”
  楚翘笑嘻嘻做鬼脸:“就算没有半时辰,半炷香肯定有啦。”
  丹卿轻笑。
  他用指腹触了触糖葫芦。
  不知怎么,盯得久了,竟觉着这串糖葫芦有些憨态可掬。倒有些叫人不舍得下腹了。
  楚翘还是个半大孩子,他素来与丹卿亲厚,说话一向无所顾忌。
  许久未见,楚翘嘴巴一打开,便再停不下来。
  他从当日丹卿离家出走,楚铮看到信大怒,到这两月京城发生的大事,都同丹卿细细讲了一遍。
  其中包括但不仅限于某某家小姐退婚,某某家公子与戏子私奔,还有某某家夫妻打架闹到衙门……
  最后,楚翘猛拍脑门,盯着丹卿道:“少爷,前阵子,二殿下他受伤了。”
  丹卿微愣,旋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听楚翘语气,段璧伤势应该不怎么严重。
  经过那场刺杀,丹卿终于明白,皇室朝堂的暗潮汹涌,也不比仙魔间的厮杀平和多少。
  “少爷,”楚翘不再吃松糕,他望着丹卿明朗却不俗艳的侧脸,支吾道,“少爷,你真不喜欢二皇子了吗?你以前很喜欢他的。”
  “我从前喜欢他什么?”
  “少爷喜欢二殿下的温润如玉,喜欢他的涵养才情,喜欢他谦逊有礼,喜欢他……”
  楚翘掰着手指数不停,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显然非常自信,“这些可都是少爷曾经悄悄对我说的呢!”
  丹卿眼前忽然闪过段璧的模样,他笑了笑,肯定道:“二皇子确实当得上这些赞美。”
  楚翘眼冒亮光:“是吧是吧!”
  丹卿垂眸,他看了手中糖葫芦,轻声道:“可是二殿下他待谁都这般好,如果喜欢一个人,那么他待他喜欢的人,和待旁人,应该是不同的。”
  “少爷,你意思是说,三皇子对你,和对别的人,不一样吗?”
  丹卿怔住,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翘挠了挠头,他想不明白,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感觉好复杂的样子哦!
  丹卿不想再聊下去,他随口找了个理由,回里屋躺着。
  许是白日睡得足,丹卿辗转反侧,竟彻夜未眠。
  新年将至,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忙碌得很。
  大年夜当晚,宫中设宴,丹卿本可以随楚铮入宫,但他往年一直缺席,今年因那些花边传闻,楚铮也不愿让他站在风口浪尖上。
  丹卿便留在楚府,同楚翘等人在府上过年。
  这是丹卿初次在人间过年。
  热闹的气氛里,他站在檐下,拿着一支烟花,看它在空中绚烂绽放,又很快归于沉寂。
  美好虽短暂,但刹那的惊艳,也已足矣。
  熬到子时初,丹卿连连打呵欠。
  楚翘他们吵着得守岁,而且,楚铮还没从宫中回来。
  据楚翘所说,像楚铮这些重臣,年三十去宫中赴宴是很得脸面的事,大多走走过场,一个时辰左右就回了,以往还不曾出现过今夜这种情况。
  子时末,前院传来动静。
  楚铮终于回了。
  丹卿揉了揉眼睛,他带着满脸瞌睡,去向楚铮拜年。
  楚铮正在更换朝服,他面色发白,连脚步都有些虚浮。见丹卿过来,楚铮笑了笑,主动解释道:“年纪大了,受不得折腾,在宫里就是这样,一会坐一会儿跪,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
  回到知秋院,丹卿略有些疑虑。
  可他没什么消息来源,只能让楚翘多加留意,这几天府内以及府外的动向。
  简单洗漱,丹卿从浴间出来。
  他披着厚厚的斗篷,里衣是紫红色。
  这是府中特地备的,专门留在新年夜穿,讨个喜庆吉祥的意思。
  丹卿拨弄着被水汽洇湿的发,回到厢房。
  今夜大家都累,丹卿没让楚翘伺候。
  屋里燃着暖炭,丹卿舒展了下冰凉的手脚,上前关窗。
  落栓的刹那,他看到墙上倒映着一撇人影,就在木柜侧。
  心跳有瞬间加速。
  但奇怪的是,丹卿并不害怕。
  他似乎猜到了,这人是谁。
  寂静里,男人发出一记低沉的笑声,很轻,就像一缕清风掠过山岗,携着星月向他奔来。
  丹卿睫毛颤了颤,原地伫立片刻,他终于回过头。
  静静望着挺拔如松竹的男子,丹卿半晌无言。
  段冽斜倚着木柜,眉梢微挑,戏谑道:“看什么看,几天不见,这就不认识了?”
  丹卿收回视线,他把散在胸前的发拢到背后,低眉走到桌旁,边斟茶边问:“深更半夜,殿下怎么来了?”
  他嗓音有点儿凉。
  少了以往的那股热情。
  但身上一袭红衣热烈,声线因为疲惫,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沙哑,便也听不太明显的真实情绪。
  段冽仿佛在自家府邸似的,他自然而然地落座,一把抢过丹卿还没斟满的那杯茶,笑得有些讨打:“本王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怎么,你有意见?”
  丹卿盯着他手中茶杯,不说话。
  段冽将杯中茶水饮尽,递回给丹卿:“再来一杯。”
  默默看了眼段冽,丹卿听话地再度斟满。
  “你这房间,有点儿小。”喝完茶,段冽大喇喇背着手,在丹卿房中参观。
  到底不是女儿家闺房,不兴避讳那套,丹卿任由段冽打量,他站在桌旁,睫毛微垂,思绪有些不在状态。
  “这盆草长得有点意思。”
  段冽拨了拨形状罕见的草叶子,正要转身,步伐忽然顿住。
  他目光落在插着几枝红梅的白瓷瓶上。
  除红梅,里面还搁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这都多少天了。
  怎么还留着?!
  嘴角划过点点笑意,段冽掩唇轻咳两声。
  他本想取笑丹卿两句,但这人一向面皮薄,今儿又是新年第一天,把人闹得羞愤脸红,到底是不大好。
  望着站在烛光下的丹卿,段冽颇为满意,回京后,他气色倒是红润不少,那尖瘦的下巴总算挂了些软肉。
  “本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明天得出趟远门,估计五月才能回京,过来同你说声,免得你搞不清楚状况,白白跑一趟空。”
  说实话,肃王殿下的这个理由,委实找的有些做作了。
  肃王不在京,丹卿又岂会不知?
  听到声音,丹卿蓦然抬眸,他面色迷茫,眼底全是懵懂。
  方才走神,他压根没听清段冽的话。
  看着丹卿疑惑的目光,段冽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去。
  他只当丹卿心里难受,不愿接受现实。
  “等槐花盛放的时候,本王就该回了。”段冽的腔调虽透着淡淡倨傲,却是在好言好语宽慰人,“很快的。”
  丹卿眨眨眼,根据前言后语,他终于明白其中意思。
  “可明天是大年初一。”
  “嗯。”
  丹卿便不再追问。
  段冽既然要离京,就有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那你万事小心,一路顺风。”
  段冽深深看丹卿一眼,颔首应下:“我走的日子里,外面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你就什么都别听,什么也都别想,好好调养身子。你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儿,等我回来,有空带你登登山,练练把式。”
  丹卿无语。
  他没辩驳,只敷衍地点点头。
  段冽无声无息地走了,正如他无声无息地来。
  厢房空荡荡,只有短去一截的蜡烛,能证明他曾在这里待过。
  丹卿躺在被窝里,向来好眠的他,最近总是不容易入睡。
  彻夜辗转反侧,直至破晓,丹卿才迷迷糊糊睡着。
  翌日清晨,万物仍在沉睡。
  雾濛濛的天,一个稀眉细眼的老太监候在官道,等段冽等人策马而来,他拱手行了礼,尖声尖气道:“陛下说,三皇子目无王法、不分尊卑,仗着功勋,肆意妄为已久,很是没有皇室规矩。尤其昨夜宫宴,竟当众生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让全天下都贻笑大方。陛下还说,此番既是小小惩戒,还请三皇子就同侍卫们一般,用双腿走着去皇陵,以示诚心。”
  段冽掏了掏受罪的耳朵,嗤地发出一声嘲笑。
  那老太监面色时白时青,显然已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等着回宫向老皇帝打报告。
  段冽无所谓地耸耸肩。
  在段询这种无情帝王眼里,他有用时,嚣张跋扈那叫“没有心机”,无用时,这种桀骜不驯,便成了他誓要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果然很符合他段询一贯风格,用完便扔。
  可他以为,谁都是任他拿捏的棋子吗?
  如今可不是当年了呢!
  火红色太阳沿着地平线,缓慢升上来。
  段冽抬头,仰望天空。
  那抹灿烂逐渐驱除心底阴翳,他黯淡的眼眸,终于恢复几丝神采。
  不知那个贪睡的家伙,此刻有收到他送他的新年礼物吗?
  段冽眉眼低垂,蓦地扯了扯唇。


第27章
  楚府花厅,丹卿与落在林行肩上的鹰雕面面相觑。
  “这是肃王殿下赠与我的新年礼?”
  林行汗颜颔首。
  丹卿左右打量着鹰雕,忍俊不禁。
  这鹰脖颈系着红绸,许是觉得丢脸,毫无碧云间竹林初见时的嚣张。
  那双小黑豆眼,骨碌碌直打转儿,偏偏不肯看丹卿。
  似是成了精。
  “它叫什么名字?”
  “殿下没给它起名字。”
  “那我能给它起个名儿吗?”
  “当然可以。”
  丹卿试探地用手抚摸雄鹰,见它瞪着眼睛,虽凶却不反击,也是有些好玩:“就叫啁啁吧。”
  让楚翘寻来些肉干,丹卿掰碎了,亲手喂给啁啁。
  啁啁起初别着头,拧巴片刻,终是抵不住美食引诱,低下傲娇的头颅。
  一旦吃下第一口,这第二口第三口,便毫无心理负担了。
  丹卿也有耐性慢慢喂,他问林行:“殿下出京,你不用同行么?”
  林行微怔:“楚公子,你难道还不知道?”
  丹卿动作微僵,随即恢复如常。
  看来他预感没错。
  昨晚宫里必是生了事,而且还与段冽离京有关。
  林行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什么。
  在西雍,肃王事事出类拔萃,乃年少有为的无敌战神。
  回京这几年,为打消帝王对西雍的忌惮,好让西雍养精蓄锐,他行事向来嚣张狂悖。
  而帝王意图利用殿下掣肘另几位皇子,对他的恣意行径,自然乐见其成。
  可无论如何。
  这位殿下骨子里是骄傲的,比谁都骄傲。
  若让他亲口对楚公子说出那些话,又将他的脸面和尊严置于何地?
  丹卿喂完小块肉干,拍了拍啁啁的脑袋。
  他虽不懂朝政,却也不笨。
  经上次楚铮指点,丹卿在这方面的嗅觉稍微灵敏了些。
  大威朝当今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为谋帝位,段询当年亏心损德的事儿做了太多。段璧、段冽,乃至于最有机会登基的老凉王段治,都是这场斗争下的牺牲品。
  自己这皇位来得龌龊,如今坐在龙椅,自然疑心重重。
  段询谁都不信任,只在乎手中权利。
  无声轻叹。
  丹卿望向林行,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林护卫,你是西雍人?你能给我讲讲殿下在西雍的事吗?”
  林行似乎有些意外,他拱了拱手,仿佛在回忆斟酌,半晌才开口:“殿下是康正十二年春末,离京来到西雍的。今上在西雍分割出小块封地,赐给殿下。西雍是边陲之地,黄沙荒凉,无论生产还是其他方面,都没办法跟内陆相比。殿下那会儿病得稀里糊涂,得的又是治不好的传染重症,同行宫女们个个嫌弃怠慢,老凉王怜殿下年幼,颇为照料。可能是天降奇迹,又或者是小殿下意志力强,他竟从病魔手中扛了过来。从此以后,殿下便平安顺遂起来。而且殿下的聪颖慧智,远超常人。他就是个小天才,无论学什么,一上手就会,常常把凉王膝下的封珏小公子气得咬牙切齿,殿下他……”
  丹卿站在窗下,阳光照在他微微含笑的脸上。
  透过林行描述,丹卿仿佛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小段冽。
  尽管身世凄惨,小段冽却在偏僻封地活得很努力,他脑袋聪明,手脚敏捷,十二岁便率领西雍孱弱兵力,将周边挑衅的游牧族打得落荒而逃。
  短短几年,西雍发展得很快,其中便有少年段冽的极大功劳。
  西雍是威朝最贫瘠之地,段询将凉王分封于此,本就心存刻意。
  他怎能容许西雍发展壮大。
  那年,朝廷与突厥爆发战争,段询命西雍调遣兵力增援,老凉王与数万西雍士兵,大多葬身于此。
  随后,少年段冽被召回京城。
  重新做回他尊贵的三皇子殿下。
  段询将段冽召回京城,自然不是顾念父子之情。
  他不过是忌惮这位少年天骄,恐他在西雍壮大羽翼。
  少年段冽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他看穿了段询,便顺势隐藏锋芒,蛰伏于京城。
  旁人的恐惧与厌恶,是他为自己、为西雍,谋取的时间。
  当他树敌众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段询自然便对他和西雍越发放心。
  可现在,各地频繁传出流言,说三皇子最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这无疑是段询触都不能触的逆鳞。
  于是段询极力糟践、折辱段冽,就为证明,他仍拥有不容挑衅的至高权利,任何人的生杀大权,都牢牢主宰在他手中。
  有下没下地抚着啁啁,丹卿眼里的笑意,逐渐黯淡。
  林行沉默片刻,满脸诚挚道:“楚公子,有你陪着殿下,真好。楚公子你不知道,殿下他……其实很寂寞的。”
  京城一直都不是段冽的家,西雍又何曾是他的容身之所?
  将来无论事成还是事败,他若有命,自当回西雍,那殿下呢?
  看着丹卿,林行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他嗓音轻快道:“楚公子,殿下今后便拜托你了。你别看殿下他说话不中听,其实他以前不这样的。在西雍时,殿下是出了名的惜字如金。每当封珏公子挑衅生事,殿下眉头都懒得皱,要么无视,要么一走了之,封珏公子每次都被气得直跳脚。”
  丹卿跟着笑了笑。
  段冽原本竟是那样的人吗?
  一朵高冷孤傲的雪莲花?
  那倒与现在的阴阳怪气有同工之妙,都一样的气死人不偿命!
  整个新年,丹卿都蜗居在楚府,陪啁啁玩耍。
  楚翘起初对啁啁敬而远之,他畏惧阎王殿下,自然也害怕阎王殿下的“爱宠”。
  后来与啁啁相处的时间长了,楚翘惊讶地对丹卿说:“少爷,原来啁啁不会巫术啊!它就是只贪吃笨鸟嘛,我昨儿没舍得吃完的肉松饼,全被它偷摸摸吃光了,它真讨厌啊!啁啁,你呀你,快把我肉松饼吐出来……”
  大约理亏,啁啁猛展翅飞向屋外。
  楚翘气鼓鼓追出去。
  一人一鸟在庭院吵得很是欢快。
  丹卿无奈摇了摇头。
  他望向窗外灿烂艳阳,不禁有些出神。
  庭前槐花已绽出青嫩花苞,段冽是不是也快要回京了呢?
  沐兰节将至。
  楚铮见丹卿这几月一直闷在屋里,便借着采艾的名头,让他出去散散心。
  这日清晨,丹卿带着楚翘将要出府,啁啁扑腾着翅膀,立即飞过来。
  见啁啁兴致高,丹卿便也由着它跟随。
  拎着竹篓,他们下马车,来到兰湖湖畔。
  倒是不巧,湖心的那艘豪华画舫,正在举行游湖会。
  想来又是由哪家世家公子小姐而承办。
  因为段冽,丹卿在京城的名声跌至谷底。
  是以这些日子,京城大大小小的宴会,再未邀请过丹卿。
  丹卿有心避让,他不愿招惹麻烦。
  正要带楚翘离开,几个灰衣仆从蛮横地挡在他们身前。
  丹卿抬眸,便见一位锦衣公子,狞笑着纵马而来。
  “我当是谁呢!”那人骑马上前,围着丹卿绕了好几圈儿,仿佛在打量一只受困猎物,“这不是跟肃王搞断袖的小白脸儿嘛!怎么,你家肃王不在这里啊!”
  似乎想到什么,锦衣公子恍然大悟,他嘲笑道,“对,本世子记起来了,肃王殿前失仪,大年初一就被圣上赶到皇陵罚跪自省,啧啧啧!真是好可怜啊!”
  丹卿记忆力虽不错,却不会记住每个人。
  因为有些人,记住他们的脸和名,纯粹就是浪费时间。
  视线微垂,丹卿并不与这位自称世子的男人目光接触。
  锦衣公子被激怒,笑声愈加阴森:“给本世子把头抬起来。”
  见丹卿不从,笑容逐渐在他脸上消失,他冷冷盯着丹卿,讥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肃王还能给你撑腰?呵,他现在自身难保,日后指不定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哪还顾得上你?”
  “不如本世子给你指条明路!”
  锦衣公子忽然想到什么,笑得猥琐又不怀好意,他状似温和道,“识时务才为俊杰!肃王在京城得罪的人数不胜数,你跟着他,日后必然遭罪。淮安侯,你知道吧?本世子的好友,你觉得他怎么样?”
  淮安侯?
  楚翘攥紧双拳,气得眼眶通红。
  那淮安侯根本不是个东西,最喜折磨娈童,暗地里,没少搞出人命。
  韩世子他、他竟……
  简直欺人太甚!
  “淮安侯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少爷,喏,你要是没意见,我同他说说,赶明儿一顶小轿,直接就把你抬……”
  还没等楚翘暴发,扑楞扑楞!立在丹卿肩头的啁啁骤然跃起。
  它扇动双翅,凶狠地猛朝韩世子俯冲而去。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直至男子凄厉的尖叫声冲破天际。
  一颗染血眼珠,骨碌碌滚落在地,沾满脏脏泥土。
  莫说楚翘丹卿,就连对面护卫,都吓得目瞪口呆。
  马儿受惊,韩世子狼狈地从马背跌落,他满手染血,痛得歇斯底里狂叫。
  一部分护卫急着去找太医,一部分想拿住丹卿与鹰雕,好回去交差。
  鹰雕岂是他们捉得住的,扇扇翅膀,顷刻便已不见踪迹。
  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捉住丹卿。
  楚翘拼命挡在丹卿身前:“我家少爷乃楚大学士长子,而且是鹰雕伤人,又不是我家少爷,你们统统滚开。”
  “你家少爷是鹰雕主人,没他指令,那贱东西怎么会伤人,不抓他,我们抓谁?”
  丹卿被两方扯来扯去,头疼得很。
  他有心安抚楚翘,可楚翘已然癫狂。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一道戏谑男声随风而来,含着淡淡的慵懒和恣意:“这鹰雕的主人,分明是本王才对。”


第28章
  湖岸风清,挺拔如玉的男子缓步而至。
  他左肩乖乖立着的那只鹰雕,正是护卫们先前叫嚣着,誓要捉拿的“罪魁祸首”。
  可现在,护卫们一动不敢动。
  肃王进。
  他们退。
  这些护卫面面相觑,猛地把头压得极低。
  就算三皇子风光不再,也不是他们能开罪得起的人。
  地上,韩世子捂着空落落的眼眶,疼得满身大汗。
  他如蛇吐信般发出“嘶嘶”声,那只独眼盛满滔天恨意,他恶狠狠瞪着段冽,嗓音断续颤栗,仿佛用尽了残余气力:“段、段冽,你完了,我、我要状告圣、圣上。你等、等着去死吧!啊啊啊啊……”
  韩世子疼得滚来滚去,半张脸都被污血染红。
  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段冽面色不变。
  他目光落在丹卿脸上,见他只是略微狼狈,并无任何损伤,便放了心。
  静默气氛里,一记淡然嗤笑声,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畔。
  段冽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到满地打滚的韩世子身前,他轻抬右脚,踩住韩世子布满脏污的侧脸,挑眉低哂道:“好,本王等着。”
  韩世子本就疼得死去活来,这会儿又遭奇耻大辱。
  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生生厥了过去。
  段冽撇撇嘴,收回脚,朝丹卿招手:“还傻杵着干什么?”
  这般风淡云轻的模样,仿佛他们只是出来散个步而已。
  丹卿看了眼晕死过去的韩世子,沉默一息,走到段冽身旁。
  两人并肩离去,自然没谁再敢阻拦。
  离兰湖渐远,那股血腥气,被淡淡的槐花香取代。
  他们正在走的道路两旁,种着几株高大刺槐树。
  一串串小白花开得极茂盛喜庆,可丹卿脸上没有一点喜色。
  他戛然止步,视线盯着地面,声音毫无感情:“何至于此。”
  段冽跟着顿住,他浓眉紧蹙,冷哼一声:“没啄了他另只眼,就算是便宜了他。”
  丹卿猛地抬头,盯着若无其事的段冽。
  此时此刻,他竟还有闲情跟肩上的啁啁互动,一人一鸟,仿佛极有默契。
  段冽摸了把啁啁脑袋,乐得啁啁快跳起来。
  显然,它把这个举动当成了表扬赞美。
  丹卿气得别过头,鼻尖又莫名有些涩。
  他原本很气的。
  虽然现在还是在生气,但这股愤怒里,却融进许多旁的情绪。
  段冽难道不懂他如今的处境吗?
  他当然知道。
  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值么?
  “你既然把啁啁送给我,那么现在,我才是它主人。”丹卿望着段冽,用极其平静的语气道。
  段冽眼眸微眯,他似笑非笑地瞧着丹卿,懒洋洋道:“这可不好说,它听谁的,谁才是它主人。啧,你问问这鸟,它听你的吗?”
  丹卿默默看他一眼,朝鹰雕伸出手:“啁啁过来,回家吃肉了。”
  扑棱扑棱。
  落在段冽肩头的啁啁毫不犹豫,火速奔向丹卿。
  段冽:……
  段冽简直哭笑不得。
  这傻鸟儿!
  瞪着这傻鸟,段冽语气有些委屈,又藏着些说不出的骄傲:“啧!没眼色的蠢东西!本王难道还曾短了你的肉不成!”
  与此同时,兰湖岸边。
  湖心那艘豪华画舫已然靠岸。
  船上的世家公子小姐们叽叽喳喳,显然正在探讨议论方才发生的惨案。
  段璧一袭白衣,静静伫立在船尾。
  他嘴角含着温润笑意,视线停留的远方,仿佛还存留着方才那二人走过的残影。
  ……
  最终,这桩鹰雕伤人的罪过,还是稳稳落在段冽头上。
  丹卿想争都争不过来。
  段冽被召进宫的那天,丹卿坐在繁花怒放的院子里,心神不宁。
  虽然段冽跟他说,让他放宽心,只管等着瞧好戏,可丹卿也分不清,段冽这番话究竟是宽慰居多,还是他真的有把握。
  龙椅上那位,如今看他哪哪儿不顺眼,段冽真能全身而退?
  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一直到下午,才有消息陆续从宫里传出来。
  楚铮派回来的小厮告诉丹卿,金銮殿上,韩世子状告肃王纵鹰恶意伤人,且已非初次,罪上加罪,请求圣上制裁严惩。
  段冽倒也没辩驳,他在殿上大大方方认罪,一举震惊所有人。
  紧接着,段冽向皇帝呈上更多证据,那些证据则直指韩世子。
  这些年,韩世子与五皇子相互勾结,双方伙同密谋,不仅贪污受贿,更是利用这些银子,在暗地里培养出一批秘密势力。
  做皇子的,但凡想上位,都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只是这些秘密都捂得极严实,哪能轻易让人抓住小辫子。
  五皇子当场就吓傻了。
  他本是上赶着来看肃王好戏,哪知吃瓜吃到最后,这把熊熊烈火竟烧到自己身上,还怎么灭都灭不掉。
  扯出这桩大案后,龙椅上那位对段冽的处罚,比起韩世子与五皇子,显然就不够看了。
  韩世子当场被剥夺爵位,全族充军。
  五皇子押入宗人府,等待最后的处置。
  至于段冽,只需闭门思过整个月。
  这偌大京城,所有人都当段冽凶恶嗜杀、树敌无数。
  实际上,这位肃王殿下也很会“看碟下菜”。
  被他狠狠揪住奚落得罪的人,多半都有把柄捏在他手中。
  气候逐渐炎热,沐兰节已然过去好几天。
  丹卿想着段冽肯定还没吃粽子,便让厨房蒸了些甜粽,悄悄送去他府上。
  到底是关禁闭时期,凡事低调为上。
  段冽把每样馅料的粽子都尝了个遍,有桂花紫薯、绿豆栗子,还有红枣葡萄干儿馅的。
  丹卿见他甜得皱眉,一直拼命饮茶,有些好笑。
  轻咳一声,丹卿略不自然地拿出个五色香囊,递给段冽。
  段冽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他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丹卿:“你还会绣这个?”
  丹卿无语:“香囊是买的,里面装着的,才是我赠给殿下的回礼。”
  段冽挑高眉梢,嘴角露出几分想掩藏,却怎么都藏不住的笑意。
  解开香囊,段冽从里面倒出一颗雪白鹅卵石。
  捏着这颗小石子,段冽难以置信地瞧一眼丹卿:“就这?你在雍州湖边捡的破石头?”
  丹卿觉得这位殿下很招人烦。
  他解开自己香囊,从中取出另颗几乎一模一样的卵石。
  眼神闪烁,段冽忽地拢袖,轻咳两声。
  啧!原来竟是这种意义么?!
  还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丹卿望着莫名脸红的肃王殿下,认真替他的石头申辩:“这不是一般的雪卵石。”
  段冽似乎很嫌弃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不一般了啊?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就普通石子嘛!”
  丹卿也不指望这位殿下识货,他淡然道:“它们本来只是普通石子,但现在不普通了。这两块石子可以相互感应通讯,殿下若有急事找我,可用掌心将它捂热,然后殿下的石子,可以把要说的话传达给我的石子。”最后丹卿还加了句,“心诚则灵。”
  段冽:……
  段冽直揉额角:“你听哪个‘高僧’瞎说的?被忽悠了多少钱?”
  丹卿气得想翻白眼,他面无表情道:“殿下爱信不信。”
  段冽见他生气,憋笑道:“那本王现在来试试。”
  丹卿一本正经拒绝:“不行,石头里蕴含的天地灵气不多,还是留着日后急用时再试吧。”
  段冽捂着嘴,干脆别过头。
  但他双肩不受控制地颤栗着,显然忍笑忍得特别辛苦。
  丹卿默默喝茶。
  虽然他心里不服气,却也能理解。
  凡人哪里知道仙术的存在嘛!
  因为段冽正在禁足期,丹卿也不好总是过去找他。
  六月初,酷暑难耐。
  傍晚,丹卿坐在院子里纳凉,楚翘捧着一碟冰镇荔枝小跑而来。
  人间这个时节的新鲜荔枝,算稀罕物,毕竟长途跋涉运来,不易保存。
  楚翘递给丹卿一颗荔枝,献宝道:“少爷快尝尝,这是少橙拿来的,说是端王殿下白日得了几筐荔枝,分给府中下人许多,少橙便给我们送了些。”
  丹卿并不是很稀罕,他在天上还种过荔枝树呢!
  见楚翘殷勤,丹卿不忍他失望,便尝了一颗。
  楚翘却觉得荔枝是难得的好东西,硬是拉着丹卿把荔枝分着吃完,这才罢休。
  夜里温度渐低,丹卿准备洗漱睡下。
  浴间里,一阵头晕目眩陡然袭来,丹卿踉跄着扶住木架,他终于意识到身体里的古怪,奈何察觉已晚。
  感官逐渐变得迟钝迷离。
  恍惚中,似有人来了。
  ***
  楚府隔壁,是刘尚书家的府邸。
  近日刘尚书又添新孙,正在大宴宾客。
  盏盏红灯笼散发出暖光,街巷停满马车。几个护卫不敢明目张胆看护丹卿,只好藏到旮旯角落,默默执行任务。
  他们值守楚府半月有余,至今尚未出事,也就稍显懈怠。
  夜幕深深。
  这番神不知鬼不觉的劫持,最终还是啁啁报的信。
  夜色里,鹰雕半飞半扑腾,有气无力地,跌落在窝竹旁。
  藏在翠竹后的护卫认出它,暗道不好。
  等他匆匆掠去知秋院厢房,哪儿还找得到丹卿人影?
  同一时刻,肃王府书房。
  林行把刚刚接收到的几封密信,交给段冽。
  段冽粗略扫了一遍,眉头紧拧,嘴里冷不丁发出几声短促嗤笑。
  林行隐在暗角,默默叹息。
  老凉王走后,西雍便交给封珏公子。
  可惜封珏公子年轻,既没有凉王的宽容性情和丰富经验,亦没有肃王殿下的睿智才情。
  无论治理西雍,还是领兵打仗,封珏公子都逊色殿下太多。
  或许正因这种差距,封珏公子才生出逆反心理。他常常自作主张,做出许多不明智的决策,最后还需殿下费尽心思,力挽狂澜。
  灯盏下,段冽神色晦暗不明。
  他蹙紧的眉头,久久没有松开。
  段封珏一向胆大无脑,但段冽属实没料到,他竟能胆大无脑至此。
  身在西雍的他,竟敢私自与敌国串通,意图谋取大威朝江山。
  而且还给他来了招先斩后奏。
  嘴角泛起冷笑,段冽攥紧密信,正欲开口,门外忽有护卫匆匆来报。
  漆黑的夜,无风,树叶静止。
  当听到那句关键的“楚公子不知所踪”后。
  段冽面色阴沉,眼底布满暴戾之气,犹如一场疾风暴雨,骤然降临世间。
  护卫吓得唇色惨白。
  他瘫倒在地,头顶仿佛盘旋着浓得化不开的暗云。
  将密信揉进怀里,段冽半字未吐,径自策马狂奔出府邸。
  这些日子,五皇子相关势力接连落马,殃及池鱼众多。
  段冽被他们记恨的同时,丹卿作为当事人,亦有可能遭受牵连或报复。
  于是,段冽秘密安排人手保护他。
  没想到……
  寂静街道,段冽能动用的人脉和资源通通都已行动起来。
  自始至终,他神色平静,如同一面激不起涟漪的死湖。
  但在这表象的平静之下,却蛰伏着一头即将疯狂的怪兽。
  这样的夜晚,注定无人安眠。
  窗下,雪衣男子负手而立,他微微仰着头,正在欣赏那轮高空明月。
  少橙沏了杯茶,上前递给段璧,他垂着头,似有不忍:“殿下,楚公子他心性单纯,这样对他,是不是过于,残忍了些?”
  段璧俊美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他声音依然温润柔和,一如往昔:“我们等他等了如此之久,现在终于等到了,不是吗?”
  顿了顿,他轻扯唇角,“他是肃王的弱点。”
  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没有任何致命弱点。
  可现在这个猖狂恣意的疯子,却有。
  夏夜,蝉鸣声声。
  丹卿意识逐渐回笼。
  他不知被谁被扔在一张榻上,手脚皆被捆缚,嘴里还塞着一团绵绸。
  这间厢房很精致,比他小院奢华许多。
  丹卿试图挣扎了一次,便无奈放弃。
  他现在不是神仙,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楚之钦”,所以他是真没办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逃脱。
  静静坐在榻上,丹卿盯着半空出神。
  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是如此新奇,且无力。
  丹卿并没有很慌。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率先浮现出的,竟是段冽的脸。
  而且,凡间万般劫难于他而言,其实都只是浮云。
  丹卿没等多久,便有人急急撩开珠帘,朝他大步而来。
  玉珠被撞得哗啦啦直响。
  一个华服中年男人出现在丹卿眼帘。
  此人五官挤作一团,眼小无光,面色潮红,浑身都透着股虚软。
  看到丹卿的瞬间,男人毫不掩饰眸中的惊艳。
  他张大嘴,眼里全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似是兴致大起,他匆忙扯去外袍,手脚并用地爬上榻。
  那只肥厚的手,轻轻触摸着丹卿的脸,啧啧称叹道:“这种绝色美人儿,怎么现在才送到本侯床榻?!”
  丹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双眼睛,就这么淡淡看着面前男人。
  淮安侯倒是被他眼神吓得一颤,鸡皮疙瘩都快起来。
  这美人儿不凶不闹,眼珠子也生得格外漂亮,但就是挺瘆人。
  美色当前,淮安侯哪里还会顾虑那么多。
  他把自己扒拉得差不多,便开始脱丹卿衣袍。
  因双手双脚都被捆绑,多有不便。
  淮安侯欲替丹卿解开绳索,不知想到什么,又住了手。
  他嘿嘿一笑,粗鲁地把丹卿肩头袍子直接往下扯。
  灯火明亮,照得那雪白肌肤嫩滑如玉。
  御男无数,淮安侯还不曾尝过这般销魂滋味。
  他迫不及待地压上去,嘴唇在丹卿脖颈间不舍流连。
  一切都很美好,接下来会更美好。
  淮安侯是这么想的,但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这将会是他在人间逗留的最后一刻……
  一支挟裹雷霆的箭矢,无声无息地,陡然破空而来。
  那尖锐箭头,精准无比地直指淮安侯心脏。
  淮安侯脊背僵硬。
  他眼睛瞪得特别大,嘴角的餍足甚至都未褪去。
  淮安侯死了。
  瞬息断气。
  时间仿佛静止。
  丹卿意识到什么,他闭着的眼徐徐睁开,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毫无起伏的脸上,终于生出几丝波澜。
  别人都是披星戴月而来,段冽却带着天地崩塌的威势席卷而至。
  他如阎罗地煞般,行走之处,俱刮起一阵厉风。
  疾步来到床榻边,段冽一把扔开淮安侯,高举宝剑,那两道剑光如冷雪,瞬间斩去淮安侯双臂。
  飞溅的血落在丹卿脸颊,段冽喘着粗气,闭了闭眼,随即跪在床榻边,替丹卿擦去脸上血迹。
  他嗜血般的视线,并没在丹卿脖颈上的红痕停留。
  解开外袍披在丹卿身上,段冽背着他,大步往外走。
  “等等,我的香囊。”
  丹卿嗓音有点儿哑,段冽听得心脏猛一阵抽搐。
  他压下那股无法言喻的难受,俯身捡起塌边香囊,递给丹卿。
  夜浓如墨。
  段冽背着丹卿,在黑暗里走了很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不知走到了何处,也不知将要走到哪里。
  淮安侯已死。
  一大堆烂摊子,亟待处理。
  可段冽什么都不愿去想。
  “哭了吗?”背着丹卿走上一座长长拱桥,段冽轻声问。
  “没有。”
  “阿钦!”
  “嗯?”
  段冽忽然把丹卿放了下来,他给他系好颈间衣袍,低声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一阵风拂过,吹乱鬓间散发,丹卿怔怔望向段冽。
  四目相对。
  是不再刻意隐藏的爱意与占有欲。
  丹卿心尖仿佛被电了下,酥酥麻麻。
  他慌张地避开段冽视线。
  刚刚被淮安侯强迫时,丹卿绝望,却始终冷静。
  但现在,他似乎有些乱了。
  真的很不对劲,不是吗?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很不对劲。
  “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放心,在离开之前,我会给你爹安排好退路。”
  从开口那刻起,段冽就没想过后退。
  他这一生,除西雍,始终无所牵挂。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家,更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
  可现在,他布满荆棘与迷雾的面前,突然生出一条,明朗的、开满鲜花的路。
  他抱着满满的希望与虔诚,想要走上这条路。
  “阿钦,”段冽嘴角含着轻浅笑意,他抬手向他靠近,似乎想为他整理凌乱碎发。
  但他温热的指腹,在即将触碰到丹卿脸颊时,戛然顿住。
  风停。
  万物也止。
  丹卿望着段冽微笑的脸,望着他那双深深凝视他、眨也不眨的眸,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
  视线略微偏移,丹卿抬头望向天际。
  皎月星光处,一个被无暇洁辉笼罩的男子,缓步沿着拱桥,向丹卿腾云而来。
  是云崇仙人。


第29章
  夜色朦胧, 一缕缕月光,如同洁白轻薄的纱,将拱桥上同样出尘的两个男子, 笼罩在一方小宇宙里。
  段冽眼神温柔,嘴角含宠。
  他指尖,只差微末的距离, 便要触及对面少年的脸。
  可时间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丹卿望向星光荟萃处, 很快又收回视线, 重新看着眼前这张定格住的脸。
  段冽神色是如此生动自然。
  仿佛下一刻, 他指腹,便要真的触碰到他脸颊。
  华光已然褪去,云崇仙人落在拱桥,身姿飘逸。
  “丹卿。”
  熟悉的声音落在丹卿耳畔, 是九重天神仙特有的清泠绝尘。
  丹卿呆滞地望向云崇仙人。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丹卿已然习惯人间的算法,所以,他似乎很久都没见过云崇仙人了。
  见好友衣衫凌乱、神色狼狈,云崇仙人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略施仙法,云崇仙人帮丹卿恢复身体里的元气, 以及外貌上的整洁。
  丹卿薄唇动了动, 有种说不出的麻木:“你是来清除我记忆的吗?”
  此时此刻, 丹卿很难形容他心里的感受。似乎有些慌, 有些空, 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情愿。
  明明他一直期盼着, 期盼九重天能发现并纠正错误,让一切都重回正确轨道。
  可现在,为什么会心生排斥呢?
  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段冽, 云崇仙人回复丹卿:“是,也不全然是。”
  丹卿眸露不解。
  云崇仙人望着丹卿眼睛,沉默片刻,叹息道:“丹卿,你认错了人,段冽他并非你的渡劫对象。”
  这句话其实并不难理解,但丹卿竟有些听不懂。
  他歪了歪头,在心里反复研磨,把每个字细细拆开、组合,再拆开,再组合。
  原来,段冽不是他的渡劫对象。
  这怎么可能呢?
  丹卿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若非轻如羽翼的睫毛仍在颤动,云崇仙人都要以为,他也被他术法定格住了。
  看着小狐狸这幅懵懂样子,云崇仙人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在九重天时,这只雪狐狸虽常犯迷糊,但他从不会在本职工作上失误,这次渡劫的纰漏,也委实算不到小狐狸头上。
  古怪的是,天府六宫将此事几度复盘,竟没能找出是哪个具体环节出了错。
  最终也只能归咎于,小狐狸气运不佳!
  “丹卿!丹卿……”
  云崇仙人连唤数声,终于喊回小狐狸涣散的神思。
  丹卿眼睛恢复焦距,他自嘲般扯了扯唇,不可置信地摇头,呢喃道:“怎么会弄错渡劫对象呢?段冽是‘楚之钦’的救命恩人!回京途中,他不是也遇险了么?”
  云崇仙人解释道:“都是巧合,若你没有保留原有记忆,下凡时,救你的应另有其人,他也会遭遇劫难,需你为他舍身挡险。而这个所谓的真正渡劫对象,其实你不陌生,就是二皇子段璧。”
  丹卿后退半步,面色苍白:“怎么会这样?”
  “现在追究原因也于事无补,司命星君及天府六宫已根据形势,编写出新命格。接下来我会把相关走向告知与你,你只需循着这条线往前走即可,旁的都无须再理会。别担心,丹卿。经过重新撰写,你的命格任务很快便要结束。接下来,你离开段冽,取走他怀中那封与敌国暗联的书信,转投段璧怀抱。并告诉段璧,你之所以接近段冽,都是因为爱慕他,想为他分忧,寻找段冽的弱点,所以……”
  丹卿脸色越发惨白,他打断云崇仙人的长篇大论,仓惶道:“我可以不渡劫吗?”
  空气沉寂,云崇仙人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丹卿蓦地侧过身,眼神空洞地望着桥下河流。
  在他身旁,段冽仍保持着想要触碰他的姿势,可丹卿已经不敢再看他的脸。
  “我不想渡劫了。”他轻轻地低语道。
  冗长的缄默过后,云崇仙人难以置信道:“丹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俯视着夜里的浓黑水面,丹卿语气认真,全然不是一时兴起:“我应该是可以主动放弃渡劫的,我不想渡劫了,就这样吧!反正渡劫失败,损耗的是我自己的修为与功德,我愿意承受这样的后果。”
  云崇仙人怔住。
  丹卿已然开始为自己做安排:“既然我愿意放弃渡劫,那我就不用继续走‘楚之钦’的命格,等我在凡间处理好后续事情,我会返回九重天。”
  云崇仙人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侧眸望向段冽。
  月光下的玄衣男子长相俊美,这般姿容气质,哪怕放在九重天,亦是出挑至极。
  能看出,他本应是桀骜不驯之人。
  可此刻,他眉眼浸着柔情,像冰雪融化,地底开出一朵明艳动人的花。
  原来,竟是如此吗?
  “他喜欢你,”云崇仙人神色复杂地问丹卿,“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丹卿愣了半晌,他埋首盯着湖水,谁都不肯看,嘴上虽然有点想否认,但最后却说:“这跟我想放弃渡劫的决定无关。”似乎终于明确内心想法,丹卿言辞笃定道,“没错,我的决定跟这个没有关系。认错渡劫对象,原本是我的错,段冽他是无辜的人。可你们现在却让我盗走他私人物品,让我加害于他。我做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那便是喜欢了!
  云崇仙人突然感到很荒谬。
  他在九重天也就忙了小会的功夫,丹卿便已爱上一个凡人,甚至愿意为他放弃得之不易的修为与功德?
  “丹卿,”站在朋友角度,云崇仙人愿意理解他、帮助他,可他现在的身份,是天府六宫仙人之一。云崇仙人试图开解丹卿,“你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你应明白,凡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格。譬如段冽,就算没有你,他也该承受他命定的苦难。天府六宫为神仙安排渡劫时,不会破坏天地规则,更不会篡改凡人命格。”
  丹卿下意识看向段冽。
  他这二十年,过得难道还不够苦么?上天为什么要这么苛待他?
  丹卿薄唇翕动,说不清是诧异居多,还是心疼居多:“他怎么会有这样糟糕的命格?”
  云崇仙人道:“生生世世的因果轮回罢了!或许他上辈子……”又连忙改口,“这辈子苦,下辈子理应就甜了。”
  丹卿睫毛轻颤,垂眸不言。
  “丹卿,在你下凡历劫前,我和你说过,同期也有上界大能下凡渡劫。那时我并不清楚对方身份,这次来人间找你,才确定你在凡间的渡劫任务。因为你不是受上天感应才下凡历劫,所以你没有明确的渡劫方向,同期正好又有旁的神仙渡劫,所以天府六宫为你安排的任务是辅助他渡万欲劫。”
  “那位仙者是段璧?”
  “嗯,他是长留山新任白帝姬雪年,主修无情道,因滞留瓶颈期百年,此番受到上天感应,特地下凡来应万欲劫,体会他不曾体会过的爱恨痴狂等欲望,你负责的是情这一部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若放弃渡劫,也会牵累他功亏一篑?”
  丹卿攥紧手心,眼圈都红了。
  他无力地倚着栏杆,薄唇颤动,却怎么都说不出话。
  云崇仙人也不知如何安慰丹卿,他只能实话实说:“丹卿,你忘记文昌帝君和徐君迁的结局了吗?你和段冽,与他二人又有不同。凡人生命短暂,若无机缘飞升,不过区区数十年罢了!段冽他不过是你看过的一场雪,是你漫长光阴里的沧海一粟。我知你不愿伤害他,但你可以换种思路,段冽他只有度过此生苦难,才能换来下辈子的顺遂。你不是在害他,你是他命格里的劫难之一,是他通往幸福的一扇门。而且,段冽的命格显示,他此次并不会被你所害,等你拿着书信交给段璧时,段冽已然带着心腹撤离。”
  视线逐渐模糊,丹卿眨了眨眼,画面便又恢复清晰。
  道理丹卿都懂,但还是不一样的。
  无论上辈子的段冽,还是下辈子的段冽,都不再是这辈子的他。
  只有此时此刻站在月光下的段冽,才是真正的段冽。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心却不坏的段冽,那个每每关键时刻都会保护他的段冽,那个背着他走了很远说要带他走的段冽……
  “我做不到。”
  丹卿猛地闭上眼,睫毛沾染剔透泪花。
  云崇仙人望着痛苦的丹卿,心中震撼无比。
  凡尘一哉,他似乎都有些不认识这位好友。
  在天上时,就连战神要与三公主订婚成亲,他都不曾露出这般无措的神情,可现在,为了个凡人,他却久久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
  云崇仙人无奈叹气,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粒玄黄丹丸,递给丹卿道:“天府六宫还未查明你留有记忆的原因,这颗丹丸或能助你。丹卿,你本该是‘楚之钦’,而不是丹卿。所以,做回楚之钦吧!让一切恢复到原本该有的模样。”
  陨思丹,能深埋记忆。
  “只要把丹卿藏起来,楚之钦就能按照他的命格继续走下去。这样对你,对白帝姬雪年,还有段冽,都好。”
  丹卿的手顿在空中,仿佛过去半个世纪之久,才颤抖着接下那粒陨思丹。
  他盯着这颗玄黄色的小丸子,轻声问云崇仙人:“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云崇仙人颔首:“规则所限,最好不要超过半个时辰。”
  离去前,云崇仙人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望着丹卿魂不守舍的模样,他选择沉默,把仅剩的最后一点时间,留给丹卿,以及他喜欢的人。
  光影明灭。
  眨眼间,云崇仙人消失在原地。
  一瞬间,万物开始缓缓转动。
  风在穿梭,水在流淌,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唯独段冽,仍保持着固定的姿势。
  丹卿缓步走到段冽身前,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注视着段冽含笑的嘴角,丹卿微微歪头,用脸颊蹭了蹭他顿在空中的手。
  不知想到什么,丹卿忽然不合时宜地轻笑出声,眉眼弯弯。
  瞧,他们刚刚间隔的距离,现在已经被他填满,再没有一丝缝隙了。


第30章
  月亮被突如其来的云层遮挡。
  长长的拱桥上, 丹卿望着段冽定格住的脸,俯首轻轻抱了下他。
  微风吹起两人乌发,飘摇着, 然后在空中交缠在一起。
  丹卿有生以来,除了云崇仙人,从没有人像段冽那样待他这般好。
  所以, 哪怕丹卿早已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 他也不想去深究。
  假如他早些意识到, 是不是就可以减少对段冽的伤害?
  丹卿愧疚地闭上眼, 蓦然退后两步。
  他们二人在风中紧紧缠绵的发,亦兀然分离。
  “对不起。”
  丹卿并不想成为楚之钦,可楚之钦的命格不仅仅关系他自己,还牵扯着许多旁人的命格。
  而且, 他终归是要回九重天的。
  云崇仙人说得对,段冽他只是他有生以来,看过的,最美、最难忘的一场雪。
  纵然再不舍,这场雪,终有停的那一刻。
  “云崇仙人说, 你会没事的, ”这句话, 丹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认真用目光描摹段冽深邃的五官, 仿佛要把这张脸铭记在心底深处, “你会没事的,从此以后,忘了丹卿吧!”
  闭了闭眼, 丹卿擦去眼角湿润,将那粒玄黄色丹丸放入唇中。
  半时辰后,陨思丹已完全发挥作用。
  拱桥上,楚之钦迷茫地眨眨眼,他望着昏倒在桥面的肃王段冽,匆匆四顾,然后蹲下身,从肃王怀里取走那封书信,然后慌不择路地冲下拱桥。
  浓黑夜幕里,他踉跄往前奔跑,背影很快融入无边墨色。
  ……
  夜深,蝉鸣偶尔两三声。
  昏睡在拱桥上的玄衣男子,终于徐徐睁开眼睛。
  段冽不明所以地望着前方,似是对眼下这般状况,感到非常困惑。
  他右臂传来酸酸麻麻的痛感,脖颈亦莫名有些僵硬。
  记忆逐渐回笼,段冽猛然惊醒,阿钦呢?
  想到“楚之钦”,段冽急忙起身,他一双黑黢黢的眸子,盛满惊恐和担忧。
  “阿钦!阿钦……”
  沿着湖畔,段冽不断呼唤。
  他嗓子眼儿急得都快冒烟,额头渗出大片细密冷汗。
  可风中,除了他一圈又一圈的回声,并没有任何回应。
  段冽满心慌乱。
  莫非他刚刚中了暗算,阿钦已被贼人掳走?
  但以他的武力,倘若有人接近,就算不敌,也不至于毫无察觉?除非……
  段冽立刻否定,不可能,阿钦他……
  不知联想到什么,段冽慢动作地抬手,在胸口摸了摸,空的。
  被他随意塞进怀里的那封密信,不见了。
  面色灰白,段冽怔怔定在原地,仿佛一具失魂丢魄的空架子。
  在湖畔孤站许久,段冽快马赶回肃王府。
  他召来林行,让他带领暗卫,立即撤离京城,到安全地点落脚。
  林行大惊失色。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形势已严峻到如此地步了吗?竟让殿下不惜动用这下下之策?
  林行有心问个明白,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肃王殿下,仿佛完全变了个人。
  他周身染满冰霜,一双眼死气沉沉,就像暴雨来临前的压抑天空。
  楚公子呢!
  殿下找到他了么?
  莫非楚公子已遭遇什么不测……
  林行不敢再猜想,更不敢多问。
  他拱了拱手,利落执行命令。
  “你们先走,不必等我。”在林行踏出门槛前,段冽面无表情道。
  “可是……”林行犹豫一瞬,颔首道,“属下遵命。”
  没有点灯的屋子被黑暗吞噬。
  段冽坐在高位,他姿势端正,半晌都没有任何动作。
  一阵风冷不丁拂来,把木窗敲打得砰砰作响。
  段冽蓦地拧眉。
  他粗鲁地扯下腰间香囊,倒出一颗雪卵石,将之紧紧攥在掌心。
  他握得极其用力,甚至能感受到石子摩擦肌肤的痛意。
  小小一块雪卵石,很快捂得发热。
  段冽木然地把它放到唇边,一双冷幽寒眸,厉如鬼魅。
  “阿钦,天亮前,你若回来,本王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时间一点点流淌。
  窗外就连蝉鸣声都已消失殆尽。
  段冽还是没有动,就这么一直面无表情地端坐着。
  晨光熹微,天色渐亮。
  王府外,陡然传来沉重的队列脚步声。
  彻夜未眠,段冽面色更加阴沉肃穆。
  他静静望向庭院里的槐花树,忽然扯了扯唇,自嘲般轻笑。
  整理好皱乱衣袍,段冽推开门。门外,满满都是持剑对准他的朝廷侍卫。
  这一夜,段冽没有等到他的丹卿。
  他等到的,只是捉拿他下狱的旨意。
  ……
  同一时间,端王府邸。
  浅青色衣袍的小公子走出客房,他伸了伸懒腰,似是发现什么,饶有兴致地蹲在台阶下,盯着一小簇青草研究。
  “在看什么?”温润儒雅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小公子吓得险些跌倒在地。
  他羞得满脸绯红,又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这位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回二殿下,阿钦只是见这丛野草生得好,便多看了几眼。”
  段璧笑如春风拂面:“原来如此,阿钦,你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楚之钦性情单纯,向来不擅长撒谎,他想点头,可那双澄澈的眼眸,却布满郁色。
  段璧关切道:“阿钦和我还不肯说实话?若是哪里不适,你尽管告知我便好。”
  楚之钦摇了摇头,有点小郁闷道:“殿下府上一切都好,只是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恍惚间,似乎听到冰冷又可怕的声音……”
  “难为阿钦为我受苦了,”段璧了然上前,他轻轻为他摘去发上的落花,安抚道,“你别怕,肃王已锒铛入狱,他活不了太长的时间了。”
  楚之钦瞪圆眼睛,他拍了拍胸口,似松懈似感叹道:“真可怕啊!”
  两人又说了些话,段璧有要事处理,先行离开。
  楚之钦痴痴望着那抹背影,嘴角挂着甜蜜笑意。
  可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心口陡然传来尖锐痛意。
  慌忙扶住一棵树,楚之钦疼得直弯腰。
  不知为何,总觉得心脏仿佛藏着什么东西,疯狂地想要撞破而出……
  楚之钦的生活极其简单。
  他的世界里,只有花草与端王段璧。
  端王让他留在王府,他自然开心得欢天喜地。
  闲暇时间,楚之钦莳花弄草,待端王忙完朝事,他便围着他团团打转。
  他看书,他作画。
  他处理公务,他便研墨。
  这日上午,段璧罕见地留在府中,两人用完早膳,段璧为难地对楚之钦道:“阿钦,你可不可以再为我做一件事?”
  能为心爱恋慕的人解忧,楚之钦自然乐意之至。
  “殿下想让我去狱中,见肃王?”
  提及段冽时,楚之钦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退缩之意。
  只要想到那尊修罗阎王,楚之钦就吓得腿肚直打颤,但他实在不忍段璧失望,便强压着内心恐惧道,“既然是殿下让阿钦去,那阿钦当然愿意。”
  段璧感动地摸摸他头:“阿钦对我真好。”
  酷暑,天气炎热。
  暗牢内却散发着森森寒意。
  楚之钦捂住口鼻,他讨厌空气里的那股血腥味儿,熏得他几欲作呕。
  狱卫领着他,走到最里间囚牢。
  钥匙钻入锁孔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囚牢里的那个脏污男子,正歪斜斜地靠在囚牢墙角,他明显听到声音,却毫无反应。
  满身的新伤旧伤,大约使他动作格外迟钝。
  “楚公子,进去吧!”
  在听到楚公子三字的瞬间,那团脏污黑影猛然颤了颤。
  楚之钦却犹犹豫豫地,不敢踏入囚牢之中。
  狱卫见他娇生惯养,怕得都快瑟瑟发抖,好笑道:“楚公子莫怕,肃王双手双脚缚有锁链,不能把你怎么样。而且小人就在附近,您若害怕,呼叫一声,小人便来了。”
  得到狱卫的承诺与鼓励,楚之钦勉强弯腰,走进这间小小笼子里。
  他不敢靠近段冽,走两步,便驻足不前。
  “你,醒着吗?”楚之钦小心翼翼看着那团人影,颤抖着问。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楚之钦试探地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臂,“你……”
  哗啦啦,男人双脚间的锁链被拖动,猛然发出刺耳噪音。
  楚之钦吓得连退四五步,直至脊背撞到冰冷铁柱。
  他这般胆小畏惧的反应,终于换得淡淡一声嗤笑。
  光线昏暗,那双猩红阴骘的厉眸,被乱发遮挡,散发出诡谲的恨与怒。
  若楚之钦此刻能看见,势必吓得尖叫连连。
  稳住心神,楚之钦牢记段璧嘱咐,他把原话复述给肃王听:“通敌叛国,是死罪。殿下何必把全部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其实殿下并不是真正的主谋,只要殿下将实情全盘托出,是可以得到赦免的。殿下,活着难道不好么?”
  “你说什么?本王没听清。”男人嗓音喑哑粗粝,他喉口仿佛被石沙碾压过一般,听得让人难受。
  楚之钦愣住,没办法,他只好往前走了两步,重新复述一遍。
  可肃王仍是那句话,听不清。
  想到信任他、等着他好消息的端王,楚之钦咬着牙,忍住恐惧,直接站在段冽面前:“二殿下说,通敌叛国是死罪,只要……”
  眼前陡然掠过一道暗光。
  天旋地转间,所有话语戛然而止。
  楚之钦像是被一头凶狠野兽猛扑在地,男人压在他身上,双手死死钳住他脖颈。
  他又痛又怕,却无法出声,只能默默掉眼泪。
  头顶上空,那含着嘲弄的声音淡淡道:“你居然怕我?”
  他粗粝指腹,毫不怜惜地揉搓他湿润眼角,“原来你这么爱哭啊!和本王在一块儿时,可没见你哭过。怎么,本王不值得你掉一滴泪?”
  楚之钦本就胆小,此时,近距离看到那张凶戾且带有伤疤的脸,他吓得面无血色,眼泪汩汩流不停。
  段冽轻哂:“段璧叫你来,你便来?你有没有想过,段璧为何偏偏让你来?你觉得,你是来当本王的出气筒,还是来当本王的解语花?若是解语花,你起码得拿出从前的那副姿态,否则你凭什么魅惑得了本王,又凭什么让本王对你言听计从?”
  俯视着这张漂亮脸蛋,不知为何,段冽忽然觉得陌生又恶心。
  那个让他忍不住喜欢、亲近的阿钦,原来都是虚假的,是故意编造出来的。
  真正的楚之钦,和他的阿钦,毫无相似之处。
  段冽蓦地轻笑出声,那双猩红的眼,仿佛都要滴血:“怪本王自己瞎了眼,才会着了道,被你这种货色欺骗。”
  最可笑的是,他本可以离开京城,可他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
  那天,他傻傻痴等的夜晚。
  他们是不是正在暗地里笑话他、鄙视他?
  “滚!”锁链声响,段冽跌跌撞撞起身,他像一匹身负重伤的孤狼,重新回到黑暗的角落。
  地上的楚之钦却满头大汗,痛得全身痉挛。他蜷缩成弓字形,右手用力捂着胸口。
  心脏好疼!里面那股冲撞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大,它好像就快要出来了。


第31章
  端王府, 被人从诏狱抬回来的楚之钦,始终昏迷未醒。
  厢房内,太医细细把完脉, 回禀段璧道:“小公子除了脉象虚弱,并无任何病症,下官会开几服补血养气的药, 每日两顿, 给小公子煎服即可。”
  段璧颔首道谢, 命仆从送走太医。
  站在榻边, 隔着窗外漫天霞光,段璧静静凝视这张苍白脆弱的脸。
  不知想到什么,段璧忽然生出些迷惘。
  他曾以为,楚之钦心性单纯, 想法全写在脸上,尤其是对他的喜欢。
  后来,段璧在楚之钦眼里,再寻不到那种纯粹的爱慕。
  一枚不再执着于他的棋子,理应让它发挥最大价值。
  得知段冽对楚之钦有多在意后,段璧便明白, 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终于到来。
  他与肃王, 本就隔着上代人的血海深仇。
  当年, 段璧虽小, 某些记忆却似烙印在骨子里, 时常在梦中重现。
  封闭暗室里,他可怜的母亲,被几个粗使婆子用力按住, 一碗碗毒汤,拼命灌进她喉咙。
  他娘死了,才能给段冽他娘腾出位置,才能让那个心狠薄情的男人登上皇位。
  段璧从小就知道。
  心中有多恨,表面就该有多和善。
  无论伪装多久,段璧却有自知之明,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处处布满沟壑,需要很多很多的欲望,方能填满。
  他越是复杂龌龊,就越是喜欢心思简单的人。
  那夜,当楚之钦慌慌张张、又期待欣喜地把密信呈给他时。
  段璧恍惚间,又看到了曾经的楚之钦。
  那个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楚之钦。
  整整一夜过去,楚之钦从昏睡中醒来。
  许是受惊过度,他身子羸弱,需每日喝药调养。
  可无论如何滋补,心痛的老毛病却无法根治。
  端王怜惜楚之钦,待他前所未有的好,好到后来,哪怕在书房与幕僚商议要事,亦不曾避讳。
  “回禀殿下,”幕僚睨了眼磨墨的楚之钦,见段璧没有支开他的意思,便直接道,“陈公公那边有消息递来,说宫里那位的身体,已显现出端倪。”
  段璧扯扯唇,饶有兴致地在山河图上添了一笔亮色,他嗓音含笑,无比温和:“让他们不必操之过急,按照原计划,徐徐图之,若有危险,可随时终止延迟计划。”
  幕僚也很高兴,他顿了顿,似是不解:“听闻殿下前些日命人在外散布谣言,说肃王很有可能无罪释放,这是为何呀?这肃王怎么可能被轻易放掉。”
  段璧低眉作画:“钓鱼罢了。”
  幕僚挑眉:“哪里的鱼?”
  段璧答:“西雍。”
  幕僚奇道:“西雍那等荒凉之地,殿下何须上心?当年朝廷与突厥大战,西雍元气大伤,恐是无法再生事。”
  段璧弯了弯唇,他搁下画笔道:“肃王回京,已六年之久。”
  幕僚不屑:“没了他的西雍,更是不值一提。”
  段璧轻笑:“肃王人虽离开西雍,心却未必。在入京前,没人了解肃王,他当真是那等跋扈嚣张的性格吗?”
  幕僚讶然:“殿下意思是……”
  段璧的眼睛,仿佛被夜色浸透:“若西雍真有猫腻,肃王只有两种下场,才能让那边放心。”
  幕僚意会:“要么死在狱中?要么掌握在自己手里?”
  段璧心情属实不错,他浅笑道:“等着吧。”
  灯火微微摇曳。
  楚之钦正在磨墨的手,戛然而止。
  又来了。
  那股锥心的痛意,密密匝匝,间或传来。
  楚之钦紧咬牙关,在端王段璧面前,他努力强忍着,不敢露出分毫。
  **
  窦公村,一家农舍大院里,林行一行人已枯等月余。
  自肃王入狱,他便紧急传信给封珏公子。
  可封珏公子次次都让他们静观其变,莫打草惊蛇。
  他们等得起,肃王如何等得起?
  这日晌午,密信再度传来。
  林行本没有报以期望,出乎意外的是,信中内容与往日迥然不同,封珏公子竟准许他们行动。
  林行总算松了口气。
  他虽效忠于老凉王和封珏公子,但与肃王相处这六年,林行深知肃王没有野心,封珏公子所忌惮的事情,压根不会发生。
  所以,林行由衷希望,封珏公子能解开心结,善待为西雍付出良多的肃王。
  在京蛰伏六年,京城里的西雍势力虽薄弱,但关键时刻,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七月下旬,林行得到最新消息,廷尉诏狱需修缮,肃王段冽将于明日,暂且转移到别的诏狱。
  运送肃王的途中,朝廷防卫定然严密。如果行动,他们还将面临无法预见的意外,倒不如直接在今夜行动。
  作出决策后,林行等人开始秘密筹备。
  酉时初,另一边的端王府后院。
  楚之钦与段璧正在用晚膳。
  端王进食向来细嚼慢咽,今日却比往常迅速,他很快停箸,笑着对楚之钦道:“阿钦,今夜我有要事处理,你自己在书房看看书、画会儿画,累了就早些歇息。”
  楚之钦红着脸,乖乖应好。
  他起身将段璧送出院外,在那抹温润背影即将拐角时,楚之钦鬼使神差般问:“殿下,今晚您要忙什么?”
  段璧也有些意外,他回以一笑,倒没准备瞒着,只隐晦道:“鱼该上钩了。”
  夜色袭来,因胸口时不时传来痛意,楚之钦早早洗漱睡下。
  但他睡得极不安稳,总是猛然睁开眼睛。
  这些日子,连楚之钦自己都很迷茫。
  他仿佛得了梦游症。
  有时猛然醒神,发现竟站在廊下。
  有时霍然睁眼,发现手里居然握着一块平平无奇的雪卵石。
  最离谱的是今晚。
  怔怔望着无边夜色,以及陌生的街道,楚之钦陷入极大震撼中。
  他难道又犯迷症了么?
  这里是……
  望着周遭环境,楚之钦皱了皱眉,此处竟让他感觉有些熟悉。
  他试探地走至街尾,终于恍然,右转再往前走一会儿,便是关押肃王的大牢,他上次坐马车来过。
  真晦气啊!
  夜风迎面拂来,楚之钦抱着双臂,既恐惧又懊恼。
  他匆匆转身,欲回端王府,不远处,忽然传出偌大喧哗声,疑似走水。
  楚之钦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双脚,竟已朝喧哗处急奔而去。
  等来到诏狱大门口,看到端王段璧惯用的马车时,楚之钦这才惊觉,原来二殿下也在里面。
  进进出出的狱卫提着水桶,忙于救火。
  楚之钦想到里面的端王段璧,担心的不得了,顾不上自身安危,他捂着口鼻,迅速奔入诏狱大院。
  浓烟阵阵,四处都是在说话喊叫。
  一团嘈杂里,猛然传来刀剑撞击的铿锵声。
  恍惚中,似有人叫唤着“刺客、劫狱”等字眼。
  楚之钦颤抖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循着后门找去。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二殿下他必然在那里。
  果不其然。
  楚之钦一眼就看到了段璧。
  他一袭紫藤色长袍,肩披云纹披风,被护卫围在中心。
  四周皆是污浊,唯独他清澈干净,他挺拔地立在那里,格外与众不同。
  楚之钦的目光牢牢钉在段璧脸上,半晌,仓促地望向周围。
  两方兵马已然交手。
  火光照亮黑夜,被黑衣刺客护在身后的那抹狼狈身影,是肃王段冽吗?
  心脏又传来尖锐痛意。
  楚之钦捂住胸口,他疼得略微弯腰,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向前方混乱的局面。
  苍穹被火光照得橘红。
  被林行等人护在身后的男子,是如此的落魄虚弱。
  他周身布满触目惊心的伤,大大小小,显然动过数次大刑,就连双手,都很难找到一块完好皮肤。
  但当他抬起那双嗜血的黑眸时,却没有任何一个敌人,再敢轻视他。
  段冽薄唇紧抿,面无血色。
  半盏茶前,当林行等人冲进牢狱时,段冽便知,他们已经落入圈套,可为时已晚。
  局势紧迫,段冽望了眼高高在上的端王段璧,沉声道:“弓箭。”
  半空蓦地划开一道暗红色弧度。
  段冽伸出手,稳稳接住半空抛来的弓箭。
  后撤半步,他拉弓放箭,一道道箭矢如雨,朝段璧疾速而去。
  尽管重伤在身,可他射箭的准头,依然没有退步。
  场面顿时大乱。
  护卫们忙着保护端王,对段冽等人的追击有所松懈。
  林行搀住段冽,速速跑向早已安排好的退路。
  可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几队侍卫骤然出现,从四周将他们堵在中间。
  林行冷汗涟涟。
  他终于明白,进地牢时,肃王为何会用那种嘲弄又无奈的眼神看他。
  他们中计了。
  肃杀之气无限蔓延。
  夜空忽然飞来一只鹰,稳稳落在段冽脏污的左肩。
  段冽皱眉,低头睨着鹰雕,没好气道:“滚。”
  鹰雕与他对视,歪了歪脑袋,仿佛没有听懂的样子。
  段冽眼神幽黑,薄唇里,似乎溢出两个字,“蠢货”。
  夜空寂静,连蝉鸣鸟鸣都已绝迹。
  林行望向对面密密麻麻的朝廷兵马,一股绝望,在心底油然而生。
  无论形势如何,他们西雍人,都不能束手就擒。
  咬紧牙关,林行猛地带头冲向前方。
  段冽单手执剑,跟在暗卫们身后。
  他形销骨立的单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又久久都没倒下。
  无数侍卫疯了似地冲向他,飞溅的漫天血色花瓣里,段冽始终坚.挺。
  以寡敌众,局面越来越惨烈。
  受伤的林行,与好几个暗卫都被朝廷活捉。
  段冽这边也是危机重重,千钧一发之际,鹰雕展翅跃起,狠狠啄向他身后偷袭的侍卫。
  帮段冽解燃眉之急的同时,一道阴寒剑光同时朝鹰雕刺来。
  刹那间,凄厉鸟叫声,划破天际。
  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鹰雕软软跌落在地,它左边翅膀,已被利剑齐根斩断。
  段冽蓦地回首,眼瞳充血,怒吼道:“走。”
  鹰雕踉踉跄跄,拖着残翅,在地上狼狈逃窜。
  穿过人群时,一个侍卫看到它,狠狠啐了句“畜生”,他正要抬脚将它踩死,却忽然被一股力气撞开。
  那抹青色身影动作很快,他俯身捡起残鹰,将它紧紧抱在怀里。
  侍卫微愣,随即,剧痛袭来。
  他下意识垂眸,却发现,他的胸膛,不知何时已被利剑刺穿。
  空气里,血腥味浓郁。
  一袭青色薄衫的纤瘦公子抱着鹰雕,正欲迈步,身体却陡然僵硬。
  脖颈冰凉,一柄利剑正抵在他喉间。
  剑刃尤在滴血,很快染红他浅色衣袍。
  青衫公子怔怔回过头。
  兵荒马乱里,他冷不丁撞上一双黑沉沉的厉眸。
  段冽嘴角淌着污血,他阴骘的目光,并未在“楚之钦”身上逗留,而是冷冷望向周遭,用众人能听得到的嘶哑声调道:“告知段璧,再敢动手,我手中这颗项上人头,即刻坠地。”


第32章
  那个夜晚, 苍穹之下,拱桥之上。
  手握陨思丹的丹卿,想了很久很久。
  他喜欢段冽吗?
  或许喜欢。
  但这种喜欢属于什么, 丹卿并不确定。
  数千年的光阴,丹卿在乎的人,属实不多, 在乎他的人, 便更少。
  他向来了无牵挂, 就连战神顾明昼, 亦只是他生命之中,极微弱的部分。
  他盼着顾明昼好,愿意为他满世界搜罗美好的物件。
  但他从不期望顾明昼的回应。
  丹卿讨厌失控,拒绝任何打破他平静生活的人或事。
  早知下凡渡劫, 会惹出这些让他忧思的意外,就算狐帝宴祈坚持,他也不愿意渡这个劫。
  可事情既已发生,便不能回溯时光。
  他到底该怎么做?
  算了吧!
  心里忽然有道声音,弱弱地对丹卿说。
  天地皆有规则,凡人各有各的命数。
  段冽这一生, 早清清楚楚写在命簿上。
  改变段冽原本人生的轨迹, 丹卿很歉疚, 也很自责。他甚至, 愿意想尽办法来弥补。
  可同时, 身为九重天仙官, 丹卿明白,天府六宫绝不会肆意改写凡人命格。
  楚之钦若能盗走密信,便证明, 段冽他此生,本该拥有类似或更糟糕的劫难。
  丹卿可以只在意段冽的这一辈子。
  可没有人能替段冽决定,他的下辈子。
  今生若顺遂,来生呢?
  该受的苦,没谁能够逃脱,段冽自然无法例外。
  不如就让所有一切,都恢复如初!
  让丹卿消失,让真正的楚之钦归来吧!
  或许,这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
  ……
  那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丹卿都困顿在黑暗里。
  他的命格载体——楚之钦,正在为他走剩余的路。
  可是,为什么段冽会入狱呢?为什么他没有离开京城呢?
  为什么一切的一切,都跟云崇仙人说的不一样呢?
  丹卿听到段冽用雪卵石同他说话,嗓音是如此的喑哑落寞。他是因为等他,才没有顺从命格的指引,独自留守在京。
  丹卿看到段冽如困兽般囚禁在牢狱,那么狂妄恣意的他,被夺走所有尊严和骄傲。他遍体鳞伤,却不肯低下头颅,去舔舐自己的伤口。
  还有那一天,段冽看楚之钦的眸光,连失望憎恨都吝啬。
  那是真正的绝望,以及放弃。
  最后的最后,残酷血月下,他像一株濒临枯死的松,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却仍苦苦支撑着……
  丹卿好难过啊。
  段冽身上的每道伤口,他流的每滴血,都在向他呈现一个赤.裸.裸的事实。
  是你!是你把段冽害成这样的。
  段冽对你那么好。
  你却轻轻松松转身,选择了置身事外。
  真的还要再袖手旁观下去吗?
  丹卿,你真的能做得到么?
  寂静肃穆的夜,那道浅青色身影,想也没想地冲入刀林剑雨之中。
  他匆匆抱起重伤的啁啁,想找个安全地方,先安置啁啁,再去找段冽。
  可是冰冷染血的剑刃,已抵在他喉口。
  剑尖过于锋利,丹卿感觉到了点点刺痛,它好像划破他皮肤,渗出了血珠。
  一刹间。
  所有厮杀都归于沉寂。
  丹卿怔怔回首,血雾里,他近距离地看着段冽,眼眶突然不受控制地红了。
  段冽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是不是都快死掉了啊?
  他好狼狈,也好憔悴!
  一个凡人,真的可以承受那么多的折磨和伤害吗?
  丹卿甚至都害怕,他横在他颈间的剑,会骤然失力地坠下去。
  满目紧张中,有人匆忙去通禀端王段璧。
  很快,那抹雍容温润的紫色身影,疾步穿过纷纷避让的士兵,向段冽和“楚之钦”而来。
  段璧走得太快。
  已超越段冽设定的安全距离。
  剑刃毫无怜惜地,被段冽往前轻送。丹卿的脖颈,顷刻被割裂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段璧面色阴沉,陡然止步。
  他向来平和含笑的脸上,竟浸满寒霜,冷冷盯着那个状若癫狂的疯子,段璧从唇中挤出几个字:“段冽,你想如何?”
  段冽扯扯唇角。
  他眉眼伤口还未愈合,脸颊上那些斑驳,都分不清是污垢还是干涸的血。
  此时轻笑一声,仿佛狰狞可怖的修罗。
  仿若施舍般睨了“楚之钦”一眼,段冽薄唇轻启,冷声道:“放了他们。”
  指的是林行等人。
  袖中双手攥紧,段璧几乎立即做出回应,他命令那些侍卫:“放人。”
  侍卫们谨遵指令,松开桎梏林行等人的手。
  几个身负重伤的男人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地,回到段冽身旁。
  见他们暂时没有性命危险,段冽挑了挑眉,似挑衅般望向段璧,淡然一笑道:“段璧,接下来的选择,你可要好好考量清楚。”
  语罢,段冽也不着急,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段璧,徐徐转动手中剑柄,像在挽一记漂亮的剑花。
  剑刃泛起的冷光,在丹卿雪白的肌肤一闪而过,亮得惊人。
  其中威胁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丹卿并没有动,也没有害怕得瑟瑟发抖。
  他逐渐模糊的视线,缓缓从段冽脸上收回。
  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段冽,与那夜拱桥上的段冽,简直判若两人。
  他眉眼之间,再寻不到半分柔和。
  他的脸颊因为过于瘦削,显得格外的冷硬无情。
  丹卿垂下眸,用袖摆捂住啁啁断翅的伤口。
  许是认出丹卿,啁啁并未挣扎吵闹,它乖乖蜷缩在他怀中,一双豆豆眼,仿佛弥漫着茫然与痛苦。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段璧的心,仿佛随着那柄剑刃,悬在了空中。
  他不能放走段冽。
  任何人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此时舍弃楚之钦,无疑是最明智划算的选择。
  可段璧双手竟在颤抖。
  若世上再无楚之钦,还能有谁以一腔赤诚待他?
  世间所有尊贵,段璧都已唾手可得。
  他最是明白,那些权势,那些利益,皆是世上最冰冷之物。
  段璧憎恨它们,夺走他幼时最需要的温度。
  可现在的他,也要因为它们,放弃他试图珍惜的那点温度么?
  紧紧闭眼,再度睁开时,段璧终于有了抉择。
  他抬手,面无表情吩咐下属:“给他们准备充足的马车与良驹。”
  “殿下?”身侧幕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段璧主意已定,他看向眼圈红红的“楚之钦”,忍住心口痛意,随即对段冽道:“肃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要你亲口保证,你不会伤害阿钦,并愿意将他完好无缺地交还给我。”
  此言一出,不止段冽,就连“楚之钦”本人,俱是感到意外。
  段冽的眸光淡淡掠过“楚之钦”,他似乎刚哭过,睫毛上还挂着点点细小水珠。
  这才是楚之钦真真正正的样子。
  段冽厌烦地偏过头,轻哂一声,嘲弄且不屑的口吻:“他的命,我嫌脏。”
  段璧眸色渐厉,可他不愿在这个当口,与段冽逞口舌之快。
  定定望着“楚之钦”,段璧露出牵强的笑容,他安抚“楚之钦”道:“阿钦,你别怕,没事的,我很快便去接你。”
  丹卿望向二皇子段璧,茫然不解。
  其实段冽挟持他时,丹卿都很担心,他害怕楚之钦的分量,根本不足以撼动段璧的选择。
  他害怕段冽是真的会死。
  可为何段璧……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马车与良驹很快备妥,段冽用剑指着丹卿,示意他同他一起上马车。
  哪怕极力掩饰,丹卿亦能看出段冽脚步里的虚浮。
  他是真的濒临极限了。
  丹卿先上马车,段冽紧随其后。
  朝廷兵马在段璧示意下,让出一条通畅的路。
  靡靡夜色,队伍匆匆驶出街道,奔向城外。
  车马行得极快,偶有颠簸。
  车帘卷起,几缕月光从小小窗口漏进来,落在段璧单薄瘦削的身上。
  他唇色雪白,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至极,仿佛随时都要闭上,但他始终端坐,保持着猎者的警觉。
  丹卿知道,他身为“楚之钦”,没有立场资格说任何的话。
  沉默地取出干净帕子,丹卿看着蔫了吧唧的啁啁,为它细细包扎伤口。
  丹卿与啁啁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但他和啁啁,也是有情分的。
  一只没有觉醒灵性的鸟儿,尚且知道忠诚护主,想必许多人与灵兽,都自愧弗如。
  可是,啁啁日后要怎么办呢?
  失去半边翅羽,它还能飞吗?
  看着怀里懵懂无知的鹰雕,丹卿鼻尖酸酸的。
  他忍不住想,如果啁啁知道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它还会奋不顾身吗?
  如果段冽知道那夜他不会回去,还会等到天亮吗?
  车马虽已驶出城门,段冽却不能掉以轻心。
  段璧派出的人马,必然还缀在后头跟着。
  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外面的声响与动静。
  起初,段冽懒得关注“楚之钦”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不试图逃离,或者心生诡计,他不会再同他说一句话。
  但鹰雕在他怀里。
  余光视线里,“楚之钦”似乎在给鹰雕包扎伤口。
  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骤然在段冽心底泛滥。
  他那么的脏。
  凭什么染指他的鸟儿?
  然而段冽很快意识到,他自身尚且难保,根本没有精力再照顾鹰雕。
  就连为鹰雕处理伤口,如今千疮百孔的他,亦无能为力。
  眼底闪过一丝自嘲。
  段冽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望向车窗外。
  从天黑走到次日晌午,队伍只短暂歇过几次。
  途中段冽清点人数,重新进行安排。
  最后丹卿与段冽,还有另外两人同坐一辆马车。
  似是再招架不住铺天盖地的疲惫,段冽找来两根手指粗的绳索,把丹卿双脚、双手全都捆缚起来。
  同车两个护卫不解。
  其中一个狠狠瞪着丹卿,凶神恶煞道:“殿下,你安心歇息,有我们在,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段冽嗓音嘶哑得不像话,因为伤势,还裹挟着浓厚鼻音。
  “此人心术不正,颇有伎俩,让你们看守,我不放心。”


第33章
  段冽手法娴熟、动作利索。
  他蹲在丹卿身侧, 先给他脚踝系上绳索,再来是双手。
  丹卿眉眼低垂,默默看着段冽。
  他平静的脸上, 丝毫没有身为人质或俘虏的狼狈与恐慌。
  给丹卿捆绑绳索的过程中,段冽始终埋着头,他吝啬于将目光落在丹卿脸上。
  一想到曾对这个人动心, 甚至想与他共度此后半生, 段冽就膈应欲呕。
  他恨自己眼瞎。
  气自己识人不清。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缺爱, 才着了这个人的道。
  自那日在狱中见过楚之钦后, 段冽便想把有关他的记忆,全部删除清洗。
  他不配再存在在他的脑海里。
  马车简陋,段冽人高马大,手脚都很难施展开, 他只能凑合卧在角落,昏沉沉睡去。
  能支撑到现在,无论身体还是精神层面,他俱已濒临极限。
  啁啁仍在丹卿怀里昏睡,动物总是这样,受了伤, 便蜷缩着, 好似睡醒就能痊愈。
  现在的段冽, 也变成了这样的小兽。
  他遍体鳞伤, 无人倚靠, 只能自己为自己取暖。
  山路崎岖, 马车摇摇晃晃。
  睡梦中的段冽眉头微蹙,似是不适。
  丹卿跟着皱了皱眉。
  他忽然想起,段冽在平遥城的那间小院里, 曾为他量身打造过一辆马车,他花了整整三日功夫,每天敲敲打打,大汗淋漓。
  当时丹卿还很好奇,一个皇子,做起木匠的活儿来,居然也毫不逊色。
  往事袭来,清晰如昨。
  真奇怪,一旦开始回想过往,那些装着记忆的匣子便全部自动打开,一桩桩,一件件,争先恐后地浮现在眼前……
  次日黄昏,队伍在山脚暂歇。
  霞光渐渐消散,暗卫们围坐在两堆篝火旁,吃烤肉和水泡馍馍。
  一直到他们吃完,才有暗卫横眉竖眼地丢给丹卿一块馍,以及吃剩的半截野鸡脖子。
  那块饼直接被摔在地上,沾满泥灰和落叶。
  丹卿看出暗卫的不怀好意,但他确实饿了。
  为了活着,丹卿弯腰捡起馍,用衣服把上面的灰土擦干净。
  他一口口咬着,需要咀嚼半天,才能把这么硬邦邦的饼咽下去。
  暗卫讥讽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丹卿耳根滚烫,鼻尖泛起些许的酸,他下意识抬头,略窘迫地朝段冽望去。
  形销骨立的男人坐在篝火旁,仿佛什么没有看见。
  段冽面色依然苍白,嗓音喑哑更甚,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暗卫们面前的权威。
  “卫六,等他吃完,把他押进马车,系上绳索后出来。”
  段冽似乎要部署什么,这次,他拒绝给丹卿任何探听的机会。
  叫卫六的男人领命,他直接走向丹卿,也不管他吃没吃完,一伸手,直接抓住丹卿衣领,阴森森地架着他疾步前行。
  丹卿还剩大半的饼掉在地上,被迫前行。
  他开始有些踉跄不稳,后面努力跟上节奏后,也就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卫六本就不爽,这下更加恼火。
  丹卿上马车时,卫六故意往他腰侧狠狠踹了一脚。
  这具身体羸弱,哪能经得住这一踹?丹卿重心不稳,顷刻从马车上倒栽下来,狠狠滚摔在地上。
  卫六狠狠啐了声:“废物,果然是个只会以色侍人的小白脸儿。”
  丹卿躺在地上,疼得双唇发青。
  几乎没有任何缓冲时间,丹卿不吭不响地起来,手脚并用,爬上马车。
  卫六嫌弃地跟着进来,给他系绳索。
  他们不像段冽,系绳索时,他们总是故意折腾丹卿。
  丹卿的手腕脚踝反反复复破皮流血,印上深深的一圈红。
  卫六很快离开。
  丹卿独自抱着膝盖,坐在马车里。
  刚刚那番动静并不小,段冽他应该能听得到。
  丹卿苍白的脸颊,染上一丝不自然的血红。
  不知为何,丹卿忽然觉得好丢脸。
  好像被人拆去所有遮挡物,赤.裸.裸的展现在他面前。
  凌晨,丹卿给啁啁包扎伤口时,发现它断翅的部位开始腐烂,似已感染。
  啁啁伤得不轻,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攸关性命。
  其实不止啁啁,他们这帮人,几乎都身负轻重不一的伤。
  丹卿想和段冽谈谈这个话题。
  但段冽状况实在糟糕,篝火旁,他背靠粗树,身上披着件轻薄披风,又昏沉沉睡去。
  不想吵醒段冽,丹卿只能去找卫六。
  在这帮暗卫里,他属于领头人。
  丹卿抱着啁啁,把它的伤口展示给卫六看:“它伤得很重,我能不能到山里采些药?你可以跟我一起。”
  卫六皱眉,隔得近了,鹰雕身上传出很重的腐朽臭味:“它还能活么?”
  丹卿颔首:“山中药草多,只要能找出几样,我会努力治好啁啁的。”
  卫六嘲讽道:“你该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
  丹卿抿唇想了想:“你可以用绳子把我们手腕绑在一起,这样我肯定跑不掉。”
  卫六迟疑地扭过头,去看段冽。
  丹卿顺着他视线望去,他嗓音沙沙的,像被夜色浸透:“他伤得也很重,只要找到药草,我能治好他,你们我都能治。”
  卫六冷笑连连:“你确定你想治我们,而不是毒死我们。”
  丹卿平静地对上卫六眼睛,他眸光澄澈,清得能倒映月光:“你知道的,再这样下去,你们中间肯定有人撑不下去。”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若非卫六早已听闻楚之钦的壮举,他都快相信他是个至真至纯之人。
  生得漂亮的小公子,都这样具备欺骗性么?
  就连被他们西雍人奉为“冷面战神”的段冽,都能被他害得凄惨至此。
  卫六神色不断变幻,丹卿眼见不妙,当即道:“采回的药草,用在你们身上前,我都会亲自来试,这样你能放心了吗?”
  “你为什么要替我们治病,我们死了,岂不如你所愿?”
  丹卿认认真真回:“不,我不想你们死,我希望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尤其段冽,如果他死了,你们还会放我回去吗?”
  当然不会。
  肃王倘若有个万一,杀了他都不算陪葬,而是赎罪。
  卫六稍微放心,但没有马上答应。
  穷山恶水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熬下去,情况着实不妙。
  尤其肃王段冽。
  要不试试?反正情况也不可能再糟糕了。
  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无论谁死,卫六心里都不好受,这些日子,他每天看着兄弟们日渐虚弱,却无能为力,委实窝囊。
  就算这小白脸儿中途真使诈,中招的也只有他。
  他们还有逃的机会。
  思及此,卫六面目狰狞地举起剑,恐吓丹卿道:“你要敢耍花招,老子立马……”
  丹卿接话:“杀了我。”
  卫六:……
  丹卿高兴地把啁啁放回马车,然后把手腕递给卫六,催促道:“快点系上绳索。”
  卫六愣了愣,仿佛有团火噎在喉口。
  这小白脸儿抢他台词干嘛?
  卫六没好气地用绳索,把自己左手,以及丹卿的右手,紧紧绑在一起,还打了个死结。
  “早去早回,我们现在出发吧!”丹卿望向还未大亮的灰蒙蒙天际,迫不及待道。
  再度被抢话的卫六很郁闷。
  给值守暗卫交待了声,卫六阴恻恻一笑,猛然拽着丹卿大步往前疾走。
  他故技重施,准备让小白脸狠狠摔个跟头。
  然而他计谋落了空。
  不知小白脸儿早有准备,或是太兴奋,他竟一路小跑。很快,便是卫六被他扯着往前赶。
  一路往山林深处行,丹卿用外袍做了个布兜,采了很多随处可见的药草。
  譬如九里香、风轮草,还有车前草等。
  太阳逐渐从山头升起,丹卿走得脸颊通红,他抹了抹额头密汗,轻喘着气说:“再往前走一段,我们就……”
  话语戛然而止,丹卿眼中亮起一簇不可思议的光,他指着对面悬崖峭壁,问卫六:“你快看,那是不是天星草?”
  天星草?什么玩意儿?
  卫六踮脚往那头张望:“哪儿呢?”
  丹卿语速极快:“悬崖山巅,你有没有看到一片闪闪烁烁的星点,那是天星花的光芒。”
  卫六两眼茫然,他好像看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丹卿急得一扯绳索:“快快快,翻山过去。”
  两人狼狈得像狗,毫无形象地吐着舌头哈气。
  丹卿身躯虽单薄,此时却爆发出巨大能量。
  天星草啊!
  此草多生长在仙地。
  早前丹卿曾听同僚提过,人间灵气聚集的福地,也会长出天星草。
  比起仙地,人间天星草的药性自然逊色许多,但用在凡人身上,绝对绰绰有余。
  道路艰险,卫六都要累死了。
  丹卿越疲惫,却越兴奋。
  卫六看着身旁精神抖擞的丹卿,气得胃疼。不,他就算是力竭身亡,也绝不能被这个小白脸比下去。
  越过山头,当丹卿真真切切地,看到长在峭壁上的天星草时,高兴得差点蹦起来:“真是天星草,卫六,你赶紧抱住这棵古树,用绳索拽着我,我趴下去把它摘上来。”
  卫六气都没喘匀,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卫六准备妥当,丹卿趴在崖边,半截身子探到峭壁下,他伸出手指,努力地去够,却总是差那么点儿距离。
  “老子不行了,你采到没?”
  丹卿哪有功夫搭理卫六,他脖颈青筋都凸起来,额头汗水一滴滴,坠落到崖底。
  不行,还是够不到。
  全身血液冲到脸颊,丹卿脑袋都有些昏沉。
  他晃了晃头,最后只能用脚勾住藤蔓,稳住重心,然后试图用树枝把天星草往上捞,再去摘。
  当树枝拨动天星草茎秆,上面的碎花扑簌掉落。
  丹卿心疼得快要死了。
  好在最后的最后,天星草顺利到手。
  丹卿开心得想哭。
  他小心翼翼捧着天星草,看都没看快要脱水的卫六:“快,我们赶紧回去。”
  卫六:……
  两人循着原路,重复翻山越岭,终于回到落脚地。
  时至黄昏,丹卿满脸沾染脏污,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拽着绳索另头系着的卫六,像牵着一条垂垂老矣的病狗。
  漫天霞光旖旎,驻扎地的氛围却阴森诡谲。
  丹卿刚回来,脸上笑容还来不及掩饰,便对上一双冷冷盯着他的黑眸。


第34章
  枞木高大蓊郁。
  段冽站在树冠之下, 分明瘦骨伶仃,却散发出不容人忽视的威势。
  他面无表情,眼瞳极深, 黄昏暖色亦无法渗入其中。
  丹卿怔怔望着段冽,笑容凝在嘴角。
  卫六本想先坐到地上喘口气儿,见段冽满面山雨欲来, 他惊得绷直脊背, 哪还有半分“老弱伤残”的颓态?
  卫六心虚得很, 他把头埋得低低的, 不敢去看肃王段冽。
  枉顾命令、擅自离队,甚至带走人质,这些都是极其忌讳的大罪。
  他不犯则已,一犯竟全部沾染上了。
  丹卿心知卫六的难处, 便上前一步,努力把怀中天星花,以及杂七杂八的药草,都展示给段冽看:“卫六只是看着我去摘药草。”
  言外之意是,他很尽责,我没跑。
  因为两人被绳索绑在一起, 丹卿动时, 绳索也跟着晃了晃。
  段冽淡淡睨了眼绳索, 直接无视丹卿, 意味不明地扫向卫六。
  此时此刻的卫六, 满身狼藉, 体力不支,哪还有半分.身为暗卫的机警与敏锐?
  不知想到什么,段冽眸光更加阴骘, 他口吻冰冷,却含着满满嘲讽意味:“他摘的药草,你认识?你敢用?行,那让他给你治?”
  卫六只觉头顶压下一座五指山,都快把他压扁。
  起初,卫六并不相信“楚之钦”。
  那劳什子的“灵草”天星花,卫六都曾在心里生疑,说不定这是楚之钦耍的花招,能把肃王骗得团团转的人,他卫六估计就一碟开胃小菜,还不够他瞧的。
  然而摘取天星草的凶险,实打实存在。
  当时情形,稍有不慎,楚之钦便会跌落峭壁,葬身崖底。
  卫六左右矛盾,一方面,他确实瞧不上楚之钦;另方面,他又觉得,今日与他相处的这个楚之钦,似乎没那么糟糕。
  倘若这些都是楚之钦的伎俩与手段,那他卫六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
  卫六思来想去。
  最后顶着巨大压力,朝段冽拱手:“属下愿意一试。”
  段冽目光在他头顶停顿片刻,轻嗤一声,转身离去,似是默许的意思。
  望着段冽单薄瘦削的背影,丹卿有瞬间晃神。
  他是肯让他给暗卫们医治的。
  段冽那些话,既存着敲打卫六之意,也是在威胁警告丹卿,别试图耍心机玩手段。
  丹卿说话作数,但凡用在卫六身上的药,他自己先嚼碎咽下去,然后或煮汤让卫六喝,或磨碎敷在他伤口。
  至于天星花,直接服用就可以。
  这种带着灵性的仙草,于体质有极大增益,无伤病可强化体魄,有伤则能加速痊愈时间。
  但是,绝大多数暗卫都不稀罕。
  只有极少数愿意服用天星花。
  丹卿没办法,便将剩余的天星花草制成丹丸。
  整个晚上,丹卿都守在篝火旁,他用捡来的缺口罐子熬制浓液,再搓成丸子,好生封存。
  睡过一宿,被丹卿医治过的人,都有大幅度好转,主要还是天星花的功劳。
  又有部分人肯让丹卿看病了。
  当然,段冽和另些伤势稍轻的暗卫,仍按兵不动。
  丹卿暗暗着急,却也知道,段冽担心他心存歹计,必须留一部分人,以作筹谋。
  那些无甚大碍的暗卫便算了,可段冽不行。
  牢狱长久以来的折磨,已把他原先强健的底子掏空,他才是最该让他医治的人。
  无须把脉,丹卿就能看出,他强撑的这具躯体之下,已满布疮痍。
  天亮后,车马再度启程。
  丹卿抱着啁啁,经过治疗,它精神已经好很多。
  比起失去臂膀的人类,啁啁对这个现实接受得很快。
  它只沉默地拖着独翅呆了会儿,便乐观地在丹卿怀中睡熟。
  若在天上,当然有灵丹妙药让啁啁生出另半翅膀。
  可惜,这里是人间。
  丹卿抚摸着啁啁,心底却在想,怎样才能让段冽乖乖疗伤吃药呢?
  段冽厌恶楚之钦。
  以他孤傲的性子,定然不乐意吃他的药。
  很多人把生命看得比尊严重,但段冽好像不是。
  他这不是在闹别扭,而是纯粹的嫌弃楚之钦,嫌弃到与他相关的所有,包括药,他都觉得很脏。
  怎么就有这样倔的人?
  丹卿心里又难过,又惆怅。
  这日夜里,丹卿趁大家睡着,值守的暗卫又没注意到这边时,他偷偷低下头,用嘴把手上绳结咬开,这种操作自然很艰巨。
  可丹卿天天被绑着,再笨,也学会了这种结的打法。
  直至腮帮子都咬酸,丹卿双手终于得到解放,他利索地把脚脖子上的绳索也拆开。
  揣着几瓶膏药,丹卿猫着腰,小幅度地移到段冽面前。
  月光与篝火火光交相辉映,在段冽惨白的脸颊,抹上一层淡淡的红。
  丹卿轻手轻脚,自认没发出任何动静。
  他悄悄撩起段冽袖摆,堪称神速地为他上药。
  因“预谋已久”,丹卿早把药备好。
  他把风轮草等磨成药粉,再混入天星花丹丸,做出几小罐简易版药膏。
  丹卿从未做过这么冒险的事,他精神高度集中,手脚前所未有的麻利。
  尽管如此,当看到段冽臂上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时,丹卿还是有瞬间的震撼。
  这已经不像人类的手臂。
  那些青紫红肿,甚至是化脓的部位,像魔爪一样紧紧贴附在他手臂,它们狰狞又丑陋,日以继夜地折磨着他。
  丹卿睫羽轻颤,有些手抖地把药膏抹上去。
  他本已做好面对所有意外的准备,可看着这样狰狞的伤势,丹卿还是很慌,整颗心都开始乱了。
  涂完右臂,竟只剩一半药膏。
  丹卿有些怔忪。
  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丹卿下意识抬眸。
  月夜下,段冽毫无波澜的一双眼睛,正淡淡看着他。
  除了诏狱那次,段冽看楚之钦的眼底有明确的恨与怒,其余时候,他都好平静,平静到仿佛要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又或者,在那他幽沉的眸子里,再不会有疾风骤雨了。
  丹卿唇瓣翕动,他想告诉段冽,他不是故意要害他。
  楚之钦的命格被安排得清清楚楚,凡人段冽也是。
  他以为,纠正错误,他们便都可以回归正确的轨道。
  可是,每每想到这里。
  丹卿就呼吸急促,整颗心像是被丝线不断拉扯,沁出稠密难忍的痛意。
  区区凡人,究竟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违背命运的指引,做出与之截然相反的抉择。
  单这点,丹卿就永远对不起段冽,永远心怀歉愧。
  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这样也好,让段冽恨他,恨着恨着,便淡了,遗忘了。
  哪怕最后看着他死,段冽也只会觉得痛快吧?
  挺好的。
  在楚之钦消失前,丹卿会尽自己所能,来弥补他。
  眼眶洇开水意,丹卿把掌心攥得生疼,才把泪水全部逼退回去。
  他微微别过头,并不看段冽,哪怕尽量作出卑微姿态,可丹卿就不是这样的性格,属实有些别扭:“肃王,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不好?我会尽全力把你们都治好,但你必须说话算话,安全之后,让我活着回京城,可以吗?”
  夜风轻抚,段冽擦过药膏的手臂清凉。
  这几天,因为身体状况,段冽一贯睡得昏沉。但在“楚之钦”撩起他衣袖时,他意识已然惊醒。
  只是这具躯体过于迟钝,久久都无法睁开眼,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段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小心翼翼的动作,甚至于他偶尔的呼吸声、抽气声,他都能听见。
  黑暗的世界里。
  触感尤为敏锐。
  是楚之钦。
  脑海里冒出这名字的刹那,段冽无疑是自嘲的。
  他似乎从没发现,他的记忆、他的身体,总能轻而易举地识别“楚之钦”的味道。
  遗忘说来简单,却并非说说,便真能将他存在过的痕迹,全部彻底抹杀。
  还恨楚之钦吗?自然恨。
  但段冽有自己的骄傲,他在楚之钦身上栽过大大的跟头,楚之钦是他生命唯一的黑点。
  他越是特殊,便越让段冽心存芥蒂。
  如何才能保留最后的自尊?唯有若无其事,唯有风平浪静。
  他越是歇斯底里,越是狼狈不堪,越是丢人现眼,越让背后的小人洋洋得意。
  空气里残存着浅浅药香。
  段冽就这样隔着朦胧月色,望着眼神澄澈的“楚之钦”。
  他忽然想笑。
  实际上,他嘴角的确往上扯了扯。
  该如何形容楚之钦呢?他就像是一条狡猾的变色龙!善于随周围环境的变化,随时改变自己的性格和颜色。
  怎会有这样的人?!就连见多识广的段冽都困惑了。
  诏狱那日,他面对他时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可这些天的处事不惊,亦是毫无破绽。
  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又或者,都不是真正的他?
  段冽累了。
  不愿再想。
  短暂的沉默,仿佛一场凌迟。
  丹卿见段冽视线掠过他手脚,用早想好的理由解释道:“就算我能解开绳索,我也很难独自一人,安全地返回京城。”
  段冽轻笑,他喑哑的嗓音,仿佛在夜色里漾开一抹水波:“是啊,像你这样羸弱娇贵的人,如何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年到忻州,想必也是端王命人一路护送。这点想法,只在段冽脑子里匆匆过了一下,如今再把过往翻出来一件件掰扯,属实挺没意思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涂抹伤药的手臂好受许多。
  既然楚之钦识趣,段冽又有什么理由不放过自己?他看着那些脏脏丑陋的伤处,面无表情道:“药膏留下,你可以走了。”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丹卿把药膏放在草地上:“我等下再做些,做完了给你。”
  没指望段冽回应,丹卿默默看他一眼,起身离开。即将走远时,丹卿忽然听到段冽在身后道:“三日后,我将你留在郢都。”


第35章
  翌日上午, 段冽再度召集所有人,于林中密谈。
  只留卫六独自看守丹卿。
  秋阳带着些些燥意。卫六倚着树身,嘴里叼根狗尾巴草, 懒懒瞅着这一人一鸟。
  丹卿盘膝坐在草地,他怀里抱着啁啁,正耐心为鹰换药、包扎。
  阳光微风, 仿佛全聚焦在丹卿身上。
  一圈圈金色光轮里, 他侧颜温柔, 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卫六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他曾经有个梦想。等西雍不再备受朝廷压制,等百姓不再苦不堪言,他想要娶个软乎乎的妻子, 从此过上平静美满的日子。
  面前这个小少爷,除性别为男,与他想象中的妻子一模一样。
  当然,卫六有自知之明,他驾驭不住那么漂亮的,中等姿色就成了!
  他们那位肃王殿下, 虽含着金汤匙出生, 可他短短一二十年的所经所历, 比他们这些挨穷挨饿的西雍百姓能好多少?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的命运更坎坷、更凄惨。
  所以, 肃王能被这样的“楚之钦”吸引、欺骗, 也不是没有原因。
  卫六仰头望着高空艳阳,默默叹气。
  像他们这种四处飘荡、心无所依的人,比谁都更渴望有个平静的家。
  疲倦时、悲伤时, 能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为他们拂去头顶尘埃。
  原来强大如肃王,也只不过是拥有世间最平凡的欲望罢了。
  只可惜,所遇非人。
  卫六看着丹卿,由衷替肃王殿下感到悲哀:“你现在开心了?再熬几天,你家端王就要来接你了。”
  卫六说话的口吻,似乎深得段冽真传,十分阴阳怪气。
  丹卿垂头继续做事,不搭理他。
  卫六轻哼出声:“你说端王当了皇帝,能封你个啥?你一男人,又当不了皇后妃嫔,也不知道图什么。我们肃王,哪里比不上端王那小白脸?还是你们小白脸,都只喜欢小白脸?呵呵,我们肃王如此倜傥美貌,他若真愿意当小白脸,还能有你们猖狂叫嚣的份儿么?”
  话似乎越说越不对劲。
  卫六戛然而止,莫名生出些恶寒。
  丹卿动作突然放缓,端王当皇帝?
  这些日子,他们多行走在山野之间,距离朝堂甚远,卫六为何突然讲出这种话?
  若有所思地望向林中,丹卿皱眉,难道是段冽推断的吗?
  他们离开京城没多久,端王段璧就要当皇帝了?
  做楚之钦的那段日子,段璧很多事都不曾避讳楚之钦。他外表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隐忍筹谋多年。
  此时上位,并不符合段璧徐徐图之的性格。
  莫非是那日私放段冽,所引起的局势变动?
  对端王段璧,丹卿没什么多余感想,尤其知晓他乃长留山白帝后。
  大家都是来渡劫的神仙。段璧所有幼年的阴影,包括他对欲望和温暖的渴望,都是上天给白帝姬雪年的磨炼,若渡劫顺利,白帝便能堪破停滞多年的无情道了吧!
  丹卿带着啁啁在草地走了几圈,段冽等人从林中出来。
  不过片刻,暗卫们分为几拨,陆续离去。
  到晌午,就连林行卫六也要走了。
  林行伤势颇重,在暗卫里,只有他与丹卿相熟。
  可这些天,看丹卿眼神最狠戾的人,也是林行。
  同卫六离开前,林行一瘸一拐走到段冽身旁,他眼睛都熬红了,作势要跪,却被段冽拦住。
  “殿下,是我害了你。”林行还记得在忻州时,肃王便警告他,让他多加留意楚之钦,并推断此人恐是端王派来的细作。
  可林行不信,他不止不信,他还妄图改变肃王的态度。
  一想到那些愚蠢的话,林行就恨不能狠狠甩自己二十个耳刮子。
  段冽面色平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林行都快哭出来:“不,是我,殿下,您凭什么还要放楚之钦回去享受荣华富贵?他不配,杀了他。你如果下不去手,属下来。”
  段冽淡淡看林行一眼:“段璧登基指日可待,你明知,楚之钦对他的重要性。此时若杀,等于西雍与他撕破脸。一直以来,防着西雍的是段询,等新帝继位,西雍的平稳安宁也就有了可转圜之地。你这是要葬送西雍期待已久的未来吗?”
  林行不甘心道:“那殿下所受的委屈,难道就这么算了?而且我们现在的西雍,何尝没有可战之力?”
  段冽神情骤然阴沉,他冷笑道:“回去告诉段封珏,再心术不正,谁都帮不了他,谁也救不了西雍。老凉王在世时,求的只是西雍百年太平,他这个做儿子的,口气倒是不小。”
  林行僵了僵,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都离开,只剩段冽与丹卿,还有啁啁。
  阳光筛下的斑驳里,段冽从丹卿身旁经过,他并不看他,只无甚起伏道:“上马车。”
  丹卿默默跟在段冽身后。
  阳光把他影子拉得狭长,丹卿每每将要踩到那团黑影的瞬间,它就又走远了。
  还有两天一夜。
  段冽就会把他留在郢都。
  丹卿真希望时间能别走的那么快。
  山野普通药草多,每当马匹劳累,暂停赶路时,丹卿便会在附近找可用的药草,日以继夜将它们分类、处理。
  丹卿想继续跟着段冽。
  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有些茫然无措,便不停做事,企图转移注意力。
  这日傍晚,马车在村子附近停下。
  段冽在外言简意赅道:“我去打水。”
  马车内,丹卿蜷缩在角落,他面无血色,额间发丝早已被汗水浸湿,紧紧粘在他苍白的脸颊。
  丹卿意识混沌,什么都没听到。
  包括段冽回来,问他是否喝水,他也没听见。
  段冽又驾起了马车,若想剩余两日内赶到郢都,时间并不宽裕。
  皎月攀至树梢,段冽把马匹拴在草地上,让它吃草歇息。
  抚了抚站在他左肩的鹰雕,段冽独自在月下伫立片刻,然后回到马车。
  似觉出不对劲,段冽掀开车帘,朝内望了眼。
  昏暗之中,那团身影无声无息,仿佛熟睡。
  段冽披了件大氅,把鹰雕塞在怀里,阖眼入眠。
  天将亮时,段冽醒来,他蹙了蹙眉,终是把鹰雕放在大氅上,亲自走进马车。
  丹卿仍保持着昨晚的姿势,静静靠在角落。
  他病了。
  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段冽神情似怒,似暴躁。
  他总是病得这么不是时候。
  冷冷盯着丹卿,段冽甚至在想,就这么不管不顾,两天内,他会不会死。
  平遥城犯的那些蠢,段冽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漠然起身,刚要走,蜷缩在角落的人忽然伸出手,他弱弱拽住他衣角,仿佛梦呓般轻声道:“我难受,段冽……”
  段冽嫌弃地一扯衣袖,他手指便无力松开、垂落,再没举起来。


第36章
  一缕阳光破开晨雾。
  啁啁蹲在段冽肩上, 它昂着小脑袋瓜,左挤挤右扒扒,希望能扯开车帘, 跳进马车里。
  它与丹卿关系要好。
  从昨天下午,啁啁就再没见过丹卿。
  它想看看,里面那个人究竟在干嘛,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段冽驾着马车, 眉头越蹙越紧。
  肩上鹰雕动来动去, 他不耐烦道:“你这么关心他?要不要干脆跟他一起走?去做只富贵荣华的笼中鹰?!”
  啁啁听不懂人话, 但它能辨别段冽的喜怒哀乐。
  它豆豆大的眼里盛满迷茫,不懂他的原主人,对他的新主人,态度为何转变得那么快。
  以前, 他们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鹰雕老实了,段冽心情却更加糟糕。
  他胸口好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心脏沉闷,呼吸杂乱。
  往前行了段路,段冽终是僵着脸,将马车驾到桑树下停靠。
  他低眉看向啁啁, 摸了摸它的头, 似是在表达歉意。
  马车内无声无息, 就像没有人存在。
  段冽面无表情望着紧闭的帘子, 冷不丁伸手掀开。
  马车空间狭小, 角落里, 一抹浅青色身影蜷缩着。
  段冽甚至怀疑,从昨天起,他是不是就保持着这种姿势, 压根没动过。
  那人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中,另小半张脸暴露在光线里,肤色冷白,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双眸阖着,两扇鸦羽般的睫毛一动不动,仿佛栖息于此处的蝶。
  若非被汗不断浸湿的额发,以及嘴唇的干涸苍白,段冽会真以为,他只是熟睡罢了。
  他太安静。
  实在不像难受的样子。
  段冽走到丹卿身边,用手心试了试他额头温度。
  很烫,全身都烫。
  段冽不通医理,虽然丹卿布包装有许多药材、丹丸,他却不敢随意喂给他吃。
  把大氅铺好,段冽把人弄到上面躺着,然后用冷水浸过的面巾,敷在丹卿额头。
  照顾病人是项细致活儿,需极大耐心。
  段冽曾以为,他看护病人,绝对做不到什么周到、什么体贴。
  可平遥城那段日子,却打破他对自己的认知。
  如今场景重现,段冽却心浮气躁,再也沉不住气了。
  连续更换好几次面巾,段冽到野外采了些果子,等回来,马车里的人听到动静,徐徐睁开一双朦胧的眼。
  他病态明显,额头温度虽降了些,脸颊却显出几分不正常的酡红。
  段冽把布包里的药草、丹丸,全拿出来,问丹卿:“你吃哪种?”
  丹卿目光迟缓,他视线在段冽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挪到药草丹药上,动了动唇,丹卿刚要说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这具虚弱的身体不断颤栗,像即将被狂风暴雨摧折的一株青草,又像骇浪之上的一艘小船。
  他脸颊更红了,眼睫还挂着几颗小小的水珠。
  段冽别过头,神态漠然。
  等丹卿停止咳嗽,段冽转回视线,继续问:“哪种?”
  丹卿用力眨眨眼,等模糊褪去,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他艰难望过去,有气无力道:“左手边,第、第三个竹筒。”
  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奔行在野外,丹卿只能用青竹作瓶罐,来装丹丸药粉。
  段冽拾起青竹筒子,打开盖儿,俯首闻了闻。
  微苦的药香,顷刻扑面而来。
  取出一粒丹丸,段冽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蹙起。
  盯着丹卿憔悴的脸,他忽然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问:“这是几?”
  丹卿有些懵,眼底水波氤氲,他似是不解,但还是乖乖答:“二。”
  段冽又拭两次,证明丹卿不是蒙对,而是真有意识后,他不再犹豫,把丹丸粗鲁地喂进他嘴里。
  丹卿含着药,等他取水。
  可段冽似乎忘了。
  把乱七八糟的药草整理好,段冽转身离去,毫不迟疑。
  丹卿不敢再麻烦段冽。
  药丸一点点在他舌尖弥漫开来,苦得他想哭。
  后面两天,丹卿意识时而迷糊,时而清醒。
  段冽准时进来给他喂药,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动作与交流。
  数千年来,丹卿一直不知寂寞是何滋味。
  被狐帝宴祈关在须弥空间的那两百年,他早已学会自娱自乐。
  可这两天,丹卿睁开眼,看到空荡荡的周围时,他竟莫名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思绪翻涌间,他会忆起平遥城的短暂时光。
  如果没有经历过被悉心照顾的感觉,他是不是就还是从前的丹卿,受伤了委屈了,团成团,睡到睁开眼,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他也依然还是他。
  ……
  抵达郢都后,段冽并没着急联系西雍暗哨。
  他找了家普通客栈,把丹卿安置在客房。
  从离开京城那夜起,丹卿便时时饱受煎熬,无论是身体或心理,他都处于极其疲惫的状态。
  那日,为采摘天星草,更是耗损丹卿大量元气,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病痛日积月累,当身体再承载不住时,便如泄洪般,全面爆发。
  丹卿这一病,连续好些天,竟都不见起色。
  段冽虽不赶时间,却没闲情陪丹卿浪费光阴。
  这日,丹卿刚睁眼,便见段冽抓起披风,冷冷朝他走来,他薄唇翕合:“去医馆。”
  “我自己是大夫,没事的,我只是……”
  段冽神色不耐。
  丹卿看出他眉目里的怒意,咽下没说完的话,自觉道:“我自己穿。”
  段冽也懒得帮丹卿穿,他把披风扔给榻上:“动作快点。”
  丹卿撑着床板起身,因段冽这句嘱咐,哪怕手脚绵软,他也竭尽全力,让自己速度快起来。
  一前一后,两人走出客房,左转,下木阶梯。
  段冽步履匆促,丹卿望着他背影,扶着雕花扶手,努力跟上他节奏。
  丹卿明白,段冽早不愿同他搅合在一起。
  他没扔下生病的他一走了之,已是最后的仁至义尽。
  突然,有拨人涌进来,段冽背影模糊在其中。
  丹卿心急,欲匆匆走完台阶,却不料与一妇人相撞,她布袋里的橘子沿着楼梯,不断往下滚。
  那妇人惊呼:“我的橘子!”
  丹卿面露窘迫。
  他不知该往前追,还是帮妇人捡橘子。
  视线尽头,再寻不见那抹挺拔背影。
  丹卿只好蹲下身,他捡起几个橘子,还给妇人。
  怎知起身时,头晕目眩得厉害,竟险些狼狈跌倒。
  妇人忙搀住丹卿,问:“小公子,你没事吧?”
  丹卿摇摇头。
  妇人看他生得眉清目秀,就是气色不好,心生同情道:“不好意思啊!怪我着急,我家囡囡想吃橘子,在屋里头等我呢!便没看路,撞到了你。来,这两个橘子送给你吃。”
  言罢,妇人也不给丹卿拒绝机会,往他怀里硬塞两橘子,风风火火走了。
  丹卿握着半青半红的橘子,走出客栈。
  明媚阳光里,段冽正站在挂满果实的石榴树下,似在等他。
  他容色出众,气质上佳,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丹卿握着橘子,默默走到段冽身后。他鼓起勇气,想把其中一个橘子,递给段冽。
  他脑门却似长着眼睛,在丹卿靠近的刹那,再度拾步往前。
  丹卿伸出的手顿在空中,至于这橘子,只能收进袖子里。
  熙熙攘攘的街,他们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始终隔着难以跨越的三五步距离。
  来到王氏医馆,丹卿已累得满面惨白,他在木椅上坐稳,伸出手,让坐堂大夫把脉看诊。
  段冽则像一堵冰冷的墙,无声立在丹卿身后。
  对面老大夫诊脉许久,一会儿惊恐瞪眼,一会儿摇头叹息。
  他两撇余光,似乎在悄悄打量丹卿与段冽。
  丹卿脸上没有表情。
  段冽面色更是毫无波澜。
  老大夫抽抽嘴角,有些无语。来来回回又诊了会脉。老大夫收回手,欲言又止地望着两人,故弄玄虚道:“小公子你、你怕是,哎……”
  丹卿有些好奇:“我没治了,要死了?”
  老大夫摆摆手:“那倒不至于,公子你脉象虚弱、精气不足,最近又郁结于心、疲惫过度,致使脏腑衰竭。若再这么严重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丹卿神色淡然,这老大夫言语虽夸张,理却是这个理。
  他原先还以为,遇到庸医了呢。
  孰知丹卿刚这般想,老大夫突然话头一转,捻着胡须道:“小公子,今日你踏入这家医馆,遇见老夫,算你幸运!老夫有张祖传秘方,千金难求,你若按之服用,半月内,必然生龙活虎。”
  丹卿:……
  “老夫与你投缘,只要百两,药方你即刻拿走。”
  丹卿委实无语,半月内生龙活虎?怕不是仙药吧。
  他有心看看那“良方”,免得庸医处处骗人,可莫说百两,就连一两银子,他现在也没有。
  一口气没喘上来,丹卿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等缓过劲儿,丹卿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对老大夫道:“老先生,生命贵重,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更何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凡人这一生,功与德,桩桩件件,皆详细记录在册,老天都有在看的。”
  丹卿有心提点老大夫,缺德事儿做多了,终会被天道清算。
  可这位老大夫却勃然大怒,他操起扫帚,便要把丹卿赶出医馆。
  扫帚沾满灰尘,肮脏得很。
  老大夫握着它,正要砸向丹卿背脊,段冽蓦地伸手握住,然后用力往前一推,老大夫登时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路人渐渐围上来。
  老大夫嚎叫着坐在地上,连连喊痛,还说胳膊都折了。
  医馆外,无数指责目光落在段冽身上,更有甚者大声叱骂,还要压着段冽去官府。
  丹卿气得手都在抖,他指着地上卖惨的老大夫道:“他才是庸医,是骗子。”
  可比起涕泗横流、频频卖惨的老大夫,丹卿和段冽才更像恶人。
  围观群众骂得越发难听。
  后排路人竟朝他们扔起烂叶石头。
  段冽面色阴沉,冷冷盯着路人们,一言不发。
  他眼神越凶狠,越激发他们打倒“坏蛋”的正义感。
  丹卿自己受委屈、挨骂,倒没什么感觉,可段冽何其无辜。
  他努力挡在段冽身前,和众人讲道理,可没人愿意听。
  丹卿嘴笨,吵架吵不赢,又还病着,音量也比不过人家。
  都快气哭。


第37章
  这场闹剧, 因匆匆抬进来的几位病人,而进入尾声。
  丹卿气得全身发抖,情绪已然失控。
  部分围观百姓散开, 丹卿红着眼,还想冲上前,同那些恶意辱骂段冽的路人, 好好辩白个清楚。
  一只手, 忽然从背后伸出来, 揪住丹卿衣领, 带他穿过人群,离开王氏医馆。
  跟风指责的几个汉子,欲拦下段冽丹卿。
  可刚伸出手,便撞上一双凌厉的黑眸。
  段冽神色阴沉, 眼瞳散发出幽幽森光,仿佛漂浮在夜间的鬼火。
  一对上他冰冷可怖的目光,几个壮汉吓得面无血色,竟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生怕遭受报复。
  丹卿起先张牙舞爪,还在卖力叫嚷:“谁?放开我!”
  后察觉揪住他的人是段冽, 丹卿身体陡然僵硬, 也忘记挣扎, 就这么保持着这个滑稽姿势, 被段冽拎了出去。
  他们与两个抬进来的病人擦身而过。
  丹卿视线微顿, 落在面色苦楚、哀吟不断的病人身上。
  还没看清楚, 双方已然错过。
  很快,段冽把丹卿带出这条街。
  远离王氏医馆,丹卿情绪冷却后, 才深觉自己刚刚丢脸得很。
  他甩开段冽的手,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襟。
  丹卿是有些气的。
  在他认知里,肃王殿下若开口,那还不阴阳怪气、舌战群雄,把那群翻来覆去只会骂那么几句话的路人秒成渣滓。
  可他偏偏一声不吭。
  从前怎不知他如此能忍?
  他们站在树荫里,头顶是散开的蓬勃树冠。
  阳光漏下参差斑驳,洋洋洒洒地落在丹卿身上。
  他抿着苍白的唇,气出来的面颊红晕还未完全褪去。
  因为整理衣襟的动作含有怒意,丹卿幅度便有些大。
  光斑在他身上闪烁游移,略微刺眼。
  段冽看着丹卿,面无表情。
  他不懂他到底气什么。
  百姓人云亦云,同他们吵赢,或者把他们揍到服气,难道很光荣么?
  而且,他们骂的并非他,他实在没必要动气,难道他是在为他鸣不平?
  段冽眼神有瞬间的恍惚,随即恢复深邃。
  两人再无交流,默默回客栈。
  段冽交待丹卿几句话后,便出了门。
  丹卿不知段冽去做什么,许是被气坏,他精神竟比往日好。
  只是胸口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丹卿知道,段冽让他老实待在屋内,是恐他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可他明明什么想法都没有。
  丹卿揉了揉脖子,直接拉开门,没走几步,恰巧隔壁客房的门被打开。
  一位穿墨绿长裙的妇女,拿着空木盆走出来。
  两人目目相望,皆是愣住。
  “是你啊!”妇人笑得和善,“橘子好吃吗?”
  丹卿尴尬道:“还没来得及吃。”
  屋里有小女孩娇娇软软的声音传出来:“娘?你在跟谁说话呀!”
  妇人扭头回:“是刚认识的一位哥哥。”解释完,望着丹卿,不太好意思道,“我家囡囡不大舒服,又发烧又吐的,今早刚去医馆看过,说是伤寒。我现在正要到楼下打点热水。”
  丹卿眉心微跳:“在王氏医馆看的吗?”
  妇人讶异,随即了然道:“莫非你也去那家医馆看过病?”
  丹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直接道:“其实我也是大夫,我能进去给囡囡看看吗?”
  妇人面露迟疑,她本欲婉拒。
  一个羸弱病态、风吹就倒的小公子,居然说自己是大夫,若医术真高明,怎会连自己都治不好?
  可面前这位小公子,眼神如此澄澈,看起来单纯无邪。
  无论相貌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十分出众脱俗,委实不像坏人。
  “好,那麻烦公子你了,”尽管没抱期望,妇人还是很礼貌,她请丹卿进屋,健谈道,“六月的时候,我带囡囡回了趟娘家,半月前,开始动身回夫家。许是中途坐了船,囡囡不适应,又吹了风,所以才生病吧。”
  丹卿不擅与人交谈,从前在九重天,多是云崇仙人负责说,他负责听。
  与这位热情的妇人相处,丹卿很自在,因为气氛并不会冷场。
  囡囡是个六七岁的小女童。
  她裹着毛毯,露出一颗脑袋,正蔫蔫趴在桌旁剥橘子。
  听到动静,那双水灵圆润的大眼睛,好奇望向丹卿。
  丹卿原身是狐狸,毛发软软白白的,攻击性向来不强。
  而楚之钦这具身体,外形更为弱气,根本没有攻击性可言。
  小女孩并不害怕丹卿,得到娘亲示意后,她笑容腼腆,轻轻唤了声“哥哥”。
  她声音有着小女孩的软甜乖巧,就是有气无力的。
  丹卿坐到囡囡身旁。
  囡囡掰开剥完的橘子,分给丹卿一瓣,丹卿不好拒绝,笑着接过来吃下。
  橘子很甜,微微透出来的酸味很提神醒脑。
  有妇人在,都不必丹卿多说什么。
  “囡囡乖,把手伸出来,让哥哥为你把脉。”
  小孩诊脉的方式与成人颇有不同,丹卿诊了许久。
  望闻问切,一项不落,十分详细。
  丹卿眉头逐渐蹙起,妇人在旁神色紧张,且带有质疑。
  丹卿怕她担心,弯唇笑了笑,可眉眼间的担忧,却始终化不开。
  小姑娘是昨晚半夜刚发的病,全身发冷,搂着妇人直打寒颤。
  白天醒来,又觉得热,全身都疼,还吐了两次。
  一早起来,妇人便带囡囡去了趟王氏医馆,坐堂大夫说是普通伤寒,只开了几服药,方才妇人已煎服一碗,喂给囡囡喝了。
  丹卿拆开药包看了看,并无什么不妥。
  的确是治疗普通伤寒的药材。
  想来那位坐堂老大夫,也不是回回都宰客欺人。
  若真对医术一窍不通,早被人砸了医馆。
  “公子,这药没问题吧?还有,我家囡囡……”
  丹卿回神,他问妇人:“这位娘子,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吗?”
  妇人愣住,她摇头道:“除了有些头痛,我似乎没哪里不适。”
  丹卿蹙眉道:“可否方便让我号脉?”
  妇人怔了怔,旋即颔首。
  诊脉片刻,丹卿的面色已称得上极难看。
  他想起离开王氏医馆时,抬进去的那些个病人。
  “囡囡可能不是伤寒,而是秋疫。我现在要去附近几家医馆看看,娘子你也已经感染,只是还是初期症状。你和囡囡先留在客房,暂时不要离开。等我确定病情,会回来告诉你们结果。”
  妇人怔住,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她嗫嚅嘴唇,想辩驳,后背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今晨去王氏医馆前,她们先去的是济世医馆,可济世医馆里的病人有些多,她这才牵着囡囡,转身去了王氏医馆。
  难不成,真的是时疫吗?
  拖着疲惫病体,丹卿硬撑着走在街上,细细察看附近医馆的情况。
  里面均有不同程度的秋疫患者。
  普通伤寒与秋疫还是存有不同,初始可能不易察觉,病发后,便很容易区分。
  济世医馆的馆主姓金,他刚刚也觉出不妥,已命人去通知府衙。
  丹卿对比几家医馆的气氛、以及行医者态度后,试探着向济世医馆表明来意。
  得知丹卿也是医者,馆主和坐堂大夫都很欢迎他的加入。
  丹卿医术纵然高明,却极依赖九重天的天材地宝。
  凡间种种药草,他不如济世医馆的大夫们熟悉。
  但双方合作的效率,却出奇的高。
  黄昏袭来时,他们已针对秋疫特征,研究出两张药方。
  天色逐渐暗淡,丹卿头重脚轻地走出济世医馆。
  一阵晚风拂来,丹卿头痛欲裂,全身都打起了寒颤。
  怔怔站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丹卿有些茫然。
  他很可能也已感染秋疫,这具身体本就体质虚弱,最易受到病邪侵袭。
  在济世医馆看诊时,他与大夫、患者皆有防范,但在客栈,他与囡囡却是近距离接触……
  那段冽呢?
  丹卿努力回忆这几日的画面。
  他们落脚的客栈,目前确诊的只有囡囡母女,医馆病患虽多,但对偌大郢都来讲,还未扩散严重。
  段冽近日一切正常,他应该还未感染。但他再待下去,就未必了。
  丹卿抱紧双臂,埋头往前,步伐时而虚浮,时而沉重。
  他想得出神,什么都没看,直至快要走到客栈,才惊觉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
  丹卿猛回头。
  月色灯影交织处,立着一抹熟悉而挺拔的身影。
  也不知,他是何时跟着他的。
  段冽冷冷望着丹卿,眼神锋锐,似在斥责他擅自离开客栈。
  最终,他只是淡声道:“我已命人送出消息,再等几日,段璧自会遣人前来接应你。”
  丹卿点点头:“那你准备离开郢都了吗?”
  段冽眉头微蹙,他虽不耐烦空耗时日,可“楚之钦”如此娇脆,他不愿段璧最后接到的是个死人。
  除上一辈的恩怨,段冽与段璧并无太多牵扯。
  段冽从未觊觎过那个冰冷位置,他只期盼老凉王临死前的愿望得以实现,西雍再不受朝廷针对,西雍百姓安居乐业。
  等一切结束,或居山林,做个钓鱼翁;或隐于市,做个普通老百姓。
  对段冽来说,都无所谓。
  “再等……”
  段冽拔步往前,即将与丹卿擦肩时,丹卿猛地退后,避开两三丈远。
  这幅古里古怪的模样,显然让段冽不解,他蹙了蹙眉,面无表情看着他。
  丹卿用袖摆捂着口鼻:“你能不能让我把把脉?”
  段冽面上已有不耐。
  丹卿胡扯道:“我最近越来越不舒服,怀疑是你把病气过给了我。”
  段冽都快气笑,他避他如蛇蝎,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俩,究竟谁病得更厉害?
  段冽突然觉得很疲惫,他不想再与“楚之钦”浪费口舌,遂伸出手腕,让他把脉把个够。
  丹卿小心翼翼上前,他一只手捂着口鼻,一只手搭在段冽腕上。
  诊完脉,丹卿当即往后退,与段冽保持距离:“要不,你今晚就离开这里吧?我自己一个人也很好,而且,你不是联系上端王了吗?”
  段冽面寒如霜,满脸山雨欲来。
  丹卿别开眼:“我不想再和你待在一起了!”
  夜色低迷。
  段冽忽地扯扯唇:“我这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还是会传染给你的那种?”他轻嗤一声,“楚之钦,你可真够恶心的。”
  丹卿垂着眼,在心里道,不,感染时疫,会传染给你的,大概率是我,而不是你。
  沉默片刻,丹卿讷讷道:“我等会给你写张药方,以防遇到不测。”
  “不必。”段冽嘲讽地睨了眼丹卿,毫无留恋道,“如你所愿,此生切勿再见。“
  言罢,牵了马,头也不回地没入漆黑暗夜。


第38章
  段冽是个谨慎的人。
  他能察觉“楚之钦”的异常, 却不愿再深究。
  自然,也没有深究的必要。
  “楚之钦”此人本就拥有两幅面孔,段冽既无法堪破, 不如称了“楚之钦”的心,也如了自己的意,就此再无瓜葛。
  离开郢都前, 段冽给暗哨留了口信。
  他让他们在端王遣人来郢都前, 好生看着“楚之钦”, 别让他出事。
  ……
  翌日, 郢都府衙迅速行动起来。
  医馆确诊的时疫感染者,皆被安置到临时腾出的空邸,隔离治疗。
  丹卿昏沉沉睡过一宿后,戴上帷帽, 口鼻系上面巾,来到济世医馆。
  让段冽远离是非之地,是丹卿仅有的私欲。
  不论他自己是否感染时疫,丹卿都想为当地百姓,尽绵薄之力。
  这场秋疫蔓延的很快,但发现及时, 当地府衙也当机立断, 给予了最大支持。
  是以各地陆续爆发瘟疫时, 郢都已基本得到控制。
  值得一提的是, 丹卿并未感染时疫。
  他看诊从无失误, 没想到, 居然在自己身上栽了跟头。
  然而丹卿的身体状况,并没好转多少。
  每到深夜,丹卿便不禁感慨, 原来被残破躯体拖累的感觉,竟是如此艰难!
  这日清晨,丹卿混混沌沌刚睡醒,一睁眼,便见简陋窗侧,伫立着一抹纤尘不染的浅色身影。
  再见云崇仙人,丹卿并不感到意外。
  他撑床起身,动作十分流畅,并没有前些天的酸软无力。
  想来是云崇仙人怜他凄惨,给他渡了些微薄灵力。
  “你这趟劫,渡得委实是虐身了些。”云崇仙人走到丹卿近前,先是端详他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嘴角牵起点点弧度,“不过丹卿,你若能看到天府六宫那群老神仙,此时愁眉苦脸的模样,想必能畅快许多。”
  丹卿眸露不解。
  云崇仙人拉着丹卿坐下:“丹卿,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劫难已提前完成,如若没有异议,你现在就可借这场时疫脱身,返回九重天。”
  “可我好像什么都没做。”
  “阴差阳错吧!”云崇仙人轻笑道,“就连天上那帮老神仙,也没算到是这么个境况!他们原先编写的楚之钦命格,与现在的走向,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好在过程虽曲折,结果却马马虎虎差不离。”
  丹卿垂眉不语。
  云崇仙人细细同他道:“白帝主修无情道,渡的是万欲劫,爱欲只是其中之一。你做回‘楚之钦’的时日略短,虽欠些火候,不过差不多了。等楚之钦身死,白帝记得的自然全是他的好,他会把这种好无限扩大,铭记于心。毕竟楚之钦身上,承载着凡尘白帝最在乎的纯粹与专注。这是谁都比不了的,尤其他登上帝王之位后。”
  气氛沉寂,半晌,丹卿轻声道:“那段冽呢?”
  云崇仙人嘴角僵住,似早已料到这出,他叹息道:“丹卿,你当真就那么喜欢他?甚至都为他破了陨思丹的压制。咱们回九重天,做一只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小狐狸,难道不好么?”
  丹卿眼神迷茫,如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我不知道我对段冽,究竟是什么感情。但破开陨思丹,或许只是我太愧疚。如果没有我,段冽就不必吃那么多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对他的伤害。所以,总想着,能挽回点,便挽回一点。”
  云崇仙人扯扯唇。
  他极少做这种动作,想必此时也是无语至极。
  喜欢与愧疚大有不同!云崇仙人现在都开始怀疑,丹卿到底有没有爱慕过战神。
  “你如何挽回?帮段冽逆天改命吗?”云崇仙人头疼,“丹卿,你以前没这么轴啊,下凡渡个劫,怎的渡成了这般性子?”
  丹卿苦笑,他现在可能真的太遭人讨厌,他们都不喜欢他了。
  云崇仙人看他都快哭,也是左右为难:“丹卿,我实话同你说。段冽有些古怪!上次他违逆命格指引后,天府六宫的星君随即展开密谈。我曾怀疑段冽也是下凡渡劫的仙,若真如此,那他品阶定然比白帝都高。可是,能压白帝一头的仙,委实不多,我细细打听过,毫无所获。那么,既然段冽非仙,会不会是魔呢?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我最终是想告诉你,别蹚浑水。”
  丹卿微微睁大眼,显然不可置信。
  很快,他恢复如初:“我本就不在乎段冽上辈子是谁,下辈子又是谁。我唯一确定的是,他这辈子只是段冽,不是么?”
  云崇仙人终于明白,无论他怎么说,都是“对牛弹琴”。
  这只小狐狸,是真的一头栽进去了。
  云崇仙人频频揉眉:“总之,你就是不想死,要去找段冽。”
  丹卿竟还认真颔首:“我得看到他好,方能安心离开人世间。”
  云崇仙人都被气笑了:“他不可能再好了,被你这番耽误,他真正悲惨的命运,这才正式拉开序幕。丹卿,段冽此生所有的伤与痛,本就与你无关。你的出现,并没改变他什么,所以,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丹卿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面色煞白,神色慌乱。
  “他会很惨吗?有多惨?现在他还好吗?”丹卿的关注点,显然与云崇仙人想象的不同。
  云崇仙人顿时心生懊恼,恨自己嘴快。
  丹卿本就不愿回九重天,这下是彻底没了希望。
  “丹卿,距离楚之钦真正的命格大限,大约还有两年。这两年内,你确实可以留在凡间,所以,你是真的要去找段冽?执意不悔?”
  “嗯,我想去找他。”
  云崇仙人恢复冷静,他看着丹卿,不再游说,而是有些心疼:“作为朋友,我尊重你的选择,也愿意帮助你实现最后的任性。可段冽的结局没人能更改。丹卿,如若你日后更加痛苦伤情,莫怨我今日帮你。”
  丹卿抿着唇,眼眶已然红透,他点了下头,复又用力点了点头。
  云崇仙人别开目光,不忍再看。
  他蓦地挥袖,半空顿时浮出一面水镜。
  薄云散去,镜面逐渐清晰。
  首先浮现在丹卿眼前的,是一座被弃的残破小庙。
  画面往内推移,枯草铺就的榻上,躺着一个形容憔悴、面色枯槁的男人。
  男人双眸紧阖,一动不动。仿佛已然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他就这么孤寂地躺在深山野外,没人照顾,没人治病,甚至不会有人发现……
  是段冽。
  他居然感染了时疫。
  丹卿摇摇欲坠,唇瓣翕合,竟没力气说出完整的字句:“他、他……”
  “你以为将段冽推出郢都,他就安全了么?冥冥之中注定的劫难,并不会消失,”云崇仙人淡淡道,“当然,他不会轻易死去!丹卿,你现在怕了吗?如果你无法接受,不如早些放弃,毕竟以后会有更多……”
  “他的具体方位,在哪里?”死死盯着水镜,丹卿捂住嘴,颤抖地问。


第39章
  这里是距县城百里之外的郊野。
  时至傍晚, 残阳如血,鸦雀纷纷归巢。
  一只断翅鹰雕,突然从灌木丛里窜出来, 它扑腾着半边翅膀,嘴里衔着颗鸡蛋般大的红果儿,走进一座坐落于荒野的颓败破庙。
  破庙蛛网密布, 墙面斑驳陆离, 空气里, 还散发着积存多年的霉味儿。
  鹰雕衔着红果, 驾轻就熟地,来到枯草铺就的简陋床榻旁,它埋下头,将这颗红果果放在主人身旁。
  连续七八天, 鹰雕都会带回好些野果子。
  起初,它的主人都会把果子吃光光。
  但这两天,积攒下来的果子越来越多。
  它们堆积在草窝里,表皮已经开始软烂皱巴,失去了昔日水润鲜亮的光泽。
  望着昏睡不醒的主人,鹰雕的小豆豆眼里, 似乎闪过一丝担忧。
  它用翅膀碰了碰主人的手, 然后跳到床榻, 蜷缩在主人脚边, 闭上眼睛, 很快睡着。
  夜里,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仿佛巨兽愤怒的嘶吼声。
  破庙西边的角落, 开始哗啦啦漏雨。
  雨水混合着污泥脏灰,汇成斑驳的水流,朝四处蔓延。
  鹰雕有些冷,它忍不住离主人更近点。
  “咳咳!”男子低沉乏力的两声咳嗽,刚刚传出,便被风雨无情吞噬。
  暗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段冽孤身躺在这偏僻一隅,已有八日。
  八天了,没有谁经过,也不会再有人经过。
  从前几天起,段冽醒来的时间便越来越少,然后彻底陷入昏迷。
  他头总是沉沉的,整具躯体,仿佛困在一方黑暗的匣子里,又像沉在不见天光的湖底。
  段冽的人生,似乎总是那么倒霉。
  六岁生重病时,他被那些人称作“灾星”,被帝王段询赶去贫苦封地。
  如今二十岁的他,依然难逃重复的厄难命运。
  十多年过去。
  好像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譬如他身边,始终空无一人。
  暴雨持续许久,声势终于减小。
  淅淅沥沥雨声里,忽然传来一阵雨打芭蕉的脆响声。
  鹰雕陡然惊醒,它警惕地睁圆豆豆眼,望向破庙大门。
  夜幕里,一抹纤瘦身影,举着片芭蕉叶,牵着马,落魄地小跑而来。
  黑夜深沉。
  这般画面,委实不真实,仿佛一场虚幻的梦境。
  直至那抹纤瘦身影匆匆入庙,梦境才终于照进现实。
  纤瘦男子青衣湿透了,他全身上下,“嗒嗒”直往下滴水,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可他眼里的光却很亮,丝毫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与辛劳。
  大雨滂沱的夜,什么都看不清。
  丹卿把马儿牵进破庙,摸索着,将马背上的两个木箱卸下来,然后从中翻找出烛台、蜡烛。
  蜡烛点燃的瞬间,一簇微弱火苗生起,散发出朦胧的橘色光晕。
  破庙里太冷太阴暗。
  以至于出现这渺小光芒时,世界都因它变得明亮而温暖了。
  往烛火扣了个防风罩,丹卿举着它,匆忙四顾。
  当捕捉到那抹支离破碎的暗影时,丹卿的心狠狠揪起,五脏六腑都生出撕扯般的痛意。
  是段冽。
  是无声无息不知在此躺了多久的段冽。
  是苦苦等待命运垂怜却无果的段冽。
  此时此刻,庙外有多喧嚣嘈杂,丹卿心灵就有多安定宁静。
  无论风雨再大,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险阻,这一瞬,丹卿都不再畏惧。
  这些天丹卿悬在半空的心,他的慌乱不安,他的夜夜难寐,原来都是在等待这刻的来临。
  直至看到段冽,他才从满目漆黑,走到了真正的灯火通明。
  迅速换下身上湿袍,丹卿往口鼻系上面巾,疾步上前,把躺在湿地的段冽背起来。
  段冽明明比楚之钦高半个头,如今却轻得像片羽毛。
  丹卿忍住鼻尖酸涩,把人放到略微干燥的角落。
  紧接着,号脉、喂丹药,几乎一气呵成。
  忙完这些,丹卿终于有时间跟鹰雕打招呼,他摸摸它脑袋瓜儿,表扬它:“啁啁,你把你主人照顾得很好。”
  鹰雕亲热地蹭蹭丹卿掌心,原地跳跃着,仿佛在表达重逢的喜悦。
  丹卿用脸贴了贴鹰雕,便继续忙碌起来。
  破庙环境太糟糕,实在不利于段冽休养。
  找遍破庙能用的残破器皿,丹卿把它们放在漏雨的地方,然后撸起袖子,把乱七八糟的破烂木头堆积起来。
  天不知不觉亮了。
  丹卿揉了揉酸软脖颈,把使用完的抹布晾到屋外树枝上。
  暴雨后的天气,向来晴好。
  不多时,太阳便自山头冉冉升起。
  丹卿坐在破庙门槛上,吃着啁啁前几天采摘的野果,身心前所未有的舒畅。
  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他,泼洒进破庙,丹卿握着吃了小半的红果,蓦然回首。
  他望着段冽依然昏睡的身影,嘴角漾起浅浅弧度……
  如果要在这座破庙短期住下,丹卿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
  从前在九重天,搬移重物,打扫清洁,丹卿只需捏个仙诀即可。
  如今却要吭哧吭哧抱着、扛着,满破庙乱跑,偶尔还白白耗费功夫。
  擦了擦额头热汗,丹卿实在难以理解,凡人生命本就短暂,光花在这些事情上的时间,是不是都需要好多?
  做凡人,真的挺不值当的。
  但是……
  夕阳西下,丹卿站在破庙里,看着被自己整理得焕然一新的空间,心里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暖暖的,热热的。
  那些为此耗费的时间,竟仿佛都是值得的。
  这一整天,丹卿做的事真不少。
  譬如破庙残破的瓦片,被丹卿爬到屋顶,用木板遮挡严实了。
  譬如太阳晒得软绵绵的干草,被丹卿抱进破庙铺平,再盖上衣服,做成了段冽的专属床榻。
  除此之外,丹卿还在破庙门口,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灶台。
  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瓦罐里的汤药已沸腾,正哧哧冒出热汽。
  忙完余下杂活,丹卿洗净手,用抹布端起药罐儿。
  稍凉后,他将药汁倒入碗中,端过来给段冽服用。
  “啁啁,那是药丸,不是吃的。”丹卿刚搁稳汤碗,便见啁啁拖着翅膀,正在他摊开的药包里好一通扒拉,有的丹丸甚至都滚了满地。
  丹卿急忙起身,试图把啁啁叼在嘴里的药丸子抢过来。
  却见啁啁睁大眼,咕噜一下,直接咽了下去。
  丹卿:……
  好在那只是甘草蜂蜜等揉搓的丸子,想来也不会出事。
  丹卿把药包藏进箱子里,瞪它道:“好吃吗?”
  啁啁叫了两声,大概知错,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跑,躲到段冽身旁。
  今日丹卿收拾破庙,啁啁有意无意捣了不少乱。
  它聪明地发现,犯错后,只要马上飞扑到主人身旁,丹卿就只会干瞪着眼,不能拿它怎么样了。
  “你倒是机灵,”丹卿没好气道,“等他醒了,我看你还敢不敢再躲。”
  话落,丹卿自己倒先愣住。
  他目光挪移,定在段冽憔悴得快要脱相的脸上。
  段冽醒来,看到他,会高兴吗?
  自然不会。
  那夜在郢都,丹卿本是随口之言,不料一语成谶。
  段冽居然真的病了,还病得这么严重。
  他会不会认为,他是真的因为嫌弃他,才与他分道扬镳。
  丹卿摇摇头,挥去脑中杂念。
  他扶着段冽坐靠到墙壁,用勺子舀起黑乎乎药汁,吹凉了,试图喂进他嘴巴里。
  丹卿从没给人喂过汤药。
  原来竟是那么难喂的么?
  药汁不仅会从嘴角渗出来,而且还会顺着喉口脖颈,把衣物弄脏。
  丹卿默默在段冽肩上搭了件外袍,继续给他喂药。
  一直喂到夜幕漆黑,汤药凉却,却还剩大半。
  暖黄烛光里,啁啁已经乖巧睡下,就睡在丹卿做的小窝里。
  丹卿端来热水,给段冽擦完身,随即吹灭烛火,躺到另侧的床上。
  丹卿以为,他不会那么快睡着。
  可神奇的是,闭眼的刹那,他便沉沉坠入梦乡。
  夜很深。
  月光笼罩下的憔悴男子,极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
  段冽的意识,时常处于混沌与清晰之间。
  他的躯体分明沉睡着,灵魂却脱离外壳,漂浮在半空。
  它什么都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感知到周围一切,包括那道熟悉的,却怎么都令他想不起来的声音。
  不知是从哪天哪日起,段冽幽暗潮湿的四周,突然涌现出好多阳光。
  它们暖洋洋地包裹着他,将他带出不见天日的湖底。
  然后,他闻到了草的清香、花的芬芳……
  是谁在照顾他?
  那人的动作似乎很生疏,勺子经常磕到他牙。
  还有几次,他背着他,把他的头撞到了门,应该是门?或者是梁柱之类的硬物。
  挺疼的。
  段冽心里有些生气。
  好在那人总是很诚恳地道歉,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声“不好意思”,还很快为他涂抹清凉药膏。
  看在他如此识趣的份儿上,段冽也就懒得同他计较。
  但有一点,段冽已忍无可忍,他能不能别总自以为是地瞎折腾他?
  他并不想出门晒太阳,或是听黄昏的鸟群唱歌,更不想感受暖风抚过他身体的美好。
  所以,能让他安安静静躺着吗?
  终于有一天,那人仿佛听到他心声。
  他没有把他背出破庙。
  段冽的一抹灵魂睡醒时,在头顶到处飘,却闻不到那人的味道。
  就连往常同那人叽叽喳喳的那只蠢鹰,也不见了。
  真好啊。
  段冽心里想,他可算摆脱了那人的控制,也不必被那人和鹰吵嚷得睡不着觉。
  他舒舒服服躺着,然而,古怪的是,他竟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
  破庙外,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仿佛已有人进来。
  段冽手指猛地动了动,眼皮轻颤,终于睁开沉睡许久的一双眼。


第40章
  睁眼的瞬间, 无数璀璨光芒,大量涌入段冽眼眶。
  困顿于黑暗太久,此番又受到强烈刺激, 段冽眼里,甚至沁出一股生疼的湿意。
  他很快就学聪明了,先掀开小小一丝眼缝, 等适应光线, 然后再度睁开眼。
  那人似乎刚刚进来, 又出去了。
  段冽遗憾等待片刻, 滞缓地徐徐转动脖颈,随即,眼底满是讶然。
  这间干净整洁的屋子,还是他那日走投无路, 跌跌撞撞跑进来落脚的破庙吗?
  段冽疑惑地打量着四周。
  前些日子,他病得稀里糊涂,压根没精力注意破庙的样子。
  记忆之中,似乎糟糕至极。
  处处布满蛛网,就连他咳嗽两声,屋顶都扑簌簌掉落灰尘。
  更别提各种腐朽的木头, 以及积满蚊虫尸体的破烂瓦罐。而且, 段冽记得, 那扇小窗, 分明已经破损严重。然而现在, 它被钉上一根根新木, 阳光温柔地照进来,在地面映出横横斜斜的阴影。
  是谁把破庙收拾得如此明净?
  又是谁给他更换衣物、铺床擦身?
  是途经此处的好心路人吗?
  总不至于是神怪志异里的那些妖精鬼魅吧。
  段冽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并非绝处逢生的喜悦, 也不是对那人无以言表的感激。
  而是很不真实,很担心这是场虚幻梦境的忐忑。
  这二十年的人生,段冽实在是太倒霉了。
  老凉王的点滴之恩,是他生命中仅有的温暖,所以他竭尽全力,拼命完成老凉王交代给他的遗愿。
  他不敢再奢求,也不敢再期盼,有谁能在他悲凉的人生里,再注入一丝不求回报、不含目的的温暖……
  终于,那轻浅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段冽猛地一怔,试图转头去看。
  可他这具病体过于僵硬,像经年失修的一台机械。
  动作幅度稍微大点,便能听到骨节噼啪的声音。
  等段冽终于成功抬眼,那人却已然转身。
  他背对着他,忙碌起了什么,依稀有水流哗哗,还有翅膀扇水的声音。
  那人穿一袭微微泛白的青衫,墨发散在后背,身形很是纤瘦。
  个头算是高的,依稀是个年轻小公子。
  段冽不知那人正在做什么。
  伴随着他双手的动作,他浅青色衣袖,很轻地随风摇曳着,像展翅欲飞向屋外的两只蝶。
  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不,是好像很熟悉。
  段冽莫名有些绝望,他脑子是不是都因这场病,而锈掉了?!
  为何他明明觉得,他应该认识这个人,脑海却无法想象出他的面貌,还有他的名字?
  申时初。
  太阳已然西斜。
  今日清早,丹卿便带着啁啁,进附近的山里采摘药草,顺便挖了许多野菜。
  正巧小溪里有鱼,就捞了几尾小的。
  丹卿还真没捞鱼的本事,他一下水,鱼全跑了,有时候手刚碰到鱼身体,那鱼儿便滑不溜秋地一甩尾巴,反倒溅了丹卿一身泥。
  摸约围观得过于生气,鹰雕半扑腾着飞过来,用喙往水里啄,倒还真被它啄出来些。
  奈何啁啁只剩半边翅羽,没了从前的敏捷,也搞得全身乌七八糟的。
  丹卿匆匆给鹰雕洗完澡,便叫它自己到外面晒羽毛去。
  他也该换下沾满污泥的衣服了。
  丹卿从角落箱子里翻找出一套干净长袍,便开始解腰带。
  破庙狭小,段冽又一直病恹恹昏睡着,丹卿从未避讳过什么。
  而且他们两个男人,讲道理,本也不必特别避讳什么?
  丹卿动作颇为麻利,这些日子,他已然锻炼出该有的效率。
  太阳都快落山,他等会儿还得熬药、煲鱼汤,把今日采集的药草分类整理。
  一天,区区十二个时辰,委实不够用。
  丹卿越想越着急,褪下的脏衣物,直接层层叠叠地坠在地面,也懒得捡。
  反正都是要洗的,不必讲究。
  楚之钦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大部分时间,他都像闺秀般蜗居在深宅,也不怎么爱动脑子,日夜都受花草精气蕴养。
  以至于他的肌肤状态,虽比不上九重天仙人,却绝不会逊色于凡尘的世家小姐们。
  脱掉最后一层遮挡物,便是光洁毫无瑕疵的胴体。
  那面光滑的背,仿佛整块白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接近心脏处,有块丑陋狰狞的疤痕。
  丹卿全然不知有道目光正在背后盯着他,那人眼神,从最初的震愕茫然,再到窘迫尴尬,最后是破碎复杂……
  啁啁似乎在外面叫了两声,有点凶狠。
  丹卿探头朝窗外望去,原来是有别的鸟儿飞过来,试图偷菜吃,然后被啁啁凶狠地赶走了。
  失笑摇了摇头,丹卿开始穿小衣、中衣,然后套上轻薄的竹青色外衫。
  他原身虽是只毛发雪白毫无杂色的狐狸,但丹卿鲜少着白衣,都是青色系为主。
  做了楚之钦后,也延续了这个习惯。
  系上束腰,丹卿把掩在小衣里的墨发扯出来。
  旋即弯腰,拾起脏衣团成团,抱着便往外走。
  将要跨出破庙门槛之际,丹卿像是察觉到什么,蓦然回首,往躺在草塌上的段冽望去。
  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段冽仍静静躺着,双眸紧阖,还未醒来。
  丹卿无声叹了口气,嘴角很快又漾起浅浅笑意。
  没关系,他很快便会醒来的。
  思及此,再无任何犹豫,丹卿径直离开。
  “啁啁啁……”
  鹰雕蹲在野桃树枝头,似乎正在向丹卿邀功。
  丹卿笑眼弯弯,他从脏衣袖摆里翻出颗红果子,往上一抛,鹰雕便立即含住,囫囵吞进肚子里。
  似是没吃够,鹰雕跃下枝头,拖着还未完全干透的翅膀,跟着丹卿转悠来转悠去,像只撒娇黏人的狗狗。
  窗外时不时传来男子低浅的笑声。
  自然不似女子那般娇憨清脆,却比很多男子轻盈纯净。
  鹰雕仿佛很快乐自在,扯着嗓子啾鸣的频率极高。
  破庙里,段冽徐徐掀起睫毛。
  他眸子里再无迷茫,只剩古井墨潭般的幽深。
  是他,
  楚之钦。
  难怪。
  难怪他如此熟悉他的声音与味道,却怎么都记不起。
  可能在潜意识里,段冽已将楚之钦这个人彻底抹除。
  他根本不会把这些日子,那个悉心体贴照顾他的人,与楚之钦联系到一起。
  怎会是他楚之钦呢?
  段冽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以为,神怪志异里美艳狐妖出现的几率,都该比他高。
  离开郢都后,段冽便一直马不停蹄地独自赶路。
  那晚与“楚之钦”的争执,段冽其实并未放在心底。
  根据“楚之钦”的言外之意,他已病入膏肓了?简直荒谬至极。
  段冽心知,这自然只是楚之钦为了摆脱他,而胡诌的理由罢了。
  直至段冽途经霍水镇,身体越来越痛苦,甚至恶化到难以忍受时,他才冷不丁想起“楚之钦”的话。
  最终,段冽踉跄着,倒在了这间破庙。
  起初,段冽很努力地活着。
  渐渐地,他开始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会就此死去么?
  段冽一瞬间联想到西雍,段封珏并无治世之才能,却偏偏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倘若他死了,西雍是否会出事?
  如果他能在西雍安稳后再去死,必然无憾了吧!
  后来,段冽连胡思乱想的气力都没有。
  他躺在这间脏破的荒庙里,仿佛重新在走六岁时的路。
  在彻底陷入昏暗前,段冽只剩一个念头,倘若六岁的他,便病死在前往西雍的马车里,是不是也挺好的?
  与此同时,破庙前的小灶台上,药汤正沸得热气腾腾。
  丹卿蹲下来,抽走两根木柴,改为小火慢熬。
  一个灶台委实不够用,所以前两天,丹卿又动手搭了个。
  端着几条剖洗干净的小鱼,丹卿来到灶台前,擦了擦额头热汗。
  他虽爱极人间美食,却并不愿意动手来做。
  当然,丹卿也着实不懂烹饪。
  他把小鱼直接丢进煮沸的水里,熟了就往里面加野菜。
  煮熟后,丹卿还是饱含期待地尝了尝。
  然而,仅仅就是熟了。
  “有点儿腥,”丹卿笑着对啁啁说,“咱们可以加点丁香叶。”
  啁啁歪着脑袋,小小的眼睛,含着大大的质疑。
  丹卿再尝了尝。
  紧接着,又往内丢了些乱七八糟的小叶子。
  最终,丹卿给这道鱼汤的评价是,能吃能喝,没问题。
  丹卿盛了碗鱼汤,又把小鱼的刺全部挑走。
  “我去把你主人背出来吃饭。”丹卿有点小兴奋,他往前走了几步,陡然退回来,指着啁啁轻斥,“你不准偷喝,我等下可以再给你装一碗。”
  语罢,进了破庙。
  鹰雕见丹卿没了影,迅速跳到桌子上,埋首闻了闻。
  它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扑腾着半扇翅膀,默默退了回去。
  黄昏袭来,漫天都是火红色晚霞。
  就连微风都含着淡淡暖意,此时很适合坐在树下,享受上天赐予的这份恬淡。
  身为患者,总是睡着躺着也不好,出来晒晒太阳,吹吹暖风,感受大自然的生动,于病情也是有两分益处。
  丹卿驾轻就熟地搀起段冽,把他背在肩上。
  丹卿走得不疾不徐。
  途经梁柱和破庙大门时,他动作分外小心。
  “这几回,我可再没撞到你了。”丹卿自言自语般呢喃,似有些暗藏不住的小得意。
  一切都是做习惯了的,丹卿将段冽背到石头上坐着,然后回到桌旁,端起鱼汤。
  他警惕地看了眼鱼汤,并不见水位降低。
  尽管如此,丹卿还是睨了眼啁啁:“你没偷喝吧?”
  啁啁顾自啄着野果子,用屁股对着他,没吭声。
  丹卿放了心,表扬它道:“这才乖嘛,等会我就给你装一大碗。”
  啁啁:……


第41章
  汤是淡淡的奶白色, 丹卿低眉吹了吹。一圈圈水波,随即荡漾开来,显得漂亮美味极了。
  丹卿单手捏开段冽下巴, 动作很轻。
  紧接着,他舀起一勺鱼汤,小心翼翼地, 喂到段冽嘴巴里。
  这么些天, 丹卿照顾人的经验, 与日俱增。
  一口汤罢了, 自然不在话下。
  果然,半滴汤渍都没从段冽嘴角渗出来。
  全被他喝下去了。
  丹卿露出自豪的笑容。
  他嘴角翘起的弧度,在漫天霞光照耀下,尤为动人。
  仿佛受到鼓舞, 丹卿加快速度,一勺一勺,不断喂进段冽口中。
  丹卿甚至都在考虑,以后每天,他是不是都可以捉些鱼,给段冽煲汤呢?
  毕竟段冽身虚体弱, 总吃干巴巴的泡饼, 以及肉干煮的粥, 不利于调养身体。
  他昏睡许久仍未醒来, 或许就是吃得太糟糕了吧?!
  晚霞弥漫在天边, 化成灼红色, 仿佛快要烧起来。
  此时此刻,鹰雕连红果果都不吃了。
  它蹲在野桃树下,昂着脑袋, 傻傻注视着丹卿与段冽。那睁得圆溜溜的小眼珠,竟能品出些目瞪口呆的意味。
  喂完整整一碗,丹卿满足地给段冽擦拭嘴角。
  紧接着,他用缺口大碗装了满满一份鱼汤,放到啁啁面前,笑眯眯抚摸它脑袋:“啁啁真乖,别客气,这些全部都是你的了。”
  鹰雕差点被丹卿的笑容眩晕。
  它垂下脑袋,默默盯着碗里的汤,那汤里倒映出的鹰雕,也同样默默回望着它。
  傍晚温度适宜,很适合透气。
  丹卿给段冽披了件外袍,随即忙碌开来。
  趁天色还未黑透,他要整理的东西太多,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黄昏,破庙。
  来回忙碌的青衫公子,静静靠树休憩的玄衣男子,还有活泼的断翅小鹰雕。
  他们仿佛组成一幅意境优美的乡野水墨画。
  恬静,且隽永。
  然而,段冽的内心,此时却一点儿都不平静。
  一股古怪且难以形容的味道,突然在他舌尖爆裂开来。它们就像一场来势汹汹的烈火,席卷了整座森林,并将所有可燃之物烧成灰烬。
  起初,对于这碗鱼汤,段冽其实并未品出什么。
  他的味觉,因这场重病而变得迟钝。
  丹卿喂给他的,说是鱼汤,和水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但渐渐的,渐渐的……
  似乎哪里不大对劲了。
  会不会这根本就不是鱼汤,
  而是一碗材料丰富的毒药呢?
  段冽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不,他就装作毫无意识地,把鱼汤吐出去算了。
  但那也太……
  段冽后半生的颜面与自尊,不允许他如此自甘堕落。
  忍忍吧!
  段冽,你可以的。
  你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不曾经历?什么苦难挫折没能跨越?你绝不会拜倒屈服在这么小小一碗鱼汤之下。
  是的,绝不会。
  在夜幕袭来前,丹卿把段冽背进破庙,安置到榻上。
  将鹰雕唤入屋内后,丹卿放下竹条编织的帘子。
  这座破庙的门损坏严重,已无法修缮。丹卿用翠竹和藤条,编了一块帘子,用以遮风挡雨。
  夜浓如墨,小小破庙里,蜡烛散发出暖黄色光晕。
  丹卿坐在烛火下,细细择药草。
  他时不时掩嘴打个哈欠,然后努力睁大眼睛,甩甩头,赶走四面八方涌来的瞌睡虫。
  但丹卿还是太困了。
  终于,他的头无意识往右偏,轻轻靠在斑驳柱子上。
  那如瀑般的青丝,伴随动作滑落到他胸前,小幅度地摇曳数下,归于沉寂。
  世界沦于黑暗。
  夜风似乎都无法侵入这方静谧的空间。
  草塌上的段冽,终于忍无可忍地,试探着睁开双眼。
  他目光徐徐挪动,望向靠柱而眠的青衣小公子。
  丹卿整张脸都埋没在阴影里,唯独一点挺翘鼻尖,被打上淡微的烛光。
  许是烛火本就温柔。
  将他衬得仿若夏日晴空里,那片绵软的云。
  又或是旖旎春风里,舒展懒腰的蔷薇花瓣。
  段冽静静望着丹卿,有那么片刻,他甚至遗忘了唇舌间,那股古怪的浓郁鱼汤味儿。
  回神之际,段冽向来俊美的脸颊,也染上几分狰狞。
  段冽完全有理由怀疑,这纯粹是楚之钦的报复。
  这人千里迢迢赶到这间破庙,不辞辛劳将他救下,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心眼。
  譬如,用这种难喝至极的鱼汤,不断荼毒折磨他,直至将他的意志力全面击垮。
  慢动作地掀开大氅,段冽起身,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一面起身,他一面密切留意丹卿的反应,防止他中途醒来。
  眼下,段冽迫切地需要一碗水。
  前所未有的迫切。
  途经丹卿身边时,段冽下意识垂头,那人睡得酣甜,毫无反应。
  草窝里的鹰雕却不知何时醒来,它睁着小豆豆眼,与偷摸摸的主人面面相觑。
  段冽当即竖起食指,在苍白唇间比了个噤声动作。
  啁啁:……
  因为身体虚弱,段冽走得极艰辛。
  鹰雕犹豫片刻,跳出草窝,亦步亦趋跟在主人身后。
  寻找好半晌,段冽才看到盛水的器皿,一个盖着木板的罐子。
  段冽迅速舀了满碗水,因为太担心被楚之钦“抓包”,段冽喝得非常迅速。
  喝完,也顾不上擦嘴,便要匆匆回草塌。
  怎知鹰雕突然啄住他衣摆,竟不准他离开。
  段冽趔趄两步,撞到木桌,发出“砰”的声响。
  这声音不算太重,但委实算不得轻。
  空气凝滞。
  段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紧张地抬眸望去,已然做好最坏打算。
  烛光下,靠在梁柱熟睡的丹卿,突然动了动。
  许是姿势不舒服,他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梁柱,把半边脸颊贴在上面。然后,又一动不动了。
  段冽无语,抽了抽嘴角。
  他俯首瞪着鹰雕,无声斥责两句,然后意会地再取一碗水,放到它面前。
  果然,鹰雕不再拦段冽,而是顾自埋头饮水。
  作为一只鸟,啁啁也觉得自己过得好生艰辛。
  傍晚,在丹卿灼灼注视下,它逼不得已,也喝了几口鱼汤。
  本来就只是意思意思一下,可意思意思的后果,真的很让这只鹰雕承受不起。
  直到重新躺回草塌,段冽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荒谬,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到底在干什么?为何非要装昏迷不醒?为何担心被楚之钦看到他的行为?
  那碗鱼汤,但凡他睁眼拒绝,不就可以不再遭罪了吗?
  段冽薄唇抿成直线,眼底闪过几丝懊恼,还有不解。
  但最终,夜色把他的眼眸染得幽深。
  或许,是他害怕面对这样的“楚之钦”。
  或许,是他心底藏了太多的无法理解。
  或许,是他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态度,怎样的口吻,再一次认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疲惫的身体,终于拽着段冽沉沉睡去。
  翌日,段冽自然醒来,四周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破庙空荡荡,段冽脑中陡然滋生出一个想法,若是楚之钦已然离去……
  是不是也挺好?
  可惜,丹卿没走,他只是进山捕鱼去了。
  今儿丹卿的目的很纯粹,他甚至做了个渔网。
  奇怪的是,啁啁每日都屁颠颠跟着他跑,今天若非丹卿眼尖逮着它,它定然躲在旮沓角落,不肯出声。
  “啁啁,我们以后每天都要捕鱼煲汤,你知道么?”
  进山路上,丹卿背着竹筐,如往常般,同小鹰雕闲聊,“这样你家主人才能早日醒来。”
  鹰雕:“啁啁啁……”
  丹卿:“你答应得可真痛快,真乖。”
  鹰雕:“啁啁啁……”
  丹卿用手抚摸乱蹦的鹰雕,微笑道:“莫急莫急,我已经走得很快了。”
  鹰雕:……
  啁啁绝望了,它躺平了。
  晌午过后,丹卿拎着六条两指长的鲜鱼,以及小半筐野菜,满载而归。
  今天阳光不算烈,加上树下荫凉,丹卿便走进破庙,把段冽背出来。
  这样忙碌的日子,丹卿并不觉疲累,反而有种从未体会过的快活。他嘴里哼着仙乐小调,麻利地生火、洗罐子。
  然后撸起袖子,准备开始煲汤。
  经过昨日的“成功”,丹卿显得很自信。
  他承认,他手艺与专业的厨娘厨师差距很大,谁叫他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呢!
  不过,普通狐狸与普通人的厨艺,想必相差不大。
  反正营养在就行了。
  毕竟他可不是为了满足区区口腹之欲,才给段冽煲鱼汤的。
  丹卿“如法炮制”,他烧开一锅水,把剖洗的鱼端过来,准备一股脑全部倒进锅里。
  一切都很平常,与往日并无不同。
  但接下来的那瞬间,将注定这一刻,并不平凡。
  叶片打着旋儿落下,丹卿耳边,冷不丁传来沉痛短促的两个字,是男人喑哑的嗓音。
  “且慢。”
  一阵裹挟着暖流的风吹来,丹卿怔怔抬头,僵硬地望向树下玄衣男子。
  参差斑驳的阳光下,段冽紧闭许久的眼,终于在此时睁开。
  许是脸颊过于清瘦,便显得那双眼愈加深邃,如磁石般,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段冽没有看丹卿。
  似是有些别扭,他视线投向别处,眉头轻蹙:“你过来。”
  丹卿刚走几步,忽然意识到,他手里还端着鱼,于是重新退回去,想把鱼先丢进沸水里。
  “楚之钦!”段冽目光登时落在丹卿脸上,眼里窜出两朵小火苗,“放下鱼,你!过来。”
  丹卿被段冽吓一跳。
  他其实有点不甘心。
  他的水沸了!此时放鱼,是他领悟的煲鱼汤诀窍之一!
  不敢直视段冽愤怒的眼眸,丹卿只好把鱼放在一侧,不安地朝他走去。
  他们之间的矛盾,那些不堪的过往,还有对段冽的愧疚和亏欠,突然如潮水般涌上来。
  丹卿呼吸越来越艰难。
  他明白,这些日子,他自以为是的平静与美好,都要被彻底撕碎了。
  当表象褪去,夹杂在他们之间难以抚平的沟壑,将彻底暴露出来。
  “扶我。”
  “啊?”
  “扶我起来。”段冽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丹卿没胆忤逆,便搀着段冽,疑惑地把人扶到灶台旁。
  段冽对鱼汤已然生出心理阴影,短期之内,最好看都别看。段冽沉思片刻,指挥丹卿:“去那边,削几根一头尖细的竹签来。”
  丹卿怀疑自己听错:“啊?”
  段冽静静看着丹卿,他纯真的脸上毫不掩饰,写满了疑惑。
  “我马上去。”见段冽眉梢挑高,丹卿一溜烟儿跑到桃树旁,那里还剩些他先前编织竹帘的竹子。
  一口气削了十多根,丹卿好脾气地问段冽:“够吗?”
  段冽颔首:“回来,把这些鱼串在竹签上。”
  丹卿又想“啊”,可刚张了张嘴巴,便迅速咽回去。
  似是不情愿,丹卿步伐缓慢,他走到段冽身旁,动作迟缓地拿起一条小鱼,串到竹签。
  一连串了三条,丹卿望向段冽,满脸不舍,双眼祈求。
  段冽坐在凳子上,拄着一根木头,面无表情下达命令:“继续。”
  看着仅剩的几尾鱼,丹卿徐徐伸出去的手,猛然收回来,他认真望着段冽,又委屈,又莫名很有底气道:“就剩这么几条鱼,如果都被你糟蹋完,可就没了。”


第42章
  段冽都给气笑。
  他微抬下颔, 示意丹卿动起来,别叽叽咕咕瞎磨蹭。
  丹卿很绝望,他已经据理力争过了。可没办法啊!段冽的脾性委实固执。
  也罢, 他是病人。
  只要他高兴,这几条鱼,权当送给他糟蹋吧。
  丹卿听从段冽吩咐, 往鱼肚塞丁香叶、扶留藤, 以及山上摘的野花椒。
  最后他把酸甜野果捣烂, 淋在鱼身。
  这鱼明摆着是要作废的, 却还要耗费如此之多的材料,里面甚至有些,是丹卿原本打算入药的。
  每抓起一些用料,丹卿的心就要抽疼片刻。
  偏偏段冽总用眼神示意他, 不够,不够,还不够!
  生无可恋腌好鱼,丹卿蔫蔫抽走木柴。
  等灶肚只剩烧得火红的炭块,丹卿把鱼架在上面,开始炙烤。
  炊烟袅袅, 略微呛人。
  小鹰雕拖着翅膀走过来, 蹲在灶台边, 似乎是在等待奇迹的诞生。
  怜悯地看啁啁一眼, 丹卿心道, 奇迹不知有没有, 反正今天是没有鱼汤给你喝了。
  丹卿时不时翻转竹签,以免鱼肉焦糊。
  他内心其实并不抱什么指望,但因为注意力都在烤鱼上, 他与段冽之间的气氛,竟意外和谐。
  这瞬间,他们仿佛回到以前,回到平遥到长安的路途之中。
  那时,哪怕他们日夜处在一块儿,却从不会心生尴尬,不像后来……
  丹卿鼻尖轻微耸动,他飘远的注意力,陡然被一股难以形容的鲜香味,拽回现实。
  怎么这么香啊!丹卿不可置信地盯着烤鱼,表情不断变幻,颇有些精彩。
  丹卿才不想承认,他味蕾有被这股香味刺激到,都情不自禁吞咽了下口水。
  将丹卿神色尽扫眼底,段冽老神自在地坐着,仿若一个运筹帷幄的军师。丹卿与鱼,都是他指点江山的一枚好棋罢了。
  “烤熟了么?”丹卿又翻转了下鱼身,眼巴巴问段冽。
  在楚府生活的时间,丹卿每日吃香喝辣,嘴早被养刁。
  昨儿的鱼汤,丹卿只粗略尝了尝,便没再喝。反正他不是病人,不必补充营养。
  但现在——
  不用补充营养的丹卿,嘴有点儿馋。
  “差不多吧!”段冽觑了眼烤鱼,“再淋些盐肤子汁液。”
  丹卿跑腿的活儿干得极顺溜,他挑拣出竹筐里的盐肤子小果,按照段冽的指示来做。
  “要不,我先替你尝尝?”丹卿犹豫地看段冽一眼,这烤鱼卖相虽不错,但味道属实是个未知数,他怕把段冽娇弱的胃给吃坏了。
  段冽从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嗤,他分明是从下往上仰视丹卿,却自有一股睥睨的意味:“行,你尝尝。”
  刚烤好的鱼滚烫。
  丹卿鼓着嘴,吹了好几口气,这才试探地咬住边缘鱼肉。
  刹那间,辛辣咸香的味道在舌尖爆裂,随即弥漫开来。
  怎么说呢!丹卿觉得,这不可能是他动手做出来的。
  同样都是他的手,有段冽指示,和没段冽指示,差距何至于如此之大?
  丹卿默默又咬住一块鱼肉,缓慢咀嚼。
  似乎很久很久,他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食物。
  做凡人,单单一日三餐,就足够幸福,不是么?
  满足地闭着眼,丹卿认真感受这条小鱼,给他心灵与身体带来的双重愉悦。
  等缓过神,丹卿才看到段冽与鹰雕,正保持仰头的相同姿势,静静盯着他,眼神各有各的意味。
  丹卿讪讪然,他忙递给段冽一串烤鱼,又给啁啁一串。真诚夸赞道:“你厨艺真好啊!”
  段冽扯扯唇,他本想挖苦讽刺两句丹卿的“毒鱼汤”,但一想到到那么难喝的毒鱼汤,他竟喝得面不改色。往日阴阳怪气的本事,便也羞于再发挥。
  这么些日子,段冽一直昏睡着。
  他醒来后,丹卿莫名有些束手束脚。
  段冽似乎不怎么需要他了。
  他不再需要他背,他会自己拄着树枝,虚弱地进进出出。
  因为段冽的清醒,他们日常餐食也有很大改善,凉拌野菜、水煮野芋头、鱼片粥,偶尔还能猎只山鸡煮小蘑菇。
  丹卿每天吃得虽快乐,心头却一直笼罩着淡淡阴云。
  自段冽醒来,他居然从未提及,他俩此前的“恩怨”。
  若说段冽还需倚仗他照顾,不想那么早同他“决裂”,丹卿是不信的。
  因为段冽连骨子里,都是个骄傲的人。
  丹卿总是猜不透段冽。
  所以,他只能静静等待他最终的审判……
  这日黄昏,丹卿趁段冽在外溜啁啁,赶紧用水冲了个澡,进破庙更衣。
  两个人生活,不便之处颇多。
  主要是丹卿很怕段冽嫌弃,尤为自觉。
  但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尴尬的事儿,总会发生那么几件。
  譬如,此刻。
  丹卿刚脱光,还未来得及穿上里衣,竹帘陡然被一只手掀开。
  漫天霞光汹涌地渗进来,丹卿下意识闭了闭眼,只来得及用里衣遮住关键部位。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竹帘已悄无声息地阖上。
  丹卿:……
  夜里,丹卿早早躺进被窝,佯装熟睡。
  只要想到傍晚那桩意外,他就忍不住脸颊发烫。
  虽然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特别不同。但丹卿还是很不好意思,被段冽看到他不着寸缕的身体,也就跟被剃光毛发的狐狸差不多意思吧。
  太羞耻了。
  丹卿把脑袋埋进薄毯里。
  他一直睡不着,隐约能听到段冽辗转翻身的声音,很轻。
  夜半,丹卿迷迷糊糊睡着时,段冽仿佛起身了,似是去喝水。
  但段冽今儿晚上,喝水的频率是不是比往日高太多?前几夜,他根本就没醒过吧!
  等段冽再次喝水回来,丹卿揉了揉惺忪睡眼,勉强撑起上半身。
  他嗓音半是倦怠、半是喑哑地问:“段冽,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月色细密地洒进来,微光里,墨发披散的小公子懒懒坐着。
  他朦胧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段冽。
  那么直白,那么毫无掩饰,那么自然随意,与清醒时的闪躲与不安迥然不同。
  心脏仿佛被电狠狠过了下,段冽脚步戛然而止。
  段冽怔怔看着丹卿,全身僵硬。
  这一瞬,时光好似错乱,面前的楚之钦,与曾经那个令他心动的那个楚之钦,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其实段冽也说不清,为何那时就忽然喜欢上了。
  楚之钦皮相虽出众,但他一直都看不上这位楚小公子,可不知何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直到此刻,段冽才忽然察觉。
  他贪恋的,可能就是楚之钦这种,懵懂不知的脆弱与温柔。
  他所有的胆大与心细,所有的敏感与胆怯,所有的调皮和可爱,所有的勇敢和无畏,都带着这种懵懂不知的天然魅惑力。
  仿佛每种样子的他,都发自内心,都是他的真性情。
  段冽喜欢楚之钦,不仅仅是想保护他,拥有他。
  也是喜欢同他相处时的自己。
  楚之钦那么的真,他便也无从虚伪。
  可笑的是,段冽现在完全分不清,眼前这个皎洁脆弱的小公子,究竟是虚妄,还是现实。
  丹卿掩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和力气道:“你能不能坐到我身边,我想给你号个脉。”
  始终凝视他的段冽皱眉,蓦地垂下眼帘,嗓音嘶哑道:“睡吧。”
  语罢,径直回到自己床榻。
  丹卿有点小烦闷,他半夜方睡着,很困的。
  段冽他就不能稍微配合他!让他省省心么?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声,段冽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刚转头,便见丹卿掀开薄毯,脚步虚浮地朝他这边走来。
  那人显然还没彻底清醒。
  做事全凭直觉和一时心性。
  段冽也有些恼,他身体里的躁动本就还未安全平复,思绪同样乱七八糟。
  这个楚之钦,偏偏要搅得他不得安宁是不是?
  “我没事,”段冽口吻带了火气,“你回去睡你的觉。”
  丹卿声音还是软蔫蔫的:“我只是想给你号个脉,很快的。”
  段冽把手腕藏进大氅里,姿势十分抗拒:“不必。”
  丹卿:……
  “你刚刚不肯配合我,我现在都主动来你塌边了。”
  “我求你来的?”段冽阴阳怪气道。
  丹卿被怼得瞬间清醒,或许夜晚容易催生助长各种情绪,丹卿好气啊!他作势去扯大氅,一副霸王硬上弓的强横模样。
  反正甭管怎么样,今儿段冽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他不给他号个脉,他就枉为九重天的小神仙。
  “楚之钦,你是不是有病?”
  “我没病。”
  “没病的人能疯狂抢我大氅?”
  “你才有病,你讳疾忌医。”
  “你给老子滚!”
  “段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啊!我告诉你,我是看你病得可怜,才天天忍让你,你千万别不知好歹啊!”
  “楚之钦!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丹卿此时已然占据上风,大部分大氅,都被他抢在了手中。
  楚之钦娇脆的体质,与全盛时期的段冽,确实无法抗衡。
  可谁叫现在的段冽雄风不再呢!
  丹卿怕他才怪!他嘴角那点得意的笑,差点没气瞎段冽的眼。
  “我说,我要不是看你病恹恹的,才不会送上门给你看诊。我们做医者的,也是有尊严的好么。”
  看着月光下咬牙切齿的段冽,丹卿颇觉痛快,他就是对段冽太好,他才如此蹬鼻子上脸。
  纵然他曾对不起段冽,可一码归一码。
  段冽不能总仗着他心虚,便无理取闹啊!
  丹卿底气十足道:“你乖!早点从了我,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段冽胸膛震动不停,他气疯了,牙齿都在打颤。最令段冽无法忍受的是,他竟在丹卿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藐视和碾压。
  但凡是个男人,就不可能忍受这种挑衅!


第43章
  丹卿已然抢走全部大氅。他把大氅帅气地往旁边一扔, 眉梢流淌着愉悦。
  段冽闷不吭声坐在榻上,薄唇紧抿,面色潮红。一副备受屈辱的模样。
  这幅明明快气死, 偏偏却无能为力的倔强,让丹卿忍不住想笑。
  丹卿好开心啊!
  他还没见段冽吃过瘪呢!
  真想用手指,戳一戳他轻轻鼓起的腮帮子!
  不知手感, 是否像热腾腾的包子那样绵软呢?
  许是被得意冲昏头脑, 丹卿恶向胆边生, 竟真的付诸了实际行动。
  丹卿伸出食指, 猛然俯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戳了戳段冽半边脸颊。
  一触即收,生怕被逮。
  因为怂得太快, 讲实话,丹卿都没试出啥具体手感。
  但他指腹,隐约还残留着,那股绵软的暖意……
  “软软的,”丹卿壮着胆,给出评价。然后以高高在上的视角, 朝段冽伸出手, “好了, 言归正传, 把手腕给我号脉。”
  段冽一双墨眸, 涌动着幽深的危险气息。
  他冷冷看着丹卿, 忽然从鼻腔里,发出一记几不可闻的轻嗤。
  不知联想到什么,段冽终于纡尊降贵般, 缓慢抬起右臂。
  那截玄色袖摆,伴随他动作,徐徐垂落。露出男人苍劲、横亘着疤痕的手腕。
  丹卿矜持地抿唇笑笑,他觉得,今夜可真是他的高光时刻。
  都值得载入“楚之钦”的生涯册录了。
  难掩兴奋,丹卿嘴角弧度不断扩大。到底担忧段冽的自尊心彻底破碎,丹卿清咳两声,努力保持身为医者的专业与严肃。他一边握住段冽的手,一边情不自禁道:“这样才乖嘛!你若早些从了我,何至于演变成如今针锋相对的局面。我本是见你似有隐疾,才多有担忧,你不领情便罢,竟……”
  丹卿废话前所未有的多,段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好脾性地冲他笑了笑。
  这笑容颇为晃眼,本就生得芝兰玉树、貌若潘安的人物,不笑还好,一笑便将星辉月光都比了下去。
  得亏段冽在京城名声糟糕至极,这才没迷了那些贵女公子们的眼。
  丹卿有瞬间出神。
  等他反应过来,段冽早已反握住他手。
  丹卿呆住,眨了眨眼。
  紧接着,在段冽不怀好意的恶劣笑容下,丹卿被一股蛮力,狠狠拉扯着摔在段冽身上。
  这人强悍惯了,哪怕身体虚弱,也保持着猛兽的自负与凶狠。
  岂容路过的小野兔小狐狸恣意放肆?
  笔直地摔在草榻上,丹卿疼倒不疼,就有些懵圈。
  似乎预感到事情大有不妙,丹卿顾不上眩晕,卖力蹬着腿,试图爬起来。
  结果段冽一下子压在他身上,双手用力钳住他手腕。
  丹卿顿时慌了,它像误入猎人陷阱的小动物,下意识朝窗外哀嚎:“救命!”
  这莫名其妙的求救,把段冽给逗乐:“谁来救你?”
  丹卿:……
  丹卿的眼睛,被段冽垂落的发丝给挡住了,他拼命摇晃脑袋,把那缕墨发甩下去。
  失去视线阻碍后,两人视线,在近在咫尺的半空,戛然对上。
  四周仿佛凝滞。
  洁白月光下,丹卿清亮的眼,怔怔望着段冽似笑非笑的墨眸,整个脑子都有些傻。
  丹卿懊恼死了。
  怎么就没让段冽的头发直接糊他满脸呢?
  丹卿准备装死。
  这是他面对窘迫时,能瞬间想到的逃避伎俩。
  可丹卿还没顺利闭眼,段冽的手,猝不及防地朝他伸过来,然后捏住他两边脸颊,像扯棉絮一样,团来团去。
  丹卿惊恐地瞪大眼睛,大概太过震惊,都没想起自己的双手,已经恢复自由,能挣扎反抗了。
  他这呆滞傻样儿,成功取悦到段冽。段冽又捏他脸颊半晌,终于舍得从丹卿身上下来。
  痞气地歪坐在丹卿身旁,段冽用膝盖撞了撞丹卿的腰,并好整以暇伸出右手腕儿,拖腔带调的,像是在调戏隔壁家的小青梅小竹马:“啧,还号不号脉的啊?”
  丹卿脸颊被揉得通红。
  当然,还有一半是羞恼的。
  号脉?他真是想得美啊!
  丹卿气愤地一蹬腿,准备帅气起身,大模大样地从段冽榻上离开,留给他一抹潇洒不羁的背影。
  结果——
  真是太过高估楚之钦这具身体的素质了呢。
  丹卿眼睁睁看着自己上半身弹起,幅度还没到九十度,便如树下掉落的果子般,迅速倒回草塌。
  一切发生的太快,丹卿并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他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满满都是对人生的质疑与绝望。
  可想而知,段冽的嘲笑声有多猖狂。
  他最后似是故意压制,低了许多。
  丹卿觉得,他还不如哈哈大笑,这么遮遮掩掩的,有本事就别笑啊!
  手脚并用,丹卿狼狈地从榻上爬起,疾步离开,头也不回。
  回到自己草塌,丹卿一股脑儿躺下,用薄毯死死捂住脑袋。
  没关系,没关系,丹卿,别担心,这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睡吧!睡吧!
  丹卿将要把自己成功催眠之际,一记短促轻笑,陡然在暗夜里响起。
  丹卿:……
  后半夜,丹卿都不知是如何睡着的。
  翌日,天色大亮。
  丹卿难得赖了会床,大约早起已成习惯,他这懒觉睡得颇不安稳。
  拥着薄被,丹卿撑起上半身,他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然后迷迷蒙蒙起身,更衣洗漱。
  口里含着粗盐水,丹卿靠在破庙门槛,望向破庙外的好天气。
  灿烂满目的金色阳光,让人心情都不由愉悦起来。
  丹卿眼底含笑,鼓了鼓嘴。
  忽然,段冽带着啁啁,蓦地从野桃树下经过。
  似有所觉,段冽侧眸朝丹卿望来,很快又收回视线。
  但那一闪即逝的微表情,丹卿绝对没有看错。段冽嘴角的确向上翘了翘,哪怕弧度很浅,浅到不仔细看,压根都无法察觉。
  但笑了就是笑了。
  丹卿脊背僵硬,仿若被雷电劈中。
  昨晚那些不可思议的画面,如飞刀般,纷纷打着旋儿朝他袭来。
  双脚钉在原地,丹卿久久无法动弹。
  偏偏祸不单行,他用来漱口的粗盐水,竟在惊慌失措之际,不小心吞了下去。
  丹卿先前笑容有多明朗,此刻就有多苦涩。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细细算来,丹卿与段冽在小破庙,已滞留了十多天。
  段冽的身体,日复一日,恢复得比丹卿想象中要快。
  自那夜后,丹卿简直觉得自己颜面无存,能避着段冽,他自然处处避着。
  这天清早,丹卿便带着啁啁,去山里挖药草了。
  段冽本来就不怎么搭理丹卿,这两天,丹卿避着他,他更懒得给他多余眼神。
  一时之间,最困惑的是啁啁。
  啁啁作为鸟,十分不明白,人类的关系为何如此错综复杂!
  那两人一会儿在夜里搂搂抱抱,一会儿又在白天里避之不及。
  真的很没有道理。
  到底是互相喜欢,还是两看相厌,他们能给它一句准话么?
  丹卿今天在山里走得颇有点远,直至晌午,他才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筐,往回折返。
  岂料上午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乌云密布了。
  这天气,真是比人的关系都还复杂诡谲。
  丹卿预料将下暴雨,匆匆四处寻觅,最后带着啁啁,躲到一处小山壁底下。
  果不其然,摸约两盏茶的功夫,手腕粗的闪电垂直劈下,巨大雷鸣声震得地面都在颤动。
  狂风席卷,暴雨如豆,气温陡然降低。
  丹卿蜷缩在山壁角落,抱紧怀里的啁啁。
  不知段冽此刻回破庙了么?丹卿忍不住担心起来。
  他身体稍微痊愈后,每天都在破庙周围打转。偶尔还能用弹弓,猎些倒霉的小兔子小野鸡,给他们加餐。
  冷得打了个寒颤,丹卿气鼓鼓地想,段冽又不傻,他难道还会站在外面淋雨么?他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操心自己和啁啁呢!
  “没事没事!别害怕,我们待在这里很安全。”丹卿一边宽慰啁啁,一边从竹筐里拿出披风。
  清晨雾气湿冷,丹卿出门时会带上披风,这下倒是能起到些许保暖作用。
  暴雨越下越大,从山壁洞口往外看,乌沉沉的天,仿佛都要倾塌。
  此时此刻,破庙里,段冽正站在窗下,望着几乎沦为炼狱的这片天空。
  他眉头紧蹙,很有些恼火。
  小小一间破庙,都快被药草填满,他还每天跑出去挖挖采采,是准备他病个一年半载吗?
  窗外,暴雨疯狂地从天而降。
  “嘎吱”,庙前的野桃树竟被狂风暴雨,折断半边枝叶。
  段冽面色比这坏天气,好看不了多少。
  他在狭窄的破庙里,来回徘徊,心头陡然生出一股阴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然而雨势太大,段冽根本出不了门。
  默默坐在破庙里,段冽低垂着眉。
  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越来越黑,让人无法辨认具体时辰。
  大概一个时辰后,闪电雷鸣逐渐褪去,暴雨却没有消减的征兆。
  忽然,段冽睫毛猛地一颤,他怔怔抬头的瞬间,山林某处,陡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坍塌了。


第44章
  段冽没有点蜡烛, 小小一座破庙,沦陷在无边无际的昏暗之中。
  那声巨响后,世界归于沉寂。
  段冽仿若失忆, 他忘记自己坐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个呼吸来回,又或许已经很久很久。
  像是突然回魂, 段冽猛地起身, 他就这么孤身冲进暴雨, 在看都看不见的汹涌水幕里, 踽踽前行……
  山壁洞穴。
  丹卿把啁啁塞进怀里,决定冒雨回破庙。
  等这场雨停止,怕是已到夜幕。
  刚刚山体崩塌的巨响,把向来淡定的丹卿也吓得够呛。
  总觉得, 好像离他们并不远。
  再者,夜里的荒山,危险重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即刻动身回破庙。
  想到这里,丹卿不再犹豫, 他舍下竹筐与药草, 捂着啁啁走进暴雨中。
  风雨总是模糊视线, 好在丹卿方向感强, 他反复揉走睫毛上的水珠, 努力走在折返的路上。
  山路泥泞湿滑, 丹卿避开悬崖峭壁。尽管小心又小心,丹卿还是打滑摔了几跤。
  手掌磨出几道伤痕,雨水很快冲走鲜血, 只留下微微的刺痛。
  啁啁从丹卿怀里钻出头,它担忧的啁鸣声,瞬间被风雨吞噬,丹卿却明白它意思。
  把它小脑袋重新塞进怀里,丹卿笑了笑:“我没事。”
  走着走着,他们竟走到方才事故的现场。
  望着这满目狼藉,丹卿面色难看,还有瞬间的失神。
  天灾人祸想必便是如此,作为他渡劫命格载体的楚之钦,当寿命走至尽头,是不是也会在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骤然停止呼吸?
  万万没想到,事故竟真的发生在他们走惯的路上。
  沉默停驻,丹卿在心里诵念度亡经,为那些因此而丧命的生灵默哀片刻,然后调转方向,绕路离开。
  转身的刹那,丹卿系在脖颈的披风,突然散开。丹卿还未来得及反应,披风便如一片鸿毛,随风飘走。它眨眼掉落在坍塌碎石间,又被强风刮着吹到悬崖边树枝上。
  丹卿蹙了蹙眉,只能惋惜地加快步伐。
  大约又过半时辰,丹卿带着啁啁,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看到那座风雨飘摇之中,依然屹立不倒的小小破庙。
  难怪人和动物,都那么期待有个专属于自己的家。
  丹卿从前不懂,因为他没有家。
  青丘不算他真正的家,九重天更不是。
  他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觉得,自己终究要离开,不必太过眷恋,更不必付出太多真情实感。
  神奇的是,这么一座小小破庙,竟让丹卿内心涌现出淡淡的暖意。
  是因为这里的每张桌、每张床,都由他亲手布置么?
  还是因为每次出门,他都牢记着,破庙里仍有人在等他?
  是啊,段冽还在等他。
  丹卿抱紧啁啁,最后一段路,他突然又有了精神,是跑着回去的。
  这时,雨势稍微小了些。
  破庙大门的竹帘高高卷起,并没有放下。
  瓢泼大雨斜斜倾入,把地面都淋湿。
  屋里重量轻的东西,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丹卿插着野花的破陶罐,也不知何时砸在地面,满地都是碎渣与零散花瓣。
  段冽呢?
  丹卿喊了几声,久久得不到回应。
  他身体还未彻底痊愈,每次都在破庙周围行动,这次不应走得很远才对。
  莫非雨势太大,段冽临时寻了处安全地方躲雨?
  丹卿把啁啁放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给它擦羽毛。
  “啁啁啁。”丹卿总是擦拭同一处,鹰雕吃痛,闹起了意见。
  “对不起。”丹卿抱歉地抚摸着啁啁,他目光涣散在半空,显然还没有完全回神,“不行,我得出去找找。啁啁,你自己待在屋里,别乱跑。”
  叮嘱完鹰雕,丹卿刚落脚,都没顾上喝口水,就又湿淋淋跑了出去。
  丹卿先到段冽常去之处找了一圈。
  他不停呼喊他的名字,毫无反应。
  雨倒是越来越小,丹卿内心,却难以言喻的焦灼。
  那么糟糕的天气,段冽会不会摔倒在什么地方,已失去意识?
  他身体本就虚弱,临时昏倒在大雨里也有可能。
  想来想去,丹卿都觉得,段冽现在肯定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他再不找到他,可能他就得死了。
  也是过于慌乱,丹卿显然忘记,段冽的命格本不该止步于此。
  怎么可能四处找不到人呢?
  伴随找过的地方增多,丹卿越发着急上火,他气得眼泪快掉出来。
  段冽这人真是,眼看将要落雨,不知早些回家么!不知他会担心么?
  他那破身子,能走多远的路?他白日滞留在遥远深山,且都踉踉跄跄赶了回来,段冽他就不能让他省省心?
  不论怎么想,所有猜测都指向恶劣的结果。
  丹卿鼻尖酸涩,他有种蹲下去缓缓情绪的冲动,可没有时间再供他挥霍。
  衣摆积满水,又沉又累赘。
  丹卿不察,跨步时被绊了下,摔进脏污泥洼。
  闷不吭声从坑里爬起来,丹卿擦了把脸,抬头望向远处,突然,他似野兽般嘶吼着,朝高空大喊两声“段冽”。
  这举动,既像是发泄,又像是在祈求微末的回应。
  可终究还是石沉大海。
  丹卿弯下腰,用双手去拧衣摆里的水。
  水声哗哗,他眼里似乎也有某种晶莹的东西,融了进去。
  只沮丧了两息,丹卿便直起脊背,重新出发。
  本是要往前走的,不知为何,丹卿蓦然回头,心头莫名滋生出某种预感。
  细雨纷纷。
  一个形容狼藉、裹满污泥的男人,静静站在丹卿身后。
  衣料紧贴他身躯,漫天乌沉里,他瘦得像根竹,仿佛破碎得千疮百孔,又还顽强地挺立着。
  段冽太安静了。
  他面色苍白依旧,眼神深幽如常。
  除去青紫薄唇,以及前所未有的狼狈。丹卿竟无法从他身上,再寻出一丝异样。
  丹卿张了张嘴,喉口烧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段冽到底在他背后站了多久?
  哪怕只是短短刹那,他也该喊他一声,告诉他,他没事,他就好好站在这里。
  可段冽呢?
  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站在他背后。
  他是不是还将他发疯绝望的样子,全部尽扫眼底?
  丹卿眼底冒出了火,他觉得他像一只困兽,狰狞地四处冲撞着铁笼,想要歇斯底里,想要癫狂,想要拽着世界一起毁灭。
  但最终,丹卿只是默默看了眼段冽,转过身,朝破庙的方向而去。
  他步伐不快,却很稳。
  实际上,丹卿双腿气得在打颤。
  可他极力掩饰着。
  直至丹卿即将走出视线尽头,段冽才握了握掌心,艰难跟上去。
  段冽眼里的这片天地,混乱且颠倒;他耳畔的所有声音,模糊又杂乱。
  只有那抹浅青的影子,是如此清晰真实。
  睫毛颤了颤,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段冽都已然疲惫到极限。
  可他双脚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它沿着那人走过的痕迹,执着坚定地追寻着。
  段冽右拳始终攥得很紧,那团静静躺在他手心的披风碎布,湿得都能滴出水。
  也不知是雨,还是他渗出的汗。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破庙。
  段冽进门前,丹卿已经在收拾满地狼藉。
  看了眼丹卿,段冽加入整理的队列之中。
  破庙里,只有啁啁是最舒服的,它羽毛大多干了,又扒拉翻找出丹卿藏的干肉硬饼,囫囵吃了些,精力已经恢复七八分。
  它扑腾着翅膀,一会儿提醒丹卿,桌下还有陶罐碎片。一会儿跑到段冽脚畔,给他爱的贴贴。
  没有人理它。
  啁啁小黑豆眼里,盛满不解与悲伤。
  它好像,猝不及防地,失宠了。
  把破庙拾掇干净,两人像是有某种不必言明的默契,各自走到一隅,换各自的衣服。
  丹卿心头仍然憋着股气。
  他自认没有丝毫的错,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心里甚至有股不切实际的担忧和期盼。
  或许,段冽会为他牵挂担忧。
  但是,他没有。
  没有便罢!丹卿可以理解段冽对他的憎恨芥蒂,不是这么点时间就能化解的。
  可段冽他真的有点过分。
  他知道他在找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不出声?
  现在大家都安全了,他虚伪地说句“你没事吧”“你还好吗”,丹卿也不至于气得想跟他划清界限,或是干脆找个湖跳了回九重天。
  换上干净衣物,丹卿擦完发,直接放下竹帘,回到草塌睡觉。
  他视段冽如同隐形人,段冽显然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两人就这么在屋檐下形同陌路。
  啁啁最郁闷了。
  它凑过去贴了贴丹卿,可他紧闭着眼,睫毛分明还在颤,就是不理鸟。
  啁啁委屈地过去找主人,段冽倒是没忽略它,他低眉,一下一下抚摸它脑袋。
  但主人明显魂不守舍,每一次抚摸,都很敷衍,根本没有爱。
  算了!啁啁决定独自爬回鸟窝,用睡眠治愈自己受挫的小心灵。
  夜渐渐深了。
  丹卿与段冽陷入熟睡。
  两人都是羸弱气虚的身体,就算经得住暴雨疾风的摧残,也委实经不住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深更半夜,不少被吓到的小兽们,都开始出来行动。
  “嘎吱”,窗外传来踩动细枝声,段冽紧闭的眼皮,突然剧烈抽搐。
  他像是身处噩梦中,迫切想要醒来,却被梦魇拽着不断下坠。
  终于,他吐出大口浊气,猛然睁开黑漆漆的眼。
  怔愣片刻,段冽扭过头,望了望微弱天光中,那点拢起的身形。
  似是不够确信,段冽掀开大氅,赤脚走到丹卿草塌边。看了许久,段冽走到窗下,倚墙而立。
  天色浓黑。
  只能看到近处一幢幢的墨色树影。
  它们岿然不动,像此刻,段冽心底滋生的无数欲望与恐惧。
  是在这里停留太久了么?
  他似乎已经变得不像自己。
  为什么,在突然看到楚之钦的那刹那,他竟有种虔诚感激上苍的念头?
  他分明不信命,也不信虔诚便能换来上天的垂怜。
  但那刻,除了这个念头,段冽什么都没有。
  他只觉得,楚之钦没有丧命在那场山体崩塌,真好!他还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真好!


第45章
  第二天, 丹卿与段冽都感染上了伤寒。
  破庙外的灶台,被昨天的疾风骤雨摧毁。
  经过一番修修补补,丹卿煮了两锅汤药。他也不喊段冽来喝。不过这人倒是自觉, 见药熬好了,便自己过来喝了个干净。
  他们的一日三餐,逐渐被段冽包揽。
  每次, 段冽都会给丹卿留满满一大份食物。
  两人就这么冷战了四五天, 互不理睬、相安无事。
  这日晌午, 段冽不知打哪儿, 摘了许多黄澄澄的肥柿子。
  他坐在半残野桃树下,冲出门便左转的那抹青色背影道:“过来吃柿子。”
  丹卿本不想去。
  但段冽难得服软,委实不易。他若一级台阶都不顺着下,岂不是真要冷战到地老天荒?
  丹卿扭扭捏捏转身, 走过去落座时,已换上大大方方的表情。
  竹筐里的秋柿个个饱满,小拳头般大小。
  丹卿寻了个看起来汁水多的,轻轻剥开一点皮,斯文地吮吸着。
  段冽并没有吃,他盘坐在岩石上, 等丹卿拿起第二个, 才徐徐开口:“你跟着我, 是不是还有什么目的?”
  丹卿手指正在剥柿子皮, 闻言, 动作戛然而止。
  段冽音色低沉, 如微风拂过耳畔,似乎不含任何怒意:“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或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说,只要能给你的,我都给。”
  丹卿怔怔抬眸。
  段冽没有闪避,他正面迎上他清润的眸光。
  安静空气里,还缠绵着柿子的软甜香气。
  丹卿就知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段冽才不是想跟他关系破冰,他只是想跟他把账算清楚,然后……
  然后他就会甩掉他。
  丹卿蓦地望向别处,深秋时分,那些满地的凋零落叶,终于积攒出悲凉的氛围。
  丹卿心里有些难受。
  可能相处时间越长,越容易滋生出一些奢望。
  譬如段冽会原谅他;譬如段冽会发现,他和楚之钦还是有那么些不同。
  现在,丹卿是真的有些想回九重天了。
  但是,面前这个段冽是凡人。
  经此离别,他们往后,便永无相见之日。
  就算日后,丹卿有缘再见段冽转世,那也不是现在的段冽了。
  赌气诚然一时爽快,可他真的不会后悔吗?
  丹卿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本事帮凡人段冽逆天改命,就算能,篡改他的命格并非什么好事。
  丹卿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做自己想做的事。若他能在段冽受苦受累时,给他一点慰藉,便也不虚这场相识相知的缘分。
  “你就当是我先前对不起你,所以这些日子,才想办法弥补你。”丹卿扯了扯嘴角,“我不需要你的偿还。”
  段冽忽地轻笑出声。他在地上拾了根枯草,拿在手里把玩:“你不用着急推脱,我没在试探你,也不是开玩笑。”
  丹卿深深吸了口气,他真想把手里的柿子丢回筐里,早知如此,他不吃他的东西。
  两相沉默,大约安静的时间有点久,段冽看向“楚之钦”。
  他坐在斑驳光影里,头垂得很低,天生比别人红艳两分的唇,紧紧抿着,仿佛一种无声的抵抗。
  段冽始终不曾动气,同时,他也拒绝让自己联想过多。
  毕竟这几天,他想的已经足够复杂。
  “你先前拼尽全力,所求的不过是段璧的青睐与爱慕,我愿意成全你。待你拿走你想要的,即刻回长安。往后,我们不必再见。”
  “真心话吗?”丹卿很没有底气,弱弱的问。
  回答丹卿的,是段冽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嘴角弧度再没垂下:“楚之钦,你到底想要什么?先得到我的心,再糟践它。然后得到段璧的心,又不再将它当回事。你是立志当红颜祸水?还是不搅得天下大乱,便不得安宁?如果是后者的话,抱歉,我没那个闲情与功夫,为了区区一个你,去争得四处血流成河。”
  这话有那么些许的重。
  或许,在段冽看来,属实合情合理。
  但对丹卿来说,确实有些沉重了。
  丹卿苦涩地说:“其实段璧他在乎的不是我。”
  剩下的话,丹卿没办法明说。
  二皇子段璧,在乎的是那个满脑子都是他的楚之钦,他喜欢的是那份纯粹和简单。但凡楚之钦眼里能多看看关心他的家人,他在段璧那里,就失去了所有价值。
  一个只对我好只看得到我的人,我也会对他好。
  段璧是这么想的。
  或许,情感本就不分什么低贱高贵。
  丹卿之所以放不下段冽,不也是因为,段冽曾对他付诸过全部真心吗?
  “三日后,我带你到附近城镇,然后我将离开这里。”
  段冽站起身,阳光绚烂地铺陈在他背后,丹卿努力地去看,还是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你再考虑考虑。”段冽声音是如此平静,言罢,他转身离开,毫无犹豫。
  夕阳西下,秋风瑟瑟,丹卿抱膝坐在野桃树下,久久没动。
  他考虑什么呢?
  段冽不知道,他现在要考虑的,仅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返回九重天,要么死皮赖脸跟在他身边。
  丹卿低眉看了眼柿子,视线逐渐有些飘。
  这回,丹卿想选得恣意些。
  愧疚纵然是他跟着段冽的部分原因,可最关键的是,他想多见见他。
  过了这辈子,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的段冽,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启程离开破庙的日子,开始倒计时。
  丹卿不舍地望着这一花一草一木,平生初次,他是那么的眷念、那么的彷徨。
  当然,丹卿没有让自己久久陷在这股伤感里。
  他给啁啁做了个挂脖项链,是用楚之钦腰带上的红绳编织的,还挂着一块磨得小巧的玉石。
  玉石里,有丹卿费尽心力,制作的追踪阵法。
  阵法效用低微,只能留存十日左右,且不能相距太远,否则就感应不到了。
  “啁啁,”丹卿抚摸着鹰雕脑袋,恳求道,“看在我俩的交情上,帮帮我。”
  把红绳系在鹰雕脖颈,丹卿笑了笑,“小心些,起码十日内,不要弄丢它。”
  鹰雕懵懂地抬起豆豆眼,蹭了蹭丹卿的手。
  虽不知它是否能听懂,然而眼下,丹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啁啁身上。
  三天转瞬即逝。
  清晨,两人共乘一匹马,离开这座暂居二十来日的破庙。
  一直到走远,丹卿还是情不自禁回首,频频去看那座,即将消失在蓊郁葱绿之中的小破庙。
  但段冽一次都没回过头。
  他甚至陡然加速,驱使马儿跑得飞快。
  丹卿毫不防备,狠狠撞在段冽背上,又因惯性,即将往后仰倒。
  下意识伸出双手,丹卿猛地环住段冽的腰。
  一时之间,两人身体都有些僵硬。
  丹卿缓过神后,改用手抓住他衣服。
  察觉丹卿动作,段冽薄唇抿成直线。他那双承载太多心事的黑眸,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愁。
  作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很符合段冽脾性。
  但过程,远比他想象中艰巨许多。
  从出生,段冽便知,他不招人喜欢。
  因为老凉王的善待,所以段冽似乎都快忘记这点。
  可他不该天真自负到,认为这世上会有那么个干净美好的小公子,愿意以一腔爱意善待他。
  段冽吃过亏,上过当。
  便不再拥有那份不知者无畏的勇气。
  或许,究其原因,是他骨子里的自卑在作祟,他不敢爱了。
  关键,对方还是段冽无法揣摩透彻的人。
  段冽曾经感受过楚之钦的真挚,所以他义无反顾,他无怨无悔。
  后来,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楚之钦的绝情与狠心。
  现在,他又体会到了楚之钦的满腔赤诚。
  真真假假,反反复复。
  段冽不敢赌。
  他若要楚之钦,便是公然与段璧作对。
  段冽从未觊觎那个位置,他不愿西雍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而随时都能改变心意的楚之钦,当真喜欢他吗?又或者玩弄人心,是他乐此不疲的游戏?
  傍晚,两人抵达临近城市。
  段冽给丹卿订好客栈,留下钱袋:“你考虑好了么?”
  丹卿抱着包袱,指向啁啁脖颈的项链:“这是我送给啁啁的纪念物,你莫摘。”
  段冽蹙眉。
  不回应,自然便是应了。
  丹卿埋头盯着地面小石子,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反正段冽一走,他是会跟着一起走的。
  段冽静等片刻,逐渐失去耐心。无边月色里,他尽量不去看丹卿的眼睛:“你能找到我,也不是毫无手段之人。自己想想办法,早些回长安,与你喜欢的人……”
  说到这里,段冽喉口像被鱼刺卡住,每个字,都需用尽全身气力。
  然后段冽眼前,蓦地闪过,那日狂风暴雨里,他呆呆站在满目疮痍里,看着破碎披风时的画面。
  爱也罢,恨也罢。
  在那个瞬间,他痛到极致的心,已然替他做出抉择。
  “回去好好过日子吧!”段冽扯了扯嘴角,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我也会好好过我的日子。”
  丹卿总觉得这话听着不大痛快,心里闷闷的,酸酸的。他反驳道:“我才不会回去找段璧。”
  段冽弯了弯唇,不知在笑谁。
  丹卿自然觉得段冽在笑他,他又恼又气,一脚把小石头踢远:“你是不是傻?我真的不会回去找他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觉得什么都尽在你掌握之中,你现在,真的有用心感受过吗?”
  夜色渐浓,两人站在客栈门口,身披星辉。
  段冽太疲惫了。
  他不想争执,他觉得,他再不离开这里,他就要信了。
  然后失去理智,成为一头只凭野性行事的猛兽,将这个满嘴谎言的小公子,牢牢囚禁在身边。管什么真话假话,他只允许他说他想听的话。


第46章
  段冽到底还残留着一线理智, 他不敢再回头,打马飞奔而去。
  丹卿目送他行至长街尽头,随即买了匹马, 又用段冽给的钱袋,在小食巷置备了大包零嘴儿。
  然后一边啃糕点果脯,一边优哉游哉跟随。
  小日子过得委实惬意。
  段冽哪有丹卿那般滋润。
  他心事重重, 饭顾不上吃, 水没有心情喝。
  每每看到鹰雕脖颈挂着的小玩意儿, 眼神就不自觉放空……
  段冽后悔了。
  伴随距离的不断拉远, 这股噬心蚀骨的痛,逐渐加剧,愈演愈烈。
  途经披霞镇,段冽猛然勒马。他调转方向, 疾行折返。
  彼时,丹卿正在披霞镇郊外的小茶肆歇脚。
  他不敢追段冽追太紧,一定的安全距离,还是需要保持的。
  茶肆娘子赠送了小碟山核桃,丹卿正鼓着腮帮子,用锤子猛敲硬核桃, 听三两茶客探讨朝堂之事。忽然, 他手腕佩戴的小玉石开始发烫, 且越来越烫, 简直滚烫!
  丹卿吓得忙解开腕绳, 丢到茶桌。
  怎么回事?莫非阵法出了问题?
  不对不对, 这种程度的烫,难不成,段冽就在附近?!
  嘴里的核桃都顾不上咽, 丹卿惊得左右四顾,匆忙寻找可躲避之处。
  这不瞧便罢,丹卿竟看见密林里冲出一记暗色。黑色的马,玄色衣袍的男子。
  他们速度极快,眼看便要冲到茶肆。
  果不其然,是段冽!
  丹卿心急如焚,额头直冒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丹卿抓起玉石,倏地矮身,神速般钻进桌底。
  正聊得慷慨激昂的茶客们:……
  丹卿蹲在桌底,拼命做口型,示意他们别看他,求求了。
  然而茶客们哪里懂,他们个个惊掉了下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丹卿。
  丹卿急得快上火。
  他双手合十,拜托他们正常点,把尊贵头颅转回去,别看桌底,快露馅了啊!诸位大爷们!
  不知是否上天听到了丹卿祈祷。
  这帮茶客大爷虽没明白丹卿意思,但玉石的温度渐渐降低。
  证明段冽已然走远,他的目的地,并非这间茶肆。
  丹卿精神总算得以放松,他毫无形象坐在桌底,拍了拍胸口,如逃大劫。
  若被段冽知道,他一路偷偷尾随,那后果……
  丹卿压根不敢设想。
  玉石温度很快恢复正常,丹卿捏着它,眉头微蹙。
  段冽是突然改变行程路线了么?还是半途遗忘或弄丢什么东西,想回去找找?
  那他得跟上段冽才行。
  丹卿正要爬出桌底,忽然,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好安静。
  似乎从玉石恢复正常起,茶肆便过于沉寂。
  那些好奇打量他的目光,骤然间消失。
  丹卿像是预感到什么,忽地侧眸。
  从桌底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绣着祥云仙鹤的深紫衣袂,以及那双月白的登云翘头履。
  仅仅这些,便足以证明,来人尊贵显赫的身份。
  “阿钦,我找你,已许久。”
  男人温润的嗓音,如春日傍晚的风,徐徐落在丹卿耳畔。
  丹卿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大感意外。
  太阳攀着树梢,徐徐升高。
  远离朝堂的简陋茶肆里,段璧撩开衣袍,自如地端起一杯粗茶,浅啜半口。
  丹卿站在他身侧,瞄了眼乌泱泱的侍卫。
  他们把这间茶肆,团团包围住了。
  段璧似未察觉丹卿的眼神,轻笑道:“这里的茶虽涩了些,却别有韵味。阿钦若喜欢,让茶肆娘子多备些茶叶,咱们带回京城去。”
  丹卿笑得牵强,这几天,他听了不少朝堂之事。
  月前,今上重病,遂拟旨册封段璧为太子,暂代朝政。
  段璧刚走马上任,各地纷纷闹出时疫,而西北要塞,也频频有蛮夷作乱。
  不少流言,直指二皇子段璧,称他德不配位,这才引起天灾人祸。
  无论朝堂争斗,亦或民间传言,丹卿都无甚兴趣。
  倒是此前,丹卿与济世医馆大夫研究的药方,听说在时疫里,起了关键作用,这点很让丹卿欣慰。
  思绪回笼,丹卿睫毛微垂,不解地望向段璧侧脸。
  段璧如今公务繁忙,有必要对楚之钦牵肠挂肚么?甚至还不远千里,追到此地。
  丹卿真心搞不懂,白帝的这个命格载体,到底在想什么。
  若说段璧爱楚之钦,想必只有楚之钦会信。
  丹卿不是楚之钦,而他,本该是楚之钦的。
  “殿下,”丹卿斟酌着言语,轻声道,“我不想回长安了。”
  段璧优雅地放置茶杯,他含笑望向丹卿,满面都是无可挑剔的宠溺:“阿钦,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已命钦天监择定吉日,下个月,我们就成婚了啊。”
  丹卿:……
  丹卿被强行押着,坐在前去京城的马车里。
  他摸着手腕冷却的玉石,心都凉了。
  段璧就坐在他旁侧,他手持公文,似乎看得认真。
  察觉到丹卿目光,他蓦地抬眸,温声体贴道:“可是累了?行到前面城镇,我们便去驿站休息。”
  丹卿眼神格外复杂。
  他面前的这个段璧,其实与段冽迥然不同。段冽看似无情阴狠,实则是心软善良之人。
  而段璧呢?
  他表面待谁都如沐春风,可他胸腔那颗跳动的心,好像是冷的。
  比起感性的段冽,丹卿相信,理性的段璧,更能意识到楚之钦的异常。
  从察觉丹卿与楚之钦的不同后,段璧便慢慢放弃了他,不是么?
  他甚至可以利用楚之钦,来对付段冽。
  后来,那个心心念念只看得到他的楚之钦,又回来了。
  于是,段璧珍之重之。
  丹卿不知,司命星君谱写的命格里,楚之钦与段璧究竟是哪种关系。
  就目前来看,楚之钦只是段璧填补童年阴影的工具,段璧他需要的是,不掺杂任何杂念的专注与爱。
  “殿下,你应该清楚,我不是以前的楚之钦,我眼里没有你。”丹卿决定直面话题,“心里更没有你。”
  “可你就是阿钦,不是么?”
  “不,从前的楚之钦已经死了。”
  段璧终于放下公文,他嘴角噙着笑:“阿钦,你还在怪我利用你?那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当时以为,你是真的爱上段冽。今后,我必会千倍百倍弥补你。阿钦,为了你的安全,我甚至愿意放过段冽,这难道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心意!况且自古以来,从未有迎娶男太子妃之闻,我为你,破了老祖宗的例!你总该信我了吧?”
  丹卿苦涩道:“殿下,但我已经不是你的楚之钦,你何苦困着我,没有意义。”
  段璧淡然轻笑,自负道:“你自然是阿钦,就算你现在不是。我的阿钦,也肯定会回来。”
  这番话,谈得丹卿委实憋屈得很。
  作为凡人,让他们理解这种神怪志异之事,的确勉强。
  丹卿无法解释,他与楚之钦,虽出自本源,却根本不是一个人。
  就像段璧只是白帝的分身,且还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分身。
  若白帝记忆尚在,定然能理解他。
  大家俱是情非得已渡劫人,何苦为难彼此呢!
  凡事留一线,九重天也好相见啊。
  车马一路朝长安奔行。
  丹卿想尽办法,试图逃离。
  奈何段璧的亲卫,如铜墙铁壁,丹卿连一丝缝隙都撬不开。
  长安在即,丹卿总算放弃无谓的挣扎。
  他日日沉默,无论段璧如何搭话,皆置之不理。
  终于,在回京城的前一天,段璧收到急信。
  他状似不经意的,同丹卿提及:“阿钦,段冽已回西雍,他同我谈判,若他能平定蛮夷之乱,并收回皇祖父在位时,被夺走的定、衢两城。待我登基,便下旨减轻西雍沉重不堪的赋税,恢复封地该有的所有待遇。你觉得,这项买卖如何?是否划算?”
  丹卿睫毛颤了颤。
  但他还是静静坐在角落,不予回应。
  段璧面上笑意不减,眼底却覆上一层冰冷严霜。
  原来他的阿钦,又把该放在他身上的全部心思,转移到了别人那里。
  “暂不论划算与否,且先让段冽去做。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不是给两句空口承诺,事情便定能如他所愿,对吗?”
  说到最后,段璧好脾气地看向丹卿,似在询问他的意见。
  丹卿攥紧袖中手心,把头偏向另边,明显的抗拒姿势。
  段璧陡然生出些恼意。
  他不懂,事情分明不该如此。
  江山皇位,权势尊贵。只要段璧愿意,他即刻便能取来。
  他只想在拥有这些至寒至冷之物时,妥善保存他想要的仅有一点温暖与美好,错了吗?
  此时此刻,他已拥有保护所爱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再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可为何,他想要的,却变了呢?
  半月前。
  段冽日夜兼程,只花两天时间,便赶回他与丹卿分别之地。
  他匆匆走进客栈,希冀那位小公子懒散些、娇贵些,仍歇在此处,并未急于离开。
  若楚之钦还在,那么,将他囚禁桎梏在他身旁又如何?
  这些日子,他不是一直用行动眼神,向他诉说,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他吗?
  那么,他大可以如了他的愿。
  从今往后,他若再敢看别人一眼,他剜了他眼,他再敢对别人乱动心思,他便挖了他的心。
  段冽是这么想的。
  他彻底决定了。
  可是——
  “楚之钦”不在。
  黑夜沉沉,冷风萧索。
  段冽走出客栈,失魂落魄。
  不知不觉,段冽竟走到那晚,他与楚之钦对峙的常青树下。
  灯笼散发出幽幽光晕,头顶星辉仍然旖旎。
  但他面前,再没有那个气急败坏的小公子了。
  段冽俯首,摸了摸肩头啁啁的脑袋,怅然道:“这就是天意么?”
  啁啁躲开段冽的手,忽然发出啾鸣声。
  这几日,鹰雕总是喜欢喊叫。似乎某天上午,他们途经偏僻茶肆时,它叫嚷得最为厉害。
  可段冽急于赶路,又见它身体并无异样,便没有心思多想。
  寂静深夜,段冽落寞独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再等等吧!
  再等等……
  等事情尘埃落定,他再去绑他,也并不迟。


第47章
  丹卿被段璧带回京城后, 一直住在东宫。深宫防卫严密,丹卿插翅难飞。
  他与段璧的婚期,最终定在冬月末。
  临近婚期前三天, 段璧把丹卿从东宫送回楚府。
  丹卿的人虽然回到了楚府,但段璧却不允许他与楚父碰面、交流。
  甚至府中下人,亦近不得丹卿的身。
  知秋院周围, 重兵把守。
  丹卿坐在屋里, 像个被囚禁的犯人。
  窗下软榻上, 搁着宫里精心赶制的喜服, 朱红似火。
  丹卿却提不起兴趣多瞧一眼。
  现在的大威朝,皇帝重病在榻,段璧一手遮天。
  哪怕反对他们成婚的声浪如潮,段璧亦有法子, 让那些朝廷官员闭嘴。
  昔日的二皇子段璧有多温润如玉、光风霁月。
  如今的太子段璧就有多雷厉风行,且他做出的决定,压根不容任何人置疑。
  但丹卿还没有放弃。
  他总想着,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譬如九重天兴许出手力挽狂澜呢!
  毕竟一切的一切都乱了,不是么?
  同一时刻,九重天。
  天机境前, 云崇仙人一袭素袍, 周遭仙雾缭绕。
  他望着凡尘楚府里, 那只愁云惨雾的小狐狸, 眉头不自觉深蹙。
  正欲掐云前去天府宫, 向司命星君禀明, 却见上空飘来一团白云,上头站着同为天枢宫仙人的尉离。
  尉离见到云崇仙人,当即落到云台, 笑道:“你又在观望天机境?不过是渡个劫,你何须为丹卿友人如此牵肠挂肚?”
  云崇仙人摇摇头,他指向天机境道:“你莫急着训我,你自个儿先瞧瞧镜子去。”
  尉离挑眉,拾步走上六级台阶。
  袖摆微拂,镜子里顷刻映出大片喜庆的红。
  尉离抽了抽眼角,顿时有些胃痛:“这这这,白帝怎么要娶小狐狸了?”
  凡间一年,天上一日。
  片刻的功夫,在人间,丹卿都要和段璧举行成婚大典。
  “我先去找司命星君!”云崇仙人哪还顾得上说话,他猛拂衣袖,火急火燎便要走。
  “且慢,”尉离赶紧拉住云崇仙人,无奈道,“你去也无用,你忘记六位星君商讨出的结果了?他们说,既然白帝丹卿的渡劫命格已乱,不如彻底放手,让他们在凡间自由发挥。不论如何折腾,只要结局不变,咱们就无须再为此耗神费力。”
  “怎能如此敷衍了事?”云崇仙人语气愤慨道。
  尉离轻咳:“话不能这么说嘛,乱象已然出现,且六位星君既决定静观其变,便说明,这些变故,可能也是他们因缘造化的一部分。”
  云崇仙人有点气恼:“那我们家小狐狸也太无辜了吧!他根本就没感应到天道召唤,他本不必渡这个劫。”
  尉离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嘛,那个……诶!你快看。”
  尉离蓦地瞪大眼,他目不转睛看着镜子,拼命招手,让云崇仙人快过来瞧。
  云崇仙人绷着脸,来到尉离身旁,他本以为尉离想故意阻止他,哪知镜子里是真出现了变故。
  尉离看得双眼直冒光,他啧啧称奇道:“居然有人来抢婚,他是来抢婚的吧?我的天爷,我活了万把年,还是头次见人抢婚的场面!”
  云崇仙人神色复杂,他定定看着那个明显易过容的玄衣男子。
  是三皇子段冽。
  尉离还在他耳边叽叽咕咕,活像个解说:“这凡人有点意思哦!身手敏捷,头脑也不错。白帝部署的如此密不透风,他居然还能偷偷潜入小狐狸房间。诶诶诶,快看,小狐狸换好喜服了!他模样真俊呐!不愧是以美貌闻名的青丘,男的女的,个个都生得水灵。不过丹卿怎么连去凡尘渡个劫,美貌值都设定得这般高,就该……”
  云崇仙人突然指着段冽,打断尉离道:“你看这个凡人,像是来渡劫的么?”
  尉离险些没缓过来这口气,他皱眉道:“不能吧?!没听说谁要跟他们一道渡劫,就算有同期,也该设定得没有牵扯才是。”
  云崇仙人却没有丝毫松懈:“比白帝位份还高的神仙,有可能吗?”
  尉离看云崇仙人认真,细细思量道:“秘密渡劫的大能确实有,毕竟他们位份尊贵,牵扯也广。若是他们,那范围就小了,如今几方帝君帝神闭关的闭关、云游的云游,都不会在此时渡劫。”
  云崇仙人顿了顿:“天帝那边呢?比如太子容陵,战神顾明昼这些。”
  尉离笑道:“说什么傻话,战神昨儿我还见过,至于容陵神君……”尉离一拍脑袋,“哦,容婵公主刚去月老那儿讨了姻缘线,说要做成玉佩流苏送给她哥呢!而且容陵神君向来低调,百年不见也是常事!”
  “莫非是我想多了?”
  “大抵就是你关心则乱吧。”
  “可我总觉得……”
  “别说了别说了,快看天机境。”
  ……
  凡间,知秋院。
  丹卿径自抱着喜服,走向屏风,他淡淡对太监们道:“你们出去,我想自己更衣。”
  太监们垂眸不语,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丹卿扯扯唇,不再废话,他毫无波澜换上喜服,出来道:“现在可以走了吗?我想一个人再整理整理。”
  左右知秋院周围都是护卫,太监们面面相觑,交换了个眼神,然后行礼退下。
  丹卿坐回桌旁,他烦躁地捋了捋红色袖摆,有些六神无主。
  他留在凡间,自然不是为了段璧。
  可他现在,却受困于此,难得自由。
  怎么办?丹卿顺手拿起桌上的梳子。
  他太茫然,便无意识地靠梳发来排解焦虑。
  一缕墨锻般柔顺的发,被丹卿毫无章法地扯来扯去,哪怕疼得皱眉,也始终不见停。
  “知道成婚日梳发是什么意思吗?”细微且喑哑的嗓音,冷不丁在丹卿身后响起,还似乎含着阴恻恻的笑意,“啧,你就这么想跟他白发齐眉啊!”
  丹卿毫无防备,被幽灵般的声音惊得一个激灵,等等,这是……
  他正要回头,后脖颈一痛,顿时眼前黑暗、失去意识。
  段冽并没有手下留情,他直接劈晕红衣“新娘”,任他蔫蔫倒在椅背。
  纤瘦娇弱的小公子好不可怜,他歪斜地靠在一边,脑袋微微垂下,发丝落了满地。仿佛被人随手遗弃的一朵花。
  在鲜红喜服的衬托下,他就是一整块无暇的美玉,完美得不够真实。
  段冽冷冷看他半晌,忽地弯下腰,面无表情握住他垂落的一缕发。段冽紧紧攥着这缕发,忽地扯唇嘲弄道:“果然是个信口雌黄的骗子呢!”
  两个月前。
  段冽寻找丹卿无果,便启程回到西雍。
  如今的大威朝,周边形势严峻,对朝廷造成极大威胁。从另个方面来说,这也是段冽、是西雍的机会。
  于是,便有了段冽与段璧的君子协议。
  既要开战打仗,段冽自然忙得焦头烂额。
  他要研究舆图,制定策略战术,调配军队,以及选拔将领等等……
  然而,就在段冽率军前往边疆的前夜,他收到一个可笑的消息。
  太子段璧即将成婚,新娘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口口声声,说什么再也不会回去找旧情人的“楚之钦”。
  呵!他楚之钦的嘴,果然是骗人的鬼!


第48章
  这场婚典, 排场盛大。
  段璧力排众议,命令内务府,一概按照迎娶太子妃的正规礼仪执行, 不准怠慢。
  从前还是二皇子时,段璧温和儒雅,看起来很好掌控。实则那样的他, 都是受局势所迫。
  摆脱桎梏后, 段璧所有行为, 更像在治愈童年的自己。
  幼年的他, 曾亲眼目睹母妃惨遭毒手。
  如今他已长大,那些“大局为重”“牺牲区区一个爱人不算什么”的鬼话,段璧深恶痛绝。
  朝廷官员越反对他迎娶一个男人,反而越坚定段璧守护楚之钦的决心。
  吉时将至, 銮仪卫预备的八抬彩轿,稳稳候在楚府门外。
  楚铮立在檐下迎客,他面上无喜也无悲。
  内务府总管谄笑着迎上前,提醒楚铮,说是时辰差不多了,该请楚公子出来上彩轿了。
  睨了眼内务府总管, 楚铮扯扯唇, 正要转身, 忽听知秋院方向传来惊骇尖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
  “不好, 太子妃屋里烧起来了!来人呐!”
  “快救火啊……”
  一时之间, 场面兵荒马乱。
  看守知秋院的侍卫忙作一团, 他们打水的打水,救人的救人。
  几个侍卫冲进厢房,预备把太子妃从火里抢出来。
  屋内浓烟滚滚, 稍不留神,便灌入口鼻肺。
  侍卫们用手扇走烟雾,四处呼喊寻找太子妃。
  古怪的是,房间明明不算十分宽敞,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侍卫们心急如焚,生怕发生祸事,尤其还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
  “咔嚓”,这时,屋顶上的横梁似被火点燃,陡然断裂,狠狠砸落于地面。
  提水的太监侍卫们纷纷涌进来,人一多,场面就格外混乱。
  仓皇中,一个高大侍卫背着个同僚,匆匆拔步往外跑。
  他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用粗哑的嗓子拼命喊叫:“大夫呢?大夫呢?救救他……”
  侍卫们匆忙望了眼,也分不清这两侍卫是谁。
  想来背上的那个小侍卫,恰巧被断裂横梁砸了个正着,可真倒霉啊!
  这天,整个楚府乃至于长安,都乱了。
  段璧在宫里听闻消息时,更是气得怒发冲冠,摔了满屋瓷器。
  冬阳暖煦,它慷慨地在人间,洒了一片片旖旎的金子。
  此时长安城外,段冽正载着他虏来的“太子妃”,纵马狂奔,直奔漠北。
  作为军营主将,段冽其实并没有什么闲情,来抢这趟婚。
  气就气在,得知段璧将与楚之钦成婚的消息后,接连几宿,段冽竟都没睡着。
  他越想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楚之钦”可恶的模样便越发清晰。
  他那双清澈灵动,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他生来红润,形状还很漂亮的唇。
  还有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嗔……
  白日,段冽拼命操练军队。
  晚上他召集将领,彻夜探讨应变之策。
  那几天,甭管谁,只要看到段冽乌漆嘛黑的脸,下意识就撒腿落荒而逃。
  终于,段冽意识到,他不该如此。
  凭什么?!他凭什么该为一个骗子发狂发疯。千错万错,都是那骗子的错。他合该把骗子捉回来,让他为他撒的谎而付出惨痛代价。
  是的,折磨自己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该受折磨的,是那个满嘴谎言的小骗子。
  紧接着,段冽又是两夜没怎么阖眼。
  他安排好行军路线,让几位将领分别率军前进。
  而他,另有打算。
  彼时,这些天真的将领们,还以为段冽憋着什么惊天好谋略,兴奋得个个摩拳擦掌。
  他们准备跟着战神干番大事业。名垂千古,指日可待!
  段冽走的那天,他们默默恭送着,眼里崇拜有之,敬仰有之,期待更有之。
  ***
  乡郊野外,昼夜温差极大。
  丹卿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脖颈痛得厉害。
  他整个人酸软无力,胃里还有些作呕,仿佛刚刚经历了一番颠簸倒腾。
  到底怎么回事?初醒的丹卿,意识还很有些迷糊。
  他抬眼朝四周望去,满目漆黑里,前方小小的火堆,仿佛散发着迷人温暖,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丹卿刚起身,一个男人搂着柴木,从他身侧经过,口吻凉薄道:“醒了?”
  是段冽!
  丹卿欣喜若狂,眼里全是璀璨星光。
  他全记起来了。
  就在他被迫与段璧成婚前,段冽及时赶到,将他救出苦海。
  虽然这个“救”的方式略有些粗暴,但没关系,基于结果的圆满,丹卿觉得他不仅可以原谅段冽!还要多多感谢他。
  丹卿巴巴跟在段冽身后,脸上笑意,如何都掩藏不住。
  他张了张嘴,想喊段冽名字,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丹卿面色微变,他捂住喉咙,试探着再度说话,仍是一记干哑的“啊”。
  他失声了。
  丹卿眨巴眨巴眼,有些懵。
  迅速替自己把脉,丹卿不可置信,他好像是服用了什么药物,可他分明,莫非是……
  丹卿怀疑地望向段冽。
  玄衣男子此时已卸除伪装,人.皮.面.具也被撕下来。露出他原本俊美无双的面貌。
  段冽坐在火堆旁,闲适地往火堆喂了两根木柴。然后抬眸冲丹卿粲然一笑,招手让他过去。
  对段冽,丹卿鲜少防备什么,这次也不例外。尤其段冽还露出这般人畜无害的模样,特别温柔!
  仿佛受到蛊惑般,丹卿乖乖走到段冽身旁,坐下。他用他那双清亮亮的眼睛,满是信任地看着他。
  段冽扯扯唇,眼底仿佛含着嘲弄与讽刺。
  很快,段冽换上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他从胸口摸出面铜镜,递给丹卿。
  尽管不解,丹卿还是礼貌接在手上。
  镜子大抵就是用来照的吧?!
  对着火光,丹卿自然地照起镜子。然后,他与镜子里陌生的自己,面面相觑。
  丹卿今晚迷茫的次数,委实有点多。
  他睫毛轻轻颤了颤,不明白镜子里的人到底是谁,反正不是楚之钦就是了。
  段冽支着头,认真欣赏丹卿的表情。
  似乎嫌弃丹卿过于镇定,他嘴角往下撇了撇,仿若不悦。
  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心情又变得出奇的好。
  丹卿:……
  这般喜怒无常的段冽,他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了。
  段冽蓦地轻笑出声,他拨弄着柴火,低沉嗓音在夜里娓娓道来,透着股盎然的兴味:“记住,你是本王途经王家村时,从土匪堆里救出来的小哑巴。因这场救命之恩,你对本王感激涕零,硬要以身相许。唉,本王岂是此等挟恩图报之人?便义正言辞拒绝了。再者,本王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儿伺候没有?岂会看得上你这瘦了吧唧的干瘪身材?”
  见段冽嫌弃地上下打量他,丹卿脑袋都快被浆糊糊满。
  他呆呆指着自己,王家村?小哑巴?以身相许?
  等等,他是丹卿吧,是九重天兜率宫的炼丹仙人吧,是下凡渡劫来的吧?
  丹卿简直傻了眼。
  而且,段冽为什么要人身攻击他?
  他瘦了吧唧的干瘪身材,也是背着他进进出出破庙很久的。
  段冽含笑的面庞,沐浴在摇曳火光里,竟像恶魔微笑着伸出白骨爪,露出变态恶劣的模样。
  “可惜你是个生性执着的人,又或是被本王美色所迷,竟生生用双脚走着跑着,在本王马后追了几十里路。本王不忍,遂如了你的愿,将你收用在身边。并答应你,视你表现,适当给你个名分。”
  深夜寂静。
  耳畔只有柴火噼啪烧灼声。
  段冽好整以暇地望着丹卿,嘴角笑容分外耀眼。
  丹卿张了张唇,想让段冽再说一次。
  他没听懂,这……
  字与字他似乎都听明白了,但连起来的意思,丹卿怎么都无法理解。
  “行了,你睡吧,今夜念你疲惫,就不需你伺候了。”
  段冽像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挥挥手,示意丹卿随便找个地方,自己蜷缩着睡觉去。
  丹卿脑子好乱。
  他觉得,段冽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他对他似乎比以前好。
  又似乎比从前坏。
  他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就连笑,竟都每每含着阴阳怪气。
  丹卿哪里睡得着?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关键所在。
  莫非段冽害怕楚之钦身份暴露,所以才改变他面貌,并讨来药物,让他短期之内不要说话?
  可是,也不至于如此吧。
  他能忍住不讲话的呀。
  丹卿捡起一根树枝,他拽了拽段冽衣摆,在地上写字,“你是……”
  第二个字还没写成形,便被段冽一脚狠狠踩住。
  他用脚底碾了碾灰土,就连丹卿手中握着的树枝,都被他踩得碎成几节。
  用力之大,仿若尘土与树枝,都是他段冽的仇人。
  丹卿满面错愕,同时,他也有些被这样的段冽吓到。
  段冽他到底怎么了?
  薄唇紧抿,段冽瞪着这张永远单纯无辜的面庞,努力压抑满腔怒火。
  待情绪稳定,段冽高高在上地俯视丹卿,嘴角泛起阴森冷意,一字一句道:“本王的小哑奴,不会识字,更不会写字,记住了?”
  这一次,丹卿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段冽的恶意。
  他眼底的煞气,像冰雪天里的罡风,仿佛能把万物绞灭成齑粉。
  丹卿怔怔仰视段冽,他眼底有那么多的不解,还有隐约的委屈与受伤。
  丹卿不明白的有很多。
  但现在,丹卿领悟到至关重要的一点。
  段冽潜入楚府,在他与段璧的婚礼前带走他,好像,并不是为了救他。
  一旦认清现实,那些被丹卿视作好意的言语行为,都成了明目张胆的折辱。
  难怪段冽直接将他打晕,难怪段冽喂他吃哑药,难怪他……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在破庙分别后,分明不再剑拔弩张。
  丹卿甚至差点以为,段冽已经快原谅他了。
  夜渐渐深了,凌晨似乎已过。
  丹卿蜷缩在树下,始终无法入眠。
  他忽然不知所措。
  这样的段冽,太陌生,太可怕。
  丹卿甚至怀疑,他是段冽吗?他心心念念想要找到的那个人,是眼前这个段冽吗?


