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不能事务所 作者:紫舞玥鸢 文案 段老板的事务所号称无所不能。 生活水深火热的金主们:这么年轻,肯定是骗子! 直到见识到段老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雷霆手段,众金主们纷纷:大师快请上座! 某天隔壁搬来一个神秘的邻居,英俊儒雅医术高,唯一不好的就是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 随着即将觉醒的血脉,神秘的身世渐渐浮出水面。 终于有一天,段老板开挂开过头,然后……他变身了! 段老板:我是变帅了还是变丑了? 言医生:……你变大了。 段老板:??? 事务所宗旨:给钱啥都干,包括谈恋爱! ※现代架空背景,诸多玄学和妖兽设定,请勿寻找科学 苏爽互宠,皮厚心黑内心强大不羁攻X温润深沉切开黑受,男主开场99级,自己就是金大腿XD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豪门世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回川 ┃ 配角:言亦君 第1章 无所不能事务所   “……玫瑰街14号,就是这里了。”   青年自手里攒着的招人广告中抬起头,眨了眨乌黑的眼睛,再三确认门店上老旧得快掉漆的几个大字——无所不能事务所。   “名字看上去好厉害的样子!”青年有些兴奋,尤带着三分紧张拉平衬衫下摆的褶皱,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挂着正在营业标识的玻璃门,探了半个身子进去,“请问……有人在吗?”   这是一间有些年头的客厅,风格诡异的暗色木质家具和散乱的陈设毫无章法地堆积着,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本就并不宽敞的空间,越发显得拥挤不堪,一看就是常年没有女主人在家。   “找谁?”   一个尖利破锣嗓子,吓了他一跳,青年下意识回答道:“我找这儿的老板。”   他循声望去,却见一个木质鸟笼挂在玄关斜上方,栅栏不知被谁涂抹成了浮夸艳丽的彩虹色,倒是跟笼中那只昂着脑袋、羽毛绚丽的鹦鹉相得益彰。   此刻,鹦鹉正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年,示威似的抖了抖鸟毛,叫声拖着古怪的腔调:“你谁?”   “……”现在的鸟都这么聪明的吗?青年不由陷入了沉思。   “这位小朋友,你是……?”一道带着疑惑的男中音拉回了他的思绪,青年回过头,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艰难地从凹陷的沙发里坐直身体,许是他身上烟灰色的唐装跟沙发的颜色过于相似,青年竟一时忽略了还有这么个大活人。   青年把鹦鹉丢在脑后,一溜小跑过去:“那个,我叫白简,是来这应聘助理的,您是这里的老板吧?”   “老板?我可不是——”男人一愣,摆了摆手,恰逢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二楼楼梯间传来,两人齐齐抬头。   背光里,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拾级而下,柔软的棉质家居鞋慢吞吞地踩在楼梯上,缓缓步入晨光中,宽松的休闲裤,浅蓝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间,露出一段结实有力的小臂,男人手里端着一杯茶,另一只手伸展了五指随意地梳着头发,半边脸孔被遮住,只依稀瞧见薄薄的嘴唇和瘦削的下巴。   那人倚在栏杆上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朝客厅的两个不速之客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恣意敞开的领口和凌乱的黑发,无不控诉着清梦被扰的不快。   他打个哈欠,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大清早的,两位不呆在被窝里,上我这来蹭茶喝么?这可没有早点供应哦。”   “段老弟!你可算出来啦!”方才还显得异常笨重的胖子,瞬间敏捷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在白简目瞪口呆地注视下,以百米冲刺的劲儿奔到楼梯口,换上一副笑脸,“段老弟,你……你睡得可好?”   段回川吹着浮叶把茶水咽下去:“你要是不一大早来吵我,我能睡得更好。”   白简默默心道,这都9点多了,哪里一大早了……   张盘赔笑道:“段老弟啊,老哥我已经等了你一个多钟头了。昨天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这人命关天,时间不等人啊,再晚,怕是人就不行啦!”   段回川将印着“勤俭持家,早晚发达”几个大字的怀旧搪瓷茶杯搁在茶几上,懒洋洋往沙发里一窝,似笑非笑望着他道:“你昨天还跟我说,那唐氏珠宝老总的女儿在医院里躺着,身体指征一切正常,怎么,难道是骗我的?”   “不不不,当然不是!”张盘一脸讪讪,“已经转诊了三家大医院了,各项检查,能查的都查了,确实一切正常,但是至今仍然昏迷不醒,正是因为医院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唐氏的老总怀疑他女儿是中了邪,招惹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才托了关系求到我们龙虎山来了不是。”   段回川一只手托腮,冲他扬了扬下巴,笑道:“你不是龙虎山在这儿的外事弟子么?有老哥你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听到龙虎山三个字,在一旁一言不发当着背景板的白简诧异地瞅了张盘一眼,认真地打量起这其貌不扬的胖子,心里直犯嘀咕,传闻龙虎山张氏道派一门传承悠久神通广大,原来是这个模样吗?   真是人不可貌相,难怪常言说大隐隐于市,这就是高人风范啊!这么一想,白简两眼放光,油腻中年男的形象顿时高深莫测起来,连那圆硕的体型也成了福泽深厚的体现。   张盘圆润的脸微微一红,轻咳两声,道:“你也知道,我给人做做法事,看看风水还行,一般的邪祟倒是能驱,不过这次这个,确也有那么几分古怪……老哥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外事弟子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资质不佳,得不了真传才外派罢了。要不,也不会拉下脸来求段回川这个油盐不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了。张盘在心里唉声叹气,连早餐没吃的哀怨都忘了。   “段老弟,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白简点点头附和道:“正是!我们义不容辞!”   “……哎不是,你谁啊?”段回川仿佛这才注意到此处还有第三个人存在似的,朝白简上下扫了几眼,又扭头冲挂在门口打盹的鹦鹉喊道,“招财!怎么又放奇奇怪怪的家伙进来了?”   名叫招财的鹦鹉哼哼唧唧地拿鸟喙啄那空荡荡的食碗,罢工抗议主人的虐待。   白简急忙为自己分辨:“我不是奇奇怪怪的家伙,我叫白简,白天的白,简单的简,是来应聘助理的!”   一张皱巴巴的招人广告递到段回川眼前,他一挑眉,还没开口,便被一旁的张盘抢了话头。   “孺子可教也。段老弟,多好的小兄弟,给你做助手,你赚到了。”   段回川不理他,眯着眼盯了白简片刻,问道:“你都会些什么?”   白简挺直了腰板,掰着指头数道:“计算机、英文、画画都会一点,哦对了,我中学的时候运动会还拿过50米冲刺头名!”   段回川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还会别的吗?”   白简绞尽脑汁琢磨片刻,忐忑道:“还会做饭,算吗?”   “算!当然算!这个好。”段回川脸上如春风化雪般绽放出一个热情的笑容,仿佛适才的冷淡从来没存在过,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对方肩头,“试用期三个月,包三餐,当然你想住下也行,房租嘛,你要是干得好,就不收你的了,唉,谁让我是个善良本分的老实人呢。工资好商量,加油干,我看好你哟!”   白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这么简单就被录用了,还让自己白吃白住,他双目亮晶晶地望着段回川,感动地吸了吸鼻子,发出由衷地感激:“老板,你真是个大好人!”   段回川矜持地微笑:“好说,好说。”   张盘心下撇撇嘴,这家伙要是本分老实人,那自己岂非是菩萨再世?这可怜的孩子,怕是要被忽悠瘸了……   段回川敛去笑,对张盘露出一抹忧郁的神情:“张老哥,你的面子我当然不能不给,不过,你也看见了,我穷得都喂不起招财了,家里有个弟弟要养活,现在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张盘听得内心抽搐不已,刚才装得大方劲儿去哪儿了?转头就跟他哭穷,这不要脸的东西!   即便恨不得扯着对方的耳朵咆哮一通,想到自己在那唐氏老总面前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张盘只好以强大的毅力忍耐下来,面上堆笑道:“这个报酬嘛,只要老弟能帮了我这个忙,咱们兄弟谁跟谁啊?一切好说,一切好说。”   段回川望着他,并不表态。   张盘暗骂一声,咬牙道:“一成!只要办好了事,老哥自掏腰包,多给你一成!”   段回川幽幽地叹了口气,招财仿佛得了指示似的,一下一下把空碗敲得梆梆作响,跟自家主子一唱一和。   “……”张盘深深吸一口气,竖起两根手指,“两成,不能更多了!”   段回川这才笑吟吟地道:“老哥真是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   你哪里不好意思了?张盘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拖长了声:“应该的,应该的。”   “这就出发吧,可别再耽搁,误了时辰。”谈妥了条件,段回川一改懒散之态,利索地起身,一拍白简的后脑勺示意他跟上,风风火火就急着出门:“张老哥,赶紧带路,这人命关天,时间不等人啊!招财,好好看家,回来给你带吃的。”   三人绕到后门,段回川自裤兜里掏出车钥匙,车库里的银色polo应声打了个双闪。   张盘脚步一顿,疑惑地问:“你怎么还开着这辆小破车?你这两年虽然出手次数不多,但照理也赚了不少啊,都花哪儿去了?”   段回川随口打个哈哈:“车又没坏,勤俭节约可是传统美德。”   白简后知后觉地跟着两人上了车,见段回川一秒都不耽误说走就走,早餐也顾不上吃便直扑医院,感动地握了握拳:“老板可真是个热心快肠的高义之人,我真是来对了。”   段回川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一脸凝肃地直视前方:“分内之事,不值一提。”   张盘身上的肉抖了两抖,羞耻地捂住了脸孔。 第2章 诅咒   时值盛夏,湿热的空气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蒸腾,停停走走的车流泡在高温里扭曲变形,连风声似也暴躁起来,刮到一张张或焦虑或忧愁的脸上。   唐氏私人疗养院。   两个白大褂一前一后快步走过安静的走廊,走在前面的男人四十岁许,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发际线高的惊人,后面的陪护拎着包落后他半步,两人皆是行色匆匆。   高医生边走边问:“那位唐小姐,今天还是没有醒?”   陪护应了一声,又小声道:“据说唐先生在您之前,已经花重金请了三位名医看过了。转诊几家大医院都查不出原因,只好又迁回了他们家疗养院。据说唐先生之前还请了一个坊间有名的老中医过来,又是扎针又是拔罐的,还是没反应……”   “老中医?”高医生拔高了嗓音,嘲讽地冷笑一声,“还坊间?他怎么不去找个天桥底下看相的呢?这样胡来,万一整出个毛病,老中医拍拍屁股走了,现在让我主治,还让我担责不成?怎么能让外面不三不四的人随便接近病人?”   陪护委屈道:“我都委婉地说好多回了,但唐先生是老板,救女心切,我哪儿说得上话……”   高医生冷着脸:“中医的名声都是让那些江湖骗子败坏的,跟唐先生说,他要病急乱投医,那我就不接这位病人了,马上收拾东西走人,他爱请谁请谁去。对了,言医生什么时候到?”   “应该已经在路上了,说是堵车。”提起这位言医生,陪护不知想起什么,眼睛瞬间亮起来,方才的委屈劲儿一扫而空,“要不我再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不用。”高医生托了托眼镜,“我们去看看唐小姐,在那等就行了。”   疗养院设施齐全,环境清幽,走廊明亮而清净,唐氏大小姐所在的病房门前,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敬业地守着,见到新来的主治医生,两人对视一眼,打开门让他进去。   有护士在做例行检查,高医生蹙着眉头翻看病历,唐氏的董事长唐罗安神色焦虑地站在病床前,充满血丝的双眼,夹杂着银丝的头发,短短十来天,他就从一个威严稳重的珠宝企业家变成一个充满疲惫和忧愁的中年老父。   “高医生,我女儿她……”   高医生按了按额头,这是最近每天都要回答的话题:“从检查的结果来看,唐小姐的情况没有恶化。”   唐罗安追问:“那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个,我也无法回答你,再等等吧,言医生马上就到了,他是华城医院最厉害的专家,如果连他都没办法,那您就算把整个W市的医生都请来,只怕也没办法。”   高医生话里话外的不确定显然并不能令唐罗安满意,他的目光落到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孩身上,营养针只能维系基本的生命,连日来的昏厥让唐锦锦看上去消瘦得可怜,医护正在为她擦身按摩,露在外面的胳膊细得近乎一折就断,脸色也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   唐罗安叹了口气,房门再次打开,却是跟随他多年的吴秘书匆匆走进来,低声道:“唐总,上次联系的那位张大师到了。”   “哦?是龙虎山的那位?”唐罗安一怔,继而大喜,像是溺水的人死死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快请张大师进来。”   高医生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在他眼里,什么龙虎山狮虎山,跟那些天桥底下看相的都是一丘之貉,无甚差别。   他咳了两嗓子,沉着脸道:“唐先生,我理解你爱女心切,但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不要相信外面那些招摇撞骗的三教九流之辈!他们只是在利用你求神拜佛心理,榨取钱财罢了,对您女儿的病,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帮助!”   唐罗安脸色一变,咬牙道:“我女儿躺在床上都多少时日了?还不是药石罔效!你们甚至连什么病都不能确定,要是能治好我的女儿,我用得着四处求神拜佛嘛?!”   真是不可理喻!愚昧无知!高医生被一通抢白,面上挂不住,抬脚就要往外走,正好跟门外进来的几人撞了个正着。   张盘肥硕的肚子把瘦弱的高医生顶了个趔趄,他歉意地笑了笑,领着段回川和白简进了门,三人把方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段回川老神在在地掏了掏耳朵,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张盘微微皱眉,心下略感不快,倒是白简委屈地小声分辨:“我们都是好人,不是骗子。”   “呵!”高医生用一个急促的音节表达了他的不屑。   张盘大度地摆了摆手,以显示自己不与之计较的高风亮节,笑着向唐罗安介绍:“唐总,这是段回川和白简,我的助手。”   唐罗安跟张盘握了手,随意朝段白两人点了点头,这样年轻的助手,并不值得他如何在意。   甚至等不及寒暄,唐罗安便引着张盘来到女儿的病床前,迫不及待地寻求帮助:“张大师,实不相瞒,我已经访遍了名医,能请来的我都请了,奈何锦锦她还是昏迷不醒,我就锦锦这么一个女儿,她妈妈走得早,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大师您师承名门,一定不是什么招摇撞骗之人,您可千万要帮帮我女儿啊!”   打定了主意要揭破这些江湖骗子的高医生没有离去,而是站在一边冷眼瞧着他们接下来的伎俩,等着看他们收不了场的好戏,不见棺材不掉泪,有些人不吃个大亏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的无知!   唐锦锦的情况,张盘早已见过,印堂发黑,时隐时现,这会似乎比上次见时还要严重些。   段回川虚眯双眼,目光专注的凝聚于女孩眉心,在模糊的黑气中隐约捕捉到一丝阴暗莫名的诡异能量,埋藏得极深,若有若无,在他的灵识中,呈现出一抹幽暗的碧绿,盘旋在女孩的额头处。   就连张盘,也浑然不觉。更遑论在普通人眼里,她只不过是看上去面色苍白虚弱罢了。   “段老弟,你看……”张盘蹙着眉头,悄悄凑到段回川旁边,后者冲他微一点头,张盘才略略松口气,心里有了底,转过身,一脸严肃地向唐罗安道,“唐先生,令媛这并非生病,看她印堂发黑,似有邪气侵体,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邪祟。”   唐罗安半信半疑地望着他:“真有邪祟?”   “一派胡言!什么邪祟,无稽之谈!”高医生冷冷地道,“这样的鬼话,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你们这些江湖骗子,整日里不学无术,竟敢跑到我面前诈骗?唐先生,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接下来,就是收取你的高额好处费了!”   张盘虽只是外事弟子,却犹自恃身为名门之后的傲气,不屑跟外人分辨,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世上很多东西,不是你看不见便不存在的。你是大夫,我不怪你。不过今天乃是唐先生请我过来,是走是留,理该事主说话,若是唐先生要我们走,我们马上离开,绝不多留,至于报酬也不用着急,我保证,如果唐小姐无法好转,我们一分钱都不要。”   几人的目光一致望向唐罗安,除了离病床最近的段回川,他神色专注,仿佛完全没听见旁人的争锋相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唐锦锦双目紧闭的脸上。   在商界沉浮数十年,打拼下诺大家业的唐氏老总自然不是什么愚昧之人,这次若非走投无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才想法子求到了名声遐迩的龙虎山,也不过试上一试,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可眼下听到张盘如同神棍般玄乎的说辞,难免有些失望,加上高医生斩钉截铁地怒斥对方是骗子,唐罗安不由多了几分踌躇。   旁门左道,终究还是不靠谱。   唐罗安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决心将送女儿去国外求医的计划早些提上日程,正要将张盘等人打发了,却见段回川突然把手伸向昏迷不醒的唐锦锦——   “你干什么?!”他突兀的动作吓了唐罗安一跳,猛然拔高的嗓门连带着其余几人俱是一惊。   来不及阻止,段回川右手食指已然点在了唐锦锦眉心,像是被什么灼伤一般,一丝淡得几乎肉眼不可见的黑气自他指尖腾起,又在瞬间消散,在灵识的感知下,那抹幽碧阴鸷之气仍纠缠其间,顽固不退。   唐锦锦随之露出痛苦的神情,紧皱着眉头,喉咙滚过几声急促的呻吟,露在外面的手指亦在微微颤抖。   “你——”唐罗安到嘴边的呵斥经由这番变化顿时化作惊喜,颤抖着破了音:“锦锦她有反应了!”   段回川泰然自若地收回手,唐锦锦又回到原本不省人事的状态。   唐罗安急切地挤到病床前,握住女儿的手,接连呼唤了几声,未果,只好求助地望向段回川:“这位……大师,我女儿她是怎么了?你做了什么?她好像刚才就要醒来了,怎么现在又没反应了?”   高医生惊疑不定地蹙起眉头,亲自上前给唐锦锦做检查,然而仍旧得到一个一成不变的结果,只好道:“人在昏迷之中也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的,可能只是巧合……”   “是诅咒。”从踏入病房到现在,段回川第一次开了口,短短三个字,包含的内容却让一屋子人脸色数变。 第3章 言医生   “你说什么……诅咒?!”唐罗安沙哑的声音猛然变了调,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轻,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天花板悬挂的白炽灯自他头顶照落,照得他脸色微微发白。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高医生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口的领带,满脸写着不信,转头低声吩咐陪护,“去看看言医生到了没。”   “是!”陪护擦了把额头的汗,飞快地跑了出去。   段回川向张盘使了个眼色,后者与之合作多次早已心领神会,轻咳两声让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严肃地道:“唐先生,请你仔细回想一下,唐小姐昏迷之前家中是否发生过古怪的或者不同寻常之事?”   房内的空调无声地冒着冷气,许是制冷效果太好,这大热天里,唐罗安竟打了个冷颤。   他目光低垂,面上阴晴不定,不知想到什么难以启齿之事,数度欲言又止,最终深吸一口气,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深深望向他:“张大师,我女儿果真是中了诅咒,那还有救吗?”   张盘摸着滚圆的肚子,撩起眼角,道:“如果你还愿意相信鄙人,就请无关人等暂时离开病房,我这就开始帮令媛试着驱除诅咒,如果再耽误时间以至于邪入心脉,那就神仙难救了。”   “好,好,我当然相信张大师,请务必救救我女儿,事成之后我会重谢三位。”唐罗安点点头,示意其他人都退出病房。   唯独高医生不满地道:“不行,我才是主治医生,要是我的病人单独跟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呆在一块,丑话说在前头,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担责任……”   他话音未落,就被吴秘书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唐罗安犹豫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能留下吗?保证不打扰各位。”   张盘看了段回川一眼,见后者没有反对,便道:“自然可以,不过这床帘需得挂起来。”   世外高人嘛,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忌讳,唐罗安忙道:“法不外传,我懂,我懂,几位请便。”   白简两手拽着帘帐呼啦一合,将这位老父亲忧心忡忡的目光隔绝在外。   张盘压低声音道:“如何?有把握吗?”   段回川轻轻点了点头:“这样的诅咒,我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倒是想不起来,不过咒她之人不是要取她性命,只是令其昏睡而已,否则她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张盘小声咕哝:“什么呀,下咒又不杀人,那个唐总也古里古怪的,满肚子秘密。”   段回川打了个哈欠,淡淡道:“管他有什么秘密,与我们何干?拿多少钱,办多少事。”   说着,他拎起水壶随手往茶杯里倒了小半杯凉水,白简见状立刻从床尾绕过来,接过水壶,轻快地道:“老板你口渴吗?我给你倒。”   段回川一阵无语:“这水不是用来喝的。”   “啊?”   张盘揪着他的耳朵把人提溜过来,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好好看着。”   段回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拇指粗密封严实的小玻璃瓶,里面盛放着半瓶淡红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往茶杯里倾倒一滴,也不知是什么成分,竟瞬间冒出腾腾热气。   他端起茶杯晃了晃,淡淡的红色映照在洁白的瓷杯内壁,折射出粼粼奇异的微光,犹嫌色泽太鲜艳似的,重新添了些水,直到那缕红色完全化在水中,热气消散,颜色稀释得几乎透明才罢休。   段回川以指代笔,伸到茶杯里沾了点水,迅速在唐锦锦白净的额头上画了个小圈,连添数笔,汇成一道简易驱邪阵,原本安静沉眠的姑娘随着阵法的形成浑身颤抖起来,嘴唇张合,不断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外面的唐罗安听见动静,着急地来回踱步,忍不住想掀开帘子一探究竟,到底还是忍住了。   丝丝黑气裹挟着若有若无的幽碧色,不断挣扎着游走在唐锦锦面庞之下,如同林中老树般,蔓延出无数细如毛发的根须,牢牢抓着泥土,汲取养分。   然则再粗壮的参天巨木也有雨打风吹去之时,更何况诅咒的能量如无根浮萍,终究抗拒不过法阵强大的吸引力,自眉心被连根拔出,直至她的脸色重新恢复正常人红润健康的状态,再也瞧不见一丝阴厉之气,整个人也平静下来,段回川这才挥手抹去她额头上残存的水渍。   “怎么看,都跟普通的驱邪阵没啥差别啊,甚至还画得忒儿戏,怎么我使就没这效果?”张盘围观了全程,不断在掌心模拟对方画的阵法,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目光落在那杯用剩下的茶水上,“果然是那水的问题,究竟是什么玩意……”   张盘眼珠滴溜溜一转,嘿嘿笑道:“段老弟,你哪儿弄来的宝贝?卖一瓶给老哥我怎么样?随你开价!”   “省省吧,出多少都不卖。”段回川咧开嘴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在对方呆愣的目光下,仰头一口喝进了肚子里。   白简抓了抓耳朵,莫名地问:“不是说不是用来喝的吗?”   段回川随口道:“珍惜每一滴水是传统美德。”   张盘嘴角抽搐:“这啥玩意啊……还能喝?”难道是传说中的天材地宝?可这么宝贝的东西,随随便便跟白开水混着倒在茶杯里——也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吧!   段回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恶劣地想,他们要是知道这玩意是怎么来的,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隔着帘子,外间传来唐罗安小心翼翼地问话:“大师,我女儿怎么样了?”   张盘清了清嗓子,示意白简拉开隔帘:“唐先生,你女儿体内的诅咒已驱,已经没事了。”   “当真?”唐罗安怔愣一瞬,飞快地走到病床边,刚握了唐锦锦冰凉的手,床上的女孩果真自迷蒙里悠悠转醒,先是睫毛不停颤动,在父亲连声的呼唤下,终于勉强张开了眼睛。   “锦锦!”唐罗安欣喜若狂得近乎失态。   她游离的目光落到父亲脸上,干枯脱皮的嘴唇微微张合,到底是太过虚弱了,干渴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通过嘴型无声地喊出一个“爸”字,唯独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连成串,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没事了,我的锦锦,都过去了,不要害怕,爸爸在这里……”唐罗安轻拍着女儿的手背,轻声哄着,“你好久没吃东西了,我叫人给你送点吃的,你再休息一下,让医生再来看看你。”   见唐锦锦乖巧地点头,唐罗安长舒一口气,这才把目光挪到被当成空气的几位“高人”身上,随即露出一个钦佩又歉然的笑:“让几位大师见笑了,我们出去说吧。”   甫一拉开房门,唐罗安就被外面闹哄哄的人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几个医师和小护士围在一边,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干什么,一颗颗脑袋晃动中,偶尔露出一个高挑的身影,很快又被其他围观者补上了空缺。   见到唐罗安,憋了一肚子气的高医生终于找到炮轰对象:“唐先生,请您立刻停止这样极度不足责任的行为!万一那些来历不明的家伙使你的女儿病情恶化了怎么办?谁来负责?言医生已经到了,他是华城医院的金牌医生,请赶紧让我们进去,否则——”   “我女儿醒了。”   高医生一通炮语连珠陡然哑火,像是一只扬着鸡冠的雄鸡被人扼住了脖子。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嘴巴张着,久久忘记合上,下意识喃喃道:“你说什么?”   唐罗安心情极好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女儿已经醒了,我正要麻烦各位再给锦锦做一次全身检查……”   “怎么会如此巧合!”高医生不等对方说完就立刻挤进房内,直奔病床而去,剩下数人面面相觑,紧跟着鱼贯而入。   “抱歉,借过。”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了护士小姐们包围的热情,虽不情愿,却也在那人沉凝温润的目光下,顺从地让开一条道来。   由于刚从外面匆匆赶来的关系,那人没来得及穿上医生的白褂,只是一袭简约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左手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这样炎热的夏日里,竟也一丝不苟地系着领带,从领口到衣袖,每一颗纽扣都规规矩矩地扣好,裤子也熨帖得极为妥当,一丝褶皱也无。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整个人看上去端庄又得体,连带着外间走廊上燥热的阳光也沉凝下来,轻柔地铺洒在他周身,不敢造次似的。   堆在房门口的医护们见了他,自然而然地退开给他让出了位置,那人步履从容地走进房间,脚步声几乎细不可闻。   在经过段回川面前的时候,男人脚步微微一顿,目光里似有莫名的震惊和怔忪之色,微妙的感觉稍纵即逝,待段回川回过神去看他,对方已然只留下一道挺拔背影,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第4章 康复   高医生一脸复杂地看着半靠在病床上喝水的唐锦锦,她除了因太久未进食和运动显得有些虚弱之外,检查的结果显示她已经没有任何大碍。   他真不知该为自己的病人“痊愈”感到高兴,还是因治好她的不是自己而感到挫败,他扭头望向言亦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言医生,这一定是巧合!她本来也没什么问题,刚好这时候……”   言亦君翻看完病历,伸出手制止了他的话,坐上床沿,轻轻拉开唐锦锦的眼皮观察了一会,又捉了对方手腕,两指搭在脉门上,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微光瞬间没入皮肤之下。   “唐小姐,你现在感觉如何?”   唐锦锦注视着言亦君的面容,苍白的脸颊浮起极浅的红晕,轻声回答:“头有点晕,很饿,手脚都没力气……那个,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吗?”   感受到她体内毫无异样,言亦君自然而然地放开她的手,笑了笑:“没有,我只是一个大夫,我叫言亦君。”   “你方才洗过脸?额头似乎是湿的。”他目光掠过唐锦锦的眉心,掌心挨上去一沾即走,光洁的前额似有一圈淡淡的红痕若有若无地显现出来,如同被仿古的印章盖了一个戳,若不仔细看,极容易忽略,言亦君漆黑的眼眸微微一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洗脸?没有啊。”   见对方挣扎着坐起来还想说话,他将女孩按回去,用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唐小姐,你昏迷多时,这些感觉都是正常的,不用担心,饮食暂时吃些清淡的流食,让肠胃适应。少说些话,多注意休息,很快就能出院了。”   言亦君直起身,唐锦锦急忙拉住他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道:“那个……医生,我觉得我浑身不舒服,还要多住几天病房……”   言亦君耐心地把袖子从对方手里一点点拽回来,淡淡道:“至于这个,跟你的主治医生商量即可。”   “你不是我的主治医生啊……”唐锦锦失望地“哦”了一声。   唐罗安问:“医生,我女儿没事了吧?”   言亦君颔首:“目前看来没问题了,随时可以下床,如果不放心,就再观察两天。”   待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唐罗安郑重地向段回川三人鞠躬致谢,感激地道:“真是不知该怎么感谢三位大师才是,若不是诸位及时驱除诅咒,小女只怕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清醒呢。”   高医生绝不不相信这颠覆常理的所谓“诅咒”,犹自强辩道:“不过只是个巧合罢了!你女儿,本来就没病!”   “诅咒?”言亦君离开的脚步停下来,舌尖咀嚼着这两个荒唐的字眼。   高医生连忙道:“言医生,别听这几个江湖道士瞎说,这世上哪有什么诅咒,最多,只是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罢了。”   “或许吧。”言亦君幽幽说着,眼角余光朝着段回川所在的方向扫过,在接触到对方视线之前,又蜻蜓点水般收了回来,“我一会还有个会诊,先告辞了。”   “啊,言医生等等我!”   张盘搓了搓手:“唐先生,你看你闺女也没事了,咱们事先说好的……”   唐罗安一扫适才的惶然,神情轻松,笑吟吟地道:“大师放心,酬劳我会让吴秘书打到您账户上,还有,过几天正是小女生日,我准备办个私人展览会,给锦锦庆生,都是我多年的珍藏宝物,也会邀请不少名流巨腕参加,几位若是得空,不妨赏光前来品鉴一番,若是哪件珠宝有幸得了大师青眼,能开个光,那是最好了,哈哈……”   “呵呵,好说好说,到时候我们一定到。”张盘笑眯眯地应和着,在心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开光呢,当他是庙里的和尚不成!   几人功成身退,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张盘率先踏入直行电梯,对着镜面墙壁抚了抚越见稀疏的头发,道:“你说那个言医生怎么就那么受小护士欢迎呢?不就是比我瘦了点,头发密了点吗?一路上听见她们叽叽喳喳,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白简诚恳地纠正道:“人家还比你帅,比你高,比你有钱,还比你有名。”   “……”张盘龇了龇牙,“臭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前面的也就算了,你咋知道他比我有名?本人可是龙虎山第一百八十三代掌门人嫡传弟子——”   白简震惊了:“您是嫡传弟子?”   “座下的第十二记名弟子。”   “……哦。”   段回川发出一声喜闻乐见的嗤笑。   张盘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痛心疾首:“那也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强!”   白简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是人家不是名不见经传啊,那位言医生好像是这家医院的名誉院长呢,而且本市几家全国著名的私立医院,都有他的投资。”   张盘一愣:“你怎么知道?”   白简兴冲冲地道:“刚才我们从走廊经过的时候,我听见小护士们的八卦了,还有她们手上拿着专家医师的简介,他的照片下面头衔最多,我看一眼就记住了。”   “你是千里眼顺风耳吗?这你都能听见,我们怎么就没注意。”张盘一脸悻悻,“这么年轻就是院长,我看这个名誉头衔,八成是看在家里有钱投资的份上,给他镀金的光环……”   “哗啦”一声,电梯停在三楼,门朝两侧滑开,年纪轻轻的名誉院长神色从容地走了进来。   随着电梯门再度合上,诡异的静默蔓延开来,四四方方的狭窄空间里,正上演着人生十大尴尬之一——在背后说人坏话之时正好被正主听见。   也许尴尬的只有白张两个人,段回川脸皮太厚,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这两个字,而言亦君神容谦和,举手投足一贯的自然而然。   张盘不自在地站直了身子,手也从裤兜里拿出来,仿佛在言亦君面前,任何不雅的行为都会被周围的气场所排斥,格格不入。   见段回川饶有兴味地盯着他,言亦君笑了笑:“我从刚才就很好奇,几位到底是怎么救醒唐小姐的?她当真中了诅咒?”   虽然问的是“几位”,但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段回川身上,并没有朝张盘投去一眼。   段回川反问:“堂堂大医院院长,也会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玄学?”   言亦君报以平静地一笑:“在医学领域,确实存在一些不合常理的现象,连癌症都能奇迹般不药自愈,只要病人能康复,玄学也好科学也罢,都没什么要紧。”   段回川也笑起来,拍了拍对方肩膀:“还是言医生说话好听,比那个高医生高明多了。”   “我叫言亦君,还未请教尊名?”言亦君余光扫过落在肩头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右手伸到对方面前。   这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叫段回川略感牙疼,伸手轻轻一握,报上自己名字:“段回川。”   掌心传来的温度,不冷不热,皮肤温润而舒适,修长的手指干净整洁,连指甲的长度都修剪得如同精心测量过,一如言亦君本人,似乎无处不在的完美细节。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段回川无意识地摸了摸自个儿手上的老茧,忍不住哀叹,这大概就是做手术的手和搬砖的手的差别了。   话音刚落,电梯在了地下二层适时地打开了滑门,言亦君温文尔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盘好似落荒而逃般拽着白简走出去,迫不及待地远离电梯里压抑尴尬的空气。   “段先生。”言亦君叫住他,见后者带着疑惑回头,轻轻开口道,“你似乎有些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段回川微讶,似想起病房里唐锦锦搭讪的拙劣借口,不由恶趣味地笑了笑:“莫非是在电视上见过?”   言亦君沉默片刻,释然道:“大概是我记错了。抱歉,不耽误你了。”   地下车库里环境昏暗,唯有头顶上吊着一排排年久失修的白炽灯,阴沉沉地照亮电梯口的一角,映照在言亦君明灭不定的双眸里。   直到段回川的背影渐渐消失,他眼中两点微弱的光芒亦随之慢慢熄灭了,漆黑的眼瞳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叫人无法窥探得一丝一毫。   待三人重新挤上段回川那辆小Polo,张盘热得差点没吐舌头:“那个言医生刚找你说啥?”   段回川随口道:“他夸我长得帅。”   “……得了吧你。”张盘没好气地呸了一声。   刚发动车子拐了个弯,一辆黑色的宾利缓缓从路口驶过,车窗摇下来,露出言亦君那张极俊朗的脸孔,朝段回川微微点头,示意让他们先走。   张盘摸着下巴啧啧有声:“看看,人家开的什么车,你开的啥?我就闹不明白了,凭你的本事,怎么宁愿给我打下手,当个默默无闻的小助手,也不愿在行当里扬名立万?你若有心,不说开宗立派,起码也足以跟那些江湖耆宿平起平坐,更不会缺这点小钱,也不用这么辛苦养你弟弟,你说你到底图个啥啊?”   段回川摸了根烟叼在嘴里,猩红的火光在他指缝间时明时灭,黑色的宾利在后视镜里离他们越来越远,车子开出车库暴晒在正午的烈日之下,大街上纷至沓来的喧嚣声掩盖了他略显平淡的嗓音——   “……图个自在。” 第5章 血   “你的行李呢?”拒绝了张盘蹭茶喝的要求,段回川领着白简回到事务所,招财有气无力地趴在笼子里,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充满怨念地盯在主人身上。   白简支支吾吾道:“我出门走得匆忙,没带什么行李,不过我日常用品和衣服都在包里。”   “那就好,我带你上去看房间。”段回川把清水装满碗,鸟食只盛了一半,顺便递给招财一个“你该减肥”的眼神。   “小气鬼!铁公鸡!”招财愤愤不平地叫了两声,却半点不含糊地张开翅膀把食碗揽进怀里护得严严实实。   白简亦步亦趋地跟在段回川身后,好奇地问:“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聪明的鹦鹉,还能跟人对话,老板训练它花了不少心思吧?”   段回川随意地摆了摆手:“你想多了,我这么忙哪儿有时间训练鹦鹉。它是我弟不知从哪儿捡回来的,刚来的时候傻头傻脑的,就会瞎叫唤,后来大概是受我熏陶和点拨时日久了,便成精了。”   白简闻言,双眼冒出崇拜的万丈光芒:“真不愧是老板,连家养的鸟都这么厉害,能不能也指点指点我,让我也成个精啊。”   “……”饶是以段回川脸皮之厚,都有点不好意思,这傻小子,该不会信了吧。   “这头是阳台,那头是卫生间,左右房间是我和我弟的,就剩一个空着,有点小,你就将就将就吧。”   段回川拉开房门,杂乱的箱子和物什挤满了局促的空间,左边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紧挨着的是一张书桌,桌前窗台投下一束阳光,被气流带起的灰尘在光线下肆意飞舞,巴掌大的蜘蛛网也被映照得纤毫毕现。   段回川捂着口鼻咳了两声,道:“乱是乱了点,你要是介意的话……”   “不会不会,这里挺好的,我自己整理一下就好!”白简连忙摆摆手,生怕没地方住似的,放下挎包立刻开始了浩大的清理工程。   段回川本来想说大不了再给点住宿补贴,见状又把话给咽了回去:“……额,好吧。有什么需要你就说。下午你再整理,先吃午饭吧,厨房在一楼,我记得你说过会做饭来着?”   自十岁从父亲家搬出来之后,段回川就跟舅舅住在一起,几年后,他又带着四岁大的表弟离开了那间破屋子,两人相依为命,至今已有十年了。   为了生活,段回川什么都学过,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唯独做饭,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除了清汤挂面,没一样能吃的,反而是小表弟在这方面颇有天赋,小小年纪就担任起了家里的厨子。   升学以后,弟弟学业变得忙碌,中午得在学校就餐,于是段回川又回到了清汤挂面的日子,好不容易这段时日在张盘牵线搭桥之下,解决了好几个富豪的委托,手头宽裕了不少,在弟弟强烈要求之下,段回川只好忍痛寻了个新厨子,哦不,助理。   吃着桌上香喷喷的照烧牛肉饭,段回川腮帮子鼓得跟松鼠一样,还在不住地往嘴里填,双眼笑眯眯地弯成两条缝:“看啵粗来挺哟一嗖啊。”   傻小子勤快又嘴甜,又会煮饭,任劳任怨还不要求加工资,简直是二十四孝好员工。段回川感叹一把,又美滋滋地想,能吸引到这样的助理,可不就是自己的人格魅力嘛?   白简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勺。   酒足饭饱,段回川把平时的杂事给白简列了一张表,嘱托几句没生意上门不要打扰他,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里。   段回川的房间平时都锁得严严实实,连弟弟也不轻易放进来。屋内的装潢和陈设都是一如既往的简单古板,充满了宅男的气息。   窗帘长年累月得遮挡着阳光,显得窗子活像个摆设,窗前一张硕大的工作台几乎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一的面积,衣柜反而缩在墙角里毫无存在感,整个事务所最值钱的东西既不在工作台,也不在书柜,反而在主卧自带的小浴室里。   “蛇草粉三十克,鲛珠香十毫升,蛟龙脊骨碎片十片,迷迭叶八片,寒髓晶……寒……靠!用完了!”段回川往盛满澧泉水的大口径透明容器里小心翼翼地放入材料,直至存储寒髓晶的特制药罐完全见底,一颗也抠不出来,他呆愣了片刻,无奈地犁了把头发。   “杀千刀的老张,出手费再不给我打过来,我都没米下锅了。”眼看着澧泉水的效果在逐渐流逝,段回川不敢多耽搁,忍痛咬破舌尖,一滴殷红的血巍颤颤地从嘴唇抖落,没入容器之内。   刹那间,如同一滴滚油滴入沸水,平静的澧泉水如同被火星燎原般沸腾起来,血色充斥了每一个角落,将透明的澧泉染成极其浓艳的色泽。   蕴含着神秘力量的稀贵材料和他的血在惊人的消解融合,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音,无数滚烫的气泡接连在水面上炸开,容器的材质能隔绝大部分高温,还有一层厚实的手套阻隔,然而散逸的热度依旧烧得他手心发烫。   “果然还是少不了寒髓晶这玩意……”段回川看着深红的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蒸腾,缺少了寒髓晶的冷却和中和作用,仅凭剩下的几味材料无法完全禁锢血液里庞大强横的力量,只好任由其散逸挥发,四散在空气里。   楼下吃饱打盹的招财突兀从睡梦里打了个激灵,仿佛感知到熟悉的味道,张大了鸟喙大口呼吸起来。   待血水只剩底部薄薄的一层精华,段回川按部就班地过滤、提纯,最后尽数倒入随身携带的小瓶里头,血腥味尽去,原本殷红深重的液体也变成半透明的状态,在灯光下流转着盈盈动人的玫瑰色泽,这才算大功告成。   做完这一切,段回川已是满头大汗,因损失了精血唇色微微发白,罕见地露出一分疲态来。   “剩下的也不能浪费了。”段回川晃了晃已经冷却、仅剩残液的容器,坚持不懈地发扬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   他回到工作台前,取了数张陈旧泛黄的符纸摊开铺好,拿毛笔蘸了残液,吸饱了水的笔尖落在符纸上,笔法有如行云流水,暗红色的水迹浸透了纸张,又飞快的凝固,随着最后一笔收尾,一个个繁复的图案呈现于目下,单薄的符纸静静附着在桌面上,此刻却显得格外厚重。   即便是充满杂质的残夜,以此绘制的符文,比之黑市上那些质量参差不起的朱砂符,蕴含的威力亦不可同日而语。   段回川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自己最后的成果,一个小破瓶,几张破符纸,肉痛之情溢于言表——这些可都是他的血汗钱啊!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家当,一个下午就没了。   他看了眼最后剩下的一点残渣,从衣领里捞出一条随身佩戴的项链取下,说是项链,实则乃一枚造型古朴的戒指,用黑色的细绳串了,自幼便挂在脖子上。   戒指说不上何许材质,似银非银,黯淡古旧,镌刻着极繁复的花纹,中间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宝石,幽幽泛着星点紫光,有四个略小的凹槽点缀于宝石四周,本该镶嵌其中的晶钻却是空空如也,不知去了哪里。   段回川将戒指扔进残渣之中,片刻之间,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紫色漩涡将剩余尚未散逸的能量尽数吞入戒指之内,只余些许灰烬,吸附在潮湿的容器内壁上。   从头到尾,戒指上的紫色宝石仍旧没有半分变化,段回川像是习惯了似的,重新贴身佩戴好,将器物全部清理一遍,不留一丝一毫残渣。   “算算日子,又得去黑市买材料,那些黑心奸商……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小辰生日了,还得给这小子准备礼物。”段回川唉声叹气地趴在桌上,手指用力地戳着手机屏,一连给张盘那厮发了十几条讨债信息,每条后面都附上一把滴血菜刀表情包,肆无忌惮地抒发着来自穷鬼的怨念。   段回川从卧室里下楼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厨房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忙碌着,时不时传来白简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小弟弟,你放着吧,这个肉我来切就好……诶?已经切好了,这么快!”   “你太慢。”   “那个,菜……也洗好了吗?什么时候洗好的?刚刚明明见你在看电视。”   “难道用眼睛洗菜?”   “小心锅里的油,溅出来了,嘶——你不怕烫?”   “我有戴袖套。”   “对了,你也喜欢铠甲勇士吗?我也挺喜欢的……”   “不喜欢,幼稚。”   “可是我看你书包和T恤都是它的周边啊。”   “那是我哥抢回来的免费赠品。”   “……”   看着短手短脚的小男孩踩在矮凳上,一脸严肃地清理琉璃台,露出明显嫌弃的眼神,白简深受打击,这个年纪不是放学就跟放了羊似的可劲儿撒欢玩耍的时候吗?现在的初中生都这么成熟的吗?   “小辰回来啦。”段回川双手环抱斜靠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他叫白简,今天新来的助理,这可是个老实的小哥哥,你没怼人家吧?”   许辰扭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当然没有,我一直在帮他的忙呢。是不是啊,白小哥?”   冷不丁被点名的白简忙点点头:“对啊,老板,你弟弟做家务可厉害了。”   段回川看着许辰一副明明被奉承得很得意,却强压着嘴角故作冷淡的表情,不由有些好笑:“行了,这里交给白简吧,你快去写作业。”   许辰乖巧地“哦”了一声,收起矮凳,趿拉着拖鞋拎了书包爬上楼梯,忽然又探出身子大声道:“今晚吃猪血,给你补补。”   白简一脸恍然大悟:“原来老板你喜欢吃猪血啊?怪不得冰箱里屯了那么多。”   “……我看你该吃点猪脑补补。”   恰在此时,自手机发出一连串悦耳的短信提示音,段回川捞过来瞅了一眼,原来是张盘总算把账结清,顺便叫他三天后同去赴唐老板的珍藏展览会。   啧,小辰也是那天生日。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段回川再三保证晚上一定回家陪许辰过生日,这才被放了出去。   刚走出大门,一阵带着湿意的热风便扑面而来,段回川抬头,天空里黑压压的积雨云推推挤挤地由远而近沉甸甸挪动。   巷子口呼啸而过的车流和嘈杂的人声远远传来,就连原本安静的小区,似乎也因新人搬家入住的声音吵嚷不已,给湿闷的空气增添了几分躁动。   地上饱受酷暑折磨的人和天上不堪重负的乌云,都在期待着一场畅快的雷雨。   段回川接了张盘,开着他的小破车驶进唐家那如同豪车展览会的大院时,得到了无数注目礼。   唐宅正堂门前,各界名流依次下车,脸上衔着得体的微笑,彼此寒暄着进入展厅,任由司机去泊车。   在张盘的强烈要求下,段回川只好放弃了直接把车开到厅堂大门口的打算,虽然于他而言,无论开什么车他都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但也没有必要特地去惹眼。   这辆仿佛走错片场的旧车绕着宽阔的停车坪跑了一圈,终于找了一处空位泊好,老土的车型跟左右两侧纤尘不染的奢华跑车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泰然自若地下车,全然不顾周遭惊诧鄙薄的视线。   “轰隆隆——”闷雷滚过厚重的云层,将积蓄已久的雨水尽数碾出,几乎昼夜颠倒的天幕宛如破了一道伤口,暴雨倾盆浇头而下,停车坪上所有人和车都被淋了个措手不及,眼看折返回车里拿伞已经来不及,几人只好冒雨匆匆往唐家大宅正堂赶去。   段回川落在最后,没走几步,只觉头顶一道阴影倏忽罩落,雨点淅淅沥沥在眼前串成一道水幕珠帘,却再没有一滴能溅到他头上。   眉梢微动,段回川目光顺着雨帘往上攀,入目一面黑色大伞,伞柄由一只白皙的手稳稳握住,骨节分明的手指于指节处微微泛红,令人忆起交握时掌心温暖的温度。   他回头,一张温雅俊朗的脸孔顿时映入眼帘,许是沾了雨水的关系,对方一缕鬓发湿润地贴在额角,衬得皮肤透着几分苍白,他身上不再是上次那件白衬衫,而是一身沉稳庄重的黑色西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男人挺拔清华的身骨来。   雨声渐大,敲打在地面上腾起一阵水雾,两人共执一把伞站在滂沱大雨之中,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白:老板太厉害了居然知道我喜欢吃猪脑!   段:…… 第6章 展览会   言亦君目光幽静,漆黑的瞳孔透过水汽温润地注视着段回川,直到渐渐染上一丝柔和的笑意,仿佛一节青竹被水墨晕开在宣纸之上,浸透了满纸的端方和清雅。   他无论容貌气质,即便放在美人如云的娱乐圈也称得上出类拔萃,叫人见之难忘,阅人无数如段回川,此刻亦不能免俗地怔了一瞬。   “我们又见面了,段先生。”言亦君一手执伞,从容微笑道,“大雨难行,我送你一程吧。”   段回川敛下眸中异色,以欣赏的眼光打量起眼前两面之缘的男人:“言医生,也是受邀来参加唐老板的珍藏展览会?”   言亦君微一点头:“是的,正好今日得空,顺便我也想看看唐小姐的恢复情况,原本高医生也收到了邀请,可惜他今日坐诊,怕是不能成行了。”   大雨中,两人并肩而行,不疾不徐的速度与小跑着的张盘白简二人拉开了一段老远的距离。飒飒雨声淹没了周遭一切吵杂,伞下仿佛一方临时隔绝的小世界,他二人交谈的声音唯彼此能听见,却在两句无关痛痒的寒暄后,一同陷于沉默。   而这沉默,并不尴尬,概因言亦君身上那股沉静安宁的气息,如春风和煦,无端令人感到自在舒朗,抑或是段回川对世上大多人和事满不在乎,遑论为谁绞尽脑汁打开话题缓和气氛。   可偏偏这次,他破了回例。   “言医生,你猜,方才我看见你和你的伞,想到了什么?”   言亦君微微侧过脸,目光里透着一分好奇两分浅笑,顺着他的话问:“想到什么?”   段回川忍不住笑道:“白蛇传里的经典桥段。”   言亦君一愣,略闪过一丝茫然:“什么?”   这下段回川是真正惊讶了:“你别告诉我你小时候没看过这电视剧。”   言亦君抿着唇角笑了笑:“我自小……就极少看这类文艺作品。”   段回川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小时候都干些什么?总不会是上房揭瓦,调皮捣蛋吧?”他心想,这样一个温润尔雅的男人,若有一段顽劣调皮的熊孩童年,想想都觉得好笑。   言亦君失笑般摇了摇头,慢声道:“我年幼时曾荒废过一段很长的时光,后来,为了弥补,便把每日精力都投入学习之中,再往后……为诸事奔波,偶有闲暇,也只会看新闻和科普类。”   段回川闻言,顿时肃然起敬,带着几分佩服和怜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真不愧是学霸的童年,就是和我等凡夫俗子不一样。”   言亦君只是付诸一笑,不再言语。   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步入正厅门口雨檐之下,张盘和白简淋了一身雨,正擦拭着身上雨水等着他们。   见言亦君收了伞,交给门口迎宾侍从,两人除了裤脚鞋子沾了雨,浑身整洁,再感受着自己滴着水的发梢,张盘从鼻子里扑出一口气,凉凉哂笑:“这样大的雨,我们在门口吹着冷风,你俩却在散步?”   白简奇怪道:“哪里有冷风?明明挺热的呀。”   “……”张盘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大堂空调的风,不冷吗?”   言亦君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只带了一把伞。”   见他的肩头浸了些许深色的湿痕,段回川想起方才倾斜的伞柄,眉心微微一动,在兜里摸索片刻无果,只好一把将张盘的帕子抢过来,递给言亦君,勾起嘴角恶劣地一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虽然没伞,但是有大头啊。”   白简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个儿脑袋:“我头很大吗?”   被抢了帕子还被杠张盘简直气结。   言亦君道了声谢,象征性地擦拭两下,许是淋得不多,竟然眨眼就干爽如初了。   几人说笑两句,由侍从引着进了展厅大堂。从高处垂落的巨大水晶灯,如流瀑般折射着浮华的光泽,将华丽典雅的正厅映照得灯火辉煌,每一座玻璃展柜皆雕嵌了立体珠宝浮雕,一件件昂贵的珠宝饰品安放在深紫色丝绒垫上,在灯光下绽放出璀璨动人的光华。   这里展出的每一件藏品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背后都有一段令人或惊奇或惋惜的故事,便是对珠宝一窍不通的外行,也能感受到它们惊心动魄的瑰丽,折服于这雍容华贵的美。   展厅最中心的数个展柜被摆成了心形,呈阶梯状安置在大理石台阶上。据说,此处的珠宝都是由唐氏董事长亲自为其女儿设计的,无不匠心独运,价值连城,足见其对独女的宠爱。   既是唐总独女的庆生展览会,自然少不了一份珍贵的珠宝作为生日礼物,这件神秘的藏品才是今日的压轴重头戏,更有传闻说,此宝乃是唐家传家之宝,曾得高人点化,能镇宅、辟邪,甚至可护佑一族之兴衰。   身着浅粉色纱裙的唐锦锦,正挽着父亲的手臂,陪在几个长辈跟前,见父亲跟生意伙伴谈兴正浓,她百无聊赖地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希冀在来往的宾客中,发现那个令她等待已久的面孔。   忽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段回川和言亦君几人走马观花地围着展厅转了一周,最后在一座安置了一枚硕大的粉色钻石的展台前停下,这枚宝石并没有被打造成任何首饰,就那样简单优雅地躺在丝绒垫上,却丝毫不减其华美,只因为,它足够大——是展厅里最大的一颗钻石。   “这就是所谓的‘鸽子蛋’吗?”白简兴冲冲地按下手机拍摄键,换了好几个角度,怎么也拍不满意。   “瞧你那点出息,说白了不就是个好看点的石头。”张盘不屑地道,“在我修道中人眼里,都是些死物,俗物。”   “可不是么,那你还老盯着这俗物瞧作什么?”段回川一把拍掉对方扒在玻璃罩上的爪子,嗤笑一声。   张盘嘿嘿笑道:“可惜贫道我也只是个俗人。”   言亦君安静地立在一边,目光既不热切,也不寡淡,只是随意地欣赏,如同欣赏一只精美的酒杯,一朵盛放的鲜花。   唐锦锦拎起裙摆,朝他们走来,最终在言亦君身侧站定,矜持地拨了拨鬓边的长发,轻笑着打招呼:“言医生,几位大师,你们来了呀。”   被归到“几位”里的张盘勉强堆起一个笑容:“唐小姐,今日容光焕发,气色也好,应该是完全恢复了吧?”   唐锦锦点点头,笑靥如花:“锦锦还没正式感谢几位大师的救命之恩呢,特别是言医生,多亏了你的照顾,我才能好得这么快……对了,我爸爸特别请了一位五星级酒店的掌厨,不知道言医生今晚有没有空,留下吃一顿便饭?”   言亦君客气地微笑着,委婉地表示拒绝:“多谢唐小姐抬爱,不过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你真正该感谢的是这位——”   “唉,佳人有约,言医生就不要谦逊了。”原本默不作声的段回川突然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笑眯眯地道。   张盘懒得吐槽唐锦锦的司马昭之心,只狐疑地扫过言亦君那张淡然的脸,莫非这家伙知道了些什么?   唐锦锦殷切地望向他:“是啊,言医生,我只是想表达谢意,你晚上有空吗?”   “抱歉。”言亦君耐心地解释道:“我这两日正好在搬家,琐事缠身,实在抽不出空。唐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唐锦锦一脸失望,待她目光移到段回川身上,又重新抖擞起精神:“那段先生,可否赏脸?”   段回川一愣,继而露出十分惋惜的神情:“虽然我也很想见识一下那位大厨的手艺,不过今晚我答应了我弟回家陪他过生日,所以……”   “真巧啊,你的弟弟也是今天生日?”唐锦锦接连两次被拒,面上有些挂不住,勉强笑了笑。   张盘轻咳一声,颇有风范地背负一只手,慢吞吞地开口:“其实呢,我们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唐小姐不必这么客气,虽然我今晚本已有约,但是如果唐小姐相邀,那我——”   唐锦锦眨了眨眼,含蓄地道:“我爸爸好像在叫我,我先过去了,你们聊。”   望着张盘僵硬的脸色,段回川忍住笑,胳膊肘捅了捅他,揶揄道:“道友万莫介怀,美色和美食都是俗物啊俗物。”   “你懂什么?”张盘哼哼道,“我刚才是想说,对唐小姐的感激之情我心领了,可是事先答应他人赴约,那也是绝对不能食言的。”   段回川“哦”了一声,把那音调拖得老长老长,白简却是一脸真心诚意地赞叹:“张大师可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张盘舒畅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还是小白懂我。”   大厅另一端,唐罗安端着酒杯坐在沙发上,正与几个熟识的友人谈笑风生,其中一个年岁最长的男人左右看了看,笑道:“老唐,你的宝贝女儿上哪儿去了?她可是今日的主角。”   他身侧的夫人嘴角含笑,适时地应声道:“是啊,我家那不成器的方俊,上个月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他可是仰慕锦锦很久了,听说今天可以一睹锦锦的风采,可是求了我好久,非要跟着来,唐总可不能把闺女藏着掖着,何不让两个年轻人见一见,说不定,还能多交个同龄的朋友呢。”   “妈!”站在中年夫妻后首的青年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声,在父亲严厉的眼神瞪视下,只好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绕到沙发的另一侧正襟危坐,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却是顾盼神飞,灵动得很。   唐罗安细细打量了青年一会,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方董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我那个女儿,性子野得很,现在又不知道去哪儿乱逛了。”   “爸,你又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   唐锦锦从背后一把搂住父亲的肩膀,撅着嘴嗔了一句,周围几人的目光立刻落到她身上,来自对面沙发上青年的那一束最为热切:“这位就是唐小姐?唐伯父,您真是好福气啊,有个这么可爱的小棉袄,可要把我妈羡慕死了呢。”   几人闻言,俱是笑,唐罗安的眼神越发欣赏:“锦锦,过来见过你方伯父和方伯母,你方伯父可是晋中矿业的佼佼者,你最喜欢的那枚鸽子蛋粉钻,就是人家亲自挑选送与你的。”   虽然没有明确提及,可这般贵重的赠礼,瞎子也看得出来所欲为何。   家中有矿了不起么?唐锦锦见惯了追求者的吹捧,轻轻哼了一声:“爸,言医生和几位大师他们来了,我刚才过去招呼了一下。”   “哦,是张大师他们吧,你是该好好向人家道谢,那言医生是……?”   唐锦锦面颊染上几分羞怯:“你忘啦?就是那个年轻的大夫,是华城医院的名誉院长。”   唐罗安略一思索,有了印象,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我想起来了,确实是个优秀的年轻人。”   方俊听了只言片语,瞧见唐锦锦对自己不假辞色,提及此人却一副思春的神情,略感不悦,面上反笑道:“听说前些时候唐小姐卧病在床,现在看着,应该已经痊愈了吧?”   唐锦锦得意道:“那是当然。”   见方家夫妇关切地望过来,唐罗安叹了口气:“之前锦锦确实身子不好,在床上躺了些时候。”   方以正微微皱眉:“莫非传闻是真的?”   唐罗安摇头苦笑道:“捕风捉影的事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不过还是要多谢方董,替我引荐了龙虎山的高人,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手段了得,否则锦锦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恢复呢。”   “那我就放心了。”方以正舒展眉头,压低了声音正色道:“那龙虎山的张家确实道行高深,只是内门嫡传弟子轻易见不着,遇事往往求得一个外事行走弟子相助已是难得。这次引荐与你的张盘大师,我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姑且一试,看来是锦锦命中有福啊。”   唐罗安笑了一笑,略感兴味:“原来张盘大师乃是外事弟子,不知那内门嫡传又何等厉害?”   “呵呵,你我在生意场上混饭吃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方以正说着,面上带了几分高深莫测,他稍顿了顿,似在追忆一些模糊的细节,“从前我也是半信半疑,直到前些年,矿上出了事,仿佛是挖出了什么古怪东西,那时候生意还没做到现在这么大,我原先也没太当一回事,结果怪事接踵不断,酿出了好些事故,甚至有矿上工人精神失常,险些害了人命,我一听说出了大事,庙里长草慌了神,调查的人来了几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我也只能赔钱了事。”   唐罗安若有所思:“难道,是挖出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   方以正叹了口气:“我当时也是这么想,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总带着那么几分邪祟,所以就命人把可疑的东西统统处理掉,其中有一个是块巴掌大的菱形石头,黑黢黢的,摸上去冰凉入骨,我是亲眼瞧着底下人把它们烧了干净,谁知道……”   唐罗安不禁坐直身体,露出几分严肃的神色:“怎样?”   “呵!当时都烧成灰了,我心想此事算了了,也着实平静了几天,谁知道,那黑石头居然又出现在了原来的地方!好端端的,连一丝灼烧的痕迹都没有!无论是埋了,丢了,都不管用。那些怪事又开始发生,甚至有个工人失踪了。”方以正手上的酒杯拿起又放下,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后怕。   唐罗安夹紧了眉头:“报警了吗?”   “当然报了。因为连续出了好些怪事,所以上面一直派人在调查,没查出个结果,那失   踪的工人过了两天竟然自己回来了,可是却精神失常,满口胡言乱语,说什么他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逮着个人就说对方是地府的无常,要勾走他的魂儿,差点没把人掐死。唉……”   “竟有这等咄咄怪事。”唐罗安喃喃,又问:“那后来可是托了龙虎山的大师解决的?”   方以正点了点头,后怕的神情渐渐为推崇和敬仰取代,小抿一口酒,口吻再次平静下来:“黑石头的事辗转传了出去,我前后请了好几位道上的风水大师,希望能解决此事,都没见成效,最后几经周折终于请动了龙虎山,来了数名张家弟子,为首的张钦天师正是内门嫡传,颇有道行,对了,这次救了锦锦的张盘大师当时正在随行之列。”   唐罗安问:“是如何解决的?”   “张钦天师勘验过矿上风水又细细查了那黑石头,果然是这石头惹的祸,矿场原本没什么问题,偏叫这玩意见了光,将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都吸引了过来,于是几位大师作法驱散了邪气,又设法封住了那诡异的石头,将之带走,没了源头,怪事果然就平息下来,连那失了神志的工人,不知怎么也恢复了过来,大抵是张天师出手相救,可惜他失踪那两日究竟瞧见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了。”   唐罗安皱了皱眉:“那石头……?”   方以正摇头道:“自然叫张钦天师带走了,也不知他如何处理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反正这种不吉利的邪物,我可不想留着,害人害己。”   “没想到,方董还遇到过这么一段离奇的往事。”唐罗安唏嘘不已,想起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的事,心下又是惴惴,连带着给爱女庆生的喜悦之情,都冲淡了不少。   “唉,你怎么又提起这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今天可是锦锦生日,神神叨叨地做什么?你就别扫兴了。”方夫人不满地横了丈夫一眼,又捉了儿子的手,笑道,“你们年轻人今日也算认识了,以后要多亲近亲近,在我们跟前左右也是不自在,你们自己聊你们的去吧。”   “好的,妈。”方俊早就等着这句话了,他长身而起,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唐锦锦身侧,附在她耳畔笑问,“唐小姐,我可以叫你锦锦吗?”   唐锦锦往旁边挪了半步拉开距离,不悦地说:“别,我们可不熟。”   方俊压根没在意似的,自顾自道:“锦锦,我刚回国不久,初来乍到,也不认识什么朋友,方才听你提到救命恩人,我也想表达一番谢意,可以引荐给我吗?”   “你有什么好谢的……”唐锦锦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忽然又想起什么,改口道,“既然你想认识言医生他们,看在方伯父的面上,我就帮你这个忙吧。”   哼,言医生那般优秀,等你见了,自然知道知难而退!   唐锦锦心底正打着小算盘,正巧迎面碰上段回川和言亦君几人,往此处而来。 第7章 一面之缘   “言医生!”唐锦锦欣喜地唤住他。   “唐小姐,有事吗?”言亦君温和地笑了笑。   “便是你救了锦锦?我叫方俊,是锦锦的未婚夫。”   方俊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对方,可是外形上无法让他找到丝毫优越感,忍不住心里暗骂一声小白脸,假惺惺地道,“听说你年纪轻轻就当了上了华城医院的名誉院长?真是了不起。唉,我好多年没回国,没想到国内的医院选院长都这么容易了,锦锦,其实当初伯父就该早点把你送到美国去,要不然你也不会在病床上躺了那么久才恢复……”   唐锦锦气道:“你别胡说八道!”   “这位先生误会了,唐小姐的病情乃是多亏了张大师和段先生相助,我实在没有帮上什么忙,不敢居功。若要谢,便谢这两位吧。”言亦君笑意安然,话语不疾不徐,对他的绵里藏针置若罔闻。   “哦?”方俊自小接受精英教育,对长辈那套神神叨叨的说法嗤之以鼻,更看不惯那些为诈取钱财夸大其词的江湖术士,父亲每每提到矿上那事他也压根不相信,眼下,方俊的目光挪到张盘和段回川两人身上,只瞥一眼便收回来,淡淡道,“那可真是多谢了。”   方俊状似感叹地看向唐锦锦,摇了摇头:“你瞧瞧,现在国内的医学水平都退步到何种地步了?去医院看病,还不如去山里寻道士呢。”   张盘冷笑一声,正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二代,却听一旁看戏的段回川一本正经地道:“这位方先生,看病的话,当然要去找大夫,不过看相,才要去寻道士。我看方先生的面相嘛……大夫怕是无能为力的,不过道士,或可解救一二。”   一个言亦君也就罢了,方俊眼见又来一个比自己长得帅的家伙,还敢在唐锦锦面前对他危言耸听,凭他的聪明才智,岂能上当?   方俊扯了扯嘴角,凉凉笑道:“段大师有何指教?”   “大师二字不敢当,指教倒也谈不上。”段回川谦逊地笑了笑,“不过略微指点一下,还是可以的,不必太感谢我。”   方俊一时噎住:“……”   “方先生面带煞气,眉心泛青,怕是会倒些小霉,要千万当心啊。”   “呵!我还以为段先生要说什么高论呢,就这点小事,本少还不放在心上。”   方俊越发不耐烦,嘲讽道,“原来你就这点本事嘛?看来锦锦的病,说不定是碰巧她自行恢复了也未可知。唐伯父也未免太相信外人了些,锦锦,咱们走吧,跟这些不入流的家伙混在一起,凭白跌份。”   说罢,方俊拉起唐锦锦的手转身就走,谁料他身后一个端着酒水托盘的侍者,正迎面走来,好巧不巧跟他撞了个满怀,酒瓶杯盏摔在大理石砖地面砖碎了一地,酒水全洒在了方俊那身名贵的定制正装上,淋了满身深深浅浅的水痕,从衣角流到裤子上,连裆部都沾湿不少。   唐锦锦愕然之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叫你千万当心了吧。”   “……搞什么鬼!”方俊涨红了脸,在大庭广众下丢脸以足够叫他难以忍受,尤其是他方才还不把段回川放在眼里,转眼对方说的话就应验了,方俊的脸色一时难看到无法语言形容,火辣辣得十分难堪。   “怎么回事?”不远处唐罗安几人听见了动静,一同走来查看。   见方俊一身狼狈不堪怒气勃发的样子,方母登时脸色一沉:“方俊,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快去换身衣服。”   “妈,是别人不小心泼了我一身。你怎么能怪我?”方俊郁闷地辩解几句,瞪了那侍者一眼,后者连声道歉,忙收拾了玻璃碎片下去了。   “一点小插曲罢了,有没有伤着哪里?”唐罗安劝解几句,见对方无碍,视线转到张盘几人身上,忙上前两步,笑容满面,热络地拉住张盘的手,“张大师和几位小友今日肯拨冗赏脸,我和锦锦可真是面上有光啊,来来,快过来坐。”   张盘方才那点不快,在对方的礼敬和热情之下很快烟消云散,也是,跟个毛头小子较什么劲呢,跟金主打好关系才是硬道理,他转头正要招呼段回川,谁知后者早跟个没事人似的,正与言亦君谈笑风生,浑然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张盘百思不得其解,这才见两面呢,魂儿就给勾搭走了?   “好久不见,张盘大师可还记得我?”方以正微微笑着,向张盘敬了一杯酒。   张盘微一琢磨,便立刻笑起来:“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啊,方董事长,这位想必是夫人吧,我就说,这位小友谈吐非凡,一表人才,是哪家小公子?原来是方董的儿子,幸会幸会。”   他脸上笑眯眯的,仿佛当真十分欣赏自己似的,方俊之前出言不逊,搞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自家儿子是个什么德行,方以正心底一清二楚,既然人家给面子,他自然投桃报李:“一别数年,张盘大师修行越发精进啦,一出手,就是药到病除,将来指不定还有需要大师出手相助的地方,还望大师不要吝啬指点。”   “哪里哪里,这都是多亏了唐小姐自己福缘深厚,我不过侥幸罢了。”张盘乐呵呵地客气应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能跟这两个商业实力强大的金主搭上线,也不枉走这一遭,在这行当里混,人脉、声望有时候比实力还重要。   他仿佛已经瞧见财源滚滚左右逢源的美好明天近在眼前了,心里美滋滋冒泡,忍不住想要跟他的合伙人分享分享。   “其实,我的助手段回川这次也出力甚多,别看这小子年轻,天赋却是极厉害的。”   唐罗安还记得当时正是段回川一语道破诅咒的事,对此事颇为上心,忙问:“段大师可也是龙虎山的弟子?”   “哦,那倒不是……”   方俊瞥了眼凑在言亦君两人跟前的唐锦锦,冷不丁道:“这位段先生可厉害着呢,方才就是他口口声声说我要倒霉,害我立马就被人泼了一身。”   方母皱眉道:“有这种事?”   唐罗安打着圆场笑道:“年轻人说话心直口快,也是有的。”   方以正转头盯着段回川瞅了半晌,蹙眉喃喃:“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   张盘眉梢一动,提醒道:“对了,那时候我随张钦师兄一道前往您的矿场勘验,段回川也是随行之一,也许是跟方董有一面之缘。”   “哦,原来是那时候,难怪,难怪,瞧我这记性。”方以正恍然大悟,当时他十分重视张钦这位内门嫡传,至于其余人,大多都忽略了,何况段回川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年轻助手,自己竟然还对此人的样貌有印象,这才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   几人正交谈着,吴秘书看了看腕表,走到唐罗安身侧,低声说:“唐总,时间差不多了。”   唐罗安吩咐一声,站起身招呼唐锦锦过来,笑道:“晚宴准备开始了,我和锦锦失陪一会,诸位慢慢聊。”   白简捧着手机心满意足回来的时候,宾客们已经开始往展厅中央聚集了,他翻看着自己跟珠宝们的花式自拍,兴冲冲地问:“是不是传说中的压轴之宝终于要展示出来了?”   张盘摇头晃脑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激动个什么?再好的珠宝,你拍了照往朋友圈里一发,就是你的了吗?”   白简委屈道:“我没见过嘛,就是带回去给家里人看的。”   段回川摸摸他头顶,语重心长地说:“真要有出息,就好好挣钱,给你家里人买一个。”   白简晶亮亮的眼睛瞬间灿烂起来,仿佛有对乖巧的耳朵在头顶摇晃:“老板说得有理!那我要挣多久才能买一个啊?”   段回川微微笑:“不久不久,按你目前攒钱的速度,给我打工七八年应该能买一克拉吧。”   “啊,还要那么久啊。”白简脸上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宛如讨不到骨头的狗狗。   段回川一本正经地激励着他:“所以啊,你要更加努力工作,你要是干得好,老板我当然会给你升职加薪,助你走上人生巅峰嘛。”   白简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感动地流下了热泪:“真的吗?老板你对我太好了!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   段回川和善地眯着眼笑:“不客气,扶贫济弱可是传统美德。”   “可去你的传统美德吧,就会欺负老实人!”张盘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也就这傻小子傻乎乎地会上你的当!”   言亦君听到这里忍俊不禁轻笑了一声:“段老板,很有趣。”   “还是言医生说话实在。”段回川将手搭在他肩头,笑意盎然:“看来言医生也是个老实人。我喜欢!”   这三个字仿佛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水面,心头荡开浅浅的涟漪。言亦君笑意愈深,于眼尾收成一线绵长的细纹,如丹青绘到尽头那一笔,在墨色间晕染开来。他微微垂下眼睫,似有千万言语被尽数敛下,再也无迹可寻。 第8章 匪徒   大厅中央的台阶之上,唐罗安牵着女儿的手一步步走进众人的视野里,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嘈杂的絮絮私语随着唐罗安的开口渐渐停息,之前因父女入院蔓延的流言蜚语,总算因两人正式亮相,宣告破除。   “诸位,今天是小女锦锦二十岁生日,我由衷地感谢各位的光临,今晚展出的藏品之中,除了本人多年的收藏以外,都是每年小女生日,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张盘砸吧砸吧嘴,一脸的羡慕嫉妒恨:“有个这么大方的老爹真幸福啊,我只要一件就满足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段老弟,你说呢?”   段回川只是漫不经心地抿嘴笑了笑:“礼物么,不在于价值和数量,而在于,年年都精心设计,花样百出,确实令人羡慕啊。”   白简嘿嘿笑道:“我每次过生日,家人都会给我做长寿面吃,我已经很满足了。”   言亦君状似无意地问:“段老板心里记挂着弟弟的生日,想必,你过生日那天,你弟弟也会为你庆生吧?”   段回川笑吟吟地道:“那小子吧啥也不懂,好在炒得一手好菜,我的生日刚好是阴历的年三十,每次都跟年节一块儿过了,多省事儿。”   年三十……   言亦君扣在袖间的手指细不可查地微一颤动,面上不动声色地展颜微笑:“真是个好日子。”   说话间,唐罗安已经命人将今年为女儿设计的礼物捧出——一方扁平的黑色丝绒礼盒,搭扣好端端地合拢,在没有打开之前,谁也瞧不见里面传闻甚多的神秘珠宝。   几乎在礼盒捧出来的同时,段回川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灼烧感差点烫伤了皮肤,他整个人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捂住衣襟,薄薄的衣衫下面,那枚自幼便随身携带的戒指,正紧贴着胸口,不用去看,他就知道,此刻定然这玩意发生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变化!   这枚戒指诸多古怪,即使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段回川也没完全掌控它,只知道此物来历非凡,与他更是有种血脉相连的亲近感,他一身本事皆是从戒指中习得,如同一个承载了无数精华知识传承的微型图书馆。   张盘曾无数次追问段回川师从何方神圣,都被打哈哈糊弄了过去,没人能料到,他的“师父”,就是这枚质朴的古戒。   戒指上镶嵌的紫色宝石被某种神秘的牵引点亮,淡淡的光华掩藏在领口之下,不慎露出的一点也被段回川的手死死捂住,他徐徐眯起双眼,紧紧盯着那方黑色礼盒,企图越过重重障碍,窥得一丝端倪。   礼盒被唐罗安亲手捧至唐锦锦面前,她冲父亲甜甜一笑,伸手打开,下一秒,陡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严阵以待的摄像师,将镜头对准了露出真容的压轴珠宝,在放大的投影屏幕上巨细无靡地展示着它的美貌。   ——那是一条以紫钻为主的项链,铂金流苏密密地缀着淡紫碎钻,从一朵盛放的玫瑰下垂落,朝两翼铺展开,一颗紫色的菱形钻石镶嵌在玫瑰花心,它并不大,甚至比大厅里展出的绝大部分钻石都要小些,却引得几乎在场宾客惊讶不已。   当然不是因为它的设计多么完美,宝石多么漂亮,只是因为——它在发光。   既不是灯光折射的反光,也不是暗藏了什么高科技设备,这颗宝石确确实实是自身在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光芒。   看到它的一瞬间,段回川黑沉的瞳孔骤然紧缩!   “真是神奇,这世上还有会自己发光的钻石吗?”   “肯定是光线的原因,故弄玄虚。”   “传闻这颗宝石能辟邪镇宅带来财运,莫非是真的?”   “这你也信?八成是故意炒作的。”   安静的大厅再度被纷纷议论声淹没,唐锦锦折服于它朦胧的光华,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摸,惊喜不已:“爸,这就是送我的礼物?它可太美了,你怎么让它发光的呢?”   唐锦锦好奇地抬头,却见父亲竟俨然一幅眉头紧皱的模样,显然宝石发光这件事亦在他意料之外。   “这……”唐罗安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解释,他似乎想起什么,落在宝石上的目光沉下来,啪得将礼盒关上。   一阵风,突兀地出现在门窗紧闭的大厅之内,拂起轻柔的窗帘,拂动悬挂的水晶灯,拂起唐锦锦柔顺的长发,却在接吹拂到唐罗安面前时猛然化作狂暴的飓风,如同某种爆炸冲击,令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   装着项链的黑色礼盒脱手而出,在半空中翻滚数圈,又为一道无形的力量托浮起来,宛如纸张一般飘荡,继而又稳稳地落下来。   落到一只手掌之上。   “爸!!”唐锦锦被突如其来的惊变懵怔了几息,回过神来立刻扑到父亲身边。   唐罗安摔得浑身疼痛不已,满头冷汗,骨头都断了几根,仍紧抓着女儿的手,勉强直起身,颤抖的手臂指向那个伤人抢货的罪魁祸首,厉声大喝:“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跑不掉的!现在放下东西,还来得及!”   抢夺了项链的家伙一身黑色紧身劲装,脸上罩了一架宽大的护目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他满不在乎地拂了拂礼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言不发,只扯了扯嘴角,留给唐罗安一个讥讽的弧度。   留守的保安纷纷冲上前来将匪徒团团围住,对讲机呼救和报警的声音被电流声掩盖,守备在外间的警力浑然不知大厅里正发生着一场不科学的抢劫。   黑衣男人却仿佛视若无睹,举起食指在空中信手划下一道圆弧,莹莹碧色汇聚在他指尖,随着画下的轨迹形成一枚巴掌大的墨绿色光圈,隐隐有风呼作响其间。   “小风咒!”   那人一个弹指,绿色光圈眨眼扩散成小型风暴,将周遭一切人和物统统吹飞!   从天花板垂下的那盏巨大的水晶灯,被狂风吹的左摇右晃,不断发出垂死挣扎吱嘎声,在风暴中不堪重负,终于重重跌了下来!   常规的安保力量在暴徒诡异的能力面前孱弱得不堪一击,粉碎四散的玻璃碎片唤醒了处于震惊中神智,人群开始惊叫,跌倒、碰撞声不绝于耳,可大厅里所有的出口门窗都不约而同地牢牢堵死,即便有钥匙,也根本打不开。   制造了这场混乱的男人岿然不动地站在风暴的中心,冷眼欣赏了一会人们脸上惊恐的表情,才施施然收了法术,拿着战利品准备从进来的窗口离开。   从风暴开始到静止,只花了短短数息功夫。黑衣匪徒出现的第一时间,言亦君三人就被段回川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桌子底下,并未遭到混乱波及。   回过神来,段回川却不见了。   盘旋于周身的风,仿佛忠心耿耿的侍卫般,在黑衣人身前扫开一切阻挡他脚步的障碍,他向着窗口遥遥一指,紧闭的窗户骤然敞开,米白色的窗帘被狂风高高扬起,吹得猎猎作响。   男人朝出口纵身一跃,甚至有闲心回头扫一眼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如今如落水狗般狼狈的模样。他大摇大摆离去,所有人都逃得远远儿的,无一人敢追来。   嘿,任你们是什么所谓名媛贵胄,还不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吓得瑟瑟发抖?   弱小的种族!   他傲慢的笑容尚来不及从脸上退下,跃在半空中的身体彷如撞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这张网被他撞得微微拉伸,又极具韧性得将他弹了回去。   剧痛和麻痹瞬间席卷全身,男人抽搐着倒在地上,数次挣扎着想要站起但有心无力,灼烧的痛苦啃噬着身体,继而一股焦糊味才后知后觉地传入鼻间——那是他的衣服和毛发被烤焦的气味!   “轰隆隆——”巨大的雷声自远方的天际汹涌而来,因为雷雨的关系天空比平日黑得更早些,然而短暂的闪电却将整个视野昼夜颠倒。   男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借着电光终于看清了那张叫他阴沟里翻船的大网,上面明灭不定地闪烁着蓝紫色的电弧,虽然微弱,但威力已足以叫男人心有余悸。   一张薄而旧的雷符不知何时贴到了窗棂上,上面以血绘就的惊雷大阵似与黑夜里的雷鸣闪电遥相呼应,源源不绝地散逸着惊人的灵力,几乎破符而出。   “何人敢阻拦我!滚出来!”黑衣人恼怒地半蹲在地,护目镜遮得住几欲喷火的双眼,却遮不住额角暴起的青筋。   “你不该选在今天。”   一把冷淡低沉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程光瓦亮的皮鞋。   “这样的天气,敢在我面前搞事,作死呢?”段回川双手插在裤兜里,弯腰凑到黑衣人面前同他对视,即便隔着黑色的镜片,也能清晰地看见段回川眼底浓浓的不屑和嘲讽。   黑衣人大费周章弄到的项链,被段回川轻而易举地拿了回去,由于盒子的阻隔,没人知道在这一刻,玫瑰项链上的紫色宝石开始细微地震动,光芒越发明亮,甚至违反了重力法则,被牵引着牢牢吸附到盒子上壁。   “不自量力的蝼蚁也敢瞧不起老子?!”黑衣暴徒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笑,强忍住被雷阵击伤的痛楚缓缓起身,“东西放下,饶你不死!” 第9章 意外之吻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不远的一张桌子底下,年轻的富二代正抱膝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方俊在方家夫妇无微不至的保护下顺风顺水地过了二十年,头一次离死亡如此接近。   那个混蛋往哪儿逃跑不好?偏偏要选这个方向!   方俊咬死他的心都有了,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引得那家伙注意到自己,让他血溅当场,只能苦哈哈地在心里求神拜佛,祈祷自己的小命可别交代在这里。   他算是明白了,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那些神神叨叨的大师,原以为被泼一身酒就够倒霉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个坑在这里等着他呢!千金难买早知道,方俊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边厢,黑衣人死死盯着段回川,方俊这只虫子压根没进入过他眼中。   “敢跟我作对的,只剩死人了!”   “嘘——”段回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慢悠悠地说,“外头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黑衣人不再与他多费唇舌,周身本已平静的气流重新开始涌动,瞬间化作狂躁的风刃,刀子一般向段回川割去!   无形的气劲锋利得超乎想象,余威擦过窗帘桌布,眨眼被撕成碎片,波及到桌椅展台也逃不过肢解的命运,就连附近的雕像廊柱都被割得七零八落。   有几道风刃贴着方俊的腿刮过,吓得他浑身僵硬,差点晕过去。   段回川撇了撇嘴,他可没头铁到硬接对方攻击,然而哪怕是躲闪,身上的一套西装眼看着就报废了,回去少不了又要被许辰那小子数落,想到这里,段回川脸色登时有些难看起来,越发看眼前这小子不顺眼,学点啥攻击手段不好?非要撕衣服?简直耍流氓嘛!   他右手抬起,五指张开,一面电弧闪烁的曲面屏障随之挡在他身前,大量狂暴的风刃前仆后继刮在屏障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脚下的大理石地砖被分流的风刃犁出了两条深深的沟壑,放肆地昭示着冰冷的杀机。   向来无往不利的风刃久久无法建功,黑衣人咬牙,强忍着伤势欺身而上,一股无可匹敌的风势将段回川整个人裹挟在内,那人藏身在风中,如同落水的鱼儿一般灵巧。   他仿佛消失了一样,速度快得只能依稀得见一道残影,冷冰冰的风刃从四面八方疯狂而至,连声音听上去都显得爆破而扭曲:“在风里,没人比我更快!我早已立于不败之地!你还能挡多久?只能像个沙包一样挨打!蠢货!”   被困在旋风中的段回川似是叹了口气,目光流露出淡淡的怜悯和无奈:“傻孩子,我要是你,早就利用这速度能跑多远跑多远了。就这智商,还学人家出来抢劫?”   “找死!”汹涌的风感受到了主人的暴怒,如滴了沸油的滚水般疯狂暴动起来。   黑衣人正想全力给对方致命一击,视线里的男人却突兀地消失在原地,只剩一道被风刃撕成碎片的残影!   整个大厅的灯光倏尔闪烁了一下,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随即陷入了明灭不定的昏暗。   “去哪里了?气息明明还在风啊唔——”   来不及反应,麻痹和剧痛如千万根针扎进了身体,拱卫着他的罡风宛如受到了惊吓般一哄而散!   黑衣人重重地跌落在地,像个烧红的虾米般蜷缩着,浑身颤抖抽搐不已,毛发早已因高温灼烫卷曲,不断散发着难闻的焦糊味。   “你……你……是什么……”   未尽的紫色电光在空中闪烁着,徐徐消散。拂去最后一丝微弱的雷弧,段回川半蹲在对方身边,语重心长地叹道:“都被电了一次了,还学不乖,风跟雷电比速度,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黑衣人脸色灰败,半边护目镜崩裂,瞪着一颗不可置信的眼珠,一时之间嚅喏说不出话来。   这一场斗法说来漫长,实则称得上是真正的风驰电掣,眨眼就分出了胜负。   原本昏暗的灯光在漫长的挣扎后仿佛重新被点亮,大厅又恢复了灯火通明的气派。   被困在大厅内的宾客们躲得远远儿的,想方设法与外界求援,在他们的视野里,段回川与黑衣人周围的气场朦胧地扭曲着,肉眼根本捕捉不到任何细节,只知道,四下一片狼藉,而那古怪危险的匪徒被打趴在地。   迟来的正义令众人松了口气,但仍旧无人敢爬起来往这边靠近,似乎都在等待他人前去试探。   “说吧,为什么甘冒奇险抢夺这条项链?受了什么人指使?”段回川冷淡地开口,他可不相信如此身怀异术之人,耗了这般阵仗,只是为了钱财。   黑衣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紧紧抿着嘴,沉默以对。   “你以为你不肯说我就拿你没办法?”段回川挑了挑眉,左手托起一道蓝紫色雷霆,悬浮在掌心噼啪炸响,他虚虚一握,密布的电弧蓦然交织收缩,宛如一颗坠入人间的星辰,蓝紫交错的光芒熠熠流转,摄人心魄。   “星雷印……”   一滴冷汗从耳后滑落,黑衣人艰难地动了动干枯破皮的嘴唇。   越是凝练浓缩的力量,释放开来越是恐怖,他毫不怀疑那玩意打进自己身体里,连灵魂都能一道炸成宇宙的尘埃。   “段先生!”   段回川冷不丁听见呼唤,左手背到身后散去法印,回首望去,竟是言亦君仓促而至,强摁下急促的呼吸,那双端然的眼睛注视着他,不再是印象中的从容不迫,段回川迟疑着是否能从中读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紧张情绪。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段回川本想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突然想起自己一身被割得破破烂烂的西装,看上去委实凄惨得很。   逃!逃离这里!趁现在!   黑衣人阴沉的目光锁定在看似普通人的言亦君身上,猛地生出一丝狠厉之色,他拼命压榨全身最后一丝力量,命令溃散的风刃汇成一线,朝着言亦君毫无预兆地冲击而去!   “小心!”   段回川脸色一变,如此近的距离根本无法做出有效防御,狂乱的风刃携着绞碎一切的威压轰然逼近!   言亦君微微张嘴,尚不及发出任何一个音节,眼前放大的人影已经瞬间把他扑倒在地,后脑勺垫着手掌撞到地面,仍旧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借着这短暂的机会,黑衣人捏碎了脖子上挂的一只指甲大小的人形水晶,整个人化作一阵狂风不顾一切地冲破窗户上的电网,逃入重重漆黑的雨幕之中。   直到四目相对呼吸相接,段回川还没搞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嘴唇会贴在一个男人的唇角上? 第10章 得手   谜一样的尴尬在沉默里弥漫,意识到不妥的两人急忙从冰冷的大理石砖上爬起来,段回川轻咳了一声,讪讪道:“抱歉,我……”   “多谢你方才救了我。”言亦君轻描淡写地翻过了这篇小小的意外,那淡然自若的姿态叫段回川怀疑是否是自己眼花,才错觉对方藏在发间的耳朵隐隐泛着红。   风雨从敞开的窗口飘进来,淋湿了地面,随着暴徒的逃离,大厅的封锁似乎同时解除了束缚,嘈杂的电流声也悄无声息地恢复平静,不再干扰通信。   不少人已经第一时间逃了出去,剩下的安保和警备急急忙忙赶来收拾首尾,所幸这场混乱并没有造成死亡,受伤得倒有不少,大多是被碎玻璃片或其他物件弄的皮肉伤,距离暴徒目标最近的唐罗安成了受伤最重的那一个。   “唉,居然给那个家伙跑了。”小插曲很快被段回川选择性遗忘,他摸了根烟叼在嘴里,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夜幕,手指一下一下敲在窗棂上,皱着眉陷入沉思。   这个暴徒既然能操控风系法术,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那条项链,何必这么大张旗鼓的暴露自己?   言亦君打量着他面目全非的衣服,犹豫道:“救护车已经到了,你伤得重吗?要不要……”   “不用,我没事。”段回川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口,确定戒指想没有掉出来,这才扬了扬手里的黑色礼盒,笑道,“好在没叫那毛贼得逞。”   “毛贼可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搞出一场偌大事故,还能全身而退。”言亦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道,“你的朋友似乎在叫你。”   “我去看看。”段回川朝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言亦君这才注意到对方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割得碎成一团乱布,浸出隐隐的暗红色,他眼神沉了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   “段老弟,那家伙跑了?”张盘看着他一身的狼狈,微微皱眉,“你没伤着吧?手背怎么青了一大块?”   “我没事,只是撞了一下而已。”段回川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一时失手,叫他跑了,不过那家伙伤的不轻,最后又强行发动了某种逃生秘术,那反噬够让他喝一壶了。”   “爸,救护车到了,我陪您去医院。”唐锦锦守在唐罗安身边,神情憔悴惶然,强忍着不敢垂泪。   好在唐罗安伤势虽重但性命无忧,眼下清醒着,强打起精神,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在医护的搀扶下躺上担架,朝段回川露出一个虚弱诚恳的笑容:“两位大师,又救了我一次,大恩不言谢。”   张盘谦虚地摆了摆手:“应该的应该的,如此丧心病狂的匪徒人人得而诛之,唐总不必客气。”   段回川轻轻摩擦了一下丝绒礼盒的边缘,缓缓递到唐罗安面前:“唐总,那个抢劫犯虽然没抓住,好歹东西还在,希望没有造成您太大的损失。”   唐罗安的目光落在礼盒上,却没有想象中失而复得的高兴,他神情复杂地接过来,犹豫片刻,慢慢将盒子打开,玫瑰项链上的紫色宝石仍旧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神秘的光芒。   莫非这是就是招受此劫的原因?   唐罗安脸色变换不定,深吸一口气,忽然关上盒子,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段先生,能否请你替我保管此物?越久越好!”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皆是一脸惊讶,唐锦锦生怕父亲昏头了,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爸,你还清醒吗?”   张盘眼珠一转,目光落在盒子上,敏锐地道:“唐总,莫不是此物……”   怕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段回川方才还惦记怎么说服对方把项链给自己,眼下唐罗安主动提出,正中他下怀,面上却皱着眉头,推拒道:“唐总,这么贵重的珠宝,还是请银行或者保险公司来保管比较好吧。万一丢了,我可赔不起。如果您害怕刚才那个匪徒,大可以放心,短时间之内,他是不可能再杀个回马枪的。”   “不不,”唐罗安突然想起那暴徒举手之间将保安们统统轰飞的情景,那眼花缭乱仿佛电影特效才做的出来的诡异画面,如果这种凶残的家伙当真盯上了他……联想到之前锦锦莫名其妙的长期昏迷,唐罗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件珠宝罢了,哪里比得上性命重要?   更何况这颗钻石居然会发光,简直闻所未闻,邪气的很!能引来这诸多祸事,无论是宝物还是邪物,都不是他能消受得起的!   唐罗安惶急地拉住段回川的手,“段大师,您的事务所不是接受委托吗?算我正式委托您,我会尽快叫人准备文件,报酬一定让你满意,请务必答应我!”   段回川装模作样地思索了片刻,才免为其难地点点头:“既然唐总开口了,那我先暂时替您保管,具体的委托内容,你可以让吴秘书联系我的助理。”   唐罗安见他答应,这才松了口气,仿佛送走一座瘟神似的,把礼盒塞进段回川怀里,生怕他反悔,忙叫人抬着自己的担架上了救护车。   目送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护着唐罗安离开,段回川四下扫过陆续离开的人群,问道:“你们没受到波及吧?白简那孩子呢?”   “他去帮忙去了吧。我们能有什么事?躲得远着呢。”张盘皱起眉,疑惑地问,“那个匪徒,似乎身怀异术,很是古怪,你跟他交过手,瞧得出来历吗?”   段回川缓缓摇头:“不知道,他似乎只会风系法术,而且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弱得很。”   “弱得很还不是让人跑了?”张盘毫不留情地嘲笑,“唐锦锦中的诅咒,你觉得会是这个人干的吗?”   段回川不假思索地回答:“应该不是,否则的话,他刚刚为了摆脱我,应该尝试对我施展才是,除非是需要非常苛刻的条件才能施展,但无论是哪种,都不足为虑。”   张盘想了想,道:“一会警察来问,你准备怎么说?”   “该怎么说便怎么说。”段回川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就是跟那歹徒缠斗了一会,不敌,让他跑了呗,这么多宾客都看着呢。”   “……这众目睽睽的,会不会有人看见了什么?”   段回川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怀里的丝绒盒子,低沉沉地笑道:“不然呢?你觉得这个解释和两个身怀异能的家伙大打出手哪个更像是在说笑?至于你的担心……其实无妨,以我二人斗法的速度,常人的肉眼是看不清的,就算叫人看出古怪,只怕他自己也不相信,又如何说与旁人相信?”   张盘道:“你有把握就好。这事闹这么大,那人也没得手,刚才唐罗安当众把东西交给你,哪里安了什么好心?分明是祸水东引,那人只怕未必会放弃,就算为了赚钱,惹这么大一个麻烦,可不像你的风格啊。无论如何,你可要小心了。”   “我自有分寸。”段回川回以神秘地一笑,自然不会说出心底的秘密。   精心准备的展览会终究以一场惊悚荒诞的闹剧收场,这么多目击者,唐氏就算不计代价消除影响,也收效甚微。现场一切摄像监控等电子设备都被莫名的干扰破坏,留给警方调查的除了宾客们混乱不一的说辞,就只剩下满地的狼藉。   段回川身上穿着言亦君借的衣服,顶着一脸倦容带着项链礼盒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   黑灯瞎火的客厅幽静得像某种张开嘴的怪兽,无声无息地等待猎物自己送上门。段回川准确地摸到壁灯开关,果不其然,自家的小寿星弟弟正盘腿坐在沙发上,高深莫测地瞪视着他。   后脚进门的白简再迟钝也嗅到了空气里不善的气氛,同情地看一眼老板,先一步开溜了。   “……这么晚还没睡?明天要上学呢。”段回川心虚地伸出爪子想要摸摸对方的脑袋,却被毫不留情一巴掌打开。   许辰斜眼瞅他,隔着一张茶几也能明显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怨气和委屈:“说好要给我过生日的,这都几点了?!我的生日礼物呢?”   段回川讪讪收回手:“你等了我一晚上?我这不是……临时有点事耽搁了。好吧,今天是我不对,明天一定给你补过生日,好不好?”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许辰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没好气地哼哼两声。   段回川尴尬地咳嗽一声,补救道:“等你放学回来,哥哥一定给你准备一件惊喜,好嘛?快去睡觉吧,免得上学迟到了。”   许辰将信将疑地拿眼瞥他:“惊喜?真的?”   “真的,我发誓!”段回川推着他往楼上走,心里正暗自发笑小鬼真是好哄,冷不丁被许辰一把扯住袖口。   “这件衣服怎么好像不是你的?”许辰狐疑地上下打量,一把拉开外套下摆,仔细分辨了一会明显不是自家抠门哥哥买得起的名牌商标,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有些紧张地问,“只是一个展览会怎么这么晚才回?你今晚该不会是跟哪个野男人鬼混去了吧?” 第11章 巫尊   “小屁孩满脑子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段回川没好气地对着弟弟的额头重重敲了一记,“快上楼睡觉。”   许辰咬着嘴唇幽怨地望了他一眼,抽了抽鼻翼,道:“我不要生日礼物也没关系,你可别牺牲色相啊……”   “……滚回你的房间去!立刻!马上!有空多读点书,少看点狗血电视剧!”   “哦。”   好不容易打发了小鬼去休息,段回川看着桌上早已放凉的饭菜叹了口气,放到微波炉热一热简单地对付了一下不断抗议的肠胃。   这个雷雨夜尚未过去,在城市的另一边,大雨从破了洞的天幕倾颓而下,密集地打在翻腾的江水里。乌云蔽月,立在岸边的江景楼于一片昏天黑地中默默地承受着风雨侵袭,偶有乍现的闪电,在雪光里勾勒出一幢幢黑沉的阴影。   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如此视野开阔、直面江景的市中心地段,绝不是只要有钱就一定能买到的。   斜风急雨呼啸着拍打在顶楼的落地窗上,室内没有亮灯,黑幽沉寂如同许久无人居住。   忽然间,大门吱嘎一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可门外分明没有任何人站在那里,唯有一阵微风窜进来,将门缝吹得更大了些。   那阵风终于化作一袭黑衣,踉跄蹒跚地扶着墙壁走进屋子,他的手摸到开关,似乎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按下去,仍旧在黑灯瞎火里摸索着,最后跌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雨水混杂着血迹从衣服上流淌下来,弄脏了昂贵的皮具和地毯,男人浑然不觉,只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破碎的护目镜早已滚落在地,露出一张被抽干了精气神的枯萎脸容,若非胸膛还在依稀起伏,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具风干的尸体。   不知躺了多久,黑衣人勉强支起身,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干枯蜕皮的嘴唇贪婪地吸收着水分,那是在彻底失去生机前最后的挣扎。   “呵,呵呵……想捉住我……别做梦了……”男人嘴里断续呓语着不成句的话语,“要杀了他!该死的虫子,竟敢伤我……坏我好事咳咳……”   男人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匣子,里头除了仅剩的一支试管外别无他物,密封的试管盛放半管来历不明的透明液体,他有些肉疼地抽搐了一下眼角,终究拔掉塞子尽数倒入口中。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向周身融化,快速修复着被星雷印重伤的身体。   论破坏威能,爆裂的雷霆在诸洲万界无数术法之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在雷系神通里堪称佼佼者的星雷印,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今晚那一击,几乎炸裂了他浑身大半经脉,五脏六腑更是差点被搅得稀碎,若不是有罡风护身,只怕当场就要被炸成灰飞。   “那人,究竟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家伙……”用掉最后一支回神露,黑衣人在全身麻痒疼痛之中稍微提起些许力气,今晚的损失实在太大了,大到令他也难以承受。没能完成任务不说,赔上了保命底牌才得以脱身,若非风系的特殊,他甚至熬不到回家疗伤,就要死在半路上。   “这次没杀死我,等我恢复过来,必杀你以报今日之耻!”男人目光狰狞,胸膛剧烈起伏着,已经在脑海里构思了好几种报复的方法,仿佛今日的失败不过是场不足为虑的意外。   “你要杀谁?”   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倏尔在寂静的夜里响起,男人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墙角暗红色的落地钟恰在此刻指针在12点刻度重合,那是声声敲在他心头的丧钟,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做序。   窗外的狂风骤雨在这一瞬间离他远去了,一室昏暗与死寂中,雪亮的电光陡然乍现,照亮了黑衣人惨败若死灰的侧脸,他巍颤颤地抬起一只手,指向那个从黑暗里缓步而出的高瘦身影,如同地狱里重返人间的鬼魅。   在看见对方手里那条标志性的细长鞭子时,黑衣人眼底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一下子熄灭了,脸上残留的狰狞和不知所措的恐惧扭曲在一起:“执……执鞭人……”   “随我去见巫尊大人。”执鞭人冷冷地道。   听见巫尊二字,黑衣人顿时被抽走了全部的侥幸和反抗的念头,失去浑身力气委顿在地,麻木地被执鞭人拖拽货物似的带至书房。   这间书房的装潢和布置同他主人的品味一样高调而奢华,中式紫楠木书桌、欧式宫廷吊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皮具、大红大紫的流苏窗帘和驼绒地毯眼花缭乱地堆砌在房间里,毫无美感和格调可言的审美,无不昭示着其主人与财力不相匹配的内涵。   书桌后的高背皮椅上,一个年轻男人好整以暇地端坐着,修长的身材包裹在黑色西装里,手里捧了一本书正随意翻阅。执鞭人将人扔到地上的声音,并未使他抬一抬眼,仍旧专注地阅读着手里的书本。   在这样绝望到几近窒息的沉默里,黑衣人浑身颤抖着匍匐在他脚边,头深深埋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眼里只有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耳边只能听见偶尔翻过书页的声音。   “巫尊大人,风野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普通人动用巫力,重伤数人,致使组织的秘密暴露于人前,引起不少势力的暗中关注和查探,甚至极有可能引来政府机构插手其中,严重违反组织的铁律和秩序,风野该如何处置?请大人示下。”   执鞭人朝椅子里的男人恭敬地低着头,面无表情地一一陈述风野的罪状,趴在地上的风野被巨大的恐惧所俘获,他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祈求对方施舍一点怜悯宽恕自己愚蠢的过错。   风野看见了两张朦胧模糊的面孔,似有诡异的气场扭曲了视线,他似乎能看清两人的样貌,可仔细看去,却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记不住,但他知道,这就是巫尊和执鞭人,一手创立了“彼岸”组织、强大莫测的领导者,和他最忠诚的看门犬。   巫尊合上书放于交叠的膝头,风野突然感受到一股不可忽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一样惶恐不安,良久,他才听见对方淡漠平静的嗓音自头顶压来。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那轻飘飘的话语不啻一道惊雷在风野耳畔炸响,冷然的背后隐隐亮出一柄锐利的刀锋,几近舔过他的脖子,他满头冷汗涔涔,语无伦次地道:“我……有人告诉我,如果能拿到今晚出现在唐氏展览会上的聚财石,献给,献给巫尊大人,定能……得到嘉奖,得到更多,更强大的巫术……”   “哦?”巫尊不置可否,复又淡淡开口:“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他也会用巫术!对,他会巫咒!”风野忙不迭地解释,搜肠刮肚地回想那人怂恿自己谋事的情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记起更多细节,只苦苦央求道,“我以为他也是‘彼岸’的自己人,才会,才会听信了他的挑唆,犯下此等大错,求巫尊大人看在我是为您尽心做事的份上,饶恕这一次!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饶恕你?”巫尊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微微抿了抿唇,口吻却越发温和,“你若要夺得那枚聚财石,凭借巫术,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悄无声息的拿到手,为何偏偏要正大光明的打上门去?而且,你得手了吗?”   风野闻言顿时涨红了脸,想起某些不堪的、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往事,又想起那人在耳旁挑拨怂恿的话语,咬牙切齿地道:“我原本也该是那些名流巨富中的一员,享受华服美酒,坐拥庞大财富,被人崇拜羡慕,可是凭什么?偏就我家中道衰落,那些平日里仰仗我家称兄道弟的世交们,转头就落井下石,恨不得人人都扑上来咬一口,害的我父母被债务逼死,我也流落街头,凭什么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们依然过着他们奢侈优渥的生活?太不公平!”   风野歇斯底里地控诉着,宣泄长年累月在心里积累的巨大落差和不平:“如今,我已经不在是任人欺凌的小鬼,我有了巫术!我有了力量!我……我还能得到更多!我要叫那些愚蠢的家伙知道,我又回到他们中间了!不,我已经凌驾于那些弱小的蝼蚁之上了!要不是今晚那个能操纵雷霆的混蛋搅局,我早已拿到聚财石!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一次!我一定能杀了他啊——”   鞭子破空而至重重地抽打在风野的背上,皮开肉绽的响亮声音毫不留情地截断了他的话语,逼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叫。   细长的银鞭上密布着锋利的倒刺,肉眼不可见的深绿色能量宛如黑夜里的毒蛇盘踞游走其间,那是一种极其歹毒的巫咒,专门用于刑罚和制裁有罪之人,只消挨上一下,那阴损的咒术立即侵入骨髓,如附骨之疽,甩不掉,挣不脱,只能被巫咒不断侵蚀血肉,绵绵不绝地受尽折磨。   执鞭人施施然收回银鞭,冷哂道:“冥顽不灵。”   作者有话要说:   风:巫尊爸爸再爱我一次!我一定砍了那个段卡丘!   巫尊:wtf 第12章 聚财石   风野浑身战栗着,咬牙承受钻心蚀骨的痛苦,将头颅埋得更低,不再声辩,只低声求饶:“我错了,我不该借此事逞私欲,不该不自量力与人争斗……求巫尊大人饶我一命……别杀我……”   端坐着的男人似是摇了摇头,低沉和缓地道:“你被你心里膨胀的欲望控制,却忘了,今晚被你所伤的那些人当真就是昔日的仇家?你不是为了我去夺那聚财石,而是为了你自己罢了,听人三言两语的引诱便做下此等蠢事,留着你,只会是个祸害,以你微末的本事,万一被人捉住把柄,说不定就会吐露彼岸的秘密。”   更何况——你还伤了不该伤的人。   “不!不——”风野惊恐地尖叫起来,本能驭使起风力,妄图远远逃开。   令他五脏俱焚的是,他明明已经化身为不可捕捉的风,那条来自炼狱的银鞭却仍然准确无比地卷到了他身上,生生将他从风中撕扯下来!   执鞭人冷冷瞧着风野,瞧着他在逐渐收紧的鞭子下痛苦翻滚,直至奄奄一息。   “巫尊大人,可要杀了此人?”执鞭人低声问道。   巫尊长身而起,轻描淡写之间,把风野的命运打落悬崖:“他既未伤人性命,便留他一命,然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废去所学巫术和关于彼岸的全部记忆,从哪里来的,让他回哪里去吧。”   “是。”执鞭人简洁地应下,又道,“是否派人监视风野,搜寻背后指使之人?此人在暗地里搅风搅雨,意在与我彼岸为敌,不得不防。”   “自然是要的。不过,废弃的棋子,何须再有所牵连?这条线索怕是已经断了。”   巫尊淡然的话语里,隐露出一角巍峨的气势和锋芒,“既然是能使用巫咒之人,我心中已有数。此人想借风野之手抢夺祝祷石,又将彼岸推到风口浪尖吸引各方的目光,自己躲在暗处置身事外,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执鞭人轻声道:“四颗祝祷石是您一直在寻找的目标之一,如今其中一颗已经浮出水面,落在今晚那个仿佛有纵雷之力的年轻人手上,是否——”   “此人,谁也不准动他!”巫尊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冷冷地截断了他的话。   执鞭人听出了此言背后如利刃出鞘的森寒之意,凛然一震,当即住嘴,喏喏不敢言,心中却大为疑惑,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值得巫尊大人如此看重……   警告之后,巫尊重新捡起方才的话题,吩咐道:“这个暗中之人,定然也在寻找其余三颗祝祷石的下落,一定要尽快将他揪出来。”   “是!”   两人悄无声息地来,又从容离去,偌大的空屋任凭风吹雨打再也没有了主人,只是某条破旧肮脏的小巷子里,又多了一个状若癫狂的流浪汉……   彼时已是深夜,下了一夜的大雨逐渐有鸣金收兵的趋势,阴云未散,星月皆无,万籁俱寂的夜色里,只余一片深邃与静谧。   段回川垫了肚子,匆匆回到房间。自己那套报废的西装当然是扔了,张盘和白简的身材跟他差太多,好在言亦君善解人意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草草处理了一下后背因黑衣人暴起反扑造成的划伤,确认不会再渗出血迹,随意地找了件T恤套了,便忙不迭取出礼盒里的玫瑰项链——引发这场不科学冲突的罪魁祸首。   房间只柔柔亮着一盏台灯。   段回川终于得以触碰这颗莫名牵引着自己的珠宝,暖黄色的灯光下,戒指上的紫色宝石和项链中间的玫瑰花心光芒盛放,交辉相应。   那股牵引力随着两者的距离接近越来越明显,这股巨大的吸力不断撕扯下,两者不受控制地逐渐靠近,段回川尚且来不及切断它们的联系,项链中间的小紫钻终于挣脱了束缚,如乳燕归巢般冲向他左手的戒指,恰如其分地嵌入那四个凹槽其中之一。   而后,两者的光辉俱是缓缓消散,重新变回了一枚古旧普通的戒指,一大一小两颗宝石如同蒙上一层蒙蒙灰雾,即便在灯光下,也只是象征性地折射了零星并不显眼的光泽,安静如鸡地与段回川大眼瞪小眼,仿佛适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坏了……”这猝不及防的变化令段回川的思维陷入了短暂的懵逼,待他清醒过来,内心忧郁地望着这条像是被人撬走了花心的玫瑰项链,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日展览会上展出的那些“礼物”,价值少则几百万,贵则八位数。虽然这条项链价值几何目前还不清楚,但可以明确的是,把自己打包卖了也绝对资不抵债。他要打多少年的工才能补上这个窟窿?   不然……明天一大早就去向唐老板请罪吧!就说——是你家这条项链活腻味了,它自己先动的手?   在用了诸多手段,那颗小紫钻仍旧如同扎在戒指里生根了似的纹丝不动后,段回川心如死灰地埋头趴在桌上,终于放弃了挣扎,强迫自己选择性遗忘掉弄坏项链的事,戒指的存在是万万不可暴露于人前的。   “等等……如果这条项链的特殊是源于它本就是戒指的一部分,是不是说明,今天那个黑衣人恐怕知道戒指的存在,甚至于知道关于它的某些秘密?   那么唐罗安又知道多少?他究竟是单纯的委托我暂时替他看管,风头过了再秘密送还,亦或是知道此物不妥,想让我接下这只烫手山芋?”   段回川直起身,摩挲着掌心的戒指喃喃自语,可惜了,竟然没能捉住这家伙。   他将戒指戴上右手中指,徐徐闭上双眼,灵识在一瞬间沉入其中的同时,奇妙的精神世界在意识海中肆意延展开来:他若希望看见一片星空,那么便会置身于繁星璀璨的星河;他向往逍遥长生的仙家,脚下便是仙气缥缈的福天洞地;或是车水马龙的街头巷尾,或是一个安静简约的图书室。   这里的一切都受他掌控,他是这方天地的主人,有如神灵。   段回川赤脚踏在一汪无垠水面上,如履平地,湛蓝的天空和流动的轻云在泠泠湖水里倒映出一片寂静平和的浩渺苍穹。   戒指里的世界,似乎,与之前并无任何不同之处?   段回川思索着被自己忽略的地方,突然,一件莫名的物什从天而降,坠入脚边湖水之中,溅起一连串微凉的水花。他随手将之捞起,细细查看——   这……好像是一块金子?   确实是一块金子,托在手里沉甸甸的,喜人的色泽撩得人心里发痒。段回川面露疑惑抬头望天——从哪儿掉下来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无数的黑点突兀地出现在他头顶上,以极快的速度放大,雨点般往下砸落,密密麻麻的金银“扑通扑通”落在水里,大有把这片镜湖填平的架势。害的段回川不得不悬了一把结实的石伞浮在头顶,以免被这场金钱雨砸成脑震荡。   等他欣赏够了这场奇景,金子和雨便如戳破的泡沫般消失在眼前,湖面重新归于平静,只剩行走间绽开的涟漪,荡起些许不惊的波澜。   意识海里的一切虽然任由他操控,但也没有实体存在此间,但凡出现在这里的具象,必然有其象征的意义。   “金钱……财富……”段回川兴味盎然地把玩着仅剩的那块金子,泥巴似的将之捏成各种形状,“莫非这就是那颗新来的小钻石的寓意?”   当初听说有关于此物的众多传闻,如今想来,竟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唐锦锦遭受诅咒,还有黑衣人在展览会上公然抢夺,极有可能是冲着这个来的。   不知道唐罗安是否知晓?   段回川旋即轻轻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若是知道此物的重要性,绝不会如此轻易交给自己。便是价值百万千万的一件珠宝,于他那样坐拥惊人财富的商业大亨而言,也不过是众多藏品中的一样罢了,比起父女二人的安危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若是一件能源源不断汇聚财运的宝物,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现如今,这枚财运钻阴差阳错地物归原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还回去的。   段回川的意志退出戒指世界,眼前的景色眨眼间凋零褪色,回过神来,他仍旧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柔和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映照在窗子上,勾勒出半张英俊清朗的侧脸。   “既然想让我替你们挡下此劫,总得付出点代价。”段回川玩味地轻轻抚摸戒指上乖巧的小钻,复又将戒指重新挂到脖子上,贴身藏好。   熄了灯,他懒洋洋打个哈欠正要入睡,一股极为锋利的灼痛猝不及防自胸口爆裂开来!   又来了!   熟悉的痛楚以心脏为源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体里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高压电流在经脉里游走、爆裂,蛛网般的青黑色纹路随之快速延伸,爬满了大半个肩头,所经之处的皮肤烧枯了似的滚烫发硬。   像是有把锥子在脑袋里扎,扎得他得眼前阵阵发黑,扎得他额角青筋暴起,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妄图冲出他躯体的桎梏,将他炸的粉身碎骨!   “醒来吧!快快苏醒!挣脱锁链!冲破樊笼!”   ——又是那个该死的声音! 第13章 沉疴   段回川咬紧牙根,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衫,抽痛和痉挛让他蜷缩着脊背,冷汗如雨般疯狂流淌,短短一会儿便浸透了衣衫。   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要把他撕扯得四分五裂,段回川以极大的毅力压制着呼痛的欲望,喉咙间不可抑制地发出嘶哑沉闷的喘息,这样漫长而残酷的折磨足足持续了十多分钟,才终于缓缓退去。   浑身无力的段回川如同一尾搁浅的鱼似的瘫在床上,半晌,才宛如劫后余生重新找回意识,额发被冷汗紧紧黏在鬓角,他勉强用手臂擦了擦,又休息一阵才稍微攒下些许力气,艰难地回到浴室冲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咕咕——”   紧闭的房门外依稀传来一两声轻微的鸟叫和啄门的声响,安静的深夜里显得分外清晰。段回川慢慢拉开一道窄窄的门缝,于是一颗毛茸茸的鸟头便奋力挤了进来,仰着脖子,与男人大眼瞪小眼。   “……大半夜不待在笼子里睡觉,跑上来干什么?别告诉我是饿了要吃宵夜。”   段回川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将招财让进门,恨铁不成钢般地揉揉额头,手指不经意间按到两侧额角,似有凸起的肿包,隐隐发疼,他沉着脸,拨弄两下刘海将之遮住。   “嘎——”招财扑棱着翅膀飞到主人肩头,把男人当树桩似的嗅来嗅去,好一会,终于发出喜悦地叫声:“还没死!”   “……”   敢情是来确认他死没死?难不成还怕他尸变了吗?   段回川连生气的力气都提不起了,把自己往床上一扔,索性趴在被窝里装死。招财疑惑地偏着头,以它尚未完全进化的脑仁还不能精准地判断主人挺尸的意义,不过这并不妨碍它蹭到男人身旁撒娇。   “抱抱~摸摸~”   抱尼玛!摸尼玛!老子头还疼着呢,没空哄你这傻货!   段回川被雷得不轻,恨不得现在就拔光这货一身鸟毛,丢到锅里红烧了。   他嘴角露出狞笑,无不恶意地握住招财的脖子,料想中的惊恐挣扎或是怂成一团瑟瑟发抖都没有到来,反而意外地感受到手心里绒羽亲昵的挨蹭,毛茸茸、暖烘烘的,柔软极了,顿时一颗心便软得陷下去一小块地方,那地方盛满了温柔和慰藉,以至于暗地里晦涩的阴郁和无法为人道的惶然亦仿佛悄然散去不少。   段回川轻轻叹了口气,把这只敏锐又迟钝的傻鸟抱到怀里,爱抚着翅膀上的羽毛,招财眨眨黑豆眼,舒服地打着呼噜。   记忆里,随着年纪渐长,这打从娘胎里带来的“怪病”发作的频率已是越来越快了,小时候,一两年才偶尔痛一次,后来是一年数次,现在几乎是月月发作——不对,距离上次发病明明还不到一个月。   为了克制这个毛病,不得不把辛苦赚来的钱统统填入药材和治疗的无底洞。从小到大已是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苦楚仿佛每次都能磋磨出新的滋味,总也无法习惯,好在熬过去了,熬过去便好了……   可是,下一次呢?将来那无穷无际的日子呢?但凡有个万一,小辰该怎么办……   不!没有万一!他必须撑下去,习惯它,战胜它!   段回川放任自己陷在一片柔软的被单里,从适才的折磨到现下的安逸,如同地狱到天堂的距离。   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而终,这短暂的十余分钟,平日里不过是一杯清茶的时间,每次降临,却好似在暗无天日里死过一次那般漫长   他要大口呼吸才能确保自己真正清醒着,而不会沉堕到对未来和命运的无望深渊里去,确保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无事发生。   段回川抚过尤在发红的胸口,他知道那里的诡异纹路尚未褪去,此前浸浴的材料基本都用光了,没料到这次发作来的如此突然,尚未腾出手来准备,莫非是戒指的变化带来的影响吗?   明天,明天再去一趟黑市……   他眼皮渐沉,思维愈发滞涩,终是在困倦和疲惫中抱着招财沉沉睡去。彼时的窗外,东方天际已是隐隐露出一线蒙蒙灰白。   雷雨过后的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雨露的味道,洗得湛蓝的天空万顷如碧,阳光穿透薄云懒洋洋撒在大地上,跟着城市渐起的喧嚣慢慢爬上窗台,暖融融照落在枣红色地板上。   段回川是被自己空荡荡的肚子和隔壁搬家的声音吵醒的。他嘟嘟囔囔的起身,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对乌黑的眼圈,一面诅咒邻居被老鼠咬断网线,一面不情不愿地洗脸刷牙。   招财又重新被他塞回鸟笼子里,加了一勺鸟食,算是对昨夜陪伴的嘉奖。   “小气!穷酸!”招财骂了两声,气呼呼地扒拉鸟食。   许辰早已去了学校,走临时特地留了张字条提醒他晚上不要再放鸽子。   段回川把泡好了茶的中老年专用搪瓷杯搁在一旁,坐在餐桌前茫然四顾——这整洁宽敞、井井有条的客厅是他家的吗?所有杂物都打包整理得妥妥当当,分门别类规规整整地垒在墙角,无论家具和地板都洁净得一尘不染,招财的鸟窝也被收拾过了,就连掉漆的笼子都得到了修整。   白简把重新热好的早餐端上来,一面认认真真地汇报工作:“老板,一大早唐氏珠宝的吴秘书就送来了委托合同,还请您务必抽空过去一趟和唐老板面谈。还收到一个来电一个传真,电话是张大师打来的问候的,传真在这里,似乎是什么杂货市场的推销。许小弟临走前要我再三叮嘱您要记得看他留下的字条,还要字条上签名立下字据。哦对了,事务所我已经收拾了一遍,老板觉得哪里不好我再打扫打扫?”   段回川嘴里刚咬了一口的荷包蛋“啪嗒”一下掉回了餐盘里,他望着白简关切递来的纸巾,一时无言,感动万分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小白同志,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白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昨天在展览会上,老板不是说我努力工作就能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给家人买钻石嘛?老板那么厉害,一出手就打败了抢劫犯,可是我身为你的助理,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做做这些小事了。”   段回川夹着荷包蛋塞回嘴里,摇晃着脑袋含糊道:“你爹娘真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啊?”老板的脑回路转弯太急,叫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段回川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三两口吃掉早餐,拿过委托件匆匆过目一遍,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走,跟我去见一见唐老板。”   热辣的艳阳当空,努力地抹去了昨夜昏天黑地的雷雨存在的痕迹。   两人驱车再次来到华城医院,日头已接近中午。同样的医院,同样的病房,这次躺在床上的人却换成了唐罗安。白简心里犯着嘀咕,这莫非是唐家父女包下的房间不成?   吴秘书礼貌地将二人请进去,寻了个借口带唐锦锦离开。   “两位请坐。”唐罗安带着一脸忧容靠坐在病床上,踟躇着张了张嘴,似斟酌着措辞,谨慎地道,“段大师,关于我的委托,您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段回川笑了笑:“我叫段回川,不过经营着一间小小的事务所糊口罢了,大师二字不敢当。你委托我保管那件珠宝,却不明确期限,恕我直言,倘若你认为此物不妥,何不让张盘张大师施个法,驱个邪,兴许就解决问题了呢?”   唐罗安叹了口气道:“张大师他,似乎颇有顾虑,并没有接受我的请求,所以……”   “所以就找上我了?”段回川了然地点点头,反问,“那你怎知我不会有什么顾虑呢?”   唐罗安尴尬地轻咳两声,犹豫着问:“当初治好我女儿的,其实是您,对吗?”   段回川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唐罗安也没指望等到他的回答,在心里思索捋顺了许多未曾留意的重要细节后,终于显露出了纵横商场多年的精明和敏锐,带着笃定和试探。   “昨天那个抢劫犯绝对不是普通的匪徒,当时我离他最近,在场大部分人不明所以,以讹传讹,警方调查的结论看似合理但根本经不起推敲,许多不合常理之处根本不是某种高科技装备能解释的。他使出的诸多手段,简直,简直像是玄幻小说里的魔法一样,才能在现场造成那样诡异的破坏,我当时明明看见,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其他人就自己飞出去了,这,这怎么可能呢?!”   段回川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好吧。”唐罗安不再纠结那些不科学的力量,话锋一转,“我虽然没看清你是如何阻止了那个匪徒,让这么可怕的家伙都未能得手反而落荒而逃,但至少能说明一件事,以您的本事,一定不仅仅只是张盘大师的助手这么简单。”   “我曾听闻,我的好友晋中方氏矿业董事长方以正提起你,曾经参与解决他矿场上一块古怪的黑石头引发的怪事,而当初第一个说出我女儿的病因是中了诅咒,也是你,我想,这种种绝不是单纯的巧合吧。”   唐罗安的眼中闪动着期待的光芒:“你……您莫非是哪个隐世宗门传承之后?” 第14章 线索   黑石头?段回川在记忆里思索了一会,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当时龙虎山那几个道士研究了半天也没个解决方案,他又赶着回家替小辰开家长会,就出手帮了个小忙。   “有这回事吗?年纪大了,我都不太记得了。哪有那么多隐世宗门,你想多了。”段回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种没捞着几滴油水的事儿,他压根不会记在心里,眼下他更不会承认什么。   唐罗安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想恐怕是报酬没让对方满意,毕竟据他了解,这货绝对是个见钱眼开、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段先生,实不相瞒,我女儿锦锦中咒昏迷,其实也跟这件珠宝有关,上次没有告知你们,实在是心有顾虑,还请见谅。”   段回川眉心微微一动,露出几分认真倾听的神色。   唐罗安一边回忆一边叙说着:“其实这条项链原本是许多年前,我从市场上淘来的,那时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正是一穷二白打拼的时候,手上没几个钱,这东西混在一堆质量参差不齐的地摊货里,我一眼瞧着好看,想送给锦锦她妈妈,谁知她嫌太廉价,不想要,就一直搁在抽屉里生灰,后来过了好些年,我的生意越做越大,突然又翻出了这条项链,我差人拿去一验,没想到竟是一颗质地极佳的宝石,倒是明珠蒙尘了。”   逛个地摊都能捡到宝贝,段回川忍不住羡慕嫉妒这狗屎运。   “于是我琢磨着将它过时的款式重新设计锻造了一番,还精心编造了一段故事,你知道的,钻石之所以昂贵,不单单是它稀有,更因为人们赋予了它们浪漫的情怀,否则,也终究不过是个好看的石头罢了。”   “所以就传出了镇宅驱邪之类的传闻?”段回川面上附和着微笑,心里充满着对黑心资本家的鄙视——当然是因为他自己当不上。   唐罗安嘴角边溢出一点苦笑来:“是啊,可是没想到我这次却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为了一点虚荣,竟不想引来了一群穷凶恶煞之辈,真把它当成了什么宝贝,想方设法来抢夺,起先是些鸡鸣狗盗之徒,我没放在心上,谁知后来竟惹来一个……一个……”   “一个什么?”段回川心想这漫长的心里路程终于说到了重点,耐着性子发问。   唐罗安脸色青白交替,面颊肌肉轻微抽搐着,像是忆起了什么难以启齿的恐怖画面,好半天,才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道:“一个妖怪!”   “咳——咳咳……”一直默默听说书的白简这会终于忍不住了,差点没喷了段回川一脸茶水,睁大两只铜铃似的眼,十分入戏地道,“这世上真有妖怪?”   段回川重重给他的后脑勺来了一下,一巴掌拍熄了那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神情严肃地问:“唐老板是亲眼见到了?”   “不错。”唐罗安闭上眼,黑暗里又闪过那些令人恐惧的回忆,“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下了,我睡眠浅,半夜醒来闷得慌,想去阳台吹吹风,谁知竟然看见锦锦举止怪异进了书房,在里面翻箱倒柜,我立刻进去斥责了她,当她转过身来,我才发现,她的一双眼睛竟然变成了墨绿色,瞳孔变成了猫似的竖瞳,在夜里幽幽泛着光,看我的眼神陌生得可怕,仿佛不认识我这个父亲了,我吓了一跳,大声叫人来,这时,竟有一道影子从她身体里窜出来,我尚来不及瞧清楚,那影子就变成了几只乌鸦,窜出窗外飞走了。之后,锦锦就陷入了昏迷……”   傀儡术?不太像,应该是某种巫咒……   段回川凝眸思索片刻,这种喜欢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往往比那些明目张胆上来搞事的更加难缠,更加讨人厌。   诅咒、巫术、聚财石、妖怪、劫匪……   嘿,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背后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索,把他们都串联起来,这线索,恐怕就落在自己脖子上的戒指里。   究竟有什么秘密,值得平日里深藏不露的各路人马纷纷浮出水面?跟自己娘胎里带出来的沉疴顽疾是否有什么关联?   病房里的气氛一度陷入沉闷。   段回川托着下巴似在沉思,唐罗安不敢打搅,幽幽望着床头一束素青百合花发怔,也不知对这位区区数面之缘的年轻人和盘托出,是对是错。   但是眼下,实在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只有白简一脸傻白甜,单纯而疑惑地问:“您没报警吗?”   “……”唐罗安一时无言,苦笑着道,“报警?这种事,说出去,旁人只会觉得我得了失心疯,更何况,我当初立刻调出了监控,却发现里面除了我和锦锦,旁的什么也没有,好像我真的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一样。这事要是传出去,公司的股票得跌成什么样子?”   “既然如此,”段回川换了条腿叠在上面,放松了身体,微微后仰往沙发靠背里一靠,“何必还整一出展览会,凭白惹来麻烦?”   唐罗安叹了口气:“起初我并不知晓他们想窃取的是这条项链,可笑的是,我想要平息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趁着锦锦生日会的时机,叫大家知道我的那些藏品,只不过是些普通的珠宝,却反而没人相信,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条玫瑰项链上的宝石,居然——居然在发光!我真是万没料到,你说邪门不邪门?早知道,我当初就该扔了它,这东西,我实在是不能留着了!”   “如若,它不是什么邪物,而是真正的宝物呢?”段回川半玩笑半认真地问。   唐罗安缓缓摇头:“邪物也好,宝物也罢,都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染指的,钱财乃身外之物,赚不完的,我只求平安两字便足以。”   段回川唇角抿出一分凉凉的笑:“那么您大可以扔了它。”   唐罗安没有立时接话,只是坐姿稍微端正了些,再三思索,终是下定了决心:“一来,我若偷偷将之处理掉,那些人未必知晓,恐怕还会再来,若是遍寻不到,后果难料。二来,当年段先生替方董处理那枚黑石头的时候,必定不是扔掉就万事大吉的,可见此等非常之事,还需段先生这样非常之人方能处理妥当。”   见段回川似有意动,唐罗安再接再厉:“我知道接下这份委托,段先生是要担大风险的,必不会亏待了您,这条项链随您处置,卖了也罢,毁了也好,我绝不过问,此外,我会另行奉上一笔酬劳,一倍,哦不,两倍,比委托书上再多两倍,只要阁下能帮我父女二人避过此祸,我会感激您一辈子的!”   说到最后,唐罗安恳求之色甚浓,几乎是声泪俱下,段回川望见他眼中孤注一掷的期盼,饶是脸皮再厚,也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当即见好就收,不再装模作样欲拒还迎:“既然唐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也不好再推辞,这样,委托我接下了,日后那些冲着此物而来的寻衅滋事之辈,无论是人是妖,都有我替你挡下。”   唐罗安得了承诺,大喜过望,随即又有些不安:“那些妖魔鬼怪……真的不会再来找我和锦锦了吗?”   “放心。”段回川宽慰一句,心想你当着那么多双眼睛把东西给了我,该担心的是我才对,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职业化的微笑,“万一还有什么古怪,你派人来事务所找我就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唐老板大可以放心,我可是很有职业道德的。”   从医院离开,一股慵懒的热浪便被来往的车辆卷扑到面前,街边绿化丛里依稀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蝉鸣,直叫得人昏昏欲睡。   段回川也想回去睡个午觉,只可惜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打发了白简离开,他独自驱车赶往城东一片汇聚了三教九流的古街集市,这些年大拆大建,四处都是高楼大厦,偏就遗忘了这个角落,仿佛倒成了返朴怀旧的旅游景点。   城东,闲林街区。   自手里的打折促销单抬头,段回川从地下黑市熟门熟路地挑了几样手头正缺的材料,心想这些成精的铺子老板是越发会做生意了,都会掐着时间给大主顾发传真推销了。   告别了一张脸笑出褶子的药铺老板,段回川想着银行卡里还未进账就花出去的小钱钱,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哗哗流的叫人心酸。   他顶着一张沉痛的脸,忧郁地走在屋檐的阴影下,以躲避如影随形的日光暴晒。路过一间古玩铺子的时候,里间突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老板,这串紫檀木佛珠真有你说的那么灵验?”   段回川回头瞅了一眼,但见一个穿着讲究的年轻公子哥站在柜台前,手里拎着一条手串对着阳光细细端详。他心里一乐——这不是那位方家小少爷么?   “我哥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又放我鸽子了吧?”许辰放学回家,见家里只有白简在忙前忙后,自家哥哥又没了踪影,鼓着腮帮子闷在沙发里生闷气。   好不容易听见门铃大声作响,许辰精神一振,兴冲冲地开了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夕阳酡红的余晖自他身后照来,给他周身镀了层瑰丽的金色,逆光中,来人看不清眉眼,沐浴在霞光里的身影像是画里晕开的一笔墨色,温雅而含蓄。   “我是刚搬到隔壁的住户,特来拜访,没有打扰吧?” 第15章 观音玉   今天的闲林街也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行人如织,鳞次栉比的铺子错落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两侧,野花似的遍地开放,古玩、吃食、杂货、药材……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   不同的是,这里的铺子分为上下两层,上面那层是卖给游客的,下面那层才是卖给段回川这种“道上”的。   而方小少爷,自然是游客中的一员。   他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里这串佛珠——有了这玩意,兴许那些乌七八糟的破事,能离自己远些?   “我们这间店可是远近闻名的百年老店,质量过硬,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老板是个中年发福的秃顶,笑眯眯地指了指墙上悬挂的一大排照片,“您瞧,远了不说,就那茅山道士捉妖的朱砂符也跟咱们买过呢,还有这个,龙虎山第三十二代传人赠送的锦旗!”   段回川差点没笑出声,慢悠悠地踱进店里,四处看了看。   “你说这玩意能驱邪避祸,邪气不侵,那……能治倒霉吗?”方俊摩挲着一颗颗雕刻着禅语纹路的珠子,颇为意动。   “能啊,当然能。”老板搓搓手,“日夜戴在手上,保管逢凶化吉,时来运转!小伙子,今日你我有缘,这最后一条福祸珠,我给你打个八折再去个零头,只要一万八!嘿嘿,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方俊大方地一挥手:“钱不是问题,只要有用。”   “方少爷不是最不相信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吗?”   冷不丁身后冒出个不适时宜的声音,方俊不悦地皱起了眉,他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指手画脚了?   待方俊回头看清了来人的脸,正要出口的呵斥一下子夹在了齿缝里,在段回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注目下,硬生生憋了回去:“是……是你啊……段先生。”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那些风雷交加的惊险画面,方俊咽了咽口水,皮笑肉不笑地道:“段先生怎么在这里?莫非你也看中了这串佛珠?君子有成人之美,本少爷不跟你抢就是。”   段回川捻起那串珠子,煞有介事地欣赏了一番:“嗯,上等红酸枝木,雕工不错,就是绳子太细,下次得配个粗点儿的,经磨。方少爷,我家附近有个批发市场,做工比这个还好,一串只要八十,你要喜欢,我把地址给你?”   “诶诶,你可别胡说……我这可是开了光的!”老板见来了个懂行的,一把将段回川扯到一边,压低声音告饶,“我说这位爷,小本生意,别拆台啊。”   方俊虽不懂这里的门道,但也不傻,当即大怒:“竟敢骗我!你知道我是谁嘛!”   “误会误会!这……是我看错了,对不住!”老板急了,“您看不上这玩意,我这还有别的宝贝,包您满意!这次绝对是好东西!”   “不要了!本少爷可不傻,会被你忽悠两次?”方俊抬脚就要走,不想段回川却拉住他,指着对方脖子上挂的一枚观音玉,颇有兴趣的样子。   “老板你戴的这个倒挺别致,还有一样的吗?给我来一个。”   方俊狐疑地看着他。   老板摸了摸自个儿的秃头,为难地道:“这,没一模一样的了,就剩这一个,我这还有别的观音玉,要不您看看?”   “哦,那就算了。”   “诶等等——”老板实在不想放走一个阔气的大主顾,毫不犹豫地把脖子上的玉佩取下来,谄媚地献上,“两位贵客,我这枚观音玉可是从传说里的缅甸玉佛洞里……”   “行了行,你怎么不说从秦始皇陵里挖的呢。”段回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给个实价,不卖就算了。”   老板眼珠一转,做出一副肉痛的样子:“看二位有缘,五万交个朋友。”   “拜拜了您呐!”段回川扭头就走。   “诶别走啊,五千!打一折!——五百!行了吧!不能再低了!”   段回川这才停下脚步,给方俊使了个眼色,后者半信半疑地买下来,捧在手里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朵花儿来。   段回川见状,神秘地笑了笑:“宝贝谈不上,不过上面沾了点灵气,戴在身上,确实有好处。总而言之,绝对不亏,方公子放心吧。”   “当真?”方俊一脸惊喜,继而带了点疑惑:“不过,你真要把它让给我?”   “把帮助让给真正需要的人,可是传统美德。”段回川笑容和善,风度翩翩如三月里的暖阳:“方公子昨晚躲在桌子底下,不知是否看得过瘾啊?”   “……”方俊的表情僵在脸上,一时尴尬得无以复加,对方和煦如春的目光底下那淡淡的警告之意,直教他心底发毛,“那个,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当时光线太暗了,我在桌子底下,也看不清什么,呵呵。”   “哦?”段回川明了的颔首,“看来方公子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甚好,你戴着这个观音玉,能压制你周围的煞气,简单来说,不会那么倒霉啦。”   “那就好。”方俊观他神色不似作伪,长舒一口气,心里突然佩服起父亲的远见,跟厉害道士搞好关系,指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呢,他心念一转,讪笑道,“段大师,那个,我之前不懂事不会说话,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别往心里去,以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   段回川礼貌地还以一笑:“好说,方公子客气了。”   摆脱了方俊,段回川步入背街的一间名叫飞仙的小酒馆,据说是根据老板的名字命名的。此时正是华灯初上,落日和新月在霞光万丈的天空中相见,年轻的男男女女纷纷开始绚丽多彩的夜生活。   兴许是位置过于隐蔽的关系,飞仙的生意远不如其他同行,酒客寥寥无几零散地坐着,酒保自顾自在吧台后研究新的鸡尾酒,有人点单也爱搭不理。   年轻的歌手在台上专注地弹着吉他,暧昧慵懒的歌声与昏惑的灯光痴缠着,热闹但不吵闹,夜色,美酒,微醺,便是飞升成仙长生逍遥也不及此刻放浪形骸的快活。   段回川穿过空荡荡的桌椅,径自走到里间,推开那扇宾客止步的隔音门,顺着旋转楼梯来到地下一层。   靡靡之音逐渐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喧嚣的人声,或是高谈阔论,或是紧张谈判,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区别在于,有的人筹码足够多,可以挑选位置,而有的人囊中羞涩,只能被别人挑选。   角落里有个半开放的包间,一个三十岁许的男人跟身旁的女人调笑两句,便喝一口酒。   段回川半点当电灯泡的自觉也没有,大喇喇往那一坐,男人微微一怔,似不意会在这个时候看见他,下一刻,便随手打发了女子离开。   “你怎么来了?”不知是否因为光线过于昏暗的原因,男人的皮肤苍白的过分,面容有几分男生女相的阴柔,非但不难看,反而在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下,显出几分诱惑的美。   “断粮了。”段回川哀叹一声,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地抿了一口。   “怎么用的这么快?”斐弦微微皱了眉,“你那毛病……发作的时间又缩短了?”   在多年的老友面前,段回川难得袒露了丁点儿隐秘:“是啊,出了一点小意外。总之,还是那副方子,我在外头几家老店子里淘了几味药材,剩下的稀有材料都是市面上寻不到的,还是得麻烦你,跟以前一样,钱我会转到你账户里。”   斐弦拨了一通电话出去,吩咐几句,片刻便放下手机,示意他稍等:“会不会是长期浸泡这一种汤药,泡出抗性来了?要不要换几味试试?我还知道几种同样有禁锢和封冻作用的药剂。”   段回川摇了摇头:“我用的这些都已经是同类材料里面药效最猛的了,再不行,只能加大药量。”   “那不行!”斐弦担忧地看着他,沉声道,“你是要把自己活活痛死?寻常人一支针管的剂量就足以痛得满地打滚了,你虽不是口服,但是经年累月地浸浴,那痛苦也不是寻常能够承受的。”   段回川不由自主地抚了抚额角的刘海,似是自嘲的抿唇笑笑:“总比身上长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要好吧。”   斐弦只好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哪怕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自己的安慰,但总好过这一派冗长压抑的寂寥。   许是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斐弦话锋一转,含笑提起了另一桩事:“你可知道,不少人在寻你。”   “寻我?”段回川挑了挑眉,随手弹起一颗花生米,张嘴接住。   “是啊,准确的说,是想寻那颗会发光的钻石。还有人想出高价购买呢。怎么样?你要是同意,我可以替你安排,卖个天文数字。”   “天文数字啊……”段回川低沉沉地笑起来,半张脸孔被斑驳的光影照亮,半边陷在阴影里,他的五官本就俊朗,这般恣意的笑容在迷离的灯光映衬下,更流露出一分风流,三分不羁,“——我偏不卖。”   斐弦有些诧异对方怎么突然转性了,但并不开口询问缘由,此时此刻,他宁愿多看一会段回川的笑容,令人着迷的笑容。   ——只可惜,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无论是笑容,亦或是其他。   “能不能帮我查到,都是些什么人在寻找这颗钻石?”段回川收敛了眼角眉梢的笑意,平静地把玩着酒杯。   斐弦皱眉:“你想知道这个?查到代理人容易,再往上,查他们背后的人,恐怕很难了。”   段回川轻轻点头,并不如何在意的样子:“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闲林街区说大不大,两条腿走个来回花不了一小时,说小却也不小,盘踞在这座城市以东的上百年间,七横八拐地蜿蜒了数不清的迷宫似的小巷,人口稠密地令人发指。   你左边的邻居可能是曾经某个举人老爷的曾孙,右边住的也许是从外地逃窜而来的通缉犯,就连家里垫桌脚的砖,送到博物馆指不定都能中大奖成了文物家族的一份子。   告别斐弦,段回川熟稔地穿梭在狭窄喧嚣的古街巷子里,搜集完毕所有需要用到的药材。   匆忙赶回家里时,已是淡月高悬。   朦胧的月光轻纱一样轻柔地拢下来,笼罩在疏影横斜的树梢枝头,给归家的曲折小路细细铺了一层轻薄的粉。   “小辰!快来看你哥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段回川左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右手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哥,你可算回来了,今天有客人来!” 第16章 共进晚餐   许辰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冲出来,按捺着兴奋和喜悦,一脸的兴高采烈:“哥,你可算到家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你最爱的大闸蟹可要被我一个人吃光光喽!”   “大闸蟹?你哪儿来的钱买?”   段回川还在纳闷,许辰已经抢先接过自己的生日礼物,三两下拆开包装,不可置信地惊叫了起来:“今年的新款游戏机!还是限量版的?!这……一套下来,要接近一万呢?会不会太贵了?”   “小辰的生日嘛,偶尔破个例,还是可以的。”   许辰扑上来就是一个熊抱:“哥,爱死你了!”   惊喜和兴奋染得许辰的小脸一片胭脂色,段回川不由放柔了目光,微笑着揉揉弟弟的脑袋。   每次出门上街的时候,这傻小子的眼睛总是往游戏机的专卖店里飘,脚都挪不动步了,还努力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许辰从小跟着自己,吃了许多苦,别的孩子尚在快乐的童年里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候,许辰已是早早学会了懂事,包揽了煮饭和家务,即使心里有什么想要的,也绝口不提,除了偶尔流露出的羡慕眼神,从不会央求自己给他买什么额外的玩具,害怕给他增添负担。   早熟得令人心疼。   “哦对了,隔壁新搬来的邻居过来串门,听说我过生日,还特地送了大闸蟹过来呢,真是个好人。”许辰迫不及待地拉着哥哥的手往餐厅领,“人就在里面,你快来打个招呼。”   “邻居?”段回川一头雾水,尚来不及思考是否要把这个随便放陌生人进门的傻小子教育一顿,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然撞入眼帘。   餐厅关了灯,蛋糕上的烛光摇映着一室温馨。   言亦君原本坐在餐桌边,见他来了,于是缓缓站起身,深蓝色的条纹衬衫和笔直的裤腿衬得他越发挺拔清隽。   窗外清潇潇的月色沁过玻璃柔和地照落在他身上,而他的目光则温润地投注向自己,比月色还要皎洁明亮,以至于一时之间,段回川竟分不清,究竟是暖黄的烛光照亮了那人的脸,还是那太过动人的目光,照亮了自己的视线。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可以称得上事故的吻。   他们相识不过短短几天,数面之缘,段回川已经有种鲜明的印象,仿佛言亦君面对任何人和事都是这般温和端然、从容沉稳的模样,但是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总和旁人有所不同,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分外熟稔,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   段回川还未舍得挪开眼光,言亦君已是轻轻一笑,率先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起初见到白小哥的时候,我还在奇怪,没想到,这就是段先生的事务所。”   “我也没有想到,言医生竟成了我的邻居。”段回川朗声一笑,招呼几人落座。不是不疑惑这其中是否过于巧合,不过眼下,到底还是惊喜和愉快占了上风——和言亦君做邻居,感觉还挺不错?   至少有大闸蟹可以吃呢。   像每一个庆生的时刻一样,许辰虔诚地许了愿吹熄了蜡烛,室内顿时陷入了短暂的黑暗,借着这一刻的黑灯瞎火,段回川忍不住悄悄往言亦君的方向看过去,想看看那双眼睛,此刻是否一如刚才那般明亮。   待视野再次被光亮充盈,两人的目光竟猝不及防四目相撞,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仿佛伸手就能揽到对方的肩头,近到还来不及藏好彼此眼底那点窃窃的隐秘,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眼神交汇的同时,两人俱是一愣,又极为默契地错开视线,像普通的旁邻友人那样寒暄起来。   白简和许辰一手一只蟹钳,咬在嘴里嘎嘣脆响,囫囵说着今晚的电视节目,阿珍又爱上了阿强。段回川平日行事作风随性不羁,但在餐桌上却很是斯文,仿佛是长期的习惯养成的惯性。   刚出锅的螃蟹极是肥美,雪白晶莹的蟹肉巍颤颤地散发着热气与清香,段回川用筷子一点点挑出酥嫩的蟹黄和蟹肉,在蘸料碟里一沾即走,他瞥见言亦君吃蟹的作风,不由一阵感慨,这人和人的差距,在餐桌上就一览无余了。   言亦君手边摆着数件精致的拆蟹器,钳针剪一样不缺,手持的部分均以乌亮的墨玉削成,被他握在手中,衬得那双细长的十指愈发白皙动人。   他专注剥蟹的动作不疾不徐,行云流水毫无滞涩,好像面对的不是一顿大餐,而是某种需精心修饰的工艺品。   也许对某些人而言,优雅和从容天生便刻在骨子里,是无需刻意雕琢的自然而然。   段回川光顾着观赏这一刻的赏心悦目,直到一只肥硕的螃蟹被大卸八块,整整齐齐地摆在白瓷餐盘里,竟是完全对称,一丝不多,一毫不少。   言亦君捏着蟹夹,把一支剔了壳的钳肉夹到段回川面前的瓷碗中,勾起的眼尾蔓出一抹清浅的笑意:“不好吃吗?”   段回川若无其事地收起了被抓包的目光,忍了再三还是忍不住道:“你们医生都是这样吗?剥个螃蟹也跟上手术台似的。”   言亦君一时失笑,仍是专注于手中的活计,莞尔道:“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习惯了,倒让段先生见笑了。”   “你也爱吃大闸蟹?”段回川搅弄着醋料里的姜丝和蒜末,随意地问。   言亦君笑意深长:“倒也不是,不过家里有人爱吃,所以学着做。”   段回川了然地点点头:“你的父母也在这里定居吗?”   “不,他们……”言亦君顿了一顿,含糊道,“他们都在国外,我是一人独居的。倒是段先生一直跟你弟弟住在一起,你们的父母也在外地吗?”   段回川没有回答关于父母这个问题,只是好一阵牙酸,没奈何地望着他:“都已经住在一块儿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还段先生长段先生短的,这么客气,我都替你累得慌。”   言亦君手里的动作略微一顿,到底没有去纠正“住在一块”几个字的歧义,也没有百般思量“日子还长”带来的隐秘欢喜,想了想,试探着换了个称谓:“那……段兄?”   “噗——”段回川差点没有一口茶水全喷出来,被对方这个称呼逗得哭笑不得,乐不可支,笑得筷子都要夹不住肉了,“言医生,言公子,您是活在哪个朝代呢?别这么讲究了,叫我的名字就好。”   “……好。”言亦君的眉目在热汤蒸腾的白雾里柔和了棱角,没有半点被取笑的窘迫,长而翘的眼睫小扇子似的扑扇一下,抿唇而笑,从善如流,“段……回川。”   这个名字似从心头窜上来,在喉咙滚过一圈,最后诉诸于口,温柔且郑重,宛如一声遥远的呼唤,一道祝福的咒语。   段回川实在无力去吐槽他连名带姓的叫法,埋头去对付大闸蟹,谁知短短几句对话的功夫,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已经堆满了脱壳的蟹肉,然后一只如玉般的手伸过来,往上面加了小半勺姜末和葱花。   段回川:“……”   见他迟迟不动筷子,言亦君以为他不喜姜味,善意地提醒道:“螃蟹性凉,生姜去腥解寒。”   段回川兀得想起那天雨中执伞,这份润雨无声的细致熨帖,来的不动声色,较旁人而言,似乎多了三分深藏不露的关切,可若是细究,却又觉得言亦君本就是这样体贴入微的人,他所言所语,所做的一切都大方得体、自然自然,仿佛只有自己太多心。   段回川轻咳一声,以掩饰一瞬间的疑惑和释然。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以为用吃的就能收买我吗?   