第49章
  翌日, 天还没亮。
  段冽本想叫醒熟睡的丹卿,可他何必对他那么温柔?遂,直接上脚踹了踹丹卿上半身。
  满面惺忪的小公子似是受惊, 倏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段冽从鼻腔哼出一声,示意他日后放机灵点儿。
  主子都起了, 他一个小哑奴, 居然还有胆子睡?!
  丹卿呆呆望着段冽, 有些回不过神。他似乎没睡好, 头好痛,脑子稀里糊涂的,像是在梦游。
  接过段冽丢来的包袱,丹卿揉了揉眼睛, 傻傻跟在段冽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拴马的大树下。
  见段冽利落帅气地上了马,丹卿便跟着上前,试图爬上高大威猛的骏马,坐到段冽身后。
  他们以前,似乎一直是这样的。
  怎知骏马脾气坏得很。
  丹卿还没顺利爬上去, 便被马尾甩痛了背。然后狼狈不堪地, 从马身滑落下来。
  一声嘲弄的短促轻笑, 在丹卿耳畔陡然响起。
  丹卿咬紧唇瓣, 恼恨地向段冽伸出手, 示意他拉他一把。
  段冽居高临下地望着丹卿, 恶劣的话语,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想上来?那你求我啊,你求我, 我就立刻拉你上马。”
  丹卿眼眶都气红了。
  他都已经不能说话了,怎么求?
  昨晚一幕幕,段冽恶劣的言行举止,再加上此时此刻的故意捉弄,让丹卿的情绪有些崩溃。
  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找到他,想到飞奔到他身边,为的就是这番屈辱吗?
  灰蒙蒙的初冬清晨,万物还未苏醒,天地皆寂。
  淡墨般的天色里,段冽无情的眼里,满满是睥睨轻蔑之意。
  丹卿猛地擦了擦眼睛,把即将溢出来的委屈全部拭净。
  他不懂,他到底怎么得罪段冽了。
  如果是曾经的“背叛”,那段冽复仇的反射弧未免太长。
  清晨露气重,单薄瘦削的小公子站在薄薄一层水汽之中,眼睛通红,柔弱又可怜。
  察觉到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段冽抿紧薄唇,猛地别过眼,用糟糕的语气,来掩饰他不该有的心软。
  “磨磨蹭蹭干什么?”段冽冷冷道,“再磨蹭,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
  丹卿气得眼眶泛红,他想还嘴,却又口不能言。
  丢下就丢下,段冽他到底在吓唬谁呀?既然他想丢了他,又何必辛辛苦苦将他虏来?
  摸约是太气太无语,丹卿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他突然抬起右脚,报复性地踹了把段冽悬在半空的腿,又一巴掌狠狠拍在马屁股上。
  骏马吃痛,嘶鸣两声,载着段冽,飞快往前奔跑。
  段冽毫无防备,上半身往后仰,险些从马背跌落。
  段冽浓眉紧蹙,他拽紧缰绳,试图勒马停下。
  然而骏马却没功夫搭理段冽,它卯着劲儿,奋力狂奔。
  眨眼间,一人一马已冲出好几丈远。
  寒风里,丹卿看到段冽扭过头,他死死地盯着他。一双冷眸猩红,仿佛要将人碎尸万段。
  丹卿惶惶然转身,拔足便往反向逃。
  草地湿气重,丹卿鞋履衣摆都被浸湿,他一路不停地小跑着,心里却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段冽一定会把他捉回去的。
  可他不想乖乖束手就擒,他心里也委屈着呢!凭什么段冽要这样对待他?
  “驾!”段冽往前奔行长长一段路,总算控制骏马折返。
  循着丹卿的踪迹一路紧追,段冽望着前方空空如也的荒野,气得头疼。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段冽下马,匆匆把马拴在树上,进入密集的荆棘林。
  长刺刮破段冽衣衫,段冽黑着脸,幽深眼眸四处逡巡。
  周遭沉寂,段冽压抑着怒火,淡淡道:“楚之钦,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乖乖出来,本王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既往不咎。”
  半晌过去,空气依然寂静无声。
  段冽攥紧双拳,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他竟是在害怕,害怕真的再也找不到楚之钦这个人。然而段冽最恨的就是这般窝囊无用的自己,过往被楚之钦耍弄的种种,还不够么?
  思及此,段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语气异常凛冽冷硬,“你若不出来,那你最好祈祷,本王这辈子都抓不住你!否则——”
  段冽话并没说完,也没有说完的必要。
  这威胁人的嚣张气势,已然营造得足够恐怖。
  丹卿躲在灌木丛里,脸脏得像只小花猫。
  听到段冽的脚步声渐近,丹卿双臂抱膝,屏住呼吸。
  有一瞬间,丹卿气极地竟想怼回去。
  段冽他到底在威胁谁啊!
  谁是楚之钦了!他才不是楚之钦,他叫丹卿……
  四周依旧静默,许久无声。
  段冽心知那人不可能乖乖出来了。
  拔步向前,沿路走来,灌木荆棘上挂着点点破布,一直蔓延到密林,是楚之钦衣袍的碎片。
  或许,他刻意将他引进另一边的树林?
  段冽没心情跟“楚之钦”玩躲猫猫。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抛却反反复复、满嘴谎言的缺点来看,楚之钦确实有些小聪明小机灵,可惜他不该在他面前,耍这种声东击西的小把戏。
  段冽拾起碎片布料,顺着丹卿留下的“线索”,走进前方密林。
  眼见那抹背影入了陷阱,丹卿探出小脑袋,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谁叫段冽总欺负他,这次就换他也“欺负”他一下,让他尝尝其中滋味。
  拨开荆棘,丹卿慢悠悠地走出去,他双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尖,笑眯眯地朝密林那边探了探。
  埋首整理着衣襟,丹卿估摸着段冽还得在林子里受困一些时间,所以他不慌也不忙,甚至还有心情,一片片摘掉衣衫上的枯叶。
  许是乐极生悲,丹卿心情正灿烂之际,一大片暗影,猝不及防地从他头顶袭来,完完全全遮挡住所有的光线。
  丹卿脊背一僵,动作也戛然而止。
  他梗着脖子,虽然没有抬头,但漆黑的眼瞳里,已然闯入一双缎面祥纹的墨色靴子。
  丹卿微微张大嘴巴,然而并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猛地吞咽了下口水,丹卿就像鸵鸟般,把脑袋往衣襟里藏,然后踏着小碎步,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段冽身边绕过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刹,丹卿纤细的皓腕,果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强横的手,狠狠攥住。
  丹卿下意识就想拨开那只手,实际上,丹卿也这么做了。然而哪怕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对方依旧纹丝不动。
  一缕阳光冲破云层,均匀散开。
  丹卿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正好整以暇看着他的段冽。
  此时丹卿若能说话,大抵会来一句“好巧啊!我们又见面啦,哈哈哈”,但他不能。
  所以丹卿轻轻歪了下头,咧着嘴,冲面前这尊阴晴不定的大魔王讨好地粲然一笑……


第50章
  丹卿的识时务为俊杰, 显然很合段冽的意。
  他是满足了,可丹卿不开心。
  丹卿本想趁机反击一次段冽,杀杀他的威风, 哪知搬起石头砸了脚。
  “以后还跑不跑了?”
  段冽没好气地上下打量着楚之钦,他脏得像只小花猫,脸颊不知在哪儿沾染了灰痕, 左边三道, 右边两道, 再差一撇, 倒也能对称。
  薄唇轻勾,没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段冽已经抬手,用指腹去擦拭丹卿脸上的脏污。
  他动作很轻。
  丹卿怔怔望着段冽, 有些失神。
  他此时似乎是极温柔的,既然如此,他为何又要那般屈辱地对待他?
  目光触及到丹卿雾濛濛的、仿佛含情的眼,段冽浑身一僵,内心无比懊恼。
  他到底在做什么?
  段冽在心里问自己:你被这个人欺骗得还不够苦么?你被他玩弄得还不够悲哀么?你明明清楚,楚之钦他就是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他又在利用他擅长的套路, 来麻痹你所有的理智。他就是个没有真心, 把喜欢他的男人耍得团团转的大骗子。
  思及此, 段冽指腹猛地狠狠用力, 在丹卿白皙的脸颊, 留下极深一道红色擦痕。
  “这是给你的小小教训,下不为例。”段冽退后几步,再也不看那张单纯无辜的脸, “所以,别再挑战我的底线,也别以为,我会再次陷入你编织的陷阱。”
  丹卿疼得忙用手捂脸。
  他真的好痛,眼泪差点都没能收住。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上马。”段冽阴冷一笑,语气凶狠道,“再不听话,就用绳子把你拴在马背,像狗一样在后面跟着跑。”
  丹卿不可置信地看向段冽。果然,方才那昙花一现的温柔,本就是他看错了吧!
  如果段冽对他还存有一丝心疼,又怎会用这种对待奴隶的方式侮辱他?
  松开捂住脸颊的手,丹卿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迈着无力的步伐,来到马儿旁。
  阳光逐渐明媚,打在丹卿瘦削的身形上,他墨发凌乱,段冽这才发现,他后背竟被荆棘划开几道口子,满布血痕。
  薄唇翕合,段冽想说什么,最终却沉默地视而不见。
  这都是他自找的,不是么?
  翻身上马,段冽微微俯身,面无表情地朝丹卿伸出手。
  丹卿扫了眼他苍劲有力的手,疲惫地闭上眼,此时此刻,丹卿什么都不想再去思考。如果段冽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折辱他,那他就如他所愿,做一个唯命是从没有思想的小哑巴好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把手搭在段冽掌心,丹卿不吵不闹,柔顺乖巧得不合常理。
  段冽挑了挑眉梢,颇感意外。
  肌肤相触,带来细微的颤栗。段冽略施巧劲,便把丹卿拽到马背上。
  丹卿低垂着眉,他原以为他们还像从前一样,段冽在前,他在后,可这次……
  段冽居然把他环在了他胸膛里。
  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丹卿心中诧异,想扭头去看段冽。
  但是!他只是个没有思想的小哑巴罢了。
  小哑巴坐在哪里,都无所谓的!
  丹卿抿了抿唇,把腰杆挺得笔直,尽量减少与段冽的接触。
  然而赶路委实疲惫。一路晃晃悠悠,又不必丹卿动脑子,他终于承受不住困倦,歪倒在段冽怀里睡去。
  冬阳不怎么热烈,却有些刺眼。
  段冽放缓马速,低眉望着怀里的人。
  他眉头轻蹙,似睡得并不安稳。段冽想也没想地伸出手,为丹卿挡住耀眼光线。
  一直举到手臂酸软,段冽这才意识到,他居然又犯了这种蠢。
  “楚之钦”他配吗?他当然不配。
  段冽恼羞成怒,遂猛夹马腹,把马儿催促得飞奔起来。
  丹卿被翻来覆去的颠簸惊醒。
  他眨眨眼,意识逐渐回笼。
  然后不动声色地,又把脊背挺得笔直。
  每到新的落脚点,段冽就会换一匹宝马。
  如果没有丹卿,段冽会像来时一样,每晚只歇一两个时辰。
  但丹卿不行。
  他身子骨脆弱,如果中途染病,反而得不偿失。
  一晃七八天过去,丹卿依旧不能说话。
  某日歇脚,丹卿看到路边有药草,下意识便去挖。
  段冽倚着树身,阴阳怪气道:“你服用的哑药乃苗族之物,用药一百零八种,相当复杂。你若擅自调解,以后真变成了哑巴,活该自己受着,本王可不会对你负责。”
  丹卿懒得搭理段冽。
  反正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没有思想的哑巴而已。
  段冽盯着无动于衷的丹卿,气得冷笑出声。
  行,他现在不止是个哑巴,还成了个聋子是吧?!
  接下来几天,段冽就跟吃了火药似的,他命令丹卿做这做那,把人忙得团团转,还嫌弃得很。
  可丹卿就是不生气。
  他越不气,段冽越生气。
  然后丹卿就更不气了。
  一路向北,气候愈发寒冷,这两日,更是冷得刺骨。
  段冽气归气,还不至于故意让丹卿挨饿受冻。
  眼见夜晚冷得快没法过日子,段冽临时改变方向,决定换条路,往人烟聚集的地方走。
  冬天黑得早,夜幕里,段冽抬起手,轻轻敲响某农户家的门。
  面对丹卿以外的人,段冽还是装得人模狗样,谦逊有礼得很。
  可惜,一连几家,都把他们给拒绝了。
  段冽牵着丹卿和马,走向角落里的农户。
  这里住着一对年迈老人家,他们女儿嫁去别的村落,儿子也搬走,有多余的空屋子,愿意让段冽丹卿暂住。
  段冽再三道谢,他把马拴在棚里,又铺了许多干草,这才带丹卿进屋。
  普通农户家的房子,十分简陋,木桌木椅都少得可怜。
  老夫妇似乎已经睡下,老婆婆披着袄子,举了盏省油灯,蹒跚着向他们走来,问他们需要几间屋子。
  段冽很客气:“谢谢婆婆,我们住一间就成。”
  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她目光和善地看看段冽,又看向丹卿。
  段冽忙道:“不好意思,他不会说话,婆婆您别介意。”
  老婆婆顿觉惋惜,她怜悯地看了眼丹卿,轻拍他手背,像是在安慰。
  丹卿虽不是真哑巴,却感受到了老婆婆的善意,回以礼貌一笑。
  因为天色晚,他们并没多说什么,老婆婆把两人带进屋里,便跟老头子回屋了。
  段冽借着淡淡光亮,把床铺好,同丹卿道:“你先睡,我出去喂马。”
  这些日子,丹卿从没睡饱过,他天天都很辛苦,但段冽比他更苦,至少他还能在马背上打盹儿,但段冽他……
  不过,丹卿才不想心疼段冽。
  谁叫他只是个没有思想的小哑巴呢!小哑巴根本不会心疼人。
  丹卿记仇地爬到床上,钻进被子里。
  这被子填充的是家养鸡毛鹅毛,非常暖和,丹卿静静躺着,不多久,香甜睡去。
  小半柱香后,段冽回屋。
  他站在榻边,默默看了会儿丹卿,旋即褪去鞋袜,轻手轻脚躺到丹卿身旁。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屋外的寒冷,仿佛离他们很遥远。
  第二天,丹卿醒的时候,段冽已经不在。
  丹卿揉揉眼睛,有些懵。
  昨晚他好像抱着个火炉,暖和得不得了,莫非是段冽?
  不,可能只是做梦而已吧!
  段冽能给他抱?他估计一脚就把他狠狠踹到了床底。
  丹卿抽了抽嘴角,简单洗漱,推门出去。
  小院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还夹杂着段冽和老婆婆的笑语。
  是段冽在帮忙砍柴。
  丹卿站在小窗后,悄悄从缝隙里望过去。
  段冽穿着单衣,手里一把斧头,劈柴的动作十分利落。
  他这个人,无论做王爷做将军,还是木匠砍柴,似乎都很成功。
  忽然,他们好像提到了他。
  老婆婆同情道:“他怎么不能说话啦!治不治得好啊!有没有试过什么有用的土方子啊?”
  段冽轻笑:“没关系,他自己并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丹卿:……
  不,他很介意。
  老婆婆摇了摇头,意思是丹卿心里估计是介意的。但怕人担忧,所以藏着不说。
  段冽面前的柴木已堆成小山丘,他擦了擦汗,弯唇道:“比起有些人一张口就是谎话连篇,我更喜欢小哑巴。”
  老婆婆活到这把岁数,深有同感:“这倒是实话。”
  段冽似乎很愿意跟老人家唠嗑,他眼底笑意弥漫:“是吧,尤其那种前头刚说喜欢你,转头就开开心心跟别人成亲的那种人,简直不可饶恕。”
  老婆婆震惊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段冽,明白得很彻底。
  老婆婆多喜欢段冽啊,马上跟着附和:“小哑巴好,小哑巴不会说谎骗人。你说的那个骗子,一定会遭老天报应的。”
  段冽笑得无比灿烂:“嗯,婆婆说的对,他已经遭报应了。”
  窗后,丹卿瞳孔一点点放大,他觉得,他好像偷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等等,谁是骗子了?谁要跟别人成亲了?
  虽然成亲是事实,但那是有苦衷的啊!
  丹卿回到屋里,独自坐在榻上。
  一时之间,他又气又恼,恨不得把段冽脑子撬开,看里面装的是浆糊还是草。
  他都不问问他么?
  审判犯人还得讲究证据,认罪也需签字画押。
  他给他辩驳的机会了么?
  这人万万是做不得父母官的,若他审案,岂不是冤情天天有,肯定都六月飞雪了。
  丹卿越想越气。
  他想把段冽死死捏在手里,揉得他哭喊饶命。
  老夫妇的早饭做好了,段冽来喊丹卿出去吃饭。
  丹卿冷冷看着他,出门时,他直接撞在段冽肩膀上,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
  这底气十足的霸道模样,让段冽也很窝火。
  不知想到什么,段冽恶劣地勾勾唇,故意戏谑道:“某些人还真是表里不一,是谁昨晚拼命往我怀里钻,那投怀送抱的热情,跟今天的冷淡,啧啧!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丹卿面皮向来薄。
  段冽也是认定这点,想治治他。
  哪知赧然羞涩的小公子,竟一改常态。他疾步退回来,猛地一脚踩在段冽脚背,然后抬起下巴,扬长而去。


第51章
  老夫妇单独住在小村落里, 日常花销并不大。
  段冽原本是要留银子,想了想,他干脆用做农活儿的方式, 聊表心意。
  他砍的柴木堆满小屋,还把破落的房屋家具都修缮完好。
  歇了两晚,段冽带着丹卿, 向老夫妇告辞。
  清晨浅淡光辉里, 老夫妇站在歪脖树下, 冲马背上的两人挥手。
  丹卿从段冽怀里回过头, 笑着用手回应。
  渐渐地,老夫妇埋没在他们身后,彻底望不见了。
  段冽打马前行,忽然问:“他们这样的生活, 你喜欢么?”
  丹卿没搭理段冽。
  因为最近乌七八糟的这些事儿,丹卿对段冽的那点愧疚感,早已消失殆尽。
  他自寻了个舒服姿势,直接闭眼睡觉。
  如同一只慵懒惬意的猫儿。
  低眉望着怀里的小公子,段冽撇撇嘴。
  有恃无恐,可能说的就是他这种吧。
  半月过去, 段冽带着丹卿, 终于抵达漠北驻军营地。
  把丹卿安置在主将营帐, 段冽点了个小兵, 让他密切留意丹卿动向。然后召集将领, 立即展开集议。
  丹卿对此神色淡淡, 没什么特殊反应。
  主将营帐宽敞,有内外两间。
  里面用具齐全,一盆火炭, 把屋内烧得暖洋洋的。
  直到啁啁扑腾翅膀而来,丹卿眼底才露出星点笑意,他喂给啁啁一点糕饼碎,然后搂着鸟儿,直接躺在床榻睡下。
  这一觉,竟睡到翌日晌午才醒,啁啁已不在营帐内,想必是跑出去玩了。
  腹中饥肠辘辘,丹卿走出内室,刚掀开营帐帘子,便见一身戎装的段冽,与另两个男人并肩而来。
  “醒了?”段冽斜睨着丹卿,没好气道,“睡得跟头猪似的,还不快来见过刘监军沈将军,再去备些酒菜?”
  丹卿不至于在此时跟段冽作对,他行了礼,也不在意对面打量的目光,随即退下。
  “这就是王爷您带回来的小哑巴?”
  “长得挺普通嘛!身段儿倒是可以,就感觉不大能折腾。”
  “没办法,他死皮赖脸一直跟着本王,本王实在……”
  丹卿走远了,听不大清段冽的声音。
  望着一望无际的驻扎帐篷,还有来来往往的士兵,丹卿终于生出身处漠北的真实感来。
  小兵领着丹卿取了酒菜,再同他一道回营帐。
  这会儿帐篷只剩段冽,他坐在桌旁,拿着卷兵书,似在研究什么。
  丹卿把酒菜摆在桌上,也不搭理他,顾自动筷。
  半晌,段冽从书卷抬眼,阴沉沉道:“段璧正在找你,那位刘监军,是段璧特地派过来的。”
  丹卿动作顿都没顿一下,该吃吃,该喝喝。
  段冽盯他半晌,冷声命令:“不要跟他们有任何接触,没事别出营帐,别逼我把你关进铁笼子里。”
  他总是这样吓唬人,很有意思吗?丹卿想瞪段冽。
  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丹卿憋着气,指尖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楚府。”
  段冽这次竟也没阻拦他,他瞟他一眼:“你家人没事。段璧城府虽深,却不是那等残忍暴戾之人,”似是察觉这话不对味,段冽幽幽望着丹卿,扯了扯唇,口吻凉薄道,“但本王是,所以,你有本事再跑一次试试看?!”
  丹卿毫不畏惧地迎上去,他想嘲笑段冽。
  原来嘲讽别人,居然是件这么爽快的事。难怪段冽总爱阴阳怪气。
  但如今的段冽有些疯狂变态,丹卿没敢真招惹他,他害怕段冽真干出什么不耻的事来。
  丹卿埋头进食,他化气愤为食欲,把段冽面前的大碗白米饭也吃光了。
  段冽嫌弃地看了眼,没工夫搭理丹卿。
  段冽很忙,近年漠北游牧族频频作乱。三年前,这几个游牧族合并,组建成一支新的族群,名叫“契”。
  现在段冽的目的是打败契族,瓦解他们内部势力,让他们不敢再南下侵犯大威领土。
  丹卿自然知道战争的残酷。
  可和平却往往建立在武力之下,很难避免.流血与伤亡。
  在某日凌晨的号角声中,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一切都毫无征兆,丹卿猛然惊醒。
  他坐在榻上,搂住啁啁,茫然听着遥远处传来的厮杀声。
  不同于九重天作战时的修为法器,人间都是血肉之躯上阵。
  尽管相信段冽,丹卿依然满怀忐忑。
  或许,丹卿不信的,是段冽曲折的命格。
  战争已持续两天两夜,无数担架抬着受伤士兵进来,源源不绝。
  段冽上战场前,有嘱咐丹卿,不要离开营帐。丹卿左右睡不着,他是医者,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军医呢?有没有闲下来的军医,快来个进王爷营帐!”
  一道仓促男声陡然闯进医药营,丹卿正在缝合伤口的手,蓦地顿住。
  冷汗顺着丹卿额角滑落,他极力稳住手腕,待处理好士兵伤势,丹卿匆匆跑出医药营,冲进帐篷里。
  因为不能说话,丹卿只能在旁人讶异的眸光里,一路闯进内室。
  军医正在缝合伤口,而榻上那人,并非段冽。
  “谢公子替王爷挡了腹部一刀,伤口很深。”有人在旁边对丹卿道。
  丹卿好似松了口气,他站在塌边,望向那位陷入昏迷的谢公子。
  神奇的是,他的脸,竟与楚之钦有三分相似!
  丹卿微露诧异。
  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的脸,丹卿并没什么感觉,只是略有些怪怪的。
  外面还有许多伤兵无人看顾,丹卿不好耽搁,很快回到医药营。
  从这天起,丹卿再没回段冽营帐,他吃住都留在医药营。困了,就直接裹着被子,在角落里随便应付。
  在凡间这几年,丹卿的安生日子属实没过过几天,他好像总是在吃苦。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丹卿鼻尖嗅到极重的血腥气。
  但在医药营,这很正常。
  丹卿脑子只晃过这么个念头,便又昏沉睡去。
  脏乱帐篷里,高大挺拔的男子俯首,他低眉默看丹卿半晌,然后俯身,把人轻轻抱回营帐。
  屋里没有点蜡烛,光线暗淡。
  段冽褪下染血盔甲,简单洗了把脸,随即坐回床榻边,低眉凝视熟睡的小公子。
  战争以胜利而告终,可段冽心底,反而空落落的。
  每每历经无数杀戮与死亡,段冽总是迷茫又悲哀。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他生来便是普通人,哪怕穷点也没关系。就像那对老夫妇,在天地小小的一隅,过着安静简单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而不像他,从生下来,就过着前途未知的生活……
  丹卿醒来时,手臂酸软。
  侧眸一看,竟是段冽枕着他胳膊睡着了。
  丹卿本想无情抽回来,但段冽看起来好疲惫,他脸上,甚至流露出婴儿般的脆弱。
  丹卿是仙,他以前不懂凡人的苦与悲。
  但他现在明白了。
  若凡人生来便为仙,其实他们,也可以活得洒脱些的。
  得到的越少,历经的苦难越多,欲念便越发坚固。段冽的欲望,会是什么呢。
  指腹划过他微蹙的眉,丹卿有些失神。
  等思绪缓缓回笼,丹卿俯首,赫然对上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幽深眼眸。


第52章
  目目相触, 丹卿倏地收回手,食指却被段冽一把捉住。
  他力气大,丹卿挣扎不动, 索性静静望着他。
  突然醒来,段冽神思还有些恍惚。
  他眼前仿佛残留着血流成河的画面,耳畔还回荡着刀戟碰撞、厮杀悲鸣的嘈杂。
  段冽眨眨眼, 用力挥去所有幻觉。
  然后, 清晰映现在他眼帘的, 便是眼前这位小公子。
  他如同生长在天地角落的一棵小树, 或是一株小草。总是那么从容,伸展着属于自己的枝叶。不为世间万物所动。
  段冽时常看不透他。
  这个人,当真是曾背弃他的人吗?
  若非不信鬼神,段冽甚至怀疑, 他是否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
  段冽单臂撑起上半身,他微微俯首,用视线认真描绘丹卿的脸。
  他戴着人.皮.面.具,并不是段冽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但味道是。
  段冽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但很好闻,令他沉迷。
  段冽下意识埋首, 把头卧在丹卿颈窝, 深深吸了两口。
  丹卿:……
  被他温热呼吸拂过的地方, 生出细细密密的痒。
  丹卿窘得面颊微红, 他想起身, 离开这间床榻。
  “被褥和床单都换过。”段冽突然低低出声道。
  他嗓音嘶哑, 懒懒的。还带着那么点儿疑似哄人的倦怠,“那人不是我让他们抬进来的。”
  丹卿竟听得懂,段冽到底在说什么。
  若能开口讲话, 丹卿兴许会辩驳两句。
  他不回营帐,不是这个原因。
  但真的不是么?伤重的谢公子占据这间床榻,丹卿不是不可以理解。只是他再回来,这里也没了他的落脚处。
  便想着,索性不回。
  段冽蹭了蹭丹卿颈窝,像是一只正在标记味道的猛兽:“契族已经投降,我们再在漠北待半个月,然后跟我一起去雁门关,好不好!”
  男人声线压得低沉,近在耳畔,如有羽毛扫过,一路痒到心尖尖。
  丹卿脚趾忍不住朝内蜷缩,他呆呆的,好像有听清段冽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段冽还半压着他,良久,这位旗开得胜的威武战神,疑似轻叹了声。
  这不情愿的语气,竟有些类似不想上学堂的娃娃。
  寒冷冬夜,两人紧紧依偎,温度不断攀升。
  丹卿怔怔望着头顶,他眼神放空,浅青色的纱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
  大威朝与契族的战争正式宣告结束。
  这片满目疮痍、洒满鲜血的土地,没有谁能瞬间复原,或许它只能静静等待时间给予的治愈。
  为胜利而欢呼的短暂雀跃后,营地上空,笼罩着悲怆气氛。
  是将士们在悼念牺牲的英雄。
  这两天,丹卿都有些害怕走出营帐,他不敢看那些累累尸骸,更不敢看那一双双悲凉的眼睛。
  人间不知轮回更替,凡人把每次的生命都当作唯一,所以他们热烈去战斗,勇敢去爱恨,尽情去伤悲。
  无论哪种情绪,他们都酣畅淋漓,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丹卿羡慕他们。
  后面几天,漠北突然开始下雪。大地被厚厚的雪包裹,仿若正在酝酿一场美好的新生。
  天气越来越冷,啁啁变得不大爱出门。
  丹卿搂着啁啁,一人一鸟蜷缩在营帐,颇有些“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意境。
  这样寒冷的日子,那位谢公子谢映,竟不顾伤势,前来营帐找过段冽好几次。
  他披着狐裘,孤身站在雪地,脖颈大圈白绒随风摇曳。与漫天皑皑白雪,倒是相得益彰。
  丹卿告诉他,段冽不在。
  谢映微笑道谢,仍固执候在营帐外。
  如此弱不胜衣的模样,脆弱得像是一团透明冰晶,轻触便碎。
  谢映模样生得并不差。
  虽与楚之钦对比,相隔甚远。
  但谢映病着,脸颊消瘦苍白,唯独唇色似染了胭脂般红。
  这样的小公子,在硬邦邦的男人堆里,确实看着楚楚动人。
  这么来回几次,丹卿再蠢,也明白谢映的意思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窝在帐篷,和啁啁共享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等半时辰,再用钳子取出埋在炭盆的红薯,一人一鸟分着吃,真暖乎!
  战后的大部分问题,都归朝廷处理。
  段冽每天早早出门,绕着营地走一圈,哪怕只是同士兵们说两句话,亦能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
  到后来,段冽显然也有避着谢映的意思。
  谢映并非普通将士,他是西雍人,父亲是老凉王生前得力干将,马马虎虎算是和段冽一块儿长大。
  积雪厚重,长靴踩在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段冽视野佳,隔着老远,便看到候在他营帐外的男子。
  浓眉紧蹙,段冽烦不胜烦。
  脚步也跟着戛然而止。
  林行紧随其后,跟着顿住。
  林行也来漠北了,只是此前一直跟随西雍部队行动。
  仗打完后,他便像从前一样,回到段冽身边伺候。
  遥望着那抹几乎被湮没的羸弱身影,林行笑道:“谢小公子倒真是个痴情人,王爷有所不知,从前在西雍,谢小公子总爱偷偷关注王爷您,只是碍于封珏公子,他才不敢同您亲近。”
  “是么?”段冽口吻寡淡。
  “是啊!那日战场上,谢公子处处挡在您身前,还不足以证明他的用情至深吗?”
  段冽似笑非笑,语气听不出明显情绪:“回西雍没几天,你别的本领没学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见长。”
  林行臊得面色时红时白,他难堪垂首,嗫嚅半天,才找回早已打好的草稿:“谢公子相貌好,性格乖顺,是个贴心的人。况且他出身也好,怎么都比您身边的小哑奴强,王爷既然破例留了人伺候,干脆把谢映一道收了吧,也好让封珏公子对您……”
  说到这里,林行欲言又止。
  寒风刮起地面雪沫,像雾般远去。
  段冽望着那片雪,忽地嗤笑出声:“你说段封珏这一天到晚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林行不敢回话,只能保持沉默。
  段冽扯扯唇:“谢映你带回去,我不要。”
  林行急红了眼,试图让段冽回心转意:“还是收了吧,小哑奴您都要了!谢映各方面条件,哪里比他差?”
  段冽冷冷睨了眼林行,似警告。
  林行神色难看,他斗胆道:“王爷,您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楚公子?可他不是个好的,谢公子是咱们西雍人,知根知底,而且他与……”
  段冽有些想笑,原来他们一开始,就是打着这种主意啊!
  可惜,他身边既然有了正主,还犯得着留个不伦不类的仿版?而且他从来都不稀罕多余的陪伴。
  这些话,段冽自然不会挑明,他只是抬了抬下颔,用不容置疑的态度道:“赶快把人弄走,以后再见他到处乱晃碍眼,就别怪我不给西雍、不给段封珏留脸面!”
  林行默默望着肃王,无奈叹了口气,终是拱手领命。
  自此之后,谢映再没出现。
  但这出闹剧,不知不觉,竟传遍军营每个角落。
  丹卿浑然不知,他在将士圈里,狠狠出了回名,而且还是以小哑奴的名义。
  能降服肃王,还让肃王连留个人的心思都不敢有的,那得是多厉害的角色啊!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动身离开漠北前,段冽准备带丹卿出门看看漠北的雪,结果丹卿居然不愿意。
  寒冬大雪的天,丹卿面前一盆炭火,怀里一只啁啁,哪儿愿意上户外挨冻?
  他手都懒得伸出来,直接用眼神对他说: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是不去的。
  段冽气得半晌没说话。
  他早换好衣服,怀里还抱着给丹卿穿的大氅。
  再三忍让,段冽用脚踢了踢丹卿身下的美人榻:“再给你一次机会,去不去?”
  丹卿烦死段冽了,他直接翻过身,脸朝内,用背影面对他。
  “行,你不去,我自己去!”段冽扔下大氅,气鼓鼓走出内室,他用力拂开帘子,故意发出很大动静。
  丹卿巴不得段冽别吵他,他怕冷,都想冬眠了。
  空气恢复安静,丹卿困意渐浓,正欲睡去,一双冰凉的手忽然扯开他绒毯,然后丹卿被胡乱裹上大氅,那人动作蛮横,差点没把丹卿给憋死。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等丹卿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段冽暴力扛出营帐。
  冷风扑面而来,丹卿倒吸一口凉气,用拳头猛砸段冽的背。
  段冽轻笑,他低沉嗓音回荡在雪天,有种说不出的得意:“谁让你敬酒不吃非吃罚酒,活该!”
  正说着,迎面有士兵巡逻而来,丹卿自觉丢脸,顾不得跟段冽作对,他忙用大氅盖住脑袋。
  士兵们异口同声:“参见肃王殿下。”
  段冽端着架子回道:“不必多礼。”
  双方逐渐拉开距离。
  离得远了,几个巡逻卫突然窃窃私语:“就说肃王惧内吧!你们看到没有,出趟门都不让小哑巴自己走路的。”
  “殿下平常看着挺厉害,没想到关上门,在家里竟如此雄风不振!哼,我王老二错看他了!”
  “我张三也错看他了……”
  都怪雪天如此静寂,才能让段冽丹卿听到原本不该听到的话。
  段冽抽了抽嘴角,淡淡对丹卿道:“你不是拼命挣扎么?下来自己走。”
  丹卿立即攥紧段冽披风,传递出誓死都不下来的决心。
  段冽:……
  段冽自讨苦吃,竟扛了个耍赖的累赘。
  一直走出营地,段冽才黑着脸,没好气道:“你还下不下来?”
  丹卿麻溜地从段冽身上滑下来,不敢彻底把人惹毛。
  天寒地冻,丹卿站在雪地里,穿好乱七八糟的大氅。
  许是把段冽折磨了一路,大仇得报,丹卿嘴角挂着浅浅笑意。皑皑白雪里,他眼睛像两颗黑葡萄,闪烁着诱人采撷的光泽。
  段冽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他下意识拔步,像个目标明确的狩猎者,向丹卿徐徐靠近。
  积雪嘎吱,丹卿警惕地瞅着段冽。
  像是察觉到危险,丹卿防备地往后逡巡了眼,刚想跑,却被段冽抓住手腕,踉跄着抵在一株古木上。
  树枝积雪经不住这番碰撞,扑簌簌地往下落雪。
  丹卿瞪着段冽,跟防贼似的,满脸写着“你又想怎样”。
  段冽忽然好笑,他压低嗓音,像是在哄人:“别怕,我给你摘掉面具。”
  许是周遭景色美不胜收,段冽笑起来的样子又极具蛊惑性,丹卿就信了。
  段冽确实也没说谎。
  他温热指腹在他耳边寻找,然后轻轻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皮纸。
  每每此时,丹卿就忍不住感慨,凡间技艺真厉害啊!
  可惜九重天用不上,否则他真想囤一箱。
  丹卿目光还凝在那张面具上,忽地,大片暗色汹涌着朝他袭来。
  丹卿微抬下巴,正要抬眸去看,他的唇,赫然已被一股清冷吻住。
  段冽的唇是凉的。
  他的似乎也是。
  随着反反复复的厮磨吮吸,温度一点点攀升,这样灼热的滚烫,真的属于冬天这个季节吗?
  丹卿眼睛不知何时闭上。
  他身体软得稀里糊涂,手脚止不住地颤栗,如同过了电般。
  天地仿佛在旋转。
  丹卿晕乎乎的,他总觉得下个瞬间,他就该晕倒在雪地。
  但这刻,却久久没来。
  反而是熟悉的味道,一直纠缠尾随着他,似乎要同他走到光阴尽头。
  丹卿呼吸越来越急,脸颊红得能滴出石榴汁。此时此刻,他已然不能再承受更多,哪怕只是短短一息。
  段冽眷念不舍地松开手,隐忍地替丹卿整理,被细汗濡湿的几绺额发。
  白皑皑的世界里,一袭素色大氅的小公子倚在树身,双眼紧闭,浑身颤抖。
  伴随每次呼吸吐纳,那两瓣饱满的红唇张张合合。
  他的气息里,甚至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但凡想到这点,段冽心脏便填满餍足,满得都快溢出来,然后融化整片漠北的雪。
  耳畔寂静。
  丹卿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他好像喝醉了,四处都是火烧云,烧得他难受。
  忽然,一粒泛苦的药丸,被谁喂进他唇中。
  丹卿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他刚要用发麻的舌尖抵出来,那人用指腹按住他唇珠,喑哑至极的嗓音似笑非笑:“是解药,不想要吗?”


第53章
  不过是一粒解药罢了, 为何非要用这般暧昧的语气?丹卿觉得,段冽就是在故意捉弄他。
  瞪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丹卿一双雾濛濛的眼, 盛满潋滟水波。他的眼神,像一丝丝的花蕊,缠绵、黏稠, 实在很难寻出里面的威慑之意。
  段冽情不自禁地, 用指腹压了压丹卿唇珠, 嗓音愈发喑哑:“咽下去。”
  丹卿犯不着同自己作对。
  他苦着脸, 把涩涩的丹丸吞入腹中。
  “苦吗?”
  丹卿懒得搭理他。
  段冽轻笑,他忽然捧住丹卿双颊,俯首低声道:“那我合该与你同甘共苦。”
  说着,再度吻住丹卿被亲得胭红的唇。
  丹卿本是要推开段冽, 他有点儿疼了,嘴唇疼,舌尖也痛。
  可目目相触的刹那,丹卿仿佛透过段冽含笑的眼,触及到他向他敞开的纯洁灵魂。
  尽管被伤害、被背叛,尽管段冽觉得他满口谎言、不值得信任。
  尽管他是那样的矛盾, 但段冽居然还是喜欢他。
  意识到这点, 丹卿眼睫忽然有些湿润。
  其实, 他也喜欢他的。
  丹卿无法再自欺欺人, 亦无法再用愧疚抱歉, 来掩盖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渴望。
  当初, 得知段冽并非他的渡劫对象时,丹卿心里尚存几分底气。
  他明白,他或许喜欢段冽。但他对他的喜欢, 可能还停留在萌芽初期。
  丹卿甚至不能分清,他对段冽的心意,与对云崇仙人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区别。
  服用陨思丹期间,丹卿以为他再听不见凡间的声音。
  但段冽对他的爱,段冽对他的恨,以及段冽的种种悲欢怒哀,都像最丰盛的营养液,催促他心脏里的那颗绿芽生长。
  渐渐地,绿芽舒展开来,它有了主躯干,生长出枝叶,开始拥有自己的思想。
  它是段冽种的。
  所以它想时刻看到他、跟随他。
  丹卿也很害怕。
  他一直不愿深入思考,甚至选择这样糊里糊涂的过日子,全因他明白,他与段冽不同。
  丹卿想着,万事别分得太清楚,别辨得太明白。这样离开时,还能留有最后的体面与退路。
  毕竟披着楚之钦皮囊的丹卿,终将在凡间消失。
  段冽也会消失,他不仅是在凡间消失,而是真正的消弭于天地间,再也找不回来。
  段冽吻着吻着,意乱情迷之际,忽然吻到一片湿意。
  他有些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停下动作,胡乱给丹卿擦泪痕:“你这是欢喜哭的?还是悲伤哭的?”顿了顿,故意调侃道,“还是疼哭的?”
  丹卿垂低头,半晌没吱声。
  最后,他红唇半掀,声音沙沙哑哑的,可见被吻得伤了嗓子:“你不是说出来看雪的吗?”
  段冽轻咳两声,似有些心虚。
  替丹卿系好松垮的大氅,段冽嘴角含着笑:“好,那就看雪吧。”
  漠北的雪不比中原婉约,放眼望去,到处铺满雪白,是非常震撼的美。比起九重天的种种盛景,竟毫不逊色。
  丹卿看得很认真。
  段冽却总是忍不住看丹卿侧脸,他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像在破庙时,他意外从山中采摘的红海棠果儿。
  又开始徐徐落雪了,段冽牵起丹卿,并肩离开。
  他们走在松软雪地,每行一步,都留下两双脚印。
  走到很远,丹卿忽然驻足回首。
  雪地里,他与段冽的脚印长长一串,特别清晰,还没有被新雪覆盖。
  察觉到丹卿的眷念不舍,段冽道:“若有机会,以后我们再来。”
  段冽不是在说假话,却也没有很当真。
  他与段璧的君子协议,目前已完成驱逐契族一项。
  待收复两座失地,段冽便会依言放弃王爷之位,承受该承担的罪责,贬为一介庶民。
  到那时,他会带着丹卿游走在山水间,只要他们在一起,哪儿不是洞天福地?又何须千里迢迢远赴漠北。
  丹卿也没有把这句话当真,因为不可能再成真。
  但他还是笑着颔首,用认真的语气道:“好。”
  丹卿的温柔乖巧,让段冽颇有些受宠若惊。
  段冽不擅言辞,也不乐意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
  反正只要“楚之钦”留在他身边,不再朝三暮四、心念摇摆,他会对他好,一辈子的好。
  五日后,营地兵马分批陆续撤离完毕,段冽也带着丹卿,正式启程。
  林行留了下来,与他们同行。
  自那日看雪归来,丹卿便重新戴好人.皮.面.具,继续伪装口不能言的小哑巴。
  路途之中,丹卿仍与段冽共骑一匹马。
  每天,王爷不是欺负小哑巴,就是在欺负小哑巴的路上。
  林行缀在后头,看得脑袋直摇。
  这哪儿是欺负?这分明是赤.裸.裸的秀恩爱。
  因为心里有事,林行话很少。
  他总是远远缀在段冽丹卿身后,并不上前打扰他们。
  林行是西雍人,西雍是他的家、是他的根。
  他早知,封珏公子不喜肃王。
  封珏公子想要的,肃王当真不懂么?不,他只是不认可。所以肃王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为西雍创造美好未来。
  对封珏公子而言,既然肃王不能为他的宏图大业作贡献,他又何必忍让他、听从他?
  谢映这枚棋子,终究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林行已将这些事写在密信,传回西雍,可他莫名有些害怕,害怕下一封密信的到来……
  **
  收到漠北来信时,西雍正临近春节。
  城楼之上,男人凭栏眺望山河,眼底含着浅浅笑意。
  男人很年轻,眉眼狭长,挺鼻薄唇。他相貌谈不上俊美,却富有特色。
  比起老凉王富态的身形,段封珏这个做儿子的,显然瘦削很多。
  灰袍幕僚隐在檐下黑暗里,声音阴沉:“或许肃王只是不喜欢谢映这款,郡王可换个人再试试。”
  段封珏摇头:“没这个必要,直接执行第二个计划即可。”
  幕僚蹙眉:“林行与段冽相处多年,他岂能下得去手?况且肃王为人谨慎,他也不一定完全信任林行。”
  月明星稀,想来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段封珏仰望天穹,笑容轻松:“阿肆,你可知为何我脑袋空空,文不成武不就,父亲仍放心把西雍交付在我手中?”
  幕僚顿了顿:“因为您是凉王唯一的子嗣,是西雍唯一的希望。”
  段封珏似乎听到什么笑话,笑得弯了腰。他捂着肚子缓解片刻,细长的眼里,陡然划过一缕亮色:“不,因为我懂人心,最懂段冽的心。”
  取出袖中盒子,段封珏递给幕僚,面含春风道:“派人秘密交给林行,告诉他,他老爹老娘和弟妹,正等着他回来过节呢!”
  幕僚拱手称是,他捧着盒子转身,很快消失在墨色之中。
  夜风裹着料峭寒意,吹起层叠衣袂。
  段封珏负手立在长廊,缓缓闭上眼。
  这样的夜晚,段封珏忽然想起,幼时阿爹时常训斥他,他说:“阿珏,为父跟你讲过多少次,段冽或许可以成为西雍的一柄锋利宝剑。你为何处处嫉妒他、排斥他?他越出众,越能发挥出更大价值。日后,你莫再刁难欺负他了。”
  段封珏那会儿还小,发育又晚,身高只到段冽肩膀,瘦弱得像只竹竿儿。
  小小的孩子嘴角噙着笑,认真望着父亲道:“爹爹总说段冽身世凄惨,爹不疼娘不爱,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像从没啃过肉的流浪狗。但凡别人施舍点善意,他便恨不得把全身骨肉都剔下来,双手捧着,赠送给对方。”
  老凉王颔首:“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只可惜……”
  小段封珏歪着脑袋,天真又残忍道:“爹爹,可段冽他并不是一条狗啊!他是活生生的人。所以怎能用狗的方式驯化他?咱们得用人的方法。”
  老凉王好笑,没怎么当真的语气:“阿珏有何高见啊?”
  小段封珏眨眨眼:“就是像我这样呀!爹爹对段冽的好,不过是予以温暖爱护,予以关怀栽培。这些说重则重,说轻也轻。但加上一个对他嫉妒羡慕恨的我,效果就不一样了。我越恨段冽比我优秀,越妒忌他夺走爹爹宠爱,越羡慕他散发的才华光芒。他便能时时记着,他段冽得到的温暖,都是从我段封珏手上夺去的,他能有今日成就,都是我段封珏的施舍。他往后得到的越多,享受的越多,越忘不掉这点。他会一直忍让我帮助我,就像怎么飞也飞不远的风筝,我拽拽丝线,他就马上飞回来啦。”
  段封珏还记得,他父亲当时看着他的表情,是那样的震惊喜悦。
  事情诚如幼时的段封珏所料。
  这些年,无论段冽飞得再高、再远,他的魂,始终系在他手指上。
  西雍能有今日,多亏有他段冽!
  是他出谋划策,是他在京城周旋遮掩,才给西雍足够喘息的时间,然后在暗地里,一步步发展壮大。
  甚至在短短几年间,拥有与朝廷可战之力。
  可惜啊。
  段冽总是如此天真。
  他爹说他不爱权势,不执着于夺回皇位,只想让西雍百姓过上富足平安的日子,他怎么就信了呢?
  傻瓜!从头至尾,他都只是在像养蛊一样培养你欺骗你啊!
  夜色低迷。
  段封珏勾了勾唇,他望向远处,仿佛在与段冽隔空对话:“人人都道你聪慧冷硬,实则你最愚笨柔软。你明明有很多脱离命运的机会,可我还没扯动手中丝线,你便自己飞回来了。既然你放不下西雍这点温暖,为何不干脆与我并肩同行?偏偏你毫不贪慕权势地位,又有自己的那点欲望与执念。所以段冽啊段冽,世间岂有双全法?既然这是你无法逃避的宿命,那便用你毕生的荣誉名望,用你生命最后的光与热,来成全我与西雍吧!”


第54章
  威仁帝在位时, 朝廷内忧外患,局势动荡。
  定、衢两座城郭,不幸被周边彧国占领。时至今日, 仍未收复成功。
  定城与衢城毗邻,若要取衢城,必先拿下定城。
  春节后, 段冽带着丹卿, 秘密来到雁门, 于城北客栈落脚。
  经过小半月实地考察, 段冽制定出一项大胆且冒险的计划。
  在朝廷大部队抵达雁门前,段冽决定率三十余人的轻骑军,夜袭定城,擒住将领莫少北, 打定城一个措手不及。
  轻骑军人数虽少,却个个武艺高强,擅迂回包抄。
  这晚,数十道黑影如同夜蝙蝠般,在段冽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攀至城墙。
  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绞杀值守士兵, 一路向定城深处前行。
  莫少北住处防守严密, 似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没人知道, 段冽是如何在固若金汤中杀出重围。
  但当敌军将领莫少北于睡梦中惊醒时, 才发现, 他的脖颈, 早已被一柄寒芒毕露的利剑抵住。
  定城这场战役,段冽赢得毫无悬念,且未废一兵一卒。
  衢城却没办法再故技重施, 因为彧国已高度警觉。
  朝廷欲扫前耻,只剩硬碰硬强攻这条最后的路。
  春三月,万物复苏。
  驻扎营地里,丹卿举着小钳子,慢悠悠地往小炉子里添炭。
  丹卿正在给段冽煮面。
  段冽太忙了,经常忙到饭菜冷却,都顾不上吃半口。
  长期以往,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更何况,他身体还不是铁打的。
  于是丹卿捡起遗落的手艺,为段冽烹饪充满爱心的膳食。
  阳光普照大地,空气暖融融的。啁啁蹲在绽出绿芽的树下,懒洋洋打着盹儿。
  丹卿不时用手揉揉小鹰雕脑袋,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面锅里。
  肉汤已经煮沸,雪白面条随气泡翻滚着。
  丹卿往里面打了两颗鸡蛋,加了些时令蔬菜。
  煮面而已,难度系数并不大。
  丹卿单手支着下巴,一举一动,皆显得游刃有余。
  最后用筷子搅拌两下,丹卿自信地往里面加了些香料。
  然后兴冲冲端起小锅,跑进帐篷里。
  内室榻上,段冽半躺着,鞋履未褪,似乎就这么睡着了。
  丹卿把面搁在桌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叫醒段冽吃面,还是让他好好睡个饱觉。
  蹑手蹑脚走近床榻,丹卿无声叹了口气,他替段冽脱下战靴,动作温柔。
  乍暖还寒,容易受凉。叠成豆腐块的被褥,放在床榻内侧,丹卿够不着。
  他只能弯腰俯身,双手撑在榻上,越过段冽,努力去捞。
  指尖正要触及被褥,段冽的身体猛然一阵剧颤,他似做噩梦般打了个寒噤,然后睁开略微猩红的眼睛。
  他双眸陡然生出两簇火焰,又盛满茫然。两种神态,极具违和感。
  丹卿有被吓到,忙问:“你怎么了?”
  段冽反应略显迟钝,他目光徐徐落在丹卿脸上。等待片刻,仿佛才认出他。
  “好像梦见不太好的事情。”段冽捏了捏眉心,嗓音喑哑,“具体是什么,却记不清了。”
  丹卿松了口气,他轻拍段冽手臂,很老道地安慰他:“哦,梦都是反的。”
  段冽被逗得轻笑出声,下意识就想抱住他:“没关系,就算是正的,我这不还有你么。”
  丹卿拍掉段冽搂过来的手,嗔他一眼,示意他别动手动脚:“我给你煮了面,还热乎着,快过来吃吧。”
  段冽神情顿时变得复杂:“你煮的面?你在哪儿煮的面?”
  丹卿眉梢微扬,得意洋洋道:“我用小炉子小锅子煮的,面很香,这次味道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段冽默默看这位小公子半晌,事实上,他很好奇,丹卿的自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到底是丹卿的一番心意,段冽不好辜负。
  他忐忑坐在桌前,目光追随这抹纤瘦的浅青色身影移动,竟挪不开眼。
  丹卿把面条装在碗里,上面堆满荷包蛋与青菜,看着颇为爽口,亦闻不出什么古怪味道。
  段冽咽了咽口水,有被丹卿的淡然自如糊弄住。
  或许是丹卿太优雅太招人喜欢了,段冽觉得,他做的面条,也该同他这般招他爱不释手。
  举起竹筷,段冽很给丹卿面子,他直接挑起满满一筷,送入口中。
  然而段冽的动作,突然有片刻微滞。随即,他面不改色地咀嚼吞咽,一气呵成。
  “好吃。”
  丹卿眼睛熠熠生辉:“是吧?我就知道,煮碗面而已,定然不难。”
  段冽努力笑得自然,继续埋首吃面。
  丹卿略兴奋:“这碗面都是你的功劳,多亏你传授我烹饪经验,谢谢你啊!”
  段冽:……
  吃完面,漱了漱口,段冽又要召集将领继续探讨策略。
  本来他抽空回营帐,是想同丹卿亲近亲近,可他唇齿间的那股怪味儿,似乎还未完全驱散。
  最后段冽克制地揉了揉丹卿脑袋,离去前,他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丹卿被他笑得云里雾里。
  段冽眉眼像是化雪的潺潺溪河,他目不转睛看着丹卿,低低道:“我想说,你做的面条,是真的挺好吃的。”
  丹卿信以为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丹卿也很舍不得段冽又去辛苦操劳,便轻轻捉住他袖摆,眼里浸满信任:“那我明天再给你做多点。”
  段冽:……
  营地的将士们明显察觉,这位素来脾气古怪的肃王,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变样了。
  譬如他不再眉头紧锁,譬如他对他们提出的废物建议,不再嗤之以鼻,而是以鼓励安抚为主。
  那态度,简直如春风化雨般,温和得不得了。
  偶尔,肃王还会出神。
  然后微微勾起漂亮的唇角。
  因为他笑得过于柔和,反而显得无比诡谲可怖。
  将士们如临大敌,此后干活做事更加卖力,生怕肃王的温柔,只是疾风暴雨到来前的征兆。
  对于大威朝来说,被彧国占领的衢城,是块极难啃的硬骨头。
  攻城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双方在四十多天里,三度试探交手,都未决出最后的胜负。
  段冽早已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毕竟定力耐力,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因素。
  这些天,丹卿发现,段冽陷入梦魇的频率,明显增多。
  他煮了几次安神汤,初期倒是有些效用,后面就再没什么效果。
  凌晨,段冽再度惊醒,他呆呆望着头顶,被魇住的时间似乎也长了些。
  丹卿随之醒来,他双眼还迷蒙惺忪着,双手已惯性替段冽擦汗,然后轻轻抱住他。
  “我好像,又做了噩梦。”
  “还是不记得吗?”丹卿拉着段冽坐起来,指腹搭在他手腕,语气慎重,“我再给你把把脉。”
  段冽慵懒无力地靠在床榻。
  他涣散眸光逐渐聚焦,然后定定落在丹卿脸上。
  光线昏暗,他五官轮廓半隐于夜色,透着某种难以令人抵抗的吸引力。
  段冽情不自禁靠过去,想吻他饱满的唇。
  丹卿气得瞪圆眼睛:“我在给你诊脉。”
  段冽像是在耍赖,吊儿郎当没个正经道:“你诊你的,我亲我的,各司其职,互不相干。”
  丹卿唇中溢出一声短促冷笑,看都懒得再看他。
  段冽可怜兮兮地抿抿嘴。
  他胸口莫名有些烦躁,好像只有亲亲丹卿,转移下注意力,才能得以排解。
  不过生气的丹卿,段冽实在惹不起。
  丹卿眉头紧蹙,他细细搭着段冽的脉,再三摸索。
  结果还是同先前几次一样,说异样确实没有,但脉象与正常脉象,也存在些微区别。
  “你把你最近吃过的食物,用过的膏药丹丸,都列个详细单子给我。”
  段冽反握住丹卿的手,把人搂进怀里,懒懒散散道:“上次不都说了吗?”
  丹卿很认真:“上次你给的并不详尽,这次要事无巨细。”
  段冽把玩着他一绺墨发,忽然坏笑出声:“哦,那我一天亲你几次,拉你几次手,是不是也都要写得清清楚楚啊?”
  丹卿恼了火。
  他正要发作,段冽已经及时觉悟,他乖觉地举起双手:“明白,理解,没有异议。”
  丹卿还想说什么,营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叫:“殿下,不出您所料,彧国的人终于憋不住偷偷行动了。”
  段冽眼底猛地划过两簇亮色。
  当即下榻更衣,段冽难掩激动,离去之前,他笑着对丹卿道:“待在这里别动,乖乖等我。等这场战役结束,你以后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第55章
  槐花盛放的季节, 段冽率领的大威军告捷,成功从彧国手中夺回衢城。
  至此,被敌国强占百年的定、衢两城回归大威怀抱。
  段冽率兵入城那日, 被奴役百年之久的百姓自发相迎。
  他们把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无数百姓哭着笑着,欢欣着、雀跃着。还把采摘的鲜花, 纷纷抛向为首的段冽, 以及那些可爱英勇的将士们。
  整片晴朗天空, 响彻高亢激昂的叫喊声, 经久不息。
  “肃王威武!大威军威武!肃王威武!大威军威武,肃王威武……”
  段冽驱逐契族,并先后收复定、衢两座城郭的荣耀,使之声名空前鼎盛。
  四海百姓, 无不尊崇感激这位肃王殿下。
  但凡提及段冽,人们的眼睛瞬间点亮。
  他们侃侃而谈,毫不吝啬用各种言辞,来称赞溢美这位神勇无双的肃王殿下。
  战争结束,诸般善后工作,徐徐展开。
  段冽带着丹卿等人, 搬进衢城。
  他们暂住的, 是彧国太守在此建造的府邸。
  春暖花开, 段冽坐在书案前, 隐约能嗅到淡淡花香。
  丹卿清早从花园里剪了几枝芍药月季, 斜插在墙角雪白的瓷瓶里。
  段冽视线微抬, 像是在看那些粉粉娇娇的花,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他粗糙的右手掌心,转动着小小一盒药膏。
  这是西雍常用的止血生肌膏, 西雍将士,几乎人人皆有。
  数月前,林行交给他几盒。
  段冽一直都在用。
  月前,丹卿初次检查他药品时,这盒止血生肌膏便经了他手。
  并没发现什么问题。
  思绪飞远之际,檐下传来轻浅脚步声。
  丹卿端着几碟菜肴,沿窗而来。
  他手里捧的,都是当地有名特色菜。譬如黄芪煨羊肉、酱梅肉荷叶饼,还有半炉鸡等。
  段冽不动声色地把药盒收入袖中,起身,与丹卿面对面用膳。
  美食在前,丹卿吃得津津有味,他一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难得的是,今儿段冽也分外安静。
  待吃饱喝足,丹卿心满意足地落箸,望向段冽:“你给我列的食物单子,还有最近用药,我都细细核对检查过,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你还有遗漏的药品需要补充吗?”
  段冽蹙眉,似乎又开始走神。
  丹卿等待片刻,然后在段冽眼前晃了晃手,好笑道:“你在想什么?怎么魂不守舍的。”
  段冽目光落在丹卿脸上,回以一笑:“在想你刚刚提的问题。”
  丹卿最近心情不错,加之段冽脉象并无大问题,他便松口道:“算了,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等衢城的事处理完,我们就离开这里。我往常鲜少在人间走动,五湖四海的许多稀奇药物或病症,我都不太了解。过几日,我们去找民间大夫,让他再为你诊诊脉。”
  段冽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晌午天儿热。丹卿陪段冽喝了杯茶,便回房间歇息。
  四下静寂,段冽重新拿出那盒药膏,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眉心拧起。
  若是药膏里有毒,想必瞒不过丹卿的眼睛。所以,它里面的猫腻,是什么?
  其实这些日子,段冽身体倒没有旁的不适,只是情绪不稳定,入睡便做噩梦,偏偏又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他与林行虽相处多年,但林行是西雍人,在他与段封珏之间,他选择段封珏并不奇怪。
  假如药膏当真有问题,段封珏究竟想要做什么?
  段冽苦思冥想,始终无法寻找出正确答案。
  他的命?亦或是,他们想控制他?
  段冽忽地扯扯唇,一个人,如何才能控制住另个人?
  这世上应该并无这样的邪术。
  而且,段冽不信,有谁能够掌控他的心与意志。
  下午,段冽召林行过来谈话。
  绚烂阳光里,段冽坐在翘脚凉亭下,似在闭目养神。
  林行垂着头,沿小径疾走。
  将至凉亭,林行抬眸望去。葳蕤草木后,隐约可见那抹熟悉的玄色。
  林行怔了怔,脚步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陡然闪现出许多画面。
  被帝王召回京城的那一年,肃王还是个青葱少年。他眼里藏着不加掩饰的恨,以及年少的意气。
  林行那会儿比段冽大不了多少,他听从封珏公子吩咐,与暗卫们从西雍到长安,跟随在肃王身边。明面看似保护,实则更像监视。
  这六七年来,大多时候,林行都伴随肃王身侧。肃王从不当他是暗卫、是仆从,他待他更似朋友。
  但他林行,从来都不配做肃王的朋友。
  西雍才是他的家。
  封珏公子,才是他真正的主人。
  默默在心里告诫自己,林行闭眼酝酿片刻,终是拔步向前,来到段冽身旁。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段冽睁开漆黑的眸,他没看林行,只淡淡道,“我与段璧的君子协议已完成,待此事了却,我与西雍,与大威朝廷,再没任何关系。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情,想让你转告给段封珏。”
  “殿下,您可以亲自同封珏公子说,”林行忍住难堪,低声道,“封珏公子上午已经抵达衢城,稍作休整,就会来到这里。”
  短暂的意外之后,段冽唇中蓦地溢出一声轻笑。
  林行埋低脑袋,臊得脸颊通红。他能听出,肃王语气里的讥诮。
  段冽斜睨了眼林行,扯扯唇角,不咸不淡的口吻:“行,那便让他来见我。”
  夕阳橙红,洒在段冽散漫却自负的脸上。他深邃眸子里,仿佛含着几缕嘲弄。
  却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段封珏。
  林行动了动唇,眼神悲哀。
  此时此刻,他不知肃王若远走高飞,是否还能飞得出这座城。
  但封珏公子所言不虚,肃王并不会走。
  哪怕他明知他们可能对他不利,他依然没有防备。
  除了肃王骄傲到骨子里的性格,剩下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大抵是他对西雍、对老凉王的感情。
  在肃王心底,他从没把封珏公子当作过敌人。
  哪怕封珏公子从小到大,一次次地捉弄他、欺辱他。
  有时候,林行会想,值得么?
  老凉王的那些付出,真的值得肃王殿下不遗余力的回报吗?迄今为止,肃王做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随便换个人,大概都很难做到这步。
  或许,这也正是封珏公子有恃无恐的原因!
  太阳西斜,厢房榻上,丹卿仍睡得香甜。
  半时辰前,丹卿醒来过一次。
  许是春季容易犯困,丹卿辗转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竟又睡了过去。
  寂静中,似乎有人推门而入,随即关门落锁。
  那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丹卿听到动静,挣扎片刻,终于睁开惺忪的眼。
  原来是段冽。
  拥被起身,丹卿懒懒望向窗外,有些讶异道:“怎么都近黄昏了?”
  许是睡过头,丹卿脑袋昏沉,一点儿都不清醒。
  段冽面上没什么表情,一进门,他便匆匆打开衣柜,给丹卿打包衣物。
  “我们要走了么?”丹卿满脸疑惑,他趿拉着拖鞋起身,小尾巴般跟在段冽身后。
  段冽一回眸,便看见这位月白睡袍的小公子。
  他墨发睡得凌乱,几根睫毛也翘了起来,显得呆呆的,特别可爱。
  若非时机不合适,段冽真想俯首亲亲他。
  “是你先走。”把包袱和啁啁塞到丹卿怀里,段冽牵住丹卿,快步走到博古架旁。
  伸手握住小小的麒麟雕刻品,段冽驱使它,左右分别转动三五次。
  然后,嵌在墙壁壁面的一扇暗门,陡然朝两侧开启。
  丹卿看得目瞪口呆。
  段冽笑道:“我当日杀进府邸时,就发现了这条暗道,所以安排你住进这间房。”
  丹卿意识瞬间清醒,他抓住段冽衣袖,神色肃穆:“你是不是有危险?”
  “算不上危险,是段封珏来了,我想让你先走。”
  “既然如此,那我与你一起。”丹卿望着段冽,眼也不眨,语气笃定,“你不同意,就证明你心里有鬼。”
  段冽摁了摁眉心,不知该喜悦还是该烦恼。
  他知“楚之钦”素来聪慧,有些事根本瞒不住,索性坦诚道:“阿钦,你听我说,这条暗道直通关西街,那儿有家名叫来瑞的客栈,你在里面等我。等我处理完事情,定然去找你。”
  丹卿固执地仰着下巴,定定凝视他:“我们不可以一起走么?”
  段冽摇了摇头。
  他与丹卿同行,能不能平安离开衢城,尚且是个问题。
  再者,他与西雍、与段封珏,有着难以言说的纠葛与宿命。
  无论段封珏心底憋着什么主意,段冽都没办法决绝转身。
  面对段封珏,段冽似乎已经习惯忍让、包容。
  段封珏对他的恶意,并非没有缘由。
  或许他的存在,夺走了本该属于段封珏的很多东西。甚至于老凉王的死,被段封珏算在他头上,也不是毫无逻辑。
  当年,如果小段冽死在前去西雍的路上,后面的事情,自然而然不会发生。
  都怪少年段冽年轻不知藏拙,以为凭自己一手之力,便能扭转乾坤。
  结果呢?西雍百姓非但没能安居乐业,反倒让帝王注意到西雍,进而生出杀心,间接害老凉王与将士们战死沙场。
  那一条条英魂,都是段冽背在自己身上的债。
  所以段冽比任何人都希望,西雍好,段封珏也好。
  思绪复杂,段冽在心中默默叹了声气。
  俯首望着丹卿,段冽亲昵地捏了捏他鼻尖:“就这么不信我?阿钦,我实话同你说,让你先走,并非事情有多危急。而是我不敢让你冒一丁点儿的凶险,只有你安安全全的,我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丹卿脑子有些乱,他紧紧抓住段冽衣袖的手,并没松开。
  事情果然太顺利了。
  从攻打契族,到夺回定、衢两城,一切顺利得如有神助。
  段冽的命格,不是注定多舛吗?会不会他所有的厄难,都将在此时揭开序幕?
  “阿钦,若真遇到事,你留在这里,只会是我的负担累赘,”看着丹卿茫然无措的眼睛,段冽狠下心道,“你能帮我什么?”
  丹卿明知段冽故意激将他,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凡间这个“楚之钦”,能帮忙的地方,确实少之又少。不拖累段冽,或许就算是帮了大忙。
  “殿下,封珏公子正在花厅等您。”寂静中,林行颇为复杂的嗓音,赫然从门外传来。
  段冽拧眉望了眼木门,迅速捂住丹卿的唇。随即轻笑一声,他在丹卿耳畔温柔低语道:“别怕,只要我没死,就算是爬,我也会爬着去见你。”
  言罢,不给丹卿反应时间,段冽把人推入暗门中,马上关闭机关。
  暗门关闭的速度很快,丹卿抱着啁啁,只来得及看段冽最后一眼。
  待墙面恢复如初,段冽理了理袖摆,若无其事般,开门走出厢房。


第56章
  自西雍回京, 段冽与段封珏,再没见面。
  六七载的光阴,把曾经的两个少年, 都变了模样。
  时至黄昏,段冽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步入花厅。
  厅堂窗下, 负手而立的瘦削男子听闻脚步声, 蓦然回首。
  满目霞晕里, 高大挺拔的男子跨入门槛, 仿若踏光而来。
  明明灭灭的暗影褪去,那人深邃的五官轮廓,终于清晰显现在明亮处。
  望着那个英俊出尘的男人,段封珏扯了扯左唇角。
  数年不见, 段冽果然没有长残,还是跟以前一样出类拔萃。
  段封珏打量段冽时,段冽也在默默审视他。
  这人少年时期总是阴沉沉的,惯爱歪着左唇角笑。看人尤其看他时,眉梢吊得老高,像只嫉妒成狂的黄鼠狼。
  直到现在, 段封珏的微表情都一如既往, 没有丝毫改变。
  “你来这里做什么。”段冽开门见山问。
  段封珏神态随意, 毫无身为客人的自觉。他走到桌案旁, 从盘里拿出颗炒花生, 慢条斯理地剥开壳儿, 把花生米喂进嘴里。
  “来拜托你帮西雍完成最后一件事。”段封珏笑吟吟道。
  段冽面无表情看着他。
  段封珏吃完花生米,拍了拍手,如老友重逢般, 熟络地问:“段冽,我之前听说你喜欢了个男人,长得跟谢映有两分相似。我原本还打算你能跟谢映好,这样也方便我日后做事嘛!不过现在倒是不需要了,因为你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优秀厉害百倍。”
  霞光渐暗,段冽望着段封珏,神色始终平淡。
  仿佛无论段封珏说什么,都不能激起他胸中的怒意。
  段封珏轻笑转身,他撩起袖摆,优雅地点燃香薰与蜡烛。
  火光驱逐墨色,香烟如云般缭绕散开。
  段封珏收起笑脸,他背对着段冽,不咸不淡道:“真好啊!你能驱逐契族,并先后夺回定衢两城,真是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段冽,被天下百姓尊为神明的感觉如何?一定很不错吧!我从西雍沿路来衢城,遇到了很多人。上至官僚富绅,下至平头百姓,无不对你敬仰推崇。就连大街小巷的流浪乞儿,都知道你名字,他们口里还喊着什么‘战神降世,佑我威朝’,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说到这里,段封珏仰头大笑起来。
  他五官生得本就不大气,眉眼细长,唇很薄,颧骨有些高。
  此时此刻,段封珏笑得歇斯底里,眼泪都已笑出来,像是走火入魔。
  似乎笑够了,段封珏用袖摆擦掉眼角泪痕,他吸了吸鼻子,正要说话,不知想到什么,又捂住肚子笑了半晌。等稳定情绪,段封珏这才冲段冽摆摆手:“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在想,若我爹九泉得知你今日成就,恐怕也得笑得肚子痛吧!哈哈哈!”
  段冽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丝烦躁。
  他把袖中药膏掷在桌案,冷声道:“段封珏,我不知你又在玩什么把戏,但我不可能像个傀儡,任你差遣。欠西雍的,欠老凉王的,我如今都已还清。从今往后,我与西雍,与你,两不相欠。”
  “真的还清了吗?真的两不相欠了吗?”段封珏似乎又想疯狂大笑,但他努力忍着,所以声音显得尤其古怪,“可是,你根本不欠西雍什么啊!”
  看着段冽无语又莫名的模样,段封珏再度捧腹大笑,他边笑,边指着段冽的脸,右手用力拍打桌案。
  静静注视段封珏耍疯,段冽眉头紧蹙,耐心逐渐消失殆尽。
  不知为何,他今天似乎有些奇怪,情绪起伏比往常大。
  察觉不对劲,段冽正欲转身离开,段封珏骤然止住笑,他在他身后,幽幽开口道:“段冽,你知道吧?皇位本该属于我父亲,是段询不折手段,抢走了它。所以,你凭什么以为,我爹会把仇人的子嗣,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呢?”
  终是忍无可忍,段冽猛地回过头,厉声警告道:“段封珏,他是你父亲,你发疯也该有底限。”
  段封珏这次笑不出来了,他怜悯地望着这个男人,由衷替他感到悲哀。
  到这时,他还在替害他最惨的罪魁祸首说话。
  段冽的人生,是有多可悲多可笑啊!
  他生在皇室,却活得不如一条狗。亲爹眼里只有权势,亲娘对他没有丁点关爱。他小小年纪被驱逐到荒凉封地,半路还差点因为宫女内侍的苛待,而命丧黄泉。这世上,唯一对他流露善意的人,是西雍老凉王。
  可是,所有汹涌袭向他的恶意,都是真的。
  这世间,唯一照亮他的温暖灯火,却是假的!
  屋中香雾越来越浓,段冽捂住额角,头莫名绞痛。
  许是动怒,他眼瞳泛出点点猩红,看起来有些可怖。
  段封珏凉薄地别过眼,平静道:“段冽,这些年,你当真以为我嫉恨讨厌你吗?你错了,没人会排斥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你应该很难想象,从你到西雍的第一天,你就已经成为了我父亲的猎物。你想想,像我爹这种困顿封地、濒临绝路的人,哪怕拽住一根浮萍,都当做救命稻草。只是没想到,他随便拽住的你,居然不是一般的稻草,而是一柄锋利尖锐的宝剑。于是他兴奋地想把你培养成复仇工具,他处处待你好,为你搜罗全西雍最好的先生剑客,骑射御礼样样不落。他希望你能成为他手中的刀,指哪刺哪。但他那套路数不行,像你这样自负骄傲的人,怎会甘心成为别人的刀?你太有主见,你永远都成不了一柄单纯的利器。所以,怎样才能让你无论飞得多远,都飞不出西雍呢?”
  窗外黑透了。
  段封珏恶劣的笑容,在烛火下,始终挥散不去。
  段冽头愈来愈痛,耳畔的声音,像是从遥远天外传来,带着重重回音。
  但落在他耳畔的每个字,却又出奇清晰。
  段冽不笨,他学什么,向来一点就透。段封珏的意思,他不可能听不懂?但是,怎么可能?
  指甲不知不觉嵌入手心,鲜血一滴滴坠落在地。段冽像是感觉不到痛,指尖甚至触到森森白骨……
  耳旁,段封珏还在说:“一只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可怜虫,哪怕从指甲缝里漏出点善意给他,他都将之视作天上星月,紧紧捧着捂着,生怕摔了。”
  段封珏说,“缺爱的人总是喜欢犯贱,其实不过是场自己感动自己的笑话罢了。”
  段封珏说,“你就该有点自知之明,你的世界既然生来黑暗,凭什么以为还能遇到光亮?”
  段封珏说,“认命吧段冽!西雍能有现在,都是你的功劳。就用你生命最后的余热与花火,来为西雍铺一条锦绣之路!也好全了你这场悲剧又荒诞的人生……”
  屋中香气缭绕。
  段冽如同置身迷雾,他血红着眼,想找条出路。
  往前,段冽忽然看到母亲,她半吊在空中,像挂在树梢的断线风筝。她眼底满满都是恨意,凄厉痛恨道:“都怪你,都怪你和他,是你们毁了我一生!你们赔我的一生。”
  段冽仓惶后退,看见段询坐在龙椅,他满脸不耐,神情漠然又冷酷:“得了这种病,还不赶快给朕赶出宫去?贱人留下的种,就是不干不净,死了才好。”
  他向左逃,老凉王突然出现,他眉目慈祥地牵着他往前走。走着走着,却陡然揭下面具,露出恶鬼般的白骨骷髅,然后伸出利爪直取他心脏。
  段冽头痛欲裂,他捂着脑袋,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转。
  一张张充满恶意的脸,将他四面包围。他们不停地控诉、叱骂。
  他们说:认命吧段冽!你生来就不配拥有爱!没有人爱你啊,你这只可怜虫……
  段冽无处可逃,他咆哮着,怒吼着。
  他眼瞳彻底沦为猩红,红得仿佛能滴出鲜血。
  望着疯疯癫癫的玄衣男子,段封珏后退数步,他面无表情拍了拍手,屋顶突然降下一个铁笼子。
  它精准将玄衣男子囚在其中。
  香薰燃着,段冽却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死死抓住囚笼铁柱,神经兮兮地望着周围,面色时而惊恐、时而恼怒,还不时落泪哭喊。
  那绝望悲痛至极的模样,让人不忍侧目。
  “不愧是蛊罂魔花!”段封珏收回视线,他扯了扯唇角,嗤笑道,“居然能让段冽这么个意志坚定的人,都沦陷在阿鼻地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过也幸亏对象是段冽,他看似冷硬坚强,却善良又软弱,说到底,他只是个被俗世情感所困的可怜人罢了。”
  幕僚不知何时出现,他站在段封珏身后,担忧道:“郡王,刚收到消息,献花的人突然从西雍消失了。”
  段封珏眉梢微挑,似是愤怒,但很快,他冷笑道:“跑了就跑了,咱们手里的够用就行。今晚你们给肃王熏染整夜,第二天上午,把他拉到衢城最繁华的街道,让全城百姓好生看看,他们视作神明的战神殿下,究竟被大威昏庸朝廷,残害成了怎般凄惨模样。”
  幕僚拱手称是。
  段封珏冷眼望着囚笼里的段冽,然后转身面向窗外,他做作地以袖擦泪,轻微哽咽道:“段询当年不仁,篡夺皇位,谋害无数忠良。有其父必有其子,二皇子段璧心胸狭隘,容不得战神出世夺他光芒。遂以剧毒摧残肃王,使其状若癫狂。这样卑劣不义的朝廷,早已腐朽不堪。但凡英勇贤能之士,俱该举起手中旗帜,为铁骨铮铮的肃王,为功勋显赫的这位大英雄,讨回一个公道。”
  ……
  深夜,乌云沉沉,挡住皎洁弯月。
  丹卿倚在客栈窗侧,遥望形同鬼魅的幢幢树影。
  他的心跳,突然变得有些快。
  丹卿恨不得即刻回到府邸,回到段冽身旁。
  可是……
  他至少应该给段冽一点信任,他那么厉害,不仅武艺高强,头脑也聪明,他不会轻易被打倒的。
  再等等吧!等天亮,他可以佯装路人,在府邸周围打探打探情况。
  后半夜,丹卿几乎没怎么睡着。
  天亮后,丹卿迅速起身,他换上不曾穿过的新衣,戴上帷帽。
  稍作遮掩,这才独自离开客栈。
  从关西街到府邸,并没有近路可抄。
  丹卿顺着道路弯弯绕绕,差不多要花两炷香时间。
  拐角时,一辆疾行马车突然冲出来,差点撞到丹卿。得亏他反应灵敏,才急急避让开。
  清晨微风拂过,马车内的熏香淡淡挥散出来,落到丹卿鼻尖时,已经浅到几不可闻。
  这种香,怎么古里古怪的,似乎透着股难以言说的邪气。
  丹卿蹙了蹙眉,也没有时间深思,他加快步伐,小跑着往深巷奔去。


第57章
  日头升高, 地面洒满斑驳树影。
  丹卿藏身在茂密灌木后,时刻留意府邸动静。
  两个小厮守在门口,约莫一个时辰过去, 始终无人进出。
  这座前彧国太守的府邸,在段冽率军夺回衢城后,已然成为他们暂时的落脚点。
  就在昨天, 相关朝廷官员还频繁出入此地, 与段冽商议诸般公事, 哪有如今这么沉寂。
  一定是出事了。
  丹卿悬在嗓子眼儿的心, 倏地往下沉坠。
  就在这时,一个暗卫模样的人走出来,他站在门口张望片刻,同守门小厮讲了几句话。
  转身进去时, 暗卫似有所觉,往丹卿方向冷冷扫了两眼。
  他本欲过来探个究竟,身后似乎有人叫住他。他迟疑两息,终是折身走回府邸。
  形势不容丹卿再逗留,望了眼这座气氛诡谲的府邸,丹卿抿抿唇, 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
  一路快跑出深巷, 丹卿疾步而行, 直至走到广阔大街, 他这才警惕地往后望了眼。
  见没有人跟着, 丹卿稍微放慢速度。
  街道人烟稀少。
  比往日冷清太多。
  丹卿没有心思关注这些, 他满脑子都是那座莫名其妙的府邸,以及昨日段冽跟他说的话,他说, 段封珏来衢城了。
  西雍封地的郡王段封珏,按照辈分来说,是段冽的堂弟。
  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段封珏对段冽,甚至还颇有嫌隙与忌惮。
  这些年,段冽全心全意为西雍筹谋,可谓殚精竭虑。
  他万事以西雍为先,就连被囚死牢,亦没有出卖西雍,而是选择独自承担罪行。
  丹卿不懂,为何段封珏不喜这样的段冽。他为西雍做的,难道还不够多么?他的诚意,难道还不值得被信任么?
  这些念头只在丹卿脑海一扫而过,便彻底消失。
  丹卿最关心的是段冽,他担忧他的处境,他害怕段冽如今孤立无援。他苦思冥想着,期望能想出些办法,帮帮段冽。
  思绪游离,丹卿魂不守舍向前,途经贩卖杂货的小摊儿时,耳边忽然听到一阵低语交谈声。
  丹卿本是不甚在意,可他们谈话的内容,好似提到了段冽。
  小木质推车后,糖人老伯坐在板凳上,他摆弄着手里糖人,遥望四周,纳罕道:“今儿街上,怎么到处都看不到几个人,真是稀奇得很。”
  旁边的杂货摊主兴致不高,他语气蔫蔫的:“老伯您还不知道吗?大家都去柳巷钟鼓楼那边看热闹去了。”
  “什么热闹?今天好像不过节啊。”
  “哪里来的什么节啊!”杂货摊主哀叹连连,神色悲壮道,“哎,您不去看也罢,可怜得很!我刚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见糖人老伯当真不知情,杂货摊主既惋惜又不忿道,“肃王他疯了。”
  “啊?肃王!帮咱们赶跑那群贼子的肃王?他、他怎么疯了?这、这不可能。”糖人老伯瞪大浑浊的眼,他急得绘到一半的糖人都不管,猛然站起身,语无伦次道,“前、前两天,肃王不、不还走在咱们大街上!那样子,多神采多威风!”
  杂货摊主望着糖人老伯,又是一声长叹:“我骗您作甚?您刚说街上人少,那是因为他们都赶去柳巷了,他们和您一样,都不信肃王疯了,非要亲眼看看才肯相信。”
  糖人老伯呆呆的,眼圈泛红道:“那么好的人,怎么就突然疯了?我不敢相信。”
  杂货摊主嗓音轻浅:“谁又愿意相信呢!据说肃王中了奇毒,那样英武的大将军,就这样被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我去的时候,听说肃王刚从府邸跑出来,正在街上到处发疯,嘀咕着谁都听不懂的话。护卫们想把他带走,可他攻击性强,护卫怕伤着他,一直没能顺利近身。现在也不知道……”
  “你说谁疯了?”
  杂货摊主刚说到高.潮,话头陡然被横插进来的男声打断。
  那人来势汹汹,瞬间扑到他眼前,把杂货摊主吓了一跳。
  拍了拍胸口,待缓和情绪,杂货摊主抬头望去。
  面前男子头戴帷帽,脸藏在纱帘里,看不清具体样貌,依稀是个年轻公子。
  这位公子声线清泠,语气却生硬。说这句话时,他明显含着怒气,又难掩尾音的恐惧颤栗。
  看来又是个不知道肃王已经疯了的人。
  杂货老伯望着丹卿,情绪低落:“是肃王,肃王他疯了。”
  “不可能。”男声回得斩钉截铁,还含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杂货老伯何尝不懂这位公子的心理,大家都一样,大家都不愿意相信。可真相就是真相。
  杂货老伯沮丧地摇摇头:“是真的。哎,肃王现在可能还在柳巷,公子你要是真不信,你可以……”
  话未说完,便见这位瘦削的小公子像疯了般,拔步就往街头疾奔。
  他速度极快。
  眨眼就消失在街角。
  春末,正午艳阳已有初夏的毒辣。
  丹卿奔驰在寂静的街,他心脏狂跳,“噗通噗通”,仿佛都快蹦出来。
  将至邻近柳巷的铜锣街时,丹卿忽然听到嘈杂无比的声潮。
  嗡隆隆的,皆是人声。
  丹卿脚步有瞬间停滞。
  然后丹卿跑得比刚才更快,帷帽纱帘随风扑到脸颊,他无暇拂开。
  耳畔是越来越剧烈的声潮,丹卿脑海里,却重复放映着杂货老伯的话。
  他说:肃王疯了。
  怎么可能?!
  丹卿绝对不信。
  昨日黄昏,他才与段冽分别,当时段冽那么温柔地看着他。他说要他信任他,他还说除非他死,否则就算是爬,也会爬着来见他……
  丹卿鼻尖止不住地泛酸,假的,全是假的。
  可是,这里为什么有那么那么多的人。
  他们为什么都要聚集在这里?
  丹卿还没走进柳巷,堪堪只到铜锣街中间,便望见那片乌泱泱的人群。
  衢城百姓把道路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交头接耳,他们神色悲凉,他们指指点点,他们皆望着柳巷那边的方向,不知在愤慨叱骂什么。
  丹卿脑袋仿佛被吵得炸开。
  他怔怔望着人潮,双腿一阵虚软,险些踉跄跌倒在地。
  一股不好的预感,仿佛盘旋在阴雨天的乌云,把丹卿整个人都笼罩住。
  不,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丹卿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段冽,绝对不可能是!
  狠狠咬牙,丹卿不知打哪儿又生出股力气,他攥紧双拳,猛地冲向人群。
  捂着帷帽,丹卿拼命从缝隙往前挤,他机械般的沙哑嗓音,不断重复:“抱歉,借过,请让一让。”
  被丹卿撞到的人骂骂咧咧,却忍着没有动粗。
  这样悲怆的场面,所有百姓都堵得慌,没心情招惹是非。
  丹卿声音越来越嘶哑。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空洞而茫然的状态。
  身处声浪中心,四面八面传来的话,像极细的刀丝,一声声,不断拉扯割裂着丹卿的身与心。
  他们说,肃王真惨啊!衣服都破了,眼睛红得吓人,哭哭笑笑的,一会儿凶神恶煞,一会儿抱头认错,真是可怜又可怕。
  他们说,老天真是不公,像肃王这样神勇无双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他们还说,什么老天不公,你刚没听见吗?肃王是被朝廷害的,是皇帝和太子害的。你忘记肃王母族被灭的事了吗?他们就是看不得肃王好,他们生怕肃王抢走他们的位置……
  丹卿喉口如被烈火燎烤。
  他想大声反驳,不,你们都是在胡说。
  一路推攘拥挤,丹卿衣衫凌乱得不像话,头顶佩戴的帷帽亦不知所踪。
  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像是卯着一股劲儿,只为证明他们全是在胡言乱语。
  段冽才没有疯,他才没有变成你们说的那样!疯的是你们,是这个奇怪的世界。
  不知艰难前进多久,丹卿终于挤到前面。
  从人群罅隙里,丹卿隐隐约约,看到了那抹模糊的狼狈背影。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从丹卿湿润的眼帘,一闪而过。
  尽管那人落魄得不像话,满头长发像疯子般散开,言行举止都癫狂古怪。
  但是……
  丹卿眼眶赤红。
  他想怒吼、想咆哮,可他张大了唇,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段冽呢?
  四周骤然陷入死寂,丹卿再听不到任何嘈杂与声浪,他眼里只看得见那抹孤寂蹒跚的身影。
  他的段冽,怎么在受这样的苦?
  他那样优秀骄傲的人,怎会像小丑一样,被那么多人围观指点?
  他本该鲜衣怒马,肆意地笑着,然后在无数鲜花与掌声中,去拥抱属于他的荣耀与名誉。
  在段冽的世界里,不该有同情,也不该有怜悯。
  他不需要。
  丹卿如同魔障般,痴痴朝段冽追去。
  他的样子太疯狂太极端,任何被他碰到撞到的人,都吓得够呛,甚至还有人,主动避开他。
  丹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撞到了人,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眼里,只有段冽单薄无助的样子。
  他想着,他得快点追上段冽,然后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家。
  “段冽,段冽……”丹卿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他颤抖的唇不断嚅动着,一声又一声,努力呼唤他的名字。
  终于,那抹彷徨的身影戛然止步。
  他神经质地转回头,露出苍白脏污的面庞。像是听到什么声音,那双猩红可怖的眼搜寻一圈,然后把视线,定定落在丹卿身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段冽顿了短短两息,突然向丹卿疾步走来。


第58章
  人潮汹涌, 丹卿下意识伸出手,笑着迎接这个面目全非的段冽。
  他想告诉段冽,没事了, 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哪怕现在他们还没有家,但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建造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一个温馨美好, 任何风雨阴谋都无法侵袭的家。
  阳光炽烈, 大片大片耀眼金芒里, 段冽步履极快。
  他离丹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丹卿嘴角笑容不自觉扩大, 他指尖正要触及那截玄色袖摆,段冽却忽地抬起手臂,与丹卿的手擦肩而过。
  那短暂瞬间,丹卿只能看清段冽凄厉愤恨的脸。
  他恶狠狠瞪着他, 如一头癫狂猛兽,突然伸出利爪,用力钳住丹卿脖颈。
  因为用劲过大,加之力的惯性。丹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扑倒在地。
  段冽随他摔在地面,手劲丝毫不减。
  周遭哗然, 百姓悚然尖叫, 纷纷避让。
  一时间, 场面鸡飞狗跳。
  丹卿后背直直砸在地面, 比起剧痛的身体, 脖颈无法忽视的那股窒息感, 更为致命。
  下意识捉住段冽青筋毕露的手,丹卿已然喘不上来气。他努力瞪大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段冽近在咫尺的脸。
  乌泱泱百姓把他们围成圈, 没有谁敢上前制止。
  丹卿躺在滚烫地面,面颊涨红,连挣扎的力气,都在一点点消失。
  四周被茫茫白色占据,丹卿什么都看不清,他双唇颤抖,试图呼喊段冽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肺部存留的空气愈加微薄,丹卿抽搐着,眼角倏地滑出一滴泪。
  段冽不为所动,他紧紧掐着丹卿修长的脖颈,眼瞳猩红、神色悲绝,状若煞神。
  男人喑哑至极的嗓音,像是摩擦着粗糙砂砾,从遥远天外传来:“为什么背叛我?密信,月夜,为什么,为什么,背叛……”
  口齿不清的词语,从段冽唇中接连溢出。
  他眼睛血丝密布,眼眶却蓄满热泪。
  他是那么的凶狠,又如此的脆弱。
  “背叛,背叛,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段冽头痛欲裂,他想抱住将要炸开的脑袋,却不愿松开禁锢丹卿脖颈的手。
  这人是坏人,他和他们俱是坏人。
  他们利用他、背叛他、抛弃他,他们恨不能拆分他的血肉骨髓,一口口,喝得点滴都不剩。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爱他?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伤害他?
  或许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他的存在永远惹人生厌,他是不是不值得世上任何一颗真心的对待?
  段冽时而凶狠,时而瑟缩。
  他神经兮兮地望向周遭,那重重人影,仿佛游走在他黑暗世界里的恶鬼。
  昨晚彻夜的恐惧,再度席卷而至。
  段冽苍白的唇,发出含糊不清的嗫嚅哽咽声:“错了,呜呜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吗?呜呜……”
  人群喧哗,几个护卫急得满头大汗,他们试图拨开人群,来到丹卿段冽身边。
  今晨,这群护卫奉命跟在肃王身边,以担心伤害肃王而不敢制止他的借口,行押送肃王游街之实。
  但人命是万万不能闹出来的,这对制造舆论十分不利。
  护卫们神色慌张,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从人海辟出一条顺畅的路。
  见肃王死死掐住的男人都快断气,几个护卫再顾及不得。他们冲上去,蛮横粗暴地把段冽拉起来。
  段冽自幼习武,此时神智紊乱,战力更是强大。
  护卫们抓手的抓手,扯腿的扯腿,有个护卫见段冽始终不肯松手,气急之下,竟狠狠朝他手腕踹了几脚。
  段冽吃痛,像猛兽般低吼了声,双手略微松动。
  抓住这个机会,护卫们对他拳打脚踢,总算在慌乱之中,成功制住肃王段冽。
  生怕回府邸途中再生事端,护卫们拿出粗绳,绑住段冽手脚,一路严防死守,把人拉扯着往回赶。
  围观百姓不忍直视。
  他们捂着嘴,眼里闪烁着泪花,却不约而同地,随着段冽狼狈被捆缚的步伐,慢慢跟上去……
  有几个好心人,匆忙把丹卿抬到树下,以免他被踩踏至死。
  树荫里,面容清隽的年轻公子面色惨白。他全身上下止不住地抽搐颤栗,眼眸虽阖着,眼角泪水却不停渗出来,染湿了鬓发。
  中年男人语气惊恐:“他会不会是要死了?他抖得好厉害。”
  女人也怕得不行:“找个大夫,快,快去找个大夫。”
  “这个时候到哪找大夫?给他把衣领扒开,透透气。”
  “哎呀你会不会扒衣服,走开让我来。”
  ……
  耳畔嗡鸣,喉咙火辣辣的痛,丹卿全身虚软,提不起一丝气力。
  就连掀起眼皮,他此时竟都办不到。
  其实,被段冽掐得快失去意识的时候,丹卿还能听到周围声音。
  他听到段冽泣血般的控诉,他听到那些人打他踹他,他听到巨大的声浪逐渐远去。
  段冽被他们带走了。
  丹卿好恨!为什么他现在是个一无是处的凡人?
  倘若他拥有仙力,在段冽受苦受难的瞬间,他或许会气得失去理智,然后让那些欺辱段冽的罪魁祸首和帮凶,通通烟消云散,彻底湮灭于天道轮回。
  段冽有多痛有多难过,他们就活该以百倍以千倍来奉还。
  可惜,他只是个没有用的凡人。
  又是一阵剧烈抽搐后,丹卿赫然睁开眼睛。
  他眸子黑漆漆的,像没有星与月的暗夜苍穹,没有一丝起伏波动。
  这副死气沉沉的可怕模样,把正在替丹卿打扇的男人吓得够呛。
  男人问:“你没事吧?”
  丹卿没有看他,他仿佛一具没有知觉的僵尸,再感受不到阳光雨露以及人性的美好。
  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丹卿目不斜视地走出苍翠树下,那单薄背影,萧索又决绝。
  大街空落落的,渺无人烟。
  仿佛刚刚的嘈杂汹涌,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虚梦。
  但丹卿知道,那不是梦。
  段冽生病了。
  很重的病。
  是蛊罂魔花。
  当段冽向他走来的那刻,丹卿便已辨明。
  他身上的香味,来自于蛊罂魔花。
  此花生长在魔域,丹卿不知,人间为何会有这种脏污恶毒的东西。
  但去年夏天,丹卿也曾在人间寻到一株天星仙草。
  所以,丹卿不敢随便臆测它的来历。
  只是这种蛊罂魔花,并没有所谓的解药,一旦被沾染,便很难再摆脱它的控制。
  它攀附在人身体里,彻底摧毁神识,激发出人心最恐怖最畏惧最难忘的恶欲。
  就连神仙沾染上蛊罂魔花,亦只能靠超强意志力来压制,有的神仙虽然成功克服,道心却遭受了或多或少的损害,再难修复。
  凡人不是仙,他们没有修为去抵抗,他们的生命那般短暂,如何能修炼出超脱的心境?
  丹卿凛冽黑眸里,忽然闪过几丝绝望。
  很快,它们消散无踪,恢复死寂般的幽暗。
  在衢城百姓相送下,神志不清的段冽,被护卫带回前彧国太守府邸。
  就在这天,肃王被当今朝廷残害的消息,不胫而走。
  它们如同长了翅膀般,飞过重重峻岭,飞过汪洋河流,传入大威朝每个人的耳朵里。
  夜色幽静,月亮仿佛泛着淡淡的红,无端叫人害怕。
  自彧国贼子被赶跑,这些被压迫剥削的大威子民,都得到了解放。
  陈阿六就是其中之一。
  他烧得一手好菜,原先一直在彧国太守府邸当厨子,每个月领着难以糊口的微末银钱。
  陈阿六不想给彧国人做饭,但不做全家都得死,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肃王把彧国贼子从衢城赶跑,暂居这座太守府邸,陈老六便自愿留下,开开心心地掌管后厨,给神勇无敌的肃王殿下做菜吃。
  可他还没做几天呢!
  哎……
  晚上,陈阿六做完几十人的晚饭后,又专门煲了补身汤,托护卫带给疯疯癫癫的肃王殿下。
  那陌生护卫冷冷瞥他一眼,嗤了声,也分不清什么意思。
  陈阿六胸腔憋闷得慌。
  他匆匆行在夜路里,想赶回家抱抱婆娘孩子,温暖一下拔凉拔凉的心。
  往常婆娘都会点盏微弱的灯,等他归家,今日怎么黑咕隆咚的?
  陈阿六纳罕地推开门,唤了声“茹娘”,然后摸索着点燃油灯。
  火苗升腾的瞬间,屋子被照亮。
  陈阿六笑容亦僵硬在嘴角,只见斑驳墙角里,茹娘与两个孩子被绳索捆缚,他们嘴里捂着绢布,不知为何,意识已有些迷糊不清。
  而一身寒意的青衣公子,正手持冰冷宝剑,静静凝望着他。
  陈阿六吓得冷汗直流,他唰地跪下来,还未来得及磕头求饶,一道清泠漠然的嗓音已然传来:“想个办法,明日将我悄悄带进府邸。”
  陈阿六猛地抬头,他脸色苍白,眼神担忧地直往妻儿身上瞟。
  青衣公子别开目光,面无表情道:“待我明日成功入府,我会给你他们的解药,以及大笔银钱。你可以带着家人,离开这座是非之地。”
  陈阿六全身都在颤抖,他半信半疑。
  可妻儿性命掌握在此人手里,他不得不听命于他。
  其实,丹卿是认识陈阿六的,他是个老实人,做的饭菜很好吃,尤其那道酱梅肉荷叶饼。
  之前与段冽住在府邸时,丹卿同他打过好几次照面。
  但褪去人.皮.面.具的丹卿,陈阿六却是认不出了。
  自知此招卑劣恶毒至极,与那些残害段冽的人没什么不同。
  但丹卿实在没有办法!
  既然这人世间充斥着无数魑魅魍魉,那他为段冽做一回恶鬼,又有何妨?
  解开茹娘孩子身上的绳索,丹卿看着陈阿六踉跄奔来,便默默站到窗下,望向那轮染上血红的残月。


第59章
  翌日清早, 陈阿六赶着牛车,来到府邸后门。
  他车厢装满物资,有大米蔬菜, 以及酱香酒、酸菜各两大坛。
  例行检查的护卫拦下陈阿六,他厉色抬了抬下巴,示意陈阿六把薄布揭开。
  陈阿六诚惶诚恐, 有些畏惧地把遮阳布取走。
  护卫用剑鞘拨开蔬菜堆, 又把酒坛拆封, 美美地深吸两口, 仿佛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到最后的酸菜坛子时,护卫本想把剑刃插进去。然而酸菜味儿太冲,这一剑刺下去,武器岂不是都要报废?
  护卫犹豫两息, 随即挥挥手,示意陈阿六赶紧把车拉到后厨。
  此时此刻,丹卿就藏身在其中的酸菜坛子里。
  待四下静寂,丹卿从坛内爬出来。浑然不顾满身的臭味,丹卿摘掉头顶酸菜,对陈阿六道:“解药与银票, 不在我身上, 待我办完事, 会告诉你具体位置。”
  语罢, 丹卿简单擦洗, 换上杂役服。然后把一粒雪白丹丸含在舌下, 拿起扫帚,去庭院打扫。
  每到一处地方,丹卿都会在井中投毒, 并点燃慢效迷香。
  这种迷香与毒,皆由丹卿亲手调制,不易察觉的同时,也很难配出解药。
  许是丹卿佝偻着腰、低眉垂眼的,而且身上还萦绕着怪味儿,往来护卫嫌脏,顶多匆匆看他两眼,并未生疑。
  日头渐盛,府中开始用午膳。
  厨房煮饭洗菜的水,皆来自府内几口井。
  整个上午,丹卿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只在听说段封珏已出府邸时,蹙了蹙眉。
  众人用午膳时,丹卿趁机找到陈阿六,他给他一粒解毒药丸,并告诉他,银票与他家人的解药俱在来瑞客栈,即刻便可去取。
  办完这些,丹卿再等片刻,随即拎着剑,堂而皇之走在这座偌大宅邸。
  府中构造丹卿了如指掌,不过段冽关押于何处,他尚不确定。
  沿路搜寻,若是遇到仍有抵抗力的护卫,丹卿避开致命部位,长剑直刺而去,毫不犹豫。
  丹卿神色平静,每次出剑都果决而精准,下手绝不留情。
  渐渐地,他衣袂与脸颊都染上点滴血斑,像是朵朵妖艳红梅。
  烈日灼灼,瘦削男子提剑而来,仿佛一尊遇神杀神的玉面修罗。
  但神奇的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有种极具违和感的干净。
  尤其那双眼,哪怕被阴翳覆盖,亦不能湮没最初的澄澈。
  “楚、楚之钦?”细如蚊蚋的嗓音,突然从里屋传出。
  廊檐下的丹卿漠然望去,是林行,在林行身旁,已然有四五个中招昏倒的暗卫。
  丹卿跟没看见似的,继续朝前,没走几步,丹卿撤回步伐。他跨入门槛,将剑抵在林行脖颈,语气森冷:“段冽在哪里?”
  林行艰难张了张口,因中毒已深,他似要晕厥:“肃王在、在……”
  丹卿拿出小瓷釉瓶,在林行鼻尖晃了晃,面无表情道:“不想死,就在前面带路。”
  林行意识稍微清醒,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丹卿,似乎对这副模样的“楚之钦”大受震撼。在林行印象里,“楚之钦”柔软脆弱,哪怕心思歹毒,亦没有举剑杀人的勇气。
  没时间容他多想,林行旋即起身,领着丹卿拔步往前。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途中,丹卿淡淡问。
  林行怔了怔,他惭愧埋首,沉默片刻,终是开了口:“肃王他,原来一直都是老凉王复仇的工具,当年殿下来到西雍……”
  抵达囚禁段冽暗牢时,丹卿总算听完整个故事。
  凉薄地扯扯唇,丹卿冷笑出声。
  原来竟是如此。
  难怪段冽他会变成这般凄厉模样。
  尽管段冽从未言明,丹卿却清楚。老凉王与西雍,是段冽这十多年来,努力活着的信仰与目标。
  然而就在段冽以为,他终于能放下重担与责任时,有人却告诉他,这一切都是骗局。
  人人皆清醒,唯你这颗入局的棋子真情实感。
  丹卿难以想象,得知真相的刹那,段冽有多绝望。他是否会对他的人生,都产生质疑?
  一个从未享受过爱与温暖的孩子,老凉王与段封珏怎能舍得,用这样恶劣残忍的阴谋利用他?
  丹卿紧攥长剑的手指泛白,他用力踹开门,当看到铁笼里蓬头挂面、伤痕累累的段冽时,丹卿胸中怒意达到最高峰。
  他举高利剑,把锁扣劈得火星四溅。
  笼中段冽被惊醒,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看丹卿。
  巨响声声,他仓惶又警觉地往后退,直至蜷缩到角落,然后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丹卿鼻尖酸涩,他忍住满腔愤慨,用力劈开锁链。
  这种状态的段冽,丹卿没法顺利带走。取出银针,丹卿迅速将段冽刺晕。
  冷冷望了眼摊在地上的林行,丹卿很想很想,让他们全部都死在这里,但是……
  丹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嘴角划过一抹自嘲的笑。
  把解毒丹丸塞进林行嘴里,丹卿留下解毒方子,口吻漠然:“你即刻出门搜集药材,天黑前给他们服下解药,便可保住性命。”
  语罢,背着段冽,持剑匆匆前行。
  回到曾经住的厢房,丹卿打开暗室机关,迅速带段冽来到关西街。
  车马丹卿早已备好。
  把段冽放进马车,丹卿摸了摸乖乖等着的啁啁,挤出一丝笑,自言自语般承诺道:“以后,我们就可以再不分开了。”
  黄昏晚霞满天。
  丹卿给段冽换了衣物,便赶着马车,径自出城。
  日以继夜地赶路,丹卿鲜少休息。
  他害怕有人追上来,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他们已经榨干段冽仅剩的价值,不是么?
  丹卿替段冽委屈,替他不公,上天为何要给他这样的苦难?他明明是个善良柔软的人,只有真正至诚的人,才会被欺辱至此。
  可是,没有人能给丹卿一个答案。
  晌午时分,丹卿把马车停靠在河岸边。
  把两个水囊打满,丹卿迅速回到车厢。
  他扶起昏睡的段冽,准备用针灸让他醒来喝水,再稍微吃点儿东西。
  段冽情绪太不稳定,丹卿暂时想不出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只能常燃清心静神香。
  每日,丹卿都会让段冽清醒一段时间,其余时候,他必须昏睡。否则,丹卿没办法赶路。
  银针将要刺入肩部穴位,怀中男子蓦地睁开猩红血眸,他阴沉沉地看着丹卿,蓦地伸出手。
  丹卿反应不及,被段冽反客为主,死死压在身下。
  这次段冽没有掐丹卿脖颈,他只是疯狂抓住丹卿肩胛骨,不住地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背叛他,为什么不爱他。
  望着声嘶力竭、神色痛苦的段冽,丹卿眼底蓄满悲哀。
  被段冽双手钳住的地方,很痛,但这点痛,不敌段冽这短短二十年,所经历的千分之一。
  时至今日,丹卿终于明白,他从前的想法大错特错。
  他曾以为,这场认错渡劫对象的过失,影响固然大,但并没有那么大。
  单论此事,或许确实如此。
  但丹卿认错的渡劫对象,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段冽。
  段冽的人生,太苦了。
  生他的父母从未给予过他温暖与爱,他信任的朋友背叛他,他视作父亲的人利用他,他心怀愧疚的人一直都在戏耍他。
  而本不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丹卿呢?
  他也背叛抛弃了他。
  在无形中,丹卿也化作其中一把利刃,狠狠插在段冽本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如果他们没有相遇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认错渡劫对象就好了。
  丹卿泪眼模糊地望向段冽,假若一切都循规蹈矩顺着命格指引,今日段冽是否就可以少受些苦?至少,在段冽的记忆里,不会重复上演那日他决绝离开的画面……
  泪水染湿鬓发,丹卿颤抖着,举起右手,把银针送入段冽体内。
  咆哮纳罕的男子渐渐失力,他薄唇动了动,最终瘫倒在丹卿怀里,像是安安静静地睡去。
  丹卿半晌没能动。
  良久,他无力地伸出双臂,把段冽紧紧抱在怀里。
  丹卿想说对不起。
  可是,这三个字是多么的苍白又无用。
  ……
  同一时刻,九重天。
  以天府宫为首的六宫已然大乱,司命星君火急火燎前去拜见天帝。
  因太子容陵的渡劫命格早被打乱,这些日子,司命星君等人并未时刻留意凡间动向。
  加之两界流淌时间差异大,待司命星君察觉不妥时,太子容陵在凡间的渡劫载体,已然沾染邪恶的蛊罂魔花。
  太微玉清宫。
  司命星君连连告罪,他面色急切,对高座雍容华贵的中年英俊男子道:“天君,不如即刻将太子神魂召回九重天?蛊罂魔花烙印在天道轮回之中,无法销毁,倘若及时回宫,辅以秘宝,太子的道心与修为必然不会遭受影响。”
  天帝容渊不愧是见惯大场面的人,他竟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仿佛在沉思什么,容渊指尖轻叩金色盘龙扶手,良久无言。
  司命星君忍不住催促:“天君,天上一天,凡间一年呐,再犹豫,就又十天半月过去了啊!太子等不了了啊!”
  容渊似笑非笑道:“本君的儿子,本君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司命星君欲言又止,他倒不是害怕被问罪连累。
  而是太子容陵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已排得上偌大九重天战力前十,若有个差池,岂不是暴殄天物?
  容渊慢条斯理地走下玉阶,他来回踱步,终是作出决定,在司命星君期盼跟随的眸光里开口:“不必,姑且让他受着吧!这点苦都承不住,将来如何做天帝?”


第60章
  丹卿驾着马车, 一路向南疾行,试图找到那座他们曾居住的小破庙。
  如果想建造一个独属他与段冽的家,那里再合适不过。
  可惜, 小破庙路途遥远,段冽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住。
  思及此,丹卿当即放弃旧地, 直接在渝州落脚。
  这些日子, 西雍欲反, 各地接连掀起风浪, 接下来的凡间,恐不太平。
  但这些,都同他们毫无关系了。
  丹卿在镇上买全药材与生活用具,驾着马车, 直奔偏僻山林。
  背着段冽,丹卿临时找了处山洞,暂作落脚之地。
  点燃两盏油灯,丹卿把段冽放在铺好的床榻,为他盖上薄毯。
  隔着昏黄光晕,丹卿坐在段冽身旁, 静静凝望。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丹卿用指腹, 细细描绘段冽瘦削的脸庞。
  他清减好多。
  颧骨有些硌人。
  但没关系, 在他眼里, 他永远都是最光鲜好看的男子, 谁都匹及不上。
  夜深,洞穴外蝉鸣声声,几只萤火虫在月光下跳舞。
  丹卿望了眼夜空, 然后俯首握住段冽温热的手,口吻轻柔:“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所以,即使痛苦,也请努力撑住,好吗?”
  这夜,丹卿整宿未眠。
  他握着木炭,在油灯下写写画画。
  蛊罂魔花确实没有解药,但丹卿不想、也不能放弃。他得让段冽活着,且活得像个人样。
  把记忆里驱邪的药草都记下来,丹卿搜空脑袋,将可能有用的方法,也全部细细罗列记录。
  天微微亮,丹卿已生好火,他煮了锅简单的野菜咸鱼粥。
  如何让段冽进食,是个极困难的问题。
  许是针灸控制的次数多了,段冽已生出抗性,并不是每次都管用。
  到后来,丹卿必须用绳索捆绑住段冽,防止他伤害他、伤害自己,又或是神志不清地试图逃走。
  看着段冽这幅样子,丹卿心里实在难受。
  他始终记得,初下凡时,见到段冽的第一眼。
  那天,艳阳灼灼,日光穿过枝叶罅隙,于空中形成无数白芒。
  身骑玄马的锦衣男儿郎,就这样闯入丹卿眼帘。
  烈马金羁,弓背霞明,披风猎猎,墨发飞扬……
  他整个人仿佛在发光,如同悬挂于天上的那颗耀眼太阳。
  可现在,这颗太阳,被乌云掩盖住了所有光芒。
  丹卿吸了吸鼻子,赶走脑海里的那股沮丧。给自己打气,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
  端着温热的粥,丹卿来到段冽身旁。
  待取走穴位银针,段冽眼皮倏地一阵颤动,须臾,睁开黑眸。
  他黑沉沉的眸光,一开始并没有焦距。渐渐地,蛊罂魔花发作,他眼瞳逐渐染满猩红,里面填满各种各样的情绪。
  那些愤怒、恐惧与自我厌恶,铸成最坚固的囚笼,将段冽困在其中,任他如何嘶吼挣扎,都无济于事。
  若非被绳索束缚,此时此刻,段冽想必又会恶狠狠朝丹卿扑来。
  这样歇斯底里的段冽,其实丹卿已见过许多次。
  可丹卿心底的痛楚,并不会因习惯而减少,只会愈演愈烈。
  每每看到段冽备受折磨的样子,丹卿五脏六腑都疼得快要破碎了。
  但他必须撑住。
  艰难喂了几口粥,丹卿又给段冽吃了两颗益元丹。
  再度让段冽安静昏睡,丹卿揉了揉啁啁小脑袋,嘱咐了句“好生看守你主人”,便提着剑与斧头,离开洞穴。
  丹卿在山中寻觅片刻,砍了不少柳木、桃木,以及柏树木。
  这些都是辟邪木,有驱秽之用。
  接下来的月余,丹卿睡得很少。
  他尝试配制解药的同时,不断在柳木桃木上雕刻《般若心经》,一笔一划,皆含着丹卿满满的虔诚与心血。
  七月底的时候,丹卿的小草屋搭建成功了。
  里面每根木头,都刻满《般若心经》,就连给段冽的做的木碗、木筷,也不例外。
  楚之钦白皙细嫩的手,短短月余,已粗糙得像个农夫,满布厚茧与伤疤。
  做神仙的时候,丹卿虽没什么亲情缘和朋友缘,他总是孤零零的,但修炼非常顺利,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当然了,丹卿觉得现在的自己,一点儿都不苦。
  他心里很欢喜,尤其住进小草屋的段冽,状态似乎比以前好了那么些许。他便觉得,就算再辛苦百倍,只要段冽好,也是划算的。
  从八月第一天起,丹卿开始给段冽泡药浴,药材都是他从山中挖来调配的,泡半个时辰即可。
  药汤寒凉,可以与蛊罂魔花的火阳属性相克。
  也正因如此,段冽需要承受极大的痛苦。
  每次泡药浴,段冽都十分艰巨。
  哪怕身体被捆缚着,段冽亦会发出困兽般凄厉的喊叫,他身体难受,自然想要逃出来。
  丹卿拼尽全力,把段冽钳制在药汤里,每日半个时辰的药浴,都如同一场激烈的战斗。
  到后来,段冽看浴桶的眼神,比看丹卿都更充满恨意。
  丹卿顶着被段冽手肘撞淤青的左眼,苦中作乐地想,挺好,等段冽恨的东西多了,他就是这些里面最可爱的了。
  半个月后,丹卿开始加重药材剂量。
  煮得浓黑的药汤,散发出苦寒的味道。
  这日下午,泡到中途的段冽全身滚烫,他情绪陡然爆发,激烈的反应竟比以往强烈好几倍。丹卿即便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压不住剧烈挣扎的段冽。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浴桶猛然被打翻,浓黑药汤洒了满地。
  丹卿被段冽撞得狠狠摔在地上,他脑袋砸到岩石,鲜血淌出来,疼得半晌都看不清东西。
  模模糊糊中,段冽不知怎么挣开了绳索。
  他把绳子狠狠甩在地上,猩红眼眸寻找半晌,拿起桃树下的斧子,作势要把浴桶劈烂。
  丹卿捂着鲜血横流的头,踉跄起身。
  这个刻满心经的浴桶,丹卿做了好久,要是坏了,又得从头再来。
  丹卿不敢离段冽太近,只能站在他身后几丈处,弱弱道:“别劈,求你了。”
  听到声音,状态癫狂的段冽,动作居然顿住。
  他回过头,阴晴不定地瞪着丹卿。那模样,好似随时都能发怒,或做出出格的举动。
  时间仿佛停止,晚风浅浅,段冽鼻尖,忽而嗅到一股腥甜的,且极具诱惑力的味道。
  段冽蹙了蹙眉,他像是受到什么蛊惑般,握着斧头,一步步,朝丹卿所在的位置逼近。
  丹卿眸光悚然,下意识趔趄后退,直至脊背撞到桃树躯干,再无处可逃。
  头顶阴影袭来,段冽已然站在他面前,极具存在感。
  他那双游走着红丝的黑眸,仿佛涌动着暗潮,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丹卿心脏狂跳,鲜血顺着额头滴下来,落在他唇角,像一点妖冶的红梅花瓣。
  此时此刻,丹卿想的是,倘若他死了,是不是可以顺利返回九重天,取些秘宝仙药来治段冽?
  只是破坏因果轮回,乃天地所不容。
  如果他被抓走受刑,段冽又该谁来照顾?
  丹卿思绪紊乱,难掩悲伤。
  他不敢面对接下来的情景,遂紧闭双眼,把选择权,彻底抛了出去。
  四周寂静,丹卿预想中的疼痛,久久未至。
  睫毛乱颤,他正欲睁眼,唇角忽然穿来一点温软濡湿的触感。
  好像,有什么在舔他。
  丹卿大惊,徐徐掀起眼皮。
  “砰”地一声,斧头随即砸落地面。
  段冽眼神痴迷地按住丹卿肩膀,他从他唇角,一路舔到额头。
  吮吸吞咽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丹卿脸颊爆红,他不敢动,他甚至不懂段冽究竟在干什么。
  段冽舔舐了许久。
  然后把头轻轻靠在丹卿肩窝,似是睡去。
  黄昏袭来,绯色霞光里,丹卿背靠桃木,他睁大眼睛,呆呆缓了许久,才把段冽背回小草屋。
  犹豫良久,最终丹卿还是给段冽绑上了绳索。
  药浴自然得继续。
  段冽反应一如既往的大,但丹卿发现,段冽似乎不会伤害他了,至少不会想要他的命。
  几天后又有一次,段冽意外挣扎开绳索,他血红着眼,直接把丹卿扯进浴桶里。然后扑上来,疯狂吻他咬他,扯他的衣服。
  段冽的这种行为,丹卿很难界定。
  他分不清,这到底属于亲近还是报复。
  半个月下来,丹卿身上到处都是淤痕,尤其脖颈到胸前锁骨那一块儿。
  转眼便是九月。
  尽管从表象来看,一切仿佛都在变好。
  但丹卿清楚,不管是药浴,还是心经,还是他努力制作的药丸,都解不开蛊罂魔花的药性。
  就连压制,都做不到。
  段冽总是阶段性的发疯。
  他蜷缩在角落,哭哭笑笑,他的世界里,有电闪雷鸣,有疾风骤雨,有冰雪连天。
  丹卿与他近在咫尺,却再也走不进他的世界。
  雨夜,段冽又发病了。
  丹卿抱膝坐在地上,眼里也跟着下起了雨。
  折腾大半夜后,段冽终于安静下来,丹卿擦干泪痕,把日渐消瘦的男子背起来。
  刚把段冽放回床榻,丹卿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嗓音,很轻很轻,像是雨滴落在枯叶的声音,他说:“你走吧。”
  有那么个瞬间,丹卿几乎以为,这是他的幻觉。
  怔怔望着疲惫阖眼的段冽,丹卿捂住嘴,他难掩兴奋,只能尽量压抑着情绪,轻轻推攘段冽手臂,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把美梦惊醒:“你说什么?”
  “你走吧。”朦胧灯火下,男人没有睁眼,他苍青薄唇翕合,发出冷漠至极的声音。
  “你就只有这句话跟我说么?”
  段冽声音虽微弱,却再真实不过。
  丹卿忽地轻笑出声,他眼也不眨地望着段冽,漫天喜悦扑面而来。丹卿太高兴了,高兴得都不觉得,这句话到底有多难听。


第61章
  雨后深夜, 寂静至极。
  丹卿难以抑制的轻笑声,似是温柔涟漪,一圈圈, 在橘黄光辉里,快乐地氤氲开来。
  听得段冽耳朵生出细微的痒。
  薄被下,段冽情不自禁攥紧掌心, 指甲深深嵌入血肉。
  丹卿清亮的笑声, 如同裹了蜜糖的刀, 一刀刀, 无比尖锐地剐着他心窝。
  又甜又痛。
  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段冽睁开黑黢黢的眸,他瘦骨嶙峋的面庞,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吓人。
  死气沉沉地看着丹卿, 段冽语气冰寒如雪,神情亦是毫无感情的森冷:“滚!”
  丹卿怔了怔,笑容逐渐僵硬在嘴角。他像是意识到段冽在说什么,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笑意重新聚集在那双漂亮星眸里。丹卿温和地回:“好,那你早些休息, 我马上出去。”
  给段冽掖了掖被角, 丹卿拂开竹帘, 走出草屋。
  雨水浸透了泥土, 黏糊糊的。丹卿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地上, 避免鞋底粘上污泥。
  空气里缠绵着松木气味, 丹卿仰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嘴角止不住上扬。
  段冽醒过来了。
  他终于成功迈出离开黑暗世界的第一步。
  丹卿心中五味陈杂,他当然知道这有多不容易。正因为明白, 所以丹卿心潮澎湃。
  疼惜段冽的同时,丹卿也深深为他感到自豪骄傲,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啊!看似无坚不摧,实则善良又柔软。丹卿知道,段冽他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铜墙铁壁,他会受伤、会难过,也会心碎。但他绝不会沉沦在地狱悬崖底,他会一步一步,勇敢地爬上来。
  风含着湿气,有些冷。
  丹卿用掌心摩挲着双臂,给自己取暖。
  不过只要想想草屋里的段冽,他的血液好像就沸腾起来了。
  一面竹帘相隔,丹卿侧首望着草屋。
  他嘴角含着盈盈笑意,好似能穿透阻碍,望见床榻之上的爱人。
  草屋里,段冽同样没睡,他面无表情看着那扇帘子,神色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忽然大了。
  段冽像是预感到什么,睫毛忽然颤了颤。
  身体里的那团火又席卷而至,段冽疼得略微弯腰,很快,他漆黑眼瞳被火焰点亮,散发出可怖的猩红。
  死死抓住床榻木柱,段冽咬紧牙关,忽然,他指腹触摸到一个个凹陷进去的汉字。
  是《般若心经》。
  段冽身体一震,尔后苦涩地扯了扯唇角。
  这些都是“楚之钦”为他做的。
  真是难以想象,他究竟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雕刻出那么多文字。
  从他们分别的那夜起,这个人,好像就一直在陪他吃苦。
  这种苦,真的会有尽头吗?
  额头冷汗涔涔,段冽狰狞地闭紧眼,他试图赶走那些朝他走来的影子,他们都是曾在他生命里留下累累伤痕的人。
  薄唇翕合,段冽强迫自己诵念《般若心经》,试图抵抗无边无际的苦海与恐惧。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渐渐地,段冽手上鲜血染红木柱心经,因精神极度痛苦,他竟丝毫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
  可惜,段冽终是没能撑到最后。
  他的意志与意识,再度被黑暗侵占。
  丹卿冲进来时,段冽正在疯狂自残,他手臂不知被什么划出好几道血痕。
  一旁油灯倒在地上,差点把屋子烧起来。
  丹卿已经习惯面对各种突发状况。
  将银针刺入段冽穴位,丹卿揽住晕倒的段冽,为他仔细包扎伤口。
  处理好伤势,丹卿拨开黏在段冽额头的湿发,他抚摸着他凹陷进去的眼眶,俯首吻了吻他唇角,许久许久,丹卿都没能起来。半晌,空中响起一道含着哽咽的声音:“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你会好的,真的!一切会好的!”
  后面几天,段冽偶尔清醒。
  清醒的时候,段冽总是不说话,他安静望着窗外,神色漠然。
  丹卿比谁都清楚,段冽一直都很骄傲优秀,这样的人,本就拥有更强烈的自尊心。
  或许,段冽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这幅狼狈落魄的样子,尤其是他。
  甚至段冽还会出于本能地厌恶自己。
  然而,这些并不是他的错啊!
  这日午后,丹卿抱着小筐新鲜采摘的野果,主动坐到段冽身旁。他择出一颗最红的野生钙果,小心翼翼递给段冽:“很甜的,你尝尝好吗?”
  自始至终,段冽都望着小窗外,丹卿的话,他仿若闻所未闻,眼里也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丹卿举着果子,良久,酸涩地把手收回来。
  空气寂静,就连啁啁,最近都不再闹腾叫喊。它乖乖蜷缩在窝里,像是在降低存在感。
  丹卿难过地咬了口李子,竟然一丝甜味都没有,酸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
  丹卿一直埋首吃李子。
  他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是默默地吃着。
  突然,段冽幅度很轻地侧首,用余光悄悄打量丹卿。
  明媚暖阳里,丹卿四周笼罩着淡淡的纤尘,它们飞舞着,衬得他如同梦幻世界里走出来的人。
  如此的不真实。
  他脸颊,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淤痕。
  段冽压根想不起,哪些是他有意打的,哪些又是他无意撞到的。
  他脖颈,也交错着大片小片的暧昧痕迹。有的颜色很深,泛着浓郁的紫红。
  此时撩开他衣袖衣襟,是不是全身上下,都不再拥有一块白皙无暇的肌肤?
  段冽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他有想过,在清醒时,赶走“楚之钦”。
  哪怕冷暴力也好,哪怕用各种尖锐的话讽刺也好,但是,段冽说不出来。
  他没办法对着这样的“楚之钦”,说那些刻薄到骨子里的话。只要看到他受伤隐忍的表情,只要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只要听到他内疚哽咽的道歉。段冽就觉得,他不配做人。
  段冽不想看到现在这样的“楚之钦”。
  曾经的“楚之钦”是什么样子呢?
  大多时候,他似乎都显得没心没肺,明明也没什么真本事,却天不怕地不怕,总是从容又淡定。
  可如今呢?不知什么时候,他眼里有了瑟缩和谨慎,他时常小心翼翼观察他,仿佛他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瓷器,轻轻一碰,就得碎了。
  其实这些日子,段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挺了过来。
  若问他恨么?自然是恨的。
  那夜的真相,对段冽而言,不亚于地裂天崩。
  他的人生,诚如段封珏所言,不过是场荒诞又可悲的笑话。
  他一生都在追逐爱与温暖,却好像从未真正把爱与温暖握在手中。
  如果没有中毒,段冽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他或许会拽着那些利用他、欺骗他的人,共同奔赴地狱。
  哪怕将这个世界彻底毁灭,为他陪葬,也没关系。
  凭什么大家都生活在这片土地,别人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有称兄道弟的朋友,有恩爱两不疑的伴侣,而他生命里,却只有数也不数不清的灾难?
  不,他贫瘠又悲哀的生命里,好像还剩“楚之钦”。
  段冽太疲惫了,疼痛和大量黑暗的回忆,逐渐掏空他所有精力。
  段冽不想再反复分析,最初的最初,“楚之钦”究竟带给他多少伤害。他这个人,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看得见,现在的“楚之钦”,为他牺牲了多少。
  也许段封珏骂他骂得没错,像他这样缺爱的人,就是可怜又爱犯贱。
  前一刻,段冽还在憎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下一刻,他便觉得,也许他前半生的痛与悲,都是为了换取这一颗真心的到来。
  因为切实拥抱到了这点温暖,这世上便再没什么,不能让段冽释怀。
  所以,现在的段冽,宁愿拽着这个世界沉坠。也不舍,让这颗真心,陪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段冽收回落在丹卿身上的视线,含笑遥望天空。
  窗外太阳是多么灿烂啊!
  好像只要新的一天开始,所有阴霾都会自动消失。
  段冽心知肚明,他永不会好了。“楚之钦”的路,却还很长。
  最可怕的是,他说不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深夜,疯狂地亲手杀死“楚之钦”。
  “阿钦,”段冽突然动了动苍白薄唇,他嗓音很轻,含着砂砾般的嘶哑,“你要不要和我成亲?”
  “……”
  手中半颗钙果倏地掉落,胭红汁水在丹卿浅色衣摆,留下一抹显目的色彩。
  丹卿怔怔望向段冽,他双唇也沾染了汁液,红得妖冶:“你说什么?”
  段冽侧首低眉,金色阳光打在他鼻梁,他似是笑了,眼中迸发出属于从前那个段冽的飞扬与自信:“阿钦,你愿意和我结为伴侣吗?”
  丹卿傻乎乎望着段冽,他疑心自己听错,又或是迷症了。
  这么久以来,段冽除了让他滚,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然后现在,他居然说成亲什么的,也不怪丹卿匪夷所思,甚至以为在做梦。
  丹卿埋首,他呆呆拿起一颗野李子,囫囵喂到嘴巴里。
  是甜的。他前面吃了那么多,全部酸得要命,这颗却是甜的。
  那么,眼前这一切,果然都只是虚构出来的幻象吗?
  丹卿眼眶泛出淡淡的红。
  抱着一筐果子,丹卿心里又酸又涩。
  他怎么会臆想出这样的画面呢?
  有些羞耻,有些害臊,也有些……无法掩饰的开心与雀跃。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辈子,想必段冽都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丹卿缓慢咽下甜甜钙果,他抬眸望向瘦得快脱相的段冽,点了点头,没什么矜持和犹豫道:“好,我们成亲。”


第62章
  答应成婚后, 丹卿淡然拂开竹帘,去外面生火煮茶。
  炉灶里,柴木烧得火星噼啪, 一壶冷水即将沸腾时,丹卿迟钝凝滞的思绪,突然在此刻反应过来。
  似乎并非他的幻觉, 一切, 好像都是真的!
  段冽说, 他想跟他成亲。
  阳光铺天盖地袭来, 晒得丹卿脑袋一阵眩晕。
  迟来的心跳声,砰砰砰!如擂鼓,仿佛将要从他胸腔蹦出来。
  丹卿呆呆捂住心口,望向那扇紧闭的帘门。
  微微张开唇瓣, 丹卿用力呼吸,尽管如此,他仍有些喘不上来气。
  段冽居然会主动提出,与他成亲?
  丹卿傻站在树冠荫凉下,许久没动。
  直至沸水顶得茶盖啪嗒响,丹卿才陡然回神, 他下意识去碰茶壶, 被烫到, 才想起该用厚布捂着。
  把茶壶放到一旁, 丹卿神色依旧怔怔然。
  他实在不明白段冽的想法, 但成亲, 他自然是愿意的。
  丹卿早就考虑好了,在凡间,他约莫还有大半年寿命, 等命格大限到来,他就立即返回九重天,再以真正的身份下凡,陪段冽过完他这一生。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丢下段冽的。
  如阳光冲破阴霾,丹卿脸上终于浮现出灿烂笑颜。
  内心一旦拥有明确目标,日子便有了盼头。丹卿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开始筹备他和段冽的成亲礼。
  最近,人间因战乱动荡不安,物资匮乏,丹卿小心翼翼骑着马,到附近镇上买了些红枣花生和喜烛。
  喜服在这小地方,是订制不到了。
  丹卿烦恼半天,干脆捣出红李汁和鲜花汁,把他和段冽的两件白袍染红。
  统共染了四五次,才做出漂亮的大红色。
  丹卿美滋滋地把它们晾在竹竿上,让太阳晒干。
  透过这片耀眼的红,丹卿好像已经看到,他与段冽圆满的未来。
  丹卿不会算吉日,思量再三,他巴巴跑去问段冽,可有什么讲究。
  段冽刚熬过蛊罂魔花的一阵发作期,他神色倦怠,身体斜靠在榻上,两缕额发还湿哒哒的:“我没有忌讳,不管定在哪天,那天肯定都是极好的日子。”段冽声音喑哑虚浮,含着轻浅的喘,但他说话语速较慢,所以很稳。
  窗外阳光洒进来,段冽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但他说话的时候,是看着丹卿眼睛说的。
  丹卿心尖,像是被羽毛轻微挠了下,他喜欢段冽看他的专注眼神,很喜欢很喜欢。
  莫名生出些赧然,丹卿低低垂眸,竟不舍离开,哪怕只是相隔十多步的距离。
  迟疑片刻,丹卿忽然俯身凑近段冽的脸,迅速亲了亲他唇角。
  丹卿向来不擅长主动。
  羞得不敢再看段冽的眼,他匆匆起身。到底顾忌着脸面,丹卿没跑出去,只略略加快了些步伐。
  小小草屋,很快恢复如常。
  那道身影,像是一抹绚烂至极的光,猝不及防闯入段冽眼帘,又迅速消失不见。
  段冽静静坐了会,他慢动作抬手,用指腹触了触唇角。他吻印在这里的温度,还没有褪去,当然,它也永远都不会再褪去。
  丹卿把喜被染好的时候,他与段冽准备成亲了。
  成亲前夜,许是兴奋,丹卿如何都睡不着。
  见榻上段冽没有动静,丹卿悄悄点了油灯,蹲在角落里,给楚铮写信。
  楚铮是楚之钦亲生父亲,丹卿做楚之钦的时日虽不长,却深深感受到了楚铮的父爱。尽管,他已不是原来的楚之钦,但在明天这个重要的日子,丹卿心底有些话,满得快要溢出来。哪怕信不能寄出去,他也想写出来。
  夜渐渐深了。
  床榻上,段冽紧闭双眼,额头不断沁出豆大冷汗。
  但段冽极力隐忍,从不信神佛的他,今夜却无比虔诚地祈祷着,祈祷明日顺顺利利,不要生出任何事端。
  翌日,天色大亮。
  第一缕阳光落在草屋窗花和喜字上,还有门帘旁摇曳的两盏红灯笼。
  这些都是段冽清醒时,亲手做的。
  当太阳沿着地平线逐渐升高,丹卿帮段冽穿好红衣,扶他出门。
  然后回草屋,换上自己的喜服。
  晴空万里,段冽站在树荫下,眺望湛蓝天空下的远方。
  他清减许多,原来的衣袍穿在身上,已很有些空阔。风吹来,红色衣袂翩跹,仿佛要飘扬远去。
  段冽神色平静,可那双黑漆漆的眼瞳,却暗藏汹涌。
  身后蓦地传来轻响,段冽似被惊醒,慢动作地回首。
  大片大片金色阳光,纷纷奔向红衣灼灼的小公子,将他整个人都簇拥包围。
  丹卿这些日子也瘦了,便显得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愈加明澈。
  他含笑立在草屋前,虽故作正经,却难掩骨子里的羞赧。
  段冽眼里仿佛燃起一簇火焰,红得妖冶,这与他发病时的样子迥然不同。因为此刻,段冽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嘴角徐徐上翘,段冽目不转睛地看着丹卿。
  此时此刻,段冽即将干涸的生命里,好像绽放出一场华丽烟火。
  太美太美。
  美得他挪不开眼。
  美得他迫不及待去拥抱这场璀璨花火,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一步一步,段冽走到丹卿身前,他牵起他的手,并肩而立。
  婚礼仪式十分简单,但两颗想要紧紧依偎到一起的心,并不会因为仪式的简陋,而打折扣。
  夫妻对拜时,丹卿眼眶生出些湿润。
  他从未想过,他这漫长一生,会拥有一个凡人伴侣。
  若是从前的丹卿听到这些话,必然嗤之以鼻。
  小狐狸懒散孤寂惯了,从不稀罕什么道侣。而一个凡人道侣,更是荒诞荒谬。
  神仙闭个关的功夫,凡人都已经从出生到白发垂髫,两脚即将踏进坟墓。
  图什么呢?
  丹卿如今已能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他图的就是这一刹的耀眼花火啊!
  它在空中盛放的时间,或许只有两息,却可以惊艳他数千上万年的岁月。
  如果不紧紧握住这瞬间的光亮,丹卿知道,他会抱憾千年万年,甚至是一辈子。
  因为,上天入地,他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段冽这样的人。
  伴随最后的礼成,他们现在是天底下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一对伴侣了。
  丹卿眨眨眼,挥去睫毛挂着的泪意,他笑得眉眼弯弯,握住段冽的手不肯松开。
  “委屈你了。”段冽沉默片刻,薄唇颤动,轻轻地说。
  “不委屈,”丹卿粲然一笑,露出白净漂亮的牙齿,可爱之中,又透出些小顽皮,“该是我委屈你了才是。”
  段冽失笑出声。
  他眉眼间的郁色彻底化开,只剩月华般皎洁的温柔。
  丹卿想做一顿丰富的膳食,庆祝他们大婚。
  段冽强撑着意志,靠坐在竹椅里,给丹卿做场外指导。
  完成最后的笋干炒咸肉,丹卿笑着抬眸望去,竹椅里,盖着薄毯的段冽已然睡着。
  他穿着大红喜服,眼睛轻轻阖着,风摇曳着树影,那些参差斑驳,也跟着在他身上晃来晃去。
  丹卿蹲在竹椅旁,单手托腮,静静凝望段冽。
  如果段冽也是神仙,他会不会看他一万年,都看不腻呢?
  笑着背起段冽,丹卿蹑手蹑脚把他放到床榻,随即点燃一支静心凝神香。
  新婚夜,丹卿希望段冽能过得安稳顺遂些。
  趁热吃了些饭菜,丹卿重新回到草屋角落,在油灯下写昨晚没写完的书信。
  作为楚之钦,丹卿想告诉楚铮,现在的他很快乐,身为父亲的他,不必再为他忧虑。
  不知不觉,夜色袭来。
  段冽还睡着,丹卿又等片刻,提灯出门热了饭菜。
  端着热腾腾的米饭进屋,丹卿准备叫醒段冽,让他多少用些再睡。
  “段冽,段冽!”把手搭在薄被上,丹卿轻言细语道,“你饿吗?吃点东西再……”
  触碰到喜被的刹那,丹卿才惊觉,段冽在发抖。
  丹卿立即点燃所有油灯,橘黄光晕下,段冽面色煞白,他额头以及太阳穴的青筋,全狰狞地鼓凸出来。
  他一直在忍着,刚结痂的掌心又被生生抠出血肉,就连唇,都咬破了。
  丹卿眼眶通红,他压抑着鼻酸,飞快从床底拿出绳索和药箱。
  他知道,因为是新婚夜,所以段冽也拼命忍着。
  丹卿把段冽搀起来,试图把他束缚住,以免他继续伤害自己。
  先前,丹卿一直捆绑得很顺利,因为段冽忍至极限时,会给他示警。
  但今夜,一切全失控了。
  就在丹卿准备将粗绳打结,那双猩红可怖的眸,陡然睁开。
  段冽望着丹卿,神色阴狠,他甩开绳索,暴力将丹卿反压在喜床上,双手钳住他纤细脆弱的脖颈。
  噩梦再度上演,丹卿始料未及。
  肺部残留的空气稀薄,丹卿挣扎着喊出破碎的音节:“段、冽,段……”
  段冽掌心的血,染红丹卿脖颈、下颔。
  鼻尖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黑暗世界被红色填满,一切的一切,邪恶又肮脏。这让段冽大受刺激,情绪愈加汹涌起伏。
  有那么一瞬间,段冽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惊恐填满胸腔,他想收手。可那股嗜杀的恶欲,像是横冲直撞的野兽,怎么都不能制止。
  身下的人呼吸越来越薄弱,他弓起的腰背逐渐失力,沉沉坠回床榻。
  段冽眼前血雾弥漫。
  忽然,一滴鲜红的泪,夺眶而出。
  段冽双手颤抖得厉害,他的手仿佛不再受他掌控。段冽拼尽全力,终于,它们像是找到别的泄愤方式,“哗啦”一声,段冽撕碎丹卿衣袍,然后疯狂俯身,去啮咬他的脖颈、吞食他的唇……


第63章
  半夜荒唐。
  暧昧泼洒在空气里, 随两人雨点般急促的呼吸声,于暗夜沉沉浮浮。
  晨星寥若,天色渐渐朦胧, 万物尚且沉睡在淡墨色的凉意里。
  小草屋内,喜榻满是狼藉,床头一侧, 段冽无声无息静坐着, 活像一抹黑色幽魂。
  褶皱堆里, 丹卿早已沉沉昏睡过去。他湮没在红色的汪洋大海, 仅露出清瘦的脸颊,以及一截纤长的脖颈。
  那肌肤上的累累斑驳,以及深浅不一的片片淤痕,无不昭示着昨晚的激烈与粗暴。
  段冽低垂着眼, 神思游离。
  许久许久,他睫毛才缓缓眨动一次。
  不得不承认,在蛊罂魔花的控制下,他似乎越来越不像是个人。
  而是一头未经进化的野兽。
  这与段冽想象的很不一样。
  他从未想,在陷入沼泽时,也溅“楚之钦”一身泥。
  又或许, 段冽把自己想象的太过高尚。昨晚, 他似乎并非全然失去理智, 究竟是原始的渴求与欲望占据了主导, 还是蛊罂魔花驱使着他做出这些禽兽行为?段冽找不到标准答案。
  无论如何, 他终究还是把“楚之钦”拉下了地狱。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段冽起身。他动作很轻,兴许是丹卿疲惫到极限,他静静陷落在漫天红色里, 对周遭动静,毫无反应。
  段冽生火烧了壶热水。然后端着盆,坐在塌边,为丹卿擦洗。
  他身上残留着他干涸的血,有他掐吻留下的烙印。他整具身体,都留下他曾存在过的痕迹。
  现在的丹卿,就连呼出的温热气息,都融合交缠着他的味道。
  若是从前,段冽心底只有喜,没有悲。
  但如今,他还有喜或悲的资格吗?
  大抵实在是被折腾狠了,段冽给丹卿脖颈上药时,他只用脸颊蹭了蹭段冽手背,连眼睛都没睁开。
  这种懵懵懂懂的行为,好像只是一种本能回应,亲近且充满信任。
  段冽动作戛然顿住,半晌,他颤抖着收回手,把凉却的面巾,重新在热水里拧干,继续给丹卿擦拭。
  拂晓过后,太阳升起,今天似乎又是个晴朗明媚的好日子。
  丹卿甫一睁眼,便看到经窗洒落的金色阳光,在红色喜被上印出一方灿烂白斑。
  试图起身,丹卿这才察觉身体的虚软无力。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颈,喉口凉凉的,好像有被涂抹药膏,没有那种烧灼的疼痛感了。
  是段冽给他涂的吗?
  一想到这个人,昨晚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便立即浮现在丹卿眼前。
  刹那间,好似千万烟花在他脑中轰然绽放,把丹卿炸得有点儿晕。
  僵硬片刻,丹卿总算回过神。
  涨红了脸,丹卿掀开喜被,吃力地坐起来,左右四顾。
  房间被仔细清扫过了,萦绕着淡淡的花木清香。
  地上也没有他们破碎的喜服,床头,还整整齐齐叠放着丹卿的换洗衣物。
  丹卿窘迫地穿好衣服,起身走到草屋外。
  他清了清嗓,用略嘶哑的嗓音轻唤:“段冽?”
  大清早,他人呢!
  丹卿揉了把酸疼的腰,难免有些想入非非,莫非段冽也害臊?或者,他对他感到很抱歉,所以避而不见?
  丹卿清润的眼眸,不禁染上淡淡阴雾。
  段冽必定是对他感到歉疚的,这种亏欠,不仅仅来源于昨夜种种。
  丹卿不知该如何对段冽说,他的死亡,从来都不是终点。他的死亡,才是。
  所以,只要他不要死,这点苦,他怎么会承受不住?
  时间已经不算早,阳光有些晒人。丹卿刚要去屋后找找,忽见段冽从前方树林里走出来,他手里拎着两捆柴木,缓步朝丹卿走来。
  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丹卿连忙放下揉腰的手,一时之间,丹卿颇有些难以言状的羞耻,他讪讪垂首,都不太敢去看段冽的眼睛。
  经过丹卿身旁时,段冽望了望他红彤彤的脸颊,问:“砂锅里的粥,吃了吗?”
  丹卿“啊”了声,摇摇头:“你煮粥了吗?”
  段冽颔首,从他身边走过去:“热热再吃吧。”
  丹卿小跑着追上去,走得快了,倒显得有点一瘸一拐的:“我帮你拎柴。”
  段冽默了两息,没好说旁的,只道:“就剩几步路了。”
  因为粥是段冽做的,滋味确实更胜一筹。
  里面只放了野菜末,非常清淡,丹卿足足喝了两大碗,这才落筷。
  段冽吃得斯文,他的视线,没怎么落在丹卿身上,显得心不在焉。
  丹卿思索片刻,还是没把真实身份告诉段冽。段冽生来是凡人,不信鬼邪,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
  这阵子,或许是他做得仍不够好。以至于段冽总觉得,他在吃苦。
  同时,丹卿也非常迫切地,希望段冽重燃对生活的期待。
  “我们养几只小鸡崽吧,”丹卿抬眸,迎着太阳,忽然对段冽笑了笑,“等小鸡崽长大,我们就可以吃自家母鸡生的鸡蛋了。”
  段冽神色没什么变化,他点点头:“你开心就好,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丹卿颇有些受宠若惊,他眼眸亮晶晶的,随即规划了下草屋附近的空地。
  譬如哪里可以用栅栏围起来,养小鸡;譬如哪里可以种植蔬菜草药,又或是哪里可以种移栽几株果树。
  阳光下,丹卿笑容恬淡。他手指在空中随意画出的几抹弧度,好似沾染着人间烟火,名曰幸福。
  段冽视线追随着丹卿指尖,嘴角牵起轻浅笑意。
  这样的生活,不正是他一直所期待的么?
  段冽以为,是他在努力完成丹卿的愿望,原来,却是他在替他实现人生夙愿。
  十月这整月,丹卿与段冽都很忙。
  段冽清醒的时间不多,保持理智时,他都竭力帮丹卿干活儿。
  这日,太阳西斜。
  小片斜山坡上,丹卿奋力刨坑,终于挖起一株小果苗。再看另头的段冽,已经挖了两株。
  丹卿笑着拍去膝盖泥土,往段冽那儿走:“桃树苗够了,咱们再去找几株橘子树吧。”
  深秋,落叶凋零,许多灌木尖刺零散铺在枯草里,稍不注意,就会中招。
  丹卿刚落脚,步伐骤然顿住,面颊闪烁着痛苦。
  “踩到什么了?”段冽皱眉,他疾步走来,握住丹卿右脚脚踝,然后替他拔出一根颇长的足底尖刺。
  “倒也不是特别疼。”丹卿嘴硬地摆摆手,浑不在意道,“不耽误走路,你瞧,我能……”
  说着,大大咧咧往前迈步,然后疼得面色瞬间狰狞。
  段冽似是有些生气,他冷哼了声,把手中果苗递给丹卿,不容置疑道:“我背你回去。”
  丹卿立即婉拒,以段冽现在的身体,背起他或许没问题,但下山的路很长:“你适当扶我就……”
  丹卿的话没能说完。
  他刚抬头,便撞上段冽黑黢黢的深邃眸光。他只是静静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却胜似千言万语。
  一股酸涩突然涌上心头。
  丹卿明白,他们到底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怕他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底却早已认定,段冽不再是曾经的段冽。
  他不能依靠段冽。
  他不该带给段冽负担。
  他这样的想法,段冽怎能感知不到,他会伤心吗?
  丹卿垂眸,支吾道:“我最近吃胖了,若是重,你记得把我放下来!”
  段冽岂会不懂丹卿的意思。
  难为他每日吃苦遭难之余,还要照顾体恤他可怜的自尊心。
  段冽轻笑,自他带给“楚之钦”伤害的那日起,他的骄傲与自负,他的尊严与羞耻,便早已荡然无存。
  至少在“楚之钦”面前,它们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下山的路很长很长。
  段冽背着丹卿,走过道道蜿蜒小路,从晴空艳阳,走至绯霞染红半边天。
  段冽的眼睛,不知不觉,染上烈火般的猩红。
  他视线间或模糊,需用力咬住舌尖,用疼痛来唤醒混沌偏激的神识。
  喉口腥甜。
  浓郁的铁锈味,充斥在段冽唇齿间。
  他忍着作呕的难受,把鲜血尽数吞咽入腹,不愿背上的丹卿起疑。
  段冽清楚认识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新婚夜后的清晨,段冽其实在悬崖边站了许久,如果那晚没有发生预料之外的一幕。段冽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结束痛苦的同时,他的灭亡,也是放丹卿自由。
  他舍不得,让他陪他磋磨太久。
  每每看到丹卿满身的伤痕与风霜,段冽都会憎恨自己无用。
  但是……
  至少他不该在那时死。
  “阿钦,”段冽艰涩开口,一缕血液也顺着他嘴角渗出,“你那日说的计划,我们已经完成了。”
  丹卿双臂环住段冽脖颈,轻笑道:“嗯,等回家,我们就把桃树橘树种下。”
  霞光照亮山脚下的小草屋,他们终于快走到家。
  丹卿小心翼翼问:“你累吗?”
  段冽又吞咽了口血沫,他眼睛红得都快烧起来:“不累。”
  丹卿心知,他是累的。
  但段冽不说,他便佯装不知。
  将脑袋埋在段冽颈窝,丹卿闭上眼,仿佛呓语般轻轻地说:“段冽,你知道祈福节吗?我上次下山,听到镇上村民说,再过几日,就是他们本地的祈福节!到那天,他们会挑选一株茂盛漂亮的古树,在枝上系满红绸,再写上心愿。若诚心祈福,愿望就会得到实现。段冽,我们也去找一株属于我们的祈福树吧!然后写上彼此的愿望,打个赌,看谁的愿望先实现,好不好?”
  良久,有温热的风,把男人低沉轻柔的话传到丹卿耳畔,只单单一个字,“好”。


第64章
  朝廷与西雍之间的战争, 已持续数月。
  战火目前集中在西北等地,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少匪徒盗贼趁虚而入, 假冒官兵甚至起义军,搅得民间大乱。
  哪怕在这渝州小小城镇村落,也蔓延着恐慌的氛围。方圆百里, 家家户户囤积粮食, 关门闭户, 都心惊胆战地熬着日子。
  段冽策马奔行在荒凉潦倒的街道, 眉头渐渐蹙紧。
  他纵然是要死的,但“楚之钦”得好好活下去,这世道动荡不安,他的阿钦如何能安稳度日?
  时至今日, 段冽早已放下过去,更不在乎段封珏究竟是死是活。
  事实上,在段封珏决定叛乱的那日,他与西雍的下场,便早已注定。
  朝廷现在虽被打的措手不及,看似处于下风, 但赢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段冽想帮一把朝廷, 让胜利的那天提前到来。
  因为, 他要他的阿钦, 活在没有颠沛鲜血的盛世太平之下。
  他要他未来的日子, 平安顺遂、繁花似锦。
  一路疾行, 段冽走进当地驿站。
  驿站里,值守驿卒趴在桌上,正无精打采地打哈欠。
  段冽把腰间鱼符与几封书信递过去。
  许是他形销骨立, 病恹恹的。驿卒压根没当回事儿,他懒懒睨了眼段冽,直至看到鱼符级别,这才愕然起身,结结巴巴道:“金、金色的鱼符,你、你是……”
  段冽声音很低:“快马加鞭把信送到长安,越快越好,明白么?”
  驿卒呆呆颔首:“明白。”
  此地距长安约一千多公里,八百里加急把信送到段璧手中,只需不到两日功夫。
  西雍所有的实力与战术,没人比段冽更了解,毕竟那些都曾是段冽的手笔。自己攻打自己,难道还不容易么?
  望了眼天色,段冽在驿卒震惊的注视下,离开驿站。
  他步履虚浮,难掩周身疲惫。
  今日丹卿进山采摘药草,大约酉时初回来。
  段冽便匆匆走了这一趟,此时,他还得加急赶回去,以免那人因看不见他,而惊恐担忧。
  段冽昏昏沉沉骑上马,一路强忍着,艰难前行。
  所幸马儿识路,它跟丹卿下山采买过几次,故而有惊无险地把段冽载了回来。
  踉跄跌下马,段冽全身都在颤抖。
  他强忍住嗜杀的欲望,半爬到床榻,服下丹卿留给他的药丸。
  这种药能让段冽陷入昏睡,对身体有一定副作用,是丹卿不在家时的权宜之计。
  夕阳西下,丹卿背着满篓药草,急忙赶了回来。
  他放下竹篓第一件事,便是冲进草屋,去看看段冽。见他吃了药好生睡着,丹卿终于松了口气。
  揭起被褥,丹卿怔怔望着段冽惨白的脸,伸手拨开他濡湿的额发,然后替他擦身更衣。
  他一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抱着衣物,丹卿默默望向段冽寂静的睡颜。
  有时候,丹卿其实觉得自己很残忍。
  哪怕段冽痛苦到极限,他也在用他的方式,一步步将他套牢,不准他生出什么任何不该有的想法。
  死亡和活着,于段冽而言,究竟哪种才是真正的解脱?
  丹卿不能深想。
  很多事情,想多了,日子便没法再过下去。
  段冽醒来时,正值凌晨深夜。
  丹卿还没睡,他坐在火盆边,在制作丹丸。
  哪怕这些药丸,对段冽的病情,用处并不大,但丹卿还是做得一丝不苟。
  火光把丹卿脸颊烤得通红。
  他忽然微微张开嘴,打了个哈欠。
  那样子可爱又懵懂,像极了雪白软糯的小动物。
  每每此时,段冽心底便滋生出许多矛盾想法。
  他想,他合该早点去死,给丹卿自由。
  可段冽又舍不得去死,他总想在新的太阳升起时,多看一眼丹卿朝气蓬勃的脸。大概正因为他懦弱又眷念,所以才一日日,拖延至今。
  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他多苟延残喘一天,对丹卿的伤害与折磨,便多一天。
  掀开被褥,段冽缓步走到丹卿身旁,两人在火光中,默契地相视一笑。
  段冽轻声道:“阿钦,明天我们做汤圆吧。”
  丹卿擦了擦额头薄汗:“那你教我做,我不会。”
  段冽点头:“好。”
  丹卿似想起什么:“对了,你有看到我放在桌下的竹盒了吗?”那里面,放着丹卿写给楚铮的家信。
  段冽颔首道:“我今天清理了下屋子,见它无用占位置,便扔了,很重要么?”
  丹卿微愣,随即摇摇头:“不重要,确实挺占位置的,扔就扔了吧。”又笑着问,“你怎么突然想吃汤圆啦?”
  月光下,段冽含笑望着丹卿,眸光深邃且温柔:“很早就想同你吃一顿汤圆,却总是忘记。”
  丹卿眉眼弯起:“没关系,这次有我帮你记着,再不会忘了。”
  段冽半晌才应和,他声音很低,似是有种莫名的眷念:“嗯,再不会忘了。”
  丹卿此前囤积了不少粮食,包括糯米粉。
  第二天下午,两人在草屋外摆了张桌子,开始揉面、包汤圆儿。
  馅料用的则是上次剩的红枣花生等。
  丹卿上手很快,只要他不自作主张,往食物里胡乱添加莫名其妙的配料,倒也勉强能入口。
  不多时,一颗颗被搓得浑圆的雪白丸子,便可可爱爱地摆在盘子里了。
  丹卿眼睛都在放光:“我要吃你亲手做的汤圆。”
  段冽没有意见,很好说话的样子:“嗯,那我吃你做的。”
  他做的汤圆,也不知能不能入口。
  丹卿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忘记手上有面粉,下意识捋了捋额发。然后就听段冽轻笑出声:“小花猫。”
  丹卿有点气,他本要把段冽变成“大花猫”,想了想,轻哼道:“我不同你计较。”
  段冽笑声很低,如同春夜软风,撩人而不自知:“嗯,阿钦自然是舍不得我受苦的。”
  几抹红霞悄悄爬到脸颊,丹卿很有些不大自在。
  他与段冽的相处模式,大多是靠行为表达,鲜少语言腻歪。
  丹卿抿了抿唇,藏住上扬的嘴角,埋下头,卖力地继续搓圆子。
  月上柳梢。丹卿与段冽各自吃完满满一大碗汤圆,幸福地坐在火盆旁。
  丹卿拿着根树枝,拨弄烧红的木炭。
  大抵吃得太饱,困意格外汹涌。
  丹卿小眯了一会会,再睁眼,身旁就没了段冽。
  陡然惊醒,丹卿倏地起身,惶然四顾。
  “我在这里,”男声轻柔,透着似有若无的宠溺,“阿钦,过来。”
  丹卿蓦然侧眸,皎洁月辉下,段冽坐在树下石桌旁,正笑着朝他招手。
  桌面上,搁着壶酒,以及两只小瓷杯。
  丹卿怔怔走去。莫名生出些不安:“你哪儿来的酒?”
  段冽避而不答,他单手执壶,动作优雅地斟了两杯酒,风中,他玄色袖摆摇曳,像怎么捉都捉不住的黑蝴蝶。
  淡淡桂花香溢出来,盈满空气。
  丹卿面色仍是呆愣愣的,他睫毛轻颤,一动不动地望着段冽。
  段冽没有躲避他的眸光,但也没有久留。
  低眉望着两杯清香的酒液,段冽薄唇轻勾,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今天天气不错一样稀松平常:“阿钦,你愿意和我一起死么?”
  丹卿僵在原地,头脑大片空白。
  鼻尖涌入大量酸涩,丹卿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
  段冽不想活了。
  他早就不想再活了。
  是了,一直是他在勉强段冽,是他一直在无声地求他别死。
  段冽看他可怜,所以忍着万般痛楚,眼睁睁拖着破落残败的躯体,为他在人间勉强苟活。
  作为凡人,身中蛊罂魔花,却能坚守到今日,没有彻底沦为丧失自我的恶鬼。
  还不够证明段冽对他的心意么?
  月光倾泻而下,在他们面前,横亘着漂亮的一道道莹白月华。
  丹卿忽然笑了,他不知道,换做旁人,是否会责怨段冽的这句话。但他不会。
  穿过一道道月华,丹卿走到段冽身旁,他拾起其中一杯清酒,义无反顾地饮尽。
  他愿意跟段冽同生共死。
  可是怎么办?
  他的死亡并不是终点。
  所以,他们不能一起过奈何桥,不能一起喝孟婆汤,不能一起遗忘彼此。
  尽管丹卿面前是望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但他无怨无悔。
  段冽垂着眼,不敢看丹卿,也不敢让丹卿看清他通红的眼眶。端起酒杯,段冽背过身,颤抖着喝下去。
  天地仿佛静止。
  树下,段冽与丹卿并肩依偎着。
  段冽仰望满天星辰,含笑道:“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丹卿也跟着笑,笑里透着绝望与悲哀:“不会的。”
  段冽似是有些失望,他不再看那些星星,转而将目光投向无尽黑夜,轻声道:“阿钦,其实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和你一起走遍锦绣山河,看尽春花冬雪。但是……”
  “我知道。”丹卿猛地闭上眼,他知道段冽这段日子有多痛苦,他知道他熬得有多艰辛。
  所以,丹卿愿意放手,送他离去。
  他知道吗?
  不,他不知道。
  段冽扯扯唇,突然间,他五脏六腑如被刀绞,几近窒息。
  是毒性已然发作。
  疼得冷汗涔涔,段冽靠在树背,不敢再去触碰丹卿的身体。
  他想说,如果仅仅只是这般痛苦,他当然还可以再承受下去。
  可他的阿钦,凭什么要陪他吃那么多的苦?
  他还年轻,他还有大把的光阴与未来。
  段冽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他讨厌带给“楚之钦”伤害与痛楚的自己。
  段冽曾以为,遇到“楚之钦”,是他不幸人生中的一桩“不幸”之一。
  后来,段冽才懂得,原来,他竟是他荒诞生命里,唯一真实的明灯与信仰。
  可惜,今后的人生,他再不能替他保驾护航,再不能占有他清澈明净的笑容。


第65章
  静夜, 濒临枯竭的玄衣男子,被月辉笼罩在银色的海里。
  他疼得青筋毕露、面目扭曲,终是再难压制, 段冽猛地咳出大团血沫。
  伴着这记动作,一连串咳嗽声接踵而至。
  他的每声咳嗽,都狰狞痛苦到极致, 仿佛要活生生地把内脏都咳出来。
  丹卿陡然僵住。
  段冽喝下的那杯酒, 以及, 他饮尽的那杯酒……
  仿佛意识到什么, 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从丹卿眼里夺眶而出。
  它们就像夏日暴雨,来得汹涌且急。
  身旁,段冽已痛得腰背佝偻。
  他强撑着身体, 不愿在弥留之际,给“楚之钦”留下过于痛苦难看的印象。
  丹卿侧过头,他怔怔望向段冽,颤栗不停的手,还未触碰到段冽身体。便听段冽用支离破碎的嗓音,祈求道:“别看我, 阿钦, 别、别看。”
  说着, 段冽一边剧烈咳嗽, 一边急忙拖着残体, 试图躲开丹卿的目光。
  可他此时的身体, 已是强弩之末。
  昏黄橘光下,段冽背影是如此急切、狼狈。
  他像失去全部尊严的猛兽,无助又倔强。
  此时此刻, 他心中仅仅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别让丹卿看到他濒死前的丑陋模样。
  丹卿难以承受地捂住嘴,迅速别过头。
  他眼眶里的泪,如同断线珠子,永没有停止的尽头。
  嗓音撕裂,丹卿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我不看,我没看了。”丹卿用力去擦脸颊泪痕,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只能哽咽着重复道,“我没看,不看了,呜呜,你别躲。”
  两人背对背,丹卿眼前早已模糊不清,他极力忍着啜泣,悲哀地仰望天穹。
  先前还温柔的月光,此时却化作最残酷的刀,一刀一刀,锋利尖锐地插在他心肺上。
  耳畔,段冽呼吸越来越粗重,他似乎笑了,像是在表扬丹卿做得很好。
  虚弱无力地靠在树上,段冽只觉身体轻寒,他好冷,他想最后再看一眼“楚之钦”。
  但,还是算了吧。
  反正“楚之钦”的五官轮廓,已深深烙印在他灵魂里。
  只要他想看到,他便能随时随地,清清楚楚地看到。
  段冽艰难地扯开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
  他目光凝聚在荒芜的夜空,眼也不眨地望着。
  然后,他的阿钦便出现了。
  他看见阿钦微笑着,用小鹿般纯净的眼神望着他。
  他还朝他走来,亲了亲他额头,笑着对他说:“不痛了,不痛了。”
  下个瞬间,段冽就真的,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他圆满地阖上眼,轻轻地,再没有遗憾地说:
  “阿钦,我死后,把我骨灰,葬在山顶那、那棵扶桑树下。”
  “忘、忘记我,好好活着。”
  “再见了,阿钦。”
  ……
  深夜仿佛偌大的黑洞,把万物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丹卿双臂抱膝,把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
  他瘦削的肩,乃至全身,都情不自禁地抽动着。
  这场雨,真的下的好大。
  丹卿衣服湿透了,全身都咸咸的。
  一夜之间,天气便彻底转凉。
  深秋的罡风,把满枝满枝的残叶都吹落,徒留光秃秃的躯干,屹立在寒意中。
  段冽死后的第二天,丹卿仍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傻傻坐着。
  好像他只要不回头,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直至晌午,啁啁扑腾着半扇翅膀,偎依到丹卿脚边,丹卿才深刻意识到,往后余生,这偌大天地,再无段冽,再也没有了。
  从这天起,丹卿睁着大而空洞的眼,没掉一滴泪。
  他冷静地给段冽擦拭嘴角血渍,为他换上干净衣物、为他梳洗头发,然后用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焰,将段冽遗留的肉.身化作骨灰,装进陶罐里。
  两日小雨过后,丹卿抱着骨灰坛,往山顶而去。
  他神情呆滞,眼神亦没有焦距,好像从段冽离开那刻起,他的灵魂,便也跟着一同湮灭了。
  秋阳破开层层云雾,筛下淡淡暖光。
  一阵微风拂来,丹卿似是回神,不知不觉,他原来已抵达山顶。
  山顶有棵年代久远的扶桑树。
  它孤零零盘踞在山头,树身雕刻着一道道岁月亘古的沧桑。
  丹卿曾对段冽说,要把这棵树,当作他们的祈福树,挂满红绸与心愿。然后再比一比,看他们谁的愿望最先实现。
  此刻,丹卿像是看到极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怔怔望着那棵挂满红绸的扶桑树,眼底尽是喜悦与悲伤。
  抱紧怀中骨灰坛,丹卿踉跄地奔向它。
  山顶风大。
  一根根红绸随风舞动,姿态缠绵。
  丹卿仰起头,仿佛站在红绸涌动的世界里。
  它们上面俱写着字。
  丹卿握住其中一根红绸,呢喃着念出来:“愿阿钦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
  丹卿忽地轻笑出声,他又拽住第二根红绸,上面写着:“希望阿钦所求皆如愿,所盼皆所期。”
  第三根:愿阿钦事事顺遂、与光同行;
  第四根:期盼阿钦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第五根:祝福阿钦前路似锦;
  第六根:愿阿钦……
  丹卿忽地闭上眼,嘴角牵起满足的弧度。
  风拂动红绸,时而触摸丹卿的脸,时而擦过丹卿的身。
  就好像段冽仍没有离去,他就站在他身旁,用他沉默的爱意,无声地将他团团包围。
  丹卿把骨灰坛埋在祈福树下,然后用小瓷瓶装了一点点,贴身存放在他心口处。
  不舍下山,丹卿直接靠着扶桑树根,坐了下来。
  他可以一天都不吃不喝,只静静地用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些摇曳的红绸。
  啁啁偶尔会叼些坚果,放在丹卿身旁。
  紧接着,用它那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望着丹卿,仿佛在监督催促他吃下去。
  丹卿倒也吃。
  他用小砖块敲开核桃,把核桃肉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有时候,丹卿会望着扶桑树,自言自语般地,说些没头没尾的话。
  他说:“先走的,怎会是你呢?”
  他说:“其实,我的名字叫丹卿,你应该唤我阿卿。”
  他说:“这场赌约,便让你赢好不好!”
  他说:“我会尽我所能,努力活下去的。”
  ……
  丹卿不记得他在扶桑树下坐了多久。
  直到某一天,杵着半截树枝的楚铮与楚翘,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就像是场虚幻的梦,如此的不真实。
  丹卿沉默地望着他们,一声不吭。
  楚铮低眉望着“楚之钦”,周身都萦绕着疲惫与沧桑,最后,他只简单说了句:“我们来接你回家。”
  丹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被段冽扔掉的家书,原来并没有真正丢弃。
  丹卿笑了笑,他撑着扶桑树起身,带他们回小草屋。
  丹卿原本想收拾些行李,楚铮却拦住他动作,淡淡道:“他要你什么都别带。走吧,我们现在就下山。”
  楚翘接收到楚铮的目光示意,搀住丹卿,便要带他转身。
  丹卿怔了片刻,全然没有反抗,他只指着啁啁说:“这鸟,得同我在一起。”
  啁啁倒也乖觉,马上扑腾过来。
  下山已是黄昏时分。
  几人坐上马车,绯色霞光里,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蜿蜒山道,越走越远。
  接下来的日子,丹卿乖巧坐在车里,他搂着啁啁,安静地望向窗外沿途风光,神色始终平淡。
  从段冽离去的第二天起,他是真的,再没掉过一滴泪。
  楚铮与楚翘面面相觑,眼底俱藏着担忧与不安。
  一路走出渝州,丹卿才发觉,眼前繁荣平和的景象,与他前段时间下山看到的画面,迥然不同。
  楚铮解释道:“西雍战败,段封珏身死,战争已差不多结束。”
  丹卿颇有些意外,但仍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仿佛世界如何,皆与他无关。
  楚铮缄默片刻,低声道:“是肃王,他将战略与策谋全写在信中,让邮驿快马加鞭送至长安,所以,西雍才能这么快耗尽气数。”顿了顿,楚铮继续道,“肃王让黎民百姓免受颠沛流离之苦的同时,也是想让你好好活在在繁华盛世之下。阿钦,他的用心良苦,你切莫辜负。”
  丹卿呆了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垂低眸,用手抚摸啁啁身上的羽毛,一下又一下,无比轻柔。
  次日上午,他们马车行至偏僻郊外时,意外偶遇一名早产妇人。
  那妇人本是在别院小住调养,后察觉身体不对劲,便匆匆赶往城中府邸,奈何时间却是来不及。
  丹卿听着妇人撕裂的哭喊声,犹豫片刻,放下啁啁,走出马车。
  丹卿虽是男子,然形势刻不容缓。那妇人的夫君咬咬牙,红着眼眶朝丹卿弯腰一拜,哽咽道:“劳烦大夫了。”
  虽没有接生经验,但丹卿是医者。
  他冷静指挥着奴仆,有条不紊地施展开来。
  整整两个时辰,一道婴孩嘹亮的啼哭声,终于响彻云霄。
  夫君抱着皱巴巴的孩子,又哭又笑地蹲下身,让妇人好生瞧一瞧。
  温馨喜庆的气氛里,丹卿独自站在旁侧,他怔怔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忽然泪如雨下。
  这世间,无数人正在新生。
  可他的段冽死了。
  上天入地,前世今生,再不会有段冽这个人了。
  ……
  同一时刻,天庭正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奇观。
  一声声龙啸凤鸣,不绝于耳。万道霞光与瑞彩齐绽,将九重天照耀得五彩斑斓。
  天生异象,日月同辉。
  磅礴灵力化作花瓣,纷纷扬扬地坠落。
  仙人们震惊咋舌地穿梭于灵雨中,那片片花瓣,缓缓没入他们身体。当场所有仙人,无不修为大增。
  光雾氤氲的尽头,一抹姿容出尘的雪白身影,伫立于云端。
  静立片刻,他沉默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仙视线里。


第66章
  天枢宫外, 云崇仙人冷冷望着这场花瓣雨,周身寒意凛然。
  尉离仙人站在云崇仙人身侧,压根不敢动弹。
  纵观九重天, 所有上界诸仙,皆贪婪吸纳着花瓣里的灵力。
  唯独他二人傻杵着,仿若异类。
  沉默太久, 尉离摸了摸鼻尖, 终是讪讪开口:“真没想到啊, 事情居然被你料中, 原来肃王段冽,当真是九重天大能的渡劫载体,而且他还是天族太子容陵,哈哈哈。”
  尉离干笑几声, 试图化解尴尬的气氛。
  可惜,云崇仙人只淡淡觑他一眼,面色愈加深沉。
  尉离很是窘迫,他思量片刻,好言相劝道:“云崇道友,你该明白, 一切皆有缘法。南斗六位星君, 并非刻意偏袒维护容陵神君。毕竟段冽身中蛊罂魔花, 他们也没出手干预不是么?”
  尉离闭嘴尚且无事, 这一开口, 仿佛点燃了炸药桶。
  云崇仙人倏地讥笑两声, 他眸含鄙夷,不屑道:“是啊,他们若早日将太子容陵召回, 能有今日这般盛世奇景?天族太子能顺利斩破虚妄?他能摆脱蛊罂魔花的控制?他能成为顿悟苦厄劫的千古第一人?”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
  尉离惊得左右四顾,忙用眼神央求他低调些。
  云崇仙人眼神阴郁,浑然不顾:“苦厄劫无边无尽,凡下界历此劫者,只需经受苦难锤炼即可,无须堪破顿悟。呵!他容陵神君不愧是九重天的明月骄子啊,天赋异禀、资质超凡暂且不提,就连气运,都无人可匹敌!倘若那些先神历经苦厄劫时,能如他这般,撞上这么只笨头笨脑的傻狐狸,想必这千古第一人的名号,怎么也轮不到咱们这位天骄神君头上吧?!”
  尉离见云崇仙人言语刻薄,满是挖苦讽刺之意,颇有些脑仁疼。
  知他只是太过忧心丹卿,这才话语偏激,尉离遂劝道:“现在说这些亦无用,你还是亲自下界,将小狐狸接回来再说。”
  云崇仙人撇过头:“我不去。”
  尉离纳罕道:“你这是为何?你气恼归气恼,莫把气撒在丹卿身上啊!”
  云崇仙人像看白痴一样,冷冷觑着尉离:“你懂什么?”
  尉离确实不明白,他满面茫然,有心请教一二。
  云崇仙人直接将落在肩头的一片花瓣碾碎,面无表情道:“丹卿现在回来,你让他情何以堪?他都还没从苦痛中醒神,便要被告知,他只是成全容陵大道的一块小小基石?他在凡间历经的所有悲与痛,所有欢笑与眼泪,都不过是容陵锤炼心性感悟天道的一段虚妄?你若是他,你该如何自处?”
  尉离微怔,他向来不通情爱,懂得着实没有凡人飞升的云崇仙人多。
  此时听完纪云崇的话,尉离心底颇不是滋味,他望着这些纷纷扬扬的花雨,蹙了蹙眉。
  花瓣飘逸优美,是九重天从未有过的盛世奇景。
  可其中蕴含的每一股灵力,是否都由小狐狸的血泪幻化而成?
  若没有丹卿,太子容陵自然无法堪破迷障,更不会渡己渡人,直接晋升无上菩提境。
  云崇仙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丹卿若是糊涂便罢,他糊涂的话,指不定还会把对段冽的爱,移情到太子容陵身上。当然,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九重天谁人不知,先太子容廷与冀望山少主曾经的恋情,一直为天帝天后所不容。所以容陵神君与小狐狸,也基本没什么可能。”
  尉离沉默,在容陵之前,天族确实是有位先太子,乃容陵长兄容廷。
  而那段恋情,亦确实存在。
  只不过在容廷进入归墟并寂灭前,便已同冀望山少主分开。
  一时无言,好半晌,云崇仙人低叹道:“算了,不提这些也罢,毕竟丹卿最是清醒,他心知肚明,段冽已经死了,他爱的人已经消弭于这片天地间。如今他执意留在凡间,只因那里还残留着段冽存在过的痕迹。所以,还是等丹卿情绪稍微缓过来,再回九重天吧!那时的他再得知真相,或许能释然些!”
  尉离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是能轻易就释然的事情么?
  转念又想,所幸神仙岁月漫长,这几千几万载,不知多少情爱执念,都葬送埋没在了时间长河里。
  他们做神仙的,终究都会将诸种欲念全看淡吧!
  二人并肩望着眼前景象,再无言语。
  花雨悠悠扬扬,就像一场美丽的馈赠。
  可深藏在其外壳之下的残忍,又有几人能看清。
  伴着这场灵雨,太子容陵历劫归来的消息,极快传遍六界。
  众仙利用灵雨修炼完毕,这才聚在一起,用各种惊才绝艳的词汇,来赞美太子容陵的强大与无敌。
  要知道,上古诸神下凡历苦厄劫时,都没能化解苦楚怨怼,并放下芥蒂,造福众生。
  但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他做到了!
  众仙不无感慨,这真是天族莫大的福音啊!
  有朝一日,待容陵太子继位,势必迎来一个强大更甚以往的新九重天。
  同一时刻,栖梧宫。
  一袭雪白云纹锦袍的男子,漫步行在深宫之中。
  人间不比九重天,能将四季之景,皆容纳呈现在同一画面里。
  前方,拱桥之上正在落雪;仙池旁,百花争艳。
  容陵走过满地金黄银杏叶,负手望向林中翩翩起舞的仙萤。
  轻盈微风拂来,一瓣玉兰落在雾气氤氲的水池,漾起淡淡涟漪。
  容陵目光随即落在湖面。
  一圈圈水波很快消逝,河面恢复原状,静如明镜。
  渡劫归来的瞬间,无数记忆汇流成河,在容陵脑海里,形成一汪深不可测的海洋。
  事实上,这并非容陵初次渡劫,他修炼速度快,短短数千年,已历经三次劫难。算上段冽这一生,统共四次。
  前几次的历劫记忆,容陵已然模糊不清。
  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与何人有过交集或恩怨……
  那一段段短暂画面,仿佛无人问津的角落石子,经漫长岁月所风化,连痕迹都快被抹去。
  这次呢?
  它是否也如那昙花一现的浪花,逃不开湮没于海底深处的宿命?
  “二哥!”少女银铃般娇俏的嗓音,突然破开云雾,打断容陵沉闷的思绪。
  容陵侧眸,小帝姬含笑朝他奔来,那层层叠叠的橙红色渐变裙裾,在空中划开一道漂亮云彩。
  行到容陵身前,容婵挽住容陵手臂,喜得眉眼如月:“二哥,你归来时,我恰好在凤凰台参加流觞曲宴。二哥你是没瞧见,各族女仙看见灵花飘落时,个个激动仰慕的样子。哼,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她们家兄长突破无极菩提境了呢。”
  容陵回以淡笑。
  容婵忙不迭追问:“听父皇母后说,你在凡间居然中了蛊罂魔花?定是那魔族利用肮脏手段,窥见你凡间命格载体,遂生歹计。”
  容陵心不在焉回:“这些琐事,无需你忧心。”
  容婵呶呶嘴,然后促狭一笑:“行吧,我不管你们的这些恩恩怨怨。不过有桩要事,却是我管得上的。”
  说着,取出用月老红线制作的剑穗,递给容陵:“母后说了,待你历劫归来,便要着手定下天族太子妃的人选。二哥,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容陵面色漠然。
  容婵毫无所觉,仍是笑吟吟的模样:“你若有中意的,那就再好不过。母后松了口,只要你喜欢,身份低微些背景单薄些,都有商量的余地。”
  容陵眉心仿佛打了结,他冷淡道:“此事容后再议,我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容婵怔住,她缓缓松开挽住容陵的手,退后两步,认真打量他半晌,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二哥,这次历劫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容陵身体一震,须臾,他捏了捏眉心,如往常般低笑道:“无妨,只是有些乏累。”
  容婵欲言又止,他刚突破无极菩提境,正是灵台清明仙力充沛时,怎会疲惫?
  看破不说破,容婵体贴道:“那我先回琼月殿,你好生歇歇。”
  容陵颔首:“嗯。”
  容婵转身,秀眉微拧。
  她年幼那会儿,少年容陵桀骜不驯,众女仙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倾心于容陵神君的人,自然数不胜数。只是……
  容婵忽地回眸,笑着对容陵说:“二哥,你近来有去冀望山探望南无哥吗?”
  容陵没有躲避容婵的眸光,他直直与她对视,薄唇微启:“并未。”
  容婵悄悄把轻颤的手藏进袖摆,面容甜美:“那你下次去的时候,带上我吧。我好久没见过南无哥了。”
  容陵未置可否。
  容婵福了福身子,召来祥云,眨眼不见踪迹。
  栖梧宫恢复寂静,容陵面无表情站在桥畔,许久未动。
  时间悄然流逝,周遭万物都在流动,纷扬的花、飞舞的萤、还有随风缥缈的云雾……
  一切的一切,无端让容陵生出些燥意。
  他倏地闭上眼,尔后转身,与那些定在半空的花瓣、云雾,擦肩而过。
  ……
  人间,正值寒冬凛冽之际。
  荒芜枯黄的世界里,丹卿蹲在避风口,匆匆吃了几口冷饼子饱腹,然后把啁啁塞进袄子里,背起药筐,往下游村子走去。
  走进村口牌坊后,丹卿熟稔地摇了摇铜环,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
  一路摇晃过去,毫无回应。
  丹卿脸颊被风吹得通红,他穿着灰扑扑的袄子,下巴缩进毛绒围脖,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途经一家农户,两个中年妇女从里面拉开门,冲丹卿喊:“诶,小郎中,五虎村那个李大伯的病,是你治好的吗?”
  风太大,丹卿听不清,他绕过干涸的水塘,走到近前。
  他刚要问她们说什么,一张口,吃了满嘴寒风,呛得咳嗽连连。
  两个妇女好笑,忙招呼他:“小郎中,快到屋里来烤火,咱们边烤边说。”
  丹卿腼腆笑笑,也没什么顾虑,跟着她们进屋。
  两月前,随楚铮回长安的路上,丹卿想了很久,他不知好好活着,是该怎样活着。
  但他知道,绝不该无所事事,整日枯坐在家中。
  可惜,丹卿只会给人看看小病。
  所以,丹卿考虑一段时间后,决定成为一名游医。
  他这人,没什么大本事。段冽希望他好好活在繁荣盛世下,而他的存在,估计只能为这繁荣盛世点缀几朵小花。
  起初,楚铮楚翘并不放心。
  丹卿每日走街串巷,他们便远远缀在后头,不肯回京。
  后来,楚铮见“楚之钦”好好的,也没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深思熟虑后,楚铮愿意尊重他的选择。
  作为父亲,除了守护与爱,或许,更重要的是学习如何放手。
  小小一间农舍,虽淳朴简陋,却足够遮风挡雨。
  能在这样苦寒的日子里,坐在火堆旁喝口热茶,就是家的滋味了吧。
  丹卿一进屋,才发现,火堆旁围坐着一圈人。
  将他迎进屋的林娘子搬了张椅子,让坐定的人东挪挪西挪挪,腾出点空位置。
  丹卿道了谢,挤坐进去。
  刚坐稳,热茶和香喷喷的烤红薯,就被塞到丹卿手里。
  陡然进入温暖内室,丹卿冻得通红的脸开始发烧,颜色更深了。
  众人以为他面皮薄,发出不含恶意的哄笑声。
  丹卿这下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他问:“诸位乡亲,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一个微胖妇女笑道:“不急不急,你先吃两口热乎的,咱们随便唠唠嗑再说。”
  盛情难却,丹卿剥开红薯薄皮,趁热小口小口吃着,他动作斯文,人又长得特别秀气好看,还是郎中,几个婶婶阿婆瞧着,不由动了心思。
  “楚郎中,你年纪轻轻的,应该还没成家吧?”
  丹卿咽下食物,笑着回:“阿婆,我成家了。”
  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敢置信。
  牵红线的心思虽然暂且歇下,但好奇是大罗普众的通病。
  有人继续问:“楚郎中什么时候成的家啊!”
  丹卿笑得温和:“有段日子了。”
  “楚郎中生得一表人才,你家那位的相貌,肯定也特别标志。”
  “嗯,他很好看的。”
  屋中顷刻哄笑连连。
  “瞧瞧楚郎中,夸起自家夫人,还真一点儿都不害臊哈哈!”
  “楚郎中一看就特别宠妻。”
  “是啊,楚郎中你在家,该不会什么都听夫人的吧?”
  丹卿不懂他们为何笑得那般开怀。
  他回忆半晌,摇头道:“谁有道理,就听谁的。”
  “若是夫人向你撒娇呢?”
  “……”
  丹卿被问住。
  以段冽为人,用武力取胜的概率,比撒娇的可能性,肯定高多了。
  而且,他完全无法想象段冽撒娇的样子。
  见众人眼睛冒光地盯着他,丹卿硬着头皮,讪讪答:“那,便听他的吧。”
  话落,又引得大家好一阵轰然大笑。


第67章
  丹卿同村民们聊了会天, 言归正传,替他们把脉探病。
  这些热情淳朴的村民们,以劳作为生, 日积月累的大小毛病不少。譬如肩痹病、髋痹病,以及肺痨等。
  丹卿为他们一一看诊,有的药材他没随身带, 便道明日再送来。
  每到新的地方, 丹卿都会宿在当地客栈, 停留半月左右。
  这日深夜, 简陋床榻上,丹卿忽从梦中惊醒,他眼神迷茫,似还沉浸在梦境中。
  痴痴望着帐顶, 那两扇鸦羽般漆黑的睫毛,仍沾染着点点湿润。
  怔愣半晌,丹卿倏地侧眸,朝窗外望去。
  不知何时,夜空开始飘雪。
  轻盈的白羽纷扬降落人间,仿佛能洗涤所有的尘埃。
  丹卿点燃油灯, 披了大氅, 倚在窗口, 独自欣赏这场孤寂又苍美的雪景。
  看着看着, 丹卿忽然就想起漠北的雪。
  还想起白皑皑世界里, 段冽鲜活又英俊的面庞……
  雪下得有些大, 天亮时,积雪已淹没脚踝。
  丹卿没出门摇铃行医,他给啁啁喂了早餐, 坐在桌旁,誊写药方。
  摸约巳时初,梁阿婆和王老汉的小儿子匆匆赶来,请丹卿去治病。
  原来今儿一大早,王老汉上山砍柴,一不小心,把腿给摔断了。
  丹卿拎着药箱,也不耽搁时间,冒着大雪,随王小山赶到王家村,替王老汉把腿骨接上。
  因为错位的程度不算严重,若恢复得好,不会留下后遗症。
  丹卿走时,一家老少千恩万谢,还拼命往丹卿怀里塞了篮土鸡蛋。
  梁阿婆非常喜欢丹卿,极力邀请他来喝小儿子的喜酒。
  王小山快成家了,新娘是隔壁村的苗凤儿,吉日就定在后天。
  望着王小山害臊的大红脸,丹卿轻笑出声,见推辞不过,他爽快地应承下来。
  到了这天,丹卿拎着贺礼,来到挂满大红彩带的王家。
  他被王小山一家当成贵宾,安置得极细心。
  乡里婚事办得热闹,有不少好玩喜庆的习俗。
  丹卿坐在宴席,周遭俱是一张张眉开眼笑的脸。
  大家都很开心,丹卿望着幸福的新郎新娘,也不由弯起嘴角。
  晚膳席半,王小山腼腆地挨桌敬酒,许是受周围气氛影响,还有看客起哄,丹卿没禁住劝,不知不觉,便多饮了几杯。
  胃里仿佛燃起熊熊烈火,丹卿被酒气熏得面颊酡红。
  他笑得傻乎乎,喝到后面,丹卿竟主动拎起酒壶,频频给王小山送祝福。
  什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说一句,他便主动喝一杯。
  王小山为人实在,只好陪着丹卿一起喝。
  最后还是王小山哥哥看不过眼,赶紧过来解围。
  给王小山使了个眼色,王老大把丹卿揽到桌旁,亲自招呼他:“楚郎中,嘿嘿,您是不是也想您媳妇儿了啊?”
  丹卿醉得晕乎乎的,似没听懂,他嘀咕着重复了声“媳妇儿”,心底纳闷,媳妇儿是什么?他有媳妇儿吗?
  看着这醒目又熟悉的满堂红,丹卿慢半拍意识到,哦!媳妇儿就是伴侣的意思吧,那他的媳妇儿,是段冽没错了!
  想起段冽,丹卿心里就难受,五脏六腑俱撕裂开来。
  他抿直嘴,右拳用力捶打着心口,颔首道:“想他。”嫌两个字不足够表达,又低声补充道,“特别想他。”
  丹卿眼眶瞬间泛红,把整桌客人都看愣。
  王老大怔了怔,暗道糟糕,都怪他混账,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楚郎中与尊夫人分隔两地,自然时时刻刻都惦念着她。
  桌上,有妇人小声耳语:“楚郎中真是好男人,你瞧,他都快哭了。”
  “是啊,做他妻子肯定特别幸福。”
  王老大好一阵手忙脚乱,他赶紧给丹卿斟酒赔罪,半是劝慰半是哄道:“喝酒喝酒,楚郎中我敬你,咱们喝醉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丹卿伤情地端着酒杯,认真瞅着王老大,纠正他的话:“你错了,喝酒,只会愁上加愁。”
  王老大尴尬得不行,他正要撤走酒,却又见丹卿睁着雾濛濛大眼,委屈巴巴道:“但我就是想喝。”
  王老大:“……”
  哭笑不得地与丹卿碰杯,王老大心道,喝醉的楚郎中,与平日淡然守礼的楚郎中,倒是很不一样。
  此时,人间霞光漫天,已至黄昏。
  九重天却是青天白日。
  栖梧宫,容陵静静伫立于拱桥,始终未动。
  他面容沉着,眉梢却拢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纠结。
  迟疑半晌,容陵终是挥袖拂开一面水镜,以法诀连接凡尘界。
  水波漾开层层涟漪,镜面恢复平静的瞬间,映现在容陵眼帘的,便是眼前这幅景象。
  “楚之钦”穿着半新的淡青色袄子,在乡野喜宴上大喝特喝,凡是前来敬他酒的,皆来者不拒。
  他顶着酡红的脸,一双潋滟水眸,仿佛映着大簇桃花色。
  一直喝到散席,宾客相继告辞,丹卿才消停地趴在狼藉桌面,像是睡着了。
  两个庄稼汉笑着同他说话,他嫌吵,咕哝了声,把头转向另一边,继续睡。
  王老大没办法,他用牛车把丹卿送回客栈,然后给丹卿简单擦了脸,盖上厚重褥子。
  好在喝醉的楚郎中非常安静,不吵不闹,只闭着眼睛睡觉。
  又等半时辰,王老大困得哈欠连连,见楚郎中睡得熟,遂放心地赶着牛车,匆匆回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榻上丹卿突然皱了皱眉,被胃部的烧灼感痛醒。
  他踉跄起身,一时腿软,跌在床底,摸索着爬起来,丹卿张口就喊:“段冽,我想喝水。”
  这句话,也只是潜意识过过嘴罢了,丹卿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到底说了什么。
  倚在桌旁,丹卿灌了两杯凉水,总算好受些。
  他揉揉眼睛,推开房门,走进院子。
  乡下的小客栈,住客极少。
  丹卿吸了吸鼻子,蜷缩着坐到石凳上。
  雪后天晴,今晚月亮特别圆、特别亮,但夜风仍裹挟着凛冽寒意。
  丹卿穿得单薄,他像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就算冷得发抖,也不知回屋添件衣裳。
  掌心摩挲着臂膀,丹卿唇色泛白。
  他思绪陷在混沌里,当身体越来越冷,他神识逐渐清明起来。
  酒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丹卿扁扁嘴,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他平日没那么脆弱的,更不会啪地一下打开,装满段冽全部回忆的匣子。
  丹卿每天都会想段冽,但丹卿很聪明,他只想一点点。这样很好,他既能正常的过日子,又能重新走一遍他和段冽相识相知的人生。
  但现在不行了。
  有关段冽的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住。
  所有画面汹涌地撞入丹卿眼睛里、脑海里。
  颤抖着取出贴身存放的小瓷瓶,丹卿紧紧攥在掌心,鼻尖酸涩。
  他讨厌段冽。
  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凡人?为什么他可以靠死亡脱身?
  他最讨厌他了。
  因为这一点儿都不公平。
  埋首于膝盖,丹卿双肩止不住地颤栗,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他忍不住想,现在的段冽在做什么呢?他会不会已经走过奈何桥,他会不会已经顺利转世。
  段冽丢下他,成为另个陌生人了吗?
  可是他还停留在原地。
  他还得活在这寂寂人间……
  寒风拂来,丹卿哽咽着抬起头,他像是察觉到什么,眼也不眨盯着那棵扶桑树。
  “段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丹卿赫然起身,魂不守舍地,直直朝扶桑树而去。
  皓月当空,无数月华洒落人间,像极了他们生死相隔的那一夜。
  盐白月色里,叶影婆娑。
  扶桑树下,容陵望着逐渐逼近的“楚之钦”,一时竟无法动弹。
  迎面而来的小公子眼眶通红,衣衫如此单薄。寒风里,他脆弱得像是易碎的琉璃。
  许是刚回归九重天,对人世间的经历,容陵仍记得清清楚楚,比段冽都更清楚。
  因为他现在是神仙。
  仙凡终有别。
  容陵能切身感受段冽的万般情绪,他的痛,他的不舍,他的遗憾,甚至是他的爱。
  可他,不再只是段冽。
  他是容陵,能克制住那些欲望的容陵。
  二人目目相触,容陵微怔,旋即恢复淡然。
  “楚之钦”能看见他?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丹卿,九重天兜率宫的青丘狐狸,宴丹卿。
  容陵蹙眉盯着宴丹卿,略有些不解,他神魂仍未归位,理应看不见仙诀护体的他。
  况且,他如今并非段冽的模样。
  容陵正想着,便见丹卿与他擦肩,直愣愣走到扶桑树后。
  那儿扎了个草人,是客栈主人防鸟雀用的。
  月光把稻草人的倒影拉得狭长,很像挺拔男子的身影。
  丹卿步伐顿住。
  他站在扶桑树下,显然已看清。
  时间仿若停止。
  容陵默默望着丹卿背影,随即走到他身旁,漫不经心地侧眸望去。
  他满脸都是泪。
  容陵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痛,他当即转过头,动作略有些狼狈。
  闭了闭眼,容陵缓缓松开袖中不自觉攥紧的手心。或许,他现在也分不清,他到底是谁。
  但时间,会告诉他正确的答案。
  容陵挥退那些繁杂的情绪,拔步朝反向离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忽然,丹卿用袖摆擦了擦眼泪,轻声说:“你不是让我忘掉你吗?我决定了,等我明天醒来,我就要忘掉你了。反正,你现在也不记得我了。”
  容陵没有回头,他面色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起伏。
  他只顿了顿,尔后消失在人间月夜里。
  倔强地望着圆月,丹卿眼底的泪,非但没有止住,反而流个不停。
  为什么会那么痛呢?
  丹卿捂着心口,痛得弯下腰。
  是他错了。
  他要收回那些赌气的话。
  他当然不会忘记段冽,他也根本就没有忘记他的能力。


第68章
  自那夜后, 丹卿再没碰过酒水。
  他带着啁啁,游走在这片锦绣山河,努力过好每一天。
  冬去春来, 枝头缀满绿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丹卿写了封家书,托近期到长安的商队, 帮忙送至楚府。
  前些日子, 新皇登基, 民间十分热闹。
  段璧到底还是得偿所愿了。
  楚铮离开时, 曾对丹卿说,现在所有的选择权,都在你自己手上,万事朝前看, 一切都会好的。
  丹卿不知段冽与段璧,是否达成过什么约定。总之,段璧再没找过他麻烦。
  无论如何,丹卿都希望白帝姬雪年,能顺利渡过这场凡间的劫难。
  春季,是各种病情的高发期。
  丹卿无论走到哪里, 都很忙碌。
  就在丹卿忙得焦头烂额之际, 啁啁也病了, 是肺部内脏出了问题。
  丹卿大受打击, 他开始整日整夜地闭门不出, 疯狂寻找治疗啁啁的方法。
  可啁啁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 它极少进食,饮水也少。
  大多数时间,它都静静蜷缩在丹卿怀里, 难受时,它会不停抽搐喘气,像是无法顺畅呼吸。
  丹卿经常彻夜失眠。
  他抱着啁啁,呆呆望向窗外,眼神空洞而麻木。
  丹卿知道,啁啁的生命已然走至尽头。
  他终于没办法自欺欺人,就算排斥抗拒,丹卿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那个寒冷的冬天,丹卿曾这样送走段冽,如今,他又要再次送走啁啁么?
  丹卿没有哭,他轻柔地抚摸着啁啁,笑着说:“你总是乖巧,因为段冽不在,所以你便要去寻他吗?你怕他孤单,所以着急去陪他吗?”
  丹卿想说,那我呢?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多陪陪他?
  其实,他真的真的,很需要他们。
  夜深,万物皆沦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
  丹卿睡不着,他如昨夜般,搂着啁啁,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郎中!楚郎中!”忽然,丹卿临时租住的小院子,被人拍得砰砰作响,“楚郎中,你在吗?求你开开门,楚郎中!”
  漆黑卧房,没有点灯。丹卿静默地坐在窗下,怀里睡着气息微弱的啁啁。
  院外,男人哭喊道:“楚郎中,我家囡囡生病了,她肚子痛得厉害,冷汗直冒,还不停呕吐。村里的胡大夫出了远门。楚郎中,楚郎中,求你帮忙,救救我女儿,求你了……”
  耳畔嘈杂声声,丹卿眼珠迟缓地动了动,他像是听清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忽地扯扯唇,丹卿勾出一丝凉薄的笑。
  他们都在求他救人,这些日子,丹卿确实很努力,也非常尽力。
  可段冽死的时候,有谁能帮他救救他的段冽?
  现在,啁啁也要死了。
  又有谁能帮他救救啁啁?
  他医治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他深爱的、他珍重的,一个个,终究接连离他远去。
  这世间,到底有谁能大发慈悲,来帮帮可怜无助的他?
  丹卿眼眶猩红,心底仿佛积累了无数恨意。
  他不知该恨谁。
  他只是悲哀又疲惫。
  他累了。
  就这样吧,让一切都毁灭吧。
  院外,中年汉子执着地用力拍打木门,他哽咽着用力喊:“求求你,楚郎中,我知道你在家,对不起,我也不想深夜打扰你,可是囡囡真的病得很严重,楚郎中,我可以给你银子,我,呜呜……”
  中年汉子抹了抹眼泪,绝望地想,或许,楚郎中并不在家。
  他与楚郎中没什么交情,但村里的人,无论老少,都很喜欢楚郎中。
  他们说,楚郎中是个好人,不仅医术高明,诊金收得也不多,他是这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大善人。
  仰头望向漆黑的夜,中年汉子重新振作精神,不,他还不能放弃。
  现在,他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找大夫,只求老天保佑,让囡囡多撑一段时间。
  中年汉子正要拔足狂奔,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简陋门框旁,青衣男子面色苍白,看起来消瘦又颓废。
  中年汉子毫无所觉,他兴奋地抓住丹卿手,又哭又笑道:“楚郎中你在啊!真好。”
  丹卿点点头,没有耽误时间,直接随中年汉子往他家疾行。
  今夜月光很浅。
  丹卿步履匆匆,将要走远,丹卿像是预料到什么,猛地回眸望向院子,心底仿佛空了大大一块。
  中年汉子口中的囡囡,果然病得不轻。丹卿到时,她已经痛得意识模糊。
  囡囡娘亲正在照顾她,哭得眼眶红肿。
  丹卿上前,把脉并询问,最后诊断出,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腹部绞痛。
  查清源头,丹卿为小姑娘做了紧急救治,然后留下药方药材,转身离开。
  丹卿走得很快,到最后,他几乎飞奔在乡野小径。
  一路跑回院落,但时间还是来不及。
  床榻上,蜷缩在被褥里的小鹰雕,身体仍留有余温,却再没有任何的心跳声。
  它死了。
  丹卿怔怔望着毫无声息的啁啁,忽地轻笑出声。
  颤抖着把啁啁捧入怀里,丹卿用脸颊蹭了蹭它柔软的羽毛。
  它真的去找段冽了。
  丹卿眸光逐渐失去焦距,缄默许久,他轻声说:“那你可要快些飞,否则,就追不上他了。”
  丹卿眼眶干涸,他一下一下抚摸着啁啁,像是下意识的动作。
  此时此刻,在丹卿看不见的身侧,十二三岁的少年望着他,似乎想抱抱他,宽慰他。
  然而少年的手,只是虚影,两相碰触的瞬间,他的手陡然穿过丹卿的身体。
  夜风似乎停了两息。
  一抹月白身影,随之出现在狭小简舍。
  少年有所察觉,侧眸望去。
  窗下,容陵负手而立,他周身气质,比月色都更皎洁。
  少年有些讶异,连忙抱拳向容陵行礼。
  容陵面容沉静,他望着少年,淡声道:“你该走了。”
  少年闻言,不由轻蹙眉头。他如今只是逗留在凡间的残魂,得速速升天,否则会对神魂产生不好的影响。可是……
  少年看了眼哀伤的丹卿,心有不忍。
  这个凡人,真的好苦的。
  他不知道,他深爱的伴侣,只是下凡渡劫的神明。
  他亦不知,他怀里搂抱的小鹰雕,也不会真正面临死亡。
  他们短暂的生命,只是设置好的劫难。
  可这个凡人,却不得一次又一次,面对真正的生死离别。
  往后余生,他究竟该怎么活?
  倘若不是命格限制,少年都想留在凡间,陪他度过这一生。
  “他来自青丘狐族。”容陵蓦地开口道。
  少年眼睛一亮,似有些不可置信:“他也是来渡劫的?”
  得知真相,少年再无担忧,他小心翼翼望向容陵,似在判断他的态度。
  在人间凡尘,他与“楚之钦”,是两情相悦互相爱慕的道侣,以后呢?
  看着芝兰玉树的月白男子,少年莫名有些失望。
  眼前这个端方优雅的容陵神君,与从前的容陵神君,仅有些微的异样。
  他好像比从前,更加的冷漠。
  果然,渡劫只是渡劫而已么?
  少年最后望了眼丹卿,眨眼消失在凡间。
  也罢,既然大家都是仙,那渡劫的意义,想必都是一样的。
  卧房恢复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容陵望向丹卿,不知不觉,便静静看了许久。
  他呆坐在床榻,鸦羽般乌黑的两排睫毛,久久都没有颤动。
  不知为何,容陵忽然就想起,下凡渡劫前,他与他的数次相遇。
  那是一只看起来有些傻,也有些懵懂的雪狐狸。他身上,有种难以捉摸的游离孤僻感,与九重天格格不入。
  此时再忆起昔日种种,竟有些说不出的荒诞感。
  容陵揉了揉眉心,忽地扯唇轻笑,像是在嘲笑什么。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怎会演变成这般束手无策的局面?
  在这天地安静的小小一隅,没有任何眼泪,没有一丝啜泣声。
  容陵却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无数悲伤。
  周围空气,仿佛都是那人一片片破碎的真心。
  容陵忽然有些无措。
  比起声嘶力竭的哭喊,这样的沉默,反而更让他难以忽视。
  于容陵而言,渡劫从都不是什么虚妄。
  只是它存在的价值与重量,对每个神仙来说,都不一样。
  在仙人漫长的岁月里,记忆与经历,如同浩瀚苍穹里的尘埃。
  没有什么是永恒,没有什么会亘古不变。
  看着始终未动的丹卿,容陵转身望向窗外孤月。
  他的命格大限,即将到来。
  他如今虽保留着做神仙的记忆,但到底是凡人之躯,或许等他做回真正的宴丹卿,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容陵弯了弯唇角。
  竟也生出些久违的紧张。
  答案,究竟会是什么呢?
  春寒料峭的夜晚,丹卿独自枯坐整整一夜。翌日,他找了块山清水秀的福地,把啁啁埋在广阔林间,然后启程。
  这次,他是真正的一个人独行了。
  艳阳高照,丹卿从胸口取出小瓷瓶,灿烂阳光下,瓷瓶折射出璀璨光芒。
  丹卿笑了笑,眉眼弯弯,他把瓷瓶捂在心口,温柔地说:“我知道,其实你一直都在陪着我。”
  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永不会孤寂。
  初夏来临时,丹卿正在一个小村庄落脚。
  算算时间,距离云崇仙人所说的“楚之钦”大限,已经不远。
  丹卿情绪很平静。
  这种平静,并不是他不会真正的死亡。
  事实上,丹卿还想继续活着。
  哪怕段冽已经消失,哪怕啁啁也不在,丹卿仍愿意活在人间。
  因为这里有段冽曾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丹卿活在凡尘一日,好像就能拥抱到段冽,他不止活在他的记忆里。
  那个冷冰冰的九重天,只有丹卿,没有段冽。或许,也不会再有一心一意思慕着、想念着段冽的“楚之钦”。


第69章
  天热蝉噪, 丹卿在荷塘采了片荷叶,盖在头顶,匆匆赶路。
  到曲塘村陈阿婆住处时, 丹卿已被烈阳晒得满面通红。
  陈阿婆见他热汗淋漓,忙从井里取出冰西瓜,用刀切开, 递给丹卿一大块。
  这瓜熟得很透, 瓜瓤亮红, 里面还镶嵌着一颗颗乌黑的瓜籽。
  一口咬下去, 果然清甜又解暑。
  丹卿吃得酣畅,陈阿婆含笑望着丹卿,她爬满皱纹的脸,尽是慈爱。
  吃完一块西瓜, 陈阿婆再递给丹卿一块。
  丹卿确实热得不行,便也没客气,他道了声“谢谢阿婆”,斯文地继续吃起来。
  树荫下,陈阿婆的老伴儿,正歪坐在轮椅上, 他双眼轻阖, 似已睡着。
  前年, 阿公挑水时摔伤, 引发中风, 下半身瘫痪, 再不能走路,日常都是阿婆照料。
  这样的夏日,似乎连猫猫狗狗都没什么精神, 它们蜷缩在阿公脚边,毫无防备地露出腹部。
  丹卿望着这幅温馨恬静的画面,内心燥热仿佛也散去不少。
  擦了擦嘴角,丹卿笑着对陈阿婆说:“阿婆,这次的药与上次略有差别,效果应该好些。您还是同之前一样,早晚熬煮,让阿公服用就好。”
  陈阿婆连连道谢:“你上次的药就很管用,劳烦你了楚郎中。”
  歇了半时辰,丹卿告辞。
  他拜别阿婆阿公,临走之际,还撸了把肥嘟嘟的三花猫。
  那猫儿慵懒地半睁开双眸,瞄了眼丹卿,一点都不认生。
  丹卿笑得眉眼弯弯,挥手向陈阿婆告别,丹卿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唐朋夫妻赶着牛车过来。
  唐朋热情招呼丹卿道:“楚郎中,快上来,我们可以把你捎到前头栈桥。”
  丹卿也不客气,他撩起衣摆,直接上了牛车。
  太阳西斜,三人说着闲话,不多时便到栈桥处。
  接下来,双方就不同路了,丹卿道完谢,跳下牛车。
  坐在前面的唐朋皮肤黝黑,笑起来牙齿白得晃眼。望了眼河岸上的长长栈桥,唐朋好意提醒丹卿道:“楚郎中,你过桥小心点儿,前几天大暴雨,河水上涨不少。昨天王大娘带着孙子过桥的时候,不知怎的,差点就栽了下去。”
  目送唐朋夫妻走远,丹卿拎着药箱,走上微微摇晃的栈桥。
  水风迎面而来,说不出的凉爽惬意。
  丹卿莫名有些毛骨悚然,他戛然止步,垂首望向河面。
  河水碧幽,风吹起一圈圈涟漪,不断向周围扩散。那深邃的湖水,竟看得让人喘不过气。
  丹卿当即撤回脚步。
  他决定改道而行,从山那边绕过去。
  这些时日,丹卿一直过得非常小心。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许,“楚之钦”的命格大限就快到来。
  丹卿还不想死。
  他不想屈服于天命,可既定的结局,真能违抗吗?
  前不久写给楚铮的家信,大概没到长安。
  丹卿害怕自己遇难,在信中,他告诉楚铮,他是九重天下界渡劫的神仙。此番历劫完毕,不久便要重返天界,希望他不要太难过。
  这种话,丹卿不知楚铮是否会相信。
  但若能减轻他的悲伤,便也足够了。
  霞光绯红,丹卿拄着树枝,走在荒山里。只要他绕过前面山坡,再走段路,就离住处很近了。
  这里的山,丹卿并不陌生,他时常来挖药草,山里没什么猛兽,觅食的兔子和黄鼠狼倒是挺多。
  正走着,身后忽地传来一片窸窸窣窣声。
  丹卿扭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想来应该是藏在草丛里的兔子。
  攥紧手中树枝,丹卿神色不由变得凝重。他想,大概是他过于紧张,所以才犯了疑心病。
  无论如何,谨慎小心点总没错。
  丹卿加快步伐,他时不时转头,检查周边情况,以防发生任何意外。
  可是就在丹卿审视周围时,他右脚陡然踩空,整个人失去重心,猝不及防摔进深坑里。
  掉落的瞬间,丹卿什么都来不及想,他闭着眼,极力护住胸口的小瓷瓶。
  “砰”地一声,丹卿重重砸落坑底。
  无数尘土枯叶随之坠落,丹卿全身剧痛,还有他的右脚脚踝,似乎是断了。
  趴在坑底,丹卿足足缓了一杯茶时间,意识才稍微清醒。
  他颤抖着撑地坐起来,然后仰头望去。
  坑很深,竟有一两丈高。
  顶着乱蓬蓬的发,丹卿苦笑着摇了摇头。
  千防万防,到最后,竟像是他在自讨苦吃。
  如果他没有临时反悔,此时顺利走上栈桥,是否还会出现意外呢?
  会不会无论他选哪条路,结果都相差无几?
  丹卿猜不透天意。
  他只能狼狈地拖着腿,找到药箱,再寻出纱布与合适的木头,自己替自己正骨。
  汗水混着额头血液,源源不断地淌下脸颊。
  丹卿痛得面色惨白、嘴唇发青。
  简单处理好伤势,丹卿疲惫地靠着土壁,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漆黑深夜。
  许是身体难受,丹卿竟感觉不到饥饿,他望着筛入坑底的一抹浅淡月光,尤为焦灼。
  曲塘村的人会来寻他么?
  他们若误以为他掉进了河里,该如何是好?
  丹卿很慌。
  他握紧手心小瓷瓶,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问:“你说,我会死在这里吗?”
  四周寂静,没有人回答他。
  丹卿闭上眼,段冽的脸,顷刻间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是如此的清晰鲜活,仿佛从未离他远去。
  紊乱心跳逐渐恢复正常,丹卿很快找回主心骨。再睁开眼时,他又是那个淡定从容的丹卿了。
  整整一夜,丹卿睡睡醒醒,天亮后,他密切留意外面动静,但凡听到窸窣声,他便拼命拍打坑壁,大声求救道:“外面有没有人?救命!救命!”
  反复十多次,丹卿嗓音嘶哑,口渴难耐,却毫无所获。
  夏日炎热,缺水的滋味委实折磨人。
  丹卿嘴唇开始起皮,他不敢再肆意喊叫,如今就连求救,也必须得省着用。
  一天一夜过去。
  两天两夜过去。
  丹卿终于明白,他可能等不到救援了。
  坑底能食用的野草藤蔓,都已经被丹卿咀嚼咽下去。
  这里没有阳光照射,植物稀少。
  他要死了吗?
  丹卿憔悴地动了动唇,此时此刻,他似乎连握紧瓷瓶的力气,都在一点一点消失。
  他是如此难过,可他眼眶却是干涸的,流不出半滴眼泪。
  太短了。
  他留在凡间的日子,太短了不是么?
  黑暗之中,丹卿仿佛看到了那株扶桑树,看到月光星辰之下,无数红绸正在迎风飞舞。
  那一笔一划书写的汉字,全是段冽对他的祈盼与祝福。
  段冽到死也没再怨恨过谁。
  他把他生命最后的光亮,全部赠送给了他。
  那夜赴死,段冽也是不想再拖累他。
  其实这些,丹卿都是明白的。
  现在,他只是想再多争取一点,独属于“楚之钦”与段冽的时间。
  他只是想让扶桑树上的红绸,摇曳得更久一些。
  他只是不想那么快就放下段冽。
  他还想存在于他曾存在的世界里,一直思念他、爱慕他……
  丹卿撑着坑壁,徐徐起身。
  寻觅一周,丹卿拆掉右腿木板,尝试抓紧坑壁微小的凸起,忍痛往上攀登。
  指甲塞满泥土,掌心被刮出一道道血痕,骨折的地方似乎又错位了。
  丹卿浑然不顾,不断寻找合适位置。
  坑壁泥土偏松软,丹卿离地半丈时,他抓住的凸起陡然崩裂,砰地一声,丹卿摔回坑底。
  但这条路,显然还是可行的。
  丹卿笑着擦去额头冷汗,拖着骨折的腿,继续尝试。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
  丹卿眼底没有沮丧颓败,只有越战越勇的决心。
  他宁愿战斗到死,也不要静静躺在这个黑暗角落,用最悲哀的方式和段冽说再见。
  又一次摔回坑底,丹卿右臂被划伤,涌出大量鲜血。
  丹卿把伤口凑到唇边,面无表情把血喝了进去。
  唇齿腥甜,满满都是铁锈味。但丹卿太渴,他甚至还想多吸点。
  从清晨到黄昏,所有的不屈不挠,皆以失败告终。
  丹卿落魄地跌坐在坑底,蓬头垢面、满身脏乱。
  他衣服上全是血花,唇瓣也是。
  平躺在地面,丹卿因为失血过多,视线模糊不清。
  他呆滞地望着那片圆形天空,衣袍下的右脚踝,早已扭曲变形,再不能支撑他往上攀爬。
  神奇的是,丹卿全身都是伤,可装有段冽骨灰的小瓷瓶,在他妥善保存下,竟完好无缺。
  无力扯了扯唇角,丹卿呢喃般道:“你不是要我平安顺遂活下去吗?怎么办,你许的愿望,看来不能灵验了呢!”
  说完这句话,丹卿再支撑不住疲惫,他眼皮渐渐阖上,失去全部意识。
  曲塘村。
  自丹卿失踪后,村民们在河里打捞了两天,都没找到楚郎中的尸体。
  府衙里的人帮忙搜寻一天后,对他们说,别找了,想必尸体冲到下游深处,指不定都飘到了隔壁郡,找不回来了。
  村民们非常伤心,却也明白,楚郎中确实没什么生还的可能性了。
  这天黄昏,唐朋和几个汉子赶去丹卿家,希望找出点线索,好通知楚郎中家人。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去的路上,无论走哪条路,都有意外发生,简直邪了门。
  不是大树陡然倒地挡路,便是翻船,好像成心不让他们去楚郎中家似的。
  唐朋几人面面相觑,终是壮着胆,往山里走,然后,他们发现了深坑,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楚郎中……
  晚霞漫天。
  唐朋几人抬着全身染血的丹卿,小心翼翼把他运下山。
  他们身后,一抹雪白立在蓊郁深处。男子周身氤氲着浅浅月华,光风霁月、容貌出尘,不似凡人。
  而唐朋几人从他身旁经过,皆是视若无睹,仿佛没看见他似的。
  事后,唐朋回忆起这件事,深以为一切都是上天的指引和安排。
  否则,他们怎会刚好路过那个深坑,又刚好看到里面的楚郎中,并顺利把他解救出来呢?


第70章
  晚风阵阵, 余晖被夜色掩没,山与树皆沦为黑影。
  容陵站在大簇芦苇旁,衣袂静止。
  他眉眼疏淡, 看似若无其事,心中却不受控制地漾开一圈圈涟漪。
  容陵知道,他本应袖手旁观, 让“楚之钦”死在天地规则之下。
  一开始, 容陵并不想插手, 可是……
  可是后来, 容陵看见那个瘦削无助的青衫小公子,在命运齿轮下拼命挣扎,就像一只妄图撼树的蝼蚁。
  这只蝼蚁分明清楚,天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何还要负隅顽抗?
  容陵觉得那抹单薄的身影,是如此可笑,又如此的执着。
  他不该被一只蝼蚁扰乱心绪,却偏偏无法转移对他的关注。
  等容陵回神,他已然出现在凡间,站在“楚之钦”身旁。
  深坑空间逼仄狭小, “楚之钦”趴在地面, 遍体鳞伤。他用力喘息着, 鲜血与污泥沾满青衫。短暂休息后, 他瘦骨嶙峋的手, 深深插入泥土中, 拖动着笨重的身体,狼狈朝前。
  “放弃吧。”容陵俯视着这抹蠕动的青色身影,薄唇微启道。
  小蝼蚁却不肯放弃。
  他甚至饮血止渴, 浑然不顾变形的腿脚,毅然决然往上爬,像是在挑战一座不可能逾越的巨山。
  容陵站在旁侧,看“楚之钦”一次次摔下来,又一次次重新尝试。
  最后的最后,他摔回容陵脚边,额角鲜血把泥土都染红。
  他干涸起皮的唇,发出微弱闷哼声。
  像是痛呼,又像是绝望的哽咽。
  容陵弯下腰,蹲在“楚之钦”身侧,一团莹白月华般的仙力,自他掌心飞出,银丝般扼住“楚之钦”脖颈。
  只要容陵轻轻一点意念,“楚之钦”便能彻底摆脱痛苦。
  但那些相互缠绕的银丝,许久许久,都没能做出任何动作。
  容陵没办法忽视“楚之钦”用生命、用灵魂,呐喊出来的祈求,他想活着。
  那他,便让他活着。
  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手段,容陵便让唐朋等人发现“楚之钦”,并将他解救。
  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虽荒谬冲动,容陵却不后悔。
  “楚之钦”如此深爱段冽,他的一腔真心,不该被无视辜负。
  可是,容陵没办法再还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段冽。
  回九重天后,容陵不再压抑避讳,他时刻留意凡尘“楚之钦”的动向。
  躺了整整半月,“楚之钦”方能下榻,他右脚留下轻微后遗症,走路太快的时候,会有点跛。
  容陵虽刚回九重天,需他出面解决的事情却很多。
  栖梧宫访客连连,容陵得配合调查蛊罂魔花一事,也得接待前来贺喜的各族尊客。
  应付完一波仙者,容陵走进竹林,衣袖翩跹,挥出一面水镜。这会儿,丹卿正在教村庄里的小孩如何防范常见疾病。
  容陵批阅公务时,丹卿正在烛火下编写药方。
  容陵抬头遥望无尽银河时,丹卿正把晾晒的药材抱入屋内。
  ……
  转眼,凡间又是半年。
  在容陵帮助下,丹卿有惊无险地躲过几次命格危机,侥幸存活。
  次日清晨,容陵随众仙参拜天帝后,从灵霄宝殿离开,不知不觉,他竟行至虹桥下方的仙池。
  此时此刻,旧景依旧,桥上却空无一人。
  水汽朦胧,容陵视线穿过缭绕仙雾,默默望向虹桥,眼神有片刻的放空。
  他忽然想起,那日,身着一袭青衫,仿若懵懂小道童的青丘狐狸……
  容陵回栖梧宫不久,天帝那边陡然传来召见急讯。
  到紫薇宫时,殿内已经来了好几位天神天将。
  容渊高居天帝宝座,他五官轮廓如刀斧雕刻,俊美非凡,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容渊膝下三个帝子帝女,只有容陵,与他长相最为神似。容廷与容婵的神韵与面貌,都更像天后。
  见容陵进来,容渊只淡淡瞥了眼,随即望向诸位将神:“昨夜子时,魔族破除防护阵,攻入少径山,整座仙山血流成河,无一活物。”
  此言一出,在场尊者俱是震惊。
  少径山只是四海八荒的一座小仙地,上面连个正经仙主都没有,只有些散仙和灵仙落脚,怎会召来魔族大开杀戒?
  而且,山海苍穹图并没有示警。单单这点,便让所有人心头沉重。
  山海苍穹图囊括四海八荒所有地点,一处出现危机,山海苍穹图会立即点亮星束,但昨晚,山海苍穹图失效了。
  容渊等众仙七嘴八舌讨论完,这才开口:“防患于未然,劳烦诸神各择定一座仙山,将一缕神魂附留在山阵。”
  此事毕,挥退众仙,容渊对容陵道:“你留下。”
  殿内寂静,只剩下父子两人。
  容渊面容有所松懈:“你怎么看?”
  容陵平静拱手:“近年仙地战乱不休,许是魔族有意寻衅。少径山和山海苍穹图,可能也是魔族故意转移视线,背后恐有大谋。”
  容渊确实是这么个想法:“只要魔主屠浮在一日,仙魔两界便不得安宁。这些年,他虽闭关,魔族却井井有条,不可小觑。”
  容陵闻言,神色微冷。
  仙魔两族也曾和平共处,后来魔族少主屠烬偷偷炼化数百位美貌女仙,被容廷斩杀于无忧寒潭。屠烬身死道消后,仙魔便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你和阿婵,都是屠浮的目标。”容渊钢铁般的眼神,似崩裂出一丝脆弱,“尤其是你。”
  “儿臣明白。”容陵淡然应声。
  “你母后擅卜卦,但你与阿婵的问路石俱是诡谲变幻,有吉有凶、劫难重重,蛊罂魔花只是开始,往后的路,你做好准备。”
  容陵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在他脑海一闪而逝。
  离开大殿,容陵当即走了趟少径山。
  昔日仙山断壁残垣、遍地尸首,画面看着触目惊心。容陵盘膝抚了一曲安魂调,超度亡灵。
  无数星火般的魂魄飞至上空,逐渐湮灭。突然,有一点微弱如粟米的光点,缓慢飞到容陵身前……
  ***
  人间。
  边地荒凉,白日都有风沙拂面。
  丹卿随当地村民走进荒漠,寻找一种名叫“荆柠”的药植物。
  “楚郎中,只要挖到足够荆柠,就能治好人传人的那种怪病吗?”
  丹卿大半张脸都捂在白色面巾下,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可以的。”他声音不大,却言辞笃定。
  周围几人大喜,个个干劲十足。
  风沙越来越重,众人埋首搜寻,不再说话,免得一开口,就吃满嘴沙子。
  太阳西斜。
  为首男人望向天际霞云,语气严肃:“我们必须马上回去,夜晚里的荒漠最危险,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丹卿背着小半筐荆柠,深一脚浅一脚,随众人折返。
  “楚郎中,你右脚是刚才受伤了吗?要不咱们走慢一点。”有人担忧地问。
  丹卿笑着否认:“没关系,是老毛病,不碍事的,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快些赶回去!”
  荒漠广袤无垠,沙子被白日太阳晒得发烫。
  丹卿双脚灼热,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因为这证明,他还切切实实活着。
  一次又一次,他都成功在绝境中活了下来。
  丹卿曾经很奇怪,他甚至以为,是云崇仙人偷偷在九重天帮忙。
  然而破坏天地规则,所要承担的惩戒,以云崇仙人修为,似乎负担不起。
  或许,只是他生命力太过顽强,所以才能从命运魔爪中逃离吧。
  又或许,是段冽也舍不得他。
  是他在保佑他。
  丹卿眉眼弯如新月,他下意识触摸胸口,却没碰到日夜贴身存放的小瓷瓶。
  戛然止步,丹卿神情大骇,双手在胸膛搜寻半晌,他惊慌无措道:“我东西掉了。”
  前面几人回头。
  为首男人蹙眉,荒漠里丢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很重要么?如果不是……”
  丹卿赫然打断男人话语:“我自己回头找,你们把药草带走,还有,我房里砚台压着一张纸,写的就是药方。”
  把竹筐递给他们,丹卿转身就往回跑。
  几人面面相觑,终是追上丹卿,今夜他们若把楚郎中丢在这里,他必死无疑。
  丹卿既愧疚又不安,但他不能失去最后的倚靠。
  丹卿三番五次赶这些人走,可这些人偏偏死心眼儿。丹卿再顾不得他们,他双手不停刨着黄沙,大脑一片空白,此时,他唯一的念头,便是找回段冽的骨灰,必须找回。
  不知不觉,丹卿双手被砂砾磨得血红,再看周边村民,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是真心实意在帮他的忙。
  站在漫天风沙里,丹卿瘦削身影几乎被黄昏暗色湮没。
  他闭了闭眼,突然哑声道:“不找了,我们回吧。”
  怔怔转身,丹卿独自往前,他眼神呆滞,仿佛被什么抽走魂魄,只剩一具空壳在僵硬行走。
  再见了,段冽。
  这次,是真的真的再见了。
  默默在心中和段冽道别,丹卿不停揉着眼睛,他努力在笑,鼻音却很重:“今天风沙好大,怎么一直往我眼睛里吹?烦死了!”
  村民畏畏缩缩跟在丹卿身后,俱是不敢出声。
  他们谁都没见过丹卿这幅可怕的样子,方才楚郎中蹲在荒漠,眼瞳猩红,像一匹想撕碎荒漠的孤狼。砂砾划破他掌心手背,他全无反应,他非常安静,可这种沉默,比歇斯底里的咆哮怒吼更恐怖,那个瞬间,他们几乎不敢再看楚郎中。
  走出荒漠的那一刻。
  丹卿悲哀地扯扯唇。
  仰望浩瀚苍穹,丹卿笑容无奈,他知道,他再也躲不过去了……
  少径山,容陵凝聚神力,尝试与面前的渺小星火建立桥梁。
  这点魂魄实在过于微弱,稍不留意,便会被他神力吞噬。
  额头沁出细密冷汗,容陵读懂星火传达的弥留意念后,忽然身形一僵,他像是感知到什么,侧眸望向远方。
  心脏似乎被蜜蜂蛰了下,痛感不是太深,却很持久。
  “楚之钦”死了。
  终究是段冽没能守护住他的“楚之钦”。
  山风凌厉,容陵独自站在山巅。
  他身侧也有一株扶桑树,年代更为久远,但它毕竟不是段冽与“楚之钦”的扶桑树。
  容陵仰头望着繁密枝叶,仿佛梦回那段历程。
  那几天,段冽瞒着丹卿,他趁他不在或繁忙时,偷偷爬到山顶,利用碎片时间,把红绸一根根系在扶桑枝木上。
  无论上山还是下山,或是攀树,对当时的段冽来说,都不容易。
  但段冽很快乐,他觉得,这是他出生以来,做的最轻松最虔诚的一件事。
  他很享受,也很知足。
  挂完最后一根红绸,段冽站在扶桑树下,他闭着眼,伸出双手,仿佛能跨越时光与空间,抱到未来的“楚之钦”。
  他微微弯唇,温柔抚摸着丹卿头顶,细声说:“阿钦,别哭。”
  后来,抱着骨灰站在扶桑树下的丹卿。
  真的没有掉一滴眼泪。


第71章
  崇德一年, 民间郎中楚之钦采集草药时,被荒漠突如其来的一股龙卷风带走。
  边塞村民搜寻三天三夜,始终没有找到楚郎中的尸首。
  半月后, 席卷边境的这场恐怖时疫,有效得到控制。
  村民为感激楚之钦的贡献与牺牲,自发在沙漠立了座石碑, 特此纪念他, 并以鲜花和食物不断虔诚供奉。
  九重天。
  睁开眼的瞬间, 丹卿甚至以为, 他只是做了场漫长而曲折的梦。
  无论段冽,还是楚铮、楚之钦,俱是他梦境之中的虚拟人物。
  就连那些或悲或喜的情绪,好像也隔了层浓雾, 不再那般鲜活真实。
  丹卿迷惘地走出无妄门,抬眸望去。
  一座座仙岛与辉煌宫殿,悬浮于云间。仙人御空飞行,与展翅翱翔的仙鸟擦身而过。
  丹卿怔怔望着那万丈金光红霓,以及无数祥瑞之气,下意识闭上眼睛。
  为什么他会生出一种, 这里是虚妄, 而梦境才是现实的错乱感?
  睫毛不安乱颤, 丹卿竟有些, 不愿面对这绚丽的九重天。
  如同失了魂魄, 丹卿呆呆前行。
  驻守天门的兵将目不斜视, 捧着仙果酒酿的仙子,鱼贯从丹卿身旁经过,留下银铃般的笑声与清脆话语。
  她们的关注焦点, 自然还是历劫归来的天族太子。
  “你们有没有觉得,容陵神君回来后,变得有些冷漠?昨晚我和青梨送蟠桃到天后宫殿,侥幸偶遇太子殿下,他竟没有冲我们笑。”
  “许是那场苦厄劫过于伤情,神君还未完全抽离情绪吧!”
  “此言有理,也不知殿下如何堪破苦厄劫的,换作我,估计连初级苦厄劫都熬不过去。”
  “容陵神君岂是你我等朽木能比拟的,真希望从前的殿下早日归来!他只要对我微微一笑,我可以美上一整年呢!”
  “你就一年?我能开心十年好吗?!”
  ……
  仙子们嬉笑调侃着走远。
  丹卿站在琉璃珊瑚树旁,面色倏地惨白。
  丹卿并不蠢笨,做楚之钦的时候,他心里眼里只有段冽。
  那会儿,段冽的病情令他心力交瘁,丹卿没有精力思考其它。
  苦厄劫?天族太子?蛊罂魔花?
  这些词,突然在丹卿脑海串成一条线。
  一个荒谬的猜想与答案,呼之欲出。
  丹卿慌忙把它掐灭,匆匆奔跑在缭绕仙雾里。
  大抵做凡人太久,丹卿竟忘记腾云。
  他不停狂奔,仿佛在宣泄内心的惊慌无措。
  直至途中,丹卿看到站在他身前的云崇仙人。
  目目相触,只剩沉默无限蔓延。须臾,云崇仙人召来仙云,送丹卿回青黛殿。
  “容陵神君,也刚历劫归来吗?”半晌,丹卿突然神色平静地问。
  云崇仙人身体一僵,微微皱眉道:“嗯,太子的凡间命格,由六宫星君直接撰写,我们这等小仙人,事先俱不知情。”
  丹卿面容依旧没什么起伏:“那他渡劫还顺利吗?”
  云崇仙人扯了扯唇,回道:“顺利,怎么不顺利?他成功化解了苦厄劫。回归那日,天生异象,日月同辉,九重天甚至还下了场浩瀚的灵花雨。”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到抵达青黛南殿,丹卿也没重新开口。
  站在自家院落前,丹卿险些遗忘开启的禁制,他陌生地一拂袖,挥开结界,步入房中。
  云崇仙人紧随其后,笑着说,“丹卿,你想喝酒吗?我为你精心准备了接风的灵酒,今夜我们通宵畅饮可好?”
  丹卿迟钝地摇摇头,笑得有些呆板:“不好意思,我戒酒了,浪费了你的心意。”
  云崇仙忙挥手:“没关系没关系,那我今晚留下陪你,我们许久没见,肯定有很多话题聊。”
  丹卿仿佛没有听到,他逡巡着简朴居室,陌生的感觉是如此强烈。
  真奇怪,他分明在此住了数千年,为何没有任何的眷念与熟悉?
  “丹卿。”看着小狐狸呆呆木木的样子,云崇仙人有些难过。哪怕他早已有所预料,可还是不知所措。
  缓慢走到门框旁,丹卿望向庭中银杏树,他捂住心口,红唇微启,有些茫然道:“怎么办?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云崇仙人大步上前,急忙捉住丹卿手臂:“你哪里不对劲?”
  丹卿睁着一双大而空洞的眼,困惑又不安:“我忽然觉得,凡尘那段经历,更像是我的一场梦。属于我的所有记忆与情绪,仿佛都被无形的透明屏障隔开,它们明明存在,可我伸出手,却怎么都不能触碰到。”
  在凡尘的那些日子,他曾炽热虔诚地爱慕着段冽,也曾为他的离去而心如刀割。
  他曾为他心如鹿撞,也曾为他哭泣神伤,受尽相思之苦……
  可这些深刻偏执的情感,好像被什么困住了,怎么都挣扎不开。
  云崇仙人微愣,随即了然:“应该是天命在点醒你,你是神仙,凡尘短短数年,只是你漫长生命里的沧海一粟,你不该被它捆缚。”
  丹卿想笑,天命吗?它凭什么替他做选择?
  嘲弄地轻扯唇角,丹卿转过身,语气自然:“我好累,想睡了。”
  “你睡,我守着你。”
  丹卿感激云崇仙人的好意,可他并不需要。
  读懂丹卿眼底的坚持与笃定,云崇仙人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想找人聊聊天,我随时都在。”
  丹卿微笑:“谢谢你。”
  厢房恢复寂静。
  平躺到床榻,丹卿闭上双眼。
  似睡非睡间,他仿佛进入一个玄妙的境界。
  看着那些透明屏障,丹卿疯狂扑上去,他不停使出攻击术法,将它们一一擦拭清除。不知用了多久时间,终于,属于他的悲伤与欢笑,全部汹涌奔回他的神魂里。
  丹卿蹲在苍白的世界里,如获至宝,他喜欢这些情绪,特别特别喜欢。
  哪怕痛到深入骨髓,哪怕疼到五脏撕裂,那也是他甘之如饴。
  没有谁能轻易把他的段冽夺走。
  夜深了。
  丹卿盘膝靠在门框旁,他望着摇曳的银杏叶,对自己说:
  这样的结局,也不算糟糕不是吗?
  段冽终究要消散在天地之间,他能成为高高在上的容陵神君,真是再好不过。
  至少再没人能肆意欺辱他、利用他。
  段冽变成了容陵。
  但是,容陵终究不是段冽。
  丹卿望着天穹银河,嘴角含笑,他很庆幸,他在凡间活了足够久。
  日复一日,丹卿终于把思念段冽这件事,养成了习惯,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会放下他,甚至遗忘他。
  因为段冽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不需要特别记起,反正他永远存在。
  天色渐明,丹卿梳洗毕,在前往兜率宫的途中,检查了番历劫收获。
  丹卿很清醒,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仙人,靠渡劫跳级晋升,或走上仙生巅峰这种事,丹卿想都没想过。
  事实证明,他果然很有自知之明,此番渡劫,竟是全然无事发生。
  摇头失笑,丹卿正要加快腾云速度,忽见天际拂来一团祥瑞紫气。
  不过瞬息,冷清氛围被热情湮没,四周不知打哪儿冒出大堆神仙,他们俱盯着那团祥瑞,摸约是想沾沾太子殿下的福运喜气。
  丹卿脊背微僵。
  不管看得多通透,领悟得多彻底,在现实面前,那些自以为是的坚强与清醒,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心脏钝痛,丹卿疼得全身都在抖。
  他的段冽,就在那具身体里!
  可他没办法进入容陵神君的记忆沧海,去搜寻那一粒尘埃粟米。
  眼眶酸胀,丹卿睫毛低垂,始终没有抬头。
  仿佛只是短暂一息,又仿佛过了漫长光阴,容陵神君终于离去。
  丹卿许久才挺直腰,他神色如常地来到兜率宫,安安分分履行分内职责。
  此次渡劫归来,仙魔两族的矛盾似乎又加深不少。
  战神顾明昼刚与三公主订婚,便又率天兵远战,而仙界几大境域,纷纷爆发争乱,已有不少战将领命前去镇压。
  自开战,丹丸需求量随之急增,兜率宫众仙忙得脚不沾地。
  狐帝宴祈曾来讯,催促丹卿回青丘,被丹卿暂时以战乱为由婉拒。
  许是炼丹炼得疲惫,各处将神又临时增加不同种类的丹丸,太上老君气得一甩拂尘,用抓阄的方式,把兜率宫仙官们分派到战地,直接到天兵天将眼皮子底下炼丹去。
  丹卿与白檀仙人抽到苍玉境域。
  徐君迁同如柳仙子抽到荻花境域。
  就说巧不巧吧,苍玉境域乃战神顾明昼的地盘。荻花境域本来与文昌帝君无关,怎知原战将突然在厮杀中感悟,要突破了,弯弯绕绕的,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份差居然要劳烦文昌帝君亲自出马。
  出发前,丹卿抱着炼丹炉,偷偷观察徐君迁。
  但凡他流露出一丝尴尬或不情愿,丹卿都会主动上前,同他交换战地。
  可惜,徐君迁面含微笑、言行得体,端得是无比从容淡定。仿佛他曾主动拥抱文昌帝君,并哽咽伤情这回事,都乃无良仙人杜撰。
  丹卿莫名生出无限感慨,他想替徐君迁高兴,又有些替他感到悲哀。
  他如此风淡云轻,是否已放下凡尘过往,将那些过去都视作浮云了呢?
  还是他也认识到,文昌帝君是文昌帝君,并非凡尘的恩爱道侣?
  丹卿万万没想到,抑郁的竟不是徐君迁,而是他自己。
  既然徐道友连文昌帝君都能坦然面对,他和战神顾明昼,又有什么可避讳尴尬的?
  历经凡尘那段情爱,丹卿早已明白,他对战神顾明昼,只有感恩崇敬,他盼着他事事都好,唯独没有半点儿爱慕之心。
  况且他们是去炼丹,又不是结交游玩,兴许都没有碰面的机会。
  天气晴好,鸟群南飞。
  丹卿同白檀仙人腾云驾雾,往苍玉境域而去。


第72章
  丹卿白檀一到苍玉境域, 立刻被安排到后山院落。
  一张张传讯符纷沓而至,上面不是写着“急需回灵丹五百枚”,便是“凝血聚气丸一千颗”。
  丹卿与白檀面面相觑, 俱是苦笑。
  反正他们来苍玉境域的职责,便是炼丹。一人一狐也没多说什么,当即祭出炼丹炉, 开始轮流值守。
  苍玉境域的气候, 与旁处迥异。上午还是细雨朦胧, 下午则艳阳高照。
  丹卿盘膝调息半时辰, 睁开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眸。
  望了眼窗外雾雨,丹卿来到隔壁炼丹房,与白檀仙人换班,继续炼丹。
  一炉清心丹正要炼成之际, 丹卿忽然收到一封新的传音符。
  指尖轻触雪白光点,丹卿本以为又是新的任务指令,不曾想,一道熟悉的男声,顷刻回荡在丹卿脑海,语气威严且冰冷:“烦请炼丹仙官来主营一趟, 有要事相商。”
  居然是战神顾明昼?!
  丹卿匆匆腾云而去, 经通传, 他顺利踏入战神顾明昼房间。
  水润空气里, 顾明昼端坐书桌前, 他指腹捏着颗褐色仙丹, 仿佛在认真研究什么。一抬眸,看到丹卿的刹那,顾明昼显然很讶异:“是你?”
  丹卿略有些窘迫, 他看了眼顾明昼指尖丹丸,拱手行礼道:“见过神君,敢问神君,可是小仙炼制的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顾明昼很快醒神,他注意力回归丹丸本身,蹙眉道:“仙丹本身没有问题,可不知为何,天兵天将服用你们在苍玉境域炼制的丹药后,伤势并没有明显好转。”
  “怎会如此?”丹卿难以置信,又急忙追问,“旁的境域可有这般现象?”
  顾明昼眸含赞许,似是觉得丹卿反应很快:“目前并没有。”
  此时正是细雨与艳阳交换时刻。
  朦胧褪去,整片苍玉境域,被金色阳光笼罩其中。
  丹卿垂眸沉思,几缕薄光洋洋洒洒渗进来,落在他隽秀眉眼。
  顾明昼忽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丹卿,与曾经的丹卿,仿佛很不一样。
  “明昼神君,既然仙丹无甚药效,我与白檀仙人可否暂停炼丹?接下来几日,我们想在苍玉境域四处走走,兴许能找到一些相关线索。”
  顾明昼收回视线,颔首道:“没问题,你与白檀仙人小心为上。”
  丹卿拱手道谢,迫不及待地转身就走。
  望着微微拂动的门帘,顾明昼摇头失笑。
  关于丹卿的记忆,顾明昼还停留在虹桥那日。当时,愧疚难堪的小狐狸满眼歉意,他姿态放得很低,一副都是他对不起他的模样。
  而现在,这位兜率宫仙官行事利落,面对他,从容又淡定,仿佛早已放下昔日芥蒂。
  当然,他们之间的那点小纠葛,委实也算不上什么芥蒂。
  丹卿将此事告知白檀后,两人俱是神色凝重。
  仙丹失效,问题既不是出在他们身上,那形势就颇为严峻了,极有可能是苍玉境域出了问题。
  当夜,丹卿与白檀离开后院,到苍玉境域各地侦查。
  他们主要负责察看当地药草植物,其他方面,想必战神顾明昼已有所行动。
  丹卿白檀是兜率宫炼丹仙官,常见的六千五百多种仙草,他们背得滚瓜烂熟,至于旁的罕见植物,他们却了解不多。
  把陌生仙草带回后院,丹卿与白檀细细研究,始终没发现任何异样。
  两人一合计,决定连讯太上老君,向他请教。
  可不知为何,丹卿的传讯符竟无法飞出苍玉境域,白檀亦是如此。
  他们好像被困在了苍玉境域。
  再无法与外界联系。
  渐渐地,白檀仙人越来越虚弱,他的仙力正在流失,且仙力流失的速度成倍加剧,仿佛被什么吸走了般。
  两万天兵天将与战神顾明昼,同样不能幸免。
  反观丹卿,竟是所有神仙中,受影响最小的那一位。
  夜色浓黑,顾明昼召来丹卿,他面色苍白,状态不佳。作为境域内修为最高的人,战神顾明昼所受的影响,显然最为严重。
  丹卿忍不住猜想,莫非是他修为太弱?可他与白檀仙人的境界,分明相差无几。
  “此地诡谲,我驻守苍玉境多域日,竟没发觉任何异常,再拖延下去,两万天兵天将恐会随我折损于此,”顾明昼望着丹卿,刚毅的面容写满不容置疑,“接下来,我会动用秘术,将你传送到苍玉境域外,你抓住机会,努力向九重天传信。”
  丹卿微怔,虽不知为何,但在众仙之中,他确实受影响最小,也是最适合传信的人。
  “听闻秘术皆有反噬,你把我送出苍玉境域,会怎么样吗?”丹卿有些不放心地问。
  顾明昼愣了愣,唇角随即漾开一抹笑意,比起方才的刚烈,他声音忽然多了几许柔和:“放心,我会等你回来救援我们。”
  此时此刻,丹卿却笑不出来。
  他对战神顾明昼,纵然不是爱慕之情,却有着难以忘怀的初心,他是真的希望战神什么都好。
  所以丹卿无法分辨,顾明昼这句话,究竟是在安慰他,还是在欺骗他。
  “那你答应我,你和所有仙人,都会平安等我回来。”
  晚风徐徐,苍玉境域的夜晚特别静谧,空气中,还缠绵着淡淡药草清香。
  顾明昼静静看着丹卿,嘴角弧度不自觉加深,心底也涌出一小股暖流,他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不愿再浪费有限时间,丹卿深深看了眼顾明昼,猛然闭眼:“我准备好了。”
  话落,顾明昼屏退杂念,双手飞快掐出繁复诡秘的仙诀。
  一道道黑金色光芒溢出,它们相互纠缠绵延,在半空绘出奇特的图案。伴随顾明昼空灵幽远的一声“去”,丹卿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下,顷刻消失在苍玉境域。
  再睁眼,丹卿已在苍玉境域结界外。
  顾不上逡巡四周环境,丹卿立即召来祥云,正要踏云直上,一抹挺拔的月白身影,戛然出现在前方梧桐古木下。
  丹卿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生怕只是他的错觉。
  那人,好像真的是容陵神君!丹卿难掩惊喜,他疯狂奔行而去,大声唤他道:“容陵神君!”
  容陵淡淡看着丹卿,直至他走近,他薄唇才溢出轻轻的一声“嗯”。
  其音低沉,如天籁般悦耳动听。
  奈何丹卿这会儿毫无欣赏的闲情,他仿佛看到救星,激动地一把抓住容陵袖摆,急急道:“苍玉境域出事了,是战神动用秘术将我传送到这里,你快去救救他,还有所有的境域仙灵。”


第73章
  空气有瞬息的凝结。
  容陵眼瞳漆黑, 仿佛蕴含暗夜所有的特征,幽深且凉薄。
  丹卿虽慌张,思路却清晰:“他们的仙力全部在流失, 情况越来越糟糕,容陵神君,你有什么救他们的方法吗?还是我们即刻动身回九重天?明昼神君快要坚持不住了, 关键最后, 他还动用秘术将我……”
  不等丹卿说完, 容陵倏地从他手中抽回衣袖, 他面无表情转身,独自朝苍玉境域而去。
  丹卿微愣,匆忙跟上:“殿下准备直入苍玉境域?”
  太子容陵修为高深,天赋可媲美上古尊神, 然而苍玉境域的形势,同样不可小觑。
  生怕容陵轻视境域现况,从而判断失误,丹卿焦灼不安地解释,“明昼神君说,他驻守苍玉境域数月, 竟没发现任何异样, 可见此地诡谲至极。殿下, 我们是不是回九重天比较稳妥?”
  战神顾明昼、战神大人、明昼神君……
  容陵只觉得, 短暂片刻, 他耳边总是回荡着这重复的词句。
  夜风阵阵, 容陵衣袂翩跹,步履不断加快。
  丹卿小跑着追在容陵身后,见他主意已定, 丹卿不由生出些担忧:“殿下,您到底有几成把握?”
  容陵陡然止步,他望着丹卿,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容陵神君标志性的儒雅浅笑,口吻似乎也很温和:“不是你让本君去救人?你若不安,可以自己先回九重天。”
  丹卿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委实不错。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篮子里,容陵神君去救人,他立即上九重天报信,倒是万全之策。
  “殿下,那我便先回九重天了?”丹卿看似在征求容陵意见,实则已然决定和他分道扬镳。这句话,只是出于客套礼貌罢了。
  容陵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他喉口溢出短促的轻笑声,似讥讽,似嘲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衣袂带起的风,微微吹起丹卿的发。
  那声低沉的笑,在丹卿耳边漾开一圈圈涟漪。
  整个人如遭雷劈,丹卿转身的步伐亦戛然而止。
  尾椎骨传来酥酥麻麻的触电感,他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险些站立不住。
  刚刚……
  是段冽吗?是他的段冽吗?
  等丹卿反应过来,他居然不受控制地奔向容陵,伴随容陵撕裂虚空的动作,两人被一股强烈的吸力,同时纳入苍玉境域。
  身形稳稳落在湿润草地,容陵瞥了眼呆住的丹卿,似是有些意外。
  掸了掸衣袖不存在的纤尘,容陵收回视线,于细雨中踱步向前。
  天色朦胧,雨丝落在丹卿脸颊。
  冰凉的寒意,从肌肤表皮一直渗入肺腑,丹卿陡然惊醒,心中满是懊恼,他到底都在做什么?
  苍玉境域遭此劫难,战神顾明昼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动用禁术,将他送出苍玉境域。顾明昼把最后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可他呢?他居然因为一己私欲,又浑浑噩噩重新回到苍玉境域,还把太子容陵也牵扯进来,倘若他们遭遇不测,他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丹卿攥紧手心。
  他恼自己是非不分,恨自己那一瞬间仿佛魔怔,竟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容陵走出数丈远,步履忽然顿住,他回眸望向雨中的瘦削男子。
  天色阴沉,容陵眉宇似乎也融入这股阴霾,他看着快要哭出来的丹卿,薄唇微启,声冷如冰玉:“你放心,本君既然敢进来,便有万全把握。战神顾明昼,还有两万天兵,都不会出事。”
  雨丝如线,密集地缠绕在心尖,容陵莫名生出些憋闷,他扯扯唇,撇开目光,“现在你满意了?”
  丹卿眼眸倏地点亮一簇希冀。
  他擦了擦脸颊雨水,忽然有点想哭,又有些想笑。
  细雨霏霏,丹卿周身都萦绕着水汽。
  分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可神韵却如出一撤,就连睫毛眨动的频率、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一般无二。
  面前的这张脸,与凡尘楚之钦的面容,在容陵脑海里,逐渐融为一体。
  感受着微雨凉意,容陵忽然想起凡尘那个“楚之钦”,在生命最后的尽头,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是否仍在拼命挣扎?是否仍努力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容陵出神的功夫,丹卿已经走到他身旁,他眼底满是真诚:“幸好殿下有万全把握,倘若殿下因此受到什么伤害,我纵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的。”
  眸光微动,容陵低眉看着丹卿,眼神略柔软了些。
  目目相触,丹卿终于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暧昧逾矩。
  他眼前的如玉男子,终究只是天族太子容陵,而不是他的段冽。丹卿装忙地看向远处,转移话题道:“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是去找战神他们吗?”
  容陵身体微僵,随即扯扯唇角,留下寡淡至极的“随你”二字,便腾云朝东南方飞去。
  丹卿有些懵,他今日遇到的容陵神君,与传闻中温润体贴的容陵神君,怎么有些不一样?
  是他不配得到容陵神君的关爱吗?
  干站须臾,丹卿掐来祥云,追向天际那抹即将消失的白色身影。
  落于苍玉塔顶端,容陵足尖轻点顶尖琉璃玉,他一身白衣,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丹卿不敢离他太近,落于附近。
  远远望去,容陵似悲悯俯瞰众生的神佛,皎洁清泠、高不可攀,周身没有一丝温暖的烟火气息。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族太子。
  是水中月,亦是镜中花。
  不知不觉,丹卿竟看得有些出神,他试图在容陵身上找到段冽的影子,但没有,一点都没有。
  这样也好,容陵与段冽,本就是两个人。
  只需一眼,他便能清晰分辨出他们的区别。
  又到太阳与细雨交替的时辰,始终静止的容陵蓦地动了。
  他周身散发出仙力,那灵气是莹润的月华色,很快,一缕缕月色与阳光交汇结合,在苍玉境域织出无数漂亮丝线。
  丹卿看得瞠目结舌。
  他知道容陵厉害,却不知他竟如此了得。
  如今整片苍玉境域,都弥漫席卷着他的神魂。
  最奇特的是,丹卿忽然看到无数股粗细不一的仙力,从九重天落脚的空桑山溢出,然后涌向遍地生长的紫葵草。
  丹卿大骇。
  他们的仙力,怎么都被紫葵草吸走了?
  此前他与白檀仔细研究过,紫葵草明明没有任何异常。
  这时,漫天月华陡然化作利刃,朝紫葵草猛烈攻去,蕴含毁天灭地的威势力量。
  紫葵草张牙舞爪,发出婴儿般尖锐凄厉的哭笑,其声诡谲,震得丹卿神魂都在晃荡。就在丹卿快要坚持不住时,他鼻尖蓦地拂来淡淡的雪夜寒昙香,霎时之间,痛楚全然褪去,丹卿神魂恢复清明,整个人舒服地如同泡在月下温泉里。
  是容陵神君?
  丹卿朝苍玉塔望去,那抹身影白得不染纤尘,傲然独立。
  哪怕是在战斗,看起来仍有种闲庭漫步、扫雪煮茶的怡然意境。
  漫山遍野的紫葵草相继哀嚎,然后化为齑粉,湮灭于天地间。
  无数仙力回流,重新注入空桑山。
  丹卿看得目瞪口呆,与此同时,那股困住苍玉境域的无形屏障,也跟着破碎了。
  淡金色阳光笼罩大地,苍玉境域终于恢复如常。
  丹卿不解地望向容陵,当然,现在并非寻求答案的最佳时机。腾云落到容陵身侧,丹卿问:“殿下,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容陵面无表情回:“无碍。”
  丹卿松了口气:“那天兵天将们,是不是也都没事了!”
  容陵颔首。
  丹卿忽然想到什么,皱眉道:“不好,我得先去看看明昼神君的状况。”刚转身,丹卿又回头,匆匆问,“殿下,秘术反噬的情况可严重吗?”
  容陵静默看着他,黑黢黢的眼眸毫无波澜:“本君不知。”
  丹卿心生尴尬,也是,就算容陵神君修为高深,也不代表他无所不知。
  拱手道别,丹卿乘云落入空桑山,徒留一道淡青色余影。
  容陵负手站在塔尖,一阵罡风拂来,他嘴角沁出淡淡鲜血。
  刚渡劫归来,无极菩提境尚未稳固,又强行施展极其消耗魂力的大道术,容陵此时的身体,比动用两次秘术的人都更脆弱。
  更别提,他曾一次次干预命格,强行救下凡尘楚之钦,备受天道反噬。
  但是,有什么好说的呢?
  反正,在那人眼里,他又不是段冽。
  拭去嘴角血痕,容陵莫名有些想笑。
  天上人间,果然是不一样的。
  转身欲走,容陵眼神微微闪烁,临时改变了主意。
  空桑山。
  诸仙灵力回归,皆盘膝打坐。
  丹卿匆忙赶到顾明昼房间,把虚弱苍白的战神扶到榻上。
  顾明昼有些好笑,他不太理解丹卿的行为,神仙并非凡人,不需要靠睡眠恢复身体健康。
  但莫名的,顾明昼没有开口拒绝。
  他自小被天帝收养,一直都在照顾别人,好像很少体会被照顾的滋味。
  丹卿从乾坤袋取出灵丹,递给顾明昼。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塌边,保持安全距离。
  顾明昼吞下药丸,问:“是容陵来了?”
  丹卿颔首:“我刚出苍玉境域,便意外遇到容陵神君。”
  顾明昼感慨微笑道:“凡尘短短一段劫,他竟能突破无极菩提境,可见他始终心如明镜,道心坚固。”
  丹卿回以一笑,双眸不由失去焦距。
  丹卿也没想到,他与容陵的初次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势之下。
  他们之间,完全没有想象的尴尬和窘迫,也没有想象的怅然与难过。
  自然得仿佛他们从未以另一种身份,曾相识相知,并深深相爱过。


第74章
  黄昏袭来, 丹卿失神的面庞,笼罩在暗灰色光晕里。
  他像一缕恬淡的晚风,徐徐吹到顾明昼身边, 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有些话,顾明昼很想问问丹卿,心内却有道声音, 不停阻挠他。
  仿佛只要逾越这条界线, 某些事, 便再不能回到从前。
  “我们很早以前, 是不是就曾见过?”终是没能克制住心底欲望,顾明昼开了口。
  他深深凝望着丹卿,把困扰数日的话,全部讲出来, “三千年前,我初次率天兵出征,惨遭埋伏,身负重伤,跌落黑墨崖。后来,浑浑噩噩之中, 有个法力低微的小仙找到我, 他一路背着我, 在魔界重重搜查下, 将我安全带回九重天。那人……”
  顾明昼话语微顿, 半晌, 他几乎是笃定的口吻,“是不是你?!”
  丹卿整只狐狸都有点呆。
  三千年太久,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不清。关于这件事, 丹卿也仅剩微末的印象。
  他只记得,那段路程十分凶险艰巨,顾明昼又病得神志不清,他们差点就被魔界的人发现。
  所幸最后,他们顺利返回到了天界。
  “果然是你!”顾明昼目不转睛地望着丹卿。丹卿的心思,大多数时候都写在脸上,并不难猜。
  唇角牵起笑意,顾明昼神色复杂道,“我清醒后的那两年,一直都在找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若非我突然有所察觉,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丹卿挠了挠脖颈,很想点头说是,毕竟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
  但看顾明昼颇为介怀的样子,丹卿把要说的话咽回去,讪讪道:“如果我说,我当时正巧在崖底,明昼神君你信么?”
  顾明昼面无表情看着他,摆明了不信。
  丹卿略有些尴尬,只好避重就轻道:“我们都是仙人,理应互帮互助。我相信,假如明昼神君遇到这种情况,定然也不会坐视不理。”
  丹卿说得理直气壮,顾明昼却忽然想笑,他深邃的目光,依然定定落在丹卿脸上。
  丹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况且,他对战神顾明昼,本就不是无缘无故的好。
  “丹卿仙人,”半晌,顾明昼似是喟叹一声,他蓦地扯扯唇,嗓音极轻,含着淡淡的迷惘与失神,“你这样让我……”
  话未说完,一股仙力陡然荡入院中,强势逼近,不容忽视。
  是容陵!顾明昼立即止住话语,他收回那些遐思,望向窗外,表情严肃:“你是何时察觉到了不对劲?”
  丹卿微愣,等他有所顿悟,一转头,便见身披月华的雪衣男子出现在厢房。
  容陵没有看丹卿,他平静眸光望向榻上的人:“你伤得很重?”
  顾明昼清咳两声,以掩饰内心的窘迫。比起用一人之力挽回苍玉境域的容陵,顾明昼实在没脸在这儿装柔弱、享清福。
  他从榻上下来,迈步时,丹卿上前虚扶了他一把。
  顾明昼看了眼丹卿,嘴角含笑:“谢谢。”
  丹卿回:“不用谢。”
  屋内气氛似乎有短暂的冰封。
  容陵静静望着他们,目光落在丹卿搀扶顾明昼臂弯的那双手,眸色冰寒。
  顾明昼重新对容陵道:“你还没说,你是何时察觉苍玉境域的异常。”
  容陵薄唇紧抿,他视线在丹卿身上扫过,神情漠然而寡淡。
  这一眼的意思,不言而喻。
  顾明昼也领会到了,他微微蹙眉,为丹卿说话道:“丹卿仙人并非外人,是他离开苍玉境域去找的你,所以不必特意避讳他。”
  容陵嘴角轻扯,弧度浅到不易察觉,似含着讥讽。
  也不知他是在嘲弄顾明昼的这句话,还是轻视丹卿本人。
  丹卿捕捉到容陵细微的表情变化,脸颊滚烫,都快烧起来。
  他只觉一股热血冲向脑袋,又是羞愧又是尴尬。
  容陵针对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都怪他迟钝,怪他没有自知之明,无论战神顾明昼,亦或是太子容陵,都是他企及不上的大人物,他凭什么厚颜留在这里?
  丹卿埋低头,拱了拱手:“不耽误两位神君商议要事,小仙告退。”
  语罢,竟是不等他们反应,便夺门而出,匆匆腾云消失在院子里。
  屋内独剩顾明昼与容陵。
  顾明昼收回望向夜色的视线,不认同地看着容陵:“你待九重天的仙人,一贯宽容大度,为何唯独对他格外刻薄?”
  容陵反问:“有么?”
  顾明昼颔首:“有。”
  容陵施施然一笑,他直直看着顾明昼的眼睛:“那你呢?你对九重天的仙人一贯淡漠,为何唯独待他不同?”
  顾明昼噎住,略有些心虚。
  有些决定,顾明昼还需深思熟虑,就算是相伴长大的容陵,他也不能完全敞开心扉。
  “你是对丹卿心存偏见么?因为那日他和我的对话?”顾明昼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笑道,“你放心,丹卿不是那等轻浮之人,他并非心悦于你,他当时讲出那些话,有他自己的原因。你若是因为这件事对他存有芥蒂,还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
  “你的面子?”容陵笑得毫无温度,口吻甚至染上几许不耐,“你难道不觉得,我们浪费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多?言归正传吧。”
  顾明昼点点头,也没察觉容陵的不对劲。
  他只当局势紧迫,容陵情绪受到影响。
  容陵确实心不在焉,他语气淡淡地告诉顾明昼,魔界屠戮少径山的原因,或许与苍玉境域这桩变故有关。
  魔界可能在研究某种吸取仙力的诡术,最先在少径山做实验,后来结果并不理想,又或是留下某种证据,所以魔界干脆毁灭少径山。
  顾明昼不解道:“紫葵草是仙界最普遍的草药,兜率宫两位仙官曾细细探查过,并无不妥。”
  容陵颔首:“正因如此,才可怕。”
  顾明昼心内袭来森森寒意,偌大九重天,又有几人拥有容陵这样辨别的能力?有朝一日,当四海八荒遍地俱是充满危险的仙草,他们定然防不胜防。
  “我已向九重天传讯,暂停战事,开启仙地防御大阵。”容陵负手望向窗外,面容苍白,“待找到原因,探清魔界背后的目的,再开启不迟。”
  顾明昼面露疑惑:“屠浮对仙界恨之入骨,他的目标应该就是为屠烬复仇。”
  容陵沉默半晌,低声道:“屠浮很清楚,复仇这件事有多难,仙界怎会让他如愿以偿?魔界如今的一连串动作,倒像是在为复仇走什么恶毒捷径。”
  夜渐渐深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再无言语。
  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仙界各地陆续开启防御大阵。
  防御大阵并非牢不可破,若魔界攻击,屏障亦会破碎。是以天兵天将仍驻守原地,及时修补阵法。
  容陵为研究紫葵草,也暂且留在苍玉境域。
  他倒不是全无线索,只是有待查证。这日上午,容陵命人去请兜率宫的医药仙官,然后望着昨日留下的两株变异紫葵草,陷入沉思。
  不多久,白檀仙人来到书房,拱手向容陵行礼:“小仙见过太子殿下。”
  容陵眼睫微抬,只看到白檀一人。
  不知为何,容陵突然很想笑。
  但他黑黢黢的眼眸,如古井般深幽,里面寻不出半丝笑意。
  白檀眉眼低垂,只觉上方传来一股极强威势,压得他都快喘不过气。
  奇怪,太子容陵分明是九重天最最宽厚的神仙,怎会突然变得这般具备攻击性?
  好在两息后,那股威压顷刻消失不见,否则白檀是真吃不消了。
  “怎么只有你?”须臾,容陵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回禀殿下,小仙们不知要一起来。”白檀试探道,“不如小仙立即向丹卿仙人传讯,让他也过来?”
  “不必。”容陵回得很快,语气冷漠,“你去那边,把紫藤草的相关属性和特征,全事无巨细地写下来。”
  白檀望了眼远处的蒲团和矮桌,老老实实走过去。
  后院。
  丹卿坐在门槛,呆呆望向漫天的朦胧细雨。
  昨晚太子容陵轻飘飘的那一眼,让丹卿有些自尊心受挫。
  丹卿一直都知道,他与太子容陵,犹如云泥之别。无论修为,亦或是身份。
  从前的小狐狸才不在乎这些。
  他浑浑噩噩过着自己的日子,咸鱼又悠闲。
  可现在,哪里好像不太一样了。
  丹卿实在没想到,容陵的那记眼神,竟会给他带来那么大影响。
  他是故意不和白檀仙人一起去书房。
  他忽然不敢再见太子容陵。
  容陵和段冽,怎会完全不同呢?
  或许丹卿早已习惯段冽的好,更被他养成恃宠生娇的性子,便再受不得任何的委屈。
  连续几天,白檀准时前往容陵书房。丹卿则缩在院子里,要么炼丹,要么发呆走神。
  丹卿原想先回九重天,但白檀仙人每天都很疲惫。若是旁的事,丹卿定然愿意分担,可这件不行……
  他还没做好见容陵的准备。
  面对白檀仙人,丹卿心虚又惭愧,哪里好意思说自己先走。
  自返回天界,丹卿再没睡过一次囫囵觉。
  夜半清醒,丹卿倚着窗框看了会星月,索性出门走走。
  空桑山很美,丹卿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知要走向哪里,更不知要走到何时。
  绕过一条悠长青石阶,丹卿刚要融入葱郁小径,一抹暗色光影追上丹卿,落在他身旁。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明昼问。
  因为境界差别,丹卿没有感知到顾明昼的接近,他吓了大跳,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回头望过来。
  月色铺满小径,丹卿一袭青衫,站在皎洁里,眼神无辜又清澈。
  顾明昼莫名生出种“不该唐突他”的懊恼,不等顾明昼率先道歉,丹卿已礼貌回复:“我在散步。”
  深更半夜散步?顾明昼哭笑不得:“那我陪你走会儿。”
  丹卿愣了愣,支吾道:“唔,我准备回去了。”
  顾明昼顺着他的话说:“行,一起走吧。”


第75章
  树影婆娑, 丹卿与顾明昼并肩而行,踩过一片片摇曳光影。
  丹卿步履微快,尽管这里是苍玉境域, 但他与战神顾明昼,还是不适合走太近。
  毕竟先前几次会面,他们都有正当理由, 如今情况却不同了。
  “原来夜晚的空桑山, 竟是这样美。”顾明昼看向旁侧青衫男子, 嘴角含笑, “难怪你喜欢深夜散步。”
  “确实很美。”丹卿尴尬附和。
  顾明昼欣赏着四周景色,感慨道:“突然发现,我这些年,似乎从未留意过身边的风景。”
  “战神东征西伐, 自然无暇寄情风月。”丹卿嗓音像是一阵温和的风,他眼神真诚,完全没有顾明昼常见的那种虚伪与殷勤,“有劳战神辛苦守卫仙界,我们这些闲散小仙人,才能活得如此自在。”
  顾明昼眼底沁出细细密密的笑意。
  这句话过于温暖, 仿佛能抚平他在战场遭受的苦难与伤痛。
  “可惜, 我没你想象中那般好。”顾明昼低眉, 生出些怅然与羞愧。
  族人覆没后, 顾明昼孤苦伶地活着, 自幼寄养在九重天。
  他站到战场上的理由, 根本没有丹卿想象的纯粹,也没那般大义无私。
  丹卿不解道:“战神何出此言?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么!”
  顾明昼定定望着丹卿,胸腔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倾诉欲望:“如若我说, 我只是想为自己谋功名地位,你还会认为我很好吗?”
  丹卿忽地轻笑,他驻足望着顾明昼,认真道:“以前常听仙人们说‘仙凡有别’,可小仙以为,九重天的神仙与凡人并无不同。大家都有欲望与所求,除生老病死,凡人有的欲望,神仙其实都有!哪怕最无欲无求的仙人,也得修行,他们为何修行?难道修行不也是诸种欲望之一吗?”
  顾明昼还是初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愣神。
  丹卿仰头望向皎洁明月,语气自然又随意:“存在即是欲望本身。有欲望怎么了?只要不做坏事,不伤害他人,它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存在。更何况,”丹卿笑着看向顾明昼,莫名有点灵动的可爱,“战神大人因欲望而做出的举动,都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所以,你当然是个很好的神仙。”
  顾明昼没想到,丹卿的一番长篇大论,最后只是为了告诉他,他很好!
  蓦地转身,顾明昼背对着丹卿,眼眶微微泛红。
  这数千年,顾明昼也曾自我怀疑,也曾担心,他走的并不是那条坦荡正确的道。
  可他没有退路。
  他倔强地一直朝前走,不敢同别人剖析内心,生怕惹来鄙夷与轻视。
  直到此时此刻,有道声音肯定地对他说:你当然是个很好的神仙。
  顾明昼没办法告诉丹卿,他到底有多欣慰,有多感动。
  他不像容陵,出生便拥有全部。
  就连站在容陵身边的资格,顾明昼也得自己争取。哪怕错了,这条路他也必须走到底。
  但现在,丹卿说他没错。
  顾明昼忽然觉得,这一刻,他不再孤寂。
  两人并肩走回仙院,丹卿拱手告退。
  顾明昼叫住他,面色柔和:“今晚和你聊天,我很开心。”
  丹卿礼貌回:“是小仙的荣幸。”
  顾明昼笑着问:“你每晚都会散步吗?”
  丹卿摇头:“只是偶尔出门走走。”
  顾明昼颇为失望。
  为避嫌,丹卿不想再久留:“天色已晚,小仙先回屋了。”
  待顾明昼颔首,丹卿毫不犹豫转身,走向月华铺就的小径。
  苍穹繁星闪烁,那撇青色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尽头。
  顾明昼嘴角含笑,他在原地站立许久,竟是有些不舍离去。
  小楼雅居,容陵站在窗下,将那两人的动作尽扫眼底。
  月夜清风,美景佳地,他们倒是好兴致。
  光影黯淡,模糊了容陵双眸,探不清其中的波澜。
  翩然转身,容陵扯扯唇,忽地一拂袖。
  窗与门,霎时紧紧关闭。
  什么清风什么明月,都被拒之门外,但容陵的心绪,却不受控制地乱了。
  翌日上午,丹卿刚炼完一炉丹药,走出房门,便见白檀站在檐廊伸懒腰。
  他毫无神仙姿态地舒展双臂,很是惬意的模样。
  丹卿忍不住想笑,若是旁的神仙,他自然不会讶异,只是白檀为人庄重,时时都散发着端方矜持的气场,所以……
  瞧见丹卿,白檀当即身体僵硬,随即不自然地从半空收回双手。
  他面色尴尬,佯装淡定道:“你昨晚又睡觉了?”
  丹卿点头:“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白檀来到丹卿身旁,他轻咳两声,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满足道:“我昨晚睡了四个时辰,方才刚醒。”
  丹卿惊讶地睁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白檀被丹卿的傻样儿逗笑,一本正经道:“我如今总算明白你钟爱睡懒觉的原因,果然比入定舒服多了。”
  见丹卿还呆瞪着眼,白檀摆摆手,同丹卿细说原委。
  原来这几天,白檀大多数时间都在容陵书房办差,疲惫暂且不提,压力更是如山大。毕竟太子容陵要求极严格,而白檀在药理炼丹方面偏弱,本就不如丹卿。
  仙界植物药草多到数不胜数,白檀连常见的六千多种都记不全,更别提那些没登记入册的。
  容陵殿下一句“收集全部与紫葵草习性相近的植物”,白檀就慌得六神无主。
  他又是翻阅典籍,又是实地考察,最后呈上去的,连白檀自己都不满意,容陵又岂会看不出他的勉强?
  这回,他算是把兜率宫的脸都丢尽了。
  白檀苦着脸说:“也不知怎么回事,历劫回来的容陵神君,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
  丹卿心神一震,鸦羽般漆黑的睫毛轻颤,他没忍住地问:“哪里不一样?”
  白檀瞥了眼丹卿:“你没感觉出来?”
  丹卿僵硬地挤出一抹笑意:“我以前很少看见容陵神君,对他的事,知之甚少。”
  白檀颔首:“哦,你来九重天晚,又恰逢容陵神君镇守归墟数千年。”说着,白檀摇摇头,语气似乎很无奈,“也罢,就算太子没去镇守归墟,按照你这懒散蜗居的性子,百年到头,定然也见不到容陵神君一回。”
  细雾般的雨斜飞入檐廊,丹卿心里着急,他迫切知道答案,却也不好催促得太明显:“那殿下他哪里不一样呢?”
  白檀重回话题:“怎么说呢,以前吧,容陵神君特别温润,无论身份尊卑,他都态度和善,嘴角常年挂着微笑。但现在明显不一样,这几天,我与容陵神君共处一室,险些快疯!总觉得殿下他情绪阴晴不定,哪怕对我微笑,我也怕得瑟瑟发抖,更别提他冷若冰霜时的模样。”
  丹卿默默望着连绵细雨,莫名有些失望。
  他原以为,太子容陵的变化,与段冽有关。
  “这场苦厄劫着实厉害,太子容陵虽顺利堪破化解,但影响似乎也不是没有。”
  白檀顾自说道,“还好容陵神君已返回九重天,不然我……”
  “你刚刚说什么?”丹卿陡然回神。
  “太子容陵今早已离开,你不知道?”
  丹卿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哪里有资格了解神君们的行踪?
  后面白檀仙人说了什么,丹卿全没听清。
  他呆呆看着天空,等反应过来,身旁空无一人,白檀仙人不知何时已离开。
  没有容陵的苍玉境域,对丹卿来说,仿佛自如了些。
  可每个深夜,丹卿辗转反侧时,仍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容陵,想起段冽。
  在梦里,段冽含笑拥抱他时,他的脸会忽然变成容陵。
  在梦里,容陵冷冰冰看他时,他的脸,又在瞬息间成为段冽。
  他们明明不是一个人,为何他频频做这样的梦呢?
  丹卿想,或许在他潜意识里,他还在不断妄想,妄想段冽没有消失,有朝一日,他会重新归来。
  容陵离开后,丹卿与战神顾明昼偶遇过几次。
  渐渐地,丹卿不再出门。
  他好像恢复到以前的生活,做完自己该做的,便发呆睡觉,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都与他无关。
  小半月过去,丹卿忽然收到太上老君的召唤,太上老君命他即刻返回九重天,说是有新的任务指派给他。
  与白檀道别,丹卿临走之际,给战神顾明昼传讯。
  于公于私,他都该向战神阐明原委。
  丹卿没什么可收拾的,把丹丸药材整理归类,丹卿关上房门,正要腾云离去,一转身,竟见战神站在庭院古树下。
  顾明昼近日都穿便服,褪去玄冰铠甲的战神,少了几许肃杀嗜血的意味。
  其实他和容陵年纪相仿,也是仙界难得一遇的骄子。
  含笑望着丹卿,顾明昼道:“你要回九重天?怎不早些和我说?”
  丹卿拱手施礼:“小仙也是刚接到太上老君的指令。”
  顾明昼轻轻一声叹息:“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走。”
  丹卿愣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斑驳叶影下,顾明昼眼中透着似有若无的柔情:“丹卿,我们九重天上再见。”
  如今的丹卿,早不再是未经情爱的懵懂小狐狸,就算战神先前的那句不舍并无不妥,可现在他的眼神……
  心中大骇,丹卿压下惶恐,极力维持自然道:“太上老君催得急,小仙便告退了。”
  顾明昼深深望着他,点了点头。
  匆促腾云离开,丹卿一次都没回头。
  他有种预感,战神仍站在空桑古树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卿脑中一团乱麻,他懊恼极了,或许,他本就不该来苍玉境域。
  战神顾明昼与三公主已订婚约,而三公主容婵,还是容陵的妹妹。
  丹卿越想越不安。
  三公主,勉强也算是段冽的妹妹,不是吗?
  回到九重天,丹卿立即上太清仙境,拜见太上老君。
  发须皆白的老者坐在殿中,正自己同自己对弈。
  见丹卿过来,太上老君执着黑棋,笑眯眯道:“你等会去栖梧宫报到吧,接下来一段时间,你便听从太子容陵差遣,随他调查苍玉境域紫葵草一事。”


第76章
  从太清仙境离开, 丹卿整个人都是懵的。
  栖梧宫乃太子殿宇,他去栖梧宫办差,岂不相当于日日与容陵抬头不见低头见?
  丹卿试图婉拒, 太上老君却没耐心听他找理由,他赶着去上清仙境,同灵宝天尊把昨天未定胜负的棋局下完!
  见丹卿面色郁结, 太上老君略有些心虚, 他和蔼地拍拍他肩, 笑眯眯安抚道:“丹卿啊, 你若有什么难处和不妥,直接同太子容陵说吧!殿下秉性宽和,是个很好说话的神仙呢!”
  语罢,瞬息间就没了踪迹。
  独留丹卿站在缥缈仙雾里, 摇头苦笑。
  犹豫片刻,丹卿召来祥云,速度极慢地往栖梧宫挪去。
  路上,丹卿搜肠刮肚,寻了一箩筐理由,这才稍微沉住气。
  抵达栖梧宫, 丹卿在引路仙童带领下, 来到容陵所在的流真雅苑。
  “殿下正在书房等您。”说完这句话, 小仙童福身告退。
  站在空荡荡庭院, 丹卿顿觉头大。
  硬着头皮, 丹卿撩起衣袍, 拾步走上台阶。
  站在古朴厚重的大门前,丹卿眉头微蹙,许久没动。
  忽然, 两扇门自动打开,里面响起一道空灵幽远的悦耳男声:“进来。”
  是太子容陵。
  丹卿微愣,尴尬至极。原来容陵早就知道他来了么?
  挥去脑中杂念,丹卿闭了闭眼,认命地走进去。
  栖梧宫的藏书量十分恐怖,入目皆是装满典籍的扶桑古木书架,书架足有十余丈高,仿佛直入苍穹。
  丹卿找到容陵时,他正孤身站在书架下,右手握着卷古书,看得极认真。
  许是在自家寝宫,容陵装束颇为随意,他一袭素色锦袍,墨发未用玉冠束起,如瀑布般垂落在身后。
  浅金色薄光经窗洒进来,像小星星般,在他黑发俏皮地跳跃着。
  察觉自己似乎注视容陵太久,丹卿蓦然回神。隔着较远距离,他向容陵遥遥一拜:“兜率宫小仙官丹卿,见过太子殿下。”
  容陵侧眸看向丹卿,他手中那卷古书倏地腾空,飞到书架高处,落回原本位置。
  “不必多礼,”容陵声色寡淡,他踱步走来,途经丹卿身边时,低声道,“本君先带你去你的居处看看。”
  丹卿微惊,急忙拱手道:“稍等,殿下,小仙有话对您说。是这样的,小仙才疏学浅、经验不足,恐难以胜任殿下的重托。”
  容陵步履未停,口吻听不出明显情绪:“丹卿仙人无须妄自菲薄,你是太上老君亲自择定的人选,他对你赞赏有加,本君相信他的眼光。”
  丹卿仍不死心,他支吾片刻,低声道:“可小仙真的不适合,对了,”眼睛一亮,丹卿像是找到救星,极力推荐道,“殿下可以召回如柳仙子,如柳前辈乃花仙,具备小仙没有的优势,擅沟通灵植心意,殿下如果找如柳仙子,定然事半功倍。”
  藏书阁大且空阔,丹卿说话似乎都有回音。
  气氛陷入沉寂,行在前方的容陵徐徐顿步,他背影挺拔,隐约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势。
  丹卿跟在后头,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丹卿仙人,”沉默良久,容陵终于开口,他面无表情回眸,冷淡道,“你是真认为自己才疏学浅?还是单纯不愿看见本君?你很介意凡尘的那段过往吗?”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目目相触。
  半空漂浮着微光纤尘,丹卿怔怔望着容陵深邃的眉眼,身体如同过了电,呼吸陡然急促。
  容陵倏地扯扯唇,黑眸如覆冰深潭,深得望不见底:“你若介意,大可不必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不用极力将差事推诿给旁人,你口中所言的如柳仙子,未必有空闲。既然你不愿,本君自然不会强求,丹卿仙人请回吧!慢走不送。”
  气氛降至冰点。
  丹卿没想到,容陵竟会那般直接。
  他把凡尘那段过往,就这么毫无掩饰地,坦白讲了出来。
  口吻自然得那仿佛不是他的劫难。
  是啊!渡劫只是渡劫,并不能证明或代表什么。
  容陵肯定这样想。
  他明明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丹卿搞不懂自己,为何他莫名生出了别扭,又为何总想避着太子容陵。
  是他错了吗?是他还未摆正心态吗?
  “回殿下,小仙从未耿耿于怀,”沉思自省片刻,丹卿垂着眼,忽然轻笑一声,洒脱道,“过去已然过去,关于那段红尘历练,小仙并不曾遗憾或心存芥蒂,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方才是小仙思想狭隘,陷入了死胡同。还请殿下谅解小仙的一时失言,如若殿下还愿意相信小仙,小仙定努力不辜负殿下的期望。”
  丹卿清润的嗓音在偌大宫殿回响,态度大大方方,没有丝毫作伪。
  这全然是他的真心话。
  容陵忽然想笑,他薄唇微动,竟生出种质问丹卿的冲动。
  既然他看得这般透彻,那凡间的“楚之钦”,为何临死仍眷念红尘?
  在命格指引下苦苦挣扎求生的“楚之钦”,真的是他宴丹卿么?
  还是回到九重天,他便有了新的寄托与未来,短短凡尘数年爱恋,与漫长的几千年情愫相比,委实算不得什么,是吗?
  容陵袖中右拳紧攥,他抿唇拂袖,祭出一只仙力而化的蝶,冷冷道:“灵蝶会引你到住处,往后一段时间,你与旁的仙人,都在雍涵殿办公。”
  丹卿闻言大喜,来栖梧宫的仙人,竟然不是只有他吗?
  思及此,丹卿颇感窘迫,他害怕的不过是和容陵独处罢了,若早知有别的仙官,他定然不会当着容陵的面出丑。
  “谢过殿下,小仙告退。”丹卿高兴地随灵蝶走出藏书阁,脚步匆匆,再未回头。
  目送丹卿消失在长青树下,容陵面如冰玉,长睫许久未眨。
  他曾以为,他才是站在至高点的一方,所有选择权,皆在他手中。
  扯扯唇角,容陵自嘲轻笑。
  原来,他只是被表象迷惑了吗?
  段冽死后,那般认真偏执的楚之钦,曾动摇过容陵的决心,也曾撼动过容陵的意志。
  结果到头来,竟是他误入迷途。
  他欲向前走时,那人仍痴守在原地。
  他回头驻足,犹豫着是否要等他的瞬间,那人却早已越过他,毫不迟疑地奔赴远方……
  随灵蝶弯弯绕绕,丹卿看了眼自己暂居的住处,十分满意,然后又跟着灵蝶来到雍涵殿。
  里面已然有几位仙官在互相攀谈,看到丹卿,他们很热情地冲他打招呼。
  一番寒暄,大家都知道了彼此身份。
  丹卿右手边的两位仙官,都擅阵法符箓,左手边几位,也各有所长。
  等人到齐,容陵终于翩然出现。
  他穿着浅湖色滚边锦袍,头戴发冠,腰佩紫玉,全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
  论姿容气质,太子容陵着实配得上任何溢美之词。
  丹卿随诸仙起身,抱拳行礼。
  容陵唇角含笑,嗓音如春日清泉般滋润着人心:“诸位仙人都是本君贵客,往后不必多礼。”
  作为高高在上的天族太子,容陵待人和善公平,并不倨傲,九重天的仙人们,对他都颇为推崇服气。
  容陵的目光扫过众仙,并没有在丹卿身上逗留。
  丹卿略略松了口气,这回,倒是他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些,太子容陵摆明是要组建团队,而非单独召他办差。
  脸颊臊得微红,丹卿埋头,努力在人群中降低存在感。
  容陵很快步入正题。
  在场诸仙,皆领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差事。
  丹卿的任务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并非很难,他只须将紫葵草研究透彻,探寻它的秘密。
  日落,九重天被漂亮的橘色淹没。
  丹卿一整天都没离开雅间,他与诸位仙人,各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互不干扰。
  专心盯着养在花盆里的紫葵草,丹卿指尖溢出一丝仙力,丝丝缕缕的雾芒渗入紫葵草,被它尽数吸收。
  但被吸走的仙力,却不知所踪。
  丹卿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见容陵。
  他到的似乎并不是时候,太子寝殿内,袅袅琴音飞扬而出,轻快又明朗。
  小仙童笑道:“天后生辰在即,三公主正在苦练贺寿曲,此番是特地过来向殿下请教。”
  丹卿下意识问:“殿下擅音律?”
  小仙童诧异地扫了眼丹卿:“殿下幼时曾拜西天琴佛为师,是佛神的关门弟子,仙人居然连这都不知道吗?”
  丹卿有些尴尬,他这才发现,关于太子容陵,他所知晓的,远比他自以为的都更少。
  小仙童与有荣焉道:“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我们殿下不会的。”
  看着小仙童崇敬的眼神,丹卿配合地笑笑,比起段冽,容陵真的拥有很多。
  他应该生活得很幸福。
  他有完整的家庭亲人,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利,还有数不清的拥趸者。
  如果段冽也拥有那么多,他还能成为他的唯一吗?
  丹卿忽然鼻酸,想必是不能的。
  不多久,三公主容婵在容陵相送下,走出寝殿。
  活泼灵动的少女仿佛集万千美好于一身,临别之际,她拉了拉容陵衣袖,撒娇着说了几句什么。
  容陵眉宇间有很明显的纵容。
  站在檐廊角落,丹卿默默恭送三公主离开。
  待容婵远去,丹卿再抬眸,便撞上容陵投来的黑黢黢目光。
  此时此刻,丹卿终于理解白檀仙人的感受,他在太子容陵身上,体会到了矛盾的分裂感。有时,容陵非常的温润和煦,有时,他又特别的阴寒凛冽。
  譬如现在,他就像冰封万里的孤岛,浑身上下透着拒绝接近的气息。
  丹卿差点就以为,是容陵故意在针对他。
  打从回到九重天,丹卿似乎很容易滋生自恋的错觉。
  他苦笑着同自己说:醒醒吧!你何德何能,哪儿有资格成为太子容陵的“眼中刺”?!