真香~ 第17章 独处   旁边吃得正欢的许辰,失望地摇了摇见底的肥宅快乐水,借着今日的特权,极难得地向段回川投去央求的眼神。   可惜被一家之主板着脸无情地拒绝了:“不许再喝可乐了,小心满嘴蛀牙。”   白简瞧他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忍不住求情:“只是一天而已,也不打紧吧。”   段回川挑眉一笑:“那把你的给他喝。”   “呃……其实鲜榨果汁也不错。”   许辰失望地撅着嘴,但这点小情绪去得也快,不一会又兴致昂扬起来,“我吃饱了!”说着欢呼一声,扑向了肖想已久的新款游戏机。   段回川和言亦君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你对你弟弟,真的很好。”   段回川回头望着自家弟弟迫不及待投入游戏手舞足蹈的背影,神色淡下来:“我若对他真好,应该给他更好的生活。”   言亦君眉宇微动,笑道:“以你的本事,优渥的生活,当是不难。”   闻得这句明慰暗夸的话,段回川只是摇摇头自嘲一笑,着手开始收拾酒足饭饱后的一桌残局。   而他的生活也如同这一桌酒菜,人前是色香味美一顿丰盛的大餐,人走只剩下残羹冷炙,满盘凌乱的碎壳,惟他一人独自收拾残局,冷暖自知。   “我来帮你吧。”不等段回川嘴里蹦出些客套话,言亦君已经先一步收拾了碗筷,熟门熟路地向厨房去了。   段回川搔了搔后脑勺,一时也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好笑。   “对了。”擦过桌子,言亦君状似无意提起昨晚的事,“你替我挡下那匪徒一击,背后有没有受伤?我那常备着药箱,不如我给你看看?”   “不用了,我没事。”段回川随意地摆了摆手,显然并未将那点伤势放在心上,与他而言,不过如同猫爪一般蹭破点油皮罢了。   但是言亦君却仿佛很是在意,执意要看一眼才放心。   数不清这是今晚第几次感到无奈了,段回川只好背过身去,捏着T恤下摆撩至肩膀,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脊背。   常年有衣衫遮阳的关系,段回川背后的皮肤比其余处微白,几道深深浅浅的暗红色疤痕盘踞在上面——他的恢复能力素来极强,昨夜还是一片血肉模糊,不过一个晚上便已然结痂,换了旁人,少说也要几个星期疗养。   饶是如此,颜色过于分明的对比,依旧叫人觉得触目惊心。   言亦君凝神注目这片殷红,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手指已经先于他思维的控制,不由自主地抚上男人凹凸不平的脊背。   指尖的触碰,像是几滴微凉的水花溅落在后背,伤口泛起轻微的痒意,段回川几乎分辨不出,是这缕难耐的痒意让他发颤,还是对方抚过疤痕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一点小伤而已,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了。”   段回川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言亦君仿佛突然从失神中惊醒,忙收回手,取了药箱过来,温言道:“我这里有一瓶专治擦伤的膏药,药效很好,对祛疤也有奇效,我给你擦一擦吧。”   来不及拒绝,身后已经传来扭开瓶盖的声音。段回川只好笑道:“我又不是女孩子,就算有点伤疤也没什么。不是说疤痕是男人的勋章么?”   消过毒的棉签缓慢地抹开药膏,起初的痒意褪去,伤痕处又渐渐泛起一丝清凉。不用回头,段回川就能想象到,身后的男人那专注端庄的神情,宁静温存的眸光。   光凭这一点想象,就足以让人心头微动。想要回头去看,又怕打扰了这难得的安宁时光。   以至于最后一点伤处处理妥当之后,段回川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怅然若失的不舍。这念头来得太过莫名,令人啼笑皆非,他暗自哂笑,转眼就将之抛诸脑后,倒是想起了另一桩事:“对了,你的衣服,我洗过烫好了,在这。”   “哥你……你们在干嘛?”许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怔愣愣地看着他们,准确地说,是盯着自家哥哥裸露的后背,还有言亦君手上叠得整齐干净的名牌西装。   如果他的记忆里还正常的话,这分明是昨天夜里哥哥回来的时候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果然!什么展览会要看到深夜里去的?分明是跟野男人鬼混去了!现在倒好,居然都光明正大地搞到家里来了!   见许辰一副捉奸在床怒不可遏的样子,段回川就知道这小子说不定已经脑补了十万字小黄文,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额角又在隐隐发疼了。   好在白简及时出现,一把捂住了许辰那双幽怨得恨不得喷火的眼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呃,那个,我带许小弟上楼去写作业。你们继续。”   ……好像哪里越发不对了啊?   段回川无言地整理好上衣,向言亦君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那什么,小屁孩啥也不懂,你别往心里去。”   “当然不会。”言亦君回望他的神情是一贯的温文尔雅,仿佛任何言语都不能叫他变一变声色,此刻又似覆了一层极浅的薄红在面颊上,叫人联想到春雪里一殊梅色。   在招财美滋滋地享受着宵夜的时候,段回川送走了新来的邻居,亲自监督自家弟弟依依不舍地收了游戏机,老老实实跟着白简上楼做作业。   转眼间,事务所又被惯以为常的安静填满。段回川往他的搪瓷茶杯里加了几颗枸杞,一边吹着漂浮的茶沫,一边将下午采购回来的宝贝们拎进房里。   浴缸里已经放好了热水,袅袅升腾的雾气在狭窄的空间里氤氲缭绕,在这个季节泡澡委实叫人热得慌,不过低头弯腰倾倒药材几个动作,一层薄汗就密密地布满了他未着寸缕的上半身。   胸口诡异的纹路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往四周蔓延了几寸,在灯光照射的白雾中,自青黑里依稀生出了几分似金非金的颜色,淡得令人难以察觉。   水面上已经铺了满满一层药材,有些是药铺里常见的,更多的,则是连经验丰富的药行商都闻所未闻的稀罕货,毕竟那根本不是给普通人用来治病的。   段回川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浴缸里的水,藏在药末里的异香在高温里缓缓浸出来,与水中倒影一道被搅得支离破碎。   一池净水随着药力的发散渐渐被染成赭褐色,段回川叹了口气,感叹这浴缸里泡的不是药,分明都是血汗钱啊。嘲归嘲,他还是认命地一脚踏入其中,趁着水温尚好,深吸一口气沉入水里。   起初,高温欺骗了他皮肤下遍布的神经,痛感尚不明显,随着药浴浸泡的时间延长,绵密的疼痛有若千针万仞剐刺而来,源源不绝地冲刷他的血肉之躯,段回川破水而出,仰躺在浴缸里,大口大口的深呼吸,他的手死死扣住左胸,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异常震动的心脏跳出胸腔。   痛到了极处终于被麻痹取代,像是有无数细微的电流在血管里疯狂窜动。   “苏醒吧!快快苏醒!挣脱束缚,获得新生!”   意识深处似乎有个尖锐的声音在嘶声力竭地大喊。   他双目紧闭,睫毛不住地颤动,似极力抗拒这股恐怖的力量企图冲破身体的禁锢和封锁。   皮肤下暴起的血管里仿佛流动着金红色的血液,让他全身上下状似爬满了金色的纹路,最终于胸口的部分汇合一处,尽归于心脏。   他的意识像在极寒极热的深渊里飘荡,周遭是暗无天日的荒凉,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水温逐渐变得冰冷,脑海中那个不断催促他的声音也转瞬而逝了,心神渐渐重归平静,段回川才缓缓睁开眼睛。   天花板朦胧的光线显得有些刺眼,他拿手臂挡在眼前,从指缝里漏出的光,照亮了满头淋漓的汗珠。   段回川把疲乏的身子从水里捞出来,骨头像是被什么碾过似的,懒洋洋得一动也不想动。   镜子里照出一个宽肩窄腰的健硕体魄,额角生出的两个鼓包已经重归于平滑,胸口的纹路也彻底消退了,就连后背的伤疤也神奇地愈合,只剩几条细细的红痕印在白皙的肌肤上,像是某只调皮的猫儿留下的爪印。   浅褐色的水珠顺着紧实的腰线往下滑,他拿了条毛巾慢吞吞地擦拭着,任凭思绪在百无聊赖中飘的极远。   对于这个从小如影随行的老毛病,他不知道放任不管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千方百计阻止是福是祸。但他隐隐有种预感,苦苦维系的现状终究有打破的那一天,离现在已然不远了……   披着一身未尽的湿意离开房间,段回川叼了根烟含在嘴里,想去阳台放放风。   夏夜的微风湿润里带着些许凉意,拂在面上叫人心神振奋。   风里送来着呖呖的蝉鸣和茉莉的清香,段回川就着月色望到阳台对面的邻家,区区数米远的距离,于他而言不过是纵身一跃——那是言亦君的居所,眼下灯火已熄,当是已经就寝了。   回想起来,其实那天他原本可以捉住那个被自己逼至穷途末路的暴徒,可是由于言亦君的打断,才使他趁乱逃跑。倘若这只是一桩偶然,那如今两人比邻而居,也是巧合吗?   夜已深,段回川晃晃悠悠地往房里走,他刚转身不久,阳台对面幽黑的落地窗里,倏尔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合拢了窗帘。   作者有话要说:   言:请把我的大闸蟹吐出来,谢谢! 第18章 不速之客   古人说独自莫凭栏,盖因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总是容易多想些事。   面对言亦君,段回川总有种说不上的情绪,这么多年打拼下来,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三教九流,他也算是阅人无数,自认看人极准,但到了言亦君这里,似乎就不太灵验了。   并非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总觉那人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高深莫测的薄雾,叫人难以看得真切。   猩红的火光在指间闪动,跌落的灰烬带着余温撩过手背,段回川自漫长的思索里回过神,长长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按灭了燃到尽头的烟蒂。   ——或许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从阳台下来,段回川没有开廊灯,黑漆漆的走廊唯有许辰的房间从门缝里漏了一线微弱的灯光。   这么晚了,这小子怎么还没睡?   段回川敲了敲房门,里头顿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他眉头微微皱起,推门而入,许辰坐在书桌前似在伏案做功课,听到声响回过头来,惊讶里透着一丝尚未完全藏掖好的慌乱。   段回川不动声色地来到他身后:“干嘛呢?还不睡,功课还没做完?”   书桌上摊着几本练习册和数张卷子,许辰手底下还压着两张,察觉到哥哥走近,他紧张地挪了挪手臂企图遮挡住什么:“没……还没,就差一点,马上就写完了。哥你先去睡吧。”   “什么作业这么难写?哥帮你看看。”段回川一挑眉梢,在许辰微变的眼神下,轻而易举地抽走了被他压在桌上的两张卷子。   “不用了,快还给我!”许辰急忙想要抢回来,可显然已经迟了。   “……为什么这卷子上写着别人的名字?”段回川脸色已经完全沉下来,重重将两张试卷拍在桌上,“你在抄同学的作业?!”   “我、我没有……不是……”许辰低埋着头不敢看他。   “我给你过生日,给你买想要的礼物,不是为了让你玩物丧志敷衍学业的。”   男人的声音既不见愠怒也不如何威重,平静得近乎轻描淡写,然而那低沉的嗓音从头顶倾覆下来,压抑地叫人呼吸都困难。   到底是不忍心苛责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段回川克制了怒意,咽下更多的训斥之语,终是缓声道:“把同学的卷子收起来,以后不许做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你瞒混得了老师,瞒混得了自己吗?将来要是——”   话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口,把剩下的半截咽回了喉咙,只淡淡叮嘱一句:“做完早些睡。”   “知道了。”许辰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神情,把功课收回去,闷闷点头答应。   段回川站在门口,长久注视着许辰奋笔疾书的背影,合上房门的那一刻,他疲惫地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   ——将来要是哥哥不在了,你该怎么生活下去?   自手头上的事了,接连平静了好些日子。   隔壁的言亦君整日里深居简出,不用外出打工的段回川又是个无事从不早起的主,除了每天清晨偶尔在迷迷糊糊间,听见那辆宾利路过楼下的声音,两人几乎没有打照面的机会。   虽说多了一颗小钻,但那枚戒指始终也没有多余的变化,若非白简和许辰接二连三的说自己在家门口的犄角旮旯捡了钱,又或是哪家从不促销的商城抽奖打折正好中奖,段回川几乎以为自己收了个假冒伪劣的聚财石。   但即便如此,离他暗搓搓期待的一夜暴富还差了不少。   宁静的日子,是在一个阳光微薰的午后被一名不速之客打破的。   会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矮小瘦削的男人,他手里夹着一支烟斗,便是咳出一口浓痰时也不愿放下,实际也不过三、四十岁许,可额头参差不齐的皱纹和虚浮的青黑眼眶生生把年龄拉过了半百,一看就是被烟酒和女色透支了精力。   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满是褶皱的廉价西服,一双四处打量的眼睛镶在干瘪的眼眶里,左右不安分,挨个拉开茶几的抽屉,摸索半天,找出一只金属钥匙造型的打火机,掂在手里把玩两下,便理所当然地顺进了自个儿口袋里。   “呃,这位先生,您是来委托还是咨询的?”白简客气地倒了茶放在他面前,耿直地提醒道,“那个打火机是我们老板的,你别拿错了。”   中年男人一口茶水噎在喉咙管里,咳了半天,羞恼地大声道:“什么你们老板的?你家老板是我外甥!老子是他舅舅!都是一家人,他的我的,有什么分别吗?一个破玩意而已,他孝敬老子是应该的!”   “啊?老板的舅舅?”白简惊讶地上下打量对方,心里狐疑又纳闷,这……长得也太不像了吧。   男人翘着腿霸占了大半个沙发,抓了一把瓜子磕着,嫌弃地道:“这什么茶啊这么难喝?那碧螺春呢?快叫你老板出来,跟他说我来看我儿子来了!”   “儿子?”白简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儿子和外甥分别指的是谁。   “我儿子是许辰。”   许永慢悠悠地吐着瓜子壳,嚼得累了,又端起茶杯牛饮一口茶水,眯着一双小眼睛,啧啧有声,“大半年没见,这儿好像变宽敞了?莫非是重新装修过了?呵,这小子最近赚了不少钱吧。他抢走了我儿子,还不许我去看他,我想儿子思念成疾,这笔精神损失费,你说我找谁要去?”   “呃……原来您是许小弟的父亲啊。不过,老板抢了你儿子?这——”   白简发觉自己听到了一个惊天八卦,饶是一时半会还理不顺这逻辑关系,但背后隐隐传递出的信息量,以足够复杂到令他瞠目结舌了。   招财自午睡里醒来,在窝里翻了个身抖了抖翅膀,最近伙食太好,吃得它都肥了一圈,肚子圆滚滚的,睡着的时候团成一团,活像毛绒球上长了个鸟头。   招财打了个哈欠,迷茫未醒的黑豆眼懒洋洋左右转了转,一眼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讨厌鬼。   “死要钱!不要脸!”招财嘎嘎直叫,扑扇着翅膀飞过去想要啄他。   许永吓了一跳,挥舞着手臂驱赶,满脸凶神恶煞:“又是你这臭鸟崽子,老子早晚拔光了你的鸟毛烤来吃了!”   白简忙把招财抱回怀里安抚,许永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段回川那小子在楼上对吧?我自己上去找他。”   “诶?大叔!等等,楼上不是会客的地方——”   湛蓝的晴空不知何时被人抹了一片阴云,晦暗的阴霾渐渐从远方的天际弥漫而来。   书桌上固定着一座计时滴漏,声响轻微而规律。段回川喜欢在安静的地方工作,但太过寂静的环境总伴随孤独环伺。   楼下的动静他早已听见,不过懒得去理会。   眼下,他正专注于修补那条被缺了花心的玫瑰项链,锦帛上数枚大小相同的各类仿钻一字排开,他精心挑选了一颗最逼真的,小心翼翼嵌回原来的空位。   以他粗糙的手艺,当然无法完美地还原,不过也无需多么精致,只要能骗人就足够了。   “小川,小川!你舅舅来看你了!”凌乱的脚步声和聒噪的嗓门远远传来,眨眼就来到了门口。   许永门也不敲,径自去扭那门把,见里面上了锁打不开,才砰砰拍起了门。   吱嘎一声,段回川拉开门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俯视自己所谓的“舅舅”,许永本就瘦小,比段回川矮了不止一头,他嘴里口口声声看来外甥和儿子,却半句不问许辰过得如何,一双闪烁的眼睛,直勾勾往房里乱瞟,抬脚就往里走。   “唷,我的乖外甥,最近过得不错吧?”许永全然无视对方皱起的眉头,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四处打量。   最终,是工作台上未完工的项链深深吸住了他全部的视线,惊喜和贪婪于眼底毫不加掩饰地迸发,浑浊的眼睛都生动起来,亢奋地放出了光:“我的乖乖!这钻石项链,起码能值上百万吧?我就知道你有钱着呢!你日子过的这么滋润,不孝敬孝敬舅舅我,说不过去吧!” 第19章 恶魔   啪的一声,段回川面无表情地关上盛放项链的丝绒礼盒,冷淡而疏离地下了逐客令:“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有什么话,跟我去楼下说吧。”   许永滑动一下喉结,咽下口水,恋恋不舍地从盒子上挪开目光,谄媚地笑眯了眼:“行,行,哪儿都行。”   重新在客厅沙发上坐定,段回川打发了白简出门买菜,与许永二人相对而坐,两杯冷茶摆在两人面前,不甚清晰地倒映着南辕北辙的两张面容。   男人端起茶盏,拿盖子刮了刮浮沫,似假还真地抱怨:“哎呀,这么久不见,咱们甥舅俩都生分了。你瞧,连杯热茶也吝啬给舅舅喝吗?这茶都凉了。”   “我这里只有冷茶,要喝热的,出门左拐。”段回川双手环在胸前,不屑与之多费唇舌,开门见山道,“有什么事就直说,我很忙,没有时间跟你胡搅蛮缠。”   “你怎么这么跟舅舅说话呢?我可是你在世上为数不多还愿意承认你的亲人了!”许永将茶盏重重搁在玻璃茶几上,佯作生气。   “首先,”段回川啜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只有小辰一个亲人,其次,我不需要谁的承认。”   许永被噎回来,面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又露出哀愁的神色,苦口婆心地道:“小川啊,舅舅知道你这些年漂泊在外,过得不容易,你妈妈也是个命苦的人,好不容易飞上枝头嫁进豪门,谁知生下你后还没享几年福,就撒手去了……这么多年,你爸爸莫非一次都没有联系过你?”   段回川被对方的假惺惺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站起身来作势就要送客:“如果你是来忆苦思甜的,就不必在这浪费时间了,我跟你之间没有什么旧可叙的,我还有工作要做,请回吧。”   “欸,你这孩子急什么,舅舅还没说完呢。”许永慌忙把他拽回来,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小辰呢?还没放学呢?”   段回川冷淡地道:“你不必见他,料他也不想看见你。”   “其实呢,我也不是非见他不可,只不过……”许永眼珠转了转,为难地拖长了音,“你也知道,当年发生那事之后,你父亲把你赶出家门,可是你舅舅我不计前嫌,好心将你领回家养活了你,现在舅舅一时周转不灵,手头呢,有点紧,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段回川不出所料地勾了勾嘴角,眼里除了讥讽和冷漠之外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不计前嫌、好心收养?难道不是为了贪墨段尹正那八百万抚养费吗?况且,他给我的抚养费全部被你拿去吃喝嫖赌挥霍一空,害的我还得饿着肚子出去打工,给自己和出生不久的小辰讨口饭吃。”   “那……那……我也是没办法……”   他冷眼瞧着许永青白交替的脸,淡淡一哂:   “看在当初收留我的份上,我没计较那八百万,但不代表我乐意继续被你吸血,当初给你那二十万的时候我就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小辰的监护权归我,他从此跟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你别想再来骚扰他,更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一分钱。”   被毫不留情戳穿企图的许永彻底撕掉了温情脉脉的面纱,恼羞成怒地冷笑道: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你跟你妈都是一丘之貉!自私的白眼狼!当年她傍上了大腿,就浑然忘了自己的亲哥哥,自己住着庄园别墅、开着名牌豪车,那一身的珠光宝气,随便从指缝里漏一点给我,也不至于让我过得困顿潦倒!整日里被高利贷追债,那是人过的日子嘛?”   “住口。那是你自己挥霍无度咎由自取。”段回川眼神一沉,双眼缓缓眯起来。   徐永以为捉住了他的痛脚,猖狂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段家为什么逐你出家门!当年你干了什么天理不容丧心病狂的事儿?要我都给你抖落出来吗?早知道你生了一副狼心狗肺的心肠,老子当初就该饿死你——饿死你这个怪物!”   ——你这个怪物!   这两个字眼像是某种极锋利的尖锥穿胸而过,心口被毫无防备地扎得鲜血淋漓,滚烫的血溅红了他的眼,那颜色殷红得刺目,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彻底点燃,血肉都烧成灰烬。   ——“这病闻所未闻,头上生角,皮肤覆麟,根本就不像是一种‘病’啊……”   ——“救命啊!来人!小少爷把夫人咬……咬死了!”   ——“把这个怪物给我丢出去!我段家没有这样的孽种!”   住口……   住口!不要再说了!   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紧又松开,耳畔似有无尽嘈杂刻毒的声音呼啸而过,那些深埋在记忆角落里,斑驳不堪的过往,猝不及防翻涌上来,狰狞得如同从地狱里伸出来的恶鬼,那些恶鬼抓住了他,千方百计地把他拽到黑暗的深渊里去。   沉闷的雷声从极远的地方滚滚扑来,天际一线阴鸷的黑暗,似潮水般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漫涌而来。   阴晦厚重的乌云遮天蔽日,不给日光留下丝毫缝隙,一时之间竟将这一方天地尽数染黑,颠倒昼夜。连街上的行人也被这阴晴不定的天气所扰,加紧了匆匆的脚步。   晦暗昏沉的血色一点一点漫过眼底,段回川森冷的目光利剑一样刺过去,徐永对杀机的笼罩浑然不觉,仍旧自顾自沉浸在身份和道德优越的卑劣快感里,宣泄多年积怨的不满与嫉恨:   “没福气的东西,好不容易生个儿子,居然是个孽种!真是废物啊!哼,你现在瞧着人模狗样的,忘了当年你是怎么害死你亲娘的?你杀死了我的亲妹妹,断了我的财路,抢走我儿子,还好意思问我那八百万?那都是你欠我的!你这个弑母的怪物!”   “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应该好生孝敬老子,以补偿你的罪孽,如若不然,我就把你的丑事都抖出去!呵呵,要是叫小辰知道了你是怎样一个头上长角、满手血腥的恶魔,他还会跟着你,把你这个杀母凶手认作哥哥嘛?!我才是他的父亲,他的监护人!”   “轰隆隆——”一声巨雷伴随着凄厉的闪电在此刻骤然炸响!   那是苍穹在发出天崩地裂的怒吼,暴雨紧跟着倾颓而下,豆大的雨点争先恐后砸落,在大地之上溅得粉身碎骨,前仆后继拥抱死亡,仿佛为上天的震怒奏响序曲。   天花板悬落的白炽灯短路了似的闪烁两下,熄灭在了瓢泼雨声里。   徐永滔滔不绝的咒骂像是断了电的旧式收音机那样戛然而止。   森寒的闪电倏然照亮了室内一角,借着这一瞬间的光亮,他慢慢放大的瞳孔里,映照出段回川鬼魅般英俊苍白的面容——   以及……两只尖锐锋利的角。   段回川竟然在笑……   他挑衅了一个怪物。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陡然从脊椎骨窜了上来,许永终于住了口,甚至惧怕得连一个气音都不敢发出来,一片死寂之中,他听见冷汗滴落地板的声音。   段回川确实在笑,浑浊的震动自喉咙深处传出,低沉嘶哑的,像是风刮过破漏的风箱。起初只是低低地笑,继而渐渐高亢,最后变作放声大笑。   那嘲弄的、愤恨的、压抑的笑意满满盛在他眼底,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尘封多年的枷锁被打开了闸门,于是一只穷凶极恶的凶兽释放了出来,凶兽带着肆无忌惮的嗜血的笑容,想要撕碎面前这个卑劣的人类。   他的怒火,只能用生命和鲜血来承受! 第20章 暴君   “不……你别过来……”   眼看着段回川一步一步走近,冰冷若霜的目光里冰封着无尽暴虐的业火,对上这样的眼神,许永差点吓得肝胆俱裂,双腿像是灌满了铅,动也无法动弹,只能跌倒在地上,状若疯癫的求饶。   “别杀我……舅舅说错话了,我不要钱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我这就走……求你……放过我!你不能杀我,我是你舅舅!”   段回川如俯视蝼蚁的暴君般,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只用一只手握住他脆弱的脖子,就轻而易举地将人提到半空中,他漆黑的双瞳似有万千雷霆乍现又飞快消失,与夜幕风雨里怒号的电闪雷鸣交辉相映。   招财躲在笼子里,鸟头埋在翅膀底下,死命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它向来对自家主人的气息极其敏感,这样恐怖的气势是它从来未曾见过的。   换做平时,恐怕早就害怕地飞走了,可如今它动也不敢动,蜷缩的姿态宛如骤雨惊雷里一片无处着陆的羽毛,只能在风雨飘摇里无助地发抖。   被扼住了咽喉的许永在空中胡乱地蹬着双腿,这张布满了老皮和皱纹的脸,因为呼吸困难而涨成酱紫色,先前的自鸣得意和嘲讽恶毒都被极端恐惧所取代。   段回川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对方濒死的表情,好像本就该是如此,强者随意地捏死一只蝼蚁,与蝼蚁何干?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如此的理所当然。   “你刚才,骂我是什么……来着?”   他微微抿唇笑了,眼尾眯起的弧度带着利刃出鞘的锋利与优雅:“怪物?”   这个词在他舌尖低声咀嚼着,仿佛唤醒了某些不愿苏醒的回忆,一如当年被父亲亲手拔掉的断角,还有倒在血泊里失去温度的母亲。   那些痛苦的往事和业已遗忘的岁月回溯而上,终于剥落了这许多年来小心隐藏的伪装和虚伪的面具,将他鲜血淋漓的内里,残忍地暴露出来。   许永无法说话,只能神经质般地摇着头,他蹬腿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看就要被活活掐死——一个利器刺入肉体的声响,几乎细不可闻地擦过耳边。   段回川蓦然被这响动惊醒,同时松开了手,许永矮小的身影顿时跌落在地,露出他背后一个满脸写着惊恐和哀恸的少年。   年幼的许辰双手举着一柄水果刀,刀上沾满了淋漓的血,那鲜血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双臂承受不住地剧烈颤栗着。   ——血是许永的,他父亲的血,他举着刀刺入了自己父亲的后背,滚烫的鲜血溅了他半张脸。   许辰茫然无措地睁大眼睛,怔怔望着他,嘴唇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段回川霎时间清醒过来,唇边犹残留着来不及褪去的冷笑,他酷烈的神情好似镀了釉的白瓷被震出一条龟裂的缝。   突如其来的变故,饶是他一贯镇定自若,此刻也被惊诧和震撼砸得思绪停摆了一瞬。醒过神,他上前夺下了弟弟手里的刀,远远踢开。   额头上的异角已经缩了回去,只剩下两道浅浅的红痕,被刘海遮掩住。   异角虽能掩饰,但他满身的戾气和暴虐却是遮无可遮,段回川几乎不敢去看弟弟的眼睛,他害怕从那双清澈的瞳仁里看到自己怖若魔鬼的样子。   这一段漫长的死寂好似怎么也到不了尽头,段回川疲倦地闭上眼,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哥哥……”许辰细若蚊呐的声音让他猛地睁开眼。   许辰惶然地向他走了两步,而后用力扑进了他怀里,好似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臂弯,可以任由自己依赖依靠,甚至于放声大哭:   “哥哥不是怪物!他才是怪物!哥哥是……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段回川浑身巨震,神情动容,紧抱着许辰的双手竟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   “我那天晚上,也没有抄别人的功课。”少年委屈地抽噎着,几乎泣不成声,“我,我帮同学写作业,他们会给我钱,这些钱我都攒下来,收在罐子里。”   “我想给你,买止疼药……我知道的,我都听见了!你很痛,痛得晚上都整夜睡不着觉!”   “所以早上要等我去上学了,你很晚才起床,因为你害怕被我发现,还骗我说你只是喜欢赖床……呜……”   许辰伏在哥哥身上嚎啕大哭,他不知道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了多久,生怕第二天早晨醒来,哥哥就不在了。   他甚至不敢跟任何人吐露一点心事,因为他明白,哥哥想瞒着他,所以,他只好装作不知道。   肩头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段回川绷着唇,胸腔剧烈地起伏,无声地收紧了手臂。   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   他只觉得一颗心恍若落在极柔软的地方,那些被过往勾起的梦魇和如火如荼的暴怒情绪一瞬间抚平了。   那些惊恐凄厉的尖啸和恶语也离他远去,它们蚕食蛀空的身体,仿佛被这一句话重新填满,从心底里滋生出满溢的欣慰与欢喜,几乎灼烫了他的眼。   少年可以肆无忌惮地哭泣,他却不能。他只能死死闭上眼,又用力睁开,大雨淹没了哭声,这场滂沱大雨隔着玻璃窗,倒映在他眼中,仿佛下到了心上……   到底是久经风浪炼出一颗冷硬铁石的心,段回川没有忘记眼下还有一个烂摊子等待收拾,他极快地从跌宕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安抚地摸了摸许辰的脑袋:   “小辰,别怕,哥哥在这里,我会保护你,没事的……”   许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从段回川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像是被烙铁般的鲜血烫到,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两把,强忍着惧怕和惊恐,转头去看萎靡在地的徐永,身下的血从伤口里流出来,蜿蜒到他脚边。   “他……他死了吗?”许辰嘴唇都在发抖,声音极轻极慢,生怕说出某个字眼。   段回川皱着眉头去探了探男人脉搏,虽然微弱,但还依稀可辩,他略略松了口气,和缓地道:“他还活着,还有救。”   许辰紧张的神情立刻放松下来,先前被愤怒和厌恶冲昏的头脑也冷静了许多,后怕和仓惶涌上心头,胃里一阵恶心反胃。   “我,我刚才在门口就听见,他骂你是……他还是来带我走的?我不要回到那个‘家’去……”   段回川捂住了对方语无伦次的嘴,耐心安慰道:“你听我说,上楼洗个澡,喝杯热水,然后睡一觉,这里交给哥哥处理,谁带不走你,一切都会没事的,相信我。”   “你保证?”许辰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段回川郑重地点点头:“我保证。”   安抚了许辰上楼休息,段回川拿纱布紧急处理了徐永的伤口,虽然此人卑劣至极死不足惜,但他决不能死在这里、死在小辰手上,更不能去医院,让小辰捅伤父亲的事情传扬出去。   犹豫不过须臾,段回川将人扛起来,穿过滂沱大雨,敲响了对面言亦君家的大门。   不知为何,分明只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段回川却仿佛笃定他会帮助自己,就像那天一样的大雨倾盆,他在雨中为他撑起一把伞。   唯一可虑的是,言亦君会不会不在家。然而这点顾虑下一秒就被拉开的大门打消了,言亦君来得很快,好像随时都在等待他到来似的。   言亦君的目光自段回川淋湿的发梢,落到那个昏迷的伤者身上,不觉微微一惊。   段回川见他蹙眉,以为自己过于唐突,正要想个借口解释几句,后者却立刻侧身将他让进屋,催促道:“快进来,雨这么大,小心着凉。”   段回川对上他的有眼神,那双温润明亮的瞳孔盛满了自己的倒影,有种被大雨洗过的沉静。他微一颔首,带着昏迷的徐永进屋,将人安置在沙发上。   原先,他只是相信言亦君会帮忙,却不料对方竟然连问都不问上一句,这样的信任和妥帖,仿佛一捧温水掬在心头,再冷硬的心都被泡得软了些。   “言医生,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人的伤势,我……不方便去医院。”段回川拿过他递来的毛巾擦拭着头发,迟疑着道,“如果没有打扰你的话——”   “无妨,这一点小忙我还是能帮得上的。”言亦君微微一笑,清朗和煦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言:提供毁尸灭迹服务,邻居可免费! 第21章 过往   言亦君家中装修风格走的是复古典雅一派,窗明几净,家具陈设多为木质,北面墙靠着一整面黄花梨木博古架,三三两两置了几样白釉瓷和小盆栽。   电视墙反倒更像个摆设,侧面的插座空空如也,仿佛从来没有通过电似的。落地窗边设了一座落地屏风水族箱,几尾珍珠锦鲤悠哉游过。   说话间,言亦君将人放平,三两下剪开衣服,完全暴露出背后的伤口。   他家里,普通的医疗器具都是备齐了的,甚至专门将地下车库修成了一个小型私人手术室。不过眼下这点小伤,倒还用不上。   言亦君消过毒,细细检查了伤处,也不问这人是谁,又是如何受伤的,只是平静地道:“伤口不深,长度不超过三厘米,也没有伤到要害,只是皮肉伤,至多是失了点血,已经做过紧急处理,血已是止了,我会在局麻后给伤口清创缝合。如果是刀具之类的刺伤,打了破伤风后注意及时换药护理即可。”   “皮肉伤而已?”段回川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许辰毕竟年幼,力气不大,一时紧张冲动之下,又隔着衣服,只是浅浅扎了一下也很正常,当时思维混乱,又顾着安抚弟弟,只觉得心情沉重,竟没注意这许多细节。   这么想着,他又微微蹙起眉尖:“既然只是小伤,那为何昏迷不醒?”   言亦君手里动作一顿,抬眼向脖颈处的指痕投去一瞥,斟酌着说辞,委婉地道:“也许是因为,呼吸不畅,或者受到较大惊吓,都有可能。”   “……”段回川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登时无言以对。   雨声渐小,雷云似也尽情撒够了气四散流走。   言亦君处理完伤口,将人安置在客房,最后净了手,这才走回来看向他。   “不用担心。”言亦君言语温和充满耐心,像每一个善良的大夫那样安抚着患者的家属,“他很快就能醒来,伤势并不严重,修养些时日就没事了。”   “我并不是担心这种家伙……”段回川苦笑着摇了摇头。   “哦?”言亦君恰到好处地扬起眉头,吐出一个疑惑的音节,见段回川欲言又止,便微笑着补充一句,“不用回答也没有关系。”   段回川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其实这人,跟我有点血缘关系。”   言亦君一愣,又扭过头去仔细看了看许永的样貌,露出微讶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来,他应当不是你父亲吧?”   “自然不是。”这两个字眼听在耳中,刺得他皱了皱眉,他缓声解释道,“他是我母亲的哥哥。”   言亦君没有去问为何不直接称舅舅,而是提及令一桩事:“你的弟弟姓许吧,跟你不同姓,想必是表兄弟,莫非是此人的儿子?”   段回川惊讶于他对于细枝末节的敏锐,点了点头:“不错……小的时候他曾经收养过我几年,那时小辰刚出生不久,他成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在外面吃喝嫖赌,耗光了家里的底子,小辰的母亲便离家出走了。”   言亦君从这短短只言片语中,品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现在许辰跟着你生活,这么说来,是你把他养大的?”   “谁让他生在一个靠不住的家庭呢。”段回川嘴角衔着一丝嘲弄的笑,却不知在笑谁,“长兄如父,倘若我不管他,这孩子可能会活活饿死。”   “难怪你们感情这么好。”言亦君垂下眼睫淡淡一笑,“既然早已不是一家人,那此人今日前来,想必不是来走亲戚的?”   段回川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下意识伸进兜里却没摸到烟盒,倒是言亦君递了一盒过来,是平日里他惯用的牌子。   他尴尬地道了声谢,点燃一根噙在嘴里,尼古丁的味道迷离地游走在唇舌之间,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味。   他奇怪地看了言亦君一眼:“你不抽吗?”   隔着白色的烟雾,言亦君的笑容恬静得不甚清晰:“我没有抽烟的习惯。”   段回川垂眼看着那方新拆封的烟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当然没有再问些诸如不抽何买之类愚蠢的问题,而是轻描淡写地谈及今日的事。   “他会来我这里,从来只会为了一件事。”段回川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两片薄唇上下开合,轻飘飘吐出两个轻蔑的字眼,“讨饭。”   言亦君看着他脸上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蔑视,摇头失笑。   “他刚收养我的时候,因着得了一笔抚养费,倒还没有太过分,我和不到一岁的小辰还能有口饭吃。可惜啊,没过几年又打回原形,欠的债比以前更多了,白天在外面喝酒赌钱,赌输了,晚上回来就对我们撒气,我体质强健也就罢了,小辰是他亲骨肉,还那么小,他竟也下得去手。”   段回川呼出一口烟雾,眼前一片灰朦,他闭了闭眼,妄图将之抹去,片刻,他复又淡淡续道:“终于有一日不堪忍受,于是我就带着小辰逃离了那里,从此之后,这世上便只剩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   在说到相依为命四个字的时候,他竟似笑了一笑。   烟头渐渐被猩红的火星噬成灰烬,弹指间碎成粉末,落入烟灰缸里。   他用淡漠得近乎漫不经心的口吻诉说着那些艰难的过往,也许在他眼里,这点磨难从来就不值得如何在意。   至少比起他身上流淌的近乎魔鬼的血脉而言,其他不过苦难中一点零星的点缀罢了。   甚至于尚有几分庆幸,在被赶出那个视他如妖魔的家,被家人抛弃和遗忘之后,在偌大的世界里无处可归之时,庆幸他还有一个亲人与他相伴,而非孑然一身,在天大地大里禹禹独行。   言亦君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深邃而悠长,仿佛沉淀了许多含蓄的、不可言说的东西,想要穿过氤氲的烟雾和疏离的伪装,一直看尽他的心底。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慢慢停歇,只剩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窗棂,天空再次放晴,夕阳的斜晖从云层中剖开,落下一线金红色的天光。   那光芒驱散了徘徊的乌云,洋洋洒洒地铺陈下来,透过玻璃窗照落在言亦君背后,用那淡淡的颜色描摹出一副清华傲岸的身骨。   段回川在这样一片晚霞里回望他,望着他情不自禁抬起的手,极缓极慢的,向着自己的脸伸过来,在即将触碰到皮肤之前,又被什么惊醒似的倏忽收了回去。   不知是否因霞光过于浓艳,竟反衬得言亦君的脸色有几分苍白,这一个瞬间,段回川几乎可以确切地从他眼底读出一种痛惜的情绪,那既不是同情怜悯,也不是故作伪饰。   可他分明与自己才相识不久,他究竟在痛惜什么呢?   他想要再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对方已经飞快地收敛了一切破绽,重新拾起惯有的端然与尔雅,露出一抹进退得宜的笑意。   段回川觉得心头那丝转瞬即逝的感觉似乎又不那么确切了。   “……无论如何,都过去了。”在漫长的静默后,言亦君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有些疤痕已经愈合了,可太深的那些,已经跟血骨融为一体,再也不可能愈合了,连不经意的触碰,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段回川应和着笑了笑,用轻松的口吻继续述说着:“后来,我四处想法子挣钱,过了好些年,光景渐渐好些,我用全部的积蓄接盘了这间濒临倒闭的事务所。才总算有了一处容身之所。”   仿佛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言亦君替他接口道:“然后这人又阴魂不散地找来了?”   “不错。”段回川凉凉地哂笑一声,“当初少了我们两个拖油瓶,他自然是欢喜的,可日子长了,他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又想起我来了,本打着注意,通过我找我那……那个父亲要钱,可当然是要不到的,他见我开了这家事务所,于是竹杠就敲到我身上来了。”   言亦君目光沉静:“你给他了?”   “二十万。”段回川伸出两根手指,自嘲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用来交换小辰的监护权。”   言亦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蹙眉道:“借的?”   段回川不知该不该赞叹对方的洞若观火:“是啊,我当时根本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好在还有几个朋友,让我打了秋风。”   “那位张盘张大师?”   “嗯,他算一个。”   言亦君微微挑了挑眉梢:“你跟在他身边充作助手,是因为欠他钱的关系?如果你还有欠债,我这里可以——”   “哦,那倒不是,我已经还清了。”段回川婉拒了他的好意,“我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言亦君从善如流地略过这个话题:“那么,这人如今又来威胁你要钱了?”   想起许永口口声声恶毒又愚蠢的要挟之语,段回川的目光沉下来,半晌,缓缓道:“昔年,若不是看在他是小辰生父的份上,我早就应该——”   早就应该把这只恶臭的老鼠掐死在阴沟里! 第22章 悸动   言亦君细致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意有所指地道:“他背后的伤莫非是……”   “是我刺的。”段回川斩钉截铁地回答,“这只吸血鬼的骚扰让我烦不胜烦。”   “你一边抓着他的脖子,一边绕到后面刺中后腰?这姿势倒是别致。”言亦君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   段回川一时无言,还未等他想到合适的借口敷衍过去,言亦君先一步道:“幸好只是小伤,万一真有个闪失,你预备怎么办?”   段回川半真半假地玩笑:“那我可要收拾细软亡命天涯了。”   “那孩子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言亦君便觉不妥,想要收回已是来不及,只好把后半截“甚至值得你为他背下如此大罪”给咽了回去。   段回川只是一笑,口吻是不假思索的理所当然:“那是自然。”   听了这个答复,言亦君抿了抿嘴唇,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越发后悔多问了这么一句。   他应当附和着笑一笑,赞一句兄友弟恭,可终是垂下眼帘,细究起枣红色木质茶几上的纹理,仿佛这截被切割的四四方方的木头,突然抽枝发芽,生了朵花儿出来。   “怎么?”段回川察觉对方情绪似有所变化,奇怪地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   “哦,我是在想……”言亦君暗自耻笑自己没来由的不虞,定了定神,道,“客房里那个,你准备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醒了,就让他滚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段回川嗤笑一声,胆儿都吓破了,还敢来纠缠自己不成?要真不知死活,他也不介意找个没人的角落,给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说曹操曹操到,楼梯口传来一阵颤巍巍的脚步声,两人一并回头,差点吓得心惊胆战的许永从二楼滚下来,幸而他抱紧了栏杆,才不至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我……我这就走……再也不会来了,求……求求你看在你妈的份上,放我一马吧!”   一接触到段回川冰冷的眼光,许永两条小腿肚软得直发颤,哭丧着脸趴在地上,脸上松弛的皮肉挤在一起,活像是苍老了十岁。   段回川懒得搭理他,抬手一指大门,言简意赅地道:“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许永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我滚我滚,马上滚!”   那扇藏青色的大门打开又合上,那些随着门扉开合争先恐后挤进来的斜阳暖光,再次被阻挡在外,屋里只剩他们二人相对而坐,四周安静得过分。   言亦君犹疑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如果你不方便,我倒是认识一些……”   “不用。”段回川有些意外,但并不想把言亦君牵扯进这滩泥沼,“如果他识相不再出现,我就留他一条狗命,小辰虽然不想见他,但是终归还是不希望他死吧。”   ……你的心里难道只有你弟弟吗?言亦君沉默下来,忽的有些烦躁。   尽管有些不忍打破此刻的宁静,言亦君到底还是站起身来,用尽可能随意的口吻邀请他留下一道用晚饭。   段回川为难地看他一眼:“小辰现在一个人在家……”   这便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也好,既然刚刚出了这样的事,你多陪陪他也是应该的。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言亦君心知他挂念弟弟,不便再挽留,将人送至门口。   段回川眼尾勾出一道笑纹,忽的有了打趣的心情:“那可不行,你可是个大忙人,那么多病人等着你救治,我怎么好意思总来占用你宝贵的时间。”   “你若有事……”言亦君微微一顿,温柔的晚霞映得他的眉眼愈发柔和,缓声笑道,“我总是在的。”   段回川蓦地一怔,直觉这话里还藏着什么,可那丝悸动转瞬从心头溜走,快得抓不住。   目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楼道,言亦君背靠在紧闭的大门上。   直到此刻,惟他一人独处的时候,才如释重负地褪下那层游刃有余的外壳,先前因对方的到来而提起的那一点隐秘的欣喜,又随着他的离去渐渐消散了。   原先只想着,远远看着就好,如今离得近了,又忍不住渴求更多。   明知只是兄弟情深,心里的酸泡泡还是止不住地往上冒。到底还是太贪心了,才露出了太多不该有的破绽。   言亦君自嘲地按了按胸口,随即尽数收敛了一切不合适宜的情绪,步入客厅的灯光下时,又恢复了一贯沉稳从容的姿态。   直到回到自个家中,段回川还没从那个温存的笑意中回过神来。   倒是白简,早已买回了满冰箱的菜,在厨房里忙忙碌碌,见到老板,急忙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老板,你快看看招财,它好像快不行了!我给它喂的鸟食,一口都没动!”   段回川一脸莫名地挑了挑眉,仔细看了看缩在鸟笼里的鹦鹉,伸出一只手去戳了戳它的鸟头。   招财顿时跟受了惊的猫儿似的炸起了毛,在感受到主人重新变得平和的气息后,这只成了精的鹦鹉总算从惊恐里大梦初醒,怂怂地挪过来,蹭了蹭主人的手。   “瞧,这不没事儿了么?”段回川挠了挠它的脖子上一圈绒毛,见它开始乖乖进食,才转头对白简道,“招财可比你还怕死呢,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对了,小辰呢?”   “许小弟在楼上做作业呢吧。”白简看着瞬间生龙活虎的鹦鹉,顿时对老板崇拜得五体投地,“老板真厉害!我刚才怎么试,招财都不理我,你一来就好了,乖得就像你儿子似的。”   “……”段回川嘴角一抽,凉凉地道,“你在说我是鸟人吗?”   “呃……”   敲了敲弟弟的房门,并没有得到回应。段回川眉尖微蹙,推开门,迎接他的是一片昏暗和静谧。   靠墙的单人床隐约拱起一团黑影,段回川悄然走到床边坐下,枕巾依稀可见一团濡湿的深色痕迹,薄被里露着半个黑色的后脑勺,蜷缩成团的姿态像极了一只被抛弃的幼兽。   段回川替他掖了掖被角,正要离开,却被底下偷偷伸出的手抓住了手腕。   “哥哥吵醒你了?”他回过头,许辰不知哭了多久,通红的一双眼,在黑暗里也湿润得发亮。   许辰摇了摇头,嘴唇开合,却没有出声。   段回川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揉了揉对方的脑袋,轻声安慰道:“那人没事,我已经打发他走了,以后不会再来了,也带不走你。”   许辰眨眨眼,松一口气的样子,沙哑着嗓子问:“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没事了?”   段回川下意识想要拨弄两下额发,把异角的痕迹遮得再隐蔽一点,但他终是忍下了太过刻意的举动,让自己脸上的笑看上去更轻松些:“放心吧,我那点小毛病早就治好了,只是有点后遗症,用药就可以控制。你哥我厉害着呢,怎么会有事?”   “真的吗?你保证?”许辰一咕噜坐起身来,开了床头灯,一张小脸写满了严肃,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揉皱的纸条,递过去,正儿八经地要求,“你立个字据!”   “……”段回川哭笑不得地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字——   哥哥一定长命百岁无痛无忧!!!   暖黄的灯光驱散了周身的晦暗,无数尘埃漂浮在光束里雀跃飞舞,这一瞬间心绪起伏的潮音是如此的清晰,仿佛所有的苦难都为岁月所夷平,终于从无边的荒野冰川里开出了绚烂的花,几乎令他落泪。   我保证。他心想。   段回川深吸一口气,寻来笔,郑重地在纸条上署下大名,许辰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最后连同他攒下的那些零钱一道,锁在罐子里,心满意足的样子。   “满意了吗?快下楼吃饭,菜都要凉了。”段回川含笑弹了弹弟弟的小脑壳。   “知道了知道了,吃个饭也叨叨……”   餐厅里,白简已经麻溜地端了几个家常菜上桌,五菜一汤比平日里还要丰盛些。   中间大号汤盆盛着满满一碗奶香鱼片汤,旁若无人地肆意散发着鲜美至极的香气,招财从鸟笼里探出头来,可怜兮兮地望汤流泪。   “怎么炖了这么大一锅汤,我们仨喝得完吗?”许辰捧起汤碗吹了吹扑面而来的热气,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顿时露出享受的表情,“好鲜!白小哥煮汤的手艺真不错。”   “嘿嘿,我以为有客人一起用饭呢,所以多煮了点……呃,我又说错话了?”   白简正被夸得十分受用,突然发现气氛莫名其妙凝滞了一瞬,到底把后面那句“老板的舅舅怎么没一起吃饭”的疑惑吞回了肚子里。   “啊,没事,汤这么好喝,再多也喝的完的。”   段回川呵呵一笑,对白简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特殊技能甚是无奈,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又道,“对了,言医生这会应该还没吃晚饭,我一会给他也尝尝咱们小白的厨艺。”   月色无声无息地浸透落地窗,悄然蔓进客厅地板。   对面的事务所灯火通明,这厢却是一派冷月清辉。   餐桌上一盘七分熟的香煎牛排,一碗什锦蔬果,一杯红酒,这便是言亦君的晚餐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并不太爱下厨做饭,没营养的快餐亦从不在他的食谱之内,倒是一顿西式简餐,偶尔也是不错的选择。   言亦君慵懒地斜倚在落地窗边,托着高脚杯远远眺望窗外的灯火,漫不经心地往鱼缸里随意撒了些鱼食,便有几尾珍珠鲤争相恐后游上来觅食。   门铃声正是在此时响起,令他颇有几分意外——这个时候来找他,会是谁呢? 第23章 醉里撩人   段回川提着一只保温壶,站在言亦君的大门外等了片刻,便听见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   之前言亦君邀他留下用饭,更有可能只是普通的客套,段回川仍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更何况人家刚才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于情于理他也应该投桃报李才是。   那扇藏青色的门再度为他敞开时,不得不承认,投桃报李是一回事,他内心其实还是暗搓搓地期待再见到言亦君的。   见到门外的人是他,言亦君的神色显而易见的惊讶,他抿了抿唇,依然抿不平唇角悄然荡起的笑意:“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来客串一会儿快递员,给你送点东西。”段回川举起手里的保温壶,笑道,“不让我进屋吗?”   “当然。”言亦君含笑侧身,从容优雅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段回川将汤壶搁在餐桌上,看着一桌尚未开动的简餐:“打扰你吃晚饭了?”   “没有,刚端上来而已。”言亦君注视着对方自保温壶里端出一大碗鱼汤,微讶道,“这是你熬的?”   盖子揭开,一股腾腾热气混着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段回川替他盛了一小碗,轻笑道:“我也很想说是,可惜这是借花献佛的。”   “既然请我喝汤,怎么也得自己动手,才显得有诚意啊。”言亦君玩笑道。   “我?”段回川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除非你想喝清汤挂面。来尝尝白简的厨艺,这小子虽然呆头呆脑了一点,不过论厨艺,我却是拍马也赶不上了。连小辰那张刁嘴,都赞不绝口呢。”   言亦君眉心微微一动,用勺子在鱼汤里缓慢搅动,吹去浮起的热气,状似无意间问:“你的这位助理……一直住在你家里?”   “是啊,刚来时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我瞧着怪可怜的,左右还有一间空屋,就给他住了。本以为那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会住不惯,没想到手脚倒挺勤快,在现在满大街眼高手低的年轻人里,也算少见。”   关键是做饭好吃,任劳任怨还不要求涨工资,段回川美滋滋地喝着鱼汤,浑然不觉自己也没比白简年长几岁。   “那倒是——”言亦君略微一停顿,按下隐隐上浮的异样心绪,淡淡笑道,“十分难得了。”   “趁热喝,一会凉了味道就不鲜了。”段回川不以为意地催促一声。   他支着脸颊,目光落在对方的晚餐上,忍不住腾起一个古怪的念头:“你是不是对刀这种餐具有特殊的癖好?拿餐刀割牛排的时候,跟在手术台上有区别吗?”   言亦君握勺的手微顿,莞尔一笑:“我也用筷子的,只是……你确定你想知道切人肉的感觉?”   段回川微妙地瞥一眼那块即将散去热度的牛排:“……还是算了。”   “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恐怖,就跟割猪肉差不多。”言亦君饶有兴味看着对方的神情,忍不住多逗弄一句。   拜托换个话题吧,更恐怖了好嘛……   段回川连鱼汤都喝不下去了,言亦君见他这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很是有趣,似想起什么,眼波微微流转,慢条斯理地倒了半杯红酒给他:“尝尝?”   段回川略略抿了一口,除非必要的应酬,他对这种奢侈的口腹之欲素来不太热衷,不过并不妨碍他眼光和品位:“味道似乎有点特别。”   入口时有略微的酸涩,化在舌尖又回味出无穷的甘甜,那股香甜的气息馥郁浓烈,宛如红妆出浴般诱人,光是闻一闻,几要醉上三分。   言亦君微微一笑:“是自家酿的酒。制法原料跟市面上也不大一样。”   这独门秘制的红酒仿佛极对他口味,段回川爱不释手地接连小啜几口,享受般半眯着眼,注视着对方那张在光影下愈发俊美的脸孔,似觉得此情此景比起美酒来,还犹有过之:“你家还做红酒生意呢?”   “那倒没有,只是自酿自饮罢了。”言亦君见他喝得欢,不由轻笑起来,“你若喜欢,我这有几瓶你拿回去尝尝。”   段回川自觉自己是来送汤的,结果还要讨人家酒回去十分失礼,不过这酒莫名对他诱惑力十足,简直如同猫薄荷之于猫咪,只好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不用客气,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言亦君低头小酌一口酒,借着这一刻的垂眸,掩下了眼底那抹似笑非笑。   “感觉不太像葡萄酒呢。”段回川咂咂嘴,捏着高脚杯打着旋晃悠,“用什么酿的?这么香。”   言亦君把鱼汤喝完,取了纸巾擦过嘴角,讳莫如深地笑道:“秘密。”   段回川一愣,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抱着酒杯继续专注地享用美酒,直到漆黑的眸子渐渐染上一层薄醉。   言亦君那厢已经将久无人问津的牛排切成了分量相当的小块,余下的热意正好入口。   不期然叉了一块送到段回川嘴边,他对上言亦君温文含笑的眼神,下意识顺从地张口把牛肉叼进了嘴里。   “……”咀嚼两下之后,段回川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才后知后觉琢磨出一丝不妥——他刚刚这是被喂投了?   算了,管他呢,吃都吃了,还能吐出去不成?而且……还挺好吃的。   段回川泄气地嚼着那块肉,只觉肉质酥烂嫩滑,火候恰到好处,还隐隐带着言家秘制红酒的独特浓香,别有一番风味,他意犹未尽地咽下肚子,纳罕道:“怎么这么好吃,你该不会放罂粟壳了吧?”   “怎会?”言亦君哑然失笑,抿唇矜持地道,“姑且,当你在夸奖我吧。那么,要不要再来一块?”   段回川很想告诉他自己其实已经吃过了,而且这是言亦君的晚餐,自己跑来蹭了酒喝不够,难不成还要抢人家的吃食?蹭吃蹭喝还带打包的,这像什么话?特地来还人情,结果人情没还上,扭头又欠了一屁股。   段回川严肃地反思着自己蹬鼻子上脸的恶劣行径,而后毫不犹豫地开口:“要!”   言亦君强忍着没笑出声,只是又默默地叉起一块递过去。   饶是段回川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享受对方喂食,讪讪接过餐叉:“我自己来吧。你不用管我,你吃你的,我就吃一块。”   重新定义“一块”的段回川,腮帮子被肉填得鼓鼓的,直到发现言亦君一直笑意端然地看着自己吃,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把人家的餐叉都抢了,要人家用手抓不成?   “咳咳……”段回川忙把叉子放回去,一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晚饭没吃饱,一会又觉得大抵是喝多上头了,否则怎么连跟人共用一支餐具的事都干出来了?   “那个,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段回川害怕自己再呆下去说不定会干出更蠢的事情来,丢人可丢大发了。他勉强直起身,扶着昏沉迷醉的脑袋往门口走,“我自己走,不用送,不用送。”   “门口在那头,你走反了……”言亦君扶了一把他的手臂,哭笑不得地提醒道。   “啊?哦……”段回川失焦的眼迷茫地眨了眨。他清醒时,那本是一双深沉敏锐得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现在被醉意描了一笔醺然的薄红晕在眼尾,迷蒙又艳丽的模样,衬得冷峻的眉眼都温柔了几分。   言亦君拿他这个样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扶着对方胳膊的手指紧了紧,不知是该把人送回家,还是再抓得更紧些。   倒是段回川还有一线理智记挂着要离开,以免自己趁着酒劲放浪形骸,月色撩人之下,万一做出某些不合时宜的举动,那就不美了……   不美……等等,哪里不美?明明很好看啊……   他迷迷瞪瞪直勾勾盯着言亦君的脸,路也走地晃晃悠悠,全身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对方身上,轻柔的月光仿佛在他脸上笼了一层朦胧的纱,段回川想要揭开那白纱,把人瞧得更清楚些。   还真挺撩人的……   指尖碰到面颊的时候,触感如遇凝脂,柔滑温润,段回川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再捏几下。   言亦君无奈地揽住对方的腰身,免得他摔倒,空出一只手去捉住那调皮的爪子,从自己脸颊上扒拉下来。   想他常年身居高位,又有雷霆手腕,积威之下追随者无不敬之畏之,如今竟任凭一个醉鬼不成体统地挂在身上,而自己对他几乎束手无策。   “你下来,好好走路……”   “啊?我有好好走啊。”   “走错路了……”   短短十几米的路,硬是被他俩走出了万里长征的架势。   白简来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自家老板没个正形地歪倒在言医生身上,怀里抱着个酒瓶,笑容十分傻气。   “这……这是咋了?老板没事吧?”难得见到向来高深莫测的老板不为人知的一面,白简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开启了惨无人道的围观。   “方才我们小酌,段老板喝醉了。”言亦君言简意赅地解释一句,右手仍稳稳当当地揽在对方腰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麻烦言医生了,交给我吧,我扶老板回房休息。”   白简作势要接,却被言亦君轻飘飘地按住了手,淡淡笑道:“这家伙醉里不安分,力气怪大的,你恐怕拉不住他,还是我来吧。他的房间在哪儿?”   “呃,在二楼最后那间。”白简指了指楼梯。   招财本在笼中懒洋洋地打盹,听到声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毛茸茸的鸟头挤出笼子,瞅见主人滑稽的醉态,乐不可支地趴在笼子里笑得直打跌。   冷不丁斜里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张,轻巧而准确地擒住了招财的脑袋。   “麻辣鸡头。”段回川眯着眼醉醺醺地道。   招财:“……”   言亦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生怕被下了锅跟老干妈做了伴儿的招财,僵硬得动也不敢动,他耐着性子把可怜的鸟头从主人的魔爪里解救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人送进了卧室,安置在床上。   陷入被褥的醉汉顿时没了捣蛋的欲望,舒展了身体享受这份安稳的柔软,不安分的手脚具都老实下来,由着言亦君摆布。   言亦君替他除了鞋袜,在身上盖了一层薄毯。段回川的前额被酒劲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浅薄的绯红如被水晕开的胭脂,肆意地蔓上脸颊。   言亦君坐在床边瞧了片刻,唇角牵出的笑意清浅如流霜。   房间里重新被静谧填满,皎洁的月光的在他面庞上画出一道光暗分明的界线,半张脸隐入晦暗之中。   就这么注视了好一会儿,言亦君才慢吞吞起身,去卫生间取热毛巾给他擦脸。   不料甫一打开卫生间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猝不及防侵袭而来,争先恐后地扑到他鼻尖。   段回川储藏的各类药材和珍稀材料,都安置在卫浴的隐蔽药柜里,平日里都锁得好好的,然而却锁不住这气味。   言亦君鼻翼翕动,眉峰一点点皱了起来。这些都是……   他没有在里面多作停留,合上卫生间的门,将拧干的热毛巾敷到段回川脸上,细细擦拭一遍,擦到额头的时候,左右两道浅浅的红痕,于拨开的刘海下显露出来,言亦君神色微微一变,不由自主地伸手抚过那片干燥的皮肤。   “看来是快到时候了……”   他的目光随着微凉的手指,沿着额角虚虚往下,缓慢而专注地描过男人的眉眼,视线变得柔和,眷恋得不舍得挪开。   似乎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如此亲近,是在什么时候。   言亦君以目光描摹着这张脸,宛如一场阔别已久的重逢。终究忍不住蜻蜓点水般抚上男人微张的嘴唇,指尖传来一点湿热,仿佛能轻易分辨出细密的唇纹。   在即将伸进领口的时候,陡然被一把抓住,随即对上了两道直刺而来的锋利目光。   言亦君眼里划过一丝讶异,被握住的手腕并不挣扎,神态自若地垂眸迎上他的眼光:“你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没醒,你继续! 第24章 恶斗   却久久没有等来回应——段回川状似清醒的眼神只维系了那么短短一瞬,仿佛神经确认了周围的安全解除了警报之后,又涣散瞳孔睡了过去。   醉梦里的条件反射么?   言亦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十分耐心地一根根掰开对方紧握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   “好好睡一觉吧,你太累了……”他俯身在男人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手指抚上对方太阳穴,一点温暖翠绿的光亮在指尖绽放,缓慢而温和地浸透皮肤,至精至纯的巫力沿着奇经八脉晦涩地游走全身,慢慢温养这具被血脉力量冲撞得疲惫不堪的肉体和精神……   做完这一切,巫力几乎十去七八,言亦君额上微微见汗,他替段回川掖了掖被角,最后隔着月光深深看了一眼那张沉静的睡颜,转身离开。   许是因那一场畅快淋漓的雷雨,翌日清早,广褒无垠的天空被洗刷得苍碧透亮,盛夏里,也连带着送来几分清凉滋味。   清晨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晨曦的微光投注到窗台上,于书桌前映下一方规整的亮金色。   段回川在遥遥几声犬吠间悠悠睁开双眼,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坐起身。   分明是一晚醉宿,他竟奇怪的没有感受到丝毫醉酒后昏沉和不适,脑筋反而异常清晰,全身通体舒泰得好像泡了个热水澡。   昨日喜怒跌宕的情绪和力量暴动的疲乏,也随着那场来去匆匆的大雨洗刷了个干净。   段回川抬起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他一点都不想回忆起昨天在言亦君家干下的蠢事,可那些镜头偏偏源源不绝历历在目,甚至连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唯恐他忘了似的。   一想到自己昨夜扒在人家身上死活不撒手,还趁机揩油又摸又抱的……   段回川脸上一阵青白交加,面若死灰地仰面倒回床上,忧郁得宛如一条挺尸的咸鱼。   不过,言亦君可真是个妙人啊。无论是厨艺还是酿酒,亦或者别的……   酒后赖床的男人枕着手臂咂摸着嘴,也不知在回味些什么。   几天后的闲林街区。   入夜时分,正是此处喧嚣热闹的开场。   银月初升,如霜如雪的清辉无声地笼罩着这片纸醉金迷的街头,最终在如沸的靡靡之音里淹没于五彩斑斓的霓虹之中。   在月光的触角延伸不到的地方,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鬼鬼祟祟窜进一条背街巷子里,年久失修的路灯阴森森立在拐角处,黯淡的光线依稀照出一张獐眉鼠目的脸孔。   离路灯不远的桥洞里,一个头戴兜帽的男人背对他站着,大半身子都隐藏在阴影中,这里稍稍远离嘈杂的人群,举目四顾寂静无声,唯有几只肮脏的老鼠从下水道里钻出来,吱吱窜过。   “你都看清楚了?确定是唐氏展览会上展出的那条玫瑰项链?”兜帽男嗓音嘶哑难听,干巴巴得像是卷边的锯子锯过腐木。   “看清了!绝对没错儿!”中年男人拍着胸脯赌咒发誓,却又害怕声音太大引来什么人似的,紧张地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就在我那外甥卧室的书桌上,我亲眼看见的,不就是件首饰么,还藏着掖着不让我看,防我跟防贼似的。”   “外甥?”兜帽咧嘴笑了笑,笑声刺耳又阴森,刮得人耳膜隐隐发麻,“既然有这层关系,你缘何出卖他呢?”   提起这个,许永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呵,金银财宝面前,哪怕是亲父子也得反目,这点关系算什么?我把他当外甥,他把我当仇人!想当年他无家可归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他?要不是我,他早就饿死街头了。这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现在翅膀硬了,眼里哪里还放得下我这个舅舅?我不过去看看我那苦命的儿子,那厮还差点——”   许永充满愤怒嫉恨的控诉骤然一顿,似想起什么恐怖的画面,整个人瑟缩一下,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才略略放心下来,拭了拭额角的冷汗,讨好地谄笑道:“您放心,我给您的情报千真万确,绝不会有假,您之前说好的价钱……”   “放心,一毛钱都不会少你。”兜帽抽出一张卡递给他,仍是阴森森笑着,眼底却殊无笑意,“不过,倘若你有半句谎话,我必叫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那喑哑尖锐的笑声听在耳里,许永心头有些发怵,他僵硬着脖子点点头,连声道:“您放心,我哪儿敢骗您呢!”   兜帽轻蔑地斜睨了他一眼,走出两步,突然回过身,冷笑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份情报,怕不是不只卖给了我一个吧?”   “!”许永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吓得跳起来,绞尽脑汁思索怎么应付过去,却又听那人轻飘飘地道:“无所谓,反正去几个都一样。”   许永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直到那人的身影完全被黑暗吞没,才惊觉背后已是一身冷汗。   “哼……那个怪物既然一点旧情都不念,还想杀我,那就别怪舅舅我无义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吝啬!我虽奈何你不得,难道还不会借刀杀人吗?你们狗咬狗去吧,最好打个两败俱伤,也算是报了这一刀之仇。嘿嘿……”   许永慢慢摸索到背后被刺中的地方,被冷汗浸湿的伤口又疼了起来,他眼中交替着恐惧和嫉恨,龇牙咧嘴地扶着腰,慢慢向桥洞的另一头走去。   黑灯瞎火的楼道里回荡着许永的脚步声,他心里盘算着一会再去赌几把,刚走到租屋门口——   一条银亮的长鞭破空而至,始料未及卷住了他的脖子!   临死之前,许永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怀揣着来不及出口的悔恨……   客厅里的电视正放着腻歪狗血的言情剧,招财飞出来遛弯,落在沙发里团成一团,聚精会神地看的津津有味。   这厢段回川吃饱了饭正窝在沙发里剔牙,手里握着两份新鲜出炉的委托。   都是上午白简在家里接到的,一份是哪家自称家中闹鬼,想请他去做场“法事”驱鬼,另一份是某富户家里金贵的波斯猫走失了,请他寻猫。   “这种鸡毛蒜皮的破事也好意思上门来委托。”段回川看着上面的酬金分外不爽,连续几个大委托把他的胃口都养刁了,就那么几位数,还不够塞牙缝的。   白简弱弱地道:“老板,你不是说不论什么委托都要接,才对得起咱们事务所的名号吗?”   段回川翘着腿躺下来,老大不情愿地将两份委托扔在茶几上,哼哼唧唧:“我要是真的无所不能就好了,话说我都拿到聚财石这么久了,怎么还没一夜暴富呢?骗人的吧……”   “老板你在说什么?”白简莫名其妙地看着嘀咕个不停的老板,一句话也没听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没什么。”段回川打了个哈欠,从沙发里爬起来,往那中老年搪瓷茶杯里重新沏了杯枸杞茶,端着杯子往楼上走,嘴里跟念经似的叨叨个没完,“何以解忧~唯有暴富~和漂亮媳妇~”   至月上中梢,夜深人静,整个事务所都熄了灯,凉薄的月色笼罩大地,月光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客厅的地板上,已是极限,再无力寸进。   只映出一只乌鹊般的黑影,转瞬飞掠而过,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看累了言情剧的招财似被某些寻常人听不见的响动所惊,懵懂地醒来,从沙发的角落里默默探出一个鸟头。   招财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在玄关处鸟笼里睡觉,今晚却是个例外,否则别说让那诡异的黑鸟进门,便是远远朝这里飞来,它都能早早察觉。   时是深夜,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偶有一两声蝉鸣随着夜风遥遥送来。   事务所客厅里,有某种比夜色更黑沉的东西,在阴影里四处窜动,最后在客厅中央慢慢汇聚成一只体型娇小的乌鸦。   它的爪子无声无息地踏在地板上,脑袋左右灵动地探头探脑,似在黑暗里辨别方位。   它刚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走了两步,仿佛察觉到什么,蓦然回头,却见一个圆溜溜毛茸茸的大号鹦鹉正杵在身后的沙发上,居高临下直勾勾地俯视着自己!   黑暗里,一双乌黑的豆豆眼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它素来对自己的潜伏之术极为自信,不知道靠这身看家本领躲过多少追杀,完成多少高难度的任务,万没料到,如今竟被一只花毛畜生看破了形迹?!   不对——应该只是碰巧,这不过是只普通宠物鹦鹉罢了,兴许有什么梦游的毛病,喜欢在沙发上发呆呢。   想到此处,乌鸦冷淡地瞥了招财一眼,便不再理会,虽然弄死一只畜生也是翻手为之,可万一叫它发出了什么声音,引起了主人的警惕,那就节外生枝了。   它大发慈悲地放过招财一马,后者却并不领情,反而对这个胆敢闯入自己领地的入侵者大为光火。   这丫的大摇大摆擅闯它家也就算了,都被发现了居然还敢无视自己!   真是……呃,主人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   招财怒火中烧,自沙发上振翅而起,锋利的鸟喙对准那只丑陋的入侵者,冲着它就是一记战机俯冲!   乌鸦察觉到动静,不屑地轻哼一声。   既然自己要来送死,它也不介意送其上路!   它翅膀舒展,身形极为灵巧地躲过这一击,柔软的黑羽骤然化作根根尖锐的钢针,自身上脱落,长了眼睛似的朝着招财激射而去!   招财一击不成,见对手非但躲开还敢攻击自己,顿时大怒,翅膀猛地一拍,在空中极快地划过一道九十度直角,令钢针徒劳无功地钉入了后面的墙壁。   它也懒得去思考为什么羽毛居然能变成钢针射出来这种不科学的设定,心里一味想着,这货都可以做到,自己为何不能?   它可是鸟中第一聪明鸟,怎么能被一只来历不明的非洲黑鸟比下去?!   招财咧开嘴冲乌鸦递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张开双翼,现学现卖,学着乌鸦的样子,竟也化出了数道羽针,带着强悍无匹的锋锐之气破空而去!   那乌鸦被这戏剧化的变故吓了个呆,本以为不过是只普通宠物,没想到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伪装得也未免太好了,险些连它都上了当!   若是叫乌鸦知道,这手段不过是招财刚刚偷师而来,怕是要惊得眼珠都掉下去不可。   心知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乌鸦收起了轻视之心,漆黑的羽毛漫天飞舞,包裹在羽毛中的它摇身一变,化作一个头戴兜帽的男子,右手两指并齐如刀,遥指向斗志昂扬的招财,在半空中轻轻画了一个墨绿色圆圈,口中念念有词,眨眼箍到招财的鸟身上。   那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光圈有若千钧之重,直接把招财压倒在地,任它如何拍打翅膀,也飞不起来!   过得片刻,终于全然没入招财体内,迫使它沉沉陷入昏迷,趴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呵,一只修行不到家的半妖化蠢鸟,也敢跟我斗?”   兜帽冷笑一声,抬头看了看黑洞洞的楼梯口,身影再次消散于阴影之中。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流云遮住了月光,本来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里,更是阴森暗沉。   这却方便了某些见不得光的人,行着见不得光的事。   兜帽把自己隐匿在黑暗里,轻而易举地侵入了段回川的房间。   他鹰隼般的眼睛扫过床上安静沉睡的主人,最后视线落在靠窗的书桌上,桌上空无一物,几个抽屉都上了锁,不过区区几把破锁对他而言根本有若无物,甚至连一点杂音都没发出,便轻易地打开。   黑色的礼盒被收藏在最下面的抽屉里,兜帽小心地打开看了一眼,正是展览会上那条玫瑰项链,一点若有若无的紫色光芒在花心微微闪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兜帽按捺着内心的激动,仔细将项链取出,贴身藏于衣内,正要把礼盒送还原处——不料变故陡生!   楼下本已被咒晕的招财居然自行挣脱了诅咒的束缚,清醒了过来,向主人发出鸣警!   一面雷弧闪烁的蓝紫色大网同时从天而降,张牙舞爪地朝兜帽当头罩落!   “哪里来的蟊贼?竟敢上这儿偷东西?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段回川抱臂坐于床边,曲着一条腿,黑暗里,一双电眸沉渊如水,电光火石之间照亮的一瞬,仿佛藏着能杀人的锋芒,哪儿有半分怔忪之色?   “呵,有了风野那个蠢材的前车之鉴,我岂会不防着你这一手?”   像是为了证明所言不虚,被雷网捕捉到的人影骤然膨胀爆炸,分化成无数无形的黑影从雷网的缝隙中钻出,逃向四面八方!   段回川勾唇一笑,心道,倒还有几分小聪明,但是——   “……只有这程度的话,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缚的好。”   他抬起右手,也不见做出如何复杂的手势引动灵气施展法术,不过轻描淡写地打个响指,一朵晶莹紫色莲花在他指尖绽放。   只来得及惊鸿一瞥,便有千万道惊雷霹雳疯狂砸落,几乎覆盖了卧室的每一个角落,悚然巨响的雷声无处不在,猖狂得无法无天,将漆黑的房间轰得亮如白昼!   可偏偏那震耳欲聋的电闪雷鸣,竟被严严实实封锁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出了房门,仍是一派无事发生的静谧。   隔壁房间的许辰和白简,于睡梦里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对这一场发生在数米之隔的恶斗懵然无知。   短短一瞬,胜负已分!   兜帽毫无疑问地被炸了出来,跌在地上的身影七窍流血,状若恶鬼,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若非一连用掉了三个保命符,此刻只怕已经变成了一串烧烤人肉。   随着最后一丝雷光眷恋不舍地盘绕在段回川指尖,卧房里再次陷入晦暗的沉寂,除了这个以身试法的倒霉鬼,一应家具俱是安然无恙,仿佛适才一场狂雷盛宴不过是虚拟的特技表演。   “紫莲雷印!这不是一般人能学到的雷系秘法!除非你是……你是……”兜帽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满是惊恐地望着他,不过片刻,他从失神里眸光一清,居然怒极反笑,说不清是敬畏、憎恨还是狂喜的情绪充斥了他赤红的双眼,“这才是……真的踏破铁鞋……哈、哈哈!”   竟然误打误撞找到这位失踪多年的殿下!简直天助我也!难怪,难怪聚财石会在这位手上——那圣戒在哪里?还用得着多说嘛!   段回川目光一凝,准备给他致命一击的手缓缓放下,利剑般的长眉扬起来:“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谁?”   “您不就是——”兜帽话到嘴边猛地脸色一变,习惯性的多疑唤醒最后一点理智,他住了口,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冷笑,“那不该是我能说的。”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骤然羽化为鸦,无数跟尖锐的羽针向段回川暴起最后一击,不求伤人,只为阻他短短一息功夫!   段回川面无表情地随手布起一面雷障,激射而来的羽针纷纷折戟沉沙,砸得粉身碎骨,化作点点黯淡的荧光消散在空中。   这不痛不痒的攻击终究给兜帽争取了苟延残喘的一线生机,待段回川追出窗口,敞开的窗子只余下夜里徐徐凉风和吹起的纱帘,那只乌鸦的影子已经飞快的消失在对面楼道的阴影里,鸿飞冥冥,空气里犹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等等!那个家伙逃跑的方向——言亦君!   段回川心下猛地一沉,暗暗叫糟,不假思索地纵身一跃——   他全身的肌肉轻微隆起,在清冷的月光下起伏成山峦般流畅深刻的线条,几个轻纵,便悄然落在言亦君家的阳台上,身法轻盈如羽毛落水,连灰尘也没有溅起多少。   却说那只乌鸦逃跑时慌不择路,闯进了最近的言亦君家里,就是算准了段回川不愿惊动身为普通人的邻居,从而投鼠忌器不敢追击太紧,自己便可以从容藏进阴影里逃之夭夭。   那漫天雷霆,想想就心有余悸,不过,那位殿下如今飘零现世这许多年,实力远远不及全盛之时,否则光是刚才那一击紫莲雷印,哪还有他的活路?   他能在自己的地盘里随心所欲,如今在别人的房子里,焉能乱来一气?   乌鸦浑浑噩噩地想着,耳边仍是一派挥之不去的狂雷轰鸣,不断地侵蚀他的神智,破坏他的肉身,害它头晕脑胀地只能在房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隐隐约约,它仿佛看见一片光明的月色就在前头,迈出去,就能带着战利品逃离追杀!   眼看着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冷不丁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而来,如渊渟岳峙般,挡住了它的去路,也挡住了它唯一的生路。   那人淡漠磁性的嗓音于一片死寂里响起:“朋友远来是客,何必躲躲藏藏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段:不不不我是正大光明翻阳台进来的! 第25章 偷心贼   乌鸦悚然,惊疑不定地注目于他,可是被雷霆重伤的双目根本看不清楚来者是谁,只有一个高挑深沉的影在他紧缩的瞳孔中慢慢放大。   它下意识想开口,忽又想到自己如今外形不过一只普通的小鸟,何必暴露身份,只需要假装自己真是一只乌鸦,蒙混过去,还不是天高海阔任鸟飞。   于是它紧闭了嘴巴,像只被人类惊吓到的小鸟一样,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可是它实在伤得太重了,才扑腾到半空中便没了力气,秤砣似的栽倒在地。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冷漠的轻笑,一双棉质家居鞋停在乌鸦跟前。它狼狈地趴在地板上喘息不止,心底大怒,区区一个弱小的普通人,也敢嘲笑于它?!   一根根坚硬如铁的羽针在它背后蓄势待发,只要它心念一动,就能叫这个卑微无知的家伙被刺成筛子!   即便会被追来的段回川立刻发现,它也顾不上许多了。乌鸦缓缓支起翅膀,强行驱使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   “不用白费力气了。”男人平静的声音无情地打破了它的幻想,“死前,我给你一个交代遗言的机会。”   男人的手轻松地扼住了它的脖子,打散了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力量,更掐死了它所有逃跑的可能,求生的本能让它像一个输光的赌徒那样垂死挣扎着,疯狂而徒劳:   “你是谁?放了我!我可以、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给你数不清的财富!”   回应它的仍是一声轻笑,那个声音慢条斯理地道:“看来没有遗言要说了,那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你——是谁的人?”   乌鸦目呲欲裂,它的喉咙几乎被扼变了形,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不能杀我……我是长……殿下……”   “感谢告知。”仅一个词,那人似乎已经获知了所要的信息,低沉轻缓地在它耳边落下临终之言,“看在同为巫族的份上,我给你一个痛快。”   乌鸦的瞳孔猛地缩紧:“为什么——?!”   一簇漆黑的火焰骤然从他指尖窜出,眨眼之间席卷了乌鸦全身!   “很遗憾,你知道的太多了。”   那黑色的火焰如同来自地狱的冥火,燃烧得热烈又森寒,安静又顽固,它连哼都来不及哼出一声,便被黑火吞噬殆尽,甚至连一粒灰烬都没有留下,唯有一条不属于它的项链,逃过了黑火的焚烧,静静躺在男人的掌心。   项链中间那枚高仿钻若有若无地闪烁着一缕紫色光芒,虽然微弱,但在黑暗的环境里,依然显眼。男人摩挲着紫钻,仔细端详片刻,忽而轻轻一笑。   ——那并非什么会发光的宝物,而是一丝微弱的紫色雷电巧妙地蕴藏其中。   看来,“那边的人”也终于要查到圣戒和他的下落了。即使杀了乌鸦,也只不过是拖延一二罢了……   血腥味似乎变淡了。   段回川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刚才就不该为了套话犹豫那么一下!万一言亦君因此受到连累……不会的!   他下意识否定了这个最坏的猜测,身形轻提,壁虎般攀上墙壁,从一面半掩的窗户轻巧地爬了进去。   段回川还是第一次进入言亦君家二楼,朦胧的月光沿着墙壁流泻而下,依稀照出半张挂在墙上的水墨壁画,浓墨重彩地挥洒出一副浩渺壮阔的山水。   然而他此刻无暇欣赏,只是全神贯注地释放出灵识,仔细搜索过每一个角落,可结果令人意外,竟然丝毫没有发现那只乌鸦的气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会去了哪里?莫非已经逃走了?它分明已经伤得奄奄一息了,应该逃不了多远才是……   段回川微微蹙眉,后背抵着墙壁,慢慢往里走,不知道言亦君的卧房是哪一间,也许应该先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二楼过道两个房间均关着门,唯有一扇虚掩着,漏出的缝隙被黯淡的月光趁虚而入。段回川透过门缝朝里张望,可惜视野太狭窄,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细微的风声几不可查地擦过耳垂,心中警钟大作的同时,段回川堪堪偏过头!   折返的身形快得来不及不捕捉,双手在空中划过两道残影,在浓黑笼罩的视线里依然准确地擒住了袭击者的两只手,后背抵至冰冷的墙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吧嗒”一声,一根细长的高尔夫球棍应声而落,无助地滚到地板上。   在这样的伴奏下,段回川的目光迎上一对温润明亮的眼,始料未及的四目相对,两人近得只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胸膛起伏之间几乎能贴上彼此。   尚未平复的急促呼吸,顺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态扑上面颊,微弱的光线在对方鼻翼下反射出一道水润的光泽,那是对方微翕的嘴唇。   意识到这一点后,段回川盯着那抹润泽的光亮,有一瞬间的发愣。   “是……段回川?”   声音太近了,仿佛某种趴在耳边的厮磨。   段回川微微一惊,连忙放开了屋主人的手,随着廊灯开启,骤亮的光明自头顶倾覆下来,照亮了一切的尴尬。   言亦君穿着一身丝质睡袍,衣襟在拉扯间敞开了大半,隐约可见一片白皙紧实的胸膛,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丝滑柔顺的绸缎服帖地勾勒出腰身完美的轮廓,倒是比白日里西装笔挺的斯文禁欲模样,多了一丝属于凡人的烟火气。   “呃,言医生,抱歉,我……”   段回川突然发现自己宛如一个入室盗窃的嫌疑犯,有口难辩,无论有什么正当理由,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出现在邻居家中,还差点把主人给扣起来,怎么看都像心怀鬼胎的隔壁老王才会干的事。   反而是言亦君替他解了围:“我本已睡下,被客厅里响动惊醒,所以想下楼看看。”   “咳,是这样的,”段回川一派严肃地解释,“我家里进了小偷,被他偷了样东西,我追出来,见他慌不择路冲进你屋里,所以才……”   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言亦君也只是温和地微笑:“你担心那窃贼对我不利,所以才来确认我是否安全?”   段回川讪讪地点了点头。   “谢了,我没事,我刚才已经去楼下看过,除了窗子敞开,没有发现异常,兴许已是逃走了。”   言亦君弯腰把高尔夫球杆捡起来,一面领着他往客厅走,“你丢了什么东西,贵重吗?要不要报警?”   “倒也不什么重要的东西。”段回川心道,那家伙浑身经脉血管都震断了,就算让他侥幸逃得一时,钻里的紫电也能给他最后致命一击,只是没能从他口中多套些话,思及此,他叹了口气,“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是你这里,没什么损失吧?”   言亦君四处查看一番,摇了摇头:“好像没少什么东西。”   段回川跟着他在宅子里转,悄咪咪探出灵识雷达似的里外扫视一圈,仍是寻不到一丁点儿乌鸦的踪迹,只好作罢。   客厅里的摆钟已经走过凌晨两点,四下寂静地连蝉鸣也没了声息。家家户户俱是漆黑,唯有言家亮着灯。   “没有损失就好,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段回川被言亦君送至门口,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意味深长地望着对方,“你难道不怀疑吗?也许我就是这个小偷?”   言亦君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我家似乎,并没有值得段老板看得上的东西才是。”   “那可不一定,你怎么知道没有呢?”   段回川不紧不慢地返身欺近他,一只手撑在墙壁上,将人禁锢在自己和墙面方寸之间。   “哦?”如此近乎冒犯的距离,并没有让言亦君露出丝毫愠怒之色,反而在嘴角抿出一抹似笑非笑,“不知段老板看上了什么?不妨直言,只要你开口,便是送与你又有何妨?”   这下轮到段回川惊讶了:“言医生真是大方得叫人自惭形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看来你是真的一点也不怀疑我?”   “怀疑?”言亦君勾起嘴角揶揄地笑了笑,唇色在月光下如温水沁过胭脂:“我既然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段老板自然不是窃贼了。”   被这句话砸的有点懵逼的大脑,足足迟滞了三秒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段回川狼狈地丢下一句“我回去了”,几乎是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   半天也没听到身后传来合上大门的声音,言亦君或许还杵在门口望着自己逃跑的背影发笑,一想到这个,段回川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居然被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家伙调戏了?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看着风光霁月光明磊落,切开来指不定满肚坏水呢。   回到事务所,招财中了诅咒的身子还有些困乏,段回川替它彻底解了咒,安顿回鸟笼,确定没吵醒白简和许辰后,他终于重新倒回自个儿床上,枕着胳膊侧身躺着,脑海里迷迷糊糊想着今晚发生的事儿。   一会儿想,言亦君身上同样察觉不到有同乌鸦接触过的痕迹,也没有中诅咒之类的迹象,一会儿又想着他那句“只要你开口,送你又何妨”的话,陷入沉睡之前,千头万绪杂乱的线条终是纠缠到同一个问题上——   到底谁是贼呢?   翌日,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悄悄伸进卧房,斑驳的光影投注在地板上。   段回川不知何时起已经改掉了长年累月放着窗帘遮挡阳光的坏习惯,连带着整个房间都敞亮不少。   昨夜睡眠时间明明不长,他倒是早早地醒来,赖了一会发现实在无法继续入睡,只好爬起来呼吸几口久违的清晨空气。   段回川趿拉着拖鞋,照旧端着那只他最爱的搪瓷茶杯慢吞吞走下楼,许辰上学去了,家里还剩白简在勤勤恳恳做早餐。   招财趴在笼里护着鸟食细嚼慢咽,大抵因昨夜一场突破鸟类极限的恶斗,虽然诅咒已经驱除,精神仍是恹恹,看到主人过来,招财委委屈屈地撒着娇,“嘤嘤”叫了两声。   段回川挠挠毛茸茸的鸟头,难得温柔地哄上一两句:“大功臣,昨天表现不错嘛,颇有大将之风呢,还会临时偷师现学现卖,咱们小招财以后也是会法术的妖兽鹦鹉了,鹦鹉中的战斗鹦!”   “奖励!奖励!”招财抖擞精神,头顶长长的红色冠羽被夸奖得高高扬起,几乎要翘到天上,尾巴后的翎羽摇来摆去,像只讨要骨头的狗狗。   “今日份特别鼓励奖!”段回川神秘兮兮地冲它挤挤眼,一本正经地往食碗里倒了一小勺老干妈,“顶级的奢华调味享受!”   招财:“……”   不行不行,它已经是一只成熟的妖兽鹦鹉了,作为一只成熟的妖,把饭糊到主人脸上是要坚决反对的!   于是被奴隶主欺压的可怜兮兮的招财,含泪看着自己的老干妈拌饭,唯有小声哔哔以示不满:“小气鬼!禽兽!资本家!”   段回川充耳不闻,跟领导视察似的往餐桌边大马金刀一坐,抄过报纸一目十行地浏览一番,用闲话家常似的口吻道:“小白啊,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挺好的啊。”白简麻溜地端上热腾腾的皮蛋熟肉粥,还有两碟下饭咸菜,玩笑道,“就是半夜好像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有人在跟前打架似的,在耳边噼里啪啦,哈哈。”   “你梦见有人打架?”段回川耳尖动了动,舀了一勺粥轻轻吹着热气,状似不经意地问,“谁在打架?”   “梦里哪瞧得清楚,不太记得了。反正也就是个普通的梦而已。”白简不疑有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喝粥。   段回川抬眼朝他投去淡淡一瞥,便不再追问。   啧,一个两个都不像省油的灯啊。到底是巧合,还是这小子……天赋异禀?   他快速地扒完早饭,擦了擦嘴,囫囵咽下去,含糊吩咐:“对了,上次你接的那俩委托,安排一下时间,尽快办了吧。就那个什么,找猫的还有驱鬼的,这蚊子再小也是肉嘛。再替我联系一下吴秘书,就说我有重要的事要跟唐总说。”   白简乖觉地点头,也不多问:“好的,老板!”   吴秘书的电话来得很快,电话那头依稀传来几声遥遥的对话,不消片刻,就响起了唐罗安沉稳的男中音:“段大师,您找我?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电话里的声音经过电流的输送略微有些失真,唐罗安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沉着些,可欲盖弥彰的停顿,仍暴露出了一丝紧张担忧的情绪。   “哦,您不用担心,也不是什么大事。”段回川斟酌着词句,慢条斯理地道,“算是个好消息吧。昨夜,有只乌鸦偷偷潜入我家,企图盗窃那条玫瑰项链,我判断,它就是当初诅咒了唐小姐的人。”   “乌鸦?”唐罗安陡然拔高了音调,同时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又压低了声音,焦急地问,“你看见了?是不是……是不是我上次同你说的那个伤害了锦锦的妖、妖怪?这哪里是好消息呢?它会不会再来找我和锦锦啊?”   “唐总,您别急,听我说。”段回川耐着性子安抚大主顾不稳的情绪,“它肯定不会再去骚扰你们了,昨夜我将它打成重伤,现在应是已经死了。不过那条项链,大抵也毁坏了。”   “哦,原来死了啊?”唐罗安长长了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压力陡然消去,他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不少,脸上松弛的褶子都舒展开了,“真是多亏了段大师手眼通天,才能解决此獠。那个东西,毁了也就毁了吧。唉,看来也是命中注定。”   段回川不欲多言细节,再三保证父女二人后续的安全问题,这项巨额委托总算是宣告完成。   虽是了了一桩心事,却不想区区一条项链,竟牵扯出了一连串谜团。   这只乌鸦,恐怕也仅仅只是大戏的开胃菜罢了。   它口中那些不清不楚的话,究竟是知道某些与自己身世血脉相关的内幕,还是为求脱身的信口雌黄?   段回川像只晒太阳的懒猫似的窝在落地窗前的躺椅里,灿烂的阳光沁过窗子染上地板,攀上膝头,最后洒进搪瓷杯里,粼粼光芒在清绿的茶水间跳跃,馥郁的清香随着蒸腾的白雾盈然扑鼻。   泡好了茶,他并不急着喝,任由几片嫩叶浮荡着,被阳光映成金绿色。   段回川手里正把玩着那枚戒指,紫色的宝石在阳光下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微光。   “还有三个空缺的凹槽……象征财运的一颗已经归位,剩下的会是什么呢?若是所有空位尽数填满,难不成可以召唤神龙吗?”   这个设想把他逗得低低笑起来,可那浅薄的笑意最终化作浓郁的困惑和沉重的忧愁沉淀在眼底,久久挥之不去。   枫竹酒店是这座城市中心地带少有的中式私人酒店之一,它坐落于一片灰瓦白墙绿荫环绕之中,私密性极高。   古香古色的木质建筑穿插在星罗棋布的亭台水榭之间,遍植其间的枫叶和绿竹,使其得名。   外面是寸土寸金的喧嚣都市,里面是清幽雅致的避世仙境,一动一静仅在一墙之隔,仿佛红尘俗世里的世外桃源。   与其他酒店大张旗鼓的宣传营销以及开放式的大堂服务不同,隐秘低调的枫竹从不接待普通游客,只有会员才能预定入住。   而能够成为会员的,无不是由政商名流或资产雄厚的金主所引荐。   早在一周前,枫竹就停止了预约服务,原本入住的客人陆续离开后,这里便被彻底清理过一遍,每个房间重新布置修整,以确保不会有任何外界陌生的气息,打扰即将来临的某场神秘聚会。   聚会的时间便是今夜。   从上午开始,就络绎有与会的客人提前到来。   每一位客人都有专人接待,枫竹将为其提供舒适宽敞的独立院落,一切叫的出名字的美食,以及他们希望享受到的各式服务。   最重要的是,酒店还提供变装服务。   客人们也许彼此并不相识,他们可以选择带上面具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如果他们乐意的话,也可以坦率示人,借这场难得的聚会,缔结一些更深远的人脉关系。   事实上,有资格参会的彼岸成员们,有不少都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而来。   枫竹酒店正是彼岸组织旗下的产业之一,其背后财力可见一斑。   与那些终日躲藏在阴暗角落里故弄玄虚、生怕被人发现的邪教势力不同,彼岸成员虽然大多身怀超凡异术,但由于足够权威的铁律威慑,吸纳成员上至各领域精英下至普通平头百姓,行事低调学术氛围浓郁,内部以功勋点为流通货币,用来换取各种巫药和巫术。   与其说是神秘强大的异能组织,倒不如称之为巫术研究同好会更恰当些。   当然,像风野那样暗藏反社会人格的疯子,只是极端个例。   与普通的彼岸聚会不同,今晚的会议由彼岸的实际掌控者巫尊亲临主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除了执掌铁律的执鞭人以外,没有一位成员见过他的真实样貌和来历,即便他从来不戴面具,他的周身总是充斥着古怪的气场,干扰着外人对他一切的窥探和感知。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对他心生敬畏。   当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被大地淹没,所有的参会成员已尽数到齐。   位于二楼会议厅凌空拥簇于满院的枫树之间,若是在秋季,东南西三面的落地窗倒映着飒飒红枫,秋风凛冽而至时,便宛若置身于层林尽染的红焰浪潮之中。   一张能容纳20人共用的椭圆长桌安置在会议厅正中央,十余名资深的核心成员三三两两落座,最前面的主位还空着,成员们交头接耳低声攀谈,权且打发等待的时间。   当壁挂的摆钟准时指向八点整的时候,有人踏着钟声缓缓而来,携一身新月微霜从容步入大厅。执鞭人怀抱银鞭,安静地侍立于其身侧。   彼岸创立伊始并未设立繁文缛节,众人只是纷纷肃然起身朝巫尊点头致意以示尊敬。   待所有人就座后,巫尊淡漠的目光扫过每一位正襟危坐的成员,与之视线相接之人皆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不敢直视。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沿轻轻叩响:“人都到齐了,那么我们开始吧。” 第26章 惊人的身份   彼岸并非某种宗教组织,其组织形式也称不上多严密,与历史上类似的势力相比,甚至可以用宽松和温和来形容。但宽松并不意味着毫无约束,允许成员胡作非为。   在严格遵循铁律秩序的前提下,彼岸一向采取严进宽出的原则,入会门槛极高,除了必须有引荐人以外,还要对至少一种巫药起反应,以证明其巫术天赋。   但若想退出却很简单,只要愿意洗去关于组织的一切记忆和习得的巫术,从此之后继续做回一名普通人,与彼岸再无瓜葛。   但到目前为止,除了触犯铁律被处罚之人外,还没人愿意主动放弃在这里得到的一切。盖因人们一旦推开超越本身认知的大门,就再也没人愿意回到蒙昧无知的过去了。   “为了不浪费大家宝贵的时间,长话短说。”巫尊简略地定下了规矩,示意执鞭人发言。   执鞭人微微颔首,长身而起,他无论行走坐卧都极其讲究仪态,如今居高临下俯视众人,脊梁笔直挺立得如一杆标枪:   “想必诸位已经通过许多渠道有所耳闻,不久之前,唐氏珠宝展览会,遭到一名操纵风系巫术的男子袭击,此人就是前高阶成员风野。”   话到这里微一停顿,执鞭人冷眼看着与会的其他成员因这个消息一阵骚动,尤其“前成员”三个字已经暗示了这个行凶者的下场。   执鞭人一脸肃容,用他那古井无波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道:   “鉴于风野违反铁律,擅自在公开场合使用巫术,在众目睽睽之下重伤普通人,引发了不小的骚乱,造成极大负面影响,按规矩,已经对他处以驱逐惩罚,收回组织赋予他的一切,往后彼岸再无风野此人,望在座诸位,引以为戒,不要试图挑衅铁律。”   虽然对这个结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场众人无不心中凛然。   从低阶熬到高阶对一个无权无势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成员而言,何其艰难,一朝行差踏错,连更正错误的机会都没有,之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在见识到了超出科学极限的神奇、体会到了超凡强大的力量之后,又突然被打落悬崖,回到那个浑浑噩噩的社会底层,过回曾经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驱逐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他们没有人同情罪有应得的风野,更不会有人质疑执鞭人,因为那必然是得到了巫尊大人的首肯。   但是如此不近人情的惩罚,也意味着他们一步也不能走错,没有任何侥幸。   无论是高阶成员还是核心成员,在那位大人的眼中,其实未必有多少区别。   会议室的气氛顿时陷入沉重的寂静中,待众人消化掉这记重磅信息,执鞭人再次冷冷地开口:“第二件事,是一项奖励。龙井先生。”   被冷不丁点到名的龙井颇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虽然以茶为代号,不过他面前的玻璃杯中盛着的却是碳酸饮料,正不停往上冒着细小的气泡。   “巫尊大人向来赏罚分明,鉴于龙井先生在情报工作上贡献颇多,所以特地奖赏回神露三支,以及任意永久高阶巫术一门。”   执鞭人话音刚落,龙井瞬间感受到了十几道羡慕嫉妒的火热视线朝自己迸射而来,而他已经来不及去分辨那些目光中的细微区别,此刻的他已经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得有点懵。   半晌,龙井才从惊喜中回过神,连忙起身向巫尊致谢。   众所周知,回神露是不可多得的疗伤续命神药,但对于身处于这个会议厅里的人而言,还是多少能通过交易获取,但是高阶巫术就不同了,流通的数量及其稀少,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用功勋点换取的多半也是有时效性的,比如风野的风系巫术,是通过服用巫药获得,最多能使用一年,之后还想继续维持就必须重新服用。   可是这次龙井获赐竟然是永久巫术!   除了巫尊下赐以外,别无他法,因为不会有人拿如此珍贵的东西出来交易。   拥有一项永久巫术即可为核心成员,但是能拥有两门以上的,少之又少,在场其他与会者大多也仅仅只拥有一门。   即便如此,他们也已经彻底脱离了凡人的范畴,只要不背离彼岸,就能永远享受超凡的力量和权威,还有更长久寿命。   “其他的研究并不容易获得突破,果然还是情报贩子好处多啊。”   坐在龙井对面的男人头戴鳄鱼面具,很是不屑的小声嘀咕了一句,他似乎是一位学者,这样的会议上也不忘随身携带着最近的研究资料。   会场气氛相较于之前的沉闷,已经热络了许多,显然执鞭人对于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运用得极为纯熟,在场哪一个不是人精,可就算明知道对方的套路,他们也别无选择,甚至甘之如饴。   执鞭人宣布完这两件事便坐回原位,没有散会,众人就知道巫尊还有其他吩咐,迅速停止了窃窃私语,作肃穆恭听状。   月色见缝插针地穿过密密的枝叶,于落地窗上映下斑驳的绰绰影影。巫尊悠远的目光自窗上收回,低沉淡然的声音在每个人耳畔响起,不大但分外清晰:   “我们之所以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共同研究巫术,超脱现世去往彼岸,去往适合巫族生活的群落,而不是在凡人的世界里称王称霸,我希望诸位永远记住这一点。最近,有某些同样擅长巫术的异界来客,冒充我们的成员,在暗地里搅风搅雨。”   异界来客?!   这几个字不亚于一道惊雷,炸得在场众人无不色变。“彼岸”……莫非真的存在?   据说现世之上,还有诸天万界,那里灵机充沛,寿命悠长,除了人类之外还有无数种族生灵,遍地奇珍异宝,强悍者,更有通天彻地之能,如同神话故事里的神仙一般。   可是,无人见过。唯有来历神秘的巫尊,传闻正是从天外而来。   大家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巫尊,静静等待对方的解答,可巫尊似乎并没有倾听他们的心声。   “我不知道敌人是否已经渗透进我们内部,但是很明显,已经有人受到了他们的利用和挑唆,望各位引起警惕,但凡遇到,必须立刻上报。”巫尊的话平淡里隐隐藏着不容置喙的锋芒,众人无不凛然应诺。   散会后,巫尊并未马上离去,而是稍显懒散地倚在靠背上,缓慢阖上眼,闭目养神,眉宇间微见褶皱,似在思考什么难以决断的事。   执鞭人静静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根据龙井提供的情报,与乌鸦有频繁接触的人我已经大致排查过,此人大约是在去年突然冒出来的,之前并没有任何痕迹,他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东西,比如独特的宝石,以及戒指之类的首饰。另外,他被您处决以前,最后曾跟一个叫许永的混混做交易。”   巫尊睁开眼,低垂的眸子飞快掠过一丝冷光:“此人处理了吗?记住,这人只能是‘失踪’。”   “您放心,他的尸体已经化成灰了。”   “那就好。”   闲林街区。   在这片鱼龙混杂黑白交界的边缘地带,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地下交易进行,数不尽的流动人口进出,个把混混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若是有哪个倒霉鬼死在出租屋,大约只有等到尸体腐烂发臭甚至房租到期收租那天才能被发现。   许永的租屋在一栋上世纪80年代建的四层民房最顶楼,如今差不多已属于危房了。   生锈的铁栏杆稀稀落落爬着蜘蛛网,过道里拉了乱七八糟的粗绳晾衣服,高个子得低着头走,才不至于被垂落的湿裤脚蹭过头顶。   尽头一间屋子,铁门上遍布锈迹,唯有锁倒有几成新,窗户不知被谁砸破了一个豁口,只用胶带和旧报纸勉强糊上。   玻璃窗长年不曾清洗,一抹落了灰的月色蒙蒙映在上面,被皲裂的豁口裁得支离破碎,宛如素百合凋零的花瓣。   夜已深,远处的街道仍是灯火通明,隐约有喧嚣的人声自风中送来,楼道里却安静得紧。   廊灯是不存在的,乌漆墨黑的过道里飞快地闪过三个人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尽头那间空无一人的屋子。   为首一人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口,他摘下兜帽,额发间露出两只短而利的弯角,如电般锋锐的目光地扫过这间脏乱逼仄又阴暗的房间。   另外两名手下同样视黑暗如无物,仔细而快速地在里面查探了一遍。   然而这间可称得上家徒四壁的破屋根本是一目了然,毫无隐秘可言,一张老旧的单人床上铺着发黄的被单,五斗柜里都是不值钱的杂物,桌椅各缺了一个角,倒是配套得很。   “如何?”   “禹大人。”一名手下毕恭毕敬地道,“乌鸦自从半个月前与我们联系过后就消失了,落脚地也早已多日无人进出,恐怕多半是死了,这个许永很有可能是除了凶手之外最后见过他的人,不过是个普通的街头瘪三,而且奇怪的是,他也失踪了。此人不久前曾兜售过一条消息,就是唐氏珠宝展览会上那件被抢的钻石项链的去向。既然这个消息能引起乌鸦的重视,说明极有可能跟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   “分析得不错。”禹淡淡到赞了一声,纡尊降贵似的半垂眼帘看向对方,“不过我问的是,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呃,”手下脸上的喜意还未及爬上眉梢,便衰退成不知所措,连忙把一个折叠的信封双手递上,“里面除了钱之外还有几张照片,藏在鞋垫底下,想必是要紧之物。”   钱是许永卖消息赚的酬金,短短几天功夫,几万块花得只剩一千,禹对钞票不屑一顾,只拿了照片出来就着月光端详,明显是偷拍的角度,像素低得令人发指,能看得出是小巷里一间店铺,店名依稀可辩认出无所不能事务所几个字。   禹把照片推回信封里,命令道:“去查照片上这间店。乌鸦的落脚地继续派人盯梢,就算乌鸦死了,也许还有他的族人。哼,这些不济事的巫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手下一愣,犹疑道:“巫族不是早就已经灭族了吗?除了乌鸦,这里难道还有它的族人?”   禹不耐烦地道:“巫族人口那么多,哪有那么容易全死光,更何况当年陛下只是下令诛杀叛乱的巫王和他的乱军党羽,又没有对其余未曾附逆的巫族人赶尽杀绝,有些逃到现世避难,也不足为奇。如今,长殿下和大祭司有令,让这些巫族罪人将功折罪,正好为我等所用,当我们的马前卒。”   手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颇为担心道:“可是我们的人在现世力量有限,那些巫族人会听命于我们吗?就像那个在展览会上疑似使用风系巫术的家伙,不光没拿到东西,反而打草惊蛇,给我们的行动添了不少麻烦。”   “长殿下继位在即,除非他们想永远背着罪民的身份苟延残喘,否则为长殿下做事是他们唯一的进身之阶。”   禹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自己这个手下头脑灵活,不像那些个只会打打杀杀的蠢货,他身为上官,不介意多指点几句。   “自从巫王死后,巫族没了领地,活下来的巫族人哪个不是跟过街老鼠似的,朝不保夕,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他们不想翻身?好歹,巫族曾经也是强盛的种族,天赋和传承都不容小觑,换做是你,有这么个往上爬的机会摆在眼前,焉能不为长殿下肝脑涂地?”   “那是当然!小的对长殿下忠心耿耿!”手下连忙点头哈腰表忠心,“这么说来,他们是不敢不听话的了?”   禹皱了皱眉头,难得地迟疑道:“倒也不尽然,巫族分裂,各行其是,未必都是一条心。你口中提到的那个当众抢劫的白痴,就根本不是出自我们的指令,也不知奉了谁的命令,他是不是巫族人,还两说呢。现世里也有不少隐藏的各族强者,我们的人少,行事不可过于张扬,免得坏了长殿下大计,一定要尽快将那位找出来,让他永远消失!”   “明白!”手下犹豫再三,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是长殿下的命令……不是将那位殿下活着带回去吗?”   禹居高临下剜了他一眼,眼神利似刀锋:“你的废话太多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那位是什么身份?长殿下岂能下令诛杀?可是长殿下要顺利继位,他必须得死。”   “哦!属下明白了,长殿下是要借巫族的刀……”   “你还不算太蠢。虽说长殿下要活的,但冲突之下,刀剑无眼,难免会发生意外,只要把我族圣戒安然带回,想来长殿下也能体谅我们的难处。”   手下讷讷地道:“是,还是禹大人想的周到!”   他嘴上应和着,心里却很是不屑,那位殿下何等身份,是他们这些人杀得了的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这机会,谁敢背上这么大的罪名?到时候依然要拿他们这些炮灰祭天。   禹盯着他异样的眼神,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不紧不慢地道:“也不用担心,我等的任务只是探寻下落及时回禀,待到那时,长殿下自有安排。”   随着三个黑影匆匆离去,破旧的老屋再次陷入沉寂。这片街区在夜色的遮掩下仍旧沉浸在混乱和狂欢之中,对逼近的暗潮汹涌浑然不觉。   碧空万里。   几朵棉花糖似的白云懒洋洋地飘在蔚蓝绸缎上,容易让人联想到下午茶的悠闲时光,奶油甜点巧克力。   这个时候,隔壁那位有钱有闲的邻居可能已经躺在海边细软的沙滩上,戴着墨镜晒日光浴吧。   言亦君临走前还特地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海边度假,无奈他已经跟委托人约好□□,只好痛苦地婉拒了这个诱人的提议。   段大老板原则上十分唾弃这样腐败的小资情调,不过,酷热的午后,若是能躺在树荫下的竹椅里乘凉,再来一杯冰镇西瓜汁,想必也是极好的。   可惜现实总是那么残酷。   此时此刻,他正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攀在树梢上,跟一只高贵冷艳的波斯猫对峙。小家伙一身柔顺雪白的毛,一蓝一金两只猫眼警惕地盯着这个试图靠近它的陌生男人。   “小乖乖,你爬哪里不好非要爬树,很危险知不知道?快到哥哥这里来,哥哥抱你下去吃小鱼干!”   “喵呜~”猫咪轻蔑地把脑袋转了方向,自顾自舔着爪子,对他的苦口婆心视若无睹。   “小混蛋!”   段回川被狠毒的太阳晒得大汗淋漓,在心里把乱接委托的白简骂了个狗血淋头。猫这种生物根本不可理喻,相较之下,怂怂的招财简直是只暖心小天使……   那箱好不容易得到准许,随主人出外勤的招财,正停在树枝上耀武扬威地炫耀华丽的羽毛,火红的冠羽迎风摆动,看到主人的糗样,不住拍打着翅膀,笑得花枝乱颤。   ……屁的小天使!   “笑什么笑?信不信我给你烫个爆炸头?”   段回川恶狠狠地做了一个雷劈的手势,顿时吓得招财不敢吱声了,扑棱几下飞到一边,好像离主人远些那雷就劈不到它头上似的。   它的动静却引起了波斯猫的注意,白猫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招财,迈着猫步小心翼翼往它身边挪,弓起身子就是一个飞扑!   然而这种程度的攻击对进化成半妖的鹦鹉而言,挠痒痒都够不上,翅膀一振便轻飘飘飞至二楼窗台上,离树杈不到一米的距离。   小猫咪心有不甘地追过去,段回川灵机一动,缀在它身后当黄雀,长臂一伸,眼看就要捉住这只顽皮的小东西,不料猫儿已经抢先一跃而起,雪亮的长毛擦过指尖,终究与之失之交臂。   继而“哐啷”一声,冲过头的猫咪从窗口栽了进去。   “喵呜呜!”   段回川哭笑不得爬至窗边,探头一瞧,里间似是一间木质结构阁楼储藏室,由于长年无人打扫,被猝不及防从天而降的毛团子激起了漫天灰尘。   墙壁钉着厚厚的木板,也在积年的潮气里腐朽,被猫儿这一折腾,簌簌落下几块碎屑,隐约露出啃吧吧的内里。   猫咪在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的杂物里扑腾了一会,被段回川抱了出来,一身干净的白毛被蹭得脏兮兮的,段回川随手擦把汗:“终于逮到你了,让你乱跑!”   “找到我的小萝卜了吗?有没有摔伤呀?”猫主人好一会才姗姗来迟,蹬蹬爬上阁楼,那多年不曾有人踩过的楼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放心吧,你的小萝卜还活蹦乱跳得很呢。”   段回川总算完成了这项“蚊子肉”委托,忧郁地拿手扇风,一想到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和微薄的酬金,内心就忍不住苦哈哈地唱起了小白菜。   “哎呀段先生,太感谢了!小萝卜太调皮了每次都叫我好找!”猫主人心疼地抚摸着猫咪的脑袋,“这是我祖父当年打猎收藏猎物的屋子,闲置了十几年了,一直没有打扫,落了不少灰尘,不好意思。”   “无妨,助人为乐可是传统美德。”段回川一本正经地回答。   “啊?难道你不要酬金了吗?那怎么行呢!”   “……”客套话听不懂吗?段回川脸上笑嘻嘻,心里mmp,“这个,酬金当然还是……哎哟,啥玩意?”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砸到了他的后脚跟,回头一看,竟是一根黄澄澄的金条不知从何处滚落在地!便是蒙在尘土里,也难掩灿金的光泽。   “!!!”   段回川和猫主人同时陷入两脸懵逼的状态,后者试探着把金条捡起来,紧张地拭去灰尘,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一颗心都在剧烈颤抖:这……这难道是……祖父留下的遗产?!   作者有话要说:   段:如果不好好努力赚钱,就要回家继承……【忧郁脸】 第27章 温柔乡   段回川脸色一黑,禁不住隔着衣服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戒指,这剧本不对呀,这聚财石也会胳膊肘往外拐的吗?   好不容易等来的一夜暴富,居然是别人的!   段回川拔凉拔凉的内心,北风呼啸。   猫主人急地着清点遗产,段回川识趣地表示告辞。   他踏着沉痛的脚步率先下楼,一面走一面开启了严肃的自我批评以及自我怀疑,这颗聚财石究竟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如果是,他该向哪里投诉呢?如果不是,这一切究竟是石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他思考的太过投入,以至于猫主人喊着他的名字连着追了上百米,才反应过来。   猫主人气喘吁吁地拉住他的手,感激涕零:“段先生,您真是个大好人啊!若不是您,我都不知道祖父在阁楼的墙壁里埋了遗物,您连酬金也不要,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呢?哎,这年头,像您这样不贪财又有耐性的好心人真是不多见了!”   段回川心情复杂,一时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您客气了,其实我不是……”   “我知道!”猫主人更激动了,满面红光,“您不是那种见财起意坐地起价讨要好处的人!”   “……”这误会有点大。   “不过,做人要讲知恩图报。”猫主人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递上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笑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您务必收下!那个,刚才的事也请您不要传扬出去,以免……”   瞧着那厚厚的一叠钞票,段回川被北极冰川冻住的内心骤然心花怒放,心情过山车似的柳暗花明又一春,他努力抑制着嘴角的疯狂上扬,矜持地微笑道:   “这怎么好意思呢,就算没有今天这出,该是您的也跑不掉。”   “哈哈,不会不会,段先生可是贵人。”   同猫主人告别,段回川溜着招财不紧不慢往家走,一扫适才的沉痛忧郁之色,连天空里嚣张冒火的太阳也变得可爱起来,他又哼起了那首不知名的小调:“何以解忧~唯有暴富~和漂亮媳妇~”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一边走一边说:“我说小白啊,不是还有个驱鬼的委托么?赶紧的,给我安排上!什么?什么酬金低?你这个小同志啊,不能老是钻进钱眼子里了,助人为快乐之本知道么?好了好了,我马上回去,对了,今晚吃螃蟹!哪儿来的?我路边捡的!   难得老板一改懒散的态度,心急火燎得恨不得马上办好另一件委托,白简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出去一趟他就转了性了,虽然纳闷,到底还是很快安排好行程。   委托人的别墅在邻市海边一片连绵的半山里,这里依山傍水,气候宜人,十分宜居,山上的空气更是一等一的清新,湿润的海风能吹走冬日的寒气,夏日里亦毫不吝啬地带来阵阵清凉。   不巧赶上节假日,段回川载着白简驱车在拥堵的高速里龟爬了四个小时,才勉强在天黑前抵达目的地。   张盘这次并没有一起来——毕竟作为龙虎山弟子,酬金如此微薄的委托有失他的身份。   山脚下是一个古香古色的小镇子,木质阁楼式建筑星罗棋布地卧在羊肠小道里,在小桥流水间纵横交错。   除了当地人开门做生意卖力地吆五喝六,来往的基本都是自由行的游客。   来的路上下过一场如酥小雨,远处的青山被洗刷得青翠而透亮。   自山脚下远远眺望,烟雨蒙蒙里一派云流雾饶,仿佛一副巨画从山顶一路铺至镇上的青石小路,无论是幽静的青山,还是热闹的街巷,都被如墨烟雨尽数描入画中。   给委托人去了电话,对方表示会尽快来接他们上山。   段回川和白简趁着等人的空隙在街边买了两碗当地特色小吃,圆乎乎的藕色丸子浸透了卤汁,酥滑鲜美还不油腻,他俩一口一个,好吃得差点吞掉了舌头。   “老板,这附近的山上有没有什么景点?”白简不舍得一下吃光,享受着慢慢咽下一只丸子,抬头跟路边一个水果小贩闲聊起来。   “山上的景点?难道你说的是狐仙庙?”老板一愣,忙道,“你们是来旅游的吧?可千万别往山上走!”   “为什么?”白简好奇心被勾起来,就连段回川拿小木签往他碗里悄咪咪扎走一只丸子,自己偷吃了,也浑然不知。   老板眉头都挤了个皱疙瘩,压低了声音,害怕被谁听去了似的:   “我跟你们说,据说那山上,到了夜里有狐妖出没,专门勾引年轻小伙子,去不得!好多不信邪的青年跑上去,跟没事人似的下山来,逢人就到处吹嘘那狐仙庙,邀人去游玩,实际上呀,已经给狐妖迷了魂,吸了阳气了!自己还懵然不知呢!”   “哦?还有这样的传言啊。有点意思。”   段回川叼着根烟,深吸一口,一圈浅淡的烟雾从嘴里扑出,徐徐消散在空中,他眼瞅着白简埋头吃掉了最后一枚肉丸,心中甚感遗憾,随手把烟蒂灭了扔进垃圾桶。   这时一串蘸匀了酱汁的肉丸递到他面前,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窜,段回川怔了一下,一抬头便迎上言亦君笑意端然的目光,两只黑琉璃似的眸子,鲜活而明亮的盛满了自己的身影。   “言医生,你怎么在这里?”段回川微讶地挑了挑眉,“你说你去海边度假,莫非是……”   “是啊,出来散散心,又不想走太远,就选了这里。”言亦君微笑点头,“这个是附近有名的小吃,味道还不错,要不要尝一尝?”   “那……我就尝个鲜。”段回川本想礼节性客气一下,可对方又把肉丸串朝他递近了些,于是段回川顺势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只,半边腮帮子鼓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了投食。   “如何?”   “还不错。”段回川装模作样地道,“尝尝还行,不过吃多就腻味了。”   白简凑过来奇怪地道:“老板,你不是才刚吃过一碗吗?”   “……你,闭麦!”段回川狠狠瞪了他一眼,手指差点戳到他鼻子上。   白简委屈地缩了回去:“哦。”   言亦君似笑非笑来回看了一眼,并不拆穿,只是把剩下的肉串递过去,道:“我不小心买多了,吃不了可就浪费了。”   段回川还没来得及开口,被白简自告奋勇抢先:“老板吃腻了,我来帮你!”   “……我谢谢你啊。”段回川无语地望着他。   言亦君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一出似的,变戏法般分给他们一人一串,于是这俩就跟被幼稚园老师安抚后的小鬼一样,心满意足地啃起了自己那份。   白简腮帮子鼓成仓鼠,鼻翼渗出一层细汗,呼呼吹着热气,皱着眉嘀咕:“怎么感觉这串特别辣呢……”   “可闭嘴吧你!”   垫好肚子,委托人也急匆匆地赶到了。   对方是个瘦长的中年男人,平头板寸两侧隐约夹杂着白发,五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英气,但眼下的青黑和松弛的皮肤垂叠成岁月的痕迹,比实际年龄更显老几分。   他的目光依次从三个青年脸上看过去,可这三张脸于这行而言委实都年轻得过分,他不免心下失望,勉强打起精神自我介绍:“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姓凌,不知段先生是哪位?”   “我就是。”段回川伸出手同他一握,“凌老板究竟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边走边说吧,早点解决免得夜路不好开车。”   凌老板一听他这轻描淡写、混不当一回事的口吻,暗地皱了皱眉头,嘴里发苦,怕是又遇见个只会贴符胡吹大气的游方术士了。   这年头,年纪轻轻踏踏实实干什么事不好,偏要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骗骗那些愚昧老妇还行,以为他也那么好骗吗?   唉,一会赶紧打发了了事……只是不知道眼下山上那几个青年客人怎么样了。   “凌老板,凌老板?”   段回川唤了几声,总算把他从走神里拉回来,凌老板尴尬地笑了笑,开始介绍起最近遇上的一桩难题。   原来凌老板多年前曾购置了一套山间别墅,后来被他改造成了一间民宿客栈,起初还相安无事,可渐渐的却接连发生了许多怪事。   来这儿游玩的游客大多是冲着海滩和古镇子来的,山上景点不多,客栈就更少,几年前更是开始接二连三搬走,最后只剩下他这一家,没了竞争对手,再加上狐仙庙的兴盛,客人渐渐变多,生意是越发好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白简奇怪地问。   “这本是件好事,可怪也怪在这里。”凌老板苦笑着摇了摇头,“住店的客人几乎全是青年男性,住下之后也不怎么去山里游玩,第一天去看过狐仙庙,然后就整日呆在客栈,给他们介绍附近的景点也不理会。这便罢了,白日里还算平静,一到了晚上,总能听见奇怪的声音,就是那种……嗯很香艳的声音……你们懂的……可是我寻遍了整个客栈也找不着从哪里传出来的,客人们也都没反应。”   白简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们一脸古怪的表情,就差没把不明所以写在额头上:“香艳的声音是什么声音?”   段回川拍了拍他头顶:“别插嘴。”   凌老板接着道:“更诡异的是,一旦出现了这种声音的第二天早晨,就会发现有些客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外头昏睡,醒来之后精神萎靡不振,可问他昨晚干嘛去了,又说只是在房里睡觉。你们说,是不是有鬼或者妖怪?说不定就是那个狐仙庙里的狐妖!”   白简欲言又止,看了看老板的脸色,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狐妖?”段回川用暧昧的眼神望着凌老板,意味深长地问:“那老板你,有没有……”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凌老板脸色涨红,羞恼地挥手,“我都一把年纪了,哪有那些小年轻阳气多!再说了,我可是有媳妇的男人!”   言亦君一路跟着他们行来,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笑而不语,段回川撞了撞他胳膊,饶有兴味地打趣:“言医生不是来海边度假的吗?跟我们上山,不怕被那狐妖捉去洞房?”   “我平生尚未见过狐妖这般稀罕的东西,还挺好奇的。更何况……”言亦君微一停顿,轻轻抚平衣摆的褶皱,双眼眯出两道浅浅的笑纹,“更何况有段大师在我身边,就算被那妖精捉去洞房,难道你不会来抢亲吗?”   段回川:“……”   凌老板以一副过来人的眼神,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俩一眼,忍不住挪远了些。   段回川感觉心头仿佛被某只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他轻咳一声,微妙地转开视线,眼看就要走偏的话题再次扯回正轨:   “凌老板,既然多次发生了类似的诡异事情,那些客人不害怕吗?怎么还有人上山呢?”   凌老板无奈地道:“我也纳闷啊,那些客人除了早晨衣不蔽体有点丢人之外,看上去既没有受伤,也没异样,一个个对夜里的事讳莫如深,更有甚者,一连呆了好几天,最后下山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呢。所以,虽然怪事一直发生,可客人却络绎不绝,甚至还有人慕名前来,想体验一下跟狐妖共度春宵的感觉呢!”   “呵呵。”段回川笑了几声,玩笑道,“那凌老板生意红火,又没人投诉,客人也无恙,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闷声发大财呢?”   “那怎么行!”凌老板没好气地道,“人妖殊途啊!现在没出事,不代表以后不会,我只是个开客栈的,本份赚钱,可不想跟妖精混到一条船上!万一哪天狐妖兽性大发,对我下手了可怎么办!”   再说了,他一个中年大老爷们,整宿听人墙角,老婆又不在身边,那得多难受啊。这话,就不便说出来了。   “噗……”白简忍不住笑道,“我看不至于,您长得挺安全的。”   “你这小孩子怎么说话的呢!”   言亦君莞尔,问道:“既然有此担心,何不像其他客栈那样搬离呢?”   凌老板讪讪地抓了抓头发:“这还不是没办法,一家子都指着这间客栈养活。这不,只好请各位来帮忙驱鬼除妖了嘛。我是小本经营,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钱,所以酬金是低了点,但是诸位既然来了,也算是给我凌某人面子,要是你们改变了主意,要打道回府,我也不会怪你们的。”   段回川一本正经地保证道:“凌老板放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我们事务所一贯的准则,我既然接下你的委托,就一定会完成。”   凌老板面上赞赏地点着头,心里却嘀咕着,该不会是听说了狐妖香艳的传闻跃跃欲试了吧?这些年轻人果然不靠谱!   段回川的小破车停在山下的停车场里,一行人跟着凌老板坐车上山。山路曲折而颠簸,道旁茂盛的草木间隙不知藏了多少鸟雀知了,飞扬的山风送来几声清脆的鸣叫。   “客栈里,如今还有旅客吗?”   凌老板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有?昨天啊,有好几个客人来住店,我瞧他们打扮时髦,开得都是名车,出手阔绰得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公子哥儿,不去住五星级大酒店,跑来我这简陋的民宿,八成啊,又是冲着狐妖的传闻来的。唉,这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劝他们早些下山,还不信邪。我今天为了等你们,昨天晚上就离开了客栈,也不知昨晚有没有出什么问题,这山里,手机信号也不太灵……”   “你昨晚就不在客栈了?”段回川皱着眉头打断了对方的絮絮叨叨,一丝不祥的预感噌地冒出了头,很多时候,越是不希望某事发生,越是会发生,“你经常不在客栈?”   “也不是,我只是偶尔挑清闲没客的时候下山采买,今天不是情况特殊嘛。”   言亦君看着段回川曲着手指轻叩额头,淡淡道:“看来我们需要加快速度了。”   车停在一片仅个位数车位的草坪前,因疏于打理,野草疏疏落落地蔓延到篱笆内,一红一白两辆豪华跑车格格不入地挤在其间。   青石板砌成的小路蜿蜒逶迤向一处矮墙包围的院落,矮墙里栽满了扶桑树,红艳如火的扶桑花密密缀在枝头随风摆动,憧憧树影间,露出一角挂了红纸灯笼的青瓦飞檐。   几人一路行至院中,一栋两层楼的古朴客栈出现在众人眼前。   门上匾额书写着仙缘客栈几个大字,庭院自山上引了一汪清泉,用嶙峋的青石砌成了池塘和假山,几尾红鲤游弋而过,微风吹落几片扶桑花辦,不经意间,在平静的池面点缀了几圈涟漪。   “这儿确实是个度假的好地方,清净又雅致。”言亦君细细看过客栈的布局,微笑着赞了一句,“看来凌老板,也是个富有生活情调的人。”   “唉,这些都是我媳妇要求布置的。”凌老板谦虚地应了一声,十分受用的样子,“快进来喝杯茶吧。”   客堂里摆设朴质而简单,几乎没有奢华的装饰,中央是几套粗木桌椅,后门连着厨房,茶室一张红木八仙桌,打扫得窗明几净。许是山间寒凉,连空调也没有,只有屋顶一个吊扇。   “老板娘没跟你一块儿住?”段回川左右看了看,手指轻轻在镀了红漆的楠木柱上抚过,并不打算坐下喝茶,“店里的客人们呢?”   “我媳妇儿在乡下,一个月来一次,她太漂亮了,我可舍不得让她在外面抛头露面。”提起妻子,凌老板有些羞涩地笑了笑,给他们倒了茶水,便往上楼上走,“客人们这时候应该在屋里休息吧。饭点快到了,我去喊他们。”   白简第一次体验这样的古式客栈,颇觉新奇,东摸摸西看看,一会又去池塘围观锦鲤。   言亦君和段回川对视一眼,皆从各自眼中读出了怀疑和警惕。   “你觉不觉得——”   “安静得像个废弃的屋子。”   两人相视一笑,这点细枝末节上的默契,既叫人意外,又似乎不那么意外。   一阵急促的脚步踏在陈旧的木板楼梯上,踩出了连串沉重的吱嘎声,伴随着客栈老板惊慌失措的喊叫:“不好了!那几个客人不见了!”   段回川微微皱了皱眉,平静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去山里游玩了?”   “不会的!他们的车还在停在外面,手机钱包之类的也都在房里没带着!”   段回川点点头,又问:“那个狐仙庙,离这里远吗?”   “走路的话,半个钟头!”   这是一间只会出现在影视剧、古代书籍和男人们梦里的酒楼。   琉璃青瓦,飞檐如翼,楼中雕梁画栋,一十八根廊柱涂满了红漆,华贵的金箔裁剪了花鸟虫鱼的图案,如枝如蔓盘绕在柱子上。   墙壁上十步镶嵌一颗夜明珠,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与迤逦摇曳的烛光交辉相映。   那朦胧的光照出轻纱罗幔上绣着的交颈鸳鸯,微风起落间,鸳鸯也跟着飘然而起的红纱帐幔耳鬓厮磨。   旖旎的胭脂香味与醉人的酒气从帐幔里传出来,纠缠在一处难分彼此。   一方铺了彩绣的小桌,摆满了陈年佳酿和佳肴美馔,一旁伺候的清丽小婢殷勤地往杯中添酒,轻薄的衣衫香肩半露,举着酒杯就要往客人嘴边送。   即使方俊捂着耳朵,也难以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暧昧喘息和娇笑。   若是早知会陷入这么一个进的来出不去的温柔乡红颜冢,打死他也不会听信了几个狐朋狗友的忽悠,在唐锦锦那里碰了壁,失去了全部耐心之后,一时兴起,来这个狐仙庙里“一夜春宵”!   一座四龙衔珠的鎏金香炉从龙嘴里焚出熏香袅袅,那气味香甜得发腻,方俊被呛得直咳嗽,捂着鼻子嫌弃地扇了扇。   与他同行的哥们各自拥着一两个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不知去了哪里快活。   “恭喜爷,狐仙大人有请!请随小婢来吧。”   方俊自思索间抬起头,眯着眼看向那美丽妖娆的女子,看见两只又尖又长的耳朵从鬓发间钻出,他心里一抖索,梗着脖子冷冷道:“如果我不想去呢?”   女子嘻嘻一笑:“那可由不得爷~”   方俊心一横,不过区区一个梦,还能把他怎么样不成?   他下意识握住那块温度异常的观音玉,在周遭虚像幻影之中,仿佛那是唯一让他感到真实且安全的东西。   方俊闭着眼,嘴里碎碎念叨:“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   作者有话要说:   狐:这什么咒语?我竟然感到灵魂在净化! 第28章 旖旎一梦   方俊还依稀记得他们挤眉弄眼地游说自己的情景。   ——“那山上有间客栈,到了夜里入睡,如果狐仙看上了你,就会派凤女鸾车入你梦中,接你去她的洞府,风流快活!我听去过的人说,那里有喝不尽的美酒,亲不完的美人,甚至还有绝代风华的狐仙,要什么有什么,那滋味,可比现在那些会所浓妆艳抹的整容脸销魂多了!”   ——“你就吹吧,说穿了就是做场春梦,说不定是客栈老板为了揽客故意放出来的流言,把你迷晕了,谋财害命!”   ——“我是说真的!好多人都去过,你该不会是自从那次展览会上受惊之后,怕妖精鬼怪之类的东西,吓得不敢去了吧?以前你不是说那些都是封建迷信吗?怎么现在脖子上还挂着快玉观音?辟邪啊?”   ——“谁说本少不敢去?哪里的销金窟本少没去过,我倒要看看究竟什么名堂,一个个五迷三道的!”   山中清静,除了一个狐仙庙,并无其他有名的景点。   方俊和几个哥们在附近玩了不到半天就无聊地回客栈玩手机,好容易熬到夜里,几个夜猫子十点不到就爬上床睡觉,原以为只是个谣言,谁知,竟果真有狐仙入梦!   梦里不知身何处,那几个哥们只当是场春梦,尽情作乐,把现实里享受不到的,尽数发泄在梦中。   可是方俊一到此处,就隐隐感觉到脖子上的观音玉在发烫,替梦里浑噩的思绪保留了一丝清明,似乎在暗暗告诫他即将降临的危险……   凌老板在前面引路,一行人来到这座大名鼎鼎的狐仙庙时,日头已近黄昏。   斜阳晚照,浓艳的金红色瑰丽得盛极一时,披洒在仙庙的琉璃瓦上,粼粼折射的光芒直叫人目眩神迷。   路边的杂草到了仙庙门前就不翼而飞了,朱漆的大门洞开,门窗廊柱纤尘不染。   一角飞檐下垂挂了一串风铃,山风拂过时音脆如珠落玉盘,粗绳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老旧了,可那铜铃居然没有生锈。   段回川的目光自铜铃上收回,望向洞开的大门,庙里清幽寂静,不似有人烟。   “那个,段先生,我就不进去了,在这儿等着接应你们。”凌老板面带难色,支支吾吾地道。   “当然。”段回川了然地点点头,接应什么的当然也是不指望的,他又回头向言亦君道,“言医生,不如你和凌老板一块在门口等等吧,我们很快就出来了。”   言亦君却执意道:“我跟你们一起进去,既然都来了,自然要见识一番。”   段回川略微蹙眉,极为难的样子:“可是……”   言亦君醒悟过来,保证道:“放心吧,无论在里面看见了什么,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是说这个。”段回川无奈地看着他,“万一有危险……”   言亦君目光微微一讶,想起那句抢亲的戏言,不由低眉微笑起来:“我相信段老板会保护我的。”   也不知怎么,看见这个人的微笑便拿他没有办法,仿佛拒绝对方的请求是一种罪大恶极的行为。   段回川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红瓶,指尖挑了一滴淡红色的水珠出来。   “把手给我。”   言亦君看着他的动作,摊开手掌,没有多问,段回川握了他的手,将那滴水珠点在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一瞬间的灼热,很快又沉凝下来,让人有种安定的错觉。   段回川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放心的模样:“万一遇到什么不干净的,它会帮你。”   一滴极淡的红印浸湿了掌心,像是被盖了一个戳,言亦君垂目瞧着,微微握拢五指,仿佛把这份珍贵的赠礼牢牢握住。   白简在一旁期期艾艾地小声哔哔:“我……我能不去吗?里面阴森森的,怪吓人的。”   段回川嘴角一抽:“行吧,这张蕴雷符给你防身,一会万一有异动,就把符纸烧了,明白吗?”   白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又忍不住道:“老板老板,我也想要一滴!”   段回川慢吞吞把小红瓶收了回去,斜睨着他:“你又不进去,符纸足够了,乖。”   白简:“……”   凌老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符纸净水,江湖术士也就这点本事了。唉,早知道还不如在店里报警呢,闹出了客人失踪的事儿,也不知往后客栈还能不能开得下去……   段回川和言亦君在二人的目送下踏入狐仙庙,一路走到庙屋,也不见异常,庙中庭院狭窄,零星几株花草妖娆地攀着树藤,中间一方石桌,布局一目了然。   大屋里没有燃灯,朱红的木门木窗,从缝隙里透了些落霞投到冰冷的地面上,照出两束因人践踏而浮起的尘埃。   庙中香案上供奉着一尊端庄的观音相,约莫有些年头,描过的金漆剥蚀了小半,残了衣摆。   后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幅色泽鲜亮的仙女画像,一只九尾狐依偎在其身侧,左右两只狐头香炉张着嘴巴,吐出些许异香。   然而再浓重的熏香,也遮不住这冲天妖气。   段回川蹭了蹭鼻尖,不屑地哂笑一声:“哪里来的小狐狸精,鸠占鹊巢霸占了人家的观音庙,窃了人家供奉!客人上门了,还不出来接客?”   明明是一间局促狭小的庙屋,他的声音却违背了科学规律震荡出回音,如同置身于空旷的荒野,而庙外的白简和凌老板百无聊赖的聊着天,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迎接他们的,是八方而来的一阵欢声笑语,虚无缥缈得宛若聚散的薄雾,上一刻还远在天边,下一秒仿佛又贴在耳畔。   言亦君泰然自若地站在他身侧,并没有因此感到意外,倒是左手被对方突然握住的时候,侧过脸来微讶地看了一眼。   “来了,小心。”段回川只来得及短促地提醒一句,庙屋大门骤然无风合拢,两人便被某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吸力卷走!   片刻之后,小小的庙宇又重归往日宁静,只剩那张仙女狐画像似被风吹得轻轻飘起一角,又晃悠悠垂落……   再次睁开眼睛时,入目是一派歌舞升平,靡靡的乐曲响彻整座小楼,言亦君与形形色色的酒客们擦肩而过,最后静静立在一楼大堂中央的舞台下。   几个只着粉色薄纱的艳丽舞女正翩然起舞,她们轻纱覆面,皓腕脚踝戴满了翠玉金镯,举手投足之间,珠玉琳琅,清脆作响。后面的雅室里,几个优伶乐伎拨弦吹箫,琵琶琴瑟,不一而足。   言亦君摇头浅笑,如今连妖精都讲究高雅格调了。   很快便有舞女注意到了这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生人,好久没有吃到如此英俊的小郎君了!   一想到个中滋味,舞女琥珀色的圆瞳渐渐收竖,兴奋地放出势在必得的光芒。   袅娜的身影来到他面前,舞女撩起面纱,露出一张少女般清纯动人的脸孔,眼神却是妖媚至极:“这位公子,奴家的舞姿如何?”   言亦君沉沉笑了一声:“你要问我一只秃毛狐狸跳舞的模样?确实十分滑稽。”   舞女神情一僵,但她最大的本事就是洞悉人心七情六欲,她深深地望了言亦君一眼,忽然摇身一变,骨架拔高,声音也低沉下来:“或许……你喜欢这样的?”   眼前男子的形貌与段回川别无二致,便是神态动作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言亦君一怔,即使明知面前是个西贝货,也忍不住伸手抚摸上对方的脸颊——   亦或者,只有假的,才敢如此放肆地随心所欲?   那“段回川”亦不躲不闪,大方地任由对方施为,手上传来的温度和细腻的触感让人心中一荡,言亦君细细体会着那久违的滋味,兴味盎然地把他的脸颊拉扯成各种形状。   他莞尔失笑:“难怪能源源不断地引来客人,这样的服务,倒是别致,恐怕找不着第二家了。”   眼下也无旁人,他决定小小的放纵一回,满足一下心里深藏的旖念。   不等对方开口引诱,言亦君已兴致颇高地提出了要求:“能变小一点吗?到我肩膀这里。”说着,他抬起手比划了一番。   狐女:“……”   “看来是不行了?”言亦君失望地垂下眼帘,右手轻柔地抚过对方颈脖,指尖划过喉结的时候,突地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手指一点点收紧,深黑的双眸微微眯起,言亦君平静地凝视着那张脸上出现惊恐的神情,目光专注而冷酷,如同一汪淬了霜雪的清泉:“既然没用了,不如……”   “不!不!我会……放开……”   狐女疼得眼前一阵昏黑,拼命去掰男人的手指,可扼住脖子的手却宛如铁箍般纹丝不动,反衬得自己倒像是一个孱弱的婴儿!   难以想象,这样外表斯文温雅的男人,力气竟大得惊人,面对着自己心上人的模样,竟也说翻脸就翻脸!   周围的人群见了这一幕却视而不见,所有人都重复地做着符合他们“身份”的事情,甚至没人投过来哪怕一瞥。   言亦君慢慢松开手,他的注视依然有若千斤巨石,压得狐女不敢逃跑,只好依照对方吩咐化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身高刚好至他肩膀,神色半真半假的带着三分拘束和不安。   凝视着熟悉又陌生的容颜,言亦君冷漠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他手指动了动,在狐女心惊胆战地以为又要对她动手的时候,却只是轻轻按上了她的头顶,带着追忆和怀念揉了揉乌黑的发丝。   “乖孩子,叫声师兄来听听……”   魅惑过数不尽的客人,可算遇到这么个怪癖的奇葩,狐女简直感觉到了生无可恋……   那厢,段回川甫一入瓮,便落到一处奢华至极的闺房之内。   熏炉焚香,红烛滴泪,梳妆台上一面硕大的菱花镜,清澈可见得照出两个妖媚的侍婢,一个抚琴,一个起舞。   梨花木屏风后,是张足以容纳五人并排而睡的雕花大床,铺满了红艳的锦绣罗衾。   粉色的帐幔向两侧勾起,以金丝绣了大朵的并蒂花,罗衫半解的绿衣美人斜卧在床榻之上,玲珑有致的身姿被烛光映照在屏风上,别引一番朦胧遐想。   段回川好生品鉴了一会,抚掌大笑:“一下就派了三位美人儿来招待我,看来狐仙大人还是挺大方的嘛。”   榻上的女子朝他伸出手,葱白如玉的指尖轻轻一勾:“公子,先让奴家服侍你快活一番可好?”   “快活?”段回川似乎对这个提议极是动心,但又为难地道,“可是我还有一个朋友不知被你们带去了哪里,只我一人可快活不起来啊。”   “呵呵。”绿衣女子捂着嘴娇笑起来,“公子大可不必担心您的朋友,自有别的姐妹好生招待他,现在正玩得尽兴,怕是根本不愿醒来呢!”   段回川安之若素挨着桌边坐下,满桌珍馐美馔并没有吸引他的目光,而是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他轻嗅着浓郁的酒香:“这样啊,可是我却不怎么尽兴,莫不是你们厚此薄彼,故意怠慢于我?”   “怎会?”绿衣女子从榻上起身,莲步轻移,绕过屏风,轻纱之下隐约可见不盈一握的纤腰,行走间姿态婀娜,一阵醉人的香气随之而来,女子行至段回川身侧,一双素手抚上男人双肩,轻轻揉捏,“公子想如何?奴家一定满足公子,让你度过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   “哦?”段回川一挑眉梢,这才露出勾起兴致的模样,他指了指面前的空地,命令道,“过来蹲下。”   她抿嘴一笑,依言跪在他脚边,慢慢倾身倚到他膝盖上,不料对方转开双腿,叫她扑了个空。   对女子脸上的错愕视若无睹,段回川朝他伸出一只手,一本正经地道:“手。”   绿衣眨了眨眼,虽然不明所以,但为了即将到嘴的美味,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风尘女子的角色,顺从地伸出手搭在对方掌心。   “好乖。”段回川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拍了拍她头顶,像是主人逗弄宠物那样,露出慈祥老父般的目光:“会玩接盘子吗?就是我把这个盘子丢出去,你用嘴衔住接回来。”   “……”   如果隔壁的舞女在此,想必一定会跟好姐妹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   绿衣媚然带笑的神情渐渐裂开来:“你耍我!”   她藏在发间的狐狸尖耳立刻竖了起来,十指指甲疯长尖锐似刀,一根蓬松的大尾巴从背后窜出,不到片刻就从一名美貌女子变作凶怖狐妖!   “啊——”突然一阵剧痛,打断了她即将出手的攻击!被段回川扣住的那只手腕,脉门被死死捏住,整条手臂都快被拧折了,丝毫动弹不得,稍有异动,爪子就要废掉。   而对方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椅上,冷冷地俯视着她:“这么快就现形了,看来你的业务能力不到家嘛。”   “你——”狐女脸色几经变化,最后楚楚可怜地咬着下唇,戚戚哀求,“公子难道不懂怜香惜玉?你弄痛奴家了!奴家别无所求,不过心慕公子,想与你共结一夜姻缘罢了,就算你不喜欢奴家,难道就要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弱女子吗?”   说着,她微红的眼眶朦出水雾,竟似一副委屈得泫然欲泣,任哪个男人见了,都不忍心再伤她分毫。   可偏偏,段回川的铁石心肠根本不为所动:“别废话拖延时间了,还指望你的狐仙大人来救你?带我去见我的同伴,否则——”   但听一声细微的骨骼摩擦声,狐女手腕脱臼了。   冷汗瞬间渗了满头,她紧咬着嘴唇,再也不敢以言语魅惑,只得老老实实任他差遣。   至于另外两个侍婢,早就不见了踪影,恐怕是搬救兵去了,段回川也懒得理会,正主早点出来更好,一道拾掇了,也好早些回家洗澡睡觉。   他掌心一翻,一朵紫蓝色雷莲无风自悬缓缓绽放。   无数细小的电光如雪亮银蛇游走其间,刹那间光华大作,将此间精致华贵的闺阁劈了个体无完肤。   门窗栋梁都被炙烤得焦黑成碳,四周墙壁更是危如累卵,也不知是该称墙上破了数个巨大的窟窿,还是废墟里残留着几片断壁残垣更加妥当。   “你、你!心狠的男人!要找你的同伴,拆我的屋子做什么!?”   狐女又惊又怕,她一个小小狐妖,找个男人吸点阳气采补容易嘛!想到好好的一顿美食鸡飞蛋打不说,这下连床都没了,那日后——她还有日后吗?   待漫天的灰尘瓦砾尘埃落定,四下皆是一片狼藉,唯有段回川坐着的这张椅子完好无损。   他放开了萎靡的狐女,拍拍屁股站起身,在断墙的另一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自烟雾里漫步而来。   言亦君神色平静,衣衫完整,甚至连褶皱也不曾多出一丝,来到他面前站定。   房中的红烛早已灰飞烟灭,外面酒楼大厅的光亮轻松地越过破坏殆尽的门墙,眼下竟比方才还要明亮几分,通明灯火磊落地映照在男人身上,并未照出一丁点不堪或暧昧的痕迹。   段回川细细打量一番,皱眉道:“你……没事吧?”   “当然没有。”言亦君轻描淡写地一笑,“这里的款待很是有趣。”   “……?”   对方浑身散发着过于愉悦的气场,若非段回川确信言亦君气血正常,而且这么短暂的时间,不可能真的发生点什么艳事,他几乎要以为言亦君被那狐妖采补得手了。   见段回川一副欲言又止的尴尬神情,言亦君顿时明白话中引起的误会,好笑道,“我是说,这是一次难得一遇的特殊经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明知周围都是妖精,怎会被女色所惑?”   段回川讪笑:“言医生眼界甚高,是我担心多余了。”   他心道,明明一副心满意足的餍足模样,哪个男人不会往那事上联想?   “小狐妖似乎都跑了,你不阻止吗?”言亦君决定略过上一个话题。   段回川成竹在胸地摆了摆手:“正好让她们带路,不然这酒楼这么大,难不成还要一间间踹门不成?”   “那失踪的几个人?”   “找到这儿的老大,还怕找不着几个人么。”   感觉到狐女慌忙远遁的方位,还有来者不善的各路妖精,他一把拉住了言亦君的手,不由分说带他离开:“跟好我,这里妖气极重,别走丢了。”   手掌干燥的温暖沿着两人交握的手无声地传递过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言亦君甚至能描绘对方掌心的纹路,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用力反握。   一如很多年前那个被鲜血与大火舔舐的雨夜,他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里彷徨沉沦,一身遍体鳞伤的狼狈,也有这样一只手,猝不及防伸到他的面前。   在残冷的岁月剥夺了他的一切时,最后来到他身边的,总会是这个人。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酒楼里笙歌燕舞的男男女女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样貌千奇百怪的妖精,他们再不麻木地扮演着舞女和酒客,也不再无休止的寻欢作乐,他们似是得了某种授意,前仆后继地朝二人冲杀过来!   段回川对密密麻麻的妖群根本不加理会,反而抱怨冲天的妖气,熏得他鼻子发疼。   言亦君看着眼前坚定向前的背影,浩大凛然的雷霆拥簇着他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切的妖魔鬼怪在他的面前都要相形见绌,如同飘零的落叶般被秋风无情地卷走。   没有任何敌人能让他停下脚步。   他就在这里,近在咫尺,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段回川却忽然停了下来,他们面前已经没有任何妖精了,唯有一扇暗红色雕花大门,拦住了二人去路。   方俊中二的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是威风八面的古代君王,坐拥酒池肉林美人如云,可如今当真置身于酒池之内,美人环伺,却又恨不得立刻从噩梦里清醒过来才好。   天灵灵地灵灵满天神佛菩萨保佑,无论谁都好,来个神仙救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   段:我家医生那么柔弱,手无缚鸡之力,肯定被你们这些妖精占便宜了!   言:咳咳…… 第29章 神仙救我   方俊被婢女带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寝殿,中央一圈红漆金箔廊柱围着圆池而立,每根柱上均点缀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八盏六角宫灯逐一燃亮,灯罩上竟绘着姿态各异的春宫图。   殿内宽敞得近乎空旷,除了中央灯明火亮,再远些的地方渐渐被黑暗吞噬,一眼望不见尽头。   圆池中央浮起一方四角流水亭,一泓飞瀑从天而降,浇洒在亭盖之上,又沿着四檐淅淅沥沥落如雨帘,最后汇聚到圆池里。   走近才发现那并非是水,而是盛满了美酒佳酿,扑鼻而来的酒香几乎连那甜腻的熏香都要遮掩过去。   亭中设了一张奢华的镂空床榻,朱红柔软的绸缎锦衾陈铺其上,休憩之人只要伸出酒杯接上一接,随时都能享用到甘醇的美酒。   恐怕便是举国膏脂奉养的君王,也难以拥有这般非人力所能及的享受。   方俊陷在这粉红冢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几个狐朋狗友更不知去了哪里。   此时此刻,他正浑身无力地躺在亭内床榻之上,赤条条地被剥了精光,脚踝被柔韧的绸缎绑在床脚,几个貌美侍女环伺在侧,围着他娇笑不断。   最他感到恐惧的,是慵懒斜倚在另一端的狐仙,一双无暇玉腿横陈,长而尖锐的指甲涂着浓艳丹蔻,九条硕大蓬松的尾巴晃悠悠地搔弄在他左右。   她无疑是方俊平生见过最美丽的女人,但越是美丽,他心里就越发绝望惊恐,仿佛即将被施暴却无力抵抗的无助少女般,双手抱胸,瑟瑟发抖。   高高在上的狐仙瞥一眼方俊下面那软哒哒的物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亏我以为来了个真阳之体的绝佳炉鼎,没想到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方俊闻言又羞又气,天地良心啊,陷在随时性命不保的妖怪窝里,能有那兴致才有鬼了!吓都快被吓死了好嘛!   这不是个梦吗?为什么他还没醒过来呢?   方俊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掐着大腿,掐出了无数红印,闭眼再睁开,眼前依然是冷冰冰的流水亭顶,周围觊觎他阳气的狐狸精一个也没少!   还有那个慢慢朝他欺近的妖媚狐仙,尖锐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胸膛,像是沾了血的笔在白纸上落下一撇,渐渐有殷红的血珠浸出来。   她近在咫尺的竖瞳倒映着方俊惶恐绝望的脸,盈满了兴奋和愉悦。   “你……你要干什么?”方俊的喉结不断地颤动着,努力想往后退,可是后背已经抵在床角,无处可藏。   “呵呵……”男人的反应取悦了狐仙,她轻笑起来,一瞬间的明艳几乎盖过辉煌灯火,红艳的舌头充满暗示地舔了舔嘴唇,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本想与你共赴极乐,把你这难得一见的真阳小郎君留在本仙身边,日日抽取精血,慢慢享用,只可惜啊,要怪就怪你的小兄弟太没用,既然如此,本仙只好退而求其次,直接生吃了你血肉。”   “什么——你、你要生吃了我?”方俊眼前一黑,脸上的血色被这句话尽数抽走,嘴唇白惨白如纸,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不、不要……你放过我吧!”   狐仙看着他几乎哭出来的模样,开怀大笑,可方俊顾不上欣赏这一刻的美貌,即将惨死于妖口的恐惧完全俘获了他全部心神。   “求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愿意做!你非要吃……就吃别人吧!”   “哈哈哈!”狐仙裂开嘴张狂笑道,“你们男人啊,都是些贪财忘义、贪生怕死的坏东西!普天之下,唯有我那忠厚老实的相公,是真爱着我!吃了你的血肉,我就能立刻增长十年功力,多陪伴我相公十年!”   “你还有相公?”方俊大惊,求生的念头强迫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任何一点转机都不愿放过,哪怕只能拖延一丁点时间,“你引诱那么多男人做你的入幕之宾,难道不怕你相公知道?”   狐仙果然脸色微变,却又舒展眉眼慢慢笑了:“他当然不会知晓。那些慕名而来的臭男人,精气虚亏的,我看都懒得看一眼,都赏赐给了其他姐妹们,偶尔有阳气旺盛的,被我抽走了精气,第二天转醒也只当是春梦一场罢了。”   不知不觉间,周遭的酒气似乎浓郁得近乎凝雾,方俊被熏得难受,头晕目眩,他咽下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道:“那你吸我的精气好了,我没几两肉,不好吃的。”   “哦?”狐仙眯起细长的丹凤,婉转的语调动听撩人,似乎当真在思索这个提议。   方俊腾起一丝希望,再接再厉道:“你要是吃了我,我死了之后,我家里定然要来找我,不找到我他们肯定不会罢手的,到时候会把狐仙庙闹得天翻地覆,事情暴露了你也不得安宁,最重要的是,你相公就瞒不住啦!”   “……”狐仙神色几经变幻,目光闪烁不定,片刻之后才终于舒缓下来,冷笑道,“好个油嘴滑舌的小郎君,若换了其他人,我还真遂了你的意放你一马,不过真阳之体可是百年难遇,哼!”   她恨恨地抬起头往亭外瞥了一眼,寒声道:“有个厉害的家伙来寻我的麻烦,反正也要大打一场,不若先吃了你,增长了功力才是正经!”   方俊登时大骇!   狐仙一双妙目扫视左右,扬声道:“可准备好了?”   几个婢女恭敬地跪在地上:“请大仙享用!”说完,她们竟纷纷化作粉色轻烟,径自钻入酒池之中!   