第77章
  丹卿随容陵入寝殿, 他犹豫半晌,担心容陵是因渡劫而产生不良影响,这才情绪无常, 遂抬眸问:“殿下,我这里有几盒伽蓝安神膏,您需要么?”
  说着, 从乾坤袋中取出几方檀木盒。
  这盒子做工细致、纹路漂亮, 上面还以仙法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四季景。
  容陵睫毛低垂, 他目光没落在丹卿掌心的安神膏, 却是在看他纤细白皙的手。
  丹卿的手很隽秀,却不女气。根根手指骨节分明,像月光下的小青竹,看似柔软, 实则坚韧。
  青丘向来以美貌著称,族人无论男女,皆容色昳丽。
  丹卿自然也生得好,只是他身上,没有明艳的攻击性。
  加之他性情闲散、喜静。所以在这偌大九重天,存在感并不强。
  这样性格的一只小狐狸, 哪怕容陵曾见识过无数复杂人性, 亦难以揣摩丹卿的真实想法。
  丹卿右手悬在半空, 略有些难堪。
  他慢半拍意识到, 他逾矩多事了。
  容陵乃天族太子, 言行举止皆影响着九重天局势, 他的身体状况,更是重中之重,哪里轮得到他送这微不足道的安神膏?
  丹卿正要收回安神膏, 容陵忽从他手心接过去。
  肌肤相触,丹卿微怔,太子容陵的手,这么冰的吗?
  “是不是很冷?”容陵问。
  丹卿不知该怎么回应,最后老实地点点头。
  容陵声音很淡:“这与我常年修习的道术有关。”
  既然容陵这么说,丹卿也没多问,他嘴角漾起两弯弧度:“原来如此,不过只要殿下身体无恙,便就什么都好了。”
  容陵摩挲木盒的动作顿了顿。
  他一贯如此么?就像凡尘的楚之钦,总把体贴的话说得如此自然真诚。
  沉默须臾,容陵问:“你来找我何事?”
  丹卿这才记起原本目的,他正色道:“殿下,小仙想了许久,紫葵草只是仙界极普通的花草,灵性不高,若将它比做人,是很迟钝木讷的类型。这种草,很难被蛊惑控制,而且这么大面积的变异,魔界却似做的很轻松。小仙猜测,魔界可能是掌握了某项秘术或秘宝。而且,它们针对的可能只有紫葵草,旁的花花草草,许就无效了。”
  容陵看丹卿一眼:“紫葵草在上古时期便存在,传言混沌初开时,它是生长在土地上的第一种植物,生命力极顽强。”
  丹卿显然没听过这种说法。
  容陵继续道:“千千万万哉光阴逝去,为适应生存环境,大多数生灵都会做出改变,唯独紫葵草,始终保持着原本模样。”
  丹卿不由睁圆眼睛:“它居然这么固执的吗?”
  容陵嘴角轻扬:“是吧?”
  丹卿:……
  两人商讨一番,也没得出太有用的讯息。
  容陵眉目深沉,似乎在专心思索什么。
  丹卿告退时,看到插在青瓷瓶中的一簇鲜花,下意识夸了句:“这芙蓉养得好漂亮。”
  容陵回神,随他视线望去,不甚在意的口吻:“阿婵刚捧来的。”
  三公主吗?丹卿神情略有些不自然,随即笑道:“殿下与公主感情真好。”
  容陵没错过丹卿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想到顾明昼与容婵,还有他宴丹卿,容陵稍稍被抚平的情绪,又堆满沟壑般的褶子。
  再看面前这张状似无辜的脸,容陵就莫名来气。
  顾明昼与容婵的婚事,容陵打从开始便不看好。
  只是情之一字,于他们而言,存在便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伤大雅。
  就连当年的天帝天后,也不过是身份背景合适罢了。
  因而顾明昼与容婵之间的关系,容陵并不想干涉过多,然而现在……
  容陵望着丹卿清隽的侧脸,竟也不知,该从何干涉起。
  他自视甚高,自然做不出阴险奸诈的小人行径。
  同时,容陵也在清醒的计算判断,他不是早年那个随心所欲的冲动少年,一切行为全凭感性作主。
  容陵不愿意做没把握的事,不会让自己走上不归路,更不会让事态恶劣到难以转圜。
  他真的想要面前这个人吗?
  像段冽那样奉献一切也在所不惜么?
  显然,容陵还做不到。
  在那方小小凡尘世界,段冽与楚之钦两人的感情,且都牵扯甚广,遑论这偌大天界?
  有些考验,段冽和楚之钦能携手抵挡,但九重天的种种桎梏,容陵与丹卿做得到吗?
  两情相悦都易生变,更何况他们现在心意并不相通。
  指不定这只青丘狐狸,心底早已没有了段冽。
  “殿下,殿下?”丹卿连唤数声,见容陵眼神恢复焦距,这才客气道,“如若无事,小仙就先行告退了。”
  “倒是想起一桩事。”容陵唤住丹卿,“明日你不必去雍涵殿,辰时来此处寻我,我们去趟冀望山。”
  “冀望山?我们去那里做什么?”丹卿有些想不起冀望山是何处,他这些年活得散漫,去过的地方并不多。
  “自然是正事。”
  容陵端着一张大公无私的俊脸,丹卿便也不好意思多问。
  他如今既是在栖梧宫当差,也只好对容陵唯命是从了。
  回到暂居住处,丹卿趴在窗下,心头有种微妙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发现,他也不是不能和容陵和平相处。
  只要不想起段冽,他就能把容陵当作另一个人看待,一个品行高洁被九重天奉为神明的太子殿下。
  容陵无疑是很优秀的人,他若不好,怎会有段冽的诞生呢?
  可丹卿还是很思念段冽。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有点霸道有点幼稚,将他视作唯一的段冽。
  翌日,容陵捎着丹卿,腾云直入九霄。
  短短半时辰,他们便抵达冀望山。
  此山乃四海八荒最大的一座灵山,为洹帝所统御治理。
  “殿下,我们是来拜访洹帝吗?”
  祥云载着他们,缓缓坠落山顶,容陵眼瞳凝成两团漩涡,游走着丹卿读不懂的情绪。
  他薄唇轻启,淡淡道:“洹帝常年云游天外,我们来见冀望山少主靳南无。”
  丹卿眯着眼睛,思索半晌,没有头绪道:“冀望山少主的名字,小仙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容陵瞥了眼丹卿。
  不论四海八荒的陈年旧闻,亦或是近年时兴的绯闻八卦,好像都专门避开了他耳朵似的。
  容陵犯不着同懵懂的小狐狸生气,他平静道:“哦,他是我已逝兄长的爱人,准确来说,是前爱侣。”
  丹卿:……
  语罢,祥云正好稳落地面。
  容陵直接穿过防护大阵,走向山巅之上的重重殿宇。
  丹卿窘得手足无措,他生平初次懊恼,懊恼自己没听云崇仙人的话,没事就该多了解点九重天人人皆知的常识。
  小跑着往前追,丹卿对容陵满心歉意,一不留神,忽地撞上坚硬透明的屏障,竟被反弹得跌坐在地。
  一切发生的很快,丹卿就很懵。
  容陵也很懵,他望着丹卿额头上的小红包,捏了捏眉心:“抱歉,忘记你解不开护山阵了。”


第78章
  察觉有人擅闯冀望山防护阵, 花虫鸟兽幻化的山灵纷纷出动,它们把丹卿包围起来,面目凶恶。
  容陵清咳两声, 过来解围道:“他随本君一道而来,并非擅闯者。”
  为首的春藤精闻言抬头,她头顶一朵小黄花迎风摇曳, 非常惹眼。上下打量容陵半晌, 春藤精不屑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仙灵?”
  容陵:……
  丹卿:……
  这帮山灵顾自讨论, 七嘴八舌的, 显然没把容陵丹卿放在眼里。
  “定然又是南无少主的疯狂追求者。”
  “他们真讨厌,我还是最喜欢那条小白龙。”
  “你那是喜欢小白龙吗?你是喜欢他带来的灵果和珠宝吧!”
  “嘿嘿!一个意思,一个意思。”
  “晕倒,他们居然什么都没带!”
  话落, 山灵们露出嫌弃的眼神,它们看容陵丹卿的目光,仿佛在看两个没有诚意的“穷鬼”。
  丹卿忽然有些想笑,他原以为出糗的只是他,没想到,堂堂太子容陵, 竟也会落得这般下场。
  容陵垂眉, 凉凉瞥丹卿一眼, 警告意味十足。
  丹卿憋着笑道:“诸位山灵大人, 你们可知, 对面这位大人的真实身份?”停顿两拍, 丹卿微微提高音量,给容陵该有的体面和气场,“他就是传闻中的天族太子, 容陵殿下!”
  气氛陡然安静。
  丹卿朝容陵挤挤眼,还没来得及向他邀功,山灵们猛然暴怒。
  刺猬精咻地拔下两根刺,凶巴巴瞪着他们,打头阵道:“兄弟姐妹们上,咱们打死这两个大骗子,居然敢冒充天族那些坏东西!”
  顷刻间,造型奇特的山灵们蜂拥而上。
  丹卿瞠目结舌,没有丝毫防备。
  数十道攻击瞬息攻来,丹卿正要防守,却被容陵出招轻易化解。
  场面混乱之际,一道绯色光芒自山巅拂来,带着明显的威压与薄怒道:“放肆,还不赶紧住手。”
  男声含着与生俱来的喑哑,像熟透了的红果,口感沙沙的,极具磁性。
  山灵们听到这句话,顿时乖乖停止攻击。
  大片葱茏绿意里,红衣男子自山巅踏空而来,飘逸地落在容陵身侧。
  正是冀望山少主靳南无。
  靳南无相貌妖冶,眉眼狭长,他皮肤很白,眼瞳竟是金棕色。
  阳光灿烂,靳南无懒洋洋站在树荫下,红衣随风翩跹,端得是绝代风华。
  靳南无先是警示了眼山灵,然后含笑望向容陵,似嗔非嗔道:“小容陵,你大人有大量,别同这帮山灵计较,它们还是几百岁的孩子呢!也怪你数千年没来,莫说他们,连我都快认不出你!”说着,上下端详容陵两眼,点头赞美道,“不错,脸又僵了不少。”
  容陵薄唇紧抿,冷眼以对。
  挥退懵懂无知的山灵们,靳南无眉梢微扬,他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物,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丹卿身上,既震惊又新奇道:“这是打哪儿骗来的漂亮小狐狸?怎么可怜巴巴坐在地上,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说着,便要动手动脚上前搀扶丹卿。
  容陵疾步跟上,一股浓郁仙力自他指尖溢出,无情拍开靳南无的手。
  靳南无夸张地甩甩手,哎哟呼痛道:“你这个小容陵!你不懂怜香惜玉便罢了,还不准我帮你疼爱一下漂亮小狐狸吗?”
  容陵冷冷望着靳南无,面色阴沉,满眼山雨欲来。
  靳南无撇了撇嘴,低声埋怨:“怎么还是同以前一样小气,这么多年,真是没半点儿长进。”
  趁两人古里古怪地叙旧,丹卿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俯身轻拍衣袍灰尘。
  丹卿不好贸然插话,他乖乖站在旁侧,不时用余光打量这位冀望山少主。
  他和丹卿以前见过的神仙,很不一样。
  他不那么的端方儒雅,全身还散发着放荡不羁的潇洒。
  他真是容陵兄长以前的爱人吗?
  也不知,先太子容廷又是哪种性格。
  很快,靳南无将他们迎入殿中。
  一路上,靳南无努力探出半截身子,与丹卿殷勤搭话。
  丹卿是个懂礼貌的好仙人,自是有问有答。
  两人说说笑笑,氛围比较融洽。
  终是忍无可忍,走在中间的容陵把靳南无抓回来,他薄唇轻启,淡然道:“你挤到我了。”
  靳南无好笑:“那咱们交换位置呗!”
  容陵面无表情道:“你就不能矜持些、庄重些?”
  靳南无突然笑得不行:“哈哈哈,跟你一样吗?”
  容陵神情陡然僵硬,忽地加快步伐。
  迟钝如丹卿,也察觉,容陵似乎是生气了。
  他急急朝靳南无拱手,朝容陵追过去。
  阳光越来越炽烈。
  靳南无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跟在身后。
  微风晃动树影,靳南无看着并肩而行的容陵和丹卿,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他脑海里,也突然涌现出许许多多的往事。
  也不知那小狐狸同容陵说了什么,被他戳到痛脚的太子殿下似乎消了气,又恢复无波无澜的模样。
  靳南无扯扯唇,还是觉得,生气的容陵才可爱。
  当年容廷还在的时候,没少为容陵操心,他总说他这个弟弟性情叛逆,生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没少闯祸,将来指不定会招惹出什么大事。
  可容廷不知,每每提及容陵时,他脸上的表情有多自豪骄傲。
  偶尔靳南无看着,都会酸溜溜的嫉妒。
  前方梧桐树下,容陵丹卿戛然止步,似在等他。
  靳南无揉了揉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笑着走到他们身前,看向容陵,靳南无了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容陵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确实有事劳烦你帮忙。”
  靳南无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嘴角含着笑意:“去内殿慢慢说,你们难得过来一趟,我总得好生招待招待。否则被你哥知道,他定然得怪我。”
  容陵默了默,无声颔首。
  丹卿怔怔听着,蓦地埋低头,试图降低存在感。
  他忽然觉得,他就不应该待在这里。
  靳南无先去准备。
  丹卿慢吞吞挪着步,犹豫要不要打破安静许久的局面。
  容陵很久没有说话了。
  气氛怪怪的,似乎有淡淡的伤感气息,在他们身边无限蔓延。
  “你知道天族储君的责任和负担有多重么?”最后,竟是容陵主动开了口。
  丹卿摇摇头,没有身处过那个位置,他自然没办法感同身受。就算他现在告诉容陵,他能想象能理解,也不过只是虚浮苍白的自以为是罢了。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容陵意外地看丹卿一眼,“可惜曾经的我自大狂妄,总以为,天族太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只是个身份罢了。”
  嘴角轻勾,容陵自嘲般笑了两声,“后来,直至我兄长与靳南无无奈分手,率天兵入归墟,再没有回来。我才知道,这个位置有多沉重。”


第79章
  归墟乃坟冢之地, 无数仙魂皆埋葬于此。
  据说,里面封印着万恶之源,每隔数千数万年, 恶煞之气便会复苏,重新席卷而来。
  为阻止这股力量强大,甚至溢出归墟, 九重天必须深入其中, 将它们尽数剿灭。
  容廷入归墟那年, 恶煞之气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率领的仙者全军覆没。
  但他们成功了。
  恶煞之气并未蔓延,给苍生带来灭顶灾难。
  清风晃动树影,丹卿怔怔望着容陵,他神色平静, 目光穿过重重光影,不知望向何处。
  丹卿像是被什么刺到,蓦地收回视线。
  天帝一职,肩负着九重天的繁荣存亡,其血脉具备上古遗留的优势,代代传承至今, 从未出过差错。
  前太子容廷与冀望山少主的悲剧, 似乎早已命中注定。
  因为打从一出生, 容廷肩上就承担着使命与责任。
  丹卿忽然鼻酸, 他曾以为, 容陵定然比段冽幸福很多。
  段冽这一生, 虽短暂却炽如烟火。
  容陵的人生,却好像怎么也望不见尽头。
  “容廷神君,是怎样的性格呢?”丹卿终是没忍住, 小声问道。
  “端方稳重,从不犯错。”
  “那他怎么会喜欢上……”丹卿小心翼翼看向容陵,欲言又止。
  容陵回望他一眼,淡笑道:“谁知道呢,我也曾质问他,也曾深深厌恶过靳南无。”
  丹卿艰难启唇:“现在不厌恶了么?”
  容陵负手立在梧桐树下,不知想到什么,淡淡道:“我兄长曾为靳南无九死一生,靳南无也曾为我兄长险些丧命。分手是靳南无主动开口,后来,我哥去归墟前,跪在我面前求我,他说,若他平安归来,求我替他承担守护九重天的责任。”
  丹卿猛然抬头,震惊失色。
  容陵倒是神色如常,他勾了勾唇,笑得有些荒凉:“可惜,他没回来。”
  丹卿平复许久,才压下心中激荡:“靳少主,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告诉任何人。”容陵似是察觉用词失误,补充道,“在今天之前。”
  丹卿的心像是被揪起,抽抽的疼。为容廷的孤注一掷,也为容陵的毫无退路。
  一片梧桐叶翩然坠落,丹卿抬眸,目光凝在容陵脸上。自回归九重天,这是他初次正大光明地认真看容陵。
  虽然丹卿无数次提醒自己,容陵不是段冽,但他看他时,总下意识寻找着故人痕迹。
  可此时此刻,丹卿突然无比清晰的认知到,容陵只是容陵,与他是否是段冽无关。
  容陵的人生,也如段冽那般鲜活坎坷。
  容陵的性情喜恶,不该被谁取缔湮没。
  丹卿徐徐垂眸,盯着脚边落叶。
  他知道,他的段冽不会再回来了。
  没有关系。
  只要延续他生命的人平安快乐就好。
  可是,容陵会快乐吗?
  没过多久,两人被请到紫桑仙苑。
  靳南无在露台设山河宴,招待容陵和丹卿。
  席上,没人再提那些伤心事,靳南无是个极风趣幽默的人,在他带动下,气氛从未冷场。
  “听说你刚历劫回来?”靳南无逮着丹卿说了好久话,这才想起来似的,看向容陵。
  容陵颔首。
  靳南无蹙眉:“那你可要当心屠浮。”
  容陵执着琉璃杯,看了眼正默默吃葡萄的丹卿,突然开口问:“喜欢吃?”
  丹卿一颗葡萄还没来及咽下去,他睁着圆溜溜的眼,那漆黑眼瞳,也跟水葡萄似的,闪烁着莹润光泽,无端让人想凑上去,用舌尖舔一舔。
  容陵别开眼,抬了抬下巴,指向东南方:“冀望山有片葡萄园,你去摘些,走时可以带回九重天。”
  丹卿不傻,容陵这是故意把他支开吧。
  不过冀望山的葡萄,确实也比别处好吃。
  目送丹卿离开,靳南无坐没坐相地倒回椅背,把玩着琉璃酒杯,他似笑非笑道:“干嘛把他打发走,这只小狐狸,倒是挺听你话的。”
  容陵没接他话题,另起话头道:“刚听那些山灵们的口气,你这些年,似乎还是一如既往的受欢迎。”
  靳南无挑了挑眉梢,流露出一丝风雅媚态:“怎么?你羡慕嫉妒恨?”
  容陵凉凉觑他一眼,半晌,低声道:“他进归墟前,你们已经分开,他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如今已过去许多年,你可以开启你的新生活,不必执着过往。”
  靳南无顿了顿,蓦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轻飘飘道:“你们姓容的都那么自恋吗?谁告诉你我对他念念不忘了?”
  容陵无动于衷:“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
  靳南无收敛笑意,他幽深的目光,牢牢锁定容陵:“那你呢?知道自己不行,就别耽误人家。”
  “没耽误。”
  “是吗?”靳南无被容陵高高在上,以及“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搞得火大,“你没招惹人家,人家能时不时偷偷看你一眼,一副又心疼又担忧的模样?难道你以为人家对着根木头也能同情心泛滥?”
  像是被戳到痛处,容陵面色阴沉,眸含厉色。
  靳南无咄咄逼人道:“你在谁面前装腔作势呢?敢做不敢当?还是敢想不敢为?就你现在这心态,迟早得闯出祸事。你哥已经死了,没人替你操心担忧,没人处理那些烂摊子。”
  容陵迎上靳南无的目光,不无嘲弄道:“难道是我哥先招惹的你吗?”
  天地陡然静寂。
  靳南无眼眶赤红,他倏地拍案而起,周身威势爆发,像是要找容陵拼命。
  可望着面前岿然不动的白衣男子,靳南无恍惚看到了那个人。
  其实,容廷与容陵并不怎么相像,无论性情还是样貌。
  容廷是真正的温文尔雅,光风霁月这四个字,仿佛刻在他骨子里,活了那么多年,容廷仿佛连生气发脾气都不会。
  许是重担都压在容廷肩上,容陵便格外的张狂叛逆,小小年纪,谁都不放在眼里。
  在容廷陨落后,他甚至敢独自闯进归墟……
  然而现在的这个容陵,看似已磨去所有棱角,可他骨子里的不羁当真消失了吗?
  或许只需一个契机,那些被压抑多年的自我,就会歇斯底里冲出来。
  双眼布满血丝,靳南无面色惨白,他闭了闭眼,精疲力竭道:“没错,是我主动招惹的他,是我害他落得如此结局,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重新开始什么新人生,你满意了吗?”
  容陵面无表情道:“看,你承认了。”
  靳南无忽然笑出声,他颓废转身,身形摇晃不稳:“轮不到你来管我,有时间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别重蹈我和你哥的覆辙。”又问,“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
  容陵薄唇轻启:“我要上古凤凰翎。”
  靳南无倏地回眸:“口气倒是不小,要它做什么?”
  容陵蹙眉:“有件事,需用它残存的上古气息一试。”
  靳南无沉思片刻:“行,我给你,你拿了就走。”
  顺利拿到凤凰翎,容陵给丹卿传讯,却半晌得不到回应。
  容陵将神识向葡萄园扫去,竟是没有寻到丹卿的气息。
  面色骤变,容陵口吻阴冷,似存了两分责问:“你的冀望山有古怪,丹卿不见了。”
  语罢,化作一抹流光,奔向葡萄园。
  靳南无亦是大惊,急急追上容陵的脚程。


第80章
  葡萄园面积宽广, 青绿色藤蔓攀援生长,高耸入云,像一片汪洋的葡萄海。
  容陵立在古树下, 神识再度蔓延,一寸一厘,就连旮旯角落都不曾放过。
  然而, 结果仍是如出一辙, 四处都没有丹卿存在的气息。
  几个守园山灵惊慌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同靳南无道:“回禀少主, 丹卿仙人确实进了葡萄园,并不曾出来过啊!”
  靳南无收回指尖灵雾,蹙眉看向容陵:“他们说的确实是实情,冀望山并无外敌侵入, 丹卿应当还在园内。”
  容陵闻言,面染霜寒。
  雪白衣袂翩跹,他忽地跃上高空,飞快略过一簇簇翠绿。
  足足搜寻半刻钟,容陵的脸色,说是冻成千年玄冰也为不过。
  这桩意外是在冀望山发生, 靳南无难辞其咎, 他抿唇道:“你身上可有沾染丹卿气味的物件?”
  容陵没看靳南无, 沉声说:“还没到动用你心头血的地步。”
  当年容廷重伤, 靳南曾取三滴凤凰心头血入药, 如今才过去数千年, 他根基只怕都还没完全复原。
  正说着,容陵眸色一凝,他朝空中挥出微末灵力, 却见那团仙雾仿佛撞击到什么,顷刻反弹回来。
  容陵连掐数道仙诀,半空随之浮现出一扇阵门。
  瞥了眼靳南无,容陵口吻古怪:“你这里怎会有九荒玄冥阵?”
  靳南无亦是愣住,九荒玄冥阵委实算不上什么正经仙阵,它有个别名,叫作“荒诞阵”。乃九重天某些神仙闲来无事,研究出来的整蛊阵法。无论神仙还是阵,都很没个正形。
  作为堂堂天族太子,容陵看不上这种荒诞阵,也实属正常。
  莫非是丹卿摘葡萄的时候,误入荒诞阵,所以受困其中?
  不知想到什么,靳南无面色比容陵更为古怪,他慢吞吞道:“你兄长尤爱葡萄酿,这片葡萄园本就是为他而建,自他走后,这里除了我,不曾有外人进来过。”
  容陵没能领会言外之意,他一边破阵,一面冷冷道:“所以?”
  靳南无揉了揉眉心,轻叹道:“阿陵啊,从前你看到我,哪次不是横眉竖眼?为了让我知难而退,你可没少给我使绊子。这九荒玄冥阵,你以前是不是还挺擅长的?”
  容陵微怔,随即面无表情道:“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靳南无扯了扯唇角:“那你可得努力想想,天可怜见,也不知小狐狸现在正在遭什么难。”
  容陵神情僵硬。
  靳南无忧心忡忡地叹气:“按照你对我恨之入骨的脾性,这九荒玄冥阵至少得有六十六重!九十九重也不是没有可能。”
  容陵面色阴沉,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九荒玄冥阵虽不是什么正经仙阵,却极其讲究,十分考验制作者能耐。
  首先要做到不被神仙大能察觉,就已极难,更别提阵内的种种整蛊方式,可以说,是修为与想象力并存的技术活儿。
  一般神仙,还真没时间和闲情干这种无聊事。
  容陵绷着脸,极快破阵,与靳南无一同进入其中。
  一直找到第二十三重境,他们才看见丹卿的踪影。
  此境天地暗沉,入目皆是无尽灰色,透着一股压抑至极的荒凉。
  枯黄草地上,丹卿修为耗尽,化作原形,恹恹盘卧在草地。
  它全身毛发乱七八糟,尾部被什么削去小撮长毛,失去往日莹润光泽。就连那双神采奕奕的漆黑水眸,也蒙上一层阴翳,显得呆呆傻傻的。
  看到丹卿的刹那,容陵松了口气,他疾步上前,俯身捞起绵软的狐狸雪团子。
  一缕绸缎般的墨发,微微擦过丹卿耳尖,带来细微痒意。
  小狐狸抖了抖耳朵,眼珠缓慢转动,他颤栗的目光,落在容陵俊美无双的脸上,似是仍未回神。
  靳南无望了眼周围,不知该同情小狐狸,还是该替自己庆幸:“此境阵术乃天旋地转,每隔半盏茶时间,这层空间就会急速旋转颠倒,小狐狸恐怕已历经两三遭了吧。”
  瞅着软趴趴的小狐狸,靳南无眸含怜悯,这是第二十三重境,此前的二十二重境,也不知小狐狸都遭的是什么罪。
  听到熟悉话语声,丹卿甩了甩昏沉脑袋,总算反应过来。
  原来不是幻觉吗?是容陵和靳南无找到他了吗?
  感动得眼泪汪汪,丹卿从容陵臂弯钻出脑袋,它毛茸茸地望向靳南无,有气无力控诉道:“靳少主,您为什么要在葡萄园安置这种幼稚至极的阵法呢!”丹卿实在是委屈又愤怒,然而他声音还含着沙哑,自然是毫无攻击性可言,“你真的太过分了。”
  半个时辰前,丹卿摘葡萄摘得好好的,突然被一股气旋吸入荒诞阵。
  初入阵中,开局便是“灰头土脸”,后面还有什么“雨打芭蕉”“万箭穿心”……
  里面尽是些滑稽的整蛊恶作剧,还特别伤自尊的那种。
  丹卿都被捉弄得没脾气了。
  起初几个重境,丹卿特别生气,他恨不能立即离开这里,把设下此阵的人揪出来。
  有本事折辱人,有本事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啊。
  看着小狐狸委屈巴巴的模样,靳南无似乎想笑,他略有深意地扫了眼容陵,轻咳道:“小狐狸莫要冤枉我,这不是我设在此处的阵法。”
  丹卿显然不信,他戒备地看着靳南无,还往容陵怀里缩了缩,试图与这位冀望山少主保持距离。
  因着是狐狸形态,这番动作做出来,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容陵脊背微僵,随即恢复如常,神色淡然。
  靳南无被容陵厚颜无耻到了,他气不过道:“如此丧心病狂的缺德事,是我这种风流倜傥又善良的神仙,能做得出来的吗?”
  丹卿狐疑道:“难道不是靳少主吗?”
  靳南无铿锵有力道:“你可以认为我不风流倜傥不善良,但不能认为我这般幼稚。”
  “那会是谁?”丹卿睁圆漂亮狐狸眼,心有余悸道,“此人心术不正,靳少主若找出此人,应当避而远之。”
  靳南无附和道:“不错不错,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是个毫无器量的小人。”
  丹卿颔首:“既然他能在葡萄园设下陷阱,应当是靳少主熟识的友人。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我最讨厌这种假惺惺的人了。”
  靳南无有意无意地瞥向容陵,竖起大拇指:“小狐狸说得好!”
  冷冷觑靳南无一眼,容陵眸染薄怒。
  靳南无却视若无睹,仍与丹卿吐槽的十分尽兴。
  下一刻,容陵突然开口,打断他们道:“我们该回了。”
  丹卿“啊”了声,有些不舍,他意犹未尽地望向靳南无,口吻尤带憋屈:“靳少主,您日后若是寻到此人,劳烦传讯告知于我。不管他是哪位高人神仙,我今后见到他,必是要避让几分的。”
  靳南无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只能靠咳嗽声掩饰。
  许是他咳得过于剧烈,丹卿不得不关切道:“靳少主,您怎么了?”
  容陵轻嗤出声,皮笑肉不笑道:“大概是废话说的太多,呛着了吧。”
  说完,也懒得再同靳南无多言,直接抱着雪白狐狸,乘云直入九霄。
  云雾翻涌,丹卿努力挥动前爪,与靳南无道别。
  他们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丹卿俯首望着靳南无,直至他化作小小的一个红点,再看不见,这才缓慢收回视线。
  不知为何,丹卿突然觉得靳少主有些可怜。
  至少,他与段冽,曾有过一世圆满的缘分。
  而靳少主与容廷,却永远留存着缺憾,再没有填补的机会。
  抬头看向容陵,丹卿用目光细细描绘着他的轮廓。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丹卿莫名觉得,容陵和段冽也不是没有共同点。
  他们俱是一样的深邃眉眼、薄唇。鼻梁非常高挺,睫毛虽长但不浓密,显得冷漠又寡情。
  起初,段冽也总这般对他爱答不理,他仿佛独自站在世界彼岸,桀骜且难以接近。但后来……
  一阵微风拂来,丹卿莫名觉得有些怪怪的。
  终于,丹卿迟钝地意识到,他此刻是狐狸形态,正被容陵揽抱在怀里,就像一只柔软可怜的小宠物。
  羞耻感汹涌袭来,丹卿耳尖滚烫,他讷讷开口道:“殿下,您把我放下来吧。”
  容陵没有异议,他似乎准备把它丢出去:“你能腾云了?”
  腾云?丹卿呆住,他瞬间反应过来,牢牢抱住容陵的手,惊慌道:“殿下莫松手。”
  好在容陵宽容大度,并不计较他的反复无常,又将他重新搂回怀里。
  太子容陵如此好说话,丹卿愈发难堪。
  荒诞阵里,他灵力修为耗损严重,此时就连化作人形,也已够呛。
  一想都是九荒玄冥阵惹的祸,丹卿便委屈得不行,他蔫蔫道:“殿下,您说这世上,怎会有那般无耻不堪的神仙?阵中种种整蛊术,各有各的恶劣,真难为他能想出那么多坏点子。”
  容陵脸听得不红心不跳,还淡然道:“确实。”
  丹卿忿忿道:“那人定然是个孤僻变态的老神仙,没有朋友,也没有道侣,天天只能靠这种恶趣味浑噩度日。虽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我还是不想原谅他。”
  容陵:……
  这趟冀望山之行,尽管有些一言难尽,但收获也颇丰。
  容陵发现,紫葵草对凤凰翎残留的上古气息,果然有反应。
  倘若以上古气息为引,再辅以旁门左道,控制紫葵草并不难。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容陵握着上古凤凰翎,陷入沉思。余光视线里,小狐狸迈着轻盈的脚步,从蒲团里爬出来,它迷瞪瞪走到容陵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腿侧,似是求抱抱的意思。
  这是睡糊涂了?
  容陵轻撇嘴角,任由小狐狸蹭了会,似是被蹭得无奈,容陵这才纡尊降贵般俯身,捞起软乎乎的白团子,将它抱在怀里。
  睡梦中,丹卿总感觉有股非常柔和温暖的气息,一直在呼唤他。
  出于本能,他努力朝之靠近,然后,紧紧抱住。
  眼睁睁看着雪团子得寸进尺,容陵蹙眉,他拍了拍狐狸脑袋,试图让它松开他手。
  丹卿却有些嫌烦,它狐狸嘴里溢出两声咕哝,不仅不松爪,反而将容陵握着凤凰翎的手,缠得更紧。
  天光烂漫,绯色霞云触手可及,整间书房都氤氲着淡淡暖色。
  容陵本想把雪团子扔回榻上,一抬手,却不受控制地顿在空中,然后改变方向,揉了揉丹卿绵软的狐狸毛。
  许是手感比想象中要好,容陵面色不改,十分坦然地又撸了两把。


第81章
  这一觉, 丹卿睡得前所未有的舒适。他仿佛徜徉在温柔春日,头顶是蔚蓝的天,云朵白又软, 四周有清澈溪水,还有沁人心脾的芬芳花香。
  比起身体上的惬意,丹卿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归属感。
  就好像回到了家。
  可家是什么呢?
  丹卿曾经对家的定义, 是段冽。
  有段冽在的地方, 他内心便无比宁静。
  然而睡梦里的那股感受, 却与丹卿经历过的, 迥然不同。
  睁开眼,几乎是瞬间,丹卿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他流失的修为与灵力,不知不觉, 竟已蓄满。
  不等丹卿震惊,他又发现,他正躺在一间陌生床榻,脖颈似乎枕着软软暖暖的一截什么东西。
  脊背倏然僵硬,丹卿整只狐狸都不太好了。
  这无疑是男人的臂膀,手腕苍劲瘦削, 指节挺拔漂亮, 掌心还半握着火红凤凰翎。
  是容陵神君。
  丹卿懊恼地抱住头。
  他记不起他是何时睡着的, 更想不起他为何变回了人形, 又哪儿生出的胆子竟敢躺在容陵榻上, 他是疯了么?!
  许是心虚, 丹卿开始变得草木皆兵。
  一阵风拂来,吹动绛紫色纱幔摇曳。丹卿以为容陵清醒,他吓得顷刻化作原形, 倒回床榻,还用毛茸茸尾巴遮住双眼,熟练装睡。
  容陵确实是醒了。
  或者说,他并没有失去意识。
  神仙无须深眠,他只是闭目养了会神而已。
  瞥了眼蜷缩成团的雪狐狸,容陵没有戳破丹卿的伪装。
  他记忆里的这只青丘狐狸,似乎总是如此胆怯,面皮也薄。一旦发生什么事,他就像只蜗牛,下意识缩回壳里,假装无事发生。
  容陵并非段冽,丹卿好像也不完全是凡尘的丹卿。
  九重天这样的地方,好像总能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个人。
  略施仙诀,容陵抚平皱巴巴的袖子,转身刚踏出两步,他又折回塌边,俯首盯着一动不动的雪狐狸。
  不知为何,容陵忽然生出两分恶趣味。
  比起凡尘楚之钦的从容淡定,这样弱小胆怯的小狐狸,好像更能激起他内心的欺负欲。
  时间缓慢流逝,丹卿能感觉到,它头顶的那股灼热视线,还没消失。
  全身酸麻,小狐狸绷紧四肢,努力保持原状,内心则生出些惶恐不安。
  太子容陵到底在看什么?
  他怎么还不走呢!
  丹卿忍到濒临极限时,它突然被男人抱了起来,伴随这个动作,这场世纪般漫长的沉默,终于宣告结束。
  丹卿松了口气,可下一刻,他落回原地的心,猛然又提到嗓子眼。
  等等,容陵抱它做什么?
  丹卿心如死灰,偏偏又不好意思提出抗议。
  就这样纠结了一路,丹卿已然被容陵抱到雍涵殿。
  这年头的灵兽都凶猛得很,它们自尊心极强,被神仙摸两把就得炸毛决斗。
  九重天的神仙们根本惹不起,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屑于养那些没开智的小动物。
  所以当容陵抱着小狐狸进殿时,诸位神仙明显愣了下,然后个个看直了眼。
  居然是真的灵狐啊!
  这狐狸生得极漂亮,通身雪白,没有丝毫杂色,还特招怜爱地把脑袋埋在太子容陵胸膛,怎么都不肯露脸。
  如此羞答答又软糯的模样,一点都不像那些心高气傲的凤凰仙鹤!
  想摸,超想摸!
  面对诸仙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容陵视若无睹,他言简意赅,寥寥数语,便把紫葵草始末告知众人。
  一旦查清源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应对。
  栖梧殿聚集的这帮神仙们,由各殿派遣而来,皆有所长。
  魔界既然能用上古气息控制紫葵草,他们自然也能找到解决方案。
  容陵临走之际,几个神仙欲言又止。
  眼见容陵即将跨出雍涵殿门槛,粉衫仙子酡红着脸,冒昧开口道:“殿下,您的狐狸真漂亮!请问殿下是如何驯服它的呢?它好乖啊!都不咬人的。”越说越激动,粉衫仙子情不自禁上前两步,她杏眼睁得圆圆的,恨不能从容陵怀中把团子抢过来,狠狠揉两下。
  容陵还没开口,丹卿却有些坐不住了。
  不好,它是不是给同胞丢脸了?
  同为灵兽,丹卿很能理解同胞的想法,它们又不是随随便便的阿猫阿狗,凭什么要被随意摸摸抱抱呢?为什么这些神仙不让它们也薅薅头发呢?
  灵兽的尊严,丹卿自然也有捍卫的责任。
  思及此,丹卿张开毛茸茸狐狸嘴,想也没想地咬住容陵手背,作出一副凶残的模样。
  诸仙:……
  丹卿没下重口,却在容陵右手留下两颗小牙窝,还挺深。
  咬完,小狐狸把脑袋一撇,端得是娇贵又傲慢。
  容陵挑了挑眉梢,倒也没说什么。
  诸位神仙却讪讪垂下头,不敢再看。
  呃,是他们错了。原来就连高高在上的容陵神君,养只毛茸茸,都得百般迁就纵容,那他们这群小神仙,家里没猫没狗也就很正常了。
  回程途中,气氛万分尴尬。
  丹卿再没脸装睡,此时他若化作人形道歉,岂不窘上加窘?
  总不能让容陵神君咬回来吧!
  蔫蔫缩在容陵怀里,丹卿试探着伸出爪子,它用肉垫揉了揉容陵手背牙印,就像一只真正的小宠物,试图讨主人的欢心。
  容陵眉峰微跳,心脏仿佛也被那股柔软触及。
  不易察觉地勾勾唇,容陵突然觉得,养只宠物,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冀望山。
  容陵带丹卿离开后,靳南无孤身在山巅站了许久。
  他烈焰般赤红的衣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不知要飘向何处。
  暮色四合,靳南无缓慢踱着步,来到葡萄园。
  视线略过一处处熟悉景致,靳南无嘴角勾起几缕笑意。
  今日看到容陵,靳南无才意识到,距离容廷陨落,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久到容陵都已变成,他完全陌生的大人模样。
  可靳南无却时常觉得,光阴仍停留在他与容廷初识的那一刻。
  那时,他和容廷同在西天进学。
  大家都是凡尘少年的年纪,青涩又懵懂,爱玩爱闹,胸中总有许多使不完的意气与较量。
  除了九重天太子容廷。
  容廷是个呆板的怪胎,也是个装腔作势的奇葩。
  他很孤僻,从不犯错,也不跟他们厮混在一起。
  人人都打瞌睡的讲堂,他坐姿挺拔,听得聚精会神,像一株永远都不会弯曲的松柏。
  如果说容廷端方稳重,是优秀的楷模,那靳南无,无疑就是反面例子。
  在不学无术的大帮纨绔仙二代里,靳南无是所有神佛都头疼的存在。
  他不仅自己吊儿郎当,还有本事把天界未来的栋梁们,都带得不思进取。
  当然,容廷是个例外。
  前百年,容廷与靳南无井水不犯河水。
  容廷好学,却不强迫别人和他一样认真。
  靳南无整天被老爹耳提面命,说耽误谁都不能耽误九重天太子,他虽不屑,却也勉强听进了耳。反正像容廷那种一板一眼的书呆子,靳南无也没有兴趣招惹!
  直到偶然间的一场历练,靳南无很不幸,竟与容廷分到同组。
  最可怕的是,这场历练,竟长达两年之久。
  一想到要与容廷朝夕相对两年,靳南无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临行前,靳南无跟狐朋狗友们,在书院饮酒作乐。
  喝到尽兴处,靳南无拎着酒坛,心塞道:“你们倒好,成双成对的,唯独老子落了单。”
  有人嬉笑调侃道:“南哥您也是成双成对的啊,和容廷太子哈哈哈。”
  靳南无啐了两声,气得想摔酒坛,他从喉口溢出一声冷笑,嘲讽道:“得了,就容廷那张死鱼脸,我看一眼都反胃恶心。天族太子了不起吗?老子不也是未来山主么?对了,跟你们讲件搞笑的事,他走的每一步路,距离都相等,啧啧!是不是很搞笑?他一天不装会死吗?还有那晚宴席,他明明很想再吃一块蓬莱芸豆糕,结果他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默默别过头。讲真,老子真不知道他整天都在端着些什么,别别扭扭,像个没用的娘儿们。”
  空气陡然寂静。
  靳南无说得慷慨激昂,一番话说到尾,他才察觉气氛不对。
  夜色幽凉,靳南无似有所觉,蓦地转过头。
  漫天月光纷纷似雪,白衣男子站在凤凰枝叶下,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
  清风摇曳树影,他脸颊被暗色遮掩,始终看不清表情。
  很久以后,靳南无才明白,容廷从未刻意控制步履,从他记事起,他一直都这样走路。若不是那晚,容廷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
  还有那块蓬莱仙豆糕,不是容廷不想品尝,而是他不能。
  身为九重天太子,天帝天后一直教导他,克制的重要性,远远大于能力。他可以不是九重天最厉害的神仙,但他必须时刻保持理智,这样,九重天方能在他引领下,永垂不朽。
  回忆如同汹涌缠绵的水,把人包裹得喘不上气。
  靳南无仰望苍穹,目不转睛。
  今夜月光真美!就像那晚的容廷,孤寂寂站在凤凰树下,坚韧又脆弱。如月色般,狠狠击中他的心。
  脚边空酒坛越来越多,靳南无醉意朦胧,终于卧倒在葡萄藤下。
  他紧紧闭着眼,眼角蓦地渗出两道泪痕。
  清风徐徐,不知过去多久,靳南无从昏睡中醒来。
  狼狈起身,靳南无踉跄着往前行,他自嘲一笑,像是低喃,又像是在质问:“为什么,就连在梦里,你都不愿意再见我一面?”
  走着走着,靳南无再迈不动脚,他像迷路的小孩,坐在地上,把头埋入膝盖,无助哽咽。
  天地间,一声极轻的叹息,骤然回荡在靳南无耳畔。
  抬起猩红的眼,靳南无如遭雷击,满眼震惊。
  他瞳孔不断放大,金棕色的眼睛里,竟倒映着小小的雪白身影。
  薄雾缭绕,白衣男子立在其中,恍若不切实际的梦境。
  靳南无嘴唇颤栗,许久都无法顺利开口。
  他想触碰容廷,却害怕他只是一抹虚影;他想告诉容廷,他好想好想他,却唯恐令他受惊离去。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靳南无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用力睁大眼,生怕容廷下刻就消失不见。
  “阿南,别哭。”容廷微微俯身,他温柔地伸出手,轻抚靳南无的头,给予安慰。
  于靳南无而言,这无疑是世上最动听的音律。
  怔怔抬眸,靳南无眼神呆滞,许久,他不可置信地问:“容廷,真的是你吗?”
  “嗯,是我。”替靳南无拭去眼角泪痕,容廷颔首轻笑,他笑里有无奈不舍,也有释怀,“阿南,你听我说,我现在只是一缕残存神识。当年因缘巧合,我将这缕残识寄存在某位小友体内。如今见到你的瞬间,我才逐渐恢复自我意识,也终于想起我存在的目的。”


第82章
  晨雾洇开湿漉漉的水汽, 靳南无目不转睛望着容廷,神情似悲似喜。
  他曾无数次祈祷上天,让他再见一面记忆里的这张容颜。
  然而愿望实现时, 靳南无又生出无数贪恋。哪怕只是一缕残魂,他也想永远留住容廷。
  他们少时相识,懵懂生情, 又共同历经万般挫折。靳南无一个眼神变化, 容廷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笑着摇摇头, 容廷打破靳南无的幻想:“我已经不存在于天地间, 阿南,没用的。”
  奢望破灭,靳南无猛然别过头,悲伤地捂住眼睛。
  容廷轻拍他肩, 他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贵瓷器,“阿南,我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便是你。父君母后失去我,至少还有阿陵阿婵, 他们可以互相慰藉。唯独你, 你看似洒脱不羁, 实则顽固念旧。当我知道我再也走不出归墟的那刻, 我便在想, 你该怎么办?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是如此匆忙,你还同我说了许多狠绝违心的话。若我死在归墟,终其一生, 你或许都走不出这桩过往。”
  靳南无抽噎得全身都在打颤。
  是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容廷进归墟前。
  彼时,天帝天后始终难以接受,他们精心培养的继承人,竟会偏离人生固定的轨道。
  容陵也不怎么喜欢靳南无,他认为,他兄长不该吃那么多苦,亦不该承受所有的流言与斥责。
  既然相爱相守是如此艰巨,为何他们不干脆放弃?
  六界给予的无形压力,仿若一座座高山,朝他们倾覆而来。
  靳南无心疼容廷,决定主动放手。
  像容廷这般良善儒雅的君子,无论伤害亲人,还是放弃他,又或者违背数千年的信仰与职责,都是不亚于翻天覆地的抉择。
  那日,他们并肩站在火红枫林。
  靳南无言语绝情又冷漠,他故意埋怨容廷的身份,甚至责怪他为什么不早点斩断这一切。
  容廷却显得格外沉默。
  直到靳南无提出分手的那刻,他仍保持着体面与风度,他轻声说:“阿南,你现在不够冷静,过些日子,我们再商量,好不好?”
  靳南无无视他话语里的恳求,冷笑着回:“容廷,像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拥有爱情。你明明清楚这一点,为什么当初不直接拒绝我?我们本可以不用走到这步。好在今后,我们都不用再耽误彼此了。”
  当初这番话,靳南无说得有多薄情,后面他便有多后悔。
  他以为他是为容廷好,可到头来,原来什么都不懂的那个人,是他。
  他不知容廷即将入归墟,更不知容廷在天族责任与他之间,早已选择了他。
  阳光破开晨雾,靳南无伏在容廷肩上,哭得前所未有的狼狈,就像是无依无靠的婴孩。
  容廷轻拍靳南无背脊,唇角微弯:“阿南,我时间不多了,陪我看会朝阳可好?归墟混沌,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清晨的太阳了。”
  终是止住哽咽,靳南无努力挤出笑脸,和容廷并肩坐在一起。
  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此时任何话语,仿佛都是多余。
  时间一点点流逝,无论靳南无如何祈祷,但容廷终究是要消失了。
  他身影一点点变浅,轮廓开始模糊。
  靳南无直直望着太阳,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容廷似乎在笑,他抚了抚靳南无的脸:“阿南,最后有件事,可能还需要劳烦你。今后若丹卿遭遇难以化解的危机,还望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衬一二,谢谢。”
  阳光越来越刺眼,容廷的声音像是融化的蜜糖,在彻底消逝前,他温柔地说,“未来的路很长,别因我而荒废沿途的风景。阿南,你忘记我吧,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伴随着最后这句话,容廷的脸,彻底湮灭在半空。
  靳南无怔怔伸出手,却只接到无数浅金色的光芒,它们像小星星似的,坠落在他手中。
  就像容廷仍未离他远去……
  九重天。
  不过短短两三日,雍涵殿诸位神仙,便成功找出紫葵草背后的秘密。
  魔界以上古气息为引,利用紫葵草特性,在其身上种下蛊罂魔花,又在极阴极阳两地,搭建诡谲复杂的法阵祭坛。通过层层媒介,这才成功吸去仙者们身上的灵气。
  雍涵殿诸仙办事效率高,寻到症结后,又很快想出解决方法。
  天帝随即下令,召回驻守各地的天兵天将,解开各境域防护大阵。
  一时之间,九重天喜气洋洋。
  雍涵殿诸仙也得到不少赏赐,丹卿跟着沾光,分到些奖励。
  太子容陵办事周到,赏赐是由他亲自送来。
  雍涵殿里,丹卿握着属于自己的储物戒,悄悄用神识看了眼,不由咋舌。九重天果然财大气粗,戒指里除了丹丸法器之外,还有块房子般大的灵石。
  丹卿瞅了眼周围同僚,有些小兴奋,他如今也是只有家底的狐狸了。
  往后若是离开九重天,他应该能用这块灵石买个小洞府,当作养老之地。
  美滋滋地展望了下未来,丹卿把储物戒妥善存放,眉眼弯起,抬眸望向前方。
  容陵正被诸仙围在中心,他嘴角笑容拿捏得刚刚好,多一分则显殷勤,少一分又显得很漠然。
  做天族太子,果然很不容易。
  丹卿定定望着容陵,不由生出些怜惜同情。
  但他很快晃了晃脑袋,将那股多余的情绪驱逐掉。
  这是容陵的人生。
  他不该轻易地批判,甚至去质疑。
  雍涵殿这群神仙,本就是临时受召而来,事情既然解决,也就各回各家了。
  昨晚,丹卿提前把寝殿行李整理好。只待容陵挥挥手,他就腾云飞回兜率宫,做回从前的那只咸鱼小狐狸。
  丹卿心情非常不错,同僚过来搭话,他都耐心地一一回应。
  半时辰后,神仙们抱拳向容陵行礼,陆续告退。
  丹卿本想直接离开,他只是个小人物,实在很没必要到容陵眼前晃悠。
  但这几日,他委实受了番容陵的照顾,理当道谢。
  思及此,丹卿恭恭敬敬走到容陵面前,他行了个礼,十分官方客套道:“殿下,多谢您这些日子的照顾,小仙会一直记得您的宽厚与仁慈,今后也会默默支持您,默默驻守在兜率宫,为九重天的美好未来,贡献出自己微薄的一小份力量。”
  眉峰微挑,容陵的视线淡淡落在丹卿脸上。他头埋得较低,露出毛绒绒的头顶,还有一点粉红的鼻尖。
  纵然化作人形,整个人也挺有狐狸原本的样子。
  容陵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从鼻腔溢出一声“嗯”。
  丹卿欢天喜地转过身,便要往殿外跑。
  “回来。”男声低沉,像素手拨弄古琴,漾开一圈圈撩动心弦的波纹,落在丹卿耳畔。
  丹卿脊背微僵。
  容陵的这声“回来”,指的应该不是他吧?
  慢动作回首,丹卿用手指了指自己,张望着看向周遭,很乐观地问:“殿下是在跟小仙说话么?”
  容陵笑得很温和:“不然还能有谁?”
  丹卿讪讪回以一笑,很想回,周围不是还有几个没来得及走的小神仙么。
  见他畏畏缩缩,似乎很不情愿,容陵蹙了蹙眉:“磨蹭什么?”
  丹卿抿抿唇,只好跟上容陵脚步,随他走进屏风隔开的内殿。
  “殿下,”丹卿一步三回头,心里生出些古怪,“您为什么只找小仙说话,而不找其他神仙呢?”
  容陵径直落座,不以为意道:“因为,本君最喜欢你刚才说的那番话。”
  丹卿满脸问号。
  容陵微微一笑:“你想为九重天贡献力量的那份迫切心意,本君完完全全感受到了。”
  丹卿尴尬笑笑,莫名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所以他机智地保持沉默,没有擅自接话。
  容陵等待半晌,眼底笑意渐浓,索性开门见山道:“丹卿仙人,你恐怕还得再在栖梧宫当值一阵子。”
  丹卿倏地抬眸,惊讶地“啊”了声。
  容陵指节轻叩桌面,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敲击声,他状似为难道:“紫葵草这件事看似结束,实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调查不宜牵涉太多神仙,以免走漏风声,或是引起无端揣测。”略顿片刻,容陵直直对上丹卿的眼睛,了然道,“丹卿仙人是不是很奇怪,本君为什么选择你?”
  丹卿挠了挠脖颈,有些被看透心思的不自在。
  容陵颔首道:“确实,比你修为高的神仙不在少数,比你聪明伶俐的也很多,比你优秀比你见多识广的更是大有人在。”
  丹卿憋屈地看着容陵,终是忍无可忍,有些气鼓鼓地回嘴道:“小仙难道就没有任何优点吗?”
  容陵挑眉反问:“你有什么优点?”
  丹卿瞪圆眼睛,支吾半晌,他蔫蔫道:“就算小仙修为不高,不够聪明伶俐,但小仙至少不笨,不会拖殿下的后腿。而且小仙还有满腔赤诚的真心。”
  容陵赞同地点点头:“不错,这正是本君选择你的理由,而且,本君也需要你熟知百草的能力。明日乃天后寿宴,本君抽不出空处理正事。你可以先回寝殿休息两日,再准时到本君这里当值。”
  丹卿:……
  离开栖梧宫,丹卿胸口闷闷的。
  他慢吞吞挪步,踢着路上的小珊瑚珠子。
  为什么他会有种被套路了的感觉呢?
  然而太子容陵神色从容,毫无异样,倒显得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是,容陵神君端方有涵养,又是堂堂天族太子,犯得着套路他这只小狐狸么?
  丹卿甩甩头,告诉自己,禁止联想,禁止自作多情。
  将脚边珊瑚珠踢远,丹卿呼出一口浊气,他刚准备召来祥云,回自家小院。一转身,却兀然对上战神顾明昼的笑眼。
  常年在战场厮杀,顾明昼哪怕笑着,眼底也没有和煦的春阳,而是清爽利落的夏风。
  目目相对,丹卿微怔,他很快反应过来,垂眉行礼道:“兜率宫小仙见过战神。”
  顾明昼伸手欲扶丹卿,语气十分无奈:“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你我之间,不用那么客气。”
  丹卿哪敢让顾明昼触碰?
  他慌忙后退,急急道:“都是应该的,不能坏了九重天规矩。”
  顾明昼倒也没有多想,他深深看着丹卿,一字一句道:“可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第83章
  丹卿被“救命恩人”一顶帽子扣下来, 颇有些手足无措。
  同时令他不自在的,还有战神顾明昼的眼神。不知何时起,战神看他的眸光, 多了几许让丹卿感到恐惧的炽热。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避开顾明昼的注视,丹卿红唇微掀,有那么点委婉提醒的意味:“明日是天后寿辰, 明昼神君是特地回来赴宴恭贺的吧!”
  顾明昼不傻, 他察觉到了, 丹卿正试图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望着丹卿刻意别过去的白皙脸颊, 顾明昼扯了扯唇,眼中流露出自嘲之意。
  他知道,他与容婵已有婚约。
  这桩婚事,他当初并非没有拒绝的权利, 可他答应了。
  事到如今,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顾明昼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曾因为种种缘由,选择了他认为正确的道路,轻而易举放弃了丹卿。
  然而那时,他并不知道, 他与丹卿的渊源, 竟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他更没有预见到今日, 他居然会对丹卿动心。
  苍玉境域的那段时光, 让顾明昼深刻意识到, 他有多喜欢与丹卿相处。
  哪怕只是静静看着丹卿恬淡单纯的脸, 他内心便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前面数千年,顾明昼一直循规蹈矩,他不愿让天帝天后失望, 他努力证明自己,可他却忘了,该如何顺从自己的心意过活。
  他时常以为,他是空中的一片柳絮,是水中的一缕浮萍,他没有根、也没有家。他的心总是悬着,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丹卿却能填补他所有的空白与虚无,他仿佛是他黑暗里唯一的救赎。
  这些日子,顾明昼一直都在犹豫。甚至前一刻,他都没有做出最终决定。
  但看到丹卿的这一刹那,他所有的纠结彷徨,全都消失了。
  此时此刻,顾明昼有种极其强烈的冲动,他想开启一段冒险,他想尝试一段从未体验过的人生,与眼前的这个人一起。
  “丹卿,”顾明昼眼中骤然亮起两簇小火苗,他坚定又狂热地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别怕,我会处理好其余事情,让你再没有后顾之忧。”
  丹卿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等等,战神顾明昼到底在说什么?是他想的那种意思么?
  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明昼,丹卿忽然有些想笑。
  顾明昼凭什么理所应当地替他做决定?
  可下一刻,丹卿又颓丧地闭上眼。
  他明明也有错,他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顾明昼身上。
  是他曾让顾明昼误会,也意外让九重天生出那些流言蜚语。
  毕竟那个时候,丹卿也险些认为自己喜欢顾明昼。
  然而丹卿如今明白了,明白得很彻底。
  他对顾明昼,从来都不是爱。
  爱是独占是渴望,这些欲念,丹卿从未在顾明昼身上拥有过。
  认真思忖半晌,丹卿抬眸望着顾明昼的眼睛,充满歉意和自责道:“明昼神君,我比谁都希望你事事顺利、平安顺遂,可是,对不起,我并不喜欢你。”
  这句话就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顾明昼燃起的激情全部浇灭。
  怔怔望着丹卿,顾明昼不明白,他不懂,为何他刚理清自己的心意,他正要踏出孤勇的第一步,丹卿却打了退堂鼓。
  丹卿真的不喜欢他么?
  不,如果他不喜欢,他为何在他陷入困境时,第一个找到他。
  这数千载的光阴,他又为何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甚至竭尽全力地待他好?
  “你是不是介意我与容婵的婚事?还是气我现在才明白你的心意?”顾明昼神色痛苦,他眉心紧拧,低声道,“是我不好,才让你受尽委屈。我向你保证,往后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还有容婵,你放心,我定会妥善处理好,不让你受到丝毫牵连。”
  顾明昼的诚意与决心,丹卿能感受到。他是如此的孤注一掷,他甚至愿意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若说丹卿毫无触动,自然是谎言。
  只是牵扯其中的容婵公主又何其无辜。
  丹卿不懂眼下局面究竟是如何酿成的,在这天地间,丹卿最不想伤害的人,便是战神顾明昼。
  但不爱就是不爱。
  爱不能敷衍,亦无法将就。
  顾明昼永远都不会成为他心目中的那个人。
  “明昼神君,可以请你再好好考虑一次吗?”丹卿声音很轻,他眼睫低垂,满脸都是疲惫,“或许你对我的感觉,并非喜欢。还有容婵公主,你当初既能答应娶她,难道对她就没有任何的情意吗?如果因为我,而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我真的承受不起。”
  不等顾明昼接话,丹卿一鼓作气,哑声继续道,“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仙人,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追求与奢望。哪怕曾经拥有过,但现在也都放下了。往后余生,我只盼望自己安安静静的度过,不要再为任何人担惊受怕,也不想任何人因我而伤心难过。所以,明昼神君,我……”
  丹卿嗓音越来越嘶哑,已透出些哽咽,再维持不下去。
  说这些话时,丹卿脑海里,全是与段冽相依相靠的最后那段时光。
  他品尝过最极致的痛苦绝望,也体会过最缱绻的快乐幸福。
  他漫长的神仙生涯,曾被点亮过一簇烟火,哪怕短暂,便也足够了。
  所以今后的路,丹卿想独自走,他谁都不需要。
  “你、你别哭啊!”顾明昼震惊地望着丹卿,顿时手足无措,他慌张上前,尽管不明所以,却主动道歉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丹卿原本就没打算哭,只是一想到段冽,他就容易很情绪失控。
  见战神顾明昼满脸窘迫,丹卿有些好笑,又有些难为情,他一只男狐狸,当着别人的面掉眼泪,终究是丢脸的。
  拼命把眼泪憋回去,丹卿弯了弯唇,强行挽尊道:“我根本没哭。”
  顾明昼失笑,顺着丹卿的话讲:“嗯,你确实没哭。”
  只是眼睫毛被雨水打湿了而已。
  不自觉的,顾明昼视线落在丹卿扑闪的睫毛上。
  他睫毛浓密,像蝴蝶翅羽,轻轻扇动着。
  顾明昼的心,好似也被它温柔地一拂而过,还带着湿漉漉的柔软。
  因着这番变故,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缓和不少。
  丹卿准备坦然地告诉顾明昼,他已经有了心爱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人。然而这些话还没来得及说,丹卿一抬眸,便看见站在顾明昼身后不远处的容陵。
  他孤身立在梨花树下,衣袂雪白,不染纤尘。
  微风吹动他绸缎般的墨发,也吹起满地梨花若雨。
  云雾在流动,花瓣在飞舞,容陵却是静止的。
  他眼神阴冷,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明明隔着些距离,丹卿却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愤怒与讥讽。
  这里本就是栖梧宫附近,容陵路过也实属正常。
  可不知为何,丹卿好慌,心仿佛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他怔怔看着容陵,脑中大片空白。
  直到顾明昼察觉身后传来的凌厉之意,蓦然回首时,丹卿这才惊觉,他与顾明昼离得太近了。
  容陵到底是何时出现的呢?
  他和顾明昼有做出令他误会的举动么?
  无论丹卿如何绞尽脑汁,他都想不起来。
  连他接下来打算说什么做什么,也全忘得无影无踪。
  握紧袖中双拳,丹卿与容陵遥遥相望,他心脏扑通扑通狂跳,顾不得扫视周遭环境,本能地疾步往后倒退,试图与顾明昼拉开距离。
  “小心。”顾明昼眼疾手快,看到丹卿即将跌落云端的瞬间,他袖中软剑蓦地挥出,卷住丹卿的腰,及时将他拉扯回来。
  出于惯性,丹卿撞进顾明昼怀里,哪怕他立即跟着了火似地躲开,可这一幕切切实实发生了。
  面色煞白,丹卿像犯了错的罪人,垂眸站在一侧,不敢再抬头。
  他该怎么办?!容陵会不会认为他是故意的,他是容婵公主的兄长,定然站在妹妹的角度看待这一切。
  关键作为旁观者,目睹他与战神顾明昼这番互动,的确很容易产生误会。
  想到这里,丹卿瞬间心如死灰。
  气氛凝固,他们三人仿佛站在悬崖之上,周遭积雪皑皑,万里冰封。
  顾明昼神色凛然,他抬起头,与容陵冷淡的眸光对视,良久,没有人主动挪开。
  顾明昼所有的举动,既是在表明他的决心与立场,也是在保护丹卿。
  他在告诉容陵,有什么不满,冲他来,不要动丹卿。
  原来是这样么?
  面无表情地扯扯唇,容陵黑眸死寂,哪怕投入一颗石子,也激不起丝毫波澜。
  他余光淡淡略过丹卿,轻飘飘的,像是不以为意,又像是完全没放在眼里。
  拂袖转身,容陵半字未吐,就像来时那般,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云雾花雨之中。
  傻傻望着容陵离去的背影,丹卿双脚绵软,险些栽倒在地。
  他眼神茫然,没有焦距。
  慢动作地伸手捂住心口,丹卿抿了抿唇,有些难受。
  可他分辨不清。
  他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
  “丹卿,你别害怕。”转身走回丹卿身边,顾明昼心头也压着沉甸甸的阴霾,但他不愿在丹卿面前表露出来,他安抚地压低声音,道,“我会同容陵解释,待天后寿宴结束,我也会寻找合适的机会,请求容婵,以及天帝天后的谅解。另外……”
  心疼地望着丹卿,顾明昼释然地笑了笑,声音透着笃定,“你放心,我对容婵,只有兄妹之谊,她对我,也理应如此。所以,你不必感到自责。”
  微风徐徐,丹卿仍呆望着那棵梨花树,耳畔顾明昼的话,他像是什么都没听清。


第84章
  “明昼神君, 你认为的喜欢,是什么呢?!”
  云雾散尽,一片梨花花瓣正好扑入丹卿怀中, 他伸手接住,语气很轻,就像一阵飘忽的风, 从耳畔经过。
  顾明昼认真思索半晌, 严谨回答道:“对现在的我来说, 喜欢可能是一股力量, 又或者是一种信仰,它可以让我滋生勇气,打破桎梏,去寻找更真实的自我。”
  丹卿合拢掌心, 握住这片梨花,他静静看向顾明昼,语气也很慎重:“每个人对喜欢的理解都不同。于我而言,喜欢是无可取代。明昼神君,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听到这句话,顾明昼神色并没有明显变化, 他眉峰微挑, 似乎正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
  毕竟此前, 丹卿曾当着他的面, 说他喜欢的人是容陵。
  如今, 他或许又打算用同样的方式来否认?
  丹卿透过顾明昼的神情, 也联想到当初尴尬的场面,面颊微热。
  但他神情坦荡,再没有当初的局促窘迫, 因为如今,他字字句句都没有谎言。
  “明昼神君,我希望你所有的选择与决定,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尤其是我,因为并不值得。”
  顾明昼沉默了会儿:“那你有喜欢的人,是在骗我吗?”
  丹卿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是爱上他之后,才切实明白,我对明昼神君,从来都不是喜欢。”
  这话果决而利落,毫无转圜余地,且每个字都带着凌厉的刺,仿佛能狠狠重创人的自尊心。
  顾明昼心脏微痛,他猛地抬眸,扯了扯唇角,狼狈道:“原来如此吗?”
  气氛尴尬,片刻后,丹卿直接了当地问,“既然如此,明昼神君还会退婚吗?”
  顾明昼目不转睛地盯着丹卿,眼底燃烧着一丝希冀:“你呢?你希望我退么?”
  丹卿愣了愣,垂眸道:“以小仙的立场来看,如果完全没有感情做基础,自然还是不要随意结合的好,免得误别人终身,亦耽误了自己。但明昼神君与容婵公主身份特殊,有些事情,像我这种小仙人肯定没办法设身处地的理解,所以,小仙也不好贸然下结论。”
  说完这些话,丹卿不再逗留,他告辞离去,刚走出几步,顾明昼忽然开口叫住他:“丹卿仙人,你曾下凡历劫,想必你说的喜欢,应该发生在人间。那他到底是人,还是仙?”
  丹卿没有回头,天地间,只有他清润的声音在幽幽回荡:“无论他是人是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在我心中,永远都无可取代。”
  目送那抹浅青色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顾明昼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他眼里有不甘,亦有自嘲。顾明昼甚至忍不住想,倘若那时,他没有无视丹卿的心意,他们会不会拥有完全不同的结局?
  真的已经结束了么?他尚来不及踏出第一步,便再走不进他的世界了吗?
  嘴角勾起一抹荒诞的笑,顾明昼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
  他曾以为,丹卿待他格外不同,他是爱他的、在乎他的。
  他醒悟的还不算晚不是么?他以为只要他回头,就能看到默默守候在原地的丹卿。
  结果,丹卿却说,他对他的喜欢,仅仅只是一场错误。于是他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可这对刚刚陷入泥沼的他来说,公平么?
  与战神顾明昼分别,丹卿没有回青黛殿。
  他想了想,哪怕难堪,也硬着头皮折身,义无反顾地返回栖梧宫。
  刚才那番情形,容陵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径自离去。
  他看他的眸光森冷阴骘,且前所未有的淡漠,定然是已经误会了他与顾明昼的关系。
  又或者说,容陵以为他是那种毫无羞耻心、毫无道德观的狐狸。
  无论战神与容婵公主的最终走向如何,丹卿都觉得,他应该向容陵表明,他原本的立场。
  在还没明白自己的心意前,丹卿就从没想过破坏战神与容婵公主的关系。更遑论,他现在早已顿悟,他从来都不倾慕战神顾明昼。
  然而这晚,容陵并没有回栖梧宫。
  丹卿在容陵寝居外的扶桑树下,独自枯坐了一整夜。
  月明星稀,璀璨银河横亘在无数星宿之间,像漂亮的银绸带。
  丹卿背靠扶桑树躯干,抬头仰望天穹。点点光芒倾泻而下,将他笼罩在雾纱般的月色里。
  从天明等到夜半,丹卿多少猜到,容陵不会回来了。
  明日是天后寿辰,四海八荒的神仙纷纷赶来恭贺,容陵作为天族太子,少不得恭迎应对。
  他回栖梧宫,最早也是夜里,指不定明天晚上都回不来。
  隔壁瑶池仙宫正在筹备宴席,这里的仙子灵童们都被调过去当差,整座栖梧宫安静得出奇。
  丹卿蜷缩在茂密扶桑树下,双臂抱膝,也懒得动弹,索性留在这里,闭眼小憩。
  翌日,瑶池仙殿灵雾弥漫,桌案摆满琼露佳酿,还有肥美鲜嫩的果子。
  这些都是上好的仙品,一口下去,唇齿间皆是涌动的灵力。
  吉时到,天帝天后高居白玉台,仙界尊者们则按照位份,一一列坐下首。
  天籁般的仙乐里,十几个霓裳仙子破空飞来,她们盘旋在高空,身披彩带,舞姿飘逸,步步生莲,惹得宾客连声叫好。
  台下仙者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时不时还有几个神仙举起酒杯,向天后诵念贺寿诗词。
  这样喜气的日子,人人都面带笑意。
  宴席过半,随着倚帝族的瑶碧神女登台献艺,络山圣女苏萦絮、朝戈族丹朱少主等人,也不遑多让地相继上台。
  她们都是四海八荒出了名的仙子,要么功德无量,要么家族底蕴悠久,又或者貌美惊艳、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总之,不仅短处没有,还各有各的长处。
  这番场面难得一见,瑶池里的神仙们执着酒杯,欣赏得如痴如醉,还抽空相互对视一眼,露出会心的笑容。
  无论天帝天后,还是这帮仙子,自然都醉翁之意不在酒。
  台下,容婵按照辈分,落坐在容陵对面,兄妹两人,隔着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
  津津有味地看着仙女表演,容婵戏谑地朝容陵眨眨眼,用眼神示意他别光顾着吃酒,快抬头瞧瞧那些鲜花般的仙子呀。
  为了得到他容陵殿下的另眼相看,这些姐姐们可下了大功夫呢!瞧那小曲儿弹的,凤凰仙鸟都听得神魂颠倒呢。
  可惜,容陵全程淡漠,哪怕他嘴角始终挂着两分笑意,可那笑意未达眼底。
  高台上,天帝天后偶尔窃窃私语,还把目光投向容陵,似在探讨着什么。
  容陵却目不斜视,他独自饮着仙酿,从头至尾,都没有看那些神女们一眼。
  神仙们都不是瞎子,这情况,说好听点儿,是太子殿下端方矜持。讲实在话,大抵便是他一个都没看上。
  而下台的瑶碧神女等人,神态看似大大方方,心中却难掩失望。
  太子容陵品行端正、天赋异禀,生得芝兰玉树,通身儒雅中又透着几分疏离孤寂,迷得神女仙子们春心荡漾。
  她们甚至忍不住想,哪怕容陵殿下强大如斯,也是需要佳人常伴身侧排解寂寞的吧!
  这样充满吸引力的男子,如何能不让人萌动呢?哪怕希望渺茫,她们也巴望成为容陵殿下心底的唯一。
  殿内气氛如旧,神仙们却各有各的心思。
  容婵秀眉微蹙,她疑惑的目光,在容陵与顾明昼身上来回打量。
  他们比邻而坐,从宴席开始的那一刻,到现在,他们竟都没有说过话,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实在是大大的不对劲。
  二哥便也罢了,他曾同她说,不愿纳天族太子妃。
  那明昼哥呢?
  他为何也愁容满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寿宴将至尾声,天后借故把瑶碧神女带到偏殿。
  又差小童唤来容陵,为两个年轻人创造单独见面的机会。
  偏殿寂静,有淡淡花香萦绕在空中。
  瑶碧神女脸颊绯红,她胸腔里的那颗心,激动得仿佛要蹦出来。
  仅仅只是天后的认可,便让她止不住的欢欣雀跃。
  稍后等容陵殿下过来,她该怎么办?
  向来追求者无数的瑶碧神女,此刻却像初次腾云的小女孩,内心充满忐忑与憧憬,就连手脚都慌得无处安放。
  容陵步入偏殿时,便已知晓天帝天后的意图。
  他嘴角弧度加深几许,勾出讽刺又冷漠的笑意。
  天族太子本人的意愿与想法,从来都不重要。
  容陵以为,他早已看开并坦然接受。事实上,过去数千年,他都在完美扮演天族太子的角色,他也逐渐活成兄长容廷的模样。
  犹记得,他曾嫌弃兄长木讷又无趣。
  却原来,天族太子永远都不该有除此之外的样貌。
  一步步踏进偏殿,容陵思绪有片刻恍惚。
  在成为太子殿下的那瞬间,就注定他会有一个指定的太子妃。
  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并没有异议,与其说不排斥,倒不如说他不在乎无所谓。
  但现在,好像有什么改变了。
  至少他开始变得有所谓。
  眼中迷惘散去,又恢复往日漆黑深邃的神采。
  容陵主意已定,不再犹豫地向瑶碧神女走近……
  夜深,四海仙者陆续告退离席。
  容婵一晃神,便寻不见二哥容陵的身影,她索性退而求其次,去找顾明昼。
  面对笑容灿烂的小公主,顾明昼背脊一僵,颇不自然地挪开目光,不敢与她充满信任的眼神对视。
  两人已订婚,自然无需顾虑什么。容婵如以往般,小手拉住顾明昼的袖子,活泼道:“明昼哥,这里好吵,我们去安静的地方说说话呀!”


第85章
  月色皎洁, 容婵坐在石榴枝上,脚丫子自由自在地轻晃着,裙裾飞扬。
  她怀里抱着颗又圆又红的石榴果, 正慢悠悠吃着玩儿。
  顾明昼站在树下,目光落在苍穹尽头,眸色游离, 似乎心不在焉。
  细风穿过树梢, 吹起连绵窸窣声。
  容婵被石榴甜得眯起眼睛, 满足喟叹道:“明昼哥, 观沧苑的果子真甜啊!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种下的,真该谢谢他。”
  顾明昼微愣。
  不知想到什么,他心底蓦然生出一个猜测。
  “明昼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容婵耐心地剥着石榴, 笑着看向顾明昼。
  她掌心已经积攒了小把果肉,月光下,红得晶莹剔透,“方才宴上,我见你饮了不少酒。还有二哥!你们是在比试酒量么?”说到容陵,容婵不悦地噘着嘴, 然后轻盈一跃, 如蝶般稳落顾明昼身前, 将手里的石榴肉塞给他。
  顾明昼低眉, 便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灿烂杏眸。
  容婵是被娇宠长大的, 莫说天帝天后, 就连九重天的神仙们也非常疼爱她。
  这样明媚娇嗔的小开心果,谁能不喜欢呢?
  然而,顾明昼同容陵一般, 始终都拿容婵当作妹妹。
  今天是天后寿辰,顾明昼本想再等些日子。但他现在胸口憋闷得厉害,仿佛累积了许多负面情绪。
  今晚不说,顾明昼害怕他失去勇气,然后又恢复死水般的生活。
  “阿婵,”顾明昼顿了顿,试探道,“关于我们的婚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容婵眨眨眼,有些不理解:“什么怎么想的?”
  顾明昼沉默须臾,一口气道:“你喜欢我吗?爱我吗?愿意以妻子的身份,与我携手度过今后漫漫岁月吗?”
  容婵:……
  容婵显然很惊讶,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顾明昼,欲言又止道:“明昼哥,你居然也有这种世俗的凡人欲望吗?我们九重天,好像不兴这种缠绵悱恻的婚姻契约吧!而且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我怎么感觉怪肉麻兮兮的,哈哈……”
  顾明昼面无表情,始终严肃地看着她。
  容婵笑声戛然而止,她粉唇轻抿,收起散漫的神情:“你是认真的?”
  顾明昼颔首:“阿婵,你我心中都清楚,我们只是合适而已。”
  容婵挑眉,她不笑的时候,其实很有两分帝女威严:“合适还不够吗?你我青梅竹马、性情相投,我信任你,你也足够尊重我。四海八荒,无论身份还是其它,你都找不到比我更适合做你道侣的人。”
  顾明昼垂眸,嘴角忽地牵起一抹笑意,他低语道:“阿婵,你和容陵,在这一点,真的和容廷哥不像。”
  提及兄长容廷,容婵小脸绷紧,她定定看着顾明昼,忽然有所顿悟,她面色凝结,开口道:“你也和我大哥一样,有了真心喜欢的人吗?”
  顾明昼不敢与容婵眼神对视,但他没有否认:“我目前还不清楚,但我想试试。”
  半晌过去,容婵整理好情绪,她轻笑一声,维持着帝女的尊严与傲慢:“行,那便取消婚约吧。”
  顾明昼并不意外,他愧疚地闭了闭眼,道歉道:“对不起阿婵,天帝天后那边,由我出面即可。”
  容婵点点头:“等两日再同我母后说,可以吗?”
  得到顾明昼肯定答案,容婵突然想起什么,问:“我二哥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顾明昼难堪颔首:“嗯。”
  容婵抿抿唇,情绪莫名有些低落:“那我先回去了。”
  “阿婵,”顾明昼蓦地在容婵身后道,“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妹妹,这一点,始终不变。”
  容婵侧眸对顾明昼笑了笑,身影消失在月色里。
  回到明阙宫,容婵一声不吭地坐在花园秋千,贴身侍女颂喜与莲歌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容婵独自荡了会秋千,索然无趣地回寝殿,吩咐颂喜和莲歌道:“劳烦二位姐姐,帮我把之后的宴席聚会都婉拒了吧。”
  颂喜面露惊讶,她们这位公主向来小姑娘心性,最喜赴宴。
  当然,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被当场的神女仙子们给比下去。
  所以每每赴宴前几个月,明阙宫就得开始精心筹备,为容婵小公主量身制作独一无二的衣裙首饰,好让小公主在宴席上大杀四方风光无限。
  回到厢房,望着镶嵌着星辉碎片的流风裙,还有月光锦缎裁制的寻仙鹿斗篷,容婵小脸愁苦。
  她怜惜地抚过一件件衣裙,心都要疼碎了。
  终是下定决心,容婵道:“把这些衣裳都收拢好,过两日,咱们去二哥的晴雪岛。”
  莲歌疑惑:“晴雪岛远在麓海,公主去那里做什么?”
  容婵瞪圆眼睛,振振有词道:“避风头。”
  颂喜莲歌完全听不明白。
  容婵疲惫地摆摆手,也懒得解释,反正再过些日子,她与战神顾明昼退婚的消息,定当传遍四海八荒。
  与她来往的那些神女仙子,哪怕面上宽慰安抚,心里肯定也在看她笑话。
  无论她悲伤或淡然,都容易招来闲言碎语,倒不如躲到晴雪岛,图个清雅,待风平浪静,再回来便是。
  这厢容婵筹备着“逃难”,那厢容陵已与瑶碧神女解释清楚,他无意迎娶太子妃,也无意于她。
  容陵言语直接,对女子而言,是过于犀利无情了些。满怀期待的瑶碧神女听得面色惨白,见容陵转身离开,她不甘心地匆匆追了数步,启唇道:“殿下,可是瑶碧哪里不够好?”
  容陵淡淡道:“我并不了解你,所以谈不上好,又或者不好。”
  瑶碧神女轻咬下唇,她含羞望着面前的挺拔身影,难掩心中的倾慕与崇拜。容陵殿下是如此的儒雅英俊,也如此的强大庄重。
  此时离得近了,瑶碧神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浅的酒香。
  忍着窘迫与难堪,瑶碧神女鼓足勇气,主动道:“殿下为何不试着同我相处一段时间呢?殿下可知,我与殿下的神魂契合度最为相融,比当年的天帝天后都更高。况且我倚帝族这千年百废俱兴,再不是……”
  “瑶碧神女,”容陵打断她的话语,口吻无波无澜,“你是在与我谈判吗?”
  “我、我没有。”
  “你很适合天族太子妃的位置,”容陵停顿片刻,忽然扯了扯唇,“只可惜,不适合我。”
  夜深。
  容陵踏破一地星光,终于回到栖梧宫。
  几缕残留月色照着他面无表情的脸,隐约能看出几分不耐与烦躁。
  睡梦中,丹卿忽然感受到强大的气息涌动,得知容陵已回宫,丹卿倏然清醒,飞快从扶桑树下爬起来。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抬眸,便见容陵站定在两丈之外。他身披星辉,全身都散发着薄薄的光,一双生来寡淡的凤眼,正冷漠地看着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容陵薄唇微启,音色清泠,不含丝毫情绪。
  丹卿闻到了空气里的醇香酒味,也感受到了容陵不善的态度。
  今夜不是天后寿宴吗?为什么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因为他与战神顾明昼的那场见面吗?
  丹卿沮丧地垂首行礼,尽管声音有些蔫,却还是打起精神,直截了当道:“小仙担心殿下误会小仙与战神的关系,想当面向您解释。”
  容陵面色依然没有明显波动。
  半晌无声,丹卿继续道:“望殿下明鉴,小仙从未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绝不会做出不耻之事。今后,小仙会谨言慎行,避免再度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你要如何避免?”容陵扯了扯唇角,似是对他这番话,并不怎么满意。
  丹卿迟疑地说:“九重天很大,若想刻意回避,应该不难的。”
  蓦地抬眸,容陵直直望着他,神色无端凌厉:“这就是你的解释?”
  丹卿有些局促和不知所措,他还该怎么表明自己的立场呢?他都已经说了,他不会掺和到战神与容婵公主之间,仍然不够么?
  气氛陡然静谧。
  容陵抬手摁了摁眉心,难掩疲惫。
  他眼梢微勾,忽然自唇中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不止对面的丹卿糊涂,其实容陵自己也糊涂了。
  他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解释?
  或许他在乎的,不是丹卿所谓的立场,而是想知道,他对顾明昼究竟是什么心思。
  下凡邂逅段冽前,他是否曾深深仰慕过顾明昼?
  历劫结束后,他在段冽与顾明昼之间,又到底选谁?
  清风拂来,扶桑枝叶摇曳。
  容陵的心,好像也随着这富有频率的幅度,徐徐摇晃起来。
  自返回九重天,容陵从未梳理过自己的心意,他似乎总是在刻意逃避。
  对这只小狐狸,他好像有些在乎。
  但容陵无法确认,这到底是段冽的延续。又或者是他作为容陵,被深情而执着的凡尘丹卿,深深打动了。
  容陵曾目睹凡人丹卿的无数次挣扎。
  段冽已经死了。
  他分明可以随时返回九重天,脱离那般悲苦艰难的日子。
  但他没有。
  无论内心如何苦痛,他每天都努力地笑,努力地活。
  渐渐地,容陵开始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凡人丹卿身上。
  一个神仙,带着记忆下凡,居然也会变得如此蠢笨吗?
  他枯守着的,明明不过是虚妄。
  后来,一次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丹卿的表现,让容陵颇受震撼,甚至肃然起敬。
  他曾用生命,用尽所有力气,去爱段冽,怎么能随随便便,一回到九重天,就把情意与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容陵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这一点。


第86章
  容陵沉默的时间略长。
  丹卿的心七上八下, 他自觉有愧,两扇睫毛垂低,莫名的卑微和委屈:“如果殿下不放心, 小仙可以离开九重天。”
  容陵倏地抬眸。
  丹卿勉强挤出一丝笑:“只是需得等上两日,容小仙先向太上老君禀明。”
  容陵挪开与丹卿对视的目光,面容冷硬:“谁让你走了?”
  走也不行, 留也不好, 他到底要他如何呢?
  “殿下想让小仙怎么做?”丹卿索性不想了, 无论容陵如何决定, 他听他的便是。
  树影斑驳,参差不齐地落在丹卿肩上。
  薄光里,丹卿嘴唇抿得很直,他眼睛盯着足尖, 面部线条绷紧,像是在赌气。
  容陵定定看着丹卿,终是无声轻叹。
  他该拿他怎么办?
  又能拿他怎么办!
  容陵承认,他是个骄傲自负到骨子里的人,比段冽都更甚几分。
  他不喜欢丹卿看他时,总是有意无意地, 寻觅另个人身影的样子。
  比起猜不透丹卿的心意, 容陵明白, 他更应该理清的, 是自己的想法。
  他要的, 他自然会想尽办法握在手中。
  他不要的, 亦该彻底抛却所有留恋。
  三个月!
  容陵决定再给自己三个月的时间。
  届时,他会顺从本心,得出最终的答案。
  微风摇晃树影, 容陵眼底再无犹豫,他上前两步,从储物空间取出一方木匣,递给丹卿。
  丹卿看了眼,没接。
  容陵道:“晚宴时,炽鹰族少主托我转交给你的礼物。”
  丹卿更不敢接了,他眉头微蹙:“小仙不认识什么炽鹰族少主。”
  容陵缄默两息:“难为他还记挂着你。”
  丹卿实在不懂容陵到底在讲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吗?丹卿有些憋屈,又不敢流露出真实情绪,他嘟囔回:“小仙真不认识炽鹰族少主,想必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容陵看他脸颊憋得绯红,薄唇微掀,终是吐出两个轻飘飘的字眼:“啁啁。”
  丹卿:……
  记忆瞬间被拉回凡尘岁月。
  丹卿睁大眼睛,满脸震惊,他都忘记同容陵置气,讶道:“它一只鸟,居然也是下凡历劫的?”
  容陵眸中渗出淡淡笑意,顷刻间,他面上霜雪,像是被春阳融化,流淌出醉人的潋滟:“崖松年纪尚幼,此次渡劫,可以提升他修为。”
  丹卿一不留神,便有些看呆。
  容陵殿下的美色,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拥趸者遍地。
  而这其中,拥护容貌与实力的,显然旗鼓相当。
  容陵见丹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脸呆怔,颇有些忍俊不禁。他眼尾轻扬,眸中笑意深了几许:“自上任尊主陨落,炽鹰一族内部纠纷频繁,几股势力盘根交错。崖松虽为继任尊主的不二人选,但位置却不稳固。”
  丹卿兀然回神,还怪不好意思的。转而想到啁啁,他又生出些心疼与感慨:“他小小年纪,肩上竟已担了这么重的责任吗?”
  容陵颔首:“近日,炽鹰族诸位长老为平衡势力之争,给出提议,谁能得到鹰祖传承,无论什么方式,只要继承,就能成为真正的炽鹰族尊主。崖松对此没有异议。”
  丹卿闻言,眉心紧拧,但凡涉及传承,定然不容易。
  容陵垂眸望着丹卿,眨动的睫毛仿佛沾着星辉,他徐徐道:“你可愿走一趟不卑山,助崖松一臂之力?”
  丹卿微愣,随即有些窘迫:“愿意是愿意,但我担心帮不上忙。”
  容陵轻挑眉梢,勾了勾唇角:“无妨,有我在。”
  许是夜色太美,四周又如此静谧。
  便显得容陵的音色,格外的低沉且富有磁性。
  丹卿不自然地抬手,挠了挠耳后,他像是有被余音扫到耳廓,生出细微的痒。
  “那我们何时启程?”
  容陵略一思忖:“择日不如撞日,即刻便去罢。”
  丹卿:……
  然后,他们就真的动身了。
  路上,容陵给丹卿粗略讲了讲炽鹰族现状。
  崖松延续其父意志,与九重天十分亲近,另几拨势力,有的意图脱离天界,有的甚至私下与妖界有联系,还有的妄想分裂炽鹰族。
  总之,十分错综复杂。
  丹卿耐心听着,加深了对天界的理解。九重天权利虽大,但更像一个家长,把四海八荒凝结成一股力量。
  在这种情形下,天帝做事不仅无法任性妄为,相反,他还必须加倍公平公正,以至于近乎苛刻的地步。
  云雾翻涌,天色渐明。
  橘红色朝霞占据半边天,海水亦被晕染成漂亮的蓝橘色。
  两个时辰过去,他们穿越无忧海,抵达不卑山。
  这次容陵没有擅闯,而是规规矩矩联系崖松。
  少年很快腾云亲至,他落在容陵与丹卿面前,眼中虽有两分局促羞涩,面上却非常镇定。
  他拱手向容陵行礼,难掩蓬勃少年气:“崖松见过殿下。”
  容陵道:“你我之间,不用那么拘束。”
  崖松眉眼微动,掠过一丝怅惘。
  他父母尚在时,与天族太子容陵时有往来,他年幼不知分寸,还曾缠着容陵不停地喊哥哥,还撒泼求他教他腾云术。
  先前渡劫,容陵定然也是看着这份情面,才将他带下凡尘。
  到底不是小时候了,崖松看到容陵,再联想如今形势,便忍不住紧张。
  但面对丹卿,崖松顿时有种熟悉的亲密感。
  两人俱是打量着彼此。
  眼前少年一身劲装,鼻梁高挺,眼睛炯炯有神,是很英气的长相。
  但漆黑圆溜的瞳仁,以及看人时的神态,又平添几分可爱,与从前憨态可掬的小鹰雕逐渐重合。
  崖松也在认真端详丹卿。
  他相貌格外出众,比之太子容陵,竟毫不逊色。
  周身气场却很低调柔和,所以一眼惊艳之后,便容易将他忽略。
  真正的丹卿,与凡尘的楚之钦,差距还是有些大。
  楚之钦似乎更真实,丹卿却像裹着一层纱雾,始终看不清楚。
  但当丹卿冲他笑得眉眼弯如月时,崖松仿佛又看见了曾经的楚之钦。
  丹卿打破沉默,主动开口道:“谢谢少主的礼物,我很喜欢。”
  崖松轻咳两声,不大好意思道:“只是摘了些不卑山的灵果而已,这里还有很多,你们可以尽情享用。”
  说到果子,丹卿与崖松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轻笑出声。
  凡尘生活不易,他们常常漫山遍野地搜寻野果,野果味涩,个头还小,与天界的灵果仙果完全不能相比。
  然而当时,他们竟也吃得十分满足。
  想来是心态的缘故吧。
  丹卿突然怀念曾经的凡尘时光,他当神仙数千年,也不敌那几年过得充实。
  崖松自然也有同感,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鹰雕,多自由多快乐啊。
  两人走在前面,说说笑笑,意外和谐。
  容陵一时被忽略,孤零零落在后方。
  他其实也是历劫当事人之一,丹卿崖松却极默契地忽略他,仿佛将他与段冽,清清楚楚划分了界限。
  容陵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不止是他自己,全世界也都在提醒告诉他,他永远只是天族太子容陵,而不是段冽,又或是什么楚冽韩冽。
  进不卑山后,容陵用仙诀换了副面孔。
  九重天向来一碗水端平,天族太子贸然出现在此处,显然不妥。
  “不卑山似乎有些热闹。”容陵顶着张普通英俊的脸,扫了眼周遭,他仙力浩瀚庞大,能在不知不觉中,看透整座不卑山的情况。
  崖松脸色瞬间低沉,他攥紧双拳,不满道:“都是奔着鹰祖传承来的。”
  容陵不合时宜地颔首,十分的风淡云轻:“哦,我们也是。”
  崖松抽了抽眼角。
  丹卿轻扯容陵袖摆,用眼神示意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没看见崖松整个人崩得像一张拉开的弓吗?
  容陵睨了眼丹卿,似是无法理解:“难道我们出手,还敌不过那些人?”
  言外之意便是,这波鹰祖传承,稳了。
  崖松半晌没说出来话。
  鹰祖的传承保存在不卑山浮生秘境,每个炽鹰族子民,都拥有进入秘境试炼的机会。
  迄今为止,有缘开启传承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他们全未得到鹰祖认可,且相关记忆,还都被抹去了。
  如今炽鹰族面临大劫,诸位长老商议之后,才打开权限,同意让各方仙人助力。
  崖松,便是无缘开启传承的大多数之一。
  至于太子容陵,他确实有自负的资本。
  但鹰祖传承,首先便要有缘分开启,否则,任你如何尊贵如何强悍,都是徒劳。
  容陵蓦地看向崖松,嗤笑道:“我若无缘替你拿到传承,那些人就能轻易得手了?”
  这倒是句大实话,丹卿本来没什么把握,但听容陵一席话,莫名信心爆棚,他连连点头:“是的,相比他们,我们成功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是这样吗?崖松望着两人,被这股神奇的自信传染,也跟着放松下来。
  他突然疑惑,这些天,他日夜担惊受怕,到底是为哪般啊?
  瞬息之间,大家都变得很从容。
  明日浮生秘境才会开启,崖松带着容陵丹卿,到客居雅苑。
  途中,他们偶遇崖松的堂兄周修远,他也正在安排客人住处。
  周修远已是成年模样,薄唇、鹰钩鼻,看人总是眯着眼,不像大气的神鹰,倒有些像毒蛇。
  好巧不巧,他身旁的几位妖修,原身正是蛇。
  妖界与天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鹰祖传承是炽鹰族私事,族人请来妖族帮忙,也说得过去。
  容陵隐藏了修为,看起来只与丹卿的实力差不多。
  周修远轻蔑地睨了眼他们,不无嘲讽道:“崖松,就这么两个小仙?九重天未免也太不把你放在眼底了吧。”
  容陵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似是认为脏。
  崖松却有些愤怒,他双眼都在冒火。他们欺他势单力薄没什么,但他不能容忍这群背叛者怠慢容陵丹卿。
  崖松紧抿唇角,正要上前,丹卿忽然摁住他,摇了摇头。
  丹卿哪忍心让这么个小孩遭欺辱?他总觉得崖松还是只小鹰雕,他合该像以前一样,费心多照看着些。
  安抚地看了看崖松,丹卿下颔微抬,不说十足像容陵自负傲慢的样子,也学了六七分。他红唇轻启,冷冷道:“何须再多的人?我们两个小仙,便足以秒杀你们。”
  容陵挑了挑眉梢,意外地瞥了眼丹卿,还特地扫向他身后,看狐狸尾巴有没有翘起来。
  崖松仰头望着丹卿,当然很感动。他是熟知丹卿性子的,凡尘被欺到家门口,他也能无动于衷,浑然一副不关我事的态度。
  但现在,他居然愿意为他破例。
  自父母陨落,属部背叛,这是崖松第一次觉得他不再孤单,他重新感受到了被守护的滋味。


第87章
  为首妖修衣着华贵, 面目俊朗,似身份不凡。
  听到丹卿的挑衅,为首妖修本想瞧瞧, 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在大放厥词,结果一抬眸,赫然看到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
  这张脸究竟有多完美呢?
  就完美到眼尾那颗小小的黑痣, 都生得恰如其分。
  身为妖界的五皇子殿下, 皓阳亵玩美人无数, 却从未有幸见过这般绝色。
  面前这个小仙, 五官精致,容貌昳丽,分明长了张妖言惑众的脸,却周身仙气袅袅, 像朵池中清莲,美得不真实。仿佛眨眨眼,他便要消失不见了。
  五皇子皓阳惊艳的眸光,肆意流连在丹卿脸上,他语气有些惊叹,又含着几许轻佻的意味:“啧, 好生俊俏的小仙人!”
  丹卿与崖松同时蹙眉。
  容陵面色微凝, 随即扯唇一笑, 他定定看着五皇子皓阳, 嗓音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惫懒意味:“你眼光倒是不错。”
  崖松闻言, 不可置信地瞪向容陵。
  他怎么能这样呢!就算天族太子身份尊贵, 但他也不该用这般轻慢的语气,随意谈论丹卿仙人的相貌吧?
  作为当事人,丹卿对容陵的附和, 说愤慨倒也谈不上,就是有些无法理解。
  按照容陵的脾性,置之不理,显然更符合逻辑。
  周修远眼珠滴溜溜地转,视线在皓阳与丹卿身上轮流转换,他猜到了皓阳的心思,自然也乐得给好色的妖界皇子一个顺水人情。想到这里,周修远傲慢地抬起下巴,对丹卿道:“这位是妖界的五皇子皓阳殿下,尔等小仙,见到皓阳殿下,还不快快行礼?”
  丹卿三人面无表情,完全不搭理他。
  周修远怒目,正要发作,皓阳倏地拦住他,他色眯眯地对丹卿说:“美人如何称呼?可愿随本王回曜日宫双修呀?”见丹卿不为所动,他又好言相劝道,“你在九重天只是个小仙人,无足轻重,你若跟着本王,莫说宝物应有尽有,本王也可用双修之术助你提升道行。怎么样?很是心动吧?”
  丹卿心生厌恶,他红唇抿直,正要冷声拒绝。
  容陵突然笑得特别温和,他好脾气地看向皓阳:“双修啊?!敢问五皇子,你是想封他当妖王妃吗?”
  瞥了眼碍事的容陵,皓阳心道,想得倒挺美,他的正王妃,岂是随随便便的人能当的?但皓阳嘴上却逞强道:“这又有何不可?”
  容陵眼底笑意逐渐加深,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然被崖松拽着衣袖,直接拽走了。
  崖松气得面染红晕。
  他左手拽着容陵,右手拉着丹卿,疾步把两人带进客居雅苑。
  走进庭院,容陵抚平被抓皱的袖摆,满脸若无其事。
  崖松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天族太子时,本有些心虚,结果一抬眼,看容陵这幅态度架势,顿时又有些火大。
  他忿忿不平道:“殿下,您怎能这般说话?就像是在帮他们欺负丹卿仙人一样。”
  容陵看着崖松,弯唇浅笑:“是吗?”说完,侧眸望向丹卿,十分的坦然,“是我在欺负你么?”
  丹卿:……
  等容陵主动走进东厢房,崖松绷着小脸,带丹卿到西间,他暗自嘀咕道:“殿下他怎么是这种人,段冽才不会这样呢!”
  丹卿步伐微顿。
  崖松瞬间意识到,他说错话了。
  见崖松紧张,丹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容陵殿下是怎样的人,不该我们妄言评断。”
  沉默片刻,崖松小心翼翼问:“你一点都不生气么?”
  丹卿回道:“不生气啊,殿下的反应,确实不算欺负我。”
  崖松撇撇嘴,满眼怒火:“可他也没有帮你,妖界皇子出言不逊,竟敢提什么双、双修。殿下呢,他居然还跟对方有说有笑。如果是段冽,管什么五皇子还是几皇子,他早就把对方揍得满地找牙了!他才不会让别人欺负……”话还没讲完,崖松猛地捂住嘴,糟糕!他怎么又提起段冽了?
  丹卿温和地看了眼崖松,示意他无妨。
  这偌大天地,除他之外,还有旁人记得段冽,其实是件特别好的事。
  “容陵殿下有他的职责与人生,往后你莫将他与段冽联系在一起了,我想他应该不喜欢。”
  丹卿说话的时候,正拿着巾帕,细心擦拭桌椅。
  一个清洁术就能搞定的事,丹卿现在更喜欢亲力亲为。
  崖松怔怔看着丹卿,相处时间越长,他便越觉得他就是凡间的楚之钦:“你真的没有关系吗?”
  丹卿目光落在半空某点,他想了会,笑着看向崖松:“与其说没有,不如说我已经习惯了。那时候,段冽和你相继离开,是我最悲痛最难熬的时刻,相比于凡尘界,我现在的心情,反而平静许多。如果容陵殿下不是段冽,我们就应该尊重他的选择,不是吗?”
  崖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仰起头,认真安慰他:“如果你更喜欢以前的我,我可以随时变成小鹰雕给你看。”
  丹卿一时没忍住,摸了摸崖松的头:“好,但你现在这样,也特别的好。”
  ……
  东厢房,容陵坐在八仙桌前。
  他指尖轻叩桌案,发出一阵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倒不是容陵故意偷听。
  而是丹卿与崖松说话,没设结界,这般近的距离,以容陵修为,想听不到都很难。
  睫毛落下两扇阴影,遮住眸中深色,容陵敲击桌案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样懂事又洒脱的丹卿,容陵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他一直都很清楚,“段冽”和他,都是被他舍弃的那一部分。
  翌日,浮生秘境即将开启。
  崖松带领容陵丹卿过来时,这里已经簇拥了很多人。
  为提高得到鹰祖传承的概率,炽鹰族所有势力纷纷邀请帮手,且来头都还不小。
  以崖松二叔为首的派系,邀请的便是妖界五皇子皓阳。
  他们站在距离较远的地方,此时此刻,崖松二叔与妖界来使仿佛在争论什么,周修远被两边人骂得脸红脖子粗,他狠狠咬着牙,兀然带领大半人手转身,匆匆离开此地。
  丹卿和崖松都在瞧热闹,崖松不解道:“有点古怪,好像没看到五皇子皓阳。”
  丹卿恍然:“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崖松皱眉:“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丹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崖松怀疑地看了眼容陵,又很快收回视线,同丹卿继续谈论。
  自始至终,容陵都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
  他单手负在背后,一副天神不容侵犯之姿。
  不得不承认,哪怕容陵改变了相貌,沦为再普通不过的样子,但依然抹不去他周身矜贵的气质。
  他静静站在这里,便显得鹤立鸡群,格外与众不同。
  “秘境开启了。”突然打断丹卿与崖松的话语,容陵率先迈步,没入波纹水镜之中,再无踪影。
  丹卿与崖松对视一眼,也顾不得五皇子皓阳,并肩步入浮生秘境。
  同一时刻,妖界五皇子皓阳,在黑暗中醒来。
  皓阳一睁眼,便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他身边尽是些没有开智的蛇群?
  皓阳眸露嫌弃,最可怕的是,他全身妖力都消失不见了。
  正惊恐时,外面忽然传来老汉殷勤的声音:“这位贵人,我捉了条特别漂亮的赤金蛇,听闻小少爷特别喜欢豢养蛇,我想把它献给小少爷,他肯定会喜欢的。”
  赤金蛇?指的是他吗?皓阳暴怒,尔等贱民,竟敢将他视作区区玩物奉送?待他恢复妖力,定将他们祖宗八代全部铲平!
  对面男人没好气道:“就你也配见小少爷?去去去,你把那条蛇找出来,我带给少爷。剩余的便送去厨房,炖了吧。”
  老汉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称是。
  木桶被掀开,光亮纷涌而入。
  皓阳愣了两拍,终于反应过来。
  甭管他是如何沦落到这般境地的,但比起被吃,活着才重要!
  是的,他不能死,而且还是这么屈辱的死法。
  皓阳能屈能伸地探出头,主动靠近老汉的手。
  但那老汉却恨恨打了皓阳一巴掌,把怒气全撒在它身上:“癞.□□想吃天鹅肉的丑东西,就你也配,想得倒挺美!”
  语罢,精准地在蛇群里,飞速捞出一条珊瑚蛇。
  皓阳:……
  皓阳整条蛇都不好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蛇生。
  老汉捉走的,不过是条花纹带金的普通小蛇罢了。
  它才是赤金蛇,品种尊贵,血脉纯粹。
  蓦然想起什么,皓阳猛地垂首,打量自己的身体。不看还好,这一看,皓阳险些吐血三升。
  他的赤金蛇皮呢?他养了万年的坚硬如铠甲的蛇皮呢?啊啊啊,是哪个挨千刀的剥了他黄澄澄大金皮?
  几个时辰过去,当周修远等人辛辛苦苦找到宅院时,皓阳已经被剁成两截。
  他在砧板拼命挣扎,上半身已然掉落在地,他拖着血流不止的半截身体,疯狂逃向入口,与前来寻他的周修远等人撞了个正着。
  皓阳:……
  众人:……
  这厢场面尴尬到绝望,那厢丹卿三人,已顺利在浮生秘境会合。
  他们传送进来的位置点,相距不算遥远。
  丹卿问崖松:“我们需要做什么吗?”
  崖松神情并不轻松,他尚且稚嫩的面庞,布满愁色:“不需要,倘若与鹰祖无缘,就算冲破秘境最高层,也无法开启传承。有缘的话,说不定摘朵花就进去了。”
  正犹豫要不要摘一朵仙海棠的丹卿,直接伸手去折,他还同他们开玩笑道:“那我试试,看……”
  话未说完,只见天地变色,一团白光乍然出现,瞬息间,将丹卿吸附进去,连带着被白光波及的容陵崖松,也无声无息消失在原地。


第88章
  万丈白光如滔滔江河, 狂涌袭来。
  丹卿被这股神秘力量,拽入无尽苍茫之中。
  与此同时,他脑海里, 陡然浮现出许多陌生的画面。
  这些场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如隔薄雾。
  丹卿看到一个春衫少年, 他捧着书, 缓慢踱步前行, 刚走上木桥, 少年似乎听到什么,蓦然回首,像是在冲谁莞尔一笑。
  丹卿看到青空之上,巨大鹰雕驮着少年, 他们迎着清风,飞过海域越过山岗,快乐极了。
  丹卿还看见暮霭下,两个同样出尘挺拔的男子面对面站着,他们深深望着彼此,分明离得很近, 眼底却流露着戒备与生疏……
  这是鹰祖传承的考验吗?!
  丹卿心神震动, 很快认知到这点。
  崖松曾说, 开启传承之门只是第一步, 如何得到鹰祖的认可, 才是关键。
  那他方才看到的那些场景, 是鹰祖的回忆么?
  他现在该怎么做?
  就在丹卿不知所措时,他后背仿佛被谁狠狠推了把,顷刻往下沉沉坠落。
  丹卿隐约看到, 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落,浮现在白雾之中。
  画面逐渐清晰,青山绿水皆映现在丹卿眼帘,他与这方世界的距离越来越短,仿佛有什么,正在指引他靠近。
  终于,场景定格在湖边的篱笆院子。
  院子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丹卿刚见过的春衫少年,还有一个,是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垂柳旁,春衫少年按住小姑娘的肩,谆谆叮嘱着什么。小姑娘却使劲儿摇头,她还伸出纤细手腕,紧紧攥住少年衣袖,眼角绯红。
  “阿兄,不要,阿筝不要……”
  凭借嘴型,丹卿依稀猜出小姑娘正在说的话。
  在丹卿世界里,所有画面都是无声的。
  他可以看清他们的动作,却无法听到声音。
  忽然间,似有风拂过丹卿耳畔,吹来极轻的喟叹声。
  随之传来的沧桑男音,就像清晨敲响的钟鸣,浑厚低沉,且含有积蓄数万年的力度。
  “又来人了!”
  “咦?!”他好像有些惊讶,然后轻笑道,“这次好像有点意思,不知你们是否会给我满意的答案呢?本尊很期待!去吧……”
  伴着这句“去吧”,丹卿神魂一轻,竟没入春衫少年体内。
  这种感觉非常的玄妙,他仿佛变成另外个人,但内心深处,又保持着作为丹卿的最后一线神智。
  无声的世界,在刹那间,变得鲜活起来。
  “阿兄,”面前小姑娘抽噎得厉害,她肩膀颤颤巍巍的,哭得都要断气,“你是男子,如何代替我成为魔皇的献祭品?他们会发现的,呜呜呜,之前被村民送去的女子,都没能回来。你会死的,呜呜呜,阿筝不要你死,阿筝可以自己去,阿筝……”
  林阿筝的手颤栗不停,少年能感受到妹妹的恐惧,他眸中划过心疼与悲痛,旋即趁妹妹不注意,猛地朝她纤细脖颈攻去。
  一记快狠准的手刀,林阿筝便软绵绵晕倒在他怀里。
  将林阿筝抱回床榻,盖好被褥,林慕昭凝望着妹妹哭红的脸,轻声道:“阿筝,阿兄曾答应娘亲,会好好照顾你长大。所以,阿兄替你去魔皇山。待阿兄去后,村庄看守松懈,曹伯会偷偷把你送出村子。若阿兄有命回来,定会去寻你,若不能回来,阿筝,往后你便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知道么?”
  说完这些,林慕昭眷恋不舍地再看妹妹最后一眼,眼底满是坚决与笃定。
  换上女子鲜红嫁衣,林慕昭往袖中放好匕首,随即盖上喜帕,被庄子里的一顶小轿,送到郊外魔皇山。
  魔皇山起先只是一座荒山罢了。
  后来魔兽占山为王,村民便称其为“魔皇山”。
  几个村民把小轿抬到槐树下,瞬息跑没了影。
  林慕昭坐在轿子里,讽刺地轻笑出声。
  为求自保,每隔十五日,村庄会献上一位童贞新娘,供魔皇享用。
  现在,轮到十二岁的阿筝了!
  这些畜生……
  林慕昭握紧双拳,走出喜轿。
  暮气沉沉,寒鸦掠过,山中枯叶翻飞。
  林慕昭站在茂密树冠下,头顶喜帕被风吹远,露出一张略施薄粉的白皙脸颊。
  他身形纤细,五官精致,清秀却不显女气。
  远远望去,穿着新娘喜服的林慕昭,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
  几乎是瞬间,林慕昭被一股气流裹挟着,直接瞬移到一座石洞前。
  飞沙走石,空中粉尘乱舞,林慕昭被迷得眼睛都睁不开。
  等动静平息,林慕昭看了眼身后,是陡峭悬崖,除了前进,他根本没有退路。
  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林慕昭鼓起勇气,步入洞穴。
  凹凸不平的壁面,悬挂着灯盏。
  烛火绵延,竟是淡淡的猩红色。
  林慕昭心脏猛缩,像被死亡的恐怖气息笼罩。他明白,就算落荒而逃,他也逃不出这座死气森森的坟冢。
  闭了闭眼,林慕昭凄凉一笑,他本就抱着赴死的决心,所以,他死没有关系,他只盼望阿筝今后能平安顺遂。
  小道蜿蜒且狭窄,步行二十余步后,空间陡然变大。
  这里的摆置极其古怪,一座座石像嶙峋诡谲,壁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符号,好似人间炼狱。
  祭台上,一只硕大展开翅膀的黑鹰,竟被六十八根木剑牢牢钉住。
  林慕昭惊恐地倒退数步,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危害村庄的魔兽,就是它吗?
  可它还活着么?
  林慕昭鼓起勇气,蓦地仰头,再度望去。
  鹰雕通体黑色,只有脖颈处,掺杂着零星几根白羽。它翅膀好大,仿佛扇一扇翅膀,就能刮起毁天灭地的飓风。
  这黑暗诡异的画面,远远超出林慕昭的想象。
  可林慕昭莫名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黑鹰好像已经死了。
  哪怕它外貌仍栩栩如生,却没有丝毫鲜活的气息。
  寂静洞穴里,忽然响起的低笑声,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
  林慕昭仿若触电,他猛地弹跳起来,问:“谁?”
  墙角阴暗里,一抹瘦高身影,徐徐显现在猩红光亮下,露出干瘪枯槁的面容。
  “不虚道长?”林慕昭愕然又戒备道,“你怎么在这里?”
  被称作不虚道长的男人一步步,面目狰狞地朝林慕昭靠近。
  不虚道长此时还没觉出异样,他笑声狂妄,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第二十八个少女,哈哈哈,待贫道在这封魔祭坛下吸满处女精元,便可坐地飞升!哈哈哈哈……”
  仰天大笑,不虚道长眸色狠戾,状若疯癫道,“等贫道突破,定要将那些轻视鄙夷贫道修炼道术的人,全部踩在脚下,贫道根本没有错,大道三千,各凭本事,为了老朽的飞升,牺牲区区几只蝼蚁,又算得了什么?是的,根本不算什么……”
  望着神经兮兮自言自语的不虚道长,林慕昭双目骇然,悲愤交加。
  所谓的魔兽,所谓的泼天祸事,竟都是不虚道长在装神弄鬼吗?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妖道,早在他来到村庄,迷惑村民以少女献祭时,林慕昭便心生反感,可他的质疑,根本撼动不了村民们惊惧之下的决定。
  想到无辜横死的那些少女,林慕昭满腔怒火。
  他倏地抽出袖中匕首,朝不虚道长狠狠刺去。
  然而剑锋距离不虚道长几寸远时,忽然被一道无形屏障隔开。
  像是被什么剧烈击中,林慕昭倏地往后倒飞,他沉沉摔落在祭台,哇地咳出大口鲜血,后背亦撕裂开来。
  鲜血汩汩流淌,竟顺着他身下黑色的神秘符号,无限蔓延。
  不虚道长也被吓到,他倏地抬眸,忌惮地看了眼被钉住的鹰雕。
  数月前,不虚道长途经此地,意外发现这座封魔祭坛。按照规格与符咒的复杂程度,它生前威力恐怕不容小觑。
  当时,不虚道长正是感受到淡淡外泄的戾气,这才辗转破开祭坛的隐藏术。
  近来,不虚道长在祭台周围,吸食少女纯粹精元,修炼速度竟是从前的百倍。
  这令他欣喜若狂,从而得意忘形。
  不虚道长转念一想,不过是只被封印的鸟罢了!纵它曾笑傲天地,如今却也只能窝囊地被钉在石壁,眼睁睁看着他飞升大道!
  想到这里,不虚道长傲慢地跃上祭坛,一掌撕开林慕昭前襟。
  “男人?”看到林慕昭喉结,以及平坦的胸膛,不虚道长额头青筋暴凸,他大怒道,“你们竟敢愚弄贫道?”
  周遭黑气弥漫,不虚道长掌心登时凝出小团黑色雾球,意欲将林慕昭烧成灰烬。
  林慕昭视野逐渐模糊,除了伤势,仿佛还有什么,正拼命汲取他的血液。
  黑色雾球即将触及林慕昭时,石壁上,那只一动不动的黑色鹰雕,陡然睁开碧幽色眼眸。
  它眼睛非常漂亮,像剔透的琉璃珠,盛着整个清新如洗的夏天。
  咻咻咻——
  伴随破空的声音。
  死死钉在巨鹰体内的木剑,顷刻飞射而出。
  翅膀扇动,黑色鹰雕俯冲而下,它落地的刹那,化作高大威猛的玄衣男子。
  男人眉眼深邃,薄唇弯成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笑得越灿烂,四周杀意便愈加汹涌。
  整片空间在他威慑下,一点点扭曲破碎,周遭石柱,皆化作齑粉。
  不虚道长吓得目瞪口呆,他连滚带爬,刚离开祭台,身体陡然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线。
  他甚至来不及尖叫,便已化作血线,被玄衣男子轻松吸入体内。
  一切都消失殆尽了。
  除了林慕昭,以及这个鹰雕化作的男子。
  头顶是苍穹繁星,四周是清风树影。
  林慕昭瘫软在废墟,气若游丝。
  玄衣男子缓步而来,他俯身蹲在林慕昭身旁,懒洋洋支起下巴,漆黑睫毛一眨一眨,透着股违和的俏皮意味。
  透过细长眼缝,林慕昭隐约看到一张过分英俊的面庞,可林慕昭此刻心里,只剩下无边恐惧。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凑近林慕昭嘴角,他用指腹蹭了点鲜血,尔后含在唇中,满足地眯起眼睛:“甜的。”
  林慕昭:……
  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玄衣男子变态地玩味一笑,他用脚踹了下林慕昭,慢条斯理道:“咱们打个商量呗,反正你也快死了,与其让你剩下的血被浪费,不如都让本尊喝了吧!本尊现在真的好虚弱啊!”
  然而玄衣男子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要跟林慕昭商量的态度。
  林慕昭险些以为他听错,他要喝他的血?还有,他这是虚弱的样子么?
  玄衣男子托着腮,笑得十分欠揍:“本尊数三个数,你若不作声,便当你应了。一、二、三……”
  话落,玄衣男子深邃碧眸仿佛在燃烧。他神色阴骘,像一只正在狩猎的猛禽,狠狠压倒在林慕昭身上。
  两颗尖牙咬破细腻的脖颈肌肤,玄衣男子半点都没不好意思,他饥渴地将甘甜血液,全部吮入唇齿间。


第89章
  丹卿消失的刹那, 容陵和崖松也被这股白光,拉入混沌的世界。
  相比于丹卿的懵懂,容陵显然游刃有余。
  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 与丹卿相差无几。
  审视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片段,容陵先发制人道:“鹰祖,这就是你执着数万年, 也不肯释然的过往么?”
  一记低沉讽笑, 陡然在苍茫天地回响。
  沧桑男声反击道:“你个毛头小儿懂什么?”
  容陵已然猜出鹰祖用意:“这便是你的传承考验?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短暂沉默, 鹰祖淡淡道:“我一直都在想, 我和他,到底是谁做错了,错的是哪一步,又到底是谁负了谁。”
  容陵睫毛轻掀, 他目光聚焦在幻境里的两个出众男子身上。
  他们一个是凡人,一个是非神非魔非妖的异种,能走到一起,本就匪夷所思。
  鹰祖傲慢道:“为我解惑者,给我满意答案者,便可得到本尊至高无上的传承。”
  容陵挑眉:“你想让我们再重复经历一次, 你和他的过往?”
  鹰祖:“没错, 但也并不完全准确。在这场幻境里, 你是我, 更是你自己。除不可逆转的关键转折点, 其余无关痛痒的小事, 还是由你们神魂深处的本性来主导。”
  容陵闻言蹙眉。
  顿时生出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感。
  “友情提示你,同你一道的小神仙,已经进去半刻钟了!”察觉到容陵的漫不经心, 鹰祖残余的这抹神魂,突然发出好整以暇的调笑声。
  容陵怒目,可眼前白雾茫茫,竟也不知该对谁发脾气。
  闭了闭眼,容陵轻扯唇角,下一瞬,他纵身一跃,衣袂翩跹间,竟主动坠落到幻境世界之中。
  天地恢复静寂,愕然看着那抹笃定的背影,鹰祖倏然轻笑,他自言自语般道:“这人果然有些意思。”
  鹰祖甚至怀疑,以他的残余魂力,可能并没办法将容陵强行拉入幻境。
  但这个人,居然如此的有趣。
  他义无反顾的背影,在鹰祖看来,着实有那么几分潇洒与帅气。
  ***
  鹰祖幻境。
  荒山孤月,万籁俱寂。
  丹卿版林慕昭躺在废墟里,碎石硌得他浑身难受。
  但他的痛感渐渐消失了,意识也即将抽离身体,飘然散去。
  耳畔隐约传来优雅的吞咽声,匍匐在他身上的玄衣男子并不急切,他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佳酿。一口一口,回味一番唇齿间的温度,这才不舍地将他血液吞咽入腹。
  林慕昭又气又恼。
  他想推开他,或是它。
  可他是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
  晚风徐徐,两人衣袂交缠在一起。
  玄衣男子正要吸尽林慕昭残余血液,蓦地,一股强烈白光,将两人笼罩其中。
  紧接着,玄衣男子体内迸发出一小团纯粹的淡金色精元,它飞悬着,竟自动进入林慕昭体内,复原他即将枯竭的生命力。
  而失去大部分精元的玄衣男子,猝不及防恢复原形。
  更过分的是,他竟从威风凛凛的巨型鹰雕,变成了巴掌般大的小小鹰。
  小小鹰跌坐在林慕昭胸膛,目瞪口呆。
  意识到什么的它,瞬间气炸了毛。
  深更半夜,它拼命拍打娇小翅膀,义愤填膺地仰天长啸:“迦叶老祖,老子要宰了你!”
  实际上,却只发出一声可爱的“啾啾啾”。
  怒视着昏迷不醒的林慕昭,鹰雕此时的两只小绿豆眼,几乎快喷出烈火。
  可恶,他定要剖了这个凡人,把属于他的精元之气夺回来。
  猛挥利爪,小小鹰在林慕昭胸膛,划出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它覆盖着羽毛的胸膛,莫名传来痛意。
  小小鹰垂下脑袋,居然看到他胸口,也神奇的多出一道血口子。
  怔愣半晌,鹰雕森冷一笑,眼神前所未有的阴骘。
  恶狠狠盯着半空,鹰雕仿佛透过空间与岁月,看到那些面目可憎的脸孔。
  他们以为区区一个凡人,就能控制得住他么?
  简直愚不可及。
  鹰雕什么都不再做。
  他静静坐在原地,以小小鹰的形态。
  星空浩瀚,他凝望着远方,好像想起了很多过往回忆,又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
  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那些自诩正义的神仙,都还活着吗?
  玄衣男子眸含笑意,眼底却源源不绝的,渗出冰霜般的寒意。
  岁月交替,如今的四海八荒,已逐渐趋于稳定。
  然而四千多年前的六界,其实是个极其混乱的时代。
  彼时,九重天与魔族纷争不断,天界内部也因资源地盘之争,频频爆发祸乱。
  一直独善其身的炽鹰族,不仅要抵御羽翼几族的围攻,魔族也突然盯上他们,几番大动干戈地发动攻击。
  繁衍存续千万年的炽鹰族,迎来史无前例的劫难,危在旦夕。
  为求自保,几大老祖不顾迦叶老祖的反对,用极隐蔽的秘术,创造出炽鹰族的“新希望”。
  他战力超群。
  他生来就是为了杀戮。
  他们称他为无往不胜的薄野冀。
  薄野冀甫一降世,便不负众望。他一人之力,便可抵百万雄师。
  哪怕魔族三番五次挑衅,却完全不是薄野冀的对手。
  其后长达千年的混战中,薄野冀重创魔族,周边野心勃勃的族群,也不敢再打炽鹰族的主意。
  至此,但凡提及薄野冀这三个字,无论神魔,皆望而生畏。
  再后来,天界恢复太平,炽鹰族经过修生养息,越来越强大。
  这时,薄野冀这个难以控制的异种,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薄野冀生性桀骜目中无人,经年累月的杀戮,让“狂妄好战”这四个字,深深印在了他神魂血液里。
  再加上他强悍得可怕,四海八荒,无人可敌。
  于是,大家纷纷担惊受怕起来,若有朝一日,这个可怕的东西,生出反心,与他们为敌,岂不是整个天界都要被他夷为平地?
  薄野冀的诞生,是因为人们需要他。
  当人们不再需要他时,他似乎就应该安安静静的灭亡。
  可是,薄野冀偏偏就不。
  他的抗争,他的反击,让四海为之颠覆。
  人们却说,看吧,他果然是个危险的魔头,大家合该齐心协力,让他彻底湮灭。
  最终,以炽鹰族迦叶老祖为首的老祖们,用尽全部力量,将薄野冀封印。
  那日,弥留的迦叶老祖盘坐在封魔台下,他悲悯抬眸,望着那只被桎梏的黑色巨雕,叹息一声,轻嘲道:“自天地初开的源族人不存于世后,这四海八荒,便再无圣贤。所以,谁又能无过呢?”
  “薄野冀,你虽无辜,却也有许多无辜之人,陨落在你手中。”
  “当初,炽鹰族以源族生息将你创造,如今,亦是以源族生息将你封印在此。”
  “往后千载万载,若有至纯至善之人,用他的鲜血,生祭封魔台,你的封印便能解除。”
  “自此,你的生命将与他紧紧相连。”
  “薄野冀,愿他能成为你的桎梏,也愿他可以引领你,寻得生命存在的意义。”
  ……
  三天三夜过去,林慕昭总算从昏睡中醒来。
  他迷茫地摸了摸脖颈,没有伤口,也没有鲜血。
  他竟活着。
  且毫发无损?
  那晚发生的一切,难道是梦么?
  可他分明……
  林慕昭百思不得其解,他从地上爬起来,却被层叠繁复的新娘喜服绊了下,险些来个平地摔。
  林慕昭怔怔垂首,打量自己。
  他还穿着这身新娘喜服,便证明,他的确代替阿筝前来了魔皇山。
  且喜服的破损程度,也间接表示,不虚道长和那只巨大鹰雕,都是真实存在的?
  面色倏地惨白,林慕昭四处逡巡,神色恐慌。
  那个玄衣男子呢?那只试图饮尽他鲜血的坏鹰雕呢?
  他在哪里?
  “蠢货。”
  正在到处找人的林慕昭戛然止步,满脑袋问号。这声音……到底是哪里传来的?
  林慕昭眼底满是惊悚,因为前后左右,哪怕天上,他都仔仔细细搜寻了,他没看到任何人,也根本没发现那只巨大鹰雕的影子。
  “谁?谁在说话?”瞪圆眼睛,林慕昭条件反射地捡起几块碎石,脊背弓起,作出防备的姿势。
  这过家家般的搞笑反应,差点没笑掉薄野冀的大牙。
  他口吻讥诮又轻蔑,恶意满满道:“蠢货你猜啊?!”
  林慕昭:……
  林慕昭憋红了脸。
  他听出来了,是那个玄衣男子的声音。
  他果然还在这里。
  可他为什么没有杀死他呢?
  林慕昭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被玄衣男子咬破的脖颈。
  那里平整光滑,也不疼,就像不曾受过伤。
  林慕昭迷惘地歪了歪脑袋,倘若他记忆里的面画都真实存在,他可不认为,这个蔫坏的、甚至喜欢喝人血的变态大鸟,会良心发现,从而放过他。
  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
  林慕昭眸色几经变幻。
  他倏地抬眸,飞快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然后拔腿狂奔,奔向山的尽头。
  随之而来的,是男子嘲弄的话语。
  “你跑得好慢啊!你是乌龟吗?”
  “既然你双腿如此废物,不如烧了烤了,给本尊解解馋?”
  “哈哈哈,你跑起来的样子,好像一只随风摇摆的破红灯笼,哈哈哈,好滑稽!”
  “再快点嘛!真没意思,本尊看得都在打哈欠。”
  ……
  林慕昭气得面色绯红,他就没见过这么聒噪讨厌的人。
  不,不是人,是大鸟。
  林慕昭才不要理他,一口气奔到下山路口,林慕昭还未来得及兴奋,却看到极其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的面前,哪里还有路?
  山的尽头怎么会是悬崖呢?
  也不对。林慕昭不可思议地跌坐在地,他只小心翼翼往下瞄一眼,便头晕目眩,作呕欲吐。
  他所在的这座山,似乎拔地飞升,悬浮在了半空。
  “跑啊,你怎么不继续跑了啊?”那恶劣的声音又跟来了,似乎看到林慕昭出丑,他的心情,便愉快得不得了。
  林慕昭攥紧双拳,又急又怕。
  从抵达魔皇山的那一刹,每刻发生的事情,都远远超出林慕昭的常识与认知。
  尽管抱着赴死的决心,可谁又不想活?
  林慕昭绝望地看着远方,悲从中来,他明白,他大概回不去了,他再也看不到妹妹阿筝了。
  “哈哈哈,蠢货,你是要被吓哭了吗?”男声莫名兴奋,起哄道,“哭啊,你快哭啊!”
  终是忍无可忍,林慕昭揉了揉通红眼眶,猛地抓起一把尘土,毫无方向地往后方砸去,并低吼道:“闭上你的臭鸟嘴。”
  尘土坠落在地面。
  很显然,并没有击中目标。
  空气有瞬间的沉寂。
  随即,男声阴冷一笑,鬼气森森道:“臭鸟嘴?”男声登时变得无比凶恶暴躁,“蠢货,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么?你竟敢出言不逊,信不信本尊立刻……”
  林慕昭也是受够了,短短几天,他好像都已经死过几次。
  再加上受困于此,任鸟宰割。
  林慕昭觉得,他倒不如早点死了算了,省得被一只鸟侮辱。
  想到这里,林慕昭闭上眼睛,猛地把脖颈往前一伸,大声打断薄野冀的话:“来啊,你来杀我啊!”


第90章
  林慕昭说完这句话, 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那道一直嘲讽他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林慕昭睁开眼,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漆黑的眸中,生出浅淡笑意。
  尽管不知具体缘由, 但林慕昭确信, 那只厉害无比的鹰雕, 似乎再没办法对他出手。
  这种感觉着实不错, 林慕昭嘴角微弯,方才的满腔郁闷,也得到一些纾解。
  但很快,他眼底的光再度熄灭。
  抱膝坐在悬崖边, 林慕昭嘴唇翕动:“那个,你现在还在这里吗?”
  薄野冀暴跳如雷:“什么这个那个,本尊难道没有名字么?”
  林慕昭顺着他的话问:“哦,那你叫什么?”
  薄野冀口吻不情不愿的:“薄野冀。”
  林慕昭见他态度有所好转,便扭头望了眼周遭,不解道:“你的声音, 似乎一直离我很近。可这里除了我, 并没有任何活物。你到底在哪里?”
  薄野冀这次沉默的时间, 比上次更长, 就在林慕昭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 耳畔竟传来他傲娇又别扭的话语:“因为一桩意外, 本尊暂时与你绑定,所以彼此能够互相感应,类似于患难与共的关系。简单来说, 只要你以后听本尊的话,本尊定会罩着你。”
  哪怕极力压制,薄野冀的语气,也含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仿佛说得并不那么心甘情愿。
  林慕昭狐疑,他本不是生性多疑的人。
  但这只鹰雕的话,林慕昭实在不敢轻信。
  于是林慕昭试探地问:“如果我答应你,你能把我送回我妹妹身边吗?”
  想到阿筝,林慕昭难掩哀伤,他喃喃道,“爹娘去世后,我与阿筝相依为命。她今年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姑娘,如果没有我,往后的日子,她到底该怎么活?!”
  薄野冀毫无所动:“暂时不行。”
  林慕昭:“为什么不行?”
  他不问还好,一问薄野冀就火大,他怨气冲天道:“还不都怪你,要不是……”察觉到即将说漏嘴,薄野冀话语戛然而止,他冷哼一声,“本尊为治疗你,耗费了太多精元。这座山因封印解除而拔地飞升,悬浮在高空,本尊需恢复流失的精元,才能带你离开这里。”
  为救他而耗费大量精元?林慕昭怀疑这只鸟在说谎,可他没有证据。
  紧接着,薄野冀高傲道:“从今天起,你必须听命于我,努力加快本尊复原的时间。”
  林慕昭蹙了蹙眉,长睫掩住眸中深色。
  尔后起身,沿原路返回:“你希望我怎么做?”
  薄野冀见林慕昭天真又好骗,不由有些得意:“首先抓几只野鸡山兔,就地烧烤,本尊需汲取能量,才有力气修炼。再寻个地方搭建木屋,给本尊提供吸取日月精华的宝地。然后每天呢,你都得给本尊准备三顿正餐,外加一顿夜宵,要全荤不要素。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本尊精元在你体内,每隔一段时间,你须得放一碗血,献给本尊,让本尊……”
  天气晴朗,碧蓝天空澄澈得仿佛被水洗过一般。
  茂密灌木丛上,一只黑色小鹰雕仰躺着晒太阳,不停发出惬意的“啾啾”鸟鸣声。
  林慕昭沿路经过,顿了顿,后退两步,站定在灌木丛前。
  随后,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一把捉住肥嘟嘟小鸟,用指尖戳了戳它柔软肚皮。
  “蠢货!你在干什么?”薄野冀气急败坏地怒吼道。
  小鹰雕也瞪圆绿豆眼,愤怒嘶鸣:“啾啾啾……”
  这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出现在林慕昭脑海。
  阳光下,林慕昭眼睛呈现出漂亮的浅棕色,他眉眼弯起,认真望着掌心小鸟,好脾气地问:“小鸟,你是薄野冀吗?”
  薄野冀:……
  薄野冀:“它不是。”
  小鹰雕:“啾啾啾。”
  林慕昭歪了歪头,不大相信的样子:“真的吗?”
  薄野冀:“真的。”
  小鹰雕:“啾啾。”
  林慕昭眼底笑意更浓,他点了点鹰雕毛茸茸的脑袋,含笑道:“羽毛软软的,摸起来好舒服。如果你真的不是薄野冀,以后就乖乖当我的小宠物好不好?我每天都捉肥虫喂你哦!”
  薄野冀:……
  这蠢货,是在故意玩弄他吗?
  小鹰雕暴怒,它倏地伸出利爪,狠狠划伤林慕昭白皙手背。
  与此同时,小鹰雕身体一僵,右爪也沁出一道血迹。
  这样的变化,并没有逃过林慕昭的眼睛。
  望着小鹰雕受伤的右爪,林慕昭神色恍惚,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随即捡起石子,在自己手背用力划出一道伤痕。
  相应的,小鹰雕身上,也神奇的多出一道伤口。
  还想再验证一次,林慕昭毫不客气地拔了根鹰雕黑羽,疼得小鹰雕暴怒嘶鸣,可林慕昭却没有任何影响。
  原来……如此吗?林慕昭忽然有些想笑。
  他和这只鸟,真正占据主导地位的,竟然是他?!
  林慕昭做这些举动时,薄野冀一直冷冷审视着他。
  这个凡人,倒是有些小聪明。
  但薄野冀并不畏惧,或者说,他并不像外表表现得那般冲动易怒。
  “你很高兴?你以为,这样就能主宰本尊的生死么?”
  语罢,小鹰雕静静仰眸,与林慕昭对视。
  尽管它现在的模样过于滑稽,可林慕昭能从它碧幽眼底,看到两股深不可测的黑色漩涡,强悍到能吞噬天地。
  窒息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林慕昭几乎喘不上气。
  主动移开目光,林慕昭轻声道:“我只想回到我妹妹身边,你如果答应我这个请求,我不会用这件事情威胁你的。”
  “威胁我?”薄野冀冷哼一声,轻蔑道:“你以为你能威胁我?不自量力的蠢货。”顿了顿,薄野冀又道,“也罢,本尊没时间同你耗费,待本尊恢复实力,解开你我之间的枷锁,便将你送回凡尘,互不相干。”
  林慕昭眼中亮起小小的星光:“好,一言为定。”
  此后几年,薄野冀与林慕昭同住魔皇山。
  一人一鸟虽争吵摩擦不休,日子却也顺利过了下去。
  他们分工极明确,林慕昭主要负责砍柴打扫等一系列琐碎事务,薄野冀则专心修炼,以及做饭。
  本来做饭这一项,是隶属于林慕昭的本职工作,至于最后为何会劳烦薄野冀亲自动手呢?
  别问,问就是林慕昭做的饭菜,实在是过于难吃,简直难吃到难以下咽。
  彼时,林慕昭烤的鱼、煮的汤、烧的菜,险些没把馋了几千年的薄野冀当场送走。
  小鹰雕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它跳起来就去啄林慕昭的脸,结果以两败俱伤而收场。
  薄野冀觉得林慕昭就是故意的。
  他只是想伺机报复他罢了。
  林慕昭其实也很委屈。
  他记忆当中的自己,分明非常擅长厨艺。
  与妹妹阿筝相依为命的几年时光,皆由他亲自下厨,且他烹饪的饭菜,也曾屡屡得到妹妹阿筝的赞美与肯定。
  可他如今的水准,为何会直线下滑呢?
  林慕昭百思不得其解。
  林慕昭曾以为是自己手艺生疏的原因,于是他兢兢业业不停练习。
  一条条烤鱼、一盆盆鲜汤、一盘盘炒菜,林慕昭倒不嫌累,但薄野冀崩溃了。
  不就是做饭吗?行,他自己来,这总可以了吧?
  林慕昭:……
  三年眨眼而逝。
  林慕昭相比于曾经的自己,变化显著。
  已满十八岁的他身量拔高不少,五官更加立体精致,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颊,竟被这里的灵气,以及薄野冀的好厨艺养得水水嫩嫩的,且白里透红,就像刚刚成熟的水蜜桃儿,让人恨不得伸手去掐一掐。
  这几年,两人同住扶桑树下的小木屋里。
  薄野冀大多时间都在修炼,偶尔整月都不走出房间半步。
  林慕昭独自生活,难免有些伤感孤单,为避免想到妹妹阿筝,他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譬如在山中捉些野鸡野兔,豢养在围栏里。又开垦几块菜园,种些口感鲜嫩的野菜。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薄野冀终于从一只巴掌大的小鹰雕,恢复成威风凛凛的神气大鸟。
  夜色深深,皓月当空。
  扶桑树顶,一只黑色鹰雕倏地展开巨大羽翼,一跃而下,还炫技地在半空做出各种漂亮动作。
  最后,他得意地落在地面,朝正在剥豆子的林慕昭扬了扬脑袋。
  林慕昭怔怔抬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它,眼神呆滞,像是被吓到。
  薄野冀得意地扇了扇羽翼,高傲得不得了:“本尊威武吗?帅气吗?你是不是被本尊的英姿飒到,所以才露出这幅傻不愣登的样儿……”
  “薄、野、冀。”林慕昭终于缓过来,他浑身都在颤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是没长眼睛吗?你把我辛辛苦苦播种的青菜全踩坏了!你拿什么赔给我!”
  薄野冀:……
  僵硬垂首,薄野冀飞快扫了眼爪下。
  果然,他把刚冒出嫩绿叶片来的几块菜地,全搞没了。
  面对怒火冲天的林慕昭,薄野冀有些理亏,可他做鸟强横惯了,别说极少犯错,就算犯了错,那也是打死都不肯承认的。
  于是薄野冀傲慢轻哼道:“不就是几块菜园,有什么了不起?”
  林慕昭脸颊染上红晕,纯粹是被薄野冀的厚颜无耻给气的,他怒道:“没什么了不起吗?既然没什么了不起,那你今后不要再吃东西了。”
  语罢,转身走进木屋,砰地用力关上门。
  薄野冀轻嗤一声,心道,脾气还挺大的嘛!
  说到烹饪,反正每回还不是他动手?
  刚要离开,薄野冀脚步顿住,他撇撇嘴,继续往前缓慢踱步,口吻轻飘飘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本尊的实力如今已恢复三成左右,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接下来到底去哪里才好呢?本尊……”
  话未说完,木门突然被打开。
  林慕昭呆呆站在门框旁,像是听到极不可思议的话。
  薄野冀余光瞥到他傻样,故意抬高音量道:“什么时候离开才好呢!不如先把储存的食物解决掉,然后再走?或是……”
  门框旁的男子依旧神情木讷。
  林慕昭眼眶逐渐通红,他根本没听清薄野冀后面的话,红唇颤栗不停,半晌才发出声音:“薄野冀,我们,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薄野冀原本还想再逗逗林慕昭,见他都快哭,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还算老实道:“虽然为时尚早,但现在就走,也没多大问题。”
  林慕昭似哭似笑,然后捂住脸,蹲下身子。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以至于真的到来时,反倒觉得不真实,像是在做梦。
  因为林慕昭迫不及待要找妹妹阿筝,他们决定次日便动身。
  真正临近离开的那刻,林慕昭急切的心情,反而转变成了留恋与不舍。
  毕竟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有余,无论扶桑树下的木屋,还是门前的菜园,都充斥着满满的回忆。而所有的回忆里,还有一只小鹰雕的影子。
  尽管薄野冀一张嘴就变得很讨厌,但这只坏鸟做饭却不赖。
  林慕昭意外受伤时,他也会用他的力量,帮他治愈。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虽吵吵闹闹,却不乏温馨时刻。
  望着周遭熟悉的一景一物,林慕昭把目光落在前方的小鹰雕身上。此时此刻,林慕昭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许多画面,相比于初见时的生死一线,如今的这只小鹰雕,无论怎么看,都可爱了好多……
  “该走了。”薄野冀倏地幻化成巨鹰模样,它扇了扇漆黑翅羽,似在不耐催促。
  “等等,”林慕昭俯身抓了把泥土,仔细放进粗布缝的香囊里,嘴角弯起一点笑意,释然道,“好了,我们走吧。”
  走到薄野冀身旁,林慕昭却有些懵了。
  他挠了挠脖颈,不好意思地抬起眼皮,脸颊微红道:“那个,我是要坐在你背上吗?”
  薄野冀往后扭了扭脖颈,冲他阴森冷笑:“不然?你难道还敢嫌弃本尊?”
  “不不不。”林慕昭慌忙摆手,他哪里敢嫌弃他薄野冀,他是有点窘迫,又有些害怕。
  但想见妹妹阿筝的那股欲望,最终克服了所有畏惧与尴尬,林慕昭小心翼翼爬到薄野冀背部。他动作很轻,生怕惹得这只大鸟动怒:“薄野冀,我重不重啊?会不会拖累你啊?”
  薄野冀眼神愤怒:“你竟敢瞧不起本尊?”
  林慕昭哭笑不得,也对,他怎么忘记了薄野冀的性格?他的思路,总是那么的奇怪。
  “没有,我就是觉得最近吃多了,腰上都长了些赘肉。”
  “哼,对本尊来说,你轻得就跟一片羽毛似的。”
  为了让林慕昭亲眼瞧瞧他的厉害,薄野冀一个俯冲,便展翅飞出魔皇山,肆意翱翔在青空。
  身体陡然失重,仿佛要跌落下去。林慕昭顷刻吓得闭上眼,双手紧紧抓住薄野冀的羽毛。
  温暖的风迎面拂来,吹得他墨发向后飞扬。林慕昭逐渐适应,他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面前这个新奇的世界。
  迄今为止,林慕昭从未拥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像是长出了一对翅膀,自由自在地御空飞翔。
  这种感觉真美好。
  仿佛连胸怀和思想都开阔不少。
  感知到林慕昭由忐忑变为愉悦,薄野冀轻笑道:“这算什么?接下来才有意思呢!”
  语罢,薄野冀猛然加快速度,甚至在半空表演大幅度翻转。
  林慕昭吓得面色发白,下意识发出一阵阵尖叫:“啊啊啊……”
  薄野冀听到叫喊声,愈加兴奋:“舒服吧?哈哈哈,本尊再给你瞧瞧更厉害的。”说完,又是一个急速翻转加冲刺。
  林慕昭:……
  连番折腾,林慕昭是真的受不住了。
  他虚弱地趴在薄野冀背脊,奄奄一息般开口道:“不行了,我要吐了,薄野冀,我……呕……”
  一盏茶后,林慕昭趴在河边,气息虚浮。
  薄野冀则泡在水里,恶狠狠瞪着林慕昭,他漂亮的碧幽色眼瞳,几乎都快被烈火湮没。
  他脏了。
  他这下是真的脏了。


第91章
  斗转星移, 岁月更迭,三年过去,林慕昭曾经居住的村庄变化极大。
  因魔皇山一事, 当年的村民们陆续搬走,只剩下无处可去的几户闲散人家。
  在林慕昭前往魔皇山的当晚,曹伯一家便带着他的妹妹阿筝, 离开了村子。听说是去金陵投奔亲戚。
  向告诉他消息的王婆婆道完谢, 林慕昭难掩沮丧。
  但很快, 林慕昭重拾信心, 决定到金陵找阿筝。
  薄野冀自然得跟着林慕昭,区区凡人,身体如此脆生,若途中有个好歹, 他一命呜呼便也罢了,关键还得连累他跟着嗝屁。
  一想到这个憋屈的事实,薄野冀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又把迦叶老祖骂了一万遍。
  他心中愤慨,自然对林慕昭没好脸色。
  林慕昭同他说话,十次有九次, 薄野冀都不搭理人。
  林慕昭不知他在闹什么别扭, 也懒得同薄野冀计较。
  半月后, 一人一鸟, 来到一个叫作颍中的小城市。
  此时暮色将至, 街道人烟寂寂, 林慕昭在驿站旁边的永福客栈入住,他点了两碟炒菜兼四两米饭,让店小二送上来。
  等店小二离开, 薄野冀当即横眉竖眼道:“小气鬼,你点的都是什么鬼东西,你就给本尊吃这难以下咽的玩意儿?”
  林慕昭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因为疲惫,他嗓音绵软无力的:“我盘缠不算多,还得攒些银钱留给阿筝。你忍忍吧,况且你又不是人,本来就可以不吃东西的。”
  薄野冀欲言又止,最后从鼻腔冷嗤出声,挥挥翅膀,从窗户飞走了。
  林慕昭睁眼望向窗外,黑漆漆夜幕里,已经看不到那只小鹰雕的身影。
  这些日子,薄野冀总是在夜里不知去向,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他会准时回来,所以林慕昭也不担心他。
  然而这一次,薄野冀并未如期而归。
  次日上午,林慕昭在厢房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正心急如焚时,薄野冀终于回来了。
  他全身血淋淋的,羽毛都掉了好几根,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把林慕昭吓得够呛,他既害怕又担忧,连声音都在颤抖:“你怎么伤成这样?”
  薄野冀甫一飞回房间,便“啪叽”往地面掉。
  林慕昭眼疾手快,把失去意识的小鹰雕抱在怀里。
  “薄野冀?薄野冀?”林慕昭接连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把小鹰雕放在垫有软布的桌上,林慕昭取出匕首,在自己左手腕划开一道口子,放了小半碗血,喂给薄野冀。
  这家伙就算没有意识,也非常觊觎他的血,一眨眼功夫,碗里的血液就化作红丝线,被薄野冀吸收得干干净净。
  此后每天,林慕昭都会给薄野冀喂一点血。
  一晃八天过去,薄野冀依旧昏睡不醒,林慕昭却再也淡定不下去。
  因为这座城市突然兴起一个流言,据说百里之外的天沟镇,被一只神秘的魔物血洗了。
  当时,两个青山派弟子正巧在天沟镇逗留,他们与魔物展开殊死较量,惨死于魔物手中。
  临死之际,其中一人向青山派传出求救讯息,描述了魔物的基本特征。
  它有一双遮天蔽月的巨大羽翼,发怒时双目猩红,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一出手就能把人的精气吸干。
  好巧不巧,天沟镇遭难的当晚,恰恰是薄野冀离开永福客栈的时间。
  会是薄野冀做的吗?
  林慕昭望着无声无息的薄野冀,突然不确定起来。
  魔物的特征,实在与他太相似了。
  另外,薄野冀也有作案的动机,毕竟他想早日恢复实力,解开他们之间的契约不是吗?
  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林慕昭心里又害怕又忐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翌日,雾气蒙蒙,林慕昭疲倦地推开窗,忽然看见一只小鹰雕,它蜷缩在窗沿,毛茸茸的,机灵又可爱。
  而且它还和薄野冀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倒是比薄野冀的鹰雕形态软萌许多。
  小鹰雕始料不及地抬眸,它怔怔看着“林慕昭”的脸,呆了一瞬,小黑豆眼似乎有些湿润。然后它兴奋地飞落在“林慕昭”肩上,发出一连串啁鸣声,“啾啾啾……”
  翻译过来,就是:丹卿,我终于找到你和容陵殿下了,我找你们找的好辛苦哇!
  可惜林慕昭听不懂鸟语,面对扑过来的小鹰雕,他起先有些害怕,但不知为何,这只小鹰雕给他的感觉很熟悉,他莫名的喜欢它,也很愿意亲近它。
  “你和薄野冀难道是同一种品种吗?”试探地摸了摸小鹰雕脑袋,林慕昭看向薄野冀,不知想到什么,他脊背陡然僵硬,声线微微颤栗道,“你应该不是魔物或妖怪吧?”
  崖松:“啾啾啾。”
  它在这个幻境里,就只是一只普通的鸟呢。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它仍然拥有崖松的记忆,也记得幻境里看过的属于鹰祖和林慕昭的故事。
  在真实发生过的那个世界里,鹰祖与林慕昭会因为天沟镇这件事情,产生小小的嫌隙。
  林慕昭是凡人,哪怕与鹰祖朝夕相处三年,也很难改变根深蒂固的想法,以及他骨子里的畏惧,他怀疑鹰祖。
  以鹰祖骄傲的脾性,当然也不屑于解释。
  事实上,鹰祖为提升实力,确实在到处寻觅食物进补,但他的目标不是弱鸡凡人,而是修为深厚的妖魔。
  天沟镇发生意外的那晚,鹰祖正与一只千年道行的妖魔搏斗。虽然受了不轻的伤,但薄野冀成功将妖魔吞噬。这些日子他之所以昏睡不醒,除了伤势,也是在消化妖魔的能量。
  崖松暗暗告诉自己,他一定要帮助丹卿和容陵殿下,度过这次的鹰祖幻境。
  “啾啾啾啾。”不客气地飞进厢房,崖松一眼就看到丹卿整理好的包袱,它气得扑过去,把包袱踩在脚下,继续嚷嚷,“丹卿,你不能走,如果你把鹰祖抛弃在这里,他会生气的,他这鸟特别的记仇。”
  林慕昭实在不懂崖松在乱叫什么,半晌,他眼睛一亮,了然道:“小鸟,你是饿了吗?”
  说着,林慕昭拿出一块核桃糕,掰成小碎块,放到崖松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它。
  崖松:……
  两天后,丹卿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一是他的盘缠真的不多了。
  二是耗在这间客栈,也终究不是个办法。
  “啾啾啾。”见丹卿主意已定,正抱着糕点啃的崖松大急,它焦切地在丹卿面前飞来飞去,只恨自己不能开口吐人言,“丹卿,拜托你你清醒一点,你今天走了,鹰祖很快就能追上你,而且你也会遇到危险的。你体内有鹰祖精元,失去鹰祖的庇护和气味,妖魔会络绎不绝朝你奔来的。”
  “嘘——”林慕昭笑眼弯弯地望着崖松,他在唇间竖起纤细食指,语气温和道,“你这样会吵到客栈其他住客的。乖,暂时安静一点哦!”
  尽管崖松频频捣乱,依然阻止不了林慕昭的决心。
  崖松有些绝望,难道故事还是要重蹈覆辙吗?从这一步开始,鹰祖与林慕昭就要上演相爱相杀、虐恋情深的悲剧了吗?
  另一边,林慕昭把崖松弄乱的包袱,重新系好。
  他顿了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碎花布兜,把小小只的薄野冀,小心翼翼装了进去,然后背在身上。
  崖松:……
  “小鸟,你要跟我走吗?”走到门口,林慕昭蓦地回头,笑着看向蹲在窗边的崖松。
  崖松呆呆看着丹卿,一时竟没回过神。
  林慕昭失笑着摇摇头,低喃自语道:“它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鸟啊!应该听不懂人话的吧?”
  就在林慕昭迈步的刹那,一只毛绒绒小鹰雕,速度极快地朝他飞扑而来。
  崖松乖乖蹲在丹卿肩头,还用脑袋蹭了蹭他脖颈,发出愉快的啁鸣声:“啾啾啾。”
  真好,它面前的这个人,虽然是陌生的面孔,但他还是丹卿啊。
  他不是真正的凡人林慕昭。
  所以他不会害怕,不会畏惧,也不会抛下容陵殿下版本的鹰祖,独自选择逃避。
  林慕昭被小鹰雕蹭得脖颈微痒,他着实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招小鸟喜欢,当然,薄野冀排除在外。
  带着崖松赶了三天路,在日出之时,林慕昭终于坐上前往金陵的船。
  在这期间,薄野冀始终昏睡,一直都没有清醒。
  关于天沟镇魔物的那件事,林慕昭反复想了许久。
  起初,他计划将薄野冀放在树上或山洞里,自己启程去金陵找阿筝。
  可不知怎的,每当林慕昭作出这个决定时,他心底就会有一种古怪的迟疑。
  他明明很害怕,恐慌的情绪也一直席卷着他。
  这三年多的生活,也远远超出林慕昭认知,他迫切地想要逃离这种生活,回归平凡的普通日子。
  但真的是这样吗?
  偶尔静下心来,林慕昭又觉得薄野冀没那么可怕。
  他们也曾朝夕相对,也曾说说笑笑,也曾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如果他问都不问薄野冀一声,就这样认定结果,对薄野冀公平吗?以后他不会后悔吗?
  一定会后悔的。
  这点,林慕昭莫名的很确信。
  所以,林慕昭想勇敢一点,也想更信任薄野冀一点。
  凌晨深夜,江面漆黑。
  驶向江陵的福船匀速行驶着。
  突然,水面泛起巨大浪花,约两丈余高。
  大船被这股巨浪拍得剧烈颠簸了下,几个船员急急出来查看情况,但一切很快恢复如常,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正当船员们面面相觑时,一团魔雾紧贴着木板,毫无形态地掠过。
  它爬上二楼,在廊道停顿片刻,像是闻到什么喜欢的味道,它朝里间屋子飞奔而去。
  里间小小的船屋里,林慕昭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他好像坐在大雕背上,那鸟一会儿高空冲刺,一会儿急速旋转。
  林慕昭头晕目眩,特别想吐,他捂着胸口,想喊薄野冀停下,可他喉口像被堵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万籁俱寂,那团黑雾在薄野冀身前顿住,它抖了抖身体,哪怕面对的只是一只小鹰雕,它仍然出于本能地感到畏惧。
  但旁边那股充斥着巨大诱惑力的甜香,好像在朝黑雾招手。
  只要吞噬掉这个凡人,得到他体内精元,它的力量就会攀升变强,或许,那时的它,已经拥有能够打败受伤的小鹰雕的能力了。
  想到这里,黑雾愈发的垂涎欲滴。
  再忍不住,它猛地冲上前,裹挟住林慕昭,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逃到江河深处。
  就在这时。
  碎花布兜里沉睡许久的小小鹰雕,蓦地睁开一双碧幽眼眸。


第92章
  秋夜萧瑟, 江水冰凉刺骨。
  坠入河里的瞬间,林慕昭浑身一个激灵,冻得猛然睁开眼睛。
  惊悚地望着这个水中世界, 林慕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不应该正在船上睡觉吗?
  林慕昭试图挣扎,可他被一团黑雾缠得死死的, 手脚完全施展不开。
  窒息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 林慕昭呼吸逐渐急促, 脸颊憋得通红。
  救命……
  薄野冀!
  危难时刻, 林慕昭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便是薄野冀。
  但很快,林慕昭又绝望了。
  薄野冀还没有醒。
  他救不了他。
  这世上, 再没谁能救他。
  他要死了吗?林慕昭不甘心地努力挥动双臂,却是徒劳。
  丝丝缕缕的黑雾察觉到林慕昭的恐惧,不知打哪儿发出桀桀怪笑声,它嗓音沙哑粗重,含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别挣扎了,没用的。我会轻点, 轻轻地, 快速地把你吃掉。”
  语罢, 黑雾愈加浓厚, 它们像蚕蛹一样把林慕昭包裹其中。
  林慕昭全身沾满恶臭的黏液, 滑腻腻的, 恶心至极。
  空间不断缩小,林慕昭意识渐渐模糊,窒息与被挤压的疼痛, 也越来越剧烈。
  或许紧接着,他就会粉身碎骨,葬身于这个丑陋的妖魔腹中。
  可林慕昭还不甘心,他还没到金陵,还没找到妹妹阿筝……
  察觉到那股属于薄野冀的精元之气后,雾魔激动地上下摇摆,姿势诡异。
  它猛然催动力量,正要将林慕昭彻底绞碎,耳畔忽然传来一记短促的轻笑声。
  其声低沉浑厚,既有笑傲天地的狂妄,又透着闲庭散步般的悠然自信。
  “谁?”黑雾心中警铃大作,它忌惮地向外逡巡。
  湖水深幽,弱小的水生物都躲得远远的,四周没有任何异常。
  黑雾勉强镇定下来,不管是谁,等它吃掉猎物,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水波凝成的漩涡里,无数黑雾演变成满是锯齿的触手,再度朝林慕昭疾速攻去。
  就在这时,低沉的男声再次出现。
  “雾魔,本尊的猎物,你也敢碰?!”那声音含着几丝惫懒意味,音色极动听,似碎冰砸落在玉盘里的回声,清冷尊贵,且富有磁性。
  雾魔察觉到什么,悚然向侧面望去。
  只见漆黑水底,骤然迸发出一团明亮的光,耀眼到难以逼视。
  下一刻,那光芒像炸裂的星辰碎片,四处迸溅。
  幽幽深湖好像变成汪洋的苍穹,遍地皆是萤火,美丽极了。
  一抹挺拔高挑的身影,施施然从光芒盛处走出来,仿佛他才是璀璨本身。
  薄野冀淡淡扫了眼雾魔,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他说话的口吻稀松平常,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雾魔,你胆子挺大的啊!”
  薄野冀一直都在笑,但每个音节都在齿间酝了寒意,眸中也隐隐蓄起一股杀伐之气,“既然你如此急躁,那本尊便也懒得同你玩过家家的小游戏。”
  扯扯唇,薄野冀指尖倏地绽放出一簇幽焰。
  它们化作无数丝线,把试图遁走的雾魔困住。
  此时此刻,在林慕昭面前气焰嚣张的雾魔,在对上薄野冀后,竟如此的不堪一击。
  丝线如囚笼般将雾魔深锁其中,就如同林慕昭所遭遇的那般。
  空间逐渐逼仄,雾魔庞大的身躯被一点点挤压揉碎,在极端痛苦之下,雾魔终于变成一粒小黑丸,被薄野冀纳入体内。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
  轻松解决掉雾魔,薄野冀看向失去意识的林慕昭。
  身形单薄的少年,漂浮在幽绿的水波里,他双眸紧阖,面色苍白。
  那海藻似的墨发,在水中柔软地荡漾着,似脆弱的浮萍,轻折便断。
  薄野冀静静看着林慕昭,眉眼深邃。
  这些日子,薄野冀虽昏睡不醒,但外界发生的一切,他是有感知的。
  他知道林慕昭怀疑他。
  他清楚林慕昭曾打定主意,准备撇下他单独离开。
  尽管如此,每日喂给他的一碗血,林慕昭倒不曾断过。
  凡人怎会如此脆弱?
  薄野冀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才供应短短半月的血罢了,他居然羸弱至此?真是够弱不禁风的!
  虚影一晃,薄野冀出现在林慕昭眼前,随即伸手掐住他消瘦的下颔。
  深深凝视他片刻,薄野冀俯首,在林慕昭唇边渡了口气,顺便给了些内力。
  林慕昭的唇冰冷而柔软,有些像羽毛的触感,并不令薄野冀生厌。
  薄野冀本想粗暴地揪住他衣领,念及林慕昭这次做的不错,薄野冀临时决定对他仁慈一点。
  单手掐住他的腰,薄野冀把人捞出河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简陋船屋里。
  夜色迷离。
  崖松正急得原地转圈圈,便见鹰祖带着湿淋淋的林慕昭回来了。
  薄野冀此时是人身形态,他抱着林慕昭,一踏进门,便若有深意地睨了眼崖松,含着几分审视与蔑然。
  崖松也傻傻望着他。
  这就是传说中战力无敌的鹰祖吗?
  果然好有气魄,不过他现在,究竟是鹰祖,还是容陵殿下呢?
  “看什么看?”薄野冀仿佛很看不惯崖松,他轻嗤道,“把你鸟头转过去。”
  “……”
  崖松敢怒不敢言,它暗暗腹诽了句“你的头还不是鸟头”,然后老实背过身。
  薄野冀给林慕昭换了身干净衣服,随即化作小鹰雕模样,大喇喇往林慕昭胸口一躺,闭眼睡觉。
  崖松盯了会鹰祖,满腔怨念。
  那个地方,可是它睡觉的专属地方诶!
  堂堂鹰祖,居然好意思抢它的窝,好过分。
  扑腾扑腾小翅膀,崖松委屈地蜷缩到丹卿脚边,准备寻找一个舒服的睡姿。
  薄野冀眼睛都没睁,他冷冷启唇,寒意锋锐:“滚。”
  崖松:……
  简直欺鸟太甚!!!
  崖松猛地跳起来,它气势汹汹瞪了眼鹰祖,头一偏,雄赳赳地飞离床榻。
  不就是一张床吗?它才不稀罕。
  崖松正要落到薄野冀之前睡的碎花布兜里,那道阴森恐怖的声音又来了,“你想死吗?”
  崖松都快哭了,它那么可爱,为什么欺负它?
  他在幻境里看到的鹰祖,哪有这般小气和斤斤计较。
  莫非这是容陵殿下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恶劣本性?
  崖松忽然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黑夜渐明,新的一天很快到来。
  明媚秋阳洒在水面,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林慕昭睡到中午才醒。
  他揉了揉眼睛,恍惚间,想起昨晚的那个可怕的梦。
  林慕昭呆呆坐在床上,下意识用手抚摸着怀里的小鸟儿。
  是梦吗?
  应该是吧!
  可如果是梦境,未免真实的有些过分。
  林慕昭清楚记得梦中发生的所有事,还有灵魂深处的恐惧绝望与痛苦。
  他被一团黑雾拖入水底,临死之际,薄野冀似乎突然出现了,他与光同行,那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一尊古老而威严的神祇。
  林慕昭下意识摸了摸唇瓣。
  当时他神志不清,只隐隐约约看到了薄野冀。
  后来,后来薄野冀是不是亲了他,而且他看他的眼神,好些也有点不对劲……
  林慕昭脑子如同过了电,脸颊臊得通红。
  薄野冀到底在对他做什么?
  他们明明都是男人呀!他怎么能亲他?!
  林慕昭尴尬又不知所措,他揪住怀里小鸟的羽毛,还无意识地薅下了两根。
  林慕昭安慰自己,别害怕、别慌,或许只是做梦而已呢?
  可他为什么会梦到薄野冀亲他?啊啊啊!!
  林慕昭此刻的心情,就像坐在薄野冀鹰背上,被翻来覆去地倒腾着。
  一时半会,林慕昭竟无法确定。
  这到底是场梦好?还是不是梦好。
  林慕昭这厢想得入神,薄野冀却要气炸,这个可恶的凡人,居然敢薅他的羽毛,还在薅,他还在薅……
  薄野冀都快炸毛,他仰坐在林慕昭怀里,抬起一双怒气冲冲的碧幽眼眸,咬牙切齿道:“林慕昭!你拔鸡毛呢你?”
  这声音……
  林慕昭背脊陡然僵硬,他缓缓垂眸,与薄野冀愤怒的小鸟眼,对了个正着。
  惊呼一声,林慕昭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也没想,直接把小鹰雕薄野冀扔出去,心慌道:“怎么是你?啁啁呢?”
  啁啁是林慕昭给新来的小家伙,起的可爱名字。
  薄野冀气到面容模糊。
  他太气了,气到忘记稳住身形,竟一屁股摔在地上。
  时间一度静止。林慕昭当然知道自己闯了祸,他躲开薄野冀的怒视,揪住被褥,讷讷道:“你有翅膀,怎么不飞啊?”
  薄野冀心道:用你说?
  他当时要是能想起来自己是只鸟,还能摔?
  气得胸腔大幅度起伏,薄野冀直接坐在地上,也不起来。
  林慕昭抓紧被褥,反应迟钝地看到好几根漆黑羽毛,散落在床榻上。
  这不会都是他干的吧?
  林慕昭眼前陡然一黑。
  “这个,那个……”林慕昭显然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薅了薄野冀的羽毛,不亚于摸了老虎屁股。这该怎么赎罪?他可没有羽毛让他拔。
  林慕昭急得上火,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另辟蹊径,转移话题道,“薄野冀,我问你一件很严肃的事,天沟镇惨案是你做的吗?”
  薄野冀正恼着。
  他狠狠瞪了眼林慕昭,索性狠戾阴笑道:“是本尊干得又如何?”
  林慕昭怔怔抬眸看他,面色倏地难看起来。
  说不清为什么,薄野冀非常厌恶这种眼神,他寒意毕露道:“怎么?想逃?还是想杀了我?”
  林慕昭抿紧唇瓣,扣住被褥的指骨煞白。
  这一刻,薄野冀突然索然无趣,他冷冷别过眼,作势要飞离这小小的船屋。
  “薄野冀,你能不能别吓我,也别骗我?”林慕昭眉眼低垂,嗓音很轻,微微颤栗。
  那几日,听别人谈论天沟镇的惨状时,林慕昭是真的害怕,也很同情怜悯那些无辜的村民。
  他心里明明有七八分把握,并不是薄野冀做的,那些凡人不足以令他动心思,可万一呢?
  “你如果说是你做的,我会信的。”林慕昭讷讷道。
  说完,他蓦地仰头,眼神执着,又有些忐忑恐惧。
  林慕昭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望着薄野冀,眼周晕染出一抹淡淡的红,容易让人联想到闷燥的阴雨天。
  薄野冀莫名烦躁。
  偏头望向船窗外,他冷不丁化作人形,口吻不屑:“若是本尊做的,还能让你们看到?本尊可没那么弱。”
  林慕昭听他这么说,总算松了口气。
  他多少能猜到,薄野冀的苏醒,应该与他有关联,否则他们也不会生出现在的牵连了。
  如果天沟镇惨案是薄野冀做的,林慕昭也会有罪恶感。
  心里的疙瘩解除后,林慕昭不受控制地重新想到那个梦,然后头皮一阵发麻。
  他此刻确定,那不是梦了。
  夜里发生的一切都真实存在,包括薄野冀印在他唇边的那枚吻。
  或许是这件事才刚刚发生,所有记忆都仍保持着新鲜。
  林慕昭清晰记得薄野冀嘴唇的温度,还有他的气息……
  “薄野冀,我们之间的契约,真的能解除吗?”林慕昭脸颊绯红,他不好意思地埋着头,都快钻进被子里,声音也嗡嗡的,“什么时候能解除呀?那个,我、我们这样,其实还挺不方便的。”
  林慕昭到底不好同薄野冀直说。
  毕竟他们种族不同,性格差异也大。
  虽然林慕昭不讨厌薄野冀,可两个男人是没有未来的,他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应该及早扼杀在摇篮中。
  薄野冀瞥了眼林慕昭,阴阳怪气冷笑道:“你还有脸说不方便?最吃亏的难道是你,而不是本尊?”顿了顿,又轻哼一声,“你这辈子能有机会跟本尊绑定,就偷偷躲在被子里笑吧!”
  林慕昭:……
  林慕昭古怪地从被子里,露出一双迷惑的眼。
  薄野冀真的喜欢他吗?
  林慕昭忽然不确定了。
  还是说,这是薄野冀喜欢一个人的另类表达方式?
  那他们果然不适合呢!
  林慕昭理想中的伴侣是温柔的、安静的。
  完全不是薄野冀这种猖狂傲慢,还爱嘲讽他的人呢。
  后面几天,为斩杀薄野冀对他萌生的情意,林慕昭频繁给薄野冀讲故事。
  譬如狐妖和凡人的悲情爱情故事。
  又譬如兔妖与凡人惨绝人寰的结局。
  再譬如狼妖同凡人……
  进行到猴妖和凡人乏味的老套故事时,薄野冀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他红着眼,抓狂地瞪着林慕昭,一掌把桌子拍得四分五裂,活像要吃人:“林、慕、昭,你要不要和我谈一场挖心挖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的倾世绝恋啊?!”
  林慕昭被薄野冀的气势镇住了。
  他抱着看戏的小啁啁,瞪圆一双漆黑漂亮的眼睛,神色忽而复杂,忽而悲悯,忽而感慨。
  原来薄野冀那么喜欢他吗?
  喜欢到挖心挖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都在所不惜吗?
  薄野冀懒得搭理林慕昭,他气势汹汹地一拂袖,疾步离开。
  再留在这里多听一句那毫无营养的爱情故事,薄野冀觉得,今天不是他死,就该林慕昭亡。
  薄野冀走后,林慕昭仍驻足原地,许久未动。
  他惆怅地叹了口气,低头摸了摸啁啁的脑袋,自言自语般道:“哎,啁啁,薄野冀太喜欢我了,怎么办?”
  啁啁:……
  真的吗?
  我不信。


第93章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 前往金陵的大船,顺利抵达渡口。
  林慕昭抱着包袱,艰难地随熙攘人流上岸。
  金陵是一座悠久繁华的城市。
  放眼望去, 一幢幢屋楼精巧雅致,大街宽敞平整,形形色色的百姓穿梭在其中, 描绘出一幅生动热闹的日常生活图。
  这里就是阿筝现在生活的地方吗?
  林慕昭专注地望着四周, 因为看得过于全神贯注, 一时没留意, 竟被路人撞了个趔趄,摔倒在道路中央。
  马车飞驰而过,惊呼声中,薄野冀凭空闪现, 如一堵结实的城墙,完完全全挡在林慕昭身前。
  没有人看清这个玄衣男子是何时出现的。
  但大家关注的重点显然也不在这里。
  富丽堂皇的马车疾行而来,没有丝毫减速。
  尽管车夫想要勒马,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有百姓不忍直视接下来的血腥场面,纷纷闭上眼睛,面露惊恐。
  神奇的是, 那辆马车在玄衣男子身前, 竟戛然而止。
  车马惊起的风, 漾起他衣袂飞扬。
  男子云淡风轻地立在那里, 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百姓们看得目瞪口呆。
  林慕昭也傻傻的, 有些没回神。
  他下意识抬头, 仰视面前的玄衣男子。
  薄野冀站在炽烈艳阳下,整个人仿佛镀了层纯金色的光芒,高大又神圣。
  忽然, 他清冽目光微垂,落在林慕昭脸上。
  “吓傻了?”薄野冀语气懒懒的,眼底渗出几缕促狭,像在嘲笑林慕昭这个人类,是如此的弱小又迟钝。
  但薄野冀并没抽身离去,而是俯下身,纡尊降贵般,向林慕昭伸出苍劲有力的手。
  林慕昭大脑有顷刻的空白,他单薄的世界里,此时只有薄野冀勾唇似笑非笑的样子。
  他的笑容有那么点恶劣,又有些说不出的温暖。
  目不转睛盯着薄野冀的手,林慕昭鬼使神差地,把手放在他掌心。
  薄野冀轻轻一用力,便将林慕昭拉了起来。
  他轻撇嘴角,低哂道:“果然瘦弱得跟片羽毛似的。”
  林慕昭:……
  街道很快恢复如常。
  林慕昭埋着头,默默走在薄野冀身后。
  半晌,他看向那抹高大的背影,讷讷问:“薄野冀,刚刚情况凶险,你为什么要挡到我前面啊!”
  薄野冀头都没回:“你说呢?”
  林慕昭呆住。
  似是想到什么,他面颊倏地绯红。
  抓紧怀里的包袱,林慕昭听到了自己慌乱的心跳声,他漆黑的两扇睫毛无措眨动着,像不安的蝶翅。
  许久,林慕昭嗫嚅嘴唇,小声嘀咕道:“薄野冀,你总是这样,我会很有压力的。”
  薄野冀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懂林慕昭到底在说什么。
  薄野冀觉得林慕昭最近的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凡人的智商难道会不断退化吗?
  林慕昭居然还问他为什么,搞笑,他难道忘了他的命就是他的命吗?
  一时之间,气氛莫名有些旖旎。
  崖松蹲在林慕昭肩头,一双黑豆豆眼,不停在丹卿与容陵殿下身上来回打量。
  说好的互相赌气、心生猜忌呢?
  丹卿和容陵殿下,怎么把基调悲伤的苦情走向,演成了春心萌动的暧昧戏码?
  崖松用小翅膀挠了挠脑袋。
  好吧!他现在就得出这个结论,未免为时过早。
  毕竟接下来的转折变故,才是鹰祖与林慕昭真正不可扭转的宿命与结局。
  鹰祖与林慕昭的一生,崖松在幻境里,清清楚楚地看完了。
  魔皇山的数年相处,两人在不知不觉中,对彼此都已放下戒备。
  可离开魔皇山后,数不尽的磨难和考验接踵而来。
  寻找妹妹阿筝的路上,林慕昭作为一个凡人,真真切切认识到自己与鹰祖的差距,他唯恐薄野冀魔性大发,伤害无辜百姓。
  尽管林慕昭对薄野冀心生忌惮,但每到危急的时刻,却总是薄野冀一次次的救下他。
  所以,林慕昭对薄野冀的心意,也是越来越复杂。
  再之后,林慕昭在鹰祖陪同下,顺利找到妹妹林阿筝。
  长大的林阿筝已经成亲生子,她嫁给了金陵秀才谢酝,夫妻过着举案齐眉的日子,育有一个八月大的女儿。
  一切都看似很圆满,可林慕昭却不知道,危机就潜伏在平和表象的深处。
  原来鹰祖封印解除的那刻,魔界与烈鹰族都得到了消息。
  魔界觊觎薄野冀的精元与力量,烈鹰族则害怕鹰祖回来复仇。
  双方都打算趁薄野冀没完全恢复实力前,将他干掉。
  可惜薄野冀还是太强了。
  魔族与烈鹰族频频出手试探,皆被鹰祖轻松化解。
  他们派出去的高手,就像自动送上门的食物,被薄野冀化为能量吸收,从而使他变得越来越强。
  魔族与烈鹰族终于意识到,哪怕薄野冀只有从前实力的三分之一,他们也都不是他的对手。
  意识到这点后,魔族改变策略。
  他们决定从唤醒薄野冀的那个凡人下手。
  那是飘着小雪的夜晚。
  睡梦中的林慕昭,陡然被一道凄厉哭喊声惊醒,他倏地掀开被褥,只穿着单薄亵衣,便匆匆赶去阿筝房间。
  屋外的地上已累积淡淡雪白。
  林慕昭站在庭院中间,赤着双足,面容比雪色更苍白。
  阿筝房间的木门大敞着,汩汩流动的血泊里,林慕昭毫无防备地看见了妹妹阿筝。
  她跪坐在血泊里,双臂抱着丈夫和女儿的尸体,那双赤红眼睛瞪得大大的,雨珠般的血泪,从她空洞无神的眼眶里滚落,源源不断。
  霜雪冰冷的气息,混杂着血腥味,把天地都填满。
  林慕昭嘴唇颤栗,他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站在屋内一旁的薄野冀。
  他一身玄衣,神色阴戾,眼瞳微微染红,仿若魔怔。
  这幅画面,与林慕昭在噩梦里看见的场景,一模一样……
  “杀了他!杀了他!”林阿筝突然看向林慕昭,她泪水斑驳的眼里有怨恨,也有痛苦。忽然,林阿筝歇斯底里地指控道,“是他,是他杀了谢酝,还有我可怜的兰儿,呜呜呜……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恶魔带到金陵,为什么要把他带到我的家,你还是我的阿兄吗?是自幼疼爱我的那个哥哥吗?如果是,你就替我杀了他!你动手啊,你快杀了他……”
  林慕昭全身血液寒凉,一颗心如坠冰窟。
  他看着阿筝狰狞的面孔,神识恍恍惚惚。
  阿筝声嘶力竭的责怨,化作刀刃,深深刺入他心窝,鲜血横流。
  林慕昭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他想起前些日子,找到他的那些烈鹰族族人。
  他们告诉林慕昭,薄野冀就是个疯子魔鬼,他不受控制时的状态,什么都做得出来。
  三千年前,薄野冀力战群雄,六界无人可敌。
  那场三界与薄野冀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五个月。
  络绎不绝的仙妖魔扑上去,全部沦为薄野冀的手下败将。薄野冀便是靠着吸取他们的精气,来补充流失的体力。五个月过去,鲜血把薄野冀的玄衣都染红了,他眼睛仿佛开满妖冶的曼陀罗,那是修罗地狱的象征。
  他遇神杀神,遇佛斩佛,若非烈鹰族几大老祖舍命出手,整个六界都将成为他的炼狱。
  他们说,
  薄野冀性本凉薄。
  薄野冀就是杀戮本身。
  薄野冀永远都改变不了嗜血的本性。
  薄野冀迟早会杀了你。
  他们还说,
  你是迦叶老祖选定的人,只要将你的血液涂抹在利器,刺向薄野冀心脏,他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像薄野冀这样的恶魔,本就早该消失了,不是吗?
  是吗?
  林慕昭混乱了。
  许许多多的过往回忆,交杂着在林慕昭脑海浮现。
  有年幼与妹妹阿筝相依为命的温暖苦涩,也有与薄野冀一路走来的欢笑与眼泪。
  但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回荡在他耳边的,只有阿筝悲戚绝望的哭喊声。
  阿筝没有说错,如果不是他把薄野冀带到这里,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他的错,全部都是他的错。
  所以他还在等什么,他应该向薄野冀动手,他应该给阿筝一个交待对吗?
  林慕昭一步步,踏过薄雪,跨入门槛。
  颤抖地从袖中取出匕首,林慕昭看向薄野冀,语气含着憎恨,却又藏着几许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薄野冀,是你动的手吗?”
  薄野冀眼中猩红逐渐褪去。
  他冷冷望着手持匕首的林慕昭,讥讽一笑。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原来林慕昭还是在防着他,若非如此,为何他贴身都藏着匕首?他从来都不曾信任他。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视他如洪水猛兽,他们都会对他拔刀相向,哪怕他努力把心给对方看,也不会有例外。
  林慕昭终究还是相信所谓的真相,而不是他。
  薄野冀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漠然道:“是我。”
  说完,薄野冀向前一步,林慕昭便瑟缩着退后一步。
  见他如此这般,薄野冀神色越来越狠戾,他攫住林慕昭通红的眼睛,阴沉道,“动手啊,来,杀了我,你怎么不动手?”
  林慕昭面色惨白,他的手仿佛连匕首都握不住了。
  “杀了他,你还在等什么?我恨你,哥哥我恨你……”
  在林阿筝呜咽的哭泣声里,林慕昭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他浑浑噩噩划破自己掌心,然后“噗嗤”一声,举起匕首,刺向薄野冀的胸口。
  鲜血蓦地在薄野冀心口绽放,林慕昭吓得血色全无,他踉跄退后,眼里都是泪。
  一直到这刻,薄野冀唇角仍勾着一抹讽刺的笑意。
  像是不知疼痛,他用力拔出匕首,扔在林慕昭脚边,发出清亮的撞击声。随即,薄野冀挑了挑眉梢,恶劣又讥诮道:“如你所愿,林慕昭,我们的血契解除了。”


第94章
  血契破除后, 薄野冀摧毁留在林慕昭身上的精元气息,单枪匹马闯回烈鹰族,以重伤之躯, 强势占据族地。
  三千年前的那场恩怨仇恨,薄野冀如今只需动动手指,便能让敌人全部灰飞烟灭。
  薄野冀忽然觉得索然无趣。
  就算斩尽天下负他人, 又有什么意思?
  大雪纷飞。
  薄野冀迎着罡风, 独自走进他的出生之地——焰海塔, 再也没有出来。
  此后数年, 炽鹰族与薄野冀相安无事。
  许是日子过得过于平静,炽鹰族长老们开始动起别的心思。
  既然薄野冀也是他们烈鹰族的一员,何不合理发挥他的作用?假如薄野冀的力量能够世世传承,他们炽鹰族, 定能永久立于不败之地。
  为达目的,炽鹰族几大支系各显神通,他们想方设法,意图得到薄野冀的肯定与传承。
  其中一个支系,为博薄野冀的欢心,竟从凡尘找回了林慕昭, 并将之送入焰海塔。
  六年过去。
  林慕昭已经二十四岁了。
  如今站在薄野冀面前的, 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而是沉稳儒雅的青年林慕昭。
  他一袭深青色春衫, 五官更加立体, 漆黑的眼眸低垂着, 教人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高座之上,薄野冀搭在扶手上的手臂略微用力。
  他淡淡睨了眼殿中那抹瘦削的男子,薄唇轻启, 吐出不含感情的一个字:“滚。”
  林慕昭盯着脚尖,许久才开口,嗓音干涩又喑哑:“阿筝,在他们的手上。”
  薄野冀漠然冷笑:“关本尊屁事。”
  言罢,直接消失在原地。
  林慕昭怔怔抬眸,他望向高处的空座椅,看了很久很久。
  尽管薄野冀容不下他,林慕昭仍是厚着脸皮,在焰海塔住了下来。
  第一年,他们几乎不见面。
  第二年,林慕昭偶尔能看见薄野冀的背影。
  第三年,林慕昭生了场重病,似梦非梦之际,他好像看到了薄野冀。
  他就站在他塌边,用冰雪般寒凉的眼神,俯视着他。
  恍惚间,让人想起六年前的夜晚……
  “林慕昭,你闹够了没有?”
  面无表情地看着榻上男子,薄野冀倏地开口,语气是说不出的绝情冷酷。
  缄默片刻,薄野冀忽然低笑一声,他别过头,自嘲道,“也罢,算本尊输了!你走吧,你妹妹已经没事了。”
  转身的瞬间,一只手伸过来攥住薄野冀的衣袖。
  薄野冀正要动怒,林慕昭却踉跄着摔下床榻,他顺势抱住他的腿,好像抛却了所有尊严。哽咽着、颤抖着,吐出一句句破碎的话语:“对不起,薄野冀,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你原谅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林慕昭已然神志不清。
  他烧得全身滚烫,满脸湿润,嘴里还一直含糊不清地重复着“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薄野冀闭了闭眼。
  终究没有推开林慕昭的手。
  重病痊愈后,林慕昭这才真正的在焰海塔住了下来。
  时光仿佛倒流,林慕昭和薄野冀,渐渐又回到魔皇山曾经的日子,每天都过得恬淡且满足。
  他们总是没日没夜地黏在一起。
  他们一起并肩看夕阳,一起在死气沉沉的塔下,种满生机勃勃的花和树。
  他们还在薄野冀诞生的焰海边,一次次抵死缠绵……
  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林慕昭笑着对薄野冀说:“薄野冀,我们成亲好不好?”
  那是百花盛放的季节,林慕昭躺在花海里,脸颊还晕染着两团未褪的绯红。
  薄野冀深深看他一眼,面色无悲无喜,只简简单单回了个“好”字。
  是夜。
  喜烛把新房照得红彤彤一片。
  林慕昭穿着簇新的喜服,终于迎来他和薄野冀的结局。
  在林慕昭主动亲吻薄野冀的时候,一柄内力化作的利刃,毫不费力地刺穿他心脏。
  薄野冀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泛起丝毫波澜,他冷冷起身,看着榻上面色痛苦的林慕昭,一字一顿道:“你不该来这里。”
  林慕昭疼得说不出话,他整个人被鲜红湮没,像马上就要消失在这片红色海洋里。
  双手抓皱床单,林慕昭死咬着唇,强忍着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闭上眼。
  心脏的绞痛感渐渐减轻,他的心跳,也慢慢地停止。
  其实在薄野冀走的第一年,林慕昭浑浑噩噩没过多久,便被抓走了。
  林慕昭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肯定不是凡人,因为凡人没有这样古怪又恶毒的能力。
  他们把林慕昭困在一座院子里,不停在他身上动手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后来,林慕昭才知道,他被改造成了一台针对薄野冀的机器。
  改造成功没多久,机会似乎就来了。
  他辗转几番,被送到薄野冀身边。
  林阿筝的安危,并没有掌控在烈鹰族支系手里,而是另一帮觊觎薄野冀力量想让他死的人掌控着。
  如果想让阿筝活下来,林慕昭必须乖乖听从这帮人的命令。
  他得引诱薄野冀,让他沉迷于他的身体,经过一次次结合,薄野冀的气息会催动林慕昭体内的蛊虫孕育生长,待时机成熟,这只蛊虫会趁薄野冀忘情缠绵时,吸尽他全部的修为与生息。
  或许第一天来到焰海塔的时候,薄野冀就看出了这一点。
  可是林慕昭没有退路。
  他也没准备退。
  薄野冀是那么的聪明且强大。
  六年前,他仓惶刺入他胸口的那一刀,伤害了薄野冀的同时,也解除了他们之间的血契。
  这一切,只是误打误撞而已吗?还是薄野冀的顺势而为?
  那些真真假假和对对错错,林慕昭分不清,也不想再分清了。
  从踏进焰海塔的第一步起,林慕昭就开始期待他的结局。
  他清楚的明白,他只是个凡人,他什么都不会,他看不懂他们的把戏,他只能像只蝼蚁一样任人摆布……
  “阿筝。”弥留之际,林慕昭颤抖着苍青的唇,眼前白雾茫茫,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凭感觉看向薄野冀的方向,无力嗫嚅道,“拜、拜托你了。”
  林慕昭短暂的一生,就这样戛然而止。
  在薄野冀漫长的生命里,林慕昭所留下的印记,似乎并不算特别的深。
  薄野冀也谈不上是否后悔自己的决定。
  只是在每个夜里,薄野冀都忍不住想,那一刻,如果他没有出手,死的到底是谁?
  千年过去,焰海塔越来越安静,就像一座矗立在天际的坟冢。
  烈鹰族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他们斗胆闯入烈焰塔,才惊觉,薄野冀早已寂灭。
  他的传承与力量,被妥善封存下来,正静静等待着有缘人的到来。
  ……
  彼时,从幻境看完鹰祖与林慕昭的故事后,崖松很是怅然。
  他分不清孰对孰错,无论鹰祖,还是林慕昭,在当时的环境中,他们做出的选择都不算错。
  毕竟当局者迷,换作别人,不一定比他们做得好。
  只是丹卿与容陵殿下,他们怎会进入这样悲戚纠结的幻境呢?
  在凡尘渡劫时,他们吃过的苦头,还不够多么?
  崖松私心里,并不希望丹卿再吃这种伤情的苦。
  至于容陵殿下,他那样冷清理智的人,既然能把段冽抛之脑后,想必鹰祖的迷惘与痛楚,他也能全部消化。
  崖松不担心容陵,他只是替丹卿感到悲哀。
  幻境里接下来的发展,果然与真实剧情如出一辙。丹卿版本的林慕昭,顺利在金陵找到了妹妹林阿筝。
  他与薄野冀,暂且留住在阿筝夫妇的小院子里。
  自入冬以来,天气还算晴朗。
  小院常青树下,林慕昭正在给啁啁喂食,他摸了摸小鹰雕的脑袋,面色担忧,问旁侧的薄野冀:“薄野冀,你看,小啁啁是不是生病了?它最近一直蔫蔫的,吃的食物也不多。”
  薄野冀靠在树背,吊儿郎当地闭着眼,语气不善:“你问它啊!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可以交流吗?你们都是可爱的小鸟儿啊!”
  “……”
  薄野冀被噎了下,他猛地睁开眼睛,凶巴巴怒道:“谁可爱了?你才可爱。”
  林慕昭眨眨眼,嘴角牵起暖阳般的弧度。他继续喂啁啁吃米糕,很自然地回:“我知道我很可爱啊!你不用那么大声地告诉我。”
  薄野冀:……
  “林慕昭,你要不要脸?是本尊最近太过纵容你了吗?”
  林慕昭并不在意薄野冀气急败坏的样子,他笑了笑:“没有吧?你昨天穿过的衣服,还是我刚给你洗的呢!”
  薄野冀冷哼:“谁让你洗了?不知道本尊会清洁术吗?”
  林慕昭愣了下,清洁术吗?他都有些忘记,薄野冀和他不一样,他不是凡人。
  见林慕昭吃瘪,薄野冀难掩得意:“劝你不要挑衅我,本尊当年……”
  薄野冀绘声绘色,克制地描述了一番他曾令三界提之色变的事实。
  暖风徐徐,林慕昭眼神呆滞,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
  薄野冀以为林慕昭被吓坏,在心里嘀咕了句“胆小鬼”,然后带着几分别扭道:“放心,只要你足够老实乖顺,本尊岂会对你这般羸弱的人类出手?”
  薄野冀的话语,嗡嗡回荡在耳畔,林慕昭失去焦距的双眼逐渐恢复神采,他凝视着薄野冀,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如今阿筝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他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了。
  对薄野冀,林慕昭还不太确定自己的心意。
  但想到血契解除后,他们就要分别,林慕昭心里便有些难以言说的抽痛。
  不知为何,林慕昭心里有种莫名的紧迫感。
  脑海里,有道声音一直在对林慕昭说,勇敢点,不要犹豫,不要彷徨。
  这世间,不是每一份心意都能无所顾忌地讲出来,也不是每一份感情都能勇往直前地去追逐。
  他和薄野冀的差距与阻碍,仅此而已,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们肯定比很多有情却不能相守的人,幸运很多,所以,他们应该努力去把握去争取。
  好奇怪。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林慕昭没有浪费太久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他看着薄野冀的眼睛,忽然弯了弯唇,轻声道:“薄野冀,虽然你和我想象中的理想伴侣完全不一样,但也不是不可以的。”
  薄野冀明显怔了怔,他静静审视林慕昭片刻,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颇有些耐人寻味。
  林慕昭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尽管他觉得,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他,毕竟是薄野冀太喜欢他了,而他刚好也有点喜欢他而已。
  殊不知,薄野冀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生,薄野冀从未想过与谁厮守,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弱不胜衣的凡人。
  完全就是累赘嘛。
  但没有办法,谁叫他魅力实在太大了呢!既然林慕昭无法自拔地爱上他,还鼓起勇气向他表白,那么薄野冀认为,给林慕昭一个接近他的机会,也未尝不可!反正他又不是没能力保护他。
  双双抱着对方实在太喜欢我的想法,薄野冀林慕昭相处得很愉快。
  他们计划等新年过完,就离开金陵,自由自在地周游四方。
  可这里是幻境,既定的剧情总有办法如期而至。
  初雪飘零的夜晚,那道刺耳的尖锐女声,终是响彻夜幕……
  寒风刺骨,林慕昭踉跄而去,他赤着冻红的双脚,站在雪地里,望着那血腥又凄凉的画面。
  血泊里,林阿筝抱着两具尸体,悲痛欲绝,泪流不止。
  庭院树木掉光了叶子,光溜溜的。
  啁啁蹲在枯枝上,沉默地见证了事件始末。
  确实是薄野冀动的手。
  可林阿筝的夫君与孩子,已经被炼化成最凶残的傀儡,他们不再是阿筝的夫君和女儿了。
  所以,也不算是薄野冀终结了他们的生命。
  身为一只鸟,看着眼下这般情形,崖松十分糟心。
  尽管这些日子,丹卿和容陵殿下版本的鹰祖相处愉快,崖松却并不看好接下来的发展。
  因为他们现在只是林慕昭和薄野冀。
  哪怕楚之钦和段冽站在这里,崖松也没多少信心。
  人无完人,楚之钦和段冽也各有性格上的缺陷。或者说,楚之钦和段冽,在某些方面,和林慕昭与薄野冀,甚至有一点相似。


第95章
  这些日子, 林慕昭总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
  梦境里的天与地,全被鲜血染透了,呈现出颓败阴森的恐怖气息。
  一个背影肃杀的玄衣男子, 站在累累白骨堆积的山巅上。
  密密麻麻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尚未近玄衣男子身, 便被无形的利器绞杀, 相继爆体而亡。他们化为无数条血线, 向白骨山巅的玄衣男子汇聚, 成为他的养分与力量。
  日复日,月复月。
  玄衣男子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与动作,他脚下白骨,也累积得越来越多……
  突然间, 梦境画面翻转,切换到玄衣男子的脸上。
  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戾气十足地朝这边看过来,一次次将林慕昭从睡梦中惊醒。
  是薄野冀。
  此时此刻,这样凛冽的冬夜,梦境里的可怖场景, 仿佛照进了现实。
  雪花落在林慕昭脸上, 可他冷得已经没有任何知觉。
  寒风里, 阿筝哭得声嘶力竭, 薄野冀却像个旁观者, 面无表情地置身事外。
  世界有一刹那的静寂无声。
  林慕昭已经不记得, 他是怎么走进这间屋子的,浓郁的血腥味几乎令他作呕。
  他怔怔站在阿筝与薄野冀中间,大脑空白。
  一边是打小疼爱的妹妹, 一边是以为能厮守百年的恋人,他的立场究竟应该是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
  林阿筝癫狂地朝林慕昭哭喊。
  林慕昭攥紧双手,无措地看向不言不语的薄野冀。
  他希望薄野冀能说点什么,而不是这幅仿若默认的神态。
  “杀了他,杀了他……”锋利的匕首,被林阿筝塞到林慕昭手上。
  低头看着匕首泛起的冷光,林慕昭声音颤栗地问:“薄野冀,是你动的手吗?”
  薄野冀沉默须臾,淡淡答:“是我。”
  林慕昭险些站立不稳,他愤怒地瞪向薄野冀,巨大的绝望和痛苦席卷了他。
  薄野冀不是喜欢他吗?他不是一次次救他于危难之中吗?为什么要伤害他唯一的亲人?
  那些烈鹰族人的话,都是真的吗?
  他们说薄野冀性情冷漠,永远都改变不了嗜血的本性。
  他们还说像薄野冀这样的恶魔,就不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是这样吗?
  可为什么从那些人嘴里听到薄野冀的过去时,林慕昭下意识的反应不是畏惧,而是心疼。
  薄野冀他有血有肉,他有思想,他也会疼会失望。
  因为人们需要他的力量,所以他降生在这个世界。
  当人们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活该去死吗?
  这到底都是些什么道理?
  比起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林慕昭毫不犹豫地站在薄野冀这边。
  可是……
  当薄野冀生性上的残忍伤害到他家人时,林慕昭却不确定了。
  他握着匕首的手颤栗不止,眸色无比痛苦。
  薄野冀静静看着眼前的林慕昭,他穿得单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就像一尊透明的琉璃,脆弱得马上就要碎了。
  严格来说,林阿筝的女儿和夫君,确实死于他手下。
  这一点,薄野冀无法推诿。
  就算林慕昭将手中匕首狠狠刺向他,似乎也无可厚非。
  可薄野冀心里,却生出一丝不现实的期冀。
  如果林慕昭能对他多一点信任,那该多好?如果他能和这世间的其他人不一样,那该多好?
  终究只是奢望吧。
  薄野冀告诉自己,没关系。
  从他来到世上的那一刻,便注定孤寂,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他也不需要。
  就让这一击,彻底结束他与林慕昭的因果吧。
  “薄野冀,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死一般的沉寂里,林慕昭忽然抬头,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嗓音喑哑地问。
  薄野冀能感受到林慕昭话语里的无助和哀伤,他有些动容,但最终,他只是扯扯唇,自嘲一笑道:“我说,你就信吗?”
  林慕昭几乎是用嘶吼的语气怒喊出来:“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
  心神一震,薄野冀僵硬在原地,他如梦初醒般,定定望向濒临崩溃的林慕昭。
  他整个人好像都在燃烧,周身升腾起熊熊火焰。违和的是,他眼里,却蓄着两汪泪水。
  薄野冀心脏像是被蛰了下,痛意弥漫开来。
  他忽然觉得,是他错了。
  无论林慕昭是否相信他,他都该第一时间向他解释。
  林慕昭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死去的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的家人,他已经做的够好了。
  至少他没有不问青红皂白,直接给他定罪。
  为了那点莫名其妙的可怜自尊心,拿他和林慕昭过往的情分来赌,真的值得吗?
  明明不该这样的。
  薄野冀突然搞不懂,他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他的处理方式,怎么会这么糟糕?
  他居然把林慕昭置于这般两难境地?
  “我也不想杀他们……”这一刻,薄野冀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第一次在弱小的人类面前服软,他的语气有愧疚有委屈,也有些懊恼,“我发现时,他们被已经制成最恶毒的傀儡,不算活着。但是,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也不会……”
  薄野冀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侧着身子,几乎不敢去看林慕昭的眼神。
  “说谎,就是他杀的,就是他!他只是在找借口,哥哥,你杀了他好不好?”林阿筝情绪激烈,她哀求地跪在林慕昭脚边,哭得发抖,“杀了他,杀了他,哥哥你帮我杀了他……”
  林慕昭浑身无力,既觉得解脱,也觉得疲惫至极。
  他试图把妹妹扶起来:“阿筝,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薄野冀他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他……”
  林阿筝神情陡然变了,她讥讽地看着林慕昭:“你居然信他?你恶不恶心啊!你不是我的哥哥,你不是,你怎么能包庇他?”
  大声咆哮完,柔弱的林阿筝不知打哪儿生出一股巨力,她夺过林慕昭手里的匕首,用力刺向薄野冀,怒喊道,“去死吧。”
  薄野冀可以避开,但他没有躲。
  噗嗤一声,刀尖刺穿薄野冀的胸膛,绽开血花。
  林慕昭面色惨白。
  薄野冀却对他笑了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说到最后的“交待”时,薄野冀眸色阴翳,像是被恐怖的黑暗席卷。
  捂着受伤的胸口,薄野冀缓步往屋外走,与林慕昭擦肩而过之时,他低语道:“等事情解决,我再回来找你。”
  雪越下越大。
  林慕昭闭了闭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那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林慕昭再没见过薄野冀。
  林阿筝的状态很不好,她拒绝和林慕昭交流,因为她打心底恨他。
  林慕昭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守护在妹妹身边。
  春天到来的时候,薄野冀终于回来了。
  他站在绽满绿芽的树下,朝林慕昭微微一笑。
  林慕昭怔怔看着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薄野冀瘦了很多,但精神状态不错,他温声对林慕昭说:“以后再也没有人欺负你们了。”
  这句话就像是世间最美好笃定的誓言,那么让人感动。林慕昭鼻尖酸涩,他抱着刚洗完的一盆衣服,把头垂得很低:“薄野冀,”他声音又轻又细,“我得照顾阿筝,我不能跟你走了。”
  “好,”薄野冀并没有发脾气,他点点头,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那我替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后面几年,林慕昭一直留在金陵照顾阿筝。
  隔三岔五,他会收到薄野冀的书信,薄野冀总有办法把新鲜的花果糕点送过来,都是他途经地区的当地特色。
  看着含苞待放的桃花,林慕昭仿佛与薄野冀一起走过了烂漫春日。
  感受着黄沙的温度,林慕昭就好像和薄野冀并肩站在荒漠里……
  他们没有在一起。
  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再也没有分离。
  幻境里的时间飞快流逝。
  崖松作为一只鸟,一直留在丹卿身边,他看他把薄野冀的每封书信,都妥善珍存起来。
  与其说,这是薄野冀写给林慕昭的书信,不如说,是容陵写给丹卿的。
  不知不觉,他们都不再是最初的薄野冀与林慕昭,隐藏在这两具身体里的自我,都慢慢被挖掘了出来。
  幻境里的故事,在没有完全展开的时候,就已被丹卿他们成功改写。
  结局不算悲,亦不算完全的喜。
  是鹰祖还不满意这个结局吗?为什么他们仍困在幻境里?
  崖松百思不得其解。
  又是一年一度中秋夜。
  林慕昭坐在庭院廊下,独自赏月。
  他望了眼坐在身旁的小鹰雕啁啁,托着腮,自言自语般呢喃道:“啁啁,你说,薄野冀现在在做什么呢?”
  崖松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他哪里知道呢?他现在只关心他们是不是得在幻境里老死,才能彻底离开。
  扑腾着翅膀,崖松沮丧地仰起脑袋,却见皎洁月光下,一抹挺拔高大的身影,站在对面屋顶之上。
  也不知在此独自停留了多久。
  是薄野冀,是容陵殿下!
  崖松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他现在可以回答丹卿的问题了。
  “薄野冀在看你,他在看你!”
  林慕昭被啁啁连串的啾鸣声惊到,他诧异地看着啁啁,慢半拍地,随它视线向高处望去。
  微风徐徐。
  吹动那抹玄色衣袂翩跹。
  纤尘飞舞,薄野冀乘着月光,微笑着,向他踏空而来。
  林慕昭愣了片刻,随即含泪匆匆跑下台阶,再无顾忌地迎向薄野冀。
  幻境倏然停止。
  定格在他们双向奔赴的这一瞬间。
  崖松被强大力量推挤出幻境的时候,无语地想。
  嗯,一定是鹰祖他想看这久别重逢的一幕,所以才迟迟不肯放他们出去吧?!