方俊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整座流水亭已经被酒水包围了,池面在飞速上涨,早已漫过台阶,几乎淹没了半个床脚,他茫然四顾,才发现不是池面在上升,而是流水亭本身正在下沉!   狐仙好整以暇地在他心口画着圈,娇声道:“你以为我乐意跟你废话这许多?你身上的凡尘污秽太重了,需要我精心准备的仙酿好生熏一熏,把浊气都熏出来,才能入口。好了,你还有什么遗言,一并说了吧,让我来尝尝,还在跳动的人心吃上去是什么滋味!”   膨胀的九尾紧紧束缚住方俊的身体,她张开血盆大口向他脆弱的脖子咬去!锋利的獠牙咬合之下仿佛能穿钢洞铁。   “救命啊!!!”   “唔——什么鬼东西!”咔嚓一声轻响,狐仙不可置信地捂住半边脸,半颗碎牙从她嘴里崩了出来,瞪大的双眼死死盯着方俊脖子上一块不起眼的观音玉——如今已经碎成了好几块。   方俊尚未从死里逃生中回过神,惊魂未定地抓着只剩了半个脑袋的观音玉,狐仙漆黑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我看这块破玉能护你几次!”   利爪狠狠一抓,系在他脖子上的粗绳眨眼便断成了几截,余威刮在细嫩的皮肤上,溅起几道极细的血色。   我要死了!   这个认知封冻了方俊全身流动的血液,他被一股无形的威压僵硬地钉在原地,如坠冰窟,只能眼睁睁地瞪大瞳孔,看着对方缺了半块的尖牙再次直抵自己的咽喉!   不——我不要死——救我!   冰冷刺骨的死亡气息已如刀锋吻上他的侧颈,再入一分,就是生与死的分离。   在绝望里等待了许久,预料中的痛楚却并未如约而至,方俊费力地抬起头,被明亮得近乎刺目的电光充斥了视野,一道盛大而耀眼的雷霆当头击落!   大殿周遭的黑暗被驱赶得四散奔逃,檐顶在雪亮的雷蛇中化成灰飞!   流水亭像是被削了头的囚笼,只剩几根光秃秃的立柱,凭白矮了一截!   那飞流而下的酒瀑硬生生从半空中折断,被雄浑的雷电击得洋洋洒洒,宛如一场飞洒零落的酒雨。   那雷霆来势汹汹,穿过层层防御结界竟然毫无衰减,依然精准入巅毫地劈在狐仙头顶上!   “啊——”狐仙妙曼的身姿瞬间被刺眼的电光吞没,凄厉的惨嚎响彻空寂的大殿。   “我要杀了你!”   被一击致伤的狐仙惊怒交加,周身灵力疯狂鼓荡,无数粉色半透明的狐妖虚影自酒池中跳跃而出,前仆后继地汇入狐仙体内,她的身体骤然膨胀成一只巨型九尾白狐!   此起彼伏的狐啸呼啸来去,唤醒了酒池深处影影幢幢的鬼影,它们纷纷伸出被吸干了的枯瘦手骨,破水而出,抓向那个胆敢擅闯狐仙大殿的不速之客!   段回川嚣张地伫立于池边,激扬的灵力气流将满头黑发吹得凌乱张扬,黑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在炙热的光线里轮廓分明。   言亦君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两人的手仍然牢牢交握在一起,任眼前景象如何光怪陆离,云诡波谲,掌心传来的依靠依旧是浪涛下岿然不动的礁石。   “在这里等我。”段回川回身,向言亦君郑重叮嘱,对身后迫在眉睫的危险视若无睹,甚至还有闲心拉过对方的手,在掌心一点红印周围再画下一个圈,“呆着别乱动,它会替我保护你。”   肉眼可见的蓝紫色灵光随着闭合的符圈,自左手流向周身,最终形成一道半透明的防御层,毫无死角的将言亦君这个“柔弱的大夫”严密保护起来。   他垂眼看着手掌上灵光流转的“双保险”守护符,恍然间久远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不由分说在此刻重叠。   岁月骤然被风吹落,露出那些深藏的、模糊又清晰的往事,那是记忆里最初的感动和年少人明媚飞扬的笑容。   ——“呆在这里等我回来,我不在的时候,它会替我保护你!”   言亦君的目光追逐着那个一往无前的身影,迎着密密麻麻的魑魅魍魉腾空而起。   那人凌驾于九尾狐妖巨大的虚影之上,万千雷光加身,周遭雄浑的灵力激狂涌动,带着看不见的威压沉沉压向盈满枯骨的深黑酒池!   这股伟力施压之下,无数白骨寸寸碎裂,转瞬之间被碾成齑粉,甚至不曾碰到段回川的脚趾就无助地跌回了酒池深处。   波涛汹涌的水面亦被强行抚平,如镜般光滑,像是被被熨斗熨过,没有一丝褶皱胆敢造次。   唯有中间几乎被雷劈成成了半个废墟的亭子里,九尾狐妖仍不甘就此服输,它庞大的身形被压得弯了脊背,獠牙狰狞地死死盯着半空中雷霆拥簇的人影:“你为什么定要和我作对?本仙和尊驾无冤无仇!”   望见亭子里瑟瑟发抖的方俊,段回川诧异地挑了挑眉,他手托星雷印,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你吃谁不好,偏偏是我认识的人。你先把他放了,我考虑一下留你全尸。”   狐妖头顶站着一个衣衫半露的绝色美人,盛怒之下酡红的脸庞也是风情万种,她半是恼火半是委屈地控诉,“这个真阳炉鼎明明是本仙先发现的!你一个大男人要来干什么?!”   她口中的真阳炉鼎正失神地望着半空中的段回川发呆,口中喃喃:“真有神仙来了……”   “你闭嘴!我可亏大发了!这么一个大妖,居然才付我那么一丁点委托费!”   段回川气鼓鼓地咒骂了一句,可他已经答应了人家,现在坐地起价也来不及了,想想就来气,这狐妖还敢跟他叽叽歪歪,怕是迫不及待想做个离子烫了吧?!   “你若要金银,本仙统统可以给你!”   红色的迷雾从狐妖摆动的九尾扩散开来,靡靡仙音渺渺笑语响彻在大殿每一个角落,重重叠叠的蛊惑幻想随之纷至沓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漂浮在周围,伸手就能揽入怀中。   “你当我是傻子吗?”段回川用关爱智障的眼神望着她,“都8012年了,来来去去还是这几招,做狐狸精也要与时俱进一下啊。不如我先给你烫个爆炸头爽一爽?免费的,不要钱。”   狐仙听见对方不加掩饰的讽刺和戏弄肺都要气炸了!   额头暴起的青筋突突直跳,九条庞大的狐尾长毛根根倒竖如钢针,顶着沉重的压力不顾一切冲天而起,带着利爪和獠牙猛地向段回川直扑而来!   “终于来了。”段回川轻舒一口气,这家伙要是一直呆在方俊旁边,他还真不方便动手,星雷印威力无匹,一旦劈下去,搞不好连带着这个无辜的方少爷一起原地螺旋升天了。   话说回来……真阳之体?呵,难怪老是会吸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走神之际,狐仙威势赫赫的攻击已然杀到,狐族大妖素来不以攻击力见长,然而虚实相合之术却是天赋神通,眼前这只藏在深山里的狐仙不知修炼了多少年,幻术和速度皆是登峰造极。   她攻速极快,瞬息之间,寒光闪烁的利爪已经迫至眼睫!   段回川平静地踏在雷云之上,任由爪牙破开狂风,碎片般割刮着皮肤,他右手凝印,挥手间几道银亮的电蛇突兀地闪现在狐仙周遭,同时撕咬住她庞大的九尾和四肢。   却在下一秒,尽数扑空,狐妖的虚影在空中徐徐消散,同时半空中幻化出了足足九只大妖,每一根毛发都如粘贴复制,她们封锁了所有方位,虎视眈眈地冲他猖狂大笑,回音如浪叠层而至:“猜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的分身和我本尊实力是不相上下的!”   段回川哂笑一声:“我需要猜吗?无论一只还是九只,面对敌人,我只要知道在哪,懒得过问数量。就算都是真的又何妨?统统灭掉就是!”   “你——狂妄自大的无知人类!”   他的轻蔑和张狂彻底点燃了狐仙的怒火,九头大妖同时张口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啸,激荡的音波震得这方空间剧烈动荡,杂乱无章的音域从四面八方飞速扩散,顿时波及了整座大殿,一波叠着一波,如涛如浪,几乎把段回川脚下的雷云生生震散!   下方废墟亭里的方俊被隔着老远的余波震得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位!   他双耳突地一阵嗡鸣,继而什么也听不见了,头晕脑胀,只能抱着一根立柱趴在原地干呕。   留在池边的言亦君离得更远些,也不知是否段回川留下的守护符纹当真强横,他非但没有受到半点战斗波及,反而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津津有味欣赏着段回川殴打狐妖的英姿。   “没想到你这乡下狐精还有几分本事。”段回川瞄了一眼被震出一线裂缝的雷障,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挖出一颗耳屎,吹开:“不过就凭你这小儿啼哭的魔音想破开我的防御,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早点去投胎吧。”   段回川的言语虽然毒辣,但偷偷摸摸定住巍颤颤的雷云,才免去掉下水的洋相,这点暗搓搓小动作落在言亦君眼底,不免感到一丝好笑。   九头大妖被激得无比暴怒,使劲浑身解数欺身而上,疯狂与之缠斗起来,段回川的雷霆之力虽然强大,但狐仙虚实显化已臻至化境,极难劈中她的本体。   久战僵持之下,段回川略觉棘手,但也仅仅只是棘手而已,对面的九头狐妖已经喘气如牛,行动亦不如之前迅猛了。   她这次冒险强行掳来方俊和他的狐朋狗友,原本就是因气机衰竭阳气虚亏之故,采补被段回川硬生生打断,又被当头一击神雷劈个正着,饶是狐仙修为深厚,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段回川对狐仙的状况一无所知,只一心想着早点完事——毕竟还有言亦君和方俊这俩普通人在,时间拖得越久,他们越有可能发生不测。   “看来要想个法子速战速决了。”   他黑沉的眸子微微一转,已有定计。   “小狐狸精,我们谁也奈何不了谁,这么拖延时间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放了我朋友,我也放你一马,如何?”   段回川屈膝蹲在雷云上,缠斗下极具消耗的体力化作汗水,一滴滴顺着发梢滑落。   九头狐妖冷眼盯着他,极力压抑仍掩饰不住剧烈起伏的胸膛,心下信心大增,人类孱弱的身体从来都是他们的弱点,这个家伙果然也不例外!   “我拒绝!”九张大口同时说话,回音在空寂的殿中此起彼伏,“你们统统都给本仙留下!做本仙的炉鼎!”   段回川低头看向瑟缩在柱子后的方俊,稍作犹豫,低低一叹:“只能说一句抱歉了。待我出去搬了救兵再来救你!”   电光火石之速一旦用来逃跑,几乎是追不上的。   狐仙大惊失色,光这一个都如此强悍,若真放了他出去,搬来其他救兵,那还了得?!   虚实相合之术用来全力封锁这方空间,九只大妖不假思索地围堵载着段回川的雷云,不断压缩对方能活动的余地。   蓝紫色的雷蛇在九妖追击的细缝中疯狂游走,留下无不尽杂乱的虚幻残影,如同一团乱麻,在封锁的空间里扭曲闪烁。   “你逃不掉的!”随着包围圈越缩越小,尽占上风的狐仙尖声大笑,“雷霆之威,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段回川不动如山,居高临下俯视着眼前龇牙咧嘴的狐妖,唇角牵起一抹笃定平静的哂笑,“让你涨涨见识吧——”   一朵紫色的莲花在他手心亮起,那光芒炙热且盛大,如煌煌浩日,大殿里所有的光线为之夺走,闪耀夺目得叫人连睁眼都无法做到。   莲花缓缓绽放,整个世界为之一静。   狭窄封闭的空间在这一瞬间被撕得粉碎!   漫天残片好似被割裂了无数片的镜子四散飞溅,极尽锋利地割刮在九头大妖身上,雪白的毛皮霎时鲜血四溢。   于是第一道紫色雷霆如利剑劈落,毫无滞涩地劈出撼天震地的动静,狐仙其中一个分身尚来不及反抗就被炸得粉身碎骨,她苟延残喘的本体无暇庆幸,因为下一道雷霆已经接踵而至!   两道、三道……整整九道惊雷接连从天而降,风雷云动间,无匹威能近乎开天辟地,直接把狐仙经营百千年的老巢砸出豁大的破口!   狐仙辛苦练就的所有分身尽数被劈得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一个千疮百孔的身体重重跌落回酒池里,砸起数米高的巨浪,遮天蔽日,几乎要将大殿淹没!   “糟糕!”   段回川想起岸边的言亦君,身影如流星坠落,瞬间已出现在他身前,将人横身一把抱起,电光一闪,已抱着男人再次悬空于雷云之上,几乎与此同时,被鲜血浸透的酒池奔涌而至,淹没了整个大殿。   言亦君安静顺从地窝在段回川怀抱里,他一只手揽着对方的脖子,温热的鼻息扑到他的侧脸,稍稍抬头,仿佛就能肌肤相触。   作者有话要说:   方:???我呢??【绝望 第30章 了断   段回川抱着这一副清消身骨,不轻也不十分重,只觉得怀抱和姿势都恰恰契合,有种十分熟稔的自然而然。   他摇摇头,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古怪念头抛诸脑后,低头问:“你没事吧?可是吓到了?”   许是凑得实在太近,低头时段回川的嘴唇刚好擦过对方额头,他抱着男人的双手微微一僵,又若无其事地把脸别开去。   言亦君的注意力被狐妖拉去大半,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亲昵,只是含笑道:“我倒是没事,只不过——你好像忘记了一个人。”   “……卧槽!方家那小少爷!”   狐仙被砸落时,一条大尾巴重重地扫在中央的残亭废墟上,方俊被扫了个正着,葫芦似的滚到了酒池之中,随着激荡的池水沉浮挣扎了好一会,无助地沉了下去。   好在藏在水下的妖魔鬼怪早已在雷霆霹雳下烧得无影无踪,否则,方俊即便是命大没被淹死,也要被那枯骨给拖入池底分食。   被段回川捞出水面回到岸边的时候,方俊不知呛了多少酒水,胃里火烧火燎,一个劲儿干呕,整个人浑浑噩噩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喂,醒醒。”眼看这小子又要晕过去,段回川使劲拍打着方俊的脸,几乎把人脸蛋都拍肿了,“你晕过去我可不会给你做人工呼吸的!”   方俊使劲张开昏沉的双眼,迷离地眨了眨,模模糊糊看见眼前的人影,陡然一个激灵,不由分说死死抱住了段回川,激动得涕泪横流:“神仙啊!神仙来救我了!”   段仙君:“……”   段回川嫌恶地掰开方俊的脑袋,然而鼻涕眼泪已经蹭湿了胸口:“方少爷,你清醒一点,这里没有什么神仙!”   方俊唯恐被甩开,又堕入恐怖的妖口,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把“神仙”抱得更紧了些,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死活不撒手:   “求求你别丢下我!我回去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给你修一座法坛供奉香火!只要你救我出去,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浑身被酒水浸透,凌乱的发丝狼狈地贴在额头上,袒露的躯体冻得发颤,由于常年健身和保养,身材劲瘦,宽肩窄腰,赤裸的皮肤紧紧贴在段回川身上,在黑衣的衬托下显得白皙更胜女子,冰凉的水珠顺着脊背往下滚落,一呼一吸都散发着浓郁醇厚的酒香。   “哦?”段回川发现撕不掉这块人形牛皮糖,于是换了个思路恶劣地笑起来,像个欺男霸女的恶霸似的,捏起方俊的下巴左看右看,“什么都给我?也罢,我看你尚有几分姿色,那就以身相许吧!”   眼下方俊一丝不挂地抱住段回川,被他这么一调戏,看上去还真像即将被欺辱的良家妇女似的。   “……啥?”方俊语无伦次之下,思维还停留在逃离狐妖的魔爪上,他茫然地重复着段回川的要求,大脑陷入了短暂的停摆。   段回川趁着他发愣的当口,使劲挣脱了出去。   遭逢大难的方少爷从平日里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的高傲姿态跌落,成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落汤鸡,甚至险些被狐妖霸王硬上弓,意识到这一点的段回川颇觉好笑。   他嘴角刚裂开一条缝,正想嘲笑两句,忽然想起言亦君一直在旁边瞧着,他扭头就撞上这位大院长意味深长的眼神,言亦君黑沉沉的眸子沉默地凝视着他,眼底仿佛尽是教人读不懂的迷雾。   这幽幽的眼神教段回川心底直发毛,他突然无端感觉自己开了一个罪大恶极的玩笑,以致于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   “原来段老板好这一口?”言亦君的声音不疾不徐,平静无波,像一颗小石子坠落干涸的枯井,回荡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你的口味倒是别致得叫人意外。”   “……”我不是我没有!   那一刻段回川恨不得把方俊重新塞回酒池子里。   言亦君脱下自己的外套,体贴地披在方少爷身上,将人扶起来,温言细语:“方先生,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你已经安全了,现在还能走得动吗?”   “啊?哦……你、你们……我真的安全了?”   方俊混乱的思绪被言亦君三言两语抚平,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于是深切的疲劳和寒冷立刻取而代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风吹屁屁凉的状况,脸色红白交替,面子里子都丢尽,恨不得晕死过去算了!   “别高兴的太早。”段回川一声咳嗽,把适才的尴尬尽数冲走,他再次来到池边,垂眼望着深黑的水面,淡淡道,“那狐妖还没死透呢。”   话音刚落,本已渐渐平静下来的酒池忽然再生波澜!   整座大殿紧跟着剧烈摇晃起来,围在酒池周遭的立柱一根接一根轰然倾颓倒下,段回川返身拉着二人迅速后撤,这才堪堪避开了汹涌扑来的池水和飞溅跌落的碎屑。   “小心,这里要塌了。”段回川的目光自穹顶上破开的大洞收回,一脸严肃地望向方俊,“你还有别的同伴没有?”   方俊紧张地点点头:“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跟我走。”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段回川也不废话,一脚踹开进来的大门。   偌大的酒楼已经在剧烈的震动下摇摇欲坠,沿路不断有剥落的墙壁和摇曳的宫灯砸下来,小妖精们正跟没头苍蝇似的,吓得四散奔逃。   段回川带着两人一路风驰电掣,所过之处,雷霆开道,身后留下长长的焦痕,没有哪怕一只不长眼的小妖敢于靠近。   “在那里!”路过一间大门破败的厢房时,方俊大声叫了起来,随他一道来的两个哥们正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睡得真够死的。”段回川捏着鼻子扇了扇满屋酒气,方俊趁机扒了一人的裤子给自己遮丑。   “差不多到时候了。”段回川感受到脚下越来越强烈的震动,心算着时间,“白简那小子,怎么也该看见庙里异动了吧。”   狐仙庙外,妖风阵阵,草木被大风吹得影影绰绰。   原本凌老板并不看好段回川这个嘴边无毛的青年后生真能帮他解决问题,心想大概只是进去走个过场摆出个阵势,顶多贴两道符纸,洒几滴净水就算完事。   他早前请来的一些江湖术士也是这么干的,更有甚者还会把这狐仙庙吹得天花乱坠,吓唬他说此间的妖怪多么厉害,很快就会有血光之灾云云,无非就是企图多讨些钱财。   可段回川这一去,就是两个多小时。   凌老板和白简在外面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他第三次忍不住想,这两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被狐妖勾了魂去?   “轰隆——”一声巨大的爆响突兀地传来,掀起的气浪直接把庙顶爆出一个大洞,狐仙庙脚下的的土地都被震得发颤,两人登时被吓了一大跳。   凌老板心惊胆战地往庙里张望,等了一会也没看见段回川二人出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危险波及己身,转头就要跑,好在没忘拉着尚在发愣的白简一起逃命。   “你这小子,吓傻了吗?快跟我下山报警去!”凌老板拽不动白简,急得直跺脚。   “老板说过,若是出事,就烧了符纸!”   白简的脸色因害怕苍白如纸,仍是壮着胆子摸出打火机,手臂抖了两下才点燃。   旧黄的符纸“兹拉”一下烧着一角,迅速被火光吞噬,焦黑的余烬随着弥散的火星,化成点点闪烁的微光,一道小臂粗的紫色雷霆破符而出,瞬息之间向着狐仙庙的破洞激射而去!   雷霆作为世间妖物第一克星,光是凛然的罡风就把狐仙庙散逸出来的妖气吹得风云流散。   凌老板和白简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吹个倒仰,好容易站稳脚跟,那厢段回川已经带着几人出现在狐仙庙门口,除了几位客人衣衫不整看上去比较狼狈之外,一眼看去几乎是毫发无损。   凌老板眼睛都直了,张大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还真叫这小子把人给救出来了?!   “老板!你可出来了!”白简长舒一口气,提上嗓子眼儿的心落回实处,他吸了吸通红的鼻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情流露,“我还以为那符是叫我替你烧纸的呢!”   “……你的狗嘴里能吐点象牙出来吗?”   段回川随手抹去身上沾湿的酒渍,眯着眼睛斜睨他,凉凉地开口。   方俊坚持意识清醒到现在,全凭一口求生的本能吊着。   如今逃出狐仙庙彻底安全了,神经紧张的弦松弛下来,疲劳和后怕终于压垮了他,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只是昏睡里也抱着段回川的一条腿,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松手。   言亦君垂眼淡淡扫一眼,旋即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段……大师,你们没受伤吧?刚刚庙里发生了什么?那狐妖还会来吗?”   凌老板急切询问,眼皮跳个不停,明明危机已经解除,他却总觉得马上有更大的阴影笼罩过来,没有丝毫拨云见日的舒心。   段回川嘱咐白简找来车,载着方俊几人下山安置。对于这个收入和付出不成正比的委托,是越发没好脸色,不过面上还是对主顾挂起职业化的微笑:“放心吧,这狐妖是窃了观音庙鸠占鹊巢,已经被我打残了,翻不起风浪。”   说着,他将腋下夹着的一副卷轴打开,赫然正是挂在庙里那张美人九尾狐画像。   “你是委托人,你说怎么处置这厮吧。”   随着画像彻底展开,段回川手腕微微一动,从画里抖落出一只形容凄惨的小白狐狸,浑身一半的白毛被雷劈得蜷曲焦黑,狼狈地趴在地上。   重见天日的狐妖弓起腰,向段回川这个仇人龇牙咧嘴地亮了爪子,一副随时要暴起攻击的模样。   凌老板大惊失色地退后了好几步:“这——这就是狐妖?”   若非它生了九条尾巴,还是从画像里滚出来的,他几乎要以为是段回川捉了只狐狸来充数。   听到熟悉的声音,狐妖僵直了虚弱的身体,费力地回过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它此生最不堪、奄奄一息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它最不想看见的男人。   凌老板没有注意狐妖眼中的哀戚,只一味想远离妖精的威胁,远远地朝段回川嚷道:“大师你快些作法收了这妖怪吧!”   听到这句话,狐妖的身子晃了一晃,拼死一搏的念头也淡了,反而蜷缩起尾巴呜呜垂泪。   段回川注意到它的哭泣着实一惊,想起凌老板曾言,自己从来不曾受到狐妖骚扰,在山上的时候也未见客人失踪,他眉尖微动:“你这狐狸精莫非……”   凌老板见段回川迟迟不动手,焦急地绕到狐妖另一头,稍微挪近了两步,见他迟疑的神色以为段回川在坐地起价。   “大师,我跟你保证!只要你替我除了这妖怪,酬金……”他一咬牙,大声道,“酬金翻倍给你!”   段回川没有理会他,只是皱着眉望向狐妖,后者听了凌老板的话,身子一抖,再也忍不住,九条长尾把腰身裹住,朦胧的白光里,于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位白衣少妇。   两道深刻的泪痕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凌乱的长发和满身狼狈也遮掩不住清理绝伦的姿容,一双含情目脉脉望着远处不愿靠近的男人,眼中盈满了泫然欲泣的哀怨和绝望:“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你——!”看见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凌老板震惊失声,不过一个音节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面上的肌肉不可抑制地抽搐着,一颗心狠狠地揪起来,又沉到谷底,疯狂地质疑爬满了他的脸,“不可能的!我的媳妇在乡下……她、她明明是个人!她绝对不是妖怪!绝对不是!”   男人疯狂的否认刺痛了她,心上的伤口比身体的伤势还要来的可怕,狐妖失了浑身力气委顿在地,眼泪夺目而出:   “我是狐妖,可是我真的是你的妻子,这么多年,一直陪伴你,爱着你,都是我呀……”   “你——你为什么要变成我媳妇的样子?你以为这样我会放过你吗?”短暂的惊骇过后,凌老板慌乱地摇着头,急切地否认,语速越来越快,他下意识找了一个合理的缘由解释眼前的荒谬,然后不假思索地坚信,“对,就是这样!大师!你千万不要被这妖怪骗了!我媳妇是个温婉贤淑的女人,绝不可能是这个到处勾引男人的妖精!”   段回川和言亦君对视一眼,相顾无言,这峰回路转的发展委实出乎二人意料,而且看狐妖悲恸的模样,十有八九是真的。   “对不起……”   狐妖嘴唇嗫嚅一下,终究闭口不言,绝望彻底笼罩了她。   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无论从前的日子多么幸福安宁,他们的结合始终是建立在伪装和欺骗上,更何况人妖殊途,今日的苦果,合该她承受!   凌老板无法忍受多看她一眼,似乎十分害怕狐妖的话就是真相,他躲闪了眼神,不管不顾扭头就往山下跑,什么狐仙什么除妖,都见鬼去吧!   现在他只要找到他的媳妇,他的家庭一切还跟从前一样,幸福美满!   段回川按了按额角,驱鬼除妖杀伐果决倒是容易,可处理这等痴男怨女恩怨情仇,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小狐狸精,你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狐妖凝望着男人逃命似的背影,颤巍巍地眨了眨眼睫,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嘴角牵起一抹凉薄的笑。   手指慢悠悠地梳理着卷曲打结的发丝,也不去管伤口浸出的鲜血和衣摆沾染的尘土,既然已经失去了世上最在意的东西,那么其余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如你所见,我本是山中修出人形的狐妖,就像千百个俗套的故事一样,我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然后我们相爱了,我嫁给我男人已经十多年了。”   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青石小径的尽头,狐妖眸中最后的光彩也随之而去了,她垂着眼,低低地诉说着,临死前最后追悼这场可悲可笑的爱情。   “他年轻时很英俊,对我很好,人又老实,什么都听我的,处处为我着想,家务都不舍得让我做,对其他女人更是不假辞色,甚至我告诉他我不能生育,他虽失望但却对我更加体贴。”   “可是我是个妖啊,人类吃饭喝水就能活下去,我不能,没有元阳精气,别说是功力寿命,便是这容貌也保不住,为了不把过多的妖气渡给他,我甚至只能与他一月相见一次。”狐妖絮絮喃喃,声音越说越低,悲从中来,“这些年我已经很克制了,从未伤人性命,可是附近能采补的,渐渐都没有了,眼看天劫将至,我若不多进补,唯有死路一条,我并不怕死,可是我舍不得他呜……”   狐妖说到伤心处,终于抑制不住地伏地哭泣起来:“我早该知道的,人妖殊途,如何相恋!一切不过都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如今他知道了我是靠采补为生的妖,就巴不得我去死!难道以前的种种恩爱都是假的吗?因我们不同族,就活该有如此下场!”   言亦君沉默地站在一旁,静静听完这对怨偶爱恨纠缠的戏码,面上除了一如往常的沉静,别无其他情绪。   他眼神空茫地落在无人问津的墙根处,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那杂草丛生的地方开出了什么稀罕的花儿来。   段回川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只是同情地望着眼前毫无生气的女子。   诚如她所言,这具妖躯得不到元阳进补,已在多年的虚耗里亏了底子,加之先前又被自己劈得重伤濒死,全靠一口气吊着苟延残喘,如今大悲之下彻底断了生念,便是没有天劫,也熬不过去了。   他摇了摇头,决意不再动手,无论与人相恋结合也好,还是引诱无知青年供她采补也罢,都是自找的,昔日的因今日的果,除了唏嘘之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会动手取你性命,但你也没救了,可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狐妖失焦的双瞳放空了一会,才回过神,替自己细致地整理了衣裙,冷淡地道:   “遗愿?若有来生,我只愿生而为人。你虽厉害,却也无法替我实现。别假惺惺的施舍你的同情了,你是人,怎能体会我这妖怪的苦楚?你若是好意,就送我一程吧。”   段回川闻言,沉默以对,只是无声地露出苦笑,等到来日,自己当真也变作了什么妖怪,不知又有谁能送他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白:老板我会给你送终的!   段:……滚 第31章 追求   见狐妖灯枯油尽,死意坚决,段回川不再多言,郑重抬手。   随着指尖牵引,细密交织的蓝紫色电弧凭空而生,在掌心闪烁收缩成一颗跳动的星辰,盛放的华光照亮了这方暗沉的天地,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草木树影在无形的威压下俱都弯腰,无风摇曳,狐妖一身素白衣裙孑然而立,衣摆本绣了一朵交缠的并蒂莲,在斗法中不知何时被截成了两段,其中一朵随着衣摆猎猎飘扬,似乎就要脱离衣裙的挽留飘然远去。   雷霆落下的时候,她的脸上死寂一片,唯有眼角一滴透明的泪珠,衬得她眉眼越发清丽冷艳,如披霜雪。   至阳至纯的雷霆之力乃万妖克星,一切妖邪污秽在它面前皆是无所遁形,唯有神魂俱灭一个下场。   待尘埃落定,空寂落魄的狐仙庙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狐妖寄生的画像早已在雷火中焚烧殆尽,连灵魂都烟消云散。   段回川怅然若失地伫立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直到白简开着车去而复返回来接他俩,才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委托人跑了,酬金还没收呢!   这可不得了。   段回川立刻把这段人妖悲情虐恋抛诸脑后,义愤填膺地指挥白简驱车回客栈寻凌老板。   苍白的月慢慢攀至中天,月色如凉水一般蔓延开来。   几人重新步入客栈的院落,方俊等人已经被白简送去了山下安置,整个仙缘客栈冷冷清清,没有一丁点生气。   山中起了雾,院落寂静地埋在雾中,像是一片死去的荒冢。   屋檐下的纸灯笼亮着唯一的光,凌老板就那样恹恹地靠坐在门边,手边是一个没有信号的手机以及一个包好的信封,他消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两鬓似覆了一层霜雪。   白简并不知道在狐仙庙发生了什么,被对方骤然苍老的样子骇了一跳,拉扯了一下老板的衣摆,小小声:“他怎么会这样?该不会是……死了吧?”   言亦君替段回川做了回答:“人没有死,但心死了。”   段回川缓缓走近,正犹豫着说些什么开场,凌老板却突然仰起头,默默朝他们望过来,那是两道怎样的眼神?   段回川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比方,只是兀的想起干涸的水底露出的嶙峋礁石,一眼望去,满目疮痍和荒凉。   “段大师,你们回来了,那狐妖……死了吗?”凌老板却主动开了口,声音嘶哑的不似人声。   他已经不再用看骗子的眼光轻视这几个年轻人,甚至于有些畏惧和悔恨,为什么请了这么个厉害的大师,教他知晓了某些一辈子也不想知道的东西。   “死了。”段回川淡淡地回答,平静而残酷地为这起委托划下终点。   凌老板猛地咳了几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他把装着报酬的信封递给段回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喃喃:“死了啊,妖怪死了,真是个好消息,我要去……去告诉我媳妇,以后可以过安稳的日子了,我媳妇,在乡下等我……”   言亦君冷眼旁观他人的离合悲欢,呜咽的风声诉说着注定的悲凉结局,凉薄的雾里似还残留着女子的眼泪,连同她临终前的怨怼:   ——人妖殊途,如何相恋!   ——因我们不同族,就活该如此下场!   不,我绝不会让你我之间,落得这副田地。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段回川的背影上,幽深如同这化不开的雾——或许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他就该心满意足了?   虽然不想赶夜路,但段回川更不愿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客栈里多呆,告别了凌老板,几人趁着月色匆匆下山,一路上安静无话,只余车轮压过山路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白简期期艾艾地问:“凌老板的麻烦不是已经除了吗?为什么他看上去那么伤心?”   段回川自嘴里把烟摘下,呼出一口白雾,叹气道:“因为他委托我们除的狐妖,就是他媳妇啊。”   “啊?”白简大惊失色,“那他岂不是间接杀死了自己媳妇?真可怜。”   “可怜?”段回川嗤笑一声,“你是觉得他死了老婆可怜,还是蒙在鼓里跟妖怪在一起这么多年比较可怜?”   白简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死了媳妇更可怜,虽然狐妖隐瞒了身世,但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们在一起恩爱这么多年,就算身份是假的,感情可做不得假,否则为何那狐妖害人,唯独凌老板这么多年还是好端端的。”   言亦君听他一番高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凌老板身为一个普通人,一朝突然发现自己多年和一个妖精同床共枕,而且还是一个依靠采补为生的狐狸精,难道不害怕?不后悔?换了是你,是想立刻摆脱对方,还是谅解她,继续在一起?”   “这……”白简为难地咬了咬嘴唇,他的大脑容量并不能很迅速地消化这么复杂的问题,“那要看感情有多深了。如果足够深爱彼此,我相信,任何困难都是能克服的!”   言亦君微微笑起来,弯起的眼眸飞快地掠过后视镜,瞥一眼段回川:“看不出来,白小哥的爱情观这么理想。即使的人与妖的种族沟壑,也能因爱克服吗?”   “我看他是狗血言情剧看多了。”   段回川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把着方向盘,从车外左侧后视镜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言亦君的侧脸,此时对方正望向窗外,满目黑洞洞的山夜,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段回川不咸不淡地道:“人妖殊途,就算再怎么情比金坚,一旦看到对方的迥异于人的妖身,只会感到恐惧,就像白蛇传里的许仙,口口声声爱娘子,结果被白娘子的蛇身给活活吓死,什么情啊爱的,也就那么回事。啊,我差点忘了,言医生不看这些。”   言亦君回过头来,再次看向车内后视镜里段回川,两人虽看着彼此,但视角错开,眼神并未交汇。   他淡淡一笑:“可是后来许仙知晓了一切,仍然选择与蛇妖不离不弃,可见未必所有人都如客栈的凌老板。”   “就是就是,言医生说得对。”白简找到了知音似的,连连点头。   段回川有些意外,言亦君居然真的把这部古老的言情剧翻出来看了。   口中仍是不以为然:“那又怎样,一个永镇雷峰塔,一个古佛青灯度余生,本该有大好韶光青春年华,就这么毁了,付出了一辈子光阴的代价,最后也不过得到一个续缘三天的安慰结局,明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相识,各自安好,岂不快活?”   “……是么,或许你是对的。”言亦君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在眼底落下淡淡的阴影。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也好。   山风从敞开的车窗倒灌进来,握不住,截不断,就这么从指间溜走了,唯余下心头一点苦闷和无望,消磨着平静表面下汹涌的心绪。   白简似乎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具体哪里又说不上来,挠了挠头,憨笑道:“算了,讨论这个干什么,我们不是凌老板,也不是狐妖。”   安静的风声里,无人响应他,白简只好闭上嘴。   白简把方俊三人送下山的时候已经联系了方家人把他们接走。   至于这间狐仙庙和仙缘客栈,在之后的日子里渐渐淡出了游客们的视线,彻底成了传说,那都是后话了。   不久后的一个早晨。   乖宝宝许辰去上学,小蜜蜂白简出去买菜,多动症招财飞出去自己溜自己,留下米虫段老板独自在家,百无聊赖地耍杠铃,给自己越发懒惰的肌肉找点活干。   门铃一声响,段回川思忖有生意上门,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打开门,顿时一大捧鲜红的玫瑰淹没了他的视线。   段回川:“???”   他开门的方式不对?   玫瑰花束动了一动,露出一张犹带三分羞涩和七分张扬的年轻面容,青年轻咳一声,闪动的双眼左顾右盼,就是不敢与他对视:“段大师!那个,我今天是特地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的!”   “哦?”段回川挑了挑眉,好笑又无语地虚眯起双眼,下巴朝花束努了努,“方少爷,你用这个感谢我的救命之恩?看来我是年纪大了,不是很懂你们这些小年轻的思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追求我呢。”   “咳……咳咳!”方俊被口水呛住,藏在发间的耳朵莫名发烫,连忙解释,“不是,我还备了厚礼!”   “厚礼?有多厚?”段回川来了兴致,努力保持矜持,克制着苍蝇搓手的冲动。   聚财石虽然总是迟到,但从不缺席,古人诚不欺我也!   方俊不由分说把玫瑰花塞到段回川怀里,兴冲冲带着他往外走,段老板微微纳闷,难道这位小少爷觉得现金比支票或者卡更有视觉冲击力?擂了一大摞现金墙,摆在他门口吗?   很快,他的疑惑得到了答案。   出现在段回川眼前的是一辆崭新的雷克萨斯黑色跑车,流畅曲线在阳光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泽。   方俊像个车展嫩模似的靠在车窗边,轻轻拍了拍车顶,献宝般掏出了钥匙。   “这份厚礼如何?我看你上次开的那辆车太破了,哪里配的上大师的座驾呢!像段大师您这样超凡脱俗的神仙人物,定然瞧不上金钱那等俗物,这可是我特地为你挑的,炫酷又实用!开出去绝对拉风!”   段回川:“……”我谢谢你啊可我就是个俗人!!   他殷勤地观察着段回川脸上的表情,可左等右等,他所期待的惊喜和兴奋始终没有出现,方俊神情垮下来,讪讪地道,“你不喜欢这车吗?”   不等段回川开口,方俊眼珠一转,重整旗鼓:“没关系,我就知道段大师的喜好不能以常理来判断!我还准备了这个!”   说着,他打开后备箱,将一尊头颅大小通透的祖母绿观音像费力地抱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累得满头汗。   “这尊观音像可是我通过父亲的关系,费了好大力气才寻来的,是用一整块天然祖母绿雕刻而成,据说内蕴灵光,镇宅辟邪,原来的收藏者如果不是正好急需用钱,还不乐意卖给我呢。”方俊絮絮叨叨卖弄了一通,一双眼睛闪着光,期盼地望着段回川,“怎么样?喜欢吗?”   段回川捧着大束艳俗玫瑰花站在原地,哭笑不得,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方少爷啊,我觉得……”段回川斟酌着措辞,慢吞吞地道,“你可能对我有什么……”   “不不不,我对你绝对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还是喜欢女人的!”方俊大惊之下神经反射般脱口而出,竭力撇清干系。   “……误解。”段回川默默补充上被对方打断的两个字,诡异的沉默来的令人措手不及。   潮水刷得漫涨上来,方俊一张脸顿时红透了。   “咳。”段回川换上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地道,“方公子,你被狐妖那什么以后,可能留下了某些心理阴影,这我十分理解,我真诚的建议你,不要讳疾忌医啊。”   “我……”方俊瑟缩了一下眼神,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从了都仿佛赤身裸体一般,一眼就能戳破他自以为藏好的一切隐蔽心思。   段回川点到为止,目光落在那辆豪车上,微微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这人有个怪癖,只接委托,不收礼物,你若真要感谢我,就当是我接了你的委托吧,付给相应的酬金即可。”   “噢。”方俊失望地回头看一眼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不甘心地小小声,“真的不要吗?”   段回川高深莫测作摇头状。   心里忍不住翻个白眼,收了还要拿去转卖,多麻烦,二手还卖不上价呢,现在的小年轻,就喜欢花花肠子,一点都不实在,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那好吧。”方俊眼看彻底没戏,仍做最后一点垂死挣扎,“那花总要留下吧,带回去会枯的。”   段回川想着酬金还没拿到,也不能太得罪金主,白简和小辰也喜欢花呢,遂免为其难地点点头:“既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那我就收下吧。”   方俊长舒一口气,暗道自己这趟总算没白来,忽然又想起一件正事,忐忑地道:“段大师,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是我家里最近惹上了一点麻烦,我左思右想,也只有你有本事帮我们方家解决这事。”   一听有大生意,段回川兴趣缺缺的脸立刻挂上无可挑剔的微笑:“是委托吗?没问题,只要酬劳足够高,什么我都接。”   一声悠长的车鸣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那辆雷克萨斯后面不知何时开来一辆黑色宾利,正好在路口被挡住去路。   车门打开,一只锃亮的皮鞋稳稳迈出,踩在地上,旋即露出言亦君那张俊美斯文的脸孔。   他一身纯黑定制西装,即使烈日下,衬衫领口也严谨地系好衣扣,像教堂里接受教徒祷告的神官一样,有种庄重而禁欲的完美。   言亦君缓缓走到二人跟前,目光从他们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段回川手里的玫瑰花上,嘴角抿出一点似笑非笑:“段老板什么委托都接吗?正巧,我这里也有一桩。”   “哦?”段回川微讶地挑了挑眉,“言医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大可直说。”   言亦君微笑着看着他:“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我想你也许会感兴趣。我家的酒庄最近新酿制了一种果酒,上次见你十分喜欢,不知有没有空来我的酒庄品鉴一番,给点意见。”   “你这叫什么委托?而且明明是我先来的,你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方俊闻言没好气的翻了一个白眼,他记得这个男人就是上次在唐氏展览会上,唐锦锦格外殷勤的那个华城医院名誉院长,说起来当时他就段回川在一起,恐怕是旧相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关系。   言亦君玩味地看向方俊:“你是晋中矿业的方小少爷,我记得上次在唐小姐的生日宴上见过,你还是唐小姐的未婚夫吧?当时方少爷还对怪力乱神、风水相术不屑一顾,怎么如今倒是推崇起来了?”   “我……其实还没有跟唐小姐订婚。”方俊一时无言以对,暗地里唾弃自己当时死撑面子,只好讪讪的说,“我那时年幼无知,如今见识多了,自然不一样了。”   此时方俊已经被段回川在脑门上贴上了大大的“傻多速”金主标签,他荡漾起得体的微笑,亲和地询问:“方少爷,你们方家最近究竟遇上了什么样的麻烦?你委托我又是什么事?”   方俊犹豫了一下:“这事说来话长,还是麻烦段大师改日来我家,我再细细与你说。”   “也好。”段回川点头答应,心头盘算着看来是笔大单。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静候段大师大驾光临。”方俊暗自得意地瞥一眼言医生,又把观音像搬回那辆没送出去的豪车上,扬长而去。   留下言亦君和段回川两人隔着大捧玫瑰花对视,前者率先打破了沉默:“想不到方少爷的口味也这么特别。”   “咳。”段回川忽然觉得自己怀里抱了个烫手山芋,急忙换了个话题,“你真的是来带我去品酒的吗?”   “当然。只是段老板业务繁忙,不知何时有空赏光?”   段回川矜持地笑了笑:“别的主顾自然是需要预约的,不过既然是言医生的邀约,我当然是随时都有空。”   言亦君莞尔一笑,虽是因一点莫名的不快即兴而起的提议,如今竟也隐隐期待起来。   他回到车边亲自为他拉开副驾,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上车吧。”   言亦君载着段回川驱车赶往他的私人酒庄。   那是一栋半山别墅,远离了市区的喧嚣和烦扰,满目的绿意青葱,将夏日烈阳落下的碎光冰镇成一杯绿茶,一路吹着山风饮下。   别墅的后花园被改建成一半种植园,一排排的木篱笆攀着密密麻麻的枝条,枝叶繁密,有红润可人的果子从枝条上垂下。   段回川叫不出名字,只依稀闻到风里送来的果香,如醇酒般醉人。   这栋别墅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黑瓦红砖爬满了爬山虎,翠绿叶子在风中微微摇曳。   阳光透过树影洒下斑驳细碎的光斑,调皮地跳跃在言亦君眉宇之间,段回川的视线不经意地触及那张笑意恬静的脸,只觉得他的睫毛仿佛长的过分,让人忍不住有种丈量的冲动。   言亦君领着段回川沿着青草茵茵的小径,穿过栈桥般的葡萄藤架,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花园中,整座安静的宅邸仿佛从沉睡中苏醒,渐渐有了生气。   小路的尽头,一个管家模样的三十岁许男人站在大门口,将二人迎进别墅。   与言亦君家中古香古色的装修风格不同,这里仿佛是一栋中世纪的城堡,靠墙耸立的持剑雕塑,像是随时会复活过来的骑士。   段回川走马观花一样参观过酒窖和酿酒池,最后两人在花园中坐定。   管家面色冷峻,性格沉默但有求必应。   他不声不响地推着餐车过来,熟练的为两人摆好酒具和早茶点心,便恭敬的退下。   言亦君给两人一人倒了一杯红酒,紫红色的酒水在杯中打着旋,酸甜的香气馥郁扑鼻。   “来尝尝,用最新的秘方酿制的果酒。”   段回川略微抿了一口,酸涩里带着些许甘甜,只觉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言亦君酿的酒也不知用了什么果子做原料,仿佛总能戳中他的味蕾,饮了一口还想喝第二口,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喝下小半杯了。   “味道怎么样?”言亦君轻轻摇晃着酒杯,只闻不饮,目光含笑望着对面男人。   段回川咂咂嘴,舌尖舔去嘴角一点湿意:“比上次的更好喝。”   言亦君不出所料般笑了:“你喜欢就好。”   直到眼角描了一抹醉红,段回川恋恋不舍的把酒杯放下,问:“你今天叫我来,应该不单单只为了品酒吧。究竟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免费为你服务一次。”   段回川凑上来神秘兮兮地笑:“尽管说,不用不好意思!什么麻烦我都能为你摆平!”   作者有话要说:   言:是这样的,我晚上睡觉时被窝有点凉……   段:是电热毯短路了吗?我帮你通电!   言:…… 第32章 吻   言亦君迎上那双蒙了一层醉意的眼,颇为惊讶地扬了扬眉,素知这家伙视财如命的品性,今日竟肯为自己打白工,想到此节,言亦君不免感到一丝啼笑皆非,心里又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毫无防备地挠了一下,腾起一缕不可言说的冲动,想去抚摸那双明亮温暖的眼。   言亦君没有放任自己太过外露心绪,他垂下眼帘,斟酌了一下说辞:“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实不相瞒,前段时间,有人送我一面镜子,说是一件宝物,可我总觉得镜子有些古怪,仿佛里面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哦?”段回川眨了眨因思考而清醒了几分的眼,“还有这样的事,带我去看看。”   言亦君点点头,把他带到二楼的卧室。   段回川仔细打量这间宽敞明亮的房间,简约的陈设和一丝不苟的布局,果然是言亦君喜欢的风格。   落地窗边的墙角斜靠着一面落地镜,看上去不过是一面普通的试衣镜,椭圆形的镜身两侧被古典的铜色花纹环抱,便是作为一样装饰,也别具一格。   乍看之下并无诡异之处。   段回川曲着指骨轻叩镜面,一道薄薄的光晕涟漪般缓缓绽放,他凑上前去,看见镜子里映照出自己放大的脸,每根汗毛都纤毫毕现。   “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寻常四个字还未出口,一阵剧烈的晕眩感骤然袭来!   那感觉既非醉酒后的头晕目眩,也不是大脑遭受重创潜意识的自我保护,而是近乎爆炸的信息量浪潮一样猛烈冲刷之下,大脑无力处理无力接收,而致短暂宕机。   一时之间,段回川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沉浮在一片蔚蓝的天空和流转的云雾里,刚猛的罡风在耳边呼啸来去,它们甚至可以轻易的撕碎化形的小妖,但吹拂过他身侧的时候,轻柔地如同情人的爱抚,一丁点痕迹也无法在他身上留下。   他看见了无边的山川大泽,在千万碎星浮岛间自在翱翔,诸天万界都任他潇洒来去,整个世界都被他踩在脚下,广袤无垠的大地在他俯视之下缩成一块块拼图,点缀在无边海域里。   这是哪里?他又是谁?   段回川浑噩地落在其中一片洲陆,他是被浓郁的果香吸引而来的,鲜红润泽的果子一串串的挂满了漫山遍野,饱满欲滴,无声地诱惑着他去品尝一口。   这些不知名的果树生长的茂盛而高大,他却轻而易举地摘下一大串,一口吞进了嘴里,香甜微酸的滋味充斥了味蕾,是让人上瘾般的美味,段回川横卧在漫山果树之间,心满意足地嗅着果香,一串又一串,怎么也享用不尽……   此时此刻,酒庄别墅二楼卧室。   桌上的木质果篮里盛着一串紫红色的鲜果,上面还沾着新鲜的露珠。   言亦君拥抱着晕得东倒西歪的家伙,坐在床边,段回川不知看见了什么,紧皱的眉宇时而舒展又时而轻颤。   言亦君看一眼不住颤动的铜花镜,不过短短几息,镜面上隐隐已有裂痕。   他轻轻叹口气,心中暗道,里头储存的这点灵机对段回川而言恐怕还不够他塞牙缝的,诸般外物的哺养皆是杯水车薪,想要彻底解开封印,还是唯有依靠戒指的力量……   怀里的段回川忽的挣扎起来,似有苏醒的迹象,言亦君微微一惊,抬手朝着桌面张开五指,紫红色的鲜果被某种无形的牵引落入他手中。   他剥下一颗喂到段回川嘴边,后者宛如一只嗅到奶香的奶猫,眼都没睁,就张开嘴嗷呜一口吞掉,甚至还意犹未尽地吮吸着他沾了汁水的手指。   言亦君看到他的反应忍俊不禁,兴致盎然地接连喂了好几颗。   看来即便是换了一幅人类的皮囊,还是抵抗不了琥珀朱果的诱惑。   “有这么好吃吗?”言亦君低头尝了一口,溢出的酒红色汁液顺着指缝蜿蜒滑落。   琥珀朱果培育不易,对气血肉身有极大的好处,口感于他而言过于酸涩了,除了香味浓郁之外,貌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许是朱果的香气诱惑力太大,段回川尚未从灵境世界彻底清醒,身体的本能已经循着熟悉的酸甜味道摸索上来,他伸出舌尖蹭过言亦君指缝,最后毫不客气地叼走他吃剩的半颗果子,囫囵吞下,然而这并不能满足口腹之欲,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渴望。   段回川迷迷瞪瞪攀在言亦君身上,如同攀登一棵高耸入云果树,他要摘取树冠上那颗最饱满最美味最鲜亮的果子,而后卧在云巅,慢慢体会这至高无上的快乐。   被措手不及压倒在地好一通亲吻的言亦君,隐隐感受到这具身躯传来异样的热度,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过量食用琥珀朱果,好像是会刺激发情期的……   言亦君被迫抬起下巴,迁就段回川全凭本能毫无章法的吻姿,纤细的脖子仰成一道献祭般的弧度,人体最脆弱的喉结完全暴露出来,被段回川叼住。   锋利的牙齿沿着青色的血管脉络,一寸寸划过,如同在品尝这世界上最精致的珍馐。   全身的气血在琥珀朱果的刺激下疯狂翻涌,段回川呼吸沉重,精韧的肌肉微微隆起,流畅的线条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言亦君紧紧抱着他,即使隔着衬衫,也能轻易地感受到手掌下藏着的,有着怎样强横的爆发力,拥抱他,如同拥抱着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他躺在地上顺从地承受着亲吻,无意识地揪着段回川的衣服,也不知是要推拒,亦或是想抱得更紧些。   纠缠的气息彼此攀附着难分难解,粗暴而又温存地挤占每一寸空间,言亦君腾出一只手梳进男人发间,呼吸犬牙交错,额角抵住额角,鼻尖厮磨着鬓发。   分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时机,分明知道放任的后果或许叫人难以承受,分明可以轻易地推开……   言亦君闭上眼,以飞蛾扑火的姿态迎接这个过分灼热的吻。   ——可他都不想。   此时此刻,他只想溺毙在这场久违的拥抱里,以慰藉漫长无边的想念和追寻。   “轰隆——”不知何时汇聚而来的乌云在高空中狠狠迸撞在一起,轰然的雷鸣似要把天空炸开一个窟窿!   那声势太过浩大,本就摇摇欲坠的铜花镜终于应声而碎!   段回川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个正着,浮岛洲陆被劈得粉碎,山川大泽亦褪去了颜色,满山的朱果巨树皆化作尘埃。   他骤然从云端跌落,被漆黑的深水吞没,最后跌到一处温暖柔软的所在,一颗心才总算落到实处。   他浑身的燥热在看清被自己压在下面的言亦君时,仿佛被当头一盆冷水浇下,什么邪火都熄灭了。   段回川僵硬地坐直身体,一时间尴尬得无以复加,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咳……那个……我没把你怎么着吧?”   冷不丁看见对方脖子上几个新鲜的草莓印,段回川一脸生无可恋,顿时有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感觉。   “能让我先起来吗?”言亦君与他错开对视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眼底深沉的情念,“刚才你被那面镜子所惑,所以才……一点小意外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他慢条斯理地拢了拢扯皱的领口,抚平袖口的折痕,再看向对方时仍是一贯的温和宽容。   那从容淡定的姿态,相较于段回川的坐如针毡,他反倒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仿佛适才发生的那个不合时宜的拥吻,只是段回川一个人的臆想,一场莫名其妙的春梦。   段回川望着对方脸上一派无事发生的平静,忽的窜上些许无端的恼火——被轻薄的人又不是你,人家都不当一回事,你矫情些什么?又在意些什么?   至始至终,纠结于这些小暧昧的只有你一个人罢了!自作多情!   段回川暗暗唾弃自己胡思乱想,并未注意到言亦君拾掇零碎的镜片时,微微掐入掌心的指尖。   “镜子已碎,无论有什么妖邪藏于其中,想必也已经无处可依了吧。”   段回川这才想起这个罪魁祸首,他强迫自己遗忘掉那些不该有的情绪,顺着对方的话题以化解眼下的尴尬:“这玩意,确实有些古怪,我也说不上来,刚才似乎在镜中看见了一切莫名其妙的画面。但是仔细去回忆,却又记不太清了。”   见他露出思索的表情,言亦君没有打扰,只是细细将碎片都收拾妥当,段回川伸手过去,张开五指,细细感知,确认其中已经毫无灵机,只是一堆普通的碎玻璃罢了。   “真是奇怪……”段回川脑中依稀闪过一些朦胧的片段,只觉似曾相识,仿佛那个陌生的镜中世界,他曾去过。   “这镜子邪门的紧,反正也碎了,还是扔了吧。”   段回川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说好了来帮人家解决麻烦,结果倒是把镜子给弄碎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东西,不知道该赔多少钱呢。   窗外再次滚过一阵闷雷,继而落下滂沱大雨,天色被晦暗的雨幕遮得暗无天日。   段回川看了看暗淡的天色,隐隐觉得身体又莫名地热了起来。   ——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难耐的烦躁感,提出告辞。   言亦君大约知他不便,没有多做挽留:“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别忘了刚才都喝酒了。”段回川有些为难,准备叫白简来接,又怕这小子迷路。   说起来,刚才迷迷糊糊的,似乎闻到熟悉的酒味,可以自己的酒量,当不至于才喝一杯就醉后乱那啥吧。   言亦君体贴地提议:“那我叫管家送你,这里是市郊,位置不好找。”   他把段回川送到门口,吩咐管家取车。   阴沉沉的大雨里,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开着一辆银色的保时捷在酒庄门口不知停了多久,其人三翻四次试图拜访,但都被严格遵循主人命令的管家拒之门外,没有被放入酒庄。   不知出于什么来意,竟一直等在门口不曾离去。   段回川扫了一眼便没有在意,与言亦君挥手作别便上车离去。   两辆车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保时捷后排车窗摇下,探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脑袋,面容眉目竟与段回川有三分神似。   男人疑惑地回头目送黑色宾利渐渐驶向下山的方向,直到对方消失在重重雨幕后,才重新靠回椅背里。   驾座里坐了一个保镖模样的男人,见他迟迟不作吩咐,不由有些着急:“二少,那不是言亦君的车吗,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啊?我们不追上去吗?”   “里面不是他。”段明晨不耐烦地拧起眉,仔细回忆着从酒庄里出来的黑衣男人的脸,口吻困惑里带着深深的不明所以,“我刚才看见上了那辆车的人,长得有点……眼熟。”   “啊?是谁啊?不会是三少的人吧?还是董事长身边的人?”保镖诧异地问。   “都不是。”段明晨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不认识才奇怪,长相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仿佛……”   他脑海里蓦然划过十几年前,那位年仅十岁的异母长兄被逐出家门的那一幕!   段明晨脸色微微一变:“段回川……”   “您说大少……啊呸,那个被董事长驱逐的怪胎?”保镖听见他的喃喃自语,大惊之下,差点说错话,捂着嘴讪讪道,“不会的,您肯定是看错了,那人现在指不定在什么地方搬砖呢,是死是活都不一定。再说了,都过去这么多年,谁知道长成了什么模样,就算他站在您面前,也未必认得出。”   “……也是。可能是雨太大,我看错了。”   段明晨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一个被家族除名多年的弃子,十年来销声匿迹,怎么可能会和言亦君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更何况长相相似的千千万,八成只是巧合。   “那咱们还等吗?”保镖为难地往后张望了一眼,“我觉得人家不会见我们的。”   段明晨咬牙切齿地道:“等!老头子能请他亲自出马医治老三,还不是给的好处足够多?我就不信了,老三本来就病入膏肓,他能不能治还是两说的事,请他稍微放个水,不要那么尽心尽力,有什么难的!”   “可是这又不是会缺钱的主儿。”   段明晨冷笑道:“那他缺什么,就给他送什么!我就不信他没有想要的东西!”   可是你也未必给的起啊。保镖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言亦君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目送黑色的车载着段回川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里,才留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幸好……他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在漫长的岁月里锻炼出了一颗坚硬冷酷心,才能在这样的方寸大乱下,堪堪维持表面上的不动如山,不叫这双眼、这双手,泄露更多不该有的情绪。   ——“一个永镇雷峰塔,一个古佛青灯度余生,本该有大好韶光青春年华,就这么毁了,付出了一辈子光阴的代价,最后也不过得到一个续缘三天的安慰结局,明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相识,各自安好,岂不快活?”   段回川的话言犹在耳,像是某种来自命运的警告和暗示。   这样就很好。他想。   就这样敷衍过去吧,哪怕是在自欺欺人,至少还能有一个各自安好的结局。   他不敢去想象,一旦捅破这层纸窗会落入怎样的局面,即使在心里最隐蔽的角落隐隐痴心妄想,或许那个人会有一丁点喜欢自己。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等到封印解除,他记起一切,他们各自回到彼此该站的位置上,又当如何自处?唯有徒增困扰罢了。   言亦君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这么想着,终是带着几分难以自持地缓缓抬手,轻抚上自己的嘴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温存的热度。   可是啊,心底汹涌的、近乎排山倒海的不甘和情肠,又能压抑到几时?   段回川回到事务所时,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他匆匆配了一大缸药浴,而后把自己扔进浴缸里,绵密的疼痛熟稔地漫涌上来,潮起潮落般拥簇在周身。   在这样真实的刺激下,才恍惚间觉得那股难堪的躁动终是缓缓沉淀下来,心里那只抓心挠肝的爪子,也重新缩了回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回川疲惫地按了按额头,以前从未发生过这么古怪的情况,与言亦君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像是撬开了瓶盖的苏打水一样,不断往外溢出泡沫,喝下一大口,却是满嘴碎末,半点也不解渴。   莫非是单身太久,看个男人都觉得眉清目秀了?   镜中看见的景象又作何解释,当真只是无关紧要的幻觉?言亦君的邀约,究竟是因缘巧合,亦或者是……别有目的?   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又自作主张地浮现在脑海里,红艳的吻痕,湿润的唇,还有那双鲜活明亮的眼,里面似乎有无尽的宝藏,等待着自己挖掘。   段回川满心困惑不得解脱,剪不断理还乱,热度在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去而复返,他索性鸵鸟似的一头扎进水里,咕噜噜吐出一连串气泡。   待他擦干身体换好衣服下楼,勤劳的小蜜蜂白简已经做完一天的整理工作,开始在厨房忙碌了。   段回川看着他青涩的身影,忽而坏笑着摸了摸下巴:“小白啊,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啊老板?”听见老板的呼唤,以升职加薪为人生终极目标的白简,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屁颠颠地跑过来。   不料,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经被自家老板按在墙壁上,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呼吸,白简满脸懵逼:“怎么了老板?”   “……”段回川维持着壁咚的姿势僵在原地停顿了三秒钟,猛地往后跳开,崩溃地指着他的鼻子,“别告诉我今晚吃韭菜!!”   白简无辜地回望着他:“许小弟说想吃饺子。”   “……”段回川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对男人并没有感觉,并非弯得彻底,还是该崩溃晚上的饺子是韭菜馅的。   他颓唐地摆了摆手,放过了单纯的小助理,去祸祸招财去了。   最近的天气也不知是哪路失恋的神仙在管,晴雨风雷仿佛全凭心情,变幻无常。   当早晨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拂起窗纱的时候,段回川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似乎快入秋了,隔壁那位叫他捉摸不透的邻居,已经跟自己共同度过了一个异常炎日的夏天。   今天是同方俊约好,去方家拜访的日子。   段回川本想叫上张盘,再次以助手的身份前去,免得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后者却告诉他最近龙虎山的嫡传弟子张钦天师下山,说是受邀查探一处风水龙穴,张盘趁机抱上大腿,还问段回川要不要去分一杯羹。   无奈他已经答应了方俊,时间冲突,段回川只好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段回川带着白简驱车赶往方宅,这片占地面积巨大的奢华私人庄园狠狠的震慑了白简那颗土包子进城的心。   无论是精心雕琢的绿植园艺、壮观的圆形雕像喷泉,亦或是大门口两排一字排开的保安和佣人,一幕幕应接不暇,不断刷新白简对豪门的想象力。   “老板,你说住这么大的房子,找厕所岂不是要憋得很辛苦?”白简很是为此担心的模样。   段回川突然觉得带他来是个错误。   两人行至正厅门口,两排黑白制服的佣人立刻恭敬地低头弯腰,训练有素地齐声道:“欢迎大师莅临。”   别说白简,就连自认脸皮深厚的段回川都被这夸张场面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白简小心翼翼地扯扯他的衣袖:“天哪老板,方公子对你可太好了,这么隆重。”   段回川伸出两只手虚虚一按,露出腼腆而矜持的微笑:“大家客气了,太客气了。”   “等等——你们是什么人?”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浮夸的吹捧,紧跟着走出一个身形高挑的中年管家。   来者穿着熨烫的一丝不苟的黑色制服,满脸严肃,他审度的视线毫不加掩饰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眉头隆起,严厉的目光狠狠扫向不明所以的佣人们:“你们瞎了吗?他根本不是海原居士!”   管家斥责了看错对象的佣人一顿,把脸转向段回川二人,礼貌却冷淡地问:“不好意思,佣人们不懂事,认错了人,吓到两位了。不知二位来到方家有何贵干?可有预约?”   作者有话要说:   段:言医生被我占便宜了!【心虚   言:忍不住占了便宜【忏悔   暗搓搓的打个啵,脑内疯狂暗示 第33章 百万委托   海原居士?莫非方俊除了请自己,还请了别人?看来这一单委托分量不小。   段回川长眉微挑,这管家可真够精的,明明就差把不屑写在脸上了,那番呵斥明摆了是针对他俩的,偏偏还不忘把表面功夫做得如此到位,叫人挑不出毛病。   段回川没有说话,白简忍不住抢先道:“是你们家方少爷委托我们老板,来给你们方家解决麻烦的!”   “哦?”管家颇为意外地重新瞥一眼段回川,嘴角似是微微上翘,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又看在方俊的份上勉强收敛了笑意,“原来是少爷的朋友,瞧我这记性,少爷曾嘱咐过,有一位段先生会来做客,让我们务必好生招待,想必应该就是您吧,两位请跟我来。”   白简对管家的态度有些不悦,小小声嘀咕:“我们可不是来做客的。”   管家对他的嘀咕充耳不闻,礼节性地寒暄:“不知段先生家中是与我们集团有商业往来吗?”   “哦,目前还没有。”段回川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目光兴致缺缺地扫过墙上的名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很快就要有了。”   “原来如此。”   管家听到这话,直接把他归结到来巴结关系拉投资的小人物那类人里,连场面话都欠奉,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个个都自称是少爷的朋友,得了酒桌上一句戏言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赶着上门讨好处。   少爷什么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软,又好面子爱给承诺。   留学回国不久,对国内圈子里的人心险恶认识还不够深,这种没什么本事就知道吸血的苍蝇,比他那些狐朋狗友还不如呢,至少他们还有良好的家世。   管家在心里为少爷操碎了心。   他将两人领至大堂旁边一处花厅,又吩咐侍从送上茶水点心,口称抱歉:“少爷今天跟随董事长去分公司巡查了,暂时未归,我会叫人通知少爷二位的到访,不过少爷近来忙碌得很,有时忙起来忘了其他一些不很重要的事,也是常常有的,若叫两位白跑一趟,我这里先替少爷向你们道个歉。”   说完这句,他象征性地点了点下巴,连眼睛都不曾往下挪半分。   白简正要解释几句,却被段回川一掌按下,他安之若素地坐在银灰色皮质沙发里,微笑着望向管家:“没关系,我明白。如果今天方少爷有事走不开,我们明天再来。”   管家皮笑肉不笑地道:“明天恐怕就更加没空了。我们董事长邀请了长春观的海原居士前来一晤,少爷定是要作陪的。哦,您二位应该还不知道海原居士是什么人吧?”   “什么人?没听过。”白简又被勾起了好奇心,全然忘了自己刚才准备说什么。   “长春观嘛,中南道的精神领袖。”段回川低头喝茶,一下一下点着脑袋,“我只知道真华观主,这位海原居士是何方神圣,还真不知,大概是我孤陋寡闻吧。”   管家微微一讶:“段先生也听过真华观主的名号?那也算见多识广了。真华观主执中南道之牛耳,自然神通广大,不过海原居士也是长春观名望颇盛的大师,居士深居简出,出尘隐世,轻易不出观,外人没有听说过,也很正常。”   白简凑到段回川耳边,悄悄地问:“老板,那龙虎山和长春观,谁更厉害啊?”   段回川挖了一下耳朵,耸肩道:“中南道自然说长春观厉害,东南道会说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这个问题,大概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白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自信满满地说:“还是老板最厉害!”   “咳咳,就算你这么拍我马屁我也不会给你涨工资的。”   他俩的小声哔哔自然没逃过管家的耳朵。   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辈。他在心里轻蔑地给二人下的论断,面上仍然维持着基本的礼节,不咸不淡地道:“两位慢坐,一会海原居士就要到了,我还有事要忙,先失陪了。”   管家走了两步,忽而又折返回身,淡淡的口气里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哦对了,方宅很大,两位无事的话最好不要乱跑,以免迷路了,或是一会冲撞了海原居士,惹来大师和董事长不快,少爷会为难的。”   看着管家趾高气扬的背影施施然离开,白简气闷地耷拉下肩膀,抱怨道:“这人说话怎么总觉得膈应呢。老板,那方先生不会在耍我们吧?”   “应该不会。这位海原居士,当不是方俊请得动的人物,更有可能是他父亲亲自出马。”段回川对方家的冷遇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翘腿坐在沙发里,喝茶吃点心,好不惬意。   “老板,他们一个委托找了俩家,你不生气吗?”白简抓了一把梅子糖塞进嘴里,咬得咯嘣响。   “这是好事啊,干嘛生气?”段回川勾起嘴角嘿嘿笑起来,“这说明他们家摊上大事了,非得长春观这样厉害的人马出手才能搞定,相应的,酬金一定多到超乎你的想象,要发财了,生什么气?”   更妙的是,有大人物在前面顶着吸引视线,那么他这个小小的“助手”就不会太惹人注目。   白简捧着脸崇拜地看着他,日常狗腿:“老板真是大象肚里能撑船!”   “……你小学毕业了吗?”   段回川正欲说话,大堂再次传来一阵整齐的呼声——方家期盼已久的救星、长春观的海原居士终于在众人拥簇之下千呼万唤始出来。   一群人嘈杂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笑声和恭维的喝彩,从正堂飘来。   白简十分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向门外张望。   段回川看他一眼,笑道:“左右也是闲着,走吧,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好呀!”白简正等着老板发话呢,迫不及待地跳起来,想去见识一下这位传说中长春观的名宿大师是什么模样。   花厅离得不远,两人远远就望见被众星拱月般包围在中间的老者,他穿着一身烟灰色袍服,衣摆长得遮住膝盖,面容矍铄,眼皮总是耷拉着,偶尔撩起时精光四射,显得颇为凌厉,因长年茹素身量有些消瘦,不知是否保养有方,光看外表丝毫瞧不出已经七十余岁了。   人虽老迈,步伐却同年轻人一般迈得快而有力,晋中矿业的董事长方以正和一众家族高层反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态度很是尊敬。   “居士,您远道而来辛苦了,我们方家这俗气的老宅今日可算是蓬荜生辉啊。”方以正笑眯眯地奉承一句,引着对方往里走。   “方董过谦了,老夫一路行来,见这座庄园风水布局,隐隐有抱月依星之相,庄重大气,粗中带细,必是请了高人精心布置过的,令老夫大开眼界。”海原居士抚须而笑,引来周围一阵附和之声。   两人在其乐融融的商业互吹中愉快地交谈了几句,海原居士在对方有意引导下随意地参观府邸精设,边走边问:“不知此前方董提到关于祖祠龙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以正脚步略微一顿,笑道:“居士舟车劳顿,今天先为您接风洗尘,好好休息一番,明日我再带您去方家祖祠细说,到时您一看就知。”   此处人多眼杂,海原居士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继续评鉴起宅院布局与收藏。   段回川和白简两个跟在人群后面,一时间也无人关注。   方以正带着海原居士来到位于二楼卫楼的私人收藏陈列走廊,回字形走廊两侧鳞次栉比地摆设着各类珍宝藏品。   不明不暗的光线轻柔地铺洒下来,左侧是大件物品,诸如落地屏风、古董花瓶、名刻雕塑。   右侧的墙壁被打造成一整面风格独特的艺术墙,墙上每格五步嵌着一间玻璃展格,大到香炉玉佛,小到笔砚玉石,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只把白简看得眼睛发直,目不暇接。   段回川捏着白简的后颈肉,把人拽回来,免得把脸贴到人家玻璃柜上去。   在他的视界里,这里许多藏品多多少少都沾了些灵气,有强有弱,看似杂乱,却隐隐有股吸力将灵气往中央汇聚。看来这位方董比起他的商业伙伴唐罗安来,确实是个懂行的。   “呵呵,想不到方董还是个风水法器行家。”海原居士不过略微扫一眼回廊中的藏品,向方以正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领我来,不是单纯地展示你的藏品吧?”   方以正双眼一亮,用意被戳破丝毫不见尴尬,反而哈哈笑道:“居士果然非凡人,一眼就看穿了我这点微末的小心思。行家可称不上,最多只是小小的爱好。居士您看,我这些藏品,可有能入眼的?”   海原居士逐一看过回廊两侧的珍宝,拈须沉吟:“照常理来说,风水法器绝对不是越多越好,更忌杂乱堆砌,有时两样大吉之器摆在一处,气场想冲,反而成了凶器,不过你这里嘛……”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见方以正果然露出紧张的神色,才呵呵一笑:“除非有高人摆下一个金龙吸水金钱大阵,将诸多法器气场统一起来,汇聚成涛涛财气,滚滚不绝。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回子走廊的中央回口里定然有一件镇压阵眼的宝物,可对?”   “哈哈!高明啊!居士果然高明!一眼就看穿我这金龙吸水局!”方以正愉快地大笑起来,满面红光,如同找到知音,面带得意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他以前带过许多大佬参观过,可是大多只是赞叹他藏品之丰富,价值之高,除了那位龙虎山的张钦天师以外,无一人能一口道破其中真正的玄机。   如今这位海原居士同样能看出来,想来这长春观的厉害之处,较之龙虎山也不遑多让。这次祖祠龙穴的事,有这位宿老坐镇,总算多了几分成算。   方以正在墙面一处隐蔽的控制器上验过指纹,回廊中央一面屏风后,墙壁缓缓向两侧滑开,一处圆形的密封空间呈现在众人面前。   里面满满当当嵌了一座圆形金钱池,盛满了金灿灿的铜钱,一条用纯金打造的五爪金龙盘桓池中,龙嘴张开,有如巨鲸吸水。   即使外行如白简,也能感受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场,厚重而沉稳地充斥于周围。   海原居士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高深一笑:“呵呵,既然是金龙吸水怎能没有龙呢?”   “居士神机妙算。”方以正称赞一句,对自己的布局得到大师的认可很是自得。   只有段回川注视着那条金龙,无端生出一丝怪异之感,明明雕琢得栩栩如生,神形兼备,硕大沉重,却总觉得十分……单薄。   对,单薄。段回川脑海中忽的蹦出了这个词汇。   就在众人忙着交头接耳欣赏这件异宝时,段回川仔细感知着金龙灵气的流动,轻轻咦了一声,白简忙问:“怎么了?”   段回川淡淡道:“这条龙雕的灵机在散逸。”   白简眨了眨眼:“灵机什么意思?”   “你可以理解为凝聚浓缩的灵气。”   “听上去好玄奥,灵气究竟是什么?”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的传入了海原居士的耳中,他意外地动了动稀疏的眉尖。   注意到后方絮絮叨叨咬耳朵的两人,管家沉下脸,匆匆来到段回川身边,压低声音道:“段先生,我不是让你们好好在花厅呆着,不要到处走动嘛?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少爷还没回来,我叫人带你们回去等他。”   “咦,这人不是那天的……”方以正顺着海原居士的目光望去,段回川的脸立刻勾起了那日深刻的记忆,他思索片刻,不确定地问,“你好像是张盘大师的助手,我记得没错吧?我见过你两次,他与我提起,你叫段……什么来着?”   管家见家主居然认得此人,只好勉强闭上嘴。   “段回川。”段老板无奈地提醒了一声,他就不该搭理白简这个好奇宝宝的十万个为什么,“我今日是受令公子之邀而来。”   方以正淡淡点头,只以为是方俊结交的朋友,虽然奇怪那天在唐氏展览会上两人明明有过一点小小的冲突,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反而是海原居士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没想到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也能看出这阵眼金龙内蕴灵机,倒也算难得了。”   方以正皱眉道:“你刚才说灵机在散逸,有何依据?”   段回川正要说话,海原居士半阖眼皮,喉咙里咕哝出一声嗤笑,摇头叹气:“年轻人爱发惊人之语博取眼球,原也没有什么,不过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是年轻人爱犯的毛病。”   方以正不解:“居士的意思是?”   段回川一时无言以对。   往常得他开口一句,旁人早就开始诚惶诚恐地反思自己的过错,恳请他指点迷津了,海原居士见他还一副硬撑着不知悔改的样子,蹙了蹙眉,决定给这个无知小辈好好上一堂课。   “金龙镇压阵眼,绵绵不绝汇聚灵气,经年累月之下,内蕴灵机越深,大阵的效果就越强。只不过有时候汇聚的速度太快,就好比江流汛期奔涌涨潮,超出了它的吐纳极限,水满则溢,灵机反哺,于是就造成了一种灵机散逸的假象。”   海原居士轻轻抚须,虚眯的双眼流露出些许高高在上的宽容:“虽然以你的年纪,能察觉到这一步,已是不易,但是一知半解就出来卖弄,可就徒惹人笑了。也罢,我看你略有一点天赋,今日就指点指点你,日后也能少走一点弯路。”   “原来如此!”方以正心悦诚服,神色更加恭敬几分,“不愧是长春观的宿老,一眼就看透了真正的关键所在。”   突然被“按头指点”的段回川一脸的哭笑不得。   海原居士见段回川哑口无言,满意地微微颔首,不再理会他。   管家对段回川不自量力地搅局很是不快,正要再次将人“请”走,方俊匆匆来迟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方以正不悦地看向姗姗来迟的儿子:“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早就告诉你今日有重要的客人,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主人?还不快给居士道歉。”   “呵呵,无妨无妨,我一个将行就木的老头子哪有这么多讲究,方董不必对方小公子这么苛刻。”海原居士嘴里谦逊着,对方以正重视的态度越发受用几分。   “呃……我路上堵车,请居士海涵。”方俊确实是匆匆赶来,气还没喘匀,他一眼就看见人群里鹤立鸡群的段回川,悄悄蹭过去,拉了拉他衣袖。   “段大师怎么今天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要是知道,肯定一早赶回来了。”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方俊也不敢太放肆,但眉宇间眉飞色舞的喜色却是遮掩不住。   方俊衣内口袋里有一支包装精致的焦凤狼毫,费了不小力气搜罗而来,他想着段回川既然不喜欢那些浮夸的东西,但他见过对方画符,总需要灵笔吧?   今日也是因取笔而迟到了,不过当着父亲的面,他不可敢说出这个原因。   段回川露出金主专用微笑:“没关系,不让主顾久等也是我们事务所的宗旨之一,更何况,今天我可是大开眼界了呢。”   “啊?刚刚发生了什么吗?”方俊一脸状况外。   刚才的小插曲过后,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海原居士和方以正身上,白简倒豆子似的一股脑把今日受到的冷遇抱怨一通,方俊脸上青白交替,尴尬非常。   狐仙庙发生的事太过丢人,他当然不敢告诉父亲,所以请段回川帮忙的事,也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请来一位宗师级人物助阵,倒显得段回川是多余的那个,犯了这行一事不请两师的忌讳。   他更不知道,这次方以正许诺了百万酬金,和好大的人情,才请到海原居士出山。   方俊聪明反被聪明误,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讪讪地道:“段大师,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你千万别生气,这次就当是来游玩的好了。”   “游玩?那可不行。”段回川哪里能轻易让一笔大单从眼前溜走,他眯着眼睛露出一口白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然接下你的委托就一定会帮你解决问题,不过,如果这位老居士神通广大手到擒来,自然没我什么事,到时我再打道回府也不迟。”   方俊虽然没弄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不过既然段回川非但没有生气,还表示不会马上离开,他高兴还来不及,这次没有言亦君那个家伙搅局,他就不信以他万花丛中过的经验,嬴不了段回川的好感!   就在方俊在脑海里想着心事时,方以正的话题再次转移到金龙吸水局上:“居士,你方才说这个局吸收灵气速度太快,超出了极限,那是否说明,阵法的效果打了折扣?”   海原居士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方以正拧起眉头:“居士可有法子改进一下?若当初请您出手,想必这个局定是完美无缺的。”   “哈哈,你可别捧杀我了。”海原居士仔细思索片刻,舒展眉头深沉地笑了笑,“要改进这个金龙吸水局其实有很多方法,难点不是在于如何改,而是如何因地制宜,以最小的改动得到最大的效果。”   方以正见他神情便知定是胸有成竹,恭维道:“请居士指点。”   “其实说穿了很简单,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增强金龙吸水承载之力,首先阵眼的地势要低,你大可以将底座和展台统统去掉,其次水满则溢,乃是没有引流的原因。池中的铜钱有些过多了,喧宾夺主不说,还占据了多余的空间,若是我,就将一半的铜钱用金线串连,布成七星拱月之势悬挂于封顶,方能潮汐涨落,生生不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方以正一拍大腿,宛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这就是居士的因地制宜,竟如此简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举重若轻的手段,真是妙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按照居士的话办!”   管家并不太理解这番布置的高明之处,不过并不妨碍他立刻高效率地执行家主的吩咐。   一众佣人们发动起来,很快就在海原居士的指点下,将要完成七星拱月金钱雨帘改造。   在肉眼不可见之处,若有若无的无形气场似乎受到某种扰动,被迫改变了轨迹,这种改变最初极其细微,随着时间的推移有若江流入海,渐渐变得汹涌浩大起来。   段回川细细体会着灵气的流动,略微皱起了眉头。   方俊一直关注着他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段大师,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被外行三番两次质疑,海原居士很是不悦。   方以正注意到他的神情,蓦地沉下脸,呵斥道:“我请居士过来是有关系我方家时运的重要大事,可不是让你们几个孩子过家家的!没事干就回公司去,省的在居士面前丢人现眼。”   作者有话要说:   段:今天也在为暴富和娶老婆而努力奋斗!【苍蝇搓手 第34章 我想你   这小子向来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平日也就罢了,今天在长春观高人面前,他方以正可丢不起这人。   海原居士阻止了方以正的呵斥,冷淡地道:“这位小朋友又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段回川轻轻摇头,叹口气道,“这金龙内蕴的灵机本就在散逸,这么一分流,更要散得一干二净了。”   “无知无畏!”海原居士嗤之以鼻,决定无视这两个小辈,转过身去继续与方以正谈话。   方俊犹疑着小声哔哔:“可是海原居士是长春观的隐世高人,应该……不会错吧?”   段回川耸了耸肩,毫无对“权威”人士的盲从。   这年头,玄学行当里但凡有点真本事的,又有几个当真淡泊名利到去隐居呢?   毕竟是关系到自家风水,方俊原是对风水玄学妖魔鬼怪嗤之以鼻的,不过有了狐仙庙的经历,他如今已经成了段回川的忠实信徒。   “那依你之见,这个局该如何改?”   段回川已经详细观察过整个回廊的灵气脉络和走向,他注视着忙碌的佣人们和即将成型的风水局,若有所思:   “刨除多余的铜钱是对的,但不能把铜钱挂在封顶上,金龙本就已不堪重负,头顶上再压一座七星拱月恐怕适得其反,当务之急一是温养金龙法器的灵机,二是在不施加压力的情况下,既能帮助阵眼承载多余灵气,又能引导灵气涌向阵眼。”   白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方俊眼看着众人即将完工,很是焦急地略微提高了声音:“具体到底应该怎么做?”   “温养灵机倒是简单,我画到符印即可。至于那铜钱……”段回川沉吟片刻,微微一笑:“知道铜钱鲤吗?以铜钱为鳞片。”   “鲤……”方俊一怔,顿时反应过来:“鲤鱼跃龙门?!”   他一时激动没控制音量,引得众人侧目。   “什么鲤跃龙门?”海原居士皱起眉头重复一遍,他再次抬头检查过自己新布的风水局,自觉没有任何问题。   虽说铜钱鲤也是一个叫人眼前一亮的思路,但是他绝对不想承认这是一个出自刚刚被自己训斥过的毛头小子嘴里说出来的。   “年轻人,就算有点天赋也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想着出风头,好高骛远会摔得很惨的。”海原居士怫然不悦,“老夫方才都教过你了,灵机散逸只是假象,你再用铜钱鲤引导灵气汇聚,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老夫虽不知你师承何处,若是我的弟子,如此哗众取宠,早就被我赶回去闭门思过了!”   几人说话的功夫,佣人们已经完全按照海原居士的话布好了改进过的风水局。   改造彻底完成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阵细不可查的潮声漫过。   方以正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地盯着池中金龙,自然没有错过这似有还无的声音,当即激动得满面红光,哈哈大笑:“居士真是我方家的贵人啊!”   海原居士见阵法起效,不由微笑抚须,他正要谦逊几句,不料骤变横生——   封顶悬挂的铜钱无风自动,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原本稳稳当当立在池中心的五爪金龙,竟似喝醉了酒似的晃动了一下!   继而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可众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地震的痕迹。   众目睽睽之下,金龙竟然“咚”得一声一头栽倒在地,池中剩下的铜钱也被砸得飞出去数枚,其中一枚差点砸中了距离最近的海原居士的脑袋。   “怎么办事的?法器都没放稳?!”   众人大惊,管家急忙叫人上前七手八脚把金龙扶起来,重新安置回池中,万万没料到,这玩意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大手操纵,竟再一次的倒在一边!   “这——这怎么回事?!”方以正被吓得大惊失色,扭头焦急地看向海原居士。   后者满脸不可置信,口中喃喃自语:“不可能的,我的判断从来没出过错。”   他霍然回头,枯瘦的手指指向人群中冷眼旁观的段回川,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是不是你背着老夫做了什么手脚?!”   段回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虽然被当场打脸不好受,但是也不能空口白牙冤枉人啊。   他无奈地掏了掏耳朵:“老先生,我若真要做什么手脚,那也光明正大的做,根本无需背着你。”   “你——!”海原居士瞬间被噎得说不出话。   方俊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段大师说的没错,爸,不如按他的法子试试?你不是常教育我,实践出真知嘛。”   诶?不对呀,这明明是自己家的风水局出了问题,他在暗爽个什么劲儿?   方以正从惊怒和慌乱中镇定下来,深深看了段回川一眼,他记得这个男人的脸,当然不是因为模样长得帅,而是自己似乎每次遇上古怪的事,总是有他在场。   无论是前几年矿上黑石头的事,还是唐家父女的事,亦或是今天,如何叫他不起疑?   方以正没有把心底的疑惑表现出来,而是朝段回川和缓地道:“段先生,按你的说法,你似乎知道金龙为什么会站不住脚?如果你说得出所以然来,我就姑且一试。”   在长春观的海原居士面前,倘若此人敢胡说八道,大不了就把人请出去。方以正暗暗想。   海原居士也冷眼瞧着,但凡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定要替此人师父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段回川摇了摇头,“是金龙本身灵机在散逸,并不是满溢的假象,七星拱月阵虽好,但由于没有对症下药,气场相冲,当然适得其反。”   “谬论!”海原居士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老夫几十年的经验,还不如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随便看一眼?”   方以正赶紧打圆场:“居士莫要生气,段先生既然这么说,一定也有解决的办法吧?”   段回川无意与他们做口舌之争,用事实说话才是最有利的辩论。   他毫不故作谦逊,当即点点头:“我确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但需要一支毛笔。另外把封顶上的铜钱帘拆下来吧。”   “毛笔?你是要画符咒吗?只要笔就够了?难道不需要朱砂研磨和符纸?”方以正对他的要求有些摸不着头脑。   “笔?”方俊眼前一亮,献宝似的忙把那支焦凤狼毫取出来,“我这有!段大师你看能用吗?”   段回川接过笔略一感知,若有若无的一丝灵气萦绕汇聚在笔尖每一根毫毛,能保证每一分力量都加持在书写上,他不由赞叹一声:“真是好笔。”   方俊得他一句称赞,美滋滋地笑眯了眼:“你用得上就好。”   方以正的表情越发古怪起来,他儿子不是一向看不上这种“江湖术士”的吗?怎么今天转性了?莫非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海原居士慢条斯理地开口:“别怪老夫没事先提醒你,金龙此等法器,如果你修行不到家,自不量力添加了一些不适合的阵法符咒,轻则损伤法器,重则反噬己身。”   方以正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踌躇,万一段回川失败了,岂不是毁坏了他的镇宅法器?   段回川对此只是还以一笑,焦凤狼毫在他指间灵动地打了个转,他没有任何犹豫,不疾不徐越众而出,在重新安置好金龙的铜钱池边站定,从兜里摸出一只盛放着淡红色液体的玻璃小瓶。   方以正见他连朱砂和符纸都没有,越发觉得不妥,委婉地劝说道:“段先生,要不要再从长计议……啊?”   众人齐齐惊呼了一声!   只见狼毫往瓶里浅浅沾了一滴水,笔尖转眼落在金龙的龙头上,一道极简易的符印被段回川挥手写就,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从动作到神态,细微处无不带着强大的自信,仿佛绘一道足以令法器起死回生的符咒,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最后两笔点在金龙龙目之上,霎时间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便消散在空气里,只余下一声隐隐约约的龙吟长啸,掠过耳边,待细细聆听,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可就算是幻听,也不至于大家同时幻听了吧?   刚刚那是真龙吗?还是障眼法带来的幻觉?   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在震撼的沉默里,众人看向段回川的目光都变了。   唯有海原居士一脸的震惊和无法置信。   可是再多的言语和传闻都是苍白的,此时此刻,唯有铁一样的事实摆在眼前,比任何雄辩更有说服力,叫人发自心底感到敬畏和崇拜。   呃……好像动静太大了点?   段回川有点肉痛,就为了条半死不活的破龙耗费一滴宝贵的精血,到底划不划算?虽说那滴血是稀释过的。   在他的视界里,金龙内蕴几近溃散的灵机如海纳百川般疯狂鲸吞周遭的灵气,补充自身的耗损,几乎把满室流动的金色财气吸食一空。   “铜钱拆好了,就以钱币为鳞制成铜钱鲤,贴在墙壁上即可,不要超过三条。”   段回川的话拉回了方以正恍惚中的神智,他飞快地醒过神,在还在发愣的管家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示意他赶紧照做。   后者脸色发白,万万没想到,少爷带回来的狐朋狗友竟然是个有能耐的大人物,想起之前诸多怠慢,管家擦了擦额前的汗,分外殷勤地匆匆下去指挥了。   三条铜钱鲤盘旋在池壁如鱼儿入水自在游曳,仿佛随时都能跳起来跃过龙头。   他看看那只越发威势厚重的金龙,再逐一看过段回川和海原居士的神色,脸上浮起一片如同醉酒般的红晕,说话都带了颤音:“段、段大师,这样就可以了?”   “放心吧,我刚刚在阵眼上加了一道防止灵机散逸的封印,铜钱鲤是引导灵气汇聚的,以后只用担心灵气少,不用担心吞不了。”段回川指了指回廊满墙的珍宝藏品,矜持地笑了笑,“方董要是喜欢的话,尽可以继续添置你想要的藏品。”   “好、好!真是托了段大师的福啊!”方以正真不愧是谈生意出身的老江湖,前后不一的态度竟没有丝毫让人不适,反而显得十分情真意切。   他也没有冷落被遗忘在一边尴尬不已的海原居士,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才是有求于人的主人该做的事:“居士,您看,段大师的法子是不是也有可取之处呢?”   海原居士并不去看段回川,而是细细体察了一番全新的风水局带来的改变,良久才缓缓摇头,放软了语气:“看来确实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方才是老夫看走眼了。”   方以正长舒了一口气,他就怕像海原这样的自持名气的大师固执已见,拉不下面子,耽搁了祖祠大事,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事实上只有海原居士自己心里清楚,刚刚段回川露的那一手,自己根本做不到,因而才不得不服输。   恐怕只有观主那等大宗师,才拥有如此举重若轻的能力。   好在周围都是些看不出门道的外行人,海原居士暗自庆幸,暗地里悄悄瞥了段回川一眼,心里越发疑惑,这家伙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之前都没听过呢?   众人各怀着心思参观完方家庄园,方以正一改对段回川怠慢的态度,变得极其热络起来。   他虽不知海原居士心里的震动,但在他看来,区区二十来岁,就有着不输于长春观大师实力的段回川,显然更有投资的价值。   没想到自己那个目高于顶,骄纵惯了的儿子,竟然还有眼光这么长远的一面,真是意外之喜。   晚宴原本是给海原居士接风设的席位,管家机灵地改成了家宴,方以正坐在主位,海原居士和段回川分坐两侧,方家子侄陪席,谁也不得罪。   这次祖祠的事,方以正特地请来了海原居士坐镇,不料自家儿子不懂规矩,半路杀出个段回川,尤其在见识了这位手段之后,方以正左右为难。   按行规,一事不劳二主,不过段回川脸皮够厚,完全没有放弃委托的意思,至于海原居士,似乎一直沉浸在被后辈打击的恍惚中,就这么灰溜溜的离开也未免太没面子,而且也违背了对事主的承诺。   于是这场接风家宴就在奇怪的和谐中顺利进行了下去。   酒过三巡,方以正琢磨片刻,终于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   “其实今日请二位前来,是有一件关系到我方家族运的大事。”方以正放下筷子,慢声开口,众人也随之安静下来,几个后辈对此也只是略知一二,不甚了了,当即放下碗筷,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关注起来。   段回川做出聆听的神色,海原居士微微颔首:“方董之前曾提到祖祠龙穴,可是有关方家祖坟?”   “居士真是神机妙算。”方以正见缝插针地奉承一句,又慢慢露出苦笑,“我们方家祖上是山西人,原本是靠煤矿发家的。昔年我父亲笃信风水学说,寻觅了一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迁置祖坟,他本想将那块地周围都买下来,没想到,这时突然有人横叉了一杠子。”   段回川挑了挑眉:“谁这么不厚道,连坟地都要抢?”   方以正眼神古怪地瞅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还真是巧了,抢地的这家跟段先生同姓。”   “……哦?”段回川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该不会是——   方以正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   “段氏集团是国内有名的房地产集团,抢了我父亲的地后,这些年触角更是延伸到更广的领域。当时我父亲本不愿低头,但对方势大,也只好忍了,好好的龙穴凭白分出去给了段家,谁知道,十几年过去了,如今段家竟然又为了祖坟的地闹上门来!”   海原居士沉吟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水宝地,竟能叫你们两大家族争斗不休?”   提起父亲寻觅的这块宝地,方以正面上浮现出些许自得之色:“最好的风水宝地必定在龙脉之上,自古以来帝王将相哪个不是花费十几年乃至更久,寻遍天下龙脉,给自己立皇陵?但是千年以来,还没被发现的龙脉是少之又少,再刨除那些无法迁坟的,剩下的,都是可遇而不可求。”   段回川没有插话,自从知道方家这是要跟段家打擂台之后,他就在一旁兴致缺缺的吃东西。   虽说他并非特意避讳他那个父亲的家族,但是对于他不想见到的人,也完全没有兴趣打照面。   难道这笔大委托,就这么放弃?这也不是他的作风。   聚财石啊聚财石,你聚财的方式就不能简单粗暴点,比如让他中个五百万之类的吗?   他在这厢神游天外,方以正已经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满腹的怨气和怒火,就差没直接开骂了,恐怕是这些年因祖坟土地的纠纷,没少受段家的气。   “这么说来。”海原居士笑呵呵地道,“令尊当年竟然寻到了一处龙脉之地?不过龙脉虽好,但段家家大业大,也不至于为了这事而跟你们撕破脸吧?”   “呵呵,当然不至于这么简单。”方以正回忆了一下昔年围绕这块地的种种恩怨,叹了口气,“若是普通的龙脉也就罢了,不知居士有没有听过‘双龙戏珠’?”   “哦?!”海原居士脸色一变,一抹不正常的红晕浮现于脸颊,他震惊地再三确认,“莫非是双龙交汇之地?”   方以正但笑不语,口中只称明天一看便知。   当晚。   方俊贴心地给段回川安排了自己隔壁的卧房,白简被远远地打发到另一头去了。   可惜方大少爷在房里坐等右等,预料中的促膝夜谈并没有到来,等他想去敲门,里面已经熄灯了。   静谧的夜将一切不可言说的隐秘深深埋藏在黑暗里。   段回川躺在在柔软的大床里辗转反侧,他睁着眼失焦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又像是什么也没望着。   月光悄然流淌进屋,被他百无聊赖地掬起一捧,将他的手指染得苍白如霜。   段家,这个已经多年不曾提及的疮疤,猝不及防地被人揭开了一角。   这些年他低调的挣钱治病养弟弟,甘心给张盘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助手,不要名只要利,就是不想被段家得知他的消息,不想叫昔年自己那些不堪的秘密暴露于人前。   原以为很多往事已经时过境迁,没想到仍旧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真是可笑。   他晚饭时给许辰去了电话,自己今晚不回家,让他去同学家住,这时候应该已经休息了吧。   段回川摸索着手机,忽然发现上面有一条新简讯。   “今天睡得这么早?是不是因为昨天那面镜子身子不舒服?”——言亦君。   时间是八点钟。段回川想起今晚事务所没人,所以没亮灯。   他以为经过那场尴尬的唐突,言亦君会尽力避免跟他照面,没想到……竟是一直记挂着他?连家里没亮灯,都不放心。   段回川发现自己越来越弄不懂这个家伙了,他拧着眉头盯着手机屏发呆,把这行小黑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朵花儿来。   言亦君到底什么意思?或者说——对自己到底有没有一点意思?   段回川突然有股冲动,想要问他,究竟是不是对每个邻居都这么体贴细致关心?   对他明摆着超出常人的能力,也面不改色,不闻不问。   但他终究克制住了这股冲动,犹豫着,敲了几个字:没有,我不在家。   正要发送,又觉得不妥,人家这么关心你,就回复这么点字也太冷淡了。   于是按着删除键统统删掉,继续打字:我没事,一切都好,今晚不在家,谢谢关心,你那边没有再出问题吧?另外,酒很好喝。   嗯……好像太公式化了,没点感谢的诚意,又在讨酒喝似的,不好不好。   段回川一字一句斟酌半天,来来回回反复编辑了好几条,最后一脸抓狂地把脑袋埋进枕头里,不就是回个信息吗?怎么就这么难!   他一怒之下,决定简单粗暴地回复:我想你是多虑了,这点小事对我毫无影响……   始料未及的是,才打了三个字,就一时手滑触碰了发送键!   等等——他刚刚发出去了啥玩意?!   作者有话要说:   给暗恋对象发信息时的你们—— 第35章 段家   段回川神情凝重,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里绿色小框上“我想你”三个字,心里拔凉拔凉,更兼忐忑不安。   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正当他艰难地挪动手指,尝试撤回的时候,一条新的信息适时跳了出来。   言亦君:是本人吗?   这么快就被看见了?这家伙莫非是一直在玩手机吗?   段回川抿着嘴,手指伸进头发里烦恼地揉了揉,对方的这条回复,令他松口气之余,又无端更加郁闷起来。   ——发个想你怎么了?有这么难以置信吗?居然怀疑不是本人……   段回川翻了个身,气鼓鼓地回了三个字:是本人。   慢着——这岂不是承认自己真的在想他?   段回川一巴掌捂住脸,趁着还没引起更大的误会,赶紧打了个补丁:刚刚是一时手滑,我是说,我没事,今晚事务所没人,我在方家。   这句话似乎让言亦君消化了好一会,没有马上回讯。   于是段回川就那么趴在被窝里撑起一个帐篷似的鼓包,傻傻地等待安静的手机屏跳出下一行小字。   卧室里只亮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言亦君静静看着屏幕上接连跳出来的信息,拇指挪到删除键上,一字一字把“我也是”三个字删去,银亮的屏幕将他的脸映照的阴晴不定。   言亦君:你在方家是有什么新的委托吗?   收到消息的段回川精神一振:是有一件大委托,我可能这几天都不回去了,明天要去方家祖祠看看。   言亦君:那你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段回川的手指犹豫着划过九宫格键盘,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也没找到话头,只得作罢,敲过去一行:你也早点睡。   他把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新的消息亮起,又忍不住拿起手机发了一条晚安。   像是受到条件反射的指令般,一条一模一样的晚安飞快地回馈过来。   他盯着对方发回的两个字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段对话哪里怪怪的。   但心情却没来由的愉快起来,索性也不去想东想西,连对段家的抵触也忘得一干二净,重新窝回被窝,美滋滋的会周公去了。   那厢,言亦君望着渐渐失去光亮的手机,难得的发了一会儿呆。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划过段回川发错的那条“我想你”的信息,恍惚间露出一丝安静的笑意。   他想了想,给管家拨去了电话,电话那头很快响起执鞭人的声音:“巫尊大人,有事吩咐?”   “段家那个二少爷,今天又来了吗?”   执鞭人有些意外,但依旧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是的。”   言亦君淡淡地吩咐:“你去告诉他,我明天就将前往段家,但不会给他任何承诺,一切还要看段家的‘气数’。”   翌日。   天光大好。明亮的日光自东方的天际倾泻而下,打磨着庄园冰冷的棱角。   方家的佣人一大早就把客人们喊起来用早饭,车队已经在门口备好,整个庄园在沉默的忙碌中,显得严肃而庄重。   显然在老一辈人的眼中,只要与祖宗关联的事情,没有不严阵以待的。   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连白简也不好意思多嘴,生怕说错了话。   “方董,昨天说到一半的风水龙穴,和段氏又是怎么一回事?就别卖关子了吧。”海原居士坐在餐桌边,用白娟擦了擦嘴,捧起茶盅慢吞吞吹着面上的浮叶。   方以正叹了口气,道:“当年我父亲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宝地,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结果消息传扬出去,被段家使了龌龊手段,分走了一半,若是由我方家独占这处双龙宝穴,这些年说不定家业早就翻番了!哪里还有段家嚣张的份!”   方俊被老爹情绪所感染,也感同身受地连连点头,义愤填膺:“段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明明不是竞争对手还处处给我们方家使绊子,去年,听说段家老三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至今昏迷不醒,他们家天天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找名医,他家老二又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蠢货,真是活该!”   “……”被一道骂进去的段回川默默打了个喷嚏。   方俊的目光顿时落到他身上,讪笑道:“段大师,我没说你,虽然五百年前你们可能是本家,不过他们那些鼠目寸光的家伙,哪儿能高攀上你呢?”   段回川无奈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更不好了。   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关注过段家的消息,看来他那位父亲赶走自己这个怪胎之后,也并没有过得很好。   谈不上幸灾乐祸或者是同情怜悯,对于这两个同父异母、记忆模糊的弟弟,他唯有事不关己的冷漠。   毕竟他早已跟段家断绝了关系,对方好与不好,都与自己无关。   海原居士没有理会方俊的八卦,但从其中嗅到了一丝不合常理:“如果方小公子说的都是真的,似乎段家这些年过的并不顺利?可是不对呀,既然拥有双龙戏珠这样罕见大吉的风水宝地,照理来说,段家的气运之强,最不济也该是大富大贵,合家安乐才是。”   白简听说书似的,好奇的目光望向方以正,实在忍不住,悄悄问自家老板:“老板,为什么这坟地还能分走一半?难道是给死者找邻居吗?”   段回川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是饭菜不好吃还是乐可不好喝?闭麦!吃你的!”   “哦……”   方以正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可不是么?我也纳闷呢。由于段家的阻挠,我父亲没能占下完整的双龙脉,但同样,段家也没有,由于我父亲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于是我们两家约定,共享双龙交汇的气运,各占龙脉一边,各自定穴迁坟,互不相干。”   海原居士点点头:“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但依照你两家这几年的气运来看,莫非是这龙穴出了问题?”   “不错。”方以正感慨地长叹一声:“准确的说,是段家那处出了问题。”   所有人都抬起头,静静听他接下来的后话。   方以正眯着眼思索片刻,说:“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段家捂得很严,但是一定出了问题。最开始那些年还好好的,生意红火得很,还拓展到国外去了。可是好景不长,起初是听说他们家中大儿子得了什么怪病,治不好了,又死了老婆。”   段回川握着汤勺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他若无其事地垂着眼埋首喝汤,把神情一道埋在汤碗里,无人注意。   “后来。”又听方以正接着道,“后来续弦,又生下两个儿子,可这两个儿子吧,据说一个蠢一个弱,总之都不怎么优秀,可把段家老爷子急坏了。那得病的大儿子,没了音讯,不知是送到哪里治病,还是已经病死了,我看多半是后者。”   “剩下两个继承人,老二实在没有才干,是个败家子,听说分了一个子公司给他负责,没有一年就搞得乌烟瘴气,亏了一大笔,害的他爹出马给他擦屁股。老三又是个病秧子,去年还出了车祸,眼看也不中用了。”   “这个时候,段家的老爷子怀疑是他们家祖坟风水出了问题,不知从哪里找来风水师,重新勘探了祖祠的风水,这一探果真探出问题了。最可恨的是,相比他们的祸不单行,我们方家可算是顺风顺水,所以段家就一口咬定,是我们方家在龙穴上做了手脚,吸走了属于他们的气运!居然敢提出要我们迁坟的无理要求!”   方以正越说越激动,狠狠拍了拍桌子,差点碰掉了杯碗:“这个段家,仗着家业雄厚,又有土地资源的天然优势,屡次因坟地的事欺到我头上,当我们方家是好欺负的嘛?!”   海原居士皱着眉头,抚了抚长须,目中满是疑惑:“迁坟这种强人所难的无理要求,你置之不理,他们又能如何?难不成他们还敢去掘墓吗?”   “哼,掘墓他们当然不敢。”方俊怒气冲冲地替父亲答道,“他们多次跟我提出要买这块地,都被我拒绝了。可是他们巧取豪夺,仗着自己的资源,用尽了手段,竟然把附近的荒山土地的开发权都掌握在了手里,扬言要是我们不迁坟,就一拍两散,把龙脉掘断!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海原居士惊讶极了:“这……也太损人不利己了,挖掘龙脉,有损阴德啊。”   “哼,那家人觉得自家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还管什么阴德不阴德!”方以正冷哼一声,沉默良久,又缓下情绪略笑了笑,“总之,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用过早饭,我带几位去我方家祖祠,希望居士和段大师能帮我们彻底勘验一番,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段家是不是为了贪我家的地,才故意放出的这套说辞。”   众人用餐后即刻出发,路程大约花了三个小时,一行人循着颠簸的盘山公路来到方家立祠之处。   此处是郊区一片尚未开发的荒山,山的背阴处有一条不大的瀑布,银白的水光自山巅匹练似的奔涌下山,在山脚汇成一条缎带般的小溪。   风水学说中,上好的风水宝地必然处在山环水汇、地势平坦的明堂中,这座无名山野,青葱郁郁,草木兴旺,更兼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就算没有龙脉,也能称得上吉地。   方以正命人遥控无人机掠过山顶,画面传来山脉的走势,东高西低,可以明显地看出两脉交汇的痕迹。   方家祖祠就坐落在其中一条龙脉的龙头上,而段家的,就在其对面遥遥相望。   车队在山脚就开不动了,一行人只能下车依靠双脚步行上山,顺便实地勘察附近地脉走势。   无人机传来的画面只能作一个参考,实际上风水定穴更多还是依赖有经验的风水师,判断龙气汇聚之处寻龙点穴。   海原居士在这方面自然是行家,段回川只能算半个,但架不住他有戒指作外挂,经过昨天风水局一事,已经没有人敢忽视他的意见。   海原居士到底是养身有方,年过七旬仍旧老当益壮,健步如飞,方以正等几个中年男人体力都远远不如,才走了半小时就气喘吁吁,大队人马走走停停,走完崎岖的山路时,火辣的日头已经行至中天。   走完最后几节台阶,视野陡然开阔,规整的青石板严丝合缝地铺在脚下,被日光笼罩泛着金色的光泽。   “这里原本是半山腰的荒地,我父亲当年请了龙虎山的大师寻龙点穴,定在此处,就把这里整片地夷平了。”方以正笑呵呵地向众人介绍。   海原居士听见龙虎山,不屑地闭眼轻轻摇了摇头,但左右也寻不出毛病,只好道:“眼光还算不错了。”   同行果然是冤家,方以正连忙陪笑。   方家的祖祠建得十分高大,门前两只张牙舞爪的看门石狮,黑瓦白墙沉淀着岁月洗刷后的古拙与沧桑。   建筑风格仿明清时期,以青砖砌成,八根黄花梨木为梁柱支撑着穹顶,內间陈设清一色的檀香木,窗棂飞檐无不雕刻着精美的花鸟虫鱼,雕梁画栋,斗拱高悬。   段回川跟着方以正走进祠堂内部,视线逐一掠过香案上供奉的牌位和墙壁上悬挂的祖宗画像,紫红色的紫檀木桌椅和瑞金雕花香炉。   整座祠堂布局完整如一间明清时的三进富贵宅院,低调无声地诉说着方家的奢侈和阔气。   方家人个个神色肃穆地跪在祖宗牌位前磕头上香,段回川自无不可地跟着上了一柱以示尊重。   他注意到进屋之后,几乎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就连方以正都尽量压低了声音,怕惊扰了先辈安眠的模样,方以正引着众人参观祠堂。   段回川边走边看,独自一人来到耳室,这里的窗户开着,极目望去,连绵起伏的青山层峦叠嶂,绿荫蔽日,从这个方向,能直接看见对面山头的段家祖祠的屋檐一角。   “对面就是段家的祠堂。”方以正不是何时同海原居士一道进了屋。   海原居士沉吟道:“光从这里看,看不出风水出了什么问题。不知段老板有什么高见?”   段回川点点头表示赞同:“不错,方董的父亲确实选了一个好地方,不到对面亲眼看一看,无法印证段家的说辞。”   方以正见他二人统一口径,顿时有了底气,大手一挥:“那好,我们去对面看看。”   恰在此时,段回川突然感到脖子上的戒指烫了他一下!   他心中一震,下意识隔着衬衫摸了摸,果然极不寻常——戒指的异常莫非是跟段家祖祠风水问题有关?   上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因为感应到聚财石的关系,这次,难不成又是三个空缺的凹槽其中一个,就在这附近?所以才生出了感应。   随着一行人里段家祠堂越走越近,戒指传来的异常也越来越强烈,段回川拢了拢领口,勉强遮挡住戒指的光亮,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残缺的三钻之一,就在段家祠堂里!   在来之前,原本段回川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接这个委托,毕竟他并不想跟段家再有任何牵扯,但如果跟戒指有关,这些过往的恩怨就不再重要了,无论如何,他都势在必得。   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段家的祖祠门口居然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他们到来时,恰逢一行人从祖祠里鱼贯而出,段回川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居然看见了一个熟人——好久不见的张盘。   一群西装革履的段家高管和家族子弟拥簇着一个中年道士,他身着过膝的灰衣道袍,头顶一丝不苟地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对周遭的吹捧和恭维也毫不在意。   张盘亦在人群中,他跟着灰衣道士亦步亦趋,除了体型之外,并不起眼。   冷不防瞧见段回川站在对面,张盘愣了愣,飞快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这位——不是龙虎山的嫡传弟子张钦天师吗?”   看见这一幕的方以正惊讶之余,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蓦的脸色一沉,腾起一丝怒色。   段家真是好样的!竟然敢挖他的墙角!   原本经过那年矿上的合作,方以正勉强跟龙虎山建立起了一点交情。   这次祖祠的事他当然第一时间找到了龙虎山,再次请求张钦天师出山帮忙,原本对方已经要答应了,结果却临时变卦,说是抽不出空,否则他也不会退而求其次找了海原居士。   敢情所谓抽不出空,就是成了竞争对手的座上宾?   见到方家的人突然气势汹汹上门,段家的二少爷段明晨越众而出,皱着眉头冷笑道:“方董事长,好久不见,你们不忙着迁坟的事,这是做什么?难道是要带着一群老弱病残,打到我们段家家门口来吗?”   方以正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对方无礼挑衅。   方俊轻哼一声,替父亲开口:“也不知道段家怎么教小辈的,凭你一个商场不配有姓名的败家子也敢质问我父亲?段家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吗?一点教养都没有。”   “你!”段明晨勃然大怒,拧起的眉心抽搐不已,想要回敬几句又觉有失身份,一口气哽在喉头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方家一群人在周围窃窃私语,段家的人在对面冷眼相对,几个保镖缓缓走上前,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显然两家为了祖祠的事情闹得矛盾由来已久,积怨颇深。   “别你啊你的,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赶紧叫你家长出来。”方俊别的不行,但纨绔的本事倒是不遑多让,当初第一次跟段回川照面时,就是逞一时嘴快吃了亏,现在有人撑腰,口舌上更是肆无忌惮了。   “是谁敢在我段家祠堂前喧哗,惊扰祖宗的安宁!”   一把沧桑但中气十足的嗓子从祠堂内传出,门口剑拔弩张的对峙和喧嚣顿时为之一静。   众人纷纷向后望去,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一个耄耋老者从祠堂内走出,缓慢而稳当地迈过高高的木漆门槛,停留在最高一阶青石砖上。   中年男人正是段家家主段尹正,他搀扶着的老者模样瘦小佝偻,拄着拐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背皱纹叠着皱纹,身上套着黑红色的过膝缎面唐装,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去。   但那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逐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时,目光矍铄得近乎有重量,压得人心里凛然一沉。   被这样的目光触及的时候,段明晨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往人群里躲了躲。   他素来害怕这位在家里说一不二、严厉刻板的爷爷,尤其今天母亲不在,连个护着他的人都没有,父亲心里只惦记着病床上那个醒不过来的植物人!   明明自己才是唯一健康的儿子!   想当年段家发迹的时候,段家这位白手起家的老爷子赶上了好时机,在黑道摸爬滚打多年后洗白翻身上岸,因家中排行老三,道上送的诨号“段三爷”,沿用至今。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段三爷的独子在经商方面还算优秀,可惜自从娶了第一任妻子后,便一年不如一年了,到了孙子辈,更是一个比一个不堪。   所以段三爷怀疑祖祠风水出了问题,特地重金邀请了有名的风水大师,果真挖出了重大隐患。   “躲什么躲?以为躲在别人后面我看不见你了?”段三爷哑着烟嗓冷笑一声,细长的眼睛斜睨着这个唯一健康的孙子,拐杖一跺,恨铁不成钢地恨声斥责,“你父亲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来者是客,由得你当着这许多外人的面,对长辈不敬?!”   段三爷顿了一顿,段明晨心里不服,面上却只得作洗耳恭听状,又听他冷淡地道:“就算是恶客,那也是客。”   这句话却是实实在在打方家的脸了。   “嘿,我知道错了,爷爷。”段明晨翘了翘嘴角,他就知道,爷爷虽然骂他,实际上根本没把方家人放在眼里。   方俊忍着怒气就要反驳,被方以正一瞪眼,又缩了回去。   段家家主生得周正,依稀有几分像段回川的眉目,不同于段三爷的凌厉,这样的面相让他看上去更亲切和蔼,可是执掌整个段氏集团龙头的掌权人,又哪里与亲切和蔼沾边呢?   “今天不知道什么风把方董吹来了?还劳师动众带着这么多人,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也好提前安排,好生招待诸位,以免怠慢了贵客。”段尹正风度翩翩地笑了笑,朝方家一行人走来。   方以正同样还以一笑,仿佛适才的尴尬气氛根本不存在:“段总客气了,正巧我今天带着几个子侄回来祭祖,听说段总也在,就顺道过来祭拜一下,冒昧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好说。”段尹正状似热情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中一看就不像方家人的海原居士和他身旁段回川,脸上洋溢的笑容突然凝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言:你小蛾子在我手上 第36章 风水大师?   虽然时隔十多年未曾见面,但段尹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令整个段家蒙羞的孽种!   他竟然还没死?还活的好好的,甚至于如今竟身处方家的阵营,跟段家为敌!呵,莫非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抱上了方家的大腿,回来报复吗?   段尹正沉着脸,神色复杂地望着段回川,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冷冷地看了对方最后一眼,为了不让方家人察觉异样,他果断转开了视线,和方以正客气疏离地寒暄起来。   上山之前,段回川原本心底有几分抵触和踌躇,可如今与段家照了面,他忽然觉得,不过如此,在亲生父亲震惊堤防的注视下,他也不过是平静地与之对视。   一颗冷硬的心如同死寂的古井,既不会因“亲人”的敌视而感到伤心或仇恨,也不会因久别重逢而产生丝毫激动或喜悦,仅剩下的,大约只有彻底的冷漠和悉知彼此底细的忌惮。   因为不再怀抱期待,所以也就没有了失望。   段回川冷眼旁观双方虚伪的问候,心思已经越过段家人,飞到祠堂里某个不知名角落的某颗小钻上。   既然来一趟,就不能没有收获。   “段总,我们大老远赶来,不请我们进去上柱香吗?”方以正皮笑肉不笑地提出要求。   段家家主显然没有这个打算,他呵呵笑了笑,话锋一转:“其实我本来也正想亲自跟方董谈一谈,既然今天见了面,索性今日敞开天窗说亮话,好好说道说道。”   终于说到正事了,方以正目光一凝,冷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那正好,对了,方董可能还不认识,我给你介绍一位高人。”段尹正丝毫不介意对方脸上的不快,走到灰衣道士的身边,笑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龙虎山嫡传弟子,上一任掌门的高徒,张钦天师。”   方以正眯着眼,脸皮抽搐了一下,尽量忘掉被挖墙脚的愤怒,让自己表现地更加礼敬些:“段总怕是贵人多忘事,张钦天师曾是我方家贵客,我怎么会不认识,呵呵,这么多年不见,天师还是当年的模样,越活越年轻似的,不像我,人到中年就百病缠身啦。”   “哪里,方董才是风采依旧。”张钦微微露出一丝笑容,虽然看上去依旧冷淡,但声音和缓了许多。   他对自己站在段家一事上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方家之处,毕竟当时方家求上门来,也没把话说太满,既然作为被请托的一方,选择酬劳更高那边本就是他的自由,何况段家还答应事成之后出资修缮龙虎山的道观,不过他也能理解方以正的恼火,因而言辞上显得客气了些。   “原来两位认识。”段尹正故作意外地哦了一声,笑道,“那更好,说起话来就更方便了。方董,张钦天师的本事你肯定也是知道的,此前我早就与你说过,你我两家的祠堂位置有冲突,当时你不信,现在张钦天师在此,他的话,你总不会不信了吧?”   在他身后,段家人都是一脸同仇敌忾的神情,仿佛段家近年来的诸事不顺,家业开拓止步不前,都是拜方以正所赐似的,借此证明绝对不是自己才能不足、不思进取之故。   段三爷眼神冷淡,在段回川脸上扫过时显得更加难看了几分。   方以正当然知道张钦的厉害,不提在东南道的号召力,昔年矿上的灵异事件,他可是亲眼见识过。   段家家主这么信誓旦旦,又拉到张钦助阵,方以正不由皱了皱眉头,心里有几分动摇——万一被自家祖祠吸了龙气说法是真的呢?那他搬是不搬?   不行,就算是真的,地是他家先发现的,祖祠也是他家早建好的,要迁坟也应该是段家迁!凭什么这么霸道,这不是赤裸裸的欺负人吗?!   方以正脸上神色几经变化,最后化成一声呵呵:“段总这话就不对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说张钦天师乃是得道高人,但这风水龙穴的事,又不是那么简单的,真是巧了,我这也有两位高人,介绍给段总认识认识?”   不等段尹正表态,他满面春风地来到海原居士和段回川身侧,笑眯眯地道:“这位乃是长春观的海原居士,长春观之名不用我多说,段总一定有所耳闻,至于这位小伙子,是我近日结交的一位小友,但论及风水方面的见识和手段,堪称大师,年纪轻轻更是前途无量。”   白简与有荣焉地使劲点头。   段回川平时听惯了白简跟在后面拍马屁,对这点吹捧并不觉得有什么害臊,抿着嘴角坦然受之。   不提段尹正在听见对方对段回川的介绍后,混合了荒唐可笑和不解的神色,他身后半天没吭声的二儿子段明晨好不给面子的直接嗤笑出声——   他记得这人的脸,就是那天在言亦君酒庄门口遇到的人,这家伙还真是谁的大腿都抱啊!   “他?风水大师?笑死人了。”段明晨不屑地冷笑道,“我说方董,你就算要找人来跟我们段家打擂台,也该找个靠谱点的吧,长春观也就算了,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猫小狗?你把他们摆在一处,莫非长春观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就跟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一个水平?迁坟的事,我家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五百万买这么小一块荒山地,不要不识好歹!”   段明晨吊着眼,丝毫不把方家放在眼里,昔年祖父随随便便就能叫方以正的老爹把到嘴的地吐出来,如今也一样!   以为随便找来小猫三两只就想跟龙虎山的嫡系传人相提并论?   笑话!   如果段明晨的嘲笑是放在金龙吸水局之前,说不定方以正还会无言以对,如今在见识过段回川的手段之后,非但没有对段明晨的无礼感到不悦,反而面上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毕竟要被打脸的多了一个,不就显得自己当初的有眼不识泰山,不那么突出了吗?   方以正没有表态,方俊却第一个跳出来不服——侮辱他可以,侮辱男神万万不行!   “见识少就不要出来秀无知!我父亲和段总说话,哪有你乱叫的份?我们方家出六百万,买脚下这片荒地,够看得起你了吧?”   “方俊!”方以正见他越说越忘形,给人瞪了回去。   段家家主并不理会小辈间的针锋相对,微笑着摇摇头:“小子戏言,方董不要当真。”   对方以正的话,他虽惊疑但也没有把段回川放在心上,他已经完全认定,这次段回川就是使了手段故意混进方家阵营,来给段家添堵的。   也是,当年自己把他从段家除名,现在回来借祖祠一事兴风作浪,无非是为了报复当年的恩怨,想威胁讨要某些好处,或者干脆想认祖归宗。   呵,天真!   哪怕剩下的两个儿子都不中用,从旁系过继一个义子,他都不会认一个怪物当儿子!   段尹正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头,他虽没有亲眼见到这个怪物咬死亲妈的一幕,但前妻因他而惨死且死状凄惨是事实,在场的佣人们声泪俱下众口一词也是事实,这个怪物头上的角,身上的鳞,无不让人毛骨悚然!   说起来,自从他出生之后,段家就开始走下坡路,祖祠的风水出了问题,说不定就是跟他有关!   “为什么不要当真?”方以正话锋一转,不再跟他绕圈,开门见山道,“我已经表示过很多次,段总想要强买我家祖祠的地,是不可能的,要我家迁坟,更是万万不可能,如果你嫌这里风水不好,大可以自己搬走,与我方家无关!”   段家家主收回对段回川的联想,把心思放到应对方以正的谈判上。   他仍是那副笑脸,语气却是锋芒毕露的步步紧逼:“我本来最近想请方董吃顿饭,大家坐下好好谈一谈,既然方董今天找上门来,我也就直说了。地,我段家志在必得,你要知道,这一带都是未开发的荒地,按政府划的市价,价值连50万都不到,我出十倍,已经足够诚意了。”   方以正怒极反笑:“难道我方家缺这区区500万?我不卖,你还能强买不成?”   段尹正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现在可是法治社会,强买当然不行,不过方董应该已经收到消息,这附近的山地,已经十有八九掌握在我段家手里。”   “哪又怎样?”方以正咬牙,他已经预感到对方要说什么,可仍然抱着对方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的一线侥幸。   段尹正好整以暇地道:“既然是荒地,自然要开发,这里风景秀丽,依山傍水,方董觉得建一个大型综合娱乐度假村如何?不过大兴土木嘛,免不了要把这地都掘开,万一倔断了龙脉,你这祖祠就废了,到时只怕连50万都卖不掉。”   “你!损人不利己!”方以正心里猛地一沉,话既然说到这份上,看来段家是铁了心一拍两散了。   “方董想岔了,怎么会不利己呢?”段明晨忍不住在父亲和爷爷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也不是那么不学无术,“这第一,有张钦天师通天的手腕,龙脉的走势未必不能稍稍往我家偏移一点,第二,就算我们段家放弃这里的祖祠,附近依然是风水吉地,度假村经营得当,稳赚不赔,明明是大大有利才是。”   方以正彻底沉默下来,他不知道张钦是否真的有改变龙脉走势的能力,万一是真的呢?那方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场博弈之间,方家的赢面眼看越来越小了!   怎么办,莫非真的要考虑把父亲留下的祖坟之地五百万卖掉?这可是百年难遇的风水龙穴!   根本不是用钱就能买得到的!   方以正被对方描述的恶劣局面动摇了心神,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围的气氛一片凝重,身后已经有方家人忧心忡忡地窃窃私语,段家的步步紧逼之下,方才来势汹汹的气势一颓,悲观和动摇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更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笃信风水学说,跟虚无缥缈的玄学比起来,显然500万更实在。   在这个时候往后退一步,段家就赢了!   段三爷居高临下扫过对面每个人的表情,擎着一丝冷笑闭上眼,他的拇指摩挲着拐杖的龙头,等待着迎接又一场胜利。   就像他几十年来在风风雨雨里打下偌大的家业一样,也不过一次又一次打败对手,踩着他们的头颅摘取胜利的果实。   段回川观察着双方的神色,暗自摇了摇头,万一方以正顶不住退缩了,他的委托和钻石都没了着落。   段回川上前一步,在方以正身侧小声提示道:“何不先听听海原居士的看法呢?”   “对呀!”方以正蓦然回神,他被对方谈判的手段搅得心头大乱,竟然忽视了这一点,如果他们这方还有什么可能改变眼下不利局面的,非这两位大师不可!   方以正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苦笑道:“海原居士,段大师,情况你们也清楚了,依二位看,可还有转圜?”   “当然。”不等段回川说话,海原居士抢先出声,他拈着长须,眯着眼望向对面的同行,冷笑一声,“不知道张大师认定方家祖祠引走了本属于段家的龙气,可有什么依据?如果光凭上下嘴皮一碰,恐怕不足以服众。”   被点到名的张钦循声看过来,两人的视线交汇,各自从眼底察觉到了对彼此的忌惮和不屑。   同行是冤家,更何况长春观和龙虎山道统之争由来已久,数代传承下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摩擦和竞争,相互看对方不顺眼是常有的事。   不料一场祖祠风水之争,最后竟演变成长春观和龙虎山的角力。   张钦冷淡地道:“当然有依据。如果你仔细观察这里的地势,会发现东宽西窄,东高西低,而连接两座山头的则是一条窄窄的山道,这是典型的漏斗型吉地,用无人机从天下俯视,会更加明显。尤其是方家把另一头铲平之后,地势更低了,这漏斗就漏的越快。”   “漏斗?”海原居士一愣,蹙起眉头仔细查看这里的地形,由于初来乍到,他还没来得及像张钦那样把段家祖祠前后全部勘察一遍,粗略之下竟忽略了这个。   他不由分说径自开着绕着段家祠堂走走停停,段回川装模作样地跟在他身后。   段明晨本想阻止,却被他父亲拦下:“几位若是不信,大可以就在附近查看。我绝不阻拦。”   海原居士趁机提出要求,要进祠堂看一看,段尹正想了想,断定这些人不可能推翻张钦的结论,得了段三爷的默许后,便答应让他们参观半小时。   段回川心里大喜,总算找到机会找遗落的钻石了。   他落在众人后面进入这个本该有一席之地,但从未曾踏入的段家祠堂,经过段三爷身侧时,听他那把低哑的嗓子暗含警告地说了一句:“你不该回来,现在离开,我可以不追究。”   “呵。”回应对方的,只有一声嗤笑。   天大地大,来去自由他!   众人纷纷踏入门槛,从外面看,建筑样式中规中矩,看不出什么名堂,里面却别有洞天,三进三出的院落,有极大的空间延展性。   飞檐青瓦,白墙黑窗,布景陈设错落有致。段回川一路数过去,一共九根梨花木廊柱,每一根都雕刻了一种不同的龙子,张牙舞爪,几欲飞天。   张盘悄咪咪地蹭到他旁边,撞了撞他的胳膊:“我上次让你来你不肯,怎么今天跟方家人一起来了?哎呀,你怎么运气这么差,对上谁不好,偏偏是张钦天师,唉。”   段回川一脸一言难尽,摇头嘿笑:“现在论结果,太早了。”   他还注意到中央的庭院竟然被引入了一汪不知从哪儿来的活水,仿佛护城河一样环绕在四方,正中心一尊四脚异兽诸侯鼎高高而立,竖着一枚硕大的足金铜钱。   海原居士轻抚胡须,低声一叹:“这是大富大贵称霸一方的布局啊,奇也怪哉,照理来讲,明明立祠于龙脉上,又有适合的风水局为辅,应当灵气不断,财源滚滚才是,可是这祠堂里却空空荡荡,一点灵气流动的痕迹都没有,难怪段家会认为风水出了问题。”   “看来海原居士也看出问题了。”张钦和段尹正来到他们身后,段回川自然而然被当成海原居士的助手之流,直接被段家众人无视掉了。   或许有几个昔年见过他的长辈看他眼熟,但也没有过多的联想。   这样的忽略刚好正中段回川下怀,可惜他寻遍了段家祠堂,除了供奉祖先排位的正堂没被允许进入外,仍是没找到牵引戒指的那颗失落的钻石。   段回川狐疑地摸了摸下巴,该不会这么巧就在正堂里吧?   正在几人探讨此地风水怪象时,段尹正的秘书匆匆而至,面带喜色,附在他耳边低声了说了几句话。   段尹正忽然双眼一亮,面上显而易见地浮出狂喜之色:“明阳在那位名医来后有了反应?你说真的?他恢复意识了吗?走、快下山!”   什么?老三活了?段家老二段明晨听见父亲的只言片语,蓦地脸色一沉。   这些年来,段三爷表面上稳如泰山,事实上,他心底的焦灼严重加速了衰老,再多的昂贵保健品和私人医院最先进治疗和看护,也不过尽尽人事罢了。   最大的焦虑就是担心段氏后继无人。   他只得段尹正一个独子,长孙段回川出生时他还高兴过一阵,谁知噩耗接踵而至,四方的谣言层出不穷,闹出巨大的丑闻和风波后,长孙被当成弃子逐出家门。   虽然还有两个孙子,但一个脑子蠢,一个身体弱,蠢的那个除了败家一无是处,弱的那个更是在去年因车祸成了植物人。   纵使段三爷万般不愿承认,夜深人静时,也会忍不住想,究竟段家造了什么孽,竟会遭受老天爷如此惩罚?!   当接到消息,小孙子还有希望恢复时,段三爷几乎喜极而泣,但眼下还有方家众人在场,他是万万不能情绪太过外露的。   段三爷杵了杵拐杖,对在场各怀心思的众人道:“诸位,今日的事恐怕一时半会也没有个结果,段家在山脚下有处产业,不如暂且住一晚,明天再接着谈,方董觉得老夫的提议如何?”   方以正知道这对父子离开之后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在祠堂里呆着,与海原居士和段回川小声商量几句后,便答应下来。   段家在山下的产业是一片私人疗养度假别墅群,配套有私人医院和温泉酒店、休闲娱乐景区。周边山环水绕,空气清新,生活悠闲宁静,确实是个适合疗养放松的地方。   方家一行人被安排在最中心的五星级温泉酒店里休息,与段家的私人医院就隔着一个人工湖。   方以正父子俩坐在宽大的皮质沙发里,听海原居士分析下午的风水局。   “这么说,段家说我们搅了他们家祖祠风水,难道是真的?”方以正愁眉不展地捏了捏眉心。   “那也是他们活该,谁让当初抢我们的地。”方俊絮絮抱怨几句。   海原居士皱眉摇头道:“段家祠堂灵气溃散异常是事实,可是具体原因我还要进一步勘察,如果实在找不出别的因由,那龙虎山道士的话,我就无法推翻了。”   想到竟然要被龙虎山压了一头,海原居士就分外气闷,回头观主知道了,说不定要责怪他丢了长春观的脸面。   方以正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眉宇间越见焦虑:“段家那个笑面虎说龙脉走势可以改变,不知居士能做到吗?”   海原居士沉思片刻,摇头道:“龙脉乃是成百上千年沧海桑田才得以形成,凭凡人之力哪有那么容易改变,除非大兴土木,移土堆山。”   方以正苦笑道:“看来段家真有这个实力。”难道父亲苦心多年寻找的风雪龙穴,当真掉葬送在我的手下吗?   段回川一直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缄默不语,他撩起眼皮扫一圈愁眉苦脸的几人,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笑了笑,突然出声:“那也未必。”   方以正惊讶地抬起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满怀希望地看向他:“段大师还有别的办法?段大师如果能帮我解决这个难题,从今往后,就是我方家的大恩人!”   “我确实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一下,就怕方董未必肯答应我。”   作者有话要说:   言:我出五百万出场费买我出场! 第37章 有人想我?   方家父子齐声问:“什么办法?!”   海原居士也将信将疑地看过来,但有前车之鉴,他这次没有急着反驳。   段回川神秘地翘起嘴角,微微一笑:“既然段家觊觎你们的风水宝地,那你就干脆卖给他就是,五百万太少,就开口一千万,但是一定要加上一个附加条件,就是段家那块出问题的地,须得打包附送给你。”   万万没料到段回川提出了这么个“互换”的法子,方以正大失所望地拧起眉头,踌躇道:“可是刚才,几位明明都说那块地有问题,莫非段大师有办法扭转乾坤?”   海原居士抚须不语,他顺着这条思路思考破局之法,可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段回川胸有成竹地道:“扭转乾坤不敢说,但导致段家祖祠风水恶化的,绝对不是被你家吸走龙气的原因。如果方董不信,今天晚上,我会想办法证明给你看。”   方以正和海原居士对视一眼,皆是半信半疑。   初秋入夜后,带着凉意的微风将湖面拨弄起几圈褶皱。   灯火通明的酒店对面,一栋十层楼的疗养院安静地伫立于湖边。   段家幺子的特护病房就在疗养院的顶楼,自从段明阳出了车祸以后,他就一直躺在这间安静得过分的病房里,房间在宽敞,可他能占据的也不过一张小小的病床。   成为植物人的时间里,他被困在黑暗里的意识,模糊地感受到周围医生们来了又走,徒留下或无能为力或同情怜悯的叹息。   由于前两个儿子都不中用,段氏父子向来对老三极其疼爱,寄予厚望。   段明阳自小身体孱弱,几乎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疗养院,段尹正就算工作再忙,也会抽出时间亲自来病房陪伴这个幺子,那是小时候的段回川,无论如何也奢求不到的关爱。   段三爷笃信风水学说,老三又是个孝顺的孙子,为求祖宗保佑,他经常带着段明阳去祖祠拜祭,希望能够得到龙气滋养和庇佑,可是许多年过去,依然不见起色。   此时此刻,段三爷和段尹正一左一右地凑在病床前,满怀喜悦和欣慰地看着最宠爱的幺子,即便是段明阳仅仅是从昏迷中睁开眼睛,连讲话都做不到,都足以让他们心花怒放。   段家一众长辈纷纷挤在病房里道贺,心底不知怀揣着什么心思,至少脸上都是一副老怀快慰的模样。   “言医生,这次明阳能够醒来,真是多亏了你高明的医术啊!”段尹正把目光自爱子脸上收回,望向人群外的静默立在窗前的言亦君,由衷地恭维了一句。   温泉酒店璀璨的灯光投注在湖面上,顽皮地跳跃成粼粼波光,言亦君颇得意趣地欣赏片刻,转过身来,客气而疏离地淡笑道:“不敢,段总谬赞了。”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龙型打火机,冰凉的金属质感沉淀在掌心,逼真的工艺宛如一条迷你幼龙,漂亮又可爱,在手心盘旋欲飞。   言亦君注视着这件金铜色的小龙,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在他的巫力面前,段阳明是死是活,不过凭他心意罢了。现在就高兴,未免太早了些。   段尹正对此一无所知,他还沉浸在幼子恢复的喜悦之中,对言亦君又是感激又是钦佩:   “言医生不要自谦了,说起来,你年纪轻轻就已经跻身一流名医的行列,已经难得,更何况业界传闻,你在投资方面眼光更是毒辣,几乎成了风向标,让我这个老家伙汗颜呐,若非拉不下脸,有时候我真想跟你取取经,哈哈。要是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有你一半,哦不,十分之一优秀,那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言亦君勾起嘴角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段总正值壮年,努力一把,或许还能再生第三个儿子。”   “呃,哈哈,言医生真是幽默。”段尹正脸色有些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打个哈哈岔开了话题,“言医生在投资方面这么有天赋,若是专注于此,恐怕富豪榜上最年轻的投资人头衔就要让贤了。”   言亦君当然不会告诉他,那是因为他有常人接触不到的大量信息渠道。   “当医生,是我的爱好。”言亦君收起打火机,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半张俊美的脸孔映照在玻璃窗上,半边被夜色掩埋,“是人都会受伤、生病,生了病就要去医院,所以在医院,能见到许多人。”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不过听在段尹正耳朵里,只以为他是喜欢救死扶伤:“言医生真是品质高洁,理想远大啊,呵呵。”   言亦君只是回以一笑。   段家老二段明晨站在病房最角落的地方,就连灯光也被人群挡住,令他半身陷在阴影里。   连植物人都能救回来?老三是撞了什么大运?   这个姓言说救就能救,有这么神吗?   等到老三彻底康复,这段家还有他能站的地方嘛?!   段明晨透过众人咬牙切齿地瞪了言亦君一眼,悄然无声地退出了弟弟的病房。   银月攀至中天,无言地凝望着这片静谧的湖泊。   病房和会议室里的两拨人渐渐散了。   段回川答应方家今晚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向方以正要了一支随身携带的金黑色派克钢笔,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说明天上山回到段家祠堂自见分晓。   几人满腹狐疑,难道区区一支钢笔就能证明段家风水问题了?   段回川偷偷跟张盘要来了罗盘指针,在房间里等到入夜,打算夜深人静时独自上山,潜入段家祠堂,一探究竟。   这种见不得光的行径,他当然没法告诉旁人。   机会只有今晚一次,更何况段家肯定还防备着自己,该怎么避开周围耳目,他还得好好合计合计。   时针刚过九点,段回川早早关了卧房的灯,独自一人靠在窗前,任夜色笼罩周身。指间夹着的烟头闪烁着猩红的火星,在黑暗里时隐时现。   差不多该出发了……   段回川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按灭了烟蒂,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叩门的声音!   “这个时候,谁会来打扰我?”段回川皱起眉头,要是白简或者方俊,就先打一顿,再教育他们半夜不要乱敲别人房间的道理。   拉开房门,一身黑色定制西装的段家家主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段回川如今的个头已经超过了这位“父亲”,昔年用冷漠厌恶眼神俯视对方的角色,已经调换过来,两人对视时一时静默,段尹正忽然有点不适应眼前这个现实。   但他仍不觉得段回川有什么资本跟他叫板,即便抱上了方家和长春观的大腿。   “不知段总深夜找我有什么事情?”段回川不咸不淡地开口。   段尹正皱了皱眉,冷漠地看着他:“说吧,你要多少钱?”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一叠支票,准备填上数字:“我很忙,没有时间跟你多做纠缠,如果你是想回来认祖归宗的,请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是不会认回你的,拿着钱离开段家,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也不许泄露你和段家的关系。”   段尹正填好支票,收起钢笔,两根手指夹着支票轻轻抖直递过去,虚眯着双眼斩钉截铁地下了最后的结论:“我们段家永远没有你这个儿子,请你记住自己的身份。”   段回川垂下眼,看见支票上数不清的零,内心毫无波动,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毫无伸出手接支票的意思,段尹正有些不耐烦:“怎么,还嫌少?”   段回川可怜又可笑的看着他,歪着头嘲弄道:“对呀,100个亿的话买我闭嘴还差不多,毕竟我的委托费是很高的。”   段尹正沉下眼:“你在开玩笑吗?”   “你说呢?”段回川耸了耸肩,满眼俱是嘲讽。   “不要太过分。”段尹正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你信不信我能轻易让你在这座城市混不下去?”   “看来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段回川缓缓收敛笑意,往前踏了一步,两颗尖厉的牙齿从裂开的嘴角露出来,“段家既然把我视为怪物,那么你们上下还好好的活到现在,应该感谢怪物的不杀之恩才是!”   他周身蓦然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威压,随着踏前的一步排山倒海般逼迫而至!   段尹正骤然脸色巨变,被这股锋芒毕露的气势连连惊退数步,直到背后抵上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太过狼狈。   饶是如此,段尹正惨白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被一个看不起的孽种逼迫至此,足以令他难堪到难以忍受,他发干的喉咙夹杂着一丝羞于启齿的恐惧,色厉内荏地嘶声道:“你……你还敢对我动手不成?!”   段回川不屑地环起双臂,平静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和你们家,不配与我扯上关系。”   “砰”的一声关上的房门,把段尹正和他哽在喉头的话一道隔绝在外,惨淡的廊灯从他头顶倾覆下来,把朱红的地毯映照得暗无颜色。   那张飘落的支票不知何时已经被汹涌的威压割成碎片,凌乱无助地散落在地上。   段尹正嘴唇颤动着,剧烈起伏的胸膛好一会才重新拾回冷静,他眯起眼最后深深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想起段回川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眼神,终究没有胆子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在他走后不久,走廊的拐角处,默默探出段明晨的半个身影。   刚才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被刚好路过的他听了个正着。   难怪第一次见就觉得段回川长得眼熟——没有想到,他的感觉没错!真的是当年那个被逐出家门的“大哥”!   段明晨眼前闪过段回川露出獠牙的恐怖模样,呼吸蓦地一窒,最近真是流年不利,老三前脚康复,后脚又来一个定时炸弹,谁知道这个“大哥”会不会为了报复当年驱逐之仇,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当年的丑闻,导致家里大部分佣人和保安全部换掉封口,这么多年过去,知道内情的人已经只剩极少数还健在,而段明晨就是其中一个,甚至他知道的恐怕比段家家主还多。   记忆早已在久远的过去里模糊褪色,段明晨只记得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偶然听到家里上了年纪的保姆偷偷闲聊时,遮遮掩掩地说起了曾经那桩骇人听闻的“弑母”事件——   原本长孙出生时,跟一般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段家还因此大摆筵席庆祝了好久,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岁的段回川就开始逐渐展露出跟正常人不同的“怪病”来。   起先是皮肤开始密密长出些诡异的鳞片,家里人慌忙送到医院,可是无论怎么治疗,也不见好转,过段时日竟然自己自愈了。   当所有人以为怪病结束的时候,实际上,噩梦才刚刚开始。   随着长孙年岁渐长,越来越多的“怪病”冒了出来,周围谣言四起,投注在段回川身上的目光,从开始的祝福和喜悦慢慢变成忌惮和恐惧,大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不知有多少恶毒的言语刀锋般扎在这个懵懂幼童的身上。   那天下着雷雨,段回川又开始“发病”了,说来也怪,他大部分发病的时候总在雷雨的天气,佣人们都说,这是老天爷对妖孽的诅咒。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头上的尖角,身上的鳞片都冒了出来,连牙齿也尖锐得如同传说里的吸血鬼。   吓得保姆和佣人没有一个赶靠近,生怕被这个怪物大少爷咬住脖子吸干血去!   唯一一个走进段回川房间的,只有他那日渐憔悴抑郁的母亲。   她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小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在床上痛苦翻滚的儿子,爱意和憎恶在她眼底交织汹涌——是了,把怪病的源头统统除掉,不就可以让自己和儿子一起解脱了吗?   她慢慢走近床边,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那原本一张十分貌美的脸,可长期的落落寡欢、如今青黑的眼袋和间或夹杂的银丝,让她看上去苍老了不只十岁。   “乖儿子,过来。”她和颜悦色地低声哄诱着,“你病了,病得很重,那些庸医没有办法救你,他们都没用,只有妈妈能救你了。”   年幼的段回川并没有分辨情绪的能力,他全身痛得不得了,淌落的冷汗打湿了床单,仍然费力地朝母亲挪过去,希望能在母亲的安抚下得到一丁点慰藉。   母亲轻轻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而后慢慢摸到额头尚且稚嫩的尖角上。   小段回川颤抖着,微微蹭了蹭母亲的手心,啜泣:“妈妈,我疼……”   她眼圈倏然通红,巍颤颤地扬起手里的刀,颤声道:“很快就不痛了,让妈妈帮你割掉这些脏东西……”   雪亮的刀光晃过她苍白的脸和盈满了泪水的双眼,一枚血淋漓的断角跌落在地上,喷洒出的鲜血溅到她脸上,仿佛病态的红晕涂抹在双颊。   突兀的凉意令段回川的小声啜泣戛然而止,紧跟着撕心裂肺的剧痛攫住他的心脏,宽敞空荡的房间里充斥着他痛苦的哭喊和嚎叫!   母亲麻木地握紧了刀,对准他肩头的鳞片……   段回川无法思考为什么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亲会这样对待他。   可是近乎酷刑的粗暴实在疼得令人无法忍受,幼小的段回川本能地试图躲避危险,他在母亲的手下用力地疯狂挣扎着,手脚并用,企图逃离这样的折磨。   虽然对方是个柔弱的女子,可是再如何柔弱,力气也不是一个幼童能反抗的,两人推搡之间,于是牙齿也用上了——段回川用力地咬了母亲一口,咬在手腕上!   门口偷看的佣人正好看见这一幕,看见那尖牙利嘴染上淋漓鲜血,当场吓得惊呆!   “你这个坏孩子!妈妈是在为你好,你怎么不听呢!”   吃痛之下,母亲已经失去了理智,她发疯一般要去抓住不断挣扎的儿子,举着刀就要去割那鳞片——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推搡和挣扎下,最终那把刀竟不知怎的,阴差阳错失手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段回川呆呆的望着倒下的母亲,不知所措地嗫嚅着嘴唇,他通红的眼,血淋淋的脸,还有沾着对方血迹的齿唇,额上还残存着一只孤零零的角,肩上是被划出伤口的鳞。   他宛如一个浴血的恶魔,无处不叫人惊骇恐惧。   “啊——大少爷杀了夫人!”佣人的尖叫声随后响彻了整个段家大宅……   夜深人静时分,回忆总是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突兀地席卷而来,撕扯你的心肺。   你的所有防御在一瞬间形成虚设,你只能被无可避免地击中,而后被漫长的悲凉和酸涩侵蚀,莫大的孤寂和空洞铺天盖地向你压来,它们围着你,困着你,叫你不得解脱。   段回川又点了一根烟,烟灰缸里已经盛满了烟头,剥落的余烬飘散出玻璃容器,飘零成一粒粒不起眼的尘埃。   他独自一人默默无声地陷在单人沙发里,仿佛是尘埃的一份子。   一口烟雾呛在气管,段回川剧烈的咳嗽起来,几乎咳出眼泪,他把最后一只烟头扔掉,下意识摸起了手机,他的手甚至有几分哆嗦——其实他并不想总是一个人,尤其在这样的时候。   可是小辰这时候应该睡觉了——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听他倾诉那些不为人知的疮疤呢?   “呵。”段回川自嘲般地笑了一声,人总是在脆弱的时候下意识去寻找慰藉,尽管自己自诩内心足够坚强,如今看来,也是一样不堪。   他摇了摇头,正要把手机放下,把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和心情都收拾收拾,重新塞回那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去做今晚计划好的“正事”。   ——一条新简讯忽然在这时亮起来。   发光的手机屏给黑暗的房间打出一片惨绿的光。   段回川微讶地挑了挑眉,一行小字连同发信人的名字一道,不由分说跃入他的视线。   言亦君:睡了吗?   段回川滑动拇指,屏幕的亮度清晰地勾勒出他不经意微笑的嘴角,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手指已经先大脑一步,迫不及待地回复了一条讯息:没有,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   “……”段回川把自己这句话翻来覆去读了三遍,对着额头又是一巴掌,这快要溢出屏幕的寂寞语气怎么回事啊!   他这两天是跟手机犯冲还是怎么?自己平时也不是这么说话不经大脑的人啊,真是奇了怪了。   言亦君的回讯来的飞快:开门。   “???”嗯?   段回川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不明所以地起身打开门——   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静静立在门外,黑色的皮鞋,笔直的西裤,深蓝色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横在手臂上,白色的衬衫一如往常系到最上的领扣,还有那张极俊朗的脸孔,教那些活跃在聚光灯下的明星也要黯然失色。   