第96章
  “恭喜, 你们通关了。”
  鹰祖的声音响彻在苍茫天地。
  容陵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有瞬间恍惚,很快便又恢复清明。
  他望向四周, 这里独他一人。
  “你知道么?”鹰祖突然开口,似悲似喜道,“在你们之前, 没人能改变这个既定的结局。”
  容陵嘴角牵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宠溺笑意, 以及骄傲:“丹卿他, 和那些人不一样。”
  鹰祖低笑出声:“是啊, 他很好。在你们的世界,你们一定很幸福吧?”
  容陵闻言愣住,他眼睫低垂,沉默许久, 另起话头问:“幻境里关于源族人的描述,真实存在吗?”
  鹰祖讶道:“自然存在。”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鹰祖发出连串嘲讽的笑声,“有意思,在你们的世界,源族人该不会都已经被抹除痕迹了吧?”
  容陵眉心微动。
  他的反应已然证明一切。
  鹰祖轻嗤道:“果然, 像是那群白痴干得出来的事。”顿了顿, 鹰祖不屑道, “混沌之初, 源族人才是万物起源。这世间一开始哪儿有什么六界仙妖魔?只是源族人大概也没想到, 他们一手创造出来的生灵, 最终会因为觊觎他们的力量,而将他们赶尽杀绝吧!”
  容陵眉头紧蹙,面色陡然肃穆。
  鹰祖也没功夫再同他掰扯, 懒懒道:“我的时间快到了,你走吧。”
  容陵拱了拱手,转身前,他忽然回眸道:“鹰祖,你创造这个幻境的目的,只是想再看看他吧!那些所谓的对与错,于你而言,其实并没那么重要,对吗?”
  鹰祖冷笑:“何出此言?”
  容陵淡淡道:“因为你们是无可取代的薄野冀和林慕昭,在相爱的两个人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他没有怨过你,你不曾恨过他,这样的结局也不算太坏。”
  大抵是鹰祖的残念正在一点点消亡,这片苍茫世界,亦开始崩塌。
  鹰祖的喟叹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临终之际,这个狂傲了一辈子的男人,用缱绻到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我和他,虽有许多悔憾,但至少,我们都爱着彼此。谢谢你们,给了我最后的一瞬美好……”
  回音彻底褪去。
  鹰祖的残魂寂灭了。
  “容陵殿下!”烈鹰族后山秘境里,崖松望着突然出现的白衣男子,惊喜地喊道,“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容陵一转头,便对上丹卿担忧的眼神,两人目目相对,空气里仿佛都流淌着花粉的香甜气息。
  可下个瞬间,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丹卿像是意识到什么,主动别开视线。
  他动作很快,显得有些仓皇狼狈。
  容陵静静看着丹卿,眸中笑意渐渐变浅,须臾,也变得与从前的太子殿下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了。
  丹卿把手里的传承珠递向崖松,整个人异常的沉默。
  容陵随即看向崖松:“我与丹卿为你护法,你抓紧时间接受鹰祖的传承。”
  崖松面颊羞得通红:“可是,传承珠是你们千辛万苦得到的。”
  丹卿这才抬起头,认真开口道:“崖松,何必与我们计较那么多?我们本就是为你而来。再者,这是烈鹰族的传承,理应由你来继承。”
  崖松也不是不知分寸和轻重的人,他深深看了眼容陵和丹卿,接过传承珠,二话不说,盘坐在地,开始进行仪式的交接。
  崖松明白,他只有变得更强,未来才有机会报答容陵殿下和丹卿。
  散发着莹白光晕的防护圈,把崖松笼罩在内。
  丹卿始终微垂着头,拒绝与容陵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触。
  丹卿知道这很刻意,但他真的没办法假装若无其事,像以前一样和容陵相处。
  幻境里的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轮番在丹卿眼前浮现。
  薄野冀与林慕昭的故事,结束在他们双向奔赴的那一刹那。
  就像未完待续的故事,等待着一个圆满的句号。
  可幻境里的薄野冀和林慕昭,是他和容陵吗?他们有权利为那个故事书写结局吗?
  丹卿知道,他应该把幻境和现实区分开来。
  但他忘不掉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子,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和容陵,以另外的身份和面目,又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还有,幻境里的那个薄野冀,是容陵吗?无论性情或是说话的语气,分明更像段冽。
  这是不是证明,容陵他就是段冽,段冽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思绪仿佛乱了套,丹卿又高兴,又有些难过和悲哀。
  他终于明白,幻境里的林慕昭,为什么一直暗示自己,要勇敢追逐,要努力去把握。
  因为幻境里的薄野冀和林慕昭,没有那么多外在的桎梏和不得已,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有相知相守的未来。
  而现实世界的丹卿和容陵,似乎却没有。
  三日三夜后,崖松终于完成初步的传承,接下来,他将闭关修炼,直至完全掌握鹰祖的力量。
  临别之际,崖松依依不舍,对丹卿,他还有许多许多的担心。
  可当着容陵殿下的面,崖松没办法传达他的忧虑。
  告别崖松,容陵与丹卿动身返回九重天。
  氛围是如此的尴尬,他们沉默了半路,容陵终于打破寂静,开口道:“丹卿,我们聊聊。”
  丹卿有些受惊,眼神透着似有若无的回避:“啊?聊什么?”
  容陵直视丹卿的脸:“就聊聊鹰祖幻境吧!”
  丹卿勉强打起精神,他将目光投向远方,一边回忆一面道:
  “幻境里的所有故事,都是鹰祖和林慕昭的过去,我能感觉出来,其实他们都很喜欢对方。大约是太喜欢了,又不曾意识到彼此的重要性,所以总是互相较着劲儿,他们都等着对方主动。好像谁先开口,就输了似的。”
  说到这里,丹卿有些唏嘘。
  他虽不是那般性子的人,却能理解薄野冀与林慕昭。
  他们一个过于狂傲,一个又极度缺乏安全感。都是初次喜欢一个人,加之命运捉弄,所以他们难免磕磕碰碰互相伤害。
  “那你呢?”容陵问,“幻境里的林慕昭是你。”
  “不是我。”丹卿想也没想地立即否认,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丹卿望向面色陡然深沉的容陵,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心太乱了。
  丹卿觉得,他可能还沉浸在林慕昭的思绪里。
  如果顺着林慕昭的想法,他害怕他会对容陵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终于,丹卿像是说服了自己,低声道:“殿下,那只是一场幻境,我们只是在扮演薄野冀和林慕昭而已。”
  就像段冽和楚之钦,梦醒了,就该决绝转身。
  这一次,丹卿不想再独自停留在原地了。
  “是么?”容陵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明显喜怒。
  后半程,再没人说话。
  容陵立在云端,眼眸蒙上一层阴翳。
  清风徐来。
  吹起两人衣袂。
  许久,容陵忽地勾唇一笑,像是扫清了所有的沉郁与彷徨。
  他和鹰祖不同。
  他不怕输,而且,他从来没有输过。
  ……
  幻境十余年,换算到现实世界,也只有十几天而已。
  丹卿没想到的是,刚回九重天,他就听到了战神顾明昼与容婵公主取消婚约的事。
  这属实是万年难遇的大事件,神仙们私底下探讨的热火朝天,大多持惋惜态度。毕竟顾明昼与容婵公主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眼看着都要修成正果,怎么却突然黄了呢?
  明白其中缘由的丹卿,心情极度复杂。
  最关键的是,他羞于面对容陵。
  哪怕丹卿心底十分清楚,他没有错,他没有故意去破坏战神和容婵公主的感情。
  然而事实却与他脱不了干系。
  自烈鹰族回九重天已有整月,丹卿再没见过容陵,他并不在栖梧宫。
  就算丹卿相信,容陵不是那种会迁怒别人的人,也不是故意躲着他,但心里仍是惴惴不安。
  这日散值,丹卿浑浑噩噩刚要走上花药宫附近的拱桥,却见一双男仙,正并肩站在梨花树下,亲密地投喂水池里的灵鱼。
  丹卿愕然止步,他揉了揉眼,定睛望去。
  只见左侧男仙果然是徐君迁,右侧的那位,丹卿眼生,一时想不起是哪宫的仙者了。
  许是丹卿的目光太过错愕直接,桥下的徐君迁有所察觉,他笑着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丹卿窘迫至极,进退两难。最后只得硬着头皮,过去与二人打招呼。
  一番客套,丹卿这才知道,那位眼生仙者是守卫荻花仙域的战将之一,名曰蔺仲。
  几句话后,蔺仲战将有事先行离开。
  几片梨花洋洋洒洒飘落在水里,丹卿望着仙雾弥漫的池塘,心里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徐君迁和蔺仲战将,是在一起了吗?
  “是的。”徐君迁蓦地开口道。
  见丹卿睁圆的眼里满是诧异,徐君迁笑了笑,“丹卿仙人的眼睛十分澄澈,一看就能明白在想什么。”
  丹卿尴尬笑笑。
  徐君迁往水里洒了几粒饵料,坦然道:“遗忘一段感情的最快方式,或许就是开启一段新生活吧!我想走出那个人的世界。”
  那个人,指的自然是文昌帝君。
  丹卿怔怔看着徐君迁,他嘴角含着浅笑,相比于刚飞升那会儿的拘束,情绪松弛了很多。
  “丹卿仙人,你要不要也试试?”徐君迁回望丹卿,微笑道,“虽不知仙人渡劫时经历了什么,可你初回九重天时的伤情模样,我似乎有些熟悉。”
  短暂寂静后,丹卿整理好翻涌的情绪,低眉问:“你真的能忘记他吗?”
  徐君迁:“不试试怎么知道?”
  意识到什么,丹卿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还在恨他?”
  徐君迁没有立刻回答,他认真看着池子里的灵鱼,思索一番,轻声道:“当然恨,恨他怎么可以说不爱我就不爱我了。”
  “那你呢?你恨那人吗?”
  丹卿眼眶迅速染红,他压抑着酸楚,摇了摇头。
  徐君迁似笑非笑:“真的?”
  丹卿并不觉得徐君迁的质疑是冒犯,他笃定颔首,嗓音有点儿哑:“嗯,他给我的,远比他收回去的,要多很多。就算他现在不爱我了,我想恨,可也不知道该怎么恨他。”


第97章
  徐君迁的个人感情, 丹卿没资格置喙,但作为同病相怜的失意者,他想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于是丹卿温声道:“如果你开心, 那么就很好,若万一存着赌气的心思,却是不必要的。”
  徐君迁神色有一瞬受伤:“丹卿仙人你多虑了, 像文昌帝君那样的神尊殿下, 不是我这种小仙赌赌气, 就能回头的。我不会再为了谁, 轻贱伤害自己。”半晌,徐君迁低笑道,“不愧是当了几千年神仙的前辈,比起我, 丹卿仙人似乎更看得开,也更放得下。真羡慕你。”
  因着徐君迁那句话,接连好几天,丹卿的情绪都很低落。
  他有些委屈,他也有些想替自己辩驳。
  一定要大吵大闹,翻来覆去的折腾, 把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出来, 才能证明自己有多受伤吗?
  丹卿只是不想让自己变成笑话, 也不愿让容陵厌烦嫌弃。
  所以他才处处忍让, 装作若无其事。
  哪怕不能再在一起, 丹卿也想让彼此体面一点。
  最重要的是, 丹卿舍不得让他和段冽美好的回忆,演变成不值一提的蚊子血。
  两日后。
  丹卿正在栖梧宫当值,没想到, 顾明昼竟会堂而皇之来寻他。
  “你放心,我是借着仙务的由头找你,不会招惹出什么闲话。”顾明昼把一盒明萃英神果递给丹卿,笑道,“前面几天遇到你,见你恹恹的,似是精神不太好。你试试这明萃英神果,应该能有些效果。”
  丹卿既尴尬又无措。
  他原以为他说的够清楚明白了。
  为何战神顾明昼还会来找他?
  “明萃英神果太过贵重,小仙不敢收。”
  “有什么不敢收的?你拿着。”
  “不不不。”丹卿一再推拒摆手。
  顾明昼也觉出气氛局促,有意缓解僵持的局面,他用轻松打趣的语气道:“你现在是不是有些理解,你从前赠我礼物时,我左右为难的心情了?”
  丹卿倏地怔住,他脸颊涨得通红,惭愧道歉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顾明昼没料到丹卿的反应居然这么大,把明萃英神果塞到丹卿手里,顾明昼笑道:“我知道那是你的一番好意,我很感谢你。所以,你就当我只是在偿还你过去的心意,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
  丹卿抿直唇角,简直恨死当初愚蠢无知的自己了。
  抱紧盒子,丹卿指骨用力到泛白,他后悔道:“明昼神君,我以前不懂事,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但我赠你礼物,真的不是那种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
  顾明昼眸色晦暗,到底什么都没说。
  心里却想的是,丹卿就那么喜欢那人吗?喜欢到连过去的自己,都要全盘否定?
  那人到底是谁?
  是同丹卿一起下凡渡劫的白帝姬雪年吗?
  后面一段时间,顾明昼以朋友或仙务的名义,与丹卿时有来往。
  丹卿困扰极了。
  他不知该怎么办,顾明昼是他的恩人,若要与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是不怎么妥当的。
  而且顾明昼也再没同他提过情爱之事,他若一味躲闪避让,会不会显得矫情自恋?
  最最令丹卿头疼的是,顾明昼送给他的礼物越来越多,丹卿退也退不回去。
  真是愁得他把脑门的狐狸毛都快拔光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九重天自然也不例外。
  顾明昼与容婵退婚的事,无异于滔天巨浪,令天界震惊。他们退婚的原因本就扑朔迷离、惹人猜测。再加上顾明昼恢复单身后,明面上只与丹卿来往过几次,哪怕有正当见面的由头,也难免惹人猜测非议。
  容陵回九重天的当夜,便无意听说了这件事。
  他将栖梧宫嚼舌根的仙侍怒斥一番,又颇费了番力,把相关谣言全部压下,这才冷着脸,径直去青黛殿找丹卿。
  因是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一路上,容陵面色阴沉,周身都散发着寒霜般的戾气,把那些沿路的仙花仙草都吓得瑟瑟发抖。
  这些日子,容陵一直在调查源族人,加之魔界频频异动,难免心力交瘁,便暂且放下了与丹卿之间的问题。
  容陵向来倨傲自信,鹰祖幻境后,他不想再压制内心的渴望和欲求。尽管未来艰辛,既然他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后悔。
  所以容陵莫名的很安心。
  他承认,在丹卿这件事上,他似乎有种神奇的把握,他以为鹰祖幻境后,丹卿的心意会再度偏向他。
  可容陵着实没料到,丹卿与顾明昼竟会……
  他离开九重天,分明才两月不到。
  眼瞳游走着骇人的杀意,容陵心里越气,唇角笑意便越迷人。
  直接闯进丹卿所居偏殿,容陵畅通无阻地来到他寝房。
  一路冽风拂面,容陵刚刚有所冷却的怒意,在看到眼前画面时,一下飙升到最高值。
  泠泠月光如缠绵的水,把伏案熟睡的丹卿笼罩其中。
  一缕墨黑的发,紧贴着他白皙脖颈,滑入锁骨下的亵衣里。
  他瘦削右臂轻轻搭在桌案,食指指尖触碰到了一方不大不小的檀木盒。
  那样亲密的接触,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眼前画面比正午阳光都更刺眼。
  容陵袖中掌心不自觉攥紧。
  他定定盯着那方盒子,几乎控制不住想把它烧成一堆齑粉的欲望。
  整个桌案,包括地上,都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盒子。
  容陵能感受到,盒子上面全是属于顾明昼的味道。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顾明昼送给丹卿的礼物。
  所以,他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睡在这里?他是不是还很开心还很满足?
  容陵胸膛剧烈起伏,他闭了闭眼,努力平复情绪,他怕他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对丹卿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屋子里的小窗没有关。
  浅浅晚风吹进来,吹动丹卿单薄的衣摆。
  有修为护体,自然是不会冷的。
  在容陵到来前,丹卿绞尽脑汁想了很久,他在想到底该怎么把礼物给战神送回去。
  几天前,顾明昼领了天帝令,前往几大境域巡查。他人虽不在九重天,送给丹卿的礼物却是有增无减。
  难道只能等顾明昼先回来吗?
  想着想着,丹卿困了,这才伏案小憩一会儿……
  奇怪,为什么会那么冷?
  这里明明不是凡间,他也不是凡人了呀。
  真的好冷!
  丹卿再难忍受,他捂住胳膊,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周围。
  大概刚刚睡醒,那双惺忪的眼泛着水光,勾勒出脆弱又天真的神态。
  就好像全世界他最无辜,错的都是别人似的。
  容陵薄唇紧抿,怒火中烧。
  他恨不能把丹卿握在手心,搓圆捏扁地,好好教训一番。
  寒意愈发凛然,丹卿瑟缩了下,他滞缓地转动着眼珠,在视线触及坐在窗下的白衣容陵时,他有一瞬惊愕。
  但很快,他恢复懵懂的表情,若无其事地重新躺回去。
  是梦吧!
  可他为什么还是好冷呢?
  难道这不是梦吗?
  丹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起身,因动作幅度过大,绊到了椅子,险些狼狈地摔坐在地上。
  “容、容陵?”望着面容冷酷的白衣男子,丹卿瞪圆了眼睛,他讶道,“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语罢,丹卿慌张地左右四顾,确认这里是他家无误后,丹卿下意识用双臂抱住自己,作出防备的姿势,“你、你怎么能擅、擅闯我的房间?”
  本来是比较有气势的一句话,奈何丹卿说得磕巴,非但没多少威力,反而流露出了他的怯意。
  容陵眼梢微抬,目光像两把刀子,直直朝他射来。
  丹卿莫名心虚,他迅速回忆了一遍。
  不对啊,他们都快两个月没见了,他不可能得罪容陵的。
  丹卿顿时变得很有底气:“就算你是太子殿下,也不能无法无天吧!虽然我不是女仙,但也是有名声名誉的好不好?”丹卿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放下护在胸前的双臂,努力用凶巴巴的语气道,“殿下你最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容陵扯了扯唇,有被丹卿虚张声势的样子无语到。
  随即抬起下颔,示意丹卿坐好。
  等到坐定,丹卿才后知后觉发现,他又被容陵牵着鼻子走了。
  沮丧地耷拉着肩,丹卿有些自暴自弃。
  容陵大半张脸埋没在阴影里,他神情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唇齿间仿佛氤氲着寒意:“宴丹卿,我们谈一谈。”
  丹卿一抬头,便对上容陵漆黑的目光,他很难形容容陵此刻的眼神。
  凌厉深邃,且攻击性十足。
  丹卿与他视线相对的那瞬间,就好像心脏被什么狠狠撞了下,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谈什么?”丹卿不自觉绷直脊背。
  容陵食指蜷曲,轻轻敲击着桌角,笃笃笃……
  声音骤然停止的刹那,容陵厉声问:“你喜欢顾明昼吗?想跟他在一起么?”
  丹卿始料未及。
  他呆呆看着容陵。
  营造出如此紧张可怖的气氛,只是问这个吗?
  容陵瞥了眼那些碍眼的大大小小盒子,思绪紊乱又浮躁,再维持不住往日的脾性,他没好气道:“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所以想清楚再回答我。你若喜欢顾明昼,”他话语突然停顿,须臾,才赌气似地继续道,“你若喜欢他,自是可以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不必瞻前顾后,阿婵与我都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不至于刁难你。你若没这个想法,那么……”
  “那么,什么?”丹卿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他紧张地双手交握,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
  “你先回答。”
  容陵蓦地别过眼,独留一抹无动于衷的侧脸。
  这个样子的容陵,如冰,似冷玉,没有丝毫的烟火气息。就像是遗世独立的一朵圣莲,又或是山巅的那簇白雪,高冷且难以接近。
  作为未来的天帝,容陵似乎就不该耽于情爱。
  是的,他不会。
  丹卿也无法想象他为爱所困的模样。
  睫毛轻颤,丹卿缓缓垂下头,掩饰内心的失望。
  刚才,他居然生出了几丝不该有的妄念。
  他竟以为容陵是出于嫉妒和吃醋,才问他是否喜欢顾明昼。
  果然是他想多了。
  容陵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喜欢他?
  丹卿盯着足尖,许久,他用平铺直叙的口吻道:“前往烈鹰族的那晚,我向殿下表明过我的态度与想法。或许殿下没有放在心上,但小仙当时句句认真,没有半句虚言。时至今日,小仙的想法仍没有丝毫改变。”
  月色静静流淌,丹卿的声音在夜里,有种说不出的清泠和无奈,“殿下是怪我近日与战神有所来往吗?对不起,没有做到向殿下应允的承诺,是小仙不对。小仙愿意受罚,绝无怨言。”


第98章
  夜色迷离, 丹卿眼里铺陈了满满的月光,像倒映着苍穹的清澈湖泊,一不留神, 便要沉溺其中。
  不得不承认,美色确实能抚慰一颗暴躁的心。
  尽管容陵嘴上不说,对丹卿的认错速度与态度, 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满腔怒火刚要歇, 容陵一转头, 偏偏又看到那些闪瞎人眼的木匣盒子。
  登时回过味儿, 容陵盯着丹卿,咬牙切齿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要与顾明昼保持距离,那这些东西你留着干什么?你很穷酸吗?人家敢免费给,你就敢全部收啊?也不怕他把你拉去给卖了。”
  丹卿:……
  顾明昼能把他卖给谁?
  丹卿没好意思跟容陵抬杠, 他老老实实回:“我是要还给明昼神君的,但他现在不在九重天,昨儿我把这些送到战神府邸,仙侍们都不肯收,说是不敢自作主张。”
  容陵挑眉:“真的?”
  丹卿心道,我骗你又不好玩。
  容陵总算没绷着他那张死鱼脸了, 他很好心地笑了笑:“我帮你还给顾明昼?”
  丹卿心头一动, 终于察觉出几分古怪。
  他狐疑地打量着容陵, 眼里流露出不解。
  容陵也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得意忘形, 遂正了正脸色, 恢复天族太子神圣不可侵犯的矜贵模样, 冷淡道:“我明日有事要同战神顾明昼商议,帮你只是顺便。你若不需要,那便算了。”
  语罢, 转身就走。
  丹卿顿时领悟了,若容陵出手,战神顾明昼岂有不收之理?
  想通其中弯弯绕绕,丹卿喜上眉梢,生怕容陵反悔,他忙不迭追上去,一把揪住容陵衣摆,可怜巴巴道:“要的要的,当然要的,那就劳烦殿下了。”
  容陵淡淡觑了眼丹卿,摆摆手。
  一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的大善人姿态。
  把木匣礼品统统装进储物戒,丹卿慎重地交给容陵,再度拱手致谢道:“小仙谢过殿下。”
  容陵的目光在屋内细细游走:“可有遗漏?”
  “没有。”
  “你确定?”
  “……”
  倒也不是特别确定,丹卿下意识回头搜索。
  容陵直接坐回椅子上,他变出一壶酒,以及一只清玉琉璃杯,老神自在道:“你再重新检查检查,本君不着急。”
  丹卿:……
  容陵就这么自斟自饮起来,丹卿无语地看了眼他,又在屋里细细整理一番,然后确认,他并没遗漏什么物品。
  此时,空气氤氲着醉人的酒香,容陵端坐在窗下,白衣散了一地,显得慵懒又闲散。
  许是屋中酒气太浓,恍恍惚惚的,丹卿竟觉得容陵勾着眼梢看他时,似乎存了几分蛊惑引诱的味道。那种感觉,就好像圣洁的雪沾染了点点红梅,妖冶妩媚,最易乱人心。
  一定是他感知错了。
  丹卿倏地回神,用手搓了搓滚烫的脸颊,试图给自己降温。
  容陵殿下是清风是明月,是不可亵玩的雪莲。
  你醒醒吧你……
  容陵见丹卿干杵在旁边,似笑非笑道:“过来同我喝两杯?”
  丹卿如临大敌,硬邦邦回:“小仙不爱喝酒。”
  “是么?”容陵说话慢条斯理的,每个字仿佛都在唇齿间流连一番,沾染了清酒的芬芳与醇厚,“我还以为丹卿仙人很喜欢喝酒呢!”
  “……”
  你凭什么这么以为啊!
  丹卿正要腹诽,忽然想起下凡渡劫前的那桩糗事。
  昔日云崇仙人约他饮酒,两人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丹卿稀里糊涂变成狐狸毛团,不止抱了容陵大腿,还被他一路揪着脖颈拎回了青黛殿。
  如今再回忆,仍是羞耻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墙角。
  刚降温的脸颊再度爆红,丹卿心好累。
  容陵自然也联想到了那件往事。
  眼底笑意敛尽,容陵蓦地把酒杯丢在桌案,面色不复先前的畅快。
  那夜,顾明昼与容婵的婚事公之于众。
  用脚都能想得出,小狐狸醉酒的原因是什么。
  丹卿为顾明昼伤情,为他喝得烂醉如泥便也罢了,最令容陵耿耿于怀的是,他竟看着他,喊什么战神殿下。
  呵——
  彼时容陵只觉得可笑。
  可现在呢?
  现在容陵恨不能穿越时空回到当初,去厉声质问那只喝醉的雪团子。
  顾明昼和他到底哪里像了?就说到、底、哪、里、像!!!
  余光冷冷瞥了眼丹卿,容陵心里憋闷得慌。
  他终究还是生气了。
  气丹卿曾对顾明昼一往情深。
  当然也气现在的丹卿。
  他现在真的已经完全放下顾明昼了吗?
  还是把顾明昼默默放在心底,就像段冽一样?
  越想越难受,五脏六腑仿佛都在隐隐作痛。
  容陵猛地拂袖而起,揣着储物戒,大步流星地离开。
  丹卿还没从尴尬的往事醒神!便见容陵突然变了脸。
  怎么回事啊?丹卿简直莫名其妙,今晚的容陵根本就是喜怒无常真身吧。
  亦步亦趋跟着容陵身后,丹卿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他拿定主意,还是不要招惹阴晴不定的容陵殿下比较好。
  气氛沉默。
  容陵越走越快。
  踏出偏殿的那瞬间,容陵骤然止步,他恨恨回首,幽怨地望着站定在银杏树下的青衣小仙。
  丹卿:……
  丹卿怀疑自己看错了。
  否则他怎会看到怨妇般的太子殿下?!
  隔着摇曳的银杏枝叶,两人目目相对。
  须臾,容陵负着手,面无表情地走回来。
  叶影在他肩头来回浮动,容陵站定在银杏茂密树冠下,一双晦暗不明的漆黑眼瞳,牢牢锁住丹卿。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灵猫。”
  “……”
  丹卿一脸茫然,半晌才找回言语,他顺着容陵的话道:“啊?原来殿下养过猫呀!听说灵宠很娇贵的呢!”
  容陵淡淡嗯了声:“我对它很好。”
  丹卿实在是云里雾里,于是干笑道:“很难想象殿下抱猫的样子呢!”
  容陵蹙眉:“我不是抱过你吗?你也就比猫重一点。”
  丹卿:……
  容陵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丹卿跟他互动,他直截了当的把话讲完:“可它有一点不好,谁给它一点好吃的好玩的,它就让谁摸摸抱抱。”
  丹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没话找话道:“或许这是灵宠的天性?”
  容陵神色陡然锐利:“天性?不行,它怎么能三心二意?我只有它,它就不能只有我吗?所以我最后把它送给了阿婵。”
  丹卿快哭了,他为什么要在深夜,和容陵一本正经的聊宠物话题啊?!
  “那殿下一定很伤心吧。”
  “我很生气。”
  “别气了,实在不行,咱可以换只灵宠养。”
  “本君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吗?”
  “……”
  丹卿就是很无语,他嘟囔道:“殿下不是,可那只小猫是啊。”
  以容陵的修为,想听不到都很难,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丹卿,神色凄凉,俨然一副深情错付无情郎的受伤模样。
  丹卿顿时手足无措,原来看似无坚不摧的太子殿下,居然也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童年的那只滥情小猫猫!
  童年的容陵是什么模样呢?
  一定很软糯烂漫吧。
  喜欢猫猫的小男孩当然天真又可爱啦!
  丹卿脑海里,甚至都描绘出了一副男童耐心陪猫猫玩耍的绝美画面。
  然而可惜的是,真相与丹卿的美好想象迥然不同。
  容陵打从一出生,就充分展露出了混世小魔王的本性!
  他甜笑着喊哥哥姐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乖巧的背后,往往都是防不胜防的恶作剧套路!
  暂停脑海里的想象,丹卿笨拙地安慰容陵:“殿下不要再伤心了,都是那只小猫不好,如果它能明白殿下对它的心意,定然洗心革面,从此只让殿下摸摸抱抱的。”
  容陵若有深意地看着丹卿,叹息道:“唉,它要是你就好了。”
  丹卿悚然一惊,不会吧?容陵该不会想养他当小猫的替身吧!猫和狐狸,还是不太一样的吧?
  容陵笑着解释道:“本君的意思是,如果它能跟你的想法一样,就好了。”
  原来如此啊。
  丹卿松了口气。
  容陵再度开口:“如果我现在养猫,它还是对我三心二意的话……”
  望着笑得分外温柔的容陵,丹卿莫名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
  一片银杏叶忽地从上空坠落,容陵施施然伸出手,正好接在掌心。
  把玩着这片银杏叶,容陵低眉看着丹卿,倏地笑开,他这一展颜,万千星光仿佛都荟聚在他眸中。
  “它若是还三心二意,我就把它锁在我身边,让它日日夜夜只能看着我、跟着我,一直到死,我都不会放过它。”
  丹卿怔怔看着容陵,后脖颈莫名有点凉。
  他总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就像曾经历过般。
  见丹卿有被吓到,容陵见好就收,他神色松弛下来,心情似乎又变得愉悦了:“丹卿仙人,你既已下定决心与顾明昼保持距离,近期还是不要再留在九重天为好。”
  丹卿愣住,容陵这是赶他走的意思吗?可他好像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
  很快,容陵道:“我在麓海有座岛屿,名曰晴雪岛,那里风景极美,暖阳与积雪共存,你近期就带着仙务,到那儿暂住吧!”
  丹卿:……
  “这会不会不太好?!”
  “哦,原来你是想留下,让整座九重天都非议你和顾明昼的绯闻啊。”
  “……”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听说顾明昼想法设法频频去见你,你以为这点小伎俩,能瞒住哪个瞎眼耳背的仙人?”
  “……”
  丹卿明明应该感觉到愤怒。
  毕竟容陵说话有够阴阳怪气的。
  可诡异的是,丹卿竟有种久违的熟悉亲昵感。
  容陵果然就是段冽吧!
  虽不清楚容陵究竟是被段冽影响,还是段冽一直就在容陵的身体里,但这并不妨碍丹卿此刻的心情。
  他眉眼弯弯地看着容陵,全然没了方才的忸怩,十分信任道:“好的,我去。”


第99章
  丹卿当晚就把自己打包好了。
  而且他半点都没觉察出, 他已经一头栽进了容陵的套路里。
  相反,丹卿还很感谢容陵。
  因为丹卿清楚,容陵之所以对这件事如此上心, 多半还是因为他的妹妹容婵,他只是沾了容婵公主的光罢了。
  尽管如此,丹卿却不能否认, 最大的得利者是他。
  毕竟九重天若传出奇奇怪怪的三角恋绯闻, 当事人战神顾明昼与容婵公主各有拥趸, 不会受到大量的口诛笔伐, 唯独丹卿是个无关紧要的天界小炮灰。
  显而易见,他极大概率会被当成不要脸的插足者,然后引起众怒,滔天的斥责谩骂声亦会随之而来……
  每每想到这点, 丹卿对容陵,就不可抑制地涌出一股感激之情。
  哪怕容陵的初心并非帮助他,丹卿也会把这桩恩情,永远记在心底。
  这日风和日丽。
  蔚蓝麓海之上,一艘华而不奢、雅而不俗的宝船,于云中疾速飞行。
  从登船到现在, 丹卿一直在打量精巧美丽的宝船内部, 那咋舌的小表情, 犹如乡巴佬进了大观园。
  经过这几天, 丹卿终于真真切切的意识到, 容陵的天族太子身份究竟有多好使。
  他说带他走就带他走, 说平息谣言便平息谣言,这样的容陵殿下,委实霸气侧漏!
  而且他那么年轻, 就在麓海中心地段坐拥一座奢华仙岛。
  真是神仙比神仙,气死神仙啊!
  丹卿扁扁嘴,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清香微甘的露液划过喉口,顷刻化作雾般细密的仙力,在他身体蔓延开来。
  竟是上品百花露?
  容陵好奢侈哦!
  他居然用这么珍贵的仙露待客?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丹卿飞快觑了眼容陵的背影,在心里惋惜不已。
  姿态优雅地转过身,容陵落坐到丹卿对面,他抬手指了指青葡萄般式样的小果子:“尝尝?”
  “这是什么?!”丹卿好奇地摘下一颗,刚放进嘴里,果子便融化了,唇齿间独留馥郁浓厚的鲜香。丹卿怔了怔,眼睛几乎亮成两颗星星,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容陵,赞叹道,“好好吃!”
  “比起顾明昼送你的明萃英神果,如何?”
  “小仙不知,明昼神君送的所有物品,包括那盒明萃英神果,小仙都已原封不动地拜托殿下归还给明昼神君了。”
  容陵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轻笑,他把整盘清珠果推到丹卿面前,嗓音勾勒出几分蛊惑的意味:“你做的很不错。来,多吃点这个。”
  丹卿有些不好意思,他想拒绝,可小青果实在太好吃,他的手竟不听使唤地伸了出去……
  直至吃完小半盘,丹卿才问:“殿下,这果子叫什么名字啊?”
  “青玉。”
  “……”
  就是传说中长在西天圣境,十年只结百来颗果的青玉?
  丹卿傻了眼,差点没栽倒在地。
  太可怕了!容陵将来继承天帝之位后,真的不会把九重天的资源都败光吗?
  作为九重天的小小仙人之一,丹卿已经开始忧虑。
  容陵似乎能读懂丹卿的腹诽,他露出一抹自负且温柔的笑:“丹卿仙人,你似乎对本君的家底有什么误解,你放心,区区一个你,就算从早吃到晚,再从晚吃到早,连续吃个千百年,也吃不垮本君的家产。”
  丹卿迷茫地换算了下,奈何容陵描述的家底过于深厚,丹卿很努力了,可还是连冰山一角都想象不出来。
  “殿下怎会那般富有?”丹卿微微前倾身子,极小声地问。
  在凡间待了好些年,丹卿听过太多搜刮民脂民膏的贪污案,免不得联想到容陵身上。
  加上容陵又是天族太子,他若有什么贪欲,操作亦是极方便的……
  容陵一抬头,就对上丹卿质疑的小眼神,他含笑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咬牙道:“丹卿仙人有所不知,本君打小天赋异禀,时常在六界行侠仗义,宝物与财富,都是本君数千年靠本事积攒的。”
  此处若把“积攒”换成“打劫”,想必就更恰当了。
  丹卿却不晓得其中真相。
  他脸颊微红,很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如此光风霁月的容陵殿下,他居然敢把他和贪官相提并论,当真是千万个不应该。
  “殿下别生气,”丹卿窘迫不已,他讪讪解释道,“小仙只是……嗯,很难想象殿下居然这么厉害,而且还那么小的时候,就这么厉害了。”
  容陵扯扯唇,大度挥袖道:“没关系,本君的厉害之处,你以后多的是机会深入了解。”
  不知是否听错,丹卿总觉得,“深入了解”这四个字,似乎被容陵加重了咬字力度,像是从胸膛震荡发出来的,带着颤栗的笑意。
  丹卿古怪地挠了挠痒痒的耳廓。
  怎么说呢?这个容陵,真的很不容陵。
  心头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丹卿好想找容陵问个清楚明白。
  问他为何突然有了这番变化。
  鹰祖秘境前,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先前的容陵清冷出尘,哪怕眸带笑意,亦是疏淡矜贵,让人望而生畏。
  此刻的容陵,好似卸下全部伪装,不再有遥不可及的距离感,仿佛只要丹卿伸手扯一扯,就能把他从高处不胜寒的神坛,拽下烟火红尘。
  清心寡欲的神祇,与风花雪月的俗人。
  只有微妙的一线之差。
  丹卿飞快抬眸,偷偷看了眼容陵。
  漫天日光经窗而入,纷纷坠入他眸中,激荡出一圈圈的潋滟波光。
  他深邃的眉眼,他挺拔的鼻梁,他形状漂亮的唇……
  每一笔每一划,都完美的恰如其分,仿佛世间最珍贵的杰作。
  尤其当他眼睫轻颤,似笑非笑地投来轻浅目光时。
  像漫不经心地注视,又似款款深情暗送秋波。
  暗、送、秋、波?
  丹卿整只狐狸都懵了,他大脑一片空白,忽然忘记自己要问什么。
  等丹卿再想起来时,宝船已然穿越半边麓海,抵达风景优美的晴雪岛。
  天近黄昏,绯色夕阳铺陈在皑皑白雪之上,半空时有银杏叶飘舞坠落。
  从上空往下俯瞰,整座晴雪岛都散发出梦幻般的光晕,恍若不真实的海市蜃楼。
  宝船降落岛屿,丹卿小心翼翼地站在雪地里,都不敢拔足快走,生怕惊醒美景。
  认真感受着碎分细雪拂面而来的清冽气息,丹卿忽然挽起天青衣袖,着迷地捧起一簇雪,凑到鼻尖闻了闻。
  竟有些像容陵身上的味道……
  “殿下你闻闻?”丹卿眼睛一亮,把雪捧到容陵身旁,示意他俯首。
  “傻不傻?!”容陵瞥了眼丹卿,嘴上虽嫌弃,可还是配合地低眉,轻嗅他掌心那簇洁白的雪团。
  许是离得近了,容陵没闻出雪的气味,反倒觉得丹卿挺香的,是青玉果甜腻腻的味道。
  容陵忽地抬眸,目光落定在丹卿红色的唇瓣上,他嘴唇的颜色较旁人深上几分,像成熟的水蜜桃儿尖尖。
  恍惚间,容陵只觉他轻盈的呼吸都含着浅淡果香。
  “怎么了?”丹卿唇瓣轻掀,清润的眼眸染上点点疑惑。
  跟随容陵的目光指引,他似有所觉地用指腹压了压自己的唇,那饱满的唇珠顷刻往内凹陷,又很快反弹回来,绵软软的,一看就很好亲的样子。
  “是不是很脏?”丹卿有所领悟,他方才在船上吃了不少点心,想必是沾染了些碎屑吧。
  尴尬侧过身,丹卿忙用手背擦唇,他动作不算轻,那两片脆弱的唇瓣,却越擦越红滟滟,仿佛要渗出一泉甘甜的汁液。
  容陵倏地撇过头,冷冷道:“走了。”
  语罢,独自向前。
  丹卿怔怔望着容陵背影,他身披无尽的雪色与霞光,身姿如松如竹。
  此情此景,万物都沦为他的衬托与点缀,天地之中,独他最为闪耀。
  揉了揉发烫的脸颊,丹卿在心里唾弃自己。
  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容陵好看了。
  至于看呆么?
  不过……
  丹卿默默跟上容陵步伐,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
  从鹰祖幻境,还有接受容陵的帮助后,他好像看容陵越来越顺眼。
  以前丹卿总有些害怕直视容陵的眼睛,那会令他下意识想起或寻找段冽。
  但现在,伴随着对容陵的认知不断加深,容陵在他脑海的形象逐渐立体,将他和段冽完全区分开来,似乎不再是一句空话。
  可为什么就在丹卿平静接受这个事实时,容陵和段冽又好像融合到了一起?
  “此处只有阿婵偶尔过来。”
  把丹卿带到自己所居的藏锋阁,容陵用无甚波澜起伏的语气道,“最近两月,也不知阿婵躲去了何处,你且安心住着,她应该不会来这里。”
  “公主她……”提及容婵,丹卿面色泛白,眼前立马浮现出小姑娘为情所伤的憔悴模样。
  “你在乱七八糟想什么?”容陵没好气道,“她和顾明昼不合适,就算没有你,早晚也得分道扬镳。”
  “啊?”
  容陵看着丹卿懵懂不解的样子,没来由地想笑,他哂道:“你以为她是你?”
  似乎是想到妹妹容婵,容陵有点无语,“她多半是因为丢人才藏起来,等风浪平息,就回来了。”
  丹卿表示非常理解。
  但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宴丹卿。”寂静里,容陵忽然启唇,他眸光一寸寸地在他面颊巡视,侵略性十足,吐出的字句亦含着碎玻璃般的扎人锋利,“你是破坏他们婚契的第三者么?还是和顾明昼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暧昧牵扯?”
  丹卿脊背一僵,眼里渗出几分受伤的脆弱,他解释了那么多次,容陵还是不愿意信他吗?
  目不转睛地盯着丹卿,容陵没有错过他眸中的难受。
  但容陵非但没有放缓语气,反而更加的犀利、更加的掷地有声,“宴丹卿,你若自认清白,就堂堂正正挺起胸膛,别在心里对不起这个,又对不起那个,你总是这副卑微姿态,让别人怎么信你?他们只会认为你所有的解释都是敷衍与欺骗,明白吗?”


第100章
  丹卿神色复杂地看着容陵, 就这么静静看着,欲言又止。
  容陵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有意见就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我这里不是什么一言堂。”
  “殿下,”丹卿思量再三,试图用委婉的方式表达直白, 但他失败了。于是丹卿困惑地歪着脑袋, 语气茫然道, “殿下你到底是想凶我, 还是想关心我?我怎么听不明白……”
  容陵有些无语和震惊:“你这都听不出来?”
  丹卿:……
  丹卿弱弱地摇了下头。
  结果换来容陵更加不可置信的目光。
  丹卿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是他变笨了?
  可他真的不确定。
  毕竟容陵语气超凶的,丹卿还没见过他对哪个仙人凶成这样。
  九重天的神仙们提及容陵,翻来覆去全是那些溢美之词。
  譬如光风霁月、儒雅温润, 又譬如一视同仁、谦逊有礼等等……
  可在丹卿这里,完全不是这样的。
  他以前就感觉容陵笑里透着冷,像暖阳下永不消融的万年玄冰。
  后来丹卿还是认为容陵很冷,因为他总是用凉薄深沉的目光审视他。
  现在——
  现在丹卿觉得容陵简直……又凶又冷。
  他就像一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猎物的猛兽,一旦猎物有点风吹草动,便猛然俯首, 露出锋利尖锐的牙齿, 以威势把猎物恫吓得瑟瑟发抖。
  但是吧……丹卿好像又能从容陵的这番话里, 品出那么点儿护短的意味。
  像是见不得他委屈求全、低声下气似的。
  丹卿最拿不准的, 便也是这一点。
  容陵真的会维护他, 生怕他受欺负吗?
  关键丹卿不觉得自己很卑微、很委曲求全呀。
  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清楚的知道,他并没做错什么。
  但不知为何,在容陵面前, 丹卿却总有些抬不起头。因为被他间接伤害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妹妹……
  “你以前不是挺机灵吗?怎么这都听不懂。”容陵嘀咕两声,然后捏了捏眉心,像是有点别扭道,“那你就当两者兼有吧。”
  丹卿嘴快道:“殿下有没有想过,或许不是小仙的问题,而是殿下的表达方式不够准确呢?”
  “你居然质疑我?”
  “……小仙不敢。”
  丹卿飞快看向窗外,满脸欣喜道:“殿下快看,外面的雪下大了。”
  你转移话题的意图是不是太过明显了?
  容陵瞥了眼丹卿,不大情愿地侧眸望去。
  白绒纷飞,坠落在金黄银杏树上。
  风一吹,雪花与树叶翩翩起舞,也不知惊艳了谁。
  容陵的视线从雪景转移到丹卿脸上。
  他正亮晶晶地盯着窗外,长睫扑闪着,黄昏霞光化作明艳的点缀,晕染在他星眸里。
  恍惚间。
  仿佛看到人间的“楚之钦”。
  娇憨又坦荡。
  容陵不受控制地弯了弯唇。
  丹卿能喜欢这里,实在是再好不过。
  自从回到天界,他很少看到他流露出这幅毫不设防的天真神态……
  可惜,他不能时刻陪伴在他身旁,看他逐渐舒展出天性。
  容陵负着手,眉眼染上淡淡的倦怠。
  做天族太子的这些年,容陵当然也会感到疲惫。
  他也想做一个闲散钓鱼翁,每日坐在太玄湖旁,钓两条笨头笨脑的灵鱼,一条清蒸,一条红烧。
  然后看道侣鼓着腮帮子,一面吃一面冲他甜憨憨地傻笑。
  这是容陵早些年曾设想过的未来。
  只是那会儿,他可不觉得他将来会需要什么道侣……
  世事总是难料。
  就像容陵从未想过容廷会埋骨于归墟。
  也不曾预料到,他日渐苍白寡淡的生命里,会冒出一个“楚之钦”。
  作为段冽,他无疑是深爱“楚之钦”的。
  作为容陵呢?
  那些纠结彷徨的日子,包括离开鹰祖幻境后的两个多月,容陵一次次在脑海里,反复计算他对丹卿的在意和喜欢有几分。
  他需要确切的数据,来辅助判断,来帮他做选择。
  可算来算去,不过都是庸人自扰。
  段冽本就是容陵,容陵亦是段冽,他们唯一区别,是不同的身份和背景所造就出的人生差异。
  再说直白点儿,段冽与楚之钦也并非一相遇就恩爱两不疑了,他们经历过互生好感、懵懂相恋、背叛与救赎,还有数不尽的磨难与挫折。
  那是独属于段冽与楚之钦的路,无法复制。
  如果容陵和丹卿足够幸运的话,或许他们也会拥有一条独一无二的道。
  那晚,容陵去找丹卿问个清楚明白的路上,已然做出决定。
  他若选择顾明昼,容陵与丹卿的道,就此终结在原地。
  他若放弃顾明昼,那么在那个瞬间,便是容陵与丹卿并肩而行的第一步。
  此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挫折和磨难,既是考验,亦是风景,缘深缘浅,看的是人,而非天意……
  思绪逐渐回笼。
  容陵静静望着丹卿含笑的面庞。
  此时此刻,容陵竟隐约生出些期待,期待他跟丹卿未来的故事和结局。
  暮色渐浓,在晴雪岛覆上一层朦胧的墨纱。
  容陵遥望了眼天色,他该走了。
  可他竟有些挪不动脚。
  明灯一盏盏亮起,丹卿趴在窗口看赏雪,他下意识道:“若在凡间,定然会燃一盆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再烤几个甜薯。”
  “是不是还得温一壶酒?”
  “酒就不必了,我……”丹卿话语戛然而止,他讪讪摸了摸鼻尖,“那个……”
  容陵打断他:“不用不好意思,其实你就是想吃甜薯了吧!”
  丹卿:……
  他也不是随时随地都想着吃好吧?
  容陵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奇怪的误解。
  丹卿动了动唇,又觉得,特地向容陵解释这个,显得怪怪的,遂恹恹放弃。
  丹卿这幅落寞的模样,落在容陵眼里,便是接近于默认并羞赧的意思了。
  容陵不可思议地看了眼丹卿,随即一拂袖,他们面前便出现一个类似于火盆的冰釉色容器。
  柴木岛上多得是,用仙力烘干即可。
  眨眼间,耳畔是毕毕剥剥的燃烧声,眼前是旺盛猛烈的橘色火焰。
  丹卿怔怔看了片刻,还算镇定地抬头,对容陵说:“殿下,我们把火盆挪去回廊吧。”
  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簌簌坠落的声音。
  一钩弯月悬在苍穹,散发出泠泠薄辉。
  这里的空气本该是清冷的,就像任何一座璇霄丹阙。
  但现在,却多出几分违和的暖意。
  难怪仙境总是寡淡而微寒。
  是因为温暖太容易动摇意志吗?凡人如此,神仙似乎也比凡人好不了多少。
  丹卿抱膝坐在火盆旁,眼观鼻鼻观心,直至甜薯的香味如蜜糖般,丝丝缕缕地钻入他鼻尖。
  就很离谱,容陵居然真的弄来了两个又大水分又足的甜薯。
  丹卿盯着烤架上的甜薯,情不自禁舔了舔下唇,他确实喜爱凡间食物,他的食欲也成功被馥郁香气勾起来了。可一看到对面芝兰玉树、纤尘不染的太子殿下,丹卿就觉得……过于不真实。
  “殿下最近似乎很忙。”丹卿没话找话道,“殿下在这里久留没关系吗?如果殿下是担心我……其实……小仙独自在这里没什么关系的,殿下可以不用太在意我。”丹卿紧绷到有些语无伦次,“若殿下因小仙耽误了要务,那就……”
  “丹卿仙人。”容陵懒散地用木棍拨弄了下甜薯,给它们翻个面儿。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抬眸,似笑非笑道,“你这么急不可耐地赶我走,莫不是……”容陵顿了顿,眼里闪过星点戏谑的笑意,还故意用玩世不恭的语气道,“想把这两个甜薯都占为己有?”
  丹卿蓦地抬头。
  一股热血直往他头颅冲,丹卿憋得脸颊通红,他咬着牙说:“殿下误会了,小仙绝无此意。”
  不知为何,容陵越是见丹卿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越是更想逗弄他。
  当了几千年肃穆庄重的天族太子,果然他骨子里就是离经叛道的,容陵从前就知道恶作剧很有意思,尤其是把猎物耍得团团转,欣赏对方的意志与精神力一点一点瓦解,直至彻底崩溃的时候。
  丹卿并不是他的猎物。
  至少不是那种层面上的猎物。
  因为不是,所以才更加有趣么?
  容陵眼底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笑意,隔着噼里啪啦的火光,他勾唇道:“丹卿仙人不用不好意思,这里的,全都是你的。”
  丹卿:……
  尽管忍无可忍,丹卿还是尽量保持好脾气地笑了笑:“殿下,您能闭嘴么?”
  容陵果然不说话了。
  他沉默的时候,端坐在那里,清风拂袖,皎若玉树,就还是那朵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岭花,谁都别想妄图染指的那种。
  紧接着,这朵高岭花把两个烤得金黄微焦、甚至已经渗出糖蜜的甜薯,都摆在了丹卿面前。
  丹卿窒息了一瞬,迅速把其中一个甜薯退回去。
  又被容陵举止自然地放到他面前。
  如此两轮。
  丹卿简直醉了。
  这都是什么小朋友过家家的骚操作?!
  两个甜薯最终还是回到了丹卿这里。
  丹卿好生疲惫。
  心里还涌出淡淡的恼意。
  容陵就是故意的吧!他就是在玩弄他对不对,看他吃瘪就那么有意思吗?!
  既然这么有闲情,怎么两个月都不见踪影?
  思及此,丹卿赌气地捡起一个烤甜薯,他动作干脆利落,硬生生捡出了拔剑的气势。
  然后丹卿把甜薯从中掰成两半,猛地把其中一半递给容陵。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容陵,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仿佛容陵不接就会有大麻烦似的。
  容陵倒是很乐意领教丹卿的厉害,但面前的小狐狸实在是不经逗,再得罪下去,怕是不妥,至少现在不妥。
  于是容陵轻叹一声,意兴阑珊地接过甜薯,仿佛很委屈似的。
  丹卿:……
  丹卿冷漠地偏过头,当做视而不见。
  次日清晨,容陵终究还是要走了。
  他站在飘雪的银杏树下,衣袂仿佛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太阳还没出来,周遭尽是纯净素白,便显得那双笑眼如此闪耀,就像漆黑夜里最亮的星星,熠熠生辉。
  丹卿站在雪地里。
  尴尬地低头踩雪。
  “你若是无趣,可用雁笺与我传书,我会抽空看的。”
  这话说得,就跟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批阅奏章似的。
  丹卿本想回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他点点头,回:“好。”
  容陵继续道:“忙碌之余,可在岛上四处走走,除晴雪岛以北的弑神之地不要去,其他地方随意。”
  丹卿颔首:“好。”
  容陵道:“等有空闲我再来。”
  丹卿刚要说好,不由一怔。
  容陵阴阳怪气地斜睨着他:“怎么不说好了?”
  丹卿很有自知之明,他无辜地眨眨眼:“这里说好,似乎不太好。”


第101章
  说完这句话, 两人目目相对。
  容陵眉梢略微上挑,似不怎么满意丹卿的说辞,他拖着调子, 闷声闷气道:“丹卿仙人,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丹卿:“……”
  丹卿只觉得耳廓一阵嗡鸣,鸡皮疙瘩都有点起来。
  容陵掐着调子喊他的名字, 怎么听怎么吓人, 还莫名有些……
  意识到什么, 丹卿无端面热。
  许是他多虑了!他总感觉他们对话怪怪的, 太随意了,又有些……过于熟稔和亲近?
  若换作男女,倒像是夫郎要出远门,临行前, 夫郎对独守空房的小娇妻百般叮咛嘱托,生怕她在他离家期间苛待了自己。
  就真的……很离谱……
  容陵似乎还想说什么。
  丹卿蓦地抬眸,他眼里含着几丝复杂的窘迫,难以启齿道:“殿下,你有没有察觉,嗯, 你最近, 好像, 话有点儿多?!”
  他?话多?容陵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胸膛仿佛中了狠狠一箭, 容陵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行吧, 也怪他自己话多。
  漆黑眼眸浮出几分气恼, 容陵幽怨地望着一脸无辜的青衣小仙,本想说“我走了”,思量再三, 终是泄气地一拂袖,径直消失在原地。
  摸约真被丹卿伤了自尊心,容陵都没腾云,用的是高阶瞬移术。
  岛屿空阔,寒风裹着雪绒迎面扑来,茂密银杏林之下,再无那抹明月清风般的身影。
  丹卿孤零零独自站着,懊恼地挠了挠脖颈。
  怎么回事?原来不止容陵有问题吗?
  他好像也挺不对劲的。
  他居然一不留神,就把该藏在心里的大实话给讲了出去。
  这不是故意得罪容陵,招惹他不高兴么?
  算了算了。
  大抵他们都需要冷静。
  希望下次再见面,大家就都是正常的容陵和丹卿了。
  丹卿在晴雪岛认真反省说话之道,同时也没闲着,他如今在栖梧宫当差,容陵走的时候,给他留了份清单,说是栖梧宫丹药库存告急,让他把各类常需丹药都备上一些。
  炼丹的时间自是过得飞快。
  丹卿不眠不休,五日的功夫,就高效率地把清单所列丹药全部搞定。
  然后,他居然真的无聊了。
  实在无事可做,丹卿从岛东走到岛西,再从岛西走到岛南,因为容陵说北边有弑神之地,他便没溜达到那里。
  好几次,丹卿都拿出雁笺,想找容陵讨几份活儿干。
  但又放弃了。
  毕竟他们那日分别的不大和谐。
  容陵似乎还在对他很生气。
  姑且再等等吧……
  没想到这一等,丹卿居然先等到了容陵传给他的雁笺。
  惊讶之余,他心里竟有那么点儿开心和如释重负,丹卿想,容陵应该不生他气了吧?
  雁笺展开,上面只有极简单的几个字:“火盆”还在吗?
  火盆?丹卿拿着雁笺走到外面院子,看了眼正在晾晒咸鱼的“火盆”,提笔回:还在呢!殿下是要用它吗?
  又接着写:殿下,小仙已经炼完丹了,前些天,小仙闲来无事在麓海钓了几尾鱼,一人实在吃不下那么多,便用海盐把它们腌制成了咸鱼干。晴雪岛虽日日下雪,可正午的太阳很充分,不用仙力就能晒得很好呢!而且那口火盆也特别实在好用,倒扣过来极平整,正好把咸鱼摊放在上面……
  写着写着,丹卿陡然红了脸。
  怔怔看着通篇废话,丹卿捂住眼睛,不忍直视。
  他果然是太无聊了吧???
  一定是!!!
  用仙力把后面大段闲话抹除,丹卿羞耻地只留了最前面三个字。
  三两时辰过去,寄出的雁笺始终没有任何回音。
  大抵是应了容陵的那句话,他说他会抽空看,那就是没空了。
  丹卿把头靠在廊柱上,其实他没有特地在等容陵的雁笺,就是太无聊!嗯,真的只是太无聊了。
  呼吸着清冽的新鲜空气,丹卿索性扛着小锄头,去银杏林无忧无虑地堆雪人……
  ***
  大风泊山,是朝戈族的旧址。
  千年前,族尊带领族民迁至新地,唯独青灯老祖眷恋故土,不舍离去。
  收到丹卿雁笺的前一刻,容陵就在青灯老祖所居的残破院落里。
  这破屋是真的破,和段冽丹卿在凡间寄居的残庙有的一拼。
  容陵站在濒临枯竭的老扶桑树下,淡淡道:“这就活不久了?”
  “呸!外面哪个傻逼在咒我呢!晦不晦气!”一布衣老头骂骂咧咧地跑出来,这老头虽白须鹤发,但精神矍铄,一看到容陵,他当即像乌鸦一样怪声怪气地叫道,“哎哟,老夫当是谁呢!原来是天族太子大驾光临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只是老朽这里寒酸粗陋,连落脚的干净地儿都没,怕是招待不起殿下这般高贵的人儿呢!”
  老头说话时表情十分丰富,翻白眼、撇嘴挤眉,夸张扭捏得很。
  容陵似笑非笑道:“都多少年了,你还生我气?”
  青灯老祖又翻了个白眼,埋汰道:“几千年不见,殿下是长得越发寒碜了,简直面目可憎呢!”
  容陵但笑不语。
  他与青灯老祖是不打不相识的故友。
  故事还得从几千年前说起,彼时少年容陵性情狂傲、最喜刺激与挑战,这样的他自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六界什么地方明令禁止不得擅闯,他就非要往里头钻。渐渐地,许多封印之地,都成了少年容陵来去自如的后花园。
  而且少年容陵也确实欠揍,为了显示自己有多牛掰,他还故意用仙力在封地留下一句“容陵到此一游”。
  这不就是在打守卫封地的仙尊的脸吗?
  你一个十几岁的崽崽,不老老实实在家喝奶,居然敢在老祖头上动土,还懂不懂尊老爱幼了?
  后来,不断作死的少年容陵,终于被青灯老祖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
  比老奸巨猾什么的,少年容陵哪里比得过阴了一辈子人的青灯老祖?
  于是二人臭味相投、称兄道弟,很是让六界瑟瑟发抖了好些年。
  大抵真的已经过去太多年。
  面前的白衣太子端正儒雅、不怒自威,与从前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混小子,简直判若两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有何贵干啊?”青灯老祖拢着双手,斜了眼仙气飘飘的容陵。
  容陵好脾气地扯扯唇。
  当年他决定顶上他哥的太子位置时,最反对的便是青灯老祖,他暴怒的责骂声,似乎仍在容陵耳边回响。
  “你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晓得个屁!你才几岁大啊!你当扮家家酒呢!开弓没有回头箭,就你这性格,你装得了一千年一万年,你以为你能装一辈子!可笑,你连最基本的情爱都没尝过,还有脸摆出一副历经沧桑看破红尘清心寡欲的样子,你膈应谁呢你?你要当太子就滚去当吧,有你哭的时候……”
  事实证明,青灯老祖所言不虚。
  当一个人动了情,意志便会跟着摇摆,最真实的自我亦会融化层层冰凌,如春水般潺潺流淌出来。容陵自以为能永远扮演好天族太子的角色,但他似乎越来越与想象中的自己背道而驰。
  “我确实有事。”
  容陵没有过多铺垫,直接表明来意。
  鹰祖幻境后,容陵生出许多新猜测,那些细碎线索把他困在蛛网中,如何都理不明朗。
  百万年前,烈鹰族用源族人遗留的生息创造出了薄野冀。
  而薄野冀的战力,何其恐怖?
  源族人就这般逆天无敌么?
  容陵有种莫名的预感,解开源族人的秘密,或许很多问题都能一一化解。
  “源族人?”青灯老祖一怔,随即蹙起眉头,“你查很久了?”
  容陵并不避讳:“不好大张旗鼓地查,我在仙历古籍里,从没见过这个词汇。最近两月,我辗转去了倚帝族、络山等地,也直接问过冀望山山主,大家似乎都不知何为源族人。如果他们都不知道,便只能来问问你。”
  青灯老祖撇撇嘴。
  他一贯活得不正经,就因为这点,反而天南地北消息灵通。
  “你确实找对了人,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青灯老祖犹豫片刻,没好气道,“也罢,看在这些年你孝敬老夫‘华亭鹤唳’的份儿上,就破例告诉你吧。”
  “什么华亭鹤唳?”容陵似笑非笑。
  青灯老祖哼道:“此等烈酒用材珍奇稀缺,各大上古秘境和弑神之地里才有,除了你,谁有这本事?”
  容陵眨眨眼,露出一个欠打的笑容:“听不懂。”
  青灯老祖懒得跟他逗趣,不过心情倒是莫名好了点:“我也是做孩童时偷听到的,听得不多。只知道源族人很神奇,他们超越了仙魔人,属于另外一种存在。他们厉害到什么境界呢,听说万物万灵都因他们而生,也随他们意念而动。他们具有与生俱来的力量。许是过于强大,源族人非常单纯善良。”
  容陵若有所思:“他们族人呢?”
  “这就不知道了,许是慢慢走向灭亡了吧。”
  “厉害如斯,不至于彻底寂灭。”
  容陵忽然想起鹰祖薄野冀的话。
  他当时是含着鄙夷的语气。
  他说源族人被他们自己所创造出的生灵背叛了。
  源族人……
  可以让紫葵草显现出异能的,或许不是单纯的上古气息和阵法,而是……
  容陵正出神。
  一抹星亮浮现在他眼前。
  是雁笺到了。
  思绪回笼,容陵旁若无人地展开雁笺,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气笑了。
  就三个字:“还在呢!”
  他多写一个字会少块肉吗?
  这还怎么好好相处了解下去?
  果然他们在回九重天的那一刻就彻底结束了吧?!
  容陵气不顺地挥开雁笺,眼不见心不烦。
  顾自闷坐了会,容陵又召来雁笺,唰唰题字。


第102章
  “丹卿仙人, 除了这三个字,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话想同我说吗?!你近日在晴雪岛过得怎么样,可还习惯, 每日都做些什么?”
  回丹卿的雁笺写到这里,容陵觉出不对劲。
  他的画风是不是过于严肃了?而且似乎有点絮叨。
  想到丹卿对他“话多”的那番评价,容陵默默吐了会血, 毫不犹豫地抹去字迹, 重新再来。
  “我现下在大风泊山, 稍后回九重天, 约莫会逗留两三日。”
  这语气……是在向上级报备行踪么?
  容陵一拂袖,再度以仙力擦除雁笺上的字语。
  “你这几天怎么都不给我写雁笺!”
  语气酸溜溜的,还不如前面写的两句……
  抹除抹除。
  全部抹除。
  一盏茶后,容陵气恼地把雁笺挥开, 眼底浮出几丝薄愠。
  写封雁笺罢了,怎的如此艰难!
  对座,青灯老祖品着小酒,吃着花生仁儿,勾起的嘴角要笑不笑。
  围观完容陵的无能狂怒,青灯老祖戏谑道:“都几千岁的人了, 怎么连封情笺都不会写!”他毫不留情地嘲讽, “这就是你小时候没打好基础的原因, 谁让你从前尽干那些缺德事儿, 啧!也怪老夫没教过你风花雪月, 喏!这些都给你拿回去补补课。”
  语罢, 青灯老祖倏地变出一沓古旧典籍,挤眉弄眼地冲他做怪表情。
  容陵眸含嫌弃。
  理智告诉他,千万别接。
  但……
  万一有点用途呢?
  容陵淡淡瞥了眼青灯老祖, 不动声色地将书卷收入法宝囊中。
  “我有空再看。”
  青灯老祖也收回吊儿郎当的神情,一本正经回:“没错!仙务为重,没时间你可千万别看啊!”
  容陵:……
  甫一远离大风泊山,容陵便迫不及待从法宝囊掏出那几本典籍。
  翻开的那一刻,容陵表情非常精彩,夹杂着预料之中的羞愤无奈,以及预料之外的羞愤无奈。
  果然,那些典籍分别是艳诗、淫曲,和格外详尽的春宵秘戏图……
  ***
  丹卿收到容陵第二封雁笺的时候,正附庸风雅地在回廊煮雪茶、烤咸鱼。
  月色皎皎、雪色皑皑,丹卿一袭青衫翩跹,素手翻转间,茶香四溢。
  端看表象,的确是赏心悦目的画面。
  直到丹卿尝了一口烤熟的咸鱼,一切美好戛然而止。
  咸!太咸!丹卿几乎被咸得窒息。
  猛灌两大碗茶,都不能缓解他唇舌间的咸味。
  悲哀地望着咸鱼,丹卿无语凝噎。
  历经“楚之钦”与“林慕昭”的人生后,其实丹卿也很想问问自己,他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还敢进出厨房?
  就……大抵是没毒死过“段冽”和“薄野冀”的自信吧,呜……
  雁笺里,容陵的言语依旧简洁。
  他全程紧扣主题,没有丝毫的延伸和多余废话。
  他说:“火盆”其实是太虚神盾,你别乱用。
  丹卿:……
  说实话,今天上午,丹卿还曾弱弱怀疑,怀疑容陵是不是故意没话找话,以“火盆”当借口跟他传雁笺。
  此刻得知真相,丹卿只想撞墙。
  太羞耻了。
  他到底哪儿来的信心认为容陵想跟他套近乎?
  还有,容陵居然用太虚神盾当火盆?
  这可是能抵御十大神器的太虚盾啊!
  容陵如此奢侈便也罢了,好歹同他讲一声,要不然他也不会用太虚盾晾晒整整五天的咸鱼!!!
  丹卿简直欲哭无泪。
  他匆匆把太虚盾抱到海边,翻来覆去搓洗了百来遍。
  可无论怎么刷洗,似乎还是残留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咸鱼味儿……
  ***
  离开大风泊山后,容陵当即回到九重天,例行处理仙务。
  身为天族太子,大到魔族动荡、派系之争,小到雷公雨神吵架大闹人间,都需他发号施令或赏罚善后。
  这九重天看似清冷,其中纷纷攘攘,实则与红尘人间并无多大区别。
  而且神仙修为高、法力深,发个脾气叛个乱什么的,带来的影响远比凡尘的动荡恐怖。
  翌日清晨,容陵刚从天后殿请安出来,便见战神顾明昼迎面而来。
  自渡劫归来,两人竟都不曾好好说过话。
  他们打小一起长大,眼神流转间,便知对方在想什么。
  与顾明昼擦身而过,容陵驻足片刻,改道向南,于望星台站定。
  玉阶下是滚滚云雾。
  玛瑙瓶中,斜插着几株万年不谢的名花。
  容陵孤身立在白玉雕砌的狮子旁,背影挺拔,如古松、若劲竹。
  这里是九重天,容陵的装扮自然华丽雍容得多。
  芙蓉冠、月纱袍、琉璃佩、缀玉履……衬得容陵本就俊美的五官更加绝世无双。惹得途经仙子们纷纷侧目,并羞红了脸。
  若是往常,容陵会好脾气地噙着笑,维持他温润如玉的太子人设。
  如今容陵却兴致缺缺。
  他本就懒得招蜂引蝶,况且他如今也是快有主的人了,虽然这张脸摆在这里,低调很难,但端正的态度,是要有的。
  顾明昼拜见完天后,直奔望星台。
  因退婚一事,顾明昼对容婵和天帝天后心存愧疚,就连面对容陵,都有些抬不起头。
  但……有件事……
  他必须当面向容陵问个清楚明白。
  “你最近有阿婵的消息吗?”沉重地走到容陵身侧,顾明昼愧疚地问。
  “阿婵性子骄纵,你是知道的,她如今躲着藏着,并不是责怨你的意思,你不必放心上。”
  顾明昼声音有些哑:“你不怪我?”
  容陵淡淡道:“你与阿婵的这桩婚契,本就不合适,及早结束,我该高兴才是。”
  顾明昼苦笑:“无论什么,你似乎都了若指掌的样子,事实证明,你也的确如此。”
  容陵挑眉,否认道:“怎会?我明明也有困惑茫然的时候。”
  “你有吗?”
  “有。”
  短暂沉默,顾明昼陡然抬眸,眼神定定:“容陵,我问你一件事。你和丹卿,在凡间是不是曾有什么渊源?”
  众所周知,九重天神仙的渡劫命格,由天府宫等六宫掌管编排。
  此等隐私秘要,当事人渡劫完毕后,便会记录造册,封印在天府宫。
  但人间事打探起来,虽颇费功夫,却也不难。
  不知想到什么,顾明昼的眼里突然覆上一层灰暗,他扯了扯唇,“我原以为,那人是长留山姬雪年。后来我特地查了查……”略停顿,继续道,“而且,以丹卿的性格,不会劳烦你把那些东西送回来,除非你们……”
  顾明昼的来意,容陵早已料到。
  或者说,在蛊惑丹卿把那些礼物转交给他的时候,容陵就知道会有今日。
  于是容陵大大方方回答顾明昼:“如你所想,我和丹卿在凡尘已结为道侣。”
  气氛有一刹宁寂。
  顾明昼眸中暖意一点点消散,他嗓音冷冽,带了几许杀气:“容陵,你想害惨丹卿吗?”
  多年东征西伐,顾明昼的战神威严不容小觑,只是从不曾在容陵面前展露。
  但此刻,顾明昼下颔微抬,眸中燃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周身煞气犹如置身修罗炼狱,他一字一顿道,“容陵,你明知你的身不由己,为什么还要把丹卿拉进万丈深渊?渡劫是渡劫,现实是现实,那只是一场被设定好的虚假剧本。你身为九重天天族太子,身份尊贵、责任重大,你难道连这都分不清楚吗?”
  容陵确实不曾见过顾明昼疾言厉色的样子。
  眼梢流淌着笑意,容陵看似漫不经心,周身气场却丝毫不落下风。
  他迎上顾明昼锐利的视线,口吻慵懒,却暗藏刀锋:“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就因为你想试,所以你让他陪你赌?容陵,你会不会太自私了,你忘记容廷大哥和靳南无的悲剧了吗?”
  回栖梧宫的路上,顾明昼阴沉沉的话语,仍在容陵耳畔回响。
  他说:“你我情同兄弟,但丹卿是我恩人,我亦对他有意,容陵,我不许你伤害他。所以,我们公平竞争吧。”
  公平竞争?
  容陵承认,他有一瞬的气急攻心,以及不确定。
  对丹卿心意的不确定。
  以及,对他自己的不确定。
  顾明昼所言,句句在理。
  容陵何曾没有想过,在一切尚能控制、还能收手时,就决绝画上句号。
  但他心有不甘。
  他似乎比想象中,更喜欢丹卿为爱奋不顾身的痴狂模样。
  丹卿孤独留在凡尘的那数年挣扎,一幕幕,容陵彼时虽有动容,却不曾铭刻在心底。后来,容陵才惊觉,他总会不经意忆起那抹清瘦伶仃的凡尘身影,无数次无数次的想起,在夜里、在路上,甚至在会见仙僚在处理公务时……
  段冽钟情于丹卿的原因数不胜数。
  他爱他聪慧通透,他爱他娇憨纯净,爱他真实坦诚,爱他不离不弃,爱他舍命相护,爱他最懂得他的心。
  而容陵,似乎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那个深爱段冽的丹卿。
  ***
  顾明昼与容陵针锋相对之际,晴雪岛也发生了一件让人始料未及的事件。
  ——容婵竟带着一众仙侍,回来了。
  说来也巧,与顾明昼退婚后,容婵当即马不停蹄来到晴雪岛,图的就是个耳根清净。
  奈何容婵不是个沉得住性子的人,还未住满整月,她便叫嚷无聊,带仙侍们跑去天后远在滨海的幽明岛玩耍。
  幽明岛处处比不上晴雪岛,小姑奶奶新鲜劲儿一过,又想起晴雪岛的好,反正她不是个怕折腾的人,心念一动,回晴雪岛便是。
  天晴雪飘。
  丹卿仍蹲在海边孜孜不倦地刷“火盆”,一众仙子突然从天而降,吓得丹卿险些扔掉手里的太虚神盾。
  双方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还好丹卿反应快,他立即理了理狼狈衣袍,起身向容婵拱手行礼。
  略过躲避战神顾明昼的由头不提,丹卿只说自己奉太子之命,在此处当差值守。


第103章
  晴雪岛乃钟灵毓秀之地, 这里风光绝美,灵息纯粹,常住能清心静念、固本培元。
  所以这里不仅适合长居、常住, 是不是也挺适合金屋藏娇的?!
  白雪簌簌,被仙侍们簇拥的容婵,如一朵娇俏甜美的菡萏花, 静静伫立在丹卿面前。
  她收敛了嘴角笑意, 眼底倒映着苍冷雪色。
  容婵五官生得精巧, 杏眼圆润, 鼻尖微翘,胭粉小嘴像饱满的花瓣。
  这般讨喜的娇俏脸蛋,不笑时,竟也能生出几分望而生畏的气势。
  不愧是容陵的亲妹妹……
  “我哥呢?”声音清泠, 似特意往下压了两分。
  “回公主,殿下应该在九重天处理仙务。”
  “他什么时候过来?”
  丹卿微微汗颜,容陵的行踪,身为妹妹的容婵公主,不应该比他更清楚么。
  丹卿摇头道:“小仙不知。”
  “你当真不知?”
  “……是。”
  容婵难掩不悦,她微抿着唇, 忍不住仔细打量面前的青衣小仙。
  他的相貌, 初看无疑是惊艳的, 除自家两位兄长, 容婵还没见过这般好看出众的男仙。
  比起长兄容廷的绝尘脱俗、二哥容陵的锋锐凌厉, 他气质更加单纯无害, 就像一汪澄澈柔软的绿水。
  只是这位丹卿仙人,似乎略有些不修边幅。
  此刻他衣衫凌乱,袖子松松垮垮挽上去, 脚畔还搁着一口锅……等等……这是凡间的锅么?
  容婵定睛看了两眼,瞳孔猛然震颤。
  居然是太虚神盾?容婵稳了稳身形,不可置信问:“太虚盾为什么在你这里?”
  丹卿哪有脸说他用太虚神盾晒了咸鱼,但又不好哄骗容婵公主,只得避重就轻道:“小仙正在清洗太虚盾。”
  容婵:……
  原来神器还需要特别清洗么?
  “丹卿仙人现下住在岛上哪间院落?”
  “藏锋阁。”
  “……”
  若说容婵先前只是猜测怀疑,此刻几乎已笃定。
  这位丹卿仙人,恐怕就是二哥容陵偷偷养在此处的小情人。
  容婵十分了解容陵。
  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把人藏在晴雪岛。
  而且住的还是他的藏锋阁……
  思绪乱成结,容婵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沁园的,她双脚虚浮,周身提不起一丝气力。
  少年时期的容陵虽荒唐纨绔,却也做不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他、他简直……龌龊……
  这就是他不愿纳妃的原因吗?
  他对丹卿仙人,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
  容婵在雅间团团打转,又气又急。
  比起所谓的真爱,她宁愿容陵是那种贪慕美色的卑鄙小人。
  “颂喜姐姐,”思量再三,容婵终于恢复冷静,她轻声道,“劳烦你回九重天,帮我探听一二,关于丹卿仙人的身份过往种种,越是详尽,越是好。”
  紫衣仙侍福身道:“是,公主。”
  大雪无声。
  容婵怔怔望向窗外的雪,似想到什么,她漂亮的眼眸晕出点点湿润。
  她忽然想起长兄容廷了。
  长兄陨落前,总爱将她抱在膝上,手把手地教她习字,他极其耐心,嘴角总是挂着温柔笑意。
  长兄西天求学时的同窗——冀望山少主靳南无,也时常来九重天探望。
  靳南无待小容婵特别好,每次来,他都会搜罗许多天南地北的好物,专哄小姑娘高兴。
  因为太过于喜欢靳南无,小容婵还曾故意对吊儿郎当的少年容陵说:“二哥你真坏,我不要你当我二哥了,我要南无哥哥做我的亲哥哥。”
  容陵撇撇嘴,伸手薅乱她的小啾啾,浑不在意道:“那你跟他回冀望山呗!省得三天两头耽误我称霸六界。”
  小容婵捂着头发,气鼓鼓地瞪向容陵。
  她才不要去冀望山呢,直接把二哥赶过去,再让南无哥哥留在九重天,多美好啊!
  心动不如行动,小容婵当真跑去藏书阁,打算找长兄和南无哥哥认真商谈一番。
  可不知为何,一向敞开的藏书阁,那日竟门扉紧闭。
  小容婵在外面又拍又叫,竟无人搭理。
  若换作别的小女童,说不准便放弃了,小容婵却很执着。
  在她坚持不懈努力下,藏书阁终于从内打开,一袭红衣鲜艳的靳南无倚在门侧,姿态慵懒且随意,他眉眼似染有一丝薄愠,但还是好脾气地俯首,笑盈盈问:“小阿婵,找哥哥有什么事?”
  小容婵小嘴翕合,正要开口,目光忽然落在靳南无胸口衣襟上。
  那里皱皱乱乱的,他脖颈似乎还有两道被抓伤的血痕。
  “南无哥哥,”小容婵神色古怪,忽然想到什么,她急得抓住他袖摆,“南无哥哥,我长兄是不是打你了?他怎么能打你呢?”
  “……”
  等自家长兄慢吞吞地走出来,小容婵刚要替南无哥哥伸张正义,却惊觉,她长兄似乎被欺负得更厉害。
  大哥哥他脸颊绯红似霞,甚至都不敢拿正眼看她,与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大相径庭。
  小容婵的天顿时塌了,她不知该站在哪边好,只好“哇哇”大哭,并伤心欲绝道:“你们怎么能打架呢!呜呜呜,这样南无哥哥还怎么做阿婵的亲哥哥?呜呜呜,阿婵不能换哥哥了啦……”
  得知缘由,靳南无与容廷相视一笑,但很快,容廷便匆匆躲开靳南无的视线,望向旁处。
  靳南无轻挑眉梢,嘴角勾起的弧度坏坏的,颇有些像二哥容陵的作风。
  他们是不是还在吵架赌气啊?
  小容婵伤心之余,还要背负让两位哥哥重归于好的重担,实在是很不容易。
  揉揉眼睛,小容婵绷着稚嫩的脸蛋,她一手牵住靳南无,一手拉起自家长兄,然后把他们两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奶声奶气道:“打架是很不好的行为,你们不要再闹矛盾啦,阿婵很喜欢长兄和南无哥哥的,所以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直到永远哦!”
  容婵始终记得那天的画面。
  日暮薄辉落在两位兄长脸上,浮起浅浅的橘光。
  他们目目相望,仿佛真的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亘古永恒。
  ……
  暮色渐浓。
  藏锋阁。
  丹卿望了眼枝上积雪,犹豫着是否要写封雁笺,把这件事告诉容陵。
  容婵公主在此,他再住下去,似乎不合适。
  思及此,丹卿取出雁笺,简洁写了两句,便注入仙力,让之传至容陵那边。
  这雁笺却去的不凑巧。
  彼时容陵正在天帝的凌霄宝殿中,与诸位朝臣天神商议要事。
  等容陵看到雁笺内容时,容婵身边的颂喜已完成任务,带着丹卿的详尽信息,回到晴雪岛。
  海的尽头涌出淡淡一抹晨色。
  雪地落满金黄银杏叶,万物在薄光中若隐若现。
  容婵垂眸立在檐廊,身侧颂喜、莲歌等仙侍齐齐噤声。
  颂喜打探到的并不多,只知丹卿仙人来自青丘,任职于兜率宫,他在九重天已有数千年资历,平日为仙低调,鲜少与旁的神仙来往。
  粗看似乎并无不妥。
  但传言他……
  颂喜望了眼无声无息的小公主,眸含忧虑,同时也满腔愤慨。
  她替容婵感到不值。
  虽没有确凿证据,但空穴不来风,丹卿仙人只怕真与战神顾明昼之间,存在什么千丝万缕的猫腻。毕竟到九重天的第一年,他便频频主动接近战神顾明昼,甚至在订婚前,他和战神顾明昼还传出那等可耻的绯闻,简直不可饶恕。
  容婵站了许久。
  她望着这无尽的雪,哪怕有仙力护体,仍觉得寒冷刺骨。
  大抵是怕什么,便真的来什么。
  从二哥容陵渡劫回九重天的那一刻,容婵就察觉出,他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
  曾经,他并不抗拒长兄容廷遗留的所有重担与责任。
  太子妃的人选,千年前也已启动甄选。
  容陵岂会不知?他分明没有任何意见。
  但如今呢?
  还有顾明昼……
  容婵闭了闭眼,多少有些羞愤难忍。
  起先容婵还很奇怪,若顾明昼有喜欢的姑娘,她不可能毫不知情。
  原来……是他啊。
  有长兄与靳南无的故事在前,容婵并不认为爱情与爱情之间,存在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她尊重世间的所有真心。
  可那个丹卿仙人,他凭什么呢?
  他搅合她与顾明昼的婚契便也罢了。
  一个合适的成亲对象,没了就没了,容婵不稀罕,但他凭什么在得逞之后,又来招惹祸害她的二哥?
  她只有这么个哥哥了。
  长兄过去经受的苦难与折磨,容婵再也不想再在二哥身上看到。
  一阵轻风掠过。
  容婵身形一闪,已出现在藏锋阁中。
  循着气息,容婵马不停蹄地找到丹卿所在雅间。
  他居然就住在她二哥的寝屋。
  像容陵那般具有强烈自我意识、不喜旁人越雷池半步的人,居然把他安置在他专属的空间?
  容婵忽然想笑。
  初见面时,她竟被丹卿外貌迷惑,以为他生性简单、心思纯真。
  一个轻松游走在天族太子与天族战神之间的小仙人,怎么可能胸无城府?
  最气的是,顾明昼与她二哥,当真被耍得团团转。
  两个大笨蛋。
  容婵怒意汹涌,她猛拂袖,正要挥开房门,一股更为强势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攻击化解,并裹挟着她消失在原地。
  “二哥?!”空荡荡檐廊下,只留下容婵气愤的叫声。
  随后。
  丹卿讶异地拉开房门,左右逡巡。
  四周并无容婵公主的身影,可他分明听到了她声音。
  不可能错的。
  雪地有脚印!
  丹卿眼前一亮,匆匆拾阶而下,探查他的新发现。
  很明显,这只脚印略大,并不属于娇小的女仙。
  是,容陵吗?
  恍惚中,容婵公主喊的那一声,也很像是“二哥”。


第104章
  海的尽头跃出一线鱼肚白。
  天快亮了。
  藏锋阁外, 容婵强忍怒意,仰望着面前的白衣谪仙。
  她还没碰到丹卿的半根头发丝儿呢,她二哥就急不可耐地赶来, 他就那么在乎他么!
  “二哥来得还真是好时候。”
  容陵不理会容婵的暗讽,轻描淡写道:“父君母后很担心你,你现在便随我回九重天。”
  “我不回, 我就要留在晴雪岛, 要走你让他走。”
  容陵想也没想地拒绝:“丹卿得留在这里。”
  贝齿用力咬住唇瓣, 容婵眼里沁出薄薄一层雾雨, 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恼恨。
  得知丹卿的过往底细后,容婵本就极看不上此人,如今见容陵铁了心维护他,甚至还为他冷落委屈自己, 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二哥你、你简直不知羞耻!你是天族太子,言行举止皆干系天族颜面,怎能把他偷偷藏在此处行那苟且之事!”
  容陵蹙眉:“你讲话注意点!别乱说。”
  容婵小脸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被自家兄长不要脸的行为气的:“我又不小了,你有本事不准我说, 有本事你就别做啊。”
  容陵:“……”
  容婵见他沉默, 登时底气十足, 气焰也飙涨到两丈高:“你看, 你无言以对了吧?!你就是色迷心窍, 就是起了那些肮脏歹念!苦海无涯, 我奉劝你早日回头是岸。还有那个叫丹卿的,他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神仙。二哥你知道么,顾明昼就是因为他才跟我闹退婚, 就是他两置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提到这里,容婵显然有点小激动,她倔强地抬了抬下巴。
  “我的事不提也罢,可你与明昼哥情同手足,他搅合在你们中间算什么呀!挑拨离间?还是择优而取?你俩一个是天族太子,一个是战绩累累的将神,却被个小仙人耍得团团转,你们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们难堪……”
  越说越离谱。
  容陵面色一点点变冷,眼底再无暖色。
  “父君母后这些年,当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你即刻随我回九重天,好生在学戒殿修习身为帝姬的规矩。”
  “容陵你好狠的心啊!!!”
  容婵连兄长名讳都直接叫上了,她伸手指着他点啊点的。
  容陵明知她最厌恶进学戒殿,还故意用这点恫吓她!当真过分,容婵委屈地都快哭出来,“我是你亲妹妹诶!你居然为了只男狐狸凶我!还要把我关禁闭。我知道了,他就是传说中的魅狐对不对?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呜呜呜,是他把你的三魂七魄都勾走了吗?所以你为了他,连妹妹都舍得欺负,以后,你是不是连父君母后和九重天都不管不要了?呜呜呜!”
  容陵:“……别嚎了。”
  容婵立即变本加厉。
  此时,朦胧夜色即将被晨光吞噬干净。
  丹卿循着脚印所指的方向,一路试探寻觅而来。
  刚出藏锋阁,便看见了站在银杏树下的容陵容婵两兄妹。
  日曜薄光笼罩着白衣男子与粉衫少女,仿佛为他们镀了一圈金绯色光轮。
  两人俱是万里挑一的好样貌,男芝兰玉树,女婀娜娉婷,站在一起,画面简直美不胜收。
  丹卿驻足欣赏两息,很快品出几分不对劲。
  容婵公主似乎在哭……
  而容陵竟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不愧是容陵神君,好冷漠好绝情一谪仙!
  亲眼目睹这般画面,丹卿非常尴尬,他正欲匆匆离开现场,却被眼尖的容婵公主点了名。
  “姓丹的,你站住。”
  “……”
  丹卿确实不姓丹。
  但他也不好仗着这点错处就假装闻所未闻。
  容陵捏了捏眉心,嫌容婵丢人现眼:“容婵,青丘狐族姓氏可为丹?”
  容婵还在气头上,她红着眼眶哼道:“你居然连你的小情……连他姓什么都要问我?”
  容陵:……
  丹卿慢吞吞踱着步子走到他们身前,期间,他一直用求救的目光看容陵。
  容婵公主此时哭得眼泪汪汪,莫不是因为战神……
  丹卿心里有点慌。
  容陵安抚地看了眼丹卿,还未来得及开口,容婵直接跳出去挡在容陵身前,并质问丹卿道:“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顾明昼和我二哥,你到底选谁!”
  丹卿满目愕然,等等,容婵公主她到底在说什么?
  顾明昼便罢了,他与容陵殿下有何牵扯?
  皑皑雪色里,丹卿一袭单薄青衫,脊骨挺立。他这身袍子分明是最普通的衣料,却被他穿出日月星辰所编织的华丽耀眼感。
  那漂亮的眼里浮出几分迷茫懵懂,瞧着都惹人怜爱。
  不得不承认,脸是好脸,身段是好身段。
  他整个人仿佛都在闪闪发光……
  容婵看得更气了。
  他装无辜、装柔弱便罢了,还频频同容陵眼神交流,两人居然就这么当着她的面,你来我往、眉来眼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容婵真是被他们恶心到了,口不择言道:“你们果然一样的……一样的不知廉耻。”
  容陵倏地沉下脸色,尽显凛冽威势:“住口。”
  容婵索性破罐子破摔,既然他俩在她面前都不要脸,她还要什么体面!
  “我偏不,”容婵赌气道,“姓丹的,我不管你到底打着什么坏主意,但你最好有自知之明,我二哥岂容你肖想玷污?你以为攀着我二哥就能青云之上了吗?像你这种仗着美色媚术为所欲为的狐狸精,我在话本子里见多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听过吗?奉劝你别做梦了,我二哥将来是要娶天定的太子妃的,你……唔唔……”
  容婵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容陵面色铁青,他右臂高高举起,似是想打容婵,但终究只是用禁言术封了她的语感。
  “回去闭门反省,什么时候认错,并向丹卿仙人道歉,我就什么时候替你解禁言术。”容陵压制着怒意,猛一拂袖,收回了手。
  容婵睁着大大的泪眼,容陵刚刚居然想打她?父君和母后都没骂过她呢!
  小脸憋得绯红,容婵试图为自己解咒,奈何她与容陵的实力差距好比天与地,实在撼动不了半分。
  约莫也是丢脸得很,容婵怨恨地踹了容陵一脚,提起裙摆就跑。
  一切发生的很快,丹卿仍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容婵公主恼他,是因为战神顾明昼。
  可翻来覆去,容婵公主说的全是容陵,只字未提顾明昼。
  她还骂他是仗着美色媚术为所欲为的狐狸精?
  狐狸精这点,丹卿不得不认,至于美色,似乎是在夸他长得好看?
  但媚术,丹卿是真不会呀。
  丹卿悄悄瞄了眼容陵。
  若他没领会错,容婵公主应该在怪他对容陵动用媚术。
  这——
  丹卿还挺感谢容婵公主这么看得起他。
  只是,未免过于有些看不起她的亲兄长容陵殿下了吧。
  “小仙相信殿下绝不会被区区魅术所惑!”
  “……”
  容陵收回注视容婵离去背影的目光,一言难尽道:“你又没对我行过那等旁门左道的邪术,怎知我不会?”
  丹卿噎了下:“殿下应该对自己多点信心,反正小仙对殿下很有信心。”
  容陵:“……谢谢你啊。”
  丹卿:“不用谢。”
  对话结束,丹卿终于慢半拍意识到,这番交谈究竟有多尴尬。
  大抵是方才对峙的局面过于窘迫,丹卿脑子有一瞬的停止运转,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容婵公主,她是不是误会了?”智商很快恢复到正常水准,丹卿干巴巴动了动唇,“她好像误会我、我与殿下……呃……”
  “是误会么?”
  容陵口吻懒懒淡淡的,他睫毛低垂,眸光斜扫向丹卿时,似有一缕旖旎春色,融化了漫天飞雪,汹涌地扑面而来。
  丹卿仿佛置身桃花林,空气中尽是甜香的花粉气息。
  这些日子,丹卿也不是没往那个方向想过,毕竟容陵待他的态度明显有了不同。但丹卿以为是他过于敏感,另一方面,他也以为容陵还未完全从薄野冀的角色扮演里走出来。
  可现在……
  丹卿愣愣看向容陵,有一瞬间的意乱,心跳也频频加快。
  红日恰在此刻凿破云层,碎金般的星辰光芒,在积雪上折射出万般璀璨。
  大雪也未缺席。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灿烂里穿梭,似冷似暖。
  就像……容陵此时静静凝视他的眼神……
  丹卿倏地侧眸,不敢再看容陵。
  容婵公主有句话说得对,容陵贵为天族太子,自有他命定的太子妃。
  九重天掌天界荣辱兴衰,天帝一脉之所以延绵不绝,是因为他们血液流淌着亘古的尊贵与强盛,所以各族各系皆愿俯首称臣。
  每届九重天太子都将在全天族的见证下,与神魂契合的女子成婚,为天族孕育下一位掌权人。
  这便是先太子容廷与靳南无不被祝福接纳的原因。
  靳南无同六界任何一男子成婚都没有问题,除了容廷,只有容廷。
  容陵的那位命定之人,也似早已甄选出来。
  身在九重天,丹卿想不听闻也很难,只是仙子们议论这个话题时,丹卿选择了转身离开,并未驻足久留。
  新雪很快覆盖昨夜积雪。
  丹卿眉眼低垂,敛住眸中神思,轻声道:“殿下,小仙再留在晴雪岛,似乎不妥,我想离开这里。”
  容陵眼神渐渐黯淡,他嗓音听不出悲喜:“不必,我会带容婵离开。”
  丹卿抿着唇,没有回话。他想离开晴雪岛,除了存着不愿让容陵为难的心思,也有另外的考量。
  不知何时起,他与容陵之间的距离,似乎不再如最初那般遥不可及。
  丹卿越来越了解容陵。
  他甚至还在他身上隐隐约约窥见了段冽。
  可容陵不是段冽。
  他永远都没有办法成为段冽。
  容陵脚下的路,在他成为天族太子的那一刻,便被刻上既定的轨迹。
  越轨是要付出代价的。
  像容廷靳南无那般勇敢追求真爱,哪怕付诸生命也在所不惜,固然美好。
  但活着也很好。
  最可悲的是天人永隔,一人浑浑噩噩苟活于世,一人湮灭于天道轮回之中。
  那样的苦,丹卿尝过,所以不想再尝。


第105章
  “殿下, 我想回青丘。”泠泠雪光映照着丹卿白皙的脸,他微微抬起头,那双眼睛生得十分澄澈, 能显而易见看清其中的认真之意。
  他是真想回青丘,并非说说而已。
  容陵呼吸微滞,眸色沉如寒潭深渊。
  “因为容婵?”容陵心头袭来一团暗云, 他试图挽回丹卿的意愿, “她只是对你心存偏见, 加之退婚令她蒙羞, 才迁怒于你。稍后我会单独向她解释清楚。你若生气,我代她向你赔罪。”
  “不是容婵公主的原因,公主心直口快,那些话, 想必也是护兄心切罢了!”
  思及容婵的那番话,丹卿下意识弯了弯唇。
  小公主气势虽足,言语的杀伤力却不算太强。
  而且无论怎么看,她都像是个争宠的小女孩,生怕丹卿把她亲爱的兄长抢走似的。
  这样稚气的容婵公主,丹卿实在很难同她较真。
  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 丹卿蹙了蹙眉头, 语气认真道:“公主应该是误解了小仙与殿下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 公主都没对小仙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可殿下却二话不说, 对她施展了禁言术,会不会有些过于……独.裁和武断了?”
  容陵抿直唇角,似是不满:“她那样说你, 你还替她讲话?”
  这幽怨的语气。
  仿佛被骂的不是丹卿,而是他似的。
  丹卿心里有点暖,至少容陵没有偏袒容婵公主。
  可被禁言不能说话的苦,丹卿也是吃过的。
  偷偷瞄了眼容陵,丹卿无声叹气。
  不愧是容陵殿下,与段冽的招数简直如出一辙,且他们做完后,俱是一样的理直气壮,相当气煞人也。
  想着想着,丹卿居然对容婵有些感同身受。
  容婵公主现在肯定很愤怒吧,她是不是想炸了全世界,再拽着自家兄长一起同归于尽?
  “无论如何,禁言术都不是什么好法子。”丹卿替容婵生气和委屈的同时,也很无奈,“公主先头可能只有两分火气,好好哄哄,再解释一番,便能行得通,眼下她估计是……”
  估计是认准他和容陵就是一对狗男男了吧。
  丹卿越想越无语凝噎,容陵与公主亲密无间,他俩才是没有隔夜仇的兄妹。到最后,倒霉背锅的反正都是他。
  容陵见他表情生动有趣,眼底渗出两分几不可察的笑意:“你倒是很关心阿婵,那你要不要留在晴雪岛,替我看顾她一段时间。”
  丹卿:……
  丹卿这才意识到,话题早就跑偏了,他现在哪里有替容婵公主鸣不平的时间?
  想到原先的话题,丹卿神色明显落寞许多,他微垂眉眼,低声道:“殿下,公主金枝玉叶,小仙何德何能能看顾她?小仙是真的想回青丘。”
  一阵寒风打着漩儿刮来,吹得满地细雪飘散在空中,迷乱了两人的视线。
  容陵笑意凝在唇边,他沉思片刻,干脆换了种方式:“你不想留在晴雪岛,我可以安排你去别处。”
  丹卿立即摇了摇头,他盯着足尖,仍坚守自己的立场:“殿下,小仙在九重天任职已有三千余载,如今只想回青丘过过闲散无忧的日子,还望殿下能成全小仙!”
  气氛莫名凝重。
  容陵抿唇不语,下颔线条崩得僵硬,似极力压制着什么。
  “小仙稍后便向太上老君请辞。”丹卿动作很慢地向容陵拱手作揖,他嗓音带了点沙哑鼻音,像是裹挟着某些蠢蠢欲动的情绪,“回青丘后,小仙恐怕与殿下再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小仙多谢殿下这段时日的照顾,也衷心盼望殿下今后能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沉默是如此的冗长。
  久久得不到回应,丹卿轻掀眼皮,偷偷朝容陵望去。
  大雪簌簌,落满容陵漆黑的发。
  他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低着眉眼,仿佛在思量什么。男子俊美的面庞毫无波澜,恍若一尊冰玉堆砌的雕塑。
  不知为何,丹卿突然有种替他拂去肩头雪花的强烈冲动……
  但丹卿没有动。
  他只是用目光,细细描绘拓印容陵的轮廓,并牢记在脑海里。
  容陵和段冽的身形其实很像,肩膀宽阔得都能容纳一方天地。
  不同于段冽想要守护的小小西凉,容陵的责任更大,他心有六界,便腾不出地方来安置什么儿女情长。
  这般神圣而重要的存在,似乎也不该将他从云端拉至污泥。
  “殿下请务必多多保重。”终究还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刻,丹卿不再留恋地收回视线,决绝转身。
  他不轻不重地踱着步,在新雪留下一串串脚印。
  雪越下越大,丹卿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
  仿佛卸下重担,松了口气;又仿佛怅然若失,遗失了某种珍贵之物。
  清冽的风迎面而来,丹卿忍不住瑟缩了下。
  他突然有点儿冷。
  这种冷不是躯体上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丹卿莫名想回头。
  容陵大抵永远都不会知晓,他向他释放出的那些温柔和亲昵,于他而言,究竟有多么大的蛊惑力。
  那仿佛是一种信号,在告诉丹卿。
  只要他愿意,就算是容陵,也可以成为他的段冽。
  丹卿心里有多想追逐那份温暖,就有多害怕。
  可他是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
  比起踏上那条未知的深渊,他宁愿他们再也不见。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是过去的画面。
  容陵的脸庞、段冽的面容,轮流出现在他眼前……
  丹卿眼里忽然起了雾。
  还是有些不甘心的。
  因为这次,打退堂鼓的、说放弃的,全是他。
  容陵就是段冽吧?!或许他再坚持坚持,他就能穿越时光与空间,去拥抱他独一无二的段冽。
  可是做容陵,才能在这六界活得更好。
  从前总是段冽在替他考量,这一次,丹卿想替他权衡选择。
  所以,就这样吧……
  步履不再迟疑,丹卿甚至加快了速度。
  不知不觉,他在皑皑雪地奔跑起来。
  冷风呼啸,雪花络绎不绝地扑在面门,刺骨的凛冽寒意反而让丹卿觉得痛快,他甚至希望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
  暴雪如期来临,鹅毛般的雪花倾泻而下。
  四处皆是雾茫茫。
  丹卿眼睛都快睁不开,他拼尽力气奔跑,然后跌跌撞撞地,撞入一个坚硬温暖的怀抱。
  那人伸出苍劲有力的臂膀,接住丹卿因条件反射而往后仰倒的身躯,他将他轻轻拥在怀里,就像是对待一件脆弱而珍贵的宝物。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丹卿伏在这人肩头,还有些迷糊和懵懂。
  直至头顶传来一道懒懒淡淡的声音,透着那么点儿揶揄和漫不经心:“丹卿仙人,就算你舍不得离开,也不必向本君投怀送抱吧?”
  容陵低沉的声音荡开一圈圈寒冷空气,如春风落在丹卿耳里,激起无边的颤栗。
  他脊椎骨像是过了电,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经络血液,蔓延至全身,再汇聚在他大脑,炸出漫天烟花。
  银杏树下雪纷飞。
  苍茫之间的两道身影,就这么静静拥抱在一起。
  仿佛远离了尘嚣与六界。
  连天地都有刹那的停滞。
  丹卿忽然生出恍若隔世的错乱感。
  许是容陵的胸膛过于温暖,他竟依恋不舍,就像一艘迷失的船,终于找到了属于它的港湾,充满安全感。
  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正抱在一起,丹卿用手抵住容陵宽阔的肩,顿了顿,猛地用力推开。他神色仓惶之余,又有些恼羞成怒:“我没有舍不得走,倒是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为何故意拦我。”
  容陵觑他一眼,神情无辜至极:“我刚站在这里看风景,闷头撞过来的难道不是丹卿仙人你自己!”
  丹卿:……
  容陵清咳一声,揉了揉胸口:“别说,撞得还有点儿疼。”
  丹卿:……
  遇到此等不拿脸面当脸面、而且还倒打一耙卖惨的人,丹卿当真是百口莫辩。
  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丹卿好不容易支棱起来的气场和意志,全被他破坏得一干二净。
  “既然如此,殿下便在这里好好赏景,小仙走左边。”丹卿赌气地调头就走,没走几步,又差点撞上白衣容陵。
  “殿下,你这是又换地方赏景了吗?敢问此处景色与先前有何不同?”
  丹卿语含讥讽,可容陵不仅不以为耻,还颇为认真地望着银杏林,点评道:“方才赏的是晴空飞雪大如席,眼下则是琼枝玉树层层晶。”
  丹卿:……
  容陵低眉,他好脾气地看着丹卿,生来上翘的眼尾特意压了压:“你喜欢哪处雪景?”
  丹卿气鼓鼓瞪向容陵,瞪着瞪着,突然就好累,他如同一朵蔫吧枯萎的小花,委屈又无助道:“我不想看雪,我想回青丘。”
  这语气说不出的弱气可怜,连眼眶都红了一圈,像是被欺负得狠了,又强忍着不愿在人前崩溃。
  “雪景那么好看,你再看看。”容陵眸色浓得幽深,他不再招惹逗弄丹卿,而是定定看着面前的青衣小仙,一字一顿道,“我不同意你回青丘。”
  “……”
  丹卿气得不想说话。
  容陵怕他真哭,缓和了语气,还递去一方素洁的帕子:“对不起,方才不该故意逗你,我们好好谈一谈,你先控制下你的情绪,成吗?”
  丹卿甩开容陵伸过来的手,怒道:“我的情绪很稳定,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我要回青丘。”
  “你在生气。”
  “没有。”
  两人目目相对。
  一人克制冷清,一人如同炸了毛的小狮子。
  容陵似有若无地叹了声气。
  下一瞬,容陵虚影微晃,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拥住丹卿。
  丹卿:……
  不顾怀里清瘦男子的剧烈挣扎,容陵愣是没松手。
  丹卿挣扎得气喘吁吁,他不仅用体力反抗,但凡用得上的术法仙诀,他都扔了过去。
  两人一个攻击,一个化解,忙得不亦乐乎。
  可他们非但没有拉开半分距离,反而抱得更紧。
  最后,丹卿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容陵察觉怀里的人软了下来,问:“你现在情绪稳定否?”
  丹卿垂死病榻惊坐起。
  谢谢!他情绪不仅没有稳定,反而更波涛汹涌了呢。
  不管怎么说,这般闹过一番,丹卿安静了许多,因为他不想再丢人现眼。
  容陵从头到脚打量丹卿,似笑非笑道:“你身板儿瞧着瘦,劲儿倒是不小,话说,刚刚你的膝盖是往哪儿顶呢?”
  丹卿恼羞成怒,他下意识扫了眼容陵被衣袍遮挡的某处,又匆匆望向四周,见没有人,才红着脸轻声辩驳:“又没有踹中。”
  “听你语气,怎么还有点可惜的样子。”
  “……”
  “丹卿仙人,你的思想很危险,而且你是不是有必要矫正一下抬脚就踹的毛病?”
  “谁叫你强行抱我……”丹卿急得上火,他恨不能用手捂住那张荒唐的嘴,“你堂堂九重天太子,怎的如此不正经?”
  容陵挑了挑眉,故意拖腔带调地长叹:“唉,我一个受害者,居然还要被扣上不正经的帽子,当真是世道艰险、人心不古……”
  可闭嘴吧你。
  丹卿直接往雪地里一坐,他抓起一把雪,用力捏成冰团,屈辱道:“行,我们谈谈。”


第106章
  真要谈的时候, 容陵又有些不知该从哪儿谈起。
  他沉默两息,对丹卿说:“你先把你手里的雪球扔掉。”
  丹卿心里还有点气,他莫名奇妙道:“我捏个雪球而已, 也能妨碍殿下说话吗?”
  “不是妨碍不妨碍的问题。”容陵无辜地眨眨眼,压着嗓子慢吞吞道,“这不是怕你一个不高兴, 就拿它砸我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 有细碎金光穿过簇簇雪花, 如星箔般缀在他略微上翘的眼尾, 勾勒出几分与他清冷外表完全相反的撩人意味,看起来颇不正经。
  丹卿:……
  他原先还真没这么想。
  容陵倒是提醒了他。
  瞥了眼气定神闲、眸带笑意的容陵,丹卿气不顺地抬起手腕,把雪球用力朝他身上砸。
  容陵定定望着丹卿眼睛, 不闪不躲,那小雪球擦着他衣袖划过,坠落在松软积雪。
  容陵动了动唇,刚想说“你果然舍不得砸我”。
  话到喉口,又及时咽了回去。
  算了。
  有些轻浮。
  “消气了?!”容陵笑着掐了个仙诀,漫天暴风雪骤然停止, 他忽而提议道, “我们要不要回庭院, 点炉香, 然后一边烹雪煮茶, 一边慢慢谈?”
  “……就在这里谈。”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和废话, 他还急着回青丘呢。
  容陵目光略过坐在雪地的青衣小仙,他似乎还在生气,唇轻抿着, 四处皆是白皑皑,便显得他唇间那一抹红格外娇艳,像迎雪绽放的一瓣红梅。
  “也行。”容陵缓缓收回目光,一把撩开雪白云纹袍边,直接在丹卿身旁坐下。
  “我站着,你坐着,似有些倨傲和高高在上。”容陵向丹卿解释他的行为,“我们现在是平等的关系。”
  丹卿简直服了,他忍住往旁边挪动腰臀的欲望,一脸平静地问:“那现在能谈了吗?还有别的问题吗?”
  容陵顿了顿,颇有些嫌弃道:“坐在这儿,腿脚根本伸展不开,而且这雪,还有……算了没什么,可以谈了。”见丹卿眼里燃起两簇小小的红色火苗,容陵识时务道,“正式开始了。”
  丹卿:“……”
  他等得已经完全没有脾气了呢。
  “为什么突然想回青丘?”容陵情绪转变之快,着实让人佩服,前息还是矜贵太子的挑剔模样,这刻已完全敛了散漫之色,他盯着丹卿的那漆黑眸子,深邃又幽沉,仿佛凝着化不开的浓墨,“来九重天这些年,你从没回过青丘,也谈不上什么故土情深吧。”
  “殿下居然调查我。”
  “查得不算详尽,略知皮毛。”
  “……”
  容陵如此坦诚,丹卿反而不好发作。
  他们曾在凡间有过一段缘,虽是以段冽楚之钦的身份,但丹卿并未被抹去记忆。
  容陵回九重天后,查一查他的底细,确实不算稀奇。
  “你是在躲谁么?”容陵下意识抓起一抔雪,他长睫微垂,在眼睑覆上小小的扇形阴影,“躲我?”
  丹卿心尖忽地剧烈一颤,刚要惶惶否认,便听容陵用笃定的口吻说,“若躲顾明昼,你可以留在晴雪岛,或者听从我的安排去往别处,但你拒绝的很彻底。还眼神闪闪烁烁不敢直视我!丹卿仙人,你的这一系列行为,实在很难不让人生疑。”
  稍作停顿,容陵目光灼灼地望向丹卿,一字一顿道,“为什么躲我?”
  这种近似于逼问的氛围,让丹卿本能地想逃,他脑袋嗡了一声,思绪都乱了。最后丹卿只能无措嗫嚅道:“太讨厌你了,不可以么!”
  容陵听得想笑:“我做了什么让你这般厌恶?你好生给我说道说道。若是有理,我改便是。”
  “……”
  丹卿脑袋都快埋进衣领里,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容陵好心给他做示范:“比如我对你脾气不太好?”
  丹卿只能硬着头皮往坑里跳:“殿下对旁的神仙都温润谦和,到了小仙这里,确实不算体贴呢!”
  容陵颔首:“不错,继续。”
  丹卿绞尽脑汁,最后把心一横,勇敢无畏地回望容陵:“讨厌就是讨厌,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气势十足,容陵都有些高看丹卿两眼。
  信虽不信,心里却也不舒服。
  容陵低眉,有些烦闷地把雪踢开。
  “殿下该不会想跟我动手吧?”容陵踹雪的动作过于利索,丹卿心里有点没谱,一时嘴快道,“那你就更讨厌了,明知我打不过你的。”
  容陵嘴角抽了抽,还真有点上火:“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个形象啊?”
  丹卿正恼自己的这张嘴呢,见容陵一脸愤懑,他又不想服软,只得接话道:“小仙不知殿下究竟是什么形象,因为殿下总是时而温柔,又时而凶神恶煞。总之颇有些反复无常。”
  容陵嗤道:“那还不是都怪你嘛。”
  丹卿满脑瓜全是问号,反正都准备回青丘,丹卿也不打算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干脆逐字逐句跟容陵掰扯个明白:“小仙何错之有?殿下不能自己有错在先,就胡乱攀扯别人搞什么共沉沦吧。”
  容陵轻哼:“好你个巧舌如簧。”
  丹卿立即回:“殿下过奖了!”
  两人目目相瞪,又默契地移开视线。
  空茫雪地霎时寂静无声。
  半晌,容陵用余光扫了眼身侧的丹卿,他其实不怎么擅长剖析自己,或者把真实的自我摆在别人面前。
  但对象如果是丹卿,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历经薄野冀与林慕昭的那段人生后,容陵发现,丹卿其实活得很通透。
  他在他相信的人面前,坦白到近乎透明,同时也给予了对方无条件的信任,他就像是一座灯塔,总能为迷失方向的人照亮出一条道路。
  薄野冀正是因为他的一念执着,才放下戒备,与他敞开心扉。
  甚至在段冽与楚之钦之间,占据真正主导地位的,也是丹卿。
  是他的一腔孤勇和坚持,才给了段冽最完美无悔的结局。
  但回九重天后,丹卿不再进。
  反而一直退……
  丹卿这般看似释怀的态度,容陵起初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
  若丹卿伤情地拥住他哭,并诉说他在凡间吃尽的苦头,他真能狠心地推开他,说渡劫只是渡劫这种绝情的话吗?
  容陵不敢设想。
  毕竟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些日子,看着丹卿若无其事的样子,容陵心底倒有些不是滋味。
  他这厢还在担忧人家对他情根深种、死缠烂打,结果人家压根都不鸟他,初次见面,人家还巴巴儿地扯着他,双眼冒光,像看到救星似的让他去救他的昔日钦慕对象。
  真挺伤自尊的。
  容陵一颗骄傲自负的心,被当时的丹卿践踏的稀巴烂。
  关键要计较吧,也真没说理的地儿。
  人家都不搭理你了,你难不成还得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似的,堵在人面前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这种丧气话吗?委实跌面儿。
  彼时,容陵一刻都不想在苍玉境域多待。
  看着丹卿与顾明昼相谈甚欢的样子,他气得很。
  可怕的是回九重天后,容陵还是很气。
  意识到这股气真的很难消后,容陵干脆通过好说话的太上老君,把丹卿弄到自己身边。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很不理智。
  却很解气。
  容陵心想,你才跟段冽分开多久,这么快就能移情别恋吗?关键你还是带着记忆下的凡,问题太大了,你好歹默哀默哀逝去的爱情,再去追求所谓的真爱行吗?
  这位九重天尊贵的太子殿下,不管外表装得多端方淡然,内心终归是扭曲的。
  一个心思藏得这么深还很重的人,情绪反复无常很意外吗?很难理解吗?
  容陵觉得一点儿都不难理解。
  在进鹰祖幻境前,虽然当时的容陵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就很纠结。
  他一会儿想放弃,为一只没有心的狐狸不值得。
  一会儿又不甘心,他怎么就不是段冽了?丹卿怎么就不是他做段冽时凭本事追到的人了?
  再加上种种外界因素干扰,当真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这些心路历程,容陵从前没打算说,如今也没打算让丹卿知道。
  那是他与另一个自己的博弈。
  重要的不是挣扎过程,而是结果。
  遥望苍茫远方,容陵声音含着淡淡的洒脱:“丹卿,我接下来的话,你先别急着否认,也别故意招我,让我好好说完。”
  丹卿红唇翕合,他正想问“他怎么故意招他了,分明是他故意招他好不好”,可一转头看到容陵凝重认真的眼神,便也不知为何,竟老老实实地抿着唇,妥协地点了点头。
  容陵嘴角轻扬,他是真的很喜欢丹卿这一点,永远都这么暖心。
  稍作思忖,容陵轻声开口道:“你也知道我做天族太子的真正原因。虽然这个位置,我当初坐的不算特别情愿,但也从未后悔。只是这个位置有许多界线触碰不得,前段日子,我心里一直有件事想做,我原先一直以为,是天族太子的身份局限了我,使我不能为所欲为。后来才发现,像我这样的人,哪怕被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个万年亿年,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叛逆和狂妄。我从未被天族太子身份捆绑,真正束缚我的,使我犹豫不决的,是你的态度和你的心意。”
  无声的雪白天地,在这一刻,陡然变得聒噪起来。
  砰砰砰——
  整座岛都发出震动的频率。
  许久许久,丹卿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晴雪岛出了问题,是全世界都充斥着他剧烈的心跳声。


第107章
  丹卿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偏偏容陵的话还没讲完,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如击鼓般,一个字一个字, 敲打在他心弦:“丹卿,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再勇敢尝试一次?”
  呼吸突然变得格外吃力, 沉默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
  丹卿仿佛站在一条未知的岔路口, 无论是答应, 或是拒绝, 都不那么的确定。
  容陵并不催促,他淡然道:“纵然我能罔顾你意愿,将你扣留在我身边,但你我都清楚, 我们对彼此的在意更多源自于……”忽地顿住,容陵略有些迟疑,问,“你在意我么?我自认为,你心里大抵是有些在意!却不确定,是否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话说到这份儿上, 若丹卿嘴里还没有半句真话, 委实对不起容陵的坦诚。
  丹卿艰涩地动动唇, 小声道:“是有些在意的。”
  容陵挑了挑眉梢, 笑道:“幸亏你没否认, 否则本君今天这脸可就丢大了!”
  丹卿:……
  气氛被容陵的一番自我调侃而搅合, 倒也没先前那般局促。
  容陵继续道:“我们对彼此的关注与在意,大多源自于段冽与楚之钦的那段过往。但凡间的段冽不是全部的我,凡间的楚之钦与你现在, 也略有差别。或许,我们都没办法再回到曾经的样子。”
  丹卿微垂眉眼。
  他认同容陵的观点。
  其实,丹卿更喜欢凡间那个无拘无束的“楚之钦”,但,他们是真的都回不去了吧!
  “丹卿,”容陵蓦地起身,他背对着漫天金色阳光,身躯是如此的挺拔高大,似一座巍峨牢固风雪不催的高山,口吻亦稳如磐石:“过去已然过去,未来却很长,谁能说,容陵与丹卿的可能性,就一定比不过段冽与楚之钦,所以,你愿意与我并肩同行,再一起试试么?”
  话落的瞬间,容陵眼尾漾起淡淡的弧度,他俯视着丹卿,忽地向他伸出苍劲有力的右臂。
  雪光缀在那骨节分明的手上,泛起点点星芒。
  容陵含笑的样子既像蛊惑,又似明目张胆的引诱。
  透过那双深邃自信的眉眼,丹卿仿佛能看到一幅如诗歌般美好的,属于他们的未来画卷。
  怔怔抬起手腕,丹卿如被迷了魂,下意识就要把手放到容陵掌心。
  肌肤即将相触的刹那,丹卿倏地醒神,又飞快把手缩了回去。
  容陵:……
  丹卿:……
  丹卿避开容陵的眼神,艰涩道:“我、我再考虑一下。”
  短暂沉默后,容陵似笑非笑地“嗯”了声,他收回顿在空中的手,改而摸了把自己的脸,语含淡嘲道:“九重天上的那些神仙总夸赞本君俊美无俦、丰神如玉,还说拥有这么一张脸,哪怕是朝一根朽木抛媚眼,也能把对方迷得神魂颠倒。然而今日……”言罢,容陵意有所指地扫了眼丹卿,摇摇头道,“可见他们对本君的这些吹捧,确实有言过其实之嫌。”
  丹卿大窘。
  他一时竟不知容陵是在损他木讷眼瞎,还是当真认为自己的魅力有所欠缺。
  丹卿张了张嘴,微红着脸道:“殿下确实生得丰神俊朗、龙章凤姿,他们说得不算错。只是……”丹卿略顿,面热道,“小仙从不看脸。”
  “巧了,本君也是。”话锋一转,容陵又戏谑地加了句,“只是本君遇上的,恰巧生得一副好皮囊罢了。”
  丹卿怀疑容陵嫌他的脸红得还不够彻底,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使他更加赧然。
  忍了忍,丹卿实在没忍住地掀起眼皮,他略嫌弃道:“殿下,您有没有发现,您的形象正在往崩塌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有吗?”容陵慢条斯理地问,“你说与本君仔细听听,看有无道理。”
  丹卿无语地抿抿唇,试图委婉地表述出来:“就是殿下,你讲话的措辞和腔调,还有眼神,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儿、收敛点儿?你现在,也太……”
  “太什么?”
  “太招蜂引蝶了,像在蓄意勾引人!!!”
  “本君冤枉,我到底勾引谁了?!”容陵不可置信地扬了扬眉,振振有词道,“丹卿仙人,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可就是蓄意污蔑了。”
  “……”
  我!!!
  你勾引我了!!!
  丹卿在内心疯狂回复。
  但他是一只非常珍惜脸面的狐狸。
  这么羞耻的话,他哪里说得出来?他又不是他……
  丹卿脖颈都羞红了,一双黑溜溜的眼欲语还休,似是尴尬得厉害,他终是抿紧了唇,一副好生憋屈的模样。
  容陵本想再逗逗丹卿,却见苍茫雪色中,一枚翡玉符忽然凭空闪现,是九重天的加急传音。
  指腹轻触,容陵便感知到其中内容,似不是什么好消息,他舒展的眉心逐渐蹙紧。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丹卿察觉容陵神情不对,担忧地问。
  “嗯,魔主屠浮已出关,归墟恶煞也有觉醒的趋势。”容陵眸色覆上一层阴翳,“父君召我立即返回九重天。”
  “归墟?还有魔主!怎么都来得这般突然!那殿下快去吧。”无论是魔主屠浮,还是归墟,都是干系天族安危的大事,丹卿当然明白其中的重要性。
  捻诀离去前,容陵思忖着道:“丹卿,你能不能暂留晴雪岛?等我忙完,再商量你的去处?你现在离开,我就算回了九重天,恐怕也难以安心。”
  一阵清风拂来,摇曳着容陵雪色衣袂,他就静静伫立在云端,神色极其认真。
  丹卿甚至能从容陵深棕色的眼眸里,看到小小的他,也只有他。
  丹卿莫名心头一软,颔首道:“好。”
  ***
  晴雪岛时不时地下着雪。
  容陵离开后,丹卿一直安安静静待在藏锋阁。
  他鲜少外出,只主动去过两次沁园,却没能顺利见到容婵。
  容陵当时走得匆忙,没给容婵解禁言术。
  丹卿特地给容陵传了封雁笺,主要讲的便是这件事。
  大抵正在处理魔界与归墟的异变,容陵隔了两三时辰才回复,他告诉丹卿,需再过一段日子,他才能抽出片刻空闲来晴雪岛,又道,他会主动联系妹妹容婵,这件事他不必再放在心上。
  容陵的的确确给容婵传了音。
  统共五六句简短的话,他前头四五句全是在替丹卿解释,只在末尾淡淡道“仙务繁忙,想解禁言术自己来找我”。
  可怜容婵本就气得抓狂,再被兄长容陵这一火上浇油,恨不能直接砸了整座晴雪岛。
  被顾明昼退婚时,她都没这么委屈过。
  在容婵眼里,此事分明是兄长容陵不对在先,他竟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替她解个禁言术,是多么施恩的一件事情。
  容婵才不稀罕呢。
  必须得等容陵主动认错,并求着给她解禁言术,她才能消气。
  丹卿也很发愁。
  他不清楚容陵容婵两兄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只知容婵公主若这般下去,可能不妙,但九重天仙务紧急,他确实也没什么立场催促容陵。
  到第六天的时候,果然出了事。
  容婵不见了。
  据容婵身边的仙侍莲歌说,容婵昨日便不见了踪影。
  她们寻遍整座岛,都没有容婵的踪迹,但她们能感知到,容婵仍在晴雪岛方圆百里以内。
  几位仙侍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莲歌小心翼翼对丹卿道:“公主过去也曾因心情不爽快,便独自一人去了孤古岛,最后是天后娘娘亲自接回来的。”
  这就差明摆着说,容陵一日不亲自来赔罪,小公主便一日不主动现身。
  丹卿实在哭笑不得。
  不愧是团宠容婵公主,脾性果然够大的。
  当然,被禁言了好几日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也难怪容婵公主闹腾出这番动静。
  丹卿无奈道:“仙子们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不一定能抽空走这一趟。”
  想着魔主屠浮出关不算秘事,丹卿便告诉了莲歌她们。
  晴雪岛远在麓海,近乎与世隔绝,莲歌等人俱是不知这个消息,她们相互对视一眼,都有些焦虑。
  等莲歌等人离开,丹卿给容陵传了封雁笺。
  自家亲妹妹的行事作风,容陵了如指掌,他回丹卿:“且晾她数日,她这骄纵的性子,早该学会收敛。你不用管她,照顾好自己。”
  容陵的态度在丹卿料想之中,叹了声气,丹卿站在檐廊下,无奈遥望苍雪之上的皎月。许是夜间清冷,又有雪花飘零,丹卿的思绪不知不觉随风散落开来……
  关于要不要与容陵并肩而行这件事,丹卿仍没做出决定。
  他从未这般纠结犹豫,仿佛无论他选什么,最终都会后悔似的。
  独站片刻,又有一封雁笺展翅飞来。
  是容陵。
  丹卿有些意外地展开,这封雁笺的内容略长。
  比起简洁方便的传音联讯,它更像是一封来自人间凡尘的情笺或家书,用的是笔墨纸张,而非仙力灵意。
  抬头一行,写的竟是“丹卿展信悦”。
  丹卿嘴角弯了弯。
  前两段话,容陵洋洋洒洒写了些九重天近况。
  譬如归墟恶煞虽有苏醒征兆,但已被成功压制,并无大碍。至于屠浮,容陵倒是并未多言。
  可见情况多半有些棘手。
  后面容陵话锋一转,写道:“丹卿,这些日子,一旦稍微闲暇,我便忍不住想,我确实算不上一个合适的道侣对象。不仅经常有处理不完的天族事务,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便要撇下身旁的人置之不理。这样的我,确实没有什么优势,天族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与义务,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是,我永远不会把你放在天族之下,天族和你,与我而言,同等重要。”


第108章
  月色下, 信笺散发出缱绻墨香,一缕缕融入空气,呼吸至肺腑时, 竟觉心口炽热。
  丹卿默默看着雁笺的最后那行字,心中五味陈杂。
  容陵将他与整个天族放在同等位置,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承诺与诚意。
  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容陵?
  他知道容陵是认真的。
  若容陵将他放在天族之上, 才是脱离了现实, 显得缥缈又虚伪。
  如此清冷的夜色, 似乎连冰雪也变得温柔。
  丹卿把信笺贴在胸口处, 他心脏满满的、暖暖的,仿佛有什么,强烈地想要喷涌而出。
  迫不及待地跑进书房,丹卿找到纸墨, 也用最原始的方式给容陵回信。
  “殿下,我想好了,我们试试吧!以丹卿和容陵的身份,再尝试一次!”
  冲动地写完这句话,丹卿顿笔,他思考片刻, 又写下一行行秀气典雅的小楷, “殿下方才那番话, 恕我无法苟同。小仙认为, 陪伴固然重要, 却不是一段感情的全部。小仙不是失去攀附就没有自我的凌霄花, 也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浮萍。殿下若值得,我自然也能与你同舟共济、承担风雨,而不是永远藏在你身后, 受你庇佑!”
  其实,丹卿更想说,如果可以,他也能守着他护着他。
  就算他的力量没有容陵强大,可他赤诚的心意,并不会比他少半分。
  一段好的感情,是势均力敌,是互相成就。
  无论段冽,或是容陵,似乎都将他放在弱势的位置,他们为他愁、为他忧、为他精心谋划、为他谱写一个好的结局,唯独没有问问他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越在乎一个人,便越忍不住替他着想的那份心意,丹卿最明白不过。
  他也正经历着,不是么?
  丹卿曾以为,放弃是及时止损。
  为了他认定的正确答案,他也忽略了容陵想要靠近他了解他的那颗真心。
  什么才是对对方真正的好,他和容陵,或许都需要继续学习和感悟。
  目送雁笺载着他的满腔心底话,于苍茫雪色中远去。丹卿静静伫立在廊下,许久都不能平息内心的波涛起伏。
  他忽然好想见容陵。
  可惜九重天与麓海相距颇远,加之容陵仙务繁忙,他的这点念想并不实际。
  待找到容婵公主,他得回九重天才是!
  丹卿深吸一口气,嘴角牵起一抹释然可爱的弧度。
  既然已经选择面对这份感情,那这世上便再还有什么能让他畏惧逃避。
  这种认定目标的感觉真好啊!他不必再彷徨,也不用再犹豫,只需顺着那条路勇往直前就好。无论前面有什么荆棘与危险,他都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而是有容陵陪他并肩同行。
  大抵是过于激动亢奋,丹卿心里仿佛燃起一团火,怎么都无法熄灭。
  他干脆走进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试图让寒意冲淡他内心的灼热。
  莹莹雪光照亮整座岛屿,丹卿独自走在银杏林中,他步伐轻盈而热烈,胸腔里的那股滚烫不仅没有冷却,反而愈演愈烈。
  一时心血来潮,丹卿干脆堆了个雪人。
  他以仙法修为雕琢修饰,只见冰雪雕塑而成的男子栩栩如生,就连发丝衣袂的纹路都很细致。
  毫无疑问,是容陵。
  冰雪能还原容陵清绝出众的相貌,却无法复制他眉眼间的温柔,以及容陵面对他时,似笑非笑的戏谑与轻佻。
  丹卿退后两步,面对面端详“容陵”。
  “想我了?”
  一记熟悉的嗓音,倏然回荡在夜里,低沉且富有磁性。
  丹卿浑身一震,他呆站在原地,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惊讶。
  等等,雪人开口说话了?!
  亦或是他幻听了?
  丹卿一时又羞又窘,他虽想见容陵,却不至于急不可耐到出现幻听的地步吧?
  不对,这声音——
  终于察觉出端倪,丹卿猛地回首。
  满幕月色与雪色中,一袭白衣的容陵漫步而来,星光也化为璀璨,点缀在他深邃眉眼间。
  今夜月明风清、落雪纷纷,风光甚好,却不敌此刻向他走来的容陵的千万分之一。
  丹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至容陵站定在他面前,丹卿仍呆呆愣愣的,他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疑心自己看到的全部是假象。
  这幅懵懂的模样,显然取悦到了容陵。
  容陵眉梢轻挑,主动伸出指骨分明的右手:“要不要摸摸,看我是幻象还是真人?”
  丹卿犹豫两息,当真上手捏了几下。
  是温热的。
  男人的手虽不够软绵,却十分苍劲可靠。
  “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非礼我了?”容陵觑着丹卿纤长漂亮的手指,拖腔带调道,“怎么还摸个没完没了?!”
  丹卿:……
  丹卿脸颊臊得通红,他很不能立即甩开容陵的手,但若真松开,岂不是坐实了他想非礼他的事实。
  丹卿左右为难,他瞪了眼容陵,索性用力掐了他好几下,再一本正经地松开手。
  容陵失笑出声,他轻甩了甩右臂,把手背伸到丹卿眼前,无辜地眨着眼睛道:“丹卿仙人,你还挺能下得了狠手,瞧,都青了。”
  “你活该!”丹卿语气虽凶,却还是认真瞅了两眼容陵的手,明明只有一点儿红而已,哪里有他说得那么夸张!
  “是啊,本君活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就图你掐我两下。”容陵怅然叹气,他不仅对月卖惨,还时不时用余光瞥两下丹卿的反应,“也罢,谁叫我就是活该呢!”
  丹卿略有些理亏心虚。
  从九重天到麓海晴雪岛,哪怕一路用仙力加速御行,至少也得花三个时辰,往返便是六个时辰。
  难道早在传雁笺前,容陵就已经出发了么?
  “殿下不是说很忙的吗?”丹卿不好再同容陵计较,他清澈的眸子水汪汪的,里面毫无掩饰的盛着忧虑,以及愉悦,“不过能在此时此刻见到殿下,小仙的心里,确实感觉很圆满。”
  容陵掩袖轻咳两声,有些被丹卿的直球表白赧然到。
  在没有说开前,丹卿总是对他支支吾吾,嘴里没有一句他想听的话。
  原来一旦坦白彼此的心意,他就会呈现出最可爱的模样,可爱到他想做一些……嗯……非礼勿视的事情。
  “丹卿仙人,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容陵弯唇一笑,“收到你雁笺的那刻,我便马不停蹄催动了乾坤瀚海阵,将我传送到麓海。”
  丹卿不可置信地睁圆眼睛,乾坤瀚海阵多用于大型战役中,启动需耗损极大修为,往往都是由数十位仙力不凡的尊者同时催动。
  容陵他竟为他开启了……乾坤瀚海阵?
  “你一个人开启的?”
  “嗯。”容陵挑眉道,“总不好连约会,都还要在深更半夜请求帮助,我不要脸面的吗?”
  丹卿是真没想到,容陵竟能强悍到这等地步,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操心的问:“返程呢?殿下可还能再次催动乾坤瀚海阵?”
  容陵:……
  他似乎也才想起这个问题。
  很显然,他并不能。
  丹卿读懂了容陵复杂的微表情,他抿了抿唇,心中被各种情绪填得满满当当的。
  从理智上看,丹卿不赞成容陵的一时任性和情绪上头,但从感情上看,谁能拒绝这样的惊喜?他喜欢容陵为他失去理智的样子。
  笑眼弯成勾月,丹卿奔跑上前,主动拥住容陵。
  月色下,他轻快的嗓音比时间最动听的天籁都更惑人:“殿下,我刚刚真的很想见你,然后,你就出现了。我真开心!”
  丹卿的声色像一泓清水,干净透明。此刻听来,竟无端有些甜腻。
  容陵被丹卿抱得登时愣住。
  好半晌,容陵才抬起手臂,轻轻环住怀里的小狐狸。
  他甚至不敢太用力,怕碰碎这珍贵的画面。
  幸福来得太突然,容陵反而不知所措。
  他原本是想主动拥抱丹卿,孰料……
  容陵嘴角浮出浅浅笑意,他视线定定望着丹卿身后的雪人“容陵”,声音低柔道:“嗯,我听见你说想我了,所以,我就来了。”
  他低沉不加掩饰的话语似有余音,不断在耳边环绕,丹卿面颊红得几乎能掐出蜜桃汁。
  后知后觉地,丹卿终于意识到羞涩,他方才实在是太冲动了。
  掌心抵住容陵的肩,丹卿欲推开他,却反被更用力地抱紧,容陵故意贴近丹卿耳畔,慢条斯理道:“丹卿仙人,哪儿有你这样的道理!怎么撩拨了我就要跑?”
  丹卿:……
  “没有跑。”丹卿缩了缩脖颈,他耳尖红红的、痒痒的,仿佛有被容陵呼出的气息灼到,因为太难堪,丹卿语气染了些哀求,“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就这样说,”容陵蹭了蹭丹卿毛茸茸的头发,喟叹道,“我待会就得走了。”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一瞬静默后,丹卿耳畔响起容陵喑哑的声音,他似乎很可惜的口吻:“就算你回九重天,我们最近也不能常常见面。”
  “我回去才不是想跟你见面!”丹卿不服气地嘟囔。
  容陵没再辩驳,他低笑道:“再等一阵子吧,这里清净,你再享受享受安静的日子,毕竟你同我在一起,无法避免的纷扰很多,我……有些舍不得。”
  丹卿咬了咬唇,他想说他没关系,但这个温暖的时刻,丹卿出于私心,不想谈那些事情,哪怕偷得一时的轻松自在,也是好的。
  沉默片刻,丹卿问:“你雁笺上没怎么提及魔族,那边情况如何了?”
  提及正事,容陵顿了顿,他缓缓松开环住丹卿的手,替他整理微乱衣襟:“有些不妥,魔族屠浮之子死在我兄长手上,这笔血仇,按照屠浮睚眦必报的性情,不可能善罢甘休。但他此次出关,矛头并未直至天族,反而作乱其余四界,就连人间都没放过。”
  “这是为何?”
  容陵摇摇头:“暂且不知他有何阴谋,反正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而且……”
  容陵本想说说源族人的事,不过丹卿对此一无所知,从头道来得耽误不少时间,“我下回跟你详说,时间紧迫,我得走了。”说到这里,容陵颇为头疼,他来时任性,可剩余仙力却不足以他再度开启乾坤瀚海阵,只怕这会儿天帝已在凌霄殿等他回话。
  丹卿没有挽留。他清凌凌的眸子望着容陵,嘴上虽没多说,可不舍全蕴藏在那双眼睛里:“殿下多多注意安全。”
  容陵怀疑自己再多看一眼,便要走不了了。
  蓦地转身,容陵努力平复那股留恋的情绪,挥手召来祥云。
  “等等,殿下。”在容陵腾云离开前,丹卿总算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来都来了,帮容婵公主解了禁言术再回吧。”
  “我来时给她传了讯,可她并未现身。”
  丹卿不解:“公主为何不来?她这些日子肯定万分痛苦。殿下你……”丹卿顿觉不妙,“你当时如何对公主传的讯?”
  容陵回忆两息:“好像说的是我要来见你,让她赶紧过来一趟。”
  丹卿:……
  倒也不必如此坦诚直接。
  容婵公主收到传讯时,得气得七窍生烟了吧?


第109章
  容陵来去匆匆, 因心存依恋,他走得也不算太潇洒。
  经此一番,他和丹卿算是彻底解开了彼此的心结, 哪怕未来险阻重重,至少这一刻,他们都拥有无限的力量, 还有勇气。
  却说那头的容婵, 收到自家兄长传讯时, 真是又委屈又愤怒。
  太欺负人了!有他这么当亲哥哥的吗?
  这个见色望妹的狗男人, 她不要也罢!
  擦了擦眼泪,容婵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他们就是欺负她修为低对不对!
  若她比容陵厉害,自然不必受这实力悬殊带来的破窝囊气。
  望着幽幽夜色, 容婵吸了吸鼻子。
  要不是她这些年只顾着贪玩儿,疏忽了修行,才不会在容陵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呢!
  她决定了!她要进弑神之地试炼!
  容婵自信地叉了叉腰,眸中满满都是笃定之色,从今日起,她!容婵!定要奋发图强不断修炼, 让容陵这个狗男人刮目相看、悔不当初!!!
  晴雪岛之北的弑神之地, 乃六界最隐秘危险的一处禁地。
  与寻常秘境空间不同, 弑神之地危机重重, 外围萦绕着能绞杀诸神的强烈罡气, 内部则有无数致命凶险。听闻数万年前, 他们的某位天帝先祖就是在弑神之地陨落的。
  打那以后,本就对弑神之地退避三舍的神仙们,更是对此地忌惮不已。
  想到这里, 容婵忽然有点犹豫。
  可少年容陵曾数度闯进弑神之地,他不仅活着走了出来,还收获良多,难道她连少年时期的容陵都不如?
  抱着这股不服输的精神,容婵从乾坤袋取出一箩筐的保命法器。
  身为九重天团宠小公主,容婵的宝贝数不胜数。换上仙蚕丝所制的高阶法衣,她头戴护魂金鱼簪,手佩麒麟纹梦回三清镯,手持御灵剑,浩浩荡荡地向弑神之地出发了。
  翌日天亮,看到容婵留讯的颂喜莲歌才知大事不妙。
  先前小公主闹失踪,还算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可弑神之地却是关乎性命安危的大事,岂能赌气闹着玩儿?
  她们没办法直接联系天帝天后,颂喜只能匆匆赶回九重天搬救兵,莲歌便来丹卿这里试试,看他是否能联系上太子容陵。
  丹卿听到消息时,整个人都懵了。
  他料到容婵公主必定怒火滔天,却没想到,她竟会气到如此失智。
  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容陵容婵两兄妹,也不至于相互置气到这般境地。
  丹卿急忙给容陵传了雁笺。
  雁笺已是最快的传讯方式之一,但从麓海到九重天,也需小半个时辰。
  容陵本就忙碌,昨夜他抽空来趟晴雪岛,只停留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由此可见,他是真的忙,就算收到雁笺,也不一定能及时看。
  怎么办?
  丹卿眉头深锁,思绪烦乱。
  莲歌眼圈早红了,她不停拭着泪,嘴里发出隐忍的啜泣声。
  丹卿实在慌得不行,他没办法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于是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去弑神之地看看。”
  “我们修为低微,如何进得去?”莲歌哭着摇头,“弑神之地被罡气笼罩其中,恐怕我们还没靠近,就……”
  “那公主她……”丹卿欲言又止,容婵的修为,可能也就跟他不相上下吧,她是怎么进的弑神之地?
  莲歌秒懂,她哽咽道:“六界十大防御神器,其中就有六件在公主手里。”
  丹卿:……
  丹卿终于明白,容陵说容婵被惯得骄纵任性,真不是说说而已。
  这么多保命法宝不要钱地砸在容婵身上,能怪人家小姑娘不自量力吗?
  丹卿无奈道:“我们试试,能走到哪儿,便走到哪儿吧!至少也能图个心里踏实。”
  莲歌点头答应,丹卿与莲歌等仙侍一行五人,当即御剑向北而行。
  飞到弑神之地方圆二十里时,一股裹着冰凌的锐利罡风,直袭众人面门,这片地域的空气仿佛被抽走般,他们心肺如压千钧,愈发难以喘息。
  “我不行了。”
  “我也是。”
  三个仙侍几乎同时跌落飞剑,她们狼狈地稳住身形,其中一个修为最低的,竟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莲歌忙掏出一粒丹药,喂给吐血仙侍。
  三个仙侍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莲歌的状态虽比她们好,却也感受到了前方的巨大阻力,她面色煞白,需不断运转周身仙力,以抵御来势汹汹的罡风。
  在他们这群小仙人当中,唯独丹卿所受影响最小。
  其实迎面戾气拂来时,丹卿也不是毫无感觉,但他很难去形容。那不是疼痛,而是沉重,像是误入了万年亿年时光沉淀的长河,吸入他肺腑的每一缕气息,都有经年累积的厚度。
  “你没事吗?!“莲歌讶异地问。
  “尚且还能忍受。”丹卿的回答略保守。
  安抚好三个仙侍,莲歌与丹卿继续前行。
  一望无际的海面辽阔蔚蓝,两边是座座绵延起伏的冰山,无形的罡风穿梭在动人的唯美画面里,却带来难以想象的威势。
  将近弑神之地十里时,莲歌再也无法坚持,她心脉仿佛都要被这股罡风给震碎了。
  摇摇欲坠地落在地面,莲歌嘴角沁出一抹猩红血丝。
  她痛苦地捂住胸口,不敢置信地看了眼丹卿。
  在如此剧烈的罡风下,他脊背始终挺得笔直,未曾被威压催得折半分腰。
  莲歌想不明白。
  她与颂喜是容婵身边的得力仙侍,因她原形是朵莲花,所以修炼速度极快,尽管比颂喜还小一千岁,修为却已高出颂喜一截。
  一直以来,莲歌都承担着保护容婵的责任,但弑神之地,她是真的无能为力,再往前进一步,她的神魂可能都会惨遭重创,乃至于陨落寂灭。
  诡异的是,这只来自青丘的狐狸,怎会如此强悍?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莫非太子殿下给了他护身神器?
  看着莲歌虚弱的样子,丹卿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他的修为逊于莲歌,为何莲歌已经濒临极限,而他却……
  可无论如何,眼下都不是深究的好时机。
  “莲歌仙子,你先回去疗伤,我再往前试试。”丹卿压下心底的古怪,以及对自身的怀疑,朝莲歌道。
  莲歌犹豫两息,嗓音微弱道:“那你千万小心,不要逞强。”
  丹卿颔首:“我心里有数。”
  丹卿又往前深入了一段距离,四周雾气越来越浓,伸出手,勉强能看见五指。
  弑神之地应该不远了,但他除了莫名的沉重之外,确实没有不适。
  望着茫茫浓雾,丹卿眼底是化不开的不解。
  所谓“弑神之地”,单单这个名字,就能判断出它的危险性。
  他分明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炼丹仙人,绝大多数神仙都无法跨越的罡气,怎会对他毫无作用?
  丹卿心里忽然生出些恐惧。
  因为这有违常理。
  但这桩不符合常理的意外,放在此时,却也不知是好是坏。
  假如他能顺利进弑神之地,要进么?
  仙剑载着丹卿匀速向前,丹卿抿着唇,心头已然有了决定。
  他不知道换作别的仙人,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事实就是,困在弑神之地里的不是旁人,而是容陵的亲妹妹容婵,所以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仙剑飞行的速度不断加快,浓雾中,丹卿恍惚撞到一面屏障。
  这面屏障非常脆弱,有细微的琉璃破碎声一闪即逝,丹卿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强大的吸力,便将他拖入漩涡中心。
  意识被风暴席卷,剧烈的眩晕感湮没了丹卿的所有感知。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只是一个呼吸间,又或许过了很久,一切终于恢复如常。
  这里就是弑神之地吗?
  丹卿迷蒙地睁开眼,睫毛轻颤间,瞳孔倏地放大。
  此时此刻,丹卿眼帘里倒映的是碧蓝如洗的天、青翠欲滴的草地,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珍禽异兽。
  丹卿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澄澈梦幻,像是稚童绘出的随笔画,烂漫又纯粹。
  这片天地似乎仍是丹卿生活的那片天地,却又迥然不同。
  它好干净,空中没有一丝仙力灵气,也没有任何浑浊邪恶的气息。
  总觉得,他的身体轻盈的好像要飘起来。
  然后,丹卿居然就真的浮起来了。
  随风越过山岗和树林,丹卿俯瞰着这片空无一人的桃花源,思绪仍晕晕乎乎的。
  下一刻,他听到了很多声音,像是每一片树叶在对他欢笑,又像是每一棵小草在向他问好。
  好吵!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丹卿胸口剧痛,他体内仿佛突然多出一头被锁链囚住的暴狮,正在灵魂深处疯狂地挣扎吼叫,丹卿痛苦地捂住头,身体陡然如一只断了翅的鸟儿,急速下坠。
  诡谲的是,整个世界空间竟也跟着丹卿不断沉坠,它们扭曲着、翻转着,争先恐后地没入他体内。
  是幻觉吗?
  丹卿忽地咬住舌尖,用疼痛提醒自己,这里是弑神之地,他是来找容婵的。
  没错!容婵!
  思绪清明的瞬间,世外桃源般的仙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晦暗无光的疮痍炼狱。
  风来,石沙卷地。
  丹卿慢半拍地仰起头。
  无边灰暗里,一株株掉光了叶子的枯萎树干,高耸入云,它们化身手持利器的苍老卫兵,用冰冷无情的眼神,俯视着擅闯者。
  天上有无数骷髅架在飞翔,它们动作僵硬又迟缓,可它们似乎觉得自己仍活着,从丹卿身边飞过时,它们滑稽地扭过脖颈,用空阔阔的两个大眼眶死盯着丹卿。其中有一只大骷髅架甚至凑过来闻了闻丹卿,如果它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是否会露出类似于困惑的表情呢?
  丹卿暗自催动法器,已然做好了殊死战斗的准备,可它们没有动手。
  这里风平浪静,根本不像危机重重的弑神之地。
  难道他误入了别的什么秘境么?
  就在丹卿生出质疑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倏地回头,往高空望去。
  漆黑画幕里,森森白骨是唯一的光亮,它们堆砌起一座高窄的绞刑架,而一身粉裙染满血花的容婵,像个罪孽多端的犯人,正面临着未知的审判。


第110章
  巨大绞刑架近在眼前, 诡异的是,无论丹卿如何前进,他与容婵始终保持着同等距离。
  容婵似乎也看不见他。
  在触不可及的那片天地里, 一轮猩红月亮不断膨胀扩大。
  白骨垒成的飞禽走兽,受到月亮影响,它们像魔化的傀儡, 不断朝容婵展开猛烈攻击。
  渐渐, 圆盘大的月亮几乎占据半边天, 像是要轰然炸裂。
  丹卿捻了许多仙诀, 施了无数术法,毫无作用。
  容婵身后的月亮越来越大、血色愈来愈深,她衣袂裙摆仿佛都要烧起来。
  丹卿御剑疾行,他脑中空茫, 心中仅有一个念头,破开此境,把容婵解救出来。
  无边无际的墨色里,丹卿渺小如沧海一粟,稍不留意,便要在重重魍魉中遗失他飞驰的身影。
  丹卿精神力前所未有的集中, 他盯着那轮血月, 双瞳几乎染成赤红色。
  如果能抓住容婵飞舞的那片衣角就好了, 丹卿下意识伸出右手, 瞬息间, 天地翻转盘旋, 有一股难以描绘的力量汇聚在丹卿指尖,他似乎触摸到了容婵柔软湿润的裙边。
  很快,丹卿被无形的屏障弹了回去。但他指尖, 竟真的有血。
  他甚至还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否说明,他刚刚碰到了容婵?
  丹卿猛地闭上眼,再度寻找适才的感觉。
  终于,在月亮即将炸裂的刹那,丹卿实实在在攥住了容婵的手,在浩大的气流波动里,丹卿紧紧握着容婵的手,不肯松懈。无数火花碎片里,两人不断下沉。
  尽管意识模糊,丹卿仍清醒地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静静地、冷冷地,像是无穷无尽的深渊。
  他们跌落在潮湿的地面。
  一缕缕黑气飞快从地底渗出,如蜘蛛网般缠住容婵纤弱的身躯,却在触及到丹卿握着容婵手腕的指尖时,倏然退离。
  从踏入弑神之地的第一步起,容陵便察觉有异,这与他以前来过的弑神之地,很有些不同。
  苍凉天幕下,那些白骨兽或静静定在地面,或一动不动地栖息在枯树上,并无攻击意识。
  很快,容陵在北边小山坡找到了丹卿和容婵。
  两人平躺在开满小碎花的草地上,俱已昏迷。
  如此荒僻的疮痍之地,居然长出生机盎然的花,委实诡谲可怖。
  容陵匆匆检查两人情况,容婵伤势重,幸无性命之忧。
  丹卿则……
  容陵动作顿了顿,这个瞬间,容陵莫名有种古怪的危机感。
  他仿佛是一个被锁定的攻击目标,倘若他伤害丹卿分毫,便有数不清的麻烦接踵而来。
  此时此刻,弑神之地不再凶煞危险,反而像一个忠诚护主的守卫。
  指腹轻搭丹卿手腕,容陵蹙眉,丹卿体内气息十分杂乱,识海如滚滚骇浪翻涌。
  在他丹田最深处,有一股极陌生的力量,正试探着冲破束缚,与这片天地相互连接、融合。
  容陵不敢小觑这股力量,他几乎祭出全部内力,强行一击,直接掐断丹卿与弑神之地的感应。
  受修为反冲,容陵喉口甘甜,咳出大滩鲜血,胡乱擦去嘴角血迹,容陵最后看了眼这片寂静深沉的土地,匆匆将丹卿容婵带离此地。
  **
  丹卿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却又什么都握不住,也记不得。
  不远处窗下,立着一道模糊的银蓝背影,那背影清隽挺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苍穹之下的皎皎月光。
  是战神顾明昼么?
  不对,应该是容陵。
  “醒了?!”察觉到丹卿的醒来,那道模糊身影转过身,朝床榻逼近,速度极快。
  直至熟悉且俊美的轮廓在他眼瞳变得清晰,丹卿才确定,是容陵没错。
  迟钝地扫了眼周围,丹卿弯了弯唇,朝容陵伸出手。他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他们分别的夜晚,因为那个雪夜过于美好,所以他看向容陵的眼里,满是信赖和依恋。
  容陵微愣,随即紧紧握住丹卿的手,他握得过于用力,丹卿“嘶”了声,眉眼流露出淡淡不满。
  容陵立即松手,懊恼道:“很痛么?“
  “还好。”
  其实确实挺疼的,但这应该是容陵担心他的表现吧!
  丹卿心里的甜压过了痛,他赧然地抬起眉眼,当视线触及容陵憔悴的面色时,他目光一凝:“你看起来好疲惫,是魔族和归墟的问题还没处理好吗?”
  容陵静静看着丹卿,口吻听不出丝毫端倪:“弑神之地发生的事,你是不是全不记得了。”
  弑神之地?短暂诧异后,许多画面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丹卿心头一惊,急忙问:“容婵公主呢!她还好吗?”
  “她没事。”
  “那就好。”
  “我昏睡多久了?”
  “半年。”
  丹卿猛地坐起来,一双眼睛瞪得圆又大:“等等,你说我昏睡了多久?”
  容陵忍俊不禁:“半年其实也不算太长。”
  对神仙来说,半年也就几个弹指间,可丹卿还是难以置信。
  他犹豫地看了眼容陵,神色颇有些闪躲:“是你进弑神之地救了我们?那……你进来时,我受伤了吗?”
  容陵神色如常:“你不受伤,怎会昏睡那么久!容婵不过三日就醒了。”
  丹卿松了口气,瞬间又恢复成无忧无虑的闲散模样,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没心没肺道:“劳殿下费心,现下我已无碍,你可以去忙你的事了。”语罢,嘴角露出一抹还算矜持的笑意。
  月色如婉约的纱雾,悄然在屋内蔓延而来。
  这么温柔的夜晚,容陵眼神清冷,无端生出些恼意。
  “你是真心想让我走?!”容陵眼角向下耷拉,语气似自嘲,也似委屈。
  “嗯?嗯。”丹卿先是疑惑,然后确定地点点头,他让容陵离开,是不愿他为他耽误正事,难道这不算深明大义吗?不该被称赞一句懂事体贴吗?
  容陵扯了扯唇,他眼神是如此深邃,涌动着丹卿难以理解的波光:“这半年,于别的神仙来说,确实不过须臾,但你昏睡这些天,我是真的度日如年。你可知,等你醒来的日子,每时每刻,我都备受煎熬。”
  丹卿心口一烫,越是羞赧,他好像就越是控制不住这张嘴:“殿下怎的突然如此感伤肉麻!这实在很不像你的风格。”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风格?你伤了痛了,我是不是应该心无波澜,然后将你抛到九霄云外?”容陵隐忍地望向别处,眼中似有失望,“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我没有。”丹卿弱弱地回。
  丹卿自然明白是他说错了话。
  假如他和容陵互换身份,昏睡半年的是容陵,他指不定更加慌乱无措。
  所以,他刚刚不该佯装淡然,也不该那么懂事对吗?
  悄悄偷瞄了眼容陵,丹卿很有些心虚内疚,他主动抬起手,伸向容陵,像是一只蓄意讨主人欢心的猫咪:“殿下,你能不能,过来一下下?”
  月光洒在他纤细指骨,有种即将破碎的脆弱感,尤其是他可怜的眼神,仿佛被遗弃在暴雨天里的湿淋淋小动物。
  容陵不忍晾着他,只能没有底线的妥协。
  等容陵走近,丹卿克制住溢出来的羞耻感,轻轻拥住容陵,丹卿把头埋入他温暖胸膛,还故意蹭了蹭,低声哄道,“我错了,是我不该说那话,倘若殿下不急着处理仙务,今晚就留下来吧!”
  温软在怀,难免心猿意马……
  容陵深深吸了口气,他低下头,滚烫呼吸几乎喷在丹卿额头,嗓音也不自觉染上几分微哑:“留下来做什么?”
  丹卿他浑然不觉话中暧昧之意:“睡一觉吧。”
  容陵:……
  不等容陵旖旎思绪扩散,丹卿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主要是他抱着的这具身躯,反应实在是太大,想忽视都难。
  “不,我的意思是……”丹卿脸颊胀红,他仓惶把人推开,结结巴巴道,“你看起来太、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把床让给你,不是要跟你同床共枕的意思。”
  无论丹卿怎么解释,气氛还是无法抑制地粘腻起来。
  丹卿又悔又窘,他都不敢去看容陵的眼神,甚至还有些迁怒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容陵,于是小声埋怨道:“殿下,我刚醒!你怎么能那样曲解我的意思呢!“
  容陵沉默两息,实事求是道:“没曲解。”
  “你没有吗?!”丹卿不服气地质问道。
  容陵面不改色,一派坦然:“至少精神层面没有曲解。”
  丹卿:“……”
  容陵留了小半夜,等容婵匆匆赶来,他才动身离开。
  藏锋阁细雪纷纷,走出百米远,容陵蓦地在一株银杏树下驻足回首。
  小小房间散发着光亮,容陵默默望着,原先舒展的眉眼,此时尽是凛然肃穆。
  今夜应对丹卿时,容陵不想露出丝毫破绽。
  但有些事情,他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危机重重的弑神之地,为何唯独对丹卿手下留情,他体内压制的神秘力量,又究竟是什么?
  既然丹卿已经苏醒,或许,他也该去寻找背后隐藏的答案。
  没有容陵的厢房,丹卿与容婵大眼瞪小眼,气氛很是局促。
  丹卿努力寻找话题:“公主喝茶吗?”
  容婵把玩着手绢,挺难为情的样子:“不想喝,你要喝茶吗?”
  丹卿也摇头。
  容婵举一反三:“那你吃糕饼甜果吗?”
  丹卿囧道:“吃一点吧。”
  容婵生出些兴致:“今年蟠桃特别甜,我特地给你留……”话语戛然而止,容婵摸了摸鼻尖,很是尴尬,“那个,我忘记把蟠桃给你带过来了。我稍后让莲歌上九重天取。”
  “公主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
  “公主坐吧。”
  “你坐你坐……”
  一番虚伪客套后,丹卿容婵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绝望,尔后忍不住相视一笑。
  所谓一笑抿恩仇,大抵就是如此了。
  收拾好扭捏的心情,容婵大大方方道:“丹卿仙人,你舍命救我,我该跟你说声谢谢。”
  丹卿回笑道:“可惜小仙有心无力,是殿下救了我们。”
  “如果没有你拖延时间,在二哥赶到前,我就已经出事了。”
  “所幸我们都平安。”
  容婵点点头,提到容陵,她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些不痛快:“我承认是我不自量力,祸害自己也拖累了你。可论起缘由,还不是容陵他欺人太甚,我……”说到激动处,容婵险些拍案而起。念及丹卿的身体状况,容婵隐忍地摆了摆手,蔫蔫道,“算了算了,不提也罢,反正你们不会明白我心情。”
  丹卿小心翼翼问:“公主指的是……禁言术?”
  此时若换作旁人再提及这事,容婵定要大发雷霆,可谁叫对方是救了自己的丹卿呢,她屈辱地点点头,决定忍下这份黑历史。
  丹卿清咳一声:“其实我明白公主的心情,或者说,感同身受。”
  “你怎会明白?!”容婵提高音量,但她毕竟不是蠢笨之人,思及什么,她蓦地瞪圆杏眸,不可置信道,“你该不会也经历过吧!是我二哥干的?”
  苦涩颔首,丹卿压根不愿再回忆那段过去。
  容婵顿时对丹卿生出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感:“你被他禁言了多久?”
  丹卿掰着手指数了数:“整月有余吧。”
  “那你岂不是比我更惨!你难道就没反抗吗?”容婵气鼓鼓地瞪着丹卿,那嫌弃的眼神,如同在看废物包子。
  “我曾试图逃走,又被捉了回来。”
  “……”
  “唉!我二哥确实强大又凶残,你我都不是他对手。”容婵卑微叹气,她没底气怂恿丹卿造反,只能表示同情,“被他看上,你真是命苦。”
  “也没那么……命苦吧?!”温柔起来的容陵,还是很让人没有抵抗力的。
  容婵用“你太天真”的眼神看丹卿:“他如此霸道野蛮,你不命苦谁命苦?他明知你们前路渺茫,还硬拉着你去淌浑水,天族太子哪里是那么好当的,我实话告诉你,狗男人就是狗男人,无论他现在的话说得有多动听、誓言有多笃定,真到了抉择的那一刻,他不一定选你。自然,这不是因为你分量不够轻,而是天秤的另一端太重了的缘故。“
  丹卿思维完全没跟着容婵走,他眨了眨眼,抿唇轻笑道:“公主先前怨我蓄意引诱太子,今日怎么又像是在怪殿下欺辱我?”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容婵掩饰性地咳嗽两声,正色道,“我那会儿气急攻心,难免有失偏颇。回头想想,你虽容色俱佳,但要引诱我二哥,实在是太嫩了些,你和他那种老油条过招,指不定谁诱惑谁呢!”
  丹卿:“……”
  不愧是亲的妹妹,连吐槽都如此的稳准狠。
  “言归正传,你若是迫于我二哥权势,不得不委身于他,我可以让父君母后帮你。”
  丹卿闻言愣了愣,但他嘴角笑意未减,只是眸色清淡了些。仿佛没有听懂容婵的言外之意,丹卿不卑不亢道:“公主怎能确定,我不愿为殿下涉险呢?”
  两人都没有挪开对视的目光,容婵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她认真看着丹卿,缓声道:“丹卿仙人,抱歉,我本无意冒犯你,弑神之地那件事,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但这不会影响我对你们的看法。这些日子,二哥对你的执着和担忧,我都看在眼里。他是那种一旦作出决定,就不会回头的人。比起他,你看起来更好说服,所以我希望你能知难而退。或许,你也听过我长兄和靳南无的故事?我真心希望你们不要步入他们的后尘。“
  “我也曾这样劝自己。”丹卿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如果结局注定惨烈悲伤,还不如不要开始。”
  “你是对的。”容婵深表赞同。
  “但这不是我内心真正的想法。”丹卿眉心忽然多出几分刚毅,他洒脱地仰起头,恍惚间,又是凡间那个无拘无束的“楚之钦”了。
  黑夜幽深,丹卿双眸熠熠生辉,像是最闪亮的明珠。
  “如果我并不在乎未来的苦难磋磨,对方也不介意,那我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痛也好,苦也罢,都由未来的我们自己承担,与旁人无关。”
  容婵怔怔看着丹卿,好半晌才找回遗失的语言:“万一你们未来后悔了呢?”
  “那便后悔吧。”
  “你这人……”容婵见丹卿比容陵都更加肆意任性,也是始料未及,她气鼓鼓道,“我二哥出事,那我会很伤心的嘛!你们都不会替我和关心你们的人多想想嘛!”
  “可在我和殿下的世界里,没有公主你,也没有别人呀! ”
  “……”
  丹卿承认他这句话有些过于欠打,忙挽回道:“以后公主有了喜欢的人,就会明白的。”
  容婵白了丹卿一眼,嗤之以鼻:“本公主才不会像你们一样幼稚呢!”
  丹卿但笑不语,他璀璨明亮的眼神落在窗外,像是看到了最美丽的风景。
  是了,过去是他作茧自缚,既然他早已尝过最痛的痛,又还有什么能让他畏惧退缩呢!
  “能讲讲你和我二哥的事吗?”沉思片刻,容婵抿了口露茶,她视线略过丹卿恬静的侧脸,随之望向夜空。
  长兄陨落时,容婵虽年幼,很多事却也能看得明白。
  她二哥那样一个潇洒不羁的人,为了所谓的责任义务,不得不磨去周身棱角,从此不再有喜怒哀乐。作为妹妹,她心疼他。可当容陵心中的焰火重新复苏时,最急着扑灭的那个人,竟也是她。
  世上安得两全法!如果她也不站在容陵这边,还能有谁体谅可怜的他?
  过去长兄受苦受难时,她过于年幼,什么都做不了。
  但这次,她已经足够成熟,她也可以保护哥哥。
  释然地笑了笑,容婵收回视线,眼里不再有一丝彷徨。假如坐在她身侧的这个人,对于二哥容陵来说,是足以付出生命的人。那么,她也会试着像对待家人一样,好好地守护他。


第111章
  六界之中, 修为有强弱之分,身份却无贵贱之别。
  容陵从不认为,九重天太子的血统有多尊贵, 青丘小狐狸的身份又有多卑微,背景与地位,从来不是衡量一份感情的标准。
  自始至终, 容陵在乎的是丹卿这个人, 而不是那些世俗的看法。
  他一直以为, 丹卿只是一只来自青丘的普通小狐狸, 然而事实却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衡山之巅,云雾缭绕。
  一袭白衣的容陵立于悬崖边,眉峰紧蹙。
  近来魔域肆虐人间,容陵一直率军驻守于此。
  古树下, 容陵手持玉简,又细细浏览一遍其中文字,这才毫不犹豫地将之销毁。
  寒风凛冽,正是人间冬月。容陵望着雾茫茫的远方,黑眸也泛起几点诧异的涟漪。
  经查证,原来丹卿的真实身份是青丘少君, 而狐帝宴祈, 便是他生身父君。
  这层关系并非见不得人, 为何九重天都鲜少知晓狐族少君的存在?
  弑神之地发生的一切, 以及丹卿的种种异样, 就像一柄随时都会坠落的利剑, 始终悬在容陵心尖。
  如果不将一切彻查清楚,容陵一直不能心安。
  思忖片刻,容陵找到同守此处的诸葛云, 嘱托道:“诸葛神将,我临时有事离开片刻,这里暂且交给将军看顾,劳烦您了。”
  青丘位于泗水上源,前往途中,容陵不免有些神思飘忽。
  身为天庭储君,他对青丘自然有一定了解,当年宴祈接任狐帝之位后,便从一个游手好闲、红粉遍地的纨绔公子,迅速转变为励精图治的青丘明君,自古以来,浪子回头的故事都是一桩美谈,宴祈当然不例外。
  那些年,天帝天后也没少拿宴祈的例子,以激励当时顽劣的容陵。
  少年容陵自是不屑。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的回:“待儿子到了狐帝那般稳重老成的年纪,说不定就会修身养性。父君母后且耐心等着吧!”言罢,潇洒地一挥长.枪,就遁了个无影无踪。
  彼时,年少轻狂的容陵不知,改变他一生的变故即将到来。
  无论人或是仙,不遭受点坎坷,似乎很难改变长久以来的秉性。
  容陵因痛失长兄,所以才扛起那份重责,狐帝宴祈呢?他是否也曾经历过什么?
  自继任青丘帝位,宴祈常年深居简出,身边并无妻妾环绕,也再没传出什么风流韵事。
  按照所查资料来看,丹卿应是在宴祈继任狐帝数百年后出生。
  那么,丹卿的母亲是谁?为何完全查不出她存在过的痕迹。
  容陵神色逐渐凝重。
  这百年,无论青丘,或是宴祈,都没发生什么引人注目的重大事件。
  倒是继任狐帝前,宴祈曾率天军镇压过归墟恶煞。
  归墟乃封印恶煞之地,定期清除归墟煞气,是天族自成立以来便遵守的规矩。
  那年为首的领将正是宴祈。
  天族卷宗记载,仙历玄渝一万五千年,在突如其来的归墟暴动里,宴祈因携带狐族至宝通窍书,而幸免于难。
  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浩劫,三万天兵有去无回,宴祈是唯一幸存者。
  可惜的是,宴祈虽平安归来,记忆却遭受严重损伤,归墟发生的一切,他全然记不清了。
  再后来,便是容廷请命进入归墟,镇压煞气。
  然后他的生命、他的灵魂,永远永远留在了那里。
  清风徐徐,忽地吹来几片花瓣,自容陵脸颊凉凉擦过。他蓦然回神,这才意识到,青丘境到了。
  不同于九重天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青丘目之所及,皆是灵动可爱的自然风光。一座座山峦,仿佛成色极好的巨大翡翠,大大小小的湖泊镶嵌其中,澄澈如明镜,倒映着满幕天色。
  望着这清新明朗的景色,容陵仿佛看到了丹卿那恬淡的笑脸。
  一时之间,容陵也不知,究竟是此境蕴养出丹卿悠然的性子,还是他爱屋及乌,因着喜欢丹卿,便也觉得青丘与丹卿的气场味道都是一致的。
  经守境使者通传,容陵很快被迎到碧玺殿,拜见狐帝宴祈。
  容陵到时,宴祈已候在殿中。
  岁月的沧桑不曾在宴祈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却为他双眸注入了睿智与阅历。单单一眼望去,容陵便知,这位青丘狐帝不容小觑,今日所言所行,他势必要好生斟酌。
  心中如此想,容陵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他上前两步,以小辈之礼,客客气气地拱手拜见。
  宴祈微微侧身,略避过容陵的见礼,这才带着几分无可挑剔的笑容道:“太子亲临青丘,实在有失远迎!来,快请坐。”
  久经俗事,宴祈分寸感拿捏得极好,既不显过分热情,也不失东道主的礼仪。
  请容陵落座后,宴祈指着面前的黑釉盏,和蔼道:“青丘产的紫笋茶,太子要是口渴,可浅尝一口,看是否符合你的口味。”
  容陵顺着宴祈的话品了茶,自是道“好”。
  宴祈也很官方地回:“能得太子喜欢,是青丘荣幸,若不嫌弃,稍后太子请捎些茶叶带回去吧。”
  两人都是久居高位的神仙,对明面上的你来我往,都极熟稔。
  只要愿意,他们能源源不绝地把这种气氛延续下去。
  然而今日,容陵显然是沉不住气的一方。只是青丘与九重天各自为政,容陵与狐帝宴祈仅有数面之缘,谈不上熟络。所以容陵虽心急,也不得不做做样子,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宴祈端坐主位,不露痕迹地扫了两眼容陵。
  这位天族太子的行事作风,宴祈一直颇为欣赏。待人处事上,他虽延续了先太子的宽容温和,却比其兄狠辣果决,听说这些年,好几桩连天帝都极为棘手的大事,全是由这个年轻的太子解决的。
  不过欣赏归欣赏,公事还得公办。揣度片刻,宴祈不动声色道:“魔主屠浮出山后,行事十分猖狂,如若天族有什么需要青丘出力的地方,太子直言即可。”
  容陵心知狐帝误会了,他理了理衣袖,起身恭敬道:“多谢狐尊慷慨仗义,不过眼下局面,九重天尚应付得来。晚辈今日过来,其实是另有要事向您请教。”在颇有城府的人面前,过多试探只会招来负面效果,容陵没有过多修饰,他躬身深深一拜,这才道,“事情是这样的,晚辈想从您这里,了解更多关于丹卿仙人的事情,还望宴叔伯成全。”
  这声叔伯的意义非同小可,宴祈品茶的动作戛然一顿。
  时间仿佛定格了两息,这才恢复流动。
  “太子快快请起,你身份尊贵,怎能行如此大礼?”说完这些,宴祈瞬间变脸,他猛一拂袖,愠怒道,“太子不用如此客气,你实话实说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是不是在九重天招惹出了什么大麻烦?又或是他愚笨无礼,得罪了哪位尊者?唉,我早让那不孝子回青丘,他偏不识趣,还说什么天族正是危难时刻,不愿离去,就他那可怜兮兮的几两道行,能顶何用?别给诸位尊者惹麻烦就不错了。瞧,果然被本君道中,他呀,就是个无用的蠢东西!”
  来前容陵也曾猜测,丹卿身份尴尬,在青丘的日子或许不好过,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丹卿的处境竟会艰难至此,就连生父宴祈,都不给他足够的尊重与信任。
  听着那些恶劣的话,一股火气直往容陵头顶涌,几乎湮没他所有理智。容陵本就是护短的人,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此时面前站着的是宴祈,容陵也绝不允许他贬低辱没丹卿半分。
  “丹卿仙人的品性,您这个做父君的,难道还不清楚?他最是害怕给旁人造成困扰麻烦!有什么委屈难处,一贯是忍了又忍的。这样善良的丹卿,怎能用修为强弱来判定他存在的价值?若人人都以强弱分善恶,这世道想必早已魍魉横行、苦厄不堪。狐帝您认为呢?”
  容陵直直盯着宴祈,双眼几乎要喷出火焰,涉及丹卿,他总是容易失控,也很难遮掩自己的情绪。
  宴祈当然听出了容陵的阴阳怪气,嘴角笑容骤然冷却,他审视着容陵,不咸不淡道:“丹卿性格木讷、不擅交际,没想到在九重天当值这些年,竟也有了不少长进,能得殿下如此赞美和维护,是他的荣幸。”
  容陵余怒仍未消,也懒得再与狐帝虚与委蛇。
  宴祈既然不重视丹卿,自有他重视喜爱,谁稀罕区区一个狐帝了?
  得知宴祈态度后,容陵的尊敬便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本想甩袖就走,但到底还留了两分理性,于是他淡淡道:“晚辈此番前来,是想向狐帝道谢。前些日子,容婵贪玩误入弑神之地,丹卿为救舍妹,遂跟着闯了进去。”
  提及弑神之地,宴祈有一瞬色变,但他掩饰得极好,可这点破绽,还是被容陵敏锐地捕捉到。
  也正是这点破绽,突然点醒了容陵。
  容陵一直都是极聪慧的人,可无论他多睿智冷静,事关珍爱之人,总会乱了分寸。
  是了,如宴祈这般道行深沉的人物,就算再不满,又岂会轻易在他面前流露情绪?
  方才宴祈是故意出言轻视丹卿。
  为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又或是想掩饰什么?
  高手过招,细节往往决定成败,宴祈在容陵面前失了态,大势已去,此时再拿腔作调也是多余,他扯了扯唇角,低声问:“公主和……丹卿,可有受伤?”
  这话终是有些当父君的样子了,容陵回道:“阿婵几乎丢了半条命,”停顿两息,容陵蓦地抬眼,一字一顿道,“丹卿无碍。”
  大殿寂静,许久无声。
  窗外正值日落,暗影缕缕袭来,宴祈的眸子几乎凝成深不见底的漩涡。
  弑神之地的凶恶,众所皆知。如此危机,丹卿居然分毫未伤,谁能不心生疑窦?
  宴祈当然明白容陵的言外之意,可笑的是,他竟给不出任何答案。
  在这个缜密聪慧的天族太子面前,宴祈甚至无法说谎,因为任何谎言,都会被找出破绽。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吗?
  宴祈闭了闭眼,那些被他封存的过往记忆,就似鹅毛大雪般,来得又凶猛又突然。
  仍记得,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正在处理族中琐事的宴祈,心口莫名一烫。然后,他就这么感知到了丹卿这抹嫡亲血脉的存在。修成宴祈这般强悍的仙者,尤其是狐族,对血脉都有一种天然感应力,当后代呱呱坠地时,宴祈便会知道,在这苍茫六界,终于出现了他的一点延续。
  可关于这个孩子的一切,宴祈却是全然不记得。他不知道他为何有这个孩子,亦不知他母亲是谁。
  而他唯一丢失的记忆,是在归墟。
  寻到小小的孩子后,宴祈并没有任何激动喜悦的心情,他有的只是不解,以及如临大敌。
  因为丹卿出现那日,恰逢天族秘密封锁了一桩大事。
  身为狐帝,宴祈若是有心,多少能探出几分天家内幕。
  那时先太子容廷刚陨落不久,九重天也是愁云惨雾,忙得不可开交。
  在这当口,谁都没想到,天帝次子容陵竟会盗取秘钥,与玩伴顾明昼一同擅闯归墟,寻找亡兄遗骨。
  待九重天有所察觉,已是几日后。
  天帝气急攻心,又恐小儿遭遇不测,一连呕了好几口鲜血,天后也顾不得病弱的身体,哭着要进归墟寻回容陵。
  众仙赶来时,两个少年已经出了归墟,许是运气好,他们都毫发无伤,当大人们询问起缘由,两个孩子也是稀里糊涂,不知为何就被传送了出来。
  多事之秋,天帝为少生变故,遂将此事全部压了下去。
  但该有的惩戒天帝绝不会心软,当日容陵就被押到思过崖,足足关了两百年禁闭。
  此后九重天的动向,宴祈是完全没心思打探了。他抱着襁褓里小小的丹卿,整日魂不守舍。
  好几次,他都想狠狠心,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交出去,可看着小婴儿粉嫩天真的笑脸,宴祈始终踏不出那一步。
  他总是不断地想起,想起初见丹卿的那副场景。
  彼时,他追随血缘感应来到万灵山,依稀有看到少年顾明昼腾云离去的背影。
  他浑不在意,急急忙忙朝山南行去。
  终于,在瀑布旁的山坡上,宴祈找到了那只幼狐。
  它就像一团软糯白云,蹲躲在一簇草丛里,透过枝叶罅隙,它迷茫地遥望着天空,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很快,这只小狐狸察觉到宴祈的存在,它扭头朝他望过来,眼神是如此的明净,比宴祈见过的所有宝珠都璀璨夺目。
  那一瞬,宴祈心跳竟如擂鼓。
  他是他的孩子!是他世间唯一的血脉。
  哪怕宴祈猜出他身份古怪,却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
  他会把孩子好生藏起来,不让人任何人知晓他的真实年岁。他会帮他抹去所有古怪。修为难以长进没有关系,他只希望这孩子一生顺遂无忧无灾;天劫迟迟不降也不怕,他拜托司命干预一二便是;父子不睦,丹卿以为他对他全无关爱,宴祈也并不在意。比起关系亲近遭人生疑,倒不如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不重视、不在意这个孩子。
  大抵是掩藏了太多太多年,久到宴祈都有些忘了当年的恐惧不安。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那个连他也不确定的真相终会浮出水面,不是吗?


第112章
  殿内一片死寂。
  宴祈再没说话, 他神情恍惚,忽悲忽喜,仿佛沉浸在某些重要的回忆之中。
  容陵也不开口催促。
  他站在植株垂落的阴影下, 面容看似平静,可那双漆黑眼瞳里,却铺满了山雨欲来的凝重。
  果然, 丹卿身上是藏有秘密的。
  容陵忽然有股强烈的预感, 这个秘密之大、之重, 或许将影响他们今后的每一个抉择, 甚至是未来的命运。
  黑夜犹如一张偌大的网,悄无声息地将容陵笼罩其中,密集得叫人有些喘不上来气。
  移步来到窗侧,容陵闭上眼, 试图借晚风的清冷,来缓解此时的焦躁。
  终于,宴祈开口了。
  他目光徐徐落在容陵身上,言语颇有几分试探考察之意:“太子今日过来,究竟是以何种身份站在这里,又是以何种立场, 同我说这些话?”
  宴祈语气虽严厉, 但也充分展示出了他的诚意。
  他直接将话挑明, 坦荡且磊落。同时也是在向容陵暗示, 他们能否深谈下去, 是否有必要继续深谈下去, 全看容陵此番回答。
  容陵心知肚明,他拱了拱手,如实道:“狐帝有所不知, 我与丹卿结缘于凡间渡劫期,返回九重天后,我们二人经过一番思虑,都有意再续那段从未结束的缘分。”
  短短几句,虽言简意赅,却也利落有力,显然是有意在他面前宣誓他二人的决心。
  宴祈听罢,足足震惊了好半晌,这才逐渐缓过神来。
  容陵他……他与丹卿竟……
  宴祈心下既觉荒谬,又觉合情合理。
  是了,如果这两孩子之间没半点猫腻,堂堂九重天太子,又何须过问一个小仙人的琐事?难怪丹卿也是铁了心,就不肯老老实实回青丘。
  宴祈倒不是那种封建狭隘的人,在他看来,男人跟男人相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象是容陵,那就绝对不行。
  越想越恼,宴祈冷冷瞪着容陵,突然哪儿哪儿都看他不顺眼了。
  因着这番变故,宴祈也不屑于再顾忌彼此的身份,他由着本心,直接明嘲暗讽道:“太子年轻气盛,当真有魄力得很!只是有一点,本君需得好好提醒殿下,您莫不是忘了您九重天太子的尊贵身份?天族储君位高权重,婚嫁之事,怕是由不得自己作主。若本君所料不假,你与丹卿的关系,天帝天后定然还不知情吧!”
  宴祈不善的态度在容陵意料之中,遂也谈不上失落或是失望。
  如宴祈所说,天帝天后确实尚不知情,毕竟他与丹卿刚坦诚相待,眼下正是培养感情与信任的时候,实在不适宜多生事端。
  若匆匆忙忙便将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惹来非议事小,容陵主要是害怕,怕丹卿在一重又一重阻碍下后悔退缩。就连狐帝宴祈,今日若不是想向他打探丹卿身上的古怪,容陵也不会这么快就来拜访。
  等了许久,宴祈都没能等到容陵的回应,不答显然就是默认的意思。
  宴祈心下已是不满,再瞅容陵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便更来气,不愧是未来的天帝,不仅魄力非凡,面皮也非一般的厚实。都已经被他毫不留情戳穿底子了,他竟还能沉得住气,着实不要脸得很。
  他是不是压根就没把丹卿当一回事?
  他有为丹卿深思熟虑过吗?有计划过他们的将来吗?
  他是在玩弄丹卿吗?
  在宴祈气上加气前,容陵及时开口道:“狐帝莫恼,晚辈绝没有轻视丹卿,也没有不看重这份感情的意思。”不知想到什么,容陵忽然笑了笑,本就是芝兰玉树的天之骄子,此时疏朗一笑,眉目流转间,皆是独一无二的迷人风采,也难怪哄骗得了自家那呆头呆脑的狐狸崽子。
  “你笑什么?”宴祈冷哼一声,不满道。
  容陵摇摇头,回了句“没什么”。
  他笑着看向宴祈,眼神坦诚澄净。
  这个高高在上性情孤傲的九重天太子,大抵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毫不遮掩地剖开自己骨肉,试图将灵魂深处的纹理都清清楚楚摆出来,让宴祈看个究竟。
  他道:“不瞒宴叔伯,其实晚辈对丹卿一直抱有歉愧之心。自渡劫结束回到九重天,大多时候,我待丹卿都是理智大于情感。是退还是进,该退一尺还是一丈?该进一寸或是一厘?我都曾在心中推演敲算了不下于千百次。最终,促使我决定和丹卿在一起的原因,也没多伟大多冠冕堂皇,我只是满足自身的利益与欲望罢了。舍弃丹卿回到原定轨道的那条路,固然能走得轻松,却寂寥无趣。与丹卿在一起,便要面对无数险阻艰苦,但我乐意这么选,自始至终,我首先考虑的都是我自己,而非丹卿的意愿,所以面对丹卿时,我始终都有些感到抱歉。但正因如此,我比谁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我踏出去的每一步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怎会辜负丹卿呢!辜负他,便是辜负了我自己。”
  说这些话时,容陵唇角流淌着淡淡的笑意,他声音不高不低,就着吹来的夜风,莫名有种难以让人抵抗的温柔。
  许是性格原因,他的温柔不像水,而像高山、像峻岭,坚硬且又富有安全感,仿佛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任时光转移,亦不改初心。
  宴祈听得心里不由有些震撼。
  为仙者,岁月漫长,谁都不是几十岁几百岁的毛头小子。
  冲动或许是爱情来临时最直接的表现方式,可激情褪去后呢?像他们这样的神仙,只有不断斟酌思量,把利益得失翻来覆去的盘算清楚,最终才能得出最无悔最无惧的那个答案吧!
  他明知他们的路有多难走,仍是毅然决然。
  如此这般,宴祈又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就算依然不看好,宴祈却也不忍再泼他冷水。
  事已至此,宴祈便决定不再隐瞒容陵。
  这些年,宴祈独守秘密,将所有担忧恐惧都烂在肚子里,辛苦倒是其次,关键他能瞒多久呢?如果不能永远守住秘密,多个值得信任的人出谋划策,也是好事。细细思忖一二,宴祈这才严谨道:“说来可笑,就算我是丹卿的亲生父亲,但他身上的秘密,我也是猜测居多,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接下来的时间,宴祈说说停停、停停说说,他把寻到丹卿的始末,以及替丹卿抹去疑点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容陵。
  尽管匪夷所思,容陵还是强忍诧异,没有打断宴祈的叙述。那一句句在他耳边回响的话语,是如此荒谬离奇,它们犹如骇浪般,在容陵心中卷起万丈高,有倾覆高楼大厦之力。
  如果把所有蛛丝马迹串联起来,那么显而易见,丹卿来自归墟。
  他的生母竟在归墟?
  归墟荒芜,煞气浓重,如何长期生存?
  狐帝宴祈好巧不巧的失忆,又是否另有隐情?
  原来,宴祈感应到丹卿的时间节点,与他和顾明昼离开归墟,居然是同一天?
  容陵脑子转得极快。
  一旁宴祈似想起什么,嗟叹道:“若不是丹卿身份蹊跷,不易声张,我当时是想向殿下和顾将军打探一二的。如果我没猜错,应是机缘巧合之下,丹卿被明昼将军带了出来,那时它不过是只巴掌大的小幼狐,周身气息极弱,与普通狐狸幼崽无异,明昼将军和殿下当时又年少,许是没有多想吧。”说到这里,宴祈眼睛一亮,急忙问,“太子与顾将军是一道儿入的归墟,你对丹卿还留有印象吗?事实与我推测的是否一致?”
  容陵背脊猛然一僵,他怔怔盯着半空,像是失了魂。
  忽然,他抬手扶额,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那笑眼里,俱是惊喜和不可思议。
  不,不是顾明昼。
  小小的雪团幼狐,其实是少年容陵先遇到的,也是由他抱着出来的。
  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
  彼时狂妄的少年突闻长兄噩耗,如何都不肯接受,遂想方设法潜入归墟。也是当时的九重天一团乱麻,这才叫他轻易得了逞。
  少年容陵和少年顾明昼是相伴长大的好兄弟,有难同当,所以那次的祸,顾明昼坚定地要陪容陵一起闯。
  不料刚进归墟,两人便被煞气冲散。
  后来容陵才知,顾明昼压根没能顺利进入归墟,一开始,他便被煞气扫荡击中,晕倒在了归墟最外围。
  于是容陵独自在归墟闯荡。
  这里灰蒙蒙一大片,有数不尽也散不去的阴霾。
  风不知打哪儿刮来,细细碎碎,跟长满獠牙的兽嘴似的,一点点将意志与仙力全部吞噬干净。
  少年容陵自诩与众不同、天赋异禀,可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里都失效了。
  他很快晕倒在荒地,薄唇干枯,面色发青。
  因为仙力流失得所剩无几,他身体仿佛都变得单薄而瘦小。
  少年容陵试着起身,四肢却提不起一丝气力。
  就连呼吸,此时都变成了最珍贵的奢侈。
  生平第一次,容陵体会到消亡的滋味。
  他好像快要死了。
  原来神仙是会死的,就像他阿兄,他是不是也要像阿兄那样,永远把灵魂留在这里?
  少年容陵一直浑浑噩噩,介于迷糊与清醒之间。
  后来,是掌心莫名出现的一点痒意,让他找回仅剩的求生欲。
  他努力撑开眼皮,慢慢望去。
  贴在他掌心的,居然是一只毛茸茸的幼崽,是狐狸么?还真是有够小巧瘦弱的,莫非打娘胎里就营养不良?
  可它怎会出现在归墟?
  少年容陵一凛,随即放松下来,他想,大抵是他闯进归墟时,被那股强大激流卷进来的无辜生灵吧。
  真是作孽啊。
  他自己找死便算了,竟还害了这只可怜的小幼崽。
  “你这么小,是不是才吃两天奶?都没好生睁眼看过这偌大世界吧?”少年容陵扯了扯干枯的唇,一说话,就有鲜血自唇瓣溢出来,他苦笑两声,自言自语道,“小狐狸啊,我要不再努努力,争取把你给带出去?可怎么办,我实在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小狐狸啊小狐狸,你说你也是命苦,偏偏遇上我这个煞星,如果咱们这也算缘分,定是一桩孽缘吧……”
  小幼崽团子应该是听不懂他话的。
  但它爬着爬着,居然凑到少年容陵颈窝旁,然后用两只细软的小爪子,轻轻抱住了他。
  它的绒毛真软啊!也特别特别的暖。


第113章
  少年容陵抱着虚弱的小奶狐, 在归墟里不停地走,累了他便席地而坐,稍稍恢复精神体力, 他则继续往前。
  少年容陵不知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他将去往何处。他只是纯粹的不想认输,他死也要死在寻找兄长遗骨的路上, 而不是原地。
  年轻的生命, 仿佛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 在这片荒芜之地, 一点点消逝。
  尽管自身难保,容陵还是会从干涸的丹田里,拼命挤出几丝仙力,投喂给奶狐狸。
  它可比他脆生多了, 那么瘦弱的一小只,好像随时都再也醒不过来的样子。
  多半时候,这只狐狸都在他怀里睡觉,且睡得万分香甜。
  少年容陵总是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探它鼻尖的呼吸。
  感知到少年容陵的触摸后,小狐狸会耸耸鼻子, 亲昵地向他靠近。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丸子, 使劲儿往少年容陵怀里拱, 只露出一侧粉嫩的耳朵尖。
  若故意用手挠一挠, 它便抗议似地把耳朵扇来扇去, 脾气委实大得很。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呆子啊!它怎能睡得这般熟?还对周围没有一点防备之心?
  少年容陵都不知该从哪儿开始吐槽, 转念又想,或许是这狐狸太小,压根搞不清楚目前状况!
  是了, 若非他任性狂妄,非要闯一闯归墟,这只小奶狐,大概还在它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吃奶吧!它本不必吃这趟苦的。
  于少年容陵而言,小狐狸大概就是苍茫大雪中的一簇炭火。
  他不需要它同他说话,也不奢望它能帮上什么忙,在这看不见希冀的归墟里,它的存在和陪伴,便胜过一切真理。
  后来,他们是怎么离开归墟的呢?
  彼时容陵以为他们运气好,如今再想,却颇有许多值得深思与推敲的疑点。
  碧玺殿内,容陵与狐帝宴祈彻夜相谈。
  容陵告辞离去时,天际已露出一抹鱼肚白。
  理清前因后果,他心中可谓是百感交集。
  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与丹卿便有渊源,原来转动他们命运的齿轮,早就谱写好了开端。
  缘分一词说来轻巧,却当真妙不可言!
  此刻,容陵本是要回衡山的,但他心底莫名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思念,他忽然好想见一见丹卿。
  他无比迫切地,想要看到他的脸,还想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
  倘若丹卿知道了他们之间的过去,一定会非常不可思议吧!他也会感到开心吧?就如他一般!
  可惜,容陵不能说。
  那些秘密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真相又有多沉重,在驱散丹卿周身的迷雾前,姑且先让他做一只没心没肺的傻狐狸吧。
  平安无忧、快乐顺遂,是狐帝宴祈对丹卿的盼望。
  容陵同样也是爱着丹卿的人,他理应接过狐帝肩上的胆子,将这份最美好的祝愿,一路传承守护下去。
  ***
  弑神之地事件后,容婵与丹卿的关系突飞猛进,她时常在晴雪岛小住,同丹卿聊天解闷儿。
  容婵一贯心性简单,容陵说什么她便信什么,直到今日,她都以为是容陵出现及时,这才从弑神之地将她和丹卿捞了出去。对于丹卿的异样,因容陵刻意隐瞒,她自是丝毫不觉。
  “丹卿,这烤肉什么时候能吃啊?”藏锋阁廊檐下,容婵双臂抱膝,坐姿乖巧,她眼巴巴儿盯着太虚盾上的肉片,十足十的小馋猫模样。
  晴雪岛常年飘雪,夜里没有阳光,较白日阴冷许多。
  丹卿披着件绀青斗篷,与容婵如凡人般,守在火堆旁。
  晚风徐徐,吹起丹卿帽檐白色的绒毛,像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素雪。
  “快了。”丹卿手持蒲扇,轻轻催动火苗。他嗅了嗅溢出来的肉香,有些不自信地看了眼对面容婵,提前声名道,“公主,我厨艺一般,远不及太子殿下,你还是别抱太大期待才好。”
  “都说你叫我阿婵就行,一直公主公主的,多见外啊!”
  容婵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烤肉上,她眼瞳亮晶晶的,摆明了没信丹卿的话,“我二哥一看就不是做厨子的料儿,倒是你性子温和细腻,经你手的食物,就算难吃,想必也难吃不到哪里去吧!”
  丹卿微微脸红:“不瞒公……”被容婵俏眼一瞪,丹卿当即改口,“不瞒阿婵,我对自己的厨艺,曾经也十分自信。直到尝过殿下亲手做的料理后,这才自愧不如、自惭形秽。”
  “不至于吧!”容婵瞥向那片得极薄极漂亮的肉,火光里,肉片色泽金黄,焦香扑鼻,怎么看都不像是难吃的样子。容婵支着下巴,思索道,“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要求太高啦?我这人不挑嘴的,再说有神器太虚盾加持,你这次的烤肉,肯定好吃的!”
  容婵如此期待,丹卿实在不好意思再泼她凉水!说来惭愧,他的厨艺,那可是进鹰祖秘境都无法逆袭的存在啊!
  又等半盏茶功夫,烤肉终于够了火候。
  容婵迫不及待拿起一串灵肉,她呼呼吹了两口,便往嘴里塞。
  旁侧,丹卿欲言又止,都想捂住不忍再看的一双眼睛了。
  果然,烤肉一触及味蕾,容婵秀眉便猛然蹙起。
  她难以置信的“唔”了声,当即就想把食物吐出去。
  忍了又忍,容婵这才苦着脸,将肉片囫囵咽下去,“不、不错!就是还有进步空间。”容婵讪笑两声。想她九重天备受宠爱的小公主,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如今为了顾忌丹卿的自尊心,也是收敛了不少。
  丹卿哪能听不懂容婵的意思?
  一时间,丹卿有些沮丧,又有些好笑,也难为容陵一直忍受他这差强人意的厨艺了。
  “那个,丹卿,我突然想起,父君给我布置了功课,我就先……”容婵忌惮地望着那些肉,生怕丹卿硬要她吃,已然决定施展她最强的开溜大计了。大抵是不好意思,逃跑前,容婵决定把容陵给卖了,如果他们家姓容的,一定要选出一个人吃这烤肉的苦,那就还是让容陵来吧!
  “丹卿,稍后我同二哥传讯,让他回晴雪岛一趟,你俩许久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说,今夜雪色甚好,最适合煮酒品肉了!如此静夜,你二人把酒诉相思,多浪漫呀。”
  “不用,想必殿下此时正忙……”
  丹卿哭笑不得,他正欲婉拒,夜空的雪,忽然间下大了。
  一袭单薄白衣的容陵,此刻便出现在了庭院中。
  他没有用仙术阻挡雪花的亲近,它们簌簌降落在他肩,温柔且无声。
  飞雪洒了满天,那抹挺拔的身姿,就像是易碎的一抹幻象,孤身立于寂静苍茫处。
  是幻觉么?可那熟悉的五官,又如此生动。
  他嘴角轻轻勾起的弧度,仿佛有融化万年寒冰的力量;他漆黑眼眸泛起的波澜,好似能把万物都深深吸进去。
  丹卿望着那抹清隽身影,不知怎么,竟看得有些怔忪,久久不能回神。
  不见时,丹卿不觉时光漫长,乍然相对,才发现,他与容陵已经两月未见了。
  容陵自然是忙的。
  他当然是理解的。
  只是……
  容婵后知后觉,也发现了身后容陵。
  她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绕了一圈,本是有心调侃,想道一句“本公主还在这儿杵着呢,你们就不能收敛一二”,忽然又觉悻悻然。
  人家有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这个“孤家寡人”,不凑热闹也罢。
  思及此,容婵衣袖一挥,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婵是何时离开的?”待丹卿回神,容婵所站处已空落落,他窘迫地摸摸鼻尖,颇有些羞耻,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带了些嗔责,“你怎么不留留她?”
  “留她做什么?”容陵显然是有了喜欢的人,便忘了亲妹。他拂去衣间雪,走到架起的火堆旁,直接霸占容婵的位置,眼梢一抬,尔后施施然开口,颇有些故意逗弄小狐狸的意味,“留她看一些非礼勿视的画面,或是非礼勿听的声音吗?原来你喜欢这样吗?”
  丹卿被容陵理所应当的口吻搞得面红耳赤,容陵当真愈发喜欢作弄他了。
  他们相处向来是守礼的,哪曾逾矩?
  容陵他每次都爱占口头上的便宜,是算准了他脸皮薄,没胆量反驳么!他次次敢说却不敢付诸行动,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他倒是说话算话试一次啊!
  等等,他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丹卿简直被自己的腹诽惊呆。
  一定是他太生气,以至于气到大脑都模糊了。
  丹卿不肯服输地回:“我留阿婵,再吃些烤肉。”
  “……”
  容陵忍了忍,终是忍笑失败,短促笑声自他唇间溢出,低低的,闷闷的,纵然音色好听得不行,但多多少少有些在丹卿伤口撒盐的意思。
  丹卿当真有些恼,他拿起一串烤肉,作势要自己解决干净,却在即将入口时,被容陵出手拦住。
  容陵轻轻握住丹卿的手,力道拿捏得当,他雪白的袖摆,伴随动作略下垂,露出一截苍劲手腕。
  容陵这人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优越的地方,连他手臂鼓起的筋脉线条,都是极漂亮利落的。
  “别气了。”容陵倾身朝丹卿俯过去,他眼里蕴着笑,尾声似含着轻飘飘的气音,像是在以不熟悉的姿态哄最心爱的人。言罢,就着丹卿的手,容陵忽然将那并不美味的食物,尽数吞入自己腹中。
  他进食的动作不算快,亦不算磨蹭。
  丹卿睁大眼,震惊之下,一时居然做不出任何反应。
  两人相贴的掌腹,温度逐渐攀升。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丹卿能看到容陵眨动的睫毛,再往下,是他被油渍染艳的唇,还有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无论是凡间的肃王段冽,或是鹰祖秘境里的薄野冀,又或是近在眼前的容陵,从没有嫌弃过他的食物。
  丹卿当然明白其中象征的意义。
  食物事小,重要的是人。
  他们不嫌弃的,一直都是他。
  鼻尖微酸,丹卿满腔动容,他不知打哪儿冒出一股勇气,忽地凑近容陵,飞快吻了吻他嘴角,一触即离。
  这一刻,风雪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丹卿心跳奇快,但他却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见容陵面无表情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丹卿顿时有些犯怂,他支吾半晌,灵机一动,挺起胸膛,巧言善辩道:“我这是为了替你兑现你说的话,就非礼勿视,还有非礼勿听那句。是你自己说的,不能让阿婵看见……”
  容陵轻笑了声。
  丹卿未说尽的话,彻底湮没在长长的吻里。
  岛屿银装素裹,雪光幽幽泛着清冷。廊檐下的那对男子却毫不所觉,在他们眼眸里,风是暖的,夜是热烈的,雪亦是灿烂的。


第114章
  “丹卿, 我如今驻守在衡山,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一吻之后,容陵的呼吸明显变得紊乱, 许是动了情,他流转的眼波里,泛起点点涟漪, 像是被风吹乱了平静, 再没有往日的克制与隐忍。
  被这样炽热的眸光一直注视着, 丹卿哪里好意思!他本是把头埋得低低的, 都不好意思去看容陵眼睛,这会儿听他这般说,丹卿再也顾不上赧然,他立即抬起头, 面露喜色道:“你真愿意带上我?”
  容陵被他烂漫的模样逗笑,莞尔道:“自然愿意,如果可以,无论去哪里,我都是愿意把你带在身边的。”
  “咳咳……”
  丹卿略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他一双眼睛扫来扫去, 就不知该往哪儿看。
  这种裹了无数蜜糖的话, 似柳絮落在耳廓, 有种臊人的痒, 还一路痒到了他心尖尖上。
  尤其容陵说得正儿八经的, 面上毫无羞耻之色, 究竟怎的做到的?为什么他就没办法保持镇定呢!他总觉得胸口那颗心脏,仍在到处乱撞,如被雷击, 如被电触。总之就是不得安宁。
  仿佛能读懂丹卿的内心疑问,容陵弯了弯唇,他好整以暇地俯身,替丹卿整理不知不觉歪斜的衣襟,低声道:“以后你会习惯的。”
  “习、习惯什么?”丹卿下意识拍开容陵的手。说话就说话,又动手动脚干什么?还靠他那么近,丹卿完全有理由怀疑容陵就是故意的!这般想着,丹卿防备地睨向容陵,像是在警惕他的下一个举动。
  容陵再也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他知道丹卿可爱,却不知他竟这么可爱。
  忍住想亲亲他眼睛、鼻子、嘴唇的冲动,容陵收回那只不规矩的手,略挑眉:“真要我说?”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声音压了又压,仿佛在同他说什么见不得光亮的悄悄话,“也不是不行,就怕某人又羞得不敢抬头见人。”
  “……”丹卿一滞,脸颊烫得不行。他磨叽半晌,终是从鼻腔里哼出几个闷声闷气的字语,“那你别说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
  “我们什么时候走?”转移话题什么的,丹卿最擅长了,他匆匆指着檐廊下的太虚盾,正色道,“我得收拾收拾东西,譬如它。”
  容陵哪能不懂丹卿的小心思,他顺着他道:“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即刻出发。”
  这么高效率的吗?丹卿眼睛迸发出极亮光彩,来不及同容陵细说,他激动地一转身,马上掐诀把火焰熄灭,又随手往太虚盾扔了两个清洁术,再利落收进乾坤袋里。
  “我去卧室厢房再取些物品,你等等我,很快的。”
  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得老远。
  夜色靡靡。
  容陵倚着漆红梁柱,目送丹卿在落雪里走远。
  很快,他瞳孔里再寻不见那抹轻快的背影,容陵弯了弯唇,仍定定望着那方向……
  不到半盏茶功夫,丹卿就把自己打包好了,他满脸的开心无从掩藏,眼角嘴角也一直呈现自然上扬的状态。
  “就这么高兴?”容陵祭出仙剑,与丹卿御风而行。
  “嗯。”他们已经飞离晴雪岛,从高处往下看,岛屿像是氤氲着缭绕雪雾,十分漂亮。丹卿回首看了眼晴雪岛,重重点了点头,复又低喃道:“你别看我没多少朋友,其实我还挺害怕孤单的。晴雪岛虽好,但过于与世隔绝。可我喜欢独处的同时,也喜欢看别人热闹。唔,我这种心理是不是怪矛盾奇葩的?”丹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偷偷瞟向容陵清晰的侧脸轮廓,心底略忐忑,他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说了太多废话,容陵会觉得无聊又扫兴么!
  丹卿从小到大的经历,容陵从狐帝那儿听说了个大概。
  他知道丹卿被狐帝隐藏了两百年,就关在无人知晓的秘密空间里。宴祈种种行径,虽是为丹卿好,却也对丹卿的性情造成极大影响。
  他孤僻内向,却喜欢看旁人美满热闹,只因那是他灵魂深处的憧憬吧。
  他从来都是一只内心丰富,却缺乏安全感的小狐狸。
  “丹卿,有些事,我对你感到很抱歉。”容陵回头看丹卿,神色颇为懊恼,“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待人处事方面,早已学会理智谨慎。但不知怎么,只要碰到跟你有关的事,我就很容易做出极荒谬的决定。在凡间做段冽那会儿的出格行为,我还能用凡胎肉身做借口,如今却是找不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了。”
  他苦笑一声,“我将你安置在晴雪岛,明面打着为你好的名义,实则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控制欲和嫉妒心罢了。我不希望你和顾明昼再生牵扯,我甚至也会担心害怕,怕你舍我选他。丹卿,我为我的独断专行向你道歉,我总是习惯掌控全局,不喜欢事情超出预想范围。说白了,就是狂妄自大吧,我以后会尝试改正。你若觉得我哪里不好,尽管说出来,我不能保证一定能立即做出改变,但我绝对会多加注意。”
  丹卿听得一愣一愣的。
  容陵说完好半晌,他都呆呆看着容陵,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游模样。
  在丹卿认知里,容陵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很矜贵高傲的人,那种气质深深烙印在他骨子里。哪怕他谦虚地和下属商议仙务,哪怕他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可孔雀就是孔雀呀,天鹅就是天鹅呀!他们才不会真正向谁低下头颅呢!
  这样的人,高高在上是理所当然的,谁叫他独具一格与众不同呢!无论他多傲慢狂妄,因为他足够强大特殊,那些缺点便成了无伤大雅的小事,所有人都可以无条件的去体谅容忍他。
  但这样一个拥有无限特权的人,居然会对他说,他愿意为他改正。
  丹卿知道,容陵并不是说说而已。
  因为他已经向他低下高昂的头颅,就算是神仙,要剖析自己内心的阴暗并坦然承认,也是极不容易的。
  丹卿吸了吸鼻子,低头浅然一笑。
  他心中忽然充满了真实感,先前与容陵说开后,他双足像是踩在云上,总觉得一切都很虚幻。
  但此时此刻,他脚踏实地了。也对他和容陵的未来,多了几分自信。
  “其实我和顾将军没什么,那些谣言多是误传。”丹卿努力掩饰内心的小雀跃,在意的人为自己吃醋,没有谁能不欢喜的吧?丹卿忍不住小声嘟囔道,“你可以问我的嘛,你问我,我又不是不告诉你,干嘛故意折腾我?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见,或是讨厌我呢!”
  “若所有事一开始都能靠沟通解决,何来那么多曲折起伏?”
  丹卿想起在凡间无意看过几卷的话本,恍然道:“也是,凡人看的话本一概如此,你不说,我不说,误会重重,可真揪心啊。”
  容陵好笑:“当局者迷,况且面子尊严这东西,不到关键时刻,是很难丢弃的。”
  丹卿怀疑容陵在说他自己,他侧眸望天,忍笑道:“对对对,某人既要面子又要尊严,我就是只狐狸,才没有那些麻烦的东西呢。”
  这话容陵难以苟同,他把丹卿的脸转过来,捏了下他耳垂,佯怒道:“你没有?你若真没有,就该在回九重天后抱着我大腿,哭着喊着求我负责。”
  丹卿险些笑喷,他试着想象了那副场景,顿时乐了:“我就是不要面子尊严,但我还有骨气的呀。”
  “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丹卿细细和容陵掰扯,“我心里若还念着你,就会粘着你缠着你,这便是毫无面子和尊严。我若决心放下你,那就是骨气。这两样都很决绝的。”
  容陵一怔。面前这张清秀的脸庞笑得天真,嘴巴里说着轻描淡写的话语,像是把自己曾经的心境全部一语带过。
  他忽然很心疼。
  做楚之钦时,丹卿是没有尊严面子的,他倾尽一切,成全了段冽和楚之钦的人生。做回丹卿后,面对他的冷待漠然,还有种种物是人非,他无力改变,便只能守住自己最后的骨气。
  真神奇啊。
  归墟初遇时,他并不知,他怀里抱着的那只小狐狸,有朝一日,竟会成长成这样勇敢又自爱的丹卿。
  “你莫名其妙笑什么?”丹卿说完,才察觉容陵一直看着他,眼底晕着旖旎暖色。
  容陵轻咳一声,扶额作困扰状:“没什么,我刚只是在想,以后我身边,是不是要多一只撵也撵不走的小跟屁虫了?哦,不对,不是跟屁虫,是狐狸!真苦恼啊!”
  “你想得美!”面对容陵赤.裸.裸的促狭,丹卿自是不能让他得意,他信誓旦旦道,“以后我会做一只有面子要尊严的狐狸。”
  容陵失笑:“哦,懂了,不是你想缠着我的,是我求着你粘我的。”
  丹卿觑他一眼:“我现下去衡山,本就是你提议的。”
  容陵挑了挑眉梢,等等,这事儿确实是他提议,可到底是谁开心得找不着北,一眨眼功夫就把自己打包好并催促他启程的?
  与小狐狸斗嘴虽别有情趣,但却没必要不依不饶。
  丹卿能在他面前舒适随意的说话,证明他已经彻底向他敞开心房,容陵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一切都在变好,他相信,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对了,我得跟阿婵说一声,告诉她我去衡山了,免得她空跑一趟晴雪岛。”说着,丹卿从随身储物袋里取出传音蝶。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要好了?”这传音蝶可是容婵的小宝贝。
  丹卿目送传音蝶飞远,回头望着容陵,狡黠一笑:“托某人的福,毕竟我和阿婵都是被他禁过声的可怜人,这同道中人嘛,总是很容易统一战线的。悄悄说一句,阿婵对那人的怨念,似乎比我都要深呢!”
  容陵哭笑不得,可以啊,他不在的日子,这两人恐怕把他的老底儿都翻烂了。
  若无其事地一颔首,容陵道:“既然如此,你们是不是得好好感谢那人?大礼就算了,就随便备份薄礼吧,譬如以身相个许什么的。”
  丹卿:“……”
  好吧,与容某某人比厚颜无耻,他和容婵属实都是婴幼儿级别,真真太嫩了呀!


第115章
  去衡山的路上, 容陵帮丹卿梳理当前仙魔形势。
  近些年,魔族势力不断扩张,一些原本保持中立的族落, 相继投靠魔界。正因如此,魔族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他们四处点火、引发祸乱, 搅得六界乌烟瘴气。九重天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譬如容陵, 便奉天君之命驻守衡山, 以顾明昼为首的仙界将领等,则率援军增援各方受难地。
  丹卿听得非常认真,还时不时露出困惑的小神情,等容陵停下, 他才表明自己的看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将六界搅得不得安宁,对魔主屠浮有什么好处?”丹卿望向容陵坚毅的侧脸。越分析局势,他心底越不安,声音也不由沉闷了些,“屠浮大张旗鼓, 阵仗看似凶猛, 可九重天应付得并不吃力, 屠浮是另有目的吗?他会不会故意掩人耳目, 私下却筹划着别的谋算?他的目标该不会……”
  “担心我?”容陵一抬眸, 便撞上丹卿忧虑的目光, 他心中暖意融融,嘴上却玩笑道,“屠浮唯一的儿子死在我兄长手中, 我兄既已陨落,他的仇恨自然转移到我身上,说来我的处境确实不乐观。”说着,容陵揶揄地看向丹卿,“既然丹卿仙人如此挂怀我的安危,今后便劳烦仙人好生保护本君了,最好寸步不离、如影随形的那种,如何?”
  怎么说着说着,又贫嘴占他便宜?
  好在丹卿已经十分适应容陵的套路,他睨一眼这位玉树临风的小天君,淡然问:“有酬劳吗?请我做护卫可不便宜的。”
  容陵状似为难:“金银财宝过于俗套,灵丹妙药本就是仙人的长处,不如事成后,直接把我当成谢礼赠给仙人吧!”
  丹卿就知道容陵的坑在这儿等着他呢,他哼了声,毫不犹豫拒绝:“不要,这样我很吃亏的。”
  容陵挑眉不解:“怎么说?”
  丹卿端着一脸理直气壮的从容,耳根却悄悄染上绯色胭脂红:“你本就是我的人,不是么?”
  容陵怔了怔,好半晌,嘴角才晕开难以抑制的笑意。
  掩袖清咳两声,容陵向丹卿作了个揖,正儿八经道:“倒是我思虑不周,一时失言了,还望仙人莫要着恼。”
  “神君客气。”丹卿也似模似样地回以一礼,然后假装镇定地看向别处。
  气氛顿时变得暧昧。
  容陵察觉到丹卿的赧然局促,有意缓解他尴尬,便转移话题道:“阿卿你看,今晚月色是不是很美。”
  丹卿先看了容陵一眼,见他嘴角弯弯,眸中盛满璀璨,这才仰望苍穹,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今夜的风特别温柔,月光星光交织成迷离的胧雾,天地尽染旖旎。
  美是美的,可这种美并不特殊。
  大抵最动人的从来不是景,而是陪在身边赏景的人吧!
  丹卿又悄悄望了眼容陵,因为有他在,司空见惯的景色,才能变成无与伦比的唯一!
  他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只要想到这点,丹卿便觉得心尖酥酥麻麻,如有电流划过。
  此时此刻,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共享这一刻缱绻。
  抵达衡山后,丹卿稍稍矜持了那么一小会儿,当真豁出颜面,亦步亦趋跟在容陵身后,积极履行起“护卫”职务。
  容陵知丹卿懒散,是个不爱揽事儿的快活神仙,如今没日没夜当他小尾巴,显然是真牵挂他安危。
  被保护在意的滋味固然不错,但丹卿总是一脸正气凛然地守在他身侧。那模样过于可爱,搞得容陵老是下意识看他,误事尚不至于,但下属们已经颇有微词,往常他们汇报公务,三两句话就能完事,如今却要翻来覆去不停说好几遍,再这般下去,容陵觉得,他以实力闻名的声誉可能不保,说不定还会传出“太子殿下耳朵不好使了”的古怪闲言。
  “丹卿,你过来。”
  这日,与诸葛云等人议事毕,容陵瞧了眼笔挺挺候在帐外的小狐狸,朝他招手道。
  “请问神君有何吩咐?”丹卿面不改色走到容陵跟前,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
  容陵哭笑不得:“你回去休息吧!先前是我同你玩笑呢,四周都是天兵天将,我哪儿需要你贴身保护?再说以我实力,就算魔主屠浮亲自出手,我也并非没有招架之力。”
  “谁说我留在这儿是为了你呀?”丹卿扁扁嘴,不服气地小声嘀咕,“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容陵只当他嘴硬,似笑非笑问:“哦?那你这般劳心劳力不吃不睡到底是为了谁?”
  丹卿瞪他一眼:“总之不是为了你,我只是好好守着我的私人财产,与你何干!”
  “……”
  容陵眨眨眼,私人财产?指的是他?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丹卿脸颊都已经涨红,他恼羞成怒道:“不要装蒜,你分明就有听见的。”
  “真没有。”容陵无辜得很,他一步一步,慢慢地,不疾不徐地朝丹卿逼近。那富有磁性的嗓音在狭小空间里,犹如水波般漾开一圈圈纹路,然后将猎物围困在他以温柔铸造的网里,无处可逃。
  “不骗你,我刚刚有些走神,依稀听你说好似说了私有财产,什么私有财产啊?谁是谁的私有财产呢!阿卿?”
  容陵这声“阿卿”唤得缠绵悱恻、百转千回,仿佛在刻意拨弄人心弦。
  谁能抵挡神君殿下的美颜攻击呢?反正丹卿不行。
  如此形势,丹卿属实有些扛不住,他连退两步,拔腿就跑:“那什么,我、我炼两炉丹后再回来,再见。”
  一溜烟功夫,丹卿就跑不见了。
  衡山地势高,丹卿掀开帐帘时,有冷风扑面灌进来。可容陵却不觉寒凉,因为他的心一片炽热。
  笑着摇摇头,容陵转身回桌案,拿起九州舆图细看。
  然他脑海之中,仍不断浮现出丹卿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
  足足冷静半晌,容陵的注意力才能集中于舆图,其中注红的诸多区域,是魔域已经下手的地方。无论怎么看,这些红点都如散沙般毫无规律,实在难以揣摩背后之人的阴谋或意图。
  如丹卿所说,魔域似乎只是在给九重天使一些不痛不痒的绊子。
  这些诡异奇怪的地方,容陵早已察觉,只是那会儿他心绪杂乱无章,直到与丹卿言明心意,他才终于恢复以往的敏锐清醒。
  魔主屠浮,或许当真在铺一盘极大的局。
  他的目标,可能不仅仅是他,是容家人,就连九重天,或许也在他报复之列。
  这一切,都与屠浮其子屠烬相关。
  因修行功法之故,屠浮子嗣单薄,屠烬是他唯一的后代,屠浮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偏宠娇惯又溺爱非常。若不是屠烬作恶多端,且情势凶险,容陵不认为,他的兄长容廷当时会把事情做得那般绝。
  屠烬死后,屠浮大闹九重天,与天帝展开一场旷世大战,最终屠浮败北,狼狈逃回魔城,至此闭关到近日。
  如今屠浮出关,一改往日冲动暴躁的行事风格,倒真有些令容陵不安。
  多事之秋,丹卿身世也颇多疑点,容陵确实有些害怕,他害怕他护不住丹卿,也唯恐丹卿牵扯其中……
  更深夜浓,无边的黑暗,仿佛化作嶙峋怪手,把容陵困在其中。
  他双眸被墨色覆盖,古井般深不可测。
  放下手中九州舆图,容陵闭目叩了叩桌案,然后猛地睁开。
  事已至此,与其静观其变,倒不如抛出诱饵,改被动为主动,彻底摸清屠浮的底。
  数月转瞬即逝。
  容陵率领的天兵鲜少闲着,他们与魔域斗智斗勇,成功守住人界太平。
  丹卿也一直留守衡山,陪在容陵身侧。
  不过从昨儿起,丹卿便发觉容陵有些心不在焉,似在等待着什么。
  身为九重天二把手,容陵每日都能收到不少传信,也会回复许多消息,想必这些都是九重天公务,是以丹卿从不主动过问,他老老实实炼他的丹、守他的“私人财产”,小日子过得很充实。
  这日刚入黄昏,容陵便破门而入,他直接揪起正准备炼丹的丹卿,语速略赶:“丹卿,随我去兰陀境。”
  据丹卿所知,兰陀境是顾明昼值守的境域,所以,是顾明昼出事了么?丹卿心底发慌,又不知该怎么向容陵打听,顾明昼、容婵,还有容陵与他,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终究还是比较尴尬。
  容陵一睨丹卿面色,就知他在想什么,独自闷了片刻,他淡淡道:“放心,顾明昼没事。”
  丹卿松了一口气,他讪讪抬眸,莫名心虚:“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顾将军曾对我有恩。”
  容陵本来没什么芥蒂,但丹卿这么一说,他口吻便不自觉带了几丝阴阳怪气:“哦?是么!知恩图报以身相许什么的,果然是经久不衰的桥段呢。”
  好酸啊。
  丹卿闻到了好浓的醋味。
  他扇了扇鼻尖,有心卖力解释,可丹卿有自知之明,他向来不怎么会说话,万一让容陵更生气,岂不是得不偿失?
  容陵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丹卿的“狡辩”,险些气倒。
  “都是过去的事,你有话直说,我绝不生气。”
  容陵板着脸道。
  说实话,容陵自己都觉得他这番话,像是在拼命说服他自己。丹卿自然就更觉得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扯了扯容陵袖子,卖好道:“知恩图报是真的,以身相许你可不许乱说。我从前笨笨呆呆,你是知道的,我那会儿一门心思想对恩人好,不自觉就对顾明昼做了许多越界之事,九重天之所以传出那些言论,追根到底,其实是我不好,顾将军很无辜。但下界渡劫经历楚之钦的人生后,我才明白,爱分许多种,打一开始,我对顾明昼就不是情爱。”
  容陵也不是真想揪着这些过往不放,但他又很难控制自己的阴阳怪气。
  低眉瞥了眼丹卿拽着他衣袖的手,容陵轻哼道:“你是明白了,顾明昼却陷进去了。”
  这话正正戳中丹卿脊梁骨,让顾明昼心生误会的那些事,全是他亲手做出来的,他的诸多“报恩”,如今都成了顾明昼认定他曾对他动情的证据。丹卿一方面百口莫辩,一方面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歉疚。
  惹得丹卿难过后,容陵才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
  他理了理情绪,宽慰道:“阿卿,我与顾明昼打小相伴,你放心,他不是狭隘的人,他只是比谁都更珍惜别人给予他的善意。当初与阿婵订婚,他也是存着向天君天后报恩的心思。”容陵握住丹卿的手,旁的话再没有多说,容陵了解顾明昼就像他了解自己,顾明昼有他的纠结与野心,有他的大义与欲望,他的每一步抉择,其实都很不易。
  能为丹卿选择退婚,对顾明昼来说,也是他勇敢做自己的第一步。
  其实这是好的开始。
  “总之,顾明昼与阿婵取消婚约,我比谁都乐见其成。你也无需过于自责,时间会抚平一切。你我两情相悦,也不存在对不起谁,懂么?”
  丹卿缓缓点头:“那我们赶去兰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容陵蹙起眉头,他有下没下摩挲着丹卿的手,眸色深远道:“前些日子,我心底隐隐有个猜测,便与顾明昼秘密在兰陀布了个局,若屠浮上钩,那我探究的方向大抵就是对的。”
  “什么猜测?”丹卿被勾起兴趣,大大的眼睛含着大大的疑问。
  容陵对丹卿极富耐心,他剥茧抽丝般细致道:“紫葵草的异样你肯定还记得,它是上古时期便存在的草植,魔域用它做文章曾让我们吃过大亏,显然,魔域想利用上古神息对付九重天,但这么多年过去,世间不可能存在大量上古气息供他们驱使。”
  “假如不存在,屠浮会蠢笨到浪费大量时间吗?”
  容陵轻笑:“他自然不傻,既如此,便说明他有别的途径与方法,而且还很有几分把握。或许,某处秘密之地藏着大量未发掘的上古气息?又或许,他正在想办法制造。”
  丹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不会吧,若屠浮真能制造上古气息,毁灭九重天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
  话题逐渐变得沉重。
  容陵颔首不语。
  其实他还有许多有待求证的想法,譬如源族人的存在是否属实,譬如源族人是如何从天地之主走到灭亡的,又譬如,归墟当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吗?
  关于归墟由来,容陵曾旁敲侧击向天帝打探过,然他父君一贯深藏不露,说话也真真假假,又或半真半假,反倒容易把容陵引入歧途,容陵便懒得再问。
  再者,丹卿身世的秘密,除他与宴祈,容陵没打算让第三者知情,在他父君面前,多说多错,容陵不想让他觉察出任何蛛丝马迹。


第116章
  兰陀境域四季如春, 是一座巨大的百花城,其中又以海棠最为出名。
  刚入境,便能闻到空气里的馥郁花香。
  “要不, 我就在外面等你?”站在九重天驻营地前,丹卿小声同容陵商量。
  “好,在城东海棠林深处, 有间双层小木楼, 建造得很是雅致。兄长在时, 时常和靳南无过来小住。”容陵知丹卿还没做好面对顾明昼的准备, 也不勉强,说着,他展平右手,一块碧绿色玉牌立刻浮现于他掌心, 那上面还刻有一个极隽秀的“陵”字,“这里面有我注入的一抹神息,你拿着它,可以任意进入我的所有领地。”
  丹卿一愣,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小心翼翼接过玉牌,用指腹摩挲了两下, 嘴角抿开笑意。
  “那我先到街上买两壶海棠酒, 等你回来一起喝。”
  “好。”容陵颔首应道。
  两人就此暂别。
  容陵独自去见顾明昼, 丹卿则在繁华仙街闲逛, 他不仅买了几坛特产酒, 还打包了不少香甜果子。因为心情好, 丹卿也没把它们丢进乾坤袋,他就这么一路手拎着,在喧嚣却不吵闹的笑声里, 沿着河流向东慢慢前行。
  相比于人间,兰陀境域的战况较为平缓。
  容陵与顾明昼见面后,先交换了彼此近况,这才进入正题。
  “按照你说的,消息已经用可靠渠道传到魔域。但屠浮那边,并没什么动静。”顾明昼蹙眉,“你会不会猜错了?上古时代的六界是什么样子,我们虽不十分清楚,但有点可以肯定,天地蕴养的灵气仙气是逐渐递减变弱的,任他屠浮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在今时今日制造出上古气息,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容陵也不着急辩驳,他面上没什么起伏,一贯的从容淡然。
  似乎只要不涉及丹卿,他的情绪永远都能平静如水。
  “往往概率最低的,就是事情真相。”容陵与顾明昼并肩站在屋檐下,庭院几树红海棠开得正绚烂,落下大簇大簇的斑驳花影,他面色也被笼在暗色里,“你可曾见过这般沉得住气的屠浮?自他出关,从未公开露面。惯爱吠叫的狗,突然止了声,除了落荒而逃,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成竹在胸。”
  顾明昼眉目紧锁,屠浮与九重天的仇恨不共戴天,容廷斩杀其子,天帝又打得他颜面扫地,这份屈辱,只要屠浮不死,就不可能罢休,所以——
  “你向天君禀明过么?假如猜测是真,九重天也得想办法阻止或防备。”
  “没有。”
  “你怎么不说?”
  “顾明昼,”容陵突然侧眸看他,“你有没有觉得,他怪怪的。”
  “谁?”顾明昼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难道容陵指的竟是?他一副“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天君?他哪里古怪?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容陵沉吟片刻:“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瞒着不说。”
  顾明昼显然不赞同:“你最近压力是不是很大?如果衡山人手不足,我可以拨些天兵天将助你。”
  容陵朝顾明昼投去淡淡一瞥,像极了鄙夷。
  顾明昼勾勾嘴角,心情莫名放松下来,他们这样的相处,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从前。
  “反正局已经布下,是真是假,很快便能水落石出。但我认为你抛出的饵,怎么说,过于怪诞荒谬,而且你居然还敢扯谎到弑神之地,以及什么上古神息,如果你这假设打一开始就是错的,怎么办?”
  “若是错的,我反而高兴。”
  顾明昼闻言怔住,他认真打量容陵一番,口吻肃然了几分:“容陵,你是不是从弑神之地发现了什么秘密?又或当真带出了某物?”
  容陵摇头。
  他绝不会把丹卿的异样告诉任何人。
  至于设局一事,容陵也知漏洞百出,因他本就困在重重迷雾,他都糊涂着,如何给出清晰的诱饵?
  恰恰因他什么都不懂,屠浮才能放松警惕大胆行动。
  容陵此举目的,也不过是想试探屠浮的意图罢了。
  “我先走,有异动随时联系我。”
  “你这就回衡山?”顾明昼望着容陵离去的身影,蹙眉问。
  “不,这几日我暂住海棠林。”
  顾明昼刚想问他为何不干脆留在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
  容陵步履渐慢,然后驻足:“如你所想,丹卿也在这里。”
  气氛戛然凝结。
  顾明昼的眼神渐渐冷却:“这些日子,你故意将丹卿藏着,就是为了不让我找到他?”
  容陵一点都没有做了不耻之事的羞愧模样,他颔首道:“顾明昼,我渡劫回来后,一直没能和你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但以你能力,我和丹卿的那些交集,想必你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了。”
  顾明昼没有否认,他讽笑一声,反问道:“容陵,你渡的劫还少么?”
  “可这次不同。”
  “那是因为你还没渡过情劫。”顾明昼声色俱厉,“我不过稍稍比你晚了一步,凭什么?”
  见顾明昼动气,容陵反而笑了笑,他坦荡道:“事已至此,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会认为是我横插一脚,阻挡了你和他的缘分。”
  顾明昼冷眼觑他:“不是么?我和丹卿的缘分,早在你之前。”
  是么?换做以前,容陵必须承认这点,可与狐帝宴祈相谈后,容陵才知,他和丹卿认识得比谁都早。
  想起丹卿,容陵眉眼不禁染上几分暖意。
  “顾明昼,如果你在丹卿下凡前认清自己,不应承与阿婵的婚事,或许丹卿真会稀里糊涂和你在一起。可为仙那么多年,你最是清楚,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哪怕它微乎其微,也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论你如何选择,是甘心放下,还是与我竞争,我都奉陪。”
  海棠花随风摇曳,疏影横斜。
  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无需声张显摆,自有矜贵高傲的气势溢出,那是骨子里的,既是与生俱来,也是后天蕴养而成。
  这番话,多像一个胜利者的宣言啊。
  他已经赢得丹卿的心,当然有资本自信。
  顾明昼望着气定神闲的容陵,悲哀地扯了下唇,生来就是鸿鹄的他,当然不懂燕雀屋檐躲雨的心酸。
  这些年,天君一家真心待他,容陵早年那般嚣张跋扈,也会顾忌他自尊,偶尔让让他。
  顾明昼感激的同时,也憋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哑火,他是想同容陵竞争的,但他不管怎么拼命,就是不能凭实力胜出。扪心自问,假如丹卿移情的不是容陵,而是别人,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不甘了?
  当然,他在意丹卿,不仅仅是为了这些。他是真的很想好好珍惜丹卿,容陵容婵的善意对他来说,有温暖,更有压力。
  似乎只有丹卿,一直在他不知情的角落,默默守护着他,不求索取,不求回应。
  蓦地攥紧手心,顾明昼突然想质问容陵,你以为这就是结局了么?
  九重天小天君的身份,能容许你顺着心意为所欲为么?你与他能得善终么?
  但以顾明昼现在的立场,他没办法这么说。因为失了格局的同时,也会暴露他作壁上观的阴暗内心。
  ……
  容陵回海棠林时,门前小方桌已经摆好酒与食。
  丹卿正蜷缩在躺椅上,大抵嫌日光刺眼,他还用雪绫罗把眼睛给覆住。
  容陵静静站了会儿,无声坐到桌前。
  瓷盘里装满各种花式的点心,海棠花顾自簌簌落个不停,大抵它也知道它并不讨人嫌吧。
  美景纷纷,心中人也触手可及,所谓圆满,想来也不过如此。
  容陵给自己斟了杯酒,就着睡得正香的丹卿,喝得竟也十分香甜。
  丹卿并没有睡得太沉,大约半时辰后,他迷迷糊糊一睁眼,就看到正背着他偷偷喝酒的容陵。
  走到容陵身边,丹卿拎起酒壶摇了摇,好家伙,都空了一半。
  “我专程等你回来一起喝呢,你怎么不叫我啊?”
  容陵好笑:“你是怪我喝了你的酒,还是怪我没叫醒你。”
  “就不能都怪么?”丹卿嘟囔道,他用袖摆把凳子上的落花扫落,眉眼微微下垂,分明是很正常的神态,容陵却好似能瞧出那么一丝委屈。
  “抱歉,下次一定先叫你。”
  丹卿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那流转的眼波也沁出几分狡黠:“可我没有真怪你啊。”
  容陵很会接话题,但就是太会接了:“那你当我也没真道歉。”
  丹卿不笑了,他看容陵一眼,迅速把美酒美食都收进乾坤袋,一脸平静同他道:“跟你喝酒肯定很没意思,我还是留着回九重天和云崇道友一起分享吧。”
  丹卿转身走的时候,竟不忘把容陵握在手心的酒杯接过去,然后将剩余酒液仰头饮尽,当真一滴都不给他留。
  容陵:……
  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容陵起身追上丹卿,软声求和:“仙人再给个机会吧,跟我喝酒其实挺有趣的,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是谁?”丹卿瞥他一眼,摆明了不信:“神君喝醉了会跳舞、会唱曲儿吗?”
  容陵满脸拒绝且嫌弃:“自然不会。”
  “可云崇道友会,他跳的还是霓裳羽衣舞,转很多圈的那种,厉害吧!”
  “……那就……我……也会吧。”
  “我不信。”
  “……”
  天色渐暗,晚霞与海棠遥相辉映,红得仿佛要烧起来。
  小楼时不时传出笑语声,若有人路过细听,大概也只能评价一句“不失童真烂漫”吧。
  夜色渐浓。
  被黑暗笼罩的角落里,一身寻常散仙打扮的中年男子,独自御剑于半空,似在绕圈飞行。
  他周身仙气并不强盛,脸上佩有麒麟面具,只露出一双冷幽泛绿的眼眸。
  此人正是魔域之主,屠浮。
  “尊者,可有什么感应?”屠浮仿佛自语般问。
  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突然回复他:“没有,那仙界小儿恐是在诈你,我们回魔域吧。”
  向来目中无人的屠浮,态度竟罕见的恭敬:“是。”
  掠过大片海棠林时,沉寂许久的沙哑声陡然开口:“且慢。”
  “尊者有何吩咐?”
  屠浮耐心等了会,忽听那沙哑声道了句“奇怪”。
  “哪里奇怪?”屠浮立即警惕地逡巡四周。
  沙哑声似乎也很迷惘,他喃喃地,充满疑惑道:“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方才那一瞬间,我怎会感应到同族的气息?”


第117章
  “想必是我感应错了, 这世间不会再有源族人。”
  屠浮料想也是,他俯视着偌大海棠林,眼神一晃, 忽然就想到了爱子屠烬,魔城也有大片海棠花,烬儿便是在海棠盛放的时节出生。
  他捧在掌心万般宠爱视若珍宝的烬儿啊!
  美好记忆浮上心头, 屠浮眼底的怅然瞬间转化成戾气。
  察觉到屠浮汹涌的怒意, 那粗粝嗓音冷笑一声:“你急什么?我都没急。你们祖先噬我族血肉之仇, 至今已逾百万年。偷来的这盛世繁荣, 窃取的这满身灵骨,享用得还挺不错吧?你们也该知足了。”
  屠浮回过神,垂眸低声道:“尊者喜怒。”
  被称为尊者的人讽笑一声:“怒?我不怒,我凭什么怒?被你们封印在归墟、被你们残杀于弑神之地的无数魂灵才该怒!”
  屠浮闻言皱眉, 这位尊者嘴上说着不动气,话语间蕴含的杀意,竟震得海棠林忽起一阵疾风。
  到底是源族人,曾呼风唤雨、主宰万物的天地之主。哪怕只剩这么点儿残魄,真发起火来,也能对这些低阶生灵产生影响。
  屠浮不禁喜上眉梢:“尊者的功力似乎又增强了些。”
  “哼, 若我魂魄再齐全几分, 哪用得上你?”
  “尊者说得对。”屠浮殷勤道, “照尊者这般速度, 不久之后, 您定能洗刷族人之屈, 重登天地之主。”
  “阿谀奉承之辈。”那声音不耐道,“快回魔域,少啰嗦。”
  屠浮也不生气, 他态度依然恭敬:“是,谨遵尊主之命。”
  身为魔帝,屠浮向来居高临下,旁人对他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他何曾如孙子般被这么数落过?
  无数强者大能中,屠浮也只曾在容渊手里吃过亏。
  然今夕不同往日,以他修为,若想为烬儿复仇,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他唯有借助源族残魂的力量。
  源族人的仇恨已积攒数百万年,一旦点燃那簇火苗,便可燎原六界。
  无论这抹残魂想做什么,是想屠尽仙魔,还是抹杀这片天地,屠浮通通不在乎。他只要容陵死,要容渊死,要他们容家人魂飞魄散、不得善终,他要他们为伤害烬儿付出惨痛代价……
  月明风清,夜色仿佛都晕染了醇厚酒香。
  海棠树下,容陵看着匍匐于桌案的丹卿,失笑摇了摇头。
  先前还嚷嚷着让他起舞唱曲儿的人,这会倒是睡得乖巧香甜。
  静静看他片刻,容陵伸出手,用指腹触了触他丹卿酡红的脸颊。
  “唔。”许是有些痒,丹卿咕哝一声,他无意识拍开容陵的手,还特地换了个姿势,又美美睡着了。
  容陵哭笑不得,本来他还打算豁出颜面,当真为他舞一曲剑意。
  只可惜某只狐狸不胜酒力,这可就怨不得他了。
  仿佛惋惜般嗟叹一声,容陵起身,正欲把丹卿送回厢房,一阵古怪的簌簌声,突然朝他耳畔袭来。
  容陵陡然回头,眸色犀利。
  海棠花树摇曳起伏,摩擦出细碎响动声。
  短短一瞬,便重归寂静。
  是屠浮么?
  容陵盯着这片海棠林,眉目紧锁。
  “你说屠浮昨夜潜入了兰陀境?”
  翌日,天军营地内,顾明昼与容陵再次见面。
  顾明昼原想否认容陵的话,但转念一想,屠浮的修为仅次于天帝容渊,如果屠浮亲自行动,并有意隐匿踪迹,连他都难以察觉,莫说旁的值守将领了。
  至于容陵……
  顾明昼这才意识到什么,原来不知不觉中,容陵的实力竟已进阶到如此地步了么?
  神色复杂地抬眸,顾明昼看向站在窗下的清隽男子。
  他脊背笔直,眉目微敛,仍是不动声色的模样,顾明昼却知道,容陵正在烦恼。
  “嗯,那抹气息是屠浮没错,虽然微弱,但我能确定。不过……”
  容陵没有继续说下去,昨晚海棠林一闪即逝的异样,他认为有些诡异,不似与屠浮有关。
  顾明昼自然不知容陵在想什么,他道:“你谎称在鹰祖秘境发现蕴含上古神气的灵植,已秘密交给兰陀境境主照养,然后屠浮就来了,所以你的猜测是对的?屠浮就是在找上古神气?倘若是这样,那他为何进都没进兰陀殿?兰陀殿已设重重阵法,他不可能来去自如。”
  容陵回:“因为他知道这是假的。”
  都不用近距离观察,就能确定是假的么?顾明昼蓦地轻笑出声,眼睛里蓦地闪烁出跃跃欲试的斗志:“容陵,假如真像你猜测的那般,今日的魔主屠浮,倒是不容小觑了。”
  容陵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回九重天一趟。”
  说完,立即消失在原地。
  顾明昼一怔,摇了摇头,随即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那片红海棠。
  容陵已经离开,他要不要去见丹卿一面?
  然而事到如今,他又能对他说什么呢?
  ……
  天君寝殿位于北天中央。
  穿过几重天门,容陵直奔仙岛林立中的紫薇宫。
  他到时,天君与天后正站在仙池边喂鲤鱼。
  两人说说笑笑,虽没有十分浓烈的情意,却也一直相敬如宾。
  天后看见容陵,立即高兴地朝他招招手:“正跟你父君提到你,你就出现了。要不同母后回宫坐坐?把阿婵也唤来。这孩子还使小性儿呢,怎么都不肯出天宫赴宴,这都过去多久啦,还说怕退婚的事让四海八荒嘲笑!”
  容陵看了眼容渊,给天后请安道:“阿婵孩子心性,再给她一些日子吧。儿臣今日来,是有事情向父君请教。”
  “好,你们一个个都嫌我唠叨,我这就离开。”天后嗔一眼容陵,佯怒般领着仙子们款款离去。
  仙池水雾缭绕。
  没了投食的天后,红鲤鱼们纷纷远去,似乎也不怎么愿意亲近这对父子。
  空气安静许久,容陵才硬邦邦道:“父君还是打算什么都不说么?”
  容渊背着手沿拱桥下行,笑回:“你果然还是改不掉从前的急性子。”
  容陵抿抿唇,瞥了眼走在身前的那道背影:“父君应该知道屠浮的图谋,你为何不阻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六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你为何眼睁睁看着魔域滥杀无辜,却无动于衷?”
  “阿陵,你到现在还不懂么?就算你日后坐上天君之位,你也不能干扰天道轮回。有因必有果,生生死死才能造就不灭永恒。所以,学会静观其变,才是你作为未来天君的必修功课。”
  “别跟我扯这些。”容陵不耐,“你直接回答我,屠浮究竟打算怎么制造出上古神气,源族人是否真实存在,还有归墟的恶煞之气从何而来?你既说有因才有果,那因是什么?”
  容渊蓦地止步,他淡淡睨了眼容陵,似乎不理解他的急躁冲动究竟为哪般。
  “阿陵,父君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譬如你最近的变化,父君就不知缘由,接下来我们不如聊聊你吧,这趟渡劫归来,你好像改变了很多。”
  容陵面无表情地看着容渊,沉默片刻,他忽然扯了扯唇角:“你现在不说,那就永远别开口。你当真以为我查不到么?”告退前,容陵回头道,“替我同母后说一声,我下次再回来给她请安。”
  “阿陵越来越有从前的样子了。”
  寂静仙池旁,天后不知何时重返,她含笑望着容陵消失的方向,侧眸同天帝容渊道,“他是储君,那些事,他早晚得知道,你为何不说?”
  “你也说他最近逐渐暴露本性,就他那愤世嫉俗的性格,让我怎么提先辈的龌龊事?”容渊闭了闭眼,轻叹道,“若廷儿还在就好了,阿陵终究不适合这个位置。”
  天后愣了愣,黯然垂眸。
  伤感片刻,她这才定神道:“廷儿已经不在,阿陵阿婵绝不可再出事。你也知他们未来还有大劫,尤其阿婵,你就不能破例一次,出面把事情彻底解决?我心里真的很不安。”
  容渊苦笑一声:“你知我不能。不过你也别过于忧虑,屠浮生不出什么大事。”
  顿了顿,容渊低叹道,“源族大势已去,如何都不会卷土重来,你又有什么好忐忑的呢?”
  天后动了动唇,没有再开口。
  她也不懂她在怕什么,或许这就是做母亲的通病吧。
  ……
  海棠林落了整夜的花,天亮时,地面好似铺了层漂亮的绯色毯子。
  丹卿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全身每处毛孔仿佛都在吐纳调息,轻盈得不得了。
  神采奕奕地掀被下床,丹卿看了眼容陵留给他的讯息,知他又去处理公务,便放心地到海棠林里收集露水。
  晨露清凉,刚好可以缓解宿醉之苦。
  丹卿足足喝了两盏,才终于停下。
  胡乱用袖摆擦干嘴角,丹卿动作微微一顿,莫名记起昨夜的那股奇异感。
  也不知是否是在做梦,他恍惚有感受到某种神奇的吸引力,令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莫非是容陵?
  难道他就那么饥渴难耐地想要亲近他?
  也不晓得他喝醉后,有没有对容陵做出什么不矜持的举动。
  大抵不会吧?
  云崇仙人说过,他喝醉后一动也不动,最是老实。
  可那是以前,他现在心里到底有没有揣着什么坏心思,他自己也拿不准呢……
  思绪纷纷扬扬,丹卿不一会儿就把那股异样置之脑后。
  他笑着捡起一片海棠花,凑到鼻尖闻了闻,内心由衷地感到舒坦愉悦。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一直平淡和缓就好了。
  他就喜欢这样的生活,什么大事都不要发生,偶有波澜,亦能轻松解决!
  那样的未来,光想想,丹卿就止不住嘴角流淌的笑意。


第118章
  离开兰陀境后, 容陵的行踪,越发飘忽不定了。
  有时候,丹卿上午刚跟容陵联络, 得知他人还在四海境内,待晚上再传信,他竟已身处北荒。
  九重天小储君嘛, 忙碌才是常态。
  丹卿表示非常理解。
  正因为有容陵这些能者多劳的好神仙, 他方能过上优哉游哉的咸鱼日子呀!
  只是——
  每次回想起来, 丹卿都还蛮担忧的。
  那日海棠林里, 容陵神色颇难看,仿佛受了什么挫。
  旁的他也没多说,只告诉他,接下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恐不方便时时带着他。
  二人长久相处,自不必日日夜夜都腻歪在一起。
  丹卿应得十分爽快。
  谁知他的善解人意,反倒惹得容陵极不痛快。
  最后容陵走时,丹卿扯着他袖摆,半真半假地依依不舍一番,总算让这位挑剔且事儿多的神君殿下稍微满了意。
  不知不觉, 已过大半哉。
  衡山开始飘雪了。
  清晨, 丹卿披着大氅,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树林。左右四顾片刻, 他微微踮脚, 在青松枝上掬了一捧雪。
  用阵法将白雪悉心护住, 丹卿召来灵蝶,打算托它将这捧白雪送给容陵。
  灵蝶临去前,丹卿心血来潮, 特地仿了句诗提在装雪的香囊上。
  最后再检查两番,丹卿才笑着挥挥手,目送灵蝶远去……
  收到这份特殊礼物时,容陵正好在魔域外围逗留,还未来得及入城。
  望着冰凉凉软绵绵的香囊白雪,容陵忽地轻笑出声,这一笑犹如艳阳破冰,嵌在他眉眼里的风霜也一扫而空,只剩愉悦。
  留意到香囊上的诗字,容陵定睛细看,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那上面龙飞凤舞写着“衡山无所有,聊赠一捧雪”,竟是仿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容陵几乎能想象到,丹卿提诗时的俏皮表情。他总是有许多的小心思、小想法,就算没有他,他也可以把日子过得轻松有趣。
  与丹卿相处,哪怕日日无事发生,也定然充实有趣。
  丹卿这个优点,既让容陵欣赏,又多多少少有些吃味。
  因为他太过于贪婪吧。
  他不甘心只做丹卿生命里的点缀,他想成为他最特殊的唯一。
  握着香囊雪,容陵认真逡巡一圈,可惜此处只有矿石,虽也有些石头生得漂亮莹润,奈何过于靠近魔域,久而久之,它们身上也沾染上魔气。
  容陵打消寻些什么回赠丹卿的想法,只与他传了简短几句话,告诉他他一切安好,无须为他担忧。
  “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立在容陵旁侧的顾明昼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道。
  他视线难以控制地,落在容陵握在手中的香囊上。
  他知道,是丹卿,又是丹卿。
  每每收到丹卿送来的东西,容陵都会露出这种圆满愉悦的神情。
  容陵是如此的坦然,从不刻意避讳他。
  看他们两情相悦,顾明昼就像吃了未成熟的果子般,心里酸酸涩涩的,颇不是滋味。
  他不禁想,倘若当初没有发生渡劫那段插曲,今日笑颜明媚的人,是不是就该换作他了?
  容陵道:“即刻入城吧。”
  顾明昼也收回那些苦涩的想法:“好。”
  言罢,两人无声无息地,如鬼魅般潜入魔界。
  这大半年日子,容陵辗转各地,一直奔波于搜寻真相。
  期间,他拜访过青灯老祖和宴祈,还见了靳南无和崖松。
  他们也不遗余力地帮容陵四方打听。
  人多力量大,自然比容陵单枪匹马强。
  然而,就算把所有蛛丝马迹组合起来,仍然只是冰山一角,难以拼凑成型。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能被证明。
  既然如此,容陵索性用倒推的方式来思考。
  假如源族人真实存在,假如他们曾是天地之主,假如他们拥有主宰万物的天赋,假如他们与生俱来的力量就是所谓的上古神气,假如人仙魔由他们创造,假如是他们把自己的部分力量赋予给了生灵……
  在这个前提下进行推演的话,得出的结论便是——源族人才是万物真正的“源”。
  那么,将所有继承源族力量的生灵组合,是不是就能模拟出所谓的上古神气?
  倘若当真如此,魔界的四处腥风点火,便不再是单纯寻衅,或是在给九重天使绊子了。
  他们极有可能,是为了收集不同种族的血脉之力。
  但这些,终究只是容陵的一种假设与分析。
  无论推翻它,还是认可它,都需要确凿证据。
  所以,容陵决意冒险入魔域。
  自小到大,容陵闯过的所有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的所有勇,顾明昼都参与其中,这次当然不例外。
  虽然丹卿的出现,让他们生平第一次有了隔阂,但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情分。
  毕竟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
  ……
  夜色迷离。
  泠月下的魔城,被一层暗雾笼罩。
  街上魔修来来往往,他们并非都生着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其中大部分与仙凡没什么两样。
  不同之处是,神仙讲究清心寡欲,在道德标准内行良善之事。魔修却不喜规则束缚,一旦过于放纵,便易生祸乱。
  做人也好,为仙为魔也罢,掌握好度,都能得善终。
  然魔界因性情之故,常掀风浪。譬如屠浮之子屠烬,他仗着自己是魔域少主,常以凌辱弱小、欺男霸女为乐,陨落于他手的无辜生命更是不计其数,一桩桩罪过,委实罄竹难书。
  死于容廷手中,本是屠烬咎由自取。
  可屠浮却不曾反思半分,只将全部错误推给九重天。
  有因则有果,如今,屠浮为了复仇,又想掀起更大的风波了吗?
  越过一片片妖冶花树,容陵和顾明昼不露声色地靠近魔殿。
  魔殿守卫不算森严,但护阵阵法非常繁复高明,上面还留有屠浮的一缕魔气。
  若有人强行闯阵,屠浮会第一时间察觉。
  顾明昼侧眸看了容陵一眼,容陵会意,随即颔首点头。
  多年前,屠浮直接打上九重天,很是猖狂。今日此行,容陵也没打算真能瞒天过海。
  被发现就发现吧,兵分两路便是。
  他与顾明昼的默契乃长年累月积攒而成,届时他们一人声东击西掩人耳目,一人直捣黄龙打探虚实,事毕,再会合力抗屠浮,虽胜算不大,至少可确保性命无忧。
  “我拦屠浮,你负责搜寻。”容陵向顾明昼秘密传音道。
  顾明昼摇头拒绝,他虽一直和容陵暗暗较高低,对容陵也颇不服气,但顾明昼其实比谁都清楚,容陵实力在他之上。
  容陵也正是知晓这点,所以才把危险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我拖延屠浮,你入魔殿寻找线索。”顾明昼道,“这是你的推测与分析,我至今仍对这个判断半信半疑,自然不如你嗅觉敏锐。”见容陵迟疑,顾明昼轻笑一声,语气淡淡,“你可是不信我?容陵,我虽不及你在修行上天赋异禀,却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击垮的泛泛之辈,你莫要小瞧了人!”
  见顾明昼语含激将,容陵弯了弯唇,也不再推辞,转而专注寻求破阵之法。
  片刻,伴随一声“破”,法阵顷刻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一股极骇人的强烈魔气,如泰山压顶般,疾速朝他们这边袭来。
  容陵早已不见踪影,顾明昼看了眼空荡荡的身后,笑着祭出本命神器,争取为容陵拖延更多时间。
  ……
  魔城建筑风格冷硬厚重,与九重天的辉煌庄严迥然不同。
  站定在一处角落里,容陵望了眼黑压压的魔雾,当即分出数缕神魂。
  这些神魂如丝线般蔓延而去,顷刻掠向远方。
  有分神收集所见所闻,不多久,容陵就对魔城的分布了如指掌。
  然后,他在魔城地宫发现了紫葵草,遍地的紫葵草,以及似有若无的上古神息。
  说是上古神气,其实倒也不算准确,因为它蕴含的气势力量非常淡,远不及仙力。
  容陵眉头紧锁。
  地宫法阵更为诡谲严密,他尝试多次,仍一筹莫展。
  时间紧迫,顾明昼并不能阻拦屠浮太久。
  实在担心顾明昼的安危,容陵索性以心血为引,强行将坚固法阵破开一个小洞,迅速带走阵中一株紫葵草。
  前方大殿外,顾明昼和魔主屠浮已经交手两次。
  与天帝容渊的那场大战,令屠浮受伤惨重,至今都没彻底复原。但区区一个九重天神将,屠浮还不至于放在眼底。
  不过数招,顾明昼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口吐鲜血。
  狼狈地从碎石堆里站起来,哪怕面染殷红、形同魍魉,但顾明昼的眼神依然充满坚韧正义。
  他背脊已然痛得佝偻,周身气势却凌厉不减。
  倏地抹去嘴角血沫,顾明昼五指收拢,更加用力地攥紧手中红缨枪。
  如此行径,仿佛在向屠浮宣告,若想离开,除非他死,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屠浮喉口不由发出一声轻蔑冷笑,他最是厌恶九重天这些神仙,冥顽不化、虚伪至极。
  他们总是用所谓的规则道德,来束缚内心最真实的欲望,无论做什么,他们都打着正义的旗帜,杀烬儿时,便也如此。
  想到烬儿,屠浮怒意暴涨,即将动手时,他看着誓死固守的男人,忽然意识到什么,眼中莫名闪过一抹玩味。
  “你是……顾氏一族的后人?有趣,哈哈,实在是有趣。”
  大笑声中,屠浮倏地闪现到顾明昼身前,他扼住他咽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双不屈的眼睛。
  屠浮突然很想,很想把这双眼睛踩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于是他低声道,“顾家小儿,替灭族仇人做鹰犬的滋味如何?真是可怜啊!这世上居然还有像你这样可怜的人,哈哈哈!”
  “你到底在说什么?”顾明昼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怒喝道,“休要胡言挑拨。”
  屠浮冷声道:“你若不信,回去问容渊便是,你就问他,用顾氏满门换来的性命,如今坐得可还安稳否?”
  “闭嘴。”明知是陷阱,顾明昼仍是怒不可遏。他手中红缨枪再度出击,火花迸射,直击屠浮要害。
  屠浮一时得意,疏于防备,竟受了些轻伤。出于下意识的反应,他也朝顾明昼击出狠戾一掌。
  眼看那团黑雾即将击中顾明昼,一抹雪色衣袍戛然出现,及时将重伤的顾明昼救下。


第119章
  容陵的出现, 犹如天边升起一轮皎皎月,漆黑暗沉的夜,也因他而瞬间点亮。
  只见他护在顾明昼身前, 衣袂翻转间,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的招,便已化解屠浮的这掌凌厉攻势。
  严格说来, 容陵与容廷并不相像, 气质也截然相反。
  但看着气定神闲的容陵, 屠浮就想起了容廷, 还有他惨死的烬儿。
  仇恨烧红双眼,屠浮哪儿还顾得上什么隐忍?又或者什么大计?他暴喝一声,将全部内力注入战斧,气势汹汹, 直斩容陵面门。
  顷刻间,魔城地动山摇。
  惊雷滚滚坠落,狂沙扑面而来,风声亦化作尖锐凄厉的呜咽,盘旋于高空久久不散。
  魔城内外一些实力不济的魔修,当即七窍流血, 暴毙而亡。
  沸腾硝烟里, 屠浮光速逼近容陵, 他一双淬了寒光的眼睛, 比毒蛇更冰凉。
  容陵面容凛冽, 不闪不避, 持剑迎战。
  二人武器皆非凡品,几度交击,火光四射, 仿佛溅开了遍地星河,但这种美景却能要人命。
  又过几招,眼见容陵比想象中耐打,屠浮冷笑一声,改而催动周身魔力,以气血描绘出一幅幅堪比烈狱刀山的杀符,将容陵困于光怪陆离的诡异雾霾中。
  黑雾源源不绝,如同闻见骨血的饿狼,纷纷扑向容陵。
  饶是容陵处事不惊,此时也略微蹙了眉。
  屠浮倒退数步,冷眼旁观。
  此杀阵乃他闭关多年的潜心研究之作,尽管未完善,威力已不容小觑。
  像容陵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困在其中,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屠浮虽不至于到此地步,但也颇费了些心力。
  但他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
  “蠢货,我只允你试试他功力,你竟想置他于死地?”那熟悉的喑哑嗓音气急败坏道,“打草惊了蛇,你还想不想让整个九重天为你儿子陪葬?”
  屠浮面上怒意若隐若现,但他还是忍耐着道:“尊者放心,死不了的,既然他敢自投罗网,自然要给他些教训。如此一来,容渊定会为他半残的儿子伤透脑筋,此举岂不更有利于我们……”
  正说着,一道璀璨白光陡然击破杀阵,直奔浩瀚苍穹。
  黑雾中心,被困的容陵仗剑为笔,竟以其人之道还以其人之身。他用屠浮同源的招式,绘日月星辰来抹杀无边戾气,又绘壮阔山河,来倾覆所有的黑暗……
  屏障一片片皲裂破碎,如尘灰般湮灭。
  那雪衣男子岿然立于光芒处,眉目坚毅,俨然正义的化身。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屠浮喃喃不可置信。
  他这厢还在瞠目结舌,那厢容陵已捞起遍染猩红的顾明昼,趁机消失在坍塌的魔城废墟处。
  此番打斗,顾明昼被屠浮伤得很重,容陵哪里又真如他表现得那般若无其事?
  但他仍强撑着为顾明昼输入大量仙力,一股股纯粹的淡蓝色灵气自容陵掌心溢出,一一抚平顾明昼狰狞的伤口。
  容陵没回九重天,而是带顾明昼回了衡山。
  魔界那股异动自然有影响六界,昨夜人间乌云蔽月、山雨欲来,百姓皆惶惶然,还以为要出什么大灾害。结果到最后,竟有前所未有的奇景出现,只见那斑斓星月与巍峨山河,犹如画卷般延绵展开,比海市蜃楼都逼真几分。
  定是仙人显灵了!
  不明缘由的百姓纷纷磕头祈祷,丹卿却知不对劲。
  他直觉与容陵有关,心底很是惴惴不安,只恨不得立即冲到魔界一探究竟。
  就在丹卿准备付诸行动时,容陵便把不省人事的顾明昼带了回来。
  丹卿本职炼丹,战时也能充当医仙,他替顾明昼仔细探了探,外伤都已经治好,损伤的经脉也被一股极强大仙力复原。
  不必说,定是容陵。
  “他神魂被魔气冲击得有些不稳,这个不好急治,为了稳妥,只能悉心调养些日子。”
  丹卿说完,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容陵,既有些安心,又有些狐疑:“你有受伤吗?”
  容陵正要说话,喉头莫名烧灼,他将腥甜的血尽数咽下,表情从一开始的不动声色,陡然变得狰狞痛苦,还用手捂住了心口:“有,我疼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劳烦仙人将我背回床榻,再替我擦药疗伤喂丹可好?”说着,伸出另只颤抖的手,巴巴儿去够丹卿衣裳。
  丹卿被容陵这番做作姿态逗笑,气恼地拍了下他掌心:“别闹。”
  容陵挺直脊背,楚楚可怜:“可我真的疼。”
  丹卿怕他真伤了,忙道:“那我替你瞧瞧。”
  容陵狡黠一笑,猛地收回手:“骗你的,阿卿怎么那么好骗?难怪只要我哄一哄,就能把你骗到手。”
  丹卿:……
  他就知道结果是这样,瞪一眼容陵,丹卿转身继续照顾顾明昼,等他把战神安置妥当,再去找先行离开的容陵,竟已不见他踪影。
  还是诸葛云转告丹卿,说容陵有事去了九重天,很快就回来。
  仰头无语望天,丹卿踢了下脚边石子,神色颇有些气恼。
  他自认还是挺深明大义的一神仙,虽说与容陵关系亲密,但他也没有强求容陵告知他紧要仙务,可出了这般大的事,他总要解释一二让他宽心吧?
  他难道不知他会担心他么?
  事实上,容陵还真不是自愿去九重天的。
  他是被天帝直接用仙术召回,抗都抗拒不了的那种。
  此时紫薇宫,天帝容渊正大发雷霆,若不是顾念容陵受伤,恐是要动武。
  “你是不是疯了?”容渊在大殿踱来踱去,每绕一圈,便狠狠瞪一记容陵,“你看看你这幅样子,像话么?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敢情都喂了狗,如此冲动莽撞,和当年目中无人的你有什么区别长进?你胆大妄为便罢了,还敢拉着昼儿给你垫背,若他出事,我将你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容陵垂眉不语,若不细看,说不定以为他在闭目养神。
  “我有些事情不告诉你,一是不到时候,二是没有必要。你为何如此执迷于这件事?甚至都已经变得不像你自己。”容渊怒不可遏,“你今日若能说出个青红皂白,我通通告诉你又有何妨?”
  容陵睫毛蓦地一颤。
  是啊,他如今的鲁莽轻率和冒失,确实与做九重天太子时的作风完全不同。
  连他自己都难以想象,他竟在毫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擅闯了魔界。
  可他又能如何?
  他什么线索都不知情,推测靠蒙、行事靠赌,他就像一只飞蛾嗡嗡乱撞,哪怕遍体鳞伤,也想在重重迷雾里撞出几分清明。
  因为容陵没法再等,无论他如何粉饰太平,都不能掩盖内心深处的恐惧。
  容陵相信自己的第六感,这或许是置于险境而不知时,身体出于本能的一点警醒。
  丹卿的异样,一桩桩、一件件,若揭晓,就算他与狐帝联手,想必都难以掩盖。
  究竟什么秘密能古怪如斯呢?偏偏唯一的知情者宴祈,好巧不巧失了忆。
  当局者或许迷,但容陵远比宴祈思虑得多。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傻子。
  “我在魔域发现了这个。”容陵抬起头,他掌心蓦地浮出一株紫葵草,“父君,我曾在鹰祖秘境听过一个故事,传言鹰祖薄野冀的诞生,是结合了源族人的精血气息,以及不入流的秘辛禁术。所以鹰祖才能在他那个时代呼风唤雨、所向披靡。而鹰祖的最终陨落,就像他的诞生一样,大部分原因,都归咎于源族遗留的精血气息的缺陷。”
  “据说,源族曾是天地之主,万物随他们差遣,翻云覆雨亦在他们一念之间,而他们本性淳朴烂漫,常怀悲悯仁慈之心,于是在他们垂怜下,逐渐出现了人仙魔的祖辈。可人心易变,贪婪欲望就像丑陋的蠕虫,不知不觉蚕食人心,使之变为恶魔。”
  “岁月更替变迁,一千年,一万年,什么都能改变,什么都能掩埋。就如同凡间的帝位之争,胜王败寇,史书归胜者书写,一代代这么传承下去,假的似乎也成了真。”
  “可为什么只有这株草没变?”
  “是否只有它在光怪陆离中守住了本心,仍在等待它最初的主人?”
  避开容陵目光,容渊看了眼紫葵草,无声轻叹。
  紫葵草的灵气极低,不少仙者认为,再过百年,或许它将彻底失去所有仙力,沦为普通野草。其实,它不是不能为了存活而改变,只是不愿罢了。
  事到如今,容渊还有什么好隐瞒?反正事实与他这儿子猜的,也出入不大。
  “魔界试图再生源族之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容陵眉峰轻挑。
  容渊淡淡道:“天道传承至今,天帝易主都数十次。在屠浮之前,也有魔帝试图借源族残魂,来改写六界秩序。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源族残魂封印多年,已化身最狠戾的穷凶恶煞,他们既失本心,又怎会还是秉性纯良的源族人?他们定是想着复仇,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恢复不了原来的力量,最终,他们只有在不甘和不解里灭亡。”
  提及这些他也只是听来的上古过往,容渊何尝不是感慨万千。
  “先辈对错与否,都已成定局,不可挽回了。”容渊负着手,苦笑道,“源族想重获力量,只能忘却仇恨,这如何可能?他们残魂被压在枷锁恶阵,一次次被碾碎磨灭,又一次次组合重生,支撑着他们挨过千年万年的唯有仇恨。”
  容陵已然震住。
  好半晌,他目光呆滞地问:“归墟,就是封印源族残魂之地?”
  容渊颔首:“弑神之地乃源族人的故乡。”
  顿了顿,容渊又语重心长说,“阿陵,我知你是非分明,但源族残魂已成厉煞,没有度化的可能性了。它们若现世,于六界是灭顶之灾。日后你也无须再劳神,此事自会平息。”
  容陵完全记不清他当时的反应,好在容渊颇为理解,想当初他为太子时,听父君这般道来,也是大受打击。
  容陵就这么迷迷糊糊被容渊疗了伤,又浑浑噩噩离了九重天,在外盲目徘徊许久,终是回到衡山。
  毕竟,他还需再确认最后一件事。


第120章
  今夜的衡山, 似乎格外清冷幽寂,那一动不动的黑黢黢树影,莫名都显出几分悲凉之意。
  容陵在悬崖孤站片刻, 终是转身,向山顶灯火明亮处行去。
  丹卿正在屋内炼第二炉固魂丹。
  他盘坐在窗下,双眸轻阖, 青衫随意散落于蒲团。
  随着内力的不断消耗, 丹卿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面颊也略染薄红。
  在夜明珠均匀的光晕下, 他皮肤白皙又轻薄,能看到脆弱的淡青色血管。
  空气安静,落针可闻。
  容陵无声无息地望着丹卿,他目光仿佛凝在他脸上, 又仿佛早已失去焦距。
  约莫半时辰,丹药总算大成。
  丹卿睁开眼,刚想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然后就错愕地发现了容陵。
  他一身素袍,静静立在明珠旁。那双漆黑的眸子犹如幽深古井,望不见底, 仿佛蕴着无数的谜。
  但他向丹卿投来目光时, 那股高不可攀的疏离感顷刻消散, 多了几许烟火气。
  丹卿胳膊还半悬在空中, 进退两难, 颇有些尴尬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在刚才。”
  默默收回双手, 丹卿怪不好意思道:“我炼丹呢,完全没有察觉到你的气息。”
  想到自己现下汗涔涔的模样,丹卿忙用袖摆擦拭额头, 但他抬起的手,忽被容陵轻轻捉住。
  容陵取出一方素帕,仔细替他将汗渍拭净。
  “那个,你去魔界做什么了?”
  两人挨得极近,这样亲密的距离,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丹卿还是有点难为情。
  他心跳的变化实在过于明显,砰砰砰,特别有力,频率也增快许多。
  望着容陵触手可及的俊颜,丹卿莫名想躲,但似乎,又想离他更近一点。
  丹卿甚至还有一股奇妙的冲动,想用指腹碰一碰容陵微垂的睫毛。
  他睫毛纤长乌黑,像黑色的羽毛,想必手感应该很好……
  “去魔界查点事情。”容陵专注替丹卿擦脸,他指腹偶尔掠过丹卿温热的肌肤,瞬间激起一片颤栗。
  丹卿咳嗽一声,顺势接过帕子,好让自己的手忙碌起来,以免当真对容陵做出什么荒谬举动。
  两人拉开些距离后,丹卿思绪逐渐恢复如常,他终于有所察觉道:“你手怎么有点凉?”
  “是么?”容陵回,“还好吧。”
  丹卿思索着说:“许是给明昼将军渡了过多仙力,我等会儿给你炼几炉益气丸,记得按时吃。”说着,歪了歪脑袋,眼睛一亮道,“我记得药囊里似乎还有几瓶益气丸,我先找找。”
  容陵颔首轻笑:“不急。”
  “找到啦!在这儿。”丹卿翻找片刻,果然顺利找到益气丸,他将碧绿瓶罐塞到容陵手中,又意识到什么,狐疑地盯着容陵上下打量,“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从刚才开始,你眉头就没怎么舒展开,是需要保密的仙务吗?能不能跟我讲?”
  此刻容陵也实在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索性承认道:“是有些烦恼,不过不方便跟你讲的太细,你也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唔,这样啊!”丹卿其实不大相信,但容陵都这么说了,他又不能缠着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只能另辟蹊径替他缓解心情,“不如,给你瞧瞧我最近学做的簪子吧。”
  丹卿本不想这么快暴露,谁叫他不擅长安慰人呢,也就只能试着转移话题了。
  兴匆匆把容陵牵到柜子旁,丹卿从匣子取出一根粗陋木簪,忐忑不安地递给他。
  容陵看丹卿一眼,饶有兴趣地接过木簪,放在掌心,慢条斯理摩挲。
  簪子是最简单的祥云样式,表面打磨得略欠火候,摸着有些许刺痛感。
  丹卿也知拿不出手,他挠着脖颈,窘道:“很丑吧?我这段时间闲得很,就在山中寻了些松木枝,练练手。”
  容陵笑着用簪子轻点丹卿鼻尖,打趣道:“是不够精致,但你觉不觉得,它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笨拙的可爱。”
  丹卿:……
  丹卿非常怀疑容陵是在“指桑骂槐”说他笨。
  “送我吧。”容陵握紧木簪,不知想到什么,眸色莫名深了几许。
  “这么丑你也要呀!你是在开玩笑么?等等,你认真的?别,你快把簪子还我……”眼见容陵作势把簪子藏到身后,丹卿慌忙去捉他手,可见是真着了急,“这支不行,等我以后手艺精进,再寻上等仙木,刻一支举世无双的簪子送你好不好?你快还我,容陵!你再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怎么就胡闹?我就要这支。”容陵格开丹卿手腕,径直用行动表示决心,他取下发髻原有白玉簪,将木簪挽上去,还展示般地在丹卿面前转了一圈,笑问,“如何?”
  丹卿直捂眼睛:“丑得很。”
  容陵挑眉:“你说我丑?”
  “你故意的是不是?”丹卿好笑,谁说他丑了?说话的空档,丹卿不时瞄向容陵头上木簪,尤不死心地想要暗暗偷袭。
  容陵哪能看不出丹卿心思?堂堂九重天太子,若被盗走发上簪可是要闹笑话的,容陵扶了扶木簪,当即往外走:“我找诸葛将军商量点事,你别跟着了。”
  丹卿又惊又羞:“你要别着这簪去?你疯了?你快回来。”
  丹卿忙追出去,门外哪儿还有容陵身影?他气得就往诸葛云那边跑,又觉得在外面和容陵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只得哭笑不得收回步伐。
  也罢,反正丢脸的是容陵,又不是他!
  进屋前,丹卿回过头,又留恋地望了眼身后。
  黑夜静静流淌着寒松的味道,清凌凌的,丹卿却觉心中暖意融融。
  他知道的。
  容陵才不是喜欢那支丑簪子呢!
  他喜欢的只是他亲手为他做簪子的那份心意。
  备受鼓舞地回到桌案旁,丹卿笑着捡起一根木枝,十分刻苦地继续练习雕刻木簪。
  他想,他必须再争点儿气,早日制出绝美木簪取代那只丑簪。
  容陵那样郎艳独绝的神仙,就该什么都配最好的,他要给他最好的。
  无人在意的一隅,容陵并没有如言去找诸葛云。
  他取出紫葵草,又将袖中一根青丝化作细雾,引导着将之渡入紫葵草内。
  这是方才趁丹卿不注意时,容陵刻意从他衣襟处取来。
  暗夜里,紫葵草周身流淌着淡淡灵气,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真好,看来丹卿身上的那道神秘封印,有足够保护他的能力。
  只是,它能坚持到几何呢?
  ……
  泗水之上,青丘境。
  再见容陵,狐帝宴祈的态度较上次温和,但他一想到容陵和丹卿的关系,又实在笑不大出来。
  “你这次有何事?”心思别扭,宴祈的行径也跟着相互矛盾,他淡淡瞥了眼容陵,面上忽晴忽阴,十分诙谐。
  若是往常,容陵定然觉得有趣,如今他却无这般闲情。
  “晚辈今日来,是为了狐帝失忆一事。”容陵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里没有波澜,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前辈可曾想过,为何您会独独失去归墟那段记忆?”
  宴祈神色陡变,是啊,他遗忘的仅有归墟那段过去。
  犹记当年,父尊跟他说,同去归墟的唯有他活着出来,这都要感激狐族至宝守护之功。
  大难不死,仅仅失去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已是天大之幸。哪怕后来莫名有了丹卿,宴祈也从没质疑过这点,他潜意识里认定,失去记忆,不过是桩意外。
  “浮世绘,您定然知晓的。”容陵掌心忽而出现一面精美小铜镜,它像是女子心爱之物,雕刻得巧夺天工,周边朵朵佛莲仿佛即将迎着光惊艳怒放,栩栩如生。“无论身中何种咒法,只要向镜面滴入被施咒者鲜血,都能得到答案。”容陵淡淡道。
  “你怀疑我中了咒?”宴祈震惊片刻,怒目而起,“你凭什么这么笃定?黄口小儿,就算你是九重天太子,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莫要在本尊面前班门弄斧。”
  容陵不语,任宴祈如何风雨欲来,他只是默默把镜子推到他面前,一副请君一试的寡淡模样。
  宴祈气也是真的气。
  但他眼底却又极快略过一丝晦暗不明。
  最后怒瞪容陵一眼,宴祈猛地拾起浮世绘,将指尖血滴入镜面。
  不一会儿,原本平静无波的镜面陡然沸腾,似要蒸腾出血黑色浓雾。
  在宴祈瞠目结舌的愕然神情下,浓雾散去,镜面上,如波纹般组成的两个字清晰出现。
  “莫忘”。
  是莫忘咒!
  唯死可破的无解之咒!
  说来倒也讽刺,此咒分明代表的是永失永忘,为何要起这般缠绵悱恻的名字?
  宴祈连退数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面,生怕自己眼花看错。
  容陵倒是平静,仿佛自己只是个漠然无情的局外人,他扯了扯唇间,木然笑道:“那日听前辈提到失忆,晚辈就该意识到不对劲才是。”
  “怎会?”宴祈似喃喃自语,又似不解疑问。
  容陵静静望着不可置信的狐帝,此时此刻,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怜悯谁。
  有些事,当局者迷。
  在点破的那个刹那,容陵就明白,宴祈勃然大怒的背后,是惶恐与不安。
  宴祈以前不曾起疑,是因信任。
  但只要轻轻戳开那层窗户纸,那些古怪之处,就再难以忽视。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唯死可破的恶咒,是如何施展在宴祈身上?
  上任狐帝早在数千年前寂灭,真相或许也早已随着他的陨落,而彻底消散在了那年风雨中。
  容陵起身告辞。
  这一刻,他的心情,不会比宴祈好受多少。
  如果容陵来此之前,还曾抱有仅剩的期冀,那么在得知狐帝身中“莫忘”咒的瞬间,他为自己编织的美梦便彻底碎裂。
  丹卿的身份,已经不再需要什么证据了。
  寂静中,一道嗓音突然响起。
  “让丹卿回青丘吧,你们不合适。”
  大殿里,宴祈脊背佝偻着,眼神是如此空洞,却又坚决。
  即将迈出大殿的步伐戛然而止,容陵定定站着门侧,没有回头。
  他望着眼前新绿盎然的青丘风光,忽地轻笑出声。
  宴祈还什么都不知道吧!什么源族人,什么归墟,什么上古神气……
  饶是如此,他便已说出这句决绝的话,可见趋利避害,是人骨子里的天性。
  容陵忽地闭目,似是被庭院艳阳灼痛了眼。
  他为何要答应宴祈?
  他难道不该把丹卿放在他身边日夜照看?
  哪怕有朝一日身份揭晓,他也会站在丹卿这边,九重天不容丹卿没关系,魔域来抢丹卿也没有关系,他会全力护着他,一直护着他。
  本该这样的……
  可为何风平浪静的画面这般美好?
  比起被命运推向修罗烈狱,比起颠沛杀戮身不由己,果然还是这样干净又纯粹的颜色适合丹卿。
  容陵深深看了眼蓝天碧云,重拾步伐。
  最后一片衣袂划过门槛的瞬间,狐帝宴祈听到那嘶哑低沉的声音说,“好。”


第121章
  容陵不在衡山的日子, 都是丹卿在照看顾明昼。
  顾明昼的同族亲人皆已陨落,独他活在世上,从前每每受伤, 都有天后、容婵悉心照料。如今出了退婚这档子事儿,顾明昼心中有愧,自然不愿再多麻烦她们。
  出于多方面考虑, 容陵只好把顾明昼带回衡山。
  这些缘由, 容陵都有和丹卿解释清楚, 似是忧心他介意。
  丹卿倒觉得容陵想得有点儿多。
  曾介意他与顾明昼多般牵扯的人, 到底是谁来着?
  且不提顾明昼是他恩人,作为半个医仙,丹卿也没有对病患置之不顾的道理。
  这日晌午初过,丹卿如往常般, 来到顾明昼休养的房间内。
  站定在床榻前,丹卿略施灵力,将紫红色固魂丹碾作薄雾,再引导着,渡入顾明昼身体。
  经过最近些天的调养,顾明昼神魂稳固了不少, 只是人还没醒, 想来应当也快了吧?
  丹卿正这般想着, 榻上男子就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与容陵完全不同风格的眸子。
  容陵的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 虽常含清润笑意, 但黑瞳深处, 却是凉薄的、桀骜的。这似乎证明他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并不会真正把世俗放在眼底。
  顾明昼却与之相反,乍看锋芒毕露、不易接近, 若细心去探寻,在凌厉的背后,明明藏着绵软温和。或许在顾明昼的骨子里,是个向往温暖也珍惜温暖的人。
  目目相触,顾明昼陡然看到站在床侧的丹卿,神情明显怔了怔。
  好半晌,他才垂低了眸,默默不言。
  丹卿也始料未及。
  气氛固然有些尴尬,但丹卿面上的喜色依然真诚灿烂:“顾将军你醒啦?你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顾明昼略微别过头,似乎不敢直视丹卿的眼睛,他低声道:“多谢,我已经好多了,容陵呢?他伤势如何?”
  “他没有受伤……的吧?”丹卿也不蠢,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原先肯定的语气,忽然变作惊疑。一双焦切的眼睛,也直愣愣望着顾明昼,仿佛在等他为他解惑。
  顾明昼一愣,面露苦笑道:“我当时已经陷入昏迷,不清楚后面发生的事,他没受伤就好。”
  丹卿松总算了口气,还好,不是容陵故意欺骗他。
  “容陵他现下不在衡山,顾将军如果有什么需要,直接使唤我就行。”丹卿又贴心道,“将军不如再休养会儿吧,我去给你取些灵露来。”
  顾明昼只有颔首道好。
  目送丹卿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明昼无力地扯扯唇,自嘲一笑。
  看来容陵和丹卿的感情,比他想象中都要更好。
  容陵受了那般重的伤,却不肯告诉丹卿,自是怕他忧心。
  而丹卿呢?
  仅凭他的只言片语,他便有所察觉。
  若不是满心满眼都装着容陵,又怎会如此敏锐?
  他终究是彻彻底底的错过了。
  顾明昼闭上眼,心脏仿佛被软刀子切割着,钝钝的疼。
  四周无声,正适合他独自消化这份不甘。
  可不知怎么,顾明昼忽然就想到了在魔域时,屠浮对他说的那番惊心动魄的话。
  他心跳莫名加快。
  越是一遍遍告诫自己,那些都是谎言,是恶意挑拨,可顾明昼心里的疑团,越是不可控制地逐渐扩大。
  对所谓的族人家人,顾明昼并没有任何实质记忆。
  仅有的了解,他都是从旁的神仙前辈那里得知。
  据说,顾氏也曾是极煊赫的仙族之一,他们是九重天最得力的支柱,世世代代辅佐天帝,在天界有着不可取缔的地位。
  顾明昼的父亲顾殊,更是天帝容渊的知己与左膀右臂,在容渊当太子时,两人关系就极为密切。
  这般世族,一夜之间,满门凋零。
  除了表面缘由,其中当真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吗?
  顾明昼脑袋都快炸开。
  自小到大,天帝容渊对他视如己出,天后亦百般疼爱他,他们不是他爹娘,却给了他类似亲生父母之爱的陪伴与教育。
  顾明昼怎能轻易相信屠浮的说辞?
  但换种思路,因他打心底将容渊一家视作亲人,便更容不得一粒沙子。
  既如此,索性回九重天问个清楚明白吧。
  猛地掀开被褥,顾明昼一阵头昏目眩,想来是神魂还没彻底稳固,他扶了扶额,也不在乎身体情况,直接默念法诀,瞬移回天庭。
  却不曾想,去紫薇宫的路上,竟遇见了从宫里出来的容婵。
  顾明昼蹙紧眉心,正不知所措,容婵一双美目,已恶狠狠瞪住了他。
  顾明昼非常了解容婵,在小孩儿心性的容婵眼里,退婚事小,丢脸事大。毕竟神女们都是相互来往的,大家拥有大把漫长岁月,有闲情有金银又有身份,是以拼起尊严体面来,可比凡人斤斤计较得多。
  其实当初退婚,顾明昼之所以没有太大的顾虑,便是认清了容婵这点。
  他知在容婵心底,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真的意中人。
  “顾神将好大的威风,如今见到本公主,都装视而不见啦?”容婵拿捏着帝女的款儿,斜睨了眼顾明昼,见他病恹恹的,浑身都透着一股诸事不顺的丧气,既觉大仇得报,又有些不那么舒坦,“瞧你这幅模样,可见与我退了婚,过得也不怎么样嘛。”
  顾明昼苦笑道:“是啊,所以公主也不必觉得失了颜面,没有同我成婚,是公主的福气,能有幸与公主长相厮守的命定之人,一定还在后头。”
  “这用你说?”容婵眼眸又瞪大了些,“我自会找到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夫君,你且等着瞧吧。”
  顾明昼有些想笑,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揉揉容婵的头,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可袖中手刚探出,顾明昼便又藏了回去,他不改宠溺地望着容婵,低声道:“好,我等着。”
  容婵瞥了眼顾明昼掩在袖子里的手,眼睛莫名一阵发酸。
  她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帕子,清咳两声,蓦地望向别处道:“那什么,你既决然与我退了婚,无论今后日子过得好与坏,事事顺心与否,都该更坚韧更笃定才是,否则你将我颜面踩在脚下也要执意退婚的行径,究竟算什么呢?顾明昼,你可别让我都瞧不起你。”
  说完,容婵一刻也不久待。
  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反而更像不好意思。
  微风迎面拂来,空气里好似还残留着少女身上的清香。
  顾明昼弯唇一笑,眼眶微微发酸。
  不知怎么,他迈往紫薇殿的步伐,竟也突然变得滞缓迟疑起来。
  不等顾明昼下定决心是走或留,天帝慈爱的笑声已落到他耳边。
  “昼儿回来了?”
  顾明昼转过身,天帝容渊正含笑望着他,“你随阿陵去魔界的事,我都知道了。昼儿,你不过大阿陵几月,不必这么纵着他。以后他要去哪儿,自己去便是,你别管他。你哪回没被他坑得遍体鳞伤?怎么就不长教训呢?”
  顾明昼笑了笑:“小伤罢了,其实容陵次次都比我伤得重,关键时刻,他也一直把我的命,看得比他重。”
  容渊冷哼道:“你不用替他说话,既是他诓你,本就该如此。”说着,又含笑换了个话题,“阿婵方才可有为难你?她小孩子心性,万一说了难听的话,你也别放在心里。”
  顾明昼忽然有些怔忪。
  天帝对他向来亲切,不像同容陵说话时,语气要么强硬,要么冷冽。
  或许人总是贪心,顾明昼仍记得,幼时他曾同容陵悄悄说,他羡慕天帝对他疾言厉色时,容陵那不理解且觉得他仿佛有病的眼神。
  容陵当然不懂他的心思。
  其实那会的顾明昼不过是在想,倘若他生父生母尚在,他的生活想必也缺不了训斥与挨揍的日常吧。
  “天君多虑了,阿婵没有为难我,”顾明昼收回纷乱遐思,笑道,“阿婵其实很通情达理,是个心善的好姑娘。况且是我害阿婵颜面尽失,她本该恨我才是。”
  容渊叹了声气,摇头道:“不,你俩没错,你们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是我不该只顾自己想法,便勉强你们。”说着,容渊语重心长道,“天后那儿,自打你退婚,便很少过去看她,她不止一次埋怨我,说我把她最孝顺的孩子也亲手推远了。昼儿,天后一直不大赞成你与阿婵的婚事,不止是因为疼爱阿婵,也是在为你考虑。我与天后成婚前并没什么感情,她是自己经历过,所以希望你和阿婵的婚事至少能纯粹如意,不掺杂太多其它因素。”
  顾明昼低头,默默红了眼眶。
  “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好。”
  顾明昼鼻尖酸涩得厉害。
  他知道,此时他只要转身离开,有些话,他可能这辈子都没勇气再提。
  “容叔,我想问你一件事。”蓦地鼓足勇气,顾明昼突然改用幼时的称呼唤容渊,他发红的眼,也直直抬起,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器宇轩昂的男子,“在魔域时,屠浮跟我说,顾氏全族是因为要救容叔你的命,才尽数陨落,这些话,是真的吗?”
  气氛仿佛顿止了。
  容渊静静望着顾明昼,没有皱眉,没有愤怒,更没有立即反驳。
  他的眼神又深又远,仿佛能跨越漫长时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顾明昼没来由的一阵慌乱,他急道:“我本不信,可我知道,容叔是真的曾命悬一线,那个节点,顾氏一族,我……”
  “屠浮没有骗你。”容渊打断顾明昼磕磕绊绊的话语,他看着他,眸光似不忍,却仍不避不让道,“是真的,那会儿我身中奇毒,药石无医,眼见死期将近,九重天皆束手无策。你们顾氏族人,却拥有一门独家秘传,便是以献祭逆转时光。你父亲为救我,与你祖父长跪于族人面前,请求他们协助开启阵眼。因为需要的能量过于庞大,族人共同商定,以抽签方式,选出一个孩子,做氏族最后的传承。你父亲祖父本不打算将你放在候选之列,但族人不允,谁知最后被抽中的,恰恰就是刚出生不久的你。”
  “骗人,你是天帝,这里是九重天,怎会有解不了的毒?”顾明昼陡然提高声量,他眼神悲戚地望着容渊,下意识后退,拉开与他的近距离。
  “那毒特殊,对方又是……”容渊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顾明昼,缄默不再提,只道,“昼儿,我那时一直昏睡,若我知道你父亲打算,绝不会应允。”
  顾明昼已然呆滞,他眼珠僵硬转动半圈,呆呆落在容渊身上,似哭似笑地问:“你真的不会应允吗?你真的无辜不知情吗?”
  容渊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明昼,似乎也很有些受伤。
  “你是天帝,你的命金贵,顾家整个氏族的命便该为你献祭,说不定你心底是这么想的吧!难怪呢,难怪你会对我那么好,”顾明昼失魂般低声呢喃着,“小时候,什么珍贵的、独一无二的东西,都是我先容陵拥有,容陵他……是不是也知情?所以在我忍不住向他炫耀你对我的爱时,他才能不妒不嫉,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定他还在心里偷偷可怜我,每次危急时刻,他都把我的命看得比自己重,他是在替你还我们顾氏几千条人命的债,对不对?还用容婵,你们……”
  “昼儿,”容渊猛地大喝道,“你冷静点,阿陵阿婵他们都不知情。”
  “是吗?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信任你了。”
  顾明昼眼眶蓄满水意,面前的容渊也开始变得模糊。
  或许他从没真正看清过他。
  这是他视作父亲的人,他的养育恩,于一个对爹娘毫无印象的人来说,比天重,比地厚。
  他也曾偷偷想象,如果容渊是他亲生父亲,该多好。
  原来这世间,真的没有爱是无缘无故的。
  那么长的年月,他以为的温暖,究竟几分是怜悯,几分又是愧疚?一旦明白他得到的宠爱基于无数族人的牺牲,而他甚至还在为这份爱沾沾自喜或拈酸吃醋时,顾明昼便觉得,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昼儿,你先冷静冷静,改日我们再谈,好不好,我……”
  容渊的话还没说完,顾明昼已然决绝转身,消失在缥缈云烟处。
  望着空空如也的身前,容渊终是难掩疲惫。
  孩子们果然都大了。
  容渊忽然怀念,怀念廷儿尚在时,怀念阿婵尚在襁褓时,怀念阿陵昼儿四处招惹是非时的那段岁月年华。
  天大地大,顾明昼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他无处可去。
  他就像是一条被遗弃的狗,再也没有家了。
  或许,他本来就不曾拥有过什么家,是啊,那只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家罢了。
  顾明昼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他整个灵魂都是恍惚的,遇见了什么人,旁的神仙对他说了什么话,他全然没有印象。
  “顾将军,你到底去哪儿了!”一道声音突然在他耳畔埋怨道,“你身体还没复原,怎么到处乱走呢!虽说散散步是好事儿,但你下次能与我先讲一声,再出去吗?我真的找你许久,还险些以为是我把你给弄丢了。”
  真吵啊。
  顾明昼涣散的眸光逐渐收拢,然后聚焦在一张生机勃勃的脸上。
  好熟悉的眉眼,他以前似乎总是看到这样鲜活的表情。
  原来是丹卿!
  那只曾默默为他做了许多傻事的丹仙小狐狸。
  “顾将军,我们回屋吧。”丹卿也觉碎碎念过了头,颇有些不自在,主要人是容陵交到他手上的,若出了什么差池,他真是没脸见容陵。
  “好。”
  丹卿在前,领着顾明昼往山上行。
  一路顾明昼的气场都偏低迷,丹卿悄悄回头看了两眼,不由十分愧疚。
  他一定是被他凶巴巴的模样吓坏了吧?
  把顾明昼安置到屋子里,丹卿递去一杯温神的灵露饮。
  顾明昼安静地一口一口喝着,很快见了底,丹卿又满上一杯,见顾明昼依然喝得乖巧,他心中莫名有种难以言明的满足感,就像在养可爱的宠物般。
  容陵绝对不会有那么听话的一天吧?就算他听他的话,也总是带着独属于他的霸道蛮横劲儿。
  “不好意思啊顾将军,我刚刚实在是心急,才对你出言不逊,你别介意。”丹卿赧然赔罪道,“因为我很担心自己过于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给别人添麻烦。若是你再晚回来一刻,我真的只能联系容陵了。”
  顾明昼动作戛然一顿,他好不容易平静的眼眸再生浓雾,掩住了那些明明灭灭的晦暗。
  “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丹卿。”就在丹卿即将转身时,顾明昼突然开口唤住他。
  “嗯?”
  顾明昼定定看着丹卿,一股莫大的冲动,以及道不明的恶意,怂恿推动着他终于开了口:“你确定,你真的喜欢容陵吗?”
  丹卿微愣片刻,然后直视着顾明昼,点了点头。
  “可他不是段冽,你不过是把对段冽的喜欢,延续在他身上。”
  “就算延续,我也只在他一人身上延续。”
  顾明昼轻笑,似是不屑:“你们相处的日子还短,等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容陵跟你真正喜欢的样子完全不同。在人间,你是段冽的唯一,除了你,他什么都抓不住,所以他拼了命爱你,你们的那段爱情,只是风雨凄凄山河飘摇里的昙花一现。可这里是仙界,是九重天。他容陵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天赋名誉和出身,疼爱他的父母、和睦的兄妹,还有崇拜他仰赖他的芸芸众生,他不仅什么都有,且样样都是最好的。这是他最大的幸运,却也是最大的不幸。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免费的,容陵得到过多少,便要偿还多少。他不会再豁出所有去爱你,就算他想,他也不会。因为他的身后有父母有妹妹,有芸芸众生。你凭什么与他们争?日后若遇到什么大事,你信不信,容陵第一个能舍弃的,就是你。”
  丹卿抿唇看着顾明昼,袖中双手已握拳。
  他是真的生气了。
  也终于明白,顾明昼此番竟是存了心抬杠,破坏他和容陵的关系。
  “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争。”
  丹卿眼睛红通通的,多半是因为气得不轻。
  他本来懒得跟顾明昼争论什么,不稀罕浪费那个口舌,可又实在放不下堵在心里的这股子窝囊气。
  “顾将军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丹卿不看他,板着脸投向窗外。
  衡山已入夜,墨染万里。
  丹卿清润的嗓音流淌在风里,不卑不亢,也没有愤怒不甘的情绪,“我一直都晓得我有几两重,我修为天赋都不佳,也没什么追求抱负,更没为仙界做出什么大的贡献。这样的我,不过是阴差阳错,才和容陵走到一起。如果有朝一日,当真遇到什么难关,容陵为我弃父母、舍苍生,我才会觉得他可怕。每种爱都值得被尊重,不该分出胜负。容陵就算舍我,也只是因为他不欠我罢了,这不能代表我在容陵心里的位置就真的低。”
  顿了顿,丹卿看向神情冷凝的顾明昼,言语终于多了几丝气恼,“顾将军也知我和容陵刚相处不久,说出这般话,真是煞风景。诚如你所言,凡间种种厄难,确实有推波助澜之效,楚之钦和段冽的爱情,可能因为在乱世,所以显得分外动人。毕竟凡人短短一生,实在仓促,所以爱也轰轰烈烈,恨也荡气回肠。神仙却不同,岁月对我们来说,是那么漫长,自该循序渐进,一步一步谨慎地走。就因为我和他如今走得顺,没发生什么大风大浪,你便要泼我凉水,让我因为未来还没发生的事,或许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事,而心生退却吗?”


第122章
  月末星稀, 夜色暗涌。
  容陵站在檐下两盆兰草旁,整个人仿佛已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隐去了周身气息。
  是以屋内正在对峙的二人,并未察觉到他的存在。
  夜明珠的光晕, 不断从花窗缓缓洇出,在空中划出几道光柱,依稀能看清飞舞其中的细微粉尘。
  容陵站在僻静角落, 他黑黢黢的一双眼眸, 透过罅隙, 牢牢锁定那张情绪激烈的脸庞。
  原来丹卿动起怒来, 竟是这般模样。
  记忆之中,容陵似乎鲜少看到丹卿生气。
  他称得上一只脾性温和的狐狸,能把他惹急眼的事儿屈指可数。
  或者说,在容陵印象里, 丹卿并不擅长争论或吵架,大多时候,他都选择隐忍,只委屈的把所有情绪,都藏在他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眸之中。
  但这一刻,丹卿没有忍。
  他不仅不忍, 甚至还回以长篇大论来反击。
  其实, 在顾明昼说出那番尖锐的言论时, 容陵便已陷入绝望的深渊, 因为他无法否认, 他怎么否认呢?
  顾明昼字字句句都在理, 他了解他所有软肋,也明白他不能背弃的责任。
  他抛出的每一记重锤,都生生扯开了他与丹卿不敢触碰的那层纱布, 纱布之下,全是鲜血淋漓的伤口。
  容陵苦涩地想,连他都没有办法辩驳的一席话,丹卿定会无措又难过吧?
  他会不会红了眼眶?
  他会不会对他失望透顶?
  他会不会来找他寻个答案……
  容陵甚至苦中作乐地想,如此也好,丹卿若来追问,他们索性就顺势分开吧。也省得他挖空心思,还要故意去说一些让丹卿伤怀的话。
  然而就在容陵不抱任何希望时,丹卿却勇敢地站出来,用实际行动狠狠打了他的脸。
  丹卿怎会这样的好呢?
  他的思路,全然不顺着那条死胡同走。
  他用自己的方式,始终理解着他、信任着他。
  哪怕有可能最终被他放弃,他亦不卑不亢、无畏无惧,还对他们的未来满怀赤诚与热情。
  容陵没办法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他胸膛正在跳动的那颗心脏,仿佛被滚烫星河溢满,再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
  他目光完全没办法从丹卿脸上移开,那红润唇瓣张张合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让容陵激动澎湃的力量。
  原来,丹卿比谁都能说会道,也比谁都看得清楚明白。
  在他懵懂迟钝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容陵突然觉得好生骄傲,这是丹卿,是他的丹卿,他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璞玉,是他闪闪发光的无价之宝。
  不知不觉,容陵眼底已盈满水渍。
  隔着雾濛濛的水汽,容陵望向那抹坚韧的瘦削背影。
  从前,他自负的以为,他定可护丹卿周全,他能将他护在羽翼之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丹卿都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永远保留天性里的那份纯粹烂漫。
  但现在,容陵没有信心了。
  丹卿的真实身份,就像一道晴空霹雳,砸得容陵束手无策。
  他第一次如此恐惧,不仅恐惧丹卿受到身体上的威胁与伤害,也害怕他的心随之堕入深渊。
  谁知那道神秘封印之下,究竟封存着什么呢?
  那样沉重的仇恨,容陵出于自私,并不想让丹卿来背负。
  若丹卿再同他在一起,他早晚会因他九重天太子的身份,而成为别人的肉中钉、眼中刺。
  暗箭总是难防,一旦丹卿受到更多关注,身份曝光的几率,自然也会大大增加。
  容陵不想冒险,他也根本冒不起这个险。
  寒风迎面袭来,冷得容陵的心都在发颤。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他和丹卿竟会像话本里故意设计的桥段般,成为宿命里的对敌呢?
  一次又一次,命运似乎还是不肯好好善待他们。
  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容陵负重前行,彻底融入夜色中。
  他越走越远,背影是如此的萧索孤寂……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屋内,气氛如同凝了寒霜。
  丹卿一鼓作气说完自己的想法后,怒意也消去大半。
  他望向战神顾明昼,神色稍缓道:“顾将军,其实我不太懂你讲这些话的目的,我们曾有误会,我也深知对不住你,可这份愧疚我实在没有办法偿还。我已经决定了,往后要和容陵一起走下去,那就不该再跟你生出牵扯。只是你与容陵之间的情意牵绊,比他和我更深更久。我原想着,如果你我能化解过去的尴尬,不让容陵为难,那就再好不过。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又或者说,顾将军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丹卿思索着,留有余地道,“接下来,我会拜托诸葛将军那边的小仙照顾你。若有朝一日,顾将军气消了,不怪我了,那小仙就请将军喝酒吧!”
  说着,丹卿朝顾明昼盈盈一笑,算是给足了台阶。
  顾明昼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丹卿,忽然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显而易见,他是因为容陵,所以不想把事情闹得过于难看。
  又是容陵啊……
  明明容陵拥有的已经足够多,可为什么连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握住的温暖,也会舍弃他奔向容陵呢?
  难道幸运的人便会一直幸运,而悲惨的人,则一直深陷悲惨无法逃离么?
  这世道,果然从没有公平可言。
  丹卿离开没多久,大抵还不到两时辰,诸葛将军那边的小仙便来找他,说顾神将又不见了。
  放下正在练习的未成形木簪,丹卿蹙眉起身。
  他抿了抿唇,拂去袖间木屑,然后给容陵传讯。
  只是等到天际露出鱼肚白,丹卿也没等到容陵的回复,他便以为,容陵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
  对于顾明昼,丹卿到底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
  而且,他眼下才察觉,顾明昼方才的状态,似乎有些古怪。
  他是九重天赫赫有名的战神,素来虽有“凶神恶煞”的威名,却不是真的嗜血冷情。
  容陵去魔界时,他既能豁出性命义不容辞相伴,又怎会背地里那样说容陵?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藏着什么不对劲。
  丹卿颇费了番功夫,终于从容婵那儿讨要到可联系顾明昼的玉简。
  值得一提的是,容婵让仙鸟把玉简送来时,还给丹卿留了欲言又止的一番隐晦规劝。
  譬如做人不可三心二意,譬如北边某个神仙,他吃着碗里的同时,又看着锅里的,结果到最后,他碗和锅都没有了,又譬如……
  丹卿被容婵逗得忍不住直笑。
  这位小公主看来是真心把他当做了朋友,否则早该向她亲爱的兄长告状了吧?
  丹卿速速回了句:“公主安心,小仙最擅长从一而终了。”
  待仙鸟将他回信带走,丹卿也顺利联系上顾明昼。
  不过他只回了丹卿寥寥几字,“星羽涯。”
  想来是他现下所在的地名吧?
  星羽涯,这名儿倒是有些陌生。
  丹卿思索半晌,面色陡然一变,如果他没有记错,那里应该是顾明昼族氏的居住地。
  在氏族陨落前,顾明昼的亲人族人都生活在星羽涯。本来,顾明昼也该在那里快乐地长大,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前往星羽涯的路上,丹卿给容陵传讯报备了行踪,以免他回来衡山,却找不到他们的人。
  加速腾云,丹卿花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抵达星羽涯。
  星羽涯比他想象中大,一座座琼宇林立于仙雾里,气势极磅礴,哪怕四周有些荒芜,也能从考究的布局装饰上,看出当年氏族的兴盛繁荣。
  丹卿循着气息寻觅过去,终于在酒香味最浓郁的十八孔桥桥底,找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顾明昼。
  顾神将可真是阔绰得很。
  就连买醉,喝得也全是千金难求的极品佳酿。
  丹卿瞥了眼东倒西歪的酒坛,惋惜地摇摇头。
  随即走上前,丹卿蹲下身,对抱紧酒坛不松手的顾明昼道:“明昼神君,你还醒着吗?”
  “唔,唔。”顾明昼唇间溢出含糊不清的呢喃,尔后睁开眼,冲丹卿没头没尾的笑。
  丹卿颇无语。
  他认命地去扶顾明昼,心想,等容陵回来,他一定要把这照顾好兄弟的差事,彻底交还给他。
  召来软绵绵的云,丹卿刚要把顾明昼扶上去,顾明昼却已然认出了他。
  他愤怒地甩开他手,踉跄着倒退,像哭又像笑地质问道:“你不是也不要我了么?为什么还要来?你既要容陵,那便滚,你们都滚得远远的,骗子,你们全是骗子,滚,通通都给我滚……”
  顾明昼情绪逐渐激烈,似濒临疯狂。
  与此同时,狂风大作,天地倏然阴暗,竟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九重天战神的功力,岂可小觑?
  丹卿正要翻找抵御法宝,顾明昼已经冲过来狠狠抓住他手,他眼神狠戾凶猛,面目也变得狰狞。丹卿始料未及,他被这股强大修为压得死死的,完全无法反抗。
  “你不是很可怜段冽吗?那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你该爱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才是最需要同情的人,你知道么?我就像个傻子,被他们蒙在鼓里团团耍。丹卿,你不要跟容陵在一起,你跟我走好不好?你以前明明喜欢的是我,怎么能突然喜欢他?你为什么要喜欢他,不可以是他,你重新喜欢我,好不好……”
  强压下,丹卿呼吸越发急促,手腕也被攥得生疼。
  顾明昼他好像已经疯了。
  丹卿奋力挣扎,试图唤醒他理智,但顾明昼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他像一头失去人性的野兽,不停宣泄着自己的痛苦,浑然不顾形势。
  就在丹卿再难坚持时,一股春风化雨般的力量陡然从天而降。
  它扫尽四周所有的昏暗,也将丹卿从顾明昼手里解救出来。
  阳光恢复明媚,丹卿精疲力竭地正好倒入熟悉的怀抱,他并不意外地仰起头,果然看到了容陵,尽管无力,丹卿还是勉强冲容陵弯唇一笑:“你来啦。”
  看着强颜欢笑的小狐狸,容陵喉结滚了滚,喑哑地回了声“嗯”。
  抱起丹卿,容陵冷冷睨了眼被他毫不留情击昏的顾明昼,终是忍着翻涌的情绪,略施术法,将他一起带离此地。
  回衡山后,丹卿昏睡了半宿,他神魂弱,被顾明昼没轻没重地一番冲撞,自是有些损伤。
  但丹卿醒来后,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那股痛苦了,他被顾明昼捏伤的手腕,也褪去红肿,无论怎么翻转,一点儿都不疼。
  应该是容陵帮他治好的吧?
  笑着掀开薄被,丹卿刚要下床,容陵恰好推门而入,他手里还端着些糯唧唧的甜糕,想来是为他准备的补偿慰问品。
  丹卿趿拉着鞋,高兴迎上去,顺势没心没肺地捻起一块糕,急急咬了口,还不忘评价道:“又酥又甜,真好吃。”
  容陵脸上没什么太大起伏,他静静看着丹卿故意耍宝,不知为何,忽然就悲从中来。


第123章
  容陵转过身, 把糕点放在桌上,借以避开丹卿投来的目光。
  他眼神是如此的干净、澄澈,仿佛晨光照射进山涧清泉, 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守护这份纯真,而不是伤害。
  “是我不该让你和顾明昼有太多接触,对不起, 险些害你受伤。”容陵语气凝重道。
  “你也没想到会这的样嘛。”
  丹卿向来很容易理解别人的难处, 也非常擅长消气。
  在他世界里, 最生气的后果也就是与那人减少来往、再不接触。可顾明昼显然还不到这个地步。那晚顾明昼虽说得过分, 后来又险些失控伤他,但人的感情很复杂,一两次的摩擦,就能彻底否认过往累积的好感吗?
  在丹卿心里, 对顾明昼始终都有一层美好滤镜,他不愿将他想得不堪。
  “其实你把顾将军带回衡山,托我照顾他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因为这代表你信任我,也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吧?”
  丹卿看向容陵, 眼睛亮亮的, 似乎含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小雀跃。
  容陵闻言一怔, 心弦仿佛也都被这番话拨弄得颤了颤。
  丹卿这厢却完全没有撩了人的自觉, 他在容陵身后眯起眼睛, 正儿八经道:“比起我, 顾将军倒有些怪怪的。以我对他粗浅的了解,他似乎不是这样冲动莽撞的人,而且, ”丹卿委婉提示道,“他最近的言行举止,也跟以前不大相同。”
  容陵仍有些心不在焉:“我已经把他送回九重天养伤,等他伤好,我再找他细谈。”
  丹卿乖巧应好的同时,又小步绕到容陵身前,他用手捻起两块精致糕点,一块自己吃,一块殷勤地凑到容陵唇边喂他。
  容陵别开头,微蹙眉峰:“你自己吃。”
  “你尝尝嘛,很好吃的。”丹卿手中那块精致的梅花糕,已然触碰到容陵唇珠。
  “我说了让你自己吃。”
  丹卿显然没料到容陵反应那么大,一时愣在原地,有些错愕。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交,容陵也察觉自己眼神过于凌厉,他蓦地别开头,蹙紧眉心。
  丹卿颇有些尴尬,他悻悻收回手,索性把两块糕都塞进自己胃里,大概吃得着急,糕又干腻,直噎得他捶胸跳脚狼狈找水。
  容陵看不过眼,连忙递去两杯灵露。
  丹卿哪还顾得上什么形象?他痛苦且含糊地道了声谢,便急着喝水。
  容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下却莫名郁结。
  再看“咕咚咕咚”喝完灵露又一脸无辜把空杯递给他示意他再斟满的呆萌狐,真是无奈又气恼。
  把玉壶塞给丹卿,容陵头也不回地走到窗下,吹冷风平息情绪。
  眼看着容陵走远,似乎颇嫌弃他的样子,丹卿心里也怪郁闷的。
  他又不是故意出丑。再说了,容陵到底气什么呢?他真是好不理解。
  “丹卿,”容陵凝望着黑夜,突然在寂静中开口,“我们还是不合适。”
  “啊?”丹卿正将玉壶归位到桌案呢,脸上尤带着傻乎乎的笑,“你不会因为我吃相难看,就说我们不合适吧?”
  容陵眉头几乎皱成叠峦山川,他情绪本就沉到谷底,偏丹卿插科打诨状况频出,实在令他心乏,又有股说不出的烦躁和恼恨。
  他知道,错不在丹卿。
  他只是气自己无用,怪命运刻薄,还怨丹卿总这样迟钝。
  日后离了他,他这般性子,被欺负怎么办?也这样晕乎乎始终游离在状况之外吗?
  夜色与屋内夜明珠的光辉,仿佛将容陵的脸分割成两种色彩,一半明,一半暗。
  他深蹙的眉,绷紧的下颌线,抿得直直的唇,还有周身凛冽的气场,无不说明,他是认真的。
  他是真觉得,他们不合适了。
  丹卿笑容逐渐凝固在嘴角。
  他执着地望向容陵,可容陵连正眼都不屑于施舍给他。
  丹卿脑子仿佛灌满了浆糊,根本没办法仔细思考。
  他像所有被提出分手的一方,不可置信且无法理解地问:“为什么呢?”
  容陵还是没看丹卿,他声音被无边墨色洇得冰凉,不含一丝温度:“你上次和顾明昼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丹卿似是终于明白容陵待他冷淡的缘由,他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彻底散去,丹卿又不解了:“是我有说错什么话,招惹你不开心了吗?”
  那晚丹卿情绪起伏过大,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他自己竟都记不太清楚了。
  “不,你什么都没说错。”
  容陵终于直面丹卿,他目光落在他脸上,不复往昔柔软,只剩漠然,“你说得很对,我很感谢你设身处地为我着想,但对我来说,这些却都是负担。”
  “那你要我怎么办?”丹卿默了默,实在是很有些委屈,委屈得都不想再看容陵的脸,这样子的容陵,丹卿忽然觉得陌生,“难道我应该胡搅蛮缠,让你不顾其他,只把我看得最重吗?”
  “你知我不能事事以你为先。”
  丹卿猛地抬起头,眼眶微红道:“对,我就是知道,所以我都说不介意了,你还要我如何?”
  “你不介意,可我介意。”
  “你有什么好介意的?”丹卿无法理解地朝容陵走近,尽管他已经生气,却还是强压着情绪,尽量好声好气道,“若你因为这个对我心存愧疚,大可不必,你又不是我,怎能用你的想法,来定义我的选择呢?”
  容陵看着丹卿睁圆的眼珠,以及努力自证的赤诚眼神,喉口蓦地涌来无数酸涩。
  有些话,容陵不愿说,但他清楚丹卿,大多事情,他都豁达又宽容,可一旦涉及他真正在意的,他就会变得固执又较真,十分的百折不挠。譬如凡尘时,他明明不必走上那条辛酸痛苦的路,可他却不管不顾,像个冲锋陷阵的勇士,哪怕遍体鳞伤,亦不曾后悔退缩。
  他看似慵懒文弱,骨子里的韧性却强得可怕。
  这样的他,不会因为几句不轻不重的话,就轻言放弃。
  “看来不同你讲真话是不行了。”容陵状似没辙地轻笑一声,他语气也染上几分浮薄,“丹卿,你大抵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反之,有些东西,一旦到了手,或许刚开始还有几分新鲜,但日子稍长,就会觉得乏味枯燥了。”
  “你于我,便是如此。”
  世界瞬间静止。
  丹卿耳畔嗡鸣作响,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这句话一直在脑海回旋。
  他于容陵,便是如此吗?
  一个得到后却觉食之无味的消遣?
  可他怎么不相信呢!
  总觉得好离谱,这一切都好奇怪。
  丹卿的反应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听到容陵这番话后,他没有愤怒,没有伤心,他只是迷惑地微微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里,容陵凉薄的声音继续道:“对段冽而言,你是唯一,对我来说,却只是锦上添花。初回天庭之际,许是段冽的影响尤在,误导了我判断,所以我便想给那段残缺遗憾,一个最圆满的结局。然而费尽心思得到后,我才发现,我和那些不知珍惜的凡人没什么不同。总而言之,是我腻了,是我嫌弃与你相处太过浪费时间了。一切全是我的错,早知今日,我当初一定不会对你穷追不舍,我会让你回青丘,各过各的安生日子。”
  丹卿神情仍是懵的,他呆呆抬眸,看向容陵。
  容陵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了耳,也觉得这番话实在很讨人嫌,颇有种“我就是渣得明明白白你能奈我何”的欠揍感。
  丹卿确实该生气。
  但他脑子似被堵住了,一直没能转过弯儿,便怎么都气不起来。
  容陵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同我提,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满足你。”
  丹卿不作声,他双眼茫然,仍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
  “你日后也不必再回九重天,我们的关系既到此为止,往后还是不要再生牵扯,”
  “还有,我之前给你的通行玉牌,劳烦还我,可以吗?”容陵向丹卿解释道,“这玉牌连栖梧宫都可畅通无阻,实在要紧,不适合继续留在你那儿。”
  丹卿抬起下巴,看了看容陵,他隽秀郎艳的眉眼,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那碧绿色的小玉牌,丹卿独放在贴身香囊里,取出并不麻烦。
  解开别在腰间的浅绿荷包,丹卿握住通体冰冷的玉牌,顿了顿,终是听话地递还给容陵。
  容陵没有伸手来接,不过小小一个法诀,他便将玉牌隔空收回。
  微寒的风阵阵拂来,丹卿收回空落落的掌心,抿唇不语。
  此时,容陵脸上终于生出那么点笑意,仿佛与丹卿顺利划清界限,是件颇值得高兴的事:“需要我派仙使送你回青丘吗?”
  丹卿望着他微微上扬的眼尾,缓慢摇头。
  容陵看一眼衡山沉沉夜色,体贴道:“更深露重,你明早再启程吧。”
  丹卿这回只动了动睫毛,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他们之间,似乎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容陵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忽而顿住,他转回头,对丹卿歉意一笑:“此番多谢你体谅,好在我们相处得不算长久,情未至浓烈时,分开也不至于撕破脸面,否则我对你还真是愧疚难安。”最后,容陵大抵是在给这段过往划上真正的句号,“祝愿丹卿仙人日后所盼皆可得,万事顺遂如意,珍重!”
  说完,容陵重拾步伐,再不曾回头。
  丹卿一动未动。
  他看着墨色将容陵湮没,自己仿佛也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但他与容陵,显然不存在于同一片夜色里。


第124章
  夜色将明, 那黑白交融之色,恍如雪乳泼进了墨汁。
  丹卿形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踏着露气回到屋中。
  他迈进门槛, 掀开帘幔,不知看到什么,视线忽而顿住, 一双了无生气的眼, 顷刻间也有了起伏。
  原来东南角案几上, 一根将要成型的簪子, 正孤零零卧在木屑堆中。此情此境,瞧着很有几分可怜。
  丹卿走到桌案旁,拾起木簪,握在手心。
  他掌中力道也由轻, 逐渐变得沉重。
  恍惚记得,方才见到容陵那会儿,他发髻佩戴的是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是了,粗陋木簪怎与高贵的九重天太子相配?
  容陵嘴上说着喜欢,恐也只是随口哄他的敷衍罢了。
  丹卿扯扯唇。
  他分明不信的, 但不知为何, 最后竟也把容陵的喜欢当了真。
  还信誓旦旦想着, 定要做一支最好的簪来配他。
  眸色倏然黯淡, 丹卿正欲将木簪化作齑粉, 却又迟迟下不去手。
  为什么呢?
  容陵将他们这段时间的相处, 贬低得一文不值、一无是处,他本该厌恶埋怨的。
  可不知为何,丹卿就是恨不起来。
  大抵他还是没能接受。
  总觉得这一切发生得过于莫名其妙, 过于不切实际。
  此刻再想容陵说的那番话,丹卿竟有荒诞荒谬之感。
  最令丹卿不甘的是,他们面对面相谈那会儿,全是容陵在说。
  只怪他生性迟钝,当时怎么就像个木桩似的,只知道傻杵着,一句也不知回嘴反问呢?
  懊恼半晌,丹卿麻利地收好木簪,出屋去找容陵。
  他寻了好久,却没能找到。
  正彷徨之际,诸葛神将迎面而来,丹卿还没来得及向他打听,诸葛云瞧见他倒是挺惊讶,当即声如洪钟道:“丹卿小友怎么还在这啊?昨儿夜里,殿下已经将衡山全权交给我负责,我还以为,殿下会一并把你带走呢!”
  “他去了哪儿?”
  诸葛云似觉得这问题好笑,再看面前小仙人生得眉目如画,跟放大版的玉童一样养眼好看,顿生逗弄之感:“殿下没向你报备啊?反正他是没跟我报备的。”
  丹卿哪有闲情配合诸葛云的打趣?他满脸挫败地垂头,跟霜打茄子似的,恹恹一拱手:“哦,多谢诸葛神将,那小仙就先走了。”
  话落,也顾不上诸葛神将如何反应,便掐来一朵云,乘了上去。
  盘坐在飞云端,丹卿茫茫然看天,不知该去哪儿。
  他取出符箓,给容陵传讯,询问他所在地点。
  丹卿一共传了五六封。
  然后,他从清晨等到日暮,再从黄昏到晌午,直至星辰又铺满苍穹,他依旧没有等来任何回音,此时此刻,丹卿终于生出一些被甩的实质感。
  话本里的负心汉貌似都这般。
  他们变脸比变天都快,当面对你说和平分手,实则再看你一眼都嫌烦。
  丹卿抱膝陷入思绪,无论他如何想象,都很难把容陵和那些书里的薄情郎划上等号。
  他想,容陵一定是有苦衷的。
  回九重天后,他们在一起也不容易,没道理分得这般突如其来。
  如此琢磨着,丹卿索性直接飞往九重天。
  反正容陵总是要回栖梧宫的。
  他就坐在宫门前的扶桑树下,守株待兔,等容陵回来。
  丹卿预想得很不错,实则天门他都没能进。
  望着金甲银胄一身庄严的守门天将,丹卿不可置信道:“我是兜率宫的炼丹仙人,二位仙将为何拦我?瞧,这是我的腰牌。”说着,将深紫色的符牌递过去。
  两守将眼皮都没抬一下,右边的冷冷道:“你这符牌已失效,过不了南天门。”
  丹卿脸上尤带天真:“不可能,你们再瞧瞧吧,我在太上老君座下炼丹已近千年,以往都是随意进出九重天,虽说前段日子有萌生过离开的想法,但我还没走相关程序呢。”
  两守将互相对视一眼,本来他们挺笃定,奈何小仙人更笃定,他们反倒不那么笃定了。
  左边的犹犹豫豫道:“要不你绕到北天门瞧瞧?”
  丹卿把小腰牌收进兜里,冲二位守将展颜一笑:“多谢两位,那我就从北天门进吧。”
  言罢,转身离去。
  那自信的模样,令二位守门天将都不由疑惑,莫非真是他们这里出了差错?
  若如此,也算得上是九重天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可惜的是,南天门的情形再次重现在北天门,后又是东、西。
  反正不论九重天哪道门,丹卿皆无一例外地被拒之门外。
  幸而守西天门的仙卫蒙靖,与丹卿从前有点儿交情。
  见丹卿怔怔站在云雾里,神色恍惚,煞是凄楚可怜,他便悄悄联络了上峰仙将。
  上峰回的简洁,只道是栖梧宫那边直接下发的指令。
  蒙靖一联想,随即得出结论,想必是丹卿得罪了太子殿下的人,被偷偷整治了。
  偌大九重天,光风霁月的神仙纵然不少,但心眼儿比针细的也有。
  蒙靖不忍地把丹卿拉到一旁:“太上老君不是很喜欢你吗?以他身份,若能到太子殿下面前美言两句,你肯定就能回兜率宫了。”
  丹卿扯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蒙靖拍拍他肩,只差对天立誓般肯定道:“你别难过啊,容陵神君最是宽宥仁慈,这事儿定是他麾下拜高踩低的小仙干的,他绝对不知情。”
  丹卿看蒙靖一眼。
  蒙靖乃磐石所化,想法简单,天生缺个心窍。
  事实上,如果不是容陵示意,谁又敢打着栖梧宫的名义胡来?
  将他门门道道封在九重天之外的,正是蒙靖口中清清白白什么都不知道的容陵神君。
  接受现实那一刻,丹卿仿佛被当头砸了狠狠三棒,直砸得他头晕眼花、心碎肝痛。
  容陵何至于此?
  他又不是话本里那等纠缠不休的人,他只是想当着他的面,再梳理一遍事情始末,再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对他们的过往弃之如敝履。
  可容陵表面同他说得好好儿的,背地里的手段竟如此绝情。
  丹卿忽然觉得,他都快不认识容陵了。
  忍着满腔酸楚,丹卿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再抬头时,他脸上只剩倔强与刚毅。
  旁的事儿他确实懒得计较,吃亏也愿意认。
  可容陵的这个亏,丹卿就算吃,也要吃的明明白白。
  “蒙大哥,你方便帮我留意容陵神君吗?如果他回九重天,可不可以……”丹卿也怪不好意思,但他眼下又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你想亲自堵太子殿下啊?”蒙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思考两息,道,“大概没有问题,我与南天门的上官,还有东天门的宵风相熟,他们应该都愿意帮忙,至于北天门……”
  丹卿连忙道:“我自己守。”又赶紧道谢,“谢谢蒙大哥,还有你的朋友。”
  这一守,便足足守了有小七八日。
  北天门来来往往,有时丹卿实在嫌丢脸,就化作原形,躲在高大龙凤柱后。
  九重天出入口的仙雾浓郁缥缈,灵气也足,丹卿藏得很是顺利。
  像这样枯燥乏味的事儿,从前丹卿是没耐性的,与其说他懒散,倒不如说丹卿认为不值得。
  然这次不同,随着时间流逝,丹卿眼眸越来越亮,斗志一日塞一日激昂。
  每时每刻,丹卿都瞪着眼睛死盯北天门,半刻盹儿都不曾打过。
  什么值得与否,他全然没想过。
  终于,这一日到了。
  接到蒙靖传讯后,丹卿登时如离弦的箭矢,笔直冲向南天门,生怕去晚一步,就让容陵给飞了。


第125章
  丹卿腾云驾雾赶去南天门, 终是晚了一步。
  明霞瑞气簇拥着容陵,即将消失在万道金光处。
  “容陵。”情急之下,丹卿张口便喊。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 直震得南天门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此时此刻,出入南天门的神仙皆转过头,齐齐瞪着丹卿, 眸露惊诧。
  咦, 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小狐仙?竟敢直呼九重天小天君其名, 当真胆儿肥。
  不过瞧着颜色倒是真好, 明眸皓齿、红唇乌发的,不愧是位列仙界颜值排行榜魁首的狐族。
  容陵亦有刹那停顿,他分明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那清隽高雅的背影, 没有丝毫留恋,很快便扬长而去。
  丹卿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他喉口苦得要命,只能傻怔怔地,目送容陵消失在他触不可及的红霓紫雾里。
  丹卿想,他现在一定狼狈极了。
  否则那些个神仙, 为何都用古怪又怜悯的眼神看他?
  还有, 云雾中, 那一座座若隐若现的巍峨宝殿, 丹卿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 竟离他如此的遥远。
  眼下场面实在尴尬又稀奇。
  几位神仙驻足停留片刻, 见许久无事发生,这才各自忙碌开来。
  丹卿却没有动,他双脚仿佛生了根, 就这么死死钉在了原地。
  一拨又一拨的神仙进进出出,时间越久,朝丹卿指指点点的越多。
  偶有谈论声飘进丹卿耳里,他也双眸呆滞、毫无反应,颇似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假人。
  傍晚时分,云崇仙人刚下值,便火急火燎地冲到南天门。
  只需一眼,他就在碧沉沉明幌幌的南天门外,看到了丹卿。
  他形单影只地站在浮云上,仿佛与周围一切都隔离开来,什么喧嚣,什么热闹,统统与他无关。
  丹卿确实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睁着一双空洞洞的眼,五感似已封闭,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里。
  就连云崇仙人在他面前站定,丹卿都没有任何反应。
  直至被云崇仙人拽住胳膊往后带,丹卿才趔趄了下,像是突然回神般,他讶然道:“云崇仙人,你怎么来了?”
  云崇仙人把丹卿拉到角落站定。
  “你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两人藏身在金麒麟天柱后,云崇仙人压低嗓音道,“我方才听一些嘴碎的神仙乱嚼舌根,竟说你得罪狠了小天君容陵,已被他下令赶出九重天,这简直荒谬至极!一定是他们胡乱编造的,对吧丹卿?”
  四下无人,云崇仙人又神秘兮兮地最后补上一句,“你们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自丹卿历劫归来,和云崇仙人就没怎么断过联络。
  偌大九重天,除容婵、顾明昼,云崇仙人也是容陵与丹卿恋情的唯一知情者。
  “是啊,前几天分明还好好的。”
  丹卿似乎也很茫然,他视线困惑地落在云崇仙人脸上,又恍恍惚惚没有焦点。
  云崇仙人居然没听出异样,他笑得颇欣慰道:“我起先还劝你莫昏了头脑,什么情情爱爱,什么破镜重圆、再续前缘,能别沾惹就别沾惹,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日久见人心嘛,如今瞧小天君也是个靠得住的性子,只要你好,我就能放心了。”
  丹卿眼眶瞬间红了个透。
  他拧着手指,突然有些无地自容,尤其对面站着的还是最了解他的云崇仙人。
  但最终,丹卿还是强忍着屈辱和羞愧,一字一句,把话说了出来:“云崇仙人,能劳烦你帮我向容陵递个话吗?你就告诉容陵,说他若不来见我,我就日日夜夜守在南天门,直到他出现为止。”
  云崇仙人陡然色变。
  他震惊不已,有待细问,可一看满脸青红交错的丹卿,他就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相识至今,云崇仙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丹卿。
  此刻的他,卑微又没有自信,却强作坚强冷静。
  说出这种话,丹卿内心一定备受煎熬,他虽好脾性,却也有尊严和人格底线,这番话,他是彻底将深埋心底的骨气都给作践了。
  “麻烦你了。”丹卿仰头朝云崇仙人笑了笑,依稀仍是从前那幅烂漫模样。可他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自己手指都掐得殷红。
  云崇仙人不由鼻尖发酸,若从理性角度思量,他本该和丹卿再聊聊,若事态严重,至少他们得从长计议,以免招惹出无法收场的后果,但——
  他怎能忍心?
  既然丹卿打定主意,哪怕豁出所有,也要见容陵一面,身为好友,无论对与错,他自然都该帮他一把。
  “好,我这就去找容陵,你在这里等我。”
  云崇仙人深深看丹卿一眼,立即转身入了南天门。
  丹卿绷紧的背渐渐松懈,他无力地倚靠在天柱上,闭上疲惫的眼。
  于他而言,尊严面子其实不那么要紧。
  无论如何,他都得再见容陵一面。
  这一面,是定要见的。
  急急穿过南天门,云崇仙人掐来云,紧攥着双拳,直奔栖梧宫。
  他面色不佳,同栖梧宫仙侍交流时,自然很不受待见。
  栖梧宫仙侍听命的是下任天君,寻常神仙看见她们,谁不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她们头一回碰着这么个脸黑如墨的,倒也稀奇,既然对方无礼,她们也没必要笑脸相迎,于是其中一个冷冷道:“我们殿下正忙着处理要务呢,仙人若有急事,可先向天枢宫禀明,再由度厄星君禀报给殿下。”
  云崇仙人明白,像他这种小仙,除非与容陵有私交,一般没有必要或资格面见小天君。
  于是他道:“既然殿下忙碌,我就在此处候着。”
  几个仙子瞪云崇仙人一眼,她们虽厌恶他不知礼数,但心底清楚,自家殿下向来不拘泥身份高低。她们若闹出事端,最终辱没的还是容陵的好名声,思及此,几个仙子都不再搭理云崇仙人,沉默散去。
  栖梧宫乃储君居所,门庭之高、之气派雄伟,仅次于天帝的紫薇宫。
  云崇仙人仰望着高不可攀的宫墙,心里不住牵挂南天门外的丹卿。
  这傻狐狸,关键时刻偏犯倔,也不知变通,他就这样大喇喇杵在南天门,岂不是凭白遭人笑话非议么?
  可这便是丹卿。
  他直白简单得就像一张纸,不着半滴墨。
  他的这份勇气,是问心无愧,也是敢于做自己的纯粹。
  像丹卿这样漫不经心又好说话的,大多时候都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然而一旦作出什么选择,他就真的能义无反顾、绝不退缩。
  云崇仙人足足等到后半夜,才等到容陵迈出栖梧宫。
  顾不上规矩,云崇仙人径自上前,在数丈外拱手拜道:“天枢宫纪云崇,有话想对殿下说。”
  他声音洪亮高亢,从栖梧宫上空飞过的神仙都听到了,容陵不得不止步回头。
  云崇仙人和丹卿的关系,容陵自然清楚。
  他挥退周围仙侍,明知故问道:“仙人何事?”
  云崇仙人抬起头。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容陵四分之一的侧脸。
  栖梧宫外有一株万万年的扶桑树,容陵此刻就站在这棵茂密绿叶下。神光托着他的倒影,星辰银河也纷纷入他怀。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不沾人间点污泥。
  九重天人人都说,容陵神君是个温润亲和的好殿下,其实这话只是恭维居多吧?
  毕竟像他这样的身份气质,随便对谁轻轻一笑,都像是纡尊降贵的施恩。
  容陵的心,应该很冷很冷才对。
  否则怎能硬得下心肠,这么欺负丹卿?
  云崇仙人压下所有负面念头,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只道:“殿下,丹卿一直站在南天门外,他说,若殿下不肯见他,他便一直守着不离开。”
  容陵没有立刻回应。
  一阵风来,扶桑叶随风飘落,容陵伸出手,正好有一片稳稳落在他掌心。
  片刻后,容陵终是开了口,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明显情绪:“他这是在威胁本君么?”
  云崇仙人错愕至极,待反应过来,他浑身气得直发抖,忍不住辩驳道:“丹卿才不是这种人,小仙也很奇怪,能把这样老实良善的丹卿逼到如此地步,他心里究竟又承受了多大的委屈与不平呢?”
  容陵蓦地笑了笑,月色即将消散,疏疏浅浅的几缕,落在他眉宇之间,将他眸光也氤氲得清清冷冷。
  “云崇仙人,你既是丹卿故友,便替本君好生劝劝他。本君和他已平和分开,又何必再纠缠不休?本君当日说得清楚且明白,他并无异议,既已接受,为何出尔反尔还赖在南天门不走,甚至以此威胁本君,这是什么道理?请你转告丹卿,我对他确实心存歉愧,也愿意补偿,若他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本君即可,本君会竭力满足他。但如果他存心利用这段过往与本君为敌,闹得九重天人尽皆知,那就休怪本君不念旧情了。”
  云崇仙人早知容陵肯定不是善茬,此番回击恩威并施,俨然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丹卿身上。
  但他的一面之词就是真相吗?比起这个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太子,云崇仙人当然更信任丹卿的秉性。
  “丹卿所求不过是想见殿下一面,殿下为何不敢见?”
  云崇仙人此时总算回过了味,他审视着容陵,忽而扯了扯唇角,索性将胸中不满通通发泄出来,“当初丹卿早已释怀,是殿下硬攥着不肯放手,你是九重天太子,身份尊贵,就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吗?丹卿有血有肉也有心,他不像殿下,要的时候甜心蜜意,不要的时候就挥挥手,走得头也不回。丹卿今日所作所为,难道不是一个伤心人的正常反应吗?殿下与他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怎还能将他想得那样恶毒?殿下到底是真不懂,还是不想懂,丹卿之所以那样说话,分明就是舍不得殿下。”
  不等云崇仙人说完,容陵便急促转身,仿佛怕被发觉什么端倪般,只留一抹挺秀背影。
  云崇仙人来不及捕捉容陵的神情,他只听到容陵好似叹了声气,那嗓音太轻,云崇仙人无法确定是否存在。
  微风拂来,将容陵低沉的嗓音吹散,飘飘渺渺,像陷进了雾里。
  “再见一面两面三面,结果也不会改变,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可丹卿……”
  云崇仙人尤要辩驳,一抬头,扶桑树下哪儿还有容陵身影?
  原来说完最后那句话,他就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云崇仙人默站须臾,终是步履沉重地回到南天门。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丹卿竟已不在此处。


第126章
  半时辰前。
  丹卿尚在南天门等待云崇仙人的好消息。
  这回丹卿颇有底气, 那番话,只要云崇仙人成功带到,容陵必会见他一面。
  容陵不是想同他一刀两断吗?他不是想将这段过往掩埋风沙吗?丹卿知道, 他彻底拿捏住了容陵的弱点,但凡容陵还在意他九重天太子的良好形象,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不过, 即便容陵肯来, 多半也是恼羞成怒而来。
  再见面, 他们恐怕将彻底撕破脸面。
  后悔吗?
  丹卿问自己。
  可一时半会儿, 他心里居然找不到答案。
  出乎丹卿意料的是,他等来的竟不是容陵,而是狐帝宴祈。
  来人身系墨紫色暗纹轻裘,帽檐一圈雪白狐毛, 腰束玉带,玉带上面还镶嵌着各种玛瑙宝石,虽说整体装扮过于奢华艳丽,但那张俊颜却能压住所有的珠光宝气。
  “随孤回青丘。”宴祈甫一出现在丹卿面前,便开门见山,用惯施命令的语气道。
  丹卿一怔, 面对这位父不像父、君也不像君的英俊男子, 他下意识垂低了头, 喃喃问:“父君怎知我在这里。”
  “你说呢!”宴祈语气顿时凛冽三分, “若孤不主动找你, 你还准备在天庭门外呆站多久?来来往往诸多神仙灵怪, 不知要传出多少绘声绘色的‘故事’,你是嫌青丘的脸面被你丢的还不够多吗?”
  “九重天并无人知晓我与父君的关系。”
  “不巧,孤前些日刚向外公布你狐族少君的身份, 从今往后,你就留守青丘,帮忙打理族中琐事。”
  丹卿自是诧异,他抬头看宴祈一眼,眉头微皱。
  狐帝今日所言所行,委实令丹卿不解,不过他也没时间多想,只推脱道:“我与人相约此处见面,待见过后,我再返回青丘。”
  宴祈神色陡然变得晦暗不明,眸中也涌动着丹卿看不懂的黑色漩涡。
  他盯着丹卿足足看了许久,蓦地开口道:“你不必再等,你等的人不会来。”
  这话宴祈说得极轻描淡写,于丹卿而言,却无异于一场天崩地裂的飓风骤雨。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宴祈,眼底的错愕与震惊是如此浓烈,最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张褪尽血色的脸,被深深的失望所覆盖。
  有什么在丹卿眼底湮灭了,也有什么在他心间破碎了。
  他清亮的眸中,徒剩无尽荒芜。
  宴祈别过头,不忍注视丹卿受伤的眼神,许是父子血肉相连,他竟也能感应到丹卿的痛楚。
  原来他如此钟意容陵吗?
  可若这份喜欢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危机呢?
  是否放弃,才是最明智的抉择?
  宴祈不知丹卿会如何选,毕竟他还太年轻、太单纯,正是以为能凭一腔热血对抗世界的无知年岁。
  “丹卿,”宴祈双手负在背后,为了击碎这孩子所有的指望,宴祈把话说得何止是绝情,“你应能猜到,容陵为何联系我,又为何将你行踪告知于我。他既已对你无心,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再纠缠不休,让容陵难堪恼恨的同时,也会将你的狼狈与丑陋尽显无疑。你记住,你是青丘少君,纵然我不是个好父亲,但青丘也曾护你千年平安无忧,你如今为了一份不值得的感情,是要将整个青丘的颜面都踩进泥泞之地吗?”
  丹卿动了动唇。
  他想反驳,忽然又无话可驳。
  青丘于他,纵然没有太多归属感,但宴祈说得确也合情合理,出身是他如何都抹不掉的存在,他以为他只是在丢自己的脸,原来,他背后还有青丘,他竟连豁出所有的资格都没有。
  “好,我回去。”丹卿双手紧攥成拳,直至指甲嵌进血肉,竟也毫无知觉。
  他余光轻轻略过紫雾缭绕的天宫,终是没再回头。
  这一刻,丹卿不得不从混沌中清醒。
  容陵当真视他如洪水猛兽么?他心狠绝情的背后,大抵是完完全全的不留恋、不在乎。
  丹卿不想再把自己困在牛角尖,也不愿继续思考容陵变心的理由,又或是不停为他决绝的行为设想隐情。
  连日以来所受的委屈与羞辱,以及一厢情愿的挽留,都在这瞬间化作无穷无尽的恨意。
  丹卿恨容陵,恨他主动招惹,又迅速抽身而退,恨他这般戏耍他都不够,甚至不惜搬出狐帝和青丘来折辱打压他。丹卿当然也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无用还没出息。
  既要分开,也该他丢弃容陵才是,那晚见面,他为何沉默?他为何不用这世间最冷酷的语言回敬容陵?那枚容陵送他的玉牌,他或许该狠狠砸向他面门,砸得他头破血流,砸得他肝肠俱断,砸得他也尝一尝他千万分的苦痛之一。
  丹卿一贯迟钝,什么情绪都比旁人来得晚。
  对容陵的这份恨意,他延迟了好些日,以至于爆发时,汹涌湍急得仿佛泄洪,那一股股犹如巨兽的水流,带着睥睨之势,摧枯拉朽般,将村庄树木全部销毁,整个世界都沦陷于名为仇恨的暴雨中。
  丹卿蜷缩在洪流深处,他像所有被情郎抛弃的可怜人,哭红了眼睛,也气红了心肝。
  他是负面情绪的集合体,他恨得都快丧失了自我。
  从青丘回来后,丹卿便一直闭门不出。
  他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屋里,门窗紧锁,不闻声响。
  宴祈在廊外徘徊三五次,终是没有打扰。
  云崇仙人接到狐帝请柬,匆匆赶来青丘时,看见的正是丹卿这幅形容憔悴的模样。
  他抱膝坐在漆黑角落,头微微靠着梨花木矮柜,面色苍白如纸,偏嘴唇殷红似血。
  云崇仙人定睛细瞧,才发觉,原来那是真的血痕。
  是丹卿反复咬破嘴唇,留下的斑驳伤疤。
  云崇仙人又是气恼容陵,又是心痛怜悯丹卿。
  他长叹一声气,转身走到窗前,支撑起两扇窗棂,让阳光洋洋洒洒地渗透进来。
  可惜阳光再和煦温暖,也抚平不了丹卿深陷黑暗的心。
  他睫毛低垂,鸦羽般漆黑,无甚波澜的眸子深处,蕴含着点点暗红色的火焰。
  云崇仙人蹲到丹卿身前,拿起他抱膝的右手,果不其然,掌心亦有道道被他掐伤的血痕,深浅不一。
  “你折磨自己,他就能回头多看你一眼吗?”云崇仙人本不想刺激丹卿,可他胸中实在有气,只恨不能骂醒这只蠢笨狐,“你可知没了你,他过得有多快活?今儿百花宴,明儿赤帝君孙子的满月酒,后日还要参加新任龙君的即位大典。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群人拥簇着他吹嘘遛马,他早把你抛到九霄云外,你却躲在这里为他伤害自己,丹卿,你就不能长长出息吗?咱们又不差,咱们优秀着呢,凭什么吊死在他这棵无情树上……”
  云崇仙人苦口婆心地劝导不停,听到容陵最新动态,丹卿眼底终于浮现一丝裂痕,他控制不住地咬紧下唇,刚结痂的伤口立即涌出鲜红血渍,那颗正在胸腔跳动的心脏,也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恨。
  他真的恨极了容陵。
  当这股恨意无限蔓延,蔓延到这具躯体再也承载不住,丹卿就必须做点什么,譬如用痛意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鲜血顺着丹卿嘴角淌下,衬着那惨白的脸,触目惊心。
  云崇仙人戛然住了口,任他如何蠢笨,也看得出丹卿状态不对劲。
  “丹卿!”云崇仙人慌忙替他擦拭。
  丹卿却避开了头,他瘦得很快,分明几日不见,衣袖早已空阔,原先饱满的脸颊也显出纤纤骨感。
  最令云崇仙人痛心的是,丹卿纯真烂漫的气质消失了,如今的他,周身萦绕着抑郁沮丧,甚至还有挥之不去的戾气。
  丹卿默然看着窗外葱郁,忽又把头埋入膝盖。半晌,有哽咽嘶哑声从他唇齿间溢出来,带着浓厚鼻音,倒不难听,只是那语气,听着怪让人难受的。
  “当日重返天庭,我本想与他划清界限的。”
  “我明白,我全明白。”云崇仙人一时慌了手脚,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笨拙地轻拍丹卿背脊。
  “都是他……”
  “对,都怪容陵居心不良刻意招惹,并非你的错。”
  “不,我也有错,怪我意志不坚。”
  “话不能这么说,你只是……”
  云崇仙人说不下去了。
  像容陵那样出众的神君,自带魅力光环,天下又有几人能抵挡住他的殷勤示好?
  更何况,渡劫时期,丹卿对段冽的用心,没有谁比云崇仙人更了解。
  再续前缘的诱惑,真能拒绝吗?
  无论重来多少次,丹卿恐都难以抵御。
  “丹卿,你听我说,辜负这段感情的是容陵,你不要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云崇仙人虽未历经情爱,但为爱寻死觅活的人,他见得多。如今丹卿情伤过重,又被容陵步步逼到绝路,自是又恨又悔,“丹卿,你恨他吗?”云崇仙人忽然问。
  丹卿死寂的神情终于生出变化,他漆黑眼瞳隐隐生出一簇暗火,不知不觉,也攥紧了手心。
  “那你骂出来吧。”云崇仙人道,“你既恨他,索性将所有怨怼全都宣泄出来,这样就能好受多了。”
  “可我……”丹卿茫然地眨眨眼,他从未骂过人,不知如何开口。
  “别怕,我先给你起个范儿!”云崇仙人霍然起身,他清清嗓,挺起胸膛,卯足了中气,掷地有声地突然朝窗外大喊,“容陵你这个寡情薄意的伪君子,你徒有其表内心龌龊,你敢做不敢当,你仗势欺人,你手段狠辣。我祝你日后腾云遭雷劈、干架忘仙诀、钱财散尽、孤苦终老、断子……”
  轰隆隆——
  一道惊雷陡然劈闪在窗外,闪电足有手臂粗。
  云崇仙人骂得正起兴,悚然一惊,不由倒退两三步。
  晴空万里,忽起巨雷,庭院那棵常青树俨然化作齑粉,丹卿望着窗外,忽然面无表情地扯扯唇,笑得嘲弄又绝望:“天道竟也帮他。”
  云崇仙人几乎不敢看丹卿颓然的神情。
  “没关系,咱们不提他名字就成。”云崇仙人仍是壮着胆,试探地冲窗外骂道,“既如此,那就诅咒所有欺辱丹卿的人都断子绝孙、不得善终。”
  微风晃动枝叶,窸窸窣窣,阳光穿插期间,筛下斑驳。
  风平浪静。
  云崇仙人得意一笑:“果然指桑骂槐才是正道,丹卿,你也试试。”
  丹卿动了动干枯的唇,反复数次,终究什么都没能骂出来。
  他最是知道,容陵在意的是什么,他誓要守护的这苍生,他庇爱的家人与子民,这些大抵都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既要辱骂诅咒,也该冲着容陵最脆弱的软肋。
  可丹卿做不到。
  哪怕他对容陵的恨意,已浸入骨髓,甚至都快溢出表皮,但祸不及他人,丹卿没有办法把恨转移到无辜的人身上。
  黯然垂眸,丹卿眼底暗雾聚拢,他哑声道:“我想让他也尝尝这样的……”
  “这样的什么?”许久等不到后话,云崇仙人小心翼翼问。
  丹卿蓦地无力一笑,笑自己悲哀又凄凉。
  他既想容陵尝尝与他同样的痛苦,希望他恋慕上另一人,又惨遭那人抛弃,满腔真心被碾碎成泥。
  可凭什么呢?凭什么容陵还能喜欢上别人?
  就算只是假设,丹卿也满心抗拒。
  容陵他活该孤苦一辈子,再也无人爱他、珍惜他。
  他这样冷心冷肺的人,也不许再喜欢旁的谁。
  “没关系,我替你骂,我骂得不够狠时,你帮我补充。”
  云崇仙人不再勉强为难丹卿,他撩起衣摆坐到丹卿身旁,掰着指头开始诋毁容陵,从外貌到性格,从言行再到身份,将他数落得一无是处。
  丹卿抱膝静静听着。
  只是目光不知何时,又逐渐失了焦。
  云崇仙人在青丘待了多少日,就骂了容陵多少天,他骂累了,便拉着丹卿去品尝青丘当地美食,吃饱喝足后,又寻一风景优美地,继续当着丹卿的面咒骂容陵。也难为他形容词丰富,掌握的贬义词足够多,这才能翻来覆去骂出许多花样。
  丹卿何尝不知,云崇仙人是在用这种方式宽慰他,他也明白,不该继续为不值得的人伤心。
  丹卿很努力地忘记容凌。
  然而有些事,一旦刻意为之,反而愈演愈烈。
  被分手后的情绪起伏,大抵都是有固定流程的。
  先是无法相信对方的绝情,再到心如死灰,然后恨之入骨,如今想来又是到了念及对方旧好的阶段。
  许多时候,丹卿看着热闹熙攘的街道,看着恩爱说笑的青丘道侣,以及记忆里相似的树、相同的糕点,他都会自然而然地思及容陵。
  他们也曾相谈甚欢,容陵也曾为他亲手烘焙甜糕,为他擦拭嘴角残余的饼屑。
  天冷飘雨时,容陵依然像在人间那般,为他添衣撑伞。
  还有一次,他们不知为何吵了嘴,谁都没让着谁。不欢而散后,丹卿很有些害怕,那会儿他与容陵刚在一起不久,丹卿想着,容陵与段冽到底有些区别,段冽尚有几分孤傲,也不是回回都肯轻易向他服软。容陵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若他不肯迁就,他们是不是就要散了?
  丹卿又是委屈,又是着急。
  就在他决定放下身段去求和时,却看到墙角抱鹤花瓶里,插着几支红艳艳的糖葫芦。
  那糖葫芦上还刻上了笑脸,以及哭唧唧的小表情。
  容陵画得可好看了,丹卿拿着糖葫芦,仿佛看到一颗颗圆滚滚的团子迎面朝他扑来,都不忍下嘴。丹卿哪里舍得吃呢?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糖葫芦包裹在阵法里,丝毫都不许它融化。
  瞧,容陵其实也会哄人的。
  且颇擅长。
  但以后,容陵再也不会哄他了。
  ……
  樵歌道是青丘最繁华之地,相当于人间市集。
  狐族相较其他族群,最擅长调香、制作胭脂眉黛等装扮之物,一路走去,除兜售零嘴儿吃食的,就属各式各样的香粉膏最多。
  云崇仙人十分感兴趣,左闻闻、右摸摸,一抬头,对面店铺里,还有只炸了毛的狐狸正躺着在做保养,所谓保养,就是给毛发敷上精油香膏,再认真梳理按摩,让毛毛变得柔顺且富有光泽。
  云崇仙人两只眼睛直直盯着,看得都走不动道了。
  天晓得,他有多喜欢毛绒绒。
  不知丹卿幼时可否也会精心护养一身皮毛呢?
  思及丹卿,云崇仙人猛一回头,这才暗道糟糕,丹卿居然并未跟在他身后。
  他急急返回,循着原路寻找。
  好在狐族都喜招摇风,个个儿簪珠佩玉,手里摇着一把风流扇,好似身上不超过三种斑斓色,就无颜出门般。
  一袭青袍日益清减的丹卿,在这样一群骚包狐狸里,自然格外醒目。
  “丹卿,”云崇仙人快步行到他身侧,总算松了口气,“你怎的呆站在此处?”
  丹卿呆滞的眸缓缓转动,待回神,他迅速揉了揉眼眶:“没什么,你不是还想吃狐婆婆煮的小银鱼馄饨么?我带你去。”语毕,丹卿抢先走入人海,那单薄瘦削的背影,仿佛风再大些,就能将他吹散。
  丹卿步履极快,因他不想被云崇仙人看到他现下狼狈的样子。
  事到如今,丹卿也是知道丢人的。
  容陵如此待他,他在疯狂恨过怨过之后,还是惦念着容陵的好。
  若排选没出息排行榜,他约莫能拿到第一名吧!
  自嘲一笑,丹卿闭了闭眼,在天旋地转中顾自向前。
  这些日子,丹卿看什么都灰蒙蒙一片,他的嗅觉味觉也莫名变得迟钝。
  时光的流逝,对从前的丹卿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轻快,如今这日子,过得怎就那样慢?丹卿好想再睁一开眼,已是百年后,这样,他对前尘往事,对容陵,是否就能洒脱许多?
  与云崇仙人逛到日暮,当夜一回家,丹卿便大病一场,随即陷入漫长的昏厥。
  云崇仙人给丹卿投喂了十全大补丹,然而亏损的气血虽易调养,人却久久不见苏醒。
  狐帝宴祈亲自看过后,对云崇仙人道:“你放心吧,丹卿没有大碍。难为你这阵子特地留在青丘陪他,天枢宫仙务也繁忙,你若不便,就先回仙宫,丹卿醒了我再告知你。”
  云崇仙人是特地告了假的,如今假期已到尾声,该回天枢宫了,但他实在放不下丹卿,又细细追问道:“丹卿何时能醒?我原以为他这几天想开了些,看来是不愿我操心,这才强颜欢笑与我周旋。也怪我,明知他羸弱体虚,还拽着他四处乱跑。”
  宴祈眉头始终簇着。
  透过窗,他看向躺在榻上毫无意识的丹卿,恍恍惚惚间,仿佛看到了小小的丹卿,宴祈轻声一笑,语气里似乎还掺杂着怜爱与自责:“丹卿幼时,也总爱这般。负了伤,受了委屈,从不诉苦,只团成一团,沉沉睡去。有时睡十多天,有时数月,甚至几年,待他睡醒,就又恢复从前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仿佛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云崇仙人这下顿悟了,原来这是丹卿修复自我、疗养内心的方式。
  可这法子太傻。
  傻得过于令人心疼。
  “他这回得睡多少年,才能抚平内心承受的伤害?”云崇仙人讽刺地扯扯唇,“大约需要很多年吧。”
  宴祈眸色暗涌:“或许于他而言,不失为一件好事。”
  “是么?”云崇仙人与宴祈的思绪显然不在同个区间,他沉默须臾,道,“或许吧,但愿丹卿再醒来时,能放下那个害他伤痛至此的人。”
  ……
  栖梧宫。
  容陵独自站在登云台,此处风大,将他衣袍舞得猎猎作响,可他却浑然不觉。
  已过去三月有余了。
  距离他最后一次在南天门看见丹卿。
  容陵没有刻意去数逝去的日子,但不知为何,他脑子却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天,容陵不曾让自己有片刻停歇,他忙得脚不沾地。可时间能安排得密不透风,思想呢?
  那日丹卿恳切又悲凉的目光,一直深深烙印在容陵心底,始终挥之不去。
  其实,容陵早知丹卿守在天宫外,隔着重重云海,他遥遥一望,便知那撇单薄的影子是丹卿。
  他在等他。
  这个迟钝的傻瓜,终是回过了神。
  事实也如容陵所料,丹卿怎会轻易放弃呢!哪怕他那番绝情的话并无多少破绽。这世间情爱总是易碎,不爱了,才是最最伤人,也是最最有效的分手理由。可惜丹卿却没能就此放弃,在反应过来后,他终是追到九重天,誓要当面同他问个究竟。
  丹卿有多孤勇决绝,容陵便有多怯懦心虚。
  与其说他不愿见丹卿,不如说不敢。
  丹卿纠缠得越狠,豁出去的越多,容陵就越是心如刀割。
  那些全是丹卿不加掩饰的真心,他为他不惜做到如此地步,这叫容陵如何还能有勇气,再当着他的面,去重复那些伤人的话?
  所以他只能躲,唯有躲。
  可他要躲到何时呢?
  一直躲到丹卿再也不想见他,再也不在乎他的那一日吗?


第127章
  登云台之上, 滔滔云海翻涌。
  “殿下,凫丽郡有异。”容陵麾下仙师李霞轩忽而来禀,“经苍龙阁多方查探, 近来失踪的仙人,有一部分在凫丽郡留下了魂魄碎片。”
  容陵收回纷乱思绪,拾阶走下登云台, 微蹙眉头, 问:“魔域可有什么动静?”
  李霞轩回禀道:“除频频扰乱仙域各地, 不曾有其它异样。”
  容陵思量着道:“你率一支重羽军, 即刻前往凫丽郡,”不知想到什么,容陵忽又改变主意,“也罢, 本君亲自走这一趟,你且留守天宫,随时等候指令。”
  李霞轩拱手称是:“属下遵命。”
  凫丽郡乃仙界边陲之地,四面都是深不可测的黑崖。此地物资丰富,盛产高阶矿石,而这些晶矿, 又是锻造仙器、神器不可或缺的原料。
  居住于凫丽郡的仙民大多资质平平, 他们主要依靠开采晶矿, 来换取更多的修行资源。
  这样一座素来低调的仙郡, 怎会与陆续失踪的仙人有关?亦或是, 魔域也搅合其中?
  容陵原以为, 那些不见踪影的仙人,都已被魔域掳走。
  屠浮意图创造上古神气,就必须大量掠取不同种族的灵息, 然后不断将它们糅合组成,直至试验出最接近上古神气的力量。
  魔域的野心勃勃,天帝容渊压根不放在眼底,对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容渊显然十分推崇信任。
  但不知为何,容陵总是无法放下心中戒备,有一粒不安的种子,悄无声息在他心底发了芽,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滋养这株幼苗不断生长。
  临去凫丽郡前,容陵决定先走一趟青丘。
  这些日子,容陵私下没少和狐帝宴祈联络。
  丹卿沉眠的消息,容陵便是从宴祈口中得知。时至今日,也只有在丹卿毫无意识的情形下,容陵才敢逾越那条鸿沟,悄悄去看一眼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夜幕沉沉。
  青丘藏经阁内,狐帝宴祈正在翻阅卷宗。
  说来也巧,就在丹卿回青丘前两日,宴祈竟意外发现一批记载源族纪闻的古籍。
  因上任狐帝喜好务农,时常搜集种植类书卷,所以藏经阁专程打造一方天地,供其使用。
  而这些泛黄残缺的古籍,就这么随意地夹杂其中,多年无人在意。
  夜明珠散发着莹玉光辉,整座藏经阁亮如白昼。
  宴祈手里拿着张损毁了三分之一的残图。
  这图描绘的画面,很像某种部落祭祀。画中景致倒与人间颇为相似,群山拥簇间,乌泱泱的人们在田地绿林欢呼雀跃,一身披霓裳羽衣的女子翱翔于半空,她素手掐作莲花印,双眸紧阖,粉唇微微上翘。画中阳光明媚,清风拂动青绿,好似所有美好都蕴含其中。
  宴祈专注地研究着画中女子。
  下一刻,画中女子突然睁开双眼,那美眸盈盈,巧笑倩兮,竟像是在看他!
  整幅静止的画卷,因女子的粲然一笑,莫名变得生动起来。
  宴祈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他好似能闻到青草与花卉的芳香,亦能感受阳光的温度,他胸膛鼓动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击中,前所未有的澄净明朗。
  画中世界瞬间活了过来,它似乎也拥有生命。
  那深埋于卷轴的时光恢复转动,涓涓细流般淌过山涧,从中渗透出的每一分力量,都能度化人世间的所有尘埃悲苦。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或许只是短暂一刹,宴祈如梦初醒,忙低头去看。
  画卷女子轻阖双目,仍是先前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画中女子到底是谁?
  莫非方才那一幕,只是他的幻觉?亦或是画卷中蕴含的灵力已随时间消残,无法再重现画中景象?
  宴祈眉头深锁,握住画卷的手不自觉收紧。
  宴祈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这些记载着源族纪闻的卷轴,定是上任狐帝特地寻来。虽然书卷收录的只是一些民风杂事,但背后涉及的真相,不言而喻。
  倘若没有丹卿的出现,有生之年,宴祈哪怕有幸发现这些“证据”,大抵也不会多看一眼。
  毕竟他身中非死不可解的禁蛊之术,脑海再也没有那段记忆。
  当年归墟,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他父尊不惜对他动用禁术,也誓要封存的过往,他是否还有追究的必要?
  颓然长叹一声,宴祈将画卷精心收好,他正欲拿起一册书卷,四周平静的气流,陡然漾起难以觉察的波动。
  竟有人私闯青丘大阵?好生大的本领!
  宴祈眼神一凛,复又想到什么,弥漫于他周身的腾腾杀气,顷刻褪去。
  月上中天,盈盈似水。
  容陵站在丹卿独居的小庭院,他孑然一身,背后是大片大片漆黑的夜幕。
  那浓郁的墨色,几乎将他瘦削的身影吞噬殆尽。
  数月不见,这位九重天太子也清减不少。
  拢袖咳嗽两声,宴祈站定在容陵背后,静默须臾,这才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夜黑风高,殿下以这种形式大驾青丘,实在令孤惶恐!”
  其言含讽,大抵是在表达对容陵强行破阵的不满。
  容陵旋即回身,他拱手向宴祈行晚辈礼:“狐帝见谅,是晚辈唐突了。”说着,容陵眸光微转,他幽幽望向半开的那扇花窗,视线停顿片刻,这才黯然低喃道,“我……只是想过来看一看丹卿。”意识到举止过于失态,容陵强打精神,勉强扯了扯唇,向狐帝解释道,“身为九重天太子,我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还望狐尊莫要见怪。”
  宴祈撇了撇嘴,他神情虽不悦,却并未再追究。因为宴祈心里清楚,容陵偷偷摸摸地来青丘,也是为了掩饰他与丹卿的关系,从而保护丹卿。
  谁都曾青春年少,在宴祈的记忆里,他过去的风花雪月,多是逢场作戏。虽未经历过情深,不过宴祈也能理解男男女女的“为爱消得人憔悴”。
  但理解归理解,却觉得很没有必要。
  再开口时,宴祈的语气多了几许语重心长,他深深望着容陵,意有所指道:“殿下,你能事事以丹卿为先,并悉心替他考量,作为父君,我很感激你的付出。但有些话,我须提醒你,既下定决心,就该言行一致,当断则断。这是为丹卿好,也是对你自己负责。你可有想过,丹卿迟早会忘了你,他将来或许还有更美满的姻缘,介时你待如何?别到最后,丹卿洒脱遗忘,而有的人还固执停留于原地,或许,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悲哀。”
  容陵浑身一怔,整个人如雷轰顶,神情亦是前所未有的错愕惊慌。
  显而易见,他从没设想过这点。
  若有朝一日,丹卿另有所爱,他该如何?
  容陵只需稍稍设想这种可能性,就感到背脊僵冷、胸口窒闷,快要崩溃发疯了。
  他愿意抽身远离丹卿,却不代表,他甘心放丹卿再去爱旁的人。
  可假如呢?假如未来某一天,丹卿对旁的人言笑晏晏、芳心暗许,他能洒脱给予祝福吗?不,他想他的心一定会泣血。
  宴祈也知真话残酷,他暗叹一声,不忍直视容陵猩红的眼:“长痛不如短痛。希望今夜过后,殿下莫再过多牵挂丹卿,也莫再向我打听丹卿的消息,更别像今日般到访青丘。”
  言罢,转身欲走。
  寒风吹动落叶,天地间,仿佛奏响一首悲怆乐曲。
  一道嘶哑至极的男声,就这样在黑夜中突兀的响起,“那便留我在原地吧。”容陵惨然一笑,满目荒凉,“我宁愿留在原地。”
  “殿下,你这又是何苦?”
  宴祈步履微顿,终是摇了摇头。
  说完,宴祈飘然远去,天地间,又独剩容陵一人。
  掩在袖中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容陵闭了闭眼,他几乎用尽气力,才能重新汲取力量,继续往前。
  拾步登上台阶,容陵推门步入厢房。
  时隔数月,容陵终于又见到丹卿熟悉的容颜。
  大抵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哪怕许久不见,容陵也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
  素白纱帐轻盈如雾,丹卿就如同一粒璀璨明珠,安眠于这方小小天地。
  窗外无论晴雨,这里始终安宁平静。
  真好。
  容陵痴痴看了丹卿好半晌,他喉结艰难滚动数下,苦涩的话语这才顺利从唇中吐露出来:“阿卿,你是不是恨透了我?”容陵自嘲一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别恼,也别生气。我如此伤你,将来定会遭报应,或者说,我已然遭到了报应。”
  执起丹卿温热的手,容陵握了很久很久。
  直到此刻近在咫尺,容陵才恍然明白,他们今后的距离有多遥不可及。
  “对不起,别怨我自作主张,也别怪我心狠绝情。我知道,比起一厢情愿的瞒着你,你更喜欢坦诚相待,与我同甘共苦并肩面对。我原也这般想,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我俩意志坚定,必能战胜一切。但……”
  时间悄无声息地逝去,容陵终于从怔愣中回神。
  察觉握住丹卿手的力度有些大,容陵猛地松开,歉疚道:“抱歉,有没有弄疼你?”
  替丹卿轻揉着手指,容陵看着他恬静的睡脸,嘴角笑意终于染上几许温度。
  “阿卿,你知道么?其实我也会怕。”
  容陵像是在同丹卿谈心,声线温和又轻柔,“你会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原来像我这样刚愎自负的人,心中也有许多恐与惧。”
  冲丹卿笑了笑,容陵沉吟道,“年少轻狂时,我确实无所畏惧。直到长兄意外陨落,再也回不来,我才惊觉,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洒脱无羁。我以为我是仙上仙,超脱世俗之外,了无牵绊,也不畏惧生死寂灭。事实证明,我修行得远远不够。漫漫年月,我也会害怕,害怕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心中惦念牵挂的那一张张脸。阿卿,你权当我胆怯自私吧,比起种种难以想象的恶果,与你分开,已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
  “我们都好好活着,总强过你生我死,或我生你死,对不对?”
  “我不想再留你一人,去重复人世间的苦厄孤独。”
  “说来不怕你取笑,阿卿,我远不如你坚强。”容陵眼眶酸红,他猛地垂下头,掩饰般将额抵在丹卿手背,他声音喑哑道,“比起我死你生,我更畏惧失去你,我完全无法想象,失去你,我该如何独自存活下去。阿卿,你父君方才问我,若你今后移情爱上别人,我待如何。”
  说到这里,容陵眼底涌出足以毁天灭地的杀伐戾气,周身气势凛冽骇人。
  他咬牙切齿道:“我想杀了他。”
  “无论你爱上谁,我都容不得他。”
  “但……”
  容陵视线回落在丹卿白皙的脸上,他眸光呆滞,不复方才凶狠,只剩满腔无奈与凄苦,“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如果你能好好活着……”
  容陵再说不下去。
  有温热的液体,如滚烫星火般,溅落在丹卿手背,又顺着筋络滑入丹卿衣袖。
  “阿卿,我得走了。”
  “我们,就此别过吧!”
  “从今往后,我将只存在于你望不见的阴影角落,默默陪伴这你,守护着你。”
  月明千里,故人来又去。
  空落落的厢房,万籁俱寂。
  忽然,床榻上沉睡的男子动了动指骨,却未能睁开眼睛。
  这场突如其来的昏睡,于丹卿而言,更像一座埋葬逝去爱情的坟冢,也是他深陷泥潭挣扎求救的信号。
  每每身负重伤,丹卿都会把心藏起来,用这种逃避的方式疗愈自己。
  多年以来,从没人试图唤醒他,也没人陪伴守候在他身侧。
  一次次自黑暗中睁开眼,当看到身边空无一人,丹卿便知道,天大地大,没有人是他倚仗,也无人为他撑腰,更无人予他牵挂与爱。
  年少被狐族孩童耻笑捉弄时,丹卿也曾试图向宴祈寻求庇护,但他忘了,他只是一个母不详、不受宠爱,甚至不被承认的私生子。渐渐地,丹卿不再指望任何人,他性子淡脾性好,但凡被人争抢的东西,他都笑着袖手旁观。
  是他不想要吗?
  不,丹卿知道,是他要不起。
  久而久之,丹卿再没有任何想要争取的人或物。
  直至遇到段冽,直至遇到容陵。
  丹卿终于懂得被偏爱被在意的滋味。
  段冽的爱明目张胆,张扬又热烈。丹卿自己或许都没发现,他与段冽是同道中人,他们都不曾被真心以待,所以他们渴望一颗滚烫的心。而容陵呢?得天独厚的容陵应有尽有,他被爱意浇灌长大,身上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信念,他强大且坚韧,又富有理性,若容陵说想要一人,那定是深思熟虑,定是不容置疑,定是权衡利弊后依旧不改初心。
  没有谁,能够抵抗这样的容陵。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无论段冽,或是容陵,都是他的心之所向。
  沉眠中,丹卿像个旁观者,他一遍又一遍梳理过往,如剥丝抽茧般,探索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当所有脉络都清晰可见,丹卿才发现,容陵于他,竟是那样的独特重要,容陵甫一出现在他生命,便自带光环,最是与众不同。
  他为他寡淡无趣的漫漫岁月,点燃了一簇星火,就在小小火苗即将茂盛时,容陵却又无情将它捻灭。
  为何他要如此折磨他呢?
  恍恍惚惚间,丹卿仿佛听见容陵的声音,也触及到那抹令他眷念的温度。
  是容陵吗?他来见他了么?
  丹卿好想醒来,去亲眼求证一番,可他又实在害怕失望。
  他早已习惯身旁空无一人,若这次再绝望,定是他的不可承受之痛。
  事实上,丹卿一向很擅长放弃的。
  再难再痛,也不过是花的时间更久、更久一些。
  既然容陵如此决绝,不如他索性也放弃吧!在放手之前,他就躲在这方龟壳里,直到伤口结成丑陋的痂,不再畏惧示人,他便敲碎那厚厚的茧,用笑容,去坦然迎接更多的伤疤。
  或许,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哪怕他的心,正一刻不停地抽痛着。
  但没关系,终将过去的。
  丹卿抱紧瑟瑟发抖的自己,试图规劝自己放弃。
  可是,他好想看到容陵的脸,假如容陵改变主意,万一容陵当真守候在他身侧,他是否就要错过唯一的机会?
  丹卿好生纠结,他急得满头大汗,最终,这股迫切想见容陵的冲动,战胜所有踌躇,哪怕几率再渺茫,丹卿也不愿让希望从指缝溜走。
  睫毛迅速眨动,榻上沉睡的男子挣扎几番,总算睁开那双湿漉漉的眼。
  丹卿仓皇四顾。
  没有……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月光似白盐,散落在床前,也洒在丹卿血淋淋的伤口间。
  丹卿眼神空洞地望着满屋清冷,忽地轻笑出声。
  笑着笑着,已泪流满面。
  果然是他过于不自量力了。
  容陵并没有来。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丹卿睁大一双死气沉沉的眼,自言自语道。
  “你不死心,又能如何呢!”
  宴丹卿,你当真要放弃吗?
  丹卿在心里问自己:放弃容陵,就像曾经你放弃过的所有希望与期盼,也没有关系,也无所谓的吗?
  丹卿抱着膝盖,就这样陷入苦思。
  可是,假如不死心,他到底还能如何呢?
  除了呆呆坐在这里自怨自艾,大抵他还是可以尝试着做些什么的。
  侧眸望向窗外,丹卿很慢很慢地眨着眼。
  怎么办,他还是不想相信,容陵会如此待他。就算容陵果真不要他了,那又怎样?
  至少,容陵曾不顾一切地走向他。
  明知未来路途艰辛,明知背后诸多阻碍,容陵也曾无所畏惧地跨过高山深海,披星戴月地步步朝他踱来。
  那份盛大的感动,丹卿永远铭记于心。
  尊严和面子,丹卿一贯不放在眼里。
  容陵既能在那时豁出一切,他又有何不可?
  这次便换他主动争取吧!
  就像容陵当初向他伸出手那样……
  下定决心后,丹卿豁然开朗,原来这才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哪怕痛过恨过,他始终不愿放弃的。
  虚弱的身体重新焕发出力量,丹卿掀被下榻,低眉看了看只着单衣的自己,思及什么,丹卿赤足来到雕花衣柜,从中翻找出一件簇新的绯色长衫。这是回青丘后,狐帝宴祈专门为丹卿量身定制的系列新衣,其风格极符合青丘族的大众审美,精致中透着招摇,又不乏风流飘逸。
  饶是丹卿病体欠佳,面色惨白,也被这灼灼浓艳衬出几分桃花颜。
  丹卿穿戴整齐,到底舍了与之搭配的精奢珠玉束腰。
  丹卿向来素净低调惯了,不喜出头争艳。猛然改变风格,如同换了个人。那微微上挑的眼尾,从前分明不觉蛊惑含情,如今眸光轻扫间,竟像是看谁都仿佛在刻意撩拨心弦。
  丹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青丘。
  待宴祈察觉出异样,已是三日后。
  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宴祈怔怔站着,眼中情绪复杂。
  整洁被褥上,平放着一张纸,是丹卿的字体。
  “等我做完想做的事,我会回来的。”
  灵力幻作的素纸,在宴祈掌中化为乌有,宴祈望向窗外,轻喃道:“非不撞南墙不回头吗?你和他,是不会有结果的。”
  宴祈佝偻着背,缓缓坐在空榻上。
  不过短短一两年,宴祈好似苍老了几百岁,眉目间亦不复从前的恣意洒脱。
  宴祈知道,他对丹卿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慈父,也不必在此时装出爱子如命的样子。
  丹卿从年幼小小一团,成长到如今懂事乖巧的好模样,全是他自己的功劳。他待丹卿素来淡漠,除了给予他一方容身之处,他鲜少关怀教导他,更不曾为他撑腰,做他的倚仗。
  一路以来的伤与痛,是丹卿独自杠过来。
  他这个父亲实在做得不称职,但从多年前的那一天,他懵懵懂懂将丹卿抱回来的那刻,所求所愿的,不过是他余生平安。
  他唯愿延续他血脉的孩子,能平凡地、平静地,好好活下去。
  如今仍是如此。


第128章
  魔域。
  地宫深处。
  无边无垠的黑暗里, 上千根麒麟柱高耸其中,无数仙魔妖被藤蔓捆缚在柱子上,他们表情僵滞、浑浑噩噩, 俨然丢失神智的模样。
  藤蔓粗壮柔韧,俨然是变异的紫葵草。
  猩红诡魅的光点,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闪闪烁烁。
  那是紫葵草正在吸食俘虏者身体内的能量, 然后源源不断向阵眼输送。
  其中, 每三根麒麟柱, 为一“子阵”, 诸多子阵为母阵提供养分。汇聚而成的新力量,则被藏匿于魔域的源族残魂吸纳汲取。
  经过这段时间的滋养修行,源族残魂已成功修炼出几分实体,不必再依附于魔主屠浮身上。
  地宫之上, 诡魅森森的母阵中央,依稀能看到半透明的一抹身影盘坐着,正是闭目调息的源族残魂。
  屠浮面无表情站在角落,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半透明的人影,神色晦暗不明。
  对这抹源族残魂,屠浮也曾心存怀疑, 在源族残魂主动找上门时, 屠浮仔细盘问过他的底细, 譬如姓甚名谁, 过去在源族又是什么身份背景等等。
  彼时, 无形无影的源族残魂咯咯一笑, “他”声音粗粝又喑哑,等笑够了,“他”这才阴沉沉道:“吾没有性别之分, 至于名字身份背景,倒是有很多,你想听么?”话虽然这么说,“他”却没有等屠浮回复的意思,顾自讲了下去,“吾叫江慧,是一个失去丈夫孩子的普通源族女人,吾永远记得,为了逼吾失去斗志,他们亲手在吾面前,把吾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吸食成人干;吾还叫张岿生,只是个小小的一城之主,在划破夜空的厮杀屠戮声里,吾率领全城源族百姓上阵御敌,连续三天三夜的战斗,吾亲眼看着一条条干净整洁的道路,被鲜血染红。吾杀红了眼,却怎么都杀不尽那一个个丑陋贪婪的恶魔,最终,吾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吾还是个年仅七岁的小孩,家人们都唤吾‘佑佑’,吾每天都活在家人的疼惜宠爱里,如果没有意外,吾会无忧无虑的快乐长大。直到某一天,灾难来临,全家八口为了保护吾,宁死不屈,吾被塞在重重法阵庇护的柜子里,为了不被发现,吾把自己的嘴都咬烂了,泪水混着血水的味道真令人作呕啊!眼看着那些恶魔即将踏出门槛,去毁灭屠戮下一个家庭。忽然,其中一个恶魔发现了吾,他举手示意同伴暂停,随即,他们迈着浑浊的步伐,朝吾走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震得吾头顶的天空仿佛都在摇晃碎灭……”
  那年,被源族施与恩惠,手把手创造出的几个低阶种族,因贪图源族与生俱来的力量,终于露出尖锐爪牙,动了歹念。
  他们利用心软仁善的源族首领与祭司们,摸索出对付源族人的方法,他们意图歼灭源族,取而代之。
  可源族实在太强大了。
  他们只好先对老弱病残下手,又或是利用年幼子女,逼迫强大的源族人束手就擒。
  一片片祥和安宁的土地沦为烈狱,源族圣女浴血而来,她号召仅存的源族人团结一体,共同御敌。
  源族圣女聪慧敏锐,她的一出出计谋,让几个低阶种族为争夺利益而频频内乱。
  多么可笑啊,源族人还没死绝,这群人已经在为源族神力的分配权而大打出手。
  他们的自相残杀,成功给源族争取到修生养息的时间。
  但源族人伤的伤、残的残,加之低阶种族吞噬了大量源族血肉,实力暴增。哪怕源族竭尽全力,战斗到最后一刻,终究还是不敌。
  恨意让死去的源族人阴魂不灭,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天道,天道能轻而易举毁灭吗?
  最终,为彻底阻绝源族复生,这些低阶种族把源族最后的故乡封锁,这便是如今的弑神之地。
  而散落于世间的源族残魂,在其后千年岁月,也被一一捕捉,用层层法术禁锢于归墟。流亡在外的残魂何其多,就算他们倾尽全力,终究有所遗漏。渐渐地,当年的低阶种族日益壮大,自然也不再畏惧这些残魂。
  此后每隔几百年,或是数千年,每当封印于归墟的源族残魂卷土重来,就又被实力最强的仙界出兵镇压,反反复复,似乎永无止境。
  屠浮听完残魂这番话,终于放心。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而是由诸多残魂凝结而成。
  “他们”的仇恨,比他只多不少,既然他们拥有共同的敌人,结成同盟,当然百利而无害。
  魔域的实力,向来略逊于仙界。
  到屠浮这代,更是不济。
  与源族残魂合作后,屠浮发现了更多可能性,其中最令他欣喜的便是紫葵草。
  谁能想到,平平无奇的紫葵草,在经年以后,竟还保留着对源族人的敬仰与遵从。
  起初,屠浮在仙域各地结阵,只为最大程度激发紫葵草沉睡的力量。
  待紫葵草苏醒,他们便可利用紫葵草作媒介,吸取几大种族的灵气,糅合成上古之力,待源族残魂修得真正的大道,可御万物,又何惧仙界?
  屠浮信心十足,以至于容陵擅闯魔域,得知了紫葵草的秘密,他都没放在眼里。但这也加快了他们的进度,与源族残魂商量后,屠浮开始针对性地大量捉捕几界精英,匹配修为后再结阵。
  为谋大业,就算是牺牲魔族自己人,屠浮也毫不心软。
  不幸的是,他们显然高兴过早。
  源族残魂虽已成功修出几分实体,但越继续往下修行,“他”越感艰巨。
  是紫葵草淬炼出的力量仍不够纯粹吗?“他”苦苦思索许久,终于领悟。
  构成“他”身体的每一分魂魄都蓄着满满恶意,他们拼命抵抗万年风霜的摧残,苟存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唯有报仇雪恨才能纾解他们受尽苦难的心。
  可悲的是,欲御万物,必须纯粹向善、仁义宽厚。
  原来“他”再也无法复仇了吗?事到如今,他们源族谁心里不怀着强烈入骨的恨?
  难怪啊,难怪仙界压根不将他放在眼底。
  想到这里,源族残魂几近绝望,但他不能在屠浮面前露出马脚,否则,他一定会沦为弃子,屠浮这老东西阴险狡猾,必不会再鞍前马后地听命于他。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
  那厢,屠浮对这些毫无察觉,他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复仇大计而沾沾自喜。
  大批的仙妖魔被紫葵草吸食完灵力后,须由屠浮处理痕迹。
  魔族自己的人,处理起来倒也方便,直接烧了躯体碎魂便是,仙族却略棘手。这些仙人的魂魄中嵌有私密追踪术法,若强行摧毁,一旦主体陨落,必将叫人察觉,甚至可能引得仙界追踪而来。
  如今屠浮的重中之重,是为源族残魂的修行作护法。
  若他们的计划被仙界知晓,定当功亏一篑。
  思来想去,屠浮终于想出一个法子,也找到一处暂能掩盖秘密的绝佳之地。
  风和日丽,艳阳当空。
  容陵已然顺利抵达凫丽郡。
  两三百年前,容陵西行途中,曾路经凫丽郡,他依稀记得,凫丽郡仙风淳朴,居民勤恳向上,是所有仙地里,唯一一座与人间相似的城郡。
  彼时,容陵不觉凫丽郡有何特殊,如今懂得人间烟火的弥足珍贵后,再临此地,颇有些感慨万千。
  入夜,容陵用神识扫荡城郡一圈,却没能找出古怪之处,想来是对方早有防范。
  几经辗转,容陵陆续在郊外又发现几片崭新的灵魂碎片,这些魂魄碎片极其脆弱细微,存留时间不过短短二十多个时辰,正因力量薄弱,才能不被敌人察觉。显而易见,若非行到绝路,没有哪位仙人愿意生生剥离出魂魄,只为留下些许线索。
  连续调查几天,事情初露眉目。
  容陵锁定了几座矿地,而这些矿地,建在深不可测的黑崖之上。
  近年,凫丽郡在陡峭黑崖发现一种难得的仙矿,用之可锻造极品神器,但其开采难度大,保存时间也短。
  为了最大程度锻造出神器,许多锻造大师直接搬到矿地旁,同时亦有许多人慕名而至,一时间,凫丽郡聚集了四面八方的修者,仙妖魔皆有。
  但凡牵扯到极大利益,就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容陵深知九重天太子的身份非但无用,还会多方受阻,他便利用幻术改变样貌外形,作为一名劳作的采矿者,成功混入其中一处矿地。
  一连四五天,容陵都在勤勤恳恳挖矿。
  这里的矿工具备一定仙力,在仙界挖矿,使用的自然不是蛮劲,而是灵力。
  “给,这是今天的补灵丹,别着急,人人都有。”矿地上,每天都有管事发放丹丸,以补充耗损殆尽的元气。
  容陵也领到一小瓶,里面装有五颗。
  这种低阶药丸常服伤身,但矿工酬劳极其可观,有灵石和修炼资源两种薪资形式,大多数修者,所图皆是后者。
  容陵望了眼四周正在吞服的矿工们,也仰头吃下两颗丹丸,随即催动灵力,继续挥动手里的镐子。
  梆梆敲敲声不绝于耳,容陵穿着一套灰不溜秋的短打,他身形瘦弱,眉眼普通,隐在一群矿工里,并不惹眼。
  休息时间,容陵暗暗观察一番,特地来到一群高声热聊的矿工里,佯装期待又好奇地问:“诸位大哥,我来这儿都好几天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下黑崖深处啊?”
  几个矿工都是老手,他们笑眯眯地看着“新人”容陵,也不奇怪,越是黑崖深处,挖取仙矿的几率越高,酬劳亦是愈加丰厚。
  有矿工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声道:“这么心急干嘛?上赶着送命投胎吗?”
  黑崖深处的险峻与危险,容陵这些天略有耳闻,据说那里有千奇百怪的猛兽、不知由来的陷阱,以及不能动用修为灵力的溶洞。
  挖着挖着矿,指不定还没意识到怎么一回事,就莫名丧了命。
  容陵挠了挠头,略局促道:“实不相瞒,我家娘子修行遇到瓶颈,我想为娘子挣一枚进阶突破丹。”
  “哟,看你年纪轻轻的,居然都成了亲,不错不错。”
  “小兄弟,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啊。”
  “我记得我们上回……”
  聊天声此起彼伏,容陵统共没说几句话,已然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原来黑崖深处,每逢半旬才能采挖一趟,次次也都有不少矿工丧命。但因赔偿丰富,也鲜少生事。
  若非亲眼所见,容陵绝对想不到,素来低调的凫丽郡,竟暗藏如此多玄机。
  自发现可锻造神器的珍稀仙矿,这里便鱼龙混杂、藏污纳垢,一桩桩正当交易的背后,也有百般龌龊勾当,甚至有几处矿地,背地里的操控者,是魔域。这是否能证明,陆续失踪的仙人,大有可能藏在此地?
  这几天,容陵也曾试图闯进黑崖深处,但黑崖守卫之森严,超乎他想象。
  未免打草惊蛇,容陵决定跟着矿工们,大大方方入黑崖。
  那厢,丹卿也通过容婵,成功掌握了容陵去向。
  饶是容婵费尽心机,也只知容陵身处凫丽郡,具体方位她实在打听不出来。
  对这个消息,丹卿已经很开心很知足了,容陵不在九重天就很好,他若一直躲在天宫,他更难见到他。
  启程去往凫丽郡前,丹卿与容婵见了一面。
  容婵还挺想随丹卿同去凫丽郡,但她最近一直被天后拘着学习礼仪,实在很难成功溜出去。
  “真是的丹卿,我给你传讯那么多回,你居然都不理我?”容婵口吻像是气恼又像是在撒娇,但看丹卿身形清减不少,她也不好再责怪,“对了,你跟我二哥,是吵架了吗?我看他最近怪怪的,也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丹卿微愣,下意识追问。
  容婵撇撇嘴,道:“就特别忙啊,栖梧宫旗下有负责打探消息的苍龙阁,还有各司其职的白龙阁、青龙阁等,他每天不是在众阁处理仙务,把下属们逼成陀螺个个转不停,就是在亲自操练重羽军。你是不知道,栖梧宫每天怨声载道,好些个仙人都受不了想跑。”
  丹卿徐徐眨着眼,他实在分辨不清,容陵这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容婵一看他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容婵恨不得弹丹卿一个脑崩儿:“你傻呀!你是不是还觉得他很兢兢业业、勤勉辛劳啊?
  “他不是一向如此么。”丹卿扯了扯唇角,笑得颇牵强。
  “不一样的,”容婵认真道,“我了解我二哥,他寻常也忙,却不是这种忙。哎呀,跟你也讲不清楚,反正我就是知道,他肯定是同你吵了架,心情不好,又不想向你服软,只能折腾自己,把所有时间和思想都填满,这样他就没空想你啦。”
  丹卿笑容更加勉强,他欲言又止,原来容婵并不知他与容陵已分开么?
  “丹卿,我才发现,你今日穿得好好看诶。”容婵性子开朗心思活泛,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她兴冲冲绕着丹卿打量一圈,眼底流露出看穿一切的狡黠,“让本公主好生猜猜,丹卿你打扮得如此昳丽娇艳,怕是……另有图谋吧?”
  丹卿霎时涨红了脸,他想,他确实是有些小心思的,现下被戳破,他也不知该不该嘴硬否认。
  “哎呀,你不要不好意思嘛!”
  容婵轻笑出声,不知想到什么,她又噘嘴道,“真是便宜容陵了。还有丹卿,你不能过于主动的,你若主动服软认输,还这么纵容他,他定会变本加厉,还把尾巴翘得老高。”小公主显然对这个话题十分热衷,她激情四射地帮忙出主意,“若即若离懂吗?撩拨他一下,然后马上不理他。你千万别被他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震慑到,有的人啊,表面漠不关心,实则心里火急火燎的。我看我二哥啊,就是拿准你是只软柿子。丹卿你要听我的话哦,万万不可着了他的道、如了他的意。”
  “你要知道,我这都是为你好,虽然我也很想看我二哥吃瘪啦。”
  “此去凫丽郡,你切记按照我说的做。若有什么不懂或不确定的,随时传讯与我,我定帮你出主意。”
  “千万别忘了联络我啊!千万哦!”
  容婵握着丹卿手腕,恳恳切切地再三叮嘱,这才满意离去。
  望着那抹倩丽活泼的背影,丹卿失笑地摇摇头。
  小公主这般说风就是风的性子,他哪儿敢告诉她,容陵已决意与他一刀两断呢?
  黯然垂眸,丹卿回想着容婵那番话,其实有几句,小公主讲得颇有道理。此去凫丽郡,见到容陵,他若一味服软恳求,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好生想个法子,试探试探容陵?
  在丹卿心里,容陵一直都不是敢做不敢认的人。
  他如今避他如蛇蝎,行事冷酷,恨不能将他从他的生命里抹除名姓。
  不爱之后,像容陵这样端方刚正的神君,也会显露出阴险恶劣的一面吗?
  丹卿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他对容陵,似乎仍抱有期待,无论怎么想,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给容陵找理由找借口,这太不客观了。
  路上行了三四天,丹卿方抵达凫丽郡。
  无论是在青丘做狐狸,还是在九重天做丹仙,丹卿都鲜少出门。
  同容陵相处的那些日子,他跟着容陵东奔西走,所去之处,都抵得上他从前外出的总数了。
  来到完全陌生的凫丽郡,丹卿毫无头绪。
  他神识颇弱,不足以扫荡整座城郡。就算神识足够,不强大到一定的程度,也极容易遭受未知攻击。况且大张旗鼓的寻找容陵,似乎也不妥。
  站在来来往往的仙道,丹卿挠了挠头,决定先买一张凫丽郡舆图。
  丹卿摸索着,刚找到就近有兜售舆图的小摊儿,好巧不巧,就听到下面这番尴尬的对话。
  “老朽瞧这位仙君俊逸风倜傥、气度非凡,莫不是也为锻造神器而来?仙君您请看,老朽这里有直达黑崖的符箓,有《六界锻造大师实录》、《如何辨别真假晶矿》,还有……”
  “不必,一张凫丽郡舆图。”白衣仙君冷冷打断。
  生意明摆着没得做了,商贩老头儿也摆不出好脸色,他敷衍地丢给白衣仙君一粒黑豆子,怪声怪气道:“输入灵力即可。哟,这位年轻小郎君,您需要点什么呀?”
  眼尖地瞅见丹卿,老头儿立即换上一张殷勤的笑脸。
  丹卿偷溜失败,只好窘迫驻足,他指着正欲离去的白衣仙君,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同他一样,来粒豆子。”
  老头儿都气笑了。
  来凫丽郡的仙人,还真没几个像他们这样穷酸小气的,今儿他真真开了眼。
  正正经经买完豆子,丹卿揣在怀里,准备走人。
  “且慢。”男声突然清清冷冷道。
  丹卿迟疑地回过头,指着自己鼻尖,问白衣仙君:“道友是在叫我?”
  “嗯。”白衣仙君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他向前走了两步,一张古雕刻画般完美无瑕的脸,也袒露在阳光之下。
  “叫我作甚?”丹卿歪着头,很是迷惑不解。
  白衣仙君微抬下颔,自报家门:“长留山,姬雪年。”
  “哦哦。”丹卿搞半天才意识到,原来这是他名字啊,丹卿忙拱手,“原来是姬道友,幸会幸会,我叫丹卿,很开心今天能认识道友。不过现下我还有急事要办,就不在此多加逗留了。姬道友,咱们有缘后会有期。”
  敷衍又不失礼貌地告别,丹卿匆匆转身。
  走了没几步,丹卿脑中灵光一闪,又倏地止步。


第129章
  姬雪年?
  长留山白帝姬雪年?
  他在凡尘真正的渡劫对象?二皇子段璧?
  意识到这点, 丹卿的心仿佛都在颤抖,他僵着脖颈,缓缓回头。
  大抵过于震惊, 丹卿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唇也略微张开。
  阳光落在他脆弱的睫毛上,乌黑若鸦羽。眨动间, 似有星辰光点簌簌坠落。
  相比于丹卿的满目惊愕, 姬雪年表现得相当平静。
  他好整以暇地行到丹卿身旁, 大大方方打量着丹卿, 然后微启他好看的两片唇瓣:“看来你已经记起我是谁。”随即又淡淡道,“你说话的口吻,与凡间极为相似。加上,你又是狐族。”这话大抵是在解释, 他为何能一眼认出他就是楚之钦。
  丹卿面上并没再遇“故人”的喜悦,他讪讪一笑,倍感拘束道:“啊,原来是这样啊!敢问帝君是何时回的仙界?”
  白衣仙君口吻轻飘飘的:“托你的福,本君在凡间一直活到寿终正寝,方才回到长留不久。”
  丹卿更加无地自容, 他羞愧地垂下头, 讷讷问:“帝君的劫可成功渡化了?”
  “已渡。”
  “这便好, 这便好!”
  丹卿长舒一口气。
  不知怎的, 面对姬雪年, 他好生紧张。
  情不自禁地揪紧衣袖, 丹卿神情愈发尴尬,一时之间,丹卿也摸不准, 姬雪年会不会找他的麻烦。
  迅速偷瞄了眼白衣仙君,丹卿向来识时务,他当即露出极诚恳的表情,拱手向白衣仙君认错道:“还望帝君海涵,凡尘桩桩件件,全是小仙的过错疏忽,若非小仙误认渡劫对象,帝君定然不会吃尽苦头。”
  姬雪年抬手示意道:“无碍,本君下凡渡劫,本就是为了吃透爱情的苦。多亏有你,本君才能苦上加苦。”
  “……”
  丹卿一时竟不知姬雪年是在讲真话,还是在刻意埋汰讥讽他。
  姬雪年见丹卿默不作声,颇大度地道:“你放心,本君已知晓事情原委,你是带着上界记忆下凡,这一错便是步步错,归根到底,你也是受害者,所以,日后你不必一直对本君心存愧疚。”
  丹卿眼角一抽,反倒被白衣仙君的话噎了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挺无辜的。至于对姬雪年的愧疚,丹卿有是有的,但不多。
  “那……小仙就多谢帝君的体谅了?”
  白衣仙君微微颔首,颇正经的模样。
  丹卿挠了挠脖颈,突然生出有那么一丢丢的窒息感。
  这位白帝姬雪年的性情,与凡尘的皇子段璧,当真是极不相同。
  与他交流,怎么总有种莫名的怪诞效果呢?
  “帝君果然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丹卿生疏地拍了一通马屁,他实在不知该怎么与姬雪年寒暄下去,便想趁机分开,于是丹卿笑着道,“帝君,小仙来凫丽郡有紧要事处理,下次若有幸再见帝君,还请帝君给小仙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且慢。”
  怎么又且慢?
  丹卿不情不愿地回过头,幽幽望着白衣仙君不作声。
  姬雪年被丹卿看得莫名其妙,他道:“本君回长留后,才知段冽乃同期渡劫下凡的九重天太子,是也不是?”
  “是。”丹卿仍旧默默看着白衣仙君。
  “你一直盯着我看作甚?”
  “没什么,只是由衷觉得帝君的这张脸,比凡尘讨喜许多。”
  “……”
  姬雪年平静的表情,终于生出几许错愕的裂痕。
  揣度思忖良久,姬雪年终是一言难尽地开口道:“本君在渡劫前,一心苦修无情道。无奈遭遇瓶颈,为求突破,这才决意下凡体验一段爱恨嗔痴。”
  “小仙知道,全知道的。”丹卿配合地连连点头,他姿态十分的乖巧殷勤,很容易让人想到软绵的毛茸茸模样。
  姬雪年悚然一惊,险些直接弹出距离丹卿两米远。
  等等,他为何全知道?
  莫非丹卿从很早之前,就一直暗暗关注着他?
  姬雪年眸色几经变幻,锁定丹卿的目光亦变得无比复杂。
  自从历经段璧的人生后,姬雪年再回仙界,修为突飞猛进的同时,情绪也变得异常敏感,他尤其听不得男男女女天花乱坠地夸他,譬如什么芝兰玉树、光风霁月、俊美无俦,每每都听得姬雪年肝胆俱颤,拔腿就想跑。反正不管谁夸他,又抱有何种目的,姬雪年都觉得他们就是想蓄意哄骗他谈情说爱。
  呵呵!他在凡尘吃的爱情的苦还不够多么?
  谁都别想妄图拉他下修罗地狱。
  谁都别想……
  姬雪年越想越不安,瞳孔都在剧烈收缩。
  不,他绝不能让丹卿对他生出不该有的想法,如果已经有了,那就必须湮灭之,赶尽杀绝之。
  思及此,姬雪年一改风淡云轻的作风,他面颊因激动略透出一点红晕,为表立场,他音量都拔高不少,掷地有声道:“从前本君便认为情爱是一件很很无趣很无聊的事,此次渡劫,为了所谓的情爱,段璧当真疯疯癫癫莫名其妙,行事全无逻辑不说,简直称得上愚蠢至极。由此,本君彻彻底底明白了,情爱就是自我感动、自我折磨、自我摧残!本君早已打定主意,这辈子就算是死,就算是残,也拥护誓守无情道到底。本君生是无情道的人,死是无情道的鬼!”说着,姬雪年一记掌风划过去,劈得路边巨石瞬息化为齑粉,他眼神笃定又凶狠,“若本君违背今日誓言,便让本君今后如这磐石般,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发表完毕,姬雪年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丹卿。
  丹卿被姬雪年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何至于此?
  段璧这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能得出如此真情实感的领悟?
  太可怕了。
  丹卿看了眼随风散去的齑粉,讪讪触了触鼻尖,他极其小声地辩驳道:“那什么,修什么道是每个人的自由选择啦。只是情爱虽苦,还是有许多人甘之如饴、趋之若鹜的,所以说……”
  “那是他们愚不可及!”姬雪年当即打断,他拂了拂袖摆,意有所指地对丹卿说,“本君观你眼神澄澈,心境明朗,定然不是那等深陷情爱的愚昧之人。”
  对不起,我是。
  丹卿在心里默默回。
  这天是彻底聊不下去了,丹卿光站在姬雪年面前,都深感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蠢蛋。
  “那个,帝君,小仙当真有事,我、我想先走了。”
  姬雪年见丹卿眸光闪烁,眼底对他仿佛有悔恨恐惧逃避之意,由衷地松了口气。
  只要不谈及情爱,姬雪年比谁都正常正经,他收回周身威势,淡然道:“莫急,我来凫丽郡,亦是有要事处理。”
  这敢情好啊!
  丹卿眼睛一亮,那他们就各办各的紧要事吧。
  再见,不,最好是再也不见的那种。
  偏偏姬雪年又开口道:“本君有预感,你与我的要紧事,大抵相同。”
  “不……可能吧?”应该说绝无可能。
  姬雪年微微一笑,信心十足道:“你们青丘是不是也有仙人失踪?提到正事,姬雪年神色变得严肃,“年前,九重天曾向各族各地发布暗令,命所有仙人务必提高警惕,确保自身安危。另外,魂魄未置入追踪术的仙人,亦必须尽快补置。饶是如此,这阵子,仍有许多仙人无故遗失踪迹。我族中堂弟,还有一些长留山弟子,都在失踪名单之列。”
  听着听着,丹卿神色逐渐肃穆,青丘政务他知之甚少,但姬雪年话里的利害关系,他当然明白。
  这是件非常严重的事。
  无论长留山,还是青丘,都属仙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此说来,帝君是循着追踪术,追踪到凫丽郡的吗?”
  “并不是。”姬雪年摇头道,“这么跟你说吧,普通的追踪术法如果遇到高人,便可轻易被破除,唯有嵌入魂魄的追踪术,才无可解之法。但这也有诸多限制,只有仙体遭遇不测,追踪术才会立即释放具体的位置信号。诡异的是,时至今日,仙界并未收到任何信号。至于我与我堂弟,是有族中极隐蔽的秘术维系牵连,前些日子,我终于感知到他微弱的气息,指向的地点,正是凫丽郡。”
  这事显然比丹卿想象中更严重,更复杂。
  丹卿深深蹙眉,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容陵亲自来凫丽郡,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
  倘若容陵的目标与姬雪年一致,他又是来寻容陵,四舍五入,他与白帝姬雪年的最终目的,还当真是相差无几。
  丹卿眼神不由一亮,跟着姬雪年行动,找到容陵的几率,一定比他像只无头苍蝇乱转的几率大多了。
  两人目目相对。
  仿佛都在等对方主动开口。
  风轻轻拂过,白衣仙君一动不动。
  丹卿只能认输,谁叫他有求于人呢?他好声好气地笑道:“既然小仙与帝君的要紧事相差无几,不如结伴同行?当然,这得是在帝君觉得方便的前提下。”
  姬雪年满意地回:“本君甚是方便。”
  两人顺利达成统一阵线,同行半晌后,姬雪年忽然道:“早知就只买一张舆图了。”
  丹卿干笑两声,权作回应。
  一路上,姬雪年负责指引方向,丹卿负责查看舆图,姬雪年购买的那颗豆子,自始至终都没有用武之地。
  晌午初过,丹卿与姬雪年停落在郊外绿林中。
  姬雪年站在堆满落叶的树下,沉声道:“我所能感知到的行踪轨迹,到这里就消散了。”
  显然,姬雪年掌握的线索加起来,不如容陵多。
  丹卿更是稀里糊涂,他安慰姬雪年道:“可能气息被什么阻绝了吧。不如我们分头行动,帝君负责方圆百里的东西方,我负责南北。两个时辰后,我们再聚集此处。”
  姬雪年颔首:“可以。”
  丹卿笑道:“这下帝君的舆图便不算白买了。”说着,丹卿指尖指了指浮在半空的舆图,轻轻一点,便出现一个红色圆点,他道,“帝君,我们稍后就在这里会合吧。”
  姬雪年认真盯着红点看了片刻,应允道:“没问题。”
  说罢,两人暂时分开行动。
  丹卿修为低于姬雪年,脚程肯定比姬雪年慢。再加上丹卿性格谨慎,生怕遗漏疑点误事,他几乎把南北方的地图翻了个底朝天,搜查得格外仔细。
  回到约定好的地点,天色已暗。
  令丹卿诧异的是,姬雪年竟比他速度还慢,莫非他寻到了线索?
  这一等就直接等到后半夜。
  丹卿又焦急又无聊,他本想同姬雪年传讯,然而他们居然并未交换联系方式。
  姬雪年该不会把他给忘了吧?
  丹卿坐在地上,思绪乱飞,又或者,姬雪年急于查案,来不及与他会合?亦或是遇到什么危机?
  可他是堂堂苦修无情道的白帝诶,修为岂会如此不济?
  丹卿设想了万般缘由,唯独没有想过这种。
  天际浮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姬雪年终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丹卿面前,不知发生了什么,姬雪年一丝不苟的鬓发都已凌乱,衣摆亦被露水沾湿。
  丹卿蔫了吧唧的精神顿时一震,忙起身迎上去:“帝君是不是找到堂弟了?”
  姬雪年摇头:“没有。”
  “那可是找到新线索,又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都不曾。”
  “……”
  许是丹卿脸上的哀怨过于深沉,姬雪年侧身避开他视线,淡淡道:“本君甫一出生,便久居长留,修行万年间,更是鲜少离开长留山半步。”
  “所以呢?”丹卿不懂话题怎么莫名扯到了那么远。
  姬雪年眺望着远方,神色依然淡淡的:“本君对外界知之甚少,尤其地形。”
  “……”
  丹卿这下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简言之,不就是路痴嘛!
  默默看着姬雪年俊美飘逸的侧脸,丹卿无语望天,他忽然无比怀疑自己的决定。
  跟着姬雪年,找到容陵的概率,当真比他独自行动的概率高么?


第130章
  辗转三四天, 两人总算摸索着来到黑崖。
  与姬雪年结伴同行这几日,丹卿全然不愿再回忆其中细节。
  这位长留山帝君是个路痴倒也罢了,偏偏他丝毫没有作为路痴的自觉性。
  丹卿好心累, 累得都无暇伤春悲秋,更没有时间去思索他与容陵的关系。
  若非容婵传讯于他,说容陵还在凫丽郡境内, 丹卿真想同姬雪年分道扬镳算了。
  但姬雪年此人怎么说呢?
  除去路痴, 为人倒也直接爽快, 心无城府, 还不怎么拿捏腔调架子。
  与姬雪年熟稔后,丹卿在他面前竟十分自在,言谈举止,亦不必顾忌避讳。
  二人一路追踪, 登至黑崖山顶、
  丹卿望着犹如街市般繁盛的画面,疑惑问:“你堂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姬雪年随丹卿所看的方向逡巡一圈,蹙眉道:“有两种假设,其一,他是自主前来;其二,遭人胁迫被带到此处。”顿了顿, 姬雪年又道, “族人说过, 堂弟年前曾无比盼望, 锻造出一柄属于他自己的本命神器。”
  丹卿预测的原本是第二种情形, 如今姬雪年这么一说, 他堂弟竟也有亲自来凫丽郡黑崖的动机。
  “邬玉性情顽劣,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在外放荡几年再回长留的事, 从前也发生过多次。但这回恐怕没那么简单。我之前同你说过,我与他乃一系血脉,有族中秘术作牵引,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隐隐感知到他踪迹。但这次,我再也不能联系上他,偶尔察觉到他的气息,亦十分微弱且极不稳定。”
  丹卿了然点头,姬雪年其实还是更倾向于认定,他堂弟邬玉与那些失踪的仙人一样,都是被强行掳走。
  巧合的是,他们追踪所到之处,恰恰又是最适合锻造神器的凫丽郡,这便为邬玉的动向,蒙上一层看不透的纱雾。
  凫丽郡是仙界有名的矿城。
  近年,因在黑崖挖掘出可锻造神器的极品晶矿,诸多修者纷纷前来。
  但凡热闹之地,仙来妖往,必定会形成衣、食、住、行等产业链。
  原先荒凉偏僻的一座座陡山,平地升起许多小楼,竟比好些声名赫赫的大仙城都热闹。
  两人比肩,穿过琳琅满目的客栈、商摊,以及武器等铺子。
  丹卿忍不住道:“如果邬玉被困,会是魔域搞的鬼吗?”
  姬雪年回:“至少目前没有证据。”
  丹卿也明白这个道理,凡事都得讲究真凭实据。
  近来魔域频频向仙界挑衅,双方却未大动干戈。无论魔主浮屠如何打算,九重天的意思很明显,不到紧迫关头,他们没必要与魔界开战。
  战争总是残酷的,仙界虽强,魔域也没那么弱,真打起来,势必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丹卿拧眉不语,专注地想着心事。
  与容陵相处那段时间,丹卿鲜少过问容陵九重天政务,但他也能看出些形势,魔域大抵正在想方设法打败仙界,至于九重天的态度,颇为淡定。
  容陵却与九重天的处事方式不一样。
  分开前的最后一些日子,哪怕容陵在他面前极力掩饰,但他依然会在不禁意间,流露出淡淡的忧虑焦躁。
  容陵他到底在怕什么、慌什么呢?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那片繁华地带。
  寒风从深不可测的崖底吹上来,阴森又幽冷,丹卿微微瑟缩了下。
  蓦地驻足,丹卿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崖底,轻声道:“如果我们想确定邬玉是否来过凫丽郡,其实很简单。他既有心锻造本命神器,肯定需要购买晶矿,能锻造神器的珍矿可不便宜,数量也稀少。另外,他肯定会和一些锻造神器的大师打交道。”
  姬雪年听得兴致不高,丹卿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如果没人见过邬玉,至少我们可以彻底划去这项可能性,那剩下的便只能是后者了。假若邬玉当真被人藏了起来,又能藏在哪儿呢?区区一座凫丽郡,并不特殊,但黑崖的凶恶神秘,哪怕小仙远在青丘,也略有耳闻。”
  “你是说……”
  “小仙也只是猜测。假如他们掳走大量仙人,达到某种目的后,又不能直接杀死他们,因为这会泄露他们的机密,所以他们只能想法设法遮掩痕迹,究竟如何遮掩呢?说不定个中玄机就在黑崖。”
  姬雪年颇意外地看了眼丹卿:“没想到你脑子转得还挺快。”
  丹卿摆手谦虚道:“若不是帝君与堂弟之间有秘术牵引,小仙是绝对想不到这点的。”
  “这倒也是。”
  “……”
  姬雪年唇角微勾道:“与本君同行,不亏吧?”
  丹卿回他呵呵一笑。
  二人说做便做,即刻折返,沿街一路走访。
  姬雪年直接用灵力具象出堂弟邬玉的画像,他们几乎询问完所有落脚客栈,以及与锻造神器相关的铺子,结果就是没有任何结果。
  但此行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收获。
  在此之前,丹卿姬雪年都不了解黑崖的行事规则。一番打探,他们才知道,能锻造神器的晶矿可遇不可求,乃极其罕见之物。为了增加到手几率,绝大多数仙人都是直接赌矿。
  所谓赌矿,就是修者出资源或仙灵石,直接包下某处矿地,再请矿工开采。
  有些包矿修者甚至会随矿工一起下黑崖,亲自在旁监督开采。
  运气顶好的,真能爆出极品珍矿,运气略逊一筹的,也能回本,当然也有倒霉透顶的,那就是包矿者同矿工全部丧命于黑崖,无一活口。
  可以说,一入黑崖,一半性命便交给了命运。
  时至今日,邬玉体内的追踪术,至少还没有发挥作用,这便证明,他仍未陨落。
  丹卿安慰姬雪年道:“只要他活着,就有找出来的希望。”
  姬雪年淡淡扫了丹卿一眼:“本君主修无情道,你有空担心我,不如宽慰宽慰你自己。”
  丹卿:“……”
  姬雪年又道:“你来找谁?可是重要的人?本君提前给你敲个警钟,他们虽还活着,但有没有人样未可知,你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
  丹卿有点气:“你别咒他。”
  姬雪年轻哼一声:“真话总是不中听。”
  丹卿瞪姬雪年一眼,心道,我不这么说,难道还要替容陵谢谢你的“慰问”吗?
  两人查到这一步,黑崖已然成为关键线索。
  姬雪年行事光明磊落,他道:“我们直接入黑崖,一探便知虚实。”
  丹卿无语地看着这位长留山白帝,莫可奈何道:“黑崖不是长留山,能任凭帝君作主。”
  “你怕了?”姬雪年信心十足道,“别怕,我能护你周全。”
  丹卿好笑道:“帝君渡劫时的身份是皇子,争储夺位,尔虞我诈,历经的劫难应该不少。其实仙界同人间一样,各方势力都需要维持和谐平衡。今日就算是九重天,也不会硬闯,否则不就落了个贪图晶矿神器的名声了么?”
  神器之威,可敌三万天兵,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姬雪年心思简单却不蠢:“你的意思是,我们偷偷潜进去?”
  丹卿实在没想到,一向闲散惫懒没有大才的他,如今竟也有幸当了回军师,这都要感谢长留山白帝。默默望着白衣仙君,丹卿摇头道:“我们都不清楚黑崖什么情况,帝君白日也听到了,多的是矿团集体遭遇不测,他们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在危难面前仍渺小如蝼蚁。纵然帝君你修为高深,但未知的危险才最是可怕的。”
  “那你想怎么做?”
  丹卿陷入沉默,按照他性子,此事便不该贸然插手。
  今日寻找邬玉线索时,丹卿暗暗留意过周围,随着事情的不断推进深入,丹卿几乎确定,容陵就在此处,他必也会想法设法去黑崖深处。
  只是九重天太子的身份与面孔在这里,已然变成累赘,说不定,容陵早就换了身份。
  白天与他擦肩而过的众多修者中,有容陵吗?
  “我刚打听过,再等两天,就是各个矿团到黑崖深处开采的日子。”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包块矿地?然后随同?”姬雪年面露肯定,“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幸好此次出门,我略带薄产,你看这些够吗?”
  说着,姬雪年在八仙桌上亮出随身家底。
  丹卿:“……”
  其实,丹卿原想说,他们可以去应征矿工的。
  看着桌案缩小百倍的灵石山、仙石堆,丹卿简直激动羡慕嫉妒恨,不花自己的银子不心疼,丹卿猛地拍案而起,挺胸豪迈道:“走,包矿地去。”
  另一边。
  容陵踏踏实实挖了十几天矿,临门一脚,却被另个资历更深的矿工挤了出去。
  这种感觉,身为九重天太子的容陵还真没体验过。
  被削裁下来的那一刻,这位神君小殿下都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几个与容陵熟识的矿工有意安慰他,想请他喝酒,被容陵直接拒绝。
  谁还能有心情喝酒?反正容陵没有。再者,邀他饮酒的几个矿工都已定下名额,容陵都怕自己晚上气不过,直接把他们当中的谁给捆了囚了,然后取代之。
  无论如何,这黑崖他非下不可。
  就在容陵思虑着对谁下手不那么亏欠内疚时,事情柳暗花明,一人傻仙灵石多的修者突然冒出来,还愿意出双倍高价,临时包下一块矿地。
  容陵作为候补者,当仁不让地成为矿工团成员之一。
  容陵许久都未曾这般开心过了。
  做惯了九重天小天君,什么都唾手可得,不曾想,他竟会在此等小事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只是容陵还没高兴多久,当看到包矿“金主”真容的那一刻,他便再也笑不出来。


第131章
  容陵万万没想到, 他竟会在这里看见丹卿。
  有一瞬间,容陵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或者,那位正与旁人言谈甚欢的年轻小公子, 并非丹卿,只是与丹卿容貌相似的陌生人罢了。
  毕竟,容陵从未见过这样的丹卿。
  在容陵印象里, 丹卿向来喜好低调温润的装扮, 衣袍也大多以饱和度低的绿色、蓝色为主。
  丹卿就像山涧潺潺流动的溪水, 澄澈明静, 有着纯天然无需修饰的姿态。
  他是能治愈人心的清风明月,而不是甫一出场,便光彩夺目、惊艳四座的红玫瑰。
  容陵视线凝在红衣灼灼的年轻公子身上,他眼也不眨地盯着, 不曾丝毫挪移。
  容陵漆黑的眼瞳里,逐渐倒映出一双越来越清晰的人影。
  他们并肩同行,言笑晏晏,俨然一对容貌超群、绝世无双的璧人。
  红衣小公子大抵不知,人群里,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锁定住他。
  此时此刻, 小公子微歪着头, 注意力全在身旁白衣仙君身上。
  不知白衣仙君说了些什么, 红衣小公子倏然一笑, 他漂亮的眼梢向上扬起, 明艳又慵懒, 仿佛自带一股漫不经心的蛊惑。
  他眼睛真的生得特别好看,尤其含笑时,昳丽得仿佛漫天桃花正在簌簌坠落。
  容陵确定以及笃定。
  他就是丹卿。
  哪怕变化如此之大, 容陵也绝不会认错那个被他妥善安放在心间的人。
  容陵双目几欲喷出火焰,双手也情不自禁紧攥成拳。
  距离那晚的见面,不过十余天,丹卿为何突然从沉眠中醒来?为何又出现在凫丽郡?以及,站在他身侧一脸居心叵测的男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想对丹卿做什么?丹卿怎能离他那么近,还对他毫无防备地露出笑脸。
  容陵脑中嗡鸣作响,如火山爆发,如平地惊雷,始终不得平息。
  韩管事一路腆着笑,把丹卿姬雪年迎过来,态度殷勤道:“二位仙君请看,这里有矿工三十余人,都是在下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修为都不错,经验也丰富。二位仙君且放心吧,您们相中的那块矿崖一看风水就极好,定能挖掘出极品珍矿。”
  姬雪年高冷地微微颔首,懒得多说废话。
  韩管事也不生气,态度依旧毕恭毕敬。
  这次丹卿姬雪年之所以能横插一脚,破例临时增加一支采矿队,除了姬雪年给的足够多,也多亏他的身份自带威慑力。一位苦修无情道,说动手就能动手的长留山白帝,谁敢不给他两分薄面?
  丹卿看着笑得像朵花儿的韩管事,心里清楚,顶好的矿工定然都已经被抢先挑走,这里站着的,大抵都是挑剩下的矿工。
  好在丹卿他们本就是假借赌矿之名,行探索黑崖之实,所以也并不在意这些琐碎细节。
  而且,这些矿工其实都不容易,不管是为谋取资源还是灵石,他们都是顶着失去生命的风险。
  丹卿友善地朝他们笑了笑,拱手礼貌道:“后面这几日,便有劳诸位了。”
  人群稀稀落落响起“小仙君客气”之类的话语。
  丹卿含笑的眸光,略过一副副陌生面孔,视线即将收回之际,却戛然对上一双深邃幽沉的眼眸。
  那人似乎正在看他。
  却在与丹卿目目相触的瞬间,猛地别开,无声无息隐没在人群里。
  丹卿心口莫名一突。
  怎么说呢!
  那只是一张其貌不扬的脸,五官平淡无奇,皮肤是小麦色,他的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总之就是丢在人群里也不会多看两眼的存在。
  唯独他那双眼睛,一望便无法移开。
  那漆黑的瞳仁里,似暗潮汹涌般澎湃,又似淬了冰玉般凛冽。
  丹卿甚至还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仿若受伤的破碎感……
  “丹卿,”姬雪年蓦地出声唤他,“你怎么了?”
  丹卿回过神,朝他笑笑,摇头道:“没什么。”
  姬雪年面露狐疑,他看了看丹卿,又扫了眼矿工群,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不过姬雪年修的是无情道,对事物的好奇心并不重,见丹卿不愿明说,他淡淡哦了声,随即道:“你不是想见其他的赌矿修者吗?韩管事说可以替我们引见。”
  丹卿眼睛一亮,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他先向韩管事道谢,又催促慢悠悠的姬雪年:“你能不能快点?”
  说着,直接拽住姬雪年的袖摆,强行让他加快步伐。
  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即将湮没于那片旖旎霞光中。
  容陵眼睁睁看着丹卿离去,恨不能直接冲上去,一把将他们分开。
  他眼睛苦涩得不行,心疼肝痛,肺也浸满酸楚。
  丹卿怎能这样?
  他怎能如此!
  南天门下,他看他的眼神里,分明有不舍,有难过,还有化不开的执着与恋慕。
  可这才过去多久?
  现在,丹卿是不是已经彻底将他抛在九霄云外?
  他这就忘记他了么?
  他这就喜笑颜开和别的男子亲密无间了么?
  不知不觉,所有矿工都已散去。
  暮色袭来,容陵孤身在枯树下站了许久。
  忽然,容陵唇角勾起一抹惨淡又狼狈的笑。
  呼啸的山风里,容陵几乎大笑出声来,他笑自己自负猖狂,笑自己拿不起又放不下。
  或许,他就是太看得起自己。
  又或许,他以为他足够了解丹卿。
  他们曾相爱,曾拥有许多难忘的回忆,所以容陵笃定,即使丹卿恨透了他,也不会轻易忘记他。
  毕竟丹卿重情、念旧。
  于是容陵一边恐慌忐忑着,一边又颇具信心。
  就算丹卿会爱上别人,那一定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世事难料,兴许到那时,他们之间的阻碍已然消失,又或许,他还有重新挽回丹卿的机会……
  容陵啊容陵!
  你想得真美。
  容陵不由在心底唾弃自己,可惜,万事万物,不是什么都能顺着你的心意运转。
  夜浓如墨,一轮皎洁的月孤悬于高空,洒下凉薄似雪的莹辉。
  容陵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他步履紊乱、时沉时轻,整个世界都仿若失重般颠簸摇晃。
  他早该认识到,在他决定放手的那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凭什么他让丹卿受尽折辱伤害,丹卿还会想着他、念着他?但凡这只狐狸不蠢不傻,便该洒脱放手,重新去追求更幸福快乐的未来。
  果然,丹卿是聪明的狐狸。
  他痛痛快快地不要他了。
  容陵的心痛得都在滴血,偏偏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他无处恨,也无处怨。
  什么守护苍生,什么九重天,什么魔域,又或是那些失踪的无辜仙人,在这一刻,全部无足轻重。
  容陵脑海里那根时时绷紧,被命名为“理智”的弦,轰然断裂。
  他承认,他低估了丹卿对他的影响力。
  原来,绝望无助的滋味竟这般可怕,它能粉碎你身体里的每一分灵力、每一丝气血。它让你丧失斗志,甚至是活下去的希望。这世间的好与坏,和平与崩塌,似乎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不知不觉,等容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走进一间酒铺,点了满桌酒水。
  坛坛罐罐的烈酒将桌案占满,引诱着他去品尝,去暂时麻痹所有的苦涩与疼痛。
  人在哀悲绝望之际,所谓的心理防线,只是一堵纸糊的墙。
  容陵只顿了一息,便再无犹豫地抱起一坛酒,仰头饮尽。
  窗外灯影幢幢、熙来人往。
  他们有多热闹,这里就有多清冷寂寞。
  容陵面不改色地将烈酒饮尽,离去时,连店小二都赞他好酒量。
  出了酒铺,容陵站在宽阔的街巷中间,一动不动。
  他其实有些醉了。
  若不用仙术驱散酒力,神仙也是会醉的。
  然而酒意从不能驱散悲伤,它只会让人心底深处的欲望浮上来,成千上万的加倍发酵,最后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容陵再清楚不过,他就是在借酒发疯。
  他就是想为自己的冲动行事,找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理由。
  所以,容陵挨家挨户的,直接用双脚,走遍了此处所有的仙家客栈,他得找出丹卿,亲口问问他,他到底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斯斯文文的小白脸?比修为,他一定没有他高深强大;比相貌身材,他岂会逊色于一个小白脸?还有,那小白脸肯定没有他爱他、在乎他。
  因此,他不能对小白脸笑得那么灿烂。
  就算另找,丹卿也得找个处处比他容陵强的。
  不然他不答应,绝不答应。
  容陵好似抓住一个正当的把柄,莫名有了底气。
  他走了十几条街巷,终于在青碧街路口,遇到了丹卿。
  这一刻,万物好似都隐去踪迹,容陵专注深邃的眼眸里,独剩那抹灼艳滚烫的红……
  凌晨已过,街上依旧仙来仙往。毕竟神仙不需要夜夜补眠,所以哪怕是晚上,街市或交易场所,与白天也没有任何区别。
  丹卿和姬雪年一前一后,行走在熙攘人群间,相比于方才的激动高昂,丹卿此刻的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迷许多。
  他微垂着头,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仿佛什么都提不起他兴趣。
  刚刚,在韩管事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拜访完另六位包矿的修者。
  此次凫丽郡之行,丹卿本是为了寻找容陵,虽然途中意外邂逅白帝姬雪年,还要帮着他找堂弟,但从另种角度看,两者并不矛盾,甚至息息相关。
  丹卿有种极其强烈的预感,容陵也在此次进入黑崖的队伍之列。如果他是容陵,以赌矿作掩饰,堂而皇之地进入黑崖深处,难道不是最好的一种形式吗?
  丹卿原以为,他今晚便能顺利找出容陵。
  然而见到那几位包矿的修者后,丹卿却迷惑了,失望了。无论言行举止,还是他们给丹卿的第一印象,都与容陵截然不同。
  最关键的是,他们在面对他时,并没有任何意外或多余的情绪。
  究竟是容陵扮演的太好?还是他根本不在这群人之间?又或者,甫一开始,就是他自己想错了,容陵的目标与他们并不一样?
  “你有心事?”姬雪年瞥了眼魂不守舍的丹卿。
  走在前面的红衣小公子却仿若未闻,依旧埋首向前。
  姬雪年驻足,若有所思地望着匀速走远的丹卿,他纠结片刻,在不管不问和逗他丹卿开心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
  “你等等,”姬雪年攥住丹卿衣袖,指着南北对街的两条铺子道,“我有师弟妹十八人,既然难得出山一趟,也该给他们带份礼物。”
  丹卿呆呆回头,眼珠子迟缓地转动着,最后,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哦,那你慢慢挑,我先回客栈。”
  姬雪年不让他走:“你得帮我挑。”
  不等丹卿拒绝,姬雪年已经把他拉到就近的商摊前。
  每处地方都有自己的货物特色,凫丽郡盛产各类晶矿,所以这里售卖的无论胭脂水粉,还是配饰玩物,都喜欢做成刀剑斧戟的形状。
  姬雪年拿起一支白晶矿打造的双月剑簪,问道:“此物如何?”
  丹卿晦暗的眼神微微一亮,他还挺喜欢这款式,便不由探头多看两眼。
  “你喜欢?”
  “还挺好看的。”自从准备给容陵亲手刻一支簪子,每当看到什么特殊的簪型,丹卿都会不自觉在心里比划,摸索一下制作方式。
  “那你买吧。”
  “我没灵石。”
  “我借你。”
  丹卿说的本是推辞的玩笑话,没成想姬雪年居然当了真,丹卿摇摇头道:“还是不买了。”
  姬雪年也没想到,丹卿的生活竟如此拮据,纠结片刻,姬雪年一脸严肃:“虽然只是一支簪子,但我真不能买来送给你,万一你对我动情怎么办?”
  丹卿:“……”
  敢情在这位白帝大人的心目中,动情都跟拔萝卜一样简单吗?说动就动啊!
  “你给你师弟妹送礼物,就不怕他们对你动情?”
  “他们都修无情道。”
  “……”
  丹卿沉默了。
  姬雪年为难半晌,妥协道:“不如你以道心起个誓,绝不爱上我,我给你买。”
  丹卿无语至极地看姬雪年一眼,故意吓唬他道:“帝君可知,赠簪有定情之意?”
  姬雪年双目瞪圆,大受震撼,他迅速把手中簪子丢回去,连退数步,惊险万分道:“仙界居然有这等风俗,幸好本君还没买,否则让师弟妹心生误会可如何是好!”
  成功忽悠完姬雪年,丹卿拿起被他嫌弃的簪子,付给摊主十块灵石,施施然转身离去。
  “……你有灵石!你居然骗我。”姬雪年追上来,神情颇有些愤愤然。
  丹卿晃了晃手里的簪子:“我本就不打算买的,但帝君可有瞧见摊主最后看我们的眼神?而且这簪子的工艺属实不错,买回去研磨一二也不亏,我最近……”
  话语戛然而止,丹卿一怔,眉眼也晕上几分苦涩。
  事到如今,就算他努力学会世间最精巧的技法,又能如何?他做的簪子,还有送出去的机会吗?
  周遭气氛再度低沉。
  姬雪年当真不明白,他好不容易哄好的人,怎么又不开心了。
  “你直说吧,本君到底如何做,你才能不哭丧着一张脸。”
  丹卿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姬雪年竟是看出他心情不好,这才想办法让他打起精神。
  丹卿有点感动,若不是这些日子有姬雪年结伴同行,他大抵又要沦陷在情伤里。思及此,丹卿努力挥退脑海里的负面情绪,笑眯眯道:“那就继续给你师弟妹挑选礼物吧。”
  领着姬雪年穿梭于各个铺子间,丹卿主动帮忙参考。
  两人说说笑笑、比比划划,不一会儿,就收获颇丰。
  ……
  阴暗角落里,容陵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丹卿。
  他并不是孤零零一人。
  那白衣仙君,就像护花使者般,亦步亦趋守候在他身侧。
  生平第一次,容陵觉得丹卿的笑容很碍眼,他嘴角的弧度每上扬一次,容陵的心便更酸楚一分。
  再看不下去这“美满幸福”的画面,容陵拔步,僵硬地朝丹卿走去。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疯狂而执着的念头,那就是把丹卿从那人身边抢走,然后让他只对他笑。


第132章
  容陵穿过街道, 越过一盏盏明珠灯火,终于,他距离那抹明艳灼灼的红, 越来越近。
  这样的间隔,无需动用神识,容陵也能听见丹卿清晰的说话声, 他口吻是那么的熟悉, 那么的温润明朗。
  丹卿一直都在笑。
  他红唇不住地翕合, 吐露出的字与字之间, 仿佛全是揉碎了的亲昵。
  以容陵的角度来看,丹卿这会儿说话的腔调,与平常明显不一样。
  他嗓音过于绵软细腻了,为什么他要那样温柔地对别人说话呢?就好似轻轻在爱人耳畔呢喃, 又好似染上了几分情动时的旖旎……
  容陵额头青筋毕露,眼瞳猩红。
  他妒忌得仿佛快要疯了。
  事实上,从下午看到丹卿的第一眼,容陵的状态就极其不对劲,也格外不正常。此时此刻,在这幕他臆想过度的场景的刺激之下, 容陵血液里的焦躁愤怒、嫉妒酸楚, 甚至是暴戾欲望, 仿佛全在一瞬间, 陡然攀升至最巅峰, 然后再克制不住地爆裂开来。
  他脑海空茫茫一片, 理智全被醋海湮没,阴沉沉的眼底,也只看得见丹卿与那可恶的白衣仙君二人。
  怒气与妒意, 已然蒙蔽容陵的双眼。
  无论丹卿做什么,又矜持与否,他都觉得超出了界线,越出了雷池。
  他再也无法容忍半分……
  从本质上说,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容陵彻底地慌了,彻底地怕了。
  他唯恐丹卿离他远去,自此永不回头。
  所以他下意识就想去破坏,无论丹卿和谁站在一起,他都恨,都无法坐视不理。
  一步一步,容陵双手紧握成拳,脊背也绷得无比僵硬,然而就在他距离丹卿不过两三丈远时,一柄携着凌厉锐气的重剑,猝不及防地从路边酒楼飞出,它直直擦着容陵胳膊划过,剑身染了鲜血,嗡鸣两声,复又凶猛前行。
  眼看着,即将穿过对面的成衣铺。
  成衣铺子里,俨然还站着几位毫无防备的修者。
  姬雪年眼疾手快,他略施仙术,一柄小剑即刻从他指尖夺出,疾速奔向先前那柄重剑。
  只听“锵”得一声,灵力化作的袖珍小剑,竟将那柄威猛的重剑击成碎片,纷纷散落于地。
  “哎呀,老夫的剑……”
  酒楼里随即飞出几个老者,为首的小老头虽然十分痛惜剑毁,但他也晓得,若不是白衣仙君仗义出手,万一重剑伤害更多的人,又或是取了人性命,那才是大大的不妙。
  “多谢仙君出手,多谢,哎哟,我的宝贝剑!”小老头先向姬雪年作了个揖,这才小跑着蹲到地上,去哭嚎他逝去的剑。
  爱看热闹这点,大抵是人骨子里的通病,凡人如此,修仙者也不能例外。
  须臾,聚集在酒楼门口的修者逐渐增多,大家围成小半个圈,都在热烈探讨,譬如那柄重剑为何会突然失控,又譬如白衣仙君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深莫测。
  无人在意的角落,鲜血顺着容陵的伤口汩汩流淌,染红了他青灰色的粗衫。
  重剑威势不低,当时容陵又杵在街上不躲不闪,是以他左臂的伤口颇深,殷红血液里,还依稀夹杂着一些细微的矿石颗粒。
  嘈杂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自始至终,没有人留意容陵这边。
  又或者说,就算有人发现了,也并不在意。
  毕竟在他们眼里,像容陵这样的矿工,不过是个拿命谋取资源灵石的赌徒罢了,小小伤势,对他们而言,又有何要紧?
  人海将容陵与丹卿隔开,他甚至再也看不见丹卿的身影。
  鲜血沿着臂弯一路流到容陵手背,点点滴滴,止不住地坠在街道。
  这一刻,容陵仿佛突然清醒过来。
  他埋低了头,睫毛覆在眼睑上,落下清冷孤漠的两片暗影。
  唇角蓦地轻扯,容陵轻笑出声,语气里,满满都是自嘲的讽刺意味。
  有些事,他明知不可为,却任性恣意地假借醉酒之名,试图为之,他究竟可曾想过后果?
  容陵啊容陵,原来你不过如此。
  原来你也会被嫉妒冲昏头脑,被醋意点燃周身鲜血,然后变成欲望的奴隶,浑然不顾未来的死活,只为逞一时之勇,只为内心的渴望,顾自去做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就算丹卿还肯回到你身边,你敢拿他的安危去赌吗?
  你不敢。
  所以你又有什么权利资格,去嫉妒丹卿喜欢谁、亲近谁?
  他不再属于你。
  他的身体不属于你,气味不属于你,笑容不属于你,温柔不属于你,嗔娇不属于你,任性也不属于你,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你。
  甚至于他的心,或许也早已走远,远的你再也追不上,再也无法挽回。
  真痛啊!
  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容陵痛得脊背佝偻,他受伤的分明是手臂,紧紧捂住的却是心口。
  他这里真的好疼,疼得似乎都快要碎掉了。
  来来回回的行人,从容陵身侧经过,留下一地光怪陆离的黑影。
  它们仿佛全部变作诡魅巨兽,张牙舞爪地嬉笑着,不停地冲容陵叫嚣戏谑。
  “你活该啊!活该活该活该!”
  “哈哈哈,你现在满意了吧,他再也不爱你了呢!”
  “谁叫你总是自以为是,既然你有种把人家推远,那就表现得像个男人,坦然接受他的离开呗。”
  “你该不会还觉得很委屈吧?就算委屈,那也是你活该呀!”
  “赶紧走吧你,别杵在这丢人现眼啦!”
  “人家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你怎么好意思去抢人?”
  “关键抢不抢得回来还不一定哦!嘻嘻嘻!”
  ……
  容陵苍白的薄唇,抿成直直一条线。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
  这位九重天赫赫有名的尊贵太子,生平似乎还从未这般狼狈过。哪怕身负重伤,哪怕受人质疑,他也只会不服气地抬高下巴,越挫越勇、越战越强。然而这一刻,他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就连那股凛冽威猛的气场,也仿佛被风霜压垮,颓败又消沉,再无往日的自信与斗志。
  容陵僵滞地转过身,像一架老旧的机械,不灵便地迈出步伐。
  他该走了。
  他就不该来。
  他该彻底地清醒了。
  “等等。”就在这时,容陵的背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男子嗓音含着关切之意,他音量不高也不低,像是害怕突然惊扰到了他。
  他应该是在笑,“你的伤,如果不及时处理,会恶化的。”
  “我这里正好有丹药,如果不嫌弃,你且拿去用吧!”
  容陵身躯猛地一怔,睫毛亦是剧烈颤动。
  他脊背如有电流经过,痒痒的,又酥又麻。
  丹卿的声音,只要一个音节,容陵便能立刻认出来。
  可他不该与丹卿再有什么牵扯。
  容陵想走,他必须得走。
  但他的脚,却不知怎么了,就像被最厉害的术法死死定住,竟丝毫不得动弹。
  光影浮动,丹卿静静站在容陵身后,他视线停留在那正在淌血的伤口上。男人衣衫有点脏,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臭乱,只是沾染了些细碎的矿石微末罢了。
  在仙界,万万不能小看矿石,尤其凫丽郡这边产出的仙矿,它们本身具备一定的伤害攻击性,尤其某些晶矿,若遇血肉,它们还会趁机钻进体内,去啃噬那具身体里的灵力,从而丰富提升自己的品阶。
  “你的伤口……”
  丹卿瞳孔微微放大,他下意识抓住容陵的袖摆,急忙凑到容陵肩头,仔细去瞧他被利剑划开的口子。果不其然,那些晶矿碎末,已经趁其不注意,偷偷钻进了血肉里。
  “你怎么没及时替自己疗愈伤口?”丹卿眉头轻蹙,有些责备的意味,身为修仙者,自当时时爱惜自己的身体。
  容陵迟疑地缓缓一回头,便对上丹卿亮晶晶的、近在咫尺的眼眸。
  漫天星辰,仿佛全汇聚于他瞳中,璀璨生辉,让人无法挪开惊艳的视线。
  砰砰砰——
  容陵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轰然震动。
  他无处安放的目光,轻盈地略过丹卿饱满的红唇,有那么一刻,容陵甚至以为他会鬼使神差地吻下去。
  但他没有。
  喉结滚动数下,容陵狼狈地把头垂低,他暗暗用力呼吸两次,这才开口道:“小伤而已。”
  经术法掩饰过的嗓音,粗粝又别扭,与容陵从前的音色迥然不同。
  说完后,容陵略微使劲,抽走握在丹卿手里的他的衣袖。
  成功抽出衣袖的那一瞬间,容陵说不清他心头的滋味。
  大抵是怅然所失,又或是眷恋不舍吧。
  丹卿与“容陵”不熟,自然不会执着于区区一片袖摆。
  再者,丹卿本就是一时情急,为了查探他伤口,这才作出的下意识行为罢了,并不能代表什么。
  “剑伤确实不算重,但你知道么,你衣衫上的晶矿碎末,已经顺着你的伤口钻进血肉。”丹卿言辞颇重,他看着“容陵”,肃然道,“我们下午是不是见过面?后天一早我们就要下黑崖,若你信得过我,就让我替你处理伤口吧。”
  “不用。”
  “为什么不用?这种情况并不好治疗,我是丹修,医术方面你且放心,我不会对你乱来。”
  “我、我没灵石。”容陵迫切地想要逃离,几乎口不择言。
  丹卿忽地一笑,嘴角弯弯,眼梢也向上扬起,像是春日明媚的太阳。
  “没关系,我不要你付钱。”见“容陵”还欲推辞,丹卿佯作凶恶道,“你身上有浓郁的烈酒气息,后日便要下黑崖,你此时喝得酩酊大醉恐怕不合规矩吧?如果你不给我治疗,我就将你除名,让你退出矿工团,去不成黑崖!”


第133章
  容陵何尝不知, 丹卿的疾言厉色,其实是他最柔软的善意。
  他这般好,他又该怎么拒绝?
  丹卿暗暗观察着“容陵”, 见他神色怔忪,不再过分抵触,这才三两步走到近前, 撕开他破裂的衣袖, 再用干净纱布擦净伤口污血, 笑着对他说:“我刚刚那话是逗你玩呢!不过黑崖凶险万分是事实, 你若负伤前往,出了事怎么办?为了安全着想,你也该把这伤好好治一治。”
  丹卿眸光温和,擦拭的动作也十分轻柔。
  他手指偶尔会触碰到容陵肌肤, 那种酥麻的痒意,比疼痛强烈千倍万倍,容陵必须拼命忍着,才能遏止住内心的渴望,以及脑海里那些莫名的浮想联翩。
  恼人的是,无论容陵怎么努力, 他的五感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丹卿、触碰丹卿。
  他说话的声音, 他身上浅淡好闻的甜药香, 还有他专注而认真的神态……
  容陵猛地屏住呼吸、闭上眼睛。
  一遍又一遍, 容陵在心里告诉自己:你现在不是容陵, 在丹卿眼里, 你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矿工罢了,他只是看你可怜,你就像路边受了伤的阿猫阿狗, 他替你疗伤根本不能代表什么,他不会认出你,是啊,他不可能认出你的。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容陵忽然有些悲哀。
  但悲哀之下,心底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既然丹卿愿意替他疗伤,他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他更近一点?
  至少这一刻的温存,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贪恋。
  婆娑树影摇曳。
  二人站在盈盈月色下。
  丹卿先替容陵止血,然后在他伤口撒上薄薄一层药粉,再配合几种复杂高阶的术法,一点一点,调动神识灵力,将吸附于容陵血肉里的矿石碎末揪出来,然后碾碎成灰。
  偶有斑驳叶影,随风落在丹卿专注的脸上。
  好在仙人夜间视物也清晰,丹卿没管那些捣乱的倒影,他精神高度集中,随着时间流逝,他额头甚至沁出一片细密的小汗珠。
  容陵终是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眸。
  丹卿的呼吸很轻盈,月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缱绻的柔辉,在这样安宁的夜色里,他的美好,足以胜过人世间所有的风景。
  “是不是有些疼?”丹卿忽地抬头看“容陵”一眼,他动作很快,如蜻蜓点水般,即刻收回,重新落在他伤口处,“对不起啊,你且再忍忍,还有几粒碎末沿着经络藏得极深,我得细细地找。”
  容陵脊背一僵。
  原来丹卿早已察觉他在偷看他。
  容陵下意识就想扭过头,但多看两眼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今后,他便再也没有这样肆无忌惮注视丹卿的机会了。
  思及此,容陵不再避讳。
  他目光近乎贪婪地,一遍遍描绘丹卿漂亮的五官轮廓,但又隐隐含着克制。
  不知何时,丹卿与容陵的身旁,突然出现一位长身玉立的白衣仙君。
  大抵两人都过于专注,一个认真为伤患疗伤,一个痴痴望着所爱之人,竟都没有丝毫察觉。
  直至姬雪年清冷的嗓音,在晚风中响起:“丹卿,我来助你。”
  语罢,姬雪年不再旁观,直接出手。
  他并拢两指,指尖倏地迸发出一柱耀眼银光,那银光直指伤口,迅速吸尽容陵体内的残余矿晶碎末。
  此番动作快狠准,丹卿都还没反应过来,姬雪年就利落地替他解了燃眉之急。
  不愧是长留山白帝,好强的识海与功力!
  丹卿崇拜又羡慕地看一眼姬雪年,擦着额头细汗道:“多谢你啊,正好我神识已有些不济。”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姬雪年高冷地微抬下巴,眼底却藏有几丝被夸赞的笑意。
  这位长留山帝君的性情,经过数日相处,丹卿也多出几分了解。
  他看似稳重高冷,实则单纯简单,是个值得深交的好朋友。
  丹卿失笑地摇摇头,眉眼里仿佛氤氲着对他的无奈与纵容。
  与姬雪年说完话,丹卿这才垂眸,打算为“容陵”的伤口施个疗愈术,便大功告成。
  孰知对方竟猛地收回手臂,他连退数步,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显得诡魅又阴森。
  “够了,别再碰我。”他声音如同淬了冰,僵冷又生硬。再加上他音色本就粗粝,此番听来,竟有种难以形容的强烈怪异感。
  丹卿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他怔怔看着“容陵”,迷茫的眼里,氤氲着一片水濛濛的疑惑与委屈。
  容陵一出口,便立即后悔了,尤其看到丹卿受伤的眼神后。
  他懊恼又痛苦,他不懂他的语气为何要那般凶恶,就因为丹卿对那人笑了笑,他便只能无能狂怒,只能把气全撒在丹卿身上吗?他到底怎么了?他何时变得如此粗鄙不堪,还没有风度?
  容陵思绪乱如麻,他刚想向丹卿道歉,一抬眸,却冷不丁地,与姬雪年的目光在半空对了个正着。
  白衣仙君眉头微蹙,面露厌恶,他看他的目光里,似乎还含着淡淡的鄙夷与不屑。
  容陵仿佛被白衣仙君的目光刺到,气得几欲呕血,又憋闷至极。
  若再年轻个几千岁,容陵定会一拳狠狠打在他眼窝,将他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
  事实上,他现在就想这么做。
  “丹卿,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姬雪年仿佛看穿了“容陵”的伪装,他讥诮地勾了勾唇,敏锐地意识到,“容陵”对他怀着深深的敌意。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小矿工,眸色竟如此狠戾阴骘,他似乎是真的想同他交手决战,可惜姬雪年实在看不上他,否则他也不介意陪“容陵”玩玩儿。
  气氛莫名尴尬,丹卿始料不及地看了眼姬雪年,又望向笼罩在墨色里的“容陵”。
  丹卿最害怕空气突然安静,他悄悄扯了下姬雪年袖摆,示意他少说话,或者干脆闭嘴。
  姬雪年轻哼一声,不情不愿地别过头,算是听了丹卿的劝。
  “你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矿粒也都清除干净,”丹卿微微一笑,对“容陵”道,“剩下的伤口,你自己大抵也能处理,就无需我了。”
  阴影之中,容陵双手握拳,掌心已然掐出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多么可笑,此时此刻,丹卿和那位白衣男子才是自己人,而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
  气海翻涌起伏,容陵蓦地尝到一口腥甜。
  努力把口齿之间的鲜血咽回去,容陵闭上眼,不再看并肩而立的丹卿与白衣仙君两人。良久,他总算从喉咙挤出艰难的几个字:“多谢小公子出手相救。”说完,转身便走。
  “你等等,你难道不需要向我道谢吗?”姬雪年好整以暇地望着“容陵”背影,故意挑衅道,“关键时刻,可是我出手帮的忙诶。”
  听到这话后,前方平平无奇的那抹背影,猛地顿住,却没回头。
  昏黄光晕下,“容陵”脊背绷紧,仿若拉满的弓弦,随时随时都能扑上去撕咬敌人的头颅。
  丹卿适时调节道:“没事,他同你说笑呢!”丹卿再度警告地看了眼姬雪年,然后又换上笑脸,对“容陵”温和道,“你先回去休息吧,记得好好处理伤口。”
  夜色沉沉,那道背影终于重拾步伐,沉沉离去,于浓墨里渐行渐远。
  冷冷望着“容陵”离去的方向,姬雪年双臂环胸,不服气道:“就他这样的,若在我长留山,分分钟教他学做人。”
  “你小点声儿,人家指不定还没走远。”
  姬雪年显然不以为意:“就他那可怜兮兮的修为,怎么可能听得到?”
  丹卿诧异地看向姬雪年,不解道:“你平时不这样心胸狭隘,为何今日处处针对那矿工?而且你现下讲话也很难听。”
  姬雪年被噎了下。
  他恼道:“那挖矿的对我有杀念。”
  丹卿瞪圆眼睛,不可置信地笑出声,见姬雪年当真生了气,他忙捂嘴道:“你方才也说他修为低,你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就好比天与地,他怎么可能以卵击石?况且动机呢?他想杀你的动机是什么?”
  姬雪年也很憋屈:“本君如何知道?兴许那挖矿的相貌平凡,便妒忌我丰神俊朗、仪表堂堂,所以他看不惯我,想杀我。”
  丹卿:“……”
  姬雪年着实被那挖矿的气到了,他越想越愤懑:“那挖矿的是不是咱们团里的矿工?我不要他,你把他划掉。”
  “公报私仇不好吧,况且他们矿工谋生本就不易,你又何必与他斤斤计较?”
  “我与他斤斤计较?他想杀我!想杀我白帝姬雪年的人,他可是最不自量力的那一个。”
  丹卿实在不懂姬雪年到底愤慨什么,退一万步讲,就算那矿工对他有杀意,但那矿工修为如此不济,难道他不应该更高兴么?毕竟对方毫无威胁。
  想是这般想,但看着冒火的姬雪年,丹卿知道,此番言论定然说服不了他。
  “既然他妒忌你外貌出众,那就更不能将他除名了。”
  “为何?”
  丹卿慢悠悠道:“帝君若能时时让他看到你光鲜亮丽英俊神武的模样,岂不是更让他气红了眼、酸绿了肝,这就叫作不战而胜。”
  姬雪年惊了,居然还能这般行事的吗?好阴险、好狡猾,好合他心意!
  姬雪年仿佛开了眼界,他钦佩地望着丹卿,真心实意地由衷夸赞道:“好主意!遗憾的是,本君此次出门略仓促寒酸,没有带上那些重量级的衣物配饰,不如你陪我去这边的成衣铺,先选它个几十来套!”
  丹卿:……
  很快便到了启程黑崖的日子。
  直至集合前,容陵才从其他矿工嘴里,知道白衣仙君的真实身份。
  原来他是长留山白帝!他竟是白帝姬雪年?也就是说……
  那一瞬间,脚底似有大股大股的阴森寒气,直击容陵心脉。
  凡尘渡劫种种,顷刻浮现在容陵眼前。
  那根横亘在段冽与“楚之钦”之间的刺,从前无关紧要,可这根刺,如今又在容陵与丹卿的身边出现了。
  这一次,被他深深伤了心的丹卿,还能对那根刺视若无睹吗?
  一重又一重的打击,接踵而至,是嫌他活得还不够悲哀吗?
  为什么全世界都像在专门同他作对?为什么那位白衣仙君偏偏是段璧,为什么他偏偏是丹卿真正的渡劫对象?为什么他又突然出现?到底都是什么?
  容陵痛到极致恨到极致,几乎笑出声来。
  如果老天也想惩罚他,容陵承认,他是真的怕了,他怕得几乎想落荒而逃……


第134章
  天刚破晓, 几支采矿队伍集合完毕,整装待发。
  赌矿的几位“金主”们,除丹卿姬雪年, 只有碧雀道君决定一同前往。
  山崖之上,碧雀道君迎风而立,衣摆飞扬, 端得是仙风道骨、品格清高。
  一阵薄雾随风而散, 碧雀道君忽地伸出右手, 飞快抠了抠鼻子。
  没过多久, 他又用食指抠了抠另一边……
  此时此刻,正暗暗观察他的丹卿一囧,果断收回视线。
  好吧,碧雀道君他绝对不可能是容陵。
  因为容陵并没有这种动不动就抠鼻子的喜好。
  如此看来, 这些赌矿“金主”当中,是没有容陵假扮的对象了。
  丹卿思来想去,还是倾向于认定,容陵就藏匿在这群人之间。
  既然他不是顶着“金主”的名号,那便只能是矿工?
  这事儿其实也怪丹卿先入为主,他原以为容陵金尊玉贵、身份特殊, 不曾吃过什么苦头, 便下意识认定, 容陵不会委屈自己, 去做那日日劳作的矿工。
  但细细思量一番, 矿工相比于赌矿修者的身份, 更低调不易被察觉,也更方便行事。
  若有所思地抬眸,丹卿扫了眼乌泱泱的人群。
  矿工足有两百多号人, 所以,容陵他究竟藏身在哪个矿工团?如今又是怎样一副面貌?
  想到这里,丹卿不由神色黯淡,眸染失落。
  容陵肯定早就发现他了吧!原来当相爱都成往事,当过往美好都变作云烟,容陵就真的当他只是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视若无睹了么?
  清晨的风微凉,裹着淡淡的露水湿气。
  丹卿直挺挺地站在松下,灼红衣摆随风摇曳。
  他眉眼轻蹙,红唇微抿,仿佛想什么想的正入神。
  自打丹卿出现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沦为他的陪衬,天地之间,唯他最为闪耀璀璨。
  容陵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一直追随着丹卿。
  他也想收回自己的视线,可容陵根本就做不到。
  看着丹卿单薄明艳的身影,容陵伤情消沉的同时,隐隐也觉出几分不对劲。
  或者说,有很多的不对劲。
  据容陵所知,青丘与长留山并无来往。丹卿与白帝姬雪年,更谈不上什么私交。所以他们二人,怎会一同出现在凫丽郡,又为何掺和到赌矿之事,甚至还要涉险入黑崖深处?
  若说牵扯,丹卿与姬雪年唯一的联系,便是凡尘那场阴差阳错的劫。
  凡尘一幕幕回忆重现,容陵又欢喜又伤悲。
  喜的是,丹卿自始至终选择的都是段冽,悲的是,丹卿渡劫的对象本该是姬雪年,而非他,若无意外,他与段璧是否才是一段正缘?
  如今他们三人,又在凫丽郡狭路相逢,境况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陪在丹卿身边的人,已经变成姬雪年,而他,只能形单影只地看着他们言谈甚欢。
  戏曲终了,仍有人入戏。
  姬雪年渡劫归来,对丹卿依然存着爱慕夺取之心,又有何不可?
  毕竟丹卿是那样的好!
  容陵眼底不时翻覆着万般复杂的情绪。
  但他的视线,片刻都不曾从丹卿身上抽离,容陵专注地看着丹卿,仿佛只要将那抹身影深深锁定在他瞳孔之中,丹卿就没有离他远去,他仍属于他。
  蓦地,一大团耀目的织金色从天而降,它仿佛故意般,严严实实堵在容陵身前,彻底遮挡住他视野。
  容陵略抬眸光,一张招摇得意的脸,顷刻闯入他眼帘,不是姬雪年又是谁?
  半空之中,两人目光戛然相撞,犹如刀剑相击,火星迸射。
  无声的对峙里,谁都不肯率先挪开分毫。
  一场无影无形的战争,似乎就这么开始了,四周亦弥漫起骇人的硝烟味。
  今日,姬雪年刻意装扮得十分隆重,他头戴玉冠,玉自是最顶级的玉,垂下来的宝珠当然也是最珍贵的珠。还有他身上这袭织金缎锦的祥云袍子,那可是他拉着丹卿足足逛了大半夜,才精挑细选买回来的。
  本来姬雪年到这之前,心里还怪有些不得劲。
  他堂堂长留山白帝,竟与一个小矿工置气成这般模样,岂不是拉低了他的档次,说出去都得教人贻笑大方。
  然而此时此刻,当姬雪年看到“容陵”这幅怒火中烧,恨不能扑上来将他撕碎的模样,便又觉非常值当了。
  不枉他煞费苦心,将自己打扮得如此英俊帅气。
  果然,只要他闪亮登场,无形之中,便能把这矿工气得够呛,这小小矿工越生气,姬雪年便越神清气爽。
  思及此,姬雪年露出胜利的表情,也不在乎此时的眼神交战了,他玩味地看了“容陵”两眼,毫无留恋地转身。
  姬雪年朝丹卿所在的位置走去,他步履轻盈,昂着首挺着胸,仿佛一只得胜的花哨雄孔雀。
  容陵险些暗暗咬碎银牙。
  理智告诉容陵,姬雪年并不知晓他真实身份。
  他此番耀武扬威般的挑衅,也与丹卿无关。
  但不知怎的,容陵偏偏就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他总觉得,姬雪年是在向他宣誓主权,他妄图用这种方式警告他,丹卿是他的,他已经赢得丹卿的心,至于他,什么都不再是了。
  容陵目光愤怒地一直追随着他。
  姬雪年已然走到丹卿身边,他手舞足蹈地同丹卿比划着什么,咧嘴笑得欢快的同时,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回头扫他一眼。
  容陵几乎能猜到,姬雪年都在向丹卿说什么。
  无非是贬低他,抬高自己。
  事实与容陵猜测的也八九不离十。
  姬雪年确实很看不惯“容陵”,一个对自己有着强烈敌意,甚至还动了杀意的人,傻子才喜欢。
  姬雪年当然不是傻子,但他长留山白帝的身份摆在这里,又不能对一个势单力薄修为弱的矿工下手,所以他也只能气气他了。
  “你是没看到,他脸都憋成了猪肝色,我隐约都听到他紧咬后槽牙的咯吱咯吱声了。”姬雪年难得高兴,“丹卿,他果然就是嫉妒我生得比他好看,否则真没有恨我的理由。”
  “是吧!”丹卿附和地笑笑,心思并不在这里,他想的是,该如何在人群之中找出容陵。
  “你的计策也是极好的,原来我只要光鲜亮丽地在他面前转上两圈,他就恨不能原地炸了,哈哈!”
  姬雪年的表达欲望显然很强盛,又拉着丹卿单方面聊了许多。
  小半时辰过去,传送阵法终于启动,他们该出发了。
  灵力催动之下,六方阵位倏地连接成线,仿若一颗熠熠生辉的六芒星。
  此阵可容纳修者五十多名,丹卿等人须分批次,陆续前往黑崖深处。
  丹卿姬雪年与他们所包的矿工团等人,是最后一批。
  待前三轮传送完毕,最后一群修者鱼贯入阵。
  阵内空间狭小,略挤压,姬雪年把丹卿往他身边拉了拉,两人几乎紧挨在一起,稍有不慎,说不定一转头就能撞上对方的脸。
  此时换作旁人,丹卿或许还会有些局促或尴尬,但不知怎的,对象是姬雪年,丹卿就很自在。
  人与人之间的氛围流动,可能就是这么奇妙,像他与姬雪年,大抵永远都能这种保持纯粹自然的关系。
  丹卿与姬雪年两人自是心胸坦荡,可这番互动落在旁人眼底,却有些暧昧了。
  尤其容陵。
  容陵站在阵法最南边的角落,距离他们不算很远。
  隔着七八名的矿工,不超过一丈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天与地。
  默默望着两人互动,容陵眼里血丝密布,掌心也已掐出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血痕,可这点微末的痛,哪里抵得上他心痛的万分之一?
  不忍再看,容陵倏地闭上眼。
  然而二人含笑对望默契无比的画面,始终盘旋于容陵脑海,挥之不去。
  阵法启动,四目皆黑。
  相比于陆地阵法来说,此阵穿行的时间要更漫长一些,约莫二十来个深呼吸后,丹卿眼前终于浮现出微微亮光。
  原来,他们已经被阵法输送到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地。
  此处是深渊,阳光照射不及,就算是白昼,亦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暗色。
  等双目适应光线,丹卿逡巡望去,就环境来说,与陆地幽深的山林颇为相似,但无论是树,还是石矿,或者说是空气,这里的每一寸每一厘,好似都渗透出一种能直击灵魂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
  这样诡魅阴森的气氛,矿工团显然习以为常。
  他们井然有序地把照明悬浮珠丢到空中,又马不停蹄地布阵、释放保护罩,然后再拿出挖掘工具,催动灵力,“当啷当啷”地挥动起来。
  镐子每每撞击石矿,都会溅射出一连串火花,花火闪耀,似天上明辰,此起彼伏,闪闪烁烁,虽漂亮,却漂亮得莫名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
  姬雪年显然有所防备,他站定在丹卿后侧方,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利剑随时都可出鞘。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无事发生。
  丹卿向姬雪年秘密传音道:“再等三五时辰,我们找个理由,去四周转一转,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好,不过我没在这里感知到邬玉的存在。”姬雪年沉吟片刻,又道,“此地气息浑浊,若真想藏人,也算是个好地方。”
  丹卿道:“凫丽郡每天都有魔修进出交易,无论带来点什么,或是带走什么,都很方便。只是你堂弟那么大个活人,要运送到黑崖,肯定需要内应吧?”
  话说到这里,两人目目相对,倏地陷入沉默。
  这么多矿工和监督管事,他们哪里清楚他们的底细,或者背地里又藏着什么猫腻?
  到底还是他们疏忽大意了,竟没想过调查这些。
  姬雪年讪讪侧头,佯装去看风景。
  他是修无情道的高手,武力值虽高,却不擅长动脑。
  此次出山,是为找人,姬雪年哪里晓得找个人罢了,竟也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至于丹卿,这些细节,他认真努力一把,也不是不能早些理清。
  只可惜他心里记挂着寻找容陵,多少有些顾此失彼。
  说到底,还是他们在凫丽郡的日子太短,没有做好前期考察,就贸然下了黑崖。
  眼下再多懊恼,也于事无补。
  丹卿抿着唇,思索片刻道:“这趟黑崖之行,最少也得停留七日,我们谨慎行事,还有很多机会。这两天,你且多加留意这些监督管事吧,毕竟矿工很难行动自如。”
  姬雪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矿地险峻崎岖,本就不易开采,加之灵力耗损也快,矿工们必须不停补充丹丸,或稍作休息。
  心念微转,丹卿顿时有了个主意。
  他从储物囊翻找出上阶补灵丹,大量发放给矿工。当然,不止他们自己的团有,其他矿团丹卿更是亲身上阵,一人三颗,他亲自交到他们手上。
  几乎所有矿工都流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还当面向丹卿表达谢意。
  上阶补灵丹的功效,乃普通补灵丹的千百倍,没有副作用的同时,更有助于修行。
  这些为修炼资源不惜赌命的矿工们,平常哪舍得吃这般奢侈昂贵的丹药?
  看着一张张感激的面孔,丹卿羞愧地低下头。
  他分明有私心,他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寻找容陵罢了,而不是真的那么善良大方。
  疲惫地回到自家矿地,丹卿满脸失望。
  如果容陵想入黑崖探查,混进矿工团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为何他找遍六支矿工团,都觉得没有人像容陵。
  “你回了,”姬雪年立即迎上来,丢给丹卿一个药瓶,道,“这是剩下的上阶补灵丹。”
  丹卿接过药瓶,用灵识收入储物囊,不经意一扫,丹卿察觉出不对:“怎么多了三颗?”
  负责发放自家矿团丹药的是姬雪年,忽然意识到什么,丹卿揉了揉眉心,无奈又好笑道,“你是不是故意没给小凌?”
  姬雪年冷哼:“原来他姓凌啊!”
  摇了摇头,丹卿不再多言,他揣着丹药,朝矿地走去。
  姬雪年忙拉住丹卿,委屈巴巴道:“我给了,是他自己冷着张脸,看都不看我一眼,还调头就走,这也能怪本君?”
  丹卿认真问:“你是不是给他脸色看了?又或者面带嘲讽?”
  “我没有,本君冤枉。”
  “真的吗?”
  “……”
  姬雪年生气了。
  丹卿这是明摆着不相信他啊!
  丹卿确实不信,小凌性格固然怪癖,但在丹卿看来,弱者是需要关爱与同情的,他们也有自尊。
  而且地位越是卑贱,自尊心便说不定更强。
  这样敏感又细腻的人,哪里受得了姬雪年明晃晃的针对?
  “好啦,我亲自拿给他,你以后也别再同他置气,或是难为他了。堂堂白帝,你心胸也开阔些嘛!”
  丹卿拍拍姬雪年的肩,顾自离去,独剩姬雪年留在原地,大生闷气。
  他实在是太委屈了。
  先撩者贱,他招谁惹谁了?难道不是那姓凌的不自量力,想杀他想打他吗?为何到最后,受伤挨骂的反而是他?


第135章
  黑暗之中, 一颗颗莹白明珠悬浮于空,竟有些像缩小版的满月。
  丹卿在朦胧的光晕中穿梭,没走多远, 便看到一群矿工,他们似乎正坐在石堆旁休憩。
  “小仙君怎么到近前来了!”
  “是啊,这里危险!小仙君还是别太靠近的好。”
  见丹卿独自过来, 矿工们立即起身, 语气也十分热情关切。
  毕竟得了丹卿的上品灵丹, 大家对他都心存感激。
  丹卿也明白他们的好意。
  矿山凶险, 若不走运,挖掘出魔兽、溶洞等危险指数高的东西,指不定当场就会元神爆裂、魂飞魄散。
  “我找小凌,他好像不在这儿吧!”丹卿在人群里扫视一圈, 没能成功找出那张沉默的脸。
  丹卿随即侧过头,望向那片嶙峋的矿山,偌大矿区,依稀能看到几撇若隐若现的人影,却难以辨认出谁是谁。
  “小仙君稍等片刻,我现在就把小凌换回来。”
  “不用不用, 我等会再过来找他。”丹卿忙摆手推拒。
  “没关系, 本来就已经轮到他休息了。”
  “是啊, 小凌这人实在, 他拼死拼活地干, 只想给他夫人换一枚境界突破丹。”
  “说起来, 还得多亏小仙君你临时增设一处矿点,否则小凌和我们都没机会下这趟黑崖。”
  矿工们你一言我一语,并不把丹卿当外人。
  丹卿自然而然地同他们聊天:“原来小凌才进矿地不久吗?”
  “刚好半个月吧!”
  “能遇到小仙君, 算他走运!”
  “是啊,这趟如果能挖到好矿,他说不定就能给他娘子换到丹药了。”
  “小凌还真是个千年难遇的好男人,不管谁嫁他,肯定都有享不完的好福气!”
  丹卿随他们说说笑笑,脑海忽地生出一丝疑虑,但联想到矿工们嘴里所说的小凌夫人,丹卿很快又把念头打消。
  最关键的是,任凭丹卿如何想象,他也料不到容陵竟会沦落到这般地步,难道没有他,容陵还能没法入黑崖么?
  所以,丹卿把精力都集中在另几支矿团,对自家这些候补矿工,倒不怎么上心。
  没过多久,一身粗布短打的“容陵”过来了。
  和其他矿工一样,他肩背落满矿灰,劳作后的模样有些脏污。
  丹卿迎上去,把装有三颗丹丸的小药瓶拿出来,递向他。
  对面的男人没丹卿高,约莫比丹卿矮半头的样子。他微垂着眸,皮肤黝黑,相貌五官都很普通,无论面相,还是根据别的矿工言语描述,这都是个老实巴交、话少,性格温和没什么脾气的男人。
  但丹卿却另有别的发现。
  每每见小凌,他下颔线都崩得极紧,双眼轻易不肯直视他。
  一副局促又抵触的模样。
  丹卿倒有些奇了怪了。
  他气场出了名的不强,莫非小凌害怕姬雪年,顺带也厌恶畏惧他?
  “这是你忘记拿走的丹药。”见“容陵”久久不接,丹卿笑着再度朝他走近两步。
  丹卿已经非常努力降低他的攻击性了,但对方还是猛然退后两步,仿佛当他如洪水猛兽般,刻意拉开与他的距离。
  这般状况,说不尴尬是假的。
  丹卿眨眨眼,有些懵。
  一阵寒风吹来,丹卿顿在半空的手也冰凉凉的。
  “我不需要。”男人终于开了口,他声音粗粝,隐隐透着固执与倔强。
  丹卿下意识道:“别人都有的,不是只给你,所以你就拿着吧。”
  这话仿佛挑起了容陵的怒意,他冷不丁抬头,露出整张其貌不扬的脸。那双漆黑幽沉的眸,分明含着猩红火焰,但在触到丹卿白皙的面庞后,好似急火遇冷水,倏然被全部浇灭。
  “凭什么别人要,我就得要。”他一字一句,咬音颇重。
  “……”
  丹卿怀疑小凌在生气,好像闹了别扭的小孩。
  但丹卿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恍惚之间,丹卿竟还觉得他在吃醋嫉妒。
  然而他与小凌素昧平生,这怎么可能呢?
  收回那些荒谬的想法,丹卿细细思索,终于得出靠谱的结论。
  或许小凌认为,他赠丹的行为很像施舍怜悯,又或者姬雪年刚刚的姿态过于倨傲,伤到了他自尊心,所以他怎么都不肯接受这丹药?
  丹卿耐着性子解释道:“其实我是丹修,这些丹药都是我亲手炼制的,与姬道友无关。而且姬道友人很好,你和他或许有些误解,他只是不善表达,又有些……嗯,鲜少与人来往,所以言行举止偶尔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如果你有机会与他相处,就会发现,他真的没有恶意。还有,若是他有什么让你感觉不舒服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与他计较。”
  说完,丹卿粲然一笑,朝对面男人展开手心,“现在你愿意收下它了吗?”
  容陵缓缓垂眸,目光凝在丹卿细长的手指上。
  丹卿却以为,他在注视药瓶。
  “看来你很了解他。”
  丹卿颔首回道:“姬道友看似神秘,实则很容易看透。”
  “是么?”容陵扯了扯酸涩的唇角。
  “对呀!你千万别被他外表吓到,他其实不凶的。”甚至他还是个路痴,还有些蠢萌缺心眼儿,性格与无情道高手的身份也极其不匹配。
  后面那些话疑似人身攻击,丹卿紧紧闭上嘴巴,坚决不讲别人的坏话。
  容陵眼眸逐渐黯淡,最后化为一潭无波无光的幽井。
  “你喜欢就好。”他声音轻的几不可闻,其中蕴含的情绪更是复杂,丹卿完全听不明白。
  容陵颓然一笑,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些以妒忌为名的抵触与排斥,也都不再拥有任何意义。
  “谢谢。”容陵从丹卿掌心取过药瓶,低声道谢,转身便走。
  这一刻,容陵眼里的光彻底湮灭。
  他没有办法再站在这里,看丹卿笑眼弯弯地,去描述另个男人的好。
  或许他是真的出局了。
  原来没了他,丹卿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看着小凌离去的萧索背影,丹卿微蹙眉头。
  这人好像怪怪的,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很莫名其妙。
  什么他喜欢就好?
  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丹卿动了动唇,犹豫是否有必要叫住小凌,问个清楚明白。
  但他们也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而已,何必斤斤计较呢!
  再者,他也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找出容陵,对丹卿来说,才是此行最重要的目标。
  理清思绪,丹卿收回目光。
  刚转回身,丹卿还没迈出步伐,后背冷不丁地,竟感知到一股极危险的冰寒气息。
  那种被锁定的阴森注视感,就好像他是一只待捕的猎物。
  寂静的矿地,镐头挥动的“当啷”声戛然而止,这似乎正是危险来临的征兆。
  紧接着,示警、求救以及阵法破碎的声音,糅杂成混乱的音浪,几欲划破天际。
  “石窟有妖兽!”
  “啊!救命……”
  “它们冲出防御罩了。”
  “快,集合,结阵。”
  ……
  背后的寒意愈发浓郁,丹卿下意识便要回以攻击术。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丹卿还未来得及掐诀,一团黑影便“嗖”地朝他扑来,那人狠狠扣住丹卿手腕,顺势将丹卿揽在怀中,并带着他在凹凸不平的石地迅速滚了几圈。
  “轰”地一声,丹卿原来所站的地方已化为废墟,石地亦被凿出深约数丈的大坑。
  这样蛮横强大的破坏力,实在令人触目心惊。
  丹卿瞠目结舌地望着深坑,神色呆滞,手心微微沁出一层冷汗。
  他方才确实有所防备,但丹卿预备施出的术法,根本抵挡不住此番猛烈攻击。
  如果没有他突然相助……
  丹卿猛地回眸,目光落在这张其貌不扬的面孔上。
  照明悬浮珠经此一遭,已纷纷坠毁,黑崖重陷昏暗。
  疏淡得可怜的几缕月色下,他模糊的五官轮廓依然平平无奇,与丹卿记忆之中的脸,毫无相似之处。但不知怎么,丹卿忽然生出几分荒诞的熟悉感。
  还有……
  丹卿复杂的眸光,缓慢下移,落在“容陵”手上。
  危机暂时已经解除,但他的手,一只还扣在他腰上,另一只则紧握着丹卿的手腕。
  或许,这是只有曾经的恋人,才会留意察觉的小小动作习惯。
  容陵从前握他手腕时,也是这般,与旁人有些许不同。
  他的食指并不会弯曲,而是直挺挺贴在他手背。偶尔,容陵甚至会故意用食指指腹摩挲他,当丹卿用嗔责的目光瞪容陵时,他面上却仍旧淡然正经得不行。
  身形确实可以改变,修为也可以隐藏,样貌声音同样也能伪装。
  但细微的习惯呢?危急时刻,人的第一反应根本作不得假。
  此时此刻,容陵却没有看丹卿,他眼神凛冽而肃穆,目之所及,是屹立在矿山的两只巨大妖兽。
  它们身似蜥蜴,三角蛇头,眼睛泛着诡异的黄绿色,八爪锋利,背部还有一对硕大羽翼。
  从它们爬出矿山,不过区区片刻,几名矿工已命丧当场。
  然后这两只巨兽用细长的舌头一卷,便将整具尸体吞入腹中。
  负责矿团的十二位管事已然集齐,他们临危不惧,踏着隐秘的经文符号,很快按照方位站定。
  随着异口同声的一道喝声,十二束光柱奔涌向上,于半空凝成一柱,直指其中一只巨兽。
  姬雪年亦踏剑破空而来。
  他以一人之力,便可完全对付另只巨兽。
  衣袂飞扬间,姬雪年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掐起莲花诀,向地面施了个保护阵,以防修为低的矿工无辜受难。
  看到身姿飘逸疑似耍帅的姬雪年,容陵立即蹙眉,嗤之以鼻。
  几乎也是这一刻,容陵突然意识到,丹卿好像还在他怀里。


第136章
  一瞬间, 容陵有些心慌。
  他以为,他会在丹卿脸上,发现他对他充满质疑的神色。
  然而, 出乎容陵意料的是,丹卿此时的注意力,竟完全不在他身上。
  幽暗夜色里, 丹卿眉头紧蹙, 他正聚精会神、眼也不眨地盯着前方战局。
  容陵提到嗓子眼儿的心, 总算归于原位。
  幸好他刚刚没动用修为, 否则以丹卿的聪明警醒,定能察觉端倪。
  趁丹卿依然看得专注,容陵小心翼翼,收回扣住他腰肢的手, 另只手亦同样谨慎地,松开丹卿柔软而纤细的皓腕。
  一切顺利得堪称奇迹。
  当双手空落落,容陵忍不住又开始思念,思念前一刻,他掌心满盈的那种抵死缠绵的温度。
  怅然若失地攥紧双手,容陵偷偷看了眼丹卿, 见他仍聚精会神关注局势, 容陵放心地, 缓缓向后挪动, 意图分开他们紧靠相贴的身体。
  对容陵来说, 这大抵是一种艰巨的考验, 他分明留恋不舍,却又不得不理智地退开。
  “你看,我们快赢了。”
  就在容陵即将脱身之际, 一股温热软糯的气息,忽然直直朝他耳廓袭来,那股痒意,似能缠绵入骨。
  容陵心弦一荡,灵魂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眩晕,狠狠冲击着。
  尤其当他垂眸,看到丹卿正对他盈盈笑得灿烂,那股心痒难耐的骚动,汹涌着抵达顶峰,他周身血液沸腾不止,片刻都不得降温。
  丹卿似乎对此一无所觉。
  他好像并不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亲昵,是啊,他只是侧过头,开开心心地与他分享胜利的喜悦之情而已,他又有什么错呢?
  而且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干净,不含丝毫撩拨蛊惑。
  容陵心虚地猛然低头。
  尽管丹卿是如此的纯真无邪,可他却抑制不住地动了欲念。
  “小凌你快看,这只巨兽已经倒下了。”丹卿伸出嫩葱般的食指,白得几欲晃人眼,他定定指向矿山的位置,示意给“容陵”看,“就在那里呢。”
  容陵喉结艰难地滚动数次,嗓音喑哑道:“嗯。”
  那股暖暖的气息再度扑在容陵脖颈,丹卿又笑了,他笑得很轻,很快乐:“那只也快了呢。”
  “嗯……”
  容陵不敢再乱动,他深深屏住了呼吸。
  不知不觉,他的额头鼻尖,沁出密密麻麻的滚烫汗珠。
  那厢,矿山之上,两只从地底爬出来的巨兽,在十二管事与姬雪年的围攻之下,终于轰然倒塌。
  十二管事现下有五位在打坐调息,其余管事井然有序地展开战后事宜,受伤的矿工开始疗伤,没受伤的处理巨兽尸体,另外陨落的矿工遗体,能找回的,他们还是得尽量找回。
  大家又往空中抛了新一批的照明珠。
  小小的一颗颗满月,再度散发出朦胧的清辉。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丹卿像是突然意识到这点,他望着“容陵”,表情很认真,一双圆圆的眼睛满是郑重,只是下一刻,他眸底染上些许关切的温软,“小凌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因为救我受了伤?怎么满头都是汗呢!”
  说着,丹卿忙抬起手腕,焦急地用袖摆为“容陵”拭汗。
  刚触及他被汗濡湿的脸颊,丹卿便被一股大力制止,容陵紧紧握住丹卿的手,需用尽全身气力,才能舍得丢开。
  “我身上脏,小仙君别弄污了衣裳。”容陵喘着粗重的气道。
  “没关系的呀。”丹卿不以为意,他漂亮的红唇微微抿着,双手甚至毫不避嫌地在“容陵”身上乱摸,试图找出伤势,“你真的没受伤吗?如果有伤,你可不能瞒着我!”
  容陵喉口干燥,嗓子都快要冒烟。
  身上凡是被丹卿触摸到的地方,仿佛都着了火,烧得他身心煎熬。
  “我、我真没受伤。”此时不退,容陵怕再退无可退,他猛地起身,踉跄倒退两步。
  “真的吗?”丹卿好像不信,他似嗔似疑地望着“容陵”,很快,又粲然一笑,“好吧,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当你没有受伤吧!”
  丹卿也准备站起来,许是他坐在地上太久,颇有些腿软,起身时竟有些重心不稳。
  轻呼一声,就在丹卿即将摔落地面时,那其貌不扬的男人又扶住了他。
  香软满怀,最易乱人心。
  但这次容陵收手极快,他深邃的眼神,锁定在丹卿脸上,眸底不经意划过一丝异色。
  丹卿佯装不觉,他整理着袖摆,难为情地冲“容陵”笑笑,不好意思道:“谢谢你啊,方才战况凶险,可能我还是有些被吓坏了吧,反应比从前迟钝好多,最可笑的是,我居然还忘记施诀稳住自己,真的好蠢哦,一定让你见笑了吧?”
  容陵低眉敛目,再没有看丹卿,但眼里的疑虑,却已一扫而空。
  他道:“小仙君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得回去听从指挥了。”
  语毕,容陵头也不回,转身便走,步履相当的疾快。
  丹卿望着“容陵”离去的背影,平静淡然的脸上,忽然堆起满满的笑容,他在他身后回道:“嗯嗯,小凌你快去吧,我也要赶快去看姬道友啦,他方才以一人之力勇斗巨兽,肯定受了重伤吧!也不知道他现在疼不疼、难不难受?”
  甜甜喊完这番担忧至极的话,丹卿拎起碍事的衣摆,一路小跑,一溜烟儿的时间,就已跑出好远。
  埋首前行的步伐,戛然而止。
  容陵紧攥双拳,他刚做完艰难的一番心理斗争,一回头,背后哪里还有丹卿的身影?
  视线逡巡一周,果不其然,容陵在姬雪年身旁,发现了那抹明艳的红。
  难以想象,前一刻还对他关怀备至的人,现在已经在另个男人身旁嘘寒问暖了。
  容陵扯了扯唇,笑意含讽,他自嘲地闭上眼,不服气地在心里道,姬雪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不是需要隐藏身份,这样的巨兽,他能单挑一打,若他能上场,哪里还有姬雪年耍威风的机会。
  不过区区一只巨兽罢了,又能受什么重伤!
  一点小破皮小口子,还没等上药,就已经愈合了吧。
  就这,也值得丹卿对他姬雪年兴师动众?
  容陵心里酸溜溜的。
  甚至忍不住后悔,如果他刚刚不那么理智,如果他没有推开丹卿。
  现在,丹卿说不定还靠在他怀里,用温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耐心询问他的伤势。
  如果他不伪装得那么冷漠就好了。
  用这副陌生的身躯,再贪婪地汲取一些丹卿的气息,有何不可呢?
  反正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容陵……
  容陵警告自己,他不应该再死死盯着那两人看。
  除了徒增满腔酸楚愤懑,又有什么意义?
  丹卿并不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他也不会就此远离姬雪年。
  可容陵就是控制不住这双眼睛,也无法挪动脚步。他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看着丹卿触碰姬雪年的背脊,看着丹卿搀扶住他手臂……
  越是心如刀割、鲜血淋漓,容陵越是不能移开痛苦的目光。
  矿山脚下,丹卿站在好端端的姬雪年面前,左看右看,皱着眉头问:“你当真没受伤吗?”
  “没啊!区区一只妖兽,能奈我何?”姬雪年得意地抬高下巴,又有些不满道,“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别到处乱跑,免得我还要分神找你。还好这次危险系数不高,万一你出了事,我赶不及去救你怎么办?”
  丹卿很有些感动,于是他感动地问姬雪年:“你真没受伤吗?哪怕一点点也成,我想给你包扎。”
  姬雪年也很感动,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宽慰丹卿道:“我理解你对我的用心,但以我的修为,就算是将来,你也很难有这个机会的。”
  丹卿尤不死心:“我记得巨兽利爪挥出煞气时,打在了你肩背。”
  “你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快!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丹卿激动地扑上去,他本想暴力扯开姬雪年衣襟,思及什么,丹卿缓缓放慢动作,极尽温柔地解开他衣衫。
  姬雪年哪里知道丹卿心里的小九九,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肩,边笑边催促道:“你快些,别跟蚂蚁似的,我痒。”
  丹卿:……
  顺利拉开衣裳,丹卿瞪圆眼珠,左找右找,还是只看到大片白玉般无暇的肌肤。
  莫说血迹,姬雪年脊背上,连道细微的口子都没有。
  姬雪年恍然道:“大概自动愈合了吧。”
  说着,便要把滑落的衣裳拉上去,却被丹卿严肃打断。
  “莫急,容我先用万灵露给你消毒,再用冰肌雪花膏给你祛除残余的煞气。”
  “可我伤口已经愈合了。”
  “那也不能马虎,说不定毒素还留在体内呢。”
  “是吗?”
  “是的。”
  丹卿细致地给姬雪年涂了一层又一层药膏,余光轻扫,见西南角落阴影处,依然伫立着一抹孤影,丹卿不由弯了弯唇。
  “已经处理好伤口了。”
  “终于好了。”姬雪年喃喃自语道。
  “且慢。”
  “……”
  正昂首阔步打算向前走的姬雪年一僵,回头望着丹卿,颇忌惮的模样:“你还想对我做什么?”
  丹卿嗔责地扫了眼姬雪年,关怀备至道:“帝君刚上完药,身子虚弱,让小仙扶你到树下僻静地坐坐吧。”
  “可我现下力大无穷很强……”
  “壮”字还未说完,丹卿已经架住姬雪年胳膊,半拖拽半强迫地挟着他,徐徐往前走去。
  姬雪年迷茫地眨眨眼,恍惚间,他竟真有一种身负重伤命不久矣的错觉。
  “帝君,你若羸弱走不动路,可以将大半力量依附在小仙身上的。”丹卿其实是在提醒姬雪年,扮虚弱也要像一点嘛,这样才真实。
  “哦。”姬雪年含糊应了声,他脑子实在有些懵,既然想不通,姬雪年索性不再想,他听话地将大半身体重量,全都压在丹卿瘦削的肩上。然后,两人双双倒地不起了……


第137章
  丹卿险些被压成一团毛球饼, 姬雪年真的好沉好重啊!跟座笨山似的!
  尽管疼得面目全非,丹卿还是非常努力地伸出手,颤抖并顽强地, 指挥姬雪年:“莫急!莫慌!保持镇定,你尽量风度翩翩站起身,再温柔地扶我起来。然后, 你表情最好有三分心疼、三分担忧, 外加三分没有及时护住我的懊恼与愧疚!”
  姬雪年:……
  把小狐狸扶到树下坐定, 姬雪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都摔成这般了, 丹卿还倔强地挺直脊背,努力保持漂亮的走路仪态,这又是何苦呢!
  他在他面前如此注意形象,丹卿果然还是对他……唉……
  姬雪年张了张嘴, 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不住地叹长气。
  这叫他如何是好呢?
  他们是不可能有未来的。
  毕竟他修的是无情道啊!
  姬雪年好生惆怅,一定是他方才击毙巨兽时的样子过于潇洒英武,所以引得丹卿藏在心底的对他的爱慕,又再度复燃,早知如此, 他便不该这般招摇高调。
  做好朋友不好么!
  如果他再三拒绝, 以后他和丹卿, 会不会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他真的不想失去丹卿这个朋友。
  蔫蔫坐到旁边树下, 姬雪年抱着膝盖, 纠结地直叹气。
  丹卿哪里有时间管姬雪年叹不叹气呢!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一面揉着膝盖,一面逡巡眺望,四处搜寻“容陵”的踪迹。
  奇怪, 容陵刚刚还在那棵树下站着,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丹卿不开心地嘟起嘴巴,容陵有看见他与姬雪年的“亲密秀恩爱”吗?
  如果他没看见,他们岂不是白白做了场戏?
  想到这几天与“小凌”的接触,丹卿揉膝盖的动作逐渐停下,他眼中先是生疑,后又亮起璀璨的点点星辉。
  容陵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他一定是在吃醋对吧!
  是了,姬雪年曾说,“小凌”对他有极强烈的敌意和杀气。
  彼时,丹卿还有些不大相信。
  如今看来,或许姬雪年并没有感知错误,毕竟神识越是强大的神仙,越是能察觉周边细微的情绪波动。
  容陵为何如此抵触姬雪年呢?
  身为九重天小天君,他与长留山无冤无仇,更与姬雪年素未蒙面。
  是因为他,对不对?
  因为他与姬雪年时时都在一起,所以容陵嫉妒了、愤怒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丹卿捂住脸,笑意却不住地从指缝漏出来。
  他好开心啊,开心得恨不能化作原形,在矿地上打好几个滚。
  容陵还是喜欢他的吧?
  他与他分手,当真另有苦衷吧?
  丹卿喜得眉眼弯弯,他将下巴靠在膝盖上,鸦羽般漆黑的睫毛眨啊眨。
  此时此刻,丹卿胸腔里的那颗心,正有力地跳跃着、激动着。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他想迫不及待地揭穿容陵,也想得意洋洋地质问容陵,你不是说不爱了么?你不是说一刀两断么?你不是说分手说得很潇洒嘛!为何你还是那般紧张我的安危,为何你对我身边的姬雪年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
  一想到容陵支支吾吾吃瘪的模样,丹卿就巨开心。
  他最高兴的,大抵还是容陵心里有他,他还是很在意他。
  只是……
  不知想到什么,丹卿眼眸忽又黯淡下来。
  既然容凌并不像他所说的那般对他腻了、烦了,为何他还要决绝地将他推开?
  分手后,容陵对他的所作所为,何止是冷酷无情!
  容陵他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丹卿面上的愉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与惶恐。
  他与容陵之间,有必须分手的理由么?
  无论丹卿如何苦思冥想,都找不出所谓的理由。
  又或者,此番是他过于自信自负,其实容陵没那么喜欢他?他讨厌姬雪年,亦与他无关?
  时间静静流逝。
  一旁的姬雪年深思良久,终于鼓足勇气,他起身来到丹卿面前,用力吸入一口气,沉声道:“丹卿,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我明白,爱是一种身不由已的致命吸引力,它促使你变得不像你自己,它让你满心满眼牵挂惦念着对方。其实,你真的很好,你体贴善良聪明,为人仗义又生得漂亮,你一笑,再沉闷的天气也突然变得很晴朗,而且你炼制丹药的本事亦是一等一的好。像你这样优秀的狐狸,何愁天涯无芳草?你就忘记那些跟你不合适的人吧,你值得拥有一段更好的感情。”
  丹卿一愣,自嘲轻笑道:“如果我有你说的那么好,为何他还是不要我?”
  这个“他”指的莫非是他?
  姬雪年慌得不行,尤其丹卿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真真是令他头大如牛。姬雪年忙递上一方素帕子,战战兢兢道:“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好,你莫看我外表光鲜亮丽,修为也高强,实则缺点一大堆。譬如我……我很邋遢,我不爱洗澡,我师弟师妹都嫌我的袜子臭。”
  姬雪年继续作死道,“你若同我在一起,就得天天给我洗臭袜子,不准用涤清术,得用手洗的那种。还有,我很爱闭关参悟剑术,一闭二三十年都常有,你绝不能打扰我,你要是吵我,我可能会揍你。”
  丹卿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见姬雪年还欲继续说下去,丹卿忍无可忍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脱掉你袜子,堵住你的嘴。”
  姬雪年:……
  半刻钟后,姬雪年听丹卿讲述完其中缘由后,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
  信息量实在过于巨大,他都有些承受不住。
  “原来你来黑崖是为了挽回太子容陵,然后,小凌极有可能就是容陵,另外容陵又是段冽,我的天,你们之间的关系好复杂……”
  丹卿无力扯了扯唇角,又道:“容陵秘密潜入凫丽郡,大抵也是在彻查仙人失踪案。”
  姬雪年沉吟道:“虽然我还是不喜欢他,但大家目的既相同,合作的胜算或许更大。”
  沉默片刻,丹卿认真看向姬雪年,请求道:“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如果你不介意,还得麻烦你再陪我演几场戏。”说到这里,丹卿保证道,“我不会耽误你寻找堂弟,如果到了需要表明身份的关键时刻,我也绝不拦你。”
  姬雪年没有立即回应,他静静看着丹卿的眼睛,那里面游走着许多丝线般不安的情绪,这便是为情所困的模样吗?
  虽然丹卿喜欢的不是他,姬雪年如释重负,但如今,他却又为丹卿狠狠提起了心。
  诸多担忧最终也只化作一句话,“好,我配合你。”
  “谢谢,”丹卿回以一笑,“我也会努力帮你找堂弟的。”
  巨兽风波平息后,几支矿队再度进入矿山,开始铿铿锵锵地采矿。
  幽幽夜色里,仿佛蕴含诸多未知的危机,只待他们放松警惕,便又马上卷土重来。
  这两天,姬雪年依照丹卿吩咐,一直秘密留意十二管事的行踪。
  但他们做事循规蹈矩,目前并不曾发现任何疑点。
  监督十二管事之余,姬雪年还得配合丹卿作戏,譬如爱怜地为丹卿扶正束发簪,与丹卿有说有笑地从“容陵”身旁经过,又或者一边打情骂俏,一边喂丹卿吃野果之类……
  渐渐地,姬雪年开始沉迷上这种游戏。
  无论动作,亦或是细微表情,他都拿捏得当,愈发纯熟。
  一开始,姬雪年还能察觉到“容陵”的情绪波动,他在生气,他在愤怒,他想咆哮……
  “容陵”反应越大,姬雪年自然越满足。可最近几次,“容陵”不再是一点就炸的油桶,他仿佛变成一潭死水,无论如何刺激,都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浪。
  “依你所见,容陵是在吃你的醋吗?”
  望着丹卿满含期待的亮晶晶眼神,姬雪年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最终,姬雪年还是如实道出内心想法:“他也可能只是单纯的看我不爽罢了。”
  丹卿别开眼,苦涩地抿住唇,笑容勉强道:“嗯嗯,也有可能啦!我突然有些累,我先去那边树下坐坐,稍后再去找你。”
  语罢,匆匆离去。
  望着丹卿落寞又悲伤的背影,姬雪年摇了摇头,再次坚定自己苦修无情道一万年,且绝不动摇的信念。
  黑崖难分昼夜,总是暗暗沉沉漫无边际的样子,
  丹卿坐在石堆上,背靠树身,把玩着手心里的小矿粒。
  此番找到容陵,他本是极兴奋的。
  察觉容陵似乎在吃姬雪年的醋时,丹卿开心得甚至都快飘起来。
  丹卿原以为亲近姬雪年,就能逼出容陵真心,可为什么,容陵反而看都不再多看他一眼了呢?
  容陵扑朔迷离的态度,也让丹卿一颗满怀期望的心,逐渐沉入海底。
  或许,真的只是他误会了吧……
  手心石子骨碌碌滚落在地,丹卿鼻尖泛起酸涩。
  他突然害怕,害怕容陵心里没有他,害怕此次凫丽郡之行,又成镜花水月一场空。
  淡淡的明珠清辉,从林间缝隙洒落。
  不知不觉,丹卿孤零零的影子旁,多出一团人形阴影。
  是姬雪年来找他了么?除去他,又还能有谁?
  丹卿苦涩地弯起嘴角,仰头道:“我没事啦,我刚刚不是说……”
  话语戛然而止。
  丹卿微张红唇,怔怔望着面前这张其貌不扬的脸。
  如被黑暗笼罩的男人看不清面容神色,寒风里,只听他声冷如冰道:“抱歉,令你失望了,我不是你以为的姬道友。”
  丹卿几乎说不出话,他只能傻傻地、呆呆地看着他。
  “给你。”男人不再多言,他漠然俯身,把一小团粗布包裹的东西丢在丹卿脚边,转身就走。
  “等等,”丹卿终于反应过来,他急于挽留容陵,慌乱中只能指着粗布小团道,“这是什么?”
  “周边野果。”
  “啊?”
  容陵没有回身,他略侧过头,在满幕墨色中微启唇瓣道:“你嫌这粗布脏污?”
  “没有没有。”为证清白,丹卿立即拾起粗布小团,轻轻搂在怀里。此时如果容陵仔细观察,一定会发现,丹卿眼底铺满了细细碎碎的星辰,每颗星辰里,都藏着无需言明便能发现的爱意,“你为何,要送我野果?”
  容陵眉峰紧拧,似被这话勾起不愿再回想的记忆。
  两个时辰前,容陵刚下矿山,便见姬雪年正亲手给丹卿喂食野果,那果子是朱红色的,看起来十分诱人。他们二人甜心蜜意、你侬我侬,容陵却孑然站在一旁,孤苦清冷……
  后来,容陵无意间从经验丰富的矿友那里得知,朱红野果看似美味,实则酸苦难以下咽,反倒是另种青绿色的脆果,粗看味涩,实则甘甜可口好吃至极。
  容陵也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然摘了满满一小兜青绿果实。
  其实,容陵也明白,重要的是果子的酸甜苦辣么?最重要的,分明是投喂野果的人。
  那般酸涩难以下咽的果子,丹卿也吃得眉目含笑,一脸甘之如饴,想必那位姬雪年,很合他的心意。
  容陵竟有些认命了。
  在疯狂的妒忌愤恨之后,容陵发现,他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哀莫大于心死,渐渐地,容陵再见他们亲密恩爱的模样时,竟也感觉不到痛苦了,因为他的心,正在凋零枯萎,正在慢慢死去。
  “这绿果甜。”容陵语气很淡,“你若不喜甜,便直接扔了吧。”
  “我喜欢的。”
  丹卿大窘,不由联想到方才作戏时,他吃姬雪年喂过来的酸果,吃得都快吐了,却仍要强颜欢笑。如果不是容陵当时也在,他定将那果子全部塞进姬雪年嘴里,让他也好好“享受”一番。
  所以,容陵是知道他吃的红果酸涩不堪了么?
  丹卿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他望着容陵的背影,眉眼弯弯道:“我真的喜欢,谢谢你特地为我寻来。”
  微风徐徐,他清甜的嗓音随风落在容陵耳畔。
  容陵死寂的心,好像又瞬间活了过来。


第138章
  丹卿把翠绿色的野果捧在手心, 眼睛都笑成了两弯小月亮。
  这哪里是野果呀,这分明是容陵对他的爱意。
  呜呜呜!容陵果然还是很喜欢他的。
  姬雪年来寻丹卿时,见到的便是他这副傻不愣登的痴笑样儿。
  “又到逢场作戏的时间了吗?”姬雪年看到丹卿手里的野果, 心下了然,他驾轻就熟道,“我方才喂你喂得手都酸了, 这回就换你喂我吃这果子吧。”
  “你想得倒是美!”丹卿立即把所有野果往怀里藏, 护食道, “不要, 这些全是我的,你一颗都别想碰。”
  姬雪年:……
  丹卿实在是很想分享他此刻雀跃的小心情,于是他在唇边竖起左手,悄悄告诉姬雪年道:“这是容陵特地给我摘的!”
  姬雪年惊讶道:“他亲手给你摘的?”
  “嗯嗯!”丹卿小鸡啄米般点头, 笑得嘴角都不住上扬,此时此刻,丹卿看野果的眼神仿若在看恋人,眸中染满缱绻柔情,“他心里有我!”
  姬雪年正要发表意见,丹卿倏地抬头, 奶凶奶凶地盯着他:“不准你反驳。”
  姬雪年:……
  丹卿不想再跟姬雪年讲话了, 一个无情道修者嘴里的言论, 能有什么参考价值呢?无非就是泼他冷水罢了。
  抱紧翠绿野果, 丹卿戒备地觑了眼姬雪年, 屁颠屁颠跑远了。
  姬雪年:……
  望着丹卿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 姬雪年冷笑三声。
  爱情这东西,果然能别碰就别碰。
  十个谈情说爱的人里头,九个全是大傻子, 还剩一个也正在成为傻子的路上。
  姬雪年感悟颇深地摇了摇头,嗟叹道:“爱情啊爱情!瞧瞧,这就是万恶的爱情!”
  因着容陵突如其来的赠果行动,丹卿决定不再与姬雪年扮恩爱。
  试想,如果容陵在他面前,与另一人打情骂俏,时时刻刻黏糊成一团,他看得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再者,过犹不及,丹卿也害怕,万一他与姬雪年继续造作下去,把容陵推的越来越远了怎么办?
  于是,丹卿认认真真向姬雪年表达完感激之情,然后,两人正式散伙。
  最后丹卿还提出,希望他们以后可以维持正常的社交距离。
  姬雪年:……
  斑驳树影下,两人并肩站成一条线,却隔了两三人远。
  姬雪年抱臂冷笑,原来这就是小狐狸见色忘友的真面目吗?
  需要他时,他就是全世界最善良最仗义的姬道友,不需要他了,他便唤他“帝君大人”,还摆出这副咱两清清白白的姿态。
  果然,从始至终,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罢鸟。
  “我们在黑崖已经待了四天。”丹卿含着甜甜的野果,微蹙眉头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异样?再过几日,这片矿山就要开采完了。”
  姬雪年独自生着闷气,故意不搭理丹卿。
  丹卿浑然不觉,喃喃自语道:“是他们没有行动呢,还是我们遗漏了什么线索呢!”
  姬雪年特地把话题往容陵身上扯:“你不是说你家容陵也是来调查此事的么?他比我们早来凫丽郡好些天,如今还不是一无所获。”
  丹卿不服气道:“或许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呢!”
  姬雪年用没救的眼神看了眼丹卿:“行吧,小狐狸你开心就好。”
  丹卿:……
  丹卿总觉得,姬雪年的嘴巴突然变得好毒。
  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干嘛无缘无故招惹他!
  丹卿本来有点儿生气,幸好他还有美味可口的野果治愈自己。
  往嘴巴塞了几颗容陵送的野果,丹卿舌尖立刻弥漫开香糯的气息,真甜啊!甜得他一点都不想生气了呢!
  姬雪年:……
  此时此刻,矿山深处。
  容陵不断催发灵力,挥动着手中镐头。
  汗水从他额间滚落,他漆黑的眸始终保持着清明,而那些修为不济的矿工,个个都已疲惫不堪、浑浑噩噩。
  已经过去四天了。
  不同于丹卿姬雪年的毫无头绪,容陵掌握的线索原本就比他们多,再根据这些时日的打听、追踪以及调查,容陵心底已然推演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这个猜测是否正确,还尤待验证。
  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崖,容陵眉心深蹙。
  那些失踪的仙人,或许再也寻不回了。
  他如今能做的,便是揪出勾结魔域的内奸,若成功拿捏住他,顺藤摸瓜,至少能解救剩下的那批仙人。
  最重要的是,此事必须低调进行,不易声张。
  若走漏风声,让魔域有所防备,并改变藏匿仙人们的地点,他们恐怕又得花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再度出他们的下落。
  还有丹卿……
  无论丹卿来凫丽郡的目的是什么,容陵都希望他不要沾染这些阴谋诡计,他要他干干净净地来,安然无恙地走。
  理清思绪,容陵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为安全起见,容陵从未与外界联系,栖梧宫的秘密传讯他也一概未曾处理。
  原本容陵还在犹豫,是否应该调遣天兵围剿黑崖,但比起强硬行事,或许还是低调更为稳妥。
  正出神间,一阵清脆铃响,换工的时间到了。
  刚出矿山法阵,远远的,容陵便听见丹卿含笑的声音,他似乎正在和前面的几个矿工打招呼。
  脚步戛然而止。
  容陵停顿片刻,艰难地拾起步伐,缓慢向前。
  其实,容陵都有些怕了。
  他情愿躲着藏着,也不想再看到丹卿和姬雪年亲密无间的样子。
  照明珠挥洒着乳白色的光晕,照得地面人影摇曳。
  容陵尽管埋低了头,也能立即分辨出,哪一抹影子属于丹卿。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容陵粗糙的袖摆,忽然被白皙的两根手指,轻轻地勾住。
  “你想喝玉露饮嘛?”
  熟悉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润温和,还有一种并不绵腻的甜意,仿佛能甜到他的灵魂深处。
  “不想。”容陵闭紧眼睛,冷漠以对。
  “可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耶。”
  容陵本意是拒绝到底,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阴阳怪气的嘲讽:“为我准备?难道不是你的姬道友喝剩下的?”
  丹卿险些笑出声来,他憋忍着嘴角的愉悦,一本正经道:“黑崖朝露极其罕见,我采集了两个时辰,才得这么一杯。你若不喝,我这便去找姬道友。”
  转过身,丹卿默默数着自己的步伐。
  一、二、三……
  “谁说我不喝。”
  果然,丹卿才走三步,身后便传来了“容陵”别扭的声音。
  “那我们去那边树下,坐着慢慢喝。”语罢,丹卿已笑眯眯地快步而去。
  容陵犹豫两息,随即把心一横,反正他如今顶着张无人识得的面皮,行事又何必畏手畏脚?