男人凝视着愣神的段回川,嘴角不由抿出一丝柔和的笑意:“我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直到这声低沉带笑的问候在耳边回荡了半晌,段回川才回过神,出卖主人的手再次不听使唤地先一步扣住了那人消瘦的肩头,强行按在了对面墙壁上。   “你怎么会来这里?”   言亦君漆黑深邃的双眼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牢牢地吸引了段回川全部的视线和注意力,片刻也舍不得挪开,他情不自禁地倾身凑近言亦君的脸颊,稍一抬头,鼻尖就能蹭过他微红的肌肤。   气息里萦绕着言亦君的味道,让他忍不住想起那天在酒庄,那香甜、迷醉、几乎叫人上瘾的味道。   段回川垂眸看向那两片张合的嘴唇,漂亮的唇形柔软润泽,看一眼就能回忆起唇纹的触感。   言亦君沉沉地笑了笑,胸腔发出细微的震动,微微偏过头——平静而笃定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听说有人想我,所以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我不是我没有!   言:那我有   段:…… 第38章 拥吻   段回川呼吸一窒。   一股说不清悲喜的情绪倥偬而过,继而铺天盖地填满了胸腔,蛮横地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那些狰狞斑驳的过往和充斥了血色的片段,统统被蛮不讲理地挤走,不知被遗忘在了哪个角落。   “你……”   段回川动了动嘴唇,吐出一个音节又打住,仿佛有千言万语鼓噪在喉咙间,却因一时词穷找不到出口。   已经陷在孤寂的黑暗里僵化掉的心房,像是兀地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于是砰砰地狂跳起来。   他恍然间意识到,原来心跳动的时候还能这样炙热有力,这样欢欣雀跃,像是三月的阳光驱散了寒冬的阴霾,盛夏里的冰沙滋润了干涸的喉头。   段回川扣住言亦君双肩的手指,微微握紧,像是要把这个人牢牢抓在掌心里。   “你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什么追踪器?”他低低的开口,磁性的低音炮盈满了笑意,若有若无的,像来回漂浮的羽毛。   言亦君投来些许疑惑的视线。   不等对方开口询问,段回川已经自顾自把话接上:“不然为什么每次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能及时的、随时随地地出现?”   言亦君一愣,恍然笑了一下,反问:“那么你现在需要我吗?”   段回川的目光从对方熠熠动人的眼,落到那两瓣不断开合的嘴唇上,像是被什么引诱和蛊惑了,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凑近,直到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他的喉结在轻轻滑动,只要再稍微近一点,就能亲上去。   周身充斥着专属于段回川的气息,言亦君屏住了呼吸,后脑勺和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男人灼热的胸膛隔着衬衫,紧贴着他的。心跳的频率清晰的传递过来,让他几乎分不清彼此。   他该顺从吗?   这个问题仿佛根本不需要回答,他从来无法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要求,从前是,现在是看,将来也是。   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不断的放弃自己的底线,不断的推翻自己曾做下的决定。   言亦君强作从容地被男人抵在墙上,一动也不动,生怕泄露一丁点心底的紧张和惶恐,他垂眸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嘴唇,手指无意识的抠着墙纸凹凸不平的花纹。   他想要逃开,离这个充满诱惑的吻越远越好,又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将这个人抓得紧紧的,永远也不想分开才好。   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间的,何止是段回川的双手,更是他自己压抑而渴望的心。   言亦君修长的睫毛轻颤着阖上,真是无望啊,明知道越陷越深的下场就是逼入悬崖,可是心底存着的一丝侥幸和对此刻的贪恋,依然诚实地从默许的身体反映出来。   “我……”   段回川还没来得及把后面几个字说完,忽然耳尖一动,因言亦君的到来而忽略掉的动静清晰地传入耳中。   “段回川!给我放开言医生!”   段明晨大喝了一声,从走廊的另一端跑过来,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呈扇形分散站在段回川身后,隐隐将人围起来。   偷听完父亲和“大哥”谈话后的段明晨,脑袋里一时难以消化惊人的信息量,他没有立刻走远,而是躲在暗处思考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把池浑水搅得更乱些,让自己得利。   可他自幼,脑袋就不甚灵光,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份比其他人知道更多的信息,是个极佳的筹码,可以为自己目前不利的继承候选人局面,多增添几分赢面。   可是具体怎么做,段明晨又犯了难。   直到他看见段回川居然对言亦君动粗!   虽然并不清楚这两人怎么会在这里见面,他们之间的对话声音太低,也没听见具体说了什么,但段明晨记得很清楚,段回川上次从言亦君的私人酒庄里出来,他们分明是相识的,而现在,段回川对他粗暴动手的行为,八成是在威胁他!   至于威胁的内容——言亦君既然是父亲请来医治老三的,肯定是跟老三是否康复有关!   莫非段回川也不喜欢老三恢复过来?   段明晨觉得自己简直太聪明了,居然能想到这一层!   他抬高下巴,扫过两人无甚表情的脸,嗤笑道:“大晚上的,段先生不好好呆在自己房里休息,这是唱的哪一出啊?你应该知道这位是谁吧?我父亲亲自请来的华城医院院长,你在我家的酒店里,对人家动手,我有充分的理由请你离开,连同带你来的方家人。”   段回川缓缓眯起双眼,对于段家老二一番自以为是的可笑谬论,他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话反驳——毕竟总不能说,那不叫动粗,叫轻薄,是吧?   他朝段家老二的方向走近了一步,后者立刻跟只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机警地跳起来,往后退开了好几步,躲在保镖后面:   “你要干嘛?被我当场撞破恶行,还想对我动手不成?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呢!你想我把所有人都喊过来,暴露你的样子嘛!”   他的话没有说的很露骨,但段回川听明白了,他伫立在原地,懒洋洋地环抱双臂,这个家伙,看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一些关于他过去的某些事情。   “看来你是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也懒得跟你废话。”段回川无视了周围绷紧了浑身肌肉的保镖,他的目光冰一样冷漠地戳在段明晨脸上,“你要喊人随便,至于请我离开,你恐怕还没这个资格。”   “你……”段明晨恼羞成怒地握紧了拳头,跟这个家伙撕破脸?   连父亲都不敢,他哪里敢?   万一段回川真的不顾众目睽睽,露出獠牙暴起伤人,就算自己带来的这些保镖能把对方打趴下,可万一自己蹭破了一块油皮,这个浑身散发着穷酸味的家伙也赔不起啊!   但是被当众奚落,段明晨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把目光转向段回川身后沉默不语的言亦君,立刻决定把人拉到自己的战线:   “言医生,你快到我身后来,这个家伙很危险,我会安排人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你,绝对不让你受到一丁点威胁!”   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轮得到你?   段回川简直要气笑了,他回过头去,正好奇言亦君眼下是什么表情。   后者已经先一步越过他,走到段回川面前,背对着他,脸上神色淡极,被寡淡的廊灯映照得眉眼发凉:“威胁?段二少似乎误会了什么。”   段明晨没有察觉他眼底的冷淡和不虞,反而走近了两步,讨好道:   “言医生,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之前跟你谈的事,我的条件一直有效。我带来的这些人都是退伍的佣兵,身手都是一等一的,你在我们家这段时间,我当然有义务确保你的安全。”   言亦君摇了摇头,似是叹了口气,他把右手搭着的外套换到左手上,然后抬起手按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保镖的肩头。   后者不意他突兀的动作,看向言亦君的视线透着几分猝不及防的讶然。   还没等这人做出反应,言亦君骤然扣紧五指,划到肘关节,手臂一带一折,直接将那倒霉的保镖身体扭成了麻花,迫不得已跪倒在他脚边,仅仅单手,就制得对方动惮不得!   周围的其他保镖骇了一跳,纷纷舍了段回川这个原本的敌对目标,如临大敌地朝着言亦君投去忌惮万分的眼神!   从他动手到结束,仅仅三息功夫,快得叫人应接不暇。   言亦君伫立在原地,不动如山,可怜的倒霉蛋疼得冷汗都出来了,手臂上传来的力道之大,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只胳膊就这么废了。   好在言亦君没有太过为难他,片刻就松了手,腾出手来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留下的褶皱。   “很遗憾,看来阁下的保镖似乎没有这个能力。”   言亦君的声音不大,口吻并不如何严厉,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但在他沉渊般的目光注视下,有如实质的压力沉沉逼来,段明晨惊愕之余,突然有种大难临头的危机感,在心头猛疯狂拉响警报!   这大热天里,竟然如同身处冰窖,自心底窜出一股凉意。   这个家伙,绝对不是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段明晨心里萌出悔意,嘴里蔓出一股苦味来,这剧情发展怎么都跟他想的不一样?!   “既然言医生用不着我帮忙,那……我就先走了。”段明晨讪讪地退后了几步,正要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身后却传来言亦君轻描淡写的声音。   “我奉劝阁下,如果还希望能得偿所愿,今晚最好还是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为好。”   他——他这是被反过来威胁了?   段明晨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地上。   看着段家老二带着人狼狈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言亦君这才转过身,迎上他目光的,是段回川疑惑且郁闷的眼神。   “明明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身手居然这么好?连我都被你骗过去。”段回川古怪地望着他,满腹牢骚地小声碎碎念,“你根本用不着我保护你嘛,亏我还三番四次担心你的安全,竟然还不告诉我,若不是这次暴露了,还不知道被你瞒到什么时候……”   “噗。”言亦君看他腮帮子都快鼓起来的可爱反应,险些笑出声,眼中盛满的笑意溢出来,蔓至眼尾勾起一丝笑纹,“其实我只是学过几手防身术而已。哪有段老板的十万伏特厉害?没有你的话,我早就被狐妖捉去了。”   突然获得夸奖的段回川矜持地抿唇微笑,虽然总觉得这话里透着一股浓浓的宠溺和安抚意味,但是从言亦君嘴巴里面说出来,就是让他心里美滋滋的十分受用。   为了避免再次被人窥视,段回川领着他步入房间。   段家这间五星级温泉酒店装修和陈设相当奢华,段回川入住的是豪华套间,以黑棕色为基调的实木家居,脚下是一尘不染的驼色地毯,面积很大,自带一个宽敞的客厅和阳台,落地窗外是开阔的人工湖。   屋里重新开了灯,明亮的灯光柔和地落在两人身上,驱散了黑暗的同时,也吹散了那点小小的旖旎和暧昧,彼此之间,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所笼罩。   不远不近,不咸不淡,朋友之上,恋人未满。   段回川给他倒了一杯茶,不是什么名贵茶叶,只是勉强能入口。   他们分开坐在两张沙发上,挨在茶几相邻的两边,形成一个直角,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低头看着茶水上浮动的茶叶,看着升腾而起的袅袅雾气出神。   段家老二出现的可真是时候……段回川暗自磨了磨后槽牙,下次给他逮着机会,非要揍一顿出气不可。   他眉梢微微一动,偷瞄一眼言亦君,对方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那卷翘浓密的眼睫偶尔扑朔一下,像两把小刷子在心头撩拨,瞧得人心痒难耐。   “睫毛精转世……”段回川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想。   “你说什么?”言亦君突然抬头,深黑的眸子望过来,轻轻眨了眨。   “呃没什么……”   糟糕,居然不小心说出来了!   段回川慌张端起茶杯佯装喝茶,言亦君却不肯简单放过他,视线依旧黏在他身上,嘴角似笑非笑地抿起一点可疑的弧度。   “咳,那个,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段回川重新拾起这个话题,企图打破尴尬的沉默,“段明晨说是他父亲请你过来的?”   “不错。”言亦君点了点头,他端起茶杯嗅了嗅茶香,略微抿一口便放下,解释道,“段氏老总的小儿子出车祸成了植物人,所以重金聘用我,做他的主治医师。”   “喔?你一来就治好了他?”段回川看着他的眼神更奇怪了,这家伙真的只是普通人?   “那倒没有。”言亦君笑了笑,“我在脑外科方面,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已。而且这位小少爷并没有真正的康复,只是稍微有点起色而已。将来是否能真正康复,如同正常人那样,还要看他的造化。”   段回川审视着对方,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可惜对方那张漂亮的脸蛋滴水不漏,让他寻不出一丝破绽。   言亦君坦然地回视,眼光微微闪动:“你似乎很关心段家?”   “……也不是。”段回川错开视线,支支吾吾地说,“只不过这次的委托跟他们有关罢了。”   并不是故意隐瞒与段家的关系,可是他终究不愿意将那些自己想方设法抛弃的残酷过往和秘密,被人得知,尤其是眼前这个男人。   糟糕!委托!   段回川这才想起,被他完全遗忘在脑后的“计划”,他瞄一眼时钟,已经过了十点钟了,再耽误下去,不知道明天早上能不能赶回来。   言亦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微微一顿,低声道:“这么快就十点了,你要休息了吧?”   “嗯,有点累了。”段回川艰难地吐出几个言不由衷的字,为难地望着对方,心里又把段明晨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言亦君善解人意地起身告辞,段回川将人送至门口,走廊里十分安静,窄窄一道门将二人隔开,他们彼此无言地对望了一会,仿佛谁也不愿率先道晚安。   “你的房间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段回川搜肠刮肚,终于机智地想出了一个理由。   言亦君微微一笑:“就在你隔壁。”   “……”段回川瞬间被他打败了,心里酸酸涨涨提起一点近在咫尺的隐蔽欣喜,又苦恼于最后一个独处的理由也没有了。   言亦君多等了一会,一动不动地注视了对方半晌,确定段回川没有话要说了,只好主动道别:“那我回去了。”   “……晚安。”这两个字在段回川舌尖转了两圈,才不情不愿地出口。   言亦君慢慢转身走了两步,段回川恋恋不舍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言亦君!”   男人蓦地回首,仿佛为了等待这两个字,已经把回头的动作演练了无数遍,才能反应地如此迅速自然。   段回川自己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嘴张合半天,最后只尴尬地憋出一句“早点睡”。   “你也是。”男人垂眸淡淡一笑,抓在手心里的外套稍稍收紧,声音低低沉沉的,带着几分欢喜,又像是几分失望。   言亦君再次迈步离开,他脚步徐徐,短短几步路,竟宛如跨越万里之遥。   就在他拿出房卡准备开门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微微转头朝隔壁看了一眼——段回川的房门依旧开着,那人斜倚在门框上,遥遥望着自己。   对视来得措手不及,又好似早有预料,言亦君握在门把上的手忽然转不动了,像是有千斤阻力阻止他进门,甚至希望这破门干脆坏掉才好。   然而那把手好端端的,异常灵活,稍微用力就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言亦君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正要推门而入——   头顶的灯倏忽闪烁了一下,言亦君微微一愣,旋即整条走廊的灯都开始不再稳定,时明时灭,不过眨眼功夫,光线瞬间被全部抽走,走廊齐刷刷陷入黑暗。   停电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一只温热的手突然隔着他的手背握住了门把,而后用力一带,“啪”地关上门。   “段……?”言亦君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便被身后一股大力折返身,压在了门板上,灼热而熟稔的气息不由分说挤进来,蛮横地将他笼罩在内。   一双湿热的唇紧紧地贴上来,在无法视物的夜色里,也准确地寻觅到了他微微张开的嘴。   段回川的手按住男人的后脑,用力地压向自己,另一只手牢牢扣住对方手腕,按在耳侧。   他用身体隔绝出了一方狭窄又隐蔽的空间,激烈的心跳和呼吸此起彼伏充斥其间,暧昧的热度骤然升腾,瞬间点燃了两人胸腹里那把火……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没有人知道在这条逼仄的过道里,正发生着怎样动情的拥吻。   段回川强硬地勾住男人的舌尖,不断地攻城略地。   言亦君仿佛落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只能任由摆布随波逐流,他心甘情愿的沦陷在里面,逃不开,也不想逃,甚至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的全部,接纳来自对方一切的索取。   走道安静的过分,他们沉沉的呼吸声在这样的静谧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远远的,似乎有人注意到这层楼廊灯的异样,但去他们的吧,谁会在意?   段回川加深了这个漫长而激烈的吻,言亦君仰起头迁就他,侧脸的曲线严丝合缝地紧紧相连。   言亦君唯一空出的那只手,紧紧攀住了对方的脖子。   没有人能逃开,在这场无言的、隐蔽的、炙热的夜色里。   汹涌而至的情愫缠绵过齿唇,融化在旖旎的喘息声中,不够,仅仅是这样的紧贴还远远不够!   段回川略略抬起头,两人间的距离分开一条缝,他熠熠发亮的眸子,像是夜幕里两点星星。   这道星光照亮了言亦君的眼,他摸索着对方水润柔软的下唇,那是刚刚被自己滋润过的光泽,终是忍不住仰起头亲吻上去,继续这段没完没了的、近乎发腻的亲密。   廊灯微弱的闪烁了一下,借着昏暗的光线,段回川看见言亦君眼尾那抹胭脂般晕开的醉红,迷离的眼神、红润的唇,还有绯红的双颊,他的呼吸有一瞬间急促失控。   那股被药浴强行压制的欲望再次窜上来了,令他几乎想要把这个无声勾引自己的家伙直接据为己有。   就在这里,在随时随地会有人来往的昏暗角落里,让这个人因羞耻而隐忍地蕴出眼泪,又颤抖着任他摆布。   言亦君深邃双眼凝视着他,以一种无言邀请的姿态,仿佛将漆黑的掩饰剖开,就能看见眼底似水柔情,水落石出。   远处的人声和脚步声渐渐由远而近,紧贴在一起的两人不舍的分开,在昏暗里慢慢平复呼吸。   廊灯终于恢复正常,一盏一盏次第亮起来,光明姗姗来迟,言亦君理了理凌乱的衬衫,又恢复了平日衣冠楚楚的样子。   “怎么会突然停电了呢?”言亦君意味深长地望向段回川。   后者眼神乱飘,左顾右盼:“可不是嘛,可能是这里的设备太老旧了。”   “是吗?”言亦君低头笑了笑,在被其他人看见之前,一把勾住段回川的衣领,猛地将人拽进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段:不光能充电,我还能断!   言:就是不持久。   段:…… 第39章 告白   言亦君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暖黄昏惑的光线,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头一次被男人抵在墙上亲吻的段回川,不是很适应角色突然间的调换,他拥着言亦君清消但并不瘦弱的身躯,交换鼻息,耳鬓厮磨。   他很想继续下去,放纵一把,把人抱进卧室,再顺理成章地发生点什么成人世界的事情。   眼下气氛正好,黑灯瞎火,无人打扰,热烈又暧昧,一切不合时宜的顾忌和悲观的论调统统抛却脑后。   没有什么将来,也无人知晓过去,唯一能抓住的现在,就在他的掌心,他的唇边,他的眼底。   衣料的摩擦和模糊的水声被黑夜掩盖,荷尔蒙和理智在脑内激烈的交战。   墙壁上转动的指针不断地提醒段回川,时间已经很晚了,再浪费下去的话,今晚的大好机会就要白白溜走了。   理智束缚着他恋恋不舍的手脚,继续也不是,推开也不愿。   段回川心里纠结着,抱着男人的手却收得更紧了些。   言亦君按在对方肩上的手试探着往下滑动,第一颗纽扣轻而易举地挑开,再往下时,忽然被段回川抓住了手腕。   不能再继续了!他会忍不住的!   段回川气息已经不太稳,他焦虑地瞥一眼时钟,时针居然已经快走到十一点了。   言亦君手上动作一顿,注意到他的神思不属——刚才的吻,莫非是他会错了意?段回川不是那个意思?   还是说,只是感动于自己的体贴关怀,一时冲动忍不住亲近,现在又后悔了?   意识到这一点,被如火如荼的欲望冲昏的头脑,渐渐浇灭了,他略略直起身,让彼此拉开一点距离。   “抱歉,刚才情不自禁,是我太不自重了……”言亦君深深闭上眼,微红的嘴角和眼尾还诉说着未尽的缠绵,再睁眼时,眼神却已经被迫从眷恋中抽离。   还来得及。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时候后退一步,至少还能维持这点与众不同的亲密。   他强迫自己咽下满嘴的苦涩和失落,尝试牵了牵嘴角,想要挤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可是骤然从满怀期待的高空坠落的失重感,个中滋味,委实过于叫人难以忍受。   “为什么道歉?”   段回川还维持着双臂虚环住对方的姿势,满脸的疑惑不解,难道言亦君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刚才,他明明吻地非常主动,还把自己拉进屋。   难不成只是一时情迷意乱,现在清醒过来,他后悔了?   言亦君一时语塞,大半夜巴巴跑来敲门的是他,把人强行拉进房间的是他,按在墙上强吻解衣的也是他,都寡廉鲜耻到了这个地步,还故作矫情地说这些虚伪的话?   “我……只是我单方面,对你……就算你不回应也没关系,不必觉得有什么负担。”言亦君艰难地开口,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一字一句都宛如煎熬。   垂在身侧的手指掐进掌心,他眼中的星光似是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暗淡的疲倦,一点点消磨掉方才耳鬓厮磨的激情。   段回川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纵使他实力强大扫妖荡魔,在感情方面也像个白痴一样一窍不通。   在这样的时刻,哪里还需要多说什么废话?身体的反应才是最诚实的证明!   段回川沉着脸,直接将言亦君打横抱起,一言不发地往里走,在对方呆愣的当口,直接把人扔到宽大的沙发上,俯身欺压而上。   亲吻来得如同狂风暴雨,眉心、眼睑、嘴唇,再往下,一寸也不曾放过,战栗的肌肤上绽开一个个粉红色的草莓印。   言亦君像是被巨大的喜悦砸中,以至于一时竟回不过神,怔怔承受着对方霸道异常的索求,几近窒息,才恍然间找回自己心潮起伏的思绪。   他被段回川撑起的手臂牢牢锁在沙发的狭窄空隙之间,被迫仰起修长的颈项,让属于对方的痕迹深刻而急切地烙印在自己身上。   原来他是真的……对他也……这次不会再弄错了!   言亦君紧紧地拥抱住身上的男人,汗湿的手掌将他的衣服攒出皱痕,用力之大,几乎勒出红印,那些本已浇灭的情潮仿佛被一点火星点燃,眨眼睛熊熊燃烧成燎原大火,遮天蔽日般席卷而来。   他的手指梳进对方发间、鬓角,一遍又一遍抚摸过脸颊,掌心湿热,也不知是谁淌下的汗。   段回川轻轻喘息着,握住他的手,嘴唇贴在他耳边,意犹未尽地磨蹭着:“虽然我现在也很想让你立刻知道我的厉害,不过,今晚暂且放过你……”   言亦君一怔,自迷乱里眨了眨眼,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的意思,耳垂立即被染得红透:“咳……你是有什么事?”   “嗯。”段回川发出一个不情不愿的鼻音,皱起了眉头,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解释道,“我要帮方家得到段家祠堂那块地,今晚得做些准备。”   言亦君不意竟是这种原因,对自己刚才的患得患失,不禁有几分哭笑不得,口吻流露出些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幽怨:“段老板为了委托通宵达旦,也未免太敬业了。”   敬业到连烧到一半的激情都能说掐就掐掉。   “咳咳。”段回川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支吾着,“那里面有我一定要拿到的东西。”   “哦?”言亦君尾音微微上扬,垂下的眸光闪动,从这句话里隐约有几分猜想。   段回川叹了口气,从他身上爬起来,端起茶几上的凉茶,仰头猛灌下好几大口,依然觉得杯水车薪,半点也没有缓解喉头的干渴。   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身上的热源骤然离去,空落落地觉得发凉。言亦君被撩得不上不下的,也有几分难受,他勉强压下心头翻滚的浊念,关切道:“你要去做什么?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放心吧,这世上能威胁到我的人,还没出生呢。”段回川轻松地笑了笑,目光里尽是强大的自信,不过他可不打算告诉对方,自己是去人家坟头偷鸡摸狗,光是想想,就要毛骨悚然了。   言亦君没有再继续追问,沉默再三,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一句:“千万小心。”   段回川没有从大门离开,而是径自来到阳台。   今晚月色极佳,淡淡的银辉从流散的云层倾泻而出,皎皎照落,月光下的一切如同披霜淬雪,湖泊深处绿树成荫,似有萤火似的微光闪烁。   晚风吹拂着段回川凌乱的碎发,言亦君站在他身后,微讶地挑了挑眉:“你要从这里走?”   段回川微微侧过脸,月色下的笑容有种宁静的温柔:“这儿方便。我走了——”   未尽的话音轻轻飘散在风里,言亦君只觉眼前一花,像是一道喑弱的电弧划破夜色,一个大活人转眼间就消失在跟前,连影子也蒸发得无影无踪!   言亦君却没有太过惊讶,而是望着空荡的夜空怔怔出神,半晌,终是流露出一声叹息,半是怀念,半是忧愁。   ——看来又一颗祝祷石要重见天日了。   离那一天,也越来越近了。   言亦君缓缓抚上颈边的吻痕,那片皮肤仿佛还残存着那人灼热的体温,他还没有好好享受拥抱心爱之人的感觉,就被现实毫不留情地一把拉了回来。   客厅里的手机不适时宜地打扰了他的思考。   言亦君关上落地窗,翻开屏幕上传来的简讯——   执鞭人:有异族在窥视段先生的行踪。   言亦君脸色一沉,眉宇深刻地皱成几道沟壑,异族?看来纵使他千防万防,“那边”来的人还是盯上了段回川。   这次究竟是冲着祝祷石和圣戒来的?还是冲着段回川本人?   时已深夜,酒店和疗养院中间的人工湖边,半个人影也无。   初秋的晚风徐徐拂皱了安静的湖面,湖中央盛着一抹苍白的月色,在荡开的波澜中,碎成一片片细碎跳跃的银光。   三条粗而长的影子飞快地从湖面下掠过,它们摇摆着尾巴,无声无息游得极快,细密漆黑的鳞片被月光打出一片金属般冰冷森寒的光泽,形似水蛇又非蛇,仿佛某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蛟。   湖里的其他水生物察觉到这两个气息恐怖的庞然大物,吓得纷纷避让,躲入湖水深处。   它们与漆夜黑水完美的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头部露出水面的两只古怪短角,几乎无法分辨水中莫名到来的不速之客。   三条蛟趁着夜色爬上岸,用鹰一样的爪子盘绕在树梢上,完全隐匿自身的气息,他们别的本事或许不足,但是在追踪和隐匿上却是一把好手。   “禹大人。”其中一条竟然开口说人话,声音沙哑,像是风中簌簌的枯叶,“那家事务所的老板,好像不是普通人类。”   “废话。”禹冷冷地置下两个字,抬头远远仰望着酒店上层言亦君的房间,“他刚才就是从那个房间消失的,速度快得连我都没看清。”   这三条蛟,赫然便是当日从许永的破屋里,搜出事务所照片的异界来客。   “他是谁?会是巫族人吗?”手下疑惑地问。   禹咧开嘴角,露出长而猩红的舌头:“要跟上去看看才知道,乌鸦如果死在他手上,或许他身上有我们要找的东西。这些巫族人真是废物,也不知道长殿下派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到。”   手下想了想,提议道:“据乌鸦提供的线报说,现世的巫族后裔有个隐蔽的组织,叫彼岸,我们要不要接触一下他们的首领,许诺些好处,让他们替我们卖命?这些人是土著,总比我们熟悉这个世界的规则。”   禹脸色一变,怒声道:“蠢货,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的人都已经折了好几个在他们手上了!彼岸的人对我们敌意甚大,现在为止,连他们掌权者是谁都不知道,你上哪里去接触?!”   手下讪讪地低下头,小声辩解:“不都是巫族罪人吗?难道这些人不想洗刷罪人的身份?”   禹冷笑一声,恨声道:“我怎么知道?说不定,这些人还幻想着死掉的巫王复活呢。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抢夺圣戒,大闹我族祭典,害得圣戒遗落,还有那位小殿下……”   手下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聆听昔年隐秘旧闻,禹却闭了口,不再言语。   另一个习惯于保持沉默的下属默默指了指那间房间的阳台——竟然又出来一个人!   言亦君给执鞭人发去新的指示,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对段回川放心不下,重新折返回那人离开的阳台。   他的天赋巫力,并不像乌鸦和风野,前者是咒巫,巫力多为诅咒之力,乌鸦做任务时,常通过给自己施展某种咒术,得以短暂的化形为鸦雀或者阴影,借此多次成功逃避追杀。   乌鸦是从“那边”的世界横渡而来,替长皇子当急先锋的。   而后者则是几十年前逃难到现世的巫族后裔,这类人大多是隐姓埋名的巫族和人类通婚诞下的孩子,天赋血脉不强,只是杂巫,彼岸大部分底层成员由他们组成。   杂巫几乎比普通人类强不了多少,大多需要通过巫药觉醒血脉里暗藏的力量,风野就是其中之一,通过巫药获得了短暂的风系巫力。   而控制着巫药的言亦君,自然就能控制这些人,他们所有力量的来源都要仰仗言亦君的赐予,再加上执鞭人噩梦般的银鞭。   群族、信仰、力量、规则、和奖惩交织打造,这样才能把这个庞大的地下组织,牢牢掌握在手心,彻底贯彻言亦君的意志。   言亦君的天赋乃是医巫,准确来说,是医、咒双天赋,即使是在曾经强盛的巫族中,也是百年难遇的罕见奇才。   可惜,他出生在一个最坏的时代,巫族叛乱获罪,从强盛渐渐走向衰落,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人也过着隐姓埋名的流放生涯。   言亦君的天赋,非但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荣光,反而成了他的罪过。   他静静伫立在夜风之中,无数杂乱的念头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过短短一瞬,他从漫长而惨痛的半生回忆里挣脱而出,微皱了皱眉——已经许久不曾被那些不堪的过去所侵扰了。   是因为现在想要的东西太多,所以患得患失了吗?   言亦君缓缓闭上眼,将那些附骨之疽般的纷乱情绪从脑海里抽离,以最凌厉锋锐的姿态再度睁开。   他环顾四周,大致判断出段回川离去的方向,整个人忽的化作一道淡得看不清的影,无声无息地融入黑夜里,追之而去…… 第40章 龙族   月至中天,明朗阔亮的光流过婆娑的树影,被摇曳的树叶裁得细碎斑驳,露水沾湿了花草,经月色一润,莹亮欲滴,   蜿蜒的山路沉浸在月光下,在段回川的视野里,隐约延伸至朦胧的远方。   夜晚的山中,起了缥缈的雾,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树林中穿行的速度,他重新来到段家祠堂附近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大部分值守的保安已经睡下了,留守值班的,大多也没多少警惕性,说穿了,这里毕竟只是个坟头。也就是在段家老爷子带人来祭祖时,众人还机警些,若是换做平日里,打打麻将斗斗地主,都是常事,甚至干脆跑去山下快活快活,也心照不宣。   段回川整个人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吹进祖祠高耸的青砖围墙里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天进来参观时,他已经把整个布局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一步多余的路也没有绕,径自往供奉祖宗牌位的正堂摸去。   这座三进三出的庞大宅院,静悄悄地伫立在月色下,只有安保室依稀亮着灯,不一会儿,唯一的一盏也熄灭了,大约是值班的保安去偷懒了。   这更方便了段回川干些坏事。   有明亮的银月替他掌灯,段回川摸到正堂,门上的电子锁形同虚设,缓缓推开门,他像只灵巧的猫儿般钻了进去。   甫一入内,他立刻感受到了脖子上挂的戒指,兴奋地震颤发亮起来。   段家这间正堂跟方家的,在布局上并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里的阴气莫名的浓重,而方家则相反。   他冷眼扫过供桌上一字排开的牌位,用料是奢侈的金丝楠木,金色的字迹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上面每一个名字,都像是在对他无情地嘲弄。   如果这世上当真有所谓先祖庇佑的话,为什么偏偏就把他排除在外呢?   屋里黑灯瞎火的,段回川摸出一截迷你手电筒,从牌位到桌椅,一寸寸仔细寻找,就连桌上供奉的水果点心也不放过。可惜他把屋子里能翻的都寻了个遍,毫无头绪。   “怎么回事?到底在哪里?”段回川撅起屁股,趴在地上,一块砖一块砖的摸索过去,除了吃了一嘴灰之外,仍是一无所获。   该不会埋在地下了吧……   段回川心里咯噔一下,越发肯定这个该死的可能性。   天知道那玩意埋的是深是浅,浅也就罢了,万一藏的深,难道还能靠雷霆的蛮力将这里直接劈开?   开什么玩笑,明天他就得上报纸,成为全国闻名的、把本家祖坟撅了的法治咖,然后跟言亦君两个人泪眼汪汪地隔着铁栏杆相会。   段回川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画面从脑海中剔除,兜里摸出自张盘处借的罗盘,上面的指针一通乱颤。   “这里的气场果然很有问题。”段回川托着罗盘绕行一周,最后在供桌前的蒲团边停下脚步。“蒲团?”   他挑了挑眉头,蹲下身,一把掀开那软得陷下去的黄垫子,下面是一块平整的青砖,跟周围的砖石严丝合缝,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   段回川半跪在地,阴寒的浊气立刻攀上膝头,透骨生凉。难怪段三爷时常带小孙子来祭祖,病弱的身子也不见半点好转,跪在这阴穴正上方,再健壮的人也扛不住。   他摘下戒指,紫色的宝石贴紧地面,朦胧的光晕剧烈闪烁着,隐隐有细微的震颤从地里传来。   “那张钦不可能没有发觉这里的异常。”段回川起身拂去膝盖的冷意,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思索,“可是他应当无法察觉钻石的存在,解释不了阴穴的成因,只好把根源归结到漏斗地势上。”   张天师的思路也没有错,只要占下方家的吉地,远离这里,自然不会再受到影响。   段回川曲着指骨敲了敲眉头,复将那只派克钢笔取出,双指并作刀,在阴浊气最重的地方,裁纸般将地砖裁出一道凹陷的焦痕,正好嵌入钢笔,而后拽过蒲团盖在上面藏好。   待一切处理妥当,段回川收起手电,猫着腰偷偷摸摸溜出门。   月光比来时更冷了。   段回川贴着墙根壁虎般游走,转眼间便消失在墙头。   段家祖祠似乎又恢复了惯常的寂静,山里拥簇的松树在月下笔直挺立着,在空无一物的墙根处,投下一丛丛的暗影,迎着风声沙沙作响。   一条黑鳞小蛟从暗影中悄无声息地爬出来,细长的影,水蛇般游过台阶,在正堂门前,霍然膨胀拉长,最后化作一个高瘦的人影。   段回川离开时没有重新锁好电子锁,那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叫禹轻而易举地闪身进了屋。   禹的两个手下被他打发去继续盯着段回川,自己则独自来到他刚才做过手脚的屋子。黑黢黢的正堂,在禹咬破舌尖吐出一滴精血时,被暗红的血光猛地照亮了。   他既然被派来寻找圣戒,自然有一套感应其力量的办法——不过局限甚大,消耗也不小。首先必须要有明确的范围和方向,否则只能陡然浪费宝贵的精血。   那滴血珠巍颤颤悬浮在空中,禹神色庄重肃穆,双手摊开虚托于下方,集中全部的心神,催动血滴生出感应。   好一会儿,血珠终于颤动着、缓慢朝着斜下方飘去,最终落在暗黄色的蒲团之上。   果然在这里!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禹顿时激动起来,失了血气的脸颊兀的浮出两抹病态的潮红,他迫不及待掀开跪垫——满脸的期待和喜色却陡然凝固——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怎么会是一支钢笔?!   来不及收拾脸上错愕,一股来自血脉深处的敬畏和恐惧骤然降临,禹浑身的血液像是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威压封冻住了一般,灵魂都禁不住战栗!   不能动,也不敢动!   这股伟力从先祖时就镌刻于种族的传承之中,浸透了骨血,他根本无力抗拒,只能驯服地、顺从地、像个朝拜君王的臣子一样,一寸寸低下头颅,颤抖着低伏身子,跪趴在地。   而后他看见黑暗里一双鞋,踩在青灰冰凉的地砖上。   沉缓的嗓音自头顶压下,尾音微微扬起,既像意外,又透着几分荒谬讽笑:“这就跪了?我可还什么也没做呢。胆子这么小,也好意思鬼鬼祟祟跟踪我,妄图当黄雀?”   这是……这种感觉难道……   之前离得太远,没有引起血脉的共鸣,原以为这不过是个特殊点的人类或者隐于世间的妖修,万万没想到,竟然是……   禹勉强抬起头来,漆黑的正堂里,段回川的轮廓并不十分清晰,禹并没有近距离看清过那位小殿下的模样,只是多年前,在祭典上远远的瞧了那么一眼,那时对方不过刚行过成人礼,犹带着稚气未脱的青涩。   容貌可以改变,但源自血脉的压迫力是不会改变的,禹用来寻找圣戒的血珠,早已直接被震得溃散崩解,禹无暇顾及这些细节,大脑一片混乱,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半是恐惧,半是震惊。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段回川低头俯视他,冷目微垂:“你以为不说话,我就会把你当哑巴?难道你不关心你那两个同伴的下落吗?”   “回答我。”他的左手托起一朵缓缓绽放的紫色莲花,嘶声作响的电弧,闪烁得明灭不定,照亮了段回川冷峻的侧脸,和禹惊惧的瞳孔。   他颤抖着伏低身子,这种威势和压力,仿佛觐见长殿下时的感觉。   在诡异扭曲的气场里,雷莲的花瓣一片片舒展,恐怖的威压节节攀升。那是段回川在下最后通牒。   漆黑的天幕,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渐渐汇聚在一起,遮蔽了月光,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昏暗,隐隐有闷雷滚过。   禹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两腮僵硬得如同花岗岩,他试图爬起来,骨骼甚至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最终只能勉强半跪着,缓缓开口:“那两个废物,如果能死在殿下您的手中,是他们的荣幸。”   段回川瞳孔猛的一缩:“你叫我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荒唐的称呼,前一个,已经死了。   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艰难地蠕动嘴唇,仿佛在段回川面前说话,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殿下。”   他重复道。   “什么殿下?你怕是认错人了。”段回川拧起眉头,一双深黑的眼,利剑一样刺了过去,紧紧盯住对方,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他在说谎吗?目的又是什么?   禹不解地皱了皱眉,恍然间自言自语:“是了,您如今栖身在凡人肉胎里,血脉力量尚未觉醒,自然没有以前的记忆。”   段回川冷冷地看着他:“我只是个普通人,并不是什么‘殿下’,你要编故事也该编个像样点的。”   “普通人?”禹语调古怪地重复了一遍,继而腾起一股被羞辱的恼火,“身为高贵的龙族,您居然觉得自己是个凡人?莫非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您已经自甘堕落与蝼蚁为伍了吗?这样的您更加不配继承帝位!”   禹短短几句话,如同一道惊天霹雳炸得段回川耳边嗡鸣,炸得他呆立当场,什么龙族帝位,开什么国际玩笑?   来历不明的大妖,明显抱有敌意的潜伏和窥探,在自己现身时立刻跪得如丝般顺滑,竟然口口声声称他是龙族?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荒诞的世界疯了?   段回川面沉如水,唇线抿得又直又紧,脸颊肌肉微微抽动,清晰得绷出颧骨的形状。断角、鳞片、午夜时的哀嚎,那些零碎残酷的片段纷至沓来,搅弄得一时之间思绪纷乱。   他——当真不是人类?   “你说谎……我是人!”段回川口中低语,垂在身侧的手攒紧了拳头,中指关节异常突出,雷莲在混乱的意志下一片片凋零。   禹在威压的中心苦不堪言,用尽全力挺直脊背,即使与他为敌,也仍旧保持了最高的敬畏,大声道:“您是龙族!龙渊界的统治者,龙族的二太子殿下!即使流落在外,您也不能把自己同愚昧弱小的凡人混为一谈!那是对龙族的羞辱!”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凄厉的闪电蓦然撕破了夜空!   段回川闪电般扣住对方的后颈,强迫禹仰起头,借着雪亮的电光,额头上一对锋利的短角,暴露在视线里。   段回川死死盯着这对角,从喉咙里压出几个低沉的音节:“那你是什么?”   禹几乎被他扼得无法呼吸,断续喘息:“蛟……蛟龙……”   “呵。”段回川冷笑,徐徐眯起双眼,“如果你所言属实,区区蛟龙,谁给你的胆子窥视我?”   禹咬紧牙关,惨然一笑:“落在您的手里,是我的愚蠢和疏忽,无话可说,但是您不该知道的事,恕我无可奉告!”   “你不怕死?”段回川居高临下看着他,额上不知何时生出一双锐利分叉的弯角,尖牙从裂开的嘴角露出来,眸色黑寒死寂,宛如锋芒出鞘般凶光毕露,凌厉优雅,又咄咄逼人。   禹的脸色越发惨白,作为亚龙的一支,面对真正的龙,被压制得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对方还是龙族中的皇族。   但他不能死,至少在把二殿下现身的消息传回龙渊界前,他还不能死!   禹浑身的肌肉和骨骼鼓荡收缩,黑亮的鳞片飞快地覆盖了全身,他眨眼间化人为蛟,挣脱了段回川的钳制,拼尽全力逃生!   段回川始终立在原地,一动也没动,黑鳞巨蛟狠狠撞在一张蓝紫色的雷网之上,被兜头罩住!细密交织的电弧在坚硬的鳞片上留下一道道焦痕,禹皮开肉绽地跌倒在地,痛得嘶声嚎叫。   雷网如同有生命般收缩,越挣越紧,牢牢捆缚着他!   逃不掉了!这个认知令禹心头一片绝望。   段回川本打算慢慢消磨掉他的意志,撬开他的嘴,不料黑蛟自知没有活路,竟然放弃了求生,庞大的蛟身膨胀起来,将雷网强行撑起!   不好——这家伙不会要自爆吧?在段家的祖祠里?!   段回川愕然,急忙催动四周灵气封锁这片空间,和雷霆一道将禹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巨大的震动从茧的内部传来,震得段回川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雷光缓缓消散在空中,黑蛟残破的躯体几乎在茧中蒸发,什么也没剩下,唯有一点暗红色的残光破出重围,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瞬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灵魂残片?为了传递消息,这是连转生的希望都放弃了?”段回川追至屋外,无言地仰头望着星空发呆,黑压压的乌云散去了,月光重新笼罩而下。   “原来我的命这么值钱?这么多人巴不得我死……”段回川自嘲地冷笑一声,龙化的外表渐渐恢复如常。   倏忽,他霍然转身,眸光一凝,直刺向墙根的阴影处。   “什么人?出来!”   四下寂静得过分,黑黢黢的暗处,无人应答。   段回川缓缓走近,绕到墙角的另一侧,那里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小黑猫,瑟缩在墙根露出半个猫头。   似乎没有料到会被两脚兽发现,小黑猫手足无措地蜷成一团,发出一声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叫声:   “喵……”   作者有话要说:   段:走进动物世界片场了?? 第41章 软萌黑猫   “猫?”段回川微讶地扬了扬眉,刚才察觉动静的那一瞬间,他思考了许多可能性,万没料到会是一只小猫。   “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大妖吧?”段回川狐疑地蹲下身,试探着揪住它的后颈皮,拎起来,小猫咪竟意外地十分温顺,半点身为野猫的脾气也没有,四肢扑腾一下,就乖乖任由对方摆弄。   段回川看它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一时心软,决定放过这只误入的小东西。   保安室的灯忽而亮起来,走出一个晃晃悠悠的人影,大约是起夜,手电的光打在地上,照亮了宅院一角。   段回川顺手把小猫往怀里一塞,回到正堂门前,把电子锁还原,确定没有留下破绽,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段家祠堂。   他飞快地穿梭在幢幢树影间,直奔离祠堂不远的一处空地。   凉薄的月光流水般照落在草地里,照出几道明显的炙烤痕迹,和暗红色凝固的血——原先被他捆在这里的另外两条小蛟,已经不见了踪影。   死了?还是逃跑了?不对,这两条实力低微的蛟,绝无可能挣脱自己的雷锁。   段回川眯起眼,空气中隐约残留着墨绿色的诅咒巫力,昭示着这两个倒霉属下的悲惨结局。   “莫非有人帮我灭了口?”段回川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帮我?还是说,是另外一股在暗中窥探我的势力?”   也罢,线索太少。   段回川放弃了思考这个暂时无解的疑问,全力奔下山去,这时东方的天际已经隐隐亮起一线灰白,若在黎明之前赶不回去,万一叫人发现,总归有些麻烦。   更何况,言亦君会担心的。   飞驰的夜风刀一样刮在脸上,割得生疼,段回川心里想着有个人在等他,这点疼似乎也变成了某种无声的催促,催热了他那颗冷硬的心。   待他披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回到酒店,四下仍旧陷在酣睡中,湖泊平滑如镜,盛着徐徐落山的斜月,宛如一盏沉默的路灯投在水面上。   他捡来的小黑猫默不作声地窝在温暖的怀里,缩成一团,一路上乖巧又安静,即使被山风吹得狠了,也没有发出半点害怕的叫声。   若非它的体温还暖和,段回川几乎要怀疑,这小家伙是不是被冻死或者吓傻了。   段回川矫健的身影迅疾利落地攀回阳台,第一件事就想去敲言亦君的落地窗。一直温顺的小猫,却在这时从他怀里跳下来,喵呜一口咬住了他的裤管。   “怎么?”段回川不明所以地蹲下来,小猫立刻凑上去,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啊,你饿了?”段回川随口一问,原也没指望得到回答,小猫却软软地应了一声,舔得更起劲了。   段回川被小舌头舔得酥了半边骨头,他除了招财没有养过别的宠物,那兔崽子向来只会拿喙啄他,哪里享受过这等软萌的快乐。   “拿你没办法,给你找吃的去。”段回川莞尔一笑,抱起小猫翻回自己房间,言亦君这时候想必还在熟睡,早晨自然能见着,也不必急着这一时半刻。   这短暂的一个晚上,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的事和意外,段回川脑海里高度绷紧的弦,几乎没有一分钟放松过,如今仰躺在柔软的大床里,本该被睡意占据的大脑,却仍然在高速运转,得不到片刻歇息。   昏暗的卧房里,濒临消散的最后一点月光,挣扎着透过窗帘照进来。   段回川在黑暗里睁着眼,失焦地瞳孔望着天花板,亦或者什么也没望着。   小黑猫不肯去睡给它铺好的沙发窝,非要跳上床挤在段回川颈窝里,挨着他温热的身躯团成一个毛团,被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脑袋上的绒毛,舒服地打着呼睡了。   段回川却睡不着,禹临死前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在耳边,他没有如何刻意去记住,但偏就异常清晰,一个字也忘不掉。   任谁骤然得知自己不是人,而是一条龙,恐怕都不会比他更冷静了。   ——“身为高贵的龙族,您居然觉得自己是个凡人?莫非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您已经自甘堕落与蝼蚁为伍了吗?这样的您更加不配继承帝位!”   自己的父母明明都是普通凡人,怎么会生下自己这条龙?他们视自己为怪物,却被一条蛟龙轻蔑地斥为蝼蚁。   他活了二十多个年头,活在曾经的亲人恐惧和憎恶的诅咒里,活在自我怀疑和担惊受怕里,日夜都在惶恐不安,害怕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怪病”有一天要了他的命。   到头来,那竟不是病,而是龙化的征兆!   这么多年以来的痛苦和煎熬都因此而起,亏他想尽办法拼命赚钱,原来不是在“治病”,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着,推迟龙化,自欺欺人地掩盖他根本不是人类这个事实。   段回川深深闭上眼,他简直想纵声大笑一场,又想放声大哭一场。   笑他这许多年过得浑浑噩噩,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哭他自以为坚强地跟“病魔”抗争,到头来不过一场无用功,他终究如那些人所说,成了怪物。   龙,传说中的神兽,可是离他那么遥远,仿佛只存在于虚无缥缈的杜撰里,对普通人类而言,妖怪和神兽,都是非我族类。   那么……言亦君呢?万一叫他知道,自己不是人,而是一条龙……   他会是什么表情?   害怕?恐惧?或是荒唐可笑,赶紧让自己检查一下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   无论是那种,都会立刻离自己远远的吧?   哪怕微乎其微的一丝可能,言亦君仍会接受他,可是人类短暂的寿命和龙族相比,简直是朝露和古树,相遇不过旦夕,便要结束了。   那狐仙庙的狐妖不择手段为了增长寿命,为了与爱人厮守,结果也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种族的壕沟,哪有那么容易跨过?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段回川呵地笑起来,胸腔细微地震颤着,他急切地想抽一根烟,让尼古丁的味道淹没满嘴的苦涩,可是他浑身痛得发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莫非是“龙化”的煎熬再次降临了吗?   他茫然地按了按胸口,似乎不是的,那抽痛着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胸腔里跳动的器官。   小黑猫仿佛从梦里被惊醒,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   段回川安抚着它,一片漆黑里,两只圆溜溜的、湿润的瞳孔,流露出一派纯然的依恋。   “白娘子修炼千年不过一条蛇,许仙等了她二十年就匆匆老去了,倘若她修炼上万年,蜕变为龙,许仙还会被她吓死吗?”段回川自嘲地一笑,“我也是傻了,你怎么会明白呢?你只是一只什么也不懂的小野猫。”   “喵……”小猫仿佛想辩解几句,急得喵喵叫的样子把段回川逗笑了。   “傻瓜,快睡吧。”   段回川搂着猫儿软绒的小脑袋,阖上眼,昏沉地入睡。   直到他熟睡后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黑猫小心翼翼地伸着脖子,探出一只短短的猫爪,锋利的指甲挨个藏好,用软乎乎的肉垫蹭了蹭段回川的脸颊。   他是真的累了,睡得很沉,没有半点反应,甚至毫无防备的微微翕着嘴。黑猫接着微弱的亮光,流连他的侧脸,睡梦中也皱着眉头,让人有种想要帮他熨平的冲动。   黑猫从他怀中爬起来,探着猫头,轻轻亲过嘴角,恋恋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卧室,消失在黎明之前……   早晨8点整,房门准时叩响。   晨光透过纱帘照落在卧室的床上,被子里拱起的一坨蠕动了一下,终于在喋喋不休的敲门声中,哗啦一下掀了被子。   段回川顶着两枚乌青的黑眼圈,茫然地搔着凌乱的头发,不情不愿地趿了拖鞋去开门。   白简和方俊站在外面,门刚一打开,老板的低气压扑面而来,瞬间冻得两个愣头青打了个哆嗦。   “老板,你没睡好吗?该不会昨晚做贼去了吧?”白简随口玩笑一句,从背包里摸出一支网红眼霜,“抗皱抗衰老,老板要试试吗?挺合适你用的。”   段回川冷笑:“……滚。”   方俊噗嗤一笑:“段大师一个大男人哪里用得着你那个,我一个朋友送了一些上等的虎鞭药酒,我可以送给你。”   段回川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你俩可真是一对活宝。”   他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回到卧室,床上床下翻找半天。   “奇怪,那只小黑猫呢?”   “什么猫?老板你养猫了?”白简和方俊跟着走进来,“这附近野猫挺多的,窗没关严实,跑了吧?”   “……算了。”段回川摇了摇头,既然没有缘分,也强求不得。   收拾妥当,三人一道乘电梯至餐厅用早饭。   大厅里铺满了驼色的地毯,落地窗洗刷得纤尘不染,阳光斜斜打落进来,将吊顶悬挂的水晶吊灯映照得五彩斑斓。   用餐的客人不多,菜品却相当丰盛,从中式到西式,主食至茶点,一样样堆满了自助取餐桌。餐厅经理特地为他们预留了几间雅间,以免被人打扰,服务上挑不出毛病。   段家如此待客,既是礼节,又是某种程度上的示威。   几张圆桌零散地坐着客人,方以正和段家家主坐在同一桌,虚情假意地寒暄着,长春观的海原居士和龙虎山的人马分别坐了两桌,相互不打照面。   段回川一眼就看见餐桌边那个儒雅英俊的男人,黑西装,白衬衫,袖口三颗排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关节微微凸出,像是等着谁来握住。   言亦君手持汤勺搅动着一碗咸骨鱼片粥,一勺一勺舀起来,慢条斯理往嘴边送。   注意到段回川几人的到来,他微微抬头,目光在段回川脸上停留片刻,晨曦的微光从窗子照亮了他的侧脸,衬得眉眼越发柔和。   段回川目光与之交汇,忽而觉得周身都为之宁静下来,手指不自觉地微紧了紧,心知现在不是注视那人的时候,只好转开视线,专心对付眼前的早餐。   白简看见言亦君有些意外,就要上前打招呼,被段回川一把拽回来,拉着在对面坐下。眼下方、段两家气氛微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方俊凑到段回川耳边悄悄问:“段大师,你昨天说的事,有眉目了吗?”   “放心。”段回川懒洋洋地剥了一枚鸡蛋,水嫩的蛋白在他手上颤巍巍晃动,轻声回道,“跟你父亲说,按我们那天商量的法子,跟段家谈,记住,一定要把段家祖祠的地拿到,我自有办法还他一个风水宝地。”   隔壁桌不知谈到了什么,其乐融融地笑起来。   段家家主起身走到言亦君身后,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向方以正介绍道:“方董,你刚才不是问我我家老三怎么醒过来的,就是这位华城医院的言大院长,可是我段家的恩人。”   “哦?”方以正这才注意到这个低调的年轻人,看清他的容貌时,不由一愣,惊喜道,“这不是言先生吗?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   段尹正疑惑道:“你们认识?”   “呵呵,何止认识,言先生可是我们新开发项目的重要投资人。”方以正笑呵呵地说。   “是吗?那可真巧。”段尹正皮笑肉不笑地应和两声。心下难免泛起嘀咕,若言亦君跟方家有利益牵扯,会不会影响到老三的事?   不过看言亦君淡然的神色,交情应当也谈不上多深。这位言大院长可不简单,背后的实力和影响力深不可测,段尹正稍稍放下心,琢磨着怎么把这尊大佛绑到自家车上来。   段回川默默听着,手里慢吞吞撕着一根油条,他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往对面瞥一眼,冷不丁言亦君正好也望过来,二人视线猝不及防在空中交错,又不动声色一错而过。   段回川拿余光偷偷向对面的男人瞄去,言亦君半垂着眼帘,仿佛突然对桌布上的花纹有了研究的兴致。   他嘴唇翕张,舀一勺粥吹了吹,雾气蒙上双唇,透着几分水润的光泽,舌尖隐约抵着门牙,粥还没喂进嘴里,喉结却浅浅滑动一下。   段回川眼角忽而衔了恨,这个衣冠禽兽,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下勾引他!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往面前的餐盘里,摆了一根油条,两个剥得精光的白蛋,而后恶狠狠的,咬了一口油条。   言亦君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耳根后忽的蔓起一片红晕。   作者有话要说:   段: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言亦君!   言:彼此彼此 第42章 第二颗钻   几路人马各自怀揣着小心思,并没有人注意到两个人暗搓搓的小动作。   倒是段明晨缩在角落里,心不在焉吃着早晨,纷乱不安的念头,再丰盛的菜肴也食之无味。   他对言亦君为段回川出头的事颇有几分忌惮,犹豫了一晚上,想向父亲告密,可联想到老三目前的状况,要是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讨好言亦君,把老三的病情拖一拖,至少拖到自己有法子解决他的时候。   若是父亲换了其他主治医生,万一治好了老三,对自己更没好处。   段明晨心里小算盘打的噼啪响,最终决定什么也不说,冷眼旁观自家父亲对言亦君百般推崇和极力拉拢的态度,诡异地沉默着。   “方董,昨天我的建议,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段尹正给两人分别添了茶,说的客气,口吻里却相当笃定。   方以正没有正面回答,慢吞吞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来段总是铁了心不肯迁走了?”   “呵呵,这附近的开发项目已经列入今年的重点计划,放弃是绝不可能的,希望方董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要为难我才好。”段尹正状似亲昵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方以正冷笑:“仗势欺人。”   段尹正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对陡然紧张的气氛视而不见:“方董,识时务者为俊杰,地的事,已成定局,一拍两散对你我都没好处,何不各自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方以正沉默下来,注视着面前悬浮的茶叶,态度似有软化,与旁边在海原居士交换一个眼神:“我要再上山看一看。”   段尹正微笑起来,无所谓地点头答应。事已至此,段家的决心根本不是区区一个长春观的道士能左右得了的,可笑方以正竟然还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一行人离开餐厅的时候,段回川跟在海原居士身后自他面前走过,段尹正暗地皱了皱眉,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会不会帮方家做什么手脚?   罢了,只要拿到方家的地,就算多让利一些给他们又如何?至于这个孽种,不去招惹就是,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变成怪物吃人不成?   段三爷年迈,又挂心小孙子,今日没有再一同上山。   言亦君要为段家老三做例行检查,方、段两家的祖坟纠葛跟他无关,找不到借口同去,只好默默留下来,注视着段回川离开的背影。   连绵的松树耸立在山头,山风拂着松针海浪一般起伏着,阳光自头顶倾覆下来,照亮了曲折的山路和奔涌的水流。   路上,段家家主试探着方以正的口风,更觉十拿九稳,就剩下敲定收购价格了,段尹正忍不住想,或许方家这只老狐狸只是想狮子大开口,才故意拿捏着态度。   昨日,一行人已经将段家祖祠里外都参观过了,唯一没有进去的只有段家供奉牌位的正堂,方以正果然提出想进去拜祭这个要求。   关于此事,昨天晚上段尹正就同龙虎山的张钦天师商量过。   段回川猜的没有错,张钦确实发现了正堂地下存在某种阴穴的问题,但是他对真正的成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让方家背了这口锅。   段尹正按照张钦的吩咐,只允许方以正一人进去,理由是以免人多冲撞了祖先安宁。   看来张钦表面上瞧不上长春观,实际上还是堤防一手的。至于段回川,除了知情人,谁会把一个助手放在眼里?   倒是段尹正对他相当不放心,派人牢牢盯着他,见后者一直百无聊赖在庭院里打转,没有进正堂捣乱的意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若是叫他知道,其实昨天夜里段回川就已经在他家坟头大闹了一场,恐怕会吓到当场头掉也说不定。   方以正在段家人的注视下,上香、拜祭,前后不到五分钟,出来时,他脸色有些难看,显得忧心忡忡。   段尹正心里大喜,看来方家自知无法翻盘,放弃那块地已经是板上钉钉,两家人纠葛了数年的祖坟之争,终于要在今天尘埃落地了!   而有言院长这个贵人相助,自家小儿子眼看恢复健康在即,简直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段家家主面带微笑地将方以正迎出来,一想到段家即将时来运转,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便无论如何也藏不住,命运之神终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方董,你看,你的要求,我都满足了,我已经拿出了十足的诚意,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来好好的谈一谈收购的事宜。”   方以正嘴唇抽搐了一下,他似乎还想反驳,但徒劳的挣扎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精神,只好颓然地垂着眼帘,盯着青苍的地砖出神。   良久,方以正叹了口气,梗着脖子冷淡地道:“容我再考虑一下。”   段家家主见他如此,也不再催促,以免惹得对方恼羞成怒,反而不美,这个时候段家已经赢了,方家没有任何筹码,唯一还能挣扎一下的,只剩收购的价格。   他看着方以正急急忙忙走到海原居士身边,小声商量着什么,段尹正不以为意,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   方以正不知跟海原居士商量出了什么结果,铁青着脸色,不愿在段家多作停留,当即告辞离去。   段家家主假惺惺将一行人送下山,他知道,接下来只需要经过一系列漫长的拉锯谈判,方家就要彻底收拾包袱,滚出这片百年难遇的“双龙戏珠”风水宝地了。   而段家,将取而代之,世代安享富贵。   几天后。段氏集团大厦顶层的总裁办公室。   阳光从光洁的玻璃窗照耀进来,把枣红的实木地板切割得光暗分明。   “什么?方家一开口一千万?他们怎么不去抢?”   段明晨原本翘着二郎腿坐在黑色皮沙发里喝茶,听到秘书的汇报,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茶杯重重往几上一搁,瓷器与玻璃尖锐的擦碰声,令段尹正不悦地皱了皱眉。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遇事要沉得住气,不要总是毛毛躁躁,你该跟你弟弟多学,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段家家主恨铁不成钢地沉着脸斥责一声,把合同文书摊开在桌上,来回翻看几页,抬眼示意秘书出去。   又是老三老三!段明晨心里暗恨,不情不愿地坐回去,闷头喝茶:“但是他们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爸,你可不能答应。为了那块地,我们可是已经投进去将近一个亿了。本来最近资金周转就紧巴巴的,这要是没有收获,可就——”   “你懂什么?”段尹正打断了他,淡淡地道,“能保家族三代久盛不衰的双龙宝穴,换做是我,就是出一个亿,我都不会卖。”   段明晨轻蔑地嗤笑一声:“方家哪里敢跟您开口要一个亿?”   “所以,他们只是翻了个倍,地保不住,想多少讨回些损失。”段尹正不出所料地笑了笑,忽而目光一凝,落在附加条款那页纸上,疑惑不解地皱起眉,“方家要求交换我们这块地?他们应该知道这块地有问题才对,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方家对这里的龙脉贼心不死呗。”段明晨晃悠着腿,吹着茶盏中的浮叶。   “难道他们有办法扭转乾坤?将恶地转化为吉地?”段尹正负背着手,在书桌前来回踱步,提起一个猜想又断然否定了,“不可能!连龙虎山的张天师都束手无策,那长春观的道士若有办法,方以正那个精明的老东西,又怎么可能愿意割让好好的祖地。”   段明晨想当然道:“这有什么奇怪?当初我们是那掘断龙脉来威胁方家的,如今地成了我们的,当然不会掘自家龙脉,那方家又不知道下面有处阴穴,自以为可以开发地块,改变漏斗地势,继续沾龙脉的光。”   段尹正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一时之间,竟觉得这个蠢儿子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不由高看他一眼:“看来你最近不在外面胡作非为,总算开了窍了,多少学了点东西。”   段明晨不意得了表扬,喜上眉梢:“爸,我可是很上进的,你不能老觉得我不如明阳啊!”   此时此刻。方家庄园。   方以正和海原居士几人围在书桌前,一面翡翠色玉盘置于桌上,中间一支黑金色派克钢笔,静静躺在里面。   诡异的是,当时方以正从蒲团下取回钢笔时,上竟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坚冰,在常温下放置连续数日,才慢慢化去。   稍微离得近些,都能感受到有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海原居士仔细端详着钢笔,冷笑:“难怪不让老夫进去查看,段家的风水问题就是出在这阴穴上,跟方家那块地根本没有关系!”   方以正此时对段回川已是彻底信服,言听计从,疑惑道:“段大师,您说那段家祠堂下有一处阴穴?既然是恶地,为何还要我们交换?”   段回川神秘地一笑:“到时候,把地下挖开,我自有办法解决阴穴的阴气,到时候保管叫段家人大吃一惊,后悔不迭!”   双方的谈判在一系列紧锣密鼓的扯皮拉筋后,终于逐渐敲定。两家的代表在谈判桌上交换合同文件,双方正式签字的那一刻,这场打了数年的风水土地之争总算划下句点。   两家人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段家在付出了九百万和自家恶地后,换得了心心念念的风水宝穴,而方家则怀揣着不可说的期待,在两边迁移完毕之后,迫不及待地按照段回川的指示,推平了段家曾经的祠堂。   四面连绵的山峦绿树成荫,环绕着一片光秃秃的半山腰,奠基的青砖一块块被撬走,成堆摞在路边,青灰色的水泥挖开,露出黑褐色的土块。   原本的祖祠正堂正下方,已经被挖穿了一个大洞。段回川就站在纷扬的尘土中间,丝毫不介意被泥土弄脏了裤腿和鞋子。   方俊顶着一个蓝色的安全帽蹭蹭跑过来:“段大师,还继续挖吗?”   段回川紧紧盯着那个黑沉沉的土洞,斩钉截铁:“挖!”   大约又挖了数米深度,土洞已经变成一个大坑,褐色的土壤和碎石不断往中间滚落。段回川感受着锁骨间戒指传来的热度,近了,很近了!   他突然叫停,浓重的阴气自坑洞中弥漫开来,甚至不需要他提醒,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段回川顺着坑洞的斜坡滑下去,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冷硬的土块碎石上,罗盘指针在他手里疯狂乱颤。   就是这里了!   段回川蹲在坑里,双手细细扒开最后一层薄薄的尘土,忽而眼角余光瞥见某个一闪即逝的光亮,他目光一凝,抓起那小撮沙土,轻轻拂开细小的碎石和土块——一颗紫色的菱形小钻,静静躺在他掌心,浅淡的紫光,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段回川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这颗神异的紫钻如同活过来一样,瞬间扑向领口露出的戒指,严丝合缝地嵌入剩下的三个凹槽之一。   几乎与此同时,隐约的震动忽而从脚下传来!   地震了?!   方家众人远远站在坑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被脚下的震动吓得魂不附体!   难道是挖到了什么不该挖的东西?   白简骇了一跳,立刻飞奔到坑里去拉老板逃跑,方俊也想去,被几个保镖死死拽着往外走,生怕这位独苗小少爷出了什么意外。   方以正尚且来不及后悔太过于信任段回川,紧接着,令所有人惊掉了下巴的事情发生了——   一股汹涌的灵气冲天而起,那浓郁的灵气宛如实质,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煌煌汇成一束,在耀眼的阳光下,仿佛一条金色的巨龙腾空而起,直上青云,那璀璨的金光,耀花了众人的眼!   所有人都忘却了逃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约而同地仰望天空,仰望那条玄奥磅礴的灵气巨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段:嘿嘿,给你们看个大宝贝【掏 第43章 神迹   “那……那是什么?!”方俊呆呆地张了张嘴,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   灵气巨龙在天空中盘旋了足足半分钟,才缓缓消失在山风之中,随风云流散。有机警的好事者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企图用手机拍下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结果摄像头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随着灵气消散,脚下的地动也无声无息地恢复平静,除了震碎的石头和泥土,裸露的植被,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在场众人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久久难以回神。   方以正颤抖着嘴唇,长久地遥望天空,几乎说不出话来,直到天空中的巨龙完全消失,无垠的湛蓝天幕被流动的白云擦拭而过,在金灿的阳光下擦洗得澄明如镜。   他茫然失落地转了转酸涩的颈椎,四下环顾,发现众人都是一副激动震惊后又失魂落魄的模样。   龙气!那就是龙脉的龙气啊!   意识回炉,一抹近乎病态的潮红蓦然飞上他凹陷的双颊,方以正激动地几乎站立不稳,要靠两边的保镖搀扶,一瘸一拐蹒跚地往中间的大坑跑下去。   离他三步远的海原居士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本就对段回川的判断不大看好,只不过前车之鉴,害怕再次打脸,才没有把悲观的论调宣之于口,地震来的时候,他站的最远,跑的最快,可随后那令人始料未及的一幕,深深震撼了他!   海原居士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头一次实打实地看见浓郁到成型的灵气,而这都是沾了段回川这个年轻人的光。   海原居士用微颤的手臂轻抚了抚犹自震动的胸口,不顾上矜持和脸面,也跟着方以正后面,向大坑跑去,他健步如飞,竟还跑到了方以正前头。   “段、段大师!”海原居士气喘吁吁,他一个道上成名已久的宿老竟然要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为大师,说出去都没人信,然而他唤十分理所当然,脸和脖子通红一片,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因为太过激动。   “刚才那龙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如何做到的?”海原居士急不可耐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个七十的老朽。   “居士,您别着急……”段回川哭笑不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抽出被捏出红印的手臂,紧跟着,方以正又扑了上来。   “段大师!刚才那是什么?是龙脉的龙气吗?这一带是不是已经化凶为吉,重新变回风水宝穴了?”   事关自家祖坟风水,方以正比海原居士还要激动,双手抓住段回川肩头就是一通摇晃。   段回川还没来得及回答,其他段家人一窝蜂挤了上来,直接将他淹没在人堆里。   “别急!别着急!一个一个来!”段回川忍无可忍,扯着嗓子大吼一声,世界终于安静了。   方以正讪讪地松开手,万分歉疚地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急吼吼叫人让开,把埋在人群里灰头土脸的段大师连同受到惊吓的白简,毕恭毕敬地迎出来。   “段大师……”方以正欲言又止,双手攒在一起,抱着拳不住搓弄,满目期待地看着他,想多问一句,又怕惹恼了人家,急得抓心挠肺。   段回川好不容易爬出坑,抹了把头上的汗,心知不说个明白,这些人不会放过自己的。清了清嗓子,捡了通俗易懂的说辞:“你们猜的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这里的龙脉和灵气都已经化凶为吉,恢复正常,哦不对——”   刚听到第一句话,方以正就兴奋的哈哈大笑起来,冷不丁对方话锋一转,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七上八下。   段回川接着补充道:“确切来说,这里的灵气恐怕比以前还要浓郁。因为之前此处的灵穴被堵住了,如今灵穴畅通,长时间封堵而积攒的灵气瞬间喷涌而出,就形成了方才肉眼可见的灵气大潮。”   “好,太好了!”方以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搓着手,兴奋之色犹未褪下,一改前日愁眉苦脸,整张脸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海原居士捻着胡子琢磨片刻,追问:“灵气大潮,就是龙气?”   “差不多。”段回川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连续数日奔波,他确实有些累了。   方以正当然不会错过他的神情,地震时那一丝后悔早就被他甩到九霄云外,现在段回川可是方家的贵人,他简直恨不得把段回川这尊活生生的大佛给供起来。   “段大师真是辛苦了!多亏了您力挽狂澜,替我们方家解决多年的心头大患啊!要不是您,还不知道要被段家欺负多久呢!嘿,这下可算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方以正的恭维和感激发自肺腑,说到动情处,眼眶都差点红了一圈,他殷切地抓着段回川的手臂,微笑道,“以后,您就是我们方家永远的座上宾,这次回去之后,我一定要让犬子好生感谢您,您可千万别推辞!方俊,还不快过来,陪段大师下山好好休息!”   方俊忙不迭凑过来,殷勤小意地引着段回川往外走。   他巴不得能牢牢抱住段回川这条粗大腿,若说之前他对对方还只是佩服,如今被堪称神迹的一幕狠狠地震了一把,简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一壶又一壶迷魂汤灌下去,段回川颇有些好笑,听这群人花式吹彩虹屁,幸好海原居士没有细问,否则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钻石的事。   临下山时,方以正已经从初时的激动里冷静下来,又细细咨询一遍在龙穴上立祠的建议,心里总算大致有了谱。   他想了想,又皱起眉提起另一桩事:“今天的事,不知道对段家有没有影响?若是将来,他们发现此处风水又变好了,会不会故技重施,让风水之争重演?”   段回川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可以替你在这条龙脉上加上一道封印,把灵气牢牢锁住,就算他们想掘也掘不断,方董如果还不放心,可以让海原居士为你加布一个风水局,巩固灵气。如此一来,万无一失。”   海原居士矜持地抚须微笑,不吃独食的道理,看来这小子还是懂的。   “至于对段家的影响,自然是有的。”段回川细细解释道,“双龙交汇之地,龙脉是连通的,就像一个U型管,过去由于灵穴封堵,阴气汇聚之下,行成了一个巨大的灵气真空地带,如今解封之后,为了保持灵气平衡,四方的灵气会自然而然抽取而来,填补这个空缺。”   方以正恍然大悟:“意思是说,对面积年攒下的灵气,会反哺给我?”   “正是。”段回川古怪的笑了笑,“在将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段家收购的那块地,会转吉为凶。”   “哈哈,痛快!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赔了夫人又折兵!”方以正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一想到段家花了九百万买了一块凶地,还为附近的开发投入了大笔资金,却把真正的宝穴送给自己,他晚上做梦都要笑醒了!   车队颠簸在曲折的山路上。   段回川靠着椅背,转向车窗外望着飞逝的青山绿树,眼神疏离而冷淡,时也势也,一切都是段家自己的选择,昔日种下的因,今日结下的果,怨不得旁人。   几天后。段家私人疗养院。   已是落日时分,斜阳懒散地挂在西边的山头,余晖脉脉,镶了一条漫长的金边。   段三爷在微凉的秋风里,将言亦君亲自送至门口,扶着拐杖,笑眯眯地道:“言院长,老三的事真是麻烦你了。以后若有空,随时欢迎你来我们段家做客。”   “三爷客气了。段小少爷已经恢复了意识,至于正常交流和下地行走,还需要长期坚持复健,再多,我也帮不了他了。”   言亦君淡淡客套一句,修长的身段被晚霞裁出一道剪影,笑容也隐没于背光里,显得似有还无。   “老夫明白。无论如何,言院长都是我们段家的座上宾。”段三爷心情极好,连带着对一向不喜欢的老二都和颜悦色起来,“明晨,还不快替我送送言院长。”   “知道了,爷爷。”段明晨心里暗恨,脸上皮笑肉不笑地送言亦君出门,直到段三爷彻底听不见他二人说话,段明晨神色几经变幻,终是忍不住急道,“言医生,老三他的病情……真的康复了?”   言亦君微微侧过脸,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嗓音低沉:“身为医者,自然要以治愈病人为己任,话虽如此,但后续复健和疗养不到位的话,落下一些后遗症,也是常事。”   段明晨垂下眼帘,眼珠快速转动着,焦距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言亦君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不动声色笑了笑:“就到这吧,段二少不用送了。”   他不紧不慢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段明晨这才猛然察觉到不对:“你叫我二少?你知道……”   车窗摇下,露出言亦君一张俊美优雅的侧脸,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从后视镜里似笑非笑投去一瞥。   黑色的宾利绝尘而去,留下段明晨独自僵立原地,隔着纷扬的尘土,神色阴晴不定。   自从方、段两家各自迁坟之后,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   据说方家在那块地上折腾了一阵子,便没了动静,得知此事,段家家主很是不屑,又在意料之中,若是这么简单就能把那阴穴除去,他们又何必靡费巨资,兜偌大一个圈子,跟方家打擂台?   段尹正拆了方家原本的祠堂,重新加布风水局,周边斥巨资开发的项目也准备开始动工,特地小心翼翼规划数次,避免破坏龙脉,为了支持这个庞大的开发项目,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统统投入了进来,可以说完全把宝孤注一掷地压在了这条龙脉上。   祖孙三人对此满怀期待,几乎没有人觉得有任何失败的可能性。   这天下午,秋老虎在晴空里作最后的挣扎,像是要把最后一点余热,赶在寒潮来临之前,尽数压榨干净。   段氏集团总裁办公室里的冷气,似乎比平日里还要低几度,几个高管坐在沙发里交头接耳,段明晨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只拿余光偷瞄办公桌后的段三爷。   老者大马金刀坐在椅子里,沉默不语,双手交叠撑着拐杖,皱纹松弛垂叠成千沟万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段尹正握着手机在落地窗前沉声说着什么,半晌,收了线,手机被迁怒仍在桌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前期因为山地施工困难,预估严重不足,不断在追加资金,现在投的钱都快比最初翻倍了,竟然还不成?”段尹正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段明晨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开口道:“不久前山体意外滑坡出了事,这才……会不会是我们祖祠的风水局布得不对?不应该这么倒霉啊。”   “住口!”段三爷重重杵了杵拐杖,怫然不悦,“风水局是龙虎山的张钦天师亲自布的,我全程跟着看过,绝无问题!”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秘书匆匆敲门走进来,神色严肃:“段总,疗养院刚刚来电话,说是小少爷不知怎的从楼梯间摔了下去,虽然性命无恙,但是……”   “你说什么?!”   段明晨缩在沙发角落里,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露出一抹阴狠的笑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段回川对于段家一连串的噩耗一无所知。   此时,他正在事务所一楼的会客厅待客,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方家送财童子方俊小少爷。   “这是父亲的一点心意,请段大师务必收下,千万不要推辞!”   接过对方送来的一方朱红色的小匣子,段回川知道,收获的季节到了。   段回川衔着一贯得体的微笑,实则心里紧张的一匹。   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张钻石黑卡和一把暗金色的钥匙。   段回川一愣,又是钥匙?   方俊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忙道:“不是车钥匙,父亲送了一栋别墅给您,就在市区,离这不远。卡里有一百万,是给您的委托酬金。”   “!!!”   甜美的桂花香气被微风送入窗棂,招财叼着碗,眼巴巴呆在餐桌前,奋力扑打翅膀,可惜没人理会它,段回川嗅着桂花的香味,心想,原来这就是暴富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段:这味道竟然该死的甜美!【兴奋地摇起龙尾.jpg   言:你说谁? 第44章 撩拨   流动的罡风在无数悬浮于空的乱石间隙中呼啸来去,拥簇着密布的浮岛和洲陆,浓郁的灵机汇聚成云雾,流散在这一方广褒天地之间。   散时烟云雾绕,聚时细雨绵绵。   下方是无边无际的深海大泽,极远处水光接天,灿金色的阳光粼粼跳动在水天一线间,将整片龙渊大泽几乎染成黄金的颜色。   这里是龙渊界,为龙族所统治的世界。   除龙族外,还有无数其他种族繁衍生息,水族、鸟兽、甚至还有人类,巫族也是其中强盛的一支,至少曾经是。   龙渊大泽的中央屹立着一座最为广大的浮岛,为历代皇族的居所。   恢弘的殿宇拔地而起,金色琉璃瓦在四面飞起檐角,苍青色的玉阶砌在脚下,自下而上,竟一眼望不见尽头。   高高的白玉台之上,一片水色倒映着星河流转,半晌,一道厚重低沉的声音从流动的星河间传出,那声音时远时近,缥缈得仿佛一吹即散的雾。   “找到回川了?”   “据禹的灵魂碎片传回的消息,回川殿下已在人界寻到,还有圣戒,恐怕也在这位的手中。”   跪在玉阶下的男人头生双角,黑衣广袖,神色凛然,自衣摆处伸出一条长而粗的黑色龙尾,细密的鳞片泛着金属般冰冷的光泽。   星河间光影闪动,须臾,缓缓步出一袭高挑的人影,银色的长发从双鬓柔顺垂落,沿着洁白的轻纱素袍蜿蜒而下,长长曳至地面,随着暗纹精致的衣摆无声滑过,男人赤脚踏在玉砖上,一步步行至高台王座。   “翼,我那位二弟,在人界过的可好?”他的目光似穿过空寂的大殿,落在虚无的某处,一只手随意探入星河,搅弄出一片细碎银光。   被唤作翼的黑龙恭敬地跪在他脚下,没有从这句普通的询问中听出半分喜怒,他小心地斟酌着言辞:“长殿下,禹没能传回更多的消息,已经魂飞魄散了。另外,我们在人界的行动,受到一部分巫族人的阻挠。他们或许,也意图染指圣戒。”   长皇子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这不奇怪,自从当年巫王叛乱被镇杀,继承了巫王血脉的那一支,一直企图利用圣戒的力量复活死去的巫王,真是自不量力。当初圣戒供奉在我族祭塔时,便想方设法偷取,如今圣戒随着我那二弟落入人界,又拼了命寻找。”   翼把头埋得更低了,事关巫族叛乱一事的隐秘,不是他可以发表议论的。   “翼。”长皇子长身而起,徐徐走下台阶,“这次由你亲自走一趟,把回川和圣戒一同带回龙渊界,不得有误。”   翼心中微凛,沉声道:“回川殿下实力强大,倘若他不愿意跟我走,动起手来,翼恐怕未必是其对手。”   长皇子无声来到翼身侧,他低垂的眼能看见衣摆绣着的银色龙纹。   “本殿允许你动用九天缚龙索。他不过还是一条刚成年的龙,何况在人界想必还处在血脉封印的状态,否则哪里会让禹走脱一片灵魂残片?倘若这样你都办不成,也不会用回来了。”   翼听得言外之意,被对方凛冽的威压吓得背后一寒,只得喏喏应声,领命而去。   长皇子独自伫立于星河池边,水面倒映着他苍白昳丽的容貌,和唇边若有若无衔着一丝冷意。   “回川,你不过是父皇于忘川边捡到的一枚龙蛋,才得以赐名,凭什么与我争?你若是肯乖乖听我的话,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否则……”   事务所。   送走方俊,白简和许辰围在段回川身边,探着脖子兴奋地叽叽喳喳。   “老板,我们要搬家了吗?那事务所还开在这儿吗?”白简掰着指头,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打扫多少平米的卫生。   许辰半是兴奋半是犹豫,显得坐立不安:“哥,这些真的是送给我们的吗?还要不要还贷款啊?”   招财拿喙梆梆敲碗:“开饭!开饭!”   段回川摸了摸许辰的脑袋,笑眯眯地道:“等方家派人来办妥了过户手续,就是我们的了,不用还贷款。”   段回川往招财的饭碗里填了满满一座小山似的鸟食,一口气给白简发了三个月的奖金,承诺为小辰买最新款游戏机。   看着两人兴致勃勃的讨论着新家,段回川乐呵呵摸了摸领口的戒指,无论它是否预示了自己一生坎坷的命运,至少在这一刻,真切地为他的家人带来了更好的生活。   泡了一大杯枸杞茶,段回川轻轻吹着浮叶,瞄一眼手机。安静的屏幕并没有言亦君的讯息。难道他还在外面工作?   段回川拨弄着手机,犹豫着,发了一条简讯:你在哪儿?   言亦君回得很快:在路上。   短短三个字,令段回川感到一阵窝心的满足感。   未及放下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来,言亦君这次发来的是语音信息,隔着听筒的声音有几分失真,但那一贯沉稳磁性的嗓音,依旧如同珠玉弄弦般悦耳:   想你。   这两个简短的音节,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段回川有一瞬间的呼吸停顿。   紧接着,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像是被某只软绵绵的猫爪挠了一下,缠绵的,撩人的,教他像个初识恋爱的毛头小子一样,捂住微红的老脸,讪讪不知所措。   若不是不知道对方所在的确切地点,他甚至想立马化身一道闪电,直接出现在那人面前。   他决定回应点什么,楼下太吵,段回川端着茶杯上楼,手机用耳朵和肩颈夹住,嗓音带笑,懒洋洋的,比平日里还要温柔三分:才三天不见,就这么想我?   他甚至能想象言亦君此时的神情,嘴角眉梢都带着笑,漆黑的双眼生动而鲜活,仿佛盛满了星辉——那是只有对着自己时,才会露出浸透了肺腑的笑容。   听筒里传来言亦君一本正经地纠正:是三天零十个小时。   段回川走进卧室,无奈地搔了搔头,这家伙,表面上一副斯文矜持的样子,撩起人来,简直坏透了:言大医生,你知道自己犯了大多的罪过吗?   不等对面回复,段回川自顾自续道:我被你害得正事都没心思干了,你怎么补偿我?   言亦君在那头笑得低沉又暧昧:那你干点别的。   段回川呆了一下,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草!这斯文败类!   他回过味来,恶狠狠盯着手机屏幕,一股无名之火噌的从心里烧起来,烧的喉咙发干,在舌尖滚了一圈,连同唾沫一道咽下。   真是可恨!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抓心挠肝:敢招惹我?回来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这次言亦君没有再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   微微上扬的尾音像藏着一只钩子,缠绵悱恻,百转千回,在夜深人静时,越发勾得人心痒难耐。   这家伙八成是报复那天早上在餐厅里的事!   段回川当机立断把手机扔进抽屉里,磨着后槽牙,绷着脸,眼不见为净——回头再跟他好好算账!   黑色宾利经过两侧路灯璀璨光芒的洗礼,在高速公路上飞速奔驰。   言亦君扶着方向盘,静静等了许久,手机没有再亮起,他颇有些失望地摇下车窗,扯了扯系得过于严谨领带,微凉的晚风灌进来,才稍微感觉到一丝舒爽。   若非在开车,他很想视频过去,看一看段回川此时的表情,想必也跟过去一样,明明被自己撩拨得不好意思,又强作镇定,故作稳重,暗搓搓妄图扳回一城的可爱模样。   久远的记忆突然鲜活地翻涌上来,言亦君目光悠远,望着延伸到远方的霓虹光带。   彼时尚在龙渊界,两人在祭塔进修,段回川还是龙族一只青涩的幼崽,大祭司令自己教导他法术,小小的幼龙跟着他,头上顶着两枚嫩角,师兄前师兄后,皮得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龙尾第一次褪鳞,新起的鳞片尚未长好,大晚上抱着龙尾巴可怜兮兮地跑过来,哭诉自己是不是要秃了。   把言亦君乐的,抱在怀里细细安抚了一整晚才消停。   时至今日想起,依然叫人忍俊不禁,言亦君衔了一只手指抵在唇边,眉梢眼角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是时候换辆更快的车了。他想。   摆脱了言亦君的语音骚扰,段回川强迫自己掐掉那些心猿意马,把心思都放到研究戒指上来。   新来的小钻看上去普普通通,跟之前那颗聚财石无甚差别,但既然能把方、段两家搅得鸡飞狗跳,连龙脉的灵气都能堵住,必定不是凡物。   意识瞬间沉入戒指的世界,依然是漫无边际的水天一色,段回川飘在一叶轻舟上,湖水澄澈如镜,有几尾锦鲤恣意游过,甚至能清晰地看见湖底沉满了金银宝藏。   段回川好奇地拨弄着湖水,细细体察许久,才发现端倪。   ——一丝丝象征气运的紫红色雾气漂浮于四周,缓慢朝天空汇聚,时聚时散,最终拢成一团团紫气祥云,飘在天空中。   紫气东来?段回川心里似有明悟。难怪会落在双龙脉汇聚的风水宝地。   退出戒指世界,他给闲林街小酒馆的老友斐弦去了电话。   “怎么这会找我,是不是药浴的药材又用完了?我记得你上次囤了不少货,这么快用完了?”那头的声音嘈杂,慵懒颓靡的背景音乐里夹杂着女郎的笑闹和酒杯碰撞的声音。   段回川无奈地把手机挪的远了点:“不是。我想让你帮我搜集一些关于……龙族的资料。”   “龙族?”斐弦愣了一下,继而夸张地大笑起来,“小说吗?要多少给你找多少。”   “不是,别开玩笑了,我认真的。”段回川抓了把头发,不知该怎么解释,“就是传说里的龙族,专门研究这个种族是否存在,有什么习性之类的,不要小说,还有古代神话里的蛟龙,也行。”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才响起斐弦古怪的发问:“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难道跟你的怪病有关?”   段回川苦笑着道:“别问那么多了,能帮我搜集到这些资料吗?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有朋友在图书馆工作,喜欢研究这些神话传说里的东西。”   “是有,我试试吧。过几天给你送去。”斐弦想了想,又认真补充一句,“我觉得你也许还需要蛇族和蜥蜴族的。”   “……”   段回川收了线,往浴缸里泡了一大缸热水,从储藏柜里翻出装着各种奇珍药材的瓶瓶罐罐,一股浓郁而诡异的药味在浴室里弥漫开来。   根据上次得到聚财石的经验和“发病”的频率,他估摸着又一次“龙化”快要降临了。   无论自己是否真的是龙族,他心底依然希望做“人类”的时间能久一点,至少以人类的姿态陪在小辰和言亦君身边,再久一点。   直到那一日无可避免的来临,不管他们是惊吓厌恶也好,还是勉强接受也罢,他都将抱着平静的心态接受那个结果。   段回川脱掉衣物,慢慢躺进浴缸里,水温造成的短暂麻木后,熟悉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万千针刺无孔不入探入每一个毛孔,绵密的胀痛仿佛无穷无尽。   来了!   藏在血管里的血液被某种存在唤醒,开始沸腾,段回川紧紧闭上眼,搭在浴缸边沿的手指骤然收紧。   热气在水面上蒸腾,氤氲成雾,段回川仰躺在浴缸里大口呼吸着,胸膛剧烈起伏,额前的角不知何时探出了头,鳞片的纹路自心脏的部位开始向四肢蔓延。   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还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疼痛,这次的药浴似乎比从前要轻松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汗水和药水混在一起,冲刷着他的皮肤,段回川勉强直起身,赭褐色的水珠顺着他赤裸的肌理往下滚落。   终于结束了……   他取了毛巾擦了把脸,正要去淋个浴,洗掉一身药味,经过镜子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哪里不太对劲。   段回川狐疑地对着镜子观察了一会,没看出什么毛病,直到他转过身——一条尾巴顺着尾椎骨垂下来,细密地覆着暗金色的鳞片。   段回川不可置信般瞪大眼睛,那龙尾隔着氤氲雾气,末端微微翘起,甚至调皮地晃了晃!   “笃笃笃——”房门突然被敲响。门外传来许辰的声音:   “哥!快出来,言医生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放我下车!我只是一只纯洁的幼崽!   言:等我换一辆婴儿车。 第45章 漂亮媳妇   言亦君怎么来的这么快?非得挑这种要命的时候!   段回川拖着硕大一条新鲜出炉的金色龙尾,在浴室里急得团团转,出去也不行,不出去也不是。   门外走廊已经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言亦君把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边走边问:“你哥哥呢?”   许辰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大哥:“在卧室里呢,进去好半天了,叫他也不出来。可能在洗澡。”   “回川?”言亦君敲了敲房门。   段回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总算能体会到白蛇传里面,白娘子在端午节喝了雄黄酒的心情了,现了原形事小,吓死男朋友事大!   他烦躁地抓了抓湿淋淋的头发,小心地靠在浴室门口,拉开一条门缝,扬声:“我在洗澡呢,你下楼坐会儿。”   言亦君并未走开,仿佛玩笑道:“我不介意跟你一起。”   ……啧,衣冠楚楚满肚坏水的家伙!   段回川心里痒痒的,一会想入非非,忍不住去想两人一起洗澡的旖旎,一会又气急败坏,尾巴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捣乱,坏他好事!   “我这……咳咳,你先回去,我一会去找你。”   见他说话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模样,言亦君心生狐疑:“你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总不是浴室里藏了个姘头?   段回川正掐着自个儿的尾巴,命令这不听话的东西赶紧给他缩回去,扭过头应付言亦君的追问:“没事,没事!”   既然段回川暂时不方便见他,言亦君只好先下楼等。   听对方的脚步声走远,段回川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专心对付这条不受待见的尾巴。   龙尾细密地布满了大而光滑的鳞片,触感微凉,在淋浴的冲刷下,显出黄金一般光华流转的色泽。   说不上连通的是哪根神经,那感觉,像是多了一条手臂,或者多了一条腿。段回川半是古怪半是好奇地,控制着龙尾左摇右摆,一切都透着稀奇,但习惯了又感觉自然而然,仿佛他天生就该有这么一条威风凛凛的尾巴。   “既然龙角和身上的鳞纹都能缩回去,尾巴应该也可以才对。”段回川光着身子在浴室转来转去,突然灵光一闪,腾起一个念头。   他从脖子上取下戒指,戴在手指上,在戒指世界浩如烟海的法术中,寻到了埋藏在深处的变形术……   白简在厨房忙着做晚饭,许辰给言亦君倒了茶,电视播着新闻,他按着遥控器换了好几个台,最后停在一档动物世界上,闲极无聊,许辰开始给言亦君叽叽喳喳炫耀自家哥哥。   言亦君双腿交叠坐在沙发里,端着茶杯的姿态是一贯的优雅,他安静地听着许辰唠叨关于段回川的二三事,极有耐心,好像能从每句话里品出有趣的地方。   “……所以你们要搬家了?”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水,轻轻旋转着瓷杯。   “大概吧,这儿太小了。”许辰捧着脸,一副向往的样子,“哥哥有了房,再买辆新车,剩下的钱存起来,将来找个漂亮媳妇!有人照顾哥哥,我就放心啦。”   “……”言亦君喝茶的动作一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这是你哥的愿望吗?”   许辰一脸不好意思地说:“他倒是没提过,不过我总听见他哼哼那首乱七八糟的小调,歌词里这么写的。”   “哦?什么小调?”言亦君还想多问几句,有关段回川在人界生活过的这二十多年,他总是有兴趣多知道些。毕竟,这是一段没有自己存在的空白。   正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的白简,突然大叫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闲聊。   “这什么东西?”白简战战兢兢护着手里的餐盘,“家里怎么会有壁虎?!我最怕这种四脚虫了!”   许辰踩着拖鞋吧嗒吧嗒跑过来,兴致勃勃地瞪大眼睛:“这是蜥蜴吧?我还是第一次长这样的蜥蜴,金灿灿的,好漂亮,从哪儿爬进来的?”   言亦君跟在他身后,在看清那条“蜥蜴”的一瞬间,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微妙,难以形容,既似出乎意料,又像怀念留连。   招财从鸟笼里窜出来,扑楞着翅膀,想要去啄新来的不速之客。   被三人一鸟强势围观的“蜥蜴”,仿佛恼羞成怒,从地上一跃而起,拿尾巴重重抽了招财一下,把傻鸟给抽懵了,它堂堂半妖,竟然被只小蜥蜴给打了?!   不等招财回过神,“小蜥蜴”已经迈开四条短腿,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快地往楼上爬去,招财大怒,扇着翅膀就要去追。   “招财回来!别把它咬死了,让我来——”许辰抄起拖鞋跟在后面,谁知刚过楼梯转角,就和迎面出来的大哥撞了个正着!   “哎哟——”许辰摸着脑袋,“哥,刚那只蜥蜴,你见着没?跑哪儿去了?”   “哪儿来的蜥蜴?你看错了。”段回川手里抓着招财的翅膀,脸色黑如锅底。   许辰委屈地辩解:“我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确实有条长得很奇怪的蜥蜴嘛,言医生你说。”   段回川嘴角抽搐了一下,该死的变形术,一世英名都让这玩意毁了,好在尾巴变回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段黑历史。   他慢吞吞扶着楼梯走下楼,依然绷着脸,拿出大家长的威严:“我说没有就没有,快去洗手吃饭。”   “哦……”   言亦君正抬头看过来,段回川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视线,忽的心里打了个突。不会给他看出什么来了?   ……不会不会,肯定是自己想太多。   段回川自我安慰着,招呼大家吃饭。   晚餐是水煮鱼,宫保鸡丁,还有两个家常小炒,言亦君特地带来了段回川最爱的秘制果酒,这是他们第二次在一块用饭,酒酣耳热,其乐融融,时近中秋,颇有几分家人团圆的味道。   白简喝高了,筷子从手里滑落,掉在餐盘里,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忽而伏在老板肩头哇哇大哭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   言亦君不动手色走到他背后,把两人隔开,慢慢地扶住白简单薄的肩头,给他倒了碗醒酒汤:“白小哥这是怎么了?”   许辰同情地看过来说:“他说,想家。”   “我还以为怎么着了呢?这么点小事,马上要中秋节了,给他休个假回家探亲就是了,我又不是压榨员工的周扒皮。”   段回川醉眼迷蒙地靠在椅背上,指尖夹着根烟,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紧实有力的小臂,领口的扣子也解开来,锁骨深刻,足以盛酒。   “你们不懂!”白简挣扎着爬起来,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段回川疑惑地眨了眨眼。   “因为……因为……”白简情绪又低落下去,扭捏一会,借着酒劲,突地仰起头,满脸恳切之色,“老板,能不能请你去我家一趟!我……虽然没存多少钱,但是,我能给你打白工!奖金我也不要了……”   段回川歪着脑袋眯眼瞅他,满脑门问号:“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白简低着头,鞋底无意识地研磨着地板,支支吾吾地道:“其实我是从我们家偷跑出来的,我的家人,不让我出来打工,怕我遇到危险,我这么久没回去,他们肯定担心了……”   “难怪你来的时候,连个行李都没有,也没地方住,一副无家可归的可怜样。”段回川指着他的鼻子笑起来,“你这么大人了,回去报个平安,难不成你家人还能把你绑起来?”   “你不知道!他们!他们!”白简着急起来,满头大汗,“我要是一个人回去,肯定就出不来了,所以……”   “所以需要我去给你壮胆?”段回川略觉好笑,无奈地点点头,“好吧,反正最近也没什么委托,不过要速去速回。”   言亦君看他松了口气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笑道:“白小哥不介意多一双碗筷吧?”   “当然,我家人可好客了!”白简高兴地直点头,抑郁的情绪转瞬而逝,两只圆溜的大眼睛重新散发着蓬勃的朝气,乌亮乌亮闪着光,“我们村有好多旅游景点,特别适合情侣观光,据说每对去过的情侣都成了!你们要是有喜欢的对象,也可以都带来呀!”   段回川一愣,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言亦君,却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里盛着笑意,柔情似水。   段回川老脸一红,轻咳一声:“既然小白这么盛情邀请,那我们就勉为其难多呆几天好了。”   许辰凑过来,兴冲冲道:“我可以带上我女朋友吗?”   “你说什么?你小子居然敢背着我早恋?!”段回川呆了一呆,继而大怒,桌子拍得啪啪响,一连串质问炮弹一样脱口而出,“谁家小姑娘?你班主任知道吗?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叫恋爱吗?现在学业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吗?毛都没长齐就学人家拱白菜了?”   许辰撅着嘴,小声哔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说什么?!”段回川气得七窍生烟。   言亦君见状急忙架住他,半拖半拽往楼上走,柔声劝抚:“小辰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宜疏不宜堵,你别生气了。”   段回川磨着后槽牙:“什么情窦初开?我在他那个年纪连小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呢!”   言亦君揽在他腰际的手微微一紧,高深莫测地哦了一声:“莫非你觉得亏了?”   “……呃?”   段回川脸上的怒色突然卡壳。   许辰还在楼下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他哪里亏了?他上学的时候,收的情书一茬一茬的,麻布袋都装不下,后来出去工作,还有比他年纪大的小姐姐追到家里来!”   “臭小子!给我闭麦!”段回川冷汗都下来了。   “……原来段老板这么受欢迎?失敬了。”言亦君附在他耳边轻轻地笑,声音又低又哑,仿佛大提琴弹至尽头,被手指撩拨出一缕缱绻上扬的尾音,“追到家里之后呢?可摸到手了?”   他手臂稳稳捞住段回川的腰,缓缓收紧,刚好被楼梯扶手挡住,手指拽着衬衫衣角,灵活地一点点拉扯出来。   感觉到皮肤传来的一点微凉的触感,段回川仿佛被蛰了一下,手里一抖,烟头差点被抖落,嘴里讪讪:“别听这小子胡说,他哪里记得……”   “我当然记得!”许辰还想多说几句,被白简一把捂住嘴,他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微妙,打了个哈哈,“许小弟,你爱看的铁甲英雄好像要开播了,快去看。”   单纯的许辰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拉着白简飞奔到电视机旁。   剩下段回川和言亦君站在楼梯间面面相觑。   言亦君仍然揽着他,眯着眼睛,微笑着望过来。   段回川尴尬地不知所措,正想说几句抢救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好男人形象,对方却握住了他夹烟那只手,就着他的手指,把烟慢慢送进自己嘴里,深深地、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吐出来,迷雾般暧昧的一团。隔着白烟,那双黑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浓浓的情愫积蓄在眼底,露骨的,汹涌的,丝毫不加掩饰,好像随时都能决堤而出。   段回川恍惚间觉得,被吸入口中的不仅仅是他的烟,还有自己的视线,甚至其他一些什么。他浅浅滑动一下喉结,热意在一瞬间腾起。   屋里没有开空调,仿佛有些闷热,言亦君随手松了松领带,就在楼梯扶手上按灭了烟蒂,嗓音低哑:“带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   段回川没有说话,沉着脸,拽了言亦君的手腕就往卧室走,房门砰的关上。   作者有话要说:   段:吼!   言:喵喵喵!   好了到站了,下车吧(点烟.jpg 第46章 小情人   段回川的卧室,色调和陈设都相当简约冷淡,处处透着主人的脾气,空间不大,床和工作台就占去了房间大半面积,两个大男人,转个圈都嫌挤。   于是言亦君便理所当然地紧贴着对方胸膛,擦身而过,桌上开着一盏暖黄的台灯。   他踏进温暖的光里,西装外套随意丢在一边,纯白的衬衫服帖地收于紧窄的腰间,两条笔直的裤管包裹着双腿,柔和的光线描摹出他修长完美的身段。   领口若有若无露出的两截优雅的锁骨,都能引起无限遐思。   “看你平时那么懒,没想到屋子还收拾得挺干净。”言亦君的目光漫不经心在屋里绕了一圈,又重新落回男人身上,借着昏黄的灯光,流连着他的脸。   若非他的视线过于灼热,段回川几乎真要以为这家伙只是来参观卧室的。   他斜倚在门边,环抱双臂,舌尖在下唇舔过一圈,眯着眼,不加掩饰地迎上对方深沉的目光,慵懒而轻佻:“这样就看完了?看出什么来?”   言亦君低低笑起来,用一只手勾着领带,慢吞吞地扯开,明明是解自己的领带,却给段回川一种衣服都被剥掉的错觉。   男人不紧不慢地走近他,在离他一个呼吸的距离停下,侧过脸,鼻息撩过对方耳垂:“看出……你确实没有偷偷藏着别的小情人。”   段回川呼吸一窒,被一句话轻易地勾得失了调理,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头那点痒意,企图扳回一局:“谁说没有?眼前不就有一个。”   话一出口,才发现嗓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宛如被沙漠淹没,急需某些甘甜的滋润。   而能够解渴的水源就在面前,向他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惑,伸手一捞就能够到,但他偏不,就算是调情,他也是不会服输的。   段回川盯着那双微翕的嘴唇,用黑沉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临摹着男人姣好的唇形,而后往下,是瘦削的下巴,还有轻轻滑动的喉结。   言亦君抬起一只手撑在墙壁上,似乎有些难耐地舔了舔嘴角,凝视着他的眼神漆黑深沉,带着一分幽怨,两分缠绵,还有七分的眷恋。   “所以,你不打算对你的小情人做点什么?”声音凑得更近了,几乎耳鬓厮磨,音色磁性悦耳得令人发指,过电般带起一阵酥麻。   这衣冠楚楚的狐狸精!   段回川觉得自己要输了,输在这场暗流涌动的交锋里。   眼角衔上一丝暗恨,恨这个家伙明明千方百计的勾引,还装出一副隐忍禁欲又无辜的样子,更恨自己居然轻而易举的上钩了!   男人湿热的吐息喷洒在脸上、颈项间,某种不可言说的冲动,在狭窄的空间里肆意勃发着。   从每一根发丝,每一口呼吸,每一个眼神里呈现出来,随便一点火星,就能酿成一发不可收拾的熊熊大火。   段回川眯着眼眸,恶狠狠地盯着他,眼底窜起的火焰要把人灼烧殆尽,但他偏偏不动手,也不张口,仿佛一张坚固冷硬的长弓,弦绷到极致,再拉满些,依旧倔着不断。   也不知故意在跟谁作对。   言亦君却在这样的眼神下有些受不了了,终是仰头吻住对方嘴角,颤抖着手指去解男人的领扣,而后被段回川猛地扣进了怀里!他肖想已久的、久违的、火热的怀抱!   像是被牢牢锁住的闸门骤然打开,于是波涛汹涌的情潮霎时间奔涌而出。   段回川手臂紧紧锁着他,像是要把人揉进身体里,台灯的光晕昏暗又朦胧,两人靠在房间的角落,激烈地拥吻。   影子双双交叠映在墙壁上,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无人观赏的悱恻缠绵。   唇舌和鼻息,不分彼此地腻在一起,他们鼻尖磨蹭着对方的,湿热的汗从手心里冒出来,然后沁入对方肩头。   段回川用力咬着他的唇,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   言亦君搂着他的脖子,毫无保留地献上自己的咽喉,就算以身饲兽也甘之如饴。   亦或许,这本就是他心底的渴望。   两人急切的脚步在地板上旋转,碰歪了桌椅,碰倒了台灯,撕扯中甩开的布料半盖住灯罩,于是本就不怎么亮堂的卧室,更加陷入一片昏黑。   在这片呼吸沉重的昏暗里,大床中间凹陷下去,被迫承受着多余的重量,吱嘎噶的,是床架子不堪重负发出的声响。   一个漫长而炙热的吻依依不舍地告一段落,段回川稍稍撑起身体,在黑暗里望着对方湿润迷蒙的眼,哑声道:“你是不是拿你家酿的果酒洗的澡?这么香?”   “你来尝尝就知道了……”言亦君喉咙深处发出一阵轻笑,眼尾荡漾着酡红的笑纹,宛如被烈酒熏过,熏得脸颊一片胭脂色。   段回川不满地嘟囔一句,还要再说几句,忽的被一只手指抵住嘴唇。   “你非要把时间浪费在说废话上?”言亦君低低喘着气,上挑的眼角钩子一般挑衅着他,“是谁说,要我知道厉害?”   段回川的眼神变了,他呵地冷笑一声,一把扯过薄被,把两人一同蒙进去。   床架子的叫唤声越发大了,仿佛随时都能被折腾散架。   “你该……换张……好点的床……”言亦君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被子里飘出来。   “你还有心思想这个?看来是我的不是了。”   “……”   歪倒在地的台灯依旧无助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被子拱起一团,暗淡的影子落在墙上不断晃动着……   客厅里,白简和许辰津津有味地看着铁甲英雄,动画片中二的台词和音效完全遮盖了楼上的动静,除了他们彼此,无人知晓这一场暗地里的交战。   夜渐渐深了。   段回川从浴室里出来,随意地把了把半干的头发,乌黑的发梢犹带着水汽,几缕湿润的发丝贴在后颈,水珠顺着颈项滚落下来,滴在地毯上,宛若墨迹般晕开。   言亦君背对着他,笔直地站着,正一件件穿回自己的衣服,西裤、衬衫、外套,最后是那条深蓝色条纹领带,衬衫的袖口、领口,挨个系好扣子,一丝不苟。   纯黑色的定制西装,衬得他越发挺拔沉着,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风韵和气质,就连打领带的姿势,也分外得体。   他轻车熟架地,一点点把自己裹进端庄稳重的仪态里,将底下暧昧的痕迹尽数遮掩。   段回川从镜子里看着他,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品味,言亦君同样从试衣镜接触到他的眼神,他明明已经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可在对方有若实质的目光下,却觉得自己宛如一丝不挂。   腰间隐隐透着些微酸软,言亦君忽视掉这点甜蜜的不适,慢条斯理地系好了领带,转过身时,又恢复成平日里那个衣冠楚楚,斯文优雅的医者。   他的目光落在段回川锁骨处,那里挂着一枚造型古拙的戒指,硕大的紫色宝石尤其惹眼,言亦君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状似无意地问:“你怎么挂了个戒指当项链?”   段回川走到他身边,脑袋懒洋洋地搁在他肩窝里,双手环抱,对他的好奇不以为意:“小时候就戴在身边,习惯了。”   原来圣戒一直在保护他……   言亦君垂下眼睫,慢慢抚摸对方的头发,恋恋不舍地亲了亲额角:“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段回川拖着音调长长哦了一声,重新爬回床上,拥着一团被子窝在那里,不情不愿地望过来,一幅被禽兽糟蹋完还始乱终弃的无助模样。   “……噗。”言亦君被他表情逗得笑出声,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要是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白简和你弟弟看见我从你房里走出来,万一刺激太大接受不了怎么办?他可是一直记挂着你娶个媳妇回来呢。”   “什么媳妇?那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了。”段回川一挑眉梢,蹭过来,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勾住对方的小指头,在手心刮了刮,用黏腻的鼻音哼哼唧唧,“医生,我好像不太舒服……”   言亦君眼神一沉,摁住那只做坏事的爪子,压着嗓子,低低地笑:“哪里不舒服?”   段回川把他的手牵进被窝里,歪着脑袋,弯着双眼眨了眨:“这儿,还有这儿……”   “……”言亦君呼吸微乱,耳后才消下去的红晕似乎又在悄然蔓延,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声音沙哑,“那我可要好好检查一下。”   段回川坏笑起来,像只偷到腥的猫儿,嘴里却无辜地道:“可是时间不早了,夜都深了。”   言亦君眯起眼:“那你就忍着。”   “医生,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你的病人?”   言亦君简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家伙仿佛是老天送下来治他的克星,天生就能准确地找着他的弱点,只肖祭出撒娇和耍赖两大法宝,自己就莫可奈何地抛弃原则,乖乖投降了。   过去是,现在还是,何其可恨!   言亦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刚才系好的领带又松开,艰难地作着最后的挣扎:“明天早上叫人看见……”   段回川终于撕破了人畜无害的面具,露出兽行,掀开被子将人裹进去:“看见就看见!反正早晚要习惯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龙张大嘴叼住了小黑喵的喵头,它们脖子以下不能描述的缠在一起,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的白色生命液体里,达成了跨越种族的大和谐!   (鬼知道我在写什么   车:食我尾气啦! 第47章 连理枝   翌日。周末的晨光静悄悄沁过窗户,蔓延至卧室的地板,照落在散了一地的衣物上。   言亦君于窗外雀跃的鸟鸣声中醒来,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酸软翻个身,身边被子拱起一团,隐约露出半个乌黑的脑袋。   他无声地翘起嘴角,伸出手去抚摸男人卷翘的黑发,细软的触感透着些许清晨的凉意,脑袋动了动,似乎不愿醒来,裹着被子往他怀里拱。   言亦君被他逗得发笑,用力将人从被子里挖出来,拔萝卜似的,拔出一串,双手捧着段回川那张被阳光晒得愁眉紧锁的脸,柔声低笑:“还不起床?”   “还早呢……”段回川沙哑的嗓子还残留着昨夜纵情声色的痕迹,他整张脸皱成一团,生怕阳光赶跑了睡意,又想去看言亦君的脸,纠结地睁开两条缝。   言亦君颇觉有趣,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一下,犹觉不够,挪到眼睑再亲一下。   段回川翻身将人压下,恶霸似的:“一大早就占我便宜?昨儿晚上还没占够?嗯?”   言亦君环住他的脖子,视线有意无意落在那条寸步不离身的戒指上,无奈地笑:“少卖乖了。”   段回川厚颜无耻地哼哼:“昨晚可把我累坏了,没听过吗?只有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   “……”言亦君几乎要被他的强词夺理打败,捏住他脸颊上的软肉,微笑,“那可真是辛苦段老板了。”   段回川顶着一张被捏变了形的脸,矜持地笑了笑:“不客气。”   言亦君仰头叼住他的耳垂,吮出暧昧的水声:“免得你这么辛苦,以后还是换我来。”   “不不不,我觉得我还可以再辛苦一下。”   两人尚在房里腻歪时,事务所一天的烟火气已经热闹地点燃了。   招财百无聊赖地趴在笼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啄自己的羽毛。   勤劳的白简早早就爬起了床,钻进厨房里做早餐,许辰在家门口跑了一圈回来,额头汗津津的,蹲在餐桌边喝牛奶,手里抓着电视遥控器挨个换台。   楼上传来脚步声,许辰头也没回:“早啊哥,今天居然没赖床,起得这么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身后响起一声轻笑,来者把西装外套搭在沙发背上,慢慢绕过来,坐在许辰身边。   “小辰早,你哥还没起来呢。”   “……???”许辰听到这声音怔了一下,像个牵线木偶似的僵硬着脖子转过头,然后,下巴惊吓得掉到地上!   许辰:=口=   白简:=口=   “言、言医生,你……你怎么……”   许辰说话都不利索了,嘴张得甚至能吞下一个鸡蛋,他猛地想起很久以前,自家哥哥就曾经穿着这人的衣服,深更半夜才回家,两个人还在厨房里偷偷摸摸这样那样,原来,他们背着自己早就有一腿了!   哥哥那个道貌岸然的混蛋!   许辰咬牙切齿地脑补了三十六集狗血言情电视剧。   对此一无所知的言亦君,只当对方一时无法接受期待的嫂子居然成了男人这个打击,微笑着拍了拍少年肩头:“小辰,我跟你哥哥的事,说来话长……”   “我明白!”许辰打断他,气鼓鼓地说,“他肯定是嫉妒我有女朋友,自己又找不到对象,就对你威逼利诱,强取豪夺!对不对!”   言亦君:“……”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词?   白简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弱弱地替老板伸冤:“老板不是那样的人!”   许辰正要反驳,又听白简一脸认真地补充道:“一定是因为老板单身多年,寂寞空虚冷,夜夜只有左右手相伴,说不定憋出什么病来,多么可怜啊,言医生这才施以援手,不愧是医者仁心……”   “咳咳。”一声咳嗽截断了白简的滔滔不绝,众人齐刷刷抬头,段回川正倚在楼梯口,眼神幽幽俯视下方,他手里端着惯用的搪瓷茶杯,微抿一口茶水润润喉,凉凉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一大早就这么热闹,都闲的没事干嘛?”   静默一瞬,白简讪讪缩回了脑袋,许辰把作业本掏出来,埋着头冥思苦想。   言亦君曲起食指默默抵住嘴唇,笑弯了眼角。   中秋节在即,几人合计合计准备放几天假,去白简家做客。许辰被段回川以学业压力大为由,留在家中看家。   白简的家乡在南方绵延的大山里,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村,交通不便到连绿皮火车都不经过。   段回川怕言亦君长时间坐小车不舒服,抠抠索索痛下决心,从委托金里抠出一部分买辆宽敞舒适的新车。   还没来得及献宝,言亦君从报纸里抬头,以平静的口吻随意地道:“我已经让管家开私人直升机过来接我们了。”   段回川:=口=   万恶的有钱人!   他默默把车钥匙塞回口袋,假装自己不是第一次做直升机的样子。   白简简单地收拾过行李——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倒是把大包小包的零食带了一堆,听说有直升机可以坐,高兴地差点蹦起来。   管家效率极高,不到一小时,就找到了最近的停靠楼顶。   狂风在高空呼啸来去,螺旋桨带起的风刮得几人发丝凌乱地扑在脸上,白简把脸贴在窗户上往下看,兴奋不已,城市随着视野的升高越缩越小,密密麻麻踩在脚下:“原来我们生活的地方长这个样子。”   段回川俯视着地面的风景,忽然想起某些零碎的画面,仿佛在言亦君家那面古怪的镜子里,曾有过同样的视角,在高空,在云端,俯视苍茫大地,浩瀚烟海。   “怎么了?”言亦君坐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他发凉的手。   段回川回过神,对上男人关切深沉的视线,摇头笑了笑:“你家那面镜子……算了,没事,可能最近有些乏了。”   言亦君揽住他,让他把头搁在自己肩上,轻轻阖上眼皮:“睡一会吧。”   他出神地望着窗外流动的云霭,已经察觉到了吗……   几人踏上目的地已是午后时分,附近才下罢一场小雨,远处的青山绿树于一片烟雾濛濛中被洗的苍青欲滴。   天色蒙着一层极淡薄的雾,阳光见缝插针地切下来,把山阴山阳切成光暗分割的两个世界。   山村绵延在山的背面,举目望去,稀有人烟,四下一片寂静,连村庄里常见的鸡鸣狗叫都欠奉似的。   白简倒是对此十分习惯,一路引着二人进村。   村庄蜿蜒的石子小道两侧,鳞次栉比地错落着几排民居,不是砖瓦房,反而近乎某种别具特色的吊脚楼。只是门窗都掩着,安静得只剩几人的脚步声。   段回川摸了摸鼻子,皱眉道:“小白啊,你们这村,人都去哪里了?”   白简一脸理所当然:“白天大家都出门打工去了,晚上才会回来。”   “出门打工?晚上回?”段回川越发摸不着头脑,“这儿离最近的镇子也有十几公里吧?”   白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仿佛问得十分不可理喻似的。   “你们看那个。”言亦君指了指村中央两棵巨大的榕树。   树干粗壮得几乎要四人环抱,两棵树靠得极近,埋在地底的根须盘根错节犬牙交错。   离地三、四米的高度处,各自分出的树枝也彼此缠绕着向上伸展,仿佛两个人亲密地拥抱在一起,中间形成一个高大的门洞。   郁郁葱葱的树冠伞盖般罩下来,宛如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云彩,伞盖里垂落无数丝绦般的枝条,每一根枝条上都系着喜庆的红绳,在风中轻轻摆动。   “这两棵树,只怕有上千年高龄了吧。”段回川拉着言亦君走近,啧啧称奇。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小时候,这对树就这么高大,没变过。”白简兴致勃勃给两人介绍,“它们叫连理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个连理。看见那个树洞了吗?只要在月圆之夜,牵着恋人的手,从里面穿过去,如果彼此双方相爱,情真意切,就能看见有关对方你最想看见的东西。”   段回川噗嗤笑了:“你们村倒是挺会给旅游景点打广告的。这万一看不见,岂不是说明彼此不够相爱?那就不是连理枝,成了分手洞了。”   白简着急道:“能看见!我没说谎!连理树也不会说谎,我们村里的人,每一对情侣结婚的时候,都是在连理树的见证下举行的,你们要是不信,等晚上大家回来,你们到村里问问就知道了。”   言亦君仰头望着这两棵巨大繁茂的古榕,若有所思:“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怎么?你也信这个?”段回川不屑一顾,只把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当成景区促销广告,根本担心自己身份曝光。   他撞了撞对方的胳膊,凑过去眨了眨眼,絮絮咬耳朵,玩笑道:“我还有哪里是你没看过的吗?”   “……咳。”言亦君耳根不觉微染一抹薄红,斜睨他一眼,“白小哥还在呢,别贫嘴。”   段回川双手抱在脑后,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意:“倘若是真的,我倒有想看的。”   “哦?”言亦君薄唇轻抿,低声问:“你想看什么?”   “我想看看,某人小时候是不是也跟现在一样,是调皮捣蛋呢,还是老气横秋。”   言亦君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收紧,突出的骨节几乎攥得发白。   他背对着段回川,不让对方看见自己此刻苍白的脸色,树荫下,他的身影暗沉如暮,给人一种近乎腐朽凋零的错觉。 第48章 姻缘洞   “怎么?害羞了?”段回川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异样,扯了扯他的袖子,笑嘻嘻地道,“放心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失态只是一瞬,言亦君转过身时,目光恢复一如既往的端然和温和,不漏半点心事的端倪,他握住段回川的手腕,微紧了紧,浅笑道:“比起这个,你还是担心叫我看见小时候尿床的你,比较合适。”   “你手指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吹风了? ”段回川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将言亦君两只手牢牢握在掌心,用力搓了搓,直到搓得发热,嘴里不忘叫住白简,“小白啊,你家到底在哪儿啊?”   被喂了一嘴狗粮的白简默默围着大榕树转了两圈,冷不丁听见老板的呼唤,才磨磨蹭蹭挪过来,抬手指了指小路的尽头:“就快到啦,前面就是。”   三人不紧不慢地继续游览片刻,最后在一处三层吊脚楼前站定。   这是整个村庄里最为高大的一座,底下密密匝匝地垒着青石方砖以充地基,上面牢固地架着粗大的木桩和竹板,木制的屋子涂满了一层灰泥,显得古拙而质朴,屋檐四角高高飞起,有未干透的雨滴顺着雨檐落下,在砖地上敲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细雨滋润后的青苔和一些不知名的植被,从缝隙里冒出头来,顽强地往石头上爬,给冰冷的石块点缀了稀疏碧绿的纹饰。   “小白,这里就是你家?”段回川啧啧有声地仰头观望,“还是个地主阶级啊?”   白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腼腆地嘿嘿直笑:“我家在村里是大族,这里的屋子都是大伙帮忙一砖一瓦盖得,进去休息吧。”   他率先迈开腿,蹬蹬跑上楼,楼房从梯子到墙板和支柱都是木头,年代颇为久远,踩在上面嘎吱作响。   大门挂着一把锈蚀的老式铁锁,白简从兜里摸索出一把钥匙,捣鼓一下便开了。   推开门,阳光争先恐后地渗进屋里,动静惊起一大片灰尘在光束里飞扬,屋里无人,更无灯火,从门和窗漏进来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这间昏沉的大屋,一股经年的腐朽味随着陌生客人的闯入,渐渐弥漫开来。   屋里十分宽敞,陈设古朴简单,客厅正对面墙上靠设一方供桌,左右立着两根烛台,实木桌椅摆在侧墙边,桌子相当大,坐十来人不是问题。对面的斗柜上一台款式老旧的电视机,恐怕是这里最贵重的东西。   掀开竹帘进去,就是通往卧室厨房的走廊,还有上下楼的楼梯。   白简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取来抹布随手擦了擦落了灰的桌椅,神色轻松地招呼他们坐下,熟门熟路烧了热水倒茶,水是引来的山泉水,清冽里隐隐带着一丝甘甜。   段回川是艺高人胆大,向来只有妖魔鬼怪惧怕他的份儿,他可是在坟地里也能睡得香甜的人,哦不,的龙。   纵使神经再粗,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捧着竹杯,来回打量这间木屋,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唯一缺的,就是人气。   段回川与言亦君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怀疑,他看着白简忙进忙出,开口问道:“小白,这屋这么大,你家有多少人啊?”   白简掰着指头数:“好多,我爸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姨妈姨父,姑婆叔伯,一大堆呢。”   “……”段回川无语地停顿片刻,再度开口,“这么多亲戚,都住在一块儿?”   “当然,热闹嘛。”白简一脸理所当然,“小时候,他们对我可好了,每天晚上打工回来,都给我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其实我也想偶尔跟他们出去看看,但他们都不让。”   段回川眼里的疑惑越发深重了,白简不疑有他,兴冲冲地道:“天色还早,我再带你们四处逛逛?不过白天没什么好玩的,要晚上才热闹呢。”   ……   日暮在寂静的村落里悄然降临。   当最后一片晚霞的余晖从山巅收回,月光开始洒落大地的时候,远处依稀传来欢腾的人声和犬吠,原本荒芜的村庄仿佛忽然自沉睡里苏醒,有了生气和烟火气。   段回川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自己靠在言亦君肩上。   两人下午在村子里乱逛了会,没找到任何怪异之处,只好回到白简家,在阳台上的躺椅里小憩一会儿,没想到一睁眼功夫,夜晚已经来临了。   几张大饼脸凑在他眼前,好奇地望着他,齐声道:“小白的老板醒啦?快起来吃完饭咯!”   可把段回川吓了一跳。   言亦君坐在一旁,看他难得被吓到的一幕,莞尔一笑:“他们是小白的家人。”   “???”段回川揉了揉眼睛,这才回过神来,面前站着一群男女老幼,三姑六婆,穿着朴素,眼神一个赛一个稀奇,像是围观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   其中一位年长的老奶奶,一脸慈眉善目,极亲近地拉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道:“我们家小白第一次带朋友回来玩呢,他在外面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旁边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弟弟大声嚷起来:“阿姆喊你们下楼吃饭啦,一会菜要凉了!”   “对对,下楼坐吧,我们村里小地方,没有啥好招待的,两位别嫌弃,吃完饭,让小白带你们去夜市玩,可热闹了。”   段回川和言亦君被众人拥簇着下楼,被白简家人朴实的热情淹没,段回川不知所措地拉着言亦君,直到连吃了几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肚子快撑到走不动路才消停。   白简更惨,整晚都在应付亲戚们的喂投、父母严厉的批判和数落,还有来自三姑六婆的说媒,一群不到膝盖的小朋友围着他,叽叽喳喳询问外面的世界长得怎么样。   热闹,喧嚣,人声鼎沸,跟白天沉寂的村子恍如两个世界。   “天呐,小白就是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两人崩溃地逃出大屋,来到街上,段回川还对白家人的好客和热心心有余悸,唏嘘又同情,“难怪养成了一副天真单纯的性子。”   不过短短几个小时,整条街道都变了样,大红的灯笼挨家挨户地悬挂在屋檐下,四处张灯结彩,路边的小贩兜售着月兔和嫦娥的糖人,仿佛在迎接中秋节的到来。   三三两两的孩童,在街上飞奔而过,手里攒着大人做的月饼,还有小情侣点着孔明灯,一盏一盏,往天上放。   一轮圆盘似的银月挂在夜幕之中,银亮而温柔的光芒在边缘处膨胀,一视同仁地投向每一寸土地,投在每个人脸上。   段回川和言亦君面面相觑,心里越发古怪了。言亦君抬头望着那轮月色,微微抿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两天才到中秋节的。”   “……你的意思是?”段回川的视线穿梭在来往的人群里,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并没有妖魔鬼怪作祟。他皱了皱眉,“这里的时间不对?”   言亦君沉吟着摇了摇头:“如果时间不对,白简的记忆会出现破绽,可是他没有察觉。我感觉,像是某种,空间错位。”   “白天和晚上,是两个时空?”段回川揣摩着他的话,若有所思,“这些人,包括小白的家人都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至少是存在过的,但是,他们只有在夜晚,才能与我们所处的时空重叠,所以白天村子没人,晚上就变得十分热闹?”   言亦君微微颔首,他的目光不由又飘向那棵过分醒目的大榕树,倘若时空重叠的巧合是真的,那么如白简所言,树洞里或许能看见一些记忆里的片段,多半所言不虚。   正当他神思不属的时候,段回川骤然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对拥抱的千年古榕——他的脖子上的紫色戒指,再度发出了震颤和微弱的光亮!   那预示着,第三枚钻石,就在附近!就在这个重叠的神秘时空里!   运气这么好?随便出来玩一圈都能碰到新钻石?   段回川努力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难道这就是龙脉里挖出来那颗气运石的威力?   “走,我们过去看看那棵榕树!”   他不由分说,拉了言亦君就往人群里钻,后者无可奈何地跟着他的脚步,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古树越来越近,言亦君垂着眼,若无其事地按捺下一丝微弱的紧张和惶然。   夜幕里的榕树与白天初见时一模一样,数不清的红色丝绦在月下随风起舞,宛如月老的红绳,是曾经来过这里的情侣们,一根根亲手系上去的。   “你不是不相信这个传说吗?”言亦君侧过脸,望着段回川兴致勃勃的脸,作最后的挣扎,“要不,我们还是别……”   段回川不意对方竟对一个传说如此在意,若是别的什么,或许他也就不勉强了,但是事关钻石和戒指,他必须要一探究竟。   “一个传说而已,不用紧张。”四下人来人往,段回川不便过分亲昵,只好悄悄牵住他的手,挠了挠言亦君掌心,笑眯眯地道,“我白天只是开玩笑的,就算什么也没看见,我也不会跟你分手的,放心好了。”   “我不是说这个……”言亦君欲言又止,低垂着眼帘,任由夜风拂乱了额发,眼神疲倦地落在虚无的某处,仿佛对路边花坛雕刻的纹路燃起了兴致,“倘若,当真看见了某些幻影,那未必就是真实发生过的……”   段回川微微一怔,原本对传说不屑一顾,不由产生了些许动摇,这里的空间这么古怪,还有遗落的钻石藏着附近,万一真的——岂不是会让言亦君发现自己不是人的秘密?   于是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在人来人往的巨大榕树下,同时陷入挣扎和沉默。   “那个,要不然……”段回川率先出声,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自己去看看,你就在这里等我。”   白简说要手牵手两个人一起走进去,如果独自一人,应该就无所谓吧?   言亦君神情微微一松,像是卸下某种难以言表的防备,微笑地望着他:“也好。”   那厢,好不容易从一大家子魔音摧残下挣脱而出的白简,里外都找不着老板和医生,黑皮小弟从电视节目里抬头,指了指门外:“我看见他们出去逛街了。”   “哦,肯定去走榕树洞去了,唉,老板嘴上说着不相信,实际上心里肯定暗搓搓地期待着呢。”白简咧着嘴偷笑。   黑皮小弟睁大眼睛:“那不是两个大男人吗?他们是情侣?那姻缘洞可非得两个有情人一起走才能安全出来,看见都是美好的姻缘,一个人不行的,上次隔壁的阿豆不信邪,跑进去,结果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一直在做噩梦。”   “放心吧,我就是知道他俩是情侣,才告诉他们榕树洞的事,他们肯定会一起走的!”   段回川站在洞口,伸手抚摸着粗粝的树干,在无数年岁的风雨侵蚀里,树皮不知剥蚀多少,又从枯枝里生出新芽。   树洞极高,宽度恰好能容两人经过,他一只手握住不断颤动的戒指,心中腾起一股明晰的念头,新的钻石就在树洞里。   不料,一只脚刚踏入洞中,眼前骤然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意识像是瞬间被吸入某个不知名的黑洞,黑暗漫涌如潮,吞噬了他……   再次苏醒时,睁开眼是一片湛蓝的天幕,段回川揉着嗡鸣的脑袋,艰难地支起身,茫然四顾,榕树不见了,言亦君也不见了。   段回川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被白简那小子坑了!   他飞快地爬起身,周围貌似某个不知名的小村子,没有吊脚楼,只是一排普通的民居。他顺着人声走去,见一大群村民围在一栋小木屋前,手里拿着棍棒铁锹,大声咒骂些什么。   可是他听不见,段回川疑惑地拨开人群,来到木屋门口,众人似乎压根看不见他,空气般,一道眼神也欠奉。   紧跟着,那木屋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言:出来挨打! 第49章 言亦君的往事   从木屋里走出一个三十岁许的女子,穿着黑色的布衣长裙,乌黑的长发绸缎一般披在肩头。木屋没有开窗,光线暗淡,炽热的阳光从门外刺进去,照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仿佛许久未见阳光,过于强烈的光线令她不适地抬手挡住眼。   毫无疑问,她很美,艰难的岁月并未在这张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即便不施半点脂粉、素衣布鞋,也难掩清丽绝伦的姿容,衣袖间露出的一截皓腕,纤细白皙,宛如象牙雕琢而成。   她目光平静,逐一在村民们脸上环视而过,干枯的红唇紧抿着,眉眼艳极也冷极,欺霜赛雪。   众人在这样无声的质问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神心虚地错开,不敢与之对视,不少男人低这头,却拿眼角余光偷偷瞄她。   段回川也望着这个陌生女子,注意她裙摆间微微晃动一下,露出一个男孩的脑袋,六七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继承了其母七分美貌。   男孩身量瘦弱,静静地呆在母亲身后,拉着她的裙摆,神情也是一样的安静端和,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孩童应有的顽皮和天真。   段回川细细打量这个男孩,隐约觉得五官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为首的村长见大伙竟被孤儿寡母的气势震住,一下子哑火,心头大怒,率先举起烧火棍扬了扬,喝骂一声:“就是这个巫族妖妇!隐瞒身份,藏在我们村子里害人!大家伙儿不要被她的外表骗了!巫女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的把戏!”   “没错!”人群里走出一个矮胖的村妇,壮着胆子挤到人前,朝女子啐了一口,横眉倒竖,极是怨恨,“自从这个女人来了之后,村里年年旱灾,你们不觉得奇怪嘛?听说巫族余孽都是不详的罪人,会给他人带来诅咒和不幸!他们表面上长得好看,实则心狠手辣,都是妖魔鬼怪,专门勾引男人,触怒了上天,才会遭灭族之祸!”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声小声嘀咕:“她没来之前,村子里也经常大旱啊……”   村妇勃然大怒,冲到那人旁边揪住了男人耳朵,狠狠地拧:“我就知道你这个死鬼跟这个巫族寡妇有一腿,被她灌了迷魂汤了,替这个妖女说话!你们看呐!还说这个妖女是好人吗?看看我的丈夫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今天如果不把她赶走,你们的男人和儿子说不定也会被她迷了魂!”   “村头老张家的儿子前几天不明不白的死了,死的前一晚我还在她家门口见过,听说巫族人都是会巫术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人!老张家的儿子死的可惨了……”   村民们顿时七嘴八张地议论起来,村长高声道:“各位,你们别忘了,巫族得罪了龙族,背了大罪,万一叫外人知道我们村里窝藏了巫族余孽,传扬出去,龙族派人报复,我们如何承担得起?”   “就是!不如把他们绑起来,交给龙族发落!”周围群情激奋,纷纷嚷嚷着要赶走这对孤儿寡母。   男孩抓着母亲裙摆的手紧了紧,抬头望向母亲冷然的侧脸,乌黑透亮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虽然年幼,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的恶意,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露骨的恶毒和畏惧,几乎排山倒海,他不明白,明明他母子二人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这些人都一个个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只觉得惶然无措。   村长得意地将握着烧火棍的手放下,眯着眼,贪婪地望着女子姣好的脸容,暗暗地咽了口唾沫。   这个女人,太不识趣,自己好心收留了他们,竟不思报恩,瞧得上她这个寡妇,被自己纳入房中明明是她的福气,竟然死活不肯答应!想到这个,村长的心头就是一阵火气,对方是巫女,说不定真的会使巫术,他也不敢来硬的,只好暗中撺掇其他人比其就范,这么多人,还怕拿不下一个弱女子吗?   哼,等人绑起来,还不是任由自己捏扁搓圆?巫女又怎样?曾经那么高高在上,是他们这等边陲小镇小民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可如今巫族都灭族了,还指望有人替这余孽出头不成?   村长一想到巫女妙曼的身姿,小腹顿时火烧火燎,看着她的眼神愈发不加掩饰了。   段回川在一旁默默旁观这出充满了愚昧偏见和刻毒的悲剧,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神情动作流露的恶意却是昭然若揭,他不认识这对母子,但年幼时同样遭受厄难的经历,让他心有戚戚,情不自禁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怜悯。   然而他依然如同一缕孤魂般漂浮着,一个彻底的局外人,就连想要推开那些不断逼近的村民也做不到。   “小心!她会巫术!”村长大喊一声,不知何时,他从领头者,躲入了人群中,“大家一起上,我们人多!”   于是剪子改锥、锄头木棍,还有粪水烂菜劈头盖脸掷了进去,他们越逼越近,棍棒铁锹一拥而上!   女子紧紧护着自己的孩子,身上伤痕累累,昏暗的屋子里,两道冰冷的眼神狠狠剜在村民们身上,怨恨的,绝望的,冻得他们一哆嗦。   “把他们绑起来,拉出去!”不知谁说了一句,接着一只只恶鬼似的手向他们伸去——   “别碰我儿子!”女子猛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声,墨绿色的狂风凭空而生,在她周身呼啸来去,将众人一个个掀翻在地,屁滚尿流。   “杀人了!巫女要杀人了!”村民们惊骇得脸色狂变,纷纷跌跌撞撞逃出门去。   他们将木屋的门堵上,堆上柴火和油,一把大火瞬间铺天盖地地烧起来,浓烟滚滚,几里外都能看见。   眼看着二人即将被恶火吞噬,段回川心急如焚地在母子二人身边团团转,拳头攥得青筋暴起,可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舌啃噬着梁柱桌椅,视野里的一切被高温灼烧扭曲变形,浓稠的焦糊味夹杂着熏烟侵蚀而来,就要无情地吞噬这里的一切,带走两个柔弱而无辜的生命。   男孩安静顺从地窝在母亲怀抱里,仿佛对即将直面的死亡并不如何在意,他伸出小手轻轻擦去母亲眼角的泪,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段回川看清了这个简单的口型,微微睁大眼,眼眶一片酸涩,几乎要落下泪。   那个瞬间,仿佛被某种锥心刺骨的疼痛贯胸而过,于是一颗心在猝不及防的疼痛中痉挛起来,巨大的悲伤和无望汹涌而至,淹没过无穷岁月,即将没过头顶。   眼前尽是斑驳的赤红色,沉甸甸的往事山岳般朝他压来,时空在此刻重叠,他不知道这些狰狞的情绪究竟来自哪里,或许是来自眼前这个懵懂又无助的孩子,又或许是来自他自己。   恍惚间,段回川看见女子朝男孩笑了一笑,那笑容是如此惨淡,像是被苦难稀薄过的哀戚。   “好孩子,将来的路,妈妈不能陪你了……你要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她看着周围墨绿色的气流越来越稀薄,知道时间不多了。她其实只是巫族一个普通的杂巫,并没有强大的天赋,更不会厉害的巫术,只是靠着燃烧最后的生命,透支为数不多的血脉力量。   很快,她的力量抽空了,女子最后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发顶,看着绿色的气流温柔的包裹着男孩,送出这栋即将倾塌的木屋,任由焦黑的残柱当头砸落,在火光中慢慢闭上眼……   村民们远远在木屋外踟躇徘徊,任凭屋子在猩红的火光里烧出噼啪的声响,最后变作一片断壁残垣,他们的脸在冲天火光里被照得阴晴不定,有人心有余悸地说了一句:“幸好我们动作快,要不,那巫女就要用巫术杀死我们了!”   众人清醒过来,纷纷附和,仿佛自我安慰充满正义性的说辞,就能掩盖犯下的滔天罪行。   村长暗暗藏在人群里,心下一阵后怕,幸好巫女已经死了,否则……他眯着眼遥望烧成废墟的屋子,不甘地咂摸着嘴,庆幸之余又有几分遗憾,可惜了那么貌美的女子,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的绝色,到底也没尝到嘴里。   不过,他得不到,其他那些个暗地里垂涎三尺的家伙,也甭想!   就在这时,变故横生!   只见一团碧绿色的雾包裹着一个人影,突兀地从废墟里飞了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在场的村民大惊失色,以为巫女没有死,有的甚至当场吓出屎尿来!   火焰里,一个充满憎恨和绝望的声音,远远地传出来——   “我,用巫族血脉起誓,诅咒这个村庄,诅咒你们所有人!谁敢伤害我的孩子,永世不入轮回,不得好死!”   那凄厉嘶哑的叫声,歇斯底里地在每个人耳边炸响,宛如雷霆破开黑夜,砸得村民眼前昏黑发蒙!   “咒巫!那巫女是咒巫!”一个村民惊慌失措地大声嚎叫着,“她竟然对我们下咒!”   “恶毒的巫女!幸好我们烧死了她!”   “那是她的儿子,这个孽种竟然没有死!”   村民们害怕了,他们畏惧又憎恨地望着那个七岁的男孩,他黑亮的双瞳倒映着一张张恶毒的脸孔。   他们恨不得他去死,可是巫女的诅咒言犹在耳,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于是把目光纷纷投向村长。   村长暗骂了一声,想了个狠毒的法子:“我们不动手,把他关到山洞里去!拿铁链锁起来,让他自生自灭!”   对面一众身强力壮的大人,被七手八脚绑起来的男孩,并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他还太小,血脉尚未觉醒,也不懂得使用自己的能力,于是只能忍耐。   他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无助地伸出一只手,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手心里空荡荡,他什么抓不住,那是他曾经的家,眨眼功夫,已经沦为一片焦黑的废墟,母亲还在里面,没有出来——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出来了。   段回川站在废墟里,男孩回头时,他们的视线仿佛隔着两个时空交错而过,那个平静里透着无助和隐忍的眼神,他终于意识到这个男孩是谁,手脚一阵阵发凉。   无边的怒火冲天而起,灼烧着他的肺腑,段回川想要拉住男孩的手,可是他透明的身躯径自穿了过去。   隔着两个时空,年长的段回川看着七岁的男孩,嘴唇艰难地颤动了一下,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言亦君……”   男孩似乎察觉到什么,伸出的手虚虚握拢,然而终是只握到一片虚无,一阵抓不住的微风,与之错手而过,而后沉默作别。   段回川抬脚追去,眼前画面又是一转,目之所及,色彩斑驳褪去,一切静止后,面前出现了一个黝黑的山洞,依稀传来滴水的声音。   他脚步微微一顿,走进洞中。 第50章 大仇得报   山洞里暗无天日,死气沉沉,唯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为伍。   段回川甫一入洞中,便有潮湿寒冷的阴浊之气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阴森腐朽的味道,像是有只看不见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残酷地吞噬着每一个误入的人。   凹凸不平的岩壁悉悉索索地爬过某些虫蚁,他并不理会这些,脚步坚定而沉稳,细微的,山洞深处传来锁链拖拽过岩石的声音。喑哑,难听。   段回川加快了步伐。   隐隐的,前方倾泻出一丝光亮。他寻着有光的方向跑去,寒冷刺骨的风透体而过,像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冻僵。   洞的尽头,是一面宽阔的石壁,另一侧有大大小小的洞口,冷风和微光都是从小洞里钻进来。   光线能够到的角落里,有个人影靠抱膝埋头坐在墙角,长长的头发从两侧披散下来,因缺乏营养和打理而枯黄分叉,却像薄被一样,为主人保存着一点零星的温度。   段回川整个人都在发抖,无论是心,还是唇、手,滔天的怒火涌起,又被无边的压抑和疼痛浇熄。   “言亦君……”他嘶哑地开口,声音轻极了,像是害怕碰碎了什么,墓穴般死寂的昏暗里,他听见自己的嗓音也在微微颤抖,就像他朝那人影伸出的手。   对方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埋在双臂间的脑袋微微抬头,人影动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扶着墙壁支起身,铁链锁在他的脚踝上,不知锁了多久,暗红的血迹凝固成锈,几乎与皮肉长在一起。   一瞬间,段回川的呼吸骤停,心脏仿佛被什么攫住了。   他被关在洞里不知多少年岁,身量早已不是七岁时的身高,长时间的饥寒交迫令他骨瘦如柴。   村民们迫于巫女临死的诅咒,谁也不敢动他一根头发,他们每一个人日夜都盼望着他早点死去,不敢出口咒骂,就在心里诅咒他。   可是他偏生没有就死,而是虚弱地活了下来,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   不知是什么支撑着他,或许是巫族仅次于龙族的强大血脉和种族天赋,寿命和生命力都比普通人族悠久得多,或许是偶尔飞来洞中搭窝的飞鸟爬虫,在他够得着的地方,饥不择食吞入腹中,又或许,只是母亲临终前的殷殷希冀,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哪怕是孑然一身。   已是少年人的言亦君,带着些许疑惑转过脸,朝洞口的方向挪了一小步,这个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都相当艰难。   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但仔细看去,黑黝黝的洞口依然同平时一样,死气沉沉,阴冷的黑暗凝视着他,肆无忌惮的,稍不留神就会扑上来将他拖入深渊似的。   冷风呼呼刮着,刀片一般,单薄的少年在这样的凛冽里瑟缩着,摇摇欲坠,确认洞口什么也没有,他安静地垂下眼帘,眼神并不失望,那是千百次希望破灭后的麻木。   岩石缝隙里浸出来的水滴,顺着壁角蜿蜒而下,汇聚在钟乳石尖,一滴一滴砸落,溅在湿冷的地上,长年累月之下,几乎把下方的岩石砸出一个凹陷的坑,声音规律而单调,宛如天然的秒钟。   他慢慢摸索着岩壁,努力挪到最近的钟乳石下,仰头探着脖子,张开嘴,水滴正好落入口中,滋润着干枯的嘴唇,他的动作没有一分多余,像是已经练过千百次,才能在昏暗里准确找到水滴的位置。   而后他重新挪回角落,静静地蜷缩着身体,如同每一个孤寂黑暗的日子,没有人同他说话,没有温暖,没有光明,也没有希望。   段回川缓缓上前,蹲下身,张开双臂想要拥住他,可他终究只能环抱住一团虚无。   少年不安地动了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漆黑里,他努力睁大眼睛,哪怕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言亦君,别怕,我在这里,在你身边……”段回川低哑的嗓音如同风中的叹息,手抬起来,隔着无尽的岁月和时空,抚摸少年的发顶。   言亦君怔怔望着虚空里某处,像是要摆脱时光的束缚,挣扎着与他对视。   黑暗里,恍惚间有个声音,那样陌生,又那样熟悉,温柔的,缠绵的,充满了他渴望不可及的爱意。   ——“别怕,我在你身边……”   无情的岁月倥偬而过,他的躯壳被消磨残蚀,变成赤条条一个孤家寡人,胸腔里的器官仿佛早已凝固冻结,可在这一个瞬间,他仿佛又听见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原来,在那颗冷硬结冰的心里,某处角落,依然残留着一线希望,热烈地渴望着,连一丝幻觉,都能叫人忍不住伸出手去。   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兽,默默缩在角落独自舔着伤口,终于有人来到它身边,问它痛不痛,它便崩溃地哭出来。   背光里,段回川看不清少年的脸,只依稀看到两行风干的泪,反着光,蜿蜒在脸颊上,像两条难看的疤痕。   段回川鼻尖发酸,一种无能为力的压抑蔓延至全身,他只能尽力拥住这团影子,哽咽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得模糊,漆黑的山洞在一寸寸崩溃,连带被黑暗囚禁的少年。   穿梭的时光在视界里打出一片光怪陆离的具象,段回川在夜色里再次睁开眼,漫天的星光在夜幕里闪烁着,照落在他眼中。   附近似乎有眼熟的村落痕迹,是否意味着言亦君已经从那山洞脱困而出了?   他心里微微发紧,加快脚步,还是那片废墟,因为常年无人清扫而积了几层厚重的灰尘,自从巫女被烧死后,村民们认为那对母子住过的屋子也沾了诅咒,谁也不敢靠近,任凭这里破落废弃。   村口的方向隐约有人影晃动。   村民们依然是那些村民,只是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许多年,当年曾在木屋门口围攻过巫女母子的人已经老了,他们在发现山洞里的少年无缘无故失踪后,不安惶恐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并没有什么诅咒落到大家头上,生活平静一如往昔。   渐渐地,健忘的村民们遗忘了这件事,或者说刻意忽略了这抹阴影。   生死未知的少年,巫女临死的诅咒,像一把悬挂在头顶的刀,刀久久没有落下来,可它依然存在,隐藏在暗中,伺机报复。   最近这几天,村民们晚归时,总觉得四周有什么眼睛在黑暗里窥视,起初,大家只以为是某种大胆的妖兽,村长还组织了围猎,然而一无所获,窥视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强烈了。   如同一种危险的信号。   有人开始害怕,说那是巫女的鬼魂,还有人说是当年的孽种前来报复了,流言风声四起,恐慌逐渐在村里蔓延,村长烦不胜烦,他心里亦隐隐有些畏惧,最后索性把心一横,一锤定音——从外面请一个厉害的天师来除鬼!   天师很快请来了,是魂族一位道