第139章
  此处幽暗, 密不透光。
  丹卿把碧壶搁置在树下,然后伸展手心,略施术法。
  大片成群的萤火虫, 忽而在丹卿掌中浮现。
  它们飞舞着、闪烁着,用温暖的身体,将四周黑暗驱散。
  黑崖看不见天上星。
  但它们却胜似明辰。
  漫天熠熠中, 丹卿蓦地侧眸, 他笑盈盈地, 望向跟随其后的“容陵”, 对他解释道:“我方才采集露水时,无意间发现了它们,一时兴起,便捉来一些, 它们好美啊,对不对?”
  说完,丹卿便开开心心地欣赏起来。
  这些飞虫,似乎也贪恋丹卿身上至纯至净的气息,纷纷萦绕在他身边,不肯离去。
  古树、流萤、清风, 以及朦胧悱恻的暗夜, 仿佛凝结成一副隽永又华丽的画卷。
  其中最出挑, 最惊艳绝伦的, 自然是立于璀璨之中的漂亮小公子。
  他含笑的红唇, 弯似勾月的眼睛, 挺立如玉山的鼻梁,甚至是那两扇脆弱的徐徐眨动的睫毛,都精准而深刻地撞击着容陵的灵魂。
  这世间的真情与深爱, 都可以被隐忍被掩饰,唯有心跳,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容陵呼吸骤停,他怔怔望着站在光里的小公子,几乎忘记了他是谁,又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这一刻,容陵的心不再属于他自己。
  它是丹卿的。
  它只为他而鲜活跳动,也只为他而欢呼雀跃……
  流动的光晕里,丹卿心无旁骛地同萤火虫嬉戏,似乎不曾留意背后那道灼热的视线。
  玩耍片刻,丹卿貌似想起什么,不禁掩唇轻呼。
  “怎么了?”容陵如梦初醒,他神色紧张地盯着丹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声音,竟嘶哑低沉至极。
  丹卿眼睛睁得圆圆的,面上有种无辜的昳丽,像是把纯洁与蛊惑结合得淋漓尽致。
  “对不起啊,都怪我沉迷美景,居然忘记你休息时间有限,你刚从矿山下来,一定很累吧?这么疲惫,哪里有心思看什么风景呀!”
  丹卿小碎步跑到树下,他拾起碧壶,又变出一只同色系的玉杯,温声细语地对“容陵”道,“我在晨露中添加了缓解疲劳的黄精,这就倒给你尝尝呀!也不知你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说着,丹卿右手执壶,左手执杯,随着他斟水的动作,轻盈的朱红色袖摆纷纷下坠,露出两截皓白纤细的手腕。
  容陵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团耀目的白,喉结倏地上下滚动。
  小狐狸通身都肤白胜雪,指尖却是粉嫩嫩的,就像蟠桃园里的仙桃,饱满且水灵。
  他身体每一处的骨节线条亦极美,无论肩颈,还是手腕脚踝,都清晰流畅、完美无瑕。他没有女子那般柔弱似水,却比男子多出几分香糯,这点倒像极了他原身,毛茸茸的,软绵绵的,惹人无限怜爱。
  容陵不知自己突然怎么了。
  神仙不是凡夫俗子,他们向来清心寡欲,容陵更是独身走过漫长时光,迄今为止,从未有过难以抑制的欲念。
  与丹卿日夜相处的那些日子,他们也一直恪守礼节。
  偶有冲动,容陵捻两三仙诀,便能将杂念湮灭。
  但现在,容陵鼻尖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反复默念清心法诀,一刻都不曾停止。
  然而没有用,多少遍都无用。
  他身心俱已失了控……
  恍惚间,容陵联想到人间那一夜。
  窗外摇曳的春色里,失去理智的段冽,近乎暴戾地把楚之钦压在身下。他一遍又一遍地掠夺,仿佛不知餍足的野兽。
  楚之钦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连串凶狠的吻痕,绵绵密密的,火般耀眼。
  肯定很痛吧?
  哪怕受到如此蛮横残忍的对待,丹卿也没有哭喊恼怒。
  他红唇翕合,温柔地、轻轻地,始终呼唤着他名字,哪怕音节被冲撞得支离破碎,也不曾停下。
  丹卿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陷入疯狂无法自持的段冽,传递着他最珍贵的心意,也是在努力地唤醒他、安慰他。
  那一夜,明明残忍得堪比酷刑。
  却因为丹卿的真挚无悔,演变成一场永生不忘的缱绻缠绵。
  也是容陵心底最旖旎的一根刺。
  清风徐徐,丹卿清澈含甜的嗓音,突然把容陵从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里,拉回到了现在。
  “喏,倒好啦,你赶快尝尝吧。”他满是期盼地道。
  容陵茫然地眨眨眼,当模糊褪去,凝聚在他深邃眼瞳之中的,唯有丹卿烂漫的笑颜。
  容陵定定地看着他,眸光似墨笔,贪婪地描绘着丹卿精致的五官。
  他忽然想吻他,就像那夜一般。
  倘若再来一次,他绝不会粗鲁莽撞,绝不会只顾自己的感受。
  他会极尽温柔地对待丹卿,奉他如他的神佛,也是他此生此世,唯一甘愿俯首称臣的信仰。
  “怎么啦?”见“容陵”如同定住般,丹卿呶呶嘴,又把玉杯朝他离得更近一点,似嗔似疑地问,“你又不想喝了吗?”
  “没有。”容陵下意识否认,他深深看了丹卿一眼,猛地接过玉杯,将杯中朝露一饮而尽。
  冰凉的玉液划过喉口,却不能带走容陵体内的燥热。
  他呼出的气息,似乎都是极滚烫的。
  “好喝吗?”
  “嗯,好喝。”
  “那我明晨再给你酿制好吗?”
  “为什么?”容陵艰涩地,又隐隐含着某种期待地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给我送野果了嘛!”
  原来如此,也是,又能是什么复杂的理由呢?
  “你……”容陵难掩失望地垂下眼,他想要拒绝丹卿,尽管这不是他本意。
  丹卿却适时打断道:“就这么说定啦!你现在要回去休息了吗?那你先去吧,我想留在这里,再看一会儿萤火虫。”
  语罢,丹卿转过身,沉迷地望着眼前美景。
  容陵哪里舍得走?
  丹卿看萤火虫,他看他,可以看一辈子,永远都不会腻。
  “你还不走嘛!”半晌过去,丹卿诧异地望他一眼,“你不嫌耽误时间啊!”
  容陵不敢光明正大地和丹卿对视,他掩饰般地看向前方,哑声道:“美景难觅,怎可称之为耽误时间呢!”
  丹卿扑哧一笑,又意味深长道:“没想到你这人还挺懂浪漫的嘛,多好,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
  容陵脊背一僵,面色也变得无比难看。
  丹卿口中的某些人,指的是姬雪年吗?
  是姬雪年招惹他生气,所以他才有闲情站在这里,与他肩并肩赏景吗?
  眼底弥漫出大量苦涩,它们似水流般汇集,最终汹涌成海。
  容陵自嘲地勾了勾唇,要怪,便也只能怪这一刻过于美好,美好得他都忘了那些纷纷攘攘,美好得他差点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
  容陵想问姬雪年对他好不好。
  可才起了个头,容陵便悔得歇斯底里。
  他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无论好与否,他大抵都想提剑去杀姬雪年。
  “嗯?”丹卿迷惑地眨眨眼,似乎并未听清,“你方才说什么?”
  容陵垂眸缓缓道:“我说,我该走了。”
  丹卿没有挽留,甚至还笑着同他挥挥手。
  容陵:……
  “谢谢你的玉露饮,我很喜欢。”但是,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了。
  容陵薄唇几度翕合,终是没敢说出口,他怕丹卿真的不送了,又怕他真的送。
  满腹复杂又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容陵步履缓慢,终是磨蹭着走远……
  直至“容陵”的背影融入黑暗,丹卿才收回专注凝视萤火虫的目光。
  他抱着碧壶,心情轻快而愉悦。
  原来要拿捏住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吃醋嫉妒竟是下下策。
  至于这上上之策……
  丹卿觉得,他已然掌握住其中诀窍。
  既然如此,那么距离容陵向他缴械投降的那一天,想必也不远了吧!
  昏暗里,小狐狸双眼冒光,亮得吓人。
  他眸中不再只是从前的温顺乖巧,反而多出几许明媚的狡黠。


第140章
  “你这边进展如何, ”丹卿刚忙完容陵那边,又速速回来找姬雪年,免得姬雪年认为他厚此薄彼, 一碗水端不平,“可有什么新发现吗?”
  姬雪年抱剑倚着古树,懒洋洋道:“本君依你所言, 已用神识秘密探查十二管事的周身气息, 没什么特殊的, 都是些修为普通的泛泛之辈, 无人刻意隐藏实力。另外,本君也没在他们身上,察觉出任何高阶法宝的存在。”
  “这就奇了怪了。”丹卿摸着狐狸下巴,小脸都皱成一团, “没有法宝,他们如何藏人?又如何将人转移呢!”
  姬雪年才懒得思考那么多,他眸露凶光:“本君直接将他们捆成一团,你严刑逼供就是。”
  “牵累无辜,到底有失仙家道义。再者,冒昧出手, 打草惊蛇了也不好。”
  “那你说怎么办?”
  “……”
  见丹卿没辙, 姬雪年扯扯唇角:“你这颗脑袋瓜, 现在装的是不是都是谈情说爱啊?算了算了, 你谈你的恋爱去。本君自己想办法。”
  丹卿:……
  丹卿听得好委屈啊!
  为了证明自己才不是姬雪年说的那样, 丹卿决定更努力一点。
  自巨兽危机后, 矿山又陆续发生过几桩事故,所幸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危机。
  其中十二管事出力最多,虽然这本就是他们职责, 但也值得感谢。
  丹卿翻找出储物囊里的补益丹丸,借赠药之名,把所有管事都见了一遍。
  丹卿仙力不济,确实使不出什么厉害的手段,他只能同管事们唠唠嗑、话话家常,看能不能套出些蛛丝马迹。
  然而线索岂是这般好找的?
  丹卿将要灰心之际,事情突然有了新转机。
  他竟在一位姓佟的管事身上,发现了紫葵草……
  彼时丹卿正在采集朝露,许是周边法阵重重、林木幽深,掩盖了丹卿本就羸弱的气息,那佟管事竟未第一时间察觉出丹卿的存在。
  密林幽暗,地面升腾起薄薄的雾气。
  佟管事背对丹卿,蓦地从怀中取出一物,低眉细细端详。
  丹卿正犹豫是否需要打声招呼,那佟管事竟猛地转过身,他反应出奇的大,当即朝丹卿所在处厉喝道:“谁?谁在那里?”
  “是我。”一阵窸窸窣窣响,丹卿笑眯眯地抱着碧壶,从葱茏草丛走出来。
  他神态天真无邪,全无城府心机的样子,“好巧啊佟管事,你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你也是来采集朝露的?”说到这里,丹卿立即防备地盯着佟管事,脸上也如孩子般,露出了被抢占地盘的不悦表情。
  佟管事面色稍霁:“原是小仙君在此,抱歉,佟某没吓到小仙君吧?”
  丹卿瞪圆眼睛,轻哼道:“自是有吓到的。”
  佟管事连忙赔罪,并解释道:“黑崖危险,佟某难免风声鹤唳了些,还望小仙君勿要见怪。”又识趣道,“佟某这就走,不耽误小仙君采集露水了。”
  “等等。”丹卿目光下移,他饶有兴趣地盯着佟管事手中之物,好奇道,“咦,这是用紫葵草编的手环吧?”
  佟管事明白,急于遮掩反而奇怪,所以他并未把手中之物收回怀中。
  不露端倪地笑了笑,佟管事赞道:“小仙君好眼力,确实是紫葵草。因为佟某老家遍地都是紫葵草,幼儿便用这草为我亲手编织了手环,虽然编的笨拙粗陋,却是孩子的一番心意,佟某索性拿它当作平安符,每每下黑崖,都会随身携带。”
  “原来如此,这手环编的好可爱啊,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
  密林幽蔽,佟管事把草环递给丹卿的同时,眼底飞速划过一抹杀意。
  但是——
  思及那位白帝姬雪年,佟管事终究有所顾忌。
  再者,他面前的这位小仙君性格单纯,每天不是跟姬雪年卿卿我我,就是当冤大头四处送丹药,又怎会察觉出紫葵草其中的异样?
  迄今为止,佟管事在黑崖遇到的仙人大能数不胜数,却无一人能感知到此物中蕴藏的秘密。
  这位修为平平的小仙君,又岂会是例外?
  “真的好可爱啊,”丹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环,忽然开口道,“佟管事,冒昧问一下。我之前听韩管事说,你家幼儿的仙根是不是……”
  佟管事一怔,随即面露苦涩地点头:“是啊,他仙根都断了好几年了。”
  “可还治得好?”
  “虽有一线希望,但像我们这种普通修者,哪里有能耐集齐各种天材地宝,就算拼命挣来,治愈的几率也很渺茫。”
  “原来如此,出黑崖后,若佟管事方便,我或许能帮你家孩儿瞧上一瞧。”
  “真的吗?”佟管事眼睛一亮,很快又黯灭下去,他苦笑道,“算了,多谢小仙君好意,其实我们都已经认了命,这大抵便是他的命吧。”
  佟管事既然这么说,丹卿也不好多劝。
  细细感受着手中紫葵草,无论心思如何汹涌起伏,至少丹卿明面上,仍是天然无害的模样。
  半晌过去,佟管事委婉提醒道:“小仙君,佟某得回矿上了。”
  “嗯嗯,手环还给你。”丹卿笑眯眯道。
  目送佟管事远去,丹卿面上笑容散尽,眉头微微蹙起。
  犹记得初回九重天时,容陵便因这紫葵草,将他调去栖梧宫当差了一段时日。
  就连战神顾明昼,也曾在紫葵草上吃过大亏。
  为弄清紫葵草身上的秘密,容陵甚至还带他前往冀望山,特地拜会靳南无。
  最后仙界得出的结论,是魔域利用紫葵草布阵作恶。
  为何偏偏是紫葵草呢?从前是,如今依然是。
  旁的仙草妖草不可以吗?
  而且,佟管事手上的紫葵草,哪里是普通的紫葵草?
  丹卿隐隐约约地,竟在其中感受到一股极其暗黑邪恶的力量。
  那样厚重浓烈的戾气,丹卿在触碰到手环的瞬间,险些吓得直接扔出去。
  可是,还是很不对劲。
  姬雪年仙力强他万万倍,在他神识扫荡之下,佟管事如何掩藏得住紫葵草的邪气?
  还有容陵……
  莫非他们都没有察觉?
  丹卿满腹疑虑。
  紫葵草一事,与容陵商量,显然最为恰当。
  想是这般想,丹卿却有些不情愿,他也有私心的。
  此时亮明身份,容陵对他的态度会是怎样呢?大概率又是避之唯恐不及吧!
  虽然丹卿不懂为什么,但好像只有容陵不是容陵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容陵对他的心意。
  丹卿在树下走走停停,颇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果紫葵草手环是一件法器,消失的仙人被藏匿于此,那么他此刻的决定,便攸关生死了。
  可容陵对他来说,难道就不重要吗?稍有不慎,他也会永远失去容陵。
  两者之间,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徘徊片刻,丹卿心下虽极不情愿,但不知不觉中,他竟已走到矿山脚边。
  摸约还有一个多时辰,容陵便会自法阵中出来。
  望着茫茫矿山,丹卿纠结地咬住嘴唇,袖中双手也攥得紧紧的。
  不知他用这个线索当做交换,逼迫容陵与他再相处一段时日,容陵可会应允?
  这般做法,似有些卑鄙外加趁人之危。
  容陵搞不好会对他心生厌恶,然后彻底不搭理他了。
  不妥不妥。
  还是另换个法子吧。
  思来想去,丹卿脑壳都快炸了。
  挽回个男人而已,怎的就这般难?
  如果容陵不是九重天太子,如果他修为比他低,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丹卿气极,抬起右脚,猛地将一颗小矿石踹到高空。
  小矿石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却没能成功落到地面。
  只听“啵”地一响,石子仿佛在空中撞击到什么,随即整片黑崖似闪电般,陡然一亮。
  “溶洞!是溶洞!”
  “糟糕,快撤离到二十丈之外。”
  ……
  短短几个呼吸间,被小矿石砸出的那颗光芒圆点,已然膨胀扩大到几万倍。
  从中刮出的飓风吸力极大,无数石块似冰雹般,纷纷扑入那张巨大的洞口。
  丹卿怔怔望着所谓的“溶洞”,简直欲哭无泪。
  他若知道,一颗石子就能砸出万恶的溶洞,他便不会拿它撒气了。
  此时此刻,那些精疲力竭的矿工最为危险,有两人无法抵御溶洞吸力,迅速被飓风卷了进去。
  丹卿一边御法维持重心,一边挥出仙力,拼命将他们往回拉扯。
  这是他造的孽,必然得他自己扛。
  丹卿脸颊涨得通红,额头青筋凸起,终于,他把两个矿工成功救了回来。
  刚有时间松口气,余光中,丹卿竟看到了那串熟悉的紫葵草手环……
  草编的手串轻盈,无甚重量。眨眼间,它便要湮没在溶洞光亮之中。
  丹卿想都没想地击出灵力,将那手串团团护住,以丹卿的修为,哪怕力竭,要取回手串也不算太难。
  可他却遭到了暗算。
  背后蓦地传来一股极大的推力,丹卿踉跄向前的刹那,飓风汹涌地推动着他,直指光芒最盛处。
  “丹卿!”失去意识前,丹卿似有听到姬雪年焦切的怒喊。
  然后,他便眼前一黑,什么都再也听不见。
  ……
  溶洞从出现,到消失,时间快如疾电。
  姬雪年都未能阻止这一切,莫说还未出矿山阵法的容陵了。
  黑崖陷入死寂。
  姬雪年眼眶通红,他怔怔望着溶洞消失处,猛地挥剑疯狂劈斩。
  火花四溅,齑粉弥漫。
  可是没有,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有矿工低声道:“没用的,溶洞无影无踪,若被吸入其中,便再也找不回了,再也找不回了……”
  姬雪年痛苦地闭上眼。
  怎么办,他把丹卿搞丢了!这下完了,真的完了。
  身后又传来细细碎碎的谈论声,多是惋惜怜悯之类。
  姬雪年听不得他们说这些丧气话,好似丹卿真的再也回不来般。
  “统统给老子闭嘴!”姬雪年勃然大怒,他像只狂暴的狮子,长发衣袍全都炸开,一双红透的眼,恶狠狠瞪向身后那些长舌鬼。
  空气顿时鸦雀无声。
  矿工们吓破胆,当即作鸟兽散。
  灰蒙蒙的光晕里,唯有一袭粗布麻衫的男人,仍定定站在那处,岿然不动。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半空某一点,那是丹卿消失的地方。
  “丹卿他……”姬雪年看到熟人“容陵”,哪还顾得上什么恩不恩怨,姬雪年都快哭了出来,难掩哽咽道,“呜呜,丹卿他被溶洞吸进去了。”
  容陵没有理会,他眼神不曾有片刻挪移,仿佛胶住般。整个人亦是镇定自若,好像丹卿的消失,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你他娘的倒是吱个声啊!”看到容陵这幅事不关己、淡然自如的样子,姬雪年气得直冒火,更是为丹卿感到不值,“容陵你个王八羔子乌龟蛋!你的血到底是冰做的,还是铁做的?难为丹卿这么喜欢你、在乎你,他现在出了事,你他娘的这是在围观,还是在幸灾乐祸?”
  眼见姬雪年欲朝他狠狠扑过来,容陵终于有了反应。他冷冷睨了姬雪年一眼,眸中不含任何情绪。终于,容陵薄唇轻启道:“便是撕裂溶洞万万千,本君也必会将丹卿找出来。”
  寒风倏地经过。
  没有光的黑暗里,他语气是那样的笃定,甚至称得上狂傲自负,仿佛天塌下来,也无人能阻拦他的脚步。
  姬雪年蓦地一怔。
  此时此刻,尽管这个男人是如此的其貌不扬,周身亦没有任何威势波动。
  但姬雪年却感受到了一股,无比睥睨且笃定的信念。
  仿佛只要他说,他便一定能做到。


第141章
  原来这里, 便是传说中的溶洞吗?
  丹卿甩了甩吃痛的右手,想来是他刚刚摔落地面时,掌心被碎石之类的东西划破了, 所以满手都是淌出来的血。
  胡乱用衣袖擦了两下,丹卿蹙眉望向周遭。
  目之所及,是葱茏的山林, 是翱翔的飞鸟, 以及蔚蓝天空和雪团般的云。
  穿林而过的细风里, 丹卿甚至还能听到, 山泉流动的潺潺咚咚声……
  溶洞里的世界,似乎与外面并没什么不同。
  丹卿试图撑地起身,脚踝却猛地传来一股剧烈痛意。
  他竟不止伤了手,连右脚也崴了。
  丹卿无奈地苦笑两声。
  他方才还想着, 这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马上就被残酷的现实狠狠打脸。
  溶洞与外面的世界,还是很不一样。
  这里无法感知到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既然没有日月精华可吸收转化,所谓的修为,也都形同摆设。一具没有仙力庇护的身体, 娇脆又羸弱, 大抵连凡人都不如。
  丹卿默默叹了声气。
  突然落入这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丹卿满心茫然, 颇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 附近草丛里的一只手环, 吸引走丹卿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
  丹卿眼神一凛,半瘸半拐地跳过去,随即用他受伤流血的右手, 拾起害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蹙眉盯着紫葵草手环,丹卿神色凝重。
  事实上,与其说害他跌落溶洞的是这串手环,不如说是那个藏在暗地偷偷攻击他的人。
  是佟管事吧。
  是他对他动的手吧?
  想到这里,丹卿不由握紧手中之物,这是否能证明,这串紫葵草编织的手环,果然藏有猫腻?
  莫非溶洞,便是他们那些人费尽心机,为失踪仙人们寻找的“埋骨坟墓”吗?
  果真好算计啊。
  毕竟溶洞的出现纯属偶然与巧合,毫无预兆,亦无从找起。
  他们只需委托佟管事这样的人,再让他静静等待时机,只需溶洞出现,便可无声无息地将仙人们丢入溶洞。
  如此操作,仙界哪怕是上天入地,也绝不可能找得出线索!
  丹卿的心,不禁也跟着沉入谷底。
  这是不是表明,他再也出不去了?
  他会被困在这里,永远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吗?
  黯然跌坐在地,丹卿悲从中来。
  虽然丹卿明白,他谁都怨不了,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运气不好。
  小小一颗矿石粒,怎么偏偏就被他砸出了溶洞呢!
  此时此刻,想必黑崖正兵荒马乱着吧!姬雪年会不会在想办法救他?
  倘若还能离开溶洞,姬雪年定会指着他鼻尖骂,骂他到处惹祸终是把自己给害了!但骂完后,姬雪年绝对又会是那个笑得最开心的人,说不定,他还会边哭边笑,就像一个无法掩饰情绪的小孩子。
  如果有机会,丹卿真想看看姬雪年哭哭笑笑的表情啊,一定特别的滑稽可爱。
  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
  还有容陵……
  想到容陵,丹卿心口便闷闷痛痛的。
  容陵大抵也知道他的遭遇了吧!
  他会是何种反应?他会因为他的离开而伤心难过吗?他会想法设法找他吗?他会后悔与他分手吗?
  丹卿越想越沮丧,整个人都散发出难以抑制的消极气场。
  时间缓慢流淌,丹卿浑然不觉,他握在右手的紫葵草手环,已悄悄发生了变化。
  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紫葵草已变得枯萎黯淡,然而就在触碰到丹卿血液的那一瞬,它们竟似活了过来。
  它们近乎饥渴地,不断吸食丹卿手心流出来的血液,仿佛这是天地间最神圣滋补之物。
  一点一点,游走在紫葵草藤蔓里的凶煞黑气,逐渐淡化并消失。
  它们个个挺直了腰杆,生长得前所未有的青翠漂亮。不止如此,紫葵草还野心勃勃地往外蔓延生长,当第一条藤蔓接触到土地,它倏地扎地生了根,然后接二连三地,小小一串紫葵草手环,在丹卿出神发愣的短短片刻,竟都快长成一小片郁郁葱葱的林。
  丹卿无意间望去,简直傻了眼。
  他第一反应就是把手环扔出去。
  紧接着,令丹卿更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手环落地生根的同时,好些个被藤蔓捆缚得密密麻麻,只露出一颗脑袋的人状物体,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丹卿向来不太经得住吓。
  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瘸着腿往后倒退,跟只惶恐兔子似的,还险些被衣摆绊倒。
  其实,丹卿看到这些草人的第一眼,脑中就生出一个推测。
  或许紫葵草手环当真是件法器,而这些草人,便是多批失踪的仙人之一。
  当他们失去利用价值,就被无情塞进法器,等待最合适的处理。
  丹卿心下虽然觉得,这着实没什么可怕的,奈何身体已然抢先作出可耻的反应。
  好在四周无人,也不存在什么丢不丢脸。
  丹卿拖着半瘸的腿,艰难走到草人面前。
  他们双目睁得很大,却呆滞无神,许久都不曾眨动一下。
  丹卿把食指放到他们鼻下,呼吸虽迟缓微弱,但至少还都活着。
  身处没有灵力仙气的溶洞世界,丹卿没有办法找出他们的病症,单从脉象来看,是气血双亏、濒临枯竭之兆。
  不知幸还是不幸,他们似乎已经和紫葵草生命相连,只要紫葵草不死,他们就能从中得到存活下去的营养。
  丹卿虽不明缘由,但这些紫葵草,突然长得好生茂密,短时间内,这些仙人,应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你们落得如此模样,想必中间肯定吃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苦。”丹卿望着一个个面无表情的草人,既替他们辛酸,也替自己难过,他喃喃道,“如今我们滞留溶洞,恐怕永远都出不去了,难道我们就要在这里,度过未来的漫漫余生吗?”
  “可我不想待在这里……”
  “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你们有没有爱的人?你们有没有父母妻儿?定是有的吧,或许你们的家人朋友,也正在焦急寻找你们,就像姬道友一样。”
  “你们肯定很不甘心吧?”
  “如果有奇迹出现,把我们统统送出去,该有多好?”
  ……
  许是多了这些草人,哪怕他们不能回应,也给了丹卿莫大的陪伴与安慰。
  将所有的忐忑畏惧,全从胸中宣泄而出,丹卿莫名好受许多。
  吸了吸酸楚的鼻尖,丹卿惶惶不安的心,突然有了主心骨。
  他从不信奉不劳而获,怎能什么都不付出,便白日做梦妄图奇迹降临呢?
  望着这些一动不动的仙人们,丹卿突然无比坚定道:“行至绝路,最忌讳的便是自怨自艾,有时候,被压垮肩膀的从来不是危难本身,而是溃败的心态。”说到这里,丹卿迅速擦净眼角湿润,他既像是在对草人们说话,又像是在激励鼓舞自己,“我不能被危难打倒,毕竟我现在还好好的不是吗?我只受了一点点的伤,只吃了一点点的苦,我健健康康,能走能跑,我完全没有理由放弃!”
  “没错,就是这样,人不自救,天也难佑!”
  丹卿用手指戳了戳嘴角,努力挤出灿烂的笑,然后抬高声音,激情四射地对草人们道,“朋友们,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靠自己,努力拼搏!努力奋斗!努力找出一条回家的路!”
  四下皆寂,草人无动于衷。
  这一刻,似乎风声都戛然而止。
  “啪啪啪!”
  丹卿马上卖力鼓掌,权当给自己捧个人场。
  有模有样地喊完口号,丹卿一瘸一拐地跳到草丛边,蹲下身道:“首先呢,让本仙人,先来研究研究这紫葵草。”细细观察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植物,丹卿捻起一条枝叶,“初看外形,与山中藤蔓类并无二样,只是长得更肥嫩葱郁些。而且,也感受不到它们有何不同寻常。”
  真真是通篇废话,一无所用啊。
  丹卿托着腮帮,暗自腹诽,都已经沦落至溶洞,仙力全无,就算这紫葵草有猫腻,他也得有本事瞧出来才行呀!
  “算了,不看它也罢,”丹卿挽尊地摆摆手,另想道,“这溶洞有山有水有活物,说不定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丹卿眼睛陡然亮如星辰,“对啊,还是先找同盟吧。”
  丹卿兴奋至极,“你们且在这里乖乖等着,容我先去周遭查探查探。”
  言罢,丹卿捡了根粗木当拐杖,当即出发。
  沿路作着记号,丹卿瘦弱的背影,在山林渐渐远去……
  这片小小天地,在失去丹卿喋喋不休的聒噪后,归于静默。
  十多个僵滞不动的仙人钉在原地,如山似树。
  唯有紫葵草欢快地摇曳着。
  可惜,没人能读懂它们的热情。
  事实上,就在前一刻,当丹卿触碰并夸赞它们肥嫩葱郁时,这些紫葵草可高兴了,尤其那几片被丹卿抚摸过的叶子。
  它们雀跃地回蹭并亲吻丹卿的手,甚至争先恐后地向丹卿表达着喜欢之情。
  此时此刻,直至丹卿的身影都望不见了,这些紫葵草仍面朝他离去的方向,努力挥动着藤蔓枝叶,每一次摇曳,仿佛都蕴含着等待千年万年的思念与膜拜……
  溶洞内,丹卿从灰心到重振旗鼓,正竭尽全力,试图自救。
  而溶洞外的世界,也因为丹卿的此番遇险,演变出难以预料的局势巨变。
  魔域。
  无畏宫。
  正专注修行的源族残魂,好似在这一刻突然感受到什么,倏地睁开他那双猩红的眼。
  残魂眸中满满都是震惊意外,以及怎么都无法掩饰的激动与澎湃。
  紫葵草……
  紫葵草仿佛感应到了源族最纯净最圣洁的血脉之力。
  这怎么可能?
  不对,为什么不能!
  源族残魂蓦地起身,他已修炼出六分实体的面颊上,露出狂喜到几近疯癫的神色。
  他要找到他,他必须马上找到他。
  天道有眼,他们源族沉寂万万年的血海深恨,或许真的到了复仇的最佳时机。
  “哈哈哈哈……”源族残魂仰天疯狂大笑,扬长而去。


第142章
  距离溶洞与丹卿的同时消失, 已过去整整六个时辰。
  黑崖再不复前些日子的热闹光景。
  这里阴戾凛冽,气氛肃杀诡谲,仿若一座冒着森森寒气的坟冢。
  南边矿山脚。
  画地为牢的禁锢阵内, 所有矿工面色煞白,挤作一团。
  他们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眼底盛满惊惧。
  虽极力克制, 他们仍情不自禁地, 频频望向阵外那坨正在蠕动的、丑陋的粉色肉团。
  ——那是佟管事。
  那团物体, 似乎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
  巨大寂静的深渊, 只有佟管事“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
  谁能想到,短短几天,曾风光无限的佟管事, 竟会变成这副面目全非、狼狈不堪的模样!
  矿工们眸光都在剧烈颤栗。
  一看到佟管事这般惨状,他们便不禁联想到那位可怕的仙君,以及那幕血腥凄厉的画面。
  彼时,丹卿小仙君刚失踪不久,佟管事就被扮作小凌的冷面仙君,狠狠揪了出来。
  佟管事自是百般狡辩否认, 他甚至还扬言, 说跌落溶洞, 纯属丹卿小仙君运气不好, 这都是他的命, 否则为何只有他被吸入溶洞, 而旁人却好端端的呢!
  冷面仙君闻言,扯扯唇角,竟不怒反笑。
  这般翩若惊鸿、芝兰玉树的人物温润一笑, 本该如沐春风,惊艳四座。
  然而全场所有人,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光风霁月的仙君啊,分明是恶魔。
  他笑容是如此的诡魅阴戾,好似噩梦降临,整片天地,仿佛都被他扼住致命的咽喉,随时都将崩塌破碎。
  紧接着。
  冷面仙君没有再给佟管事机会。
  他出手了。
  使的却不是仙法。
  没人知道这个已臻化境的神君大人,怎会掌握如此多种失传许久的邪魔之术。
  一道又一道黑暗酷吏的术法,漠然地加注在佟管事身上。
  不过短短两个呼吸,佟管事便想求饶告罪,但他没有机会了。
  冷面仙君早已失去耐心。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他便没想放过佟管事,他就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这位神秘的冷面仙君到底是谁?
  为何尊贵的长留山白帝,都得乖乖顺从他指挥?
  黑崖阴沉沉的,寒意愈演愈浓。
  姬雪年面色肃穆,抱剑立于古槐一侧。
  他静静凝望着盘坐于树下的容陵,眸光复杂且担忧。
  古槐筛下遍地斑驳,似刀光剑影般,笼罩着那抹入定许久的隽秀身影。
  光色波动,冷意纵横,容陵周身氤氲起朦胧灵雾。
  它们由浅至深,愈加浓郁,渐渐的,时机终于成熟,灵雾倏然四散,然后无声无息地,充盈填满整座深不可测的黑崖。
  这些灵雾,便是一位仙界大能最强横又脆弱的元神。
  容陵元神几乎散尽,只余单薄纤细的一缕,透明地盘坐于原地。
  看着那仅剩的一点元神,姬雪年面色颇为动容。
  此时此刻,就连修为最普通的人,大抵都能轻松斩杀这位九重天太子殿下。
  值得吗?
  姬雪年犹记得,容陵向他提出这项计划时,他难以置信的心情。
  元神好比仙人命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若元神溃散严重,轻则伤及仙根,重则甚至有性命之危。
  “你让我用识海阻绝黑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最主要的目的,是不愿九重天察觉,并赶来阻拦你的行动吧?”姬雪年到底没忍住心内冲动,他不可思议地问,“值得吗?哪怕你散尽元神,也不一定能救出丹卿。溶洞千千万,岂能轻易就让你找到丹卿所在的溶洞?”
  “我意已决。”彼时容陵神色淡淡,并未多言。
  姬雪年却从容陵平静到几近冷漠的神情里,察觉到狂骇的暗潮汹涌。
  或许容陵的心情,并不像他此刻表现得那么镇静自若。
  他定然明了,现在形势有多危急,找回丹卿的几率又有多渺茫……
  从容的表象,或许只是容陵的虚张声势,也或许是他的自我安慰,以及自欺欺人。
  怔怔看着容陵,姬雪年终是无言以对。
  对姬雪年来说,丹卿是他重要的朋友,哪怕他们相处时日尚短,却十分合得来。
  若能救出丹卿,姬雪年必定义不容辞,但这份“义不容辞”,并非毫无底线。
  在姬雪年看来,容陵此般行为,便已深深跨越他的底线。
  在没有多少把握的前提下,用至关重要的元神去赌去拼,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便是爱情的力量吗?
  姬雪年困惑了。
  从前丹卿还在时,姬雪年便时常以此戏谑他。
  譬如爱情毫无逻辑原则,智者永不入爱河,谈恋爱会让人变得痴傻蠢之类。
  说这些近乎于鄙薄爱情的话时,姬雪年是不以为意的,因为他当真这般认为。
  然而容陵,突然给了他不一样的对爱情的解读。
  容陵此番孤注一掷、不计自身安危的行为,如若用痴傻蠢来形容,那这个世界,该无情无爱得有多可怕?
  原来,丹卿并非“我本一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的明月,也独独偏爱着他,他的明月,也始终用最温柔的清辉,一直笼罩着他。
  黑崖望不见光。
  姬雪年仰望着黢黑的天,这一刻,他仿佛窥见浩瀚苍穹之中,那颗最明萃的星。
  ……
  容陵的万千元神光点,很快弥漫覆盖整座黑崖。
  它们试图吞噬每一缕空气,侵占每一道时光裂缝。它们是填海的精卫,亦是移山的愚公,它们虽急于求成,却也不慌不忙、谨慎细致。
  一个个偏僻角落,一处处陡峭崖壁,它们不曾放过任何微末地点。
  终于,其中一粒元神光点,突然发现溶洞藏匿点。
  刹那间,万千元神毫不犹豫地聚集成星,狠狠朝溶洞冲撞而去。
  溶洞大开,黑崖如闪电般倏地一亮,随即湮灭。
  转瞬即逝的时间里,容陵大部分元神,已悄无声息地进入溶洞。
  古槐树下,容陵遗留于此的一缕元神,几乎淡得将要消失。
  “这、这竟是成了吗?”
  姬雪年猛地瞪大眼睛,心中既惊又喜,还有莫大的激动与澎湃,甚至是钦佩。
  要知道,即便以元神为引,没有庞大精深的修为做基础,也不可能找出溶洞所在。
  可以说,世上能办得成这件事的人,除容陵,真的屈指可数。譬如姬雪年,就颇有自知之明,换作他,哪怕他愿意散尽元神,恐怕也很难成功找出溶洞所在。
  姬雪年顾自兴奋一会儿,随即又沉郁地绷紧下颔。
  或许,他不该高兴过早。
  毕竟所谓的考验,此刻才真正来临。
  发现并进入溶洞,已是难上加难,出溶洞,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容陵留下一抹元神,为的就是增加元神之间的相互联系。
  进溶洞后,他会用燃烧心血摧毁一丝元神的方式,强行催动溶洞外元神的本能感应,再借这股微弱的联系,回到原来世界。
  如此方式,可谓兵走险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正是因为这种方法过于冒险,存在诸多不确定性,所以姬雪年才会认为容陵自损一千,甚至徒劳无益。
  溶洞万万千,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一直找不出丹卿所在的溶洞,他便要燃烧心血万万滴、捏碎元神万万缕吗?倘若当真如此,恐怕在救出丹卿之前,容陵便已耗尽神力、精尽而陨……
  姬雪年用力攥紧手心,深深为容陵与丹卿的命运捏了把汗。
  他多么的期望,期望丹卿就在容陵所前往的第一个溶洞。
  可惜,老天总是不遂人愿。
  容陵仅用半个时辰,便顺利出了溶洞。
  他孤零零的,终是无功而返。
  姬雪年很是失望。
  容陵却没有时间黯然神伤,他的万千元神再度席卷黑崖,不断重复着枯燥乏味的行动。
  找出溶洞,进入溶洞,再离开溶洞……
  周而复始,源源不绝。
  一开始,姬雪年还有意默默记住溶洞的数量。
  渐渐地,随着数量的急剧攀升,姬雪年终于彻底放弃。
  不知是否是不幸中的万幸,从容陵进入第六个溶洞起,他竟陆陆续续地,开始带出一些被藤蔓捆缚的怪人。
  “他们应该便是那些无故失踪的仙人。”将僵滞浑噩的仙人们安置好,容陵惨白着脸,不见一丝血色地对姬雪年说,“你且先照拂他们一二,我去找丹卿。”
  怔怔望向状态诡异的仙人们,姬雪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然而只这一眼的耽误,容陵便已化作元神离去。
  “你……”
  望着空无一人的幽幽墨色,姬雪年无奈叹声长气,既然容陵都已远去,他试图劝他量力而行、稍作歇息的话,自然也就没能说出口。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三天过去……
  今日是丹卿滞留溶洞的第四天了。
  默默望向悬在头顶的太阳,丹卿忽然垂低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边随风摇曳的紫葵草,似乎察觉到丹卿的伤感,纷纷卖力挥动枝叶,试图哄得他开心一点。
  丹卿却没能读懂它们的好意。
  丢掉充作木棍的拐杖,丹卿一瘸一拐地,缓慢走到旁侧寂静的山坡。
  抱膝坐下,丹卿终于不再掩饰眼底的绝望,他任由失落爬满脸颊,然后把头深深埋入膝盖。
  无论丹卿如何积极面对,但结局大抵难以改变。
  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时间和空间甚至是相对静止的。
  溶洞里的太阳永不落山,同一地方采摘的蘑菇,第二天又会在原处长出新的一模一样的。
  往好的方面想,是不是哪怕他在溶洞困到老死,也绝不会饿死?
  然而丹卿笑不出来。
  他想容陵了。
  越是在这种孤苦恐惧的时刻,思念越是永无止境的蔓延……


第143章
  无论内心如何绝望, 在这些草人面前,丹卿都是活泼开朗的样子。
  虽然他们眼不能见、耳不能闻,甚至没有任何意识, 但丹卿依旧把他们当作正常人对待。
  “你们看!我这石锅凿得还算似模似样吧!”
  铿铿锵锵忙活近两天,丹卿满头都是汗,他随手擦了把脸, 然后神采奕奕地抱起石锅, 凑到草人面前, 轮流给大家观赏。
  因为脚伤还未痊愈, 丹卿走路仍一瘸一拐,笨拙得有些可爱。
  “怎么样?”丹卿眼睛亮如明辰,他一笑,身上便有种神奇的情绪感染力, 仿佛能让身边的人也跟着开心起来,“其实仔细看,确实有些笨重丑陋……”
  丹卿抱着粗糙大石锅,自我审判了会儿,面颊不由臊得微红,但他还是小声嘟囔着, 替自己辩解道, “毕竟凿石头真的很累, 想把壁面锅底打磨光滑也特别废手, 你们瞧, 我掌心都起了好多的水泡!”
  “呜呜呜, 心疼主人。”
  “给你吹吹手,不痛不痛啦!”
  “主人凿的石锅最棒了!哪怕丑丑的笨笨的,也是天底下最棒的!最棒!”
  ……
  紫葵草随风摇曳, 舞得前所未有的欢快。
  因吸食过丹卿鲜血,它们已然生出意识,只是碍于丹卿体内的封印,源族之力不曾觉醒,这些紫葵草便也没提升多少实力。
  毕竟真正的源族气息,是圣洁的、纯粹的、仁慈的,无需号令,便可御天地,令万物臣服。
  “咦?”丹卿今日倒有注意到这片旺盛紫葵草,他玩笑道,“怎么感觉你们好像也能听懂似的!”
  弯腰轻轻摸了摸紫葵藤蔓,丹卿把石锅放回原处,笑眯眯地自言自语,“有了这石锅,我就能煮蘑菇野菜汤啦,整日吃浆果,也会腻的嘛。”
  “对了,你们能吃食物吗?”丹卿望向那些一动不动的草人,托腮思忖片刻,喜道,“如果我把汤浇灌给紫葵草,你们肯定也能尝到味道吧!唔,那就这么办,我立刻马上去采蘑菇!”
  想到这里,丹卿瞬间有了奔头,干劲十足。
  日子总要好好过,不是吗?
  他不该把自怨自艾活成生活的全部。
  或许将时间都填满,他的脑子就不会再悲伤难过,也不会总是思念容陵吧……
  颓丧过后,丹卿重振旗鼓,每日都会积极地生火煮饭。
  山中蘑菇多,丹卿最常煮的是蘑菇汤,再往里面加点儿野菜碎末和各类禽蛋。
  溶洞里的日子属实无聊,无聊到丹卿又萌生出做个好厨子的念头。
  糟糕的厨艺,当真是丹卿内心永远的深深的痛!
  “今日煮的是鲜鱼汤!鱼可新鲜了,刚刚从山泉中捉的。”
  用大大的梧桐叶当扇子,丹卿细心将热汤扇凉,这才浇给紫葵草和仙人们。
  阳光肆意挥洒,丹卿漂亮的一双眼睛,像是沉在泉底的黑曜石,其中盛满了期待,璀璨如星辰,“怎么样,相比昨日的汤,是不是有那么一丢丢的进步呀?”
  这一瞬间,风似乎也陷入沉默。
  紫葵草:……
  仙人们:……
  紫葵草已经没有力气挥动枝叶。
  前面几次,它们还能昧着良心吹嘘遛马,一个劲儿捧丹卿的场。
  直到一桶又一桶的汤浇下来,好似源源不绝,永不停止般。
  终于,这些汤浇干了它们对丹卿的崇拜。
  它们的主人怎会如此笨拙?
  一定是他体内的源族之力还未觉醒。
  没错,定是这般缘由。
  至于那些被藤蔓捆缚的仙人们,更是有苦难言。
  他们惨遭魔域俘虏,被当做饲料提炼精气,以至于沦落到现在这般活死人般的模样,是还不够凄惨吗?
  为何上天要让他们与这位厨艺杀手进入同个溶洞?为何这只狐狸丁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为何他们日日都得被迫喝这野狗都不搭理的汤?
  痛不欲生,当真痛不欲生。
  他们宁愿回到从前毫无知觉的日子,也不想再喝丹卿的一口汤。
  是的,不知为何,进入溶洞之后,这些仙人莫名恢复了一丝意识。
  虽口不能言,但他们看得见听得到,亦能感受到痛苦的滋味。
  莫非是这溶洞有何特殊?
  他们自是无法感知丹卿与紫葵草的联系,但这一刻,他们与紫葵草是命运共同体,他们都再也承受不起这日复一日的营养汤。
  最绝望的是,未来的日子漫漫无绝期,他们喝这汤,莫非要喝到山穷水尽时?
  一想到这里,仙人们真真眼前一黑,恨不能挥剑立即割舌头。
  “今日我煮汤时,自我感觉颇好,如有神助。方才我也尝了两口汤,可以下咽的,所以这便不算难喝了吧?”
  明知仙人们无法回应,丹卿还是聊得很开心,他权当仙人们同意他说法,然后,笑眯眯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浆果。
  此时仙人们若能反驳,定会跳起三丈高,勃然大怒道:“有本事你别吃浆果啊,有本事你自己喝汤啊!不难喝你吃什么浆果!你若敢放开那些浆果,老子还能敬你是条梁山好汉……”
  丹卿委实听不见。
  所以,他优哉游哉地吃了半盘浆果。
  吃完浆果,剩下半锅汤已全部晾凉,丹卿摸了摸肚子,已经很饱,遂慷慨地把剩下的鱼汤,全部灌溉给紫葵草和仙人们。
  这么一大锅美味至极的汤。
  把紫葵草和仙人们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口气,也浇灭得很彻底。
  四下静寂,久久无声。
  丹卿钻进他用草木搭建的小窝,拉上竹帘,美美睡觉。
  这般平静日子,对从前那个未曾经历情爱的丹卿来说,大抵不算难熬。
  反正自小到大,他都是这般独自走过来,直至进入九重天,与云崇仙人相识相交,丹卿才拥有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
  但朋友和恋人又有不同。
  对朋友,丹卿只衷心期盼他们过得好,但容陵……
  若没有情爱,大抵他便不会滋生出不舍、不甘,以及很多很多的复杂执念吧。
  大多时候,丹卿确实盼着容陵好。
  偶尔,丹卿又自私地不愿容陵过得太好。
  因为他的身边没有他,他的身边怎能没有他……
  入睡没多久,丹卿便从梦中惊醒。
  习以为常地抱膝坐起来,丹卿垂低了眸,静静藏身在这片缄默的黑暗中。
  待独自消化掉情绪,掀开竹帘,丹卿就又是那只眉开眼笑的小狐狸了。
  在溶洞滞留的时间越久,丹卿越不能判断流失的具体日子。
  渐渐地,丹卿彻底死心。
  反正他再也出不去,苦记日期,又有什么意义?
  翌日,丹卿依旧在相同的地方,采摘到许多新长出来的蘑菇。
  把蘑菇用叶子包好,丹卿沿路返回,然后,他在距离“家”一百多步的草丛里,看到了容陵。
  他平躺着。
  面色羸弱,毫无血色。
  那有棱有角的漂亮嘴唇,也像高山之巅的一簇素雪,苍白得可怖。
  丹卿面前的这个容陵,就好似阳光下最脆弱的琉璃,是冰玉做的,随时都会像泡沫一样消散。
  “今日倒有些稀奇,再不是以往那些无聊重复的桥段了。”
  语罢,丹卿自嘲地勾勾唇,再小心翼翼拎起衣摆,生怕惊扰容陵似的,他自他身上跨越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不是丹卿第一次在溶洞看到容陵了。
  在梦里,丹卿时常与容陵相见。
  偶尔是甜甜的舍不得醒来的美梦,偶尔又是生离死别另觅新宠的噩梦。
  许是梦做太多,有时候,丹卿神识一恍惚,也会突然看见容陵。
  他看到他御清风而来,周身落满银河星辉,就像专门前来普度拯救他的神。
  “阿卿,我终于找到你,你可知我寻你寻得有多辛苦?”容陵朝他伸出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微微笑着,他那满含宠溺珍重的眼神,仿佛为了找到他,哪怕跨越重重时光,哪怕斩破荆棘阻碍,他也在所不惜。
  梦可真好啊,梦里什么都有。
  尤其白日梦。
  丹卿苦笑着摇摇头,加快步伐。
  回到居留地,丹卿熟练处理食材,然后拾木柴生火,兢兢业业煮了一大锅汤。
  喂饱紫葵草和仙人们后,丹卿吃了些浆果,洗洗手,直接躺进小窝。
  却不知怎的,如何都难以入睡。
  丹卿翻来覆去,反倒折腾出莫名的燥意。
  倏地掀开竹帘,丹卿对杵在外面一动不动的仙人们道:“我睡不着,索性再去四周寻些食材,稍后给你们加餐吧。”
  仙人们:……
  紫葵草:……
  你回来。
  求求你,回来吧。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
  我们真的承受不住啊,一滴汤都犹如万斤重啊!
  ……
  漫天的无声哀嚎里,丹卿的背影逐渐远去。
  丹卿这会儿选的是另条路,他挖了些竹笋,又摘两小把嫩绿野菜,随即往回走。
  莫名的,丹卿心底总有些不安的牵挂。
  抵达居留地,丹卿放置好食材,决定顺从这股没来由的冲动,去刚刚发现容陵的地点,再瞧上一瞧。
  他越走越快,仿佛有种潜意识的急迫。
  与此同时,丹卿又有些不以为意,他在心里鄙夷自己,急什么呢!反正不是真的容陵,你又何必真情实感抱着莫须有的期待。
  是啊。
  何必呢。
  何必急着去打破那一幕美好的幻象?
  丹卿步履逐渐放缓,一步一步,直到他眸中再度浮现出那抹熟悉的身影。
  怎会……
  容陵他怎会还躺在那里?
  丹卿睁圆了眼,整个人如遭雷击。
  怔怔看着容陵,丹卿呼吸急促,甚至都没有勇气去触碰,去证实他的存在。
  不可能。
  他一定是假的。
  丹卿用力闭眼,再睁开,如此重复三次,容陵依然好生生躺在那里。
  男子双眸紧阖,如同熟睡般,脆弱瘦削得与丹卿梦里的容陵,全然不同。
  这是否证明……
  丹卿浑浑噩噩地俯下身,指尖颤抖着,试图去抚摸容陵的脸。


第144章
  就在指尖, 即将触碰到容陵面庞的那一刹那,丹卿纤细的手腕,陡然被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道, 狠狠攥住。
  惊惧之下,丹卿倏地垂眸,却猝不及防地, 撞入一双漆黑幽沉的眼眸之中。
  不知何时, 容陵血丝密布的眼睛, 已悄然睁开。
  他深深地凝视着丹卿, 一眼不眨。
  该如何描述容陵的眸光呢?
  细细碎碎的,仿若缱绻的永恒时光。
  蕴在他眸中那绵绵密密的爱意,幽深似海,又厚重如山。
  还有失而复得的、无以言表的满腔喜悦, 就算以天地为盅,大抵也承载不下。
  尽管容陵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提不起一丝劲儿,但看到丹卿的瞬间,他灵魂深处,又赫然迸发出新的力量。至少在昏过去之前, 容陵想抱抱丹卿, 想再闻一闻他身上散发的那股淡淡药香……
  丹卿整颗狐狸脑袋都是懵的。
  他怔怔望着容陵, 瞪圆了眼睛, 尚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紧接着, 丹卿便被一股磅礴大力,拉拽着拥入一个坚硬又富有安全感的胸膛。
  大脑轰然空白,丹卿只能被动地、傻傻地扑倒在容陵怀里。
  “容陵, ”半晌过去,丹卿一动也不敢动,他眸光颤栗着,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吗?”
  是你来溶洞找我了么!
  现在紧紧拥抱着我的你,当真是你吗?
  还是又只是我虚妄的一抹幻象?
  空气沉寂,许久无人应答。
  “容陵?”丹卿惶惶又唤一声,随即挣扎起身。
  奈何容陵臂弯将他禁锢得太紧,丹卿颇费一番力气,终于成功从他胸膛脱离。
  草木葱茏青翠,倒映在丹卿眸中的容陵的脸,苍白又瘦削,脆弱得几近透明。
  他眼睛紧紧闭着,仿若从未睁开。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丹卿全然顾及不上。
  呆愣半晌,丹卿踉跄着背起容陵,带他回他溶洞的“家”。
  路途颠簸,金色的阳光,在地面拉出两人斜斜扭扭的人影。
  看上去,是那么的亲密无间,又是那么的珍惜可贵……
  直至把容陵安置在小窝,丹卿仍激动澎湃,心脏跳动得仿佛要活生生蹦出来。
  “这应当不是在做梦吧!”
  丹卿喃喃着,用力掐了把自己面颊。
  痛自然是极痛的,但丹卿还是难以置信,他颤抖着握住容陵的手,痴痴看他半晌,这才突然意识到,容陵的手好冰好凉!
  替容陵搭完脉,丹卿眉心几乎拧成山川。
  他脉象虚弱,竟是气血亏空、濒临枯竭之相。
  容陵怎会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凄惨?
  丹卿心底何止是不解?他滞留溶洞的这些天,外面的世界,到底都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还有容陵,他身上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溶洞外的黑崖,氛围紧迫又低迷。
  就在不久之前,当容陵头也不回地再度冲进溶洞时,他遗留于古槐下的一缕元神,再支撑不住,倏然如星辰碎片般,四下溃散。
  一旁护法的姬雪年暗道糟糕,他想也没想地立即施诀,将容陵淡得几乎肉眼难辨的元神捞回来,并团团护在阵法里。
  浅蓝色光罩中,容陵的元神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它疲惫不堪地沉在最底部,仿佛再也承受不住一丝重量。
  姬雪年望着它,眼神复杂。
  如今,强弩之末的又何止是它?一直奔走于各个溶洞间的容陵,想必早已超出身体极限。
  日复日,夜复夜,苦苦支撑着容陵的,哪里是他的强大?再浩瀚的修为也有耗空之时,可容陵的意志,却好似永恒不灭。
  因为他太想找到丹卿,这抹执念之深,深到哪怕他身体已亏空成一具空壳,容陵亦不会停下他寻觅的脚步。
  姬雪年源源不断地,持续往光罩中输出灵力,试图治疗唤醒容陵的元神。
  这一次,倘若容陵还能平安从溶洞中出来,姬雪年想,他必不会再让容陵无休止地找下去。
  他这明明就是在作死,当真会死的那种。
  假若丹卿注定无法回来,又何必白白搭上他的性命?
  丹卿也一定会理解的吧?
  他若知晓容陵这般为他豁出性命,心中可会感到几分慰藉?
  溶洞之中的丹卿,自然不知个中内情,亦不知容陵竟为他牺牲到这般地步。
  此时此刻,丹卿正守在容陵身边,握着他手舍不得放。
  光看着容陵这张昏睡的脸,丹卿便已十分慰藉知足。
  若不是需要外出采药,丹卿根本不想离开容陵半步。
  事到如今,丹卿全然不愿再思索,思索容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管他什么理由呢,抛开所谓的道德感,丹卿简直要开心死了!
  对他来说,溶洞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个容陵。
  拥有容陵,就等同于拥有全世界。
  是否能离开溶洞这件事,在如今的丹卿眼中,也不再重要。
  哪怕一辈子和容陵困在溶洞,他亦是心中欢喜的。
  拎着竹篾编织的篓子,丹卿匆匆进山,采挖草药。譬如可补气血的人参黄芪,还有提升精元的远志、伸筋草等。
  在没有灵息仙力的溶洞内,这些都是极好的药材。
  山中空气清新,绿如翡翠的天地里,丹卿抱着装满药草的竹篓,像只灵活的鹿,小跑着穿过一条条林道。
  微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阳光像柔软的融化的糖蜜,还有山泉流动声、雀鸟啾鸣声,仿佛组成了一曲悠扬的天籁。
  丹卿从未想到,溶洞内的生活,竟会那样的快活。
  他嘴角眼角的笑意,好像怎么都无法抑制。
  他的步调也越来越快、越来越轻盈……
  迫不及待回到“家”,丹卿竹篓都来不及放下,他第一件事便是掀开竹帘,看容陵是否还在,又是否还安好。
  待目光捕捉到睡得安详的那张俊颜,丹卿能捂着嘴,痴痴笑半天。
  真好。
  这不是幻觉。
  容陵他真的就像梦一样,降临在了他世界。
  一如从前无数无数次,他突然就出现在他寡淡无趣的生命中……
  或许,这便是命运吗?
  有生以来,丹卿第一次信奉所谓的命运眷顾。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丹卿怀着满满的憧憬喜悦,开始生火熬煮中药。
  不多时,石锅溢出浓苦的涩味,丹卿蹲在柴火旁,不停打扇,他脸颊热得红扑扑的,却浑然不觉累。
  清风习习,紫葵草静默地摇曳着,那些仙人亦是眼眸呆滞、无动于衷。
  一切的一切都看似平静,殊不知,溶洞突然多出个人的事,已经在仙人们中间炸开了锅。
  毕竟这新来的男人不是旁的阿猫阿狗,他可是太子容陵!九重天未来的天君!
  堂堂太子殿下,怎会沦落至此?莫非他是来找他们的?
  仙人们个个长吁短叹。
  哪怕贵为小天君,也不过是白送人头而已。
  溶洞岂能轻易出得去?
  况且这容陵,明明自身都难保……
  石锅咕噜咕噜冒泡,熬够时辰后,丹卿盛了碗黑乎乎的药汁,用嘴吹凉,然后把容陵搂在怀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昏睡中的人意识不清,哪儿能乖乖喝药?
  丹卿不急不躁,他喂得精细,甚至直接用衣袖擦拭容陵嘴角的药汁,丝毫不嫌脏污。
  喂到中途,容陵似乎很是抵触药味儿。
  他浓眉深锁,薄唇紧闭,怎么都不肯再把药咽下。
  小狐狸没得法,他一口气灌了满嘴汤药,直接嘴唇对嘴唇,把药渡给容陵,喂完,小狐狸还轻声地哄:“不苦不苦的,再喝一口,我给你吃我晒干的果脯好不好?”
  如此羞耻暧昧的一幕,直接让紫葵草和仙人们震惊到头掉,连那汤药的难喝程度,他们都不再好奇。
  这这这……
  仙人们猛然觉得,他们好像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容陵殿下端方高洁,皎若玉树,是九重天可望不可即的第一美男子,拥趸痴迷者更是遍布六界,这只小狐狸,莫不是也馋太子殿下的肉身?
  难怪啊!难怪他待容陵殷勤备至,妥帖得跟照顾自家男人似的,还总是盯着人家犯花痴,哈喇子都快掉下来。
  呜呜呜。容陵殿下好可怜,他这是直接掉进狐狸窝了啊。
  若容陵殿下醒来,得知自己被一只小狐狸上下其手,摸脸掐腰,吃尽豆腐,岂不是要羞愤而死?
  接连几天,丹卿不眠不休,始终尽心尽力地照顾容陵。
  那些仙人们,便也精神抖擞地看了好些天戏。
  哦哦哦,小狐狸又脱殿下的衣服了。
  啊啊啊,小狐狸不要脸,他居然抱着容陵殿下的腰睡觉。
  天惹天惹,小狐狸色胆包天!他竟敢猥琐地用殿下的手心,抚摸他自己的脸。
  完了完了,如果我是容陵,不杀了小狐狸,简直天理难容。
  小狐狸死了,咱们就不用被他的汤荼毒了嘛,不也挺好?
  可是小狐狸不在,我们岂不是连好戏都没得看?
  ……
  因为容陵的到来,丹卿对这些仙人和紫葵草,明显懈怠许多。
  他日日巴在容陵身旁,实在腾不出功夫,再煲那些个营养汤。
  偶尔想起来,丹卿会匆匆打点儿泉水,浇草浇仙人。
  “对不起呀,”丹卿愧疚地向大家道歉,“等容陵苏醒,我再加倍煲汤补偿你们好不好?一日三顿,我保证一餐不落地补回来。”
  紫葵草和仙人们:……
  大可不必。
  丹卿笑眯眯地又说:“悄悄告诉你们,容陵他厨艺特别好,待他醒来,如果他心情好,说不定愿意煲汤给你们喝哦!”
  紫葵草和仙人们:……
  你看我们傻吗?
  这一刻,他们突然由衷地暗暗祈盼,祈盼容陵不要醒来。
  无论是丹卿的汤,还是容陵的汤,他们都觉得,他们无福消受。


第145章
  容陵自昏睡中清醒时, 丹卿正蹲在篝火旁,使劲儿地打扇。
  阳光明媚,他蜷缩成小小团团的身影, 如被漫天金色星星笼罩,美好得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
  无论做什么事情,丹卿总是很专注。
  譬如此刻, 他那双漂亮灵动的眸子, 便认真地盯着沸腾石锅。
  尽管容陵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但他想象得到, 丹卿现在的眼中,定然盛满了雀跃的期待。
  静静凝望着丹卿,恍惚间,容陵仿佛又回到渡劫期的红尘时光。
  那会儿, 段冽身负重伤,最终,他也是在丹卿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方能逐渐痊愈。
  而且,段冽被治愈的不仅仅是身体,更是伤痛的心灵。
  痴痴看着丹卿, 直至看得眼眶酸痛, 容陵才意识到, 他竟许久都没舍得眨眼。
  短暂闭目后, 容陵的视线, 再度落定在丹卿背影上, 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自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
  毕竟容陵险些以为,他再也看不到这张心心念念的面庞。
  在丹卿跌入溶洞杳无音讯的那些日子里,对容陵来说, 每时每刻都煎熬悲痛、如被火烹。哪怕他誓要找出丹卿,哪怕他再有信心,意志再坚定,他还是会怕,很怕很怕,怕到他甚至不敢流露出一丝悲色和脆弱,因为那样便证明他根本没有底气救回丹卿……
  真好,无论过程如何,他终究还是找到了小狐狸。
  否则,容陵当真无法想象,他该如何去承受这致命的打击。
  天空蔚蓝,风似乎都是充满治愈力的蓝色。
  一道轻快娇嗔的嗓音,忽然回旋在风中,“汤药终于熬煮好啦!等会儿我就来喂你喝呀。”
  丹卿眼巴巴枯守半天,见锅中冒泡的黑色药汁,已然煮得十分浓稠,便高兴地立即转回头,向昏睡中的容陵传递好消息。
  这些日子,丹卿贯是自言自语,又或是自顾自地同容陵说话。
  因为实在是无聊嘛!况且他的情绪也需要分享和输出。
  只是——
  只是眼下这般局面,与丹卿设想的很是不同。
  他面对的并非昏睡的容陵,而是一双幽深如井的漆黑眼眸。
  丹卿僵硬地呆在原地,当即就怂了。
  在意识清醒的容陵面前,丹卿本就不太放得开手脚,尤其经历被分手、被冷待之后,丹卿就更加的拘束不自在。
  他生怕容陵讨厌他闲散冒失的样子,也唯恐容陵挑拣出他更多的错处。
  眼睫颤栗,丹卿飞快移开眸光。
  他躲闪得过快,以至于都没留意到,沉在容陵眼底的,那隐晦又深沉的爱恋。
  “你……我……”
  丹卿支支吾吾,瞬间就从可爱活泼的小狐狸,变成畏手畏脚、唯唯诺诺的小兔子。
  他甚至还下意识把挽起的袖口放下来,然后侧过脸颊,好似不愿让容陵看到他这般脏污邋遢的模样。
  丹卿所有不自信的小动作,都被容陵尽扫眼底。
  心脏仿佛被刺了下,抽抽的疼。
  这一刻,容陵突然无比地痛恨自己。
  丹卿被吸进溶洞后,姬雪年告诉他,他说,丹卿此行是专程来寻他,因为丹卿想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丹卿也早已认出他,甚至于,丹卿与姬雪年的所有暧昧互动,都只是为了试探他的心意与反应……
  他怎就那般的傻?
  到底是该怪他待丹卿仍不够心狠决绝,还是该怪丹卿过于执拗笨拙,哪怕撞出一身的伤疤血痕,他也要一腔孤勇地喜欢他吗?
  可是,他不值得。
  这世间,没有谁,值得他把姿态放得那么低,就算是他容陵,也不配。
  “那个……”
  纠结缓冲半晌,丹卿终是收拾好情绪,他鼓起勇气,仰起略局促的笑脸,试图打破古怪的氛围,“你该喝药了,唔,我这就端来给你呀。”
  就在丹卿抬头说话的同时,容陵猛地垂低了眸,因为他不敢让丹卿看到他失态崩溃的神情。
  落在丹卿眼底,容陵便似在嫌弃厌恶他。
  黯然垂眸,丹卿捧着石碗,把汤药端到容陵所躺的小窝旁。
  “先放于此处,我稍后再喝。”
  “……好的。”丹卿顿了顿,听话地把汤药放置在石头上。
  一时无言,进退皆难。
  他们之间的气氛非但没能缓和,反而还变得更加尴尬。
  丹卿下意识就想找个由头,暂时逃离这里,譬如采挖野菜药材什么的。
  即将开口之际,丹卿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把唇瓣咬得素白。
  望着被阴影笼罩神色不明的容陵,丹卿在心里默默问自己,你究竟还要这样被动到几时?
  今朝非往昔,指望容凌主动,焉有可能?
  你既然想要争取,那便一路争取到底吧。
  反正尊严面子什么的,你向来不在乎,既如此,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你畏惧退缩的呢?
  思及此,丹卿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脸上不复从前的谨慎怯生,取而代之的,是无所畏惧的孤勇。
  干干脆脆地捧起药碗,丹卿踢掉鞋履,浑然不顾容陵的反应,径直走进草棚。
  这小窝简陋至极,高度勉强能直立起身,宽度大抵也只够丹卿容陵两人并肩躺着。
  察觉到丹卿的举动,容陵始料未及地抬眸,满脸俱是不可思议。
  过往相处中,容陵与丹卿几乎心照不宣,他们都主张进退有度的相处模式,必要时,会给对方预留出足够的个人空间。
  像容陵此刻已摆明了婉拒的态度,若是从前的小狐狸,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但现在,他竟不管不顾地“蛮横入侵”,当真叫人又惊又诧。
  本就逼仄的空间,因丹卿的“强行占领”,变得异常狭窄。
  容陵眼观鼻鼻观心,面上倒是一副坦然镇静的矜持模样。
  丹卿盘坐在容陵身旁,把汤药递给他:“待你喝完药,我们谈谈吧。”
  容陵:……
  等容陵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时,他已经乖乖把药喝到一半。
  怎么说呢!这汤药,不愧是出自小狐狸的手。
  果然一如既往的难喝。
  大碗药入口,容陵被熏得头昏脑涨,思绪都不大明朗。
  丹卿倒多看了眼那空空如也的石碗,不由暗自欣喜,果然滴水石穿、铁杵磨成针,不枉他日日勤奋练习,如今他煲汤熬夜的本事,当真是有所精进了。
  “殿下怎会突然出现在溶洞?”丹卿清了清嗓子,这第一问,问得还算官方体面。
  容陵甩了甩昏沉沉的头:“追寻失踪的仙人至此。”
  这当然不是丹卿想听的答案,他瞥了眼容陵,轻飘飘道:“原来如此,那殿下为何在看到小仙的第一眼,便对小仙又搂又抱?此举怕是有轻薄非礼之嫌。”
  容陵薄唇轻抿,似在思索着什么,半晌,他无辜地抬起头:“有这事吗?我忘了。”
  丹卿:……
  丹卿被容陵噎得很委屈,一双眼眸也沁出淡淡的水光。
  此番对谈,丹卿本想与容陵好生掰扯掰扯,偏他笨拙不擅辩。
  黑崖种种,包括溶洞初遇,丹卿都能感觉得出,他有被容陵好好爱着、呵护着,然而当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丹卿再多的信心,也会变得不确定。
  “我调整数日,待时机成熟,便带你和那些仙人,一同离开此处。”
  容陵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去看丹卿受伤的神情。
  “你先歇会儿,我到附近看看。”
  匆匆留下这句话,容陵蓦地起身,决绝离去。
  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丹卿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容陵有必要视他如洪水猛兽么?
  果不其然,当容陵变回容陵,什么一起看萤火虫,什么采摘清甜野果,统统都没有了。
  为什么用别的身份时,他们反而相处和谐,一旦成为丹卿与容陵,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呢!他们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丹卿抱着膝盖,若有所思……
  直至走出数十丈远,容陵才徐徐放缓步伐。
  他望向那座小小的草棚,眸色迟疑又落寞。
  事实上,在丹卿遇险的那刻,容陵便悔了。
  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料下刻究竟会发生什么,与其忧惧还未发生之祸事,何不珍惜彼此的缘分,倾尽热情过好相爱的每一天?
  彼时,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容陵,确实是这般想的。
  但人对事情的态度,总是随着心境处境的改变而更换。
  当一切尘埃落定,当丹卿安然无恙,容陵免不得,又多出几分思虑。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不能草率地给丹卿希望。
  容他再好好想想,他必须理智地,作出最后的决定。
  ……
  万千溶洞,各有不同。
  譬如容陵此前所去的,就有黑夜溶洞、火山溶洞、落雨溶洞等,而丹卿所在的这个溶洞,只有白天,天气亦是永远晴朗。
  容陵苏醒没多久,便留意到了茂密得诡异的紫葵草,以及状态颇不寻常的仙人们。
  溶洞没有灵力,容陵对事物的判断,多是出自于他敏锐的感知。
  偏偏容陵的直觉,又向来准得离奇。
  蹙眉审视着紫葵草,容陵侧眸望了眼紧闭竹帘的小草棚。
  几番犹豫,容陵唯恐事情与丹卿有关,他快步向前,驻足在竹帘旁,声音虽轻,却难掩急促:“丹卿,你睡醒了么?我可否向你讨教几个问题?”
  “丹卿?”
  “你若听见,能否应我一声?”
  刚开始,容陵还以为小狐狸在闹脾气,待意识到不妥,容陵立即掀帘而入。
  只见干草铺就的简陋地铺上,丹卿蜷缩作一团,他面色唇色皆白,一身冷汗,竟把薄衫都已湿透。
  容陵明显慌了,他立即扑过去,把丹卿搂抱在怀中,用手拭他额头温度。
  容陵虽不如丹卿精通药理,但也略通一二,从征兆来看,似乎只是伤寒高热。
  “唔……”嘤咛声细弱,丹卿迷迷糊糊地醒来,他眸中蕴了两汪水灵灵的春光,还有那两根无力的手指,似毫无意识般,轻轻攀住容陵衣襟,像是在委屈地呢喃撒娇,“容陵,我冷,我好冷!”
  容陵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此地没有被褥御寒之物,他唯有更用力地抱紧丹卿。
  试图以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冰凉的躯体。


第146章
  丹卿病重, 哪怕容陵再冷心冷肺,也推不开病得浑浑噩噩的小狐狸。
  更何况,容陵本就是装的, 他对丹卿的绝情厌恶,是装的。他的漠然不爱,亦是装的。
  明明丹卿遇险时, 他比谁都惶恐着急;
  明明丹卿生病时, 他又比谁都难过心焦……
  草棚中, 容陵拥着丹卿细心安抚片刻, 见小狐狸终于入睡,他便轻轻从他掌心抽走衣袖,蹑手蹑脚,悄然离去。
  外面空地上, 存放有丹卿晾晒的各类药草,翻找出麻黄、桂枝等治疗伤寒之物,容陵抱着粗重石锅,去溪河取水,再生火、熬药。
  走过丹卿曾走过的路,做着丹卿曾做着的事, 容陵一时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受困溶洞的日子, 丹卿便是这般渡过的么?
  饮溪河清水, 食野生浆果, 凿石锅石碗, 搭草棚灶台, 煮鱼汤野菜……
  不愧是丹卿。
  哪怕身处绝境,他也绝不会让自己活得憋闷,他总能在有限的生存环境里, 找出一丝丝鲜活趣味。
  容陵突然很感动。
  丹卿就好比孤僻角落里,生长出的一株小草。
  哪怕不被眷顾,不被在意,他仍旧昂首向阳,不争不抢、不妒不怨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样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小草,能承雨露阳光,亦能经骤雨狂风。
  只是容陵害怕,害怕骇浪无情,摧折了他天真烂漫的腰。
  容陵切身感受着丹卿生活的每一处痕迹,心底虽波涛汹涌,外表却不显露半分情绪。
  不管生火还是熬药,容陵动作娴熟利落,最关键的是,他很沉默。
  不像丹卿,总是一边做着事,一边念念叨叨个不停,就像唧唧喳喳的鸟雀似的,片刻都不得安宁。
  仙人们无声地注视着容陵。
  没了丹卿在他们耳边聒噪,他们本该高兴,可不知为何,他们竟又觉得分外寂寞。
  若让他们同严肃冷淡的太子容陵朝夕相处,倒真不如小狐狸好玩有趣。
  也不知,小狐狸此刻如何了,病得可还严重?
  他们只恨自己活得像根木桩,口不能言、脚不能动。
  不过有一点倒是古怪,丹卿分明健康得很,日日照料容陵都未曾倒下,如今怎么说生病就病了?细细思量,当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草棚内,已然“入睡”的丹卿,赫然睁开了黑漆漆的眸子。
  因为生病,丹卿面色苍白、红唇黯淡,可他的眼睛,却很亮,好似熠熠生辉的宝珠,全然不似重病之人。
  隔着薄薄竹帘,容陵忙碌的细微动静,能毫无遗漏的传进丹卿耳朵里。
  容陵现下是在为他煎药吧?
  忍住偷窥的冲动,丹卿老老实实平躺在草堆,当个货真价实的羸弱病人。
  丹卿确实病了,但这病的由来,却是丹卿刻意为之。
  此症也并非伤寒,而是几种药草组合服用后,所产生的轻微中毒反应,因与伤寒高热十分相似,所以也不怪容陵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毕竟这里是溶洞嘛,不能凡事都用仙力查探。
  能顺利瞒住容陵,也算是侥幸。
  轻吁一口气,丹卿眼底随即弥漫出雀跃的小星星。
  方才容陵那般急切地朝他扑来,举止亲密,言行宠溺,还温声细语哄他、安慰他,这到底是哪门子的不爱呢?
  容陵一贯冷清理智,又不是那等对谁都嘘寒问暖的人,他若是只把他视作普通小仙,必不会这般紧张。
  想到此处,丹卿忐忑不安的心,终能稳稳当当放回胸窝。
  好吧,既是容陵欺瞒他伤他在先,他骗他一回,也算礼尚往来对不对?
  丹卿捂着心口,委屈地眨巴眨巴眼。
  他当真没有法子了。
  如果容陵只会在他孤苦虚弱的时候爱他,那他便这么病着吧,“病”到容陵愿意承认他的心意为止……
  丹卿这一病,委实病得有些长久。
  篝火旁,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容陵出神地盯着石锅,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颔亦绷得冷硬。
  若是普通伤寒,这一锅又一锅的汤药喂下去,不说彻底痊愈,也该起两分良效,为何丹卿的身体,却无一丝好转?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容陵眉头紧蹙,苦苦思索。
  只可惜,可惜容陵目前不能把丹卿带出溶洞。
  许是他留在黑崖的那缕主元神过于虚弱,在进入这溶洞的瞬间,容陵便不能再感知元神间的牵连。
  主元神只要不灭,终能养精蓄锐恢复如初。
  只是眼下容陵却怕……怕丹卿病情加重,撑不到那时……
  失神间,满满一锅汤药,已熬成浓稠的黑色液体。
  容陵犹豫片刻,还是盛出苦药,端去给丹卿。
  “我的手……没有力气的……”
  丹卿小脸惨白地靠着棚壁,他可怜巴巴瞅一眼汤药,又委屈兮兮地看一眼容陵,再黯然垂眸,默默盯着自己细白无力的手指发呆。
  容陵二话不说,直接上前,用木勺舀起汤药,吹凉后再喂进丹卿唇中。
  丹卿很是不好意思。
  他本是怕苦的,此刻却喝药喝得很积极。
  不等容陵把汤药放凉,他便张开嘴巴,乖乖巧巧地等待投喂,有时实在等得久了,他粉红的舌尖,会不经意地卷一卷,尽显可爱憨态。
  大抵情人眼底出西施,又或是丹卿本就生得潋滟好相貌。
  哪怕病了,亦是我见犹怜的模样,别有风情。
  好几次,容陵都想把药碗直接塞给小狐狸,落荒而逃,但他不能……
  这些日子,容陵都是手把手喂丹卿喝药,唯独昨天。
  昨儿容陵有心让小狐狸伸展伸展四肢,便让他自己慢慢喝,结果小狐狸刚把药碗捧着,立即摔了满地药汁。
  容陵折腾了好一通。
  他得先把丹卿抱出去,为他洗净衣物,再清洁小小草棚。
  偏生溶洞资源短缺,大家都只有身上穿着的这套衣袍,洗了便没得穿。
  容陵只得褪下外衣,披在丹卿身上。
  又奈何外袍轻薄,举手间,若隐若现。
  被他看到倒也罢了,旁人岂可觊觎?
  容陵厌恶那些瞪圆眼睛一动不动的仙人,看什么看?
  容陵恨不能将他们同紫葵草连根拔起,通通扔进河里。
  嫌此操作麻烦,容陵索性抱起丹卿,将他抱得远远的,远到这群仙人再也目之不及。
  然而容陵聪明一世,却顾此失了彼。
  直至抱着丹卿走进一重重山林,容陵才恍然意识到,他究竟犯了多致命性的错误。
  他与丹卿,一个心怀不轨、情难自禁;一个衣衫不整,柔弱可欺,形势当真是危险又煎熬……
  彼时,艳阳灿烂。
  木枝架上,丹卿晾晒的红色衣袍随风摇摆,时不时在仙人们眼前晃荡。
  仙人们一双双眼睛虽呆滞僵硬,心底却气得直冒烟。
  容陵凭什么把小狐狸抱走?
  原来他竟是这般趁人之危的登徒子,说好的不近美色呢,说好的心如止水呢?
  此时把小狐狸带走,定是想背着他们,行那等不耻之事吧?
  容陵你好龌龊……
  小狐狸还病着呢……
  一想到丹卿无力反抗的娇弱模样,可把仙人们心焦死了。
  但呜呜咽咽一通后,仙人们又逐渐回过味来。
  且慢,丹卿似乎一直都对容陵虎视眈眈吧?
  敢情容陵不是霸王硬上弓,而是两人一拍即合,丹卿得偿所愿?
  这天,容陵与丹卿消失了很久很久。
  久到两人回来后,仙人们一时竟不知,是该心疼自家白菜被拱了,还是该可惜高岭之花被摘了。
  唉……
  反正生米定是煮成熟饭了……
  草棚气温陡然攀升。
  思及昨日种种,容陵鼻尖沁出细密汗珠。
  明明不曾真正发生什么,但一想到他抱着丹卿时,那温软满怀的触感,那萦绕不散的微苦药味,还有那湿润香糯的气息……
  容陵便浑身燥热。
  所有酥麻的痒意,仿佛都在趁他心猿意马之际,悄悄渗入他的五脏、他的骨髓,最后侵占他全副身躯。
  容陵掌心似燎了火般,都快掌不住木勺。
  丹卿适时握住容陵颤抖的手,他微微一笑,天真地凑过来,张嘴含住容陵指间的勺子,将汤药吮吸干净。
  容陵脊背如被电流击中,那股触电感,从尾椎骨往外无限蔓延。所有噼里啪啦的火花,最后都集中在容陵握勺的指尖……
  “容陵,我喝不下了,”丹卿说话恹恹的,比之以往,多出几分柔若无骨的娇嗔,他慢吞吞收回握住容陵的手,半是商量半是央求道,“剩下半碗,我睡醒再喝,好不好?”
  “好,”瞟了眼丹卿离去的手指,容陵突然有些怅然所失,“那你睡吧。”
  “你陪着我睡嘛。”
  “嗯。”
  扶着丹卿躺好,容陵坐在他身侧,默默守护他恬静的睡颜。
  其实,容陵也不是完全没觉出反常。
  此次再见丹卿,他行事作派全然不同,若说从前是正正经经的,如今便颇有些轻浮不矜持。
  皆因不正经的对象不是旁人,而是他,容陵就又懒得多思多想,甚至他还有些暗戳戳的受用,他固然喜欢丹卿独立自主的清醒,但也很喜欢很喜欢,丹卿他满心信任他依赖他的黏糊……
  情之一字,果真降智不假。
  聪慧睿智如容陵,居然也会被耍得团团转。
  就连丹卿都没想到,他的“病”,竟能成功瞒住容陵这么久,甚至还有隐瞒下去的趋势。
  晕乎乎即将睡着之际,丹卿心底又高兴,又有些发愁。
  那些药草即将用尽,他得想个法子,在不惊动容陵的前提下,再去采挖些回来。
  真好啊。
  被容陵日日纵着宠着,当真幸福又美满。
  原来当一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就抱抱背背的小废物,也蛮开心的。
  虽说时时承受着毒草侵害,丹卿身体是有些难受,但相互一抵消,也算很值得啦。


第147章
  支开容陵并不难, 溶洞里的蘑菇浆果野菜等,都有固定生长地。丹卿只需告诉容陵,他想吃某某偏远处的果子, 再让容陵前往采摘即可。
  容陵心疼他,定不会拒绝。
  事情果然如丹卿计划的那般,进展得分外顺利。
  目送容陵的背影湮没于葱郁间, 丹卿当即起身, 踉踉跄跄地, 朝反向奔跑……
  摸约三炷香后, 容陵拎着一篮野果归来时,丹卿正悠闲地躺在草地晒太阳。
  碧空如洗,云朵缠绵,丹卿把小脸仰得高高的, 露出线条十分漂亮的脖颈与锁骨。
  阳光明媚地洒落在他眉眼,精致如白玉所雕刻。
  许是天热,他额头渗出细细碎碎的薄汗,像一颗颗透亮的小水晶。
  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容陵把五颜六色的野果放到丹卿面前,语气轻柔, 含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途经山泉, 已经替你将果子都清洗干净。”
  “谢谢你哦, 我最喜欢吃那处的果子了, 就是距离远了些, 劳烦你特意为我摘回来呀!”
  丹卿笑盈盈道完谢, 便从手工粗糙的竹篮里,拿起个类似橘子般的野果,然后剥去外皮, 将果实送入唇中。
  “唔……”
  尝到果肉第一口,丹卿故作可爱的表情瞬间崩塌。
  好酸!毫不夸张地说,是牙都能被酸掉的那种巨酸。
  容陵蹙眉:“怎么,味道不对?”
  “不,果子好吃的,很好吃。可能我最近一直喝药,嘴里没滋没味,便觉得和以前的味道有些许差别吧。”说着,丹卿含泪把果实咽下,又迅速掰下两瓣,豪迈地塞进嘴巴,连咀嚼都没怎么咀嚼,直接吞了。
  “真好吃啊!”丹卿笑着擦了把眼角湿润,嘴里说着口不对心的话。
  容陵笑笑,大抵是信了,他道:“那你慢慢吃,我去煎药。”
  “好。”
  见容陵又去忙碌,丹卿望着手中还剩大半的果子,一时竟不知,是该趁容陵不察,偷偷扔掉,还是该硬着头皮全吃进肚子里。
  事实上,丹卿并不曾吃过那处生长的果子,他只是单纯地,想把容陵支得更远一些,好腾出充足时间,让他后枕无忧地去采挖药草。
  然而丹卿万万没料到,他挖的坑,居然把自己严严实实给埋了。
  谁能想到,那里的果子竟如此酸涩。
  这莫不是他故意欺骗容陵的报应?
  丹卿纠结又纠结,终是苦大仇深地把果子全吃了。
  他不能留给容陵把柄。
  若让容陵得知真相,他的谋划,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殊不知,丹卿做贼心虚的异常行为,反倒让容陵生出几分疑虑。
  这日,丹卿正想服用毒草维持病态,却发现,他藏着的药草全不见了。
  怎会?他分明用荷叶枯草包裹着它们,再掩埋于紫葵草旁,怎会到处都没有?
  难不成是他记错了地方?丹卿丢开木棍,直接上手刨土,刨着刨着,不知怎的,他心底陡然袭来一股不妙的阴影……
  “你可是在找它?”
  容陵富有磁性的嗓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陡然在丹卿身后响起。
  艳阳晴朗,容陵的声调平缓又淡然,全然听不出生气愤怒的意思。
  但容陵越是沉静镇定,丹卿越是心慌害怕。
  因为这表明,他是真的动怒了。
  脊背僵冷,丹卿双手沾满泥土,左边脸颊也印着浅浅一道泥痕,但此时此刻,丹卿全然顾及不上自己狼狈的样子。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丹卿思绪拼命转动,一双黑眸亦是惶惶然。
  空气沉寂片刻,尔后突兀地,回荡起一记轻笑。
  容陵勾了勾唇角,语调无甚起伏道:“难怪你的伤寒总是不见好转,原来竟是如此。”
  丹卿鼓足勇气,蓦地回眸。
  他看到容陵背对阳光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看到容陵右手攥紧的那团物件,正是他苦心藏匿的有毒药草。
  “我……”
  丹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事情既已败露,他还能如何狡辩?说他不是故意的么?说他做错了然后祈求容陵的原谅么?
  他明明就是有意的。
  而且丹卿也没觉得自己做错。
  诚然他欺骗了容陵,但他又能如何?
  谁不想好好的、身体健健康康的,可容陵理都不理那样的他,他不过是想感知容陵的真心,况且他没有伤害别人。
  “为何委屈?”容陵一字一句,每个字仿佛都晕染了冷意,“做错事的难道不是你吗?”
  见丹卿神情毫不屈服,容陵气极反笑,他本想把药草包扔到丹卿脚边,可看着他眼圈发红的倔强模样,又一时心软,“宴丹卿,你日日看着我为你的病情伤神,忙进忙出,不曾一刻停歇,是否觉得很得意、很高兴?”
  丹卿睫羽猛地一阵颤栗,他握紧双手,愧疚地垂下眼眸。
  这些天,容陵围着他团团转,忙得不可开交,丹卿自是不安的。
  可不安里,着实也有两分得意。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报复成功的爽快,也有难以启齿的能驱使容陵言听计从的自豪。
  最最多的,当然还是愉悦。
  为容陵在乎他而愉悦,愉悦到丹卿明知不对,也不惜把这张骗网继续编织下去……
  不愿再因丹卿委屈的表情,而牵动恻隐之心。容陵疲惫地闭上眼,冷声道:“或许错不在你,而在我,怪我自己蠢笨痴傻,竟被这等低劣的把戏,耍得团团转。”蓦地将草药包掷进草丛里,容陵转过身。
  头也不回地离去前,容陵忽又止步,他淡淡道,“宴丹卿,我对你,当真失望透顶。”
  丹卿其实还想垂死挣扎一番,或是不要脸地抱住容陵胡搅蛮缠,让他不再计较这件事。
  然而丹卿所有的计划,都被容陵最后那番话击碎了。
  失望透顶么?
  丹卿原以为,他早已做好被容陵责骂的准备,然而东窗事发后,他还是承受不住。
  原来容陵短短四个字,就能让他溃不成军……
  很久很久后,容陵才回来。
  却是不再搭理丹卿了。
  他们就像离得最近的陌生人,无论丹卿做什么,容陵都视而不见。
  好几次,丹卿试图主动和容陵说话,但又被他无动于衷的漠然神情劝退。
  为什么容陵要待他这般心狠呢?
  丹卿好不理解容陵。
  他同以前真的好不一样。
  现在的容陵,说变脸就变脸,仿佛上一刻,对他甜心蜜意百般迁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容陵,而是另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事情既已败露,丹卿再没有服用毒草的必要。
  病症渐渐从他身上消失,但他的脸色,反而更加苍白难看。
  又不吃饭又不睡觉的,怎能不狼狈呢?
  丹卿的憔悴,全被仙人们尽扫眼底。
  自从容陵揭破真相,丹卿便闷闷不乐,他一双眸子总是泛着水光,视线焦点的尽头,永远系着容陵一人。
  一开始,仙人们都站在容陵那边,大家觉得小狐狸心眼儿多,做事很不讲道义,一切的一切,全是他咎由自取。
  如今轮到容陵冷硬绝情,小狐狸备受煎熬后,仙人们的心又偏了。
  不就是被小狐狸骗骗么,堂堂九重天太子,心胸怎的比针眼都小?
  瞧瞧,小狐狸多伤情多可怜呐!
  那么粉雕玉琢的一只小狐狸,怎能舍得让他折腾自己?
  反正小狐狸都已知错,何必揪着不放呢,干脆选择原谅他啊……
  可惜,容陵并非这帮心软的仙人们。
  无论丹卿怎么楚楚可怜,他就是毫不动容。
  这般冷战数日,丹卿当真受不住了。
  若容陵就是想让他低头服软,他服还不行么!
  艳阳悬空,容陵盘坐于草地,正在试图感知这具身体,与黑崖主元神的联系。
  忽然,一团温热柔绵的物体,就像只没骨头的软壳动物似的,用力扑倒在他肩背。
  他的手,紧紧环住他脖颈,用力到容陵呼吸都有些困难。
  然后,他背上挂着的那团软壳动物说话了。
  他嗓音嘶哑,含着细细碎碎的呜咽。
  “我错了。”
  “容陵,我知错了。”
  容陵蓦地鼻尖一酸,还是硬着口吻问:“你错在何处?”
  丹卿哽咽着回:“我不该将你骗得团团转,不该以指使你为我做事为荣,我伤了你的自尊心,我实在对不住你。”
  “……”
  容陵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去掰丹卿紧紧搂他的臂膀。
  这哪里是知错?分明是冥顽不灵,罪加一等。
  丹卿咬紧唇瓣,打死都不松手。
  他像只八爪鱼,身体每个部位都焊死在了容陵背上。
  容陵当真是恼火。
  偏偏冥顽不灵的这臭石头还要继续说话气他,“你若憋闷,我收回最后一句话就是,我才没有伤及你的自尊心,因为我不配。”
  容陵:……
  不,你很配,你最配气死我。
  容陵多久没这般生气了?
  他气得全身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
  这些日子,容陵百般忍耐克制,方能成功无视丹卿。
  丹卿他不肯好好吃饭睡觉,自己折磨自己,一日比一日凋零,容陵难道瞧着不心疼么?
  但是容陵知道,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如果他缴械投降,如了丹卿的意,丹卿今后定会习惯如此。因为丹卿知道,只要他苛待伤害自己,他便会心生不忍,然后没原则没底线地一直纵容他、原谅他。
  久而久之,丹卿或许连愧疚都不会有。
  他甚至会洋洋得意,因为他彻底拿捏住了他。
  其实,容陵介意的怎会是丹卿欺骗他呢?伤自尊这种话,更是无中生有、无稽之谈。
  从始至终,容陵气的恨的、不敢置信的,都是丹卿他以伤害自己为代价,来谋取他关爱的行为。


第148章
  “下不为例。”容陵在心内长长叹息一声, 终究只道出这四个字。
  “好,”丹卿闷声闷气道,“我以后绝不会骗你了。”
  见丹卿还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容陵脑仁又生出一阵阵闷痛。
  容陵必须承认,他输了,他彻底败给了这只执拗蠢笨的小狐狸。
  哪怕丹卿逼迫他屈服的方式, 令容陵愤怒心痛。但丹卿成功了, 他确实舍不得看他折磨自己、伤害自己。
  低眉望着丹卿环住他脖颈的手, 容陵眼睛微微泛酸。
  未来的事情, 容陵突然不愿再深思筹谋,他只想把握住当下的一点一滴,以及每时每分。
  终是下定决心,容陵放下所有顾虑道:“丹卿, 出去后,我再同你仔细说这件事,你现在收拾收拾,再等几个时辰,我带你离开这里。”
  讶异地睁圆眼睛,丹卿僵硬在原地, 他们竟要离开溶洞了么?
  这本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然而丹卿心底, 居然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开心。
  他迟疑地看向容陵,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灵动得仿佛会说话。
  容陵当然知道丹卿在担忧什么, 丹卿害怕离开溶洞后,他们的关系再生变故,所以他犹豫了、徘徊了。
  心脏隐隐作痛, 容陵低声安抚道:“先出去,我们的事情,出去再解决,好不好?”
  丹卿足足呆愣半晌,才突然意识到,容陵话语中的言外之意。
  他们也曾朝夕相处亲密无间,丹卿当然能感知到,容陵对他的态度,已然发生转变。
  容陵口吻里,甚至含着对他妥协无奈的意味。
  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丹卿鼻尖涩涩的,眼睛却在笑。
  他确实不知,容陵与他分手的隐情究竟是什么。
  但这一刻,丹卿确信,容陵决绝心狠的背后,当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而这个苦衷,或许容陵会在离开溶洞之后,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
  “好,”丹卿突然用力地,将下巴深深埋进容陵温暖的肩窝里,他呼出的热汽喷在容陵耳畔,再搭着此时软绵绵的腔调,有股道不尽言不明的缱绻缠绵,“我会等你的,等你向我说明这一切。”
  容陵心脏如被电击,有种又酸又酥的感觉。
  “嗯。”喉口干哑得难受,容陵嘶哑着嗓音回。
  得到容陵许诺后,丹卿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将锅碗通通清洗干净,然后整整齐齐堆叠在草棚旁。
  蹲下身子,丹卿认真望着这些小物件,笑着朝它们挥了挥手,告别道:“再见啦,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溶洞世界,感谢你们陪我渡过这段艰苦的时光,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里,记得你们的。”
  清风徐徐,丹卿收回目光,当视线触及远处调息的容陵时,丹卿不由弯起唇角。
  回想受困溶洞之初,再到与容陵相见那日,恍惚就像一场不可思议的奇遇。
  是容陵,把他可怕的噩梦,变成了充满期待的美梦。
  真希望,这场美梦能从溶洞内,一直延续到溶洞外。
  定会如此的吧……
  凝视容陵半晌,丹卿笑着收回目光,继续忙手头的事。
  他们将要离开溶洞,这些仙人们当然也得一起走,紫葵草又与仙人紧紧相连,自是要一起的。
  望着形容颇狼狈的仙人们,丹卿思及什么,随即把外袍撕成好些块布料,当作巾帕使用。
  除此之外,丹卿还用木头制作了简易化的梳子。
  仔细替仙人们整理仪容,丹卿微笑着同他们说:“真好,待我们离开这里,我就能知道你们的名字和仙号了。溶洞之外,想必你们的家人朋友们,也正在苦苦等候与你们的团聚。见想见的人,见喜欢的人,定是要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干净净的。”
  替面前的仙人梳理好长发,丹卿又走到下一个仙人面前,重复相同的动作。
  微风相送,阳光普照。
  仙人们尽管口不能言,却都被丹卿这番体贴的举动,感动得稀里哗啦。
  此刻的感动,哪怕在很久很久后的某一日想起来,他们也定会记忆犹新、热泪盈眶。
  ……
  黑崖。
  寒风瑟瑟。
  白衣仙君抱剑立于古松下,眉眼紧蹙。
  距离容陵最后一次入溶洞,时日已超半月。
  这些天,姬雪年日日以纯粹灵气精养,终将容陵遗留于此的主神魂唤醒。
  但它仍是虚弱的。
  当初容陵将它从他神魂中生生剥离,如今它又与旁的神魂分开太久,若再耽误,无论是它,还是容陵剩下的神魂,必将同时遭受重创。
  再等一日。
  姬雪年默默在心里道:容陵,姑且再给你一日时间,你若还不出来,我便不得不违背当初的诺言,将此事告知九重天了。
  事到如今,姬雪年其实特别后悔。
  或许当初,他就不该被容陵轻易蛊惑。
  彼时姬雪年实在忧心丹卿,又见容陵濒临癫狂,便一时耳根软,做了这位太子殿下的“帮凶”,由着他用自己的性命肆意胡来。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姬雪年绝对不会再走这条路,他会阻止容陵发疯,他会选择用更保险的方式,试着拯救丹卿。
  倘若容陵真有什么闪失,他必不能原谅他自己。
  苍穹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姬雪年痛苦地仰起头,眉心忽然拧得更紧。
  不知为何,最近姬雪年总有种被窥探监视的怪异之感。
  仿佛有什么正偷偷埋伏在暗处,并将它尖锐的爪牙,悄无声息地瞄准了他们。
  然而姬雪年用神识反复查探,却又毫无发现……
  黑崖上方,正藏匿于此的源族残魂,始终没有付诸任何行动。
  他能清楚地感应到,他要找的人,似乎就在此处,但又好像不在此处。
  姬雪年在等。
  源族残魂也在等。
  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竟是同样的焦灼。
  ……
  时间似无情长河,它不知人间酸甜苦辣,仍不疾不徐地缓缓流淌着。
  不知过去多久,漆黑世界陡然一闪,亮光转瞬即逝的同时,天边仿佛用巨斧劈开了一道狭长口子。紧接着,容陵带着丹卿,还有一众仙人们,就这样惊喜地出现在黑崖之中。
  衣袂翩跹间,容陵墨发在寒风中肆意飞扬,他神情端方,恍如天神降临。
  他右手揽着丹卿,丹卿则颇有些滑稽地用紫葵草牵着一串仙人……
  一众人落地的瞬间,容陵倏然踉跄了下,多亏丹卿眼疾手快,急忙搀住他:“你怎么了?可还好?”
  因神魂心血耗损严重,容陵面容苍白,已是有些支撑不住,但他还是向丹卿摇摇头,勉强道:“无碍。”
  “丹卿!容陵!当真是你们?”
  怔怔盯着他们,姬雪年都快哭出声,“你们可算回来了,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丹卿你快掐掐我脸,看我是不是在……”
  “邬玉?”
  姬雪年的注意力原本全在容陵丹卿身上,就在他极度兴奋之际,余光不经意轻扫到丹卿背后,却又猝不及防地发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他此行寻觅的堂弟姬邬玉。
  姬雪年的满眶热泪,瞬间逼了回去。
  他快步来到堂弟邬玉面前,双手揽住他肩,上上下下将堂弟姬邬玉好一番打量。
  喜的是人尚且活着,脸颊还挂着二两肉,没瘦成一具骷髅架。
  悲的是哪怕活着,如今也已形同活死人……
  “原来,他便是你堂弟邬玉么!”丹卿惊讶地喃喃出声,神色亦是喜忧参半。
  黑崖幽暗,照明珠散发的光晕朦胧又婉约,丹卿侧首望去,只见平地上,竟站着密密麻麻被紫葵草捆缚的仙人们。
  他们面无表情、五官僵硬,眼珠子瞪得极大,皮肤亦泛着一层久不见日光的幽冷。
  这般望去,当真凄楚又可怜。
  “容陵,”丹卿眸露不忍,他轻轻扯动容陵衣袖,小声问,“这些仙人,还有得救吗?”
  对上丹卿湿润的眼睛,容陵沉吟两息,如实以告道:“须得再观察状况,一时半会儿,不能给你确定答案。”
  丹卿心知容陵不易,他此番出入溶洞,救出他和那么多的仙人,身体怕是早已吃不消,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找出溶洞的?
  容陵曾对他说,他的目的是营救仙人们,找他不过是顺便。
  但丹卿却有种羞耻的怀疑,会不会,他才是容陵放在心底的第一顺位呢?
  “我调息片刻,你去姬雪年那边看看吧。”
  丹卿也没多想,他点点头:“那你有需要时记得叫我。”
  待丹卿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姬雪年身边,容陵才不动声色地收回那一缕主元神。
  所有元神归位,容陵竟比先前更虚弱疲惫。
  他的元神遭受重创,心血又耗损过多,恐怕需要休养很长一段年月,方能回归巅峰实力。
  这样的结果,容陵已经很知足。
  找回丹卿,便是上天对他莫大的眷顾了。
  压下咳嗽,容陵嘴角含笑,默默望着丹卿隽秀的侧脸。
  他同姬雪年正谈论着什么,许是心底牵挂他,丹卿时不时便要抬眸,朝他所处的方位望过来。
  见他仍安好,才又继续与姬雪年说话。
  被惦念紧张的感觉,可真好啊!
  容陵闭上眼,他胸口那颗跳动的心脏,再不是酸楚疼痛的,而是被温暖的泉水包裹着,如蜜糖甜。
  就这样吧。
  他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丹卿坦白,然后陪丹卿去接受真相,无论他作何决定,他都会支撑他、支持他。
  他还会告诉丹卿,他很喜欢他,所以,他万万不可再为任何人伤害自己。
  当然,未来有他在丹卿身边,自然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
  与姬雪年聊完被困溶洞的生活,丹卿下意识又望了眼容陵,他忽然抿抿唇,秘密传音道:“姬道友,你可否告诉我,容陵他到底怎么找出溶洞的?还有,他现下真实的身体情况,到底如何?”
  姬雪年挑挑眉:“你干嘛不自己问他。”
  丹卿无奈苦笑:“如果容陵能跟我说实话,我也不会问你了。我掉落溶洞后,你与他同在一处,外面发生的事情,你定然清楚。”
  姬雪年迟疑一瞬,道:“你落入溶洞后,容陵随即把害你的佟管事揪出来,很是凌/辱折磨了番,再之后,他……”
  话语戛然而止。
  这一刻,风静树止,万物陷入死寂。
  阴森诡谲的杀意,陡然如滚滚波涛般,从四面八方奔涌袭来。
  寒气冰封千里,丹卿赫然抬眸,瞳孔也在这一刻,不可置信地剧烈放大。
  他漆黑眼瞳之中,倒映出一幅修罗般残忍嗜杀的画面。只见那些密密麻麻被紫葵草控制的呆滞仙人,忽然动了。
  他们仿若被牵引的木偶,猩红着魔眼,面无表情地朝他们奔来,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离丹卿他们最近的一波仙人,已然魔怔疯狂地杀到近前……


第149章
  形势骇人, 莫说丹卿,就连应战经验丰富的姬雪年,都有些怔愣不及。
  一双双猩红魔瞳, 犹如数不尽的鬼火灯笼,前赴后继地狂涌而至,仿佛不生生将人拽入炼狱, 便誓不罢休般。
  面对被操控的无辜仙人, 丹卿三人也是备受桎梏, 不到万不得已, 他们总不好直接斩杀。
  很快,姬雪年和丹卿便被团团围困,另一侧的容陵,也湮没于紫葵草之中。
  若非容陵翩若惊鸿的身影, 偶尔腾空跃起,丹卿都担心他已经被诡异的紫葵草吞噬。
  尽管容陵姬雪年修为高深,然蚍蜉尚可撼树,更何况,这些与紫葵草连体的仙人们,实力并不可小觑。
  面对无穷无尽的“敌人”, 丹卿当真什么法子都已用尽。
  符箓、护身法宝、毒粉, 能抵挡片刻的手段他全部耗光。
  到最后, 丹卿只能气喘吁吁地用双剑砍刺, 借以节省灵力。
  “不好, 此地已设下屏障, 发不出任何求援信号。”
  打斗间,姬雪年向丹卿传达噩耗,“恐怕我们不得不做好死战到底的准备了。”
  丹卿一颗心, 倏地往下沉。
  什么屏障,竟恐怖如斯?居然让姬雪年都莫可奈何?
  假如情况当真凶险到这般田地,他的存在,恐怕将是容陵和姬雪年的负担。
  他不想当负累!不管是谁的,都不想。
  思及此,丹卿眼底迸发出一股狠劲,双剑愈发使得凌厉逼人。
  一道道恢弘剑气,接连荡开仙人无数,直接为姬雪年争取到至关重要的设阵时间。
  “好样的!丹卿!”
  姬雪年用眼神向丹卿表示赞赏之意,与此同时,也趁机设下流光飞雪剑阵。
  此阵万剑齐发,姬雪年只需朝阵眼输送他的剑气即可。
  好不容易赢来片刻喘息的时间,丹卿却没功夫调养,他望向孤军奋战的容陵,喃喃道:“容陵他身上定是有伤的。”
  正因为容陵负伤,丹卿若不管不顾地奔向容陵,带去的并非帮助,而是大堆麻烦。
  容陵紧张他,缠斗间,难免失去分寸。
  咬咬牙,丹卿收回惶惶不安的视线,努力专注于眼前战局。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生平第一次,容陵感到力不从心。
  是人都会有耗尽精气的时候,但这些仙人没有。
  问题定然出在紫葵草身上。
  悄悄藏匿于暗处驱使紫葵草的人,莫非正是魔主浮屠?
  一面有条不紊地击退仙人,容陵一边冷静思忖。
  短短数月,哪怕屠浮炼制出至精至纯的上古气息,也需要时间加以调养吸纳。
  况且就凭他,如何操控紫葵草?
  能将紫葵草用处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非真正的源族人莫属,难道这世间又凝聚出了源族残魂?
  容陵面色倏然煞白。
  他猛地望向矿山下的丹卿。
  对方的目标——
  是丹卿。
  容陵此刻终于惊觉,这些被操控的仙人,并不曾对丹卿痛下杀手。
  反倒对他和姬雪年,不乏玉石俱焚的狠戾阴骘。
  容陵眸染惊慌,他再顾不得受损的神魂,一招“冲天香阵透长安”瞬息发出。
  无数仙力凝成的冰凌,有如杏花般纷纷扬扬,很快弥漫席卷了整座黑崖。
  但凡被冰凌花触碰到的仙人,都受术法桎梏,呆呆定格在原地。
  鼻尖蓦地袭来幽幽暗香,是容陵身上的味道,凛冽却也温柔。
  丹卿不由蹙眉,容陵不是受伤了么!怎可如此滥用神识?惊忧之下,丹卿甫一回头,便见容陵凌空朝他疾速飞来。
  迄今为止,丹卿似乎从未见过这般慌乱的容陵。
  他向来是九重天最淡然自如的小天君,喜怒不形于色,嘴角也总挂着几分不以为意的浅笑。
  后来,丹卿有幸见到容陵的更多面,他端方守礼的面具下,藏着年少便存在的乖张肆意,以及无所顾忌的睥睨猖狂。
  容陵会生气,会小肚鸡肠,会口不对心,还会吃醋和耍赖……
  可容陵从不会心生畏惧,哪怕是塌天大祸。
  但这一瞬,丹卿分明在容陵脸上,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惶恐。
  局面当真糟糕至此么?
  难道他们会死么?
  “走。”
  几乎在碰到丹卿的瞬间,容陵便狠狠攥住他手腕,带他直奔传送阵。
  “喂!你们居然都不管我?”姬雪年埋怨归埋怨,倒是很自觉地紧随其上。
  三人一路御空,畅通无阻。
  冷风狠狠拍打在丹卿脸颊,望着容陵紧绷的下颔线,丹卿反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宽慰他,哪怕语句是如此的苍白单薄:“没事了,你别怕,有我在呢!”
  容陵没看丹卿,他已调动仅存的全部神识,全方位戒备以待。
  此举足以可见,容陵究竟有多心存忌惮。
  姬雪年在旁恨恨道:“背后操控他们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堂弟还在下面冻着呢。”
  丹卿虽然满心满眼都在容陵身上,但还是有回应姬雪年的话:“打斗之初,我有留意你的堂弟邬玉,或许他还残留着一丝意识?他跟那些被紫葵草控制的仙人不一样,他并没有蛮横地攻击我们。”
  闻言,容陵身躯一震。
  他握住丹卿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怎么了?”丹卿担忧且期待地问容陵,“你也认同我的推断吗?”
  容陵只觉全身血液都已停止流动,他怔怔看着丹卿,薄唇轻颤,说不出话。
  在溶洞时,容陵就已意识到姬邬玉等人有异常,他们的状态,比容陵此前救出的仙人好太多。
  或许,在他不在的那段日子里,丹卿曾无意间触及什么,从而与紫葵草产生了联系?
  紫葵草与源族有极深渊源,心思歹毒的源族人能利用这一点,驱使紫葵草作恶。而心思纯善的源族人,自然也能驱逐净化紫葵草身上的魔气。
  也就是说,姬邬玉等人是因为丹卿,才能顺利逃过被操控的命运。
  也正因如此,丹卿彻底暴露了身份吗?
  丹卿被容陵幽幽的眼神,看得心底直发毛,许是被容陵情绪所感染,丹卿突然也慌得不行,他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容陵,你怎么这样看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吓我。”
  “我……”
  容陵刚开口,姬雪年就道:“我的祖宗们,快快快,快进传送阵,紫葵草已经追上来了。”
  姬雪年比谁都着急。
  容陵的身体他最清楚,想必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至于丹卿的二两道行,姬雪年压根就不能指望。
  再不寻求外援,他压力巨大,他再厉害,也护不住两个祖宗啊。
  三人刚进传送阵,紫葵草已铺天盖地袭来。
  它们落地即生根,一剑劈下去,不及时碾作齑粉,藤蔓又生藤蔓,当真源源不绝,简直可恶至极。
  姬雪年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杂草,稍不注意,它们就偷偷抱住你大腿。
  姬雪年用真火刚烧尽一批,下一批立即补上残缺,他烧了再烧,当真烧出满腹的暴躁。
  三人再陷周而复始的困局。
  望着满头大汗却精神抖擞的丹卿,容陵心知,如今实力大减的他,已然护不住丹卿。
  但只要离开这里,事情便有转机。
  天君曾说,源族残魂具有极大缺陷,难以长时间在世间存留。
  如今看来,此言不虚。眼下战局,他们并不占优势,可对方依旧躲藏在紫葵草之后,不肯轻易现身,这便证明,对方极度畏惧风险,又或者说,对方的功力远远达不到无所顾忌的地步。
  所以,离开此地后,他努努力,还是能给丹卿一片洁净无瑕的天空,一个没有那些龌龊阴暗和仇恨的人生。


第150章
  源族残魂始终躲藏于暗处, 不肯现身。
  如今他这条命,是何等的金贵重要,全族血海深仇, 皆维系在他一人身上,不容丝毫闪失,所以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源族残魂以为, 他乃世间仅存的源族人。
  他必须坚强地、勇敢地, 走向那条注定孤苦无依的复仇之路。
  这条路, 他不会遇到伙伴, 也不会拥有并肩同行之人。
  但现在——
  他找到了他。
  他竟找到了他!
  原来,他曾感知到的同源气息,便是那抹红色身影吗?
  源族残魂无法形容他此刻的狂喜与激动,倘若他有眼泪, 想必早已涕泗横流。
  只是这年轻的红袍男子,到底是谁?
  为何他身负源族与妖狐两种血脉?
  不仅如此,他的来历,他的身份,他被封印的气息与力量,还有他与灭族仇人搅合在一起的理由……
  所有攸关他的事情, 通通都令源族残魂好奇不已。
  莫急!莫急!源族残魂暗暗提醒自己, 待他成功将他带走, 他们自有时间相认, 再相互了解, 再增进彼此的感情。
  他们都是源族人, 同根同脉,同仇同恨,何愁不能并肩御敌?
  源族残魂如获至宝地看着丹卿, 一双被喜悦覆盖的眼瞳,因极度兴奋,竟呈现出妖冶的金色。
  他痴迷的目光一直锁定着丹卿,状若疯癫,甚至喃喃自语道:“属于你我的世界,很快就会到来,很快,很快的……”
  传送阵内,战况依旧焦灼。
  丹卿一时不察,手臂被紫葵草尖刺所伤,鲜血瞬间染红衣袖。
  危急时刻,丹卿全然顾不得此等小伤。
  然而古怪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与他们斗得难舍难分的好几株藤蔓,竟倏地往后倒退。
  紧接着,这几株紫葵草落地生根,迅速生长出新的繁茂藤蔓,它们与诡谲的紫葵草完全不同,它们不仅不再攻击丹卿等人,甚至有意帮衬他们,竭尽全力地,拼命阻挠后方紫葵草的进攻袭击。
  两种紫葵草相互纠缠拼搏,新生紫葵草终是不敌,它们被霸道的魔化紫葵草汲取完所有力量,终是萎靡干枯地凋落在地。
  战斗之余,姬雪年还有闲情在旁边幸灾乐祸:“哟,它们怎么回事啊?这是起了内讧啊?继续打呀!你们怎么不打了?”
  丹卿眉心紧蹙,红唇亦抿成一条线。不知为何,就在几株紫葵草失去生命的刹那,丹卿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般,竟有些莫名的失落与难过。
  然而局势不容丹卿深思缓和,他只能把脑子里的荒诞念头,彻底压下去。
  默默看了眼丹卿,以及那些嗜其血后的紫葵草,容陵心知不能再等。
  给自己施了个保护阵,容陵闭目启唇,随即快速默念法诀。
  不过须臾,他额头布满雨滴般大的汗珠。
  冷汗如涓涓溪流,沿着容陵坚硬的眉骨、下颔,源源不断淌进衣衫。
  容陵全身皆已濡湿,如同水里捞起般狼狈不堪。
  一点金光,就在此时,浮现于容陵额心,随即烟消四散。
  虽极力隐忍,容陵还是控制不住地呕出一口黑血。
  与此同时,九重天的天帝容渊,猛地脊背一僵。
  顾不得满殿群臣,容渊赫然起身,他怔愣在原地,瞪大的眼睛里,有震撼有不可思议,也有为人父者的痛心与疼惜。
  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容陵的神骨,竟生生断裂了。
  ……
  半月后。
  凫丽郡。
  浑浑噩噩中,丹卿知道自己睡了许久。
  他数度挣扎着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
  终于,当识海慢慢蕴养充盈,丹卿也从昏暗中幽幽醒来。
  望着悬在头顶的鹅黄纱幔,以及古朴雅致的厢房布置,丹卿茫然地眨眨眼,颇有些理不清状况。
  他怎会在如此陌生的地方?
  他似乎应该在黑崖,没错,他们分明被紫葵草所困。
  容陵呢?还有姬雪年,他们人呢……
  一个鲤鱼打挺,丹卿猛地掀被起身。
  赤足行在沁凉玉石铺就的地板,丹卿双目慌张,张嘴便急切呼喊:“容陵?容陵!容……”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
  “丹卿,你醒啦!”
  刚及弱冠的少年,正脆嫩地立在阳光之下。
  他就像初初长成的一颗树,哪怕并未完全脱离青涩,隐隐约约已能窥见将来的稳重模样。
  “崖松?”丹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怀疑自己是否看错,“是我幻觉吗?崖松你怎会在此处?不对,我现在还在凫丽郡吗?容陵呢,我依稀记得,我与容陵姬雪年被困黑崖,后来……后来好像是九重天……”
  崖松笑眯眯地,把丹卿扶到床畔坐下,他当然知道丹卿最挂念什么,立即回答道:“你且放宽心吧,你都没事,太子殿下和白帝也是无恙的。”
  待丹卿情绪稍微镇定,崖松才捡次要的事情,慢慢说给丹卿听。
  “这里是凫丽郡,半月前,九重天派遣三万天兵天将,将你们从黑崖成功救下,但魔主浮屠却伺机逃脱。到底是魔域之主,还是有些本事傍身。”
  “另外,那些从溶洞找回的失踪仙人,仙界也正在寻求解救之法。”
  “你们获救后,太子殿下当日便随天兵返回九重天,白帝倒是在凫丽郡逗留了三五日,想等你醒来再告辞。奈何长辈再三催促,你又迟迟不醒,他这才启程返回长留。”
  “喏,这是白帝留给你的传音镜。他说等你醒来,可随时随地联络他。”
  丹卿摩挲着银白镜面,犹豫两息,他还是没能忍住,低声询问道:“容陵呢?他可有留什么话给我?”
  崖松哪里看不出丹卿的期待,他迟疑地摇摇头,按照容陵吩咐的言辞,回答道:“不曾留话。”
  “他可有受伤?”
  “大抵没有。”崖松挠挠头,“反正我是没瞧出有伤的样子。”
  “没负伤便好。”
  黯然垂眸,丹卿牵唇一笑,笑得着实勉强疲惫。
  他身体如今仍虚着,精神本就萎靡,此时听崖松一番话,更是蔫蔫恹恹。
  容陵既没受伤,为何就这般径自走了?连句简单微末的话语,也不肯给他留吗?
  他究竟是形势所迫,还是冷情无心?
  分明溶洞内,他们已有转圜融洽的趋势。
  容陵也向他承诺,待事情结束,他有话同他坦白,他会与他好好地谈一谈。
  这些话,可还作数吗?
  “丹卿,你要吃些果子糕点嘛?”崖松有意哄丹卿高兴,美滋滋道,“我买到了你在凡间爱吃的松露糕哦。”
  “是我爱吃,还是你爱吃?”丹卿神色果然松快许多,他下意识就想抚摸崖松脑袋,就像对待人间的小鹰般,不过丹卿的手刚伸出去,便察觉出不妥,正要收回之际,崖松却颇不自在地把头凑到丹卿手边,嘴里直嘟囔,“说好了,一日只能摸一次的。”
  丹卿忍俊不禁,便加倍揉搓了好几把。
  他一直都知道,人间小鹰是只小可爱,原来仙界的崖松,也是只大可爱啊!
  “你还没说,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呢。”
  崖松整理着略凌乱的头发,眼神闪烁道:“唔,我刚闭关出来,反正没什么事做,便打算四处逛一逛,游历一番。”
  丹卿不是很相信,他眸色深深地看着崖松,语重心长道:“你身为新任族长,怎会有这般闲工夫?你老实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我现在可是鹰祖传承人,厉害着呢!”崖松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族中自有经验丰富的长老操持,我毕竟年轻,需要储备多方经验。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就先跟你回青丘增增见识吧。”
  回青丘?
  提到青丘,丹卿顿生几分心虚愧疚。
  那日他悄悄离去,虽不是什么大的过错,但也绝非理所当然。
  狐帝宴祈可有愤怒生气?
  “我可能还得耽搁一阵子,再回青丘。”
  说着,丹卿开始翻找乾坤袋中的通讯石,看是否有新的信件留言。
  崖松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我闲,你去哪儿玩,我便跟着你一起嘛!”
  丹卿好笑:“我哪里是去玩,我办正经事儿呢。”
  崖松:“那我就陪你办正经事呀。”
  丹卿果然找出几封未读通讯。
  他边看边回崖松,口吻颇纵容:“行行行,你且先跟着我吧。”
  所有信笺中,有大半都是容婵公主的。
  丹卿匆匆阅览,眉心逐渐拧起。
  最初容婵大多都在打探,问他是否已顺利见到容陵,新的两封,容婵不知如何知晓了他与容陵分开的现状,言辞很是激动起伏。
  其余几封,来自于云崇仙人与徐君迁。
  徐君迁传给丹卿的,是一张喜帖。
  他竟要成婚了。
  而拜堂对象,并非文昌帝君。
  握着烫金的灼红喜帖,丹卿神色怔忪,他垂眸静静望着喜帖,眼瞳仿佛也被晕染成夺目的绯色。
  喜柬之上,与徐君迁并排的,是个陌生名字。
  九重天神仙千千万,丹卿不识得,实属正常。
  徐君迁,当真放下文昌帝君,放下凡尘那段美好的爱恋了么?
  犹记得渡劫前,丹卿曾引领徐君迁,熟悉兜率宫的大小事务。
  那时的徐君迁,眼神晦暗,气场低迷,一身深受情伤磋磨的狼狈不堪。
  彼时丹卿尚不理解他心境,直至渡劫归来,丹卿懂了,徐君迁却又告诉他,往事俱已逝,既然旧爱不可追,自当用新的情爱覆盖陈年往事,这样才不算辜负此生漫漫韶华。
  丹卿指尖用力攥着喜柬,都已泛白。
  他忽然有些伤悲。
  却不知在替谁伤悲……


第151章
  徐君迁的成婚大典定于十日后, 在喜鹊宫举行。
  四海八荒的生灵,皆可凭喜帖请柬,自南大门入天宫, 观赏典礼、恭贺新人。
  吉日临,丹卿精心备下贺礼,携着崖松, 一同登上九重宫阙。
  途经南天门, 望着仙雾缭绕的一排排擎天蟠龙柱, 丹卿微微一怔, 不由忆起那日被拒天宫外的场景。
  彼时,他当真极有勇气,明知容陵故意阻挠,他却好似不知丢脸般, 竟厚颜无耻在此苦守数日,受尽了路过仙人们的冷眼指点。
  倘若时光倒流,重新来过,丹卿想,他大抵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去闯。
  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两三回犯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时候。
  唏嘘的是, 丹卿迄今为止所有的执拗任性, 不是栽在段冽的身上, 便是容陵。
  “丹卿,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时候的我自己。”
  丹卿嘴角微弯, 他含笑的目光, 始终定定望着那处,眸中仿佛洇了薄薄一层烟雾。
  崖松挠了挠头,委实听不大懂。
  但他觉得此时的丹卿, 神态很认真,也很坚韧,让人忍不住地,想一直盯着他看。
  “对了,你同容陵联系上了么?”
  前往喜鹊宫途中,丹卿问崖松,他口吻淡淡的,有种难以形容的平静,仿佛若无其事的外表下,隐藏着惊骇的波涛汹涌。
  崖松跟在丹卿身边已十余日,若他还觉察不出丹卿与容陵关系的异样,便是只彻头彻尾的傻鹰了。
  “嗯,刚刚联系上。”
  “那你问他,待我们观礼后,可否在杏林与我一叙。”
  不过片刻,崖松回:“太子殿下说好。”
  “那便好。”
  丹卿脸上泛起笑意。
  只是这笑,并不算多高兴多恣意的样子。
  崖松紧闭鹰嘴,哪怕心底诸般好奇,却没有过多置喙追问。
  仙界非人间,他们也不再是从前的身份,况且——
  思及容陵紧急召他前往凫丽郡的原因,崖松疑惑地看了眼丹卿。
  那日容陵问他,可愿受他之托,随身保护丹卿,崖松毫不犹豫地应允。
  他年龄虽小,却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能成功渡劫,得益于段冽楚之钦,他能获得鹰祖传承,亦是容陵丹卿的功劳与苦心。
  无论他们当中谁有难,他必当义不容辞。
  而且,崖松很喜欢丹卿。
  他喜欢丹卿身上的温度,也喜欢他岁月无声的静好。
  不过崖松不理解。
  丹卿生平简单,身份亦不复杂,为何会被魔域盯上?
  能让太子容陵如此忌惮戒备,定然不是轻易就能摆平的小打小闹。
  其实很多事情,崖松看到的,与丹卿想象的,截然不同。
  丹卿似乎以为,容陵不在意他,也浑然不关心他。
  崖松眼中的真相却并非如此,太子殿下不仅委托他保护丹卿,暗地亦有安排仙卫任他调遣。
  可惜崖松无法明言。
  就像太子容陵叮嘱的那般,言多必失,他认定的对丹卿好,当真是为丹卿好么?或许,他是在害他。
  尽管崖松不懂其中缘由,但他信任太子容陵,不仅信他的品性,也信他对丹卿的用心。
  所以他如今的重中之重,唯有守护丹卿,护他平安无虞。
  ……
  喜鹊宫满布艳红,连云彩都是极漂亮的粉绯色。
  丹卿与云崇仙人居于观礼席,并肩而坐。
  待一记嘹亮清脆的凤鸣声响起,无数身披彩绸的喜鹊,从四面八方翩翩飞来,它们衔着珠玉玛瑙,兢兢业业地,于虹彩中搭建起一座鹊桥。
  身着喜服的两位新人,各居鹊桥两端,随后同时起步,登上这座喜结连理的姻缘桥。
  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丹卿初次见证如此正式的婚盟典礼,内心很是激动澎湃。
  尤其看到两位新人对拜天地的刹那,当真令他眼眶湿润。
  偌大九重天,虽不忌讳谈情说爱,然大多仙者并不着重此道,生命过于漫漫,分分合合也很常见,故千年上头,能在喜鹊宫缔结良缘的眷侣并不多见。
  丹卿嘴角始终噙着笑,眼底也满满俱是感动。
  待仪式结束,丹卿喝完徐君迁的喜酒,又与云崇仙人道过几句话后,这才起身离席,前往杏花林。
  孰知刚出喜鹊宫不远,丹卿便看到一抹孤零零的身影。
  那人立于云峰之巅,墨发纷扬,袖袍亦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是文昌帝君。
  雾海翻涌,几乎湮没他挺拔高傲的身影。
  文昌帝君眸光所及之处,俨然正是喜鹊宫。
  此时的文昌帝君,大抵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心中是喜是悲?可曾后悔遗憾,又或是松了口气?
  不管他思虑着什么,反正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文昌帝君于烟火红尘中,曾深爱的凡人,当真如他所愿,今时今日之后,只是他漫漫仙途中一闪即逝的渡劫对象,仅此而已。
  丹卿默默观望两眼,不再犹豫地转身,掐云离去。
  许是亲眼见过文昌帝君与徐君迁的结局,丹卿心中感慨万千,也难免联想到自己与容陵。他们与徐君迁二人,何其相似?
  所以,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
  穿过零落似雪的杏花,丹卿缓缓站定于古树下。
  闭目感受着寂静的簌簌声,丹卿脑海里,顿生许多画面。
  那些栩栩如生的回忆,就像裹了糖蜜的碎片,组合出丹卿与容陵过去的模样。
  未来的他们,又该是何种面貌呢?
  似乎预知到什么,丹卿蓦地睁开眼,转头望向身后的高冷神君。
  容陵今日穿的是一袭墨黑常服,星辰作点缀,珠月为陪衬,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高雅出尘。
  他施法隔绝了杏花,那些绵软的瓣瓣花雪,丝毫不曾染他身。
  静静注视容陵片刻,丹卿觉得,容陵面颊好似清减了些,却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目目相触,刹那短暂,却好似永恒。
  容陵倏地别过眼,率先开口道:“近日仙务堆积,本君忙得脚不沾地,你若有话,直言即可。”
  原来如此。
  原是公务繁重,所以容陵面色才如此憔悴吗?
  “耽误不了你很长时间的,”丹卿笑笑,指着树下桌椅,轻声道,“你要站着与我说话吗,不如坐会儿吧。”
  容陵定定看着丹卿,随即收回视线,无声落座。
  丹卿跟着容陵坐下,他手腕轻抬,桌面顿时多出一坛酒,将澄澈酒液倒入碧杯中,丹卿温柔地递给容陵:“这是青丘五谷百花酿制的甜酒,可蕴养气血,你尝尝呀?”
  容陵眉眼轻蹙,似是不耐,但他终究还是将酒杯接了过来。
  仰头一饮而尽,容陵冷声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可以的啊!”丹卿今日甚是好脾性,他眉眼仍含笑意,如春风拂过娇嫩花苞,幽香袭人,“容陵,你还记得,你在溶洞应许我的承诺吗?你说离开溶洞后,会与我好生谈一谈。眼下局面不稳,想必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未免耽误你时间,你便长话短说,可好?”
  容陵蓦地垂眸,眼睫阴影覆在眼睑之上,颤栗又脆弱。
  他紧握酒杯壁的指腹,也已然泛白。
  丹卿带来的酒很是清甜好味,有股浓郁花果子香,但不知何故,甜味弥漫开来后,舌尖被覆盖的,竟是无止无尽的涩苦。
  喉结倏地上下滚动,容陵即将开口之际,猛地剧烈咳嗽出声:“咳咳……”
  丹卿立即起身。
  却被容陵抬手阻止。
  “无碍,酒水呛着罢了。”容陵咽下满嘴铁锈腥甜,故作淡然道,“你不是想听我真心话么?我这便说与你听。”
  丹卿担忧地望着容陵,缓缓地,徐徐地坐了回去。
  以袖掩唇,容陵再度轻咳两声,他刻意不看丹卿,而是望向这无边无际的素雪,“与你分开,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这些日子,我确实待你过分了些,唯有让你死心,才能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干系,不是吗?”
  丹卿缄默半晌,忽然,他伸手握住碧盏,也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一向斯文内秀的人,做出此等恣意潇洒的举动,当真颇有番与众不同的韵味。
  “容陵,”丹卿眉眼轻挑,他眼型生得漂亮,扬起时,弱化了圆眼的无辜,多出几分稍显凌厉的媚态,“你莫不是还要说,你已经不再爱我,是也不是?”
  容陵不言。
  丹卿仍是轻笑:“若是从前,我定是信的。如今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当真不爱我了吗?”
  “不爱如何,爱又如何?”容陵轻笑一声,神态惫懒,他颇玩味地直视丹卿,口吻陌生又寡淡,“可你瞧瞧你自己,究竟哪点配得上我?身份?还是实力?亦或是你这张勉强过得去的脸?从前是我昏了头,以为喜欢便胜过一切,清醒后,自当及时止损。况且,不就是爱么!”容陵忽然扯唇笑了笑,他表情轻视又戏谑,仿若“爱”这种玩意,不过是随时都可丢弃的物件儿,“只要我对你的爱,不是与日俱增,而是与日俱减。前天九分,今日七分,明日六分,这么一天天过去,甚至不到半年,便消散得一无所剩……”
  “啪——”
  等丹卿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起身狠狠甩了容陵一巴掌。
  容陵可以躲。
  但他没有。
  “你若消气,我可以走了么?”容陵用食指抹了抹唇角,笑得放荡玩世不恭,他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几乎要溢出来,“你要知道,能扇我巴掌的人,上天入地,你是头一个,当然也是最后一个。这份体面,权当我们最后的告别,如何?”
  言罢,容陵转身便走。
  衣袖却被丹卿攥住。
  丹卿双手紧握容陵墨色宽袖,没有丝毫松手的打算。
  “啧,你就这么喜欢我么?”
  默然片刻,容陵忽地嗟叹一声,状似苦恼。
  他斜睨着丹卿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慢又无情道,“据说,有些人的爱情,是做减法,另有些人的爱情,则是做加法。想必丹卿仙人你,是后者吧!”说着,眸露怜悯,语含无奈,“这样痴情的你,可教我如何是好?”
  “你说完了吗?”
  丹卿蓦地仰起头,他漆黑的眼瞳,很沉很静,被容陵激起的那些涟漪骇浪,早已逝去,“那么现在,换我来说,你闭嘴听。”
  对峙半晌。
  见容陵无动于衷,似乎默认,丹卿终于松开了攥紧他衣袖的手。
  退后两步,丹卿看着满地落花,徐徐开口,他音量不算高,但吐字很清晰:“你当初提出分手时,我懵懂反应不及,许多话都不曾对你说。初回九重天那会儿,我其实分得很清楚,像你这般高高在上拥趸遍地的小天君,我如何敢肖想?我从不打算与你再续前缘。是你,是你不顾我们之间的差距,以及未来将要面临的磨难阻碍,主动朝我走近,并三番四次地招惹我。我深知,以你容陵神君的清醒与理智,但凡作出此等决定,便不是儿戏,你很认真,所以我也不想辜负你的认真。”
  丹卿闭了闭眼,调整好情绪,方才继续道,“刚分开那几天,我也不觉得痛,只是很屈辱很愤怒,很不可置信。渐渐地,过往回忆涌现,当失去段冽与容陵的痛叠加在一起,我方体会到心如刀割的滋味。那段日子,我对你,当真爱恨交织。许是越恨,便越不甘放手,所以我决定,再争取一次,再挽留一次。就像你当初披星戴月,笃定地向我走来一般,我唯有再试一试,才能没有遗憾地同过往告别。”
  杏花纷纷,无声地坠落。
  丹卿从未这般长段大段地说话,他也不是很能抑制情绪,以及若有似无的委屈。
  不多时,便已携着浓厚鼻音。
  “于是我离开青丘,去凫丽郡找你。黑崖之行的种种般般,我不必多说,你心底也清楚。我虽偶尔蠢笨了些,却不是个傻子,你待我的好,我全都知道。容陵,你还记得吗?”眼角微染湿润,丹卿笑着仰起头,他的目光是如此专注,仿佛在描绘容陵优越的五官轮廓,“我曾对你说,自尊或面子,在我这里,算不得什么,我统统都可以不要。纵然我修为低,身份尴尬,性格也寡淡无趣,可就是这样一无是处的我,仍有两分骨气。你若一而再再而三弃我,无论你将来有什么缘由,或是不得已的苦衷,我都不会再回头。所以,你一定一定要想清楚。今日,你到底要与我坦诚相待,还是要一别两宽,天涯陌路。”


第152章
  容陵眼睫剧颤, 险些踉跄跌倒。
  杏花大抵不知容陵内心的惊慌失措,仍试图翩翩坠落于他肩。
  落雪纷飞,仿佛拉开一幕惨白且冗长的沉默……
  容陵当然知道, 丹卿这番话,讲得到底有多认真。
  他不必抬眸去看,亦能想象, 丹卿正浅笑望着他的模样。
  薄唇翕动, 容陵下意识便想苦苦哀求, 求丹卿不要对他那么心狠, 求他不要逼他入绝境,求他不要彻底碾碎他仅剩的希望。
  然而——
  他该如何哀求?
  他能如何哀求?
  “坦诚相待”,短短四字,说来简单, 但容陵做不到。
  丹卿源族后裔的身份,已然暴露,魔域与那抹源族残魂,想必正绞尽脑汁地设法掳走丹卿,让丹卿沦为他们复仇的工具。
  眼下容陵尚能转圜于九重天,替丹卿百般隐瞒遮掩, 可以后呢?
  一旦仙界也察觉丹卿身份,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 他们必不会容忍丹卿流落在外, 他们怎能眼睁睁看着魔域觊觎丹卿?或许, 他们会以保护丹卿的名义, 将他禁锢圈养起来。
  届时,人人为大义,人人求自保。
  一只小狐狸的自由, 甚至是生命,在所谓的苍生面前,究竟算得了什么?
  所有轨迹,都在朝往最糟糕的方向运行。
  容陵已经没有退路。
  说他的爱情只为感动自己也罢,说他的爱情不够尊重丹卿也罢,这一次,容陵只想用他自己的方式,努力护住丹卿。
  寂静无限蔓延。
  蔓延到丹卿满心苍凉。
  他想,他猜到容陵的答案了。
  其实,丹卿早已猜到,他与容陵今日的结局。
  但答案揭晓之前,丹卿仍抱着侥幸心理,万一呢!万一有奇迹呢!万一容陵听完他的话,心生悔意了呢!
  事实证明,不会有那么多奇迹,幸运地降临在他身上。
  此情此景,丹卿自是痛心的。
  但他不悔。
  原来有些事,只要拼命争取过、尝试过,哪怕结果不尽人意,心中亦能解脱释然。
  默默望着容陵,丹卿弯唇笑开,他嘴角弧度扬得大大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喜欢容陵、喜欢段冽的那个丹卿,跟他见面了,所以他要笑得很漂亮,很好看。
  他们曾经的故事,是那般的美好深刻,当然值得用他最完美的姿态,为此画上句号。
  往后,若他有缘再与容陵相见,他仍是丹卿,是那个没心没肺有些懒散无甚出息和追求的丹卿,但却不再是喜欢容陵的那个丹卿了。
  这也很好。
  是真的很好很好。
  “容陵,”丹卿极力掩饰情绪,他眼眶酸酸涩涩的,却仍是笑如弯月的形状,语气也特别温柔真诚,仿佛一抹照进漫漫暗夜的暖光,“那我便走啦,往后余生,请你务必珍重,再见!”
  最后最后再看容陵一眼,丹卿笑容烂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杏花林。
  风忽然大了许多。
  大团大团的杏花扑簌坠落,几乎湮没丹卿瘦削的身形。
  容陵痴痴望着丹卿离去的背影,直至他漆黑的眼瞳,被满幕雪白覆盖。
  勉强支撑的身体终于濒临极限,容陵重心不稳地踉跄着,终是跌倒在地。
  此时此刻,从容陵口中喷出的鲜血,四处溅落,竟好似他支离破碎、裂成一瓣又一瓣的心脏……
  距离徐君迁喜宴,已然过去好一些日子。
  离开九重天当天,丹卿便带着崖松回到青丘。
  丹卿同狐帝宴祈好生生认了错,并瞪着圆圆的眼,抬手起誓,保证自己不会再这般任性胡闹,且他今后定会乖乖留在青丘,绝不给狐族丢脸。
  看着丹卿故作轻松的表情,宴祈面上虽陪着他作戏,内心却很是痛惜不忍。
  再者,局势瞬息万变,一昧将丹卿藏在青丘,已是下下之策。
  或许容陵说得对,事到如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主动出击。
  思及容陵,宴祈免不得长长叹息一声。
  若丹卿没有这般复杂离奇的出身,能得容陵这般掏心对待,当是他此生最幸之事。
  可惜,天意委实弄人。
  ……
  这日,天气晴好。
  丹卿与崖松吃完一圈青丘美食,正捧着肚皮遛弯消食,怀中传音镜突然有了动静。
  原来竟是姬雪年。
  丹卿用灵力轻抚镜面,便传出姬雪年精气神十足的嗓音。
  “丹卿,听闻朝戈谷惊现剑谱《断念》残页,我此时正打算动身,研究舆图一二后,我又发现,若朝南出发,途中定会绕过青丘。所以,你可要随我一同前去朝戈谷啊?”
  丹卿随即看向崖松。
  崖松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于是丹卿启唇,对准传音镜道:“你先来青丘呀,至于朝戈谷,待你抵达青丘,我们再论不迟。”
  崖松打着饱隔道:“从长留到青丘,约莫两日脚程吧,很快的。”
  丹卿意味深长地轻笑两声,随即负着手,遥望四周景色道:“眼下已是夏末,我估算着,姬雪年最早也是秋天到吧。”
  “白帝姬雪年素有‘无情道剑圣’的称号,就算他只是修为不济的普通修者,也不至于走半个多月吧?”
  “那又如何,他是路痴。”
  “路痴什么意思?”
  “就是一出门就晕头转向、东西不分。”
  “哈哈,不会吧?堂堂白帝诶,竟是个白痴?突然觉得剑圣这种称号,一点也不高大上了呢!”
  崖松乐得捧腹。
  丹卿也笑得很开心。
  两人愉悦的笑声,似风铃般,回荡在葱茏山野间,也回荡在姹紫嫣红百花丛。
  蓦地,一道低沉男声,幽幽冷冷地,从传音镜里飘出来。
  “很好笑吗?”
  崖松下意识回:“这还不好笑?都不敌我们族群未开智的傻鸟呢!我们……”
  话语戛然而止,崖松丹卿面面相觑。
  崖松惊得瞬间弹起:“丹卿,你没关闭传音镜!”
  丹卿也吓得恨不能把镜子丢开:“呜呜我忘了!”
  ……
  因着这段插曲,姬雪年光临青丘时,丹卿和崖松都怂得跟只鹌鹑似的。
  姬雪年一抬手,丹卿便乖乖打扇,姬雪年一咳嗽,崖松便立即奉茶。
  凡间的皇帝老子,大抵过得都没姬雪年逍遥如意。
  姬雪年出够了恶气,就又心心念念惦记他的剑谱残页,遂同丹卿崖松道:“择日不如撞日,快快快,你俩简单收拾收拾,赶紧随我出发。”
  丹卿挠挠脖颈,一脸不好意思道:“我近日不方便出门,我父尊留我在青丘,帮忙打理一些族中琐事。”
  “就你?打理族务?你莫诓我。”姬雪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丹卿,无论怎么看,姬雪年都觉得小狐狸懵懂又天真,明明年纪也不小了,眼睛里总有股不谙世事的奶气。
  “……”
  丹卿好生憋屈。
  他扫扫地、除除杂草,也是青丘族务嘛。
  再者,他这回很认真的,狐帝也有悉心教导他,譬如倚帝族神女的生辰礼、上个月的青丘账簿核算等,都由他亲自完成。
  崖松当然帮丹卿了,他嘴快道:“我们家丹卿至少不是路痴啊。”
  姬雪年:“……”
  好在狐帝宴祈路过,给三个年轻人打了圆场,总算把“路痴”这话题给翻了篇儿。
  让丹卿意外的是,宴祈竟笑眯眯同他道:“朝戈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地大物博。既然白帝盛情邀请,丹卿你和崖松便同白帝一道前去,沿路也可以增长些见识。”
  收拾行李时,丹卿眉头始终微微蹙着。
  此次回青丘,狐帝宴祈给他的感觉,与上回很是不同。
  分明宴祈有意将他圈在青丘,一副不要出门招惹是非的态度,为何他现在又突然变卦,将他往青丘外推?
  与崖松聊及此事,崖松倒是完全没觉出异样,他大喇喇道:“许是狐帝不愿拂了姬雪年的面子吧!哎呀丹卿,你多带些晾晒制干的浆果呀,我爱吃。”
  当日,三人结伴启程。
  走出青丘第一步,崖松便好似换了个人,他眼睛总是警惕地滴溜溜转,周身亦放出隐蔽的“猎”气,此术唯有鹰族可修习,能捕捉周围任何细末的杀意。且实力越是强悍,可探距离越远。
  丹卿修为不济,自是察觉不出气场氛围的变化。
  姬雪年起初只当崖松过于谨慎,风平浪静行了两日后,姬雪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除了崖松释放的气息,他们四周,还充斥着别的力量。
  那力量毫无攻击性,俨然是守护的姿态。
  姬雪年倒也没那么蠢。
  就丹卿那副懵懵懂懂的烂漫样儿,定是蒙在鼓中。
  关键时刻,姬雪年脑瓜转得极快。
  单凭崖松出现在丹卿身边的时间、地点,还有契机,就能推断出,崖松大抵是容陵刻意安插的内应。
  崖松在保护丹卿。
  大家也都在保护丹卿。
  丹卿与容陵,不是已一刀两断么?
  姬雪年委实不理解,少了容陵这桩麻烦,丹卿还能招惹什么危险,犯得着给他安排如此大的护卫阵仗吗?
  况且,这是典型的没把他姬雪年放在眼里啊!有他在,此行丹卿就是想少一根头发,那也绝对不成。
  又行两日复两日。
  三人抵达朝戈谷。
  姬雪年掏出搜寻剑谱残页的七宝塔。
  诸如《残念》这般绝世剑谱,哪怕是遗落在外的残页,也早已成了精。
  姬雪年跟找自家亲儿子似的,上山下海,钻狗洞、淌淤泥,什么苦都吃尽了。连带着丹卿崖松,也累得连条哈哈喘气的老狗都不如。
  终于,剑谱残页耍他们耍够了,还美其名曰这是在测试他们的诚意耐心。
  丹卿与崖松呵呵一笑,神色冷漠。
  最后,姬雪年在倚帝族与朝戈谷的交界处,捧着他残页儿子,亲了又亲,蹭了又蹭,画面当真令人不忍直视……


第153章
  捧着宝贝剑谱残页, 姬雪年目光灼灼地盯着丹卿崖松,激情提议道:“倚帝族山清水秀,遍地珍馐, 不如我们择间栈舍,在此歇脚三两日再走?”
  征得丹卿二人同意后,姬雪年当即一马当先, 直奔倚帝族地界。
  哪知刚入住仙家客栈, 姬雪年便头也不回冲进厢房, 与他亲亲残页共赴悟剑之旅去了。
  空落落的仙舍里, 丹卿与崖松大眼瞪小眼,很是错愕不及。
  “就凭姬大哥这般性子,哪怕他不执着于苦修无情道,此生恐怕也是讨不着媳妇儿的。”无语地摇摇头, 崖松用他稚嫩的少年音嘲讽道。
  丹卿忍俊不禁,轻笑出声:“远离情爱,一心悟道,这样的人生,不也很快活潇洒,且很有意义嘛!”
  崖松听得一愣, 不由怔怔去看丹卿。
  此时天色初晓, 几缕浅金色阳光穿透山雾, 清凌凌如星落般, 照耀在丹卿白皙的脸颊上。
  他明澈剔透的那双眼瞳里, 有欣羡, 亦有向往。
  丹卿,似乎真的已经放下了,放下了他与容陵殿下曾经的那段感情。
  崖松猛地垂头, 不敢再看。
  他怕他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替太子容陵辩解说情。
  其实,殿下明明很关心他,也很爱护他的。
  ……
  三日已过,姬雪年仍痴迷剑道,闭门不出。
  丹卿崖松无奈,只能结伴出门找乐子。
  倚帝与朝戈同为名门望族,都是支撑并拥护九重天的顶梁柱之一,其族地富饶繁盛程度,当属仙界翘楚。
  来往间,重重楼台参差金碧,翠玉明珰三市满,当真浮世好光景。
  丹卿与崖松穿梭于一条条的宽阔街巷,不多久,怀中便抱满零食,两人美滋滋地互相投喂对方,简直吃到撑肚都舍不得停嘴。
  “唔!这酸梅山楂糕好好吃!酸甜解腻,正正适合消食。”
  丹卿蓦地转身,他从纸包捻起一小块红黑色的糕点,笑着塞进崖松唇中。
  崖松眼睛顿亮,口齿不清地回:“好吃,好好吃。”
  日头渐盛,来往路人络绎不绝。
  丹卿眉眼弯弯地抬眸,不经意一瞥,恰好望入对面那幢奢华精巧的云雾仙楼。
  三楼小窗半敞,素白纱帘随风飘曳,蓦地露出一抹皎洁惊艳的男子侧脸。
  很快,薄纱又被轻风吹回,什么都瞧不见了。
  短短惊鸿一瞥,丹卿已然确定。
  ——是容陵。
  缠绕于舌尖的酸甜味,刹那间消失无踪。
  丹卿嘴巴寡淡寡淡的,无论什么味道,都再也品尝不出来。
  多么可笑。
  从前,他想见容陵一面,哪怕抛去自尊和面子,依然不得其果。
  如今他再没有与容陵相见的必要了,反倒一出门,便轻轻松松地给撞上了?
  这是否称得上命运故意愚弄人?
  轻笑着收回视线,丹卿什么都不想再思考。
  譬如容陵为何会出现在倚帝族,又譬如他正在与谁会面。
  反正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丹卿拉着崖松,悄无声息地淹没于人海。
  兜售酸梅山楂糕的铺子前,很快又迎来几位说说笑笑的年轻姑娘,仿若丹卿从未出现在这里。
  ……
  瀚海仙楼。
  天字号雅间内。
  一袭墨色锦袍的容陵静坐窗边,他漆黑的眸光,始终定定落向某处。
  尽管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他却好似还能看见那抹灵动甜笑的青衫小公子。
  瑶碧神女随容陵的视线望过去,见仙楼下面都是果子摊铺,并无稀奇,便浅笑盈盈道:“广泽街车水马龙,是倚帝族最为繁盛的地带,数千年来,九重天对倚帝族多有照拂倚重,这才迎来我族昌荣之貌。我阿父常言,若有朝一日,天君和殿下能亲眼来看一看倚帝的新景象,该有多好,万万没想到,今日殿下当真便来了。”
  说着,瑶碧神女娇羞一笑,随即又动作优雅地斟了杯清酒,一双美眸好似会说话般,含情脉脉地望向容陵,“殿下,这是我族特有的美酒,名曰‘星诉风吟’,您可否赏脸尝尝?”
  容陵眼睛始终望向窗外,半晌,他薄唇轻启,言辞冷淡道:“本君近日不宜饮酒。”
  瑶碧神女面容紧张:“殿下莫非受了伤?”
  容陵眉心轻蹙,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父尊为何还未前来?”
  “我阿父他……”瑶碧神女眼神闪烁,”我阿父他临时有要事,遂安排我亲自为殿下洗尘。”
  “洗尘?”容陵勾了勾唇角,他面上笑如春风,眼底却满满都是讥诮,“那些受尽魔域残害的仙人,如今仍浑浑噩噩生不如死,你却让本君坐在这里喝倚帝的美酒、品倚帝的佳肴,你觉得,本君能食之有味么!”
  许是容陵语气平稳,并无情绪起伏,瑶碧神女虽然慌乱,却不曾真心畏惧。
  她崇敬地看着容陵,面色惭愧道:“是瑶碧不懂事了,还望殿下恕罪,也请殿下不要过多忧虑,解救仙人之事,倚帝必当义不容辞。”
  容陵懒得多说废话:“离韶宫何时能开启?”
  瑶碧柔声回:“离韶宫位于倚帝与朝戈交界处,待小女征得朝戈谷主同意后,即可立即前往。”
  容陵眉梢轻扬,深深看了瑶碧神女一眼。
  离韶宫地势得天独厚,汇聚四方灵气,九重天诸多上神已断言,那些神识溃散的仙人们,或许能在离韶宫获取一线生机。
  只是这离韶宫五分之三的领域,都位于朝戈,若非倚帝族在凌霄殿百般承诺应允,九重天岂会将此事全权托付给倚帝族?
  “何必如此麻烦?”雅间外忽然传来一道爽利干脆的女声,“殿下,我是丹朱,朝戈的少谷主。丹朱有事求见殿下!”
  容陵淡然道:“进。”
  话语方落,一位装扮艳丽豪迈的姑娘推开门,她大马金刀地走到容陵面前,余光先是轻瞥瑶碧神女一眼,然后向容陵呈上麒麟纹黑云牌:“殿下,此乃开启离韶宫的半枚令牌,另小半枚,想必在瑶碧神女的手中吧?”
  见容陵静静望向她,气质高洁,姿容绝世,当真似竹若松、神圣不可侵犯。瑶碧神女心神正荡漾,结果就看见李丹朱挑衅讽刺的目光。
  瑶碧恨死了故意搞破坏的李丹朱,但面上仍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的模样:“回殿下,令牌并不在瑶碧手中,我现下便去找阿父讨来,可好?”
  容陵道:“不必劳烦神女,本君亲自去找令尊即可。”
  “殿下……”
  瑶碧神女还没来得及回话,面前虚影一晃,容陵已毫无留恋地消失在原地。
  “人都已经没影了,你还装什么装?”李丹朱上上下下打量瑶碧神女一番,冷笑道,“瑶碧神女的心思都不藏一藏吗?身上穿着‘神女有心’,头上顶着‘和光同尘’,外面弹的曲子是‘乱我心’,就连桌案的酒都叫‘星诉风吟’,你这是生怕容陵不知道你对他的觊觎之意啊!”
  瑶碧神女无辜地眨眨眼:“丹朱妹妹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
  李丹朱平生最恨此等装模作样之辈。
  她怒极道:“你做梦都想当九重天太子妃的事,四海八荒人尽皆知,既然你一心攀附容陵,就别处处扮可怜、处处装柔弱。朝三暮四可是要遭报应的。”
  “冤枉,妹妹对我的误会竟如此之深吗?”瑶碧神女瞪圆眼睛,泪光凄凄,“我从未让你家兄长为我涉险去取婆娑果,更未让悬梦大哥与你退婚啊!”
  “沈瑶碧,你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瑶碧神女轻拭泪痕,极小声道:“其实退婚无甚要紧的,从前阿婵妹妹被退婚,丹朱妹妹还分外热心地替她张罗新亲事呢!妹妹若需要,我日后亦会替你多多留意一二的。”
  “你……”
  李丹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与容婵自小不对付,彼时容婵被顾明昼退婚,她自是落井下石了番。
  如今因果循环,被退婚被耻笑的那个人,竟轮到了她。
  吵到最后,李丹朱耷拉脑袋,红着眼眶,一脸伤感地走了。
  空寂雅间内,瑶碧神女弱弱地将眼泪擦净,嘴角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
  日落黄昏,丹卿与崖松带着满满一储物戒的零食,回到仙家客栈。
  望着门窗紧闭的厢房,丹卿喃喃道:“不知姬兄要参悟剑意多久呢?”
  崖松还在发表感想:“倚帝族真好玩啊,丹卿,咱们明天往西走,听说西面的鎏金街、双香街更有趣,有更多好吃的。”
  天色渐暗,丹卿趴坐在窗畔,看满城星河熠熠,但他眉眼间,却有些无精打采的恹恹感。
  崖松浑然不觉:“至于姬大哥,咱们就别管啦,活该他没口福!他就抱着他的剑,活到地老天荒吧……”
  翌日。
  丹卿在崖松的软磨硬泡下,刚准备随他出门。
  东厢房的门陡然从内而开,姬雪年风风火火地出来,他走到丹卿崖松面前,眉飞色舞道:“今日双喜临门,我刚领悟完《残念》,便收到族中消息,邬玉似是有得救了。”
  丹卿也是一喜。
  邬玉正是姬雪年失踪的堂弟,曾流落溶洞时,丹卿也算与邬玉有些共患难的情谊。
  “倚帝与朝戈的交界处,有一宝地,名曰离韶宫,据说,邬玉他们的生机,便在其中。”
  丹卿闻言微愣,他忽然,联想到昨日短暂一瞥的容陵。
  姬雪年沉默须臾,又拧眉道:“许是情况有些棘手,又或是有什么重大变故,需要抉择定夺,九重天让各族各地都派遣一名使者,即刻动身,于离韶宫集合。如今我就在倚帝族,所以长留这边,自然由我出面。”
  提及此事,崖松也是神色肃穆:“受害者之中,亦有鹰族十余名,我这便与族中长老联系,让他们不必再送人过来,我随姬大哥一道去。”
  两人商讨完,默契地朝丹卿投去目光。
  丹卿有些慌,此般局面实在骑虎难下,青丘亦有族人受难,可……
  崖松和姬雪年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什么。
  哪知姬雪年好似天生少根筋般,竟大喇喇道:“不如我先打探一番,如果容陵不在,你就随我们一起去,如果他在……”
  姬雪年话还没说完,就被崖松狠狠捅了一胳膊肘。
  “没事,不用打探,我同你们去。”
  反正容陵,大概率是在的。
  丹卿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事已至此,他如果畏惧推脱,倒显得奇怪,好像他还是很在意容陵般。
  虽说有些东西,不是说忘,就能立刻忘得不留任何痕迹。
  但丹卿的心意,当真笃定又决绝,他既然在容陵面前放了狠话,就断然不会反悔退缩。
  “我观丹卿你……”
  崖松以为姬雪年又要乱说话,气极地继续捅他胳膊,怎知姬雪年早有准备,他身形一闪,竟凑到丹卿面前,随即热络无比、殷殷切切道,“我观丹卿你根骨奇佳,正是忘情绝爱、斩断红尘的天纵奇才,不若入我长留,做我的九十八师弟,可好?”
  崖松:……
  丹卿:……


第154章
  离韶宫火枫树下。
  一身骑马裙装的蓝衣姑娘, 正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似乎已等得极不耐烦。
  丹卿几人在前往离韶宫路上,因事耽搁了会儿, 晚于约定时间抵达,确实是理亏的一方。
  望着满脸烦闷的蓝衣女子,崖松躲在树后, 用手指戳戳丹卿, 化身小怂包道:“蓝衣姐姐看起来好凶, 我还是个孩子呢!我害怕, 丹卿,你去同她说话好不好?”
  丹卿一脸郁闷:“难道我看起来,就很擅长同女孩子搭讪么?”
  “可你年纪比我大,多少有经验嘛, 所以应该你去。”
  “还是你去更合适。你年龄小,就算言语冲撞,小姐姐也会看在你幼嫩无知的份儿上,不予计较。”
  “……”
  两人正互相推诿怂恿,姬雪年蓦地昂首挺胸,径直上前。
  不过寥寥几句话, 蓝衣姑娘便被逗得笑成了朵花儿, 看她欢喜的模样, 似乎与姬雪年相谈甚欢。
  蓝衣姑娘扑哧笑个不停, 声如银铃。最后, 她朝呆愣愣的丹卿崖松招手, 娇俏可人道:“你们是姬大哥同行的朋友吧?傻杵着那儿干什么呢,还不赶快过来,我这便带领你们入离韶宫呀!”
  姬雪年站在蓝衣姑娘身侧, 亦是笑眯眯望着他们,神色淡定,俨然深藏功与名。
  丹卿:……
  崖松:……
  两人互相交换视线,眼底满满俱是震惊敬佩之意。
  敢情他们都错看姬雪年了啊!
  修无情道的人,原来都这么会撩姐姐妹妹的么?
  “我叫蓝俏,是朝戈谷谷主的侄女儿,丹朱少谷主是我表姐,眼下丹朱表姐正忙着,特命我出来迎接你们。”
  性情直爽大抵是朝戈姑娘的共同点,蓝俏更是如此,她狡黠地眨眨眼,目光在丹卿三人身上来回流连,“倒是没想到,你们几个来头都很不小嘛!居然有两位都是一族少主,还有一位则是赫赫有名的长留山白帝!”
  “不敢当不敢当,无论我们是谁,还不都得劳烦蓝妹妹为我们引路,当真辛苦蓝妹妹了!”
  “姬大哥的嘴好甜呀!跟抹了蜜油似的。”
  “不不不,哪里比得上蓝妹妹的笑容甜呢!”
  丹卿:……
  崖松:……
  恶寒地抖了抖肩膀,丹卿和崖松默契地放慢脚步,刻意落后姬雪年蓝俏数步,以免再度落入哥哥妹妹的魔音循环之中。
  蓝俏小嘴一路巴拉巴拉,气氛就没冷场过。
  “距离容陵殿下发布指令不过两个时辰,你们来得好快,是第一批抵达离韶宫的使者呢。”
  “你们以前可曾来过朝戈谷?”
  “朝戈谷遍地仙卉,待忙完离韶宫的事儿,我带你们去购置朝戈谷最好的仙卉饼、仙卉酒,还有各种鲜花提炼的精油呀……”
  蓝俏转移话题的速度巨快。
  以至于丹卿听到容陵名字时,尚来不及回味一二,思绪便又被蓝俏的话题带跑。
  步行至第六十三棵火枫树下,蓝俏手持麒麟黑云牌,蓦地朝透明半空一指,并默念仙诀。
  紧接着,一座巍峨华丽的高耸殿门,登时金光灿灿地浮现在几人面前。
  四人先后穿越光辉,进入离韶宫。
  感受着此地充裕的灵气,姬雪年略安心:“蓝妹妹,我堂弟亦在受害仙人之列,如今九重天,可是已经找到解救他们的方法?”
  蓝俏欲言又止:“找是找到了,不过……哎,我也不好多说,反正容陵殿下就在前面,姬大哥干脆亲自问他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丹卿三人心里俱已有了谱。
  那些生不如死的仙人们,救是能救,只怕所需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又或者说,祸福相依,尽管能挽回他们生命,但同时也会失去很多。
  离韶宫遍地高阶灵植,好些药草,离韶宫外竟是已然绝迹。
  沿路不经意望去,惊得丹卿直咋舌,同时他也明白,倚帝与朝戈在九重天的地位,为何那般重要特殊。
  特殊到,天帝天后曾属意的太子妃人选,便有瑶碧神女与丹朱少谷主二人。
  不知为何,丹卿竟会突然想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大抵是……时隔半年后,他又再一次地,见到了容陵……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丹卿脚步戛然而止。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抹日渐瘦削的熟悉身影。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恍惚之间,半年竟已逝。
  若时光都这般快速流淌,下回他与容陵再见,会不会已是五年后、十年后,甚至是百年。
  微风摇曳,阳光穿过清泠仙雾,洋洋洒洒地从绿林罅隙渗出,筛下无数形状各异的光斑。
  一袭墨色锦袍的容陵站在大丛青竹旁,他肩背落满灿烂日辉,恍若高不可攀的神祇。
  但容陵神色并不怎么好看,他薄唇紧抿,目光寒冷逼人,一双黑眸里,仿佛蕴着凛冽,不复往日九重天太子的温润平和。
  此情此境,丹卿莫名有些神思恍惚。
  仿佛他穿越了时光,回到凡间,第一次看到段冽的场景。
  彼时,那个一身冷酷阴沉的男人,就这样霸道张扬地,闯入了他生命之中……
  丹卿不过短暂出神,已落后姬雪年等人数步。
  加快步履,丹卿沉默地紧随其后。
  蓊郁翠竹下,容陵冷眼望着瑶碧神女与李丹朱。
  二女亦是理亏的模样,皆垂首低眉,神色颇局促紧张。
  忽然,容陵仿佛意识到什么,蓦地侧眸望去。
  只一眼,容陵便再也未能挪移他的目光。
  他深深地,盯着那抹夹杂于重重人影之中的淡青色。
  容陵眼睛一眨不眨。
  直至酸痛无比。
  多日未见,丹卿似乎又回到从前的那个丹卿了。
  那个无论言行穿着都无比低调、不喜惹人注目,永远专注于自己平平静静小日子的丹卿。
  容陵甚至能想象,稍后丹卿面对他时的模样。
  丹卿定会清凌凌地直视他,星眸不含杂质,就像山泉那般澄澈干净。
  他嘴角亦会弯起小小的弧度,真诚却不谄媚,除此之外,再无半分多余情愫。
  他大抵会唤他“神君大人”,或是“殿下”,声音轻柔不造作,神态大方不扭捏,就像他从未偎依在他胸膛,也从未温软娇嗔地在他耳畔轻语呢喃……
  其实,容陵不想看见这样的丹卿。
  准确来说,他害怕看见这样的丹卿。
  因为这个丹卿的眼里心里,再不会为他留有位置。
  容陵所贪恋所期冀的,大抵是那个红衣热烈、一身孤勇,无所顾忌奔向他的丹卿。
  可惜,那个丹卿已经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
  “容陵,”快步走到近前,姬雪年毫不客气地直呼容陵名讳,他还摆出一副哥俩好的态度,极其放肆道,“我给你传讯,你为何不回?”
  容陵倒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忘了。”
  姬雪年信他这套说辞才有鬼:“什么叫忘了?我总共传了十多次呢!你可知我夜夜担忧你伤势,愁得日日心绪不宁,你却不顾我俩出生入死的情分,对我置之不理,当真好狠绝的心。”
  容陵:……
  众人:……
  在场数人,皆神情各异。
  瑶碧神女冷眼觑着姬雪年,眸光似审判。
  李丹朱蓝俏则是想笑又憋着,表情颇滑稽。
  了解姬雪年秉性的崖松,白眼都快翻上天。
  至于丹卿,则有些神态僵硬。
  他睫羽微微颤动,落下两片小小扇形阴影。
  容陵受伤了?
  莫非是上次黑崖……
  容陵余光一直注视着丹卿,见他神色有异,容陵心脏猛地一烫,丹卿在紧张他的伤势,他还是关心他的,对不对?
  容陵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他虽激动雀跃,理智上却不愿让丹卿知道太多,毕竟黑崖之事,牵扯甚广。
  “不过是途经蓬莱,被恶兽所伤罢了,不值一提。”
  姬雪年随容陵的目光,望向丹卿。随即轻扬嘴角,附和道:“是啊,好凶一只恶兽哦,竟连神仙骨肉都敢觊觎。”
  容陵冷冷扫了眼姬雪年,暗藏警告。
  偏巧瑶碧神女上赶着关切慰问:“殿下伤势可还要紧?都怪瑶碧不懂事,昨日竟还专程给殿下斟了酒。”
  这话说得,仿佛容陵真喝了似的。
  李丹朱没好气道:“是啊,瑶碧神女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是不是该主动向殿下领罚啊?”
  瑶碧神女眼眶顿时盈出泪意:“丹朱妹妹说得对,求殿下惩处瑶碧,否则瑶碧怎能心安?”
  李丹朱双臂环胸,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轻“嗤”了声。
  场面顿时尴尬。
  容陵面染寒意。
  然周遭五丈之外,皆是朝戈倚帝派遣的甲等护卫,两族如此配合九重天的行动,容陵到底不好直接斥责什么。
  他面无表情道:“方才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离韶宫仙灵翠大量缺失一事,待本君返回九重天之时,会如实向天帝禀明,届时还望倚帝、朝戈的两位族尊,能给出合理解释。”
  此话一出,瑶碧神女和李丹朱都有明显惊慌。
  仙灵翠乃离韶宫独有的天然凝结物,不仅能增加神器威力,亦能作为珍贵药材和罕见珠宝使用。
  这些年,仙灵翠的采集由倚帝朝戈共同负责,瑶碧神女暗地里可没少中饱私囊。
  至于李丹朱……
  倘若真彻查下去,她那不成器的兄长,估计也难逃干系。
  思及此,李丹朱狠狠剜了眼沈瑶碧,她长兄之所以如此行事,背后定少不了沈瑶碧的蛊惑怂恿。
  二女各怀心事,总算闭嘴。
  姬雪年但笑不语,时不时揶揄地看容陵一眼。
  崖松紧绷着脸,又是着急,又好想生闷气。
  太子殿下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好不容易和丹卿见面一次,怎可惹得两位女仙为他争风吃醋?当真是要急死他么!
  丹卿反而是最平静的人,他默然垂眸,完全没有在意这段插曲。
  听到容陵那番话后,丹卿着实松了口气,幸好容陵的伤与黑崖无关,否则,他定会感到愧疚,也会对容陵心存亏欠。
  一旦抱有此般心思,他们便不能断的彻彻底底了。
  唯有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他方能有底气,堂堂正正地、不分高低地面对容陵。
  “惨遭迫害的那帮仙人,到底什么情况?不是说有救了么?”终于言归正传,姬雪年问,“可是当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容陵颔首:“他们神识溃散,若非与紫葵草连为一体,早已生机俱断。如今虽可大量使用仙灵翠,挽回他们性命,但……”容陵低声道,“即便性命无虞,也与废人无异。”
  气氛陷入死寂。
  谁都没有开口。
  半晌,姬雪年艰涩地问:“怎么个废法,是仙骨碎裂,还是仙根尽断?”
  容陵答:“仙根。”
  那便是再无法感应天地灵气,连凡人也不如。
  在场所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绝大多数仙者,将修为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他们穷尽一生,追求的不过是更高处。
  做惯了神仙,该怎么接纳一无所有的自己,又该怎么习惯生老病死的烟火红尘。
  “若我沦落至此,当真不如死了算了。”姬雪年闭目喃喃道。
  瑶碧神女轻声道:“我亦不能接受这般狼狈的自己。”
  修为丧尽,感知不到仙灵之气,便意味着红颜旧华发生,女子皆爱美,难道她还要活着,用珠黄浑浊的一双眼睛,去看那些不如她的女人,全都过得比她好么?与其被这样活活气死,不如早早一刀了结她。
  容陵神色平静无澜,似乎并不意外。
  神仙亦有人性,当绝境来临,他们骨子里的自私懦弱恐惧,甚至是阴暗面,也会暴露无遗。
  “若是我,我想活的,”丹卿突然开口道,他音量不高,眸光澄澈,哪怕视线落在容陵脸上,亦是清明磊落,不含丝毫芥蒂,“哪怕多活一年,我想,我也愿意活下去的。”
  “我和他一样。就算我成了个废物,我阿父仍是我阿父,我院里种的花花草草也还是属于我,不会有丝毫改变。”李丹朱很是想得开,“仙界若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再者,做神仙本就辛苦,我这个少谷主,难道天天吃喝玩乐就能当吗?我的修为是凭空而来的吗?神神仙仙看着光鲜亮丽,孰知背后有没有累成一条狗。就好比殿下你吧……”
  李丹朱不止嘴上说,还拿起容陵打比喻,“芝麻大点儿事,就得跑断腿,还要日日苦修防止实力被超越,仙民的拥趸敬重哪有那般好获得?若非殿下你生得妖言惑众,恐怕还得多多付出百倍努力不止。”
  容陵:……
  丹卿直接望天。
  众人也都纷纷开始装忙。
  李丹朱似是说上了瘾:“总之我意思是,做神仙也不轻松,神仙都能做,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不敢面对的?”
  瑶碧神女冷哼:“强词夺理。”
  李丹朱懒得搭理她。
  丹卿挠了挠脖颈,忍笑颇辛苦。
  所谓话糙理不糙,大抵就是这意思吧。
  容陵木然着脸,听得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
  再看丹卿偷笑的模样,当真气闷。


第155章
  各抒己见毕, 容陵道:“仙灵翠由九重天无偿提供,邀各族使者前来,是为商议这些仙人的后续安排。”顿了顿, 容陵继续道,“他们饱受磨难,一朝清醒, 便又沦为废人, 定然大受打击, 难以承受。所以, 本君希望诸位使者在他们清醒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多加劝慰安抚,使他们重振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此言一出, 丹卿等人皆恍然大悟。
  原来容陵召集他们,是专程来做心理疏导大师的啊。
  在容陵监督下,成堆成山的仙灵翠,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消耗。
  功夫不负有心人,仙人们逐渐苏醒。
  然而,只有极少数仙者坦然面对现状, 大部分仙人并不领情。
  或许就如姬雪年、瑶碧神女所说, 对他们而言, 失去仙根修为, 当真是件生不如死的事。
  离韶宫日日愁云惨淡。
  起初大部分仙人只是保持沉默。
  后来, 他们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他们大声地哭嚎、怒骂, 甚至还会对照顾他们的仙人动手。
  局面乱作一团,丹卿心里也不好受。
  这些天,丹卿几乎磨破嘴皮, 该说的他全说了,该宽慰的,他也都宽慰了。
  然而,他当真有劝说他们放下的资格吗?
  这似乎,与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是同样的道理。
  端着热乎乎的粥,丹卿望向孤身蜷缩在角落的女子。
  女子闭着眼,面容苍青,唇瓣干枯。
  自清醒以来,她滴水未进,似乎不肯接受这般狼狈脆弱,需食五谷的自己。
  丹卿努力摆出笑脸,走到女子身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劝其服用白粥。
  似嫌丹卿聒噪,女子终于忍无可忍,猛然抬起头。
  “你懂什么?”女子惨白着脸,用满布血丝的眼睛怒瞪丹卿,极尽嘲讽道,“你仙根完好,无灾无难,有什么资格劝我凡事朝前看?有本事你也变成个废人,然后欢天喜地地在我面前喝粥啊?只要你做得到,你喝一口,我便喝一口,你喝一碗,我便喝一碗,如何?”
  说着,女子情绪暴怒,她不知打哪儿来的气力,竟一把将丹卿推倒在地。
  滚烫的粥,顿时泼了丹卿满身。
  第一个赶到丹卿身边的人,是容陵。
  他面色阴沉,如携狂风骤雨而来。
  “别动。”见丹卿欲起身,容陵猛地厉声斥责。
  他声音很冷,眼神亦是凛冽如雪。
  许是受惊,丹卿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紧接着,容陵便跪伏于丹卿身旁,他急促却不乏温柔地替丹卿解开衣衫,用治愈术一一抚平他烫伤的肌肤。
  “多谢殿下。”
  丹卿回神之际,伤处已然平整如初。
  他只能干巴巴道谢,然后把衣服穿好。
  “不必言谢。”容陵本欲扶丹卿起身,丹卿却几不可察地退后两步,故意避开了。
  容陵一愣。
  随即缓缓地,收回那只落空的手。
  丹卿压根没注意容陵此时的面色,他红唇紧抿,眸中弥漫着郁色,以及些许不耐。
  他不理解,容陵此举的意义。
  既然已经分手,容陵是否该学会把控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越界了。
  区区烫伤而已,丹卿自己便能处理。
  说句不中听的,哪怕他今日身负重伤,也万万轮不到他容陵第一个冲出来。
  离韶宫人多眼杂,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
  四周陆续有人留意这边,数丈之外的瑶碧神女,更是眼也不眨地直直盯着他们。
  拾起地面残渣碎片,丹卿再不多看容陵一眼,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侧离去。
  行走间,丹卿拂起的风,轻轻掠动容陵衣袂。
  那微苦的草药气息,渐行渐远,直至再不可闻。
  容陵藏在衣袖内的双手,蓦地颤栗不止。
  丹卿规避的举动,以及深感困扰的眼神,不断在容陵脑海浮现重演。
  原来丹卿的心,当真说收回,便能立即收回吗?
  他就那么的,对他毫无留恋吗?
  容陵向来清楚丹卿为人处世的风格。
  他便是这般,一旦下定决心,绝不会拖泥带水。
  然而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大抵,容陵总是自负地以为,在丹卿心底,他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丹卿应该待他更宽容特殊一点。
  事实证明,他错了。
  大错特错……
  丹卿耷拉着头,绕去姬雪年堂弟那边看了看。
  姬邬玉的情绪相对稳定,如今正拨弄着不知哪儿弄来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你在做什么?”丹卿抱膝坐到邬玉身旁,情绪低迷。
  “我在清算这些年积攒的财产,早知今日,我便不买那柄朱雀剑了,好在还能卖出去,只是免不得要折价抛售。”邬玉手指乱飞,抽空睨丹卿一眼,“你躲我这干嘛?”
  说着,停住动作,意味深长地望向那抹墨黑身影。
  出溶洞后,九重天太子的生活倒是不寂寞。
  瞧,那位容貌姣好的倚帝神女,又巴巴黏到他身边去了。
  许是拥有溶洞共处的记忆,邬玉这些仙人对丹卿很熟稔。
  因为丹卿之故,他们意识早已苏醒,也知道外界对他们的诸多帮助,所以他们是第一批释然的仙人,不仅没给大家添麻烦,还会帮着安慰其余情绪不稳定的受害者。
  丹卿默默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你们,当真能像自己说的那般豁达吗?”
  “你确定你是在为此事烦闷?”
  “嗯。”
  “行吧,你说是就是咯!”
  邬玉似笑非笑地收起算盘,他望向那些闹情绪的仙人,淡然道:“他们口口声声说修为仙根比生命重要,为何他们不直接去死,反而在这里哭天抢地任性妄为?其实你也懂,他们不过是在宣泄恐惧,以及做做样子,希望仙界不要真的对他们弃之不顾。”
  丹卿轻声道:“换作谁都会害怕的。”
  邬玉叹息道:“害怕有何用?”他很快转移话题道,“我算了算,我资产不薄,再找堂哥和家人匀一点儿,能买座仙海荒岛。到时修缮一新,我就搬到那儿住,这些失了仙根的人,都可以搬过去,只需支付我少量灵石便可。然后我再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谋生!总不好坐吃等死吧,既然只余百年光阴,那一日便该掰成两半才行,不容浪费。”
  丹卿闻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从前在天上,稍微打个盹儿就两三时辰,还总嫌不够,红尘渡劫时,午休半时辰我都觉得很奢侈的。”
  “是吧?”邬玉也信心满满,“换种方式过活,或许更好也不一定。”
  丹卿重重点头,笑道:“等你的海仙荒岛修缮好,我想去拜访。”
  “欢迎之至。”
  与邬玉聊完,丹卿心情转好。
  盛了碗温粥,丹卿再度给意图绝食的女子送去。
  这回,丹卿什么话都没说,他把粥放在女子身边,转身欲走。
  “等等。”女子却开口唤住丹卿,她憔悴的眸光,略过丹卿被烫到的胸口和手臂,唇瓣嗫嚅,明明想说什么,却又垂低了头。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从她眼眶坠落,随即串成不休的雨幕,“被魔域捉走前,我与承游哥说好,再等一年,就去喜鹊宫成婚,如今我、我……”
  女子语含哽咽,终于泣不成声。
  丹卿站在原地,任由她哭。
  哭完后,女子默不作声地端起碗,咕噜咕噜,她一口气将白粥喝得干干净净,随即破涕为笑道,“可不可以劳烦你再帮我盛一碗?”
  丹卿捧着空碗,没走几步,忽听背后传来极轻的女音。
  “对不起。”
  丹卿攥紧空碗,指节已然泛白。
  他需极力控制,才能阻止思绪蔓延下去。
  他不敢想象,女子与她口中承游哥的结局。
  有时候,爱情比他想象中更加坚不可摧,有时候,它又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
  丹卿等人在离韶宫忙活半月有余,受难仙人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
  九重天将亲自护送他们回族群,调养身体,后续,仙界依然会关注并帮助他们的生活。
  这日,丹卿正与崖松姬雪年商量归期,瑶碧神女忽而走到他面前,笑着开口道:“丹卿仙人,再等两日,便是我生辰礼,你定会来的吧?不如你与你的朋友,直接随我回倚帝可好?”
  略停顿,瑶碧神女状似忐忑道,“我本不愿在此节骨眼上大肆操办,无奈生辰宴早早定下,请柬也已送达各个族群部落,若临时撤办,实在失礼,所以只能如期举行。”
  丹卿听得有些懵。
  他扫了眼崖松姬雪年,刚欲婉拒,瑶碧神女又露出得体的笑容:“狐帝伯伯也会来吧?我幼年很是仰慕伯伯风姿呢!如今见到丹卿你,亦是格外亲厚,就像自家兄弟般。我都没有亲兄弟姊妹,今年是我千岁宴,是要举行点灯仪式的,丹卿你能为我点灯吗?”
  丹卿简直又惊又恐又疑。
  他与瑶碧神女统共没说几句话,何时有她说得那般亲密了?
  “万万不可,”丹卿慌忙推脱,“这不合适。”
  “那便容我再仔细考虑一番。”说着,瑶碧神女微微一笑,语含欣喜,“如此,丹卿是答应出席我的千岁宴了?”
  众目睽睽之下,丹卿难不成要否认么。
  他只能硬着头皮,颔首称是。
  待瑶碧神女款款离去,崖松古怪不已:“她把容陵殿下都缠跑了,又来招惹丹卿干嘛?”
  姬雪年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们丹卿,哪里比容陵差了?”
  崖松居然认真道:“除了实力不敌,确实没别的毛病。”
  丹卿:……
  他疲惫地摁住眉心,懒得搭理两人的调侃。
  正躲清静,李丹朱又跑过来,硬邦邦同他道:“丹卿,咱们名字都有个‘丹’字,这便是缘分。我好心提醒你,沈瑶碧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心点儿,莫被她纯良端庄的外表欺骗,也不要像个傻子似的被她牵着鼻子走,否则有你哭的时候,听到了吗?”
  丹卿:……
  站在丹卿角度,他只感到无奈,真的很无奈。
  他同她们谁都不熟,如何知道谁好谁歹?
  再者,他明明只想做一只与世无争的小狐狸,平静度日,为何总被卷进风暴中心呢?
  他太难了,委实太难了。


第156章
  丹卿三人被安排住在玉珞悬宫。
  这里大大小小楼塔统共十二座, 乃倚帝族尊沈熠,特地为其爱女沈瑶碧,耗费巨资打造的神女殿。
  “说起沈熠, 倒也是位用情至深的人物,”姬雪年不知打哪儿听说了某些故事,现学现卖道, “瑶碧神女的母亲与沈熠成婚前, 身子已羸弱不堪, 后来沈瑶碧出生不久, 她便香消玉殒、撒手人寰。据说沈熠曾在夫人病榻前立誓,他会好好抚养爱女,永生不再续娶。沈熠不仅说话算话,此后每每立功, 他都会在天君面前替女儿讨要赏赐。‘神女’这个封号,就是沈熠用累累功勋,为沈瑶碧换回来的……”
  偌大登仙台,能将整座玉珞悬宫的夜景尽收眼底,可谓美轮美奂,比仙境更似仙境。
  其建造之用心良苦, 便可看出沈熠对女儿的宠溺疼爱之情。
  丹卿站在漫天星斗下, 俯视着一幢幢璀璨斑斓的宫楼, 内心竟涌现出那么一点点的欣羡。
  能得沈熠这般张扬又高调的父爱, 沈瑶碧应当很幸福吧?
  丹卿聊天的兴致着实不高。
  姬雪年与崖松都以为他在为容陵伤情, 谈笑声逐渐淡去。
  寂静的夜, 沉默无限蔓延。
  丹卿的思绪就像一朵轻盈的云,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摇,不知归落何处。
  许是身在异地, 他心思也不由变得杂乱了吧?
  丹卿想,待一切结束,他重新返回青丘,日子定会恢复到从前,回到那简简单单、轻轻松松,什么都不必烦扰的日子。
  ……
  两天后,瑶碧神女的千岁宴,终于声势浩大地拉开帷幕。
  四海八荒受邀的贵客纷纷携礼恭贺,就连小天君容陵与三公主容婵都盛装出席,以凸显天界对倚帝族的器重。
  早在两时辰前,狐帝宴祈便已抵达倚帝。
  明珠宫宴客殿内,丹卿居于宴祈下首,正眉眼低垂着,专心啃食一颗鸡蛋般大的榴火果。
  此果颜色朱红、口感奇佳,因生长地被凶兽常年驻守,难以采摘,故而声名远扬。
  今日瑶碧神女千岁宴,宾客人手一颗榴火果,倒是很能彰显排场。
  不过丹卿觉得,这榴火果吃起来,除了味道更甘甜多汁一些,并没什么特殊的。
  丹卿正吃得聚精会神,大殿忽而一阵喧哗。
  入口处,沈熠等仙人满脸堆笑、殷勤备至。在众仙相迎簇拥下,一袭白金色织锦长袍的容陵,携着同样光彩照人的容婵,共同入殿。
  本就辉煌璀璨的明珠宫,仿佛因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夺目亮眼。
  “诸仙不必多礼。”望着满座宾客,容陵微抬手腕,面颊含笑。
  殿堂宽阔,容陵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声线,如素手拨动琴弦,漾开一地绵绵月光。
  此言一出,落座众人不再起身行礼。
  星辰月辉无边弥漫。
  容陵在众仙注视下,沿着镶金红毯,缓步前行。
  他步履沉稳,那曳地长袍,轻轻划过镶金红毯,依稀生出几不可闻的簌簌摩擦声。
  途经丹卿桌案,容陵并没有任何停留。
  他就像是一阵捉摸不透的风,飘忽远去。
  容婵倒是特地看了丹卿两眼,眸光欲言又止。
  丹卿垂低了头,啃食榴火果的动作只微微一顿,便又恢复如初。
  与容陵断绝来往后,丹卿与容婵几乎不再联系。
  丹卿当然是喜欢容婵的,他也愿意与容婵继续来往,但却不是现在。
  正出神,丹卿面前的空碟中,突然多出一颗朱红榴火果。
  丹卿震惊地觑宴祈一眼。
  宴祈则面无表情道:“小孩家家吃的果子,本尊不吃,给你。”
  丹卿:……
  丹卿周边落座的不是这个族的族帝,便是那个山的山主,靳南无也代表冀望山山主而来。
  不多时,丹卿面前就堆满榴火果,跟座山似的。
  丹卿尴尬地眨巴着眼,着实不解,事情怎会发展成这般地步呢?
  起初好像是靳南无特别热情地把榴火果赠给他,再来是龙族、鹤族,还有鹿台山、柄山等等等……
  面对一众长辈和蔼可亲的眸光,丹卿只能干笑着用实际行动,表达感谢之情。
  他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吃榴火果,真真吃得头昏眼花、几欲作呕。
  期间长辈们还要慈祥地,拿他当话题寒暄。
  譬如狐帝你家崽崽长得真水灵,多大了啊,可曾婚配,有无对象啊!我家侄女儿、我隔壁山山主的女儿、我妹妹的表弟的……
  丹卿吃个果子,当真吃出一身冷汗。
  好在宴祈长袖善舞、经验丰富,他四两拨千斤,很快就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把相关话题全部终结。
  趁宴祈饮酒,丹卿悄悄看他一眼。
  其实,他也不怎么了解宴祈,就像宴祈不曾了解他一般。
  他们这对父子,定然是世间最不像父子的父子了。
  不多久,今夜的宴席主角——瑶碧神女,终于乘着月色闪亮登场。
  女子身披数丈霞纱,头戴四季景牡丹花冠,她足尖轻点莲云,款款而来,步步留香,沁人心脾。
  丹卿并不怎么热衷风雅,直至听到诸仙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丹卿便知道,瑶碧神女今日一身装扮,应当十分有来头。
  窃窃私语中,丹卿勉强听了个大概。
  瑶碧神女今日所戴所配,件件皆非凡品,就连指甲壳上的小片珠贝,都乃东海奇珍。
  其中最最名贵的,当属那顶牡丹花冠。
  原来此冠内有乾坤,乃上古流传下来的祈福神宝,仔细看,重重花影拥簇之间,有一精巧长明灯,若点燃花冠长明灯,守其彻夜不灭,据说可保百年盛世辉煌。
  众仙说得玄乎神叨,丹卿啃了口果子,在信与不信之间犹疑徘徊。
  宴祈自是不信这些,他近日总心神不宁,若非沈熠想给爱女抬抬身价,三番五次相邀,宴祈必不会亲自走这一趟。
  品着酒水,宴祈不经意抬眸,眼神淡淡地落在沈瑶碧那顶花冠上。
  刹那间,宴祈脊背僵硬。
  这花冠……他竟似曾相识……
  那幅源族祭祀画卷中的所绘女子,仿佛就佩戴着此花冠。
  思及源族,宴祈本就灰暗的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放下酒盏,宴祈心事重重地扫了眼容陵。
  自从得知源族残魂的存在,宴祈便日夜不得安宁。此事若不尽早解决,哪怕有容陵在九重天遮掩庇护,宴祈亦是无法放心。
  或许还是容陵太过谨慎。
  他团团绕绕的,将丹卿保护得滴水不漏,魔域岂敢涉险夺人?
  那源族残魂被吓得都不敢现身,又如何瓮中捉鳖?
  千岁宴进行得如火如荼。
  容陵端坐上位,眼角好似流淌着潺潺笑意。
  待瑶碧神女向他行过礼,容陵随即起身,亲自赐予她福禄寿带。
  白玉台上,二人相对而立,宛若举世无双的一对璧人。
  再看瑶碧神女,桃腮粉面、眉目含羞,望向容陵的美眸之中,仿佛有数不尽的悱恻缠绵。
  欣慰目睹着眼前画面,沈熠当真热泪盈眶。
  身为父亲,沈熠当然了解女儿的心思,他女儿眼光好,唯独看上这世间最最尊贵无暇的儿郎。事实上,天帝天后也很属意阿碧作太子妃,只是殿下他自己……
  沈熠始终记得,那日瑶池仙宴结束后,女儿回来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阿碧说容陵没看上她,他拒绝了她。
  那一刻,沈熠的心都碎了。
  “殿下,臣……”沈熠硬着头皮,打算请容陵为爱女行千岁点灯礼。
  “沈叔叔,这是父君母后托我赠给阿碧姐姐的礼物。”容婵哪里不知沈熠的谋算?笑盈盈起身,容婵将礼盒双手奉上,随时准备截下沈熠的恳求。至于这点灯礼么!她倒不介意替兄长代劳一二。
  “多谢天君天后,愿天君天后寿与天齐、福如东海。”
  沈瑶碧福了福身子,行过谢礼后,她温声同沈熠道,“阿父,今日是阿碧寿辰,可否由阿碧亲自挑选点灯对象呢?”
  “好好好,当然好。无论阿碧你选中谁,阿父都将豁出老脸,哪怕跪地恳求,阿父也会请他为你点灯!”
  容婵闻言,俏脸顿变,她分明很生气,却又不好流露半分。
  这对父女果然不要脸得很。
  满腔怒火没处撒,容婵只好怒瞪容陵,以卸心头之恨。
  沈瑶碧面上笑意不减,就在容陵都以为她会指定他时,沈瑶碧的目光突然略过他们,在宾客席逡巡一周,落定在那抹浅青色身影上。
  容陵眉心紧蹙,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妙。
  “阿父有所不知,离韶宫内,阿碧与青丘少君很是投缘,他善良又纯真,竟像我亲阿兄阿弟一般面善,所以阿碧可不可以,请青丘少君丹卿为我点灯呢?”
  爱女娇娇弱弱的请求,沈熠岂有不应之理,尽管他也很是匪夷所思。
  青丘少君?狐帝那刚认的母不详的私生子?
  宴席焦点陡然转移。
  彼时,丹卿正在啃倒数第八颗榴火果,唇齿间的果肉都没来得及咽下去……
  总之,一切发生得很猝不及防。
  丹卿好歹没呛着,在四面八方各异注视下,丹卿还算沉稳地给自己施了两洗尘诀。
  他静静坐着,倒也很有翩翩君子如切如磋的意境,唯独那两瓣吃过榴火果的唇,灼艳得过于惹眼了些。
  “丹卿,你愿意为我点灯吗?”
  沈瑶碧一脸期许地望着他,眼睛亮亮的,似乎还有些忐忑与羞涩。
  丹卿不得不起身,如芒在背道:“能为神女点灯,丹卿荣幸之至。”
  离席前,丹卿与宴祈的目光在半空短短交汇,尽显无奈。
  望着丹卿略显寒酸的背影,逐渐走向光芒最盛处,宴祈心中的惶然恐惧,没来由地攀升至最巅峰。
  让丹卿如此高调的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并非什么好征兆。
  容陵同样感到不安愤怒,他冷冷扫了眼沈瑶碧。
  这一记眼神,太凶太沉,含着堂而皇之的警告,甚至没有顾及他九重天太子的身份。
  沈瑶碧笑容不改,内心却恨意翻涌。
  都说女人直觉最准,看来她没猜错。
  原来容陵惦念牵挂的不是什么女人,而是他,一只平平无奇的青丘狐狸。
  可他哪里配得上他?无论身份性别,还是实力背景,分明她沈瑶碧,才是他良配,是这九重天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第157章
  仙界百岁为及笄, 多由师长贤者担任宾司。
  千岁则是点灯礼,蕴含着星火燎原、余生烂漫的祝福之意。
  瑶碧神女虽然没有兄弟姊妹为其点灯,但她肯定有故交好友, 今夜这场千岁宴的点灯人,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丹卿出马。
  然而事已至此,再想这些又有何用?丹卿唯有硬着头皮上。
  顶着全场瞩目的压力, 丹卿登上白玉阶。
  他晕晕乎乎被人指引着, 先用仙泉净手洗魂, 然后捧着灯星, 以灵力护其不灭,再走上九十九步,走到瑶碧神女面前,将星火渡予她即可。
  丹卿一路小心翼翼。
  据说点灯礼的星火, 绝不可在途中熄灭,毕竟它预示着寿星未来的一生。
  就这么丁点儿火苗沫子,哪怕丹卿护得严严实实,心底还是直犯怵,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把这娇娇弱弱的星火给弄没了。
  九十三步、九十五步、九十六步……
  丹卿屏住呼吸,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苗。
  还有四步, 他就能圆满完成任务, 功成身退。
  此时此刻, 不止丹卿, 所有仙客的注意力, 似乎也都集中在幼弱星火上。
  然而就在丹卿即将跨出九十九步的那一瞬间,星火熄灭了。
  大殿倏然静寂,落针可闻。
  丹卿脑袋一空, 耳畔甚至响起此起彼伏的嗡鸣声。
  他茫然不解地盯着手心,神情呆滞,甚至有些反应不及。
  怎会如此?
  他分明将它护得好生生的,什么差错都没有。
  星火怎会莫名熄灭?
  怔愣过后,丹卿慌乱地瞪圆眼睛。
  他脸上的愧疚是如此明显,那两扇鸦羽般乌黑的睫毛,格外无措不安地颤栗着。
  该说对不起吗?丹卿僵硬地抬起头,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瑶碧神女。
  他搞砸了她一生仅有一次的千岁宴吗?
  可区区一句对不起,又怎能挽回他的错误?
  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仙始料未及。
  他们至今吃过的千岁宴,没有一万也有一千,却真真头回撞见星灯熄灭的状况。
  今日所见,他们都不知该说成是幸运,还是倒霉。
  主要是瑶碧神女的千岁宴,与旁的贵女,又另有些不同。
  倚帝族近年青云直上,深得九重天器重,再加上沈熠出了名的宠溺娇惯女儿,所以青丘少君今日捅的这篓子,怕是不好简单收场。
  唉,这位青丘少君也真是的,怎的如此粗心无用?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嘛!这下可好,出头不成,反倒留下笑柄。
  话说,狐帝好像前段时间才把他正式载入族谱吧?今晚应该还是青丘少君初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亮相。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会以这种方式出场,日后恐怕再提及青丘少君,诸仙的第一印象,便是搞砸了瑶碧神女千岁宴的那位始作俑者,这名声一旦有了瑕疵,再想扳回来,可就难上加难咯……
  距离星灯熄灭不过短短几息,沈瑶碧却好似能听见所有仙人的心声。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要他们今后一想起丹卿,便下意识蹙眉,然后摇着头,不屑又轻视。
  一点点小伎俩,就能摧毁丹卿的声名,何乐而不为?
  嘴角微弯,沈瑶碧眼底的得意一扫而过,随即又恢复以往那副人畜无害的柔弱模样。
  眼眶说红就红,沈瑶碧同样无措地望着丹卿,她神情认真又诚挚,好似一点儿都不责怪丹卿,但她还是很伤心,因为这是她期盼许久的千岁宴点灯礼。
  丹卿更愧疚了。
  他大抵做梦都想不到,与他仅有数面之缘且贤名远扬的瑶碧神女,竟会利用点灯礼这样重要的仪式,来暗算他。
  丹卿懵懂单纯,容陵却不蠢。
  可笑某些人却自以为是,全然把旁人当做可以任意戏弄的傻子。
  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容陵眉眼冷峻,他正欲出手,整个大殿陡然陷入漆黑之中。
  紧接着,一朵绚烂燃烧的焰火红莲,悠悠然飘升到空中。
  它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睥睨,以及令人无法直视的气势力量。
  这便是青丘世世代代相传的红莲焰火吗?
  众仙正瞠目结舌,一道含笑的嗓音,蓦地回响于大殿,浑厚如钟鸣。
  “我儿既有幸成为瑶碧神女的点灯人,便也该拿出相应诚意,今日这朵红莲焰,权当我儿赠予瑶碧神女的千岁生辰礼,还望倚帝族尊与瑶碧神女莫要嫌弃。”
  此言既出,前一刻紧张逼仄的气氛,顿时消散无踪。
  众仙恍然大悟,敢情星灯熄灭,是因为狐帝准备祭出红莲焰火啊。
  能用红莲焰火行点灯礼,上天入地,恐怕也就瑶碧神女独享这一份尊贵吧。
  “丹卿,”狐帝宴祈蓦地看向他,微微一笑道,“该你向瑶碧神女赐福了。”


第158章
  当璀璨灯火重新照亮大殿, 丹卿在人群中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宴祈。
  他稳坐客席,姿态从容尊贵, 神色亦是前所未有的高傲睥睨。那样的威势,几乎让丹卿以为,宴祈是在为他撑腰。
  丹卿深知红莲焰火的珍贵, 它是一代狐尊最为坚固的防御底牌, 用之则少。若宴祈单单只为他挽回颜面尊严, 未免浪费了些……
  尽管内心震撼, 丹卿却不得不集中注意力,继续点灯仪式。
  他将红莲焰火渡给沈瑶碧,再献上一段赐福词。
  丹卿毫无准备,临时搜肠刮肚, 倒也能勉强应付过去。
  就在沈瑶碧福了福身子,准备从丹卿手中接过红莲焰灯时,站在丹卿身后的容陵,突然薄唇轻启道:“红莲焰火乃青丘圣物,更是世间百火之首,瑶碧神女简简单单行个拜揖礼, 然后就此收下, 怕是有所不妥。”
  容陵声音很平静, 并无情绪起伏, 他嘴角甚至还噙着浅笑, 一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 然而那漆黑眼瞳深处,却藏着明晃晃的凶戾。
  沈瑶碧距离容陵近,能将他冷眸中的警告看得清清楚楚。
  娇躯一震, 沈瑶碧被容陵凛冽眼神所慑,竟不由轻颤起来。
  红莲焰火的珍贵稀奇,更胜凤凰火一筹,今日瑶碧神女能得莲焰,当真占了天大便宜。
  殿内众仙也深以为然。
  眼见局面僵持,沈熠满面堆笑,他既像解围,又像是提醒道:“阿碧,还不赶快谢过宴伯父,还有你丹卿阿兄。”
  沈瑶碧又气又有些害怕,掩藏在袖纱下的手,几乎拧成麻花。
  甭管瑶碧神女此刻心底在想什么,至少明面上,她不能被挑出差错。
  “砰”地一声,沈瑶碧死死咬着后槽牙,就这么硬生生地双膝下跪。
  沈瑶碧没敢用仙力护体,这一跪,她平日精护得娇弱雪白的膝盖,想必都已经磕得红肿。
  “是瑶碧年纪小不懂事,让诸位见笑了。”沈瑶碧怜弱的嗓音回荡在大殿之中,“能得红莲焰火,是瑶碧之幸。瑶碧在这里多谢宴伯父疼惜厚爱,也谢谢丹卿阿兄的赐福。”
  说完,沈瑶碧屈身跪伏于地面,只余双手平举着,是最最虔诚的迎接仪态。
  丹卿显然被瑶碧神女的“诚意”吓了一大跳,他略退半步,眸中含惊。
  周遭气氛诡异,丹卿终于品出那么几分不对劲。
  他觑了眼面无表情的容陵,又看了眼老神自在的宴祈,心底陡然生出一个荒诞的猜测。
  莫非……
  眉头轻蹙,丹卿迅速将莲火转交给沈瑶碧,随即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他步履匆匆,经过容陵时,速度明显更快。
  如此勾心斗角、暗波汹涌的千岁宴,丹卿自是离得越远越好。
  因为早早离席,丹卿并不知,就在他走出明珠宫不久,被沈瑶碧供奉在四季景牡丹花冠里的红莲焰火,竟莫名熄灭了。
  不止沈瑶碧惊慌失措,满场皆是哗然。
  众多神仙倏地站起,嗫嗫嚅嚅不敢言。
  面对突发状况,容陵不得不安抚诸仙。
  沈熠也看似平静地主持大局道:“沈某得此花冠乃机缘巧合,此冠虽是上古赐福之物,但岁月漫漫,花冠恐已经年失修,失去预测吉凶的效果。”最后沈熠还不忘高举九重天大旗,讲一些恭维的漂亮话,譬如天君英明威武,太子年轻有为,必将引领九重天迈入更辉煌、更崭新的未来云云……
  好好一场千岁宴,到最后,主角哪里还是沈瑶碧?
  红莲焰火湮灭的那一刻,沈瑶碧的心也跟着跌落谷底,正因为明白祈福的重要性,所以她才会利用点灯礼设计丹卿,然而她的点灯礼没毁在丹卿手上,祈福盛世太平的头等大事,竟实实在在毁在了她手中?
  不该这样的。
  本不该如此的。
  祈福礼明明应该顺利举行,她也会随之得到无数赞美称誉,然后四海八荒传颂她事迹,九重天也将高看她一等,再之后,她入主栖梧宫,成为容陵的太子妃,也算顺理成章。
  怎会演变成此般局面呢?
  会不会是丹卿搞的鬼,是他串通狐帝给她下套吗?是了,既然她能在星灯上动手脚,那么他们也可以在红莲焰火上陷害她啊!
  若非如此,他们怎会舍得拿出红莲焰火赠予她?
  思及此,沈瑶碧恨得眼睛都已淬出毒汁。
  好在她脑袋垂得足够低,无人发现她眸中的狠辣。
  区区青丘,有何了不起?一只出身低微卑贱的狐狸,又凭什么同她争?
  那些曾经与她争抢的圣女神女,谁能逃过凄惨悲凉的下场?宴丹卿当然也不例外。
  ……
  明珠宫外,夜色如洗。
  “丹卿!”容婵小跑着追上丹卿,在他身后轻声唤道。
  前行的脚步戛然而止,隔着朦胧星晕,丹卿方回首,便看到一身华服的容婵。
  “阿婵怎么也出来了?”丹卿的面色、语气都还算自然。
  容婵倒有些尴尬不安:“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啊?”
  “没有的事。”丹卿顿了顿,含笑看向容婵,“如果你以后想见面,我随时都可以奉陪。”
  容婵一愣,回笑得颇牵强。
  她听出丹卿的言外之意了。
  丹卿此前大抵对容陵心怀芥蒂,所以他不知该怎么和容陵的妹妹相处,如今丹卿放下了,自然能待她如往昔。
  正因为读懂这点,容婵神色很有些郁结。
  他同容陵二人感情的曲折弯绕,容婵并不清楚。
  就连容陵神骨碎灭身体受创,容婵亦被瞒在鼓里,但容婵看得出,她二哥的日益憔悴,与丹卿有关。
  大多时候,容陵的神色都是黯然的。
  像他这般性子,绝不愿意向外泄露情绪,就连在父君母后和她面前,亦藏得十分严实。
  可容婵就是能感觉得到,容陵不开心,或者说,他很伤心……
  “刚刚沈瑶碧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人一贯虚伪做作,总是妄想成为天族太子妃,但我二哥绝不会娶她。”
  丹卿动了动唇,随即意识到什么,闭口不言。
  身为局外人,他不该胡乱置喙,而且,不管他说什么,都极易引起容婵的误会。
  “自小到大,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沈瑶碧,李丹朱在她衬托之下,都能称得上率真直爽!”容婵一时收不住嘴,待愤懑吐槽完,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窘迫道,“丹卿,我这些话只同你说啦,其实我并不爱在背地里乱嚼舌根的。”
  “我知道,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子。”丹卿忍俊不禁道。
  容婵被夸得微微面热。
  她忍不住忆往昔一番,似乎好像……她确实不怎么爱说人坏话吧?沈瑶碧自然除外。
  “丹卿,我们边走边说吧。”
  海风习习,明月光辉仿佛将他们笼在柔雾中。
  容婵满腹心事,她有心想替容陵讲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她质问容陵为何分手时,她二哥沉默半晌,最后只道全是他错,还让她不要再叨扰纠缠丹卿。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
  移情别恋万万不可能。
  小矛盾小摩擦又不至于闹到分手,难道是丹卿这边……
  “明昼将军眼下可还安好?”两人一路无语,丹卿只得率先抛出话题。
  对于顾明昼,无论从前、现在,还是将来,丹卿一直希望他能过得很好很好。
  “明昼哥伤好后,便独自离开了九重天,我不知他去向。”谈及顾明昼,容婵秀眉蹙得更紧,不知为何,这一个两个的,都变得十分奇怪,但眼下容婵也只顾得上容陵丹卿的事,“丹卿,你能告诉我,你和我二哥分开的原因吗?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他小妹,所以才替他说话,但我二哥这人……怎么讲呢……”
  容婵仰望星海,忽地轻笑道,“我从前还以为,容陵他此生都不会动情呢!但是,他喜欢了你。”
  蓦地侧身,容婵笑眼弯弯,认真地说,“丹卿你信我好不好,我二哥喜欢谁,定会喜欢一辈子的,哪怕你不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再喜欢别人。所以,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容婵言辞过于笃定,丹卿忽然想笑。
  然而丹卿笑不出来。
  一旦他笑,便好似存了轻蔑讥讽之意,仿佛不相信容婵的话一般。
  只是事到如今,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
  丹卿沉默地望向深邃的海。
  原来容婵并不知他和容陵,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其实丹卿又何尝知道呢!
  从容陵决意与他分开的那一刹,他就什么都看不明白了。
  望着夜幕之下的粼粼水光,丹卿仔细斟酌,终于开口道:“阿婵,感情是很复杂的事情,三言两语可能解释不清,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想再在一个我看不懂,他也不想让我看懂的人身上,继续倾付感情、荒废时间。因为这很没有安全感,仿若我是任他主宰的鱼肉,他想要我的喜欢时,我便能喜欢他,他不想要时,我便只能识趣地收回那份喜欢,这公平么?”
  容婵哑口无言,她挣扎着为容陵找理由:“他、他大抵有苦衷,你知道的,我二哥有很多身不由己。”
  “那就让他继续处理他的身不由己吧,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丹卿态度坦然豁达,并不像说气话。
  他确实理解容陵的难处,他许是有太多难处吧。
  其实,丹卿也曾想陪在容陵身侧,做那个替他抚平眉间褶皱的人,但他现在想通了。
  纵然没有他,于容陵而言,也没多大区别。
  这样举足轻重、肩负着苍生的人,情爱永远都只是他的锦上添花。
  容婵隐约明白了什么。
  说到底,似乎还是身份惹的祸。
  容婵突然想哭,她替她的两位兄长感到悲哀,可她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去指责丹卿什么。
  “如果……”
  如果容陵不是仙界太子,你们之间,是不是就能坦诚相待?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摩擦不得已?
  容婵不想明知故问,她猛地背过身,沙哑着嗓音道,“我、我忽然想起,我有东西落在明珠宫,我去取回来。”
  待容婵离开,丹卿披着夜色,继续前行。
  为了今夜的千岁宴,倚帝族尊将整座玉珞悬宫挪移到海面。
  站在高空宝殿,丹卿回首望了眼满目灯火璀璨,随即掐来一朵云,悠悠飞离此处。
  海岸的沙子很柔软细腻,丹卿站在地面,仰头往上看。
  偌大玉珞悬宫,仿佛已变成小小一颗琉璃珠。
  丹卿忽然弯唇笑了笑,在大自然美丽壮阔的景色面前,那些伤悲遗憾,好似能都变得渺小不堪。
  “丹卿,”夜色渐浓,容婵居然很快又出现了,她站在丹卿面前,浅笑道,“你能陪我再往前走走吗?”
  丹卿颇意外,彼时小公主是带着哭腔离开的,她显然不愿让他看见她的狼狈脆弱。丹卿也以为,她不会再回来找他。
  “当然可以。”丹卿收回讶色,同容婵并肩向前。
  “这里很美吧?”静默同行片刻,容婵冷不丁开口道。
  丹卿放慢步伐,疑惑地看了眼容婵,不知为何,丹卿觉得容婵有些奇怪。
  “你可喜欢今夜的景色?”
  话语落,容婵蓦地驻足不前,她徐徐转过头,冲丹卿笑得异常甜美。
  面前这张脸,虽仍是丹卿熟悉的面庞,却充斥着阴森森的陌生违和感。
  “那你睁大眼睛再好好瞧一瞧吧,不论喜欢与否,毕竟这都是你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道风景啊。”
  “容婵”的音色由甜美转向狠戾,夜幕下,“她”整个人如被黑暗侵袭,诡异又可怖。
  丹卿面色沉了下来。
  “你是谁?”
  “容婵”讥诮地勾了勾唇角,那冰冷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丹卿手上:“你想干嘛?伺机偷袭?还是通风报信求援?我劝你少做梦了,入了我这锁仙阵,就凭区区一个你,焉有活路?”
  “总要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你只需清楚,你伤害了不该伤害的人。”
  丹卿面前的这个“容婵”,莫名变得很激动,“她”声音满满都是恨意,“你怎么敢污蔑她,玷污她?你不配!你不配!!”
  “……”
  锁仙阵果然名不虚传,丹卿的求救信息,皆被阵眼吞噬殆尽。
  低眉观察四周,丹卿自嘲一笑,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早已走进“容婵”的布局陷阱。
  ……
  同一时刻,崖松叼着块糕点,正倚着古树沐浴月光。
  见容婵孤身回来,崖松神色一变,他猛地瞬移到容婵面前:“丹卿呢?”
  “是你呀,你干嘛躲在这里吓我?”容婵捂着心口,眼眶虽红,气势却足,“你这只毛头小鹰,懂不懂礼貌的?”
  崖松急得面红耳赤:“阿婵姐,丹卿呢?”
  容婵回:“就在前面啊……”
  崖松暗道糟糕,不等容婵说完,便如离弦的箭,飞速迸射出去。
  今日瑶碧神女千岁宴,私下保护丹卿的仙卫都已撤离,容陵说了,那些老油条神仙目光如炬,他担心被他们瞧出端倪。
  崖松后悔得要死,都怪他,方才他就不该想着给他们留相处空间,他应该跟上去的。
  大抵被崖松情绪传染,容婵亦是心跳增快,紧张忐忑得不行。
  御风直追,容婵始终落后崖松两步。
  好家伙,短短几年不见,她竟连崖松都比不过了么?
  “丹卿该不会被魔域抓走了吧?”找遍玉珞悬宫无果后,崖松整只鹰都慌了,到底年纪小,他满头急汗,六神无主道,“怎么办,我得马上通知殿下。”
  “再等等,丹卿应该没有走远,”容婵若有深意地看了眼崖松,决定暂时忽略他话语里的疑点,“今天是沈瑶碧千岁生辰,周遭都有布置防护阵。再者,沈瑶碧她爹一贯宝贝女儿,此次千岁宴,四海八荒的厉害神仙,凡能请到的皆已到场,魔域胆量再大,恐怕也不敢在诸神眼皮底下虏人。”
  “可丹卿为何还不回我传讯?”
  容婵眉心紧蹙,不得不猜测道:“或许,他遇到了旁的凶险。”


第159章
  弑神之地遇险后, 容婵的保命法器翻倍增长,其中有天君天后压箱底的宝贝,也有容陵千方百计为她寻来的神兵。
  容婵祭出烛龙灯和流影伞, 前者可驱散一切迷障,后者加持能看到刻意隐藏的陷阱布局。
  一路御风搜寻,容婵终于找到丹卿所在。
  然后, 她在锁仙阵里, 看到了她自己。
  容婵:“……”
  那个顶着她脸, 满面凶相, 丑陋野蛮,目光还猥琐的“女人”,当真死定了。
  事实证明,当人愤怒到一定境界, 会迸发出极其恐怖的力量。
  容婵气到失智,她忘记给崖松通风报信,就这么气势汹汹地,直接朝锁仙阵俯冲而去。
  “阿婵?”望着突然出现的第二个容婵,丹卿既惊又忧,他不由狐疑, 这个是容婵本尊吗?
  丹卿记忆里的容婵, 可爱娇俏, 哪里是面前这个表情狰狞、恍若修罗的姑娘?
  再者, 以容婵修为……
  莫说丹卿, 就连容婵自己都倍感意外, 她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成功闯入锁仙阵?原来她还是很厉害的嘛!
  “丹卿,我来救你了!”
  小姑娘初次充当救美英雄, 眼睛亮得惊人,同丹卿说完话,容婵威势逼人地瞪向“容婵”,高声喝道,“李璘,还不赶快卸去伪装,你再敢顶着我脸招摇撞骗,我便将你千刀万剐,丢进荦荦森林,被口臭虫分食而尽。”
  被唤作“李璘”的“容婵”始料未及,“她”神色几经变幻,终是换回原本面目。
  端看外表,李璘称得上一位儒雅清秀的美男子,但此刻,他眉间缠绕着幽幽杀意,阴骘又骇人。
  李璘声音冰冷:“容婵,我本不欲动你,但你自寻死路,非要闯进这里,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你是不是疯了?”容婵与李璘大抵是旧相识,“你与丹卿无冤无仇,却欲取他性命,你几时变得这般蛮横无理?”
  “凡与阿瑶作对的人,皆我仇敌。”
  “……”
  丹卿悟了。
  他终于明白,他这杀身之祸是如何招惹上的了。
  尽管气氛非常不合时宜,丹卿还是没忍住,轻嘲般扯了扯唇角。
  “是你们自己找死的,你们为何要害阿瑶?”李璘视线落在丹卿含笑的脸上,阴寒更甚,他眼神笃定,竟似抱着玉石俱焚也要将他们灭口的决心。
  然而丹卿和容婵,只觉他可悲。
  容婵不知思及什么,赫然道:“络山圣女苏萦絮、白鹤谷白流羽的悲惨遭遇,甚至你妹妹李丹朱的被退婚,是否都与沈瑶碧、与你有关?”
  李璘明显一愣。
  他眼神有瞬间犹疑,很快烟消云散,他愤懑道:“容婵,你莫仗着自己是帝女,便胡说八道血口喷人,阿瑶秉性善良,一向不争不抢,所以你们才合着伙欺负她、孤立她。阿瑶绝不会做出那等恶毒之事,更不会伤害我妹妹,今日之事,全由我自作主张,阿瑶并不知情。”
  容婵都气笑了:“李璘你果然蠢笨如猪,若你的阿瑶当真单纯无辜,锁仙阵从何而来?你手中这柄寻露剑,若我没记错,是沈瑶碧五百岁生辰时,我父君赠与她的贺岁礼。李璘啊李璘,难怪你爹看不上你,哪怕李丹朱天赋不及你,可朝戈少主之位,还是必须得交给她。”
  “容婵,你少挑拨离间!”
  很显然,李璘的脑子已经没救了。
  容婵也动了真火,她道:“丹卿,你莫要动手,你且在边上好好看着,今日我非得替朝戈清理门户不可。”
  锁仙阵内,容婵很快与李璘战得不可开交。
  两道身影快如闪电矫若游龙,容婵仗着诸多法器支撑,与李璘几乎打成平手。
  丹卿皱眉注视片刻,随即认真探索阵眼,试图破开锁仙阵结界。
  这半年,丹卿在青丘,也不只是吃喝玩乐,他看了许多书,譬如符箓法阵的相关典籍。
  丹卿不得不承认,容陵那日的话,还是有伤到他自尊心,哪怕容陵说的是事实,他确实修为低微、一无是处,就连生父也羞于承认他身份。
  许是存着较劲的心思,丹卿莫名想争口气,就算他修为难以精进,也可以在旁的方面努力提升。
  于是丹卿没日没夜地看,偷偷地学,有时候,他都不知自己图的是什么。
  或许他图的,便是这一瞬的用处吧。
  至少,在别人冲锋陷阵的时刻,他也不是只能在旁边眼睁睁干看着。
  李璘属实没料到,容婵这小废物,竟比他想象中更难缠,也是,九重天的宝贝公主,法器自然数不胜数。
  最令李璘恐慌的是,锁仙阵正在摇晃破碎,或许再等片刻,结界就会彻底失效。
  传言不是说这位少主,也是个实打实的废物么?
  李璘面色剧变。
  他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只是不能牵连到无辜的人。
  李璘突然想起阿瑶。
  想起漫天星火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庞,还有她哽咽啜泣的轻细嗓音。
  这些年,每逢遭受父亲责难,每逢伤心绝望,陪在他身旁安慰他的,只有阿瑶一人。
  这世间,唯独她心疼他、担忧他,懂他。
  所以,李璘也想倾尽全力,保护她一回。
  “璘哥哥,今日毕竟是我的千岁宴呀,他们居然如此欺辱我,让我在大庭广众颜面尽失,我当真不想活了,其实早在离韶宫时,青丘少主便对我……呜呜……璘哥哥,你知道么,那一刻,当着群仙的面,我真想用这颗赤练蛇胆引爆元神,与青丘少主同归于尽,我恨他,我真的好恨好恨他……”
  天知道李璘听到这番话时,心底有多痛。
  那个善良温柔,对世间人人都宽容以待的阿瑶,竟会恨一人至此,青丘少主到底还对她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夺过阿瑶手里的赤练蛇胆,李璘只道他怕她做傻事,先替她保管着。
  实则李璘心底,却滋生出一个可怕念头,既然阿瑶想让青丘少主死,那便由他替她动手吧。
  “阿瑶,或许,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锁仙阵内,李璘嘴角轻扬,他心知结界破,便等于事情败露,一切将前功尽弃。
  此时此刻,只有同归于尽,才能不连累朝戈,不拖累他的阿瑶。
  不再费力与容婵周旋,李璘冷冷觑了眼专心破阵的丹卿,蓦地将赤练蛇胆吞食入腹,随即默念法诀,汇聚元神。
  他周身热雾升腾,肌肤灼烫血红,仿若化作一座即将爆裂的火山。
  “李璘!”容婵大骇,若是普通元神自爆,她尚能用法宝抵挡,但李璘竟吞服了赤练蛇胆,此物可将自爆威力提升百倍不止,容婵根本无力抗衡。
  “阿婵快来!”
  李璘元神即将爆裂的刹那,丹卿终于解开锁仙阵,他携着容婵,向外御风疾驰。
  身后爆炸声震耳欲聋,李璘似是极不甘心,那团不分面目形态的火球,竟狠咬着两人紧追不放。
  丹卿什么都来不及想,他猛朝容婵挥出一击,容婵毫无防备,只能泪汪汪地冲丹卿干瞪着眼,然后任由掌风裹挟着她,朝海面急坠。
  丹卿则往自己身上施了重重护体决,引着火球继续朝前……
  最后的最后,丹卿还是被追上了,李璘残余的元神碎片,灼得他狼狈不堪。
  好在动静大,崖松与明珠宫诸仙及时赶来,被救下前,丹卿除了烫伤累累,并无性命之忧。
  元神灼伤无法用仙力疗愈,丹卿忍着痛,对赶来的宴祈容陵等人道:“阿婵被我打入海中,应当无碍。”
  “好,你的伤……”容陵声音都在颤抖,实在是此时的丹卿过于可怖,他浑身染血,发丝凝结,衣衫破烂,手臂全是被烧灼出的血窟窿,“阿卿,我先替你……”
  宴祈及时拦下容陵步伐,眼神严肃冷冽:“事出突然,待理清因果缘由,还请殿下一定我儿丹卿,以及青丘一个公道。”
  闻言,容陵紧紧追随着丹卿的眸光,不由一滞。
  宴祈在提醒他注意分寸。
  原来他的身份,注定无法在事发之时,也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去优先照顾他心爱的人。
  容陵怔怔看了眼丹卿,沉默地将各种瓶瓶罐罐交给宴祈,倏然转过身。
  他步履生风,仿佛只有快到无法思考,才能阻止他改变心意。
  寒意瑟瑟,容陵一双凛冽的眸,不知何时,早已变得猩红。
  身后,崖松、姬雪年搀着丹卿,把他扶进法宝化作的小雅院。
  此伤特殊,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处理。
  崖松握着冰灵水,小心翼翼替丹卿消毒冷敷,他声音在抖,手也在抖:“丹卿,你疼不疼?”
  丹卿当然疼,不过他与容婵能保命,已是意外之喜,受不受伤的,并不重要。
  “我不怕疼,你不必紧张,你……”刚说着,崖松手一抖,戳到伤处,疼得丹卿脸都青了,他龇着白牙,苦哈哈道,“崖松,我虽不怎么怕疼,但你能轻点儿吗?”
  崖松满脸愧疚:“我……”
  “哎呀你不行,让我来。”姬雪年嫌弃地把崖松拎开,亲自上阵,然后,丹卿疼得不止龇牙,都快跳脚了。
  “你们都闪开!”一旁的宴祈忍无可忍,猛地面无表情道,“让本座来。”
  亲爹给儿子上药,自是理所当然。姬雪年和崖松心虚地缩到后面,老老实实观摩狐帝大人的高明手法。
  不得不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瞧狐帝那动作娴熟轻巧的,丹卿也再没瘪着嘴哼哼唧唧了。
  丹卿哪里是不疼?
  他压根不敢吱声。
  丹卿自小怕痛,可别的孩子撒娇有糖吃,他若向宴祈诉苦,只会换来一记漠然冰冷的眼神。
  他始终记得宴祈当时的表情,仿佛他怕苦怕疼,是一件让他觉得非常丢脸的事情。
  “疼么?”宴祈蓦地开口问道。
  “不疼。”丹卿几乎条件反射般否认。
  宴祈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压低嗓音道:“疼也忍忍,很快就好。”
  丹卿:“……”
  此刻全神贯注为他疗伤的宴祈,还有沈瑶碧千岁宴上为他出面解围的宴祈,都让丹卿恍惚觉得,面前的男人,与他记忆之中的狐帝宴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眉眼间,竟蕴着慈爱,就像楚之钦的人间阿父那般。
  他也会关心他了吗?
  不过,丹卿已经长大。
  幼时的他,或许曾幻想拥有许多许多的父爱。
  但如今的丹卿,即使世上再无任何一人爱他,他也会好好爱护自己。
  今夜的倚帝城,注定无法平静。
  丹卿处理好伤口,刚从法宝小院出来,朝戈倚帝两族的人,便迫不及待朝他围拢。
  此事牵扯甚广,若非容陵拦着,这些人早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他们眼里只有自家人的死活,哪会体谅丹卿的不易。
  容陵站在最末尾,他清瘦颀长的身躯,仿佛已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看到丹卿,容陵眼神微亮,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目光似沾了墨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晕染开满满情意。
  容陵的目光过于直接露骨,好似能透过衣物,看到他最原始的本质。
  丹卿紧了紧眉,下意识拉拢衣襟,将受伤的脖颈,也全部遮住。
  “丹卿,”李丹朱一马当先冲上来,她眼眶红肿,却倔强地昂着头,不肯让眼泪流出来,“你能否把锁仙阵里的情况,毫无遗漏地告诉我们?我兄长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确实罪该万死,该我们承担的,我们朝戈绝不推诿。只是我兄长他……他本性不坏,更何况,他与丹卿你并无过节,所以……”
  李丹朱说完,含泪狠狠瞪向沈瑶碧,那眼神,怨毒又悲恸。
  沈瑶碧埋低了头,一直在抹眼泪,事到如今,她仍是无辜受害者的凄凄作态。
  丹卿目光落在众仙脸上,将所有神色都尽扫眼底,丹卿低声道:“彼时李璘幻化成三公主模样,将我引入锁仙阵。我法力低微,并不曾察觉异样,李璘将要对我动手之际,阿婵公主及时闯入阵中,将我救下。”停顿两息,丹卿接着道,“阿婵与李璘有过一些对话,谈话内容涉及到一些神女,我不了解其中缘由,更不辨真假,不好传递,还是等阿婵公主亲自解答为好。不过李璘确实已承认,他对我的杀意源自瑶碧神女,他主张此事瑶碧神女不知情,是他自己想替神女分忧。”
  “果然跟你脱不了干系,沈瑶碧!你听到了么?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李丹朱终于啜泣起来,她声音尖利,直入云霄,“我阿兄为人老实,他手里的锁仙阵,还有赤练蛇胆,是不是你给的?你借刀杀人,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对不对?”
  “丹朱妹妹,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个不要脸的恶毒贱人,你害我兄长,我便杀你为他陪葬!”
  李丹朱不由分说地扑上去。
  场面立即乱作一团,堪比市井打群架。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是仙界顶顶尊贵的两个族落,此时竟已沦落至此。
  姬雪年崖松连忙护着丹卿退后。
  渐渐地,围观仙人越来越多,海面悬浮着密密麻麻的身影。
  等两族丑态毕露,稍微给丹卿出了小口恶气,容陵冰冷的声音,方如天降寒雪般,清晰且凌厉地落在每个人耳边。
  “闹够了么!”与短短数字同时响起的,还有翻滚起千层骇浪的海水,这声音似龙吟虎啸,裹挟着不容忤逆的尊贵矜傲,“若还不嫌够,便请诸位移驾,继续到凌霄殿接着闹,如何?”
  容陵深幽的目光,比刀锋更锐利,凡被他视线扫及的仙人,皆情不自禁地颤栗。
  说话算话,容陵袖摆轻拂,便将一众打得毫无形象的男男女女,直接打包带去九重天。
  闪电垂直劈落,容陵清冽的嗓音尤在黑夜回响:“与此案攸关者,还请自行到九重天喝杯热茶,本君就不逐一‘护送’了,望诸位包容海涵。”
  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丹卿老老实实觑宴祈一眼,他这当事人,无论如何,都得亲自走一趟凌霄殿。
  宴祈似有若无地叹了声长气,同丹卿道:“也罢,我陪你一起上九重天。”
  ……
  谁能想到,一场千岁宴,竟能衍生出如此多波折呢?
  丹卿以为,再糟糕的形势,也不亚于此。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最严峻最残酷的局面,还在后头。
  ——容婵不见了。
  她就这样消失于深海。
  再无踪迹。
  一开始,并没有人过于担忧容婵。
  毕竟丹卿已将她推出危险之外,以九重天小公主的实力,大抵只喝两口海水,就能安全离开。
  后半夜,丹卿等人聚集在凌霄宝殿,当着天君容渊的面,再度还原场景。
  倚帝、朝戈两族族尊,全部到场。
  双方各执一词。
  沈熠是女儿奴,再加上沈瑶碧的眼泪就没停过,她不断认错,却拒不承认自己曾指使李璘,所以沈熠更是深信不疑,不停为女儿辩解。
  失去儿子的朝戈族尊,则满面沧桑,好似瞬间苍老几百岁,只剩李丹朱勉力强撑着身体,据理力争。
  九龙金座上,容渊频捏眉心。
  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有确凿证据,饶是天帝,也不可随意处置。
  丹卿该说的,已经说了很多遍。
  静静立在宴祈身后,他纤细的身躯一动不动。
  大殿明亮,丹卿面白如纸。
  容陵分不清,到底是光线的原因,还是丹卿羸弱的身体已濒临极限。
  蓦地上前一步,容陵沉声道:“父君,儿臣想说几句话。”
  容渊颔首:“你说吧。”
  容陵转身面向诸仙,神色淡漠道:“李璘心术不正,终是自食其果,但现下大家所争论的,无非是他背后,可有真正杀人于无形的主使者。”
  见倚帝、朝戈两族都欲开口,容陵抬手阻止道,“真的假不了,同理,若有心怀歹毒之人,妄图在本君眼皮下借刀杀人、肆意妄为,本君也绝不会放过他。只是事已至此,本君理解两族的心情,但现在缺乏实证,再继续互咬攀扯也只是浪费时间,不如诸位先休息片刻,待容婵归来,再定论也不迟。”


第160章
  丹卿等人被安置在月涌殿暂歇。
  “等三公主出现, 我们便启程回青丘。”宴祈喝茶的动作一顿,目光缓缓落在丹卿身上。
  似是心存尴尬,宴祈掩唇咳嗽两声, 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身上的伤可有好些?是不是该换药了?”
  别扭的何止宴祈一人,丹卿也极其不自在。
  他与宴祈, 从来都不是子孝父慈的关系, 短时间内, 自然难以亲密。
  “我……”丹卿埋低脑袋, 打算找个由头糊弄过去。
  两人正说话间,几个九重天宫婢端着银盘,为丹卿送来大堆珍稀灵药。
  说是天帝御赐的药物,实则宴祈丹卿心里都清楚, 真正的赠药人,恐怕是太子容陵。
  宴祈眉头蓦地蹙起。
  丹卿面色也有显著变化。
  对容陵的此番举动,丹卿并非感激喜悦,而是避之唯恐不及。
  丹卿其实很注重边界感,他讨厌模糊不清,他与容陵既已分开, 容陵就不该再对他好, 他的好, 对以前的丹卿而言, 是温柔是体贴, 如今却是多余的负累。
  待宫婢离开, 丹卿低声说:“我现在不敷药,回青丘再弄吧。”
  宴祈也不愿丹卿再跟容陵纠缠不清,于是颔首道好。
  回到西厢房, 丹卿终于能独自安静会儿。
  今夜委实混乱,直至四周空气归于沉寂,丹卿得以细细思量,才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容婵怎的还未出现?不该如此的。
  早在朝戈倚帝两帮人质问他时,容婵便该回来了。
  纵然容婵偶尔会耍些小性子,但丹卿知道,容婵识大体、分轻重,就算她责怪他将她推入深海,也决计不会故意躲着不现身。
  所以……
  匆匆起身,丹卿顾不得伤痛,大步流星地去寻容陵。
  偏生容陵仍在凌霄殿议事。
  心焦地在殿外徘徊片刻,丹卿正欲离开,容陵却及时出现。
  “丹卿,”容陵眼睛一亮,似是未曾想到,丹卿竟会主动在这里等他,“你的伤……”
  丹卿迫不及待打断容陵,语速飞快:“容婵或许已经出事,若她遭遇不测,最有嫌疑的,大抵是倚帝族,你快些排查,我担心阿婵受到什么伤害。”
  “你一直盯着我看作甚?”见容陵不及时给他回应,丹卿有些恼,情绪也不由激动起来,“我没骗你,更不会无理无据诬陷瑶碧神女,你可以不信我,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婵是你妹妹,她的安危,你总不能不顾吧?”
  “不是,”面对丹卿的愤怒,容陵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会这般想?你别急,我已经遣人盯着倚帝、朝戈,他们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握之中。所以,阿婵的事,想必与他们无关。”
  “那阿婵……”丹卿蓦地愣住,他雾蒙蒙的眼睛看向容陵,满是复杂,“原来你早就察觉到了吗?”
  “嗯,阿婵喜欢你,你为救她将她打落海域,她冲出来的第一时间,必然是去救你。可她,并未出现。”
  是啊,容婵并未出现。
  直至现在,她都未曾出现。
  丹卿鼻酸得很,眼眶也瞬间红透。
  不愿在容陵面前流露脆弱,丹卿别过眼,用力眨去眸中湿润,这才哑声问:“你没找到她吗?”
  容陵不想欺骗丹卿:“暂时没有线索音讯。”
  丹卿不可置信地转回头,几近逼问道:“你可是容陵!你怎么能找不到阿婵?你若找不到,天底下还能有谁找得到,天帝呢?天后呢?你总不能瞒着他们,你……”
  “他们都已知情,且正在努力搜寻阿婵的下落。”
  丹卿哑口无言。
  他神情怔怔,本就苍白的面色,好似愈加难看几分。
  “阿婵的事,有我看顾,你不用担心,毕竟你也有伤在身,不宜操劳忧虑,我先送你回月涌殿休息吧。”
  “不用。”丹卿蓦地回神,他避嫌地退后数步,与容陵拉开距离,言辞也漠然生疏许多,“不敢劳烦殿下,小仙识得月涌殿的路,这便先行告退了。”临走前,丹卿又犹豫着细声道,“如果有阿婵……”
  容陵笑着抢答道:“若有阿婵消息,我定第一个通知你。”
  倒也不必第一个。
  显得他们的关系好似非比寻常一般。
  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容陵,丹卿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恭恭敬敬行完礼,然后魂不守舍地,沿着原路折返。
  此时此刻,丹卿脑子里,牵挂担忧的全是容婵。
  天帝天后亲自出马,丹卿本该万分放心,但他心中的忐忑不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容婵到底怎么了?何以劳烦天帝亲自出面?不知为何,丹卿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丹卿不详的预感成了真。
  容婵一直杳无音讯。
  整整六多个时辰,就算天帝将六界翻个底朝天,也足够把容婵找出来了。
  众仙再度齐聚凌霄殿。
  天后也在场,她沉默地立在天帝身旁,面容疲惫,眉眼间氤氲着散不尽的忧虑。
  女儿失踪,身为母亲,想必最是煎熬。
  容婵之事瞒不过众仙,也不必隐瞒。
  只是容婵的失踪,让本就一团迷雾的真相,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李丹朱昨晚哭了一宿,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强压哽咽,她望着天帝天后,猛地双膝下跪道:“天帝明鉴,臣女阿兄以赤练蛇胆引爆元神,已灰飞烟灭。此事众所周知,朝戈不可能遮掩什么。如今臣女与阿父想要的,只是一个真相。至于阿兄犯的错,待事情水落石出,整个朝戈都愿听从陛下发落。”
  这便是在隐晦地向九重天解释,他们朝戈没有必要动容婵公主。
  朝戈急着撇清干系后,这颗烫手山芋,便似击鼓传球般,轮到了倚帝。
  沈熠忙躬身行礼:“陛下,事发时,臣与阿瑶一直留在明珠宫宴客,并未离开半步。后来,臣与阿瑶赶到事故现场,再来就是凌霄殿拜见陛下,从始至终,臣父女二人不曾远离众仙视线,此事不止诸位神仙同僚,太子殿下也可作证。”
  “确实如此。”
  容陵神色冷冷,吐出的字语,亦似颗颗冰玉,不含丝毫情绪起伏。
  但在沈瑶碧听来,却仿若温润的一缕缕春风,尤胜天籁。
  原来容陵没有怀疑她!
  原来容陵相信她是无辜的么?
  为表冤屈,沈瑶碧始终跪伏着。
  因为容陵这句话,沈瑶碧彻底安心,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好在李璘已死,神魂俱灭,死无对证。
  他们又能奈她何?
  思及此,沈瑶碧眼底闪过一丝小小的得意。
  事情其实也不算太糟糕吧!
  虽然容婵将她全盘计划毁于一旦,丹卿也没死,但容婵居然失踪了。
  原本沈瑶碧还担心她证词对她不利,如今可好!
  想必老天也在帮她。
  只是——
  容婵到底在哪儿呢?
  沈瑶碧心思千转百回,随即悄悄抬眼,用余光打量天帝天后。
  他们的面色都很憔悴。
  这便表示,他们也找不出容婵。
  倘若统御世间的天帝天后都想不出法子,那么,容婵定是凶多吉少。
  要是容婵永远回不来,那该多好?
  灵光乍现,沈瑶碧脑中突然生出一条妙计。
  怎么办?她还是舍不得放过丹卿呢!
  自打出生,沈瑶碧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知道世人喜欢善解人意的仙子,她便体贴温柔给他们看。但沈瑶碧骨子里,实则霸道又阴狠,得罪她的人,她表面豁达不计较,实则牢牢记在心底,待寻到机会,必加倍整治奉还。
  丹卿错就错在,容陵喜欢他。
  从不正眼瞧她的那个高不可攀的太子容陵,凭什么只将深情不移的眸光,落在他脸上?
  嫉妒的火焰,在她身体熊熊燃烧。
  沈瑶碧决定抛却一贯的谨慎小心,她想再赌一次。
  此次若一举成功,她便能将丹卿这颗眼中钉,彻底从容陵心中拔除。
  寂静凌霄殿内,女子纤细的嗓音,突然弱弱响起:“陛下,天后娘娘,阿瑶可否说几句话?”
  “但说无妨。”
  沈瑶碧怯怯抬眸,她小心翼翼逡巡一周,对上李丹朱凶戾的眼神,沈瑶碧肩臂一缩,眼眶含满泪花,好似委屈得不行。
  “陛下,天后娘娘,对于璘哥哥的遭遇,阿瑶当真悲痛欲绝。苍天可鉴!阿瑶绝对没有怂恿璘哥哥为我伤害任何人。最关键的是,阿婵妹妹如今下落不明,所、所以……”沈瑶碧鼓足勇气,她仿佛恐惧害怕到极点,嗓音颤抖道,“所以,该如何证明,青丘少主的话,是真的呢?”
  此言就像一颗小石子,打碎了平静的湖面。
  丹卿眼皮轻颤,他淡淡看沈瑶碧一眼,随即垂眸,抿紧双唇。
  气氛好似凝结成冰刃。
  沈瑶碧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到底还是将矛头的焦点,顺利转移到丹卿身上。
  没有容婵作证,丹卿的言辞便不再具备任何效力。
  黑的或许也能被他说成白的,毕竟真相谁知道呢?
  昨夜李璘莫非真对他动了杀念吗?容婵公主当真是去救他的吗?甚至于,他将容婵击坠海域的那一掌,是否存在不可告人的猫腻?
  沈瑶碧聪明就聪明在,她从不将话说得十分满。
  她只需抛出引子,剩下的,便交由旁人去想、去猜。
  沉寂中,丹卿忍不住握紧双拳。
  手臂颤动,他伤口已然崩裂,肩臂衣衫处,染出小小的几朵血花。
  容陵静静立在玉阶之上,哪怕心如刀割,他还是强迫自己不再关注丹卿,而是将深邃的目光,徐徐落在沈瑶碧脸上。
  偌大凌霄殿,外表美丽的纤弱神女,小小一团,跪伏在那里,实在是楚楚可怜、惹人疼惜。
  人们总是容易对会哭会示弱的人,卸下防备心。
  难道一身倔强不肯低头的人,就活该被质疑、被无视么?
  容陵蓦地轻笑出声。
  他低沉且富有磁性的笑声,回荡在空寂大殿,不可谓不突兀。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容陵。
  丹卿也不例外。
  他愣愣看着他,像是情不自禁的举动般。
  “瑶碧神女,”容陵温润的眼底,仿佛唯有沈瑶碧一人,他专注地锁定着她,声音柔和,似鼓励,似赞同道,“你说得不无道理,能请你继续说下去吗?关于你的假设,本君有一点,委实不大明白,青丘少主与容婵并无过节,他到底有什么理由,要谋害容婵?”
  容陵语气温柔,沈瑶碧确实备受鼓舞,可她脑子清醒着呢。
  沈瑶碧一开口,仍是有气无力的腔调,面色却多出几许惊慌失措:“殿下,阿、阿瑶并未这般说呀!阿瑶相信丹卿阿兄的为人,只是,只是……”
  “只是容婵确实被他打落海域,你虽信任你的丹卿阿兄,却不得不大义灭亲,提出合理疑点,是也不是?”
  见容陵神色肃穆,沈瑶碧面露恐慌,仿佛不敢说“是”。
  她紧咬唇瓣,泪光盈盈道:“殿下,其实……其实你也知道的,对吗?阿瑶曾听闻,公主与战神顾明昼之所以退婚,便是因为……”猛地捂住嘴,沈瑶碧一副说错话的表情,她瞪大眼睛,泪水沿着脸颊汩汩流淌,随即拼命磕头认错道,“陛下,天后娘娘,是阿瑶说错了话,闲言碎语怎可作真?丹卿阿兄一定不是那样的人,是阿瑶失言,是阿瑶……”
  丹卿像是个旁观者,目睹着眼前滑稽的画面。
  他多少有些怔忪懵懂,以及愕然。
  但丹卿没有为自己争辩,他定定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
  沈瑶碧啜泣不休的哭音,萦绕于耳畔,挥散不去。
  仿佛离丹卿很近,又仿佛离他很遥远。
  殿内明亮的光线,刺得丹卿眼睛生疼,他干脆阖上眼,让自己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四周嘈杂。
  天帝的提问,沈瑶碧的回答,殿内众仙压低的碎语,以及狐帝宴祈为他脱罪的辩论……
  好吵好吵。
  吵得丹卿头疼。
  丹卿知道,容婵此般遭遇,与他脱不开干系,他认为的为容婵好,却反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终归是他害了容婵,可沈瑶碧呢?
  谁都有推脱的理由,唯独她不无辜。
  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丹卿终于确定,在背后指使李璘行凶之人,正是沈瑶碧无疑。
  究竟什么原因,竟让沈瑶碧痛恨他至此?
  借刀杀人失败后,沈瑶碧仍不愿放弃陷害他,她利用容婵的失踪,再“无意”泄露他与顾明昼的纠葛,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从而彻底摧毁他在所有人眼中的形象。
  当真是步步为营、工于心计。
  丹卿保持深呼吸,维持镇定。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
  此时此刻,他必须说出一切,哪怕他没有证据,哪怕无人信他,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他气急败坏的反咬……
  可那又怎么样呢?
  丹卿猛地掀起眼皮。
  当璀璨日光涌入眸中的刹那,丹卿忽然听到容陵的声音。
  无论什么时候,容陵都是那么的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仿佛在这世界上,就没有让他容陵慌乱崩溃的事情。
  “瑶碧神女说得不错,闲言碎语,确实不可轻信。”
  男声懒懒的,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毕竟没人比本君更清楚事实真相。”说着,容陵散漫地抬起下颔,光明正大地望着所有人,他冷白的侧脸,恰恰被一缕暖晕笼住,色若春晓。
  成功吊足大家胃口,容陵仍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作态,他掸了掸衣袖间不存在的尘灰,忽然漫不经心道,“青丘少主与顾明昼,确实并无私情,与他另有私情的,应当是本君才对。”
  全场哗然。
  就连宝座上的天帝容渊,都骤然沉了脸色。
  容陵却笑意不减。
  他从容淡定地接受所有人的目光,眼睛都没眨动一下。
  “轰”得一声,丹卿如同被巨雷劈中,面颊倏然绯红。
  他浑身血液,好像都在往头顶疾冲。
  容陵怎可如此胡言乱语?他疯了么?他一定是疯了!
  他们曾经相好时,他都并未将他身份公之于众,现在既然都已分手,他为何还要将那段过往,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丹卿不需要容陵用这种方式,为他洗脱冤屈或是罪名。
  此时此刻,所有神仙的表情都很精彩。
  容陵当然知道,他的坦白意味着什么。
  容陵很想很想,止步于此,但他不能。
  目光落在丹卿绯红脸颊,容陵蓦地冲他笑了笑,他笑得颇开怀,有种艳阳烂漫之感,好似花朵盛放到最绚烂的时刻,然而盛极必衰,紧接着便是开至荼蘼,戛然落寞……
  “前尘往事罢了,于半年前,我与青丘少主,已和平分手。”
  容陵的笑容逐渐褪色,他口吻不咸不淡,仿佛玩笑般道,“因为本君之故,青丘少主与阿婵倒是相处得不错,所以他们之间不存在夺爱之仇,与其说丹卿因为顾明昼,从而看不惯容婵,倒不如说,他对本君因爱生恨,故而才对容婵生出杀心。这般理由,更为合理不是么?”
  丹卿:……
  丹卿都快被容陵气笑。
  脸颊红晕一扫而空,丹卿实在是百口莫辩。
  他对容陵因爱生恨?
  胡言乱语,是不是也该有底线、有尺度?
  丹卿此时如同被架在火上灼烤。
  他通体滚烫,有羞有恼,也有怒。
  虽然他明白容陵的用意,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感激他。
  容陵终于收回目光,不再看丹卿。
  这时,他仿佛又变回九重天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太子殿下,庄重且威严。
  “父君,母后,此事可否交由儿臣全权彻查,儿臣定会尽快找出真相,以及阿婵的下落。”
  容渊冷冷看着容陵,神色复杂,似失望,又似无奈。
  至于天后,更是难以维持她表面的优雅从容,先是幼女失踪,再是容陵……
  天后蓦地别过头,眼角泪光闪动。
  “依你所言,便交由你处理吧。”
  当着诸仙的面,天帝缄默再三,终是妥协。


第161章
  容陵与丹卿有过一段故事的消息, 就这样在四海八荒,不胫而走。
  各种版本,描绘得栩栩如生, 其中流传最广、可信度最高的,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这一版。
  丹卿的角色自是“神女”。
  据说丹卿与容陵曾于人间历劫,生死相许。
  回归仙界后, 两人旧情难忘, 索性瞒着九重天, 展开一段地下恋。
  可惜好景不长, 容陵终是幡然醒悟,因不愿被情爱捆缚,他果断向丹卿提出分手,可怜这位青丘少主, 他用最青春纯真的年华,以及一颗最滚烫炽热的心,让容陵彻底明白,守护苍生、坚守正道,才是他真正向往的毕生所求。
  姬雪年忍笑将这段讲给丹卿听时,丹卿差点酸掉四颗牙。
  随即点评道:“这些仙者, 倒是惯会往容陵脸上贴金。”
  漫天流言蜚语, 并未给丹卿造成实质影响。
  自始至终, 故事的主角, 唯有容陵一人。
  无论美誉称赞, 亦或是诋毁斥责, 皆由容陵全盘接收。
  似乎所有人都笃定,丹卿只是路过容陵人生的小小配角,不值一提。
  他就像一块试金石, 起的不过是磨砺考验容陵的作用罢了。
  丹卿的成功隐形,少不了容陵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那日凌霄殿上,容陵刚“出尽风头”,后脚狐帝宴祈便气势汹汹找上门。
  “容陵,你到底什么意思?”宴祈大马金刀地落座主位,一双久经岁月历练的黑眸,狠狠锁定住容陵,不乏质问道,“与丹卿撇清干系,说为了保护他的是你,如今将他推至风口浪尖的,又是你。敢情好与坏,皆由你这张嘴来定是吧?你很有能耐嘛太子殿下!”
  宴祈每个字都蓄满嘲讽,很是阴阳怪气。
  容陵一袭月白衣衫,静静伫立下首,他眉眼微垂,倒也并未辩驳。
  如容陵这般身份性情,能任由宴祈在自己的地盘造次撒野,已很是退让。
  宴祈发完火,沉哼一声:“本座并非无理之人,凌霄殿上,你有心替丹卿洗脱嫌疑,本座心存感激,但你就不能用更温和、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方式?若非殿下后面追加补充,本座以为您急着向全天下宣示主权呢!”说着说着,宴祈的口吻,又变得讥诮带刺,“还有件事,本座想请殿下赐教一二。您主张让丹卿离开青丘,从而引出魔域,可您安排的护卫将丹卿守得密不透风,就差在脸上写着,这是个陷阱,你们快来跳!试问魔域之人是否蠢笨如猪?他们可会排着队自投罗网?”
  容陵:……
  “若我撤去丹卿身边的人,狐帝又能否安心?”
  “……”
  这下无言以对的人,终于轮到了宴祈。
  挖苦容陵他虽是第一名,但真涉及到丹卿安危,宴祈却也不敢轻易冒险。
  宴祈阴沉沉坐在主位,一张臭脸拉得老长。
  容陵自是不好得理不饶人,此事确实两难,无须宴祈提醒,容陵也已意识到不妥。
  至于凌霄殿那番话,容陵说完虽不至于后悔,但他必须承认,是他唐突冒失了。正如宴祈所说,只要沉住气,他绝对可以用更好的方法,替丹卿洗清嫌疑。
  但那一刻,看着丹卿分明无助羸弱,却努力把脊背挺得笔直的倔强模样,容陵的理智便荡然无存。
  怒火在血液熊熊燃烧,容陵唯有攥紧双拳,才能维持表面的镇静,才能阻止自己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他怎能允许旁人随意污蔑丹卿、欺负丹卿?
  所以,他终究还是冲动了。
  “我会早日解决丹卿身边潜在的隐患。”
  宴祈临走前,容陵似是已想出新的计策。
  宴祈则道:“三公主的行踪,青丘会调动全部势力,帮助搜寻。”
  ……
  一个多月转瞬即逝。
  他们仍没有容婵的任何音讯。
  西海茕茕岛。
  腥咸的海风,刮得丹卿衣袍鼓起,显现出他日渐纤细的身形。
  姬雪年与崖松苦中作乐,在礁石下生起篝火,炙烤着海里捉来的鲜味。
  丹卿委实没兴致展现他的厨艺,崖松也一副生怕他动手的模样。
  炊烟袅袅,丹卿蔫蔫坐在海边,无精打采。
  这些日子,各族各界都在寻找容婵,虽然丹卿能耐有限,也很想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所以他与姬雪年、崖松三人,便沿路顺着海域,一点一点地搜索排查,丝毫不嫌繁琐辛苦。
  眼下能确定的是,容婵仍活着。
  天后宫殿里,象征容婵生机的那棵命树,仍绿意盎然,并无枯萎迹象。
  可一日不找出阿婵,丹卿的心便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你们先吃,我想再到深海看看。”丹卿凝望着碧幽大海,突然开口道。
  见丹卿坚持,崖松丢下刚吃一半的螃蟹,跟着起身道:“我陪你去,”又怒瞪姬雪年,“你!不准偷偷把我的螃蟹全部吃光!”
  姬雪年撇撇嘴,从鼻腔哼出一声,也不知是应允,还是在表达不屑。
  “其实我一个人可以的。”潜入深海途中,丹卿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崖松。
  崖松弯唇笑开,随即露出两排雪白的少年牙:“不止丹卿你担心,我也很想早点找到阿婵姐姐的呀!阿婵姐姐以前对我很好的。”
  与崖松抵达深海后,丹卿点燃广陵缠枝灯,黢黑海底,顿时亮起一圈圈朦胧的光晕。
  此灯乃宴祈所赠,能寻出海底的大多隐蔽秘境。
  容婵无故失去踪迹,最合理的推测,便是她被气流卷入极其复杂的秘境之中,就像凫丽郡黑崖,丹卿被吸进溶洞那般。
  然四海疆域辽阔,比黑崖的情况,又严重复杂出许多倍。
  连日以来,丹卿他们靠着此灯,倒也找出不少荒芜的深海秘境。
  可容婵,并不在其中。
  “阿婵姐姐修为不弱,又有诸多保命神器傍身,能将她困住,还不能传递信号的地方,会不会是上古秘境?说不定阿婵姐姐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阴差阳错闯入上古秘境,最后还能得到莫大的机缘与传承呢!”
  丹卿苦笑道:“若如此便好了。”
  两人又往前行百里,广陵缠枝灯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丹卿与崖松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澎湃与期冀。
  “这个秘境一定相当厉害吧?”崖松双眼冒光道。
  “先让姬道友过来帮忙吧。”丹卿思忖着说,“为确保安全,还得再请些厉害仙人助阵,崖松,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我想想啊……”
  “我们三人索性各请一位吧。”
  “行。”
  待姬雪年集合报道,三人开始搜索各自的朋友圈。
  丹卿挣扎许久,只能给狐帝宴祈传讯,问他是否有时间帮个小忙。
  身为青丘之主,繁忙自是理所当然,丹卿等了会儿,没能等到回复,他正打算向云崇仙人求助,面前白光陡然一现,闪耀得丹卿下意识用袖摆遮住眼睛。
  昏暗里,丹卿缓缓地,眨了下眼。
  清冽疏淡的气息扑面而来,然后在丹卿鼻尖融散开来,似积雪压松枝,又似是冰雨坠青瓦。
  ——是容陵。
  哪怕视线被阻绝,丹卿还是能立刻辨认出容陵的味道。
  他究竟是何时,将容陵气味刻入骨髓的呢?
  日积月累,大抵早在不知不觉中,他便已然习惯了吧。
  丹卿眼睛忽然有点痛。
  都怪这该死的习惯!
  放下袖摆,丹卿不看那抹惊艳出尘的身影,而是面无表情地望向姬雪年、崖松。
  他断然不会寻求容陵的帮助,所以……
  姬雪年急了眼,当即自证清白:“我群发了上百条传讯,只有容陵腿长跑得最快,这可不能怨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崖松目光闪烁,他发自肺腑地想叫容陵,但在丹卿面前,他必须摆明立场啊,于是崖松弱弱道:“我手抖,一不小心发错了。”
  丹卿:……
  这俩当真绝了。
  丹卿有气不能出,再者,他若过于斤斤计较,岂不显得他很不大度?
  分手虽不能做朋友,但也不至于退避躲让。
  想是这般想,丹卿的身体却很诚实。
  他佯装自然地绕到姬雪年身旁,与容陵拉开距离。
  或许,丹卿对容陵还是存有怒意的。
  丹卿恨沈瑶碧,他从未如此厌恶一个人。
  倘若不是她,容婵也不会遭受劫难,她那么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如今独自一人,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就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沈瑶碧仍旧做着她高贵矜傲的神女。
  听说倚帝近日频频向容陵示好,沈熠也没少带着沈瑶碧去九重天,他们一定觉得沈瑶碧很委屈、很无辜吧?容陵是不是也被沈瑶碧的外表欺骗了?
  丹卿知道,当务之急,是找回容婵。
  待容婵归来,他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丹卿始终未看容陵一眼。
  一个容陵,足以抵得上一个团,哪怕他碎灭的神骨仍未完全愈合,但实力也远超大多数仙者。
  几人一合计,觉得战力已足够,便开始行动。
  四人跟随广陵缠枝灯的指引,很快确定位置,顺利破开秘境。
  然后,经过足足两个时辰的与凶兽酣战,除容陵,丹卿三人都狼狈至极。
  秘境里封印着的,竟是他们只在传记里见过的上古恶兽。
  冲出秘境后,姬雪年毫无形象地趴在礁石上,方才他被那凶兽追着屁股一路猛击,实在可怜又委屈。
  “凭什么它只打老子?”姬雪年气得要死,他苍青着脸,用手直捶石地,“因为老子比你们长得帅吗?”
  “……”
  崖松都不好意思打击姬雪年,毕竟他真的巨倒霉。
  好几次,凶兽铺满倒刺的腥臭舌头,都舔到了他屁股……
  丹卿孤身坐得远远的。
  忍痛撕裂袖摆,丹卿沉默地用纱布,擦净疮口血水。
  李璘元神爆破时,丹卿所受的伤还未痊愈,如今重上加重,他血迹斑斑的身体,又没眼看了。
  海风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
  丹卿背对容陵,周身都散发出强烈排斥的气场。
  静立半晌,容陵再顾不得丹卿的抗拒,快步上前。
  他以一种近乎于卑微的姿势,蹲跪在丹卿身前,拉住他手,意图替他清理伤口。
  容陵却好像低估了丹卿的决心。
  他指腹刚触及他手背,丹卿便猛地缩了回去。
  “让我来替你疗伤,行吗?”容陵语气竟似哀求,眼神亦不复以往的冷静自持,“你伤得太重,凶兽污血会感染你之前的灼伤,若不好好处理,或许会再次恶化。”
  丹卿抿着唇,无动于衷道:“谢谢好意,但不用。”
  容陵神色急切:“丹卿,我保证只替你治伤,好不好?不该碰的地方我绝不碰,你若不想见我,你可以闭上眼睛,你若嫌我声音烦,我不再说话便是。”
  丹卿徐徐抬起头。
  他清澈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满是担忧的容陵。
  丹卿忽然笑了。
  他觉得,容陵真的很没有必要低贱至此。
  从前他放下身段,不惜抛却尊严挽留他时,他总是将姿态摆得极高。如今他如他所愿,容陵又何必作出一副深爱情浓的模样呢?


第162章
  丹卿油盐不进, 仍是不睬容陵。
  霞光绯红,他临海而坐,脊背紧绷着, 隐约勾勒出漂亮的蝴蝶骨形状。
  这般漠然神态,当真从头到脚,全散发着抗拒的气场。
  容陵面露苦涩, 他何尝读不懂丹卿眼底的讽刺?但无所谓了, 任凭丹卿如何看他, 容陵都没时间去羞耻, 眼下最重要的,是丹卿身上的伤。
  “我找姬雪年过来,替你上药。”
  天色欲晚。
  容陵沉默地站在数丈之外。
  海岸礁石旁,姬雪年正在为丹卿疗伤。
  萦绕在他们之间的氛围, 很和谐,也很轻松自在。
  不似容陵靠近丹卿,那般逼仄局促,仿佛透不过气来。
  夕阳渐渐褪去旖旎,天色由浅灰向浓灰过渡,昏沉的暮霭, 几乎模糊容陵的面部轮廓。
  容陵眼也不眨地盯着丹卿背影, 直至眼眶刺痛。
  丹卿并不抵触姬雪年。
  或者说, 他排斥的人, 唯有他而已。
  “丹卿, 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 剪不断理还乱啊!”
  姬雪年偷偷觑了眼容陵,见他眼巴巴望着这边,好笑的同时, 又莫名品出那么点儿心酸。姬雪年压低嗓音,小声道,“我巴不得拉拢你入无情道,但毁人正缘吧,天打雷劈。你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凌霄殿上,容陵那番话,不止是在倚帝面前保你,也是给天帝天后提个醒,你这人,万万是动不得的。话说,天帝两口子居然搞区别对待,儿子当狗养,女儿就跟蚌壳里的珍珠似的,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宝贝得不行。”
  丹卿沉默半晌,淡淡道:“哪有什么剪不断理还乱,只是容陵这个人,大抵脑子有些病。”
  “什么病?”
  “倒贴的病。”
  “……”
  丹卿本不欲与容陵纠缠,但因姬雪年一番话,丹卿还是决定,再和容陵聊一聊。
  黢黑的夜,海面随风泛起涟漪。
  两人并肩而立,中间隔着摸约三四人的空隙。
  丹卿状似认真地看水面波纹,冷不丁开口道:“容陵,我发现,你这人其实挺讨厌的。”
  容陵心尖一颤,他本想洒脱地一笑置之,却发现,嘴角肌肉已僵硬。
  丹卿这句话,简洁,却也足够狠。
  不亚于箭矢穿心。
  “我从前想,我们既是和平分开,便不必计较对错,分手后再攀咬贬斥前任,很是没品!但现在,我却想好好同你梳理一番。”丹卿面色平静,他眉眼微抬,望着容陵的眸中,漾开一圈圈清澈的涟漪,“容陵,你扪心自问,你急着摆脱我时,哪回不是将我数落得一无是处,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会给你一而再再而三羞辱我的机会,因为你总是这样讨厌,你总是言行不一,总是一面推拒我,一面又似有若无地勾着我。黑崖你送我野果,积极保护我,溶洞内,你更是默许我的亲昵与靠近,你释放的这些信号,让我觉得,你还是很在乎我。鱼儿很难放弃送到嘴边的诱饵对不对?我就像条傻鱼,任由你戏耍。结果到最后,竟全成了我的不是,是我没有自知之明,一直对你痴缠不休么?你若不给我希望,我怎会不断犯蠢。我连纯粹爱我的段冽都能放下,对你,又岂会珍爱到无法割舍?”
  晚风清寒,把丹卿平稳的嗓音吹到容陵耳畔,听到这一席话,容陵面颊倏然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不喜斤斤计较的人,一旦认真起来,当真字字珠玑、有理有据。
  容陵也是头次发现,丹卿其实很会戳人心窝子。
  他最后那句话,竟让容陵痛得久久都缓不过神来。
  “你看,你现在好像又开始了,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容陵,一旦我上了你的钩,等着我的,便是你铺天盖地的羞辱吗?你就这样享受吊着我,再重复甩掉我的快感吗?以至于到现在,你都舍不得放过我。”
  “丹卿,我……”
  容陵嗓音嘶哑得不像话。
  原来他竟这般可恶么?若丹卿不讲出来,容陵压根意识不到这点。
  他狠心拒绝丹卿,是为了保护他。
  他对丹卿的关怀爱护,源自于情不自禁。
  他好像做什么都很有理由。
  可丹卿呢?他反反复复的行为,给丹卿带去的是什么?是伤害,是侮辱,是不可磨灭的憎恶。
  “你放过我吧。”丹卿忽然轻声说,“容陵,就算今后我有生命之危,你也不要来救我,好不好?”
  “我,明白了。”缄默半晌,容陵忍着喉口烧灼,以及锥心之痛,艰涩启唇道,“真是对不起。”
  丹卿低眉盯着足尖,不再给予回应。
  海风吹乱他青墨般的鬓发,在空中肆意摇曳。
  容陵再厚颜无耻,也深知自己没脸在丹卿面前站着,临走前,容陵下意识便想叮嘱丹卿,让他仔细留心身上的伤疮,记得按时敷药。
  即将开口之际,容陵身躯一震,如遭雷劈。
  原来他的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竟已浑然不觉到这般境界?
  眼眶赤红,容陵猛地别过头。
  随即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丹卿面前。
  丹卿知道。
  容陵再不会回来。
  “你全听见了吗?”须臾,丹卿缓缓转过身,望向藏在礁石背后的那抹身影。
  姬雪年见躲不过,只能干笑着走出来,频摸鼻尖道:“没,就、就不小心听到后面半段。”
  丹卿“哦”了声,也不像生气的样子。他撩开衣摆,随意坐在海边,右手捞起一捧沙子,看它们缓缓从他指缝间溜走,就像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那什么,你刚刚说得真不错。”姬雪年朝丹卿比大拇指,“你竟能把容陵都怼的无言以对,简直逻辑天才,语言大师!佩服佩服,我错看你了啊丹卿,你话锋如此犀利,堪比我的无心剑。不过……”
  丹卿懒懒觑向姬雪年,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其实你也是在为容陵着想吧!你不想他再为你转圜奔波,也不想他为你对抗九重天。”
  丹卿缄默半晌,忽地一笑:“谢谢你看得起我,只是我何德何能,能让容陵为我牺牲至此?”
  姬雪年仔细一咂摸,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容陵确实不是为爱冲昏头脑的人。
  跟清醒的人谈情说爱,就这点特别不好,他永远都有你不能碰触的底线,很是没劲儿。
  夜风渐大,丹卿伸手抓起一捧新的细沙,轻声呢喃着,自言自语般道:“谁都不要对谁牺牲亏欠,就很好了!”
  ……
  日子缓缓流淌。
  丹卿三人沿着海域地毯式搜索,还是一无收获。
  但只要容婵活着,希望便永远不灭。
  两月后的某一天,晴空突降霹雳,一道道紫电似游龙,于高空铺开恐怖如蛛丝的裂纹。
  声势之浩大,竟惹得飓风倾倒森林、海水倒流呼啸。
  感受到这股不可忽视的天威,正在海域深处的丹卿三人,只能速速返回海面,寻一处浮岛暂歇。
  姬雪年遥望天际,剑眉轻蹙,眸露讶然:“你们看,雷电纷纷汇聚在诛仙台,莫非是哪位罪仙正在遭受天罚?”
  崖松随之附和道:“好像真的是诛仙台,而且,这是公开处刑吧?”
  确实。
  诛仙台结界重重,隐匿刑法余威,绰绰有余。
  “这罪仙究竟犯了什么天条,竟被公然处刑?”
  “上次公开处刑还是三万年前吧,那时我都没出生呢!听说是某位仙君为复活亡妻,炼化了三千灵仙。”
  “你没出生,难道我就出生了么!”
  姬雪年和崖松难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两人搓着手,不时踮脚探望,与市井里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并无不同。
  丹卿就不一样了。
  他淡定地坐在浪潮里,双眼就没离开过手中的海域图。
  事实证明,爱看热闹这点,当真三界通病。
  不多时,浮岛周边便挤满小鱼小蟹,这些个海仙门路广,耳听八面,自是晓得一些内情。
  姬雪年满以为能打听出事情缘由。
  结果这些虾兵虾将一开口,便是唾弃三连。
  “不会吧,不是吧,不可能吧,你们是从哪块旮旯地赶来的小仙啊?居然连震撼三界的倚帝之变都不清楚?”
  “……”
  倚帝?丹卿动作蓦地一顿,然后抬头,望向风暴漩涡的中心点——诛仙台。
  姬雪年可没那么好脾气!堂堂白帝,虎落平阳被犬欺,竟沦落到被这等小海鲜鄙薄的地步,正要骂他们不长眼,姬雪年瞧了瞧灰扑扑的自己,以及灰扑扑的丹卿崖松,硬生生憋着口音道:“俺们从雾凇岛来的。”
  “难怪呢!这就不奇怪了。”
  紧接着,小海仙们口口相传,向同门科普雾凇岛的“独孤”大名。
  乌云之上,雷电滚滚翻涌,雷霆之威不减反增,俨然凶神降临。
  丹卿眉头轻蹙,眸中终于生出那么几丝迫切,他想知道,诛仙台到底正在发生些什么。
  大抵觉得他们太过“求知若渴”,小海仙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相解释。
  “你们晓得倚帝神女不?就是三界曾经的第一美人,号称……”
  “呸,什么神女什么美人,她的封号早都被褫夺一空了好不好。”
  “对对对,这女人好坏,络山圣女苏萦絮的清白,就是她故意设局毁坏,可怜络山圣女,那般孤冷清傲,竟被几个低劣小妖玷污了名节。”
  “还有修为尽失的白流羽,容貌皆毁的芳华仙子,被未婚夫抛弃的丹朱少主……”
  罗列下来,受害者居然高达十多人,全是声名赫赫的神女仙子。
  悲剧发生后,也不是没人怀疑过沈瑶碧,然而就像李璘元神爆破一案,沈瑶碧永远都能撇摘得一干二净。
  崖松听得很是义愤填膺,他握紧双拳,憋着怒意道:“丹卿,你看,那个害你的女人,终究得到了她应得的报应。”
  丹卿倒没有太多大仇得报的快感,他替那些无辜女子惋惜的同时,又满心疑惑。
  沈瑶碧究竟怎么暴露端倪的?
  心脏突突,丹卿脑海莫名冒出一个猜测,莫非……
  很快,小海仙们便给出了答案。
  “揭开沈瑶碧丑陋面目的还能有谁!当然是我们刚正不阿、一身清正的太子殿下呀!”
  “如果不是殿下耐心与她斡旋,使其放松警惕,根本不可能抓到这个坏女人的把柄。”
  “殿下肯定恨死沈瑶碧了,三公主就是被她害惨了。”
  “话说,今日诛仙台的掌刑人,好像就是殿下本尊?”
  “呜呜,如果能让我看一眼殿下此刻威严英俊的面庞,定死而无憾!”
  丹卿无意识地抓皱衣摆。
  沈瑶碧行凶的证据,是容陵找到的吗?
  原来,他从未被沈瑶碧的柔弱无辜所惑。
  丹卿突然有些心情复杂。
  不谈容陵待他的种种,容陵当真算得上一个没有缺点的人。
  丹卿口口声声说着不怪容陵,心底大抵还是有些不待见。
  但此刻,丹卿想把这些全部抛却。
  容陵在凌霄殿为他说话,替他将沈瑶碧伏法,除了不跟他在一起,容陵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
  同一时间的诛仙台。
  雷云深处,一圈圈锁魂链,将沈瑶碧捆缚得毫无缝隙。
  九九八十一道蚀骨灼心鞭,这才施刑到第三十鞭,沈瑶碧便已血痕累累、气若游丝。
  很显然,不必打到最后,沈瑶碧就会香消玉殒,所以……
  容陵坐在高台,面无表情地朝行刑使投去一瞥。
  众人心领神会,不顾生机将尽的沈瑶碧,继续实施酷刑。
  每每沈瑶碧将要魂飞魄散之际,体内便会莫名生出一线灵力,虽然不多,却足以支撑她苟延残喘。
  如此重复两三回,诸仙心如明镜。
  殿下这是不允沈瑶碧轻轻松松去死,蚀骨灼心鞭之痛,罪仙沈瑶碧,必须一鞭不少地受完。
  也是,沈瑶碧行事歹毒,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三公主容婵的失踪,定然也与她脱不开干系。
  难怪容陵恨她至此,大抵饮其血啖其肉,都不为过吧。
  一鞭又一鞭,电光迸射,血花四溅。
  沈瑶碧痛得几乎快要窒息。
  蚀骨灼心鞭当真厉害,每一击,都将她神魂敲打得粉碎。
  鲜血从她嘴巴鼻腔喷涌而出,血雾弥漫中,沈瑶碧狼狈地望向那抹模糊的皎洁身影。
  她曾以为,容陵是她不折手段也想要追逐的明月,其实,他是她穷途末路的无尽深渊。
  这男人,看似温润,实则心硬如铁。
  此时此刻,他竟像是在笑。
  就像她初次见他时,百花烂漫,千里凤啼,他孤身站在明霞金晖之中,以俯瞰之姿,朝众生慈悲微笑。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笑容,沈瑶碧却浑身瑟缩,血液骤凉。
  蓦地呛出大团血沫,沈瑶碧陡然挣扎起来,她想逃,可她无论如何躲,都好似躲不过容陵眼梢流淌的笑意。
  沈瑶碧知道,这仅仅只是容陵报复的开始。
  意欲诛杀丹卿时,沈瑶碧从未想过,她竟会沦落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这一天。
  她总以为,她会继续幸运下去,就像曾经无数次那般。
  但她错了,大错特错。
  假如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
  沈瑶碧想,她绝不会再碰丹卿,死也不碰。
  ……
  夜深沉,星子也红得诡异。
  阴森森墨霭下,是肃静无声的偌大魔宫。
  无极殿。
  半透明的人影站在明珠下,他勃然大怒的面孔,在暗光里若隐若现,便衬得那双眼睛愈加恐怖阴翳。
  “废物,通通都是没用的废物!留你们何用?”
  一股诡谲浑浊的灵息,瞬间笼罩站在他面前的魔使,将他们焚烧吞噬得一干二净。
  “屠浮人呢?”深吸一口气,源族残魂瞬移到殿门口,用磨砂般粗粝的嗓音,阴沉沉问。
  两个守卫把头埋得极低,冷汗频坠地面,他们瑟瑟发抖回:“魔、魔主离宫未归。”
  “废物!”
  几乎瞬间,两个守卫便已化作齑粉。
  站在漆黑宫檐下,源族残魂取出传音镜,咬牙切齿道:“屠浮,让你捉个人,捉到现在毫无进展,你们魔域从上到下,果真全是无用至极的废物。”
  似是不解恨,源族残魂又冷冷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再瞒着你。我乃万千魂魄碎片凝聚而成,天生畸形,无论如何修炼,都难以恢复巅峰之力。再等半年,我的力量会渐渐削弱,直至消失于世间。唯有找到真正的源族后裔,方可横荡九重天,一扫你我两族的血海深仇。”
  最后的最后,源族残魂讽笑道,“屠浮,你且看着办吧。我若消弭,千年万年后,自有无数个我前赴后继,但你呢?仙界人才辈出,你们魔界日益衰落,到那时,想必你已经和你那惨死的儿子,在黄泉亡河相聚了吧。”
  嘲弄的轻笑声,自传音镜中溢出,满满都是轻视之意。
  屠浮面色铁青,他用力将传音镜砸在地面,甚至抬脚将之踩得稀巴烂,就像用力碾碎源族残魂一般。
  这个无耻懦夫,被天兵一围剿,便吓得躲在魔域半步不出,有何颜面瞧不起他?
  若不是为烬儿报仇,他何须受他屈辱?
  屠浮冷哼一声,源族残魂懂个屁,就他晓得源族后裔珍贵?九重天的人便个个无知?
  青丘少主的身边,不仅有两大高手明目张胆陪同,周边更有无数暗卫守护,这明摆了只等他们入瓮。
  看来,有人一直站在青丘少主身后,那人既想守住青丘少主的身世秘密,又想将威胁青丘少主的隐患彻底清除。
  这人是谁?狐帝宴祈?
  不,除了他,定还有天族的人。
  能有这般能耐的,想必,唯有太子容陵一人。
  有意思。
  九重天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源族后裔,容陵竟想保他?
  眼底蓦地划过精光,屠浮莫名又想起另个人——战神顾明昼。
  反正左右皆死局,他倒不如在顾明昼身上赌上一赌。
  幽暗天际,隐隐显出一抹灰蓝,天该亮了。
  屠浮勾唇一笑,身前立即出现七八个精武傀儡人。
  ……
  顾明昼没想到,那些精武傀儡人,竟会一路追杀他至死海。
  木舟载着伤痕累累的顾明昼,在海流中飘摇,毫无方向。
  不知何时,顾明昼胸口的窟窿又裂开了,鲜血染湿船舱,血腥味与无边海腥味交织在一起,熏得他几欲作呕。
  太阳很大,明晃晃的,像曼陀罗盛至荼蘼的颜色。
  顾明昼眼皮颤了颤,终究沉下去,再没有力气睁开。
  如今的三界,怕是已经鲜少有人知道,天帝容渊即位前,常年痴迷机关暗术。
  经他手制作出的傀儡人,五花八门,什么都会,尤其精武傀儡人,战力甚至可以对抗高阶仙神。
  烈阳越来越毒辣。
  顾明昼面色惨白,嘴唇干枯。
  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黑暗里,顾明昼眼前略过一幅幅面孔,最后聚焦在那张清澈纯净的脸颊上。
  他这荒谬被骗局笼罩的一生,似乎只有丹卿,是他人生中,唯一的真实与温暖。
  五日后,屠浮在死海,救下了濒临断气的顾明昼。
  屠浮治好顾明昼全部的伤,然后讥讽地勾勾唇角,对眼神空落、满身死气的昔日战神道:“谁能想到,无往不胜的战神没死在修罗战场,却差点陨落在蛮荒死海,当真荒诞可笑!”
  “顾明昼,你想为你的满门族人复仇吗?你想让容渊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或者说,顾明昼,你还想得到丹卿么!”
  “……”
  顾明昼死寂的眼底,忽然亮起一小簇火焰,微弱,却不曾熄灭。
  屠浮循循善诱、势在必得道:“顾明昼,与本尊联手如何?只要你我联手,扫平九重天之日,便是你得到丹卿之时,最终,我们都能得到各自的梦寐以求。”
  死寂无限蔓延。
  屠浮等待半晌,久无回应。
  屠浮也不着急,他起身欲走,一道喑哑干涩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那语气阴冷彷徨,有种歇斯底里的恨,又有一种绝处逢生的隐隐期冀。
  “你想,要我怎么做?”
  ……
  辗转数月,丹卿三人已从西海域转移到北海。
  距离容婵失踪,再过两三月,便满一载。
  九重天从未放弃搜寻,丹卿也未。
  但很多小神小仙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他们说,容婵回不来了,毕竟天帝天后都无能为力呢!
  丹卿也曾亲耳听到过。
  彼时,丹卿很认真地上前,对仙岛上的居民真解释道:“三公主会回来的。”
  那些居民本性良善,见丹卿神色悲哀,也不与他辩解,只默默走开。
  其实,姬雪年和崖松也觉得,容婵凶多吉少。
  但他们不敢在丹卿面前泄露此意。
  “给你们讲个最新消息,倚帝被九重天接管了。据说沈熠腆着老脸,用尽一生功勋利禄,长跪于凌霄殿外,恳求天帝留下沈瑶碧一命。”
  “天帝允了?”
  姬雪年撇撇嘴角:“天帝称病,容陵允的。”
  崖松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殿下他怎能放过那女人?她差点害死丹卿啊!”
  姬雪年闻言看了看丹卿,见丹卿面色并无异样,这才笑道:“沈熠将倚帝拱手让出,很难让人不心动吧?独独一个倚帝离韶宫,就让多少人虎视眈眈垂涎三尺啊。”
  “就算如此,殿下他也不能……”
  崖松没心思再吃东西,他把烤好的螃蟹丢进盘子里,失望透顶道:“我突然有点不喜欢他了。”
  丹卿默了会儿,轻声开口道:“沈熠以为留住沈瑶碧的命,就是为她好吗?失去倚帝,便等于失去一切,今后,他再也不可能护得住沈瑶碧。到那时,不用容陵做什么,曾被沈瑶碧伤害的当事人或是家人,都会把沈瑶碧曾付诸在别人身上的祸事,加倍奉还在她身上。或许今时今刻,最想死的,是沈瑶碧,而不想她死的,却有很多很多人。”
  崖松听得肝胆俱颤。
  尽管沈瑶碧该死,但一想到她即将面临的惨况,崖松还是畏惧地抖了抖肩膀:“沈熠难道想不到这些吗?”
  “护女心切吧,难免疏漏。”姬雪年叹了声气,“要不怎么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呢!沈瑶碧嚣张恶毒至此,与他的放纵宠溺脱不开干系。”
  寂静片刻。
  崖松悄摸摸捡起烤螃蟹,他用力咬了一口,弱弱道:“所以太子殿下早就预料到了?”
  姬雪年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夜色将尽,天边显现出第一抹旖旎。
  丹卿抱着自己,静静遥望那点暖色。
  修仙之人,崇尚纯粹的实力,大多不善也不屑于心机谋算。
  容陵显然是个例外。
  他年纪轻,城府却深,大抵除了容婵的意外失踪,其后每桩每件,都尽在他掌握之中吧。


第163章
  北海气候寒冷, 常年飘雪浮冰。
  丹卿皮肤薄而透,哪怕有内力御寒,脸颊还是被风刮得红扑扑的。
  “哈哈哈丹卿, 你的脸,像猴子屁股似的。”
  “会不会讲话啊你!”丹卿有意敲打崖松的脑袋,却被他灵巧避开。
  “像红霞, 像苹果, 像水蜜桃尖尖!这总行了吧!”
  到底少年心性, 未失童真童趣。
  崖松奔跑在雪地, 忽而弯腰,揉出一个雪球,精准投掷到丹卿身上。
  圆滚滚的雪团一砸便碎,丹卿以牙还牙, 也朝崖松扔了个更大的。
  笑声中,姬雪年很快加入战局,这俩平时待丹卿都挺温和,对彼此却从不手软,原本属性温馨的一场打雪仗,到最后, 竟演变成二人的试剑较量。
  雪花纷纷扬扬。
  丹卿索性站在浮冰上, 看两人舞刀弄枪, 大战三百回合。
  ……
  时隔一年有余, 顾明昼再次看见丹卿, 便是这样一幅灵动的场景。
  他孤身立在冰上, 一袭单薄素衣,肩上披着件云纹斗篷,柔软狐毛与漫天的雪绒, 几乎糅合成一体。
  雪光最是映衬丹卿,他眉眼洇出的苍苍天色,以及嘴角弯起的恬静弧度,都美好得恰如其分。
  雪势忽然大了。
  丹卿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隔着密密匝匝的落雪,丹卿突然看到一张久违的熟悉面庞。
  顾明昼似乎已经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双肩缀满积雪,白绒绒一片,有种莫名的俏皮与可爱。
  眸中愕然一闪而逝,丹卿很快弯起眉眼,他发自真心地笑道:“明昼将军,好久不见。”
  顾明昼看丹卿几乎看成痴,许久,他艰涩地动了动唇,却没能道出只言片语。
  丹卿主动的一句好久不见,成功化解他们过去的种种尴尬,也勾起顾明昼无止尽的心酸与唏嘘。
  再见,丹卿仍是他记忆之中的丹卿。
  斯人如故,他却再也不是当初的战神顾明昼了。
  “你,最近过得好吗?”顾明昼像是唯恐惊扰到丹卿,口吻极轻地问。
  丹卿闻言微愣,笑容逐渐从他面颊褪去,丹卿抿着唇,诚实地摇了摇头:“阿婵失踪了,谁都找不到她,我也很担心她。”
  “阿婵自有天帝天后替她操心,你不必太过担忧。”
  不知为何,顾明昼说这句话时,丹卿总觉得他举止怪怪的,有股难以言明的别扭和生硬。
  从前,他对阿婵,分明也是百般宠溺纵容的,如今为何……
  “那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我?”顾明昼眉梢扬起,随即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丹卿,我们不如边走边说吧。”
  丹卿望了眼战得“难分难舍”的崖松姬雪年,点点头,同顾明昼沿着海岸缓步慢行。
  他们这般速度,统共也走不出多远,不会远离崖松他们的视线。
  “阿婵说,你养好伤后,便离开了九重天。你去了哪儿?我最后一次见你时,你心情……似乎很不好的样子。”
  丹卿说得小心翼翼,并时刻留意顾明昼的面部表情,以便及时收口。
  顾明昼能察觉到丹卿话里的关切谨慎,倍感温暖的同时,顾明昼的心情,又很复杂矛盾。
  他已与魔主浮屠达成协议。
  以他昔日战神的身份,很容易接近并带走丹卿。
  崖松等人,必不会对他有所防备。
  只需他们短短一瞬的失神,他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丹卿转移到别处。
  “丹卿,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蓦然止步,顾明昼没有看丹卿,而是望向宽广辽阔的茫茫雪海,他漆黑的瞳孔中,能捕捉到崖松二人小小的飞影,“丹卿,倘若没有容陵,你和我,会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我、我不知道。”
  丹卿先是怔住,尔后垂下眸,细细思量着补充道,“遇见他后,我方懂得,对战神大人你,我唯有满腔感激祝好之意。”
  丹卿言尽于此。
  尽管婉转,顾明昼却听懂了。
  若丹卿明白爱为何物,他便不会与他相伴。
  若丹卿仍旧糊里糊涂懵懂无知,他兴许愿意与他结为道侣。
  两种答案,顾明昼都不满意。
  其实顾明昼一直是个要强自负的人,这辈子,他最最畏惧排斥的对手,唯有容陵。
  偏偏天意弄人,一次又一次的,让他惨败于容陵手下。
  顾明昼太想赢过容陵,哪怕一次也好。
  后来,再加上顾氏满门的仇恨,以及容渊的蓄意欺瞒和赶尽杀绝,都促使顾明昼终于下定了决心。
  “丹卿,”顾明昼深深凝视着面前的丹卿,语气忽然染上几分哀伤,“你别怪我,好不好?”
  话落,顾明昼的神色,陡然在这一瞬间变得陌生至极。
  丹卿曾上过李璘假扮容婵的当,危机意识有所增强,但他的防备在蓄谋已久的顾明昼面前,显然不够看。
  眼前一黑,丹卿彻底失去知觉前,苦涩地想,还是他太弱了。
  为何他总是那般的弱?为何他的根骨天赋如此之差?
  若有选择,来生,丹卿想当一个强者。
  一个再不必任人虏来掠去,一个剑气惊鸿、素手可斩青天的大强者!
  雪花仍簌簌飘落于天地间。
  只是前一刻站在原地的两人,却已悄然失去踪影。
  ……
  黑暗无限蔓延。
  不知沉睡多久,丹卿逐渐生出几分迷迷糊糊的意识。
  他似乎被转移到一片极寒之地。
  那是一种能侵入骨髓的寒冷,并非只是气候温度所带来的凉意。
  有双眼睛,好似守在他身侧,自始至终盯着他,像是粘稠的毒液,怎么甩都甩不掉。
  该怎么形容这种目光呢,仿佛满是探究,以及贪婪珍视,还有许许多多丹卿读不透的复杂情绪。
  丹卿被盯得毛骨悚然,却又躲无可躲。
  他害怕,也恐慌。
  潜意识里,便觉得凶险可怖至极。
  “他身体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
  “我能闻到他血液中蕴含的源族神息,却极淡,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之力,仿佛被什么压制着,难以施展。”
  “可有法子解开禁锢?”
  “人都抢回来了,还愁没有解决之策吗?”
  “你动作最好快点,青丘那只老狐狸都快杀疯了,短短十多日,魔域竟已丢炎京、上饶两大领土。”
  “区区弹丸之地,有何要紧?待你我踏平九重天,整片天地都可以跟你改姓屠。”
  这里莫非是魔域。
  难道他被魔域抓走了吗?
  丹卿偶尔能听到谈话声,其中一人,显而易见,是魔主屠浮,那另外一人呢,他又是谁?
  还有什么源族神息,什么天赋之力,好生耳熟,丹卿总觉得,他仿佛在何处听说过源族。
  最后的最后,丹卿莫名有点想哭,宴祈来救他了么?
  他带领青丘,与魔域开战了吗?
  为何他竟能为他做到这般地步?
  震惊意外的同时,丹卿又好生感动,也好生担忧。
  丹卿的意识,并非时刻清醒。
  他能感觉到,有人正在研究他。
  他就像一只不能动弹的小白鼠,任由那人肆意拨弄,任由他随随便便侵入他识海内府……
  大抵又过去好几天。
  谈话声再度在丹卿耳边响起。
  “若我没猜错,此结印禁锢应是源族的封谙诀。”
  “怎么破解?”
  “我只能给他提供解印之法,具体步骤,须由他亲自来破,稍后我将他唤醒吧,待我细细与他描述源族的由来、兴盛与灭亡,我想他定会有所触动,然后与我同仇敌忾,共御仙界。”
  短暂缄默后,猝然响起的,是魔主屠浮的讥诮声。
  “你笑什么?”那粗哑嗓音勃然大怒。
  “我笑你愚不可及异想天开,他在青丘长大,曾司职于九重天,更与太子容陵有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你与他素昧平生,源族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并没有继承源族的记忆与仇恨,又如何与你肩并肩站在同一阵线?”
  “可他……是源族人,是我们源族唯一的后人。”
  “呵,他的身上,分明也有另一半青丘血脉。”
  “……”
  这明摆着是一场不欢而散的交谈。
  屠浮走后,丹卿觉得,那人似乎又死死盯住了他。
  他冰冷的手指,缓缓划过丹卿眉眼,最终停留于眉心。
  “你的身上,究竟藏有多少秘密?为何在你眉眼间,竟能让我寻觅到一丝熟悉的故人之感?你知道么!每每看到你,我就抑制不住地激动喜悦。在这个世界,与我最最亲近的人,便是你,所以,你永远都不能背叛我,懂么!”
  紧接着,丹卿脖颈一阵刺痛。
  再然后,丹卿发现,他能动了,手指微微颤栗数下,丹卿试探地睁开双眼。
  此时此刻,守在他身旁的,是人,却又不像人。
  他只有一副半透明的身躯,五官如同掩藏于迷雾中,如何都看不真切。
  “你醒了?”源族残魂努力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
  “……”
  丹卿畏惧他,却又隐隐约约知道,他对他,暂时没有恶意。
  他有的,只是掌控欲,铺天盖地的,不许他忤逆的掌控欲。
  “好孩子,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要你乖,我就是这世上最爱你最疼你的人。”
  “……”
  丹卿艰难地从榻上坐起来,这里黑黢黢的,窗外血月如勾,星子亦像一双双勾魂摄魄的祟眼。
  此处确实是魔域无疑。
  丹卿从没想过逃,他的实力究竟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
  “你到底是谁?”丹卿默默往后退一点,他决定先装乖卖巧,弄清楚事情状况,“昏睡中,我听到你和别人说话,依稀有听到源族,源族是什么?”
  “源族是你,源族是我,我们就是真正的源族人!”
  “可我听不明白。”丹卿歪着脑袋,眼神懵懂又清澈,任谁看了都不会心生怀疑。
  “别着急,容我慢慢地、慢慢地说与你听。”源族残魂坐到塌边,他那张混沌模糊的脸上,竟在此时,生出几许违和又滑稽的慈爱,“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相隔现在,大抵已有好几个万万年吧。那时并没有低劣不堪的仙、妖、魔,甚至是人类。彼时,我们伟大博爱的源族人,才是天地唯一共主,我们与天同生,与地同寿,部分源族人,甚至还拥有主宰万灵万物的天赋力量……”
  一旦追溯过往,源族残魂便换了个人。
  他时而平静,时而微笑,又时而愤怒抓狂、歇斯底里。
  终于,还是讲到了源族的灭亡之战。
  他透明的身躯几乎化作火焰,熊熊燃烧着,猩红眼瞳蓄满永无止境的恨意。
  “屠戮全族之恨,恩将仇报之耻,还有归墟数不尽的亡灵鬼混,都在等着我们为他们复仇,待踏平九重天之日,我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生食他们的肉,啃噬他们的骨……”
  无论源族残魂如何激动澎湃,丹卿始终微垂着头。
  他看似冷静自持,心内却波涛汹涌,久久无法平静。
  理智告诉丹卿,不可轻信任何人。
  然而丹卿莫名觉得,他说的那些,或许都是真的。
  丹卿同情源族,也心疼源族,他也怨恨那些不仁不义的卑鄙小人。
  但丹卿真的没有办法,把他自己当成源族人。
  他是丹卿,小狐狸丹卿啊。
  他有父亲,有朋友,他在这个熟悉的世界里长大,他也曾遇见过很多善良的仙妖魔,所以他怎能举起刀扛起剑,去与他喜欢在乎的人兵戎相见?
  “你也说,已经过去好些个万万年。”等源族残魂稍微恢复平静,丹卿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试探着规劝道,“那些害你们的恶人都陨落了,常言祸不及子孙,你……”
  “闭嘴!”
  源族残魂猛然暴喝。
  他恶狠狠瞪着丹卿,哪还有先前的半分慈爱与容忍,源族残魂几乎用看死人的眼神,牢牢攫住丹卿,一个字一个字,单独从嘴里往外蹦,“你、在、替、他、们、说、话?”
  “我的意思是……”丹卿几乎有点喘不上来气,“你、你势单力薄,如何与他们抗衡?”
  “这不还有你么!”
  “我不行的,我天生根骨奇差,否则又怎会轻易便被你们虏来?”
  施施然一笑,源族残魂转身离去,幽闭空间内,唯有他粗粝的嗓音不停回旋:“莫担心,我这就去寻找所需药材,待解开你身上的封印,你便可觉醒源族之力,大杀四方、天下无敌。”
  ……
  魔域无极殿外。
  顾明昼就像一座冰雕的门神,久久不动。
  哪怕叛离九重天,将丹卿带回魔域,魔主屠浮仍旧并不十分信任他,屠浮甚至没有告诉他,无极殿里住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自那日起,顾明昼也再没见过丹卿。
  若非容陵叮嘱他的那些话,犹在耳畔回响。顾明昼几乎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夜色凄迷,鸦声漫天。
  顾明昼心里一团乱麻,他只能一遍遍地,不停告诉自己。
  丹卿不会有事。
  小不忍则乱大谋。
  容陵苦心经营这一切,又岂会送丹卿去死?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等一切水落石出,等一切尘埃落定。


第164章
  栖梧宫瀚文殿, 容陵正在批阅仙务。
  自容婵失踪以来,九重天诸事皆由容陵暂代,所谓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这点在容陵身上,颇有体现。
  无论朝堂周旋,亦或是平乱外患, 桩桩件件, 容陵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甚至比从前更如鱼得水。
  但容陵还是会在不经意间, 突然就晃了神。
  好比此刻,他手中那支黑漆描金的紫毫笔,已悬在半空许久。
  他浓墨般的视线,停顿在窗外, 一动不动。
  但容陵眼眸之中,倒映的并非游云仙鹤,或者说,他眸中所见,并非他心底所念。
  也不知……
  丹卿此刻正在做什么,又过得如何!
  失焦的眼眸逐渐恢复神采, 容陵微扯唇角, 面露苦涩。
  想来丹卿在魔域的生活, 必不会过得太好, 但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毕竟他是源族最后的希望, 那些人, 轻易不敢动他。
  思绪到底还是变得凌乱了,就像湖面忽然起风,搅乱一池河水, 频起涟漪。
  索性搁笔,容陵负手来到窗下。
  漫天流云似烟雾,静静笼在扶桑枝头,容陵冷眼望着天色,一双幽邃黑眸,仿佛蕴着千万般深沉复杂的情绪。无论这些思绪如何庞杂繁琐,最终都在容陵眼底,化作孤注一掷的笃定。
  容陵并不后悔,主动把丹卿送入狼口。
  当前为止,所有动向,尚在容陵预料之中。
  他早该明白,欲扫清丹卿身边威胁,不付出代价绝无可能,彻底让丹卿置身事外,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从前容陵总是瞻前顾后、踟蹰不定,爱让人生惧,也让人生懦,过分的担忧,终是令他失去往日的杀伐果断和雷厉风行。
  心软与优柔寡断,只会误事。
  阿婵失踪的意外,让容陵深感悲痛的同时,也在他心中敲响一记警钟。
  有些变故,当真猝不及防,他们是天人又如何?神仙也不能完全掌控所有命运。
  天帝天后几乎动用全部力量,可还是没能寻回阿婵。
  所以,容陵不能再等。
  早在与狐帝宴祈会面之际,容陵便开始着手筹划。
  他找到远离九重天之外的顾明昼,以替他回溯时光,亲眼见证那段过往为条件,请求他假意投靠魔域,掳走丹卿,并竭力守护丹卿。
  瞒着九重天和天帝天后,容陵私自动用禁术,耗损将近五成的仙力,终于开启术法。
  足足两个时辰。
  顾明昼神魂终于归位。
  时光的回溯,不仅需要容陵出力,身在其中的顾明昼也将失去大量精元气血。
  彼时,顾明昼大汗淋漓、面色苍白,他整个人恍惚游离,嘴角似喜似悲,眸中有笑也有泪。
  无尽沉寂中,顾明昼终是开了口,他嗓音嘶哑得不行,像是哀莫大于心死:“容陵,你为何不问问我,究竟在浮世里,都看到了什么。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致使天帝中毒的元凶,并非旁人,而是我生母?原来顾氏满门的牺牲,并非迫于九重天权威,不过是赎罪罢了,赎我生母犯下的罪。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也觉得我可笑可怜,对不对?”
  两人同样都是面无血色,但月色下的容陵看起来,并无半分狼狈落魄。
  事实上,容陵并不清楚容渊中毒的过往,但他曾听人说,天帝天后的结合,源于两族联姻。
  与天后成亲前,容渊与青梅竹马的仙子有过一段衷情,后来,那仙子嫁给容渊最好的朋友,也就是顾明昼父亲。
  本是两段佳话,最终却演变成惨剧。
  其中种种,虽已被尘沙掩埋,容陵却约莫能推断出几分实情。
  然而上代人的恩怨,不该由他们评判,再者,都过去了……
  “我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信任天帝天后,这种信任,不仅仅因为他们是我父、我母,而是我相信他们的底线。或许有朝一日,天地欲倾,轮回崩塌,苍生濒临灭顶之灾,他们不得不牺牲某些人某些氏族,来换取最后的和平安宁。但他们自己的性命,必不会如此。”
  闻言,顾明昼神情一怔,是啊,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是相信容渊品性的吧。
  所以,他最终只是选择放逐自己,四处流浪,而非撕碎那些美好的回忆。
  望着逐渐释然的顾明昼,容陵何尝不是松了口气。
  容婵出事前,天帝天后整日为顾明昼郁郁不欢,如今阿婵失踪,他们的注意力好不容易转移,却又是为爱女牵肠挂肚。
  “我知这些年你心有郁结,总认为容渊待你与我不同,仿佛少了几分严厉与期冀。你羡慕我,但你可知,我幼时其实也很羡慕你。容渊他从未抱过我,却总将小小的你搂在膝上,还慈爱地询问你每日所习新仙诀、新知识。我那时实在嫉妒你,又不耻宣于口,只能加倍顽皮捣乱,以博得他的注意。人人都说我天赋异禀,却不知我私下修炼得有多刻苦,每一次风淡云轻地胜过你,都是我的血泪史。可赢了你又如何,他不会夸我,只会安慰失落难受的你。”
  提及幼年争宠的小心机小情绪,容陵大抵也觉好笑。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开始不在意这些了呢!
  容陵已经记不清。
  或许是失望到再没有失望的余地,又或许是他日益强大,见过的人与事渐多,眼界宽广,便不会再拘泥于小小一隅天地。
  “顾明昼,他们明明可以告诉你事情原委,替自己辩解开脱,但他们没有,他们宁愿你埋怨憎恨,也不愿你独自伤痛辛苦。所以你最不该的,便是质疑他们对你的用心。倘若容渊不爱你,我幼时稚气的那番作为,才是一场真正的笑话。”
  ……
  魔域。
  寒意凛然。
  顾明昼独自站在无极殿外。
  地面那一抹孤影,被月光拖得狭长。
  不知怎么,顾明昼忽然思及幼年的那些时光,以及萦绕在九重天的欢声笑语。
  天帝天后的慈爱,早已弥补他对亲情的缺失,他们满足他对父亲母亲所有的期待。而且,在顾明昼亲眼看到的那段过往里,天帝天后才是无辜受害者……
  倏地,四周空气剧烈波动。
  顾明昼眸光一冷,刚抬眸,便见屠浮出现在他身前。
  屠浮满面怒意,看都没看他一眼,已闪身进入无极殿。
  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九重天叛徒,屠浮自然没必要虚与委蛇。
  静静望向恢复沉寂的无极殿,顾明昼扯了扯唇角,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
  没过多久,屠浮气冲冲离殿。
  比之刚才,他周身怒火更甚。
  “魔主且慢,”顾明昼上前两步,蓦地在屠浮身后施施然道,“听闻昨日,青丘在九重天与几大氏族的帮衬下,又陆续攻取魔域几座要地。啧啧啧,形势再这般严峻恶劣,恐怕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吧?魔主,你说是不是呢!”
  屠浮脚步戛然而止,怒不可遏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顾明昼轻笑出声:“没什么意思,只是愿替魔主效劳一二罢了,若魔主不弃,顾某可披甲替魔域而战!”
  空气戛然凝滞。
  诡谲的黑雾蔓延在两人之间,经久不散。
  屠浮阴戾的目光,几乎粘在顾明昼身上,像是淬了毒,饱含审视。
  顾明昼依旧笑得风淡云轻:“魔主将我晾在此处,显然是不信任我的意思。你们借我掳来丹卿,却连丹卿的面都不肯让我见,事事也都瞒着我。说实话,这真的让我很不爽。既然魔主那么喜欢做交易,我们索性就再来谈一笔交易吧,若我击退仙界联兵,收复魔域失地,日后丹卿的事,你们便不许再刻意瞒我!”
  暗夜里,二人目光再度交战,似有火花迸射,互不相让。
  许久,屠浮忽地放声大笑道:“不愧是威名赫赫的仙界战神,果然直爽痛快,本座甚是喜欢!只是这笔交易最后的成败,便要看战神大人的本事了。”
  顾明昼自负一笑,随之轻哂道:“魔主此言差矣,什么叫仙界战神?应当是昔日仙界战神才对。”
  ……
  这些日子,因为丹卿足够乖巧听话,源族残魂很是激动兴奋。
  他心中充满期冀,仿佛丹卿很快就能觉醒血脉之力,然后与他肩并肩,一扫源族久未昭雪的沉冤。
  面对疯疯癫癫的残魂,丹卿心情复杂,他畏惧他,也怜悯他,剩下的便是满心茫然,与慌乱无措。
  毕竟他的假意附和,只是想要争取时间而已。
  丹卿积极乐观地想,或许,宴祈很快就会找到他,然后带他离开这个讨厌寒冷的鬼地方。
  然而丹卿的希望,终究还是破灭了。
  这日,源族残魂突然兴冲冲地告诉丹卿,他已集齐冲破封谙诀所需的天材地宝。
  他动作居然这般快的么?
  丹卿垂死挣扎道:“等等,你确定我是源族后人?会不会只是你弄错了。我自幼在青丘长大,宴祈是我亲生阿父,他并非源族人,至于我母亲……”丹卿眸中闪过一丝伤感,低声道,“我也不知她是谁,而且你曾说,源族在万万年前,便已悉数陨落灭亡,所以,我母亲定也不是源族人,那我又怎会拥有源族血脉呢!”
  “你的身世,我确实不清楚。但我笃定,你必是源族人无疑,你放心,一旦破解你身体里的封谙诀,你的天赋,你的力量,便会倾泻而出。到那时,你自会相信我说的这一切。”
  他的天赋,还有力量吗?
  丹卿默默展开掌心,半信半疑,他当真有这两样东西吗?
  “解开封印,我当真能天下无敌?”
  “自然,你现在的血液都能让紫葵草觉醒,封印解除之后,你定然会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说不定还可统御万物、所向披靡。”
  丹卿承认,他着实有些心动。
  若他变得强大,至少不必再任人欺凌。
  他甚至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魔域。
  到那时,谁都无法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情,源族残魂也不能。
  只是——
  他们会愚笨到任由他脱离掌控吗?
  果不其然,源族残魂很快又道:“我自然相信你,但魔主屠浮却对你有所顾虑。丹卿,助你解开封印的同时,我会让我神魂进入你识海,与你共生。你莫怕,待血刃仇敌,我便会从你身体离开,然后灰飞烟灭于尘世间。”
  丹卿:“……”
  你看我傻吗?
  丹卿到底忍住没坑声。
  还有,分明是他自己想控制他,为何要推脱到屠浮身上?
  这人上上下下,哪里有半分他所描述的源族人模样?
  “如果我拒绝呢?”
  丹卿早知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别过脸,丹卿苦笑道,“我对你,还有源族的悲惨遭遇,都深表同情和遗憾,但在我看来,报仇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年的刽子手早已埋骨尘沙,如今的三界,并不是当年对源族痛下杀手的那些人,为何你就是不懂呢!”
  大殿倏然沉寂。
  源族残魂周身威势勃发,他冷冷盯着丹卿,半透明的身形,仿佛已被黑暗吞噬。
  一步又一步,源族残魂徐徐朝丹卿逼近,他背后的黑影张牙舞爪,随时都能扼住丹卿咽喉,彻底结束他生命。
  “你竟替他们说话?果然,你还是被他们的假仁假义蒙蔽了双眼。”源族残魂阴戾的嗓音,不断在大殿回响,裹着诡谲肃杀之气,“他们是那些贱人的后代,天生流着龌龊肮脏的血,他们卑劣狡诈、阴险无耻,你居然有脸说他们无辜?呵!他们若无辜,归墟算怎么回事?归墟封印着源族最后的灵魂骸骨,每逢百年或千年,你嘴里的这些无辜之人,便会率兵进入归墟,他们不惜用性命一遍遍修补残损的封印咒术,因为什么?因为他们心虚,他们生怕我族英灵卷土重来!”
  说到最后,源族残魂歇斯底里的声音,猛然拔得极高,丹卿耳膜一阵刺痛,伸手去摸,居然有血。
  不止耳朵,丹卿的眼睛鼻子嘴巴,亦被震出红黑色血污。
  这是丹卿第一次认识到源族残魂的实力。
  如此恐怖,又如此邪恶,仿佛有种让人如临深渊、绝望窒息的痛楚感。


第165章
  “他还是不从?”
  “你打算怎么办?”
  “你的时间, 恐怕不多了吧?”
  魔月似血,红枫片片坠落,屠浮身披黑雾, 他那双讳莫如深的冷眸,如同潜伏在深渊的魍魉,闪烁着诡谲异色。
  “事到如今, 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屠浮缥缈的声音, 仿佛穿过万万年时光长河, 停落在源族残魂耳边, 含着万般蛊惑,“错过他,你真的无所谓吗?纵然未来仍能衍生出千千万万个你,但流淌着源族血液, 真真切切活着的人,唯有他宴丹卿一人而已!只有他能助你实现复仇的愿望,所以,你还在等什么?再犹豫不决,你就要从这片天地之间,彻底湮灭消失了。”
  魔主屠浮的话语步步紧逼, 源族残魂不安地踱着步, 他神情逐渐变得狰狞, 甚至是扭曲。
  蓦地侧头, 隔着重重墙垣, 源族残魂好似能看到囚于无极殿内的丹卿。
  那团脆弱瘦削的身影, 正鲜血淋漓地蜷缩于角落。
  他是如此的冥顽不灵,如此的朽木不可雕,又如此的可恨!
  他怎么可以拒绝他?
  承载着源族所有复仇希望的丹卿, 居然敢拒绝他?
  是啊!他根本不配做源族的后人。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执着于感化他?
  “你说得对,这个孩子他不是源族人,他身体里流淌着邪恶肮脏的血液,既然他不能为我所用,那么……”沉默片刻,源族残魂倏然冷酷道,“就按你计划进行,你且去准备祭坛,七日后的月圆夜,我将施法融入他神魂,彻底掌控他身体。”
  屠浮满意一笑:“你能这么想,这便对了。”
  待屠浮离开,源族残魂静静站在原地,许久,他终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
  一天又一天,丹卿已有好些日子,再没见过源族残魂。
  从前,残魂总是日日来,夜夜守候,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丹卿讲述源族曾经的辉煌,以及源族所受的伤害磨难。
  大抵丹卿的拒绝,彻头彻尾激怒了他。
  于是残魂换了种法子,他想法设法地折磨丹卿,试图摧毁他意志,令他改变想法。
  然而身体的疼痛,并没让丹卿回心转意,哪怕鲜淋漓、神智涣散,丹卿还是紧咬着牙关,不肯成为源族残魂复仇的工具。
  残魂似乎真的快被丹卿气疯了。
  他下手越来越重,有几回,残魂甚至控制不住满腔愤怒,险些真的捏死丹卿。
  或许,残魂是害怕真的杀死他,所以不再踏足此地。
  又或许,他已经想好处置他的最终方案。
  黑漆漆的屋子,哪怕小窗有光渗透进来,也是血濛濛的红色。
  丹卿蜷缩在角落,冷得直发抖,他知道,快了,无论是死是活,他的结局,很快就会到来。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疾步朝丹卿靠近。
  然后是压低的暴怒低吼声,“屠浮,我将丹卿好生生送到你手里,你就这样对待他?我替你抵御仙域,杀退青丘各族时,丹卿却在这里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屠浮,就算我杀不了你!也能耗尽你半条命!你想清楚,你当真要与我为敌?”
  屠浮忙抚慰道:“战神莫急!莫急!这可不是我动的手,都是那残魂干的,我若知情,定然会阻止他。不过战神你放心,他身上的伤,看似可怖,实则并未受任何内伤。我已经同你讲过,他是源族唯一的后人,金贵着呢!能否将九重天等人一网打尽,就指望着他了,我们怎会舍得伤害他呢?”
  顾明昼强忍怒火:“丹卿真是源族后人?你嘴里说的源族残魂,到底可不可靠?万一他背叛我们怎么办?还有,他究竟要如何进入丹卿身体?”
  “战神的问题倒还真不少。”
  “我关心丹卿也不行?我要的是纯粹的丹卿,可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神魂。”
  “战神大可放心,那源族残魂终将消散,他不会在丹卿身体里存活太久。”
  “最好是这样。”
  顾明昼又咬牙切齿道,“你们把丹卿伤成这样,还丢在这里不闻不问,滚开,我要给他疗伤。”
  “战神请便。”
  屠浮让了让,却完全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
  顾明昼也懒得搭理屠浮,蹲下身,他近距离看着伤痕累累的丹卿,终是忍无可忍,厉声道:“混账!他竟敢伤丹卿至此,我迟早杀死那该死的源族残魂!”
  宣泄完怒火,顾明昼握住丹卿冰凉的手,便要为他输入内力。
  怎知失去意识的丹卿,竟突然睁开一双黑漆漆的冷眸,他静静看着近在眼前的顾明昼的脸,不知打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居然狠狠甩开了顾明昼的手。
  内室倏然寂静。
  丹卿望向顾明昼的眼底,洇着无边寒意。
  顾明昼也一动不动,沉默地回望着丹卿。
  冗长缄默后,以顾明昼的离去而告终。
  丹卿的伤,终究还是没能医治。
  因为他过于抗拒顾明昼的任何触碰。
  并肩走出无极殿,屠浮玩味地瞥了顾明昼一眼,随即轻拍他肩膀道:“战神也别心灰意冷嘛,等我们拿下仙界,容陵可以任凭你处置,没了他,那只小狐狸的心里眼里,还不就只剩下你一人。”
  “你是如何得知——”
  见顾明昼面色震怒,屠浮笑得一脸高深:“九重天的种种传闻,本尊也颇有耳闻,战神不必介怀,毕竟小孩子家家的感情说变就变,哪有什么定数。等容陵身首异处,又有谁敢还跟你争呢?”
  顾明昼浓眉深蹙,一张脸青红交错,将不甘屈辱和羞恼融合得淋漓尽致。
  屠浮了然一笑:“其实本尊之前,还对战神有些不放心,但你击败青丘联盟,接连重伤宴祈、姬雪年等人,实在让本尊对你刮目相看。再加上你对丹卿的心意,本尊也确实看在眼里。所以明日祭坛,不如战神也过来为丹卿小友护法吧。”
  顾明昼冷笑道:“我当然要去,魔主信任源族残魂,我可不信,我必须得在边上盯着,以免他对丹卿做出任何不轨的行为。”
  屠浮备受感动的模样:“战神果然情真意切,那本尊就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吧!”
  顾明昼立即回嘴:“那我便祝魔主早日擒拿容渊,以慰亡儿之灵!”
  此言一出,屠浮眼神骤变。
  他攥紧双拳,皮笑肉不笑道:“好,那就祝我们都得偿所愿!”
  ……
  同一时间,魔域两百里外。
  宴祈站在营地山头,远远眺望魔域的方向。
  临近魔域,寒风萧瑟,空气里裹挟着仙族厌恶至极的暗黑魔息。
  宴祈负了伤,竟有些耐不住罡风,他猛地咳嗽两声,面色憔悴,就连身形都单薄了几分。
  崖松想要搀扶宴祈,却被宴祈摆手拒绝。
  “宴伯伯,你负伤之事,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应该瞒着殿下。”
  “不行。”宴祈连忙喝止道,“你不用告诉容陵,我还撑得住。好孩子,你别慌,我只是想要保存实力,更有效地催动红莲焰火。你看……”
  宴祈掌心蓦地生出一簇红莲,比倚帝那夜所见,更为绚烂旺盛,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崖松信了大半,却仍有迟疑担忧:“殿下让我们随时待命,或许下一刻就要行动。宴伯伯你还是需要将养几日,万一突然出击,你的伤真能不影响战况吗?殿下说,我们必须一举成功,绝不容有失。”
  宴祈笑道:“说半天,原来你是不信任我啊?”
  崖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欲言又止。
  “你且放心,丹卿是我儿,我怎会拿他性命开玩笑?此番倒是我该感谢你们,为了丹卿,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只要能救出丹卿,一切都是值得的。”
  自青丘进攻魔域以来,宴祈鲜少与容陵联系。
  宴祈清楚,容陵如今所承受的压力,比他,只多不少。
  先是容婵失踪,后又为丹卿设局,容陵做的已经足够多,宴祈不想再给他徒增负担,瞒着九重天,容陵能调动的仙力实在有限,此时此刻,若他这个做父亲的临阵脱逃,丹卿这一劫,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深夜,栖梧宫宁寂深幽,唯有书房不时传出轻细声响。
  时隔数月,容陵终于收到来自魔域的传讯。
  顾明昼的书信委实传得迂回,辗转三四地,这才成功送到容陵手中。
  展开一看,并无汉字,而是两排奇奇怪怪的图像符号。
  换作容陵以外的任何人,必定一头雾水。但容陵却神色如常,他拧眉阅览两遍,随即将信笺销毁。
  顾明昼统共向容陵传达了三件事。
  一是丹卿受伤,并无大碍。
  二是源族残魂果然中计,意欲夺舍丹卿。
  三是源族残魂的实力,似乎比他们想象中更为高深强大。
  自投靠魔域以来,顾明昼行事谨慎,他枯守无极殿外那些日子,并非无所事事,他时时刻刻都在暗中观察,一个心细如发的人,其实可以凭借周遭的植物生长状态,以及空气的波动起伏,去判断殿中人的修为高低。
  显而易见,源族残魂虽天生残缺,但他力量比屠浮强得多,也难怪魔主对他言听计从、马首是瞻。
  这样的对手,击败他并非易事,无声无息地解决他,更是难上加难。
  无论如何,容陵都不想再节外生枝。
  此次丹卿被囚,青丘出兵,为平息九重天的疑虑,容陵已是焦头烂额。
  好在魔主屠浮上了当,成功怂恿源族残魂决意夺舍。
  夺舍之际,正是源族残魂实力最为薄弱的时刻,趁机诛杀他,丹卿身世便不会外泄,他的人身安全,也将得以保障。


第166章
  仍旧是这间囚屋, 仍旧是没有日光的昏暗,丹卿靠坐在墙角,一双疲惫的眼睛, 愣愣望着空中某一点,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提偶人。
  时间悄然流淌,不知过去多久, 门“吱呀”一声, 忽地从外推开。
  丹卿缓慢抬头, 长时间的囚禁, 导致他反应较为迟钝,丹卿漆黑的睫羽先是颤了两颤,然后才朝声源处望去。
  门开的瞬间,几缕猩红月色倾泻而入, 满幕荒凉之中,逐渐浮现出一抹高大颀长的身影,正是去而复返的前仙界战神——顾明昼。
  静静望着顾明昼,丹卿面色并无波澜,不同于先前的抵触愤怒,这一次, 丹卿情绪极其稳定。
  看到这样沉静的丹卿, 顾明昼自是惊诧, 他深蹙剑眉, 目光仔细在丹卿脸上逡巡, 意图搜寻出什么线索, 但顾明昼失败了,他不懂丹卿为何会流露与先前判若两人的态度。
  余光轻瞥顾明昼身后,丹卿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此次顾明昼独身前来,屠浮并没有随行。
  很显然,如今的顾明昼已深得魔主信任,就连单独来见他这个仙界囚犯,竟也不再防范。
  其中功劳,丹卿深以为,理应算他两分。先前顾明昼和屠浮过来探监,丹卿那番暴怒愤慨、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表演,大抵成功打消了屠浮心底的最后一层疑虑,他是真的相信顾明昼已经叛出仙界。
  许是表演得过于投入,气血亏损,丹卿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他单手扶着墙,颇费一番气力,才能勉强站起身。
  丹卿面上不悲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那一双泛着点点幽色的眸,直把顾明昼看得心慌又莫名其妙。
  不对劲,丹卿很不对劲。
  为何丹卿眼底全然没有对他的恨意?他不是恨他背叛仙界背叛他吗?
  莫非丹卿知道了什么?
  顾明昼刚想到这点,又忙否认,为了真实性,从头到尾,布局都将丹卿蒙在鼓里,他如何能得知他们的筹谋呢?
  “局中人皆已入瓮,”丹卿的声音陡然打破寂静,含着冰冷的讥讽,“所以,你们现在准备收网了?也打算向我这个当事人坦白了?”
  顾明昼始料未及,猛地抬头,瞪大的眼睛满布不可思议。
  丹卿果然还是猜到了。
  顾明昼怔怔看着丹卿,半晌才难以置信道:“丹卿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丹卿扯了扯唇角,眼眸凝成寒冰。
  顾明昼自知理亏,眼神闪烁,颇为心虚地扭过头。
  丹卿声音极轻:“你们合着伙欺瞒我,将我耍得团团转,还不许我猜到真相么?”
  顾明昼如芒在背,有苦说不出。
  此时此刻,丹卿就像一只身负重伤的小兽,整个人埋没在疏淡红色月光里,面色阴郁,楚楚可怜又惹人疼惜。
  僵站许久,顾明昼干巴巴地开口,努力转移话题:“阿卿果真冰雪聪明。那个……这个……我还是先给你渡些灵力吧。”
  说着,不由丹卿发表意见,顾明昼当即出掌,自他掌心溢出的淡蓝色灵力绵稠而温和,那股暖流徐徐没入丹卿体内,他寡白的脸色终于显现出两抹健康的红晕。
  丹卿垂眸不语。
  聪明?他聪明吗?不,丹卿反倒认为他蠢笨至极。
  早该发现端倪的,其中许多细节,只要他多加揣摩,定能察觉。
  只是连串事情发生得过于仓促,一件连着一件,接踵而至,先是顾明昼的背叛,后是源族残魂的步步紧逼。
  所谓的身世之谜,也彻底扰乱丹卿心神。
  他茫然又所措,就像被封锁在偌大的蚕蛹里,苦苦挣扎,久寻不到出口。
  后来,在漫长的日复一日里,丹卿困顿于迷雾的思绪终于现出一丝清明。
  顾明昼的背叛,狐帝的救援,源族残魂的歇斯底里……一切的一切,好似背后有着一双手,在刻意推进事件的加速发展。
  看似走投无路的局面,是否正好如了那背后之人的愿?
  丹卿脑中突兀地生出一个猜测,一个不可思议但又莫名合理的猜测。
  或许,他正在经历的,眼睛所看到的,并不是所谓的真相。
  藏在深处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丹卿神色木然:“幕后筹谋这一切的人是谁?”
  顾明昼为丹卿渡完灵力,收回手:“是你父尊,狐帝宴祈。”
  “是他?那你怎会掺和进来?你与我父尊,似乎并无交情往来。”
  丹卿一眼不错地紧盯顾明昼。
  顾明昼眼观鼻鼻观心:“阿卿,我对你的心意,你不是早知道么?”顾明昼眸光逐渐变得热烈,“你与容陵已经结束,所以我想光明正大争取你的心,也想向狐帝展示我的诚意,不可以吗?”
  丹卿有一瞬的尴尬。
  但这不会影响丹卿的判断,顾明昼所言究竟是否属实,背后又是否是狐帝在运筹帷幄,丹卿还有疑虑。
  不知为何,一想到背后的布局之人,丹卿脑海里,竟下意识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丹卿,狐帝也是为你好。”顾明昼的话,成功打断丹卿此刻的思绪,“丹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我怕引起屠浮怀疑,不便久留。丹卿,你听好,你并不是什么源族后人,你体内只是封印着一件源族至宝。正因如此,源族残魂才会将你误认为同类,并将主意打到你身上。秘宝经年久月融入你神魂骨血,密不可分,如若强取,定会威胁你安危。我们虽明白这点,可魔域不会轻信这番说辞,最重要的是,若你身怀源族秘宝的消息被外界知晓,恐会引来更多觊觎,到时你所要面对的,便不仅仅是魔域的逼迫,甚至九重天都会出面。事已至此,狐帝认为,与其被动,倒不如顺水推舟,以你为引,趁机将那些心怀鬼胎的人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说完长长一段,顾明昼望着陷入思索的丹卿,耳畔蓦地回响起容陵那句笃定的话,他说,他定会一个一个,除尽所有意图谋害丹卿的局中人,将秘密彻底埋葬。
  顾明昼也问过容陵,问他为什么要刻意隐去自己的存在,他不想丹卿知道他背后的付出吗?
  彼时,容陵沉默半晌,笑得颇为凄凉,他反问顾明昼,“如果丹卿知道真相,他会感谢我吗?不,他不会。我有什么资格向他邀功,将他亲手送进魔域的人,是我。一次又一次,让丹卿受伤难过的人都是我。我对他有愧,很深很深的愧。”
  其实,各人都有各人的立场,哪里又分得清孰对孰错呢。
  顾明昼清楚一点,若换作他,他也很难比容陵做得好,唯一庆幸的是,他不必肩负整个九重天,孤家寡人的他,没什么豁不出去,他可以为一人,被弃整个世界,容陵却做不到。
  “源族至宝?什么源族至宝?为何它在我体内?”这一次,换丹卿认真审视顾明昼。
  被丹卿的视线牢牢锁定,顾明昼难免紧张,毕竟丹卿比他想象中更聪明更敏锐。
  顾明昼尽量不慌不忙:“此事说来话长,丹卿,你并无出生后的那段记忆,对不对?你是狐帝之后,天生灵胎,你就从未想过背后的原因吗?”
  丹卿倚着墙,默然不语。
  他是青丘帝族一系的纯正血脉,像他这样的小狐狸,打一生下来就该记事。
  可青丘之前的回忆,丹卿几近空白,他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个人,那便是幼时所遇到的蓝衣少年。
  回忆翻涌,丹卿眼神逐渐失焦,顾明昼在旁趁热打铁道:“狐帝找回你后,特意将你关在虚弥空间,足足一两百年才把你接出来,此举就是为了掩盖秘宝的气息外泄。狐帝说,你生下命脉虚弱,多亏源族秘宝,才能替你续命。事关源族,自然十分敏感,就连狐帝也不敢声张,毕竟源族早已被六界抹除,而这秘宝,也是狐帝宴祈无意间得来。”
  顾明昼说得倒是一本正经。
  丹卿面色不显,也不知是否已经相信这套说辞。
  顾明昼见好就收,他按照容陵教他的步骤,逐条执行,并不上赶着多做解释,多说多错。
  寂静在两人间无限蔓延,丹卿还真有些恍恍惚惚拿不定主意。
  顾明昼态度笃定,搬出来的“证据”逻辑缜密,且真实存在,完全自圆其说。
  所以,源族残魂当真是被源族至宝误导,才以为他们同根同源都是源族人?
  丹卿在天秤两端不断摇摆,无法确定。
  想的烦了,丹卿索性不再想,凭什么源族残魂说他是源族人,他就得傻乎乎相信,凭什么顾明昼说他不是,他就又真的不是了?
  顾明昼适时开口:“这件事解决后,你可以向狐帝求证。”
  丹卿扯扯唇,也不再执着,他问:“源族残魂打算夺我躯体,也是……我父尊在背后有意推动?”
  “没错,源族残魂实力高深莫测,魔域也不容小觑。以青丘之力,很难抗衡,最重要的是,此事不宜闹得人尽皆知。待法台祭坛建成,你会被送到法台施展四象六合换魂术,介时我与屠浮在场护法,等源族残魂与屠浮耗费元神,实力最为薄弱之际,狐帝与姬雪年等人便会及时出现,阻止并击杀之。”
  “丹卿,我现在得走了。”
  顾明昼谨慎地望了眼门外,临走之际,顾明昼袖中忽而飞出一柄熠熠生辉的赤金色袖珍魂剑。
  这柄发着光的剑直指丹卿心口,在触碰丹卿的刹那,魂剑彻底没入丹卿胸膛,随即化作无形的屏障,锁护住心脉。
  “此物可护你周全,是狐帝特意为你准备。”顾明昼压低嗓音,“我走了,你莫怕,我们都已计划周全。”
  顾明昼离去后,囚室再度被幽暗吞噬。
  丹卿缓缓抬手,用力摁住心口处。
  小小光剑不知为何物,甫一进入胸膛,便散发出源源不绝的暖意,像是把丹卿包裹在最柔软的铠甲里,无坚不摧。
  丹卿能感应到它的强大,甚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这股力量,到底是谁的呢?丹卿扯唇无力一笑,既然顾明昼说这是狐帝所赠,那他便姑且相信吧……
  很快便到了这一日。
  丹卿被源族残魂亲自押送,前往法台祭坛。
  源族残魂心情状似不错,他一路嘴里哼着丹卿从未听过的旋律,想来是家乡曲调。
  可惜残魂声音诡谲粗粝,听着分外刺耳。
  源族残魂的身形轮廓,比之丹卿初见时,已然淡了几分。
  丹卿不由多看残魂两眼,丹卿知道,源族残魂一定拥有许多秘密,他从未因为他源族后裔的身份,而彻底信任他。
  当然,丹卿到底是不是源族后人这一点,现在也值得商榷。
  “你可还有话说?看在你体内流淌着源族血脉的份上,我许你一个承诺,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在我作为你存在的期间,可以帮你实现。”
  “没有。”丹卿想都没想,语气平平答。
  源族残魂笑意尽收,既然丹卿给脸不要脸,他也懒得再跟一个背弃源族的叛徒说话。
  行至长廊尽头,再无路,丹卿只觉眼前一黑,便突然出现在一处全然封闭的空间。
  四周点满烛台,一簇簇火苗泛着神秘邪祟的鬼蓝色,正中央的偌大法台呈圆形,台面雕刻各种凶兽,它们身姿矫健,表情栩栩如生,眼眸猩红嗜杀,仿佛下一瞬就会活过来,然后残忍地将猎物通通撕碎。
  法台之上,魔雾缭绕,置有两张通体玄黑的玉床。
  不肖片刻,屠浮与顾明昼前后出现。
  丹卿微垂眉眼,神色麻木,并没多看顾明昼,顾明昼倒是淡淡睨了丹卿一眼,轻描淡写道:“此阵安全吗?我得不到他的心,总归要得到他的人。你们可别把他的肉.体弄坏了。”
  丹卿:“……”
  屠浮轻笑一声:“本座苦心钻研上古阵法近万年,区区四象六合换魂阵,自然万无一失。”见顾明昼眉头深锁,屠浮反问,“诛仙殿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魔修皆已就位,他们会死守阵眼,再加你我二人联手,又能出什么意外呢?”
  顾明昼闻言,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
  下一瞬,丹卿身体腾空,他被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固定在其中一张玄黑玉榻。
  丹卿不好表现得太过顺从,于是他死死瞪着源族残魂,讥笑道:“你说仙域是戕害源族的凶手,魔界难道不是吗?”他看向屠浮,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你们当真能相互信任并肩作战?就不怕对方在背地里偷偷动手脚使绊子?”
  “我们可不会中你的离间之计。”屠浮扯了扯唇角,似乎在嘲讽丹卿的自不量力。
  源族残魂与屠浮对视一眼,自行躺到另一张玉榻,意味不明地回以一笑:“这是自然。”
  两位当事人都已就位。
  屠浮站在法台之外,掌心祭出一座九层高的玄色宝塔。
  “去。”伴着一道厉喝,无数墨雨天女散花般,从宝塔溢出,再凝聚成一面质地看似薄软,实则刀剑不催的半透明甲罩,将躺在玉榻的丹卿与源族残魂牢牢笼在其中。
  甲罩壁面绘有无数线条,纵横交错,若隐若现,每个交织点,似乎都是一个阵眼。
  初略扫去,竟成千上万。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到底哪一个阵眼才是中心破阵点?
  顾明昼难掩忧虑,他蹙了蹙眉,紧跟着盘坐于一侧蒲团,双目闭合,专心护法。
  宝塔在屠浮掌心徐徐转动,黑色的雨点络绎不绝,争相扑向甲罩,足足持续一炷香,甲胄陡然亮起无数颗红点,如星罗棋布。红色的星点越来越亮,直至双目难以直视,整个甲罩也被殷红的血色彻底蔓延。困在其中的丹卿终于有了感觉,并不痛苦,但很困,他越来越困,身体仿若沉在千丈湖底,有一只无形的手贯穿他身体,伸向肺腑丹田……
  顾明昼时刻留心施法进程。
  屠浮亲自掌控阵法,提取丹卿的魂魄自是不难。
  接下来便是最重要关键的环节,这一刻,也是屠浮与源族残魂最为虚弱的时机。
  久经沙场、斩妖魔无数的顾明昼,此时竟前所未有的紧张。他不敢释放一丝一毫的情绪,只得悄悄捏紧拳头。
  方才屠浮全神贯注施法时,顾明昼趁其不备,借东海蜃镜之力,秘密连通魔域之外的容陵。
  他们一行人分工明确,各司其长。容陵擅阵,狐帝等人只待阵法顺利解除,一声令下,他们便会立刻出现在此处,不遗余力地扑杀屠浮与源族残魂。
  一切似乎尽在掌握。
  从送丹卿入局,引导屠浮得到失传的邪术——四象六合换魂阵,再到此时此刻的收网和孤注一掷,都在容陵的预料之中。
  顾明昼眼睛死死盯着法台,丹卿的魂魄安详地浮在躯体之上,双手交叠于胸前。
  那些诡异的点点红星融成一朵妖异血花,托着丹卿魂魄向上
  屠浮嘴唇嚅动,不断诵念法诀,宝塔频频剧烈颤栗。就在即将法成之际,原本托着丹卿魂魄的妖冶血花竟生异样,一片片花瓣状如雪落,四散消弭,无影无迹。
  屠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似有所觉地仰望天空,面向东南方,目眦欲裂:“是你?”


第167章
  “咻”得数声, 长空划破,回应屠浮的是凭空出现的无数冰雪凝成的剑。
  万剑齐发,剑意凛然犀利, 每柄剑周身都萦绕着一条金色游龙,它们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俯冲而下, 张开嘴, 拼命吞噬弥漫在甲胄内外的红色星点。
  “起。”屠浮疾喝一声, 手中宝塔盘旋着暴增数十倍, 从中飞出的黑色雨点也化作麒麟利剑,正面迎击力量强大的冰雪剑。
  双方斗得不相上下,冰雪剑忙着吞噬阵眼破阵,麒麟魔剑则疲于弥补缺口, 一时竟也看不出谁占优势。
  顾明昼霍然起身,目光焦灼。
  身在其中的丹卿对外界没有太多感觉,但在冰雪剑出现的那一刻,仿佛呼应般,他心口蓦地泛起一股温热。
  拉锯战持续半炷香,麒麟利剑逐渐显现出颓势。
  容陵隔空操控, 虽未现身, 但他于阵法一途的天赋, 显然胜过半路苦修的屠浮。
  屠浮眸色狠戾, 脸上尽是不甘人后的愤懑。他猛朝宝塔拍出一掌, 体内魔力源源不断注入塔中, 强势力挽狂澜。奈何败局已定,冰雪剑终是在万千阵眼中,寻找出真正掌控整个甲胄的主阵眼。一瞬间, 所有冰雪剑默契地迸发出微微龙鸣,它们汇于高空,万剑合一,铸成一柄恢弘高大的剑山,与此同时,一条昂首挺胸的神圣巨龙立于半空,睥睨四方。
  屠浮眼睁睁看着巨龙以不可抵挡之势,疾冲向阵法,它泛蓝的眼眸中似乎还氤氲着浅浅笑意。
  巨龙精准无误地在漫天星辰中找到那颗红星,毫不犹豫捏碎,优雅又暴戾。
  “啪嗒”,甲胄碎片纷纷化作齑粉,阵破。
  顾明昼及时启动传送卷轴。
  身披重甲的狐帝,领着姬雪年、崖松,以及悉心培养的六名狐族暗卫,同时出现在身前。
  屠浮气急攻心,喉口腥甜,他冷笑一声,阴毒的视线扫过顾明昼,沉声道:“好一个仙界战神顾明昼!”又一一看向众人,“就凭你们,也敢在本座手下抢人?”
  阵法仪式被打断,源族残魂赫然睁眼,面色阴晴不定地望向在场众人。
  他的身形,似乎又淡了几分,仿佛风再大点,就要彻底消散了。
  另一侧的丹卿,不知是不是身体虚弱,并未清醒。
  狐帝宴祈收回落在丹卿身上的视线,此番顺利破阵,对屠浮、源族残魂都造成了一定伤害。
  能做到这一步,对他们而言,已是极大助力。
  宴祈仰头看了眼上空,微微颔首,仿佛在同谁示意致谢。
  下一瞬,战斗一触即发,顾明昼祭出武铠,提着红缨银枪,与姬雪年、崖松并肩作战,奋力攻向源族残魂。
  六名狐族暗卫结阵围困屠浮,宴祈接连布下十层“一叶障目”,阻绝此地与外界关联,这才暴发周身气势。
  青丘红莲焰火代代相传,到宴祈这一辈,已经使得炉火纯青,宴祈一抬臂,弓箭起,红莲焰火刹那间幻化成箭矢,雨幕般拦住屠浮的去路。
  宴祈与六名狐族暗卫行动默契,攻守换位,补刀偷袭,配合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左右受困,屠浮非但没有慌乱,反而露出鄙夷的笑:“宴祈,本座敬你是一号人物,有本事你与本座单打独斗决一胜负,现在这样,算什么真本事?”
  宴祈压根不搭理屠浮,挥手又是十层“一叶障目”布下。
  三个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应对源族残魂,倒也打得似模似样,但源族残魂真实水准未知,两边必须有一方重创敌人,才能抢占先机。
  宴祈打定主意,全面催动红莲焰火,第一招便祭出最高境界——浴火涅槃。
  宴祈整个人像是从火中飞出,眸中倒映着两朵烈焰燃烧的莲,他与红莲几近融为一体,踏云乘风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指屠浮咽喉。
  屠浮不敢托大,亦用自创绝招应对。
  两股力量狠狠相撞,火星四溅,冲天光柱一下便破了九层“一叶障目”。
  屠浮被击出几丈开外,呕出一滩鲜血。
  若非今日倾注太多内力用于四象六合换魂阵,又与容陵斗法失败,屠浮不该这般处于劣势。
  “丹卿?”就在战局千钧一发之际,丹卿僵直地坐了起来,他双目紧紧闭合,眉心竟突然生出一点明艳朱色,红意灼灼,诡魅至极。
  宴祈听到顾明昼担忧急呼,下意识收回招式,侧眸望去。
  玄黑玉榻,本已破解溃散的阵法再度重聚,无数猩红棋子在丹卿和源族残魂之间,筑起高盾,将他二人各困在其中。
  屠浮慢条斯理地抹去嘴角血迹,眸中闪烁着诡谲,“没想到吧?本座早已布下另一阵法,阵眼就在宴丹卿眉心,哈哈哈……”狞笑声久久回荡,屠浮霍然起身,他张开双臂,劲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胸前形成一个黝黑深邃的漩涡,与此同时,屠浮实力也成倍膨胀增长。
  “不好,是天罡吞地阵。”
  天罡吞地阵乃上古邪阵之首,臭名昭著,一旦结成此阵,布阵者便可吸取天地、神鬼妖魔之力。
  宴祈退护到丹卿身侧,难以置信地望向风暴中心,“屠浮竟能炼出此阴邪之阵?不,此阵似乎有点不对劲……”
  这阵针对的似乎不是普罗大众,而是一人。
  宴祈垂眸思索,目光疑惑地落在丹卿脸上,又望向面色煞白的源族残魂,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谨慎。
  事情的发展,已远远超出他们意料。
  容陵布局缜密,整个计划并无破绽,应当未被屠浮察觉。
  如今来看,只怕他们和屠浮,各有各的图谋成算。
  屠浮的目标,或许一开始就不在丹卿,又或者说,他临时改变主意,他选择吞噬源族残魂,借以突破桎梏,成功晋升久久都不能攀登的魔圣境。丹卿只是一枚棋子,是屠浮牵制源族残魂,并让他放松戒备的棋子。屠浮积极推动四象六合换魂阵,就是想在此阵基础上偷偷埋布天罡吞地阵,削弱源族残魂的实力,然后趁机蚕食。可屠浮没料到,宴祈等人竟会中途出现。
  眼下阵眼在丹卿身上,宴祈就算有心阻拦屠浮的计划,也不知该如何下手,他不能置丹卿于不顾。
  “怎么办?”顾明昼持长枪而立,剑眉深锁,“我们不能让屠浮步入魔圣境,如果他成功,单他一人,便是莫大的威胁。”
  是啊,当今天帝容渊,距离仙圣境,仍有一步之遥。如若屠浮进阶成功,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几人面色都很难看。
  他们万万没想到,屠浮不按常理出牌,他的目标,竟是源族残魂。
  宴祈面无血色道:“不止如此,屠浮彻底吸收源族残魂,进阶魔圣境后,便可施展真正的天罡吞地阵,届时,天地都将沦为真正的炼狱。”
  众人闻言,面露惊惧,又彷徨迟疑。
  若眼睁睁看着屠浮突破魔圣境,苍生有难!
  但阵眼在丹卿身上,他们不可能杀丹卿破阵。
  此时,源族残魂也已发现屠浮意图。
  他挣扎着抵抗,半透明身形不受控制地被劲风裹挟,拖向屠浮。
  源族残魂粗砺的嗓音含着滔天愤懑:“魔域竖子果然阴险狡诈臭不要脸,屠浮,老子警告你,再不住手,你会后悔的!”
  屠浮冷哼:“你且看本座后悔与否?”许是受了太久源族残魂的气,屠浮终于露出真面目,他语含嘲讽,“不过是杂七杂八的零星魂魄拼凑而成,你以为本座会将你放在眼底?整日高举报仇大旗,畏手畏脚,坐享其成。你打算将本座利用干净再一脚踹开,不巧,本座也有此意。你错就错在认不清现实,源族的时代早已陨落,你妄图以个人之力颠倒风云,简直痴心妄想!”
  “休得辱没我源族,屠浮你个狗杂种!你配吗?”不管如何谩骂,源族残魂的身形终是离屠浮越来越近,他坚持不了太久了。
  疯狗咬恶狗,一地碎毛。
  可惜宴祈等人都没心情看戏,他们围着丹卿,正心焦地试图破阵。
  忽然,一道低沉男声破空而临,轻而易举便下了决定:“你们先带丹卿走。”
  是容陵。
  月白衣袂翻飞,不过一眨眼,容陵已然站定在顾明昼身侧。
  他蹙眉看了眼双目紧闭的丹卿,目光在那颗妖冶灼红的眉心痣停留一刹,冷声道,“此阵是死阵,无解。”
  此言一出,众人彻底心凉,丹卿是定要保的,那么,他们只能在屠浮闹出大动静引起外界注视前,把丹卿带走。
  “我也留在这里,你们先走。”宴祈思考半晌,随即望向顾明昼姬雪年等人,神色郑重,“请守住丹卿,拜托了。”
  几个年轻小辈不再踟蹰,微微一颔首,搀着丹卿,凌空一跃,退离此地。
  那厢,源族残魂终不敌阵法之力,留下最后一句诅咒屠浮的遗言,便被蚕食得一干二净。
  蛰伏无数个千年万年的源族碎片,哪怕努力拼凑成残魂,还是逃不过烟消弭散的结局,但弥散前惨被屠浮吞噬,属实称得上憋屈至极。
  屠浮濒临突破,周遭暗流涌动,难以近身,此时没人能阻止他行动,哪怕容陵与宴祈联手,也会被那股凌厉的气壁阻挡。
  宴祈抽空看一眼面色严肃的容陵:“就算你不送丹卿入局,他也难逃此劫。”
  容陵嘴角漾开一丝苦涩的笑,他知道,宴祈是在安慰他的“徒劳无功”。
  从头到尾,他只想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永远闭嘴,怎么就那么的难呢?
  笑意收敛,容陵黑沉沉的眸光,攫住黑雾缭绕中的屠浮,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一叶障目”再无法遮蔽屠浮晋升的动静,黑云摧城,惊雷滚滚,阵势骇人,俨然将天都要翻过来。
  宴祈正想说些什么,身侧却传来同样浩大的动静,容陵居然无视身体极限,强行突破了。
  漆黑长发无风自动,容陵全身沐浴在神圣光辉之下,高空,一轮金乌高悬,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炽热金芒,仿佛能治愈所有的阴暗。
  这是光明与黑暗的对决,两边俨然已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
  宴祈深深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他明白,容陵不仅仅是为丹卿而战,也是为苍生。
  天地之力汹涌倒灌,纷纷奔向突破中的两人,两人周遭罡风能绞碎万物,宴祈不得不退离数丈。
  高空之上,一朵朵金云络绎浮现,九重天众神正震惊地俯视这一幕。
  天帝容渊面无表情,眸中却有悲痛。站在九重天之主的立场,只要能阻止魔主晋升圣境屠戮四方,再大的牺牲也值得,但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他只恨自己来迟一步。
  魔域边境。
  正欲离开的姬雪年等人驻足,惊骇地望着天地异象。
  世界已一分为二,泾渭分明,一半仙气缭绕宛若圣境,一半如坠黑暗修罗地狱。
  几人对视一眼,显然都很担心留下来的狐帝宴祈和容陵。
  不多久,丹卿幽幽转醒,一片茫然。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顾明昼适时开口,言简意赅概括事情经过,但他没提容陵。
  丹卿消化着这一出变故,眉眼紧锁。
  不成想,他离间屠浮与源族残魂的话,居然成了真。
  可……真的是这样吗?
  丹卿点漆般的黑眸里盛着匪夷所思:“源族残魂就那样被屠浮吞噬了?”
  顾明昼颔首:“一开始的四象六合换魂术,大大削弱了源族残魂,屠浮又暗中设下天罡吞地阵,源族残魂不敌。”
  丹卿面色仍是困惑,他与源族残魂相处多日,他的仇恨是那样的深,那样的沉,且源族残魂性情谨慎,从未在丹卿面前泄露真实实力,但他理当很强,毕竟屠浮曾大力抓捕仙者,提炼出可媲美上古的天地之力,这些天地之力的用途,都是为了滋养源族残魂。
  此番栽在屠浮手里,顺利得仿佛儿戏。
  莫非是他想太多了吗?丹卿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毕竟谁能想得到,屠浮竟从一开始,就下了那么一大盘棋。
  “我父尊还留在魔域?”
  “是他让我们先带你离开,你别担心,动静这么大,九重天和各方势力都会赶来。”
  丹卿稍微安心,他动了动唇,眉间划过一丝异色,最终什么都没说,但右手却下意识地摁住心口,似在感受那柄赤金色魂剑的存在。
  约莫半个时辰,阴阳争辉、日夜同存的异象终于戛然而止。
  最后一缕金光落入容陵眉眼间,他抬起头,静静望向晋升成功的屠浮。
  在彼此眼中,他们似乎没什么改变,只有身在其外的人才能察觉,他们的气场更强大更汹涌,举手投足间,已能影响天地法则。
  屠浮把玩着魔雾凝成的法器,朝容陵勾了勾唇:“有意思,”言罢,他漫不经心看一眼金云之上的容渊众神,语气森冷,像是在同容陵说话,又像是在挑衅天帝容渊,“血溅九重天为吾儿报仇前,本座就先陪你这个仙界小辈玩玩儿,试试手。”
  容陵情绪毫无波澜,意微动,屏障已在周围重重布下。
  两个晋升圣境的大能战斗,伏尸百万并不夸张。
  圣境与圣境之下的修为,可谓云泥之别。
  除天帝容渊能隔着屏障,稍微看出些门道,其余人皆一脸茫然。众神只能依据天帝容渊的神情起伏,来判断战况。奈何天帝容渊喜怒不形于色,与面瘫无异。
  四周无声,如死般静寂。
  冗长的缄默后,容渊面色终于有了细微变化,他紧紧蹙眉。
  于是众神心底暗暗喊“糟”,太子容陵怕是落了下风。
  半晌,容渊神情趋于平缓,众神也跟着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太子殿下此刻定是已化险为夷、扭转乾坤。
  这场战,旁观者心惊肉跳,容陵更是不轻松。
  他是透支全身力量强行突破,与屠浮不同。
  战斗不过半盏茶,容陵已在屠浮手中过了上千招,他伤痕累累,眼睫似乎都沾了血,丹田肺腑更是遭受重创。但容陵的人生箴言没有“退”一字。
  不服输地勾起一抹笑,容陵重新站起来,其实他该庆幸,护苍生,此刻终于和护丹卿达成统一,并不需要选择。
  一次次地倒下,又一次次站起来。
  容陵全身浴血。
  “你的水平如果只是这样,不是本座的对手。”
  如若没隔着血海深仇,屠浮会佩服容陵的勇敢和毅力。忽地凌空而起,魔气在屠浮身后凝成一座巍峨巨山,高不可攀,无法逾越。
  容陵猩红眼瞳非但没有畏惧,反而蓄满战意,他手指划过凌厉剑刃,鲜血转瞬被吸收吞没,赤金色龙剑颤栗不止,迸发出遮天金芒,龙吟万里,直冲九霄。哪怕隔着屏障,围观者仍能被雷霆剑意震撼。
  这一击,是强有力的一击,也是容陵仅剩的杀招。
  如果还不能重伤屠浮,此后容陵便只能强拖着身体,凭意志力与之周旋。
  两股力量相撞,屏障轰然碎裂。
  尘沙漫天,硝烟浓密,遮掩所有视野。
  一瞬间,大地仿佛都往下沉坠数丈。
  丹卿似有所感,他抬眸望向高空,下意识便往那处走。
  姬雪年三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一言不发地紧跟而上。
  浓雾稍散,一片浑浊中,屠浮率先起身。
  对面废墟之中的容陵,久久都没有动静。
  屠浮正欣喜,天帝容渊瞬间出现,他将容陵护在身后,冷冷看向魔主,“昔日你儿为害四方,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他惨遭恶果,何尝不是你纵容溺宠之过?仙魔两界本可和平共处,你却屡次挑衅,为一己之私,不仅祸害无辜,甚至不惜炼化族中子民,屠浮,你气数当尽。”
  屠浮暴怒:“容渊你放屁,今日要是你儿子被我杀了,你还能大言不惭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吗?”
  独子屠烬之死,一直都是屠浮的逆鳞,烬儿是独一无二的天之骄子,众星捧月,那些因他而死的不过蝼蚁尔,蝼蚁之命,焉能高过天潢贵胄?
  容渊面不改色:“若他罪有应得,自当该死。”
  “罪有应得?哈哈哈!”屠浮仿佛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他怪笑两声,眸含嘲弄,“好一个罪有应得!你莫不是以为你儿子当真事事光明磊落,全无一己之私?那你可知,他向你刻意隐瞒了什么?又在背地里做些什么?他……”
  话未说完,场上有两个人,忽然间动了。
  一个是狐帝宴祈,另个则是废墟之下的容陵。
  哪怕伤重如此,就连站起来都费劲,容陵的动作仍比宴祈快,他破烂的月白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如玉脸颊沾着道道干涸血痕,濒临极限的身体,脆弱得仿佛轻折便断,可他眸中却蕴着狠戾的杀伐之气,比先前更强盛更炽烈。这股劲儿支撑着他,再度凌空而起,剑尖携着雷霆之怒,直指屠浮。
  屠浮不屑一笑,刚要迎战,丹田忽而传来一股剧痛。
  五脏内府好似有万千只蚂蚁藏在其中,横冲直撞,疯狂啮咬,欲爆破而出。
  屠浮面色骤然惨白,前一刻尚能酣战千军万马,这一刻却痛得直不起腰。
  一个晋升魔圣境几乎天下无敌的人,什么竟能让他痛苦至此?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容陵眼底划过一丝疑惑,剑势却未停。只有死人,才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
  长剑毫无阻碍,直直贯穿屠浮腹部,顺利得让容陵眉头紧皱。
  屠浮甚至没有以内力抵御防护,他以一个诡谲至极的姿势站着,眼球猛然暴凸,里面密密麻麻游走着蝌蚪般的黑物,衣衫也陆续鼓起小点,仿佛有什么想要迫不及待地,从他身体钻出来。
  这一幕古怪又恶心,容陵莫名有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屠浮,你以为这样,就已经赢我了吗?”一道厚沉如百岁老翁的声音,凭空响起。
  四处望去,并没有人说话。
  屠浮的嘴巴没有动,声音是从他身体传出来的。
  粗粝沙哑的声音“嘿嘿”笑了两声,用一种疯狂几近歇斯底里的语气道,“仙族忘恩负义!人类懦弱贪婪!妖族两面三刀!你魔族寡廉鲜耻其心可诛!你以为,我源族还会信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哈哈哈,屠浮小儿,你欺我孤身没有倚仗,佯装顺从恭敬,百般示好谄媚,本欲利用我向仙族报仇。可后来,你见我魂魄日渐浅淡,生怕辛辛苦苦做的嫁衣粉碎一空,便催促鼓动我侵占那孩子的躯体,然后趁机设杀阵吞噬我。你打得当真一手好算盘!可惜啊,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焉知我不是故意向你示弱,又焉知我没有防备并留有后招呢?”
  话落,屠浮额上青筋暴起,他眼球诡异地转动两下,似在拼命抗衡。
  然而他体内源族残魂却浑然不惧,甚至以内力拔高音量,其声洪亮如钟,向周遭众人甚至是全世界大肆宣告道:“幸天命垂怜,终得此良机。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为何魑魅魍魉仍在人间?我源族森森白骨苦埋地底,日夜饱受磋磨,滔天血债,刻骨深仇,今日,我源族后人便向你们来讨!”
  声浪阵阵,回音重重,一道道,越过崇山、越过峻岭,越过江河,越过繁城与山庄。
  伴随源族残魂癫狂的最后数声大笑,屠浮身体轰然炸裂,随即散作无数黢黑碎片,于空中凝聚成千道黑色光柱,直逼苍穹。
  轰隆隆——
  怒云狂雷,潮声似吼,魔气瞬息荡平沧海桑田。
  天地倾覆,倒灌冲顶的烈风卷起万物,人、仙、妖、魔,甚至是花与树与未开智的动物,全部被吸到高空,眨眼便化作一缕黑雾,凝入顶天立地的魔柱。不过须臾,魔柱的数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粗壮。
  “这才是真正的吞天噬地阵!”宴祈的轻喃,湮没在嘈杂的嚎哭求救声中。
  突遭劫难,人们从最初的愕然中惊醒,纷纷抱团,结阵以抵御那股难以抗衡的吸力。
  修为差些的,又不幸落单的,皆已沦为吞天噬地阵的猎物。
  容渊将伤重的容陵护在阵中,面露悲凉。
  他不断挥袖,一道道剑气不知疲倦地冲进空中,救下那些无辜生灵。
  “阿卿……”容陵嗫嚅着,跌跌撞撞想站起来,复又摔倒。
  他的手臂、胸膛还在汩汩淌血,双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容陵下颔绷紧,目光如炬。
  源族残魂到底想做什么?
  容陵眼睛执拗地紧盯上空,脑海思绪疯狂转动。
  “是归墟!”
  “还有弑神之地。”
  半晌,容陵霍然开口。
  这两处,前者是封印源族灵魂之地,后者是残余源族孤注一掷的埋骨决战场。源族残魂欲唤醒沉眠的源族亡灵,再借它们强行唤醒丹卿沉眠的血脉之力。
  容陵面色骇然,情急牵动伤口,殷红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渗。
  仿佛应证容陵的猜想,吞天噬地阵积攒力量后,所有魔柱一分为二,凝成两股,以势不可挡之势,一股冲向仙界封守至今的归墟,一股朝弑神之地奔袭而去。
  “丹卿……”容陵喉口腥甜,呕出一滩血。
  另一边的宴祈随之通个中关窍,面色剧变,他顾不得乱世将灭,凌空而起,循丹卿远离的方向追去。
  丹卿四人本在赶回这里的路上,却被从天而降的灾祸挡住步伐。
  飞沙走石,漫天生灵哀嚎,举步维艰,时不时还有巨山倾倒、海潮翻涌,眼下四人只能滞留原地,结阵以待。
  自保之余,他们能救多少便多少,此地是魔域,天上飘的大多是低阶魔修,以及可怜的小动物。
  被丹卿救下的一只雪猫吓得瑟瑟发抖,它蹲在丹卿肩头,一双湛蓝的眼睛直直望着天空,满布恐惧绝望。保护阵中,尚且能安稳无虞,防护阵外,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是它曾赖以生存的家园,如今却满目疮痍。
  丹卿低眉间,无意扫到雪猫凄厉的眼神,心神蓦地一颤。
  一股悲凉难以自抑的氛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湮没。
  大楼将倾,又有谁能独善其身?这不是一人的悲剧,而是所有人。


第168章
  归墟和弑神之地同时被魔柱撞开。
  封印其中的煞气被这股黑暗力量唤醒, 激发出无尽恶意。
  它们拖着长长尾巴,小的如拳头,大的如猛兽, 黑压压乌泱泱地坠落人间。密集如雨,如蝗虫过境,恐怖如斯。所经之处, 大肆作乱, 它们实力固然有强有弱, 却胜在数量众多, 十几团最微弱的煞气扑上去,瞬间就能将一个低阶修者啃食得骨头渣都不剩。
  自打煞气出世,丹卿便觉身体格外不适。
  他从未有过这般症状,耳边嗡嗡作响,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体温不断攀升,心情莫名烦闷,甚至有些不知该如何发泄的暴躁。
  肺腑有什么呼之欲出,脑中恍惚也浮现出一道声音,不断诱哄着他, 对他说:走出去, 离开防护阵, 它们已经等你很久了, 快出去吧……
  丹卿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 狠咬舌尖, 借疼痛与之抗衡。
  不知何时,他们防护阵围满煞气,密密麻麻, 空间陡然陷入黑暗。
  一团团煞气贴着防护阵,来回蠕动,你推我我挤你,似乎都想钻进来。
  “操,这他娘的都什么玩意儿?”场面太过惊骇,斯文如姬雪年,都口不择言骂出了声。
  眼前画面实在太“美”,荒诞诡异之中,又有那么一丢丢的诙谐搞笑。
  然而顾明昼几人完全笑不出来。
  四周嘈杂,丹卿情绪逐渐崩塌,他痛苦地捂住头,不受控制地想要走出防护阵。
  他有种预感,只要走出去,身体所有反常都会消失。
  事实上,丹卿并不认为外面的煞气可怕,相反,他对它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昵与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见过它们。
  丹卿忽然伸出手,隔着防护阵,掌心与煞气相贴。
  他莫名觉得它们可怜……
  终于,贴着丹卿手掌处的一缕煞气,将防护阵撞了个小缺口,神不知鬼不觉没入丹卿手心。
  其余煞气有所感应,顺着缺口,源源不绝,贪婪地汇入丹卿身体。
  它们好似有共同目标,齐齐涌向丹田。
  丹卿的丹田内府空间颇小,他境界仙阶并不高,内部空空如也,简洁又干净。
  煞气一窝蜂聚集此处,像无头苍蝇转了半晌,摸索着找到藏在角落中的暗门,从中进去,便看到极为震撼的一幕。
  四四方方的水晶冰块中,冷冻着另个丹卿,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体型,唯一不同的是,哪怕隔着沉厚冰墙,从这个丹卿身上无声无息散发出来的神圣气息,也足以令世间万物俯首称臣。
  他是纯白色的,不该被恶意和仇恨亵渎。
  煞气却不顾那么多,它们舞动着扭曲的暗黑躯体,簇拥而上,疯狂撞击。
  一场不亚于灭世的风暴,在丹卿体内展开。
  似是受煞气影响,丹卿共享了它们的仇恨愤怒,内心陡然生出一股暴戾的冲动,欲毁天灭地,欲屠戮四方。
  蹲在丹卿肩头的白猫轰然炸毛跳开,蜷缩在角落,簌簌发抖。
  距离最近的崖松察觉异样:“丹卿,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唤醒丹卿残余的最后一线理智,他艰难启唇,语速很慢,仿佛正在与什么作强烈斗争:“别碰我,你们离我远一点。”言罢,丹卿猛地挥袖将他们推远,又设新的困阵,将崖松等人护在里面。
  这阵的力量强悍无比,不该是丹卿一贯的实力。
  顾明昼三人瞠目结舌,竟如何都不能从防护阵中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丹卿被漫天煞气吞没。
  “丹卿……”
  天地煞气不再到处流窜,仿佛闻到鱼腥味的猫儿,它们舍弃即将到嘴的修者,纷纷选择丹卿,涌入他身体。
  丹卿的世界倏然陷入死寂。
  墨色暗流在他眼瞳游走,猩红丝线参杂其中,忽明忽暗。
  转变突如其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望着转移目标的漫天煞气,容渊眸中骇色更浓。
  旁人或许不明白,但归墟恶煞是被封印的源族灵魂一事,身为天帝,他如何不知晓?能让恶煞放弃眼前仇人,决然离去的,又会是什么?
  没有时间允许容渊思索更多,他猛地祭出请神令,双手结印,将血脉神力注入其中,高声道:“归墟异动,灾或灭世,晚辈容渊,恭请诸天神佛降临!”
  “晚辈容渊,恭请诸天神佛降临……”
  容渊的声音响彻天地,一遍又一遍,他虔诚地重复着,直至天空浮现出数道偌大虚影,如神山般,将天空占满。
  此乃上古众神陨落前,为后辈留下的一抹神识,不到天地存亡时刻,他们决计不会轻易现世。
  容渊抱拳,恭恭敬敬向众神行礼,又以内力扩散号令,“九重天众仙听令,请跟随吾,不计代价!不遗余力!即刻驱逐净化天地恶煞之气!守山河!护苍生!”容渊的声音形成一道道猛浪,不仅悲怆,更是恳切。音浪翻涌着,不断向世界尽头蔓延而去……
  那厢,宴祈好不容易找到丹卿,看到的便是天地煞气全归他一人的场景。
  浓黑煞气遮天蔽日,神仙亦无法视物,宴祈掌心托着红莲火焰,一路疾行,终于找到那抹瘦弱微小的身影。
  丹卿孤身站在无光黑夜,恶意将他湮没,它们拉扯着他,试图将他拖向深渊最暗处。
  “丹卿,丹卿!”
  望着意识模糊一动不动的丹卿,宴祈忙用灵力探索他丹田内府,果不其然,唯有他能看见的那道封印,在煞气涌动下,已摇摇欲坠。坚固的水晶冰凌裂开大大小小数道缝隙,渗出前所未见的纯白色耀眼光芒。
  “该死。”宴祈在心底狠狠咒骂源族残魂。归墟开,煞气出,天地崩坏,末日降临,这还不够吗?为何非要解除丹卿封印?为什么非要置他于如此境地?丹卿并没有义务背负源族人的仇恨。
  “父尊这就带你走!”宴祈咬破手指,以血画符,足足耗去大半心力,才暂时阻绝煞气的侵入。带着丹卿,宴祈刚划破空间,正欲离开是非之地,却被一股蛮横的力量阻拦。
  一尊尊神佛浩瀚如山,自高向下,俯瞰众生,姿态傲慢又尊贵。
  宴祈仰头望向漫天神佛,面色由震惊变成死灰,强压袭顶,压得宴祈脊骨微弯,但他仍站定在丹卿身前,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不退不避。
  所有神佛同时低眉,中间第一任南方长生大帝看了眼宴祈,目光随即落在丹卿身上,神色复杂:“居然是源族后人?”
  刹那间,众神佛面色各异,有的忏愧,有的闭目不忍,有的则垂下眼睛试图忽视。
  白眉白须的古佛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双唇嗫嚅,似在诵经。
  古佛旁侧的国字脸古神沉声道:“原来如此,难怪归墟如此躁动。”思索片刻,又继续道,“无论如何,此子不可留,待漫天煞气汇聚他身,他体内源族血脉觉醒,世上便无一人可阻他步伐,届时天崩地坍、万劫不复,从此再无六界苍生。”
  其余神佛皆静默不语,似是认同。
  这些所谓的神佛,三言两语,便要定下丹卿的生死结局?可问过他否?
  宴祈冷笑两声,昂首望向神佛,不卑不亢更无惧:“你们说不可留便不可留?今日我偏要带他走!”
  此言一出,不待诸神发话,周遭幸存的一些神魔按捺不住了,他们不知源族为何物,只知灭顶之灾降临,不杀丹卿,他们所有人都会死。舍一人,便能力挽狂澜,为何不舍?
  “狐帝你糊涂啊,此子已有入魔之兆,留他不得。”
  “你听不懂诸神的话吗?等他什么血脉觉醒,一切都来不及了。青丘宴祈,你想成为千古罪人被世世代代唾骂吗?”
  “没错,他可是神仙,神仙为苍生舍生取义,难道不应该赴死吗?”
  “待他死后,我们自然为他立长生英雄碑。”
  “快杀了他,来不及了……”
  生死存亡之际,不论神魔,恐惧都会撕烂他们身上最后一层遮羞布,露出丑陋的原本面目。
  宴祈嘴角笑意讥讽,不屑于搭理蝼蚁,他眸光冰凉地睨着一尊尊神佛,讥诮道:“有忘恩负义恬不知愧的卑鄙祖宗,也难怪后辈贪生怕死,毫无道德廉耻。农夫与蛇的故事,你们可曾听过?你们与那捂不热的毒蛇浑然无异。”
  诸神沉默,隔着时空,他们像是被后辈狠狠甩了两巴掌,又痛又麻。
  他们当真感觉不到羞耻,当真不惭愧吗?也不尽然。
  有时候,他们也不懂,为何事情会演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最初的最初,混沌初开,先有源族,再有仙妖魔人神冥。源族称得上六界亚父,六界敬重崇拜源族,也羡慕源族与生俱来的力量。可不知何时起,这种羡慕崇敬,逐渐变了味。嫉妒蒙住他们的心,邪念在他们脑海疯狂滋长,最后甚至生出取而代之的恶意。
  一开始,只是小部分人付诸行动,后来一切失控了。
  源族与六界成为无法共存的对立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大抵还是会愧疚害怕的吧,否则一切尘埃落定后,为何六界还大肆抹除源族存在过的痕迹?他们害怕源族卷土重来,他们不曾放过任何一个源族人的生命,老人、妇女、婴孩……就连他们的灵魂也要死死封印在归墟,留下祖祖辈辈必定期清除煞气的遗命。
  严防死守万万年,曾经的天地共主——源族人,终究还是回来了。
  这漫天势不可挡的黑暗煞气,便是他们如泣如诉的血泪吗?
  没有神佛出言驳斥宴祈,许久,长生大帝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并非辩论对错的时机。归墟恶煞祸乱天地,它们日积月累的怨恨有多深,阴邪之力便有多强大。这些煞气一旦解开他封印,他将在魔煞引导下,变成真正的地狱修罗,抬手间,天地万物灰飞烟灭。对他来说,被魔煞之气操控的生,又有什么意义?”
  另一古神叹了声长气,语气慈悲:“前人造的孽,不该祸及后辈,苍生无辜啊。”
  苍生无辜,丹卿便合该牺牲?
  宴祈险些嗤笑出声。
  说话间,仍有煞气躲过仙者的追捕拦截,直奔丹卿。
  周围神魔心思各异,眼下情形,哪怕各界联手,恐也难敌恶煞,但好歹还有一条挣扎求生的活路,若煞气汇聚丹卿体内,他们立即就会死。
  如此想着,众神佛未动,部分仙者魔修倒是默契十足,纷纷攻向宴祈。
  宴祈暴喝一声,红莲焰火四面八方散去,一半在丹卿周围铸成坚不可摧的火墙,另一半则无差别攻击。
  大几十号实力不凡的仙魔围困宴祈,宴祈咬紧牙关,死守丹卿。
  顾明昼等人想要帮忙,却被丹卿困在防护阵中,哪怕拳头捶砸出血,仍不可撼动防护阵半分。
  天地荒凉,厮杀遍野,血染山河,每个角落都是一座巨大的坟场。
  上空,一尊尊神佛面露悲哀,他们能看到千里之外,亦能看见眼前的生死厮杀。有的神佛于心不忍,却又顾虑局势,没有出面帮助宴祈。
  如今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丹卿死。
  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一个苍生无辜!啪啪啪——”低沉年轻的男声极具穿透力,突然响起。和着他那慢悠悠的鼓掌声,在硝烟弥漫中更是醒目。
  “又好一个前人造孽不该祸及后辈!”
  男声语调懒懒淡淡,却透着股杀人于无形的嘲弄,引得诸佛众神不由侧目,望向那个满身血污的男人。
  容陵虽迟但到,他勉力腾云至此,血衣斑驳,身形摇晃,险些倒栽下来。
  踉跄站稳,容陵拄着剑,先看一眼苦苦支撑的宴祈,以及状态不明的丹卿,这才似笑非笑地仰望一座座神佛,他眼底非但没有尊敬,反而蓄满嫌恶,就像在看一堆散发着臭味的垃圾,“诸位神佛前辈,恕晚辈直言,你们还真是……又想当那什么,又想立牌坊,全然不要脸皮!”
  诸神:“……”
  怎么又冲出一个身残志坚的小年轻骂他们?
  这些人是不是忘记,天帝请出他们,是恳求他们来收拾残局的?
  重伤毫不影响容陵的底气与嚣张,他睥睨诸神,明明身处低位形容狼狈,却硬生生营造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仿佛比诸神还傲慢:“既然诸位前辈不懂做人,那便由我这个晚辈教导一二。首先,前人造孽不该祸及后辈,此言确实有理,可这句话的前提是什么?是前人承认杀孽深重,负荆请罪,双膝下跪,真心乞求受害者的原谅。但你们呢?你们占尽好处杀光源族,至今毫无歉愧,不仅不弥补源族最后的血脉,还打着守苍生卫天下的旗帜,置他于死地。怎么,捂嘴吗?杀光最后一个源族人,就能彻底掩埋六界不仁不义的过去?你们苦苦经营,千秋万代,为九重天为仙界打造出高风亮节、人人趋之若鹜的美名,可公平公正的光鲜外表之下,尽是道貌岸然的败絮。”
  “源族等了万万年,从未等到一句道歉。”
  “纵然不曾亲身经历,但晚辈认为,源族当年虽被你们血洗直至最后一人,但他们的恨他们的怨,亦不足以毁灭天地。是你们将源族魂魄囚禁归墟,每当魂魄有重聚之势,便令后代加固封印,渐渐地,他们戾气便越来越重。”
  “诸位神佛怕是不知,有多少仙神,为了掩盖这段罪史,活生生葬送在归墟?他们苦心修炼,斩妖除魔,积攒功德,耗费百年千年的时间终于成仙,他们以为进归墟加固封印,是为正义而战,是为守护苍生而死。你们又可知,我兄长便是在归墟殒命,我也曾苦守归墟数百年,剑下无数源族残魂,我曾以为那是功勋荣耀,如今才知,我们是傻子,是受你们蒙骗的残忍刽子手。”
  “你们以为,还能瞒下一个万万年吗?”
  “与其一错再错,不如诚心悔改,尽力补偿!”
  容陵虽然丧失了战斗力,可他嘴还在。
  说完长篇大论,且不说众神魔有何反应,漫天煞气竟兀然迸发出一声长长悲鸣,天地为之共颤,似在应和容陵。
  但它们没有停止厮杀,反而更加奋勇地吞噬每个企图绞灭它们的六界生灵,意图宣泄长年苦闷。
  执念已让这些亡灵残魂化作魔煞,它们对六界的仇恨,不是容陵三言两语便可轻易化解。
  诸佛神色怔忪。
  这时,数道凄厉喊叫声同时传来。
  正全力对战宴祈的所有仙魔,眨眼间,皆神魂俱灭。
  红莲焰火亦化作一片片枯叶,带着余烬,散落成灰。
  宴祈口吐鲜血,摇摇欲坠,这不是他动的手。倏然睁大了眼,宴祈不可置信地望向身后——
  魔雾滚滚中,站着个面无表情的清瘦男子,一袭青袍,随风而动,他翻滚的衣袂,似能卷起雷电风雨,毫无疑问,此时无论谁发动攻击,都会被他轻而易举地绞杀。
  万籁俱寂。
  清瘦男子缓缓抬头,他双目沉沉,眸中没有一丝光亮,似永黑的夜。
  他好像谁都没有看,又仿佛已锁定每一个人,就连年轮时光也因他短暂停顿,随即才缓缓恢复流动。
  漫天恶煞如同找到主心骨,义无反顾向丹卿扑来。
  “他的血脉封印,解开了?”
  “准确来说,是解开一半。”宴祈有一瞬茫然,“再这样下去,不需片刻,他的封印便能彻底解除。”
  上空诸佛陷入犹豫。
  该杀掉这个源族后人吗?
  若等封印解除,魔煞侵占他身,纵然他们想杀,也无能为力了。
  “除了杀,你们就从未想过赎罪吗?眼下明明还有机会。”容陵不悲不喜的嗓音幽幽回响,动摇那一颗颗不确定的心。
  “你是说……”有神佛反应过来,是了,他们向来只知打压,从不试图挽救化解。他们虽只是一抹神识,能力有限,但若集合九十九位上古神佛之力,或许能结守护印,阻止恶煞的蓄意引导,保留丹卿原本意识。
  这种做法,凶险万分,且必须把握时机。在丹卿封印解除的刹那,他们必须完成守护印的结成。
  事成后,选择权全部在丹卿手中。
  成功觉醒源族血脉之力的他,毁天灭地不过抬手间。
  但,他们要将六界的生杀主宰权,交由到一个源族后人手上吗?
  “我信他。”容陵无所畏惧地一笑,遥遥望向丹卿眉眼的目光,满是温柔。
  “我也信。”宴祈紧随其后。
  受困崖松三人更是高声大喊,试图找到存在感:“我们都信他。”
  浓雾之中的丹卿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感受不到那些对他的维护与爱。
  这会儿的他,更像一尊蕴含无限潜力的容器,静静等待最后的爆发。
  “好!我们为他结印。此举不奢望获取原谅,只愿为苍生求一条生路。”
  思考须臾,众神佛终是打定主意。
  当年过错,虽非他们主导,他们中间有的甚至还未出生,可他们却是获利最多的人。
  大浪淘沙,他们靠着掠取源族的资源,封神成佛,所以,他们也应该肩负起这个罪责。
  众神佛当即展开商量。
  所谓结守护印,就是在丹卿体内,置混元光明阵,此阵佛法道术玄妙,可抵御魔煞侵袭心智。
  只有一点,神识力量有限,众神佛布阵时,需护法。
  容陵如今伤重,失去资格。
  顾明昼几人这会儿终于被想起来,上古神佛为他们破阵,令他们三人与宴祈护法,占据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方位。
  时间紧迫,刚讨论完,丹卿体内的封印,已被漫天魔煞冲破。
  “起!”
  一息间,所有神佛催动内力,口中念念有词。
  九十九道金色圣光,向着丹卿疾射而去,于他周围织一片璀璨光华。
  细看,那些圣光每道都不同。
  佛陀的由千万句经法箴言组成,道帝则是平生所得的全部术语,还另有文气武气凝成的圣光等等。
  两股力量相冲,魔煞不甘地拼命冲撞圣光,一遍又一遍。
  圣光摇摇颤颤,尚算稳固。
  这一刻,丹卿忽然醒了。
  可被魔煞占据的丹卿,已不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丹卿。
  他冷冷望着众人,眸中没有温度,偶有起伏,亦是暴戾嗜杀的憎恨。
  他继承了源族的仇怨,他欲杀尽六界,而现在的他,在煞气帮助下,确实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目光缓缓流动,丹卿并不将周身圣光放在眼底,他只是疑惑地歪了歪头,似乎不懂众神佛到底在做什么。
  很快,他幽邃的视线落在宴祈四人身上,他们离他最近,杀起来最方便。
  轻飘飘一记挥袖,四人口鼻冒血,却仍坚守在护法位置。
  一击未致命,丹卿面色明显不悦,正欲再出手,一个男人,忽然拦挡在他身前,含笑看他。
  丹卿:“……”
  上赶着送死?
  丹卿用“有病吗”的眼神看这个男人。
  太弱了。
  在丹卿看来,所有的人都很容易被他杀死,哪怕上空一尊尊神佛,他也毫不畏惧,因为他们只是一抹神识罢了。
  而眼前的男人,更是弱得不能再弱,他伤得极重,胳膊腿像是要散架了,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白,面颊居然还挂着青青紫紫的淤痕。
  啧,这么好看漂亮的一张脸怎么就被打成这样呢?就算活生生掏他心挖他肺,也应该留下这张脸的。
  丹卿有那么一点惋惜,但也仅限一点点而已,毕竟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望着面露嫌弃的丹卿,容陵蓦地笑出声,扯动嘴角,火辣辣的痛。
  还是老样子,阿卿的小心思,总是会被他的眼神举止泄露,一眼便知。
  容陵语调温软,拖着淡淡的无力,像是在努力抚平他的烦躁:“不是被人打,是我自己摔的。”
  “……”
  丹卿脸上鄙夷之味更浓。
  摔的?弱得他更不屑于向他出手了。
  “想知道我怎么摔的吗?”容陵全心全意地望着眼中人,嘴角笑意不减。
  二人被金色圣光笼罩,随着混元光明阵初具轮廓,诸神的神识明显淡了一半。
  容陵是在替他们争取时间。
  必须拖延住丹卿,直至守护印结成。
  “我仔细讲给你听吧!”
  可惜丹卿并不好奇,还能怎么摔呢?脸朝地摔呗,否则哪里会留下这么丑陋的伤痕?
  丹卿面露不耐,居然都忘记杀容陵灭口,刚要绕路走,胳膊竟被这个男人的手一把拽住。
  眼底杀意腾腾,丹卿凶狠地瞪过去,却撞见一张笑靥如花的俊颜。
  “你要是对我脸上的伤不感兴趣,那我换个话题,我给你看样东西,好不好?它一直就在我怀里贴身放……”
  噗嗤——
  利剑刺入容陵胸口的声音,戛然打断他未尽的话语。
  丹卿握着剑,薄唇紧抿,眼神戒备地死死盯着容陵右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虽然沾染了干涸血迹,却不能掩盖其美感,甚至还多出一股易碎的脆弱,像濒碎的玉,惹人怜惜。
  这只手只稍稍顿了顿,便颤抖着、坚持着,忍痛从鲜血斑驳的胸口,取出一支毫无杀伤力的木簪。
  普普通通,略显粗糙,甚至当得上一句“颇丑”的评价。
  丹卿下意识扭过头,不想看这木簪,很快他又望回来,再三查探,确定木簪对他没有任何危险,这才放心。
  原来男人真的只想给他看这丑木簪,并非偷袭?
  而且,他居然还在笑!这有什么可笑的?明明他的剑都刺进他胸口了,不疼么?
  果真还是有病吧,脑子有病。
  丹卿不想再浪费时间,那些煞气已经等他等得不耐烦,他得带领它们冲出重围大杀四方。
  “别走。”容陵的语气透着祈求,鲜血再度染红他干涸的衣衫。
  丹卿视线在男人伤口停留一瞬,不知为何,心脏莫名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拧痛。
  漫天煞气咆哮,似是催促,丹卿望一眼翻涌的黑煞,随即面无表情地盯着容陵,漆黑眼眸浸着冰冷:“放手。”
  “不放。”
  丹卿的剑往容陵胸膛又送三分,能听到剑刃划破血肉的“噗嗤”声,饶是如此,男人仍未松开攥着丹卿衣袖的手。他握得是那样的紧,犹如溺水之人遇到仅有的一根浮木。这让丹卿感到很困扰,也很疑惑,他再一次打量容陵,比上次看的更认真。
  他的剑伤鲜血淋漓,却面不改色,眉眼下小小一滴血痕,像是泪。
  他五官属于最优越的类型,偏凌厉,没有表情的时候应该很凶很冷,会让人退避三舍。但他出现在丹卿面前时,是笑着的,一直在笑。所以丹卿没能察觉他一贯的疏离与漠然,反倒认为这个男人过于自来熟,又有些无赖没眼色,像只赶都赶不走的癞皮狗,而且还是又残又弱的那一种。
  “阿卿,你是不是还记得我?”
  容陵怔了怔,他没有错过丹卿任何一次的眼波流转,内心百转千回,容陵眸中洇出一片水意,这是喜极而泣的泪。
  因为激动,容陵不受控制地,想要离丹卿更近一点。
  他一动,丹卿神色骤寒,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用力,泛着白,却不知为何,丹卿没有再把利剑往前送。
  为什么呢?他似乎并不想伤害眼前这个男人。
  真麻烦!他还有事情必须去做。
  丹卿眼底闪过一丝不耐,怎么办?到底杀,还是不杀?
  这个决定显然不好下,丹卿愈发焦灼,周身戾气更浓……


第169章
  “阿卿, 你果然记得我!”容陵轻叹一声,笑容知足,“这便够了!”
  说着, 容陵不退反进,主动向丹卿走去。
  丹卿手中剑刃,倏地没入容陵胸口更深处, 容陵一眼不眨, 步履坚定前行, 直至与丹卿脸贴脸, 看清他眸中倒映的狼狈不堪的自己。
  如果可以选择,容陵死也不愿让丹卿看见,他平生最落魄的模样。
  容陵双臂搂紧丹卿的背,用力扣住他, 不准他离开。
  不顾疼痛,容陵温柔地说:“没关系,你只是忘记了!”
  “很快就会好的。”
  “再等一下下。”
  一遍一遍,容陵语调轻得像羽毛,不厌其烦地安抚着怀中挣扎的人。
  男人身上的血腥味浓郁扑鼻,丹卿眉头紧蹙。
  围绕二人的光芒几乎湮没他们身影, 本能的, 丹卿预知到危险, 他想要离开圣光笼罩的范围。
  男人却将他禁锢得死死的, 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很糟糕, 犹如被一具白骨骷髅紧抓不放, 天知道,这个血都快流干的男人,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力, 他的手堪比捆妖绳缚仙索,丹卿仿佛就是他瞄准的猎物,一旦咬紧,就绝不松开。
  “别怕!”
  “没事的。”
  “再忍一忍,就忍一下下。”
  “你可以的,我们都相信你,都在等着你。”
  容陵的声音逐渐低弱。
  他甚至没有力气再站立,怀中丹卿既是他死也不松手的珍宝,也成为他的支柱与依靠。
  绝不能松手。
  也绝不会松手。
  圣光化作漫天飞花,一瓣瓣没入双目猩红的丹卿体内。
  丹卿被魔煞倾覆的理智,稍稍恢复。但很快,他又被无边无际的恨意吞噬,沉沦在无尽深渊。
  耳边有一道嘶哑虚弱的嗓音,如一缕初春的风,轻轻柔柔,始终陪伴着他。
  丹卿听不清那道声音到底在说什么,但痛苦却莫名驱散几分。
  上空,众神佛的神识淡得几乎快看不见了,几尊古神已然耗尽仙力,无声无息消散于天地。
  “不妙,”上古佛陀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勉强能看到一团疑似嘴唇的东西在上下翕动,上古佛陀道,“他体内源族血脉过于霸道强横,又抵触排斥我等的气息神力,这混元光明阵一直被拦截在外,无法深入。再耽搁下去,我等便要全部消散,这可如何是好?”
  话落,又有几个神佛耗空神力,逐渐黯淡,然后完全消失。
  短短片刻,剩下神佛已不足一半。
  气氛焦灼。
  神佛们纷纷坐不住了。
  没有人能接受这个半途而废的结局,可他们竭尽全力了,所有人都在做自己应当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
  天帝正带领九重天各界净化魔煞,众神佛愿用最后的力量弥补罪恶,宴祈顾明昼四人哪怕被丹卿重伤,也死守不动,还有容陵,他死死抱着丹卿,穿透他胸膛的剑尖不断滴着鲜血,可他没有松手,哪怕流干最后一滴血液,他也不会松手……
  悲怆的气息,无声蔓延。
  严守青龙位的宴祈死死闭上的眼,忽然睁开,眸中闪烁着决绝的坚毅:“我有办法。”
  说完,宴祈看了眼对面三个年轻人,顾明昼、姬雪年,还有崖松,他们都已精疲力竭濒临极限,却苦苦坚守着位置,没有撤退。能硬扛至此,全凭他们骨子里的意志,还有对丹卿的一腔诚挚真心。
  “谢谢你们,丹卿能有你们这群朋友,是他的荣幸。有你们陪伴,大概也算是上天对他的一种弥补!弥补他自出生以来,就未曾好好享受过的爱与维护。”
  宴祈的视线最后摇摇望向丹卿。
  恍惚间,宴祈仿佛回到初初见他的那副场景,那么小小的一团雪白,懵懂地望着他,眼底有最纯真的腼腆与期待。
  然而,宴祈辜负了这份期待。
  他对丹卿,从未尽父亲所能。
  这些年,宴祈一直都在自我宽慰,他对自己说,一个不知来历的体内还有着神秘封印的孩子,显然会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他能好好护着他长大,便已足够仁慈,便算尽了父亲当尽的义务。像丹卿这样尴尬的身份,其实并不适合过于出挑出众,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就很好,对他对青丘都好。
  到底是为什么,他会把他们的这段父子关系处理得如此怪异?
  是因为失去记忆了吗?
  是因为他从未期待丹卿的出生,也不知丹卿生母是谁,所以他才不够爱丹卿吗?
  很多时候,除了父子血脉之间的那股联系,宴祈几乎会忘记,他还有一个孩子。
  但他确实有一个孩子。
  一个第一眼见到,宴祈便下定决心,会努力守护他生命的孩子。
  让他活着,这或许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不值一提的保护,也可能是一个父亲最伟大最无私的决定。
  嘴角微微上扬,宴祈终于释然,对所有的一切释然。
  他眼眸中的迷惘,逐渐化作清明。
  就算失去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丹卿还有云崇仙人、姬雪年这些关心他的朋友,也有爱他的容陵为他筹谋,做他后盾。
  所以,他没什么放不下心的。
  宴祈的表情过于决绝,就连说的话,也很…临终遗言。崖松三人都意识到不对劲,他们愣愣望着他,忍不住唤:“宴叔叔!”
  “宴叔叔……”
  在最后一声焦切呼唤中,宴祈凌空一跃,倏然化作一团最耀目的焰火,投入赤金色光芒之中。
  以身祭阵!
  狐帝宴祈竟然选择了以身祭阵!
  顷刻间,混元光明阵愈发璀璨,流光溢彩似漫漫星河,这一次,许是有血脉相连的熟悉气息,丹卿的身体并没有拒绝它的靠近。
  随着守护阵的完成,众上古神佛的身形全部消散在天际,未曾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世界有瞬息的静寂。
  那些涌向丹卿的魔煞悲鸣着,哄然散开,毫无留恋地奔向远处。
  丹卿于它们而言,有着致命吸引力,他是它们最完美的容器,但现在,丹卿不是了,隔着混元光明阵,它们无法诱哄他沉沦。
  幸运的是,哪怕没有丹卿,它们亦能搅动天地,不过是花的时间更长一些,但没关系,慢慢来吧,它们会一口一口噬尽仇人子孙,为源族鸣冤,讨回过往累累血债。
  ……
  短短几个时辰,对丹卿而言,犹如漫长的一生。
  他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偶有须臾意识,很快又陷入混沌,没有办法将碎片拼凑完整。
  然后,他忽然就清醒了。
  在混元光明阵生效的那一瞬间。
  丹卿呆呆地眨了眨眼,目光迟缓地望向四周。
  正紧紧抱着他浑身染血的容陵,红着眼朝他走来的顾明昼三人,还有这个狼藉不堪的世界。
  唇瓣嚅动,丹卿刚要说话,头却疼得快要炸开。
  潮水般的信息量,仿佛要将他脑袋都撑破。归墟的记忆,血脉之力的牵绊……
  混乱中,丹卿忽然听到狐帝宴祈的声音,他的声音,好像是从他丹田肺腑发出来的,语气是丹卿从未见过的温柔,仿佛夜晚最皎洁缱绻的月色,他说:“阿父终于想起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丹卿,原来我曾那样深爱你母亲,也曾如此期盼你的出生。怎么就忘了呢!”他轻叹着,遗憾无奈在话语间悄悄流淌,很快又释然,“阿卿,你要记住,阿父牺牲自己,所要换取的并非整个世界的和平,也并不是想要告诉你该怎么做。阿父唯一所求,就是你能清醒地、理智地去做选择,去决定自己未来的路。现在的你,应该记起一切了吧!你母亲当年封印你的血脉之力,定也如我一般,只是期望你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活着,那些过于沉重的陈仇旧怨,从不该让你背负。”
  “阿父惭愧,没有给你很多很多原本为你准备的爱。”
  “但阿父有好好保护你,有竭尽全力地守护你,对吗?所以,再见你母亲,就算我辜负了她,她应该不至于不想看见我吧?”
  话语戛然而止。
  丹卿什么都听不见了。
  丹田内的混元光明阵静悄悄的,那抹残余的属于狐帝宴祈的光华彻底湮灭。
  泪水“啪”得从丹卿眼眶坠落,越掉越多。
  他眼神空落地怔怔望着天际,世界再度深陷泥潭。
  丹卿什么都记起来了。
  记起他的母亲,记起母亲和他还有另一个年轻男人,他们三人一起在归墟生活的日子。
  彼时,母亲抱着刚出生没几日的他,总爱笑着同他讲:“别怕,在你阿父接我们出去前,阿娘会保护好你的。”
  他们背后,是恶煞所化的无数魔鬼,它们挥舞着奇形怪状的爪牙,狰狞可怖。
  一袭千山翠长袍谦谦如君子的清雅男人,手持轻剑,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孤身对抗那些恶魔。
  他们三人相依为命,在归墟艰难地生活着。
  母亲和清雅男子会轮流照顾襁褓中的丹卿,另一人则清扫煞气,阻止它们侵犯他们生存的地盘。
  空闲时间,清雅男子总是在擦拭他的剑。
  小狐狸睡够了,会睁着眼睛看他擦拭剑刃,其实剑上并没有血,那些恶煞不是活着的生灵。
  “小狐狸,你猜,你爹到底什么时候才进来接你们?”清雅男子笑着戳戳他肚皮,带着几丝温暖的亲昵。每当此时,小狐狸都会不悦地用毛绒爪子抱紧男子食指,凑上前,好奇地舔一舔,再咬一咬。
  清雅男子任小狐狸懵懂地玩他手指,视线则投向远处。
  漫天魔煞滚滚的尽头,隐约能看见一抹明艳,那是源族曾经的圣女。
  五十年前,昔日源族圣女绯,于无数魔煞中重生,最初的她很虚弱,好在她身上并没有任何魔气,很容易藏匿。进归墟清除恶煞的仙盟军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换了好几拨,无人察觉她的存在。
  至今,知道她源族圣女真实身份的唯有二人,一是青丘帝子宴祈,二是九重天帝子容廷,即一身书卷气息的这个清雅男子。
  哦,还有这只小糯米团狐狸。
  源族圣女与宴祈刚出生大半年的孩子。
  “小狐狸,你知道吗?你可是象征你阿父阿娘爱情的结晶呢!”容廷把小狐狸抱起来,搂在怀里,喂它一点仙力灵气,没办法,归墟能有什么吃的?凑合着活吧。
  小狐狸吃完仙力尤不满足,挣扎着在容廷身上攀爬,还试图扒开他红唇,看有没有吃的藏在他嘴巴里。
  容廷一边带顽皮的小狐狸,一边担忧地望向圣女绯。
  圣女绯与容廷不同,每每驱逐恶煞之余,她会不厌其烦地浪费内力,试图净化它们,偶有成功,可没过多久,被净化的源族残魂又会被魔煞同化。
  再这样下去,待耗尽气息,圣女绯会再度消散,默默埋没在这片归墟,与那片恶煞沦为一体。
  她会死。
  他也会死。
  他们到底还能撑多久?
  “你阿爹会来的!”
  圣女绯总是这样说,容廷也是。
  但小狐狸的阿爹没有来。
  圣女绯与容廷越来越虚弱,那一日,他们抱着小狐狸坐了许久。
  容廷说:“至多五年,仙盟军会再度入归墟。牺牲你我,给他一个生的机会,很划算。”
  圣女绯深深望着清雅男子,眸含挣扎:“你曾说,你的爱人在外面等你,五年不久,或许,你可以活着离开。”
  提及爱人,容廷嘴角微弯,本就温柔如水的一双眼眸,仿佛溅起星光,但容廷没有犹豫,他笑着摇头:“我的身体我清楚,至多能撑两年。两年余命,换小狐狸拥有灿烂人生的机会,最值当。”
  说着,他揉了揉圣女绯怀中小狐狸的头。
  小狐狸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来回看阿娘与容廷。
  他什么都听见了,但以他现下的年岁,并不能理解他们话中蕴含的意义。
  圣女绯终于颔首,眸中有感激的泪花。
  容廷忽然又道:“既然你打定主意封印小狐狸的血脉之力,我能在其中留一抹神识吗?你别怕,我有信心不被旁人察觉。”容廷说到这里,苦涩地笑了笑,他低声道,“入归墟前,我与他闹得厉害,不欢而散。原本想着,若能在归墟立功,便辞去太子之位,与他归隐。但我从未想过,归墟封印的魔煞并非一开始就是魔煞,而是源族无辜的亡灵。”
  圣女绯黯然:“你留神识,是为了爱人吗?那家人呢!”
  容廷嘴角笑意不改:“比起家人,我更想给爱人最后的交代与告别。生死一线间,我方明白,既然两人相爱,又有什么不能当面说清楚呢?入归墟是我个人决定,从未与他商量,若成功,便与他归隐,更是我私自的想法。我简直不敢想象,当他听到我死讯时,该是何种表情。我应当与他说清楚的,真是后悔啊!”
  圣女绯作为旁观者,看得更透彻,她轻声道:“不怪你,你久居九重天太子之位,身负苍生,很多事情,须得有独自裁决的能力,渐渐地,你会习惯扛下所有,哪怕与爱人相处,也会下意识忽略对方的想法,习惯性为他决定你认为好的一切。所以,不要太怨责自己,你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容廷苦笑着摇摇头:“可惜我明白的已经太晚。待我陨落,定是阿陵接替太子之位,只愿他莫重蹈我覆辙。”
  “阿陵,你弟弟?”
  “嗯,他是个很奇特的孩子,一点儿不像天家之人,为人洒脱,行事嚣张不羁,真难想象,他这样的性子,将来或许也会喜欢上一个人。”
  这一夜,圣女绯和容廷聊得很多很多。
  容廷讲他的家庭与爱人,讲爱情与家人二者艰难的取舍。
  圣女绯也讲源族,以及她的爱人宴祈。
  在容廷被困归墟前,上一个困在此处的人,便是青丘狐帝之子宴祈。
  提及爱人,圣女绯脸颊染上点点绯色,如仙子误入人间三月桃花林。
  原来再不可亵渎的神明,亦会沉醉折服于凡尘烟火。
  这是容廷第一次听圣女绯讲她的爱情。
  故事开启于几年前,那时,青丘宴祈率仙盟军入归墟清扫煞气,天兵错估恶煞实力,以致全军覆没。唯有宴祈一人披荆斩棘,□□到最后。
  凭着意志力,宴祈周身焰火盛怒,硬生生在冲天恶煞中劈开一道独属于他的光。
  他毫无畏惧与恶煞搏命厮杀,但他并非铁人,力竭时,也想要放弃,这时,他忽然在滚滚恶煞中,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子。
  宴祈错以为,她乃仙盟军之一。
  许是救她心切,宴祈竟于关键时刻突破进阶。
  恶煞被暂时击退,男人自以为救了一位仙友,终于松了口气,他四仰八叉瘫倒在地,口鼻不断涌着鲜血。
  圣女绯冷冷站着,离宴祈很远。她秀眉深锁,并不感激宴祈的出手相救,因为她不需要。
  思忖半晌,圣女绯徐徐朝男人逼近,心底已有杀念。
  男人却没能察觉圣女绯的恶意,他不知他的脸此刻是何等丑陋狼狈,竟强撑着支起头,露出自诩风流英俊的一抹笑意:“敢问仙子芳名?”
  说完,不等圣女绯上脚踹,他就自己晕死了。
  圣女绯:“……”
  圣女绯犹豫片刻,迫于形势,决定暂且利用“仙子”身份,与之虚与委蛇,以便探听更多归墟外的世界。
  圣女绯性情淡薄,寡言少语,不喜喧杂,为人正经,宴祈却与她完全相反,他是个随心所欲满口胡言没个正形的男人。
  一开始,二人很有些不对付,无奈归墟中能说话的就只有彼此,宴祈哪里耐得住寂寞?上一瞬刚发毒誓绝不主动与此女再攀谈,下一息他就言笑晏晏一脸没事儿人的模样凑了过去。
  二人相互试探,加深了解,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至信任欣赏。
  或许,宴祈比圣女绯想象中更早察觉她身份有异,或许,他们都曾对彼此动过杀意。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他们希望牵着彼此的手,好好走下去。
  但没人能一直在归墟存活,哪怕圣女绯,也做不到,因为她始终是那个纯粹又坚韧的圣女,她拒绝与恶煞沦为一体。
  仇恨固然永难忘却,但圣女绯为人足够洒脱大气,已经过去太长的时间了,当年仇人皆已沦为一抔黄土,比起复仇,被仇恨吞噬的源族亡灵,更需要的是解脱,她想带领他们,得到最后的解放,得到最终的救赎。
  再后来,圣女绯怀孕,她和宴祈拥有了小小的生命。
  两人深思熟虑后,宴祈带着满满的对幸福的憧憬,也带着解开源族与六界血仇的使命,在圣女含笑的目光里,孤身离开归墟。
  然后,宴祈再没有回来。
  他甚至遗失了归墟这段记忆,他忘记他曾收起所有纨绔风流,一心一意爱着的某个姑娘,也忘记他曾多么期待某个小生命的降临……
  “你恨他吗?”
  容廷曾问过圣女绯,在他们即将把所剩生命力全部渡献给小狐狸时。
  圣女绯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她没有答案。
  归墟与归墟之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圣女绯不能确定,宴祈是主动背弃他们的约定,还是他不得不抛弃她。
  “不重要了。”
  “是啊,不重要了!”
  容廷与圣女绯最后的目光,同时落在软糯糯的小狐狸身上。
  小狐狸承载着他们二人最美好的祝福,以及最纯粹深厚的爱。
  伴随着容廷圣女绯身形的消散,最后一点洁白光亮融入小狐狸身体。
  小狐狸眼睁睁看着容廷与圣女绯消失,在惊惧惶恐里陷入沉眠。
  再醒来,归墟仍是小狐狸眼中灰蒙蒙的归墟,可哪里好像又不一样了。
  他孤独地在归墟跑来跑去,似乎想要寻找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归墟里一无所有。渐渐地,小狐狸甚至失去身体本能的这股冲动,他不再盲目寻觅,他总是孤独地蜷缩着,仿佛能一觉睡到时间的尽头。
  终于有一天,有个少年,着一袭银蓝衫的少年,在时间的尽头到来之前,他先来了这里。
  “咦?”疲惫至极的少年突然捞起小狐狸,明显哭过的眼眶盈着疑惑。
  此时的少年,不再总是一副倔强骄傲的模样,他很脆弱,仿佛失去极其珍贵的东西。
  少年冰冷的手,轻轻抚摸小狐狸雪白毛绒,哽咽着:“小狐狸,你怎么在归墟?”
  小狐狸黑漆漆的眸子里,倒映的全是这片银蓝,还有少年漂亮又伤感的脸。
  “你身上没有恶煞之气,小狐狸,你是被我强闯归墟时的气流卷进来的吗?对不起啊!”少年抱紧小狐狸,把脸埋在他柔软的绒毛里,低声重复,“对不起……”
  少年莫名热泪滚滚。
  小狐狸有些慌了,他并不理解少年为什么要哭。
  他努力伸出小爪子,用肉垫蹭蹭少年的脸。
  少年吸了吸鼻子,握住小狐狸前爪,笑得比哭都难看:“小狐狸,他们说的对,我阿兄没了。”
  小狐狸不太懂,他仰起头,用舌头温柔地舔舐少年脸上的泪水,以此为安慰,让少年不要再哭了。
  “你怎么这么乖?”
  他们在归墟相伴,成为彼此唯一的依偎。
  后来,少年抚摸着小狐狸,喃喃低语,成熟稳重得像个大人,“小狐狸你那么可爱,可惜我不能养你,因为我的未来,会是一条狭窄、无趣、被安排的既定的路,我不要你和我一样,被困在匣子里,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小狐狸喜欢少年,也很想告诉少年,他愿意陪他走那条狭窄无趣的路,只要他愿意要他,那么,他愿意陪他的。
  遗憾的是,小狐狸没能把这份心意,好好传达给少年。
  被少年带离归墟的瞬间,圣女在小狐狸体内设置的封印再次生效,这也是封印完成的最后一步步骤。
  小狐狸的记忆清零了。
  从此,他不会再记得归墟,也不会再记得漂亮又脆弱的少年。
  理应如此的,可不知为何,许是记忆化作烟雾纷纷离小狐狸远去的瞬间,走在前方的少年忽然回过头,展颜一笑。
  从此,这一抹模模糊糊的少年身影,便永远烙印在小狐狸心上。


第170章
  原来, 容廷竟是因他而陨落。
  圣女绯,还有狐帝宴祈,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宴祈也要如此呢!他不是已经将圣女绯忘得一干二净么?这些年, 他不是一直都有意识地忽视忽略他吗?为何在最后一刻,他这个并不算称职的父亲,却要用付出生命的代价, 来维护他、守护他?
  如果他们能在决定之前问问他, 丹卿的答案是“拒绝”。
  他不要他们的牺牲。
  他希望靳南无可以等到他爱的容廷, 他希望圣女和宴祈都能好好活下去……
  眸中漩涡凝成浓郁血色, 丹卿终于崩溃,他彻底放逐自己,任由这股悲哀颓丧的情绪四处蔓延。
  天地仿佛与丹卿的情绪连为一体,狂风拔地而起, 万物摇摆颠动,地底似有无数怪物蠢蠢欲动。
  崖松大惊失色:“这又怎么了?”
  几人眸露骇然,眼瞳中,有黑压压的墨色,席卷而至。
  漫山漫野,无论是不毛之地, 亦或是江流河海, 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迅速滋生出密密麻麻的紫葵草。
  它们伸展着触手般的藤蔓, 旺盛生长, 直至铺满世间每一个角落。
  紧接着, 它们开始向上攀登,以近乎于吞天的气势,猖狂而热烈地叫嚣着、挥舞着。
  挥剑斩不断。
  烈火烧不尽。
  如同被囚困在湿漉漉的阴森沼泽。
  ……
  就让一切都毁灭吧。
  丹卿闭着眼, 冷漠地想。什么爱恨情仇,什么是非对错,通通化作乌有,岂不干净?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心里又有一道声音,轻轻地叩问他自己。
  从前,丹卿一直以为,他生来便是不被期待不受喜欢的。
  这世间如此喧闹,为何独独没有一盏星火为他而亮?是他不够好,不值得别人的青睐与珍重吗?
  在丹卿看来,命运好似从未眷顾过他,事实上,命运它一直都待丹卿不薄。
  他有深爱他的母亲;容廷将生命最后的温柔与守护全部给了他;还有狐帝宴祈,他也是爱他的,在没有想起归墟记忆前,他就很爱他了!
  自出生起,就有许多珍贵的爱意围绕在丹卿身边。
  后来,丹卿又多了许多朋友,最早最初直至现在都关心他的云崇仙人,还有共患难的顾明昼、姬雪年和崖松。
  以及那个人。
  那人是特殊的,他是丹卿人生中最绚烂的一颗星。
  丹卿曾因他笑,因他哭;曾因他生出一万种爱恨嗔痴傻;曾因他的陪伴而期待未来;也曾为他的离开而打碎懦弱的外壳,勇敢去追求这一生从未主动追寻过的幸福……
  那个人身上,承载了丹卿太多太多第一次。
  伤情至深时,丹卿甚至会想,如果不曾遇见这样一个人,他的一生,一定会是安稳的一生吧!可那一定也是极其寡淡无趣的一生。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或许是偶然,但丹卿确信,他和他的遇见,却是必然,是命中注定。
  很多很多年前,当小狐狸深深记住眸海中的那片蓝时,他们就注定会在某年某月某日相遇。
  原来,他念念不忘的昔日少年,不是战神顾明昼,而是容陵。
  泪意染湿睫毛,丹卿忽地睁开眼睛。
  就在这一瞬间,圣洁的神光从天而降,一举击破阴霾与黑暗。
  紫葵草随主人心念而动,杀意尽敛,它们收回冲天疯狂滋生的枝叶,乖乖匍匐着,重新做回大众眼中平平无奇的低阶仙草。
  但从今日起,不会再有人敢轻视它们。
  丹卿眸色逐渐恢复清澈。
  漫天魔煞仍在世间游走,丹卿终于意识到,他怀中拥抱的,是昏迷的容陵。
  容陵的生命力流逝得很快,丹卿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手背手指,他掌心不知何时起,紧紧握着一把剑,锋利的剑刃直穿容陵胸膛而过。
  望着面无血色的容陵,丹卿恍惚间觉得,他们之间的那些争执诀别,都像是很久很久前发生的事情了,就像上辈子。
  原来,有些恨和怨,真的可以在某个时刻一笑置之。
  丹卿弯了弯唇角,翠绿色藤蔓自他指尖生出,它们缠绕着银白剑刃,快速生长,没入容陵心口,随即化作浅金色如阳光般具有治愈力的能量。
  容陵惨白的脸颊慢慢恢复红润,但他没有醒来,丹卿将容陵扶到一旁安置,起身,望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姬雪年三人。
  一团同样具有疗愈作用的浅金色光芒,笼罩三人。很快,顾明昼几人发现,他们耗空的灵力竟一息间盈满,受重创的丹田肺腑也修复完整。
  现在的丹卿,已觉醒血脉之力,或许抬手间便能摧毁天与地。
  他是源族人,活生生的源族人,与那些封印于归墟的恶煞不同,他仍清醒且拥有理智。
  但源族的灭族之仇是真,六界曾经的残暴罪孽亦是真,所以,丹卿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崖松年纪小,最不会掩饰情绪,他把下唇咬得苍白,一双眼睛牢牢锁定丹卿,可是,那些想要规劝、央求丹卿放下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
  在崖松印象里,丹卿是个心软的好人,绝不会滥杀无辜,但那是以前。
  有时候,一点小小的刺激和打击,就能击溃一个人所有心理防线,好比狐帝宴祈的死。
  一侧的顾明昼姬雪年都没有开口,丹卿也不说话。
  迎着凛冽寒风,丹卿抬起头,他双目能看到千里之外,耳边亦能听到挥之不去的哀嚎哭泣。
  人间、仙界、魔界……各处子民齐心协力,共同抵御魔煞侵袭。
  山河破碎,一座座高楼崩塌,一个个家庭残缺,魔煞把它们曾经历的,原原本本奉还给这个世界。它们的疯狂,与六界生灵的悲惨,组成一幅幅残忍凄厉的画面。
  丹卿心有不忍,他想阻止,浅金色的光芒自他指尖溢出,却在半空消散得无影无踪。
  怔怔望着溃散的源族之力,丹卿忽地扯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他心底仍有恨。
  他认同苍生的无辜、生灵的怜弱,可他心中有恨。
  恨不知何处来,又觉处处都有恨。
  丹卿忽然笑出声来,直至眼角坠下一滴晶莹的泪。
  顾明昼三人又惊又忧,欲上前。
  丹卿却猛地倒退两步,他抬指拭去眼角泪痕,眸中浸着冷。
  原来,丹卿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自己,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太多欲望和情绪的人,别人有的,他没有的,丹卿便默默告诉自己,那些本就不属于他。这些年,丹卿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渐渐地,他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九重天总爱睡觉的那只小狐狸,其实只是在利用这一点,去掩饰他的孤僻、自卑、不擅交际,和不受喜欢。
  不争不抢,不妒不忌,原来都是丹卿和这个难以融入的世界的相处之道。
  他的迟钝,他的不在乎,某种意义上说,竟是一种无言的对抗和妥协。
  很早很早,一粒名为恨的种子,就已藏匿在丹卿内心最深处。
  后来,一桩桩机遇,彻底催生它发芽。
  丹卿到底恨什么呢?
  细细算来,恨的竟有好多。
  他恨容廷与圣女绯的选择,恨六界的丧尽天良。
  他恨容陵的始乱终弃,恨容陵事事瞒着他,恨容陵打着为他好的名义,自以为是地做出一系列决定。
  他恨宴祈,恨宴祈明明爱他、关心他,却从不说出口,恨宴祈与容陵共同筹谋,帮着容陵骗他。
  丹卿恨这个世界,最恨的却是自己。
  他恨自己年幼无知,没能阻止圣女绯与容廷的牺牲,恨自己没能在与宴祈这段父子关系中,更主动一点。也恨自己平日以温软示人,让容陵以为他只能被他护在羽翼之下,而没有与他并肩面对今日风雨的能力。
  如果他能更聪明更警醒就好了。
  如果源族没有遭此劫难就好了。
  如果宴祈和圣女绯,还有容廷都活着就好了……
  可哪里又有那么多的如果?
  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丹卿含泪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左手承载着的,是容陵他们对他的爱,右手中握着的却是无法消融的恨。
  爱恨两面,无论是因爱生恨,又或者是爱恨交织,都让丹卿明白一个事实,封印虽已解除,但他觉醒的源族之力不够纯粹,他不是那种至纯至善的人,他不够仁慈,他没有办法抚平内心的种种不平。
  纵然丹卿愿意自己的力量去净化天地魔煞,他也没有这个能力。
  丹卿甚至不敢直视内心最深处的恶意,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想破坏,但也并不想拯救这个世界。
  也许,他只想做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人间。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丹卿蓦地阖上双眼。
  与此同时,天空数道光影齐齐朝此处飞来,落地瞬间,幻化成百来道身影。
  这里面,一些是丹卿认识的人。
  当中有九重天鲜少出面的五位大帝,有魔族妖族人族长老,也有独立于九重天之外的诸位仙山之主。
  崖松和姬雪年所在的族群也都有遣人过来,二人与族中长辈面面相觑,都不忍垂下眸,但他们始终站在丹卿身侧,没有舍他而去。
  百来多人形成小小的包围圈,似有若无将丹卿困在圆心。
  突然,一袭红衣烈焰的冀望山少主走出阵列,头也不回地朝丹卿逼近。
  天色浑浊,靳南无却是极其惹眼的那一抹存在,他嘴角噙着笑,一步一步,眸中无悔,也无畏。
  直至站定在丹卿身前,靳南无所有的慵懒和漫不经心,都在这一刻褪去,他静静走到丹卿面前,转身面向众人,眼底没有轻视和挑衅,只用一种笃定似磐石的口吻,认认真真道:“诸位,今日南无所做所为,不代表冀望山,谨代表我自己。”话落,靳南无手中兀然多出一柄凤凰剑,心命剑出鞘,剑鸣铮铮作响,一如他绝不退缩的意志,“身后这个人,我靳南无今日护定了。无论你们想对他做什么,都须问过我手中这把心命剑!”
  铿锵有力的声音,听得丹卿眼鼻发酸。
  他望着靳南无背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容廷温柔的笑脸。
  容廷是一位真正的谦谦君子,是他和圣女的爱,成全了丹卿这一生。其实容廷倘若再等等,他有很大机会,重新见到这个他欲相守一生的心上人。
  他和靳南无是那么的相配,怎么就把机会浪费在他身上了呢?
  可是,丹卿又觉得非常温暖。
  无论过去,还是此刻,他都有被这对爱侣好好爱护着。
  他是靳南无对容廷的爱屋及乌,也是靳南无不顾一切要守住的人。
  靳南无此言一出,众人惊诧不已。
  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朝戈谷谷主退后两步,他朝各方势力抱了抱拳,又看处境不妙的丹卿一眼,低声道:“此事干系重大,倚帝朝戈两族会倾尽全力,配合清缴天地魔煞,但源族遗脉一事,两族不知全貌,遂持中立态度。”
  言尽,朝戈谷谷主竟当场离去。
  自从倚帝族出事,倚帝便被朝戈兼管,从而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强大势力。
  朝戈谷谷主扛着压力离开,显然是还记挂着丹卿恩情,倚帝沈瑶碧曾谋害他儿子惨死,是丹卿间接让真相水落石出,并将凶手付出代价,所以,他需还这份情。
  朝戈谷谷主表完态,又有一些与青丘或宴祈交好的小势力,多以净化魔煞自顾不暇为由,告辞离去。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邬玉代表的“重生岛”。
  黑崖溶洞一事后,邬玉曾对丹卿说,他会建立一座岛。后来,那些惨遭魔域迫害,仙根损毁,又或是痛失家人、无处可去的仙人们,纷纷聚集在“重生岛”,大家相互扶持鼓励,找寻人生新方向,这便是“重生岛”一名所蕴含的意义。
  因着九重天的弥补和扶持,重生岛竟也渐渐发展成为最特殊的一种群体,占据仙界一席地位。
  邬玉与岛上这帮人感念丹卿容陵的帮助,遂不假思索站在丹卿这一边。
  一百多号人,陆陆续续,确定好立场。
  在场人数摸约少去十分之一,无足轻重。
  当众力挺丹卿的,更是只有区区靳南无与邬玉二人而已。
  由此来看,六界大多势力都对丹卿忌惮有加。
  也是,他们怎能不怕丹卿?
  只要丹卿想,所有魔煞皆可为他一人所用,他现在没这么做,不代表他永远不这样做。
  他们这些人不为自己,不为苍生大义,也要为子嗣和族群着想,绵延至今数千数万年的宠辱兴衰,不该毁于一夕。
  既然他们不想死,那么,唯有致对方于死地。
  “祸害六界的人必须死!”
  “没错,若让他活下来,我们怎么办?苍生怎么办?”
  “魔煞乃源族亡灵所化,他又是源族人,定是早有图谋。”
  人群中,小族群抢先出声,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条条道道,唾沫横飞,一张口,满嘴苍生大义,可掩藏之下的,不过是他们显而易见的私心私欲。
  丹卿这边寥寥数人,却都分得清主次轻重。
  靳南无并不将嚎叫的疯狗放在眼底,目光扫过仙界五位老帝君,以及代表人妖魔等界的长老,靳南无沉声道:“我们没工夫逞不入流的口头之勇。既然我在丹卿这些人中,年纪最大,便由我来当这个话事人。”说着,靳南无看一眼丹卿,又望向对面,神情凛然,“与其你来我往浪费时间,咱们打开天窗,都敞亮些,直接说目的。哪怕你们做不了高风亮节的真君子,至少别做藏头缩尾的无耻小人。”
  “你——”
  紫薇大帝抬手,示意身后人噤声,随即与另几位帝君交换眼神。
  五位大帝德高望重,地位举重若轻,此番天帝容渊率军清扫魔煞,丹卿一事便落在他们头上。
  与其余四位大帝交流毕,紫薇大帝沉痛道:“源族一事,我等此前一概不知。直至诸天古神的神识降临,一切才水落石出,先祖不仁不义、不忠不智、不礼不信之举,我等作为后人,亦羞愤难当、无地自容。来此之前,天帝已下令,各族各界清缴魔煞,当以净化为先,抹杀为下下策。如今只要能弥补源族,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去做。”
  话落,各方势力代表神色各异,有的颔首,有的蹙眉不悦,却碍于五位大帝的权威,不敢反对。
  靳南无眉头深锁,他或许能替丹卿本人发言,可他没有代表源族的资格。
  许久,丹卿无力地扯了扯唇角,声音极轻:“如果你们能早些这样做,又怎会造成今日局面呢!”
  半晌无声。
  紫薇大帝叹了声气:“丹卿小友,吾等知你至纯至真、深明大义,你是最大的受害者,但凡有第二条路,有更好的选择,吾等绝没有颜面站在你面前,怎奈天下大乱,你父尊他也……”紫薇大帝又是一声长叹,“青丘之主陨落,你身为青丘少主,是不是该为青丘考虑一二?若魔煞横行,遍地疮痍,天地崩坏,青丘又怎能独免?”
  这话说得相当高明且诛心。
  晓之于情,动之以理,先放低姿态以弱示人,后又抓住丹卿的软肋。
  此时提及狐帝宴祈,摆明是在丹卿心口插刀子。
  “你们意欲为何?”靳南无冷着脸,杀意腾腾,手中心命剑无声震颤,“言简意赅说清楚,等说完,咱们该动手就动手,该杀人则杀人!何必尽说废话?”
  “危难当前,吾等当以和为贵,何须见血?”紫薇大帝拢着双手,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睛不看任何人,只平静地望着丹卿,“烦请丹卿小友随我五人离开,终生不出九幽塔。”
  九幽塔?还让堂堂五位大帝守塔?
  “简直欺人太甚!你们想囚禁丹卿一辈子?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顾明昼勃然大怒,他再忍不下去,气势汹汹上前。
  五位大帝沉默一瞬,最后仍是紫薇大帝开的口,这一次他话语直接,不再婉转修饰:“魔煞猖狂,不知耗费多少年,才能彻底净化消除,在这期间,唯有阻绝魔煞与丹卿小友的接触,各界方能安心与恶煞对抗。另外,丹卿小友身负源族之力,天下敬之,惧之,羡慕之,觊觎之。人心莫测,谁又能保证未来不会突生枝节变故?”
  简言之,就是任由丹卿在外,所有人都害怕他发疯,更有甚者,还会觊觎抢夺丹卿的力量,至于抢不抢得到,那得另说。
  对六界来说,眼下的丹卿,完全就是一颗随时都会失控的炸弹。
  杀他本是最优选择,奈何五位大帝联手,亦没有几分胜率,源族之力强大恐怖如斯,哪怕集齐各界天才精英与之死战,胜负也只是五五平分。
  因此,整座九重天唯有赌,赌丹卿天性未泯,赌他对六界对青丘仍有几丝不舍之情。
  “既然丹卿没有任何错!他凭什么入九幽塔?”靳南无掷地有声,“所以,我们拒绝!”
  “对,我们不答应。”
  “让一个无辜的人承担后果,这仙界,这世界,当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多说无益,不如直接动手!”
  气氛剑拔弩张,眼见就要开战,危急时刻,丹卿忽地轻笑出声。
  这一记轻飘飘的笑,让拔剑的顾明昼等人同时侧目。
  丹卿从这一双双眼睛里面,读出许多令他动容的袒护与偏爱。丹卿看着他们,眼神悲哀又清澈:“我愿意入九幽塔。”
  顿了顿,轻声道,“我对这世间,没有眷恋了。”
  在顾明昼等人不可置信的沉痛目光中,丹卿低眉望着自己双手。
  这双手就在不久之前,稳稳地,将剑刺入容陵心口,没有片刻犹豫,没有丝毫颤栗。想到这里,丹卿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以及自我厌弃。他确实怕了,怕有朝一日,他再度受魔煞所惑,更甚者,他会被恨意吞没,做出伤害朋友爱人的事情。
  丹卿对自己,没那么的有信心。
  他已经看不透自己了。
  或许,他还有很多危险的未知面,潜藏于内心深处。
  “我会活着。”
  丹卿向好友们笑了笑,迈步,向五位大帝走去。
  步履从容,不见丝毫动摇,可见他的决心。
  五位大帝未免事情生变,当即出手,将丹卿困在一面法器中,不容旁人干预。
  “丹卿,你等等。”碍于法器光圈,靳南无不得近丹卿身。
  丹卿闻言,迟疑两息,转回身,一抬眼,便撞上靳南无黑沉沉的眸光,如两汪望不见底的黑潭。
  靳南无就这样定定注视丹卿片刻,突然用剑尖指向昏迷的容陵,平静道,“你不等容陵清醒,问问他意见吗?”
  丹卿一怔。
  鼻尖猛酸,险些掉下泪来。
  丹卿甚至不敢直视靳南无的眼睛,因为靳南无冷静的语气里,翻涌着滔天巨浪。
  靳南无嘴上说的虽是容陵和丹卿,暗指的应当是容廷与他自己。
  容廷入归墟,从始至终,并未与他商量,靳南无不知爱人欲用功勋换取与他在一起的自由,在爱人为此拼搏,命悬一线时,他还在恨他怨他想要忘记他。
  自己经历过这样的苦,便再见不得旁的有情人重蹈覆辙、抱憾终生。
  “他不会那么快醒。”丹卿吸了吸鼻子,目光停留在容陵微微蹙起的眉心。
  “你故意的?”故意不让容陵参与其中?
  丹卿心虚地低下头,这一刻,丹卿终于意识到,他和容陵自以为是的选择没什么不同。
  原来他根本没资格责怪容陵,这世间,就是有一些事情,哪怕双方有商有量、同心同愿,也依然没有好结果、好下场。
  原来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帜而隐瞒对方,并非全都十恶不赦。
  丹卿突然理解了容陵的选择,比起手牵着手身陷囫囵、沉沦黑暗,倒不如尽最后的努力,让对方沐浴在光亮之下,哪怕与爱的人分开,哪怕与爱的人触不可及。
  “丹卿,你凭什么替容陵决定?凭什么剥夺他得知真相的权利?”靳南无的眼神逐渐变冷,“你和容廷,还有容陵,都是一样的人吗?你们都喜欢用看似最伟大最深情的理由,行自私任性之事吗?”
  靳南无倔强地死盯着丹卿,他眼眶通红,强忍泪意,最后狠狠道,“如果你跟他们一样,那你滚,马上滚!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丹卿何尝不知,靳南无是在故意激他,他亲手撕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想用活生生的例子骂醒他。
  不得不说,靳南无做到了。
  丹卿被浓雾蒙住的心,豁然开朗。
  是了,他要跟容廷容陵两兄弟一样,□□情里的大傻子吗?
  他才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一类人。
  “我确实不该犯这种错误,明明我最讨厌这种错误了!”说完,丹卿像是下定决心,他望向昏迷的容陵,忽地粲然一笑,明媚似春,“你说得对,我得让容陵睁大眼睛好生瞧瞧,我比他厉害,比他勇敢!我得让他向我道歉认错,他凭什么轻视我、欺瞒我?到头来,他做的其实也不怎么样嘛!结果还不是一样糟糕。假如他把这些被浪费的时间,全拿来与我相处,哄着我,宠着我,爱着我,这九幽塔,或许你们压着我进,我也死都不进呢……”
  丹卿言语带着些俏皮,靳南无蓦地失笑出声,可笑着笑着……
  似是再也抑制不住,靳南无忽地抬手捂住眼睛。
  有泪水从他眸中无声溢出。
  容廷,你看到了吗?
  靳南无默默在心里说:至少,他们的结局,不会像我们一样。
  ……
  “离开前,我想和容陵神君单独说会儿话。”丹卿看向五位大帝。
  五位大帝哪里拦得住他?既然挡不住,索性爽快撤除法器。
  人群自动分离,留出一条路。丹卿缓步走到容陵身前,挥袖轻拂,一股莹白的光没入他身体。
  几乎是同一时间,容陵赫然睁开眼,他像是终于挣脱噩梦,漆黑星眸里盛着惊惧不定。


第171章
  容陵一眼便看到丹卿。
  许是眼前人正是心中惦念之人, 容陵眸中惊忧褪去,难得露出迷惘又迟钝的神情。
  他睫毛眨动得极慢,目光粘在丹卿脸上, 似是在确定丹卿的真假。
  无论真假,容陵都无法移开视线,哪怕他迫切需要根据四周的环境, 来判断当下局势。
  丹卿抬手, 一重隔绝术在他们身周布下。
  法术之外的人听不见也看不见, 但对两人没有任何影响。
  容陵凝在丹卿身上的目光, 终于微微闪动,他余光向周围扫去,心弦猛地崩紧,五位大帝与各方势力赫然在列。
  他们在此的险恶用心, 昭然若揭!
  “我不会把你交给他们任何人!”
  容陵下意识用力攥住丹卿手腕,眼神凶悍又极其护短,语气庄重如同在立誓。
  “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
  容陵愣了愣,稍稍减轻力道。
  “还是很痛。”
  容陵迟疑地放开丹卿手腕,又立即后悔,在努力不弄痛丹卿的情况下, 容陵重新抓住丹卿的手, 生怕他会从他面前消失。
  丹卿只好出言安抚:“你放心, 不用紧张。我不会离开, 至少不会不辞而别。”
  容陵显然很矛盾。
  他一会儿看看外面的人, 一会儿又盯着丹卿猛瞧。
  纠结半晌, 到底还是没舍得松开丹卿的手,然后,他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问:“现在不痛了吧?”
  丹卿怀疑容陵精神高度紧绷, 已经分不清轻或重。
  手腕还是有些疼,但勉强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一时间,丹卿有些好笑,又有些难过。
  丹卿几乎可以预料容陵得知他将进九幽塔的反应,他绝不会同意。
  可有些话,总要当面讲清楚。
  这是对彼此的尊重,也是对他们这段情意的交待。
  “容陵,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句道歉?”
  明明是非常轻柔的话语,容陵却似被惊雷劈中。先是指尖,再是手臂、心脏,容陵全身猛地剧烈颤栗起来。
  漆黑眼眸盛满慌张无措,容陵忐忑地看着丹卿,薄唇嗫嚅:“对不起。”
  单单一句对不起,够吗?当然不够。
  “对不起,对不起……”
  容陵像是等待处刑的罪人,恐慌地重复着。
  “好,我会原谅你。”
  “……”
  “但不是现在,再等等,终有一日,我想我会完完全全地释怀。”
  容陵简直不敢置信,他好像被幸福砸蒙了,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丹卿:“真的吗?”
  难以想象,昔日高冷矜贵的神君殿下,有朝一日竟会露出这般不聪明的面目,蠢蠢的,很好骗的样子。
  “嗯。”
  “你确定吗?”
  “我确定。”
  “为什么?”容陵狂喜的心情戛然而止,不安如漆黑的夜,将好不容易等来的光明彻底湮没。容陵神经质地望一眼四周,蹙眉痛苦道,“丹卿,我是在做梦吗?这一切,是我的幻想吗?”
  “不是,这不是梦,也不是幻想,我是真的。”无奈轻叹,丹卿反握住容陵的手,口吻真诚又认真,“容陵,你听我说,其实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比我想象中更了解你,这不止是陷入爱情的盲目,更是我对你品性深处的肯定。我很少怀疑你对我的心意,哪怕你一次次伤害我、敷衍我、拒绝我,我也觉得,你一定有你苦衷。但我最生气的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没有办法和这样的你相处,也没有那么多勇气挽留你、改变你。”
  “对不起,我错了。”
  丹卿失笑:“你现在是知错,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大概率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因为这就是你,你不可能那么快转变。”
  容陵语塞。
  他不得不承认,丹卿的话,或许是对的。
  “你就是你,容陵,我不能只记住你的不好,而忽略你那么多的好。爱情这门功课,真的好难。我们都是第一次,许多不足应该值得被原谅。所以我想告诉你,容陵,认识你喜欢你的日子,我的爱比恨多,悲伤比快乐少,收获比失去多,遗憾比圆满少。”说到这里,丹卿洒脱地笑了笑,“总体算来,已经很足够了。”
  痴痴望着面前的丹卿,不知不觉,容陵双目竟已含泪。
  说这段话时,丹卿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他眼睛是如此的神采奕奕,如此的璀璨夺目。
  容陵不禁第一千次一万次心生感慨,他的阿卿怎么这样的好!好到全世界都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
  “我会等,等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容陵垂低头,像是在掩饰他此刻狼狈的表情,但哽咽的嗓音藏不住,“阿卿,你信我,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什么都不再瞒着你。”
  丹卿莫名也有点想哭。
  他用力眨眨眼,轻声说:“不用了。”
  空气在这一刻凝结。
  容陵僵住,他猛地抬头,露出血丝密布的泪眼。
  丹卿没有闪躲,他大大方方地,平视容陵脆弱且惊愕的眸光,尽量用平稳无波的语气说:“容陵,我会原谅你,但你不要再等。”
  “为什么,不要再等?”容陵嗫嚅着,不受控制地攥紧丹卿手腕,察觉丹卿因痛蹙眉,容陵改而死死拽住他衣袖,红着眼眶问,“阿卿,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再与你复合的意思。容陵,我们结束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爱恨嗔怨也都结束了。”
  “没有结束。”丹卿尾音未落,容陵便抢先开口,他顽固又执着地说,“我还爱你,没有一刻不爱你,所以,不算结束,我不同意。”
  丹卿默默看着容陵,眉心洇着倦意与疲惫,他轻轻说:“可我不想爱你了。”
  可我不想爱你了……
  可我不想爱你了……
  容陵耳畔嗡嗡,只剩这句话在脑海无限循环。
  这句话的杀伤力有多大呢?容陵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外伤加起来,也没这句话令他痛。
  容陵的心都在滴血,其实,从他隐瞒丹卿的那一刻,容陵便预料到,今后的他无论如何卑微祈求,最后也不一定能挽回丹卿,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不要放手……
  丹卿衣袖都快被容陵拽烂了。
  “容陵,你可不可以认清现实?”丹卿别过头,故意冷着脸不看他,嗓音染上几缕暗色,“睁眼好好看一看这世界吧!你与我,纵然不是对立面,也不可能站在同一战线。如果我告诉你,我可以拯救苍生,我能让那些遭受苦难性命垂危的世人得到救赎,但我不愿意,你会如何?你还敢爱我吗,还会爱我吗?”
  “爱,你是你,他们是他们。”容陵几乎没有思考,立即给出答案,“你没有义务拯救谁。”
  丹卿愣了愣,默然片刻,丹卿深吸一口气:“容陵,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纵然你想,你也根本决定不了什么,你没有那么的无所不能,你努力改变结局,可我还是变成这幅样子,我还是变成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你既不能舍苍生选我,也不可能对我拔刀相向,你能做什么呢?这是一局死棋,没有解法,只有取舍。你有你的难处,我全明白,我从没有自私地让你抛却家人、放弃责任。所以,你也别让我再爱你。我母亲已经死了,父亲就在刚刚化作一缕尘烟,他们全是为我而死,现在的我,根本没有力气再谈情爱,我连好好活着就很辛苦了,所以,你放了我,成全我!”
  明明不想再在容陵面前软弱,但情绪起伏,丹卿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
  他抹了把眼角水渍,坚定又倔强:“我自愿入九幽塔,这是我的决定,你能做的,应该做的,是尊重我的选择。”
  好一个尊重他的选择!
  丹卿怎能这样气他?
  气血翻涌,容陵忽地眼前一黑,身体晃悠数下,终于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咽下喉口腥甜,容陵死死盯着丹卿,面露悲色,他不是气丹卿指出他的无能,他的左右为难,他的取决不定。
  而是气丹卿自顾不暇之余,依旧会站在他的角度,为他着想。
  既然是他无能,既然是他没办法无条件选择他,为什么丹卿不怪他呢?
  为什么要那么通透和懂事呢?
  一个不会叫苦喊累示弱撒娇的孩子,能得到属于他的饴糖吗?
  容陵心都要碎了。
  “入九幽塔,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意味你是罪大恶极之人,意味着你是囚犯。”容陵眼底噙着血泪,“你是吗?”
  “虚名而已,无所谓了。”
  “宴丹卿!”容陵忽然大声叫喊他全名,怒不可遏,脸色煞白,“好,你说你想好好活着,但你可知,一个想要好好活着的人,绝不可能自愿进九幽塔。”
  丹卿被容陵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哆嗦。
  很快,丹卿面色恢复平静,死一样的平静。
  望着面前拒绝沟通放弃争辩的丹卿,容陵没来由的一阵悲哀,又哀又痛,痛得他都直不起身,只能佝偻着背,双手无助地扯动丹卿青色袖摆,卑微如泥,低入尘埃,“阿卿,这世间,真的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人或物了吗?”
  冗长的沉默,无限蔓延开来。
  许久,丹卿唇瓣微启,却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该走了。”
  “看来我今日注定留不下你。”
  容陵自嘲一笑,嘴角苦涩。
  手指忽然松开丹卿的衣袖,容陵徐徐背过身,面色悲戚,泪如泉涌,“丹卿,我失去的只是你的信任与依赖,而不是爱,对吗?怪我没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你不再相信我。可阿卿,有时候,我也会恨你的乖巧与懂事,你太知进退,你在我们之间设定了安全距离,一旦触及那条危险界线,你就会毫不犹豫退后。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开口,什么苍生,什么责任,我都可以不要。先前,我之所以不敢把真相告诉你,就是害怕你放弃得比我更快,比我更坚决。”
  丹卿面色微变。
  望着容陵轻颤的背影,丹卿莫名有些怔忪和无措。
  “你去吧。”
  容陵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
  挥袖撤除隔绝术,丹卿带着一脸的茫然呆滞,朝五位大帝走去。
  周遭朝他投来的目光,或是指指点点,丹卿全然看不见了。
  知进退识时务,难道不是优点吗?替容陵考虑不让他两相为难,不好吗?他也努力争取过他们的爱情,不是吗?
  可丹卿竟从未想过,倘若容陵当初坦诚以待,并不隐瞒,他愿意冒着彼此都粉身碎骨,甚至是祸及亲人的凶险,与容陵在一起吗?
  丹卿的步伐戛然而止。
  他动了动唇,眸色惊骇,但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短短一段路,哪怕走得慢,也会走到终点。
  见丹卿没有临时变卦,五位大帝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下。
  紫薇大帝对丹卿露出善意的笑容:“你放心,从今日起,九幽塔不再是炼狱,你不会在里面吃任何的苦头。”
  “我们走吧。”
  顾明昼姬雪年几人急得直跺脚。
  那可是九幽塔啊,有去无回的九幽塔!
  靳南无也万万没料到,结局竟然没有任何改变,他急得上火,回头朝神情木然的容陵怒吼,“容陵,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倒是说句话啊!丹卿要走了。”
  耳尖微动,丹卿也说不清为什么,下意识顿住离去的步伐。
  许久许久,耳边依旧只有冷风萧索的呜咽声。就在丹卿以为容陵永远都不会再开口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忽然自他身后悠悠传来。恍惚间,似有梨花清香随风拂来,丝丝缕缕,清淡隽永,直沁丹卿心脾。
  容陵好像是在笑。
  丹卿虽然没有回头,没有看见容陵说话时的表情,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容陵笑的样子肯定很温柔,就像他每次偷偷吻他时那样温柔。
  这一瞬,明明不再抱有留恋期待的这片荒芜世界,好像萌生出小小的一点新绿。
  青云直上,冷风扑面,丹卿距离地面越来越远,但容陵最后那段松弛又笃定的话语,仍旧在丹卿心底挥之不散。
  他说,
  “丹卿,今日你的心不愿为我而留,我也没有实力将你强行留下。”
  “所以,我放你走。但下一次,等我去九幽塔接你时,希望你能心甘情愿随我走。”


第172章
  寒雪漫天, 万里冰封,刀刃般的烈风呼啸不止。
  通体玄黑的九幽塔,静静矗立于死寂的极寒之地。
  一路走来, 丹卿睫毛凝了厚厚一层雪霜,风雪无情钻入衣襟,贴着肌肤渗进五脏内府, 几乎将丹卿冻成一具没有情绪和思想的冰雕。
  五位大帝驻足于九幽塔门前。
  他们神色复杂地看丹卿一眼, 摇摇头, 将喟叹怜惜深藏于心底, 诵念术语,合力施法。
  “轰隆——”,高约数丈的黑色塔门向上卷起,丹卿目不斜视, 拾步踏入九幽塔之中。
  “砰”一声,伴随丹卿最后一记步伐,塔门在他身后沉沉关闭。
  塔内幽暗,唯有一束天光从高顶天窗倾泻而下。
  丹卿仰起下巴,那束光顺着他挺直鼻梁,略过苍白的菱唇, 点亮这一具单薄羸弱的躯体。
  默站许久, 丹卿就地盘腿而坐, 他闭上眼, 什么都不愿去想, 什么也都不再惦念。
  高高一座幽塔, 塔内是他,塔外则是没有丹卿的全世界。
  ……
  魔域。
  人去地空。
  世界安静得仿佛什么未曾发生。
  望着丹卿离去的方向,顾明昼双拳紧攥, 他大步流星走到容陵身前,一把揪起容陵衣领:“这就是你的能耐?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丹卿关到九幽塔?容陵,你怎么能妥协?你怎么能放弃丹卿?”
  接连三声质问,一声比一声愤怒,说到最后,顾明昼眼眶染红,抓住容陵衣襟的手背青筋毕露,“如果我是你,如果……”
  可惜,顾明昼不是容陵,他不是丹卿心尖上的人。
  容陵被顾明昼扯得一个踉跄,他动作迟缓地抬起头,仿若一台经年失修的机械。
  容陵眼神很空,黑漆漆的眸子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许久,容陵失焦的视线终于恢复色采,他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明昼,唇中溢出一声轻笑,惨淡又苍凉。
  “我没有放弃丹卿,现在是他不要我了,是他舍弃了全世界。”
  容陵先是苦笑,渐渐地,越笑越凄厉,越笑越癫狂。
  顾明昼被容陵状若疯鬼的模样吓得一僵,涌到喉口的“活该”,硬生生吞咽回去。然而堵在他胸口的这股恶气,到底又该向谁发泄?
  靳南无冷冷上前,用剑隔开两人:“你们还好意思在这里吵嚷斗嘴?”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换一种角度来看,丹卿现在身份敏感,进九幽塔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望着魂不守舍的容陵,靳南无嘲弄地勾勾唇,一针见血,“你有时间在这里发疯,倒不如滚回去收拾你的烂摊子,你想让丹卿等你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上百年?”
  容陵整个人如被冰水浇透,倏然清醒。
  靳南无说得对,他到底有什么脸面在这疯魔伤心?他合该为现在的自己感到羞耻。
  深吸一口气,望着神情各异的靳南无众人,容陵努力摒除脑子里的杂念。
  理智终于回笼,容陵拱手,朝众人深深一拜。
  许久,容陵都没有直起腰。
  这一拜,代表他无以言表的感激与谢意。
  有些东西,好比情分,一句“谢谢”,实在太轻。
  “我帮的又不是你。”顾明昼别扭地别过身,不肯受容陵礼,神色仍然不忿。
  姬雪年和崖松横在顾、容中间,略微尴尬,不知所措。
  “你们帮丹卿的情分归你们的情分,我合该谢我的。”
  容陵目光越过众人,遥遥望向煞气冲天的远方,短暂思索,他道,“恶煞横行,四处受创,你们先回族群看看,我去青丘走一趟,狐帝陨落,青丘无主,也不知状况如何。”
  顾明昼刚要说一起去青丘,又把话收回去。
  世道大乱,各处急需人手,顾明昼身负修为,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我去人间看看。”顾明昼道。
  姬雪年三人忧心各自族群,没有异议。
  几人相互拱手,不再多言,陆续化作一抹光影,朝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而去。
  暂别友人,容陵直奔青丘。
  击退一波恶煞,容陵进入青丘,看到的现象却比他预料中好很多。
  青丘在各个方位开启五行大阵,整个族落虽慌不乱,可见狐帝宴祈在位时,对整个青丘的布防以及应急措施颇为看重。
  除了青丘,各地各界能开的防护阵都打开,凡间也在九重天帮助下,临时搭建数座大阵,以庇护百姓安全。
  大阵牢固,数量却有限。流落在外的百姓,终是难逃厄运。
  一夜之间,天地好似都蒙了层血雾。
  这是一场浩劫,亦是祖辈先人造下的恶孽。
  在容陵请求建议下,九重天率先发布“罪己书”,将事情原委昭告天下。都言子债父偿,他们这些神神仙仙,享受着祖辈掠夺而来的资源,便也该替祖宗偿还罪恶。
  一晃两年过去。
  各界齐心协力,第一轮恶煞净化初步完成。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容陵奔走不止,不曾合眼。
  人间、魔界、妖界……何处需要他,他就出现在哪里。
  他好像不知疲倦,永远都不会倒下。
  可世上哪里会有永不倒下的人?神仙也非钢铁所铸,容陵不过是硬憋着一股劲,他不敢松懈,也不肯松懈。每当快要坚持不下去,容陵想一想九幽塔里的丹卿,便又充满力量。
  与恶煞斗智斗勇两年后,部分恶煞开始变异。
  它们变得更加聪明,不仅学会隐匿躲避,有的甚至还会附身于弱小的人妖魔,极难辨别。
  又是一年转眼即逝,众神使尽浑身解数,每当想出应对之策,尚来不及喜悦,恶煞便又迎来新一轮的进化。
  反反复复,此消彼长,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三年多时光,容陵从未去见丹卿,他不敢揣测丹卿对他的那颗心,是回温,还是彻底凉透。
  容陵快要等不下去。
  恰在此时,顾明昼主动找到容陵。
  暌违三年,再度见面,两人面貌都沧桑许多。
  他们坐在儿时嬉闹的茂树下,没有酒,彼此只是安静地默默望向远方。
  “前些日子,我去九幽塔找丹卿,未能见面,只在九幽塔外同他说过一些话。”顾明昼声音不轻不重,一双黑眸如静水流深。比从前,顾明昼真的成熟又稳重,再不是从前那个热血冲动的仙界战神。
  听到丹卿的名字,容陵心跳仿佛都漏跳两拍。
  “我问丹卿,愿不愿意随我走。”
  顾明昼自嘲般轻笑一声。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顾明昼又何尝不知?他只是……只是舍不得掐碎心底仅存的那点妄想罢了。
  “丹卿告诉我,打从一开始,他便认错了人,他对我的好,送给我的每一份礼物,给予我的所有关心与担忧,原本都该属于另一人。”顾明昼深深看容陵一眼,“丹卿可真心狠,对吗?他连我最后残存的美好记忆,也毫不留情全部收走。他就是在告诉我,我是一个错误,是一个笑话。”
  “那你死心了吗?”
  “死了。”
  顾明昼自嘲一笑。
  还能不死心吗?
  从始至终,故事就不是三个人的故事。
  “离开极寒之地前,我问丹卿,假如今日来的不是我,而是你,他会如何选择,会愿意离开九幽塔吗?”
  容陵神情不变,掩在袖中的双手却不自觉收紧。
  顾明昼轻笑:“丹卿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从我们开始对话,到离去,丹卿的声音一直很平静,轻飘飘的,像一朵没有重量的云。”
  “临别之际,丹卿让我不必再来。”
  “他居然叫我不必再来……”
  一股难以招架眩晕感突如其来,容陵稳了稳重心,面容已是惨白。
  顾明昼怜悯地望着容陵,半晌,开口道:“丹卿本不该这样度过他的漫漫余生,对吗容陵?”
  顾明昼的声音变得很轻,“容陵,这一次,我是由衷地期望,期望你能带走丹卿,你能做到吗?”
  他能吗?
  容陵苦笑,他多想说他能,可他说不起这个字。
  因为他不知道。
  对丹卿,他早已没有信心,一丁点都没有。
  顾明昼摇头叹息,无声离去。
  头顶绿枝随风婆娑,在容陵头顶摇晃出支离破碎的簌簌声。
  那股麻木过后,剧痛终于后知后觉地蔓延周身,容陵捂住心口,嘴角牵起一记比哭都难看的笑容。
  他该怎么让丹卿跟他走?
  以何种身份,以何种理由,才能让丹卿心甘情愿为他踏出那一步?
  ……
  天后宫殿。
  一袭暗玉紫战袍的女子站在花树下,拂袖轻拭眼角。
  容陵驻足原地,特地等待一会儿,待天后整理好思绪,这才走到她身旁行礼:“顾明昼刚刚来向您请安了?”
  天后眼眶仍湿润,但眸中有笑:“嗯。”
  容陵笑笑:“过往恩怨,他会释怀的。”
  “哪能这般轻易放下?”天后眼底翻滚着复杂的涛浪,“上一代人的纠葛,本不该祸及小辈。但阿昼那孩子……他心底也苦。”
  顾明昼确实苦,可谁又不苦呢?
  众生皆苦。
  天后很快释然:“也罢,只要阿昼过得好,与我们亲疏与否,不重要了。”
  两人并肩凝视着面前两棵茂树,一株苍劲常青,一株已缀满浅粉色花卉。天后不由触景伤情,“一晃三年,你妹妹竟一直没有音讯。”
  这两株绿树,前者与容陵命脉相连,后者则象征容婵,属于容廷的那株翠树,在他陨落之际,便已枯萎。
  “阿婵一定好好活着,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容陵满目倒映着烂漫粉红,整张脸晕染出几缕柔色,“她会回来的。”
  “嗯,活着便是最好的消息。”天后拉住容陵的手,“我们一家人,终会团聚。”
  “母后。”
  缄默半晌,容陵突然很轻地唤了一声。
  这样依赖依恋的语气,天后已许久不曾听到。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回到那会儿,容陵还是个粘人的孩子,总喜欢偎依在她怀中撒娇。
  “怎么?”天后眸中满是慈爱。
  容陵低垂的头,终于抬起,他直视母亲双眼,喉口哽咽,如有火灼,但他没有退缩,而是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笃定道:“母后,求您允许儿臣请辞太子之位!这一次,我想走属于我自己的路。”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深海之尽,巨大透明水泡内,两抹身影数度交锋,男子英俊无双,女子娇俏明丽,两人打斗的动作快如闪电,衣袂翩若惊鸿,画面虽养眼,实则凶险狠戾。
  “铛”一声,战斗以粉衣女子打落男子手中武器而告终。
  粉衣女子气喘吁吁地叉着腰,面露得意:“小银龙,我赢了,愿赌服输,你赶紧施法连接海外天,快让我看看我哥和丹卿他们现在如何了。”
  被唤作“小银龙”的男子薄唇轻启,声冷如冰:“一百零一招。”
  粉衣女子:“……”
  粉衣女子正是失踪许久的容婵。
  “什么一百零一招?”容婵闻言,把手中剑往地上一丢,柳眉倒竖,气得不轻,“不过多出一招而已,我不是成功打落你的剑了吗?”
  小银龙转身便走:“既已超出百招,剑落与否,又有何区别?”
  简言之,最后的剑落,压根就是他懒得再跟败阵的容婵较量,所以放了水。
  “你……”
  容婵瞪他半晌,仰头开始哭嚎,“呜呜呜,我的命怎么那么苦,三年了,整整三年啊,我没日没夜的修炼,不过就是想看看外面近况,这过分吗,这明明一点都不过分,呜哇哇哇,我不管,我要看我哥哥,呜哇哇……”
  前方身影毫无触动,飘然远去。
  “再哭,半年都不给你看。”
  “……”
  “敖幽!你个挨千刀的,你有没有良心?我这么拼命修炼到底为了谁?再说了,你就不好奇丹卿最后的结局吗?”容婵巴巴跟上去,牙都快咬碎。
  “不好奇。”敖幽睨容婵一眼,“你不好好修炼,那就陪我再关个万万年。”
  “……”
  气了半晌,容婵只能憋着怒火,捡起剑,继续修炼。
  一边修炼,容婵一边感叹自己凄惨的命运。
  说起容婵沦落至此的始末,那就长了,得从该死的瑶碧神女的千岁宴说起。
  彼时丹卿遇险遭暗算,容婵救丹卿心切,却被抱有同样心思的丹卿一掌击出危险战局,随即沉沉坠入海底。
  再醒来,容婵便受困此地。
  此处肖似一个巨大的水泡,透明结印外是深海,内里与陆地无异。
  容婵记不清来时路,亦寻不着出口。
  此处海域,仍属倚帝族地界吗?
  海底何时又建了这样一座破烂宫殿?
  观其建筑风格,好似很古早陈旧的样子,譬如残缺壁画上雕刻的神兽,哪怕见识广如容婵,也不知到底为何物种,莫不是凭空杜撰?
  突遭此难,容婵慌了一瞬,很快恢复镇定。
  她是父皇母后最疼宠的掌上宝,二哥容陵平日待她虽凶,但关键时刻,却比天帝天后靠谱。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九重天团宠小公主失踪,那还了得?大家必定找她找疯了。
  相信不出两个时辰,她就能顺利离开。
  很快,两个时辰到了,容婵托着腮,镇定地理了理漂亮纱袖,心想,两个时辰果然太短,半日的时间或许比较合理。
  半日后,容婵重新定下三日期限。
  再然后,三日复三日,又复三日……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终于慌了。
  怎会如此?定是此地有猫腻,父皇他们想找她,却苦苦寻不得所在。
  这该如何是好?
  容婵的心跌落谷底,不得不开启自救模式。
  就在第三次翻遍这座宫殿的时候,容婵阴差阳错地,竟在一间内室找到了活物,一个人,一个沉眠的睡美人,不,准确来说,应当是一条睡美龙,因为他有一条布满银白鳞片的漂亮龙尾。
  人身龙尾的美男子静静躺在床榻,双目紧阖,容貌昳丽,漂亮得和丹卿简直有一拼。
  石榻四周纱幔重重,遮挡住他身形,加之他毫无声息,陷入沉眠,也难怪粗心的容婵没能察觉,毕竟谁没事掀床帘呢?怪渗人的。
  望着貌美的睡美龙,容婵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一座荒芜破烂如坟冢的宫殿,突然冒出个不知睡了多久的美男龙,当真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喂……你还活着吗?”
  容婵伸出嫩葱般的手指头,隔得老远,戳了戳睡美龙。
  没有反应。
  “你醒醒?”
  容婵小心翼翼踏着小碎步凑近,指尖探他呼吸。
  幸好有气儿。
  容婵半是奇怪半是自言自语道,“一条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到底沉睡了多久呢!”
  为了唤醒睡美龙,容婵尝试多种方法,譬如踢他踹他,最后还狠狠咬牙,彻底豁出去,伏在塌边飞快吻了吻睡美龙柔软的唇。
  结果就是没有任何结果。
  事实证明,话本子什么的,都是骗小姑娘初吻的。
  容婵束手无策,离开前,她定定望着这条睡美龙,心想此番连初吻都搭上,当真血亏。越想越不甘,容婵泄愤般爬上榻,飞快拔掉龙尾上的一片银白龙鳞。
  龙鳞坚硬,容婵肌肤又细嫩,得手瞬间,容婵指腹被锋利龙鳞划破,“啪嗒”一滴血,坠落在龙鳞被拔去的小片肌肤。
  毫无征兆地,睡美龙苏醒了。
  男人睁开赤金色眼眸,阴晴不定地觑着容婵,眼神鄙夷又不屑,如同在看一个妄图亵渎神明的卑贱蝼蚁。
  容婵:“……”
  等等,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合该是她看不上这条瞌睡龙吧?
  然后容婵就嘲讽上了,她堂堂九重天公主,向来没受过这等委屈。
  再然后,容婵被龙尾轻轻一拍,一股巨力卷着她不断倒退,直至背部狠狠撞击在巨石。
  睡美龙下手狠辣,容婵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
  “呜哇”呕出一口鲜血,容婵眼冒金星,模模糊糊即将消散的视野里,榻上美男子似乎也弯腰干咳一声。
  容婵痛得面目扭曲,意识逐渐从身体剥离!
  不甘心,当真不甘心。
  容婵垂在身侧的手,艰难抬起,她颤抖着指向睡美龙,愤怒又无奈地想:亲爱的父皇母后,还有二哥,你们怎么还不来?你们再不来救我,连收尸这种事儿,恐怕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眼前一黑,容婵彻底昏倒。
  她亲爱的父皇母后二哥并没有来,睡美龙倒是不情不愿地有了动作。
  原来容婵拔龙鳞滴血的瞬间,一人一龙的契约达成。
  方才银龙敖幽意图弑主,被契约反噬,受到的创伤比容婵还重数倍。
  察觉自己“被迫”签订契约,银龙敖幽气疯,他备受耻辱地狂吟数声,把本就乱七八糟的宫殿毁得愈加稀巴烂。
  发够脾气,敖幽死死攥着拳头,瞪着容婵的一双怒眸,恨得通红。
  下榻瞬间,漂亮龙尾幻化作雪白赤足,一步一步,敖幽走到容婵近前,弯腰将人捞起来。
  硬生生忍住将人摔死的冲动,敖幽咬紧牙关,把容婵安置到唯一幸存完整的床榻上。
  容婵睡了两天两夜,再醒来时,险些被银龙阴骘的眼神给吓死。
  “女人果然是世上最奸诈狡猾的物种!”少年音突然恶狠狠道。
  “……”
  好幽怨的口气!好毒辣的眼神!
  容婵迅速脑补出他被女人骗心骗身,最后还囚禁多年的虐心戏码。
  怜悯地看着敖幽,容婵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其实,世界上还是有善良可爱又温柔的小仙女的。”说罢,拍拍自己胸脯,疯狂给银龙暗示。
  “你是不是想死?”
  “……”
  容婵不仅不想死,还妄想离开这破地方。
  敖幽也想。
  从容婵断断续续的描述之中,敖幽推测,他很有可能已受困数万年。
  “源族人呢?”
  “什么源族人?”容婵眨眨眼,“外面有人神妖仙魔,就是没有源族人!会不会你睡得太久,所谓的源族已经灭族呢?”
  “不可能,源族人乃天地共主。”
  容婵扑哧笑出声:“小银龙,你可真逗,外面的世界哪有天地共主呀?人间的监管之主叫帝王,妖界则由各族族尊共同打理,若非要说出当中最厉害的,大概算是九重天天帝吧,但天帝备受多方势力桎梏,也不能恣意妄为呀。”
  敖幽蹙眉盯着容婵,内心大受震撼,如果她没说谎,那只能说明,外面变天了。难怪,难怪圣女绯背信弃义,没有如约前来为他解除封印。
  “你打听源族做什么?莫非……”
  短短几息,容婵的小脑袋瓜开始上演苦情大戏。
  “莫非,将你关在此处的是源族姑娘?”
  敖幽不知容婵满脑子废料文学,薄唇紧抿,不太服气地略一颔首。
  容婵更加同情小银龙:“没关系没关系,等离开这里,我罩你,我们找她报仇。”
  敖幽显然看不上容婵的那点猫爪子功夫,自鼻腔冷哼一声,十分不屑:“你先想想怎么离开才是正经。”
  容婵拍胸脯:“我爹我娘我哥,他们定会来救我。”
  敖幽犹如看大傻子般:“此乃源族圣女亲设封印,若外界能轻易察觉,我岂会受困至今?”
  也对哦!容婵气势顿时短了一截,声音渐弱:“可我爹我娘我哥很厉害的!”
  敖幽懒得搭理容婵,垂眸沉思。
  乍听外界诸般变故,敖幽心情十分复杂,他想,他或许是有些难过的。
  当年,敖幽乃天地灵气滋生出的第一条龙,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他自认实力并不逊色源族,不愿居源族人后,遂呼风唤雨,意图引出源族高手决一胜负,怎料那场疾风骤雨,摧毁淹没了许多庄稼村庄,还祸及不少无辜百姓。最后是圣女绯出手,力挽狂澜。
  敖幽自知理亏,偏嘴硬,直至圣女绯打得他心服又口服。
  犯了错,便要受罚,敖幽被圣女绯封印海底,自省三十年。
  怎料三十年变三千年,又变三万年……
  “我得出去!”敖幽轻声呢喃着,眼神无比坚定,他仰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三万丈深海,直视深海之外的那颗绚烂艳阳。
  “我也想出去。我想念我漂亮的小裙子,还有各式美味糕点,呜呜呜,我最想念阿爹阿娘、哥哥、丹卿……”
  敖幽被掰着指头哭的容婵吵得脑仁疼,他揉了揉眉心,蓦地灵机一动,当年源族圣女的封印针对他的缺点而设,而非旁人,若他传授容婵功法,大大提高她实力,或许有望解除封印。
  思及此,敖幽盯紧容婵,眼底猛地升起两簇璀璨焰火,亮得惊人。
  “我有办法可以一试。”敖幽嘴角突然浮现出一抹古怪又兴奋的笑容,他缓步向容婵走去,面上竟是罕见的珍重与温柔,“你修炼成至高的神,我们就能出去。”
  数万年,足足数万年!他在此受困的漫长年月,唯有面前这个小姑娘,糊里糊涂闯入他的封印之地。
  或许,她不仅仅只是一个未知的变数,更是他期待已久的期望,是他命中注定的转机!
  修炼成至高的神?
  这小银龙到底在说什么,容婵怀疑自己幻听。
  她可是九重天团宠小公主,爹是天帝,娘是天后,哥哥是九重天太子,所有人都说,她这样的身份,生来就该躺平。
  不负众望,容婵打小立志做一条咸鱼,她当然也做到了。
  可现在,却有人让她抛头颅洒热血,辛辛苦苦去修炼成一个至高的神?
  容婵想拒绝。
  可不修炼,就没有机会离开这破地方。
  摊手,她还有得选吗?
  在小银龙敖幽的魔鬼特训下,容婵历经千辛,受尽磋磨,力求脱胎换骨。
  许是契约缘故,容婵实力每强劲一分,敖幽被封印限制的修为,便能快速恢复一分。
  那日,容婵突破神境,敖幽竟送给容婵一个巨大惊喜,他施法连接海外天,将容婵心心念念的外界近况,投映在结界壁,供她观看。
  巨大水幕倒映出一张张面孔,恰恰是丹卿身份暴露,惨遭围攻,并诀别众人,自愿入九幽塔的那一幕。
  容婵心都碎了。
  她为兄长心碎,也替丹卿悲哀。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仿若一场没有尽头的夏日暴雨。
  敖幽蹙眉。
  女孩娇气,平日小磕小碰都要哭哭唧唧大半天,这下又该伤心到何时?
  敖幽绞尽脑汁,正思考安慰之词,容婵突然用力擦拭眼角,她收起眼泪,握起并不那么喜爱的剑,头也不回地走到空地,开始修炼。
  那一刻,敖幽从容婵绷紧的脊背里,看出前所未有的倔强与坚毅。
  他忽然生出一种信念,终有一日,这个外表脆弱的女孩,会带着他,闯出海底结界,一飞冲天。
  ……


第173章
  容陵以为, 天后会生气,或是伤心失望,唯独不曾料到, 她竟如此平静。
  天后沉默半晌,抬眸望向两株绿树旁的空地,那里曾种植着长子容廷的命树, 如今, 荒芜一片。
  “你与阿廷, 都是深情之人。当年母后迟疑不定, 始终未能站在你长兄那边,最后竟让他带着遗憾,孤苦伶仃地离开这个世界。每每思及,内心空余悔恨。这一次, 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我会支持你所有决定。但阿陵,舍弃身份,脱离九重天,就必须为这个决定承担后果。我与你父帝纵然心有不忍,也绝不会为你打破规则, 所以, 你可做好准备了?”
  容陵双膝跪地, 泪眼朦胧:“儿臣已做好准备。”又伏地叩首, “是儿臣不孝, 多谢母后成全。”
  天后拉起容陵, 强忍哽咽,用玩笑的语气道:“先前天帝负伤归来,还与我打赌, 赌你究竟何时会向我们开口。”
  容陵也跟着笑了笑,笑得眼睛直发酸:“谁赌赢了?”
  “自是你父帝。”
  容陵听得心痛如割。
  长兄陨落,阿婵失踪,如今,他也要再狠狠伤一次他们的心。
  纵然歉愧,容陵却无法改变心意。
  “阿陵,既已决定,就不必再对任何人抱有亏欠。人生在世,终究还是要对得住自己。如果连自己的心都对不住,又谈何别人?”天后笑着宽慰儿子,“我与你父帝都知道,你并不适合这个位置。困了你这许多年,也该放你重新自由。所以,你且飞吧,飞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与你父帝能照顾好自己。”
  容陵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压根不敢抬眸。
  他生怕一抬头,眼泪便决了堤。
  “阿陵,身为母亲该对你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接下来,我的身份不再是你母亲,而是仙界天后。”蓦地松开握住儿子的手,天后硬着心肠转身,她沉声道,“容陵,你生来高高在上,既享受着身份为你带来的一切便利与尊贵,便也该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任太子期间,你全心全意守卫六界,无论事大事小,处理妥善,兢兢业业,从无懈怠。念你过往累累功绩,对隐瞒源族后裔一事,可从轻处理。明日惩戒台,领十记斥魂鞭。斥魂鞭后,本宫与天帝将亲自执行你的辞仙礼。自此之后,你与九重天,与仙界,再无半分瓜葛。”
  “谢母亲恩典!”
  容陵长跪许久,告退离去。
  天后脊背立得笔挺,始终没有回头。
  一串串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她脸颊滑落。
  区区凡人,如何去闯固若金汤的九幽塔?恐怕还未逼近,便已化为冻骨。
  这是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却是容陵自己选的,作为父母,又怎能忍心以爱与保护之名将他束缚?
  容陵走出天后宫殿,眼眶通红。
  他也割舍不下父母,但有些选择,他必须得做。
  这世界偌大而繁杂,无数人经红尘而过,他们有亲人、爱人,有抱负,有信仰与理想。
  而现在的丹卿,只有他了。
  ……
  翌日,惩戒台。
  容陵孤身而立,静静等待即将而来的刑罚。
  十记斥魂鞭,听来轻巧,实则痛苦不堪。
  容陵一声不吭,生生熬完十记斥魂鞭,面无血色地走出受刑区域。
  他步履微浮,尚算稳健,至少外表看不出什么。
  一步一步,容陵脊背绷直,以一种堂堂正正的姿态,跪立在天帝天后身前。
  容渊端坐云端,面容被缥缈紫雾遮挡,看不出具体情绪。天后坐在天帝身侧,同样的喜怒不辨。
  九重天诞生至今,从未有人自愿剔仙骨斩神魂,放弃与身俱来的神籍,容陵是第一人。
  无数天地灵力堆簇而成的至高之神,在拥有一切后,所要舍弃的不仅仅只是这一身修为实力,而是天道曾赋予他的信任。
  那么多人求而不得的气运与资源,方能浇灌出如今的神君容陵,凭什么他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修仙一途,艰险艰巨,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并非儿戏。
  天道不容亵渎,更不容挑衅,它将严惩轻视规则的人。
  第一波对容陵的攻击,来自天罚。
  紫黑色闪电足有成人腰粗,它们目标精确,毫无偏移地拍打在容陵脊背,每一次都直击神魂灵骨。
  天空仍然晴朗,唯有容陵头顶雷云密布。
  身在其外的仙神,甚至感知不到任何威势。因为天道所有的愤怒,皆聚集于一人,它将百倍千倍,收回曾倾注于容陵身上的所有机运与偏爱。
  容陵默默承受着痛苦,他能察觉天道对他的失望。
  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多少人羡慕嫉妒?可命运的馈赠是偏爱,又何尝不是枷锁?
  唯有舍弃一切,方能摆脱束缚,去走他自己的路。
  紫黑色闪电络绎不绝,无论容陵如何强忍,他的脊骨终究还是一点点弯曲,直至腰背彻底匍匐,再也抬不起来。
  没人能想象,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折磨,比之粉身碎骨,孰轻?孰又重?
  或许是容陵表现得过于平静,众神甚至生出一种“天罚也不过如此”的荒谬感受,莫非天道对他手下留了情?
  一开始,天道确实还以为,一切仍有可回旋的余地。
  但容陵始终扛着撑着,不曾声嘶力竭,也不曾反悔求饶,意志何等坚定执着。
  天道终于明白容陵的决心。
  所以,它愿意给他最后的成全。
  “轰隆隆——”
  黑色闪电带着劈天盖地的声势,没有再给容陵任何可喘息的时间。
  受完天刑,容陵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全身湿漉漉,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是血。
  众仙神面露不忍,纷纷偏侧过头。
  唯有天帝天后目不转移地注视着,神情庄严而冷漠。
  容陵今日特地换了身黑袍。
  至少黑色看不出斑驳血迹。
  他想,这样天帝天后或许能好受一些。
  长达一炷香的天罚,已然去了容陵大半条命。
  容陵瘫在血泊,奄奄一息。
  接下来的除仙籍环节,将由天帝本人执行,容陵与生俱来的血脉之力,也会在此刻全部斩断。
  小小一团光剑,在天帝容渊掌心凝聚,他幽深的眼瞳之中,是如蝼蚁般蜷缩着的容陵。
  “你后悔了吗?”
  “儿臣无悔。”
  容陵竭尽全力,总算昂起头。
  云端之上,天帝天后的身影,愈发模糊。
  容陵突然就笑了。
  他没有悔。
  只有满腔感激。
  感激天帝天后从未阻止他的决定,而是成全。
  亲情与爱情,这个亘古两难全的问题,天帝天后帮他做出了选择。
  “好。”
  容渊似乎笑了声,短促而不可闻。
  这一声笑,只有天后能品出其中的释然。
  长子容廷的陨落,何尝又不是天帝埋藏多年的心结?终于,血与泪的经验后,他们这对父母都得到了成长,也学会了真正的放手。
  一剑,催仙骨。
  二剑,堕神魂。
  三剑,斩灵脉。
  ……
  天帝绝没有仁慈留情。
  三剑毕,容陵已然倒在血泊,宛如干尸烂肉一般,再无半分人形。
  白日青天,六界同时陷入黑暗。
  这是前所未有的奇景,星月同辉,熠熠闪耀,但很快,星月又络绎不绝地纷纷坠落灭亡。
  属于容陵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从此,世间再无神君容陵。
  ……
  鸟鸣重重。
  崖松将容陵驮下界,安置在冀望山山脚下的木屋。
  靳南无和顾明昼几人闻讯赶来,轮流照看。
  容陵伤得太重,凡人之躯,实在羸弱不堪,仙丹妙药于此时的容陵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昏迷期间,几人也只能用晨露米糊帮容陵吊命。
  日子慢得就像望不见出路的沙漠,容陵一日比一日消瘦,他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墨发枯燥黯淡,曾经苍劲如竹的双手,如今只剩皮包骨。
  靳南无他们天天看着,倒没觉得陌生可怖。云崇仙人抽空来过一次,一看到容陵,眼眶顿时就红了,只哽咽着说,“丹卿怕是都要认不出了。”
  一想到丹卿,云崇仙人更是悲从中来。
  容陵请辞太子之位后,巴不得丹卿去死的那些人更加变本加厉,他们在背地蠢蠢欲动,好似丹卿一日尚在,哪怕被关在九幽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也恐慌得日夜睡不安稳。
  云崇仙人此行主要是为丹卿而来,可看着容陵形容枯槁、意识不清的模样,云崇仙人只能压下心头惴惴,祈盼容陵早日醒来。
  整整三个月过去,容陵总算清醒。
  从深秋到春,容陵睡完了一个冬天。
  窗外枯枝绽出新绿,已有郁郁葱葱之貌。
  容陵望着围站在塌边的故友们,根本说不出话,他漆黑眼睛艰难地眨了眨,露出一记苍白却轻松的微笑。
  又休养了两三日,容陵迫不及待下床活动。
  如今他不再身负神脉,好在肌肉记忆仍在。毕竟下凡渡劫时,段冽的身手就相当不错。
  容陵花了大半年时间,逐渐调整好身体状态。
  他现下的武力值,在凡人堆里,也算出类拔萃,但跟神仙相比,俨然如云泥之别。
  穷极一生,容陵也不可能再战胜任何一个神。
  凛冬,庭院树叶凋零得干干净净。
  容陵打包好行李,预备前往九幽塔。
  得知容陵打算,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劝是不可能劝的,但赞成,似乎也有些不对。
  夕阳西下,靳南无作为代表,与容陵坐在门口谈心。
  “容陵,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计划吗?你想怎么救出丹卿?”顿了顿,靳南无非常讲义气道,“崖松、顾明昼,还有姬雪年,他们都向我表过态,只要你需要,大家随时都能听候你差遣。”
  容陵露出一记感激的笑,却摇头道:“我没有计划。”
  靳南无:“……”
  晚霞旖旎,容陵周身仿佛镀了一层橙红色的暖光。他目光坦然,神态放松,这似乎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最没有压力的时刻。
  轻松?没有压力?
  靳南无面无表情道:“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容陵神态无辜:“你说呢?”
  两人目目相视,靳南无突然很想一掌拍死容陵。
  深吸一口气,靳南无努力平复心情:“九幽塔位于极寒之地,又有仙界五位大帝联手,容陵,你必须搞清楚,你到底是去救丹卿,还是活腻了去送死。”
  靳南无这段话说得极其严肃,容陵仿佛没听出其中怒意,他面上仍是那副令人讨厌的闲散姿态:“其实你们心里也很清楚,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把丹卿救出来的方法。如今我修为尽失,形同废人,若只依靠自己本事,恐怕连走到九幽塔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该怎么与五帝抗衡?用你们的性命替我冲锋陷阵吗?抱歉,我做不到。通往九幽塔的这条路,是我容陵一人的路,不是你们的路。”
  靳南无愣住,欲言又止。
  容陵笑了笑:“你知道吗?从前我脑子里只有利弊权衡,我恨不能把未来十年百年的事情全部安排好,生怕踏错一步万劫不复,可结果呢?你也看到了。或许我应该换一种活法,我不该再瞻前顾后,能走到哪一步,便全力以赴走到那一步,直到我倒下,直到我再站不起来!再往前踏不出一步。”
  靳南无怔怔看着容陵,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容陵与容廷两兄弟,骨子里都挺相似的,身为太子,他们必须行事方正规矩,但骨子里,他们都有一颗叛逆冒险的心。
  反正容陵他早就豁出去了不是吗?那也不差这一次。
  天色忽地暗了。
  靳南无释然一笑:“我们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好。”
  第二天,容陵乘坐飞行宝船,前往九幽塔。
  马不停蹄飞行半个多月,窗外那片晴朗天空,终于被一望无际的冰雪取代。
  天涯尽头,九幽塔的所处之地,到了。
  进入这片领域后,飞行宝船又行一炷香时间,仿佛被透明结界挡住般,不可再进半寸。
  容陵紧了紧衣领,改由徒步向前。
  天地寂静,白茫茫连成一片。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鸟兽,萧索得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容陵只能听见耳畔风声雪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累了便蜷缩在冰地,小憩一会儿。
  有时候,容陵甚至会做噩梦,他梦到自己终于走到九幽塔,丹卿却拒绝随他离开。
  高塔冷硬,也不敌丹卿的淡漠令他心寒。
  丹卿总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讥笑着说:“容陵,你醒醒吧,我早就不要你了。”
  他就像一块冰石,没有温度,容陵怎么都不能将他捂热。
  哪怕一次,就一次,容陵也没能梦见过丹卿对他喜笑颜开的模样。
  从此,容陵不敢再睡。
  “永恒国度”之外,五位大帝的身影依次浮现在雪地。
  青华大帝蹙眉:“容陵现在这么迟钝了吗?他都已经困在永恒国度十年,怎么还没察觉?”
  永恒国度,顾名思义,是一个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永远没有出路的地方。
  阵中时间与阵外并不对等,阵中十年,现实不过弹指间。
  然而身在其中的人,所经历的痛苦,与现实无异。
  也就是说,容陵确实走了十年,他迈出去的每一步路,流下的每一滴汗,都真实存在。
  紫薇大帝盯着水晶球中的跋涉男子,淡淡道:“好歹曾是九重天太子,就算变成一个凡人,难道还能不知自己已入迷阵?”
  青华大帝轻哼:“那他就是故意的咯?指望我们心生不忍放他出去?哼!若当真如此,那他打错如意算盘了,老夫可是仙界出了名的铁石心肠。”
  几人说话的功夫,永恒国度又是十年一闪而逝。
  容陵行进的背影越来越迟缓,风雪稍微大些,好似就能卷走他清瘦干瘪的身体。
  “他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四位大帝都深以为然,唯有紫薇大帝轻声道:“是吗?倒也不一定。”
  “不如咱们来打个赌?我赌容陵顶多还能撑十年。”
  紫薇大帝倒是爽快:“若我输,我愿独守此处百年,若我赢,诸位给两个小辈一次见面的机会如何?”
  “这……”另几位大帝面露惊恐,“万一他们见面后,丹卿想跟容陵离开,我们能拦得住他吗?”
  紫薇大帝挑眉一笑,目光却只落在青华大帝脸上:“看来你们对自己的判断也并没什么信心嘛,算了算了,那干脆就不赌了!反正也不是我非要拉着你们作赌局。”
  青华大帝:“……”
  激将法虽老套,却总是有用。
  四位大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青华大帝终是梗着脖子点头,谁说老家伙们就没有气性血性的?
  “成,赌就赌,但我要收回刚才的话,四十年,我赌容陵撑不过四十年,紫薇,你可还愿与我们赌?”青华大帝狡黠地眨眨眼睛,丝毫不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深感羞愧。
  “只要青华前辈有兴致,晚辈奉陪到底。”
  “哼,永恒国度乃困阵之首,再心志坚定的人,也忍受不住漫长的绝望与孤独,更何况,容陵他现在是凡人。”
  是啊,□□的折磨其实都不算最可怕的事。
  永恒国度无边无际,与世隔绝。千篇一律的白茫茫世界,有几人能日复一日走下去?
  一年,十年,二十年……
  迟早会疯的吧!
  只要容陵生出一点退意,永恒国度就会自动破碎,然后将他驱逐出境,此生永不能再踏足此地。
  紫薇大帝默默望着国度中的容陵。
  风雪茫茫,模糊了视线,紫薇大帝眼中飞快闪过一刹那的恍惚。
  谁年轻时,不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呢?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曾生出为他/她对抗全世界的决心,但最终,还是在现实面前低了头。
  现实啊……
  可怕的现实。
  水晶球悬浮于半空,看似精巧,内里却是一个偌大的永恒国度。
  风霜将疲惫镌刻成纹路,深深嵌入容陵眉心。
  他缓缓抬起冻伤的脸,眸中尽是沧桑。
  九幽塔里的日子,是不是也如这般寂寥煎熬?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究竟是恩赐,还是折磨?
  湿润在容陵眼眶中凝结成冰。
  他突然很想丹卿。
  前方明明是早就看腻了的冰川荒芜,容陵却好似在那抹雾白中,看见一座遗世独立的高耸玄塔。
  容陵忽地笑了,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他向着这座塔,毫不迟疑地迈出步伐,可无论他走多远,那座塔始终遥不可及。
  五年、十年、二十年……
  转眼永恒国度内过去三十年。
  容陵的背影愈加佝偻,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头翁。
  又前行一段距离,容陵从怀中取出小刀,一笔一划,在冰面用力凿刻出两个字。
  直至“丹卿”清清楚楚浮现在冰面,容陵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怕他会忘记。
  终有一日,他会遗忘丹卿,遗忘他此行的目的吗?
  不,绝不会。
  尽管坚信,但容陵还是有种无以言表的恐惧。
  每雕刻一次名字,容陵就在心底默念数十遍,“丹卿”这两个字,从唇齿间划过的那种兴奋颤栗感,就很能让容陵心安。
  丹卿,丹卿,丹卿……
  整个永恒国度,充斥着满满的“丹卿”二字。
  它们被雪掩埋,被冰覆盖,却永恒存在。
  事实上,从踏入永恒世界的第一步,容陵就知道,他被困在阵法中。
  五位大帝不愿与他正面对抗,所以采取这种方式,试图令他知难而退。
  无论外面过去多久,至少陷在永恒国度的容陵,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漫长时间的流逝。
  凡人从年轻到衰老,到底会经历什么?
  脊背逐渐佝偻?五感越来越迟钝?记忆日益混淆杂乱?到最后,甚至再记不住非常重要的人和事。
  那种无助绝望害怕的滋味,就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同时啃啮着脑子,逼你哭泣,逼你软弱,逼你妥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容陵走了六十年。
  当人永远都在重复做同一件事时,属于这具躯体的很多本能,会比正常人退化得更快。
  六十年,已是许多凡人长长久久的一生。
  容陵老了。
  衰老的每一个器官,都拖拽着他不断向深渊沉沦。
  就像年少的孩子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总有无数的梦想与憧憬,但暮年的老人却很容易伤感沮丧,因为他们的身体再也承受不起。
  为何人人都向往成仙?
  大抵这就是最原始最根本的原因。
  一个样貌分明还英俊倜傥的年轻男子,在冰天雪地踽踽独行,饱经风霜的脸,弯驼佝偻的脊背,沧桑却隐隐透着光亮的眼神。
  这幅画面,怎么看都有些滑稽怪诞,令人生笑。
  可没有人想笑。
  几位大帝站在水晶球前,面色各异。
  或许有钦佩,有不忍,但……
  “紫薇,你快看,天上飞的那是什么?”青华大帝猝不及防的一声大白嗓,把氛围破坏得一干二净。
  紫薇大帝下意识顺着青华指的方位望去。
  就在这一息之间,青华大帝指尖忽然祭出一缕光,白光悄无声息遁入水晶球,顷刻幻化作巍峨冰山,它们如高耸巨物般,矗立横档在容陵身前。
  紫薇大帝:“……”
  另三位大帝老脸一红,左右装忙。
  紫薇大帝抽了抽嘴角,都好几十万岁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使诈?为了赢,当真老皮都快要挂不住了。
  偏偏青华大帝还振振有词:“永恒国度早就该施加一些困难与阻碍了,对吧?”说着,用眼神疯狂暗示,向另三位盟友请求支援。
  紫薇大帝将视线投向水晶球内,懒得搭理他们。
  巍峨冰山下,容陵一袭素衣,渺小如沧海一粟,不仔细看,压根不能从冰原中找出他身影。
  巨山平地拔起,摆明有意阻拦。
  容陵怔了怔,并未露出沮丧崩溃的表情,只思考短短片刻,他动了。
  找到一处适合攀爬的位置,容陵四肢并用,艰难地开始往上攀登。
  冰很滑,凸出的菱角很尖锐,一不小心就会割破手掌。
  一路往上,冰山宛若开出一朵朵迎风怒放的红花,那么的殷红艳丽,竟为此处增添出几分诡异的生机。
  “还有三年。”紫薇大帝突然出声,提醒看呆了的另四人。
  青华大帝抿直唇角,三年吗?不过是六个呼吸来回的时间。
  可永恒国度里的三年,到底是多长时间?
  容陵能在这三年攀爬多高?又会摔下来多少次?受多少次伤,流多少血?
  “他真的一次都未生出过退缩之意吗?”青华喃喃自语,“永恒国度虽是虚拟世界,可他所感受到的饥饿与痛苦,只会比现实多,而不会少。”
  青华在这一刻甚至生出一种预感,只要永恒国度存在一日,容陵就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他低估了容陵的意志与决心。
  或者说,身体会衰老退化,但爱不会是吗?
  ……
  还剩两步,就能成功登至冰山顶。
  容陵早已麻木的身体和心灵都为之一振,这两步重如千钧,最难也最轻松。
  终于,容陵站在了冰山之巅。
  此刻的寒风,都似春风般温暖。
  容陵正要揉揉颤栗不止的双腿,眼前画面一晃,场景陡然转变。
  冰山全部消失无踪,一马平川的冰原上,五位大帝比肩而立,就站在他前方。
  但容陵此刻眼中所看见的,唯有那座孤独的塔。
  不知不觉,容陵已泪流满面。
  他拖着步伐,视若无睹地越过五位大帝,直挺挺往前走,宛若被妖精蛊惑的俘虏。
  青华大帝颇有不忿:“目中无人,哼!”
  倒没有再刻意为难阻拦,只嘴上不饶人,“这下好了,塔里的那个源族人肯定会跟容陵走。我们这帮老伙计拦得住吗?”
  紫薇大帝笑道:“拦是定要拦的,至于能拦住与否,谁知道呢?”
  青华瞪他:“听君一席话,真是如听一席话啊。”
  “……”
  这是梦吗?
  应该不是吧。
  容陵高兴得快疯了,但离九幽塔越近,容陵心中就生出一股疑似近乡情怯的恐慌。
  他反而不敢再向前。
  容陵的脑子很乱很空。
  永恒国度里的七十年,让他思绪变得紧巴巴的。
  幸好,容陵身体仍有一种近乎于直觉的勇敢,它义无反顾推开门。
  竟然也真的一推就开了。
  风雪纷纷倒灌进九幽塔,带来凛冽而熟悉的故人气息。


第174章
  如果你已经习惯黑暗, 还会想要拥抱光明吗?
  三年九幽塔生活,在丹卿眼里,虽谈不上悲苦煎熬, 但也谈不上喜欢。
  悲与喜之间,一定有一种微妙的平衡。
  此时此刻,丹卿尽量用这种介于悲喜之间的情绪, 去看待出现在他面前的容陵。
  皑皑冰雪勾勒出容陵深邃分明的轮廓, 他似乎想笑, 又似乎要哭, 那双明净黑眸像被雪水洗涤过,有一种剔透的澄亮,里面填满了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秋日的诗,还有冬日的暖阳。
  世间四季, 在容陵眸中盛放得淋漓尽致。
  丹卿恍恍惚惚,仿佛看到容陵站在五色斑斓中,朝他笑得轻快。
  “啪嗒”,那个名为“平衡”的匣子,突然在丹卿心中传出微弱的破碎声。
  所谓的情绪,在这一刻, 出现了久违的起伏。
  变化意味着不可控, 也意味着不稳定, 丹卿害怕情绪起伏得越来越汹涌, 所以他几乎没过脑, 下意识便问:“你怎么会来?”
  这句开头, 委实称得上失败。
  果然,容陵清凌凌的眸子立即蒙上一层雾霾,他竟也不说话, 只静静看着丹卿,一向强悍理智不会让自己处于弱势的男人,竟也会流露出那样委屈隐忍的神情。
  丹卿有些心虚,同时丹卿也确定,他并不想轻易改变现状,也不想再掀起任何不必要的风浪。
  “其实我过得挺好的。”
  丹卿知道,他又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容陵眼底沁出的那一片心疼与柔软,并不是他的目的。
  “也不是很好,但我认为至少不算糟糕……”
  越补充越凌乱,越难以阐释他本意。
  丹卿终于悲哀地意识到,从容陵踏入九幽塔第一步,他就已经落于下风。
  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无论你如何隐藏,却怎么都掩藏不住。
  整整三年,丹卿努力放空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欲无求的佛子,又或是空中一粒尘埃,树上一片绿叶,总之,他可以变成任何人任何物,唯独不会是他自己。
  原来从没放下。
  也放不下。
  但丹卿至少可以用放得下的表象去欺骗自己,只要容陵别出现在他面前。
  偏偏他还是出现了。
  这三年,他究竟可曾期待过容陵的出现?
  丹卿居然不敢深想。
  气氛莫名压抑,容陵却似一无所知。因为他很开心,如果非要形容这种心情,就好似贫瘠到绝望的土壤,忽然开出一朵充满生机的花,这朵花的名字叫做“希望”。
  容陵在丹卿脸上看到了“希望”。
  直到这一刻,容陵总算能卸下心底所有恐惧与忐忑。
  原来丹卿并不抗拒他的出现,这比什么都令容陵感到兴奋。
  一路舟车劳顿,一路疲惫与艰辛,在这一刻全烟消云散。
  容陵近乎贪婪地痴痴望着丹卿,满足地笑了。
  慢慢地,容陵向丹卿隔空伸出手,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渗出春夜的水,“丹卿,我来接你了。”
  “我来接你了……”
  容陵无意识地重复一遍,两遍,三遍,仿佛在说一句亘古不老的誓言。
  他嗓音婉转低沉,不疾不徐,情意充沛,拥有足以蛊惑人心的力量。
  有一瞬,丹卿差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但丹卿没有动,他缓缓偏开头,不看容陵:“你不应该来。”
  容陵发光的眼神瞬间黯淡,他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但他仍定定望着丹卿:“是吗?可我这次不想放弃。”
  丹卿眼眸低垂,他固执地摇了摇头,语气冷静,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容陵,当喜欢不仅仅只是喜欢,而变成一种负担,你与我还有必要负重前行吗?”
  许久,容陵才艰涩启唇:“你还是不想跟我走,”又卑微地近似于祈求,“决定了?确定了?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了?”
  丹卿沉默良久,始终不能将拒绝的答案说出口,最后,他幅度极轻地点点头。
  这个动作仿佛抽光丹卿全身气力,眩晕感铺天盖地袭来,丹卿只能死死抓面前的梁柱,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一片浑浑噩噩中,丹卿恍惚听到了容陵的回答。
  丹卿有一瞬的不可置信,他心脏仿佛被谁硬生生揪起,极致的疼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容陵如此轻易又洒脱地妥协,他本该高兴,为何他却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丹卿,诀别之前,你要不要再好好看一眼我?”容陵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他用一种淡然疏离的语气,极平静道,“你应该仔细看看的,看我的仙根可还在,看我的神魂可还在,看我的灵脉可还在。”
  说着,容陵缓步踱向丹卿,他步速很慢,当站定在丹卿身前时,那股诡异的笑意,仍停留在容陵嘴角,半分不减。
  这本是一种颇具侵略性的举动,可丹卿不仅没意识到迎面而来的压迫,甚至有些呆呆怔怔回不过神。
  丹卿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容陵方才的话语。
  仙根?神魂?灵脉?
  是了,为何它们通通都消失了。
  为何容陵竟变成了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丹卿探查后才惊觉,容陵不仅变成普通凡人,他的身体还接连遭受重创,此时早已是强弩之末。
  就在丹卿惊恐于容陵的虚弱时,下一刻,容陵嘴角立即应景地渗出一缕殷红血流,愈发衬得他面容苍白如纸。
  丹卿吓了一跳,脸上因急切而生出几分活人该有的红晕,他慌忙去拉容陵的手,想给他渡一点神力,却被容陵避开。
  “你这样我只会死得更快。”容陵口吻淡淡的,“这幅残破的躯体,如何还能承受得住你的神脉之力?”
  “对不起。”丹卿眼神慌张愧疚,都快哭出来,他两扇眼毛湿漉漉的,仿佛沾染上了冰凉雨丝,“我、我不知道。”
  空气沉闷,不等丹卿说话,容陵突然打破平静:“我该走了。”
  容陵当真不再留恋,他转过身,背影倔强,却终是难掩虚弱地晃了一晃。
  丹卿下意识追上去:“等等。”
  容陵止住步伐,他微微侧眸,只给丹卿留下一缕吝啬的眼角余光:“还有事?”
  丹卿词穷。
  他有要说什么吗?
  似乎并没有。
  可丹卿很确定,他没办法让容陵就这样走。
  “我应该能替你疗伤,我丹炼得不错,你知道的,我给你炼几炉丹药带上吧。”
  “不麻烦了,仙界的药草药方也不适合凡人。”
  “那……那……”丹卿手足无措,他现下就像一只六神无主的幼兽,他的想法和目的,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眸也盛满祈求。丹卿想让容陵留下来,他想失去仙籍失去修为的容陵做些什么,弥补点什么。
  弥补之后呢?心里好受了就将他一脚踹开?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留在九幽塔,坐牢子般逃避现实规避风险?
  容陵不会让丹卿如愿。
  “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说,”容陵眼神清冷决绝,“我便走了。”
  丹卿抿唇看着容陵,眼眶逐渐红透,仿佛刚刮起一场疾风骤雨,眸中满是狼藉。
  这一次,他们的立场,来了个彻底的颠倒调换。
  到底还是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
  丹卿并没有追问容陵到底经历了什么。
  从高不可攀的仙神,到渺小卑微的凡人。
  这条抵达九幽塔的路,注定不会好走,容陵却做了一个最坎坷最没有退路的选择。
  容陵为此所舍弃的,所失去的,丹卿根本不敢深想。
  “你故意的吗?”
  望着容陵毫无留恋的背影,丹卿又气又怒,还有心疼。
  他心知容陵舍不得真走,可看着容陵这幅潇洒又笃定的姿态,丹卿也是真焦急、真害怕。
  “容陵!你就是故意的。”
  丹卿委屈得厉害,他红红的眼睛被泪水湮没,满含控诉,“你认准我会对你心软,所以你利用这一点逼我妥协,对不对?容陵,你真是太可恶了。你怎么能坏到这种地步?你以为你把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我就会心软吗?”
  谁都能听出来丹卿在赌气,他说的全是反话,“容陵,我绝不会妥协,你休想,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自投罗网的猎物吗?我绝不会束手就擒,任凭你拿捏。”
  容陵忽地轻笑一声:“你说得对,是我卑鄙。我不该用这种方式逼你妥协,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我还是没能得逞,对吗?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是我高估了自己的重量。”
  丹卿的心好似都被这些话绞碎了,他努力不让声音颤抖,低声问:“容陵,离开九幽塔后,你会回九重天,对吗?他们会原谅你,会欢迎你回家。”
  “好,我回。”容陵朝丹卿温雅一笑,“所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
  丹卿憋闷不已。
  这种感觉,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令人暴躁想要抓狂。
  “你根本不会回九重天,你在骗我!”
  容陵无动于衷:“何必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呢?丹卿,从你拒绝离开九幽塔,就注定我们今生不会再见面,我是生是死,归处在何,都与你无关。哪怕我走出这座塔,立即冻死在这场茫茫冰雪之中,你又能如何?会伤心吗?”容陵目光飘向远方,浑不在意道。
  “容陵!”丹卿也怒了,“你能不能别这样,我希望你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得自由又恣意。”
  说到最后,丹卿像是意识到什么,蓦地垂眸,睫毛剧烈颤动。
  “这些话,连你自己都骗不过去,是吗?”容陵笑起来,“丹卿,我并不想摇尾乞怜,在你面前扮柔弱装可怜。因为卖惨对我来说实在轻而易举,我能滔滔不绝一直不停地讲。讲我曾经的苦难,讲我正在忍受的痛苦,讲我将来所要面临的危险。但那些有意义吗?你与我了断,就该断的彻彻底底,我不再干涉你的命运,你也不要再担忧我的命运。”
  说完,容陵若无其事地擦擦嘴角,竟擦出满满一指腹的血痕。
  他动作自然地把手往背后藏,面上一派淡定自若,只冷声道,“一个人的命运实在微不足道,红尘蝼蚁罢了,又有谁会在乎一只蝼蚁的生死?”
  丹卿都要哭了,一半被容陵气的,一半是真伤心。
  他被容陵的逻辑套了进去,只觉得容陵活得凄苦,凄苦中又有一种看透世态炎凉的决绝。
  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但哪里是不是不太对劲?
  丹卿抽搭着鼻子,脑中灵感一闪,整个人醍醐灌顶。
  容陵他……
  世上怎会有他这样阴险狡猾的人?
  丹卿面色由悲转愤,只恨不能把两眶热泪都憋回去。
  容陵口口声声说绝不在他面前装可怜、扮柔弱,可他现在在做什么?
  能将卖惨演绎得如此清新脱俗,丹卿能说什么?他若指责容陵,指不定容陵还会狡辩,说他这是故作坚强,然后再把丹卿的“邪恶想法”贬低一顿。
  憋闷地锤了锤胸口,丹卿吐出一口浊气,他从未这般苍白无力过,此时生气或愤怒,完全都是一种赤裸裸的浪费。
  故意的。
  容陵全是故意的。
  他还在赌,赌他是否能真正对他狠心。
  这一回,被架在火上烤的是丹卿。
  他可以对容陵的心机套路视而不见,但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容陵绝不会乖乖回九重天,他一个浑身都是伤的羸弱凡人,如何在恶煞横行的乱世生存?凡人的苦难千千万万种,或穷困潦倒,或病痛缠身,或得罪权势滔天的贵人生不如死,还有潜藏在山林中随处可见的劫匪……更别提容陵从前得罪过的妖魔仙,做太子时他们多少心存忌惮,如今容陵沦为凡人,若有人蓄意报复,容陵焉有还手之力?
  丹卿眼睛红得像熬了十天十夜,容陵却心情不错地泰然一笑。
  看到丹卿幡然醒悟的眼神,容陵现下是装都懒得装了,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想看我涉险去死呢?还是随我离开九幽塔贴身保护我呢?
  两人目目相对,容陵含笑往后倒退,一步又一步。
  走到九幽塔出口,容陵蓦地转身,毫不犹豫地跨出门槛,步入皑皑苍茫之中。
  眨眼之间,漫天风雪像无数只猛兽,一口将容陵吞没。
  形单影只的他,如何对抗魍魉遍地的世界?
  轰隆隆——
  玄黑塔门自动闭合,就在大门完全合拢之际,一抹浅青色身影如飞燕般,轻巧地从缝隙掠了出来。


第175章
  此刻的雪, 下得真大啊!
  容陵仰高下巴,伸展双臂。
  漫天密密麻麻的飞雪,如玉花般, 争先恐后扑入容陵怀中。
  一瞬间,容陵身体轻盈得好似也变成一片飞雪,他在高空快乐地飞舞着、翱翔着, 好像永远不知疲倦。
  事实上, 容陵确实在奔跑, 他在风雪中尽情狂呼、放肆大笑, 精力出奇充沛,还不时捧起积雪,快乐地往丹卿身上砸。
  丹卿一袭青衣,默默站在容陵身后, 被迫忍受那一捧接着一捧的雪球。
  终究,他还是跨出那一步,走出了九幽塔。
  比起烈焰般熊熊燃烧着的容陵,丹卿现在更像一块冒着寒气的冰。
  丹卿面无表情围观容陵发疯,内心不仅毫无触动,甚至还有点气恼。
  丹卿也是会记仇的。
  他居然被容陵的心机套路成功, 无论怎么想, 丹卿都有些憋屈。
  丹卿神色复杂地看着容陵。
  计谋得逞, 容陵俨然高兴得发疯, 他那癫狂亢奋的模样, 简直刷新丹卿对容陵的认知。有那么一刻, 丹卿甚至怀疑这个容陵是别人假冒的,他所熟悉的容陵,高贵矜持, 冷静沉着,再得意忘形,也不可能流露出这般蠢笨的模样。
  可他明明就是容陵。
  雪落不止,宛若天女散花。
  如果忽略丹卿此时的别扭,眼前画卷,俨然是一幕“你在闹我在笑”的温馨场面。
  是的,丹卿在笑。
  因为容陵的模样太过蠢笨,丹卿实在情不自禁。
  但不知怎么,渐渐地,看着疯闹不止的容陵,丹卿眼眶突然就酸了,酸着酸着,又很想继续发笑。
  与容陵相处那么久,丹卿从没见他笑得这般开怀过,眼前的他,就像个快乐到忘乎所以的小孩。
  容陵开心,是因为他的归来!是因为他回到他身边。
  一想到这里,丹卿内心便涌起一股暖流。
  那些别别扭扭的小情绪,全都消失不见。一直笼罩在丹卿头顶的那片阴霾,似乎慢慢被驱散。他此刻的心情就像这片雪原,洁白纯净,特别敞亮。
  将近一盏茶时间,容陵疯闹的动作终于慢下来。
  大悲大喜最为耗费体力,容陵先是大悲,后又大喜,铁人都熬不住,更遑论他身体早已严重透支。
  “丹卿……”头晕目眩中,容陵只来得及喊丹卿名字,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栽倒在雪地。
  丹卿大惊,刚跑到他身边,四仰八叉的容陵已经开始挣扎,他像只无法成功翻身的螃蟹,竭力朝丹卿伸手,理所应当地撒娇求助:“阿卿,救我!”
  丹卿:“……”
  丹卿很想一巴掌直接拍下去,可看到容陵细骨伶仃的手腕,丹卿抿抿唇,终究什么都没说,仔细地把人扶起来。
  洁白无瑕的雪地,竟被容陵摔出一个人形深坑,怎么看都很好笑。
  嘴角上扬,丹卿自己都没察觉他眉眼早已浸满笑意,无比生动,比雪景更美。
  容陵痴痴望着,也跟着笑出声来。
  “阿卿,自由的味道,是不是很好闻?”容陵蓦地贴近丹卿脖颈,附耳轻声问。
  温热呼吸陡然划过耳廓,激起一片颤栗,丹卿缩了缩脖子,想躲。不知怎的,那片被容陵呼吸拂过的地方,酥酥麻麻,触电般的感觉。
  丹卿不大自在,刚一抬头,又撞进容陵近在咫尺的笑眼里。
  “可我现在闻到的都是你的味道。”恍惚间,丹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容陵有一瞬的错愕。
  他心脏骤停两息,又疯狂跳动起来。
  丹卿后知后觉,脸颊猛地生出两团红晕,灼灼发烫。
  不过实事求是的一句话而已,并没有调情的意思。
  谁会在这种情形下调情呢?反正丹卿不会,但目前情况,看起来就很……
  将丹卿尴尬的小表情尽扫眼底,容陵胸腔震颤,忍不住闷声发笑。
  他笑得窸窸窣窣,像风吹树叶,想忽视都难。
  丹卿怒瞪容陵一眼,偏他还笑个不停,笑得丹卿都想躲回九幽塔。
  “你可不许反悔,阿卿。”似乎猜到丹卿正在想什么,容陵耍赖般搂住丹卿的腰,下巴亲昵地蹭蹭他脸颊,“你得保护我,我现在那么柔弱!两步一摔倒,三步一咳血,没有你,我会死的。”
  丹卿对容陵的无耻程度感到叹为观止,很难不嫌弃:“你是林妹妹吗?”
  “不,我是林哥哥。”
  “……”
  容陵已然熟练掌握“装可怜”这项技能,张口就来:“丹卿,你以后得好好对我,就像对待美丽易碎的瓷花瓶,毕竟我很脆弱,一点委屈伤害都受不得。如果你试图离开我,那……那我干脆就哭死在你面前。”
  说完,容陵自己似乎都觉得很好笑,他胸腔又震颤起来,就连挨着他的丹卿也感受到了。
  丹卿眨巴眼睛,作势转身:“我现在回九幽塔,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得及。”
  一道声音肯定地回。
  很显然,这句话并不是容陵说的。
  容陵眼神一凛,他冷冷望着凭空出现的青华及其另四位大帝,脊背弓成一柄犀利的刀,牵着丹卿的手也不由握得更紧。
  前一刻还满面春风呢,这变脸速度堪称绝了。
  青华大帝撇撇嘴角,也不看容陵,只看丹卿,和颜悦色地继续道:“小友不是想回九幽塔吗?快回吧!那些死缠烂打胡搅蛮缠的人,有老朽帮你挡着哩!”
  丹卿:“……”
  容陵:“……”
  容陵皮笑肉不笑地睨了眼糟老头子,随即用手指轻轻扯动丹卿袖摆,委屈巴巴地向他控诉:“这小老头儿欺负我。”
  容陵表演得很投入,眼尾都染上一抹楚楚可怜的红晕。
  丹卿目光落在容陵发红的眼尾:“你想怎么惩罚他?”
  容陵作势想了想,下巴微抬,很有些傲娇祸妃的款儿:“将他捆着丢到万里开外吧,老家伙又坏还丑,长得像个褶子精,有碍瞻观。”
  “没问题。”丹卿很乐意帮他的病弱美人出气,于是青华大帝还没来得及暴跳如雷,就被丹卿的紫葵草藤捆成个大粽子,“咻”地一下,炮弹般投向高空。
  “草,欺人太甚,容陵你他娘的是小白脸吗,你个小王八羔子,你……”
  高空传来似有若无的唾骂声,不过弹指间,骂声消失,人也没了。
  四位大帝极目远眺,见老友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
  源族血脉的实力嘛,正常,呵呵,属实正常。
  擦了把额头冷汗,四位大帝很有默契,不论如何,他们都不能重蹈青华大帝的覆辙,人活万万年,老脸实在丢不起。
  紫薇大帝扛着众人压力,上前打圆场道:“呵呵!看守九幽塔本是我们职责所在,咱们有事说事,容公子还请讲些武德,莫使投机取巧的手段。”
  投机取巧?你管这叫投机取巧?
  分明是煽风点火,狂吹枕边风嘛。
  当然,三位大帝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哪有胆量说出口呢!
  容陵听得毫不脸红,但他也明白,此番若不是五位大帝放水,他很难踏足此地,也带不走丹卿。
  思及此,容陵面露微笑,姿态矜贵地向四人抱拳施礼。
  恍惚间,四位大帝还以为又看到曾经高居上位的神君殿下。
  “诸位大帝,你们也看见,我现在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羸弱多病,兴不起什么风浪。至于丹卿,幽闭高塔三年,他本性如何,我想诸位总该有自己的见解。丹卿无意引领恶煞危害四方,但他也绝不会主动伤害源族残魂。离开九幽塔后,我与他会寻一处僻静桃源,与世隔绝,从此再也不理外界纷纷攘攘。”
  “好吗?阿卿。”
  最后的话,容陵是对丹卿说的。
  容陵神色认真,看丹卿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满满都是珍惜。
  这一刻,漫天冰雪皑皑之中,几缕金色光茫,突兀地破冰而出,席卷整片大地。
  那光芒如此璀璨,就像是对他们的祝愿与馈赠。
  丹卿惊喜地望向周围,最后看向眼前男子。
  阳光绚烂地在容陵身后绽放,仿佛铺开一双巨大翅膀,足以载着他们去追寻梦想中的生活。
  “好。”丹卿用力地点头。
  丹卿确信,如果他这一生还能有未来,那么这一定就是他的未来。
  一间小屋,一方菜园,和喜欢的人并肩看日出日落,伴着清风明月相拥而眠,足矣。
  容陵忽然就湿了眼眶。
  他一直都知道,丹卿想要的世界从来都不大,曾经他坐拥一切,却给不了丹卿小小一方净土,多么庆幸,现在的他终于做得到了。
  两人目目相望,眼波流转,脉脉含情,视若无人,好似一切都在不言中。
  旁边,四位大帝复制粘贴般,垮着同样一张木然的脸。
  面皮再厚,他们此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还好这时青华大帝回来了,打破了无比尴尬的气氛。
  青华大帝回是回来了,人还被紫葵草藤捆绑着。
  紫葵草藤受丹卿血液滋养,堪比神器,且只听命于主人,青华大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没能挣脱其束缚。
  小老头儿就像颗绿油油的巨型粽子,只能蹦跶着从云端跳落到地面。
  当着诸位同僚的面,青华大帝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老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就朝丹卿怒吼,口水四溅:“你个狐狸小崽子,还不快把破藤给老朽解开!”
  丹卿望向容陵,像是在征询他意见,一副“你说怎样我就怎样”的模样。
  丹卿此举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青华大帝肺都气炸,他暴吼道:“操,你看他干什么?你快给老子解开。你可是源族后裔,容陵他现在修为尽废,你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你还用听他命令?你怎么那么懦弱无能,你倒是奋起啊,振兴夫纲啊!让他做你的……”
  丹卿被青华大帝吵得耳朵疼,迅速给自己和容陵施了个隔音术。
  “他真的很烦,”丹卿面露嫌弃,“还说你坏话。”
  容陵淡淡瞥一眼青华大帝,又宠溺地捏捏丹卿小巧高挺的鼻梁:“没关系,嫉妒罢了。”
  丹卿似懂非懂:“他嫉妒你什么,年轻帅气?”
  容陵失笑:“嗯,我修为尽失,还能靠着这副皮囊,找到像你这样又厉害又疼人的大靠山。他能不心生妒忌吗?”
  真相了。
  除了沉浸于骂骂咧咧的青华大帝没听清,紫薇四人竟觉得容陵讲的很有道理。
  没想到,容陵从前是人生赢家,废了仙根一无是处后,还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不能比,不能比,再比下去,他们兢兢业业守塔人的心态都要崩了。
  青华大帝还在那儿蹦跶怒骂,好不欢乐,容陵看得直摇头:“给他解开算了吧,小老头年老色衰,无貌又无妻,真可怜。”
  丹卿乖乖听话:“是啊,难怪他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
  容陵趁机吓唬丹卿:“你要是在九幽塔独自生活千年万年,说不定也会变成他这样。”
  丹卿瞪圆眼睛,气得踹了容陵一脚。
  容陵连忙搂住丹卿,安抚道:“你这不是已经回头是岸了么,以后千万不能再动回去的念头,否则,就算你不会变成他这副德行,我也会。”
  丹卿:“……”
  青华大帝:“……”
  “容陵你给老子把话讲清楚,老子什么德行?”
  刚摆脱紫葵草束缚,青华大帝就听到容陵诋毁他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小老头儿怒发冲冠,指着容陵叱骂,“老子无论什么德行,都比你这个沦落到以色侍人的废物小白脸强。”
  容陵倒不怎么生气,就算是小白脸,那也是丹卿的小白脸。
  一瞬间,小白脸这个词都显得高级高贵起来。
  容陵不在意,自有人替他鸣不平。
  丹卿倏地冷下脸,紫葵草自他掌心纷涌而生,如出鞘利剑般,在青华大帝周围竖起坚不可摧的荆棘墙。
  “你刚刚的话,”丹卿眼也不眨地盯着青华大帝,红唇翕合,一字一句,语气极慢,“再、说、一、遍。”
  在丹卿掌控下,无数紫葵草蓄势待发,仿佛下一息,就会刺穿青华大帝胸膛,爆满他心脏肺腑,吞噬他神魂躯体。
  丹卿面容冷冽没有一丝表情,那样漆黑阴寒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具死物。
  觉醒源族血脉的昔日小狐狸,终究还是变得不一样了。
  历经种种巨变与生离死别,丹卿变得更冷漠封闭,更无所畏惧,正因他不再在意这个世界,所以他才在九幽塔自囚三年,不愿离去。
  如果说丹卿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只有容陵,只有修为尽废失去自保之力的容陵。
  眸中杀意翻腾汹涌,丹卿是真的动了杀念。
  区区一个青华大帝,就敢当着容陵的面大放厥词了吗?他们欺容陵再无反击之力,便肆意折辱他、凌压他吗?
  丹卿突然就很生气,特别特别生气。
  倘若在最后的一念之间,他没有走出九幽塔,容陵是不是后半生都会活在这样的阴暗中?
  丹卿憎恨欺负容陵的人,也很气一旁优哉游哉像在看戏的容陵。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做了凡人,从前的尊贵体面,就能抛得一干二净吗?就能变成一条没心没肺的咸鱼吗?
  他们的脚都已经狠狠踩在你脸上,你怎么还能像没听到一般,不觉得很伤自尊吗?
  丹卿倏地收回视线。
  他怕被容陵看出他含在眼眶中的泪。
  哪里又是容陵没心没肺呢!
  容陵已经失去让别人闭嘴的身份与实力,虎落平阳,等着他的,只有无尽的落井下石。
  但没有关系,容陵还有他,他会让所有人老老实实闭上嘴,像过去一样屈膝臣服于容陵脚下。
  丹卿默默下定决心,容陵自是一无所知。
  无端被丹卿白了一眼,容陵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丹卿方才好像确实瞪了他一眼,为什么?
  容陵摸摸鼻尖,凑到丹卿身旁,朝他讨好一笑,丹卿却垂着眸,不看容陵,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容陵再了解丹卿,此时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呸,你们这对天杀的臭情侣,一个只会谄媚献殷勤,一个唯命是从粑耳朵,哈哈哈,绝配,堪称绝配啊!有本事你们搞死我啊?一日搞不死我,我就喊他以色侍人的废物小白脸,小白脸,小白脸……”
  青华大帝越骂越兴奋,其余四位大帝捂住眼,不忍直视。
  丹卿本就怀恨在心,偏青华大帝一再挑衅。
  “废物”“小白脸”这两个词,丹卿听一次,怒火便飙升一次。
  眼瞳蓦地染上一缕血色,丹卿冷冷望着青华大帝,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气势迸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话落,青华大帝周围的紫葵草更近一步,离脸颊只余方寸之距。
  那些密密麻麻竖起的尖刺,随时都能扼住青华大帝咽喉,要了他的命。
  “丹卿。”容陵蓦地出声提醒。
  丹卿一怔,眸中猩红浅淡几分,他扭头看向容陵,红唇轻抿,竟也能看出几分委屈。
  容陵何尝不知,丹卿想替他出气,丹卿只是看不得旁人用言语辱没他。
  但青华大帝不能死。
  “我都明白,”容陵握住丹卿的手,温柔安抚,“但我没关系,不是毫无芥蒂的那种没关系,而是不重要的没关系。他们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你才是最重要的,懂吗?”
  丹卿懂,所以他可以退让一步。
  “我不杀你,”丹卿视若无物般睨了眼青华大帝,固执道,“但你必须向容陵下跪道歉。”
  “……”
  众人齐齐沉默。
  容陵也为丹卿的霸气发言深感震惊。
  “你做梦!”青华大帝气疯了,他面色青白交加,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老朽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下跪。有本事直接来战!”
  “和我打,你配吗?”丹卿眸露凶戾,“你今日不跪也得给我跪,跪!”
  丹卿猛一拂袖,苍茫天地陡然陷入暗沉,飓风拔地而起,翻涌凝结成一股巨力,它们在丹卿驱使下,同时向青华大帝的脊背、腰身和双膝施压,逼他匍匐下跪。
  青华大帝连忙运力抵抗,一张老脸几乎憋成猪肝色。
  青华大帝很强,但对上身负源族血脉的丹卿,便犹如蚍蜉撼树。
  很快,他嘴角、鼻腔同时溢出殷红的血流。
  “你跪还是不跪?”迎着漫天风雪,丹卿青衫翻飞,面容冷峻似死神莅临。
  “不、不跪。”青华大帝冷汗如瀑,他牙都快咬碎,愣是强撑着,不肯让双膝触碰雪地。
  一位神帝的尊严,不容亵渎。
  今日就算青华大帝爆体而亡,也绝不会被人强按着头下跪。
  紫薇大帝四人见势不妙,合力出手,可他们的攻击,竟被丹卿不费吹灰之力地全部拦下。
  “跪!”丹卿眼瞳越来越红,此刻的他,就像是个被执念裹挟的灭世魔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跪,你到底跪不跪……”
  “丹卿,住手。”容陵逆着风,面无血色地冲进雪暴之中。
  丹卿周身风雪弥漫,空中每一片飞舞的雪花,似乎都能将人拦腰斩断,所幸它们还识得容陵,容陵一路奔行,风雪纷纷避让,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
  容陵冲上前直接抱住丹卿,竭尽全力地紧紧拥住。
  他用手轻轻拍打丹卿脊背,耐心地哄:“阿卿,算了,算了好不好?我并不想让他给我下跪。”
  听到容陵的声音,丹卿缓缓回过神。
  但他仍未卸下对青华大帝的全方位压迫。
  “为什么?”丹卿不理解,他不服气地看着容陵,冷冽无情的眸子里,盛着只有容陵能读懂的单纯与澄净,“是他先欺负你,我得保护你。”
  “你说过,只有我保护你了。”
  容陵一愣,忽然泪流不止。
  原来他说过的话,丹卿虽未回应,却深深记在心底。
  不仅如此,丹卿也心疼他失去一切,心疼他沦为废人,所以丹卿自愿做他手中的剑,替他震慑或斩尽所有瞧不起他欺辱他的人。
  可这些话,只是容陵“骗”他离开九幽塔的说辞啊。
  这个傻瓜当真了,还当的很真。
  喉口烧灼,容陵用力吞下哽咽,他眼角仍闪烁着泪光,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得颤抖难抑。
  “阿卿,谢谢你保护我,但这种程度的欺负,哪里值得动气,也不值得脏了你我的手,对不对?”
  见丹卿态度有所松动,容陵又耐心地哄,“够了,真的够了,你看那小老头儿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颤,是不是蠢极?我觉得很解气,已然解气了。”
  青华大帝:“……”
  是不是欺负他现在命悬一线无力回怼?
  丹卿被容陵说动,他本就是一只爱好和平的小狐狸,喜躺平,厌恶争斗。
  觉醒源族血脉以来,丹卿并未完全掌控这份足以灭世的实力,三年以来,这是丹卿第一次情绪失控,令他失控的人,是青华大帝,究其根本原因,则是容陵。
  收回全身威势,丹卿恢复理智。
  想起刚刚的所作所为,丹卿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那一刻,丹卿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要让欺辱容陵的人付出代价,无论是谁”,为达到目的,哪怕杀人,他也在所不惜。
  若非容陵及时阻拦,或许他……
  丹卿手心一片冰凉。
  “阿卿,”容陵牵起丹卿冰冷的手,温柔地搓热,然后抬头,眉眼流淌着意气风发的笑意,“冲冠一怒为红颜,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丹卿思绪被骤然打断。
  冲冠一怒为红颜?
  是的吧?
  丹卿歪着脑袋,认真盯着容陵打量。
  无论怎么看,容陵的姿色都称得上一句绝世红颜。
  他这样好的样貌,真到凡尘,说不定人间帝王都会怦然心动,想要占为己有呢!
  没点灭世的实力傍身,恐怕还真护不住容陵这个“红颜”。
  “在想什么?怎么忽然这样笑!”容陵放开丹卿右手,又执起他左手,捂在掌心暖热。
  丹卿摇摇头,没好意思告诉容陵他的脑补。
  容陵也不追问,只宠溺地笑笑。
  另一边,四位大帝正在替青华大帝疗伤。
  淡白仙雾缭绕,很快,青华大帝煞白的面色恢复红润。
  丹卿冷眼看着,他没有一定要置青华大帝于死地,可这个骂容陵的小老头,丹卿确实不待见。
  “我们不走吗?”丹卿挽住容陵胳膊,小声道,“反正他们也拦不住我。”
  “好,我们现在就走。”
  丢下五位大帝,容陵牵着丹卿的手,转身朝相反方向跋涉离去。
  白雪茫茫,他们相携的背影向着金光盛处,越走越远,最后化作小小的墨点,再也看不见……
  四下俱寂。
  青华大帝突然睁开幽邃的眸,从雪地爬起来。
  “你刚刚在试探丹卿?”紫薇大帝露出玩味的表情,“你很满意他的反应,所以放他们离开?”
  五位大帝当中,数青华大帝资历最老,心思最深。
  “什么?试探?”另三位大帝目瞪口呆,游离于状况之外。
  青华大帝轻笑一声,不急不躁道:“谈不上满意与否,只是更加确定两件事。”
  “哪两件?”
  青华大帝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笑意收敛:“身负源族血脉的丹卿,确实危险,是个随时都能引发动乱的不安定分子。”
  “既然如此,难道不更应该把他抓回来?”
  一直没说话的紫薇大帝解释道:“若他执意要走,九幽塔不一定关得住。”
  青华大帝与紫薇大帝对视一眼,又默契十足地各自移开。
  九幽塔关不住,这不有人制得住么。
  或许,容陵舍弃仙根神骨,丢却尊贵体面,才是真正的以一人之力,许苍生太平无恙。
  “倒是可惜容陵一身本事。”青华大帝似是惋惜,“他本该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天帝,这么多年,很难见到像他那样合适的人。”
  容陵的合适,并非只是浅显的修为有多高深,治理九重天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更深层次的契合。
  容陵出身尊贵,年少张狂叛逆,后历经长兄陨落之痛,摇身一变,方成为栖梧宫长袖善舞的太子殿下。
  他温文尔雅,德才兼备,看似宽容好脾性,底色却仍带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冷。诸位仙神亲近他,但也敬惧他。
  在遇到丹卿以前,容陵就已经具备极其完整的人格,这种完整由无数磨砺造就而成,无懈可击,无缝插针。所以容陵一直能严格把控他的人生,该添些什么,该舍弃什么,他的行为总跟他思维一样清醒。
  容陵从不屑于万民爱戴,他只是需要诸神景仰。
  转动着九重天太子一生的齿轮,一直都在容陵自己的操控下徐徐前进。
  偏偏意外还是降临,命运终究还是出现不可控因素。
  然后,容陵一眼能望见头的人生彻底崩塌摧毁。
  废墟中再建立的,那是新的人生,新的容陵。
  冰原无边无际。
  五位大帝在冷风中站成一排。
  “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商量一下,怎么向各界交待?”
  放走源族后人,哪怕情有可原,那些顽固的反对派也能一人一口唾沫,将他们淹死。
  “不慌,”崇恩大帝背着手,面露微笑,老神在在道,“我刚才特意卜了一挂,此事有转机。”
  “什么转机?”
  “等着瞧吧。”
  崇恩大帝一脸高深莫测,实则心底也慌,卦象是有转机,但具体什么转机,他也不知啊!
  于是五位大帝从傻傻干杵着,变成傻傻地东张西望。
  北风呼啦啦地吹,雪花无声地飘,一如既往的冷清孤寂。
  无事发生。
  半晌,遥远的灰蒙蒙天际,终于开始出现异动。
  仿佛有一只手,凭空撕开幕布,天空碎裂出缝隙,湛蓝海水倒灌而入,很快,整片天空竟被汪洋大海覆没。
  粼粼波光在头顶掠动,无边无际,何其壮阔震撼。
  就在这时,骑着银龙的妙龄女子破海而出,浪花四溅,阳光金子般将她笼罩,如神祇降临人间。
  银龙几个甩尾,便光速载着粉衣女子落到五帝身前。
  与此同时,天空异象逐渐消失,恢复如初。
  一人一龙正是顺利破开结界的容婵和敖幽。
  容婵祭出熠熠生辉的心剑,美目圆瞪,威风凛凛,潇洒勇猛,所向披靡,就像去拯救王子的公主。
  她声音洪亮道:“想必本公主来的正是时候,你们休要伤害我二兄与丹卿,若执意找他们麻烦,先看本公主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说罢,心剑嗡嗡鸣响,散出逼人威势。
  一旁,银龙敖幽化作人形,手里捏着颗留影珠,不情不愿地替容婵记录这“光辉一刻”。
  “我二哥呢?丹卿呢?”容婵余光矜持地扫一眼敖幽,还记着“留影中”呢,她始终绷着姿态,以免“人生最炸裂的高光”被大打折扣。
  五帝一言难尽。
  他们很想告诉这位小公主,两位当事人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
  您这迟到的够久的,再晚点儿,黄花菜摸约都得凉透咯。
  想是这么想,说不能这么说。紫薇大帝冷哼道:“他们刚逃,我等正要前去抓获,公主若妄图阻拦,休怪我等铁面无私。”
  “打就打,”容婵这几年什么都怕,就不怕打架,“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五帝:……
  好大口气!
  容婵可以狂傲,他们哪儿敢得罪失踪归来的娇贵公主?崇恩大帝怕另几个没轻没重,赶紧上前,温和一笑:“就由老朽先向公主讨教一二吧。”
  “来。”
  容婵行事豪爽,话落,竟已化作光影扑向崇恩大帝。
  一片片透明灵力随容婵翻飞,迅速在二人四周形成战界屏障。
  界内,容婵手中心剑扩大数倍,一剑锤下,冰地仿佛都在震颤。
  四位大帝皆是一惊,他们印象中的小公主粉嫩可爱,很是娇弱,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凶残?
  战界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崇恩大帝领先不过片刻,便被容婵压着追打,他身影在战界中东躲西闪,狼狈至极。
  四位大帝看得瞠目结舌,心道,崇恩未免太过敬业,就算他成心拖延时间,故意让着公主,也不必做到这等地步吧?
  很快,崇恩大帝被击败,紫薇大帝上前时,还轻拍一下崇恩的肩,神色复杂:“崇恩呐,你……你可真是……唉……”
  摇摇头,顾自走入战界。
  话未说完,意思却明晃晃摆在他脸上。
  崇恩大帝冷笑,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看透世态炎凉般,静静注视战界。
  然后,不负崇恩期望,紫薇大帝被容婵的拳打脚踢踹出战界。
  再然后,五帝都被打得节节败退。
  容婵持剑抱臂而立,傲视苍茫冰原:“还有谁?”
  五帝备受打击,心如死灰,既颓废,又震惊。
  容婵嘴角轻翘,留下一句非常狂霸拽的话:“从今日起,容陵和丹卿的爱情,由本公主守护,想拆散他们,得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过本公主这一关!”
  潇洒回头,容婵朝敖幽勾勾手指,春风得意:“小银龙,咱们走。”
  敖幽:“……”
  敖幽忍了忍,决定私下再找容婵算“小银龙”这笔账。


第176章
  三年后。
  九重天, 栖梧宫。
  高门紧闭,两列仙娥规规矩矩分站两侧,值守于议事殿外。
  殿内, 已受封九重天太子之位的容婵,正与几位仙臣商议要事。
  忽地,殿内陡然传出一记暴喝, 紧接着, 是持续不断的争吵声。
  殿门外, 两列仙娥默默对视, 片刻,一个仙娥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指,“一、二、三……”
  仙娥还没竖起第三根手指,“轰”一声, 几个仙臣如狂风扫落叶般,被狠狠甩出殿门之外。
  不等众仙爬起来继续发难,紧随而出的银龙长尾一扫,动作之快,只见残影在仙娥们眼前一晃而逝。
  瞬息间,那些摔作一团的狼狈仙人们, 通通于原地消失无踪。
  两列仙娥默契地垂低头, 缄默不语。
  议事殿内, 一袭华服的容婵缓步走至门外, 面色平静。
  敖幽由龙身幻化回人形, 若无其事地走到容婵身侧。
  容婵睨他一眼, 红唇嗫嚅,欲言又止。
  敖幽对上容婵投来的视线,冷哼:“这帮蠢货整日唠叨聒噪, 如臭苍蝇般,你不嫌烦,我嫌。从今往后,他们再敢放肆一次,我便将他们多困一日。”
  容婵挑眉,暗道,她巴不得将他们困到地老天荒,可有些事,敖幽能做,她不能。
  一想到这帮老家伙方才威逼胁迫她的可恶面孔,容婵现下只觉畅快解气。
  可想是这般想,容婵却面露担忧道:“诸位仙臣亦是好意,如此……似是不妥吧?”
  敖幽定定看容婵一眼,了然于胸地转身就走:“谁觉不妥,让他来找我便是!”
  默默注视敖幽的背影走远,容婵看一眼两侧仙娥,无奈长叹一声,终是跟上脚步。
  演完戏,容婵步履轻松,面上疲倦也一扫而空。
  走回殿中,容婵悄悄向敖幽竖起大拇指,随即拿起一卷文书。
  窗外绿意葱郁,容婵目光触及,眼底兀然生出几许生动的期冀,明日又是下界与容陵丹卿相聚的日子,真好,在这风暴不息的时刻,相见,本就已是一件极其美好之事。
  “我一定护得住他们,你说对吗?”容婵蓦地回眸,朝敖幽粲然一笑。
  受封九重天太子三年,容婵早已褪去一身青涩,可此时此刻她明媚的笑眼,仿佛又回到当年他们一起受困秘境之际。
  “嗯,我会帮你。”敖幽轻笑道。
  *
  人间。
  顺着蜿蜒曲折的石子小径而上,在碧竹深处,住着一户与世隔绝的人家。
  山静地僻,这栋拔地而起的漂亮小竹楼,是山中唯一的建筑。
  庭院深深,小竹楼被恣意生长的花丛簇拥着,篱笆墙下种有几棵柿子树,挂着不多的青果。
  小竹楼左面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两块菜地,菜地里没有一根杂草,蔬菜瓜果长势都很喜人。右侧则是一条由上游而下的天然小溪,水流潺潺,哪怕盛夏酷暑,亦不会干涸。
  春去秋来,花开叶落,今年是容陵丹卿隐居于此的第三个夏季。
  清晨,薄雾稀疏,几只白粉蝶尤在花叶上酣睡,翠林里的鸟儿们却扑棱着翅膀,陆续离巢觅食。
  竹楼二层,一袭薄衫的男子凭栏而立,隔着雾烟,看不清他五官轮廓,但他目光很清透,仿佛能穿越透重峦,望见未来。
  “蹬蹬蹬——”
  木屐声由远到近,直至外袍轻落肩头,凭栏眺望的丹卿这才回过神,他转回眸,朝站到他身边的容貌气质皆出众的男子浅浅一笑。
  容陵也披着一件同色系外袍,青丝如瀑,松松散散地垂落于他肩后。
  夏日清晨的风,虽凉爽,却也渗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看那儿,”容陵眼中笑意越积越盛,他抬手指向东方,金色光芒倏然划破薄雾,一轮红日犹如活泼好动的小鹿,蹦跃出地平线,“天亮了。”
  丹卿也看得十分入神:“阿婵他们应该快到了。”
  容陵笑:“所以你今日才醒得这般早?”
  丹卿没否认,他眸子清凌凌的,倒映出容陵略微促狭的眉眼。
  “我去煮些早食,时辰还早,你要不要再回去睡会儿?”
  容陵轻捏丹卿脸颊,丹卿没躲,他顺势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山中无年月,两人并不会特意记录日子,反正每隔一段时间,容婵靳南无几人都会结伴而来,与他们聚上一聚。
  用过早食,容陵依然在厨房忙碌,时至今日,丹卿早已接受自己那“无力回天”的糟糕厨艺,他乖顺地帮容陵打下手,再不闹腾着给众人“露一手”。
  日头渐高,丹卿到园子里摘了个大西瓜,一路抱着,来到潺潺流淌的小溪边清洗。
  前夜一场急雨,水位暴涨,丹卿刚把一颗西瓜放进岩石凹槽之中,便被湍急水流冲走。
  丹卿呆了呆,当即踩着石子路,不慌不忙地顺着下游追逐。
  泉水叮咚,夏日艳阳从枝叶缝隙筛下,疏疏密密的,行走间偶尔溅起的水花,不时浸湿丹卿的鞋履与衣摆。
  即将汇入江河之际,这颗西瓜的旅程终于被一块巨石拦截。
  丹卿好笑地撩起衣摆,淌水捞起西瓜,刚捧在怀里,一抬头,竟看见几具被水冲到岸边的尸体。
  尸体零零散散,共有八具,如同臭鱼烂虾般,肮脏地静静躺在沙地。
  空气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漫天苍蝇乱舞,嗡鸣不止,几欲令人作呕。
  丹卿僵站许久,怀里的西瓜不知不觉掉落,溅起一串巨大水花。
  丹卿眼皮终于动了动,他动作极慢地抬起手,指尖泛出一团莹白光芒。
  光晕如流水,温柔地包裹住一具具尸体,又如烈焰,凶狠地将他们一点一点吞噬。
  丹卿眨眨眼,麻木地转身离去,没几步,又骤然回头,拂袖撤去汹涌的灵力。
  有生息。
  里面有人还活着。
  ……
  丹卿回来得很晚。
  容婵已在院中梧桐树下枯等半晌。
  遥遥望见丹卿绕过花丛的清瘦身影,容婵拍案起身:“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生气了。”说着,下巴一抬,不满地指向炊烟袅袅的厨房,“你们一个比一个忙,就数我最清闲是吗?”
  丹卿似是才感知到容婵的存在,连忙快步上前:“对不起,你一个人坐很久了吗?”
  “不然呢?他们都没到,容陵也懒得理我。”容婵横眉倒竖,相比从前的娇蛮任性,到底还是多出了上位者的威慑气势,“西瓜呢?容陵说你去摘西瓜。”
  丹卿一愣,他下意识低头,将桌上一碟糕饼放置到容婵面前,浅笑回:“清洗时不慎被水冲走,我待会儿再去摘个瓜,你先尝块凉糕。”
  “什么啊,这也行?你傻呀!一招隔空取物,西瓜不就回来了么?”
  “我忘了。”
  容婵被丹卿逗乐,两人有说有笑,气氛温馨,很快,顾明昼、崖松和靳南无三人陆续抵达。
  故友齐聚,哪怕只是坐在一起,随意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也是一件令人轻松愉悦的事情。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送走容婵几人,丹卿擦完桌椅,去厨房帮容陵清洗碗筷。
  厨房并不算狭窄,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穿梭来穿梭去,也实在有些拥挤,两人擦身而过,时有衣袂摩挲之声。
  屋中一豆灯火愈发温暖明亮。
  丹卿怔怔抬头,手上动作突然放缓。
  夜幕降临,窗外漆黑如墨。
  不休不止的蝉鸣声,似有千百只蝉同时扯着嗓子在耳畔叫喊。
  “嫌吵?”容陵沿着丹卿发直的视线,扫一眼窗外,笑道,“我去布个隔音阵。”
  “好。”
  丹卿垂下眼帘,不去看容陵离去的身影。
  虽失去仙骨,但容陵仍能作为凡人修行,只是收效甚微。以容陵目前的道行,也只能治治这周边的小虫小蚁。
  丹卿心不在焉地擦着碗,思绪逐渐飘远。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笼罩这座大荒山的屏障,由上古银龙敖幽布下,其坚固程度,毋庸置疑。
  这道屏障,能阻绝仙魔的窥探与攻击,寻常凡人误入此地,也像是绕进迷宫,如何都不能闯进山中。
  三年前,离开九幽塔那天,容陵执着他的手,恳求地说:“阿卿,我们找一处清净的地方生活吧,只有你与我,没有你与我以外的任何人,好不好?”
  丹卿没有拒绝。
  那会儿,丹卿并不觉得这做法有什么错。
  当然现在,他也不认为他们错了。
  隔音阵很快生效,没有蝉鸣的夜晚,静得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心脏跳动声,有容陵的,也有他自己的。
  丹卿微微侧头,视线正好撞上容陵挺拔的鼻梁,他双目阖着,睡得并不十分安稳。
  晚风习习,一股浅香突兀地闯入房间,缠绕于容陵鼻尖,挥之不去。
  确定容陵不会再醒来,丹卿掀开薄毯,悄无声息地离开小竹楼。
  夜色清冷,丹卿没有执灯,他孤独地行走于潺潺溪流声中,身影被风湮没。
  来到白日标记的地点,丹卿衣袖一挥,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立即出现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
  丹卿蹲下身,从香囊取出一颗药丸,放入中年男人唇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笼罩住大山的屏障若隐若现,散发出淡淡光晕。
  丹卿盯着中年男人瘦骨嶙峋的面孔,几度失神。
  这个中年男人的脸,很像楚铮,也就是丹卿作为楚之钦时的父亲。


第177章
  夜深人静, 苍穹之上孤悬着三两星子,浅白的月光如丝如缕,穿过虬结的枝桠, 在嶙峋的洞壁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山洞虽不大,权作临时的栖息地却足以。
  柴堆一直燃烧着,橘色的火光照亮黑暗的洞穴。
  每当火势将尽, 丹卿便适时地往里面递进去两根木头。
  “哔剥哔剥”, 很长时间内, 山洞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声响, 直至昏迷男人发出一声又一声意识不清的呼唤。
  “阿凊!阿凊!”沙哑的呓语刺破了夜的宁静。
  蜷缩在干草堆上的男人枯瘦如柴,布满裂口的十指在空中徒劳抓握。那张与楚铮七分相似的面容此刻扭曲着,睡梦中,似有无数魑魅魍魉缠绕着他, 他枯瘦的脸上时而流露出惊恐,时而悲戚,时而不舍……
  自始不变的,是他口中呼唤的名字——“阿凊”。
  起初,每当听到“阿凊”二字,丹卿总是全身一僵, 那双映照着暖橘色火光的眼眸中, 也会浮现出复杂的情绪。
  “阿凊。”丹卿唇齿微动, 下意识地默念一声。
  这两个字, 就像是某种无形的开关。
  无数尘封的记忆随之复苏, 如汹涌潮水, 沉甸甸地侵占丹卿脑海,挥之不散。
  丹卿怔怔转过头,目光落在中年男人紧皱的眉头上。
  太像了!
  他与楚之钦的父亲楚铮, 真的太像太像了。
  像到丹卿看到他的那瞬间,仿佛跨越过岁岁年年的光阴,重新站在了那位一直无条件宠爱、支持楚之钦的老父亲楚铮面前。
  情不自禁地,丹卿起身走到中年男人脚边,认真凝视着那张苍老又熟悉的容颜。男人仍在意识不清地呼唤:“阿凊,往东,快跑,快跑……”
  丹卿不忍地别过眼,掌心却悄然散发出月白色的光芒,将中年男人笼罩其中。
  渐渐地,男人惶恐不安的情绪稳定下来,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仿佛梦见了令他感到幸福愉悦的人或事。
  静静凝视着这张苍老面庞,丹卿许久都没有移开视线。
  尽管他真真切切地明白,物是人非,眼前这个男人与楚铮毫无关联,他嘴里呼唤的“阿凊”,定也不是曾经的楚之钦。
  “对不起。”良久,丹卿薄唇翕合,突然溢出一声轻到几不可闻的话语。
  这声对不起,是对楚铮所说,或许,也是对狐帝宴祈说的。
  无论楚铮,还是宴祈,丹卿都对他们抱有太多太多的遗憾。
  如果能重来一次,是否他就能谁都不再辜负?可惜,人生没有重来。
  夜色渐深,无人照看的篝火徐徐熄灭,最后一丝火星在黑暗中化作一缕轻烟,消散无踪。
  洞壁上,丹卿的影子与夜色彻底交融,仿佛他本就属于这片寂静的黑暗。
  山洞外的风,不知何时变得凛冽,吹得月光摇曳不定,似要碎裂成万千银屑,洒落人间。
  在最后一撇墨色被天光吞噬殆尽前,丹卿回到竹楼。
  楼上卧房内的一切,与他昨夜离去时别无二致。
  容陵依旧安稳地躺在榻上,双目自然轻阖,神色宁静,姿态规整,仿佛时光在此凝固。
  丹卿的目光掠过容陵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菱角分明的唇,最后定格在他无意识伸长的左臂——那是他每晚落枕的位置。
  眸光像是被火烫到般,丹卿飞快收回,不敢再看。
  褪去外衣和鞋履,他轻手轻脚地褪去外衣与鞋履,悄然躺回床榻,枕在容陵的手臂之上。
  “咯咯哒……”
  “咯咯哒……”
  “咯咯哒……”
  鸡鸣三声,晨曦初露,沉睡一夜的院子被日光唤醒。
  容陵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侧首望向丹卿,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是否安睡,确认他是否又被梦魇所困。
  他俯首在丹卿额上落下轻轻一吻,随即起身更衣。
  脚步声渐行渐远,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然而,木门并未关上。容陵的脚步声又折返而来。
  莫非他察觉到了自己正在装睡?
  莫非他知晓昨夜自己曾悄然离去?
  丹卿一动不动地躺着,双手交握于胸前,心跳却如擂鼓般急促。
  一步,又一步,容陵的脚步声愈发沉重,每一步都似踩在丹卿心尖上。
  终于,脚步声在床榻边戛然而止。
  丹卿屏住呼吸,正犹豫是否该睁眼,却忽觉容陵弯下腰,似越过他的身体,在床榻边取过某样物件。
  丹卿:“……”
  这一次,容陵是真的离开了。
  丹卿徐徐睁开眼,怔怔望着竹木屋顶,眼底并无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多了几分怅然。
  容陵并未觉察出异样。是了,如今的容陵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怎会发现自己背地里所做的一切?
  想到这里,丹卿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其实,他也愿与容陵一生一世留在这结界之中,不问世事,不闻纷争,任凭外界新生或毁灭,蒙上双眼,捂住双耳,他也甘之如饴。
  可偏偏,那误入结界的中年男子,与楚铮生得那般相像,他怎能袖手旁观呢?
  至少,他得救活他!
  接下来的几日,丹卿皆以同样的方法使容陵安然入眠,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容陵,踏着夜色,穿过竹林,前往那中年男子栖身的山洞,悉心照料,为他疗伤。
  每一次离去,丹卿心中皆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重难言,却又不得不为。
  那中年男子,名唤陈铮。
  是楚铮的“铮”。
  陈铮苏醒后,虽身体虚弱不堪,却态度坚决地想要离开此地。
  丹卿不允,只道待他伤好后,他会亲自送他离开。
  彼时,陈铮未有抗拒,然丹卿未曾料到,此人竟存了偷偷离去的心思。
  奈何结界高深莫测,岂是区区凡人能破?陈铮如无头苍蝇般在山中乱窜,终至精疲力竭,晕倒在林间。
  捞回再度昏迷的男人,丹卿答应他,再养五日,他必定送他下山。
  而今夜,便是丹卿送陈铮离山的日子。
  夜幕沉沉,二人默然穿行于林间。
  晚风微凉,天穹之上,一轮弦月高悬,弯弯的,细细的,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割裂了夜的沉寂。
  行至坡顶,丹卿忽然驻足,他回首,隔着重重斑驳树影,遥望那栋被他远远抛下的雅致竹楼。月光洒落,竹楼若隐若现,似一幅水墨画卷,静谧而幽沉。
  “宴小郎君?”陈铮已超出丹卿十余步,这才察觉身后无人跟上,忙转身焦切催问,“你怎的突然又不走了?”
  丹卿垂眸,轻声道::“无事,继续往前走。”
  “好的,好的,谢谢你。”陈铮眉眼难掩紧迫与欣喜,很快他又像意识到什么,往丹卿所望的方向看了眼,略显尴尬:“小郎可是担忧妻子独留家中有危险?要不,你让她同我们一道……不,也不好,更深露重,她跟着咱们容易招惹风寒,这……我……你……”
  “无碍。”丹卿适时开口,将陈铮从愧疚两难的境地中解脱出来,“他有自保之力。”
  陈铮不明详细情况,也不曾见过容陵,只以为丹卿与妻子避开乱世隐居于此,便如释重负道:“那就好那就好。小郎有所不知,我夫人也会些拳脚功夫。我常年经商,南来北往,难免遇到些泼皮无赖,每每此时,夫人便会抢先拦在我面前。她呀,身形娇小,明明只到我肩头,招式也不够老辣,偏觉得自己厉害,定能护住我。唉……从前都是夫人护着我,前几日遇到劫匪,我便想着,这一次,我定要护住他们。”陈铮眺望向远方目光深邃而忧切,“也不知他们娘儿俩现下如何?可还好生生活着……”
  薄雾淡淡,似有若无地漂浮在夜色中,陈铮的话语仿佛也沾染了夜晚的露气,湿漉漉的,带着几分沉重。
  丹卿静静聆听着,心头莫名泛起一阵潮意,低头一看,才发觉鞋履早已被露水浸透。
  陈铮又以一声哀叹,结束了这段话。
  他仰头望向漆黑天穹,眼中并无悲伤与愤恨,唯余麻木,一种绝望到尽头的麻木:“都说天上住着神仙,会帮我们渡过难关,可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渡过去呢?我们凡人的性命于他们而言,是否如渺小蝼蚁?可他们不知,我们每一只蝼蚁都为人父母、为人子女,每一个人的离去,于一个小小的家而言,都不亚于塌天之祸,是往后余生,一辈子都不再停止的疼痛。”
  丹卿始终朝前走着,步履看似平稳,脊背却愈发僵硬。
  陈铮苦笑两声,又道:“宴小郎君,你与妻子的定居之地极为隐蔽,待我走后,小郎便好好与妻子在此安居,莫生离开的念头,也切莫心软再救我这样濒死之人。和平世道,人与人之间尚有约束与规则,纷攘乱世,恶魔又何止在地狱?人心经不起考验,毕竟活着都已变成一种奢侈。”
  丹卿忽然问:“那你想留下来吗?”
  陈铮一怔,随即苦笑:“老实说,刚开始很想,谁不想在满目疮痍的世界找到一片无灾无难的桃花源呢?但只要一想到妻儿正在外面生死未卜,便又不想了。”
  许是丹卿投望过来的目光太过澄澈,陈铮面颊微红,他说:“宴小郎君,你放心,我绝不会向外泄露这个地方,也绝不会引人打扰你们。若你不信,我可发誓,以我妻儿立誓言。”
  “不必,我信。”丹卿淡淡道。
  陈铮愣住,喃喃低语:“也不必那么信我。”
  后路沉默,丹卿将陈铮送至结界边缘,运功破开一道无形的裂缝,对他道:“这里便是出口,你走吧。”
  陈铮眼里迸发出欣喜,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急急朝着山路前方跑,跑到拐角,才想起来转身,弯腰抱拳,朝丹卿的方向大声喊:“谢谢,谢谢宴小郎君救命大恩,陈某告辞了。”
  夜色依旧深沉,丹卿静站半晌,方折返归去。


第178章
  陈铮一路狂奔, 脚下生风,仿佛有无穷的力气从体内涌出。
  他大病初愈,原以为自己会很快精疲力竭, 却不料体力竟比想象中好得多,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不过短短几日……他心中暗自惊叹,宴小郎君果然医术非凡, 竟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早知如此, 他便向宴小郎君讨要些药丸, 说不定还能在关键时刻救下妻儿。
  想到这里, 陈铮眼底忽地燃起一丝期冀,脚步一顿,转身意欲折返。
  天色渐明,山峦如一块硕大的翡翠, 在晨曦中散发出剔透晶莹的光彩。
  陈铮愣愣站在原地,嘴唇微张,脸上写满惊诧与困惑。
  他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揉了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消失了。
  怎会消失呢?
  陈铮状若疯癫地冲上前, 伸手去扒拉那茂密的丛林。
  荆棘闭合, 草木葱茏, 他刚刚一步一个脚印, 跟随宴小郎君走过的路,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消散得无影无踪。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诞诡异之事?
  陈铮呆呆望着被树刺刮伤的双手,心底不由自主钻出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想象,难道?莫非?
  半晌, 陈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连老天都在警戒他,做人万不可贪婪,宴小郎君已帮他捡回这条性命,他怎能恩将仇报,将宴小郎君也拉入这万劫不复的堪比地狱的人世间呢?
  “东西南北……”
  收回神智,陈铮辨认出方位,朝北方疾行而去。
  陈铮本是一名商人,数月前,魔雾悄无声息地降临他生活的城镇。那一刻,这座平静祥和的城市,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忠厚善良的男人举起屠刀,狞笑着杀尽一家老小;十恶不赦的歹徒冲出牢狱,烧杀抢掠,肆无忌惮。
  被魔雾附身的人完全丧失神智,他们拥有不可思议的蛮力,徒手便可将人四肢扯碎。陈铮曾从狭小的墙洞里亲眼目睹,他的邻居,那位酷爱遛鸟逗猫的慈祥老人,竟生生将他无比疼爱的孙儿撕碎,啃食之际,奄奄一息的儿子乘其不备,长剑刺穿老人心脏。这时,一缕似有若无的黑雾,倏地从老人头顶钻出,它仿佛有意识般,摇头晃尾扫了眼地面。
  地上横横竖竖,一片狼藉,躺着的不是死尸,便是将死之人。
  于是黑雾头也不回地晃悠出院门,奔向满街说说笑笑的路人。
  弥留之际的老人,那双满含血泪的悔恨的眼,经常出现在陈铮深夜的噩梦。
  城镇防守士兵也只是凡人,对凶煞的魔雾全无招架之力。
  百姓纷纷逃亡。
  陈铮是最早的一批。
  他带着妻儿与忠仆,惊慌地一路南下。
  据说南方还没被魔雾污染,据说南方有神仙镇守,据说……
  但陈铮不知,短短几日,魔雾已如瘟疫般蔓延至每座城镇。它们如附骨之疽,攀附于凡人躯体,吸食他们心中的负面情绪,譬如恐惧、愤怒、怨恨和嫉妒。
  魔雾逐渐分裂,化成更庞大的群体,如蝗虫过境,黑压压地笼罩天地,吞噬一切生机。
  彼时的陈铮,还满怀期待地乘着船,带着妻儿,寻找梦想中的和平桃花源……
  美梦破碎,现实残酷冰冷。
  无数像陈铮这样的蝼蚁拼命寻找生机。
  但陈铮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遇见了宴小郎君。
  荒凉的街道,当陈铮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人类幸存据点,所有人都举起武器,矛头直指他心脏。
  这些所谓的武器,大多是临时捡来的农具,锄头、镰刀,粗陋笨拙,却覆着一层薄如蓝冰的物体,在日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寒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人!我没有被魔雾侵蚀!是一位好心人救了我!”陈铮高举双手,焦急地向众人解释,目光在人群中急切搜寻,试图找到那熟悉的面庞,“我是陈铮,你们难道认不出我吗?七日前,我们被魔雾污染的人追赶,是我引开他们,你们不记得了吗?对了!还有!被魔雾附身的人四肢僵硬,没有宿主记忆。但我能叫出你们的名字——王大头,禹洲梁北人;还有你,三丫,你与弟弟是从宜都逃来的;戴琼,你……”
  陈铮说得脸颊胀红,声音嘶哑,然而众人面色不改,依旧戒备地盯着他,眼中满是警惕与怀疑。
  终于,陈铮的目光落在人群最后方的枯瘦老头身上,眼神倏地一亮。
  “陈丁!阿凊和虹娘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们?”
  “阿凊他……”
  “陈叔!”陈丁刚开口,便被举着钉耙的王大头打断。
  王大头厉喝道:“都别理他,陈铮他肯定被魔雾污染了,大家别上当。来,听我号令,一起围住他。”
  在王大头指挥下,所有人,包括从小就疼爱陈铮的忠仆陈丁,都小心翼翼地行动着。
  覆着蓝冰的武器聚拢,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随后汇成一股绳索,朝陈铮扑来。陈铮躲避不及,本能地抬臂挡住脸。
  “铛——”
  一颗石子飞来,与迎面而来的蓝冰绳索碰撞。
  顷刻间,蓝冰绳索化为乌有。
  “他是人。”
  清冽的嗓音从陈铮身后传出。
  那是一个年纪尚幼的白衣少年,面容清秀,目光如寒星般冷冽。
  “仙长!”众人纷纷开口,语气中满是尊敬。
  白衣少年走到陈铮身前,微微抬头,打量着他,眉头微皱,似有疑惑:“咦……”
  “仙长,怎么了?他到底有没有被魔雾污染?”有人急切问道。
  白衣少年摇摇头,对众人说:“你们放心,他是人。”
  众人这才放下手中的武器,气氛稍缓。
  陈铮愣愣地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思绪空白了两息,随即扑向忠仆陈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阿凊呢?虹娘呢?”
  “老爷,少爷、少爷他被魔雾污染了!”陈丁泪眼婆娑,声音哽咽。
  陈铮闻言,两眼一黑,身体猛地向后倒去。一旁几人连忙搀住他,陈丁又急忙补充道:“阿凊少爷被缚魔索绑着,夫人一直守着他哭。”
  陈铮的心如坠冰窟,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他颤抖着嘴唇,喃喃道:“阿凊……我的阿凊……”
  场面一时纷乱如麻,众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陈丁扶着几欲昏厥的陈铮,步履蹒跚地离去,前去探望那被魔雾侵蚀的儿子。
  白衣少年静立一旁,目光如炬,紧锁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头深锁,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归墟破碎,源族怨魂化作的恶煞肆虐人间,九重天之上,众仙灵齐心协力,共抗此劫。
  三年苦战,恶煞之势本已渐弱,胜利在望。然关键时刻,恶煞竟化作低阶魔气,附身于凡人,吸食邪气,愈发壮大。大怪难除,小魔更是如春草般生生不息,令人防不胜防。
  白衣少年所在家族地处偏远,远离仙族权力中心,族人鲜少涉足外界。
  然此次劫难,即便年幼如他,亦不得不踏入凡尘,肩负起除魔卫道之责。
  他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陈铮,直至其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虽入世不久修行尚浅,但他已察觉,此人能存活至今,背后定有蹊跷。
  *
  送走陈铮,丹卿缓步归家。
  寝房内,沉香袅袅,余韵未散,容陵仍沉睡未醒。
  丹卿轻手轻脚地下楼,煮起一锅清粥。粥之烹煮,容陵曾多次指点,只需将米粒熬至糜烂,再添些青菜碎与咸肉粒,便可成美味。火候虽难掌控,但丹卿一番操作,粥至少能入口。
  薄雾散去,两人坐于桃树下,享用早食,氛围轻松闲适。
  阳光透过树叶,跳跃如橙色小精灵,为这宁静的清晨增添几分生机。
  “阿卿,我昨夜做了个梦,似乎梦见……”容陵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迷离,随晨风拂过丹卿耳畔,带来一丝凉意。
  丹卿脖颈青筋微跳,低头啜了口粥,长睫遮掩下,漆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忐忑。他轻声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容陵眯着眼,努力回忆:“我似乎梦见你……”富有磁性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他视线落在丹卿含勺的唇上,再移至那双清澈的眸子。丹卿亦回望他,眼睛睁得圆又大,盛满清澈,无辜似乎都快从这双漂亮的眸子里溢出来。
  “不记得了。”容陵突然勾唇一笑,垂下头。
  丹卿终于咽下堵在喉间的粥,笑道:“我也常做梦,梦醒后却什么都记不得,连零碎的画面都忘得一干二净。”
  “嗯,我好像也是这样。”
  “那我再给你盛碗粥吧。”
  丹卿决定对容陵好一点。这三年,两人相敬如宾,容陵几乎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丹卿虽努力回应,但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膜,说不清道不明。过往种种,该过去的,还未过去的,凝成薄薄的膜,两人都选择不去戳破。
  丹卿的主动,或许会是融化隔阂的契机。
  容陵欣然地这样期待。
  只要结果好,过程中的欺瞒与不圆满,都可以选择忽视。
  但,真的会一直顺利下去吗?
  当沉香再度在黑夜中点燃,那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气如潮水般将容陵彻底淹没。
  如负千斤,坠落深海,看着光亮,伸出手,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救,亦无人来救。
  独剩一人的床榻,容陵闭着眼,轻笑了声,那笑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回荡,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奈。
  *
  陈铮会回来。
  送走他那日,丹卿便隐隐有此预感。
  果然,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陈铮的声音如滚烫的热浪,隔着结界一波波涌入丹卿的耳膜。
  彼时,丹卿正坐在小板凳上,单手托腮,专注地看着容陵编制藤椅。
  浅黄色的竹条被裁得细如丝线,在容陵的指尖翻飞如蝶,很快便编织成精美的图案。
  丹卿忍不住赞叹:“真厉害,比那编织七彩祥云的仙子还要灵巧。”
  容陵忙中抬眸,唇角含笑,似在回应什么,丹卿却未能听清。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钟鸣响起,古老而神秘,仿佛穿越时空而来。
  “铛——”
  紧接着,陈铮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
  那声音,是朝拜者以最虔诚的信仰,向神明发出最恳切的祈求与哀告。
  丹卿仍坐在云卷云舒的小庭院中,身边的一切却飞速流转,光影时间,不停止地摇摆。
  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血脉中的某种传承似被唤醒,在这一刻,他成为了别人的信仰。
  “宴小郎君,求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陈铮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若非走投无路,我绝不会违背承诺再来找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求你救救我的阿凊!求求你,求求你了!”
  额头重重磕在泥泞的地面上,鲜血渐渐晕染开来。
  陈铮哭得声嘶力竭,老天似乎也被他的悲痛感染,暴雨如注,豆大的雨滴砸出密密麻麻的水坑,他的脊背终于被大雨摧弯。
  “为什么?凭什么?我的阿凊明明那样乖巧,那样善良。看到乞儿,他会将自己的馒头递过去;遇到老人,他会帮忙拎重物……呜呜呜,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他?谁作的孽谁来偿,凭什么要我的阿凊来还?呜呜……你们还有没有天理?呜呜……”
  陈铮双手用力抓挠地面,泥水糊满全身,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近嘶哑:“谁来救救我的阿凊?宴小郎君,宴小郎君,求你,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阿凊吧,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救我的孩子……”
  心内的钟声不停被叩响,直到丹卿出现在大风大雨的夜。
  仿佛有所预感,陈铮昏昏沉沉地抬起头。
  雨幕中,青衣少年缓步而来,未撑伞,却似有屏障将寒风冰雨阻隔在外。恍惚间,陈铮仿佛看到了神,看见前来助他的心软的神。
  真好。宴小郎君出现了!
  陈铮喉中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古怪声响,随即,他的头重重磕在水洼中,溅起串串水珠,仿佛在向神明献上最后的虔诚。
  丹卿凝眸望向昏厥的陈铮,眼底似有千山万水掠过,又似一潭古井无波。
  雨声滂沱,却掩不住他心头那一声钟鸣——那是陈铮虔诚的信仰,叩响了他血脉深处尘封已久的钟磬。钟声悠远,震得他灵台清明,却也震得他心口发涩。
  原来如此。
  源族冤魂不得净化,非他法力不济,而是他早已失了信仰之基。
  无信徒供养,他不过是一具空占神位的躯壳,徒有其表,内里早已枯朽。
  丹卿站在树下,任由大雨泼湿他身。
  长睫被雨打得低垂,似燕羽湿漉,无枝可栖。
  这般狼狈,倒让他想起三年前的光景。
  那时的他,亦是这般茫然无措——不知以何身份立于天地,不知以何立场伴于身侧,更不知以何面目苟活于世。
  于是,他选择了自我放逐。
  九幽塔中,他闭目塞听,不闻不问,不偏不倚,独善其身。以为如此,便可避开这纷扰红尘,避开这爱恨纠葛。
  可如今——
  丹卿掀了掀睫毛,目光落在陈铮那张与楚铮酷似的面容上。
  雨幕中,那张脸苍白如纸,却依稀可见昔日故人的影子。
  他闭目片刻,复又睁开,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出来吧。”他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如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雨夜中,似有暗影微动,却又归于沉寂。


第179章
  白衣少年仙长一路尾随陈铮至此, 心中疑云渐起。
  回人类幸存根据地的途中,他的目光始终不离丹卿,试探与疑惑交织。
  直至此刻, 少年仙长对丹卿的好奇已然攀升至巅峰。
  简陋的木屋中,陈铮之子陈凊被铁锁链紧紧束缚,躺于榻上。
  魔雾在其薄透的皮肤下游走, 宛如一条条诡谲阴戾的毒蛇。
  陈凊面容英俊, 酷似其父, 未被黑雾侵染前, 父子两眼底都盛着一团显而易见的善良和气。然如今,纵使术法能令陈凊暂得宁静,亦无法掩盖其周身散发的恶意与杀气。
  虹娘泪眼婆娑,紧盯着儿子。她本已泪干, 但丈夫陈铮奇迹般归来,令她心中又涌出更多泪水。
  一边是力竭昏死的丈夫,一边是正被丹卿施救的儿子,虹娘手忙脚乱,眼神都不知该落定在哪儿。
  丹卿立于床侧,尝试调动体内源族之力。
  仿佛遵循着某种上古规则, 丹卿心念微动, 磅礴气海中, 一股精纯的无根水被提炼而出。他右掌运功, 浓白的雪汽随其指引, 渗入陈凊体内, 清除黑色魔雾。
  黑雾挣扎扭动,顽强不屈,不愿轻易脱离宿主, 亦不甘被净化。
  一黑一白僵持不下,展开一场无声的战争。
  丹卿额头渐沁热汗,信仰之力终究绵薄,他再无法调动更多力量。蓦地收回手,丹卿睁开眼,未能完全化解的黑色魔雾,已被他转移至自身气海。
  医治结束,丹卿告知虹娘与白衣少年,陈凊只需再休养数日便可无碍。
  虹娘又哭又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丹卿,忘了道谢,立即飞扑上前,去检查儿子目前的身体情况。
  丹卿是悄悄来的,也是悄悄走的。
  临走前,丹卿侧头看了眼还未苏醒的陈铮,他静静伏在缺角的木桌上,额头伤口已经清理干净。
  哪怕不能亲眼目睹,丹卿也能想象出陈铮一家三口团圆的喜悦场景。
  空无一人的街道幽长诡谲,青石板被雨水浇透,湿滑难行。
  “你还想跟我到什么时候?”走出荒凉寂静的城市,丹卿蓦地驻足,望向身后空空如也之处。
  白衣少年不慌不忙地解开隐身术法,他脸上并没有被丹卿识破跟踪的尴尬,反而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丹卿,试图辨别出丹卿的真实身份。
  事情还得从几个时辰前说起,几欲崩溃的陈铮避开众人,偷偷离开根据地。
  他应该是想找到能救他儿子的人。
  众人皆以为他疯了,在陈铮重复念叨着儿子或许还有救的时候,就连他的妻子虹娘,亦认为丈夫是受到太重的打击,以至于精神不正常。
  白衣少年也曾这般怀疑,但他又莫名相信。
  看着偷偷摸摸溜出门的陈铮,白衣少年迟疑两息,跃下了屋顶。
  一路上,陈铮痛苦又不失警惕。
  白衣少年跟随陈铮来到一座平平无奇的山下,他眼睁睁看着陈铮“噗通”跪下,不断地磕头祈祷和恳求。
  时间一点点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滂沱大雨中,陈铮愈发显得狼狈不堪。
  正当白衣少年决定强行带走陈铮的刹那,一位容貌出众的青衫瘦削男子突然出现。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狂风骤雨下,他的容貌依然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白衣少年既惊艳,又察觉到危险。此处竟有如此厉害的结界?他根本无法窥探出青衫男子的真实修为。
  “前辈可否告知您的身份与名讳?”
  这句白衣少年早就想问清楚明白的话,终于在此刻道出。
  “晚辈姑儿山羽族李漆白。”白衣少年礼貌地先报出来历,尔后笑盈盈地望向丹卿,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好奇。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丹卿下逐客令,“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
  “前辈不说,那晚辈就斗胆猜测一二?”李漆白眨了眨眼睛,神情无辜,言语竟意外的直接有力,“莫非您就是青丘少主宴丹卿?传说中让先太子容陵不惜剔去仙骨的那位仙君?”
  丹卿面色不变,投向李漆白的星眸却洇出一片清冷的光。
  李漆白仍是单纯天真的模样,毫无攻击性:“原来您当真是青丘少主啊!晚辈一族深居简出,前不久才粗略听了一番广为流传的来龙去脉!丹卿少主,敢问您方才是如何治愈陈凊身上的魔雾的呢?”眼见丹卿不耐,李漆白忙问出关键。
  “你学不会。”丹卿言简意赅,眸露凶光,“不许再来找我,谁都别来。”
  言罢,当即消失于原地。
  李漆白甚至没有感受到结界的任何波动,眼前的青衫男子便已消失无影。
  李漆白耸了耸肩,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前辈您的威慑还真是毫无威慑力呢!”李漆白喃喃道,“长得那样亲善温和漂亮,怎么凶得起来。况且……”
  他静静望着丹卿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语气中竟带着几分老成:“若真不想被人寻到,就该狠心不问世事。如今陈凊痊愈,岂非活生生的招牌,上书‘速来求我’四字?”
  黎明将至,天边泛起鱼肚白。
  李漆白眺望远方朦胧的地平线,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中却闪过一丝深邃:“看来这场天地浩劫,已近尾声了。”
  ……
  陈铮从未想过违背诺言。
  他原以为,自己能守住宴小郎君的秘密,可一切都在那夜狂风骤雨中失控。
  从他长跪不起,到宴小郎君出手救治阿凊,命运的轨迹便再不由他掌控。
  乱了,全乱了。
  短短两天,陈铮体会到了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深深坠入地狱的滋味。
  阿凊体内的魔雾已除,性命无忧,可旁人却不肯罢休。
  “凭什么他的阿凊能活,我们的孩子却要死?”
  “凭什么他知晓救命之法,却藏着掖着,不肯救他人?”
  声声质问,如刀剑般刺入陈铮心头。
  他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可沉默换来的,是更多的哭喊、恳求、谩骂与威胁。
  虹娘泪眼婆娑,拉着陈铮的衣袖哀求:“夫君,告诉大家那位恩人的名讳与住处吧!李漆白仙长都束手无策的事,宴小郎君却能办到,他岂是寻常人物?他定然无碍。可你呢?你如今已是怀璧之罪,自身难保不说,就连我与阿凊……”
  她哽咽难言,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陈铮红了眼眶,心如刀绞。
  虹娘继续道:“阿凊是恩人拼尽全力救回来的,你忍心让他躲过魔雾之劫,却丧命于这群疯狂之人手中吗?”
  陈铮泪流满面。
  他心知肚明,并非虹娘的话说服了他,而是他早已看清——从违背诺言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一次次背叛宴小郎君。
  窗外,人群聚集,步步紧逼。
  陈铮苦笑,喃喃自语:“我当真不想伤他……不知为何,见了他便觉心疼难忍。若有得选,我……”
  他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挣扎与无奈:“可于我而言,阿凊终究才是最重要的。
  *
  “铛——铛铛——”
  钟声接连响起,如涟漪般荡开。
  身处绝境的人,哪怕希望微末渺茫,也会视其如珍贵的火种,紧紧攥在手心。
  既已无路可退,何不放手一搏?
  起初,只是陈铮所在根据地的百姓。
  他们循着陈铮的指引,来到那座荒山脚下,夜以继日地跪拜祈祷。
  陈铮曾在此求得神明显灵,他们虽未亲眼目睹神明,但陈阿凊的痊愈便是最好的明证。
  于是,他们虔诚叩首,即便有人中途离去,仍有不少人不眠不休,磕得额间血迹斑斑。
  神明始终未曾现身,可奇迹却悄然降临。
  被魔煞附身之人,一个接一个,在翌日清晨苏醒,重归本心。
  这令人振奋的消息,如春风般从陈铮的根据地向外扩散,席卷四方。
  每当夜幕低垂,月上枝头,便有一位芝兰玉树的谪仙降临人间。
  他容颜如玉,气度非凡,心软如绵,却强大如岳。
  众生向他祈愿,他便聆听众生之苦,解救世间苦难。
  然而,这般赞誉,丹卿却觉受之有愧。
  他自幼胸无大志,所求不过是恪守本分。那些临危受命、守护苍生的壮举,向来是容陵这般胸怀天下之人所为。
  “我只是被他们吵得心烦,想寻片刻清净罢了。”丹卿自嘲一笑,低声喃喃,“我非神明,无需背负源族的怨恨,更不必担起六界的未来。”
  正如容陵接他离开九幽塔时所言:“我们的过去承载了太多,往后余生,只需彼此相伴,再无他人他事牵绊。”
  “明日,我定不再理会他们的恳求。今夜,是最后一次。”
  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洒落,映在容陵熟睡的侧脸上。
  丹卿凝视那张如玉雕琢的面庞,心中暗暗起誓:“容陵,我不会违背我们的承诺。你再等等我……”
  他悄然起身,瘦削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修长。
  紫葵草攀上窗沿,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似在无声挽留。
  榻上,容陵那双幽邃而不失凌厉的一双凤眼,倏地睁开。
  这一次,容陵未再假装熟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容陵静静盯着丹卿离去的方向,神情淡漠,无喜无悲。
  “今日复明日,明日复明日,永远不会迎来尽头。”
  容陵静止不动的漆黑眼珠动了动,终于往回转。
  四周安静极了,容陵像是独坐深渊,忽地,他扯了扯嘴角。
  “这便是报应吗?昔日心虚的是我,隐瞒的是我,如今却调换了立场。”
  一声长叹,在寂静中久久回荡,似诉尽无奈与怅惘。
  半晌,容陵起身,取过折叠整齐的外袍,穿戴齐整。
  他步履沉稳,推门而出。
  夜风拂过,墨发飞扬,那张冷峻如刀刻的面庞,仿佛仍是九重天上那位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掌四方安定,持颠倒天地之力。


第180章
  虔诚的信仰, 汇聚成一条小河,在丹卿体内潺潺流淌。
  不知不觉,丹卿周围悄然发生着改变, 某一天,一片紫葵草在小屋旁突兀而生,成长速度之快, 竟不遵循自然规律。
  在这片土地上, 丹卿甚至能操控风与雨。
  他的心境如同四季变换:当他心境轻松, 周围的花草树木也随之葱郁成荫, 色彩鲜艳如初;而当他低落迷茫时,周围的生灵仿佛感同身受,低垂着头,仿佛也无力支撑。
  丹卿明白, 这一切,都是信仰的力量在悄然作用。
  这份力量,取之于信徒。
  便该用于信徒是吗?
  深夜,零碎几颗星子挂在苍穹,街道笼罩在浓厚的夜色中。
  丹卿独行于万籁俱寂的街道上,穿过长长的桑树南街, 直至尽头, 他停下脚步。
  古佛寺在黑夜中静静矗立, 两盏灯笼悬挂在大门两侧, 描绘着上元节团圆的画面。然而, 上元节已远去多月, 灯笼上的图案褪色,欢笑的脸庞也模糊不清。
  丹卿隐去身形,像一片透明的薄雾, 缓缓飘向古佛寺最大的诵经堂。
  推开诵经堂的门,三十余人静静坐着,老少皆有。
  他们几乎都是没有法力的普通人,唯有一位修为不算高深的老妖仙。
  小小一座城镇,聚集的修行者逐渐增多。
  哪怕实力平庸,他们也在尽自己的一份力拯救苍生。
  丹卿目光落在老妖仙身上。
  老妖仙原型是一条鲤鱼,化作人形后,仍留着雪白的胡须,长至腰身,显得和善又可亲。丹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仿佛老妖仙的孤勇气质在他心中激起涟漪。
  当下老妖仙站在被捆绑的两个凡人身前,施法加固缚魔绳的威力。
  一股股并不精纯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附于绳索之上。
  伴随着他的动作,先前还奋力挣扎的老婆婆与小女孩都安静下来,喉口发出的野兽般的嘶吼声也慢慢变得微弱。
  “他们体内横行的魔煞暂且被老夫封印住。”
  老妖仙收声,重心不稳,狼狈地踉跄后退,幸有身后两人及时搀扶。他拍开手,示意大家休息,后面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老妖仙坐下,朝众人摆了摆手,百姓闻言一凛,依言不再多话,各自休憩。
  人在生死攸关之际,总会突然涌现出坚不可摧的韧性与顽强的求生意志,这股生机勃勃的力量,常常令丹卿片刻间心生怔忪。
  丹卿骨子里,血液里,一直缺乏这样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但他却很喜欢这样的人。他们拒绝逆来顺受,哪怕处境再无望,也要挣扎着去闯,去挣个善果。
  凡间应劫时,丹卿不知不觉被段冽吸引,似乎便是因他这股孤勇的气质。
  然后剥丝抽茧般,再从他肆无忌惮的外壳下,挖掘出那一颗柔软无比的心。
  丹卿也曾对容陵无比失望。
  失望他不再为他而孤勇地一往无前。
  他不再是他的段冽。
  其实,容陵并没变。
  改变的是他们身处的复杂的环境。
  一直以来,面对命运,丹卿更多都是逆来顺受,他也曾争取,但他的争取,始终缺乏鱼死网破的魄力。
  他还是没能成长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涣散的瞳孔渐渐恢复焦距,丹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现实,回到这座充斥着紧张气息的寺庙,回到面前神情呆滞的两位魔煞附身者。
  ——年迈苍老的祖母、稚气瘦削的小外孙女儿。
  这位额头青筋布满黑气的老婆婆,昨日还拖着骨瘦如柴的身板,蹒跚上山,热泪滚滚,磕头不绝,苦苦哀求。
  她情愿奉献自己生命,去交换染魔的小孙女儿。
  可短短一日,她也已中招。
  丹卿率先来到小女孩面前,施法为她净化体内寄生的源族怨魔。经过多日的练习,丹卿的净化法术日趋娴熟。
  结束后,他继续替老婆婆驱逐她体内的黑雾。
  伴随恶煞的彻底清除,祖孙俩的面色逐渐变得平静,她们瞪大的血眼相继闭合,陷入身体自我修复的深度睡眠。
  静静望着安然入睡的祖孙,连丹卿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嘴角正微微扬起,眼中盛着欣慰与笑意。
  寺庙内沉寂无声,所有人都疲惫地或是躺下或是坐定。
  老妖仙盘腿而坐,双手掐着莲花,面色苍白,显然是灵力耗尽尚未恢复。
  一切依旧平静,直到老妖仙突然起身,撞倒了旁边的木椅。
  突如其来的声响好似一张催命符。
  庙内男女“唰唰”起身,面上皆是紧绷到极致的恐惧。
  莫非又有魔煞作祟?
  亦或是被附身的祖孙俩即将觉醒?
  一个壮汉握紧武器问道:“老仙长,魔雾来了吗?”
  “不,不……”老妖仙怔忪地摇摇头,他指着向祖孙两人,一双眸子瞪得极大,“你们快看。”
  随后,老妖仙夸张地扭头四顾,仿佛正在寻找某样大家无法看清的东西,他满面潮红,极度亢奋之下,竟显得有些神经疯癫,“来了,来了,是祂来了,是神明来拯救世间了!”
  众人神色变幻,从困惑到恍然,再到欣喜激动难以言表。
  神明吗?就是那位神出鬼没,且只在夜间悄悄出现,所经之处魔煞附身者皆恢复正常的神明吗?
  顷刻间,寺庙炸了开锅。
  大家热烈地讨论,尽情地高呼。
  而处于话题中心的丹卿,早已无声无息远去。
  乌云遮月,夜色深得浓稠似墨。
  地面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树影斑驳下,容陵的脸隐在阴影中,显得晦暗而阴郁。
  古佛寺。
  匾额上流畅飘逸的字体,勾勒出佛家恬淡自洽的情境。
  容陵望着匾额,眼中突然浮现出几分金戈铁马、卷起狂沙的戾气。
  这些夜晚,丹卿已经走过那么多地方,救下了那么多的人吗?
  容陵嘴角突然泛起淡淡的笑意,似嘲似怜。
  丹卿瞒着他,不惜动用迷香,到底是怕他阻拦他,还是怕他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容陵承认。
  他胸有愤懑,心有杀意。
  对这些平白无故干扰他们平静生活的人,容陵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阴暗心思。
  或许丹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心究竟有多柔软纯粹。
  一路以来,他何错之有?
  面对世间的不公与恶意,丹卿本可以选择仇恨。
  他们忌惮他源族后裔的身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若换作旁人,或许早已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可丹卿永远都不会。
  善良的人总是在受伤,总是在妥协,总是为他人的过错而伤害自己。
  在容陵心中,丹卿自囚九幽塔,从非自我放逐,亦非厌弃人世。
  他只是舍不得重创这个世界。
  舍不得重创那些曾给予他深爱的人生活过的、正在生活着的这个世界。
  丹卿以为他后退,便能海阔天空,皆大欢喜。
  他甚至欺骗自己,他的退让并非大义之举,他不会给自己树立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他自诩平凡普通,以为自己脆弱又无用,只会带来麻烦,他以为逃避是他目前能做的对这个世界最有用的事。
  这样一个心肠柔软、深明大义却不自知的人,一旦发现自己拥有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力量,面对众生的迫切祈求,他又如何能拒绝?
  他本就不会拒绝。
  因为丹卿比他自己想象中更热爱这个世界。
  容陵执意筑起的结界,并非惧怕旁人企图伤害丹卿。
  如今的丹卿,早已拥有令人战栗的实力。
  容陵只是单纯地切断丹卿与外界的联系,唯有这般,丹卿的心软,丹卿的善良,才能被他独占私藏。
  可越是害怕什么,似乎便越会迎来什么。
  容陵明明最怕丹卿心软,偏偏就有人误打误撞闯入结界,令丹卿生出怜悯之情。
  一切都正在失控。
  且难以挽回。
  为何丹卿会这样的好呢?
  但凡他自私一些,或许便不会觉醒出渡化怨魂恶煞的力量吧!
  容陵闭上眼。
  嘴角轻勾,满含嘲弄讽刺。
  眼下,人们需要丹卿的力量,自是百般祈祷,万般恳求。
  他日,谁又能保证,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不会狠狠撕下虚伪凄惨的面具,暴露出贪婪邪恶的本性?
  他已护不住丹卿。
  从剔仙骨放弃数千年道行起,容陵便再也护不住他了。
  月色染上丝丝猩红,如血般泼洒天际。
  树梢间,乌鸦嘶哑的啼叫声划破寂静,似在预示不祥。
  地底升腾起团团黑雾,如张牙舞爪的凶兽,扭曲成诡谲形态,蠢蠢欲动。
  它们似被什么吸引,簇拥着、试探着,向翠树下那道单薄的白影逼近。
  进两步,退一步,迫切地想挤入那具躯壳。
  即便仙骨已剔,那仍是世间罕见的强大容器,对魔煞而言,诱惑无与伦比。
  今夜,它们为他而来。
  它们嗅到了那股令它们亢奋的气息——那是近乎堕落、沉沦与疯狂的味道。
  容陵陡然睁眼,眸中映出天边血月,染上一片猩红。
  恶煞魔气汹涌而至,却被一道无形屏障阻隔。
  然而,魔煞能感觉到,这道屏障并非坚不可摧。
  他在挣扎。
  在阴阳两面反复徘徊。
  魔煞凝成黑云。
  容陵眸中血色渐浓。
  他终于动了,步履从容,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踏入古佛寺,穿过庭院,魔雾如影随形,将他裹挟至诵经堂前。
  黑云般的魔煞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伺机而动。
  诵经堂内,气氛松快,笑语盈盈。
  丹卿带来的不仅是两位染魔者的痊愈,更是希望,是光明普照的新生。
  说笑声从半敞的窗扉溢出,随风飘散。
  落在容陵耳畔,有种说不出的刺耳,令他心生憎恶。
  凭什么?
  凭什么受苦的是丹卿?
  他受尽委屈折磨,却还要不计前嫌,拯救这无情世间?
  是不是只要他们消失,一切便能归于平静?
  一个人消失不够,那便一群,一群不够,那便整个镇、整个城,乃至于整个国,整片天与地。
  诵经堂欢笑声戛然而止。
  最先看到“怪物”的是一个女子。
  她惊惧交加的瞪大的眼,与前一刻笑眼弯弯的眸,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是鲤鱼老妖仙。
  “退后!”老妖仙厉喝。
  他勇敢地将人类护在身后,双腿分明颤栗不止,却强撑着不曾后退。
  “怪物”静立门前,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魔雾将他从头到尾笼罩,深深浅浅,隐约之中,能窥见“怪物”猩红可怖的一双眼,似深渊般令人胆寒。
  夜晚将尽,天色欲明。
  丹卿独自坐在城镇最高的一处楼顶,与屋顶上的石雕狮子保持同样的动作——眺望远方。
  他该回去了。
  但丹卿却越来越不敢面对容陵。
  因为他一直都在骗他。
  自拥有治愈之力以来,丹卿便心绪难平。
  他的力量,无疑会成为许多人的救命稻草。
  换言之,只要丹卿愿意,他可以救下更多人。
  但那意味着,他必须放弃避世,重回人间。
  可是容陵呢?
  容陵为他舍弃荣耀,剔去仙骨,只为护他周全。
  容陵为他筑起宁静家园,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只为让他远离伤害。
  这一切,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倘若他此时做出别的选择,就好像背叛了容陵一样,不是吗?
  丹卿眉头轻簇。
  久久不见舒展。
  “喝酒吗?尊敬的神明大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丹卿循声抬眸,只见白衣少年御风而来,手中拎着只碧青酒壶。
  转眼间,少年已笑盈盈地立于他身前。
  月光皎洁,为李漆白镀上一层莹莹光辉,衬得他双眸如星辰般明亮。
  丹卿收回视线,不知为何,许是这抹白太过耀眼,丹卿突然就想到了容陵。
  容陵大多时候也是这样一袭素白,尤其那日,他立于仙气缭绕的桥下河畔,目光淡淡投来,冷峻威严之中,似藏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彼时,丹卿因向顾明昼谎称自己爱慕太子容陵,又倒霉催地好死不死撞见容陵本尊,惊吓之下,只觉这位太子殿下冷厉非常,令人不敢直视。
  如今再回想,再慢慢咀嚼回忆,丹卿才恍然察觉,容陵眼中当时确实噙着淡淡的笑意。
  他在笑什么呢?
  笑他胆大包天,竟敢以太子之名搪塞旁人?
  还是笑他笨拙天真,笨拙得竟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丝可爱?
  “神明大人,您在笑什么呢?”
  丹卿回过神来,抬眸便见李漆白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笑容单纯而真诚。
  丹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青色酒壶上,问道:“你成年了吗?”
  “我又不喝。”李漆白摇摇头,大方地将酒壶递上前,笑得狡黠,“我方才掐指一算,整好算出神明大人此时正想痛饮一番,所以特地为您将酒送来。”
  丹卿挑了挑眉梢,没有过多犹豫,接过酒壶仰头便饮。
  酒水辛辣,如烈火般灼烧喉舌。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沉默不语。李漆白小小年纪,倒也不是毫无眼色。
  两人静坐良久,直至远处浮出层层银色,黎明已近在眼前。
  “我得走了。”丹卿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起身,向少年李漆白辞别,“谢谢你的酒。”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李漆白仰头笑道,目光随之投向丹卿。
  晨风拂过,丹卿的青衣被吹起,衣袂翻飞间,似承载着无尽重量。
  “原来您是这样一位善良又满怀爱意的神明!事实上,关于您的传闻非常多。提及最多的是您源族后裔的身份,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人提及您的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又或者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丹卿转身,目光复杂:“善良?满怀爱意?我?”
  李漆白点头:“是啊,您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丹卿沉声道:“不,你错了。我并非自愿救人,更非心怀大爱。”
  “既然您不想救,为何还救?”李漆白好奇地问。
  丹卿一时语塞,静静瞪着少年,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漆白耸耸肩,笑意狡黠:“看来神明大人也认不清自己的心呢!”
  “别叫我神明大人!”丹卿眸色转冷,面若冰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故作老成的语气令人厌烦?”
  李漆白坦然道:“唔,确实常有人这么说。”
  丹卿:“……”
  两人不欢而散,丹卿赶在天亮前匆匆回到结界。
  这次比以往稍晚,所幸熏香未散,容陵仍在熟睡。
  丹卿立于窗边,目光触及容陵安静的睡颜,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心虚。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攀墙而上的紫葵草,心底烦躁难平。
  是因为与少年李漆白那番似是而非的对话吗?
  他救人。
  当真出于自愿?
  若非自愿,又为何他宁愿欺瞒容陵,也要偷偷潜离结界?
  倘若他也能和源族残魂般满怀恨意,或许便不会催生出治愈之力。
  可他到底又该恨谁呢?
  或许,丹卿曾为宴祈的冷待而难过,或许,他曾因容陵的隐瞒而伤心,但一切谜底揭露的瞬间,恨的理由也随之消弭而散。
  宴祈、源族圣女、容廷、容陵、云崇仙人、容婵、楚铮……
  这些人曾给予他爱与善意,足以抵消因源族身份而承受的恶意。
  拥有许多爱的人,自然不吝啬向世间播撒爱意。
  灵台陡然清明,萦绕在丹卿心里的浓雾被驱散。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
  “咳咳……”
  满地寂静中,压低的数声咳嗽,将丹卿的思绪拉了回来。
  “阿卿,怎起的这般早?”初初醒来,容陵眸中雾气氤氲,看到丹卿站在窗下,便以右肘支榻,慵懒起身。动作间,几缕发丝随之滑落到他胸前,乌发雪肤,两种纯粹的色彩交织在一块儿,竟有种说不出的浓艳。
  “近日你总是早起。”容陵含笑招手,虽身体微恙,却仍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柔弱之态。
  丹卿依言坐至榻边,容陵轻抚其颊,柔声道:“可是又做噩梦了?抑或心有郁结?咳咳……”话音未落,咳嗽骤起。
  丹卿一惊,忙为其抚背,蹙眉道:“可是夜来受凉?且再躺片刻,我去煎药。”
  “不急。”容陵握住丹卿的手,冰凉指尖划过他掌心纹路,忽而收拢成囚笼之势,“阿卿,且陪我坐坐。”
  “好。”丹卿只得复又坐下。
  容陵低眉,专注把玩着他的手指,动作时而轻,时而有些重。
  丹卿便也低着眼,看彼此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双手。
  盯得久了,丹卿眼睛微微有点痛,痛到湿润。
  他果然不该瞒着容陵。
  人为什么都会这样?
  明明讨厌被欺骗。
  却又下意识去犯同样的错?
  “容陵……”
  丹卿深吸一口气。
  他抬起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漆黑瞳仁里倒映着容陵清隽的脸。
  他想坦白!
  他要坦白。
  纵使前路未卜,纵使己心未明,但两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本当共担悲喜,无论正面,亦或是负面的情绪,不是吗?
  如果连基本的坦诚都无法做到,那么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
  丹卿鼓起勇气,刚开口,头顶小片阴影落下,容陵已俯身吻来。
  这一次不再是往常的小心翼翼与浅尝辄止,容陵径直撬开他柔软的唇瓣,动作蛮横且霸道。
  丹卿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属于容陵的气息,已将他团团包裹。
  丹卿腰肢发软,被容陵紧箍掌中,力道之大,似欲将其揉入骨血。
  丹卿被亲得有些发懵,后脑勺下意识朝后仰,意图获得更多呼吸的空间。
  容陵却紧随而上,他来势汹汹,长驱直入,吻得深且缠绵。
  丹卿避无可避,他整个人就像海上失去方向的航船,只能慌乱地抓住什么,以防被翻涌的骇浪拍打沉没。
  同居三载,二人虽夜夜同榻,却从未逾矩。
  于凡俗伴侣而言,或觉匪夷所思,然丹卿不以为异。
  一来,凡间那次体验属实称不上美好,至今想来,丹卿仍觉疼痛非常,那夜,他完全是被动承受忍耐,半分欢愉享受都不曾体会。二来,丹卿生来便是仙,神神仙仙,皆是一贯的性子冷淡,千百年来,他们一直习惯于抑制欲望私念,自然不屑于沦落为情欲之下的傀儡。
  丹卿自认如此。
  便也笃定容陵与他所想一致。
  毕竟容陵为神更是清冷禁欲。
  可这个瞬间,丹卿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了。
  容陵从未这般凶狠地吻他。
  似疾风骤雨,肆虐蹂躏侵占每一寸肌肤。
  他的进攻如此强势,仿佛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丹卿:他欲为此地之王,唯一之王。
  床榻摇曳,暧昧之声不绝。
  当两个人亲密无间,感知便愈发敏锐
  丹卿觉察出了容陵的恶意,打从一开始,容陵便好似含着一腔无处宣泄的怒火,惩罚又爱怜地占有着他。
  丹卿突然很委屈。
  因为生出这份委屈,丹卿终于在意乱情迷的状态下寻回一线理智。
  汗水濡湿他额间青丝,湿哒哒地贴在眉尾,媚骨天成,诱人采撷。
  “别……”丹卿哑着嗓子拒绝。
  他自以为瞪着容陵的眼神凶狠又恼怒,殊不知,这一双水光粼粼的眼睛,落在容陵眼中,却好似盛着世上最香醇甜软的美酒。
  容陵后退,他撑起精瘦有力的上半身,静静望着丹卿肿胀胭红的唇瓣,眼中充斥着极强的侵略性。
  虽恼极丹卿的蓄意欺瞒,也恨极丹卿的夜夜舍他而去,可容陵依然狠不下心。
  他原打算狠狠惩罚丹卿。
  这三年,他待他如易碎琉璃,精心呵护,不敢逾越,恐伤其心。一千多个日夜,无数次情动,他皆克制,不敢肆意索取。
  爱人如养花,在他眼中,丹卿是历经寒冬的花,他愿用时光治愈其创伤,只要丹卿留在他身边……
  容陵倏地闭眼,不愿流露负面情绪,却未封存脆弱。
  一滴滚烫的眼泪,兀然坠落在丹卿眉心,洇开一片苦咸。
  丹卿愣住。
  容陵也委屈。
  他又在委屈什么?
  未及深思,丹卿已本能地付出行动。
  他支起头,蜻蜓点水般啄吻容陵的唇,轻轻地,柔柔地,是满藏抚慰与流露爱意的吻。
  容陵睁开眼,深深看着丹卿。
  丹卿也一动不动地回望容陵,黑眸澄澈,眼尾染红,一副任君采撷的可人模样。
  若前一息尚有喊停的余地,此一瞬后,便再难停止。
  容陵一腔怒火,轻易被丹卿抚平。
  他动作不再粗暴,而是更在意丹卿的感受与反应。
  “别怕。”容陵将丹卿的恐惧与紧张尽收眼底,亦记得身为段冽那夜的疯狂残暴。他怎舍得让丹卿重历无助与绝望?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自以为是地发泄心中愤怒。
  “对不起,”容陵轻轻拨开丹卿眼角的湿发,因隐忍,声音喑哑低沉,“阿卿,我不会再伤害你,这一次,我会让你知道,真正的……是何滋味。”容陵贴近丹卿耳畔,伴随撩拨露骨的话语,呵出热烈滚烫的气息,臊得丹卿脸颊通红。
  如他所言,他实在体贴得很,就连要紧时刻,他也不忘询问丹卿滋味如何,可有痛楚,是否禁受得住。
  这定是另一种形式的恶意了。
  丹卿被折腾得腰肢酸软,如坠云雾,却仍听出容陵语气中的隐隐笑意。
  可恶!丹卿恼极,以牙还牙,在容陵脖颈留下深深齿印。
  初尝情爱,自是不问时间,只顾酣畅淋漓。
  日升日落,晚霞如火,燃遍整间屋子,榻上缠绵的二人终于停歇。丹卿背靠容陵胸膛,被他以绝对占有的姿势拥在心口。
  “容陵,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情。”丹卿埋于薄被中,只露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扭头,肌肤上苍青血管与斑驳红痕清晰可见。容陵收紧臂弯,喉间溢出一声磁性的“嗯”。
  “你正经些。”丹卿道。
  容陵笑:“我如何不正经?”
  丹卿心说你不该笑得这般邪里邪气,似在刻意勾人。但这话丹卿万万不会讲。
  他翻转身子,故作镇静地面对容陵,须臾,又悄悄挪开目光,避免对视。
  总觉得,透过容陵含笑的星眸,好像能看见刚才的自己,那不知羞赧深陷爱欲又无法自拔的模样。
  身体与身体的接触,不仅没有丹卿想象中的恶心恐怖,反而使人沉醉。
  “若我骗了你,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我?”丹卿重新望向容陵,主动凑上去吻了吻他唇角。
  “要看是怎样的欺骗?”容陵含糊应着,一边回吻一边答。
  “与你骗我与我分手的性质相、相同。”丹卿不由有些气喘。
  “这般严重?”容陵翻身将人压下,低语在丹卿耳畔落下。
  “可我原谅你了。”丹卿有些痒地躲了躲,努力保持理智道,“我都原谅你了。所以,你也要原谅我,好不好?”
  亲吻戛然而止。
  容陵脊背一阵僵硬,他握着丹卿的手腕,静静凝视他,许久都不曾言语。
  终于,他伸出手,用指腹拭去丹卿嘴角的湿润,声音竟像在颤栗:“真的原谅我了吗?”
  不是顺水推舟,不是被他的斩断后路放弃神位而感动,不存在勉强迁就,而是出于真心的原谅他了吗?
  丹卿一愣。
  容陵此刻的眼神是如此哀伤脆弱,又蕴含着卑微的期盼。
  “嗯。”丹卿鼻尖酸楚,他重重点头,“早就原谅你了,只是不甘心,亦不愿承认。”
  容陵忽地笑出声,却又狼狈偏头,以手遮眼。
  丹卿倒是想哭了,他用力眨眨眼,轻声道:“你将我骗得那样苦,还让我做尽丢脸之事,怎能那样轻易放过你?你也该尝尝我的悲痛与难过才是,可容陵……”有些话,似乎一旦起头,便不再那么难以启齿,丹卿认真道,“我入九幽塔,并非是惩罚你。”
  “我明白。”
  容陵红着眼睛将丹卿抱紧。
  这一刻,他们的距离是如此紧密,不止身体,还有心灵。
  “我懂你的心哀莫大于心死,我懂你无能为力的自我厌弃,也懂你左右为难的困顿。突如其来的形势,无法挽回的局面,还有狐尊的惨死,你别无选择。我都懂,我还懂那一刻的你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人,你甚至都不再需要你自己。但阿卿,你终究骗不了自己,你爱自己,爱我,爱朋友,爱世人,你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远远超乎你想象。”
  丹卿听得怔忪。
  是他吗?容陵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是你!”
  容陵失笑,哪怕紧紧相拥,无法看清丹卿的表情,他亦能想象出丹卿此刻睁着懵懂无辜的眼睛,可爱又惹人怜。
  “阿卿,莫要妄自菲薄。”容陵抱着丹卿坐起,替他披上外袍。
  窗外微风徐徐,吹起二人披散的发。
  两人并肩望向窗外,尽管衣衫凌乱不整,彼此之间,却再无暧昧迷情的气氛。
  “我喜欢你,阿卿。”容陵嘴角含笑,眼神炽热,但这种炽热并不是以燃烧释放为目的,而是真诚到极致的炽热。
  丹卿呆呆望着容陵,脸颊耳廓渐染艳霞。
  容陵摸了摸丹卿的头:“初回九重天时,我一直在想,段冽因何喜欢楚之钦?是因为他身份高处不胜寒,还是因为孤独寂寞太久?倘若不是楚之钦,换作任何一人主动凑上来,他都会接受吗?”
  会吗?
  丹卿并不那么确定。
  彼时的容陵,正在渡劫,他再强,也得接受命簿的安排,不是吗?
  “当然不会。”容陵低眉看着丹卿,笃定道,“段冽只会喜欢楚之钦,就像容陵自以为置身事外,却又情不自禁地在宴丹卿身上越陷越深一样。一个会爱人的人,必先爱己。阿卿,你似乎从未发现自己的优点,你身上有一种很吸引人的生命力,旺盛,蓬勃。你看似羞怯,对认定之事却格外勇敢,从不退缩。若强求不得,你也不会失去对生活的热情,更不会失去自我。你总能重整旗鼓,因你知旁人固然珍贵,你却更加珍贵。你的灵魂独立清醒,人格别具魅力,如此圆融自洽的特质,段冽能看到,受其吸引、感染。容陵当然也会。”
  丹卿被夸得不好意思,仍怀疑:“你说的当真是我?我真有那般好?”
  容陵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丹卿的后脑勺:嗯,你当然有。有时,强大未必指实力、修为、地位,亦是一种状态,一种思想。你爱段冽,何曾迷茫胆怯?失去段冽,你固然心伤,却依旧积极生活。阿卿,没有什么能真正打倒你,段冽的死不会,容陵的冷漠与抛弃不会,旁人的恶意针对更不会。无论何种处境,你总能站起来重新出发。你珍爱自己,敬畏生命,你看重自己的生命,便也看重万物的生命。自囚九幽塔,不过是你万念俱灰的片刻缓冲。我终是明白,你早晚会走出九幽塔,哪怕没有我的主动出击,你也会离开那里,就像你终将走出这片结界……”
  丹卿险些以为他听错。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丹卿看向容陵。
  容陵他……刚刚说了什么?
  “你要与我坦白的,便是这件事吧。”
  容陵嘴角含笑,眼中倒映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原来容陵早就知道。
  难怪。
  难怪他方才委屈又愤怒,难怪他会失控地粗鲁对待他。
  看来他是真的很生气!
  丹卿恍然又无措。
  而他在内心深处酝酿许久的坦白,就这样被容陵指出,丹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抱抱他,亲亲他,可以抵消吗?
  可理智告诉丹卿,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并不能如此搪塞敷衍。
  “阿卿,”容陵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垂目轻声道,“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嗯?”丹卿怔怔看向他,不明其意。
  “我们扯平了,好吗?”
  容陵不再逃避,抬起头,正视丹卿干净的眼睛。
  曾经,他他以“为丹卿好”之名狠狠伤害他,严格说来,他其实并没什么兴师问罪的资格,因为他犯下的错,过分十倍百倍。
  是丹卿太好,纵得他总想把主动权紧握手中,容不得一丝失控。
  “不,是我不好。”丹卿终于明白容陵在说什么,眸中一阵湿热,他用力去握容陵的手,像是怕被他甩开,“我吃过这般苦,分明深恶痛绝,却还是将同样的苦,施加在你身上,简直罪加一等。你骂我吧,打我也行。”
  “我哪里能舍得?”容陵作势抬手,下一瞬,却苦笑着将丹卿紧紧揽入怀中,卑微呢喃,“阿卿,我不做你的累赘包袱,你放心,我不生偏激,不生嫉妒,我知你比任何人都珍惜你所生活的世界,所以,我绝不会成为欲望的傀儡,绝不……”
  容陵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正极力忍受着某种痛苦。
  “容陵!”丹卿逐渐觉察出不对劲,“你怎么了?”


第181章
  “阿卿……我似乎……快要控制不住了……”容陵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双臂渐渐无力,意识仿佛正从他体内剥离。他含糊地唤着丹卿的名字,面色苍白如纸, 冷汗如雨,浸湿了他的衣襟。
  丹卿眼疾手快,扶住即将倒下的容陵, 眸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容陵的身上, 竟弥漫着浓烈的魔气!
  转瞬之间, 黑雾如潮水般涌来, 充斥了整个房间。
  魔煞如丝如缕,缠绕在容陵周身,仿佛要将他吞噬。
  这滔天的魔气,既似从内而生, 又仿佛自外界侵袭。
  它们无视丹卿的存在,疯狂地试图侵入容陵的身体,却被他的意志拒之门外,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
  丹卿瞠目结舌地看着,眼睫剧烈颤动,心痛如绞。
  容陵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 青筋毕露。
  这魔气绝非一日之功,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而他, 作为容陵最亲密的枕边人, 竟一直未能察觉。
  丹卿深知, 并非他过于迟钝, 而是容陵藏得太深,又表现得太无懈可击。
  纵然散尽仙力修为,容陵的意志力依旧强大得令人心惊。
  这些日子, 容陵心生魔念,恰恰城中又有魔煞四处横行。
  曾经的极品神骨虽已不复存在,可容陵这具躯体,对魔煞的吸引力显然仍不容小觑。
  事到如今,丹卿哪里还能不明白?
  容陵心生魔念的源头是他。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即便是强大如容陵,也会因丹卿的欺瞒而脆弱不安,甚至日夜承受邪念的侵蚀。
  “对不起,容陵!”丹卿的愧疚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喃着歉意,掌心贴覆在容陵的小腹丹田处,将纯净的治愈之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
  阴阳两股力量在容陵体内激烈交锋,魔煞渐渐败退。
  半个时辰后,黑雾终于被彻底驱逐。
  丹卿收回手,扶容陵躺下,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心中满是自责与怜惜。
  无暇顾及疲累的身体,丹卿忙扶容陵躺下。
  治疗过程耗费大量气血,容陵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面白如苍纸,整个人脆弱得像是一捏就碎的玉人。
  这一夜,丹卿没有外出。
  第二夜,丹卿寸步未离,仍旧守在昏睡不醒的容陵塌边。
  脑海内,钟声频繁被祈祷者的虔诚叩响,一声声,一道道。
  丹卿握着容陵的手,始终置若罔闻。
  丹卿坐在塌边,反复思索琢磨容陵对他的评价。
  的确,他珍惜生命,尊重生命,他想好好活着,从前无人爱他关心他时,他也在认真努力地生活。
  如今,他拥有那么多的爱,又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好好活着?
  然而,好好活着的前提是四海升平,是周围的人们欢声笑语,是朋友们都能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
  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囿于一方结界之中,与逃避无异。
  从前,丹卿不懂,何他只想做个平凡的小角色,却总是被命运推上风口浪尖。
  身份的桎梏,复杂的人际关系,逝去的亲人……
  他也曾委屈,也曾顾影自怜,甚至自暴自弃。
  可诚如容陵所说,自出生那一刻,好好活下去,便是他灵魂的底色,是他生命的基调。
  他好不容易活到现在,是圣女与容廷的以命托举,是狐帝的庇佑,让他安全成长至今。
  凭什么他的存在,要被别人审判决定?凭什么他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前尘往事不可追,再论孰对孰错已无意义。
  现实摆在眼前,他是源族唯一的后裔,也是九重天的一份子。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来终结这一切。
  “我还是……被你们保护得太好了吧!”黑夜之中,丹卿眼眸明亮,他望向榻上安睡的容陵,弯了弯唇角,“容陵,你知道的,我一贯没什么野心目标,只图安逸轻松地活着。可这一次,若我自己立不起来,你们挡在我身前也无用。我终不能因为自己的懦弱与贪恋闲散,让整个苍生都为之倾覆。”
  “容陵,这一次,换我站到众生面前,换我去承受他们的景仰与崇拜,就像曾经的你一样,好不好?”
  丹卿握住容陵温凉的手,轻轻将额头抵在床榻,声音渐低,“其实容陵,我有些害怕,也不知自己是否能胜任。我不像你,强大清醒,坚不可摧,我……”
  “是吗?你若胆小,世上可就没有胆肥的人了。”
  静寂中,男人略微喑哑的嗓音响起,含着浅淡笑意,如春水一般,温柔地抚摸着丹卿耳廓。
  丹卿呆呆抬起头。
  隔着奔涌而来的月光,他所有的茫然不安,好似都撞入充满包容性的辽阔大海。
  一瞬间,心神俱定。
  丹卿支起上半身,定定望着容陵,自己都未曾察觉语气之中的轻嗔:“你对我到底有什么误解?我分明胆子极小的。”
  容陵低低笑了两声,笑意耐人寻味。
  丹卿似乎想到什么,有些恼:“是了,大抵我所有的勇敢与无所畏惧,都用在了你身上。”
  “阿卿,过来。”容陵朝他张开双臂。
  丹卿别过头,故意不去理他。
  “阿卿……”容陵的声音软了两分,带着几分可怜,“初初醒来,头昏脑涨,我浑身都没什么气力。”
  行吧。
  容陵这是认准他对他狠不下心。
  丹卿凑过去拥抱他,任由容陵温柔抚摸他的发。
  “阿卿。”容陵唤他。
  “嗯?”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比谁都勇敢,也可以比谁都强大!”
  容陵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拥有全世界最令人信服的魔力。
  “我喜欢的宴丹卿,从来不是一个弱者。他的强大,是‘清风拂山岗,他强任他强’的从容松弛,是‘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的坚韧。这样一个内核强大的人,又怎么在意世俗的评断标准?阿卿,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你本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勇者。”
  丹卿紧紧搂住容陵脖颈,埋头深吸他身体里的暖意。
  “容陵,因为你,我好像变得更加了解自己了,真正的自己!”
  容陵掌心托住丹卿后脑勺,侧头亲了亲他脸颊:“我的荣幸!”
  两人亲密相拥,任由时间流淌。
  这一刻,谁都不想打破美好的气氛,甚至想让时间流淌得更慢一点。
  容陵望着窗外,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终是能放手了。
  给丹卿自由。
  尽管前路坎坷,尽管心中不舍,但他必须放手。
  嘴角露出释然的微笑,容陵蹭了蹭丹卿毛绒绒的脑袋。
  是啊,曾经不问世事只求岁月静好的小狐狸,如今也被命运推动着成长,试图运用自己的力量,给蒙冤源族一个等待许久的结局,给无辜受创的苍生一个美好的未来。
  丹卿都那样努力了,他又怎能扯他后腿?
  如今这个满目疮痍的三界,他也曾守护数千哉,也曾付出诸多心血。
  只因不曾愧对苍生父母,所以这一次,他选择丹卿。
  选丹卿,便是选丹卿所选!
  “丹卿,我会陪着你,无论去往何地,归于何处,我都会陪着你。”
  刹那间,金光散,结界消。
  天际仿若一道流星划过,他们生活三年的与世隔绝的这片小天地,再次与外界重新相连。
  天亮了。
  丹卿站在花圃与菜园中间,他伸出手,一会儿伸手摸摸含苞欲放的芍药,一会儿碰碰长势正旺的翠绿青菜,满眼都是依依不舍。
  容陵简单收拾好两人行李,一出门,看到的便是这幕画面。
  天光如璀璨明星,点点闪烁,缀于丹卿微扬的嘴角上。
  他下颔仰起,眼眸轻阖,双手放松地朝两侧展开。
  分明无风,周围所有花草树木却都在簌簌起舞。
  这一刻,丹卿与这片小小的天地,已然紧密相连,他与它们心意相通,他好似已融入这偌大苍生……
  容陵站在台阶下,静静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当丹卿有所察觉地睁开眼,向容陵望来的那一刻,花花草草们仿佛也都转头看向容陵。
  如此诡异的景象,容陵竟丝毫不觉可怕。
  因为那人是丹卿。
  容陵迈出步伐,笑着走到丹卿身边:“走吧,阿卿。”
  丹卿拉住容陵朝他伸过来的手,目光触及小竹楼之时,有许久的停留。
  “它们一直会在我们心里,无论沧海桑田,还是岁月变迁,记忆永远历久弥新。”
  “嗯。”不管是红尘凡间的小破庙,还是这间精致竹楼,丹卿之所以不舍,终究还是因为身边这个人。丹卿笑眼弯弯地看向容陵,这一点,他当然能够看得明白,所以,只要人在,万事皆好!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而去。
  金光破云而出,照耀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至那两道背影消失在葱茏尽头。
  很快,城中兴起新的谈资。
  百姓口口相传,不出几日,所有人便都知晓了。
  一夜之间,城中突然出现一对神仙眷侣,两人皆是男子,一个丰神俊逸一身清正,一个相貌绝艳灵动自然。两人所经之处,魔煞荡然无存,凡被魔气污染过的普通人,皆能恢复如常。
  据有幸亲眼见过这对神仙眷侣的人说,两位皆是九天上神般芝兰玉树的人物,彼此配合也十分默契,且恩爱非常。
  青衣男子净化魔气时,白衣男子总是寸步不离守在其身旁。
  面对恐惧不安的人们,白衣男子也会耐心宽慰解释,但不管何时何地,他始终将青衣男子放在首位,哪怕正与旁人说着话,他也自始至终留意着青衣男子的一举一动。
  察觉青衣男子有异,他会谦逊有礼地向旁人道一句“稍等”,然后从怀中取出洁白巾帕,走到青衣男子身旁,替他拭净额头汗渍。
  每每此时,白衣男子的神情便会异常认真柔和,仿佛天地之间,他眼中只余身前这一人,旁的皆沦为虚妄。
  这对神仙眷侣从不狭恩图报,从不收取银钱物件。
  他们自由又洒脱,居无定所,走到哪儿,便寻一处偏隅僻静之地短暂停歇。
  尽管条件简陋,白衣男子对煮食这件事却十分考究,锅碗瓢盆仿佛都储存在百宝囊中。
  偶有稚童看见这一幕奇景,会拍手欢喜叫嚷道:“变戏法咯,变戏法咯,好有意思的戏法哦,大家都快来看啊……”
  孩子们欢笑吵闹,容陵也并不恼。
  有时候,看着闻声而来的孩子们,容陵会将手指竖在唇边:“嘘,别将旁人惊来。你们若听话,我便将青衣哥哥的糖葫芦分与你们吃,如何?”
  说罢,容陵面带玩味地看向丹卿。
  丹卿配合地鼓起腮帮子:“那可是我喜欢的糖葫芦。”
  孩子们便又一窝蜂扑到丹卿身边,可怜巴巴央道:“仙人哥哥,糖葫芦,糖葫芦,给我们吃点儿你的糖葫芦吧……”
  容陵把做好的糖葫芦一一分给孩子们。
  等孩子们心满意足跑远,容陵走到丹卿身旁,笑道:“吃吧!”
  原来他将最漂亮的一串糖葫芦悄悄留到了最后。
  阳光下,裹了薄薄一层糖浆的山楂浑圆饱满,泛着水润光泽,晶莹剔透。
  丹卿咬了半口,很甜,但果子的酸涩中和了口感,不至于太过甜腻。
  “好吃!”丹卿露出笑意,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睛,瞬间点亮因身体透支而格外苍白黯淡的脸颊,“你也尝尝?”
  他将糖葫芦举得高高的,示意容陵低头。
  容陵目光低垂,视线略过触手可及的糖葫芦,缓缓落在丹卿嘴角,他唇边沾染了一点点糖渍,几乎可忽略不见。
  “好,”眼神忽然变得幽暗,容陵轻轻握住丹卿举起的手腕,却附身弯腰,一吻落在他甜软唇边,停顿片刻,方才起身后退,“的确很甜。”
  丹卿扬起头,愣愣望着含笑的容陵。
  他唇角,似乎仍残留容陵的舌尖舔舐而过的湿润。
  容陵却已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方才的亲吻再自然不过。
  夕阳西下,晚风轻拂。容陵刚取出面粉,衣袖被轻轻扯动。他侧头看去,只见丹卿揪着他的衣袖,眼中带着几分嗔怪。
  “哪有你这样的?”丹卿低声咕哝。
  容陵挑眉,故作无辜:“怪我,不该突然亲你。”
  丹卿气鼓鼓地瞪他,忽然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吻了上去。
  容陵低笑,回应着他的亲吻。两人的呼吸渐渐急促,丹卿从主动沦为被动,唇瓣红肿。
  “还继续吗?”容陵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丹卿仰起头,眼尾泛红:“你说呢?”
  容陵笑着将他搂入怀中,深吻落下。
  ……
  离开城镇前一晚,丹卿再次看到陈铮。
  他躲在墙垣后,偷偷摸摸地跟着他们。
  陈铮大抵是忘了,一个凡人的跟踪,又怎能躲得过神仙的火眼金睛?就连容陵都早已察觉他的踪迹。
  “想跟他聊聊吗?”容陵问。
  事到如今,他们其实没有再见的必要。
  丹卿沉思须臾,终是颔首。
  容陵朗声朝墙后道:“出来吧。”随后给了丹卿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走到巷口。
  陈铮扭捏地走出来,羞愧与自责压得这个男人的脊背深深弯下去,仿佛再也抬不起来。
  他红着眼跪在丹卿面前,却被一股力量阻止。
  无论他如何挣扎,膝盖都无法着地。
  “宴小郎君,我对不起你!求你原谅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又何来求我原谅?”丹卿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心中明白,陈铮不是楚铮,但这张脸的出现,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眷念不舍,因一人而动容,便会因第二人而生怜悯,“我不曾要求你替我保守秘密,所以,你对不起的是你对自己的承诺。”
  陈铮捂住脸,狼狈哽咽:“我……”
  有的人原谅别人很难,却对自己的错误极其宽容。
  而有些人则完全相反,对他们来说,一时的歉愧,可能要用余生来自我救赎。
  “与家人好好活下去吧!这才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丹卿言尽于此,转身离去。
  “宴小郎君……”陈铮望着丹卿背影,不知为何,心口煞是心疼,这种滋味,就像嵌在灵魂深处,与生俱来,“你可曾后悔救了我?”
  丹卿没有止步,也没有回头:“不曾。”
  陈铮泪流满面。
  心痛之余,陈铮仿佛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圆满。
  能再见宴小郎君一面,于他而言,已是无憾。
  丹卿走到容陵身旁,牵住他的手,笑着说:“走吧。”
  “聊完了?”容陵问。
  “嗯。”
  “为什么不说你没有怪过他?”容陵试探地问了一句。
  丹卿轻声道:“承诺很沉重,无非必要,还是不要随意许给别人才好。经过这一次,想必他对承诺会慎重许多,这样他自己也能轻松不少。”
  是啊,承诺很沉重。
  这一点容陵深以为然。
  容陵沉默片刻:“他向你许诺的那一瞬间,或许确实出于真心。”
  “嗯,我想陈铮也不是那种随意许诺的人,他和他本质很像。”
  另个他不言而喻,指的是楚铮。
  容陵沉默片刻,笑道:“许是因为我与陈铮都有过同样的境遇,所以很有感触。”
  丹卿侧眸看向容陵,此刻他语气里的风淡云轻,掩藏的或许是深深的亏欠,以及对自己的永远无法释怀。
  微风吹起容陵漆黑的发,飘扬在暖橘色的空中。
  丹卿垂首,望着他与容陵紧紧交握的手,突然眨眨眼,认真道:“容陵,我很少对别人许下承诺,但我可以向你立誓,往后我一定不会再欺骗你,无论何事,我都会与你有商有量,永远让你做第一个知道的人。”
  容陵停下步伐,透过树叶下不规则的光斑,他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真诚,纯粹,有种至死都无瑕的天真烂漫。
  从前,容陵希望他能好好守护这样的丹卿。
  事实上,丹卿骨子里的纯真烂漫,就像不死的野草,充满韧劲,永不消亡。


第182章
  丹卿与容陵一路渡化魔煞, 民间声望日隆,二人已超越神仙的存在,成为百姓心目中真正的天降救世主。
  容婵、顾明昼等人得知消息后, 并未急于追问。
  容陵身为九重天太子时,镇守四海八荒,励精图治;丹卿亦恪守仙职, 从未做过伤害苍生之事。他们曾付出过, 也曾享受过。如今二人隐居避世, 不问琐事, 无人能指责他们有错。
  而他们愿意放弃平静生活,为三界苍生出力,想必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身为亲朋,无需干涉, 亦无需评判,只需在必要时刻给予无条件的支持。
  九重天。
  雾云深处。
  敖幽远远望着容婵孑然独立的背影,片刻后闪身至她身旁,冷不丁问道:“你还是在担心他们?”
  容婵目光平视前方,脸颊在微光中忽明忽暗,仿佛被云雾簇拥:“我怎能不担心?近日我日日去神台修行, 逐渐勘破许多未知之事, 甚至隐隐能看到……”她幽幽叹息, “眼下形势并不乐观。丹卿虽能渡化源族残魂, 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敖幽若有所思:“怎么说?”
  容婵道:“恶煞分等级, 高阶魔煞可源源不断创造低阶魔雾。若遇高阶魔煞, 即便是丹卿,也会十分吃力。”
  敖幽皱眉:“可他一人的效率,足以抵三界千军万马, 总能让苍生少吃些苦头。”
  容婵扯了扯唇角,脸上却完全没有在笑的意思:“源族受苦蒙冤千万载,三界皆有得益,如今也不过是报应罢了,既是报应,又哪能有十年百载就能还清的便宜事?”
  敖幽听得微微惊诧。
  他本性单纯,久居海底,不谙世事,同容婵回九重天后,自是流言如何传,他便如何信。
  九重天对清除魔煞的态度一向乐观,敖幽亦然。但容婵所言,却令他心生疑虑。
  容婵低眉,脸上不再是从前的天真活泼,而是肩负一切的坚韧与俯视众生的冷漠:“起初我也以为魔煞可彻底净化,实则不然。我们只能在一圈又一圈的时间年轮下,慢慢削弱它。若运气好,或许千年后,苍生便不必再承受魔煞的报复。”
  敖幽本是局外人,倒也不会对任何一方心生怜悯同情:“事已至此,无法扭转,你又有何可愁?”
  容婵睨他一眼,恼怒道:“我自有我该愁的理由,你懂什么?丹卿好歹是你故人之子,你怎就半点不上心?”
  敖幽挑挑眉,在心底轻哼一声。
  源族圣女将他封印至今,虽是无意之举,却害他在海底坐了上万载的牢狱,如今他成功解除封印,不去将她后人大卸八块,便该称赞他一句心慈手软才是。
  当然,这番话,敖幽自是不敢说与容婵听。
  容婵情绪只激昂片刻,又低落下去:“源族圣女天赋卓绝,丹卿既是源族唯一存活后人,身负无数秘密玄奥,万一他悟出什么,又万一他……到那时,我可怜的兄长怎么办?”
  敖敖幽终于明白容婵的忧惧所在,原来她是怕她兄长死了道侣守活寡?他饶有兴趣地一扬眉,道:“你也太看得起……不过……倒也不是不无可能。”沉思片刻,他冷血道,“那就让他们一起去死吧。”
  容婵想打死这条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龙。
  她恶狠狠瞪敖幽一眼,气闷半晌,低声呢喃:“我不想他们死,难道他们就不值得拥有一个好一点的结局吗?”
  人间。
  江河畔,乌云袭顶,飓风呼啸。
  四周渺无人烟,唯有丹卿、容陵与魔物对峙中。
  丹卿丹口不停诵念咒诀,周身气雾萦绕,净化之力源源溢出,试图包裹住魔物,遏制其行动。
  这是他们首次遇到如此难渡化的“刺头”。它比以往遇到的魔煞强得多,却又比大战那日的源族魔煞弱上几分。
  若是初战,二人不会如此吃力,但眼前这魔物,已是他们接连遇上的第三只。
  它们似乎相互勾连,意图一举剿灭丹卿与容陵。
  连续渡化两只怨魂,丹卿疲惫不堪,容陵更是强弩之末。
  一个重新修行的凡人,能布出威力如此强大的乾坤梏魔阵,已然在透支气血。
  为了方便丹卿施展净化之术,容陵仍在苦苦强撑,哪怕七窍沁血,依然守着阵法,将魔煞死死困在囚笼中。
  丹卿不免有些心焦。
  看向魔煞的眸光多了几许暴躁与恼恨。
  这高阶魔煞已能聚虚化实,形似巨大猿猴,触角如八爪鱼般不断延伸,试图击碎法阵。
  若不能渡化,不如将其彻底毁灭。
  心随意动,丹卿调动天地之气,风沙水石、花木虫鸟,皆随他差遣。蚍蜉亦可撼树,它们会助他杀死它。
  这样,容陵就能迅速解脱。
  再僵持下去,他或许会死的。
  可魔煞难道就该弥散于天地之间,永永远远的消失吗?
  整个源族无辜惨死,至少他还能净化它们的执念,引渡它们洗去魔气,重归轮回。
  不。
  两相比较之下,当然还是容陵的安危更重要。
  丹卿澄澈清明的眸中,突然浮现出一丝晦暗,周身清朗正气亦生出浑浊之色。
  “丹卿,心神不可乱。”容陵忍着痛楚呵斥,又柔声道,“别害怕,我没事。”
  是容陵的声音!
  丹卿遽然一震,自浑噩中苏醒。
  他方才在做什么?
  难怪意志笃定如容陵,前些日子竟也会被魔雾影响蛊惑心智。
  一旦心生彷徨,这份不确定,便会被利用,然后扩增至百倍千倍。
  “我的决心,不会受任何人任何事裹挟!”丹卿冷视阵法中挣扎的魔煞,朱唇轻启,字字铿锵,“我知你们怨念滔天,心不甘,恨难消。一直以来,你们没得选,所以,我来替你们选!”
  容陵,他要护住;
  源族残魂,他也要渡化。
  “渺渺超仙源,荡荡自然清,以我血肉之躯,引天地之神气,渡诸魔精归去……”丹卿掐指诵诀,语速渐快。
  此刻,他调动的不仅是体内的信仰之力,还有天地间的所有灵气。
  丹海巨浪滔滔,天地清气汇聚。丹卿额间倏地迸发出一道金色印记,他猛地睁开眼,眸中也有金意流淌,似古老神秘的咒文。
  “净!”随着丹卿一声厉喝,神圣的流光穿透困阵,打在魔煞身上,化作春日花瓣、秋日麦谷。
  形似猿猴的巨物只反抗一瞬,便乖乖安静下来。
  它分明不再拥有人的思想与感情,可丹卿却好像在它逐渐散去的那一团沙雾里,看到了属于它的遗憾、怀念,以及感恩。
  天地平息。
  狂卷的风沙戛然而止。
  飞尘之中,脊背□□的白衣男子终于倒下。
  “容陵!”
  丹卿跑上前,抱住素衣浴血的容陵。
  “没事。”容陵咬紧牙关,不敢咳嗽,怕吐出太多的血,吓坏眼前的人,“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容陵很想摸一摸丹卿的脸,但他手臂毫无知觉,便只能以目光,试图抚平他狠狠颦起的眉。
  丹卿领会到容陵的意思,立即展颜笑了笑。
  “好!你先休息。”丹卿一边替容陵疗伤,一边应承道。
  话落的瞬间,容陵意识沉沉,昏睡过去。
  他这般模样,倒像是等到丹卿的应允,才敢闭目。
  夜深人静。
  星火燎原。
  高高的山坡上,丹卿躺在容陵身旁,仰头望向星空。
  容陵尚未醒来,但昏睡中的身体正在加速恢复。
  丹卿拽着容陵一截袖摆,观天观得十分认真
  无论人间如何水深火热,夜空始终绚烂。
  也是,若神仙都自身难保,苍生又还能有什么指望?
  至少这满天的璀璨明星,能给身处黑暗的人们,一点点展望未来的期望与信心。
  “星星真漂亮啊!”丹卿扭头看向容陵,唇角上扬,“容陵,我摘一颗永恒不灭的星辰送给你好不好?”
  草地柔软,月光倾斜。容陵安静的睫毛落下两片扇形阴影,有一种不符合他性情的乖巧,如果容陵此时醒着,是否会满怀欢喜的说着“好”?
  反正不论他说好还是不好,这颗星辰他送定了。
  丹卿笑着朝高空伸出手,五指张开,又向内微微蜷曲,形成一个抓握的手势。
  刹那间,天地静止,复又流转。
  一颗星子已然脱离轨道,听话地坠入丹卿掌心,变成一粒小小的熠熠生辉的金豆子。
  “好看吗?”丹卿两指捏着小豆子,举高,眯着一只眼去看。
  这个角度,与仰望星空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很美,很浪漫。
  “送给你。”丹卿施法将星子引入水晶小圆球之中,又起身窸窸窣窣翻百宝囊,找出红绳拧成两股编制,最后做成项链,替容陵戴上。
  看着容陵一无所觉的模样,丹卿扑哧一笑,他重新躺回草地,抱住容陵手臂,再闭上眼,沉沉睡去。
  丹卿注入的内力在容陵身体里日夜流转,不断治愈他受损之处。
  再醒来,容陵周身轻盈,昏倒前的那股痛不欲生感,已荡然无存。
  暖阳融融,鸟鸣啾啾。容陵双眼适应光线后,下意识垂眸。
  丹卿正偎依在他身旁,抱住他手臂,睡得酣甜。
  他脑袋信任地深深埋入容陵臂弯,温热的呼吸不知何时濡湿了容陵一小片衣角。
  容陵忍俊不禁,手刚要触及丹卿头顶,又收回手,生怕吵醒了他。
  丹卿实在是太累了。
  帮扶苍生的事儿,如今都落在他身上,容陵倒像是个跑堂的,主要起辅助后勤作用。
  几番动作,牵动肢体,容陵似有所觉地摸了摸胸前。
  一颗耀眼星辰,顷刻闪烁在容陵眼前。
  即便是白日,星子依旧明亮。
  容陵睫毛微动,看了眼晴朗天空,又看一眼婴儿般饱睡的丹卿。
  调皮。
  居然将与天地同岁的星星都摘了下来。
  可他很喜欢。
  真的很喜欢。
  摩挲着嵌于水晶之中的星辰,容陵看向丹卿的眸光虔诚又柔情。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丹卿,容陵忽地望向天空,眸中划过一丝忧虑。
  永恒星辰触手可摘,只能说明,丹卿调动天地的能力又大幅增加。
  能力越强,担负的责任便更大。
  终有一日……
  “没关系,我会陪你。”容陵动了动唇,无声许诺。
  “容陵,我想去几个地方,你能陪我吗?”丹卿醒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睡得餍足的脸颊晕了一层桃粉色,他双手撑着绿茵,趴凑到容陵身边,黑曜石般的眼眸闪闪发亮。
  任谁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都无法狠心拒绝。
  更何况容陵本来就不会拒绝丹卿,他笑:“好,我的荣幸,请问阿卿,你打算先去哪儿呢?”
  丹卿眉眼弯弯:“先去归墟和埋骨之地,最后我想回青丘看一看。”
  “好。”
  容陵握住丹卿的右手,他体温一直都比丹卿要低一些。
  从前为仙时自是不要紧,但凡人不同,会着凉伤寒的。
  丹卿渡了些内力与容陵,目光在容陵含笑的眉眼久久逗留,似乎想用力挖掘出点什么。
  容陵对他的决定丝毫都不感到惊讶,甚至没有更多的询问与疑惑,就像他早早便知道一般。
  容陵!
  你是不是早就觉察到了?
  这就是你从前一直抗拒的事情吗?
  这就是你执意将我带出九幽塔,试图用自己将我困在结界避世不出的理由吗?
  其实你做得到的。
  你明明知道,苍生与你,我一定选你。
  只要你开口,甚至不需明言,只要你给我一点点暗示,我就会乖乖牵着你的手,心甘情愿回到只属于我们的那片小小天地。
  但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是不是你也有一点舍不得?
  舍不得曾经的烟火人间沦为废墟,也不忍费尽心血守护的苍生毁于一旦?
  容陵,或许在遥远的三年前,在我还无法预知到今日事态之前,你便已早早看清这因果。
  你肯定也挣扎过痛苦过吧?
  你一定也挣扎过、痛苦过吧?你一定也想选我。
  可你还是默许并尊重了我的选择。
  谢谢你,容陵!
  其实,我没有不选你。
  容陵忽有所感地拉住丹卿,与他额头紧紧相贴。
  猝不及防的亲密,让两个灵魂仿佛都在颤栗。
  “阿卿,没关系……”
  就算你没选我,那又怎会是你的错呢?
  容陵在心里默默道:
  原谅我,丹卿,原谅我自私地把选择权留给你。
  因为选择实在是太难,无论如何选,似乎都两难全。所以,这一次,我决意跟着你的选择走!


第183章
  残阳血红, 泼洒在这片深藏罪恶的土地,好似鲜血般猩红。
  丹卿容陵并肩走入荒凉寂静的归墟,面色肃穆, 心有唏嘘。
  曾几何时,归墟是九重天严密守护的封印之地,如今却成了真正的不毛之地。不死鸟蛰伏于嶙峋的山群中, 一双双凶恶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风起, 带来一阵阵似曾相识的气息。
  丹卿闭上眼, 深深感知、触摸这片土地。
  容陵静静守在丹卿身边, 没有惊扰。
  不再被瘴气毒雾笼罩的归墟,容陵也是初次见到它的真容。
  他目光遥望远方,心中感慨万千。谁能想到,他与丹卿最初的缘分, 竟是如此残酷又美丽?残酷源于亲人的生离死别,而相遇本身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丹卿忽地睁开眼,说道。
  “好。”容陵点头。
  因长期遭受封印,归墟被魔煞瘴气侵蚀腐灼,活物难以生存,除了不受阴邪之气影响的不死鸟,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活物, 连绿色植被也寥寥无几。
  “阿卿, 你还能认出我们是在何地相遇吗?”容陵努力搜寻记忆, 却一无所获。彼时他年纪尚小, 归墟之地又处处相似, 随处可见的山石与黄沙地的组合,实在让人难以分辨出具体方位。
  丹卿摇了摇头:“我也记不太清。”
  两人面面相觑,默契一笑, 继续前进。
  不死鸟扑腾着机械般的翅羽,不时发出古怪尖锐的鸣叫声。走出一段距离后,丹卿开口道:“事实上,那段记忆虽然三年前就已回到我脑海,我阿娘,还有你兄长,我明明清晰记得他们笑起来的模样,甚至想得起他们曾说过的话,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不真实,好像那并不是属于我的人生,而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丹卿。”
  与幼年丹卿分离太久,久到丹卿觉得那个小小的自己很陌生。
  这种滋味,令丹卿有些黯然,“我以为踏入归墟,这种疏离感就会减轻许多。可是,并没有。”
  “你阿娘,还有我兄长,他们若能看到此时此刻的你,想必也是同样的感受。”容陵笑道,“欣慰但陌生,想念却又不知该如何跨越漫长的时光去紧紧拥抱对方。”
  丹卿知道容陵在安慰他。
  容陵又道:“阿卿,无论是你娘,还是我的兄长,知道你顺利离开归墟,一定开心又知足。”
  是啊,他们耗费生命尽力守护的小狐狸,终是离开罪恶之地,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
  普通人的日子,不都是有悲有喜,有幸运也有不完美吗?
  是背后那一双双的手,托举着他,让他迎来一个个崭新又美丽的清晨。
  其实,普通才是另一种形式的弥足珍贵。
  “容陵,我现在好像又多了一点勇气。”
  去成全那么多普通人梦寐以求的普通生活的勇气。
  丹卿拉住容陵的手,眼眸是如此的剔透明亮:“容陵,虽然你大概率猜到我想做什么,但我还是要亲口告诉你。我说过的,我不轻易许诺,但许诺了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他再不会欺瞒容陵,他要他们做到真正的坦诚相待。
  “这么快吗?阿卿。”容陵愣了一瞬,面上在笑,手却开始发抖、发凉。
  “你怕我会死吗?”丹卿没有用渡气的方式替容陵取暖,他双手捧起那冰凉僵硬的手,捧到嘴边,呵出一股股暖热,用自己的体温,去慰藉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恐惧,“容陵,我不会死的。”
  容陵怔怔望着丹卿。
  一瞬间,他眼底闪过无数情绪。
  相信?狐疑?心疼?还是疼得快要死掉的难过……
  “你的手好冷啊,怎么捂了那么久都捂不热?”丹卿用力搓了搓容陵的手,然后低眉,在他手背深深印下一吻,“这样呢?会不会好一点?”
  丹卿抬起眼,睫羽轻掀,微颤,像蝴蝶纤薄的翅羽,俏皮又狡黠。
  容陵喉口酸楚,呼吸都快停滞,偏偏丹卿却要在这个时候故意撩拨他。
  “我真的不会死……”丹卿重复道。
  “十成十的把握吗?”好半晌,容陵终于听见自己的嗓音,锯木头般嘶哑沉重,甚至不如凡间八九十老翁中气足。
  不愧是容陵,总是能在第一时刻直击要害。
  丹卿看着容陵生出红血丝的眼睛,老老实实道:“待我彻底掌握力量,不死的概率能提升至九成。”
  “九成……”容陵低喃。乍听之下,确实极有希望,可仍有一线危机绷在心弦。这一成灾难无论降临在谁头顶,便是百分之百的毁灭。
  丹卿道:“已经很好了。”
  容陵当然明白,事不关己,自是该为九成活下的几率欢天喜地,事若关己,那一成凶险,便是时时刻刻悬在脖颈间的利刃。
  他笑容已十分牵强:“阿卿,你索性与我一次说个明白,还有什么隐患,你全都告诉我吧,我受得住。”
  丹卿心想,容陵说这话时,定然不知自己表情如何。
  他看不到,但丹卿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真是……难看得很。
  丹卿伸手抚平容陵紧蹙的眉,故作轻松道:“别皱巴着脸,都不好看啦!”
  容陵勉强又挤出一丝笑容,可再怎么挤,都是别扭拧巴的。
  “容陵,所有人都可以为我的决定而感到愉悦庆幸,唯独你一人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丹卿定定望着容陵的脸,眼底略微湿润,“虽然你现在的样子不够英俊漂亮,但你本就应该为我的决意冒险而感到悲伤、忐忑、不舍,还有痛苦。容陵,这世上也唯有你一人拥有如此资格,所以,你可以为我感到难过,直到我重新回到你身边前。”
  丹卿嘴角含着笑。
  他眸中虽有泪花,眉眼却恣意张扬。
  这样明媚的一张脸,耀目得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见容陵呆呆的没有任何反应,丹卿忽地伸出双臂,用力抱住容陵脖颈,故意将唇贴在他耳廓道:“容陵,其实我在哄你呢!”
  丹卿呼出的一圈圈热气,仿佛带着夏天独有的燥热潮湿,容陵忍着那一路直痒到心尖的痒意,并没有闪躲:“嗯,感觉出来了。”
  “那我有哄到你吗?”丹卿俏皮地往后仰了仰头,两人微微分开些距离,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彼此之间的气息相互勾缠,不分你我。
  “嗯。”容陵嗓音低沉,他俯首朝丹卿靠近,像是在玩一场你追我逐的游戏。
  额头相抵,容陵唇贴着丹卿的唇,却没有更缠绵深入的举动。
  “容陵,”丹卿轻声道,“接下来,我会在归墟感悟提升阿娘留在我神魂中的功法,然后去埋骨之地祭奠源族亡魂,最后我想再去青丘看一眼族人。如果一切顺利,我会以己身为阵眼,引天地原始之气,引渡所有的残魂碎片重归轮回,若彼时我仍有余力,我想……”
  “你想什么?”容陵声音沙哑,尾音也在颤栗。
  “如果可以,我还想送你一份惊喜。”
  “阿卿……”
  两人仍保持着唇与唇相贴的动作。
  说话时,上下唇翕合,带动而来的相互摩挲与柔软触碰,明明不是接吻,却更亲密。
  “但惊喜我要先保密。”丹卿话语戛然而止,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早。
  介时他心中所想如果成功实现,留给容陵的必然是意外之喜。
  但愿一切都能顺顺利利,若失去的亲人能重新回来,容陵定也能获得一些慰藉与对未来的期待。
  慢慢抬起眼皮,丹卿近在咫尺地望入容陵眼眸。
  爱人的眼睛一定是春天最柔情的湖水,单单看着,便能在心底泛起涟漪,勾人沉醉深陷、不舍分离。
  丹卿缄默了会儿,再开口,言语是前所未有的慎重:“容陵,你听我说,我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渡化高阶魔煞,除非亲手杀死他们。可我更不愿他们苦苦挣扎至今,终究灰飞烟灭。"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体内蕴藏的源族之力,源自源族子民世代的信仰,现在他们别无选择,所以由我来替他们做决定。如果还有让他们重生希望的可能,我想,我一定要去争取。"
  容陵猛地转过头,仿佛听不下去了。
  “容陵,你一定要好好听我说,好吗?”丹卿双手捧住容陵下巴,祈求他正视他的脸。
  双眸再次相对,丹卿忽然发现,容陵正在流泪,眼中的血丝犹如荆棘般灼烧般刺痛,滴落在丹卿手背上。
  一滴,两滴……
  轻轻砸落在丹卿手背。
  “啪嗒。”
  “啪嗒。”
  不是眼泪,而是心碎的声音。
  是两颗心同时碎裂。
  丹卿喉结艰涩滚动,他忍着酸楚,继续道:“容陵,我并不会消失,我仍存在于这片天地之间,当雨飘下时,或许我会落在你掌心;当风起时,或许我会抚过你的脸颊。你看海看山赏花赏云时,我便是海,是山,是花,是云。容陵,我会一直看着你,你也要一直看着我,我会回来的,可能等待的时间比你我想象中更长更久,但我会回来,有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一遍一遍,丹卿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他慷慨地给予容陵承诺,他笨拙地试图冲淡离别在即的悲伤。
  容陵眼眸猩红,却忽地发出一声轻笑:“阿卿,你凭什么小瞧我?”
  他指腹摩挲着丹卿下颔,似笑非哭,“原来在你心里,现在的我竟如此脆弱,一点痛苦都承受不起。也是,毕竟这可不是一般的痛……”容陵神思恍惚地低声呢喃着,随即,他目光怜惜地落在丹卿眉眼,柔声道,“阿卿,我从不后悔我人生的每一次选择,你实在不必为我如今的境遇感到愧疚,用我前半生的辛劳换取自由和爱情,再划算不过。只是若能重来一次,我相信在所有面临关于你的决定时,我会做得更好。”
  丹卿紧紧握住容陵的手:“嗯,你是容陵,哪怕你只是一介凡人,你也是容陵。”
  “既然已经作出决定,就别因我而瞻前顾后,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一次,阿卿,换我在背后默默注视你,就像曾经的你一样。”
  “好。”
  “去吧。”
  容陵退后一步,收回两人交握的手,他动作果决而笃定,不再留有一丝眷念。
  空中只剩下丹卿的手,孤独地停在原地。
  丹卿怔怔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萧瑟的风卷起夕阳黄沙,那凌厉绝艳的俊脸不仅未被模糊轮廓,风越劲,反而愈显坚毅强韧。
  容陵周身气势如虹。
  恍惚间,谪仙上神再现世间。
  不再刻意示弱博取怜惜的容陵,当真令丹卿有些陌生了。
  ……
  天地流转,大道浩渺。
  日夜调换间,丹卿手结莲花印,已是三日不眠。
  灵雾萦绕其周身,远远望去,像一幅圣洁又玄奥的古画。
  容陵倚在巨石上,时而看向丹卿,时而扫过黄沙,与凶恶的不死鸟四目相对。
  又四日,静止不动的丹卿终于有了反应。纯净的灵雾全部洇入他身体,他眸中似有金光流转,一刹那却消失不见。
  “顺利吗?”容陵问起传承之事。
  丹卿点头微笑:“嗯,顺利得超乎想象。”
  容陵并不追问个中细节:“这便好,接下来我们去埋骨之地?”
  二人说定,立即驱云而行,很快抵达目的地。
  容陵拉住向前走的丹卿,把乾坤袋交给他:“里面有一些民间通用的祭拜之物,你知道如何使用么?燃香焚烧即可。”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去归墟之前。”
  丹卿抱着乾坤袋,眼睛亮晶晶:“容陵,没有你我可怎么好?我就完全没想到准备这些。”
  容陵明白丹卿在逗他开心,听了仍觉受用,容陵笑道:“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丹卿捧着乾坤袋向前跑,跑了几步又退回来,亲了亲容陵脸颊。
  “姑且算作你耐心等我的谢礼。”
  见容陵果然呆住,丹卿得逞般笑眼眯眯地再度跑开。
  丹卿点燃线香,在铜盆里烧冥币元宝。
  线香烟雾一圈圈螺旋状上浮,铜盆噼里啪啦,火烧得很旺。
  丹卿望向空茫茫的周围,轻声道:“诸位前辈,不好意思,上回误入此地,祭礼都没带。”又好笑道,“虽然这回的东西也并非我准备的。”
  丹卿默默烧着纸钱,不成想,容陵竟准备了足足两大麻袋,丹卿也是只实在狐狸,将之全部焚烧干净后,他热得额头都有些冒汗。
  擦了擦汗,丹卿笑道:"诸位可感受到我们两位后辈的诚意?"
  铜盆最后一丝火星湮灭,丹卿起身,向后望去。
  容陵一直静静守在入口,许是氛围之故,他孑然的背影,多少显出那么点儿孤寂落寞的感觉。
  鸦睫微垂,丹卿沉思。
  容陵不肯随他踏入源族领地,是因为容陵认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难以饶恕的原罪,天降原罪,很无辜,却又不那么的无辜。
  容陵不认为源族子民愿意宽恕他。
  这实在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这也是丹卿愿意牺牲的根本原因。
  丹卿不无私,却不自私。
  无论如何屏蔽,他与容陵之间,始终隔着源族的矛盾。
  “你们看,其实天底下,如容陵他这般愿意正视历史,直面出生即原罪的人有很多,”丹卿遥望苍穹,抬手指向容陵。这一刻,丹卿是在对所有的源族亡灵对话,“时代终究不再是你们的那个时代,你们的疯狂报复,与那些视我为威胁恨不能除之后快的人,又有何区别?”
  丹卿口齿清晰,音量虽不高,却字字有力,落地沉稳,“我希望你们能给这些愿意赎罪的人一次机会,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伴随最后一字落下,天幕骤然暗沉。
  无数星辰在苍穹连成一道道线,迸发出流星般的花火,美轮美奂,震撼人心。
  丹卿仰望星空,嘴角微弯,轻声低语。
  “谢谢,如果能得到你们的理解与支持,我想,我会更快回到容陵身边……”
  “这样,他就能稍微不那么辛苦了。”
  星空下,丹卿侧过头,与容陵遥遥相望。
  流光如翩翩流萤,在他们之间来回飞舞环绕,一切的一切,已无须言语来表明。


第184章
  任谁都能看出, 丹卿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
  或许,从他走出与容陵隐居之地的那刻起,他向全世界的告别之路就已开启。
  两人在青丘逗留的时间并不长。
  “宴祈他从来不是一个坏父亲。”离开青丘, 丹卿这样说,语气中带着几分固执,“但我总认为, 他应该比他表现得更加爱我, 事实证明, 我的预感没有错, 他的确很爱我。”
  容陵温柔地抚摸着丹卿的头发:“真好,阿卿,你有一双非常爱你的父母。尽管命运使你们分离,可你们的心仍然紧密相连。”
  朝霞天边弥漫, 似爱人绯红的脸颊。
  容陵看着丹卿,漆黑的瞳仁覆上一层霞光,怎么看,怎么都很柔软。
  丹卿笑着,眼中闪烁着满足的光芒:“容陵,原来我们都有爱自己的家人与朋友。”
  “嗯, 本就幸运的我们走到一起, 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容陵微微一笑, "人生至此, 又有何憾?"
  两人相视而笑, 笑声中仿佛听见命运的齿轮转动。
  “临别之前,见见他们吗?”容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但他能够直率地表达出来, 证明他正在努力接受现实。
  “下次再见吧!”容陵口中的他们,丹卿知道指谁。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他们共同的好朋友。
  “我们终将再见,我想那时,必定会是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丹卿谈的是朋友相见,实则也在说他与容陵。
  “好,”容陵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开心些:"阿卿,在长久的别离之前,你还有什么未做的事情吗?或者说,还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食物?"
  丹卿忍了忍,终是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一只贪吃的小猪吗?”丹卿又促狭地问,“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吗?什么无理的,猖狂的,甚至令你感到难堪愤怒的事情,都可以吗?”
  “不可以。”容陵笑了笑,又道,“我说的是反话。”
  丹卿意外,却也不意外。
  容陵对被他划入领地的人,向来纵容又温柔。
  “机会难得,我还真想让你做一些你从前万万不会做的囧事。”丹卿皱起鼻尖,眼中闪着调皮的光芒,“但我也舍不得呀!”
  容陵顺着方向望去。
  山峦叠嶂,一条笔直的小径直通南北,两旁树冠朝天蓬勃生长,延绵出无边的壮丽景象。
  一点点一片片阳光随风摇晃,璀璨明媚了这小小人世间。
  容陵看着这条长长的路,只恨人间非凛冽寒冬。
  隆冬飘雪,他与丹卿走着走着,便也算圆了共白头的愿想。
  两人手牵手,默契地同时迈出左脚。
  丹卿步履轻盈,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活泼小调,随风起舞的树叶仿佛在为他伴奏。
  容陵受他影响,内心的阴霾逐渐消散。
  察觉容陵的变化,丹卿嘴角笑意加深。
  最后的一段旅程,丹卿不想回忆过往,不想预测未来,他只想注重当下的每一个微末瞬间。
  然而,无论路多么漫长,终会走到尽头。
  前方的荆棘丛生,阻挡住前路。丹卿脚步戛然而止,他回头看向容陵,带着满足的笑意:“一直以来,辛苦你,也多谢你。容陵,接下来的路,恐怕依然难行,如果一个人太寂寞,不妨多停下脚步,歇上一歇。”
  “好。”容陵微笑着回应,“醒来明月,醉后清风。你放心,这样的日子,我会过上的。”
  “醒来明月,醉后清风……”丹卿喃喃复述,星眸生光,“我好喜欢,那么……”
  容陵下意识地握住丹卿的手,一股温暖的力量却轻柔地将他的右手推开。
  丹卿飘然远去。
  声音亦如风溃散。
  “容陵,我们就此别过。”
  丹卿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最后这段路,我一人独行足矣。”
  丹卿走得坚定而果断,他一步又一步,步步生风,风生万物,万物蓬勃而绚烂……
  容陵努力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试图将他的身影囚于眼中,却始终无法完全抓住。
  可容陵明白,他从未真正束缚过丹卿。他是自由的。
  丹卿没有回头。
  这本就是一条不该回头的路。
  狂风呼啸,仿佛在为他开拓一片新的天地。
  他脚下是大地,是山海河流,是苍穹星辰,亦是一个即将被他重新定义的新世界。
  涟漪频起,星火迸溅,丹卿眼神笃定,走向最炽热的核心。
  金芒瞬息吞没了他。
  天地初开,一轮巨大的金乌陡然腾空而起。
  源族的图腾便是金乌。
  他们视太阳为神祇之母,坚信太阳能带来生命的力量和治愈一切黑暗。
  而源族人也始终坚信,他们是太阳神的代行者,而源族圣女,则是最接近神明之母的信徒。
  金乌不坠,生机不灭。源族人的机缘在他身上静静蛰伏,等待时机的到来。
  天光璀璨,金色遍野弥漫,金乌照耀之处,仿佛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拂面而过。
  人们不敢直视,纷纷挥袖遮蔽双目。
  然而,这轮金乌巨大而沉重,升起的速度亦越来越慢。
  所有的花草树木仿佛获得了某种启示,疯狂地生长,向着光明的方向延伸,用生命力将金乌稳固地托起。
  人们尚在惊诧头顶金乌的凭空出现,异象再生。
  无论是本就高大繁茂的香樟古榕,亦或是伏地而生的枝蔓野草,皆如高楼般拔地而起。
  “小心。”
  人们相互警戒提醒。
  可植物的生长却有其规律,它们完美避及活物,向着光明启程,用富有生命力的触手将金乌稳固托起。
  万丈光明之中,丹卿单手掐诀,身体悬浮,乌发与青衣无风自动,整个人好似即将燃烧。
  他闭着眼睛,额头上浮现出一枚纯金色道印。
  此时此刻,他似乎徜徉遨游在无穷无尽的浩瀚苍穹,又好像深陷天地未开的黑暗混沌。
  “道法自然,万物归一,一生万物。”
  丹卿朱唇轻启,低喃着,朝半空伸出手。
  羽睫轻颤,丹卿唇角扬起,一双含笑黑眸,仿佛流转着亘古时光。
  刹那间,金色符文经篆应声而生,它们漫天飞舞,而丹卿本人也化作金色流光,融入蝴蝶般自由的字符,四散开来。
  “嘭——”
  金轮炸裂,焰光四射,场面宏伟壮阔,万场烟火都不及它半分华丽。
  火焰从天而坠,似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它不含攻击性,平等地抚慰每一个人,温柔地拥抱每一寸土地。
  作为源族的最后一道媒介,丹卿或许也是最后一道希望。
  他的神性通过献祭加持,呈百倍千倍扩容,温柔得像初生的阳光。
  丹卿就这么消散了。
  无声无息,猝不及防。
  而他投向人间的最后一瞥,除了俯瞰众生的神性,又具有那么平凡普通的人性。
  他眼底有人性的不舍、贪婪、释怀、大义,以及完全出于私心的告别。
  万簇火焰,唯有一簇,蕴含着丹卿的偏爱与独宠。
  它轻轻柔柔的,像一片花瓣的坠落,悬停于容陵眼前。
  容陵伸出手,捧焰火入怀。
  他漆黑再无光亮的瞳仁,像被这一小簇火苗点燃。
  从此,他知道,他将不再畏惧黑夜的到来。
  青云之上,容婵望着远方的凡界,泪眼朦胧,哀绪难以言表。
  她身后,乌泱泱一群仙人,曾经对丹卿口诛笔伐,恨不得将他彻底抹杀。
  容婵目光扫过那些呆若木鸡的仙人,一瞥间尽显讽刺。
  天历永昼三千年,源族后裔以己之躯,化金乌献祭天道,洗涤苍生。
  漫天的源族残魂,终于重归轮回。那些离去的魂灵,得以在轮回中再世为人。
  *
  丹卿消散的那一瞬,容陵攥紧了从天而降的火焰。
  那簇火苗却仿佛有自我意识般,自他掌心溢出去,投入他脖颈间的那颗永恒星辰吊坠之中。
  它们日日夜夜贴在他心口,成了支撑容陵熬过百年孤寂的唯一慰藉。
  容陵踏过丹卿曾驻足的山河,抚过他们共同栽下的青竹,甚至在青丘的桃林深处搭了间木屋——据说那里曾是丹卿最爱打盹儿的地方。
  九重天的仙人们说他疯了,容陵却只是温柔地低下头,用指腹将星辰吊坠摩挲得更眀亮。
  失去挚爱的日子太苦。
  苦到容陵都无法想象,失去段冽的丹卿究竟是如何熬过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容廷出现了。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兄长的瞬间,容陵突然记起,在丹卿献祭的前夕,他曾对他说,他要送给他一个惊喜。
  那时丹卿并未言明,惊喜到底为何。
  怔怔看着眼前之人,灼热在容陵的眼眶肆虐蔓延,烧得他险些站立不住。
  “阿陵。”容廷搀扶住他,温润如玉的嗓音似春风,将陷入沉眠的酷冬复苏,“好久不见。”
  “原来——”原来这便是他的阿卿赠他的惊喜?赠他的期许?
  容陵喑哑着唤了一声“阿兄”,捂着眼睛泪流不止。
  容廷轻拍他脊背。
  语气轻柔却坚定有力:“阿陵,撑住,阿兄陪着你一起等。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故人会再相见。
  他们已然重逢,那么,神君和他的青丘小狐狸还会远吗?
  数不清到底是第多少个寒暑交替之时,容陵在雁荡山脚的碧波潭边捡到了它。
  晨雾初散,一小捧雪色蜷缩在芦苇丛里瑟瑟发抖,它尾巴尖的白绒被露水打湿,呼吸轻盈,脆弱得像是叶片上那一滴欲坠未坠的露珠儿。
  容陵呼吸一滞,广袖卷着灵力扫开苇叶,却见那团安静的雪球倏然睁开眼,它圆溜溜的琥珀色眸子里满是惊惧 。
  "阿卿?"容陵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惊得树上鸟雀四散。
  小狐狸迟疑地歪了下脑袋,好奇却不失警惕地望着他。
  容陵心跳如雷。
  热泪如燥夏疾雨,噼里啪啦,很快沾湿容陵整张脸。
  他一边哭,一遍狼狈地缓步向前。
  “阿卿,别怕!”
  大抵他哭得委实凄惨可怜,连小小的狐狸崽儿都认为他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容陵蹲下身,似哭似笑地小心抱起小狐狸。
  小狐狸崽儿原本僵着四肢,心有抗拒,它一双机警的眼眸转来转去,预备稍有不对便使出狐狸蹬腿,立即逃离此人的怀抱。
  可当容陵低下头,温热的唇触到它颤抖的鼻尖时,琉璃球中的星辰火焰突然迸出璀璨流光,将小狐狸的毛绒绒尾巴映得宛如朝霞。
  小狐狸舒适地眯了眯眼,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与信赖感。
  “小狐狸,跟我回家,好不好?”
  容陵取下脖子上的星辰焰火项链,戴在小狐狸颈间,他声音里满满都是失而复得的狂喜,“醒来明月,醉后清风.……阿卿,这一次,我们一定相守到白头。”


第185章
  微风吹动檐角铜铃轻响, 阳光透过纱窗,为蜷在软垫上的雪团镀上了一层金边。
  小奶狐抖了抖尖耳朵,挂在它脖颈上的星辰焰火坠子也跟着晃动。
  “啊呜……”它迷蒙地睁开双眼, 鼻腔发出的声音奶呼呼的,十分招人喜爱。
  “醒了?”立在窗下的男子侧过头,眸中笑意与暖阳交相辉映。
  他投来的目光极其专注, 其中蕴含的宠溺几乎快要溢出来。
  然而丹卿现在只是个单纯的小宝宝, “爱”这种复杂的东西, 完全不在它的理解范围呢!
  于是小奶狐天真又烂漫地歪了下脑袋, 顺着声源朝男子望去。
  入目是一张怎么都称不上俊美的脸,狐狸的审美与人类存在一定差异,在小丹卿眼里,男子与它长得委实大相径庭, 他既没有水汪汪的碧翠琉璃眼,也没有一身柔软光滑的绒毛和灵动尖耳,而且走路居然寒碜地只用两条腿。
  唉……
  看在他那么精心照顾它的份儿上,丹卿心想,它不应该再继续嘲笑他不尽狐意的颜值。
  “昨晚睡得好吗?”
  男子浑然不知小奶狐心中腹诽,行到近前, 他俯首低眉, 亲了亲丹卿布满绒毛的额头, 又将唇移到它额头、鼻尖、嘴唇……
  小丹卿:“……”
  有完没完?
  小狐狸暗暗翻了个白眼, 一脸生无可恋。
  每天都亲啊亲, 难道这男人都亲不腻的吗?
  唉, 说起它这个其貌不扬的饲主呀,小奶狐有一箩筐的缺点数落,它的饲主名叫容陵, 据说它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四海八荒到处拾破烂的他抱回了家,容陵这人呢,优点不少,譬如厨艺好,为人懂事体贴,对它几乎百依百顺,然而这样完美的饲主也有缺点的,那就是黏狐!简直太黏糊了!
  一天到晚,他总是永无止境的索要亲亲与抱抱,就连晚上睡觉,都要把它搂在怀里不肯撒手!
  唉……眼见饲主还在没完没了地亲,小奶狐忍无可忍。
  它不耐烦地抬起右爪,一巴掌呼在男人脸颊,喉口发出“哼哼呼呼”的催促声,那意思传达得明显:亲够了吗?亲够了放饭,饿饿!饭饭!饿饿!饭饭!
  容陵被狐狸爪子挠了一下,非但不生气,还发出一阵愉悦的低笑声。
  “好好好,”他抚摸它蓬松的毛发,纵容道,“现在就给你做朝食!”
  最后又无奈地屈指轻点它小脑壳,“你呀你……”
  “我怎么啦?”
  小狐狸傲娇地抬起下巴,有些不爽,喉间呼噜呼噜,发出自以为凶狠实则奶萌的哈气声。
  “唔,再亲一次!”男人忍俊不禁,趁其不备,又飞快偷偷啄了下它的唇。
  小狐狸:“……”
  在小狐狸彻底炸毛前,男人抱它来到厨房。
  骨节分明的手将它轻轻放在铺有绒垫的四方桌上,耐心哄道:“今天给你做羊乳羹和彩虹糕好不好?”
  小狐狸竖起的毛发顷刻落下,柔顺光滑地贴在肌肤,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璀似星辰。
  羊乳羹!!彩虹糕!!
  好耶!!!
  “快点儿快点儿!”小狐狸发出咕噜咕噜的催促声,身体却乖乖坐下,翘首以盼。
  容陵眼底笑容更深,心满意足地开始忙碌。
  很快,一碗掺了瑶池仙蜜的奶糊糊,几块色香味俱全的彩虹糕接连出炉。
  美食上桌,小狐狸迫不及待地将脑袋埋入碧绿玉碗,大朵快颐。
  干完奶糊,小狐狸抹了下嘴,随即动作优雅地抱起彩虹糕,一小口,一小口,眯着狐狸眼慢慢享用。
  在它进食期间,男人始终站在旁侧,像个默默守护它的……小弟。
  窗外阳光纷纷落入他漆黑眼眸,荡起一片漂亮的金色涟漪。
  刹那间,其貌不扬的男人似乎也有了小小姿色……
  小狐狸不由看呆片刻,又倏地回过神来。
  它迟疑地看一眼饲主,又将目光转向盘中仅剩的最后一块彩虹糕,终于,它下定决心。
  “你吃。”小奶狐用爪子点了点碟盘,嗯嗯哼哼地示意。
  容陵颇觉意外地挑了下眉,笑若春风道:“你吃,我不饿。”
  小狐狸拉下脸,抱着半块彩虹糕斜眼看他,那意思很明显,“狐哥好心赏你,你竟然还不吃?几个意思?”
  容陵哭笑不得,只得拿起彩虹糕,送入唇中。
  彩虹糕特意为做成了兔子形状,袖珍可爱,还没小孩的一半手掌大。
  容陵三两口就吃完了。
  小狐狸:“……”
  不是,等等?
  你这就吃完了?
  小狐狸惊呆中!
  它圆瞪着一双狐狸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容陵。
  如此美味的奶糕!如此难得的佳品,它得咀嚼品尝几十口才够呢!他居然两三口就吃了个干净!真真鲁莽大块头!暴殄天物是也!
  小狐狸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不禁联想到自己悲惨的未来。
  眼下它尚且年幼弱小,必须依靠饲主供养,待它长大,年老色更衰的饲主肯定就得跟着他混了,要养这么个既能吃又能喝的大块头,恐怕它不是在打猎,就是在打猎的路上……
  呜,它瘦弱的小肩膀突然深感沉重!
  小狐狸心情复杂地进完食,慢吞吞舔舐毛发,它刚把自己收拾整洁,饲主便又把它捞起来抱在怀里,不厌其烦地亲耳朵亲嘴巴。
  哼!可恶啊!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
  心道:等你老了,我也要天天把你薅起来亲嘴巴亲耳朵,亲到你讨饶为止。
  意淫毕,小狐狸打了个嗝儿。
  唔,小小奶狐,吃饱喝足,此时不睡,更待何时?
  至于那些扰乱狐心的琐事,都等本狐睡完再思考咯!
  “呼噜噜……”
  “呼噜噜……”
  小狐狸一秒入睡。
  它醒着时,很是嫌弃饲主的怀抱。
  然而睡着后,身体却很诚实。它拱着小脑袋,一个劲儿往饲主怀里钻,寻找更温暖的位置。
  待寻得最佳港湾,它鼻尖喷出的气息逐渐平稳,还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浅淡奶香。
  容陵小心翼翼抱着小狐狸来到避光处,一路脚步轻盈,生怕将它吵醒。
  他轻轻抚摸它光滑的背,满心满眼都是爱意。
  许是感受到他的心意,睡梦中的小狐狸甩了甩尾巴,一下又一下,软绵绵地擦过他手臂。
  “睡吧!阿卿!”
  “这一次,我会陪着你慢慢地、慢慢地长大。”
  ……
  小幼崽的生长速度总是比想象中快许多。
  奶狐狸能蹦能跳后,便是一个爱捣蛋的大狐狸宝宝了,自然不再满足于饲主温暖安全却狭窄的怀抱。
  他开始期待更广袤的世界,也盼望与更多人交流。
  家有顽狐,扑蝶追鸟,东躲西藏,时不时拆个家更是它拿手好本事。
  容陵耐不住折腾,不再紧张兮兮的“金屋藏狐”,他携着这团不安分的雪球踏上访友之路,其中,小狐狸最喜欢的两处地方是冀望山与九重天。
  “小狐狸,你家这位总算舍得带你来见我们了。”
  冀望山上,与它饲主长得有几分相似的温柔男子语含戏谑道。
  紧接着说话的是红衣似火的男子,“就是,我们还以为是你长得奇丑无比,所以他不敢带出门呢!”
  这下小狐狸听得不乐意了。
  它张牙舞爪,哧哧哈气,但它不敢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造次,便扭回头狠狠咬一口容陵的手出气。
  容陵:“……”
  容廷:“……”
  靳南无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我们小阿卿干得真漂亮!”
  容廷忙打圆场:“哎呀我们小阿卿漂亮着呢,今日一见,才知小阿卿比我们想象中更软糯可爱,我们都好喜欢你!”
  靳南无配合道:“对对对,小阿卿长得最粉嫩了,比你家这位粉嫩多了。”
  容陵:“……”
  容廷靳南无一唱一和,把小狐狸哄得眉开眼笑。
  两人还争相把小狐狸抢抱到怀里,纷纷赠予贵重见面礼,鎏金错银的璎珞项圈、东海明珠串成的铃铛堆了他满身,美得小狐狸的尾巴都高高翘起。
  小狐狸玩得不亦乐乎,吃饱喝足之余,在冀望山又是好一番扑蝶追鸟、东躲西藏,时不时再拆个山。
  几番逛下来,小狐狸非常喜欢冀望山,也非常喜欢宠爱他的靳南无和容廷。
  但比起这些年龄与它相距过大的叔叔们,丹卿还是与九重天的幼崽鸣鸣更有话题,更能玩到一块儿去。
  鸣鸣大名容惊鸣,是天帝容婵与上古黑龙的第一个孩子,他调皮顽劣、无所畏惧,是九重天上赫赫有名的闯祸精。
  两个小幼崽初次见面,便“天雷勾地火”,十分投契。
  甚至每每将要离开九重天时,一人一狐都手拉着爪,泪眼婆娑,依依不舍。
  “阿卿,我们索性躲起来吧!”
  “臭舅舅凭什么强迫你回家啊?你干脆留在九重天,跟我住一起吧。”
  在容惊鸣的怂恿之下,小狐狸也生出叛逆之心。
  半月后的瑶池畔,两颗脑袋挤在海螺里窸窣密谋。
  “这次定能成!”容惊鸣晃着龙角信誓旦旦,“丹卿,你莫怕!这个伏羲螺可是爹送我的神器法宝,我爹,阿卿你知道的,上古神龙,厉害得很!所以这次我们一定不会再被臭舅舅找到了。”
  巨大海螺中,顶着龙角的男童抱着雪白小狐狸,眉间难掩得意与自信,“这次臭舅舅要是还能找着我们,我就跟他姓!”
  “可你上次也说他不会找到我们的。”小狐狸丹卿噘起嘴,隐隐觉得容惊鸣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但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容惊鸣嘴硬道:“上次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小狐狸:“那上上次呢?”
  “啊……嗯……呃……”小男孩憋得脸颊通红,战术性拖延一阵,他伸手揉了把狐狸耳朵,恨恨转移话题道,“阿卿,你跟我讲实话,其实你是容陵他偷偷生的崽子吧?他把你看护得那么紧,跟宝贝似的,就差时时刻刻把你揣在兜里,这正常吗?这当然不正常!除非你是他的亲生狐狸崽子!”
  小狐狸一脸惊恐,下意识否认三连。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他明明只是我的饲主啊!”
  “饲主?有哪家饲主像他对你那样上心?”容惊鸣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有哪家灵宠比得上你的待遇?你一日三餐外加一顿小点心,比我吃的都精细,你手里的好玩意儿,连我这个九重天小团宠都羡慕不已哦!”
  小狐狸困惑了:“是吗?可……可是……”
  “幼崽都有亲爹娘的,也都是在爹娘照顾下长大。我有回偷偷听到爹娘谈话,他们说臭舅舅曾经有个老相好,但因为一些原因,不幸陨落了。听说臭舅舅老相好的原身是狐狸哦!嘿,这就巧了不是,阿卿你也是狐狸,所以你说不定真是他俩的崽子哦!”容惊鸣越说越精神,语气也有些酸溜溜,“哼。臭舅舅对你可比对我好太多了!我诶,我可是他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亲侄儿,除了他亲生的崽,谁能比得过我的待遇?”
  小狐狸:“……”
  为什么越听越有道理的样子?
  也是,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与爱?
  难道容陵当真是他的……亲爹!
  小狐狸凌乱了。
  整只狐狸都有些不好了。
  正是狐乱如麻之际,容陵微凉的嗓音突然在一人一狐耳边响起。
  “你们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们出来?”
  “从现在开始,我数三声,一……”
  “呀!我的老祖宗诶!臭舅舅怎么那么快就找来了?”容惊鸣吓得面无血色,像只土拨鼠般抱头尖叫。很快,容惊鸣又强自镇定道,“不,阿卿,我们不能主动出去,搞不好臭舅舅是在故意诈我们!”
  丹卿:“……”
  这种时刻,小狐狸颇有经验。
  比起自欺欺人,还是乖乖认错比较明智呢!
  小狐狸心思复杂地跳出鸣鸣怀抱,埋首向前走。
  “诶,阿卿你别呀!”
  容惊鸣欲拉住主动自首的小狐狸,却被小狐狸的动作连带着一起滚出伏羲螺外。
  一人一狐还好死不死,正好滚到男子脚边。
  呜呼哀哉!好一个自投罗网!
  容惊鸣心里骂骂咧咧,实际上认怂卖乖比谁都快。
  几乎在触碰到容陵衣袂的一刹那,容惊鸣便一跃而起,弹出半丈开外,然后摸着后脑勺在凤凰树下傻笑:“嘿嘿嘿,舅舅您下午好!舅舅您慢走,舅舅您再见!”
  大抵做贼心虚,容惊鸣眼睛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就是不敢看容陵。
  容陵眼神淡淡瞥一眼容惊鸣,注意力很快回到小狐狸身上。
  小丹卿此刻乖乖巧巧地蹲着,脑袋微垂,狐狸耳朵向下耷拉,情绪低落,似还有些心不在焉。
  容陵暗叹一声气,弯腰抱起奶糯团子。
  他俯身时修长手指轻挠小狐狸下颌,却没得到小狐狸的任何回应。
  一人一狐刚转身,便遇上款款而来的女帝,容陵朝女帝投去一瞥,语气稍冷:“鸣鸣课业这般清闲,合该多读一些书,多修习一些剑术,莫让他因贪玩而损了心性。”
  "兄长教训的是。"容婵拢了拢缀满星砂的披帛,目送那道玄色身影融入天色。
  阿娘甫一出现,容惊鸣便哧溜躲在亲娘身后,待那袭袍角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男童才从女帝的鎏金裙裾后探出脑袋,忿忿跺着锦靴:"阿卿定是我亲表弟!舅舅方才眼珠子都快黏在那崽子身上了,最可气的是——"他学着容陵端肃的模样背起手,"'鸣儿课业这般清闲,合该多读一些书,多修习一些剑术',听听!这是人话吗?"
  亲表弟?容婵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嗔道:“什么亲表弟?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就阿卿啊,难道他不是我舅跟他老相好偷偷生的狐狸崽子吗?”
  容婵:“……”
  容婵默默盯着自诩聪明的儿子,许久都没能说出话。
  终于,她伸出手,神色复杂地拍了拍容惊鸣肩膀,叹道:“你舅说得对,果然还是给你功课布置得太少了!”
  容惊鸣惊恐:“嗯?”
  容婵拉起他手:“走,现在就回家让爹带你操练两个时辰。”
  容惊鸣:“……”


第186章
  晚霞漫过三十六重宫阙, 流云如赤焰灼灼燃烧。
  容陵拢着怀中雪团,踏着仙雾掠过南天门时,广袖被天风吹得猎猎作响。
  自离了瑶池, 小狐狸便在他怀中蜷成毛球,连蓬松的尾巴都耷拉着。容陵第三次垂眸时,发现它连耳尖的绒毛被晚风吹乱了, 与往常过分维持毛发光滑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倒像把魂魄落在了方才那株凤凰木下。
  “可还是惦念着与鸣鸣一起玩闹?阿卿, 明日我们再登九重天可好?”
  小狐狸仰起脸, 琉璃眸中浮着碎星般的光:“可以吗?”
  容陵用指尖梳理它额间乱毛,声音浸着晚风:“只是阿卿要应我,不许再跟鸣鸣躲藏起来,你要知道, 寻你不着,我会很焦急,很忐忑,甚至整颗心都七上八下,唯恐你突然消失不见。”
  小狐狸愣愣听着,眼睛逐渐失去焦距, 仿佛正不解地思考着什么。
  容陵又放缓声音道:“阿卿, 无论你想做什么, 都可以与我商量。我绝不愿强迫你、控制你, 我只是再也承受不住失去你的伤痛。”
  无论容陵如何解释, 都无法否认他出于关心, 而过分干预小狐狸自由的行为。
  一个饲主,显然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丹卿不禁联想到鸣鸣的猜测,又在脑海回忆它与饲主容陵一直以来的相处。
  结果越复盘越心慌, 容陵他……该不会真是他亲爹吧?
  小狐狸满脸复杂。
  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它鼓起勇气,抬起头,严肃地望着容陵,试探般唤道:“爹?”
  容陵:……
  容陵:“嗯?”
  小狐狸声音大了一丢丢,也有底气了那么一丢丢:“爹?”
  容陵:“……”
  容陵这回听清了,听得明明白白,却又糊糊涂涂。
  爹?不是,阿卿他管谁叫爹呢?
  一人一狐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容陵疑惑、茫然、莫名其妙。
  丹卿不安、紧张、暗含期待。
  *
  “噗——哈哈哈哈哈!”
  晨雾未散,冀望山巅的梧桐叶还坠着夜露。屋内的靳南无突然拍案狂笑,惊得檐下青鸟扑棱棱飞起,衔着的朝霞碎作漫天金粉。
  “不愧是阿卿!哈哈哈哈,小狐狸他可太逗了。爹?哈哈哈,真好奇阿卿这颗小脑袋瓜装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哈哈爹!亏他想得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笑死我了。”靳南无靳南无笑倒在缠枝藤椅上,时不时还猛拍一下大腿!
  容廷倒是想给弟弟留点儿面子,可他情不自禁上扬的嘴角根本压不住。
  容陵指节捏得青玉案几寸寸结霜。
  "你们..……"他缓缓抬眼,眉峰压着雷霆,"很好笑?"
  靳南无立即噤声,却见容廷广袖掩唇间又漏出几声闷笑,顿时也破了功:“啊噗——”
  容陵阴森的目光直直射向容廷与靳南无,刀刃般冰寒锋利。
  靳南无一边笑,一边凝水为镜,映出容陵正紧蹙的眉宇:"你自己瞧瞧,你这过分紧张的严父姿态怎能怨小狐狸多想?看见了吧?如今你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可不就是浓浓的爹味儿么!哈哈哈……”说及此处,靳南无又把自己给说破功了,撑着案几笑得花枝乱颤,“总而言之哈哈哈,你把阿卿看得太紧了哈哈哈,整日寸步不离,亲爹都没你这么爹哈哈哈,你还是……哈哈哈……”
  "南无。"容廷轻扯道侣袖角,眼底却浮着促狭笑意,"你莫笑了,阿陵此刻都想杀人了。"
  容陵一张脸早已黑如锅底。
  “笑够了?”容陵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冷哼一声,“既然笑够了,请问你们二位有何高见啊?”
  靳南无抹了把笑脸,突然变得正经起来:"按我说,小狐狸懵懂,容易将依赖错认,你当他突然为何唤你……"靳南无舌尖灵巧绕过“爹”那个字,"我记得,幼时我养过一只灵宠。那雏鸟破壳第一眼瞧见我,便再不肯离我三尺,简直将我视作亲人一般。"
  容陵瞳孔骤缩。
  靳南无继续道:"你以为守着他便是你想要的永恒吗?阿陵,你敢不敢赌一次?"
  容陵眉心紧蹙:“什么意思?”
  容廷已然明白靳南无的话中深意,他用轻柔的语调问容陵:“阿陵,我且问你,你对阿卿的未来有规划吗?莫非你打算就这么陪着他直至长大?”
  容陵挑了挑眉,俨然是在说:这有何不可?
  “不,我认为不是很妥当。”容廷摇摇头,解释道,“于你立场,丹卿是你失而复得的爱人,你陪在他身侧无可厚非。可你有站在丹卿的角度考量过吗?他自天地灵气中复生,并没有过往记忆。他如今只是一只年幼懵懂的小狐狸,与你不仅有年龄差距,更有辈分上的悬殊。你与他朝夕相处,精心照料,他自然而然会对你心生濡慕敬仰之情。”
  “没错,”靳南无接话,“你兄长这番话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不正是因为你们距离太近,阿卿才会误会你是他……”靳南无颇有深意道,“朝夕相伴不一定能滋生爱情,却一定能培养出亲情,是吧?”
  亲情?
  容陵面容忽而苍白。
  他踉跄后退半步,又勉力站稳。
  那长睫掩映下的那一双漆黑眼眸波涛汹涌,再不复平静。
  半晌,容廷与靳南无对视一眼,提议道:“过几日,你将阿卿带到冀望山吧。”
  靳南无温柔地拥住容廷的肩,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嗯,我们都很喜欢阿卿,有阿卿长久陪在我们身边,冀望山一定会变得更热闹有趣!”
  容陵神色萎靡,既没应好,也没说不好。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便走,一身低气压似暴风骤雨欲来。
  目送容陵离去,靳南无不太确定地低喃:“阿廷,你说他能舍得把阿卿交给我们吗?”
  容廷担忧地望着容陵萧瑟的背影,语气无奈:“他有更好的选择吗?”
  微风卷起空中落叶,恍惚中,靳南无似轻轻喟叹了一声。
  七日的光阴,如指间流沙般悄然无声地溜走。
  这天上午,容陵如约出现在冀望山,小狐狸阿卿依偎在他的怀中,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摆动,显得格外亲昵。
  一阵秋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阿卿缩了缩脖子,更加贴近容陵的怀抱。
  “靳叔叔好。”
  “容叔叔好。”
  小狐狸从容陵怀中探出脑袋,礼貌地向靳南无和容廷打招呼,它声音清脆悦耳,笑容如同初绽的花朵,俨然还不知即将被饲主“抛弃”的命运。
  靳南无笑着看容陵一眼,伸手从他怀中接过小狐狸,语气温柔:“小阿卿,靳叔叔带你去外面玩,好不好?”
  “好呀!”阿卿欢快地回应,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容陵目送靳南无抱着阿卿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才缓缓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他取出一枚精致的储物戒指,连同那本线装书册《小狐狸日常手册》,一并递给容廷,声音低沉却清晰:“这里面是阿卿的日常用品,它惯用的枕头和床榻也收在其中。这本簿子,我详细记录了阿卿的饮食喜好、生活规律,还有它喜欢的食谱步骤,我都一一抄录在册。”
  容廷双手接过,神情郑重。
  容陵继续说道:“若有任何不确定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
  “好。”容廷点头应道。
  “阿卿夜间睡觉爱踢被子,你有空的话,记得去查看一下。”
  “好。”
  “它年纪尚小,容易花粉过敏,平时尽量避免让它接触过多的花卉。还有几样果子,阿卿亦是吃不得的。”
  “好。”
  “你干脆先把簿子还我吧,我怕你忘记,索性将这些细节也都写下来。”
  “……好。”
  容廷理解弟弟的分离焦虑,更明白他对丹卿的心意。
  他脾性甚好地任由容陵来回折腾,期间没有一丝不耐烦。
  临别总是会让人变得不安又恐慌,这一点,容廷自然深有感触。
  “如果阿卿他以后问起我……”合上《小狐狸日常手册》,容陵闭了闭眼,下意识望向窗外,声音轻若呢喃,“便告诉他,说我有要事远行,归期不定。”
  “好。”容廷轻声应道。
  *
  丹卿一直记得那一日。
  哪怕他逐渐长大,幼年的记忆开始泛黄褪色,可他一直记得,记得那个午后。
  彼时阳光正好,微风轻拂,树叶在枝头沙沙作响。他正和靳叔叔一起荡秋千,快乐的笑声回荡在山间。秋千越荡越高,他的衣角在风中翻飞,就像一只快乐自由的小鸟。
  “阿卿,我要出一趟远门,归期不定,你且留在冀望山,可以吗?”
  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丹卿转过头,看到白衣男子高大的背影。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如同月色一般温柔。
  他停下荡秋千的动作,蹦蹦跳跳地跑到白衣男子面前,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好啊!”
  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声音里满是天真烂漫的快乐。
  白衣男子静静地看着他,修长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沁着令他略微不适的凉。
  如今丹卿再回想,那一刻容陵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嘴角笑意也牵强。
  “容陵肯定很快就会接我回家吧?”丹卿心里想。
  毕竟那可是他的饲主啊,天下第一粘狐精、盯盯怪。
  他才不舍得离开他太久呢……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日,三日,十日,百日,千日……
  小狐狸真的好想它的饲主哦!他摩挲着脖颈前的那颗星辰焰火吊坠,日复一日地等待。
  “容陵呢?”
  “容陵他怎么还不来?”
  “为什么他还不来接我?”
  “容陵明天会来接我吗?”
  “他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
  “容陵,他还会来接我吗?”
  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始终没有答案。
  直到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一刻,小狐狸终于明白,有些人,原来会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回到你的世界。
  *
  于冀望山长居的第二年,丹卿怀着对饲主容陵的深深思念,斜跨着靳南无送的书袋,拎着容廷准备的点心,踏上求学之路。
  《东来书院》是一所闻名仙界的学院,汇聚了四海九州的仙二代。其实早在七日之前,东来书院便已开学,但小丹卿因花粉过敏,无奈之下,两位叔叔只得帮他向书院请了几日假。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今天是小丹卿第一次上学的大日子。
  因为是初次,两位监护人叔叔坚持护送小丹卿上学。
  待三人抵达书院门前,小丹卿乖巧地挥了挥手,向容廷和靳南无道别。
  “阿卿,在书院好好学习,好好吃饭,下学后在这里等着,我们来接你,好吗?”容廷细心叮嘱。
  小丹卿乖乖点头道好。
  比起学习饮食,靳南无显然更担心小阿卿的安全问题,他用严肃的语气道:“若有人故意推你打你或者骂你,你尽管去找容惊鸣,让他替你出头,知道吗?”
  容廷嗔道:“你乱说什么呢!”
  靳南无挑眉:“我没说错啊,谁不知道容惊鸣是九重天上的小霸王,他那狂悖的模样,简直跟容陵小时候有得一拼,容……”
  话语戛然而止。
  靳南无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靳叔叔,容叔叔,我会在书院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牵挂我。”小丹卿扬起笑脸,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个名字的样子。
  “好好好,”靳南无与容廷担忧地对视一眼,“那我们先走了,小丹卿,再见。”
  丹卿笑眼眯眯道:“叔叔再见。”
  待靳南无容廷离去,小丹卿的肩膀顿时垮下来。
  其实他刚刚听得很清楚,可听清了那个名字又能如何呢?
  拖着沉重的步伐,小丹卿沮丧前行。
  “阿卿!阿卿!”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激动的叫喊声。
  是鸣鸣,容惊鸣。
  两个好朋友顺利会面,分外高兴,手牵着手,结伴同行。
  “你今天都带的什么好吃的啊?”容惊鸣的注意力被丹卿的超大食盒吸引,忍不住伸长脖子,好奇发问。
  丹卿笑着说:“彩虹糕,蟹黄面,奶酥糖,桂花冰酪,还有葡萄汁。”
  “哇,好丰盛!叔叔们对你真好,我娘总说冀望山的葡萄汁最好喝了。”
  “是很好喝,容叔给我装了好多葡萄汁,待会咱们一起喝呀!”
  “哈哈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丹卿与容惊鸣有说有笑。
  两人都穿着学宫统一发放的青色学子服,戴同系书生帽,粉粉嘟嘟的脸蛋,清澈圆溜的眼瞳,显得格外鲜活。
  “容惊鸣!你给我站住——”
  陡然间,一道来者不善的声音,打断了两位好朋友的友好交流。
  丹卿与鸣鸣不约而同地回首。
  只见一名圆润的小男孩自云端轻盈跃下,他朝着容惊鸣扬了扬下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挑衅:“容惊鸣!昨日的比试我输得心有不甘,今日我们再战一场,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容惊鸣从鼻腔哼出一声:“要比待会儿上课再比。”
  “不行,今日习学火系术法,但我要跟你比水系。“
  容惊鸣白眼往上一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就别比了呗,少耽误小爷休息玩乐的时间!丹卿,咱们走,别搭理欧阳瑾。”
  欧阳瑾脸色涨红,怒气冲冲地喊道:“容惊鸣!你不许走。”
  随着他的怒喝,一道水墙凭空而降,横亘在丹卿二人面前。
  “欧阳瑾,你这是在发什么疯?”容惊鸣迅速将丹卿护在身后,脾气也上来了。
  “少废话,来战!”欧阳瑾怒目圆睁,接连施展出水凝剑、水龙咆哮以及水墙困等水系术法。
  容惊鸣被激怒:“欧阳瑾,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罢,他如同一位小勇士般挡在丹卿身前,逐一化解欧阳瑾的攻击,并以更高阶的术法予以反击。欧阳瑾也不甘示弱,全力以赴地释放着大招。
  欧阳瑾自然也不遑多让,铆着劲儿唰唰放大招。
  丹卿初来乍到,便目睹了这般激烈的对决,心中焦急万分。他既希望鸣鸣能胜,又担心鸣鸣出手过重,误伤了同窗欧阳瑾。
  两人的战斗愈发激烈,气势如虹。周围的学子们也被这动静吸引,纷纷驻足围观。
  “容惊鸣真是厉害!”
  “欧阳瑾也不差啊!”
  “听说欧阳瑾昨日败北后,特地请教了他哥哥,今日看来是有备而来。”
  “这场比试,胜负难料啊!”
  ……
  学子们议论纷纷,声音此起彼伏。
  容惊鸣抬眼望去,只见欧阳瑾眉宇间透露出得意之色,仿佛胜券在握。这一下,彻底激发了容惊鸣的胜负欲。
  他认真起来,战况愈发激烈。
  渐渐地,欧阳瑾从最初的游刃有余变得力不从心。他心中惊疑不定:容惊鸣怎会如此厉害?
  “鸣鸣!”
  就在此时,丹卿最先察觉到容惊鸣的异样。他已然进入忘我之境,周身灵雾缭绕。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响起,一条冰蓝色的水龙自容惊鸣身后咆哮而出,它摆动着巨大的身躯,威严地俯冲向欧阳瑾,拦住他的逃跑之路。
  四周瞬间寂静无声,学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龙吓得目瞪口呆。
  那栩栩如生的鳞片、凶神恶煞的眼睛以及锋利尖锐的爪牙,无不令人心生畏惧。
  欧阳瑾站在巨龙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巨龙头颅离他不过几拳之距,仿佛随时都能会狠狠扑来,将他碎尸万段。
  欧阳瑾大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欧阳瑾下意识地释放出长辈赠予的一缕神识。
  “轰——”
  炽金色神识与冰蓝水龙在半空相撞。
  刹那间,学宫震荡,擎天柱皲裂,天地都在摇晃。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学生们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却因毫无章法而摔成一团。
  “啊啊啊重死我了。”
  “救命!”
  “呜哇哇,我胳膊断了哇哇……”
  混乱中,丹卿亦是自身难保,危机重重。
  他好不容易站稳,一股旋转的气流却又将他卷至半空。
  丹卿闭上眼睛,做好了狠狠摔落的准备。
  然而预想的痛楚并没有到来,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将他安安稳稳送到地面。
  与此同时。
  一柄水剑横空出世,将巨龙与残余的神识尽数粉碎。
  地震也随之停止。
  “是最高水系术法!形神化一!”
  不知谁突然高嚷了一句。
  丹卿怔怔睁开眼,下意识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冷脸小男生。
  而他,也同时朝丹卿投来一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仿佛有玉石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耳边回荡。
  片刻沉默后,冷脸小男生红唇轻启,突然开口道。
  “段冽。”
  丹卿懵懂脸:“哈?”
  冷脸小男生似乎笑了笑,重复道:“段冽,我的名字!”


第187章
  “可恶, 被他给装到了。”
  容惊鸣双臂环胸,目光如炬地锁定在人群中的段冽身上,语气中满是愤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竟让这家伙抢尽了风头, 实在是可恶啊!”
  丹卿静静站在容惊鸣身旁, 目光却不自觉看向那位与他差不多大的冷脸小男童。
  一场书院意外风波, 多亏段冽的及时出手, 才得以平息。
  书院教习们姗姗来迟,开始收拾残局。
  容惊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坚定:“阿卿,我决定了, 从今日起,段冽他就是我命定的头号对手!”他转头看向丹卿,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阿卿,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丹卿有些措手不及:“啊?”
  容惊鸣面露不悦:“阿卿, 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我不管别人, 但你必须与我同仇敌忾。”
  “可段冽他刚刚……”丹卿话未说完, 便被容惊鸣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 “阿卿, 难道你不觉得段冽那家伙,让人有一种莫名讨厌的熟悉感吗?”
  对于“讨厌”这一点,丹卿不敢苟同, 但说到“熟悉感”,他确实深有同感。不知为何,在看到段冽的那一瞬间,丹卿的胸口便涌起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具体的,丹卿又无法形容出来……
  “咳,段冽来了!”
  容惊鸣突然挺直腰背,阴森森道,“阿卿,给我无视他!切莫给他眼神。”
  话音刚落,段冽已然朝他们走来。
  经过丹卿时,他的脚步戛然而止。他那富有穿透力的漆黑目光,仿佛越过时间与空间,坚定地落在丹卿脸上。刹那间,他淡漠的眼眸中似开出一朵花,融化了所有冰寒。
  丹卿心口蓦地一滞。
  就像触电一般。
  容惊鸣拧着眉,视线在段冽和丹卿身上来回转移,终于,他觉察出不对,怒目道:“喂,姓段的,你看什么看?不准看!”
  说罢,他大步上前,老母鸡护小崽似的,将丹卿严严实实挡到他身后。
  两个小男生正面对峙。
  段冽的目光在容惊鸣身上轻飘飘地一扫而过,终究什么都没说,而是沉默地越过两人,独自走入书院。
  “可恶!他竟敢鄙视我!”容惊鸣转回头,怒不可遏地向丹卿告状,“阿卿,你刚刚看到了吧?他脸上是不是写满了对我的嘲讽与不屑?”
  “好像……没有吧!”丹卿有些不确定。
  容惊鸣:“怎么没有?你就是太单纯,看谁都像好人,不识人心险恶。”
  丹卿:“……”
  容惊鸣气得脸红脖子粗:“反正你以后不准和他说话,也不准跟他做朋友,知道了吗?”
  丹卿陷入沉默。
  容惊鸣挑眉:“阿卿?”
  丹卿支支吾吾:“……嗯,好。”
  清晨的学思堂内,阳光透过木窗,洒在青石地面上。
  容惊鸣和欧阳瑾正站在高台前,面红耳赤地接受着沈监学的训斥。
  沈监学目光如炬,声音严厉而庄重:“你们知错了吗?”
  两人皆老老实实低头认错。
  沈监学点点头,表示满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下不为例。”
  训斥过后,沈监学的神情逐渐缓和,脸上也浮现出和蔼的笑容。他环视四周,温声道:“接下来,我要向大家介绍两位因故未能参加开学礼的新学子。”他的目光落在后排,声音中带着几分期待:“一位是方才帮助过大家的段冽,另一位则来自冀望山,名叫丹卿。”
  听到自己名字,丹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与段冽同时起身,接受大家欢迎的掌声。
  比之丹卿的窘迫,段冽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
  沈监学微笑着示意两人坐下,学思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然而,所有学子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略过丹卿,落在了段冽身上。
  对于这些循规蹈矩的学子来说,一个强大又冷漠的同窗,无疑具有极强的吸引力。
  丹卿也忍不住偷偷看向段冽。
  他们的座位仅隔一道狭窄走廊。
  就在这时,面无表情的段冽突然转过头,与丹卿目目相对。
  丹卿:“……”
  偷看被抓包,丹卿心尖一颤,立即埋下头,还多此一举地拿书遮挡住脸。
  段冽:“……”
  小小狐狸,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可可又爱爱。
  段冽眼底笑意弥漫,温柔似夏日傍晚的一抹粉霞。
  丹卿躲在书后默默自闭好久,脸上的红晕这才完全褪尽。
  他正襟危坐,不敢再朝段冽的方向望去。
  可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向段冽道一声谢。
  但鸣鸣……
  思及容惊鸣的“两不准”,丹卿眉头紧锁,心中纠结不已。
  最后,他写了张纸条,趁所有人都去准备骑射课之际,悄悄放进段冽的桌肚。
  在书院的日复一日中,丹卿与段冽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丹卿从未主动与段冽交谈,而段冽似乎也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不曾打扰。
  正是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平衡,反而让丹卿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段冽吸引。
  段冽的身影在书院中总是那么耀眼。
  他的体能骑射出类拔萃,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即便是最晦涩难懂的术法仙诀,他也能轻松驾驭。
  他寡言少语,常常一整天都不说话,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任何朋友。
  每次比试考核,他总能以无可争议的优势超越鸣鸣,稳居榜首。
  可段冽的卓越并未赢得鸣鸣的尊重,反而让鸣鸣对他的反感愈发强烈。
  私下里,容惊鸣总在丹卿耳边咬牙切齿地抱怨:“瞧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赢我几次很了不起吗?”
  “混蛋!段冽他就是故意耍弄我!”
  “我恨死段冽了,他夺走了我所有的第一,呜呜呜,阿卿,我讨厌死他了!”
  隔着鸣鸣的怨念,丹卿心想,自己恐怕永远都不会与段冽交谈,更不可能成为朋友。
  尽管段冽曾无数次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是的。
  每当丹卿陷入危险或无助的境地,段冽总是如守护神般从天而降,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那一年,丹卿试炼期间偶遇灵兽发狂,是段冽及时出现,制服了失控的灵兽。
  那一年,考场中的丹卿忘带符箓,是段冽默默将自己的递给了他。
  那一年,丹卿珍爱的古琴弦断,隔日却发现琴弦奇迹般修复如初。
  那一年,丹卿身体不适,桌上却出现一瓶对症的丹药。
  那一年……
  世上为什么会有段冽这样奇怪的人呢!
  他为何待他如此之好,却又深藏姓名不求回报?
  丹卿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去追问。
  他只能忐忑不安地接受段冽的好意,一边暗自唾弃自己是个不敢刨根问底的胆小鬼。
  丹卿曾经以为,他与段冽会是两道平行线,永不相交。
  直到兰芝公主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平静。
  王母座下兰芝公主的相识,本是一场偶然。
  彼时,几所书院联合举办友谊赛,赛场上,兰芝公主拼尽全力,仍遗憾落败。
  丹卿从花园经过时,偶然发现她躲在假山后低声啜泣,神情狼狈。丹卿在修行上并无太多天赋,因此他深深理解少女努力却未能如愿的失落。于是他悄然上前,将一方帕子留在了假山出口处。
  帕子干干净净,里面还包着一块很甜却不腻的糕饼。
  不过一块小小的糕饼罢了。丹卿万万没想到,兰芝公主竟会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善意,特地以交换生的身份,千里迢迢来到《东来书院》。
  而她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丹卿。
  “丹卿,我初来东来书院,人生地不熟的,你能带我四处逛逛吗?”
  “丹卿,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可以教我吗?”
  “丹卿丹卿,这道符可以劳烦你帮我画吗?”
  “阿卿,陪我去鹊桥看彩虹嘛!”
  “阿卿,我能和你一起组队试炼吗?”
  “阿卿阿卿……”
  兰芝公主的热情让丹卿有些不知所措,他本就是温吞不擅拒绝的性子,再加上灵芝公主对他没有恶意,是以,丹卿也并无搪塞敷衍她的理由。
  这日下午,骑射蹴鞠的课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兰芝公主一袭明艳骑马装,脚步略显不稳地走到丹卿面前:“阿卿,我右脚受了伤,你能扶我到湖边树下坐一会儿吗?”
  丹卿刚换上蹴鞠服,正欲开口回应,却被身后一道冷冽的“借过”打断。
  丹卿回头一看,只见段冽的身影不知何时,正站在斜后方。
  高大挺拔的少年黑衣如墨,面无表情,存在感极强。
  段冽并没有看丹卿,他目光漠然直视前方的蹴鞠场,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仿佛被一层暗雾笼罩,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危险气息。
  丹卿愣愣地看着他,身体却比思绪更快作出反应。
  等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侧身避让时,段冽也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们的肩膀似乎轻轻触碰了一下,动作极轻,却让丹卿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奇怪,从前容惊鸣常常捉他的手臂、揽他的肩膀,他明明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为何今天的身体好似格外敏锐?丹卿皱紧眉头,心中泛起一丝困惑。
  “阿卿?”兰芝公主显然不在意路过的段冽,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丹卿身上,“阿卿,你陪我去休息会儿吧,好不好?”
  丹卿陡然回神:“哦,你……你的脚用过治愈术了吗?”
  兰芝颔首:“用过了,但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丹卿微蹙眉头,他扫视一圈,女学子们全在远处,且各自忙碌。
  他尚在犹豫,兰芝看出他的不情愿,轻哼一声,调头便往湖边走:“算了算了,不要你陪,疼死我算了。”
  丹卿无奈,踌躇着追上去。
  途中,丹卿给容惊鸣传信,让他换个队员,眼下这形势,他肯定没法准时上场了。
  东来书院的景致更偏向人间风光。
  青山绿水,秀丽怡人。
  两人并肩坐在湖畔树下。
  微风一阵阵拂过,荡起一圈圈涟漪,将丹卿的思绪也带入了那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望着湖水,目光渐渐迷离,思绪随着水波向外扩散。
  不知怎的,丹卿的脑海中浮现出段冽的身影,尤其是那双雾沉沉的眼眸,冷冽而深邃,藏着无数未解的秘密。
  自从兰芝公主来到东来书院,段冽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
  尽管他向来独来独往,与谁都没有交集,但丹卿能感觉到,段冽身上似乎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他仿佛提前进入了凛冬,周身的气息冷冽而疏离,带着一种孤独与哀伤,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他身边。
  真奇怪,丹卿心想,为什么他会用“孤独”与“哀伤”来形容段冽呢?
  更令他困惑的是,此时此刻,他的胸腔中竟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要去找段冽,想要靠近他,想要了解他。
  “阿卿,谢谢你陪我到这里看风景。”
  兰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轻轻捋了捋额前的发丝,脸上泛起一抹娇羞的笑意,“阿卿,你对我真好。”
  丹卿有些恍惚地回应:“嗯?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不用客气。”
  兰芝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好朋友?这两个月来,她表现得如此明显,丹卿竟还只当她是好朋友吗?
  少女的心意赤诚而热烈,像最明媚的花朵,勇敢而无畏地绽放。兰芝公主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凝聚在胸腔中。
  “阿卿,我喜欢你。”她的声音轻柔却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丹卿的第一反应是沉默,因为这句话并未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他也喜欢兰芝公主,就像喜欢那些意趣相投的同窗那般。
  “阿卿,我说我喜欢你!”兰芝又好气又好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无奈,“是男女之爱的那种喜欢!”
  丹卿愣了片刻,低声回应:“……哦。”
  这一次,比起意外诧异,丹卿更多的是疑惑。
  男女之爱?那是什么爱?对于这种只在诗词中朦胧了解过的情感,丹卿感到陌生而无措。
  “阿卿,你也喜欢我吗?”兰芝的声音带着期待,却又透着不安。
  “我……”丹卿深深蹙眉,心中一片茫然。他没有答案。因为不懂情爱,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像兰芝喜爱他一样喜爱兰芝。因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他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应。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限蔓延,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兰芝公主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却又固执倔强地,眼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丹卿呆滞的脸。
  而丹卿,他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
  兰芝公主很难不失望。
  但她并不会就此放弃。
  眼睫轻颤,兰芝倏地闭上双目,待积攒足够的勇气与力量,她又忽然睁开眼,义无反顾凑身上前,去亲吻丹卿的唇。
  丹卿被兰芝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但这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并非因为兰芝的举动而紧张。
  他蹙紧眉心,静静望着少女越来越近的姣好容颜,心中却一片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嗤——”
  就在丹卿打算偏过头的瞬间,一支箭矢,突然以雷霆之势破空而来,呼啸的风声仿佛要将天空劈成两半。
  “啊!”兰芝的尖叫声划破宁静,箭矢从她与丹卿的脸颊之间疾速飞过,最终射落在湖岸边,惊起几只白鹭。
  兰芝又羞又怒,捂着心口猛然起身,朝箭矢射来的方向瞪去:“你干什么?”她顾不上仪态,冲着那道身影咆哮道,“段冽,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有病啊?”
  丹卿也跟着起身,他神情呆呆的,仿佛看到极其不可思议的画面。
  巨大树冠下,一袭红色骑装的驱马少年,正漫不经心收起长弓。
  斑驳叶影洒满他一身,他的目光依旧冷淡,甚至没有看丹卿一眼,而是淡淡地看向兰芝公主。
  “抱歉,刚刚有只白鹭叼走了我的护臂。”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白鹭?护臂?就这?”兰芝崩溃至极,“你有病吧?”
  段冽的眼神依旧冰冷,却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随后,他策马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你——”兰芝怒目而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气得说不出话来。
  段冽的出现猝不及防,离开得也决绝利落。
  丹卿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缓缓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正剧烈地跳动着,好像在诉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今天的一切好像都糟糕透了。
  包括那个他并不期待的吻。
  以及此时此刻他剧烈的心跳声。


第188章
  那日过后, 丹卿以为,再见到段冽,哪怕他们仍然不说话, 他亦会在段冽面前难堪到手足无措,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双冷冽的眼眸。
  然而,段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连数日, 段冽的身影都未出现在书院。
  他的缺席像一阵无声的风, 悄然席卷了丹卿的心绪。
  今天已是段冽不在的第五天, 书院里依旧没有他的踪迹。
  这里没人真正与段冽相熟, 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无故缺勤。
  也有好事者曾向夫子打听,得到的却只是苍白朴素的“告假”二字。这简短的回答就像一层雾,笼罩在丹卿心头, 让他愈发困惑。
  丹卿甚至忍不住怀疑,莫非段冽是因为撞见了兰芝与他……
  所以他才不来学馆吗?可这种事最尴尬的不应该是当事人吗?
  丹卿并不是个擅长隐藏心事的人,他的情绪总是毫无保留写在脸上。
  段冽不在的这些天,丹卿拒绝了兰芝所有邀请。他清晰地看到兰芝脸上的失落,可他却无能为力。因为他自己也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中。尽管他并不明白这种失落的根源,但它却庞大到让他再也无法顾及旁人的感受。
  “阿卿, 可是修行遇到什么瓶颈?”晚食桌上, 容廷不无担忧地望着丹卿, 语气中带着关切, “亦或是身体不适?”
  “没有, 我挺好的。”丹卿食之无味地将几粒饭喂入口中,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朝容廷和靳南无挤出一丝笑容。
  然而,那笑容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其实今日在书院, 容惊鸣也问过丹卿同样的问题。
  丹卿能回什么呢?
  他隐隐觉察到,自己的异常约莫与段冽有关。可这种猜测,他更加不可能同鸣鸣讲实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这种情绪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强烈。
  段冽的缺席就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丹卿的心。
  他试图忽视,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到。每一次踏入书院,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扫向段冽的位置。
  可每一次的期待,换来的都是更深的失落。
  丹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容叔叔,靳叔叔。”丹卿忽然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什么事?”容廷与靳南无几乎同时开口,语气中带着浓浓的鼓励与期待,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多时。
  丹卿一愣。
  他抬起头,看着他可爱的两位监护人关切的眼神,突然忍俊不禁,扑哧一笑。
  这一笑,堆积了数日的郁闷,都减轻了些许。
  “两位叔叔,”丹卿莫名生出倾诉欲,他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声音依旧小心翼翼,“我有个同窗,他已经好多天没来书院上课,我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
  “哦?”靳南无挑了挑眉,与容廷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容廷则轻轻瞥他一眼,示意他别插嘴,莫打断丹卿的话。
  丹卿低下头,无意识地绞着手指,继续说道:“最近学业挺重的,他不来,会落下许多功课。”
  容廷和靳南无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再交换一下眼神。
  “确实,酷暑前你们书院还有一场考核吧,缺勤数日,确实很耽误学习。”容廷语气温和,仿佛在引导丹卿继续说下去。
  丹卿眼底有微光一闪,似是因为得到认同很高兴:“是啊,马上就是考核的日子了。”
  容廷也试探着应和道:“那你同窗岂不是惨了?”
  丹卿蓦地一噎,心中有些哭笑不得。
  “惨”这个字,实在与段冽很不搭边。
  他心虚地端起茶杯,支支吾吾地应道:“唔,嗯,是吧!”
  “那他该怎么办呢?”靳南无适时地插了一句,语气好似带着几分担忧。
  丹卿放下茶杯,一脸认真:“如果他在书院有关系不错的同窗,那么同窗就可以去他家,把记载的知识要点告诉他。”
  “不会太麻烦了吗?”
  “同窗一场,也算缘分嘛。”
  容廷和靳南无一唱一和,默契十足地引导着话题,丹卿果然意动。
  半晌,丹卿又为难地眨了眨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可是……我们都不知道那位同窗住在哪儿。”
  “看来这位同窗很神秘啊!”靳南无朝容廷挤了挤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他叫什么名字?”
  “段冽。”
  “段冽?段冽啊!我似乎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靳南无装模作样地努力回想,“唔,到底是在哪儿呢?”
  丹卿眼睛倏地点亮,像夜空中突然闪烁的星星,迫不及待催促道:“靳叔叔你快想想!”
  容廷见不得丹卿着急的模样,他温和地笑了笑,接过话头:“应该是住在紫霞山吧,离咱们冀望山不远。”顿了顿,又补充道,“段冽这孩子啊,打小便是一个人住。”
  丹卿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呢?”
  容廷摇摇头:“这我和你靳叔叔就不太清楚了。”
  丹卿低下头,似乎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终于,他抬起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靳叔叔,容叔叔,我……我想明日请假,去紫霞山探望他,可以吗?”
  “没问题。”容廷和靳南无相视一笑,自然是满口支持。
  他们的态度显然有些出乎丹卿的意料,丹卿眼神放光,就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立即飞奔回卧房,开始整理要带给段冽的书册。
  他一边收拾,一边琢磨着还要捎些什么零嘴点心。
  冀望山的葡萄干和杏脯最是美味,丹卿装了满满两大袋,心里还是觉得不够。
  翌日一早,丹卿早早起床,特地跑到厨房,亲手煲了一锅清粥。
  临走之际,他又将自己炼制的所有药丹小心翼翼装进匣子里。
  一切准备妥当后,丹卿驱云疾行,朝着紫霞山飞去。
  晨光熹微,朝霞逐渐染红半边天。
  当丹卿降落在紫霞山时,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一栋仿江南风格的典雅小院静静地卧在漫天朝霞之中,好似一幅水墨画般宁静而美好。
  原来这便是段冽的住处吗?想到接下来的会面,丹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与紧张。
  直至走近宅邸,丹卿这才发现,大门竟然微微敞开着!
  他站在门前,礼貌地叩了叩门环,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院落中回荡。
  许久,一直无人应答。
  丹卿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不安:难道段冽不在家吗?他要不要……自己走进去看看?
  半晌,丹卿红着脸,鼓起勇气抬脚跨进门槛。
  未经主人同意擅自闯入,丹卿很是不好意思。
  他迈着谨慎而胆怯的步伐,一路穿过中庭,又沿抄手游廊弯弯绕绕,然后驻足在疑似书房的门前,四处环顾,试图猜出哪一间是段冽的居所。
  “左还是右呢?”丹卿嘀嘀咕咕,最后指着一边道,“要不还是先选左吧。”
  就在他刚向左迈出一步时,一道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冷不防在他身后响起,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你怎么在这里?”
  丹卿脊背一僵,整个人如遭电击般颤栗了一下。
  干笑着转过身,丹卿试图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原来你住右边这间啊!哈哈!”
  段冽:“……”
  丹卿:“……”
  段冽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丹卿的笑声逐渐弱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蠢毙了。
  段冽望着眼前像一只小鹌鹑般局促不安的清秀少年,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
  就连他虚弱痛苦的身体,也因少年的出现而好了大半。
  “进来吗?”段冽轻声问道。
  “啊?嗯,进。”丹卿迟钝地反应过来,拎着大包小包,局促地走进段冽的卧房。
  “这些是什么?”段冽目光落在丹卿手中的包裹上,声音依旧沙哑。
  “你生病了吗?”丹卿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两人愣愣地望着彼此,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丹卿连忙把大小匣子都搁在桌上,解释道:“有功课记录,有一些糕饼零嘴,对了,你朝食用了吗?我给你带了一锅清粥,还有、还有一、一些……”
  丹卿完全说不下去了。
  因为段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丹卿紧咬下唇,赧然地偏过头,脸颊烫得惊人。
  还有他此刻的心,咚咚咚,擂鼓一般,好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为什么来看我?”段冽低声问道。
  “因为我担心你,你生病了,不是吗?”丹卿的声音有些颤抖。
  “担心我?可是在书院,你不是从来不与我说话吗?”段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似乎还有淡淡的自嘲与捉弄。
  “我、我……”
  丹卿磕磕巴巴,鼻尖沁出薄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突然,他抬起头,一改唯唯诺诺的态度,颇有底气地回敬道:“你、你在书院不也没跟我说话吗?”
  段冽反手指着自己,挑眉道:“所以,我的错?”
  丹卿脸红得不行,强作镇定:“就是你的错。”
  段冽蓦地失笑出声,声音虽仍喑哑,却带着几分愉悦:“行,你说是我的错,那便是我的错。”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丹卿,“以后若我在书院主动同你说话,那你理还是不理?”
  丹卿这下知道什么叫作作茧自缚了,他灵机一动,眸中有狡黠一闪而过:“你还生着病呢,快坐下吧,我拿粥给你喝。”
  语罢,也不给段冽继续开口的机会,顾自忙碌得脚不沾地。
  段冽懒懒靠在桌边,目光追随着少年的身影,看他悠然自得地在自己的地盘转来转去,心中竟久违地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无论丹卿去往何处,做什么,段冽的目光都痴痴追随着,不舍得片刻偏离。
  丹卿盛了一碗时蔬熬制的清粥,又在段冽对面坐下。
  两人之间的气氛既舒适又自如,仿佛他们曾朝夕相伴一千日、一万日、万万日……
  “这……是你煮的粥吗?”段冽舀起一勺品尝一口,轻声询问。
  “怎么,难道味道很怪吗?”丹卿有些紧张地反问。
  “不,很好吃,好吃到我都不敢相信是你煮的。”
  丹卿莫名其妙地睨一眼段冽,心中暗自嘀咕:什么叫不敢相信是他煮的?说这种话,他礼貌吗?
  段冽又舀起一勺粥,忽地轻笑出声。
  那笑容带着某种隐秘的愉悦,好似想到了什么令他十分开心的事情一般。
  “对了,我还带了许多丹药来,”丹卿突然想起正事,“你哪里不舒服?请医仙探过脉吗?”
  段冽摇了摇头:“没关系,老毛病,每年都会发作几次。”
  “每年都发作?”丹卿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一丝焦急,"病因是什么?"
  “是你。”
  “——段冽!”丹卿愕然一瞬,随即提高嗓音,气恼地瞪他,“原来你竟是这样爱开玩笑的人吗?”
  段冽立即收起轻浮的姿态,语气中带着几分安抚:“对不起,你别担心。我一直服用太上老君制的丹药,很快就会好的。”
  听到太上老君的大名,丹卿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也缓和下来。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日头渐渐西沉,丹卿这才意识到该告辞了。
  他站起身,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段冽,轻声道:“明日下学后我再来看你。”
  “你为何还要来看我?”段冽懒懒斜靠在榻上,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像是一种明知故的撩拨。
  丹卿的脸颊瞬间染上一层绯红,耳尖也烫得惊人。他倏地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担心你……你的病情。”
  段冽的嘴角不住上扬。他看着丹卿羞赧的模样,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
  他的阿卿脸红了。
  他的阿卿是不是心也动了?
  为他而心动吗?
  段冽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果然,从容陵变成段冽,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哪怕这需要他忍受超出身体极限的痛苦,他也甘之如饴。
  一阵又一阵因返老还童丹的副作用而滋生的痛苦,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撕裂。段冽却始终微笑着,那幸福而满足的笑容,并未因疼痛褪色半分。
  直至丹卿离开多时,他仍不断回想两人分别前的那场对话,还有丹卿被晚霞染得绯红的脸颊与耳朵尖。
  那些画面已然成了他抵御痛苦的良药,让他在无尽的痛楚中依然感到幸福和温暖。


第189章
  幸福果然是能治病的。
  这次发病的时间, 竟比往常缩短了足足三日。
  其实,段冽心里还有些惋惜。他情愿自己病着,这样丹卿便会日日来探望他, 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之培养感情。
  无论如何,总好过两人在书院里做最熟悉的陌生人吧?
  思及此,段冽哀怨地抬起头, 情难自抑地追随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丹卿一袭淡青襕衫, 怀里捧着满怀书册, 正从外面走进来。
  途径段冽座位时, 他神色端正,目不斜视,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为了不让同窗们察觉,丹卿甚至刻意板起小脸, 摆出一副“禁止心动”的无情模样。
  满堂学子吵吵嚷嚷、嬉笑玩闹。
  段冽趴在桌上,眼神显得更加哀怨了。
  用过午食,未时初,三五成群的学子抱着古琴,相携行于山中。
  丹卿趁人不备,加快步伐, 在与前方的段冽擦身而过的瞬间, 他压低嗓音,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警告道:“上课的时候你能不能别总是看我, 鸣鸣他都发现好几次了!”
  段冽:“……”
  他刚欲回话, 丹卿已匆匆跑远, 恍如一只灵动的小鹿。
  丹卿小碎步追上前面的襕衫学子,主动搭话道:“云思明,你今日打算弹奏什么曲子呀?”
  云思明回过头, 困惑地看一眼丹卿:“今日夫子不是要求大家合奏《高山流水》吗?”
  丹卿一噎,满脸尴尬,他偷偷用余光瞄了眼落后几步的段冽,红着脸小声回云思明:“我忘了,嘘,你小声点。”
  云思明:“……”
  段冽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霎时间,满腔哀怨消散一空。
  音律课结束后,丹卿抱着琴还没走出几步,便被紧张兮兮的容惊鸣拦下。
  “阿卿,接下来的日子,你每天都跟我待在一起,切莫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为什么?”
  容惊鸣厌恶地抬了抬下巴,指向“段冽”,面色不渝:“方才弹琴时,这家伙盯你盯了不下于三十次!不过半个时辰,三十多次,啧啧,当真可怕得很!”
  丹卿一噎,暗暗在心底腹诽:鸣鸣啊鸣鸣,你能盯段冽半个时辰之久,何尝又不是可怕得很?
  容惊鸣顾自叹着气:“唉,说起来,此事也都怨我。”
  丹卿不明就里,又有些小心虚:“段冽他看我,这与你有何干系呢?”
  容惊鸣内疚地望着丹卿,声情并茂道:“阿卿,实话同你说,这几日我修为突飞猛进,想必那姓段的也意识到了。下一次武考,我想我大有可能打败他。”
  “所以?”丹卿没听懂这两者之间的关联。
  容惊鸣倏地冷笑一声:“那姓段的阴险狡诈,他定是害怕输给我,所以打算对我身边人下手,意图扰乱我情绪,然后继续稳拿第一,呵!那姓段的眉头一皱,我就知道他心里准憋着坏呢!”
  丹卿:“……”
  这可真是……
  让他回什么好呢?
  丹卿哭笑不得地挠了挠脖颈,在容惊鸣一脸笃定的表情下,默默保持沉默。
  丹卿本以为容惊鸣这番话,玩笑意味居多,不曾想,他竟是当真的。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由于容惊鸣的严防死守,丹卿与段冽几乎没能说上话,更别提私下里偷偷见面了。
  每日上下学,容惊鸣为了与丹卿同来同往,甚至直接住到了冀望山。
  对此,刚在一起就被硬生生隔离的小情侣两人,心中也是无奈至极。
  这一天,是书院例行组织上山的日子。
  所有学子们分散在不同山脉,学习辨别并采摘各类草药。
  丹卿背着竹筐,乖巧地“被动”跟在容惊鸣身后,心中却早已飞到了别处。
  突然,一阵微风拂过,丹卿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走在前方的容惊鸣仍一无所觉,还自顾自说着话:“阿卿,我早就发现,这些花花草草啊,总是对你格外亲近。瞧,我又发现一株金线兰,阿卿你……诶……”话语戛然而止,容惊鸣望着空空如也的身后,眉头紧皱,丹卿人呢?
  此时此刻,丹卿正身处于一片幽暗隐蔽的山石凹陷地。
  当然,他并不是一个人。
  望着面前黑衣少年得逞般的笑眼,丹卿忍不住锤了下他硬邦邦的胸膛:“你胆子真大,竟敢在鸣鸣眼皮子底下把我带走,万一他发现了怎么办?”
  段冽冷哼,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他修为低,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丹卿:“……”
  行,尔等学霸的世界,是他不懂了。
  “阿卿,我们好不容易单独相处会儿,你能不能别提旁人?尤其是你的鸣鸣。”段冽的语气颇有些阴阳怪气,满腔醋意几乎溢出来。
  “什么叫我的鸣鸣?”丹卿忍俊不禁,眼底笑意烂漫,“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段冽轻哼一声,又俯下身,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声音低沉而温柔:“阿卿,这些天,你有想我吗?”察觉到身下少年突然的紧绷,段冽轻笑一声,似嫌不够般,他又继续道,“我很想你,连做梦都在想,所以,阿卿,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丹卿脸红得都快熟透了,他慌乱躲开段冽的注视,却又情不自禁被那双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无法动弹。他张了张嘴,低声哀求道:“你……能不能别这样。”
  “别怎样?”段冽眉眼笑意更深,他捏了捏丹卿的脸颊,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阿卿,你还没回答我呢!”
  丹卿被他逼得无处可逃,只能小声嘟囔道:“我……我也想你的。”
  听到令他满意的回答,段冽一脸餍足,他缓缓俯首在,用低沉的嗓音在丹卿耳畔蛊惑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好好珍惜这难得的独处时光呢?”
  丹卿的心几乎被段冽撩拨得跳到嗓子眼,他面红耳赤地抬起眼,偷偷瞄一眼近在咫尺的段冽。
  段冽也正注视着他,眉目含情,眼神温柔。
  丹卿像是才发现,原来段冽的睫毛浓密纤长,像两只停歇的乌蝶,轻轻颤动着,他鼻梁也高挺,如同远山的轮廓,线条分明,而那颜色红润的唇,此刻微微勾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令人心醉。
  一股冲动逐渐冲破羞耻的束缚,从丹卿心底油然而生。他忽地揪住段冽的衣袖,像是鼓足了勇气,轻轻吻上他的唇。
  一瞬间,天地静音,只剩下两人交织缠绵的呼吸声。
  丹卿的吻浅尝辄止,如同一只愣头愣脑的蜻蜓,刚落在荷花尖上,便吓得扇动翅膀想要逃走。然而,荷花又岂会轻易让到手的猎物飞离?
  段冽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强势而具有攻击性。
  他化被动为主动,一手扣住丹卿后颈,另一只手撑在石壁上,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怀中,并循序渐进地加深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丹卿的呼吸被彻底夺走,整个人陷入一片温暖的漩涡,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段冽的衣袖,就仿佛这是唯一的依靠……
  半个时辰后,丹卿再度回到容惊鸣面前。
  他衣衫与墨发已经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梳理整齐,乍一看,与“消失”前并无差别。
  然而,丹卿微微泛红的耳尖和略显慌乱的眼神,却泄露了方才的秘密。
  容惊鸣面沉如水地看着丹卿,一声不吭,眼眸漆黑如深潭,好似能看穿一切。
  丹卿佯装镇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无意间看到一株珍稀药草,太过惊喜,才意外与你走散。”
  容惊鸣语气淡淡:“哦,那你说的那株珍稀药草呢?”
  丹卿心中一紧,硬着头皮继续编造:“……是我看错了,它只是长得像珍稀药草,其实只是一株野草而已。”
  容惊鸣盯着丹卿,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是吗?”
  多苍白的借口!
  多刻意的理由!
  然而,容惊鸣并未揭穿。他只是瞥了丹卿一眼,最后平静道:“知道了,我们药草采集得也差不多了,现在就回去吧。”
  丹卿如释重负:“好。”
  一个月后,书院再度迎来考核。
  这次,容惊鸣险胜段冽,终于拿到生平第一个属于他的第一。
  可容惊鸣脸上不仅不见半分喜悦,甚至比往日输给段冽后的神色更加阴沉。
  “鸣鸣!恭喜你考核第一,今夜,我们要不要庆祝一番?”丹卿小心翼翼观察着容惊鸣的脸色,语气中带着几分讨好。
  “庆祝?”容惊鸣冷眼瞧着丹卿,脸上风雨欲来,似乎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他只是静静望着面前的少年——这个与他一起长大、欢笑与共的狐狸少年。
  “阿卿,过几日我再来找你,到时候,我……有话同你说。”
  话说完,容惊鸣深深凝视丹卿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一次,长期告假的人从段冽变成了容惊鸣。
  望着那个多日空缺的座位,丹卿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鸣鸣他,是不是知道我们……”
  好几次,丹卿都险些对段冽问出这句话。
  丹卿确实动过与段冽商量的念头,他想把心底最苦恼的事情分享给他,可每每看到段冽充满爱意的眼神,丹卿又没能说出口。
  容惊鸣是他最好的朋友,段冽是他喜欢的人。
  所以,根本症结明明在他自己身上,如果连这些都处理不好,他又有什么资格继续喜欢段冽,又怎么继续做鸣鸣最好的朋友呢?
  这件事,本就该由他亲自解决。
  打定主意,丹卿择一朗日,前往九重天寻找容惊鸣。
  找到容惊鸣时,容惊鸣的脸上既没有喜色,也没有讶然,仿佛早已预料到丹卿的到来。
  “阿卿,你来得正好,我本也打算去冀望山找你。”
  丹卿颇有些意外:“真巧,那你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容惊鸣神色肃穆:“嗯,但在说这件事之前,我先给你看一幅画。”
  丹卿颔首:“好。”
  两人一同来到书房,容惊鸣关上门,从书桌旁的案头缸中取出一卷画轴,递到丹卿面前。
  丹卿心中虽疑惑,却还是接过画轴,小心翼翼地拆开。
  当画中人的面容映入眼帘时,丹卿整个人不由一怔。
  画中的男子……竟是他!
  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仿佛画中人既是他,又不是他。
  丹卿匪夷所思地问:“这是?”
  “很像你吧?”容惊鸣扯了扯唇角,语气竟染上了寒秋清冷之意,“这是我在栖梧宫翻箱倒柜找到的。”
  栖梧宫?容陵?
  丹卿细细打量画中之人,无论怎么看,这人的眉眼像他,身形像他,微微一笑的唇角弧度,也像极了他。
  但听鸣鸣语气,画中人,并非是他。
  “此人也叫丹卿,原是太上老君座下炼丹仙人。”容惊鸣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宴丹卿,狐族少主,源族后裔,亦是多年前舍己为人、还世间安宁,被民间誉为救世主的伟大神明!”
  是他?竟是他!
  丹卿已然震惊得无法言语,心中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
  容惊鸣没有给丹卿缓冲的机会,他用硬邦邦的语气继续道:“还有段冽!你以为他就只是段冽吗?”
  听到段冽两个字,丹卿瞳孔陡然放大,一颗心亦受容惊鸣冷肃的口吻影响,直坠谷底。
  果然,他之前的不安预感灵验了。
  容惊鸣在一旁掷地有声道:“傻阿卿!他在骗你!也骗了我!段冽是他杜撰出来的,他根本不是什么段冽,他是容陵!抚育你的那个容陵,带你到九重天见我的那个容陵,多年前突然消失无踪的那个容陵!”
  满室静寂。
  余音绕梁。
  傻阿卿,他骗你,他就是容陵……
  容惊鸣的声音不断重响,一遍遍,在丹卿耳畔回放。
  丹卿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容惊鸣,脑海中一片混乱,仿佛所有思绪都被打成碎片,无法拼凑。
  容陵?段冽?
  这两个名字在他脑海不断交织,就像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他回想起与段冽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柔的眼神、深情的笑容,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这一切,都是容陵精心编织的谎言?
  丹卿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同被人狠狠刺了一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助地看着容惊鸣,眼中满是迷茫与痛苦。
  容惊鸣看着丹卿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语气依旧冷硬:“阿卿,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这就是真相。容陵他……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们。”
  是吗?丹卿想要反驳,想要否认,却发现自己的心早已支离破碎。
  丹卿的手微微一颤,画轴从他指尖滑落,轻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他仿佛被抽走全身的力气,整个人摇摇欲坠。
  段冽是容陵?容陵就是段冽?
  呵!多么离谱,又多么可笑,但丹卿笑不出来,他只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为什么呢?”丹卿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深深的迷茫与痛苦,“为什么偏偏要来骗我?”
  “当然是因为你跟他死去的爱人长得一模一样!”容惊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他喜欢的人无法起死回生,所以就把你当成他的替身!好一副歹毒心肠!好他个段冽,好他个容陵!阿卿,纵然他是我亲舅舅,我也无法容忍他欺瞒你哄骗你,如果你想找他算账,我定然陪着你,也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替身?竟然是这样的吗?”丹卿的面容苍白如纸,眼神空洞。
  终于,丹卿摇了摇头,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步履飘忽又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我得想想,鸣鸣,你先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阿卿!”
  容惊鸣向前追了三步,却又硬生生止住步伐。
  他的拳头握得极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但他知道,比起朋友的支持,或许丹卿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空间。
  目送丹卿支离破碎的背影渐渐远去,容惊鸣叹了声长气,心中五味杂陈。
  事实上,在丹卿来之前,段冽就找过他。
  那是三日之前,彼时的容惊鸣虽未完全查明真相,但心里已有七八成把握。
  看见极有可能是他亲舅舅的“段冽”站在他眼前,容惊鸣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尤其这个疑似他亲舅舅的人,还顶着一张少年脸,对他说:“我与阿卿两情相悦,他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事事顾及你心情,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替他着想考虑,与我化干戈为玉帛。至少与我维持表面上的和平,这不难吧?”
  不难吧?
  他怎么有脸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
  呵!还什么两情相悦?相悦个鬼!阿卿知道他这么处心积虑地骗他吗?
  容惊鸣简直听得想吐。
  可他不能露出马脚,以免引起段冽的怀疑与猜忌,于是容惊鸣按兵不动,以沉默应万变。
  成功敷衍走段冽后,容惊鸣马不停蹄,又是一轮细密严查。
  终于,被他在栖梧宫找到了这幅画像。
  画中的那个丹卿眉眼如画,笑容温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彼时的容惊鸣盯着画像,心中也翻涌起难以言喻的骇浪。他知道,所谓的真相,或许已浮出水面。


第190章
  丹卿魂不守舍地走出九重天行宫, 他脚下云雾重重叠叠,却无法承载住他沉重的思绪。
  盲目向前走了许久,丹卿随意捞来一朵云, 往冀望山的方向驱使。
  临近目的地,丹卿忽然又怔住,心中涌起一阵茫然。
  冀望山, 如今还算是他的家吗?
  如果段冽是容陵, 那么靳南无和容廷, 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
  丹卿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 纠缠不清。他只好又驱使云朵离开,随意停落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地带。
  这里荆棘草木野蛮生长,几乎无处落脚,而丹卿的心, 也如同这片荒芜之地,凌乱不堪。
  丹卿静静地站着,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抬起头,望向头顶天空。
  碧蓝如洗的天幕如同一块无瑕的宝石,美丽而沉静, 辽阔而苍茫。
  在这片天空的映衬下, 他的烦扰似乎也变得渺小, 甚至微不足道。
  内心的宁静, 让丹卿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
  初听容惊鸣的那一番话, 背叛与欺骗的情绪如潮水般向丹卿涌来, 让他沉陷在漩涡里分不清方向。而现在,压在他胸口的那座大山却如同泡沫般,轻轻一戳, 便崩塌溃散。
  丹卿突然豁然开朗。
  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若段冽欺他瞒他,将他视作一个替身,那他便及时止损,潇洒斩断这段关系,撤回他投入进去的感情。
  可他当真只是个替身吗?
  丹卿不由认真审视他与段冽这段时日的交往。
  容陵待他有多好,小狐狸幼崽比谁都清楚。
  段冽待他有多好,东来书院的学子丹卿也能感受得到。
  幼时遇见容陵,是小狐狸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年少邂逅段冽,被他守护珍爱,亦是丹卿所感受到的最快乐幸福的事情之一。
  原以为是他幸运,在人生不同的阶段,都能遇上对他最好的人。
  原来,容陵是他,段冽亦是他。
  由始至终。
  全是他一人。
  想到这里,丹卿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一个替身,值得他如此耗费时间与心力吗?
  如容陵这般的人,需要一个替身来慰藉他无处安放的情感吗?
  丹卿不愿折辱他记忆深处的容陵的形象,在他回忆之中,容陵是那样温柔而坚定的人,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无尽的包容与爱护。
  再者,若一对爱侣当真曾两情相悦、矢志不渝,其中一方又怎会舍得眷养替身,来玷污曾经白雪般纯洁的感情呢?
  且就算容陵心术不正,那旁人呢?
  与靳南无、容廷朝夕相处十余年,丹卿不认为他们愿意“同流合污”,合起伙来一同蒙骗他。
  这些年,丹卿切切实实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关怀、他们的陪伴,仿佛一束束阳光,照亮了他的生命。
  丹卿心中的阴霾一点点地散去。
  他忽然明白,或许真相并不像容惊鸣所说的那样简单。
  容陵、段冽、靳南无、容廷……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好。而这些美好,粉碎了所谓的“替身”与“欺骗”。
  丹卿仰起头,眺望天幕,眼中泪光闪烁。
  终于,他如释重负般轻笑出声,这笑声中全是释然。
  既然心中存有疑窦,那便应该去找当事人问个清楚明白,逃避躲藏,独自悲春伤秋,事情能得到解决吗?不,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而已。
  误解会将两颗走近的心越推越远,而沟通,才是连接起人与人之间的桥梁。
  奇怪,为什么总觉得这样的感悟,他好像跋涉了许久,才真正地接纳领悟?
  撑着草地起身,丹卿拍去衣衫杂尘,决定先去九重天一趟。
  容惊鸣见丹卿去而复返,也不多说废话,他操起挂在墙壁的利剑,气势汹汹道:“走,阿卿,咱们现在是去找段冽那小子算账是吧?等到了紫霞山,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指哪儿我便打他哪儿,今日便是与他斗个你死我活,我也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丹卿感动之余,依然伸手拦住了容惊鸣。
  容惊鸣以为丹卿害怕,又或是担忧什么,立即拍着胸脯道:“阿卿你莫怕,他做了亏心事,难道还敢杀我不成?我就是告到九重天,也绝不能让你受此等委屈。”
  丹卿心中一片温暖,他直视容惊鸣愤怒的眼神,忽然道:“鸣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就是画中的丹卿呢?”
  容惊鸣满脸都是匪夷所思:“阿卿!你在说什么呢?画中的丹卿是容陵曾经的爱人,你怎么可能是他?”
  “你别急,我是想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丹卿本人呢!”
  容惊鸣愕然瞪大双眼,食指指着他点啊点,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可真敢想啊!
  丹卿从容惊鸣夸张的面部表情,读出了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丹卿突然有些想笑。
  可说出这句话后,他反而更加笃信这个猜测,尽管他拿不出证据,亦说不出缘由。
  丹卿顿了顿,声音平静却透着坚定:“鸣鸣,我不相信容陵是这样的人。我那时纵然年幼,却能感受到容陵对我的真心。若说记忆太过久远,我对容陵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那么我对段冽有绝对的信心,我确信他不是这样的人。还有冀望山两位叔叔,他们一直呵护我,他们不会任由我受人蒙蔽欺负。”说到这里,丹卿目光转向容惊鸣,“所以鸣鸣,你呢,你相信自己的阿娘吗?你认为她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毫无作为吗?”
  容惊鸣面带迟疑:“我当然相信她,但……但我娘确实对容陵这个兄长非常崇拜偏爱。我……”容惊鸣支吾片刻,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挣扎。下一刻,他猛地抬起头,眼神炯炯有神,透着前所未有的笃定,“阿卿,我信她。”
  丹卿弯弯唇,释然一笑,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嗯,我也信。”
  向容惊鸣辞别,丹卿才发现,此刻已夜半。
  而他,早该在三个时辰之前就回到冀望山。
  靳叔叔和容叔叔一定等他等着急了吧?
  夜浓如墨,寒风一阵阵拂过冀望山,带来入秋的凉意。
  容廷站在院外,来回踱步,步履间透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他目光频频望向山间小径,眉头紧锁,自言自语般呢喃:“阿卿,你到底去哪儿了?”
  终于,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
  容廷几乎连步迎上前,素来优雅从容的他,此刻脸上也多出几分急躁。
  丹卿一直都是个乖孩子,从不让容廷和靳南无多操心。
  正因如此,今夜丹卿毫无缘由的晚归,才更让两人心急如焚。
  联系不上丹卿,靳南无立刻赶往书院,未果,他脚不沾地,又匆匆去寻段冽。此时此刻,靳南无与段冽仍在外面四处奔波,唯有容廷独自守在冀望山,焦急地等待。
  看到丹卿安然回家,容廷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他不忍责备,只对丹卿道:“回来就好!我通知一声南无,让他先回来。”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丹卿低下头,声音里满是愧疚。
  容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冷不冷?我们进屋再说。”
  两人相携入院,夜风虽凉,但此刻的冀望山却因为丹卿的归来,重新染上一丝暖意。
  丹卿望向容廷,见他形色狼狈,显然是因担忧他而未顾忌仪容。丹卿的心酸酸涨涨的,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勒住。
  他突然无比懊恼,哪怕他先前只对容廷、靳南无生出一丝疑虑,也仿佛犯了天大的过错。
  他怎么能质疑他们对他的真心呢?
  一朝一夕,一餐一饭,他们早已就成为真正的家人。
  家人之间,有什么不能问、不能说的呢?
  “容叔叔。”
  望着容廷挺拔的背影,丹卿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坚定。
  他拿出藏在身后的画轴,鼓足勇气,抬起头,“我想让你看一幅画。”
  “什么画?”容廷目光落在丹卿手中画卷,他眉间萦绕着淡淡的疑惑,语气依旧温和如初,仿佛无论丹卿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耐心倾听。
  丹卿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却并未迟疑地将手中画卷缓缓展开。
  屋中灯火通明,顷刻照亮画中人清隽漂亮的面庞。
  画中人一袭青衣,眼眸澄净如秋水,微微上扬的唇角极富感染力,好似能让看着他的人也心情放松下来。
  看清画中人面容的那一瞬间,容廷怔住了,连呼吸有刹那停滞。
  他目光久久停留在画上,漆黑眼珠徐徐转动,最终从画卷移到了丹卿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颊上。
  丹卿拿着画,微仰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正看着他。
  哪怕他极力压抑情绪,可紧绷的脊背依然暴露了他此刻的忐忑不安。
  “你……想问什么?”容廷心念百转千回,终是苦笑一声,卸下了所有的心理防线。
  丹卿明白,这是容廷愿意坦诚布公、告知他一切的意思,他心中感动,鼻尖微酸:“容叔叔,他、是我吗?或者说,我是他吗?”
  除了诧异,容廷眼底也有满满的欣赏。
  他们的阿卿果真聪明,寥寥数语,他便抓住了事情的本质,问题的核心。
  “是。”
  容廷斩钉截铁地回。
  丹卿紧握画卷的手一松,如同脱力般垮下双肩。
  丹卿原以为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有能力承担最好的或者是最坏的结果。
  可直至这一刻来临,丹卿才明白,他高估了自己。
  “阿卿。”容廷扶住瘫软的丹卿,以温柔的目光鼓励他、赞赏他,“你做得很好。”
  “容叔叔……”丹卿眼眶泛红,心底没来由蔓延出一股委屈。或许亲近的人陪在身边,人都是脆弱的。他低下头,声音微微颤抖,“我只是……有点害怕。”
  “没事了,没事了。”容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安慰着。
  “阿卿,你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虽然它有一点长。”
  等丹卿情绪缓和,容廷为他倒了杯温水,笑着在他身旁坐下。
  丹卿眼中既有期待,又带着一丝近乡情怯般的退缩。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正站在一扇门前,既渴望推开它,又害怕门后的真相。
  容廷讲述的,自然是容陵与丹卿的故事。
  他与他的相识颇具戏剧性,却又像是冥冥之中早已相连的两根红线,无论经历多少波折,终会找到彼此。
  故事的开端,容陵是孤高淡漠、不染凡尘的九重天太子,而丹卿却是无忧无虑的狐族少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一个在栖梧宫运筹帷幄,一个在兜率宫本本分分地守着丹炉。即便没有下凡渡劫这个意外,他们定然也会在某个时刻相逢、相知、相爱……
  容廷的嗓音温和而低沉,像是微风轻拂过湖面,娓娓道来:“他们在爱中成长,也受困于爱,他们不断验证找寻,究竟什么是真正的为对方着想,什么又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未来。他们曾自私,也曾无私,可这世上的选择,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不该受他人置喙。无论容陵,还是丹卿,无论护苍生,还是伴一人,或许他们做的都是当下他们想去做的事情罢了。”
  丹卿听得似懂非懂,却又莫名感同身受。
  容廷怜爱地看着丹卿:“阿卿,他们的故事我并非旁观者。你若好奇,可以自己去问他。”
  “他”指的当然是段冽,即容陵。
  丹卿双拳微微收紧,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接二连三的真相像是一记记重拳,打得丹卿措手不及。
  在他脑海里,段冽与容陵的形象交错重叠,却始终无法完全融合。那个记忆中温柔待他如兄如父的青年男子,以及屡屡让他心跳加速的同龄人段冽,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割裂得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他们回来了。”容廷忽然抬眸望向门外。
  丹卿心口一紧,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容廷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容叔叔,能不能先不要告诉段冽?”丹卿的眼神里有混乱,也有一丝淡淡的祈求,“我不是要故意瞒着他,我只是……”
  容廷安抚地拍了拍丹卿的手,笑容里满是包容:“阿卿,我知道你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别太勉强你自己。你要知道,你快乐,我们才会快乐,你幸福,我们才会感到幸福,我们都很爱你!”
  容廷话音刚落,脚步声脚步声已由远及近。
  丹卿迅速收回手,埋头掩饰眼底还未消散的情绪。
  “南无,段冽,你们回来了。”容廷主动迎上前,他有意无意地挡在丹卿身前,仿佛为他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阿卿他没事,他只是在九重天与容惊鸣多待了会儿,忘记向我们提前说一声罢了。”
  “容惊鸣?”靳南无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转头看向段冽,发现对方的神情同样凝重。
  段冽眯了眯眼,目光越过容廷,落在其背后的丹卿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且敏锐,仿佛要透过丹卿低垂的头颅,看穿他内心的秘密。


第191章
  丹卿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夜空中交汇。
  尽管丹卿已将繁杂的思绪收敛于心底,可段冽还是敏锐地察觉出异样,但他并不打算说破。
  “阿卿, 你没事就好。”段冽没有提及自己这半夜的奔波与心焦,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望向丹卿,笑容里有真切的关心, “累了吧?夜里好好休息, 明天我们在书院再见。”
  丹卿努力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好。”
  一旁的靳南无看了看两人, 颇有些老怀甚慰, 于是笑眯眯看向段冽:“劳你同我一道跑了不少路,留下喝盏茶吧。”
  段冽其实并不想那么快离开,可他看出容廷与丹卿都没有留他的意思,心中顿时明了——在他到来之前, 丹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件事,丹卿并不愿让他知晓,至少此刻不想。
  “不了,多谢。”段冽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叫靳南无一声“叔”,便抱了抱拳, 向三人告辞。
  临走前, 段冽深深地看了一眼容廷, 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与暗示。
  然而, 他的亲兄长却毫无回应, 甚至连嘴角那抹浅笑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仿佛根本没有接收到他的眼神。
  段冽转身离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眉宇间凝结着不解与担忧。
  段冽的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容廷轻轻拽了下一头雾水的靳南无,示意他一同离开。尽管不明所以,但靳南无还是顺从地随容廷走出房间。
  天地静寂,丹卿独自倚靠在窗台,目光追随着一只在夜空中飞舞的萤火虫。
  那微弱的光芒忽明忽暗,一如他此刻心绪。
  丹卿轻叹了声气,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窗台木纹。
  如果他想维持目前现状,以新任丹卿的身份生活下去,也不想找回那些遗忘的记忆,这过分吗?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丹卿低声问自己。
  毕竟这对容陵而言,似乎并不公平。
  容陵与那个丹卿一起经历的记忆,一定很珍贵吧?为了守在曾经的爱人身边,容陵不惜服用太上老君的丹药,哪怕承受痛苦,他也要成为“段冽”,而他……
  丹卿纠结地抬头,在黑暗的庭院中寻找那只走失的萤火虫。
  它不见了,大抵飞去别的地方了吧。
  “我该怎么办呢?”
  丹卿深深地闭上眼。
  等他重新掀起眼皮,竟看见窗外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着一袭墨衣的少年,夜风徐徐,吹动他头上的黑色发带,在夜色中轻轻飞舞。
  那只走丢的萤火虫围绕在他身边,一闪一闪,散发出微弱却璀璨的光芒。
  丹卿的目光凝在段冽身上,有一瞬怔然。
  “段冽……不……”或许他现在应该叫他容陵,丹卿眼也不眨地看着容陵朝他步步走来,他双眸含笑,周身似乎还沾染着夜露的寒气,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暖意。
  “你没走?”丹卿低声问,声音里藏着一丝不确定,“你一直留在这里吗?”
  隔着一扇窗棂,容陵微微俯首,嘴角笑意不断加深:“嗯。”
  他的目光灼热,丹卿像被烫到般,倏地低下头。
  气氛忽地陷入沉默,只有夜风摇晃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卿,能不能告诉我,”容陵的声音突然打破寂静,温柔地像是害怕惊扰到他,“此时此刻,你在想什么呢,又在困扰些什么呢?”
  话落,容陵轻轻抬起右手,他温热的指尖穿过几枝绿叶,停落在丹卿眉心,细细摩挲着,仿佛想要抚平他因烦恼而皱起的纹路。
  丹卿触电般感到一阵颤栗。
  他心绪复杂地抬起头,眸光仿佛要望入容陵的灵魂最深处:“我在想,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如果并不急于找回遗忘的前世,那么,那个一直等待他归来的人,会不会感到很难过、很失望?”
  月色疏淡,两人在夜空下对望。
  丹卿一眼不眨,不想错过容陵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容陵却蓦地笑了,他的气息始终平和,像容纳百川的海水,拥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阿卿,我认为,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应当优先考虑他自己。其实他内心一定非常慌乱不安吧?于他而言,明明前一刻的他还只是他自己,后一刻便已成为旁人。这种时候,他还心心念念牵挂着别人的感受,他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且有一颗柔软且慈悲的心,不是吗?”
  丹卿不曾想容陵竟说出这番话来,鼻尖一酸,再开口,嗓音便含着几许喑哑:“可他牵挂的不是别人的感受呀!”
  那是他前世的爱人容陵。
  亦是今生的爱人段冽。
  “难道过去的记忆不重要吗?”丹卿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没有那些记忆的我,还能算是他吗?”
  容陵眼中满是心疼,他抬起手,用指腹拭去丹卿眼尾的湿润,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丹卿的心里:“阿卿,你听我说。过去的丹卿,他那么努力地成为你,不是为了让你背负他的过去,而是为了让你拥有新的开始。你是他的延续,同时,你也是拥有自我的个体。你有选择的权利,无论你是否找回记忆,你都是丹卿,都是那个我珍视的人。”
  “可是……如果我选择遗忘,那些属于你们的回忆,不就永远消失了吗?那对你来说,不是一种失去吗?”
  容陵笃定地摇了摇头:“阿卿,记忆并不是唯一的羁绊。即使你忘记过去,我们依然可以创造新的回忆。重要的是你,是你此刻的感受,是你未来的选择。我不想你因为过去的记忆而束缚自己,我希望你能自由快乐,无论过去的丹卿,还是现在的你,对我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夜风轻拂,萤火虫的光芒在两人之间闪烁,仿佛为这一刻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
  丹卿望着容陵,一颗紊乱的心逐渐恢复平静。
  “容陵,”丹卿眼中仍有泪光,他像是在汲取力量般,下意识握紧颈间那颗从不离身的星辰焰火吊坠,“你可以等我吗?等我做好准备,我会慢慢试着面对那些记忆。但在此之前,我想先专注现在的生活,好吗?”
  容陵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丹卿:“好,你别着急,我们一步一步来。无论未来如何,阿卿,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第192章
  “你真是那个丹卿?”清晨的书院里, 容惊鸣拉着丹卿的衣袖,上下打量,左瞧右瞧, 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失望,“他就长这样?”
  丹卿被容惊鸣直白的反应逗得哭笑不得,于是摊摊手, 无奈道:“对不起, 打破你心中美好的想象了。”
  容惊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他尬笑两声, 连连摆手:“没没没,我只是有些好奇,”他凑近丹卿,压低声音,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问道,“你那可怕的力量跟着重生了吗?还能催动天地木气吗?”
  丹卿不确定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现在不会。”
  “真可惜啊!”容惊鸣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向往。自古少年英雄梦,更何况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 自然满是憧憬。
  可惜吗?
  丹卿也在心中问自己。
  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 究竟是福还是祸?
  事实上, 他只想做人群中的万分之一, 不喜欢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毕竟, 实力越强, 承担的责任越重,便越容易被时代的浪潮裹挟,身不由己。
  可当危难来临之际, 如果那份力量足以庇护他所爱之人,那么,拥有它便是一件足够幸运的事。
  丹卿望着身旁来来往往的学子,他们或谈笑风生,或埋首疾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安宁与希望。
  丹卿忽地粲然一笑,是啊,何必还执着于过去呢?现下可是四海皆平的盛世呢!
  “阿卿!”一道清朗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
  容惊鸣与丹卿同时止步,回过头去。
  段冽正朝他们走来。
  少年眉宇间不再堆积着难以化解的愁绪,一夜之间,桎梏他的某种压力仿佛烟消云散。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从容矜贵,一往无前。
  好似他的眼眸之中,只有丹卿一人。
  段冽不藏了。
  他大大方方地表露自己的亲近与喜欢,目光灼灼,毫不掩饰。
  当然,这份主动仍然独属于丹卿一人。
  学子们纷纷投来讶异或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在空气中弥漫。
  容惊鸣的神情却有些狰狞古怪,幼时的记忆涌上心头,让他从血脉里滋生出一种对容陵的恐惧。而段冽正是他的便宜舅舅——容陵。
  “阿卿,我先撤为敬。”容惊鸣脚底抹油般,迅速消失在书院的拐角处,只留下一阵风卷起的尘埃。
  丹卿望着容惊鸣远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目光与段冽相接,不由微微一怔。段冽的眼眸清澈如泉,坚定如磐,再无往日那层若有若无的阴霾,仿佛拨云见月,光华尽显。
  真好。
  丹卿心里也很高兴。
  两人并肩同行,步履轻盈。
  “阿卿,今日可还顺心?”段冽侧目,目光落在丹卿脸上,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丹卿故作惆怅,轻叹一声:“一切如常,只是容惊鸣他似乎对我有些失望。”
  “哦?”段冽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他唇角微勾,语气却冷了几分,“他自己什么德行,竟还敢对你失望?”
  丹卿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大抵是我与他心目中的神明形象相去甚远,叫他幻灭了吧!”
  “这臭小子!”段冽冷哼一声,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纵容。
  “容陵!”丹卿蓦地停下脚步。
  “嗯?”
  “以后我叫你容陵,好吗?”
  丹卿眼中漾起甜橙般的笑意,明亮又温暖。
  足足半晌,容陵才从那灿烂炫目的笑容中回过神来,仿佛被摄去了心神。
  “好。”容陵喉结微微滚动,声音低沉而温柔。
  “那么——”丹卿眼角笑意更浓,他突然凑近容陵的脸,琥珀色的眼眸中闪动着俏皮的光芒,“你快点变回以前的模样吧!我可不想与你再做同窗了。”
  容陵心知丹卿是在担忧他身体,不愿他再服用返老还童丹。
  但他故作不懂,眼中闪过一丝促狭:“那你想与我做什么?”
  主人与灵宠?
  容陵唇角微勾,笑意中带着几分戏谑。
  丹卿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轻哼一声,暗自腹诽:什么主人与灵宠,分明是灵宠与灵宠的仆役才对!
  “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想和你做同窗。”丹卿傲娇地昂起下巴,语气中带着几分任性。
  “为什么?”容陵被他的神态可爱到,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丹卿压低声音,偷偷吐槽道:“因为你作弊,老黄瓜刷绿漆!”
  容陵:“……”
  很快,段冽便转学了!
  段冽的离去,在书院中掀起了一阵微澜,然而不过转瞬,学子们的注意力便被新的传闻所吸引。
  据传,东来书院即将迎来一位新掌教。
  传闻此人面若冠玉,目如朗星,风华绝代,但凡见过他的人,无不为他的气度与容貌所折服。
  天朗气清,一株苍翠大树下,午休的兰芝公主正懒懒倚着树干,她眉眼间仍萦绕着几分失意的愁绪。身旁的女仙们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议论,她却提不起半分兴致,甚至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不就是新来的掌教吗?能有多英俊?有丹卿一半好看吗?”
  一旁的小女仙闻言,立即反驳道:“这怎能相提并论?丹卿虽好,可日日相对,难免失了新鲜。况且他脾性太过温和,我倒更喜欢那些眼神冷冽、气势凌厉的男子,那才叫人怦然心动呢!”
  兰芝朝天翻了个白眼。
  忍不住腹诽:当真是大千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
  竟有人偏爱冷峻凌厉之人?莫不是上赶着当受虐狂?
  像丹卿这样温温柔柔的,多好呀!
  丹卿哪儿哪儿都好,唯独美中不足的,便是他未曾将心意倾注于她。
  想到这里,兰芝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她不愿再听这些无谓的议论,正欲起身离去,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新掌教来啦!”
  “快看,是我们的新掌教。”
  兰芝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而来。
  那人一袭白衣胜雪,随风轻扬,身形挺拔如松,步履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与优雅,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的心弦上。
  尤其在一众青葱学子的簇拥之下,更显得他丰神俊秀,气度非凡。
  兰芝瞪大眼,不由屏住呼吸。
  心中不由得赞叹:果然风华绝代,俊美无双。传闻竟未曾夸大半分!
  不远处,容惊鸣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丹卿,低声道:“喏,冲着你来的。”
  丹卿微微一笑,神色坦然:“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容惊鸣闻言,故作夸张地捂住胸口,弯腰作呕状:“吃不消吃不消,一个容陵就够了,丹卿你竟也……罢了罢了,小爷我还是先走为妙!”
  说罢,他摆摆手,转身离去,只留下丹卿一人站在原地。
  容陵的目光在广场逡巡,直至锁定丹卿所在位置,这才露出一抹浅笑。那笑容如冰层之下绽放出一朵娇艳的花,瞬间融化了周身的清冷疏离之气,引得众人屏息凝神,移不开眼。
  丹卿看着周围呆滞的众人,无奈地撇撇嘴,正欲拔步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听得容陵开口,声音清朗温润:“丹卿,等等,你不带我熟悉一下这所书院吗?”
  丹卿:“……”
  丹卿脚步一顿,心中愕然:等等,我们很熟吗?不,我们当然很熟,但在书院,难道我们不应该保持距离,假装并不熟悉吗?
  他双眼瞪得溜圆,显然有点被吓到。
  容陵却一脸无辜,两侧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通道,他就这么步履从容地走到丹卿眼前,对仍处于怔忪中的小狐狸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们走吧!”
  丹卿:“……”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在众人或惊讶或艳羡的目光中,与容陵并肩而行。
  两人一路行至远处,直至将学子们的喧哗声远远抛在身后,丹卿才停下脚步,哀怨地仰起小脸,语含控诉:“你这人怎么这样呀?”
  容陵挑了挑眉梢,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不喜欢?”他苦恼地用指腹揉一下眉心,“可我却很喜欢,怎么办?阿卿,你就不能也纵容纵容我吗?”
  丹卿:“……”
  丹卿一时语塞,但转瞬又破功,被撒娇的某人逗得轻笑出声。
  “阿卿!”容陵动容地牵起丹卿的手,眉目含情,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丹卿羞羞怯怯地低下头,却未拒绝。正当气氛暧昧之际,丹卿忽见树后冒出两颗人脑袋,顿时如受惊的兔子般抽回手,然后一脸正气地拍拍胸脯:“掌教,我这就带您去演武场瞧瞧,我们书院的演武场可气派了!您这边请……”
  容陵:“……”
  树后的两颗人脑袋:“……”
  总而言之,新掌教容陵来到东来书院的前几日,学子们纷纷惊艳于他出众的气质外貌,并对他与丹卿的关系充满好奇。
  然而,半月之后,学子们却面如菜色,四肢颤栗,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皆遭受了双重压迫。
  “呜呜呜,太可怕了!这位掌教操练起人来简直不是人!”
  “他的出现,竟将那几位以严厉、冷酷、不近人情而出名的教习们衬托得比绵羊还柔顺。”
  “可恶,我当初竟是瞎了眼,居然羡慕丹卿,呜呜呜,丹卿真是好可怜!”
  最初,众学子还嫉妒丹卿得到了新掌教过多的关注与偏爱。
  凭什么容陵点他答题的频率比旁人高那么多?凭什么容陵那么喜欢亲身指导他?凭什么容陵……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终于明白,这份福气就算给他们,他们也消受不起。
  “呜呜呜这天大的福气,丹卿你且替我们好好受着吧!”
  “丹卿,我们将永远记得你的大恩大德。”
  “丹卿,我们会祝福你的,祝福你——”
  “祝福你与掌教大人新婚欢愉,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十年之后,这帮已长大成人的学子们手执酒杯,真心祝贺一对新人。
  “谢谢。”容陵牵着丹卿,微微颔首。看似淡定,眼底却缀满喜悦的星光。
  丹卿也向他们露出腼腆感激的一笑。
  云雾缭绕间,矗立于群山之巅的东来书院,仿佛一座美好的桃花源。
  而今日的书院,却比往日热闹非凡。红绸高挂,彩灯摇曳,仙乐袅袅,整个书院笼罩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
  今日,是掌教容陵与丹卿的大婚之日。
  书院正殿前,一座高台巍然矗立,四周环绕着盛开的灵花异草,香气四溢。
  高台之上,容陵一袭红色婚服,眉目如画,气质冷峻而威严。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丹卿身上时,却总是温柔似水。
  丹卿今日亦是婚服加身,他唇角一直含着腼腆的笑,宛如画中走出的谪仙。
  高台之下,不仅书院学子们齐聚一堂,就连九重天天帝也携众上神亲自前来观礼。
  “今日,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容陵与丹卿,结为道侣,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伴随着厚重又虔诚的一句誓言,容陵与丹卿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抬手,指尖轻点,一道金色的灵光从两人指尖交汇,化作一条鲜红的丝带,缠绕在两人的手腕上。这是仙侠界最为神圣的“同心结”,象征着两人的灵魂从此相连,永不分离。
  容惊鸣坐在观礼席上,一股脑儿饮下一大瓶上好的琼浆,嘀嘀咕咕道:“哼!瞧我那傻舅舅,笑得多开心呐,跟没成过亲似的。”
  “就你话多!”容廷用折扇轻轻敲了下容惊鸣脑袋,随即与靳南无相视一笑,二人皆是眉眼弯弯,合不拢嘴,可见今日当真是高兴至极。
  高朋满座,前尘恩恩怨怨,仿佛一笑置之。
  而他们今日聚集在此处,只为庆贺一对亲人的结合。
  “恭喜你们,终于得偿所愿!”
  一人远远站在山腰,眺望着那喜庆的画面。
  亲眼见证礼成,顾明昼笑了笑,转身离去。
  夜渐深。
  送走宾客,丹卿懒懒跌躺在云锦中央,婚服外袍一半被他压在腿下,一半逶迤散落在地面。
  红烛摇曳,暖色的光将丹卿温柔笼罩,他脸颊晕染出一片粉,如同浸染了蜜般,透出莹润惑人的色泽,妩媚而不自知。
  容陵站在床边,目光痴迷地注视着丹卿。
  他轻轻俯身,修长手指抚过丹卿的脸颊,指尖的温度让丹卿的睫毛颤了颤,随即缓缓张开一双潋滟水眸。
  容陵低声道:“累了?”
  丹卿低低“嗯”了一声,声音软糯,带着撒娇的意味。
  容陵唇角微扬,他坐在床边,将丹卿轻轻揽入怀中,手掌温柔抚弄丹卿的发丝,指尖缠绕着那乌黑的青丝。
  “阿卿,今日辛苦了。”
  “你也是。”
  丹卿靠在容陵的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心中一片安宁。
  容陵俯首吻了吻丹卿的额头,他温热的唇缓缓下移,虔诚专注地吻过他的眉眼、鼻尖,最终停留在那柔软的唇上。
  丹卿双臂环住容陵脖颈,回应着这个细腻而深情的吻。
  红烛光影在两人身上交织,为他们披上一层朦胧的纱衣。
  “容陵……”丹卿唇间溢出一声难以自持的呢喃,声音中带着一丝羞涩。
  容陵脊背一僵,下一刻,他的吻渐渐加深,如暴风疾雨般,带着几分霸道与占有,却又柔情得让人沉溺。他的手掌缓缓探入丹卿的衣襟,指尖抚过那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阵战栗。丹卿的身体微微弓起,仿佛在迎合他的触碰。
  烛火在房间中摇曳,映照出两人交缠的身影。
  在彼此急促灼热的呼吸声中,他们渐渐融为一体,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
  夜渐深。
  送走宾客,丹卿懒懒跌躺在云锦中央,婚服外袍一半被他压在腿下,一半逶迤散落在地面。
  红烛摇曳,暖色的光将丹卿温柔笼罩,他脸颊晕染出一片粉,如同浸染了蜜般,透出莹润惑人的色泽,妩媚而不自知。
  容陵站在床边,目光痴迷地注视着丹卿。
  他轻轻俯身,修长手指抚过丹卿的脸颊,指尖的温度让丹卿的睫毛颤了颤,随即缓缓张开一双潋滟水眸。
  容陵低声道:“累了?”
  丹卿低低“嗯”了一声,声音软糯,带着撒娇的意味。
  容陵唇角微扬,他坐在床边,将丹卿轻轻揽入怀中,手掌温柔抚弄丹卿的发丝,指尖缠绕着那乌黑的青丝。
  “阿卿,今日辛苦了。”
  “你也是。”
  丹卿靠在容陵的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心中一片安宁。
  容陵俯首吻了吻丹卿的额头,他温热的唇缓缓下移,虔诚专注地吻过他的眉眼、鼻尖,最终停留在那柔软的唇上。
  丹卿双臂环住容陵脖颈,回应着这个细腻而深情的吻。
  红烛光影在两人身上交织,为他们披上一层朦胧的纱衣。
  “容陵……”丹卿唇间溢出一声难以自持的呢喃,声音中带着一丝羞涩。
  容陵脊背一僵,下一刻,他的吻渐渐加深,如暴风疾雨般,带着几分霸道与占有,却又柔情得让人沉溺。他的手掌缓缓探入丹卿的衣襟,指尖抚过那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阵战栗。丹卿的身体微微弓起,仿佛在迎合他的触碰。
  烛火在房间中摇曳,映照出两人交缠的身影。
  在彼此急促灼热的呼吸声中,他们渐渐融为一体,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
  天光微亮,晨曦透过窗棂洒进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昨夜餍足的气息,仿佛连风都带着几分暧昧。
  容陵睁开眼,手臂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揽,却只触到一片空荡。
  他一愣,随即坐起身,目光扫过房间,发现丹卿并不在身旁。
  容陵眉头轻蹙,心中升起一丝不安。他掀开锦被,披上外袍,赤足踏在冰凉的地面上,朝外走去。
  刚推开房门,便闻到一阵诱人的香气从厨房方向飘来。他心中一动,循着香气走去。
  厨房内,丹卿正在忙碌。他穿着一袭红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他手中握着一柄木勺,正轻轻搅动着锅中的粥。
  膳桌上已摆上几样早食,有白白糯糯的胖汤圆儿、金黄酥脆的炸果、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
  容陵站在门口,几乎看痴了。
  直至丹卿有所察觉,嗔他一眼,容陵这才闷笑一声,缓步走进厨房。
  “过来尝尝?”丹卿眉眼弯弯,声音如清泉般悦耳。
  “阿卿做的,自然美味至极。”
  容陵舀起一颗汤圆,轻轻吹了吹,喂入唇中。
  “好吃吗?”丹卿眼底满满都是期待,仿佛等待夸奖的孩子。
  “唔,”容陵含糊着点点头,用力将汤圆咽下去,“香甜醇厚,我特别爱吃。”
  “再尝尝炸果,这道菜可费功夫了。”
  容陵毫不犹豫地用筷子夹起一个炸果,入口瞬间,容陵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很快,他笑容舒展道:“酥脆细腻,颊齿生香,好吃。”
  丹卿嘴角笑意加深,他雀跃地朝容陵招招手:“我的粥也煮好了,快来帮我尝尝咸淡。”
  容陵:“……”
  笑容不减,容陵步履松快地来到丹卿面前,就着他举起的手,将一勺浓稠的粥一口咽下。
  粥的味道有些难评,但容陵神色如常,赞道:“阿卿厨艺精进许多!”
  他动作优雅,举止从容,神情陶醉,当真如同品尝到珍馐般。
  “哈哈哈!”丹卿终是忍俊不禁,笑倒在容陵怀里。
  容陵:“……”
  “阿卿你——”
  容陵恍然大悟,又不可置信。
  新婚第一日,阿卿怎会故意做这般口味古怪的食物捉弄他?
  容陵了解丹卿的脾性,面对亲近之人,他偶尔是有些调皮,却万万不会如此调戏他。
  “阿卿?”容陵困惑又不解,他茫然地望着丹卿,简直糊涂了。
  丹卿又是一阵轻笑,等笑够了,他歪了歪脑袋,眼眸生出几许狡黠:“你不喜欢我做的菜吗?亏我还以为你会怀念这种味道呢!”
  说完哼了声,丹卿往前走去,轻瞪一眼容陵,“早知你不喜欢,我便也不用早起忙碌了。”
  容陵几乎怔在原地。
  怀念……这种味道?
  确实,那种熟悉的味道曾深深烙印在骨血之中,只因新婚,容陵便未曾多思多想。
  所以,也就是说……
  “阿卿!”容陵呓语般轻唤出声,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以及不敢置信的试探。
  丹卿蓦然回首,他笑着朝容陵伸出手掌,掌心赫然是星辰焰火吊坠。
  原来,里面封存的是记忆。
  “我在呢!容陵。”
  丹卿嘴角笑意不断加深,那熟悉的笑容在重重时光之海里依旧明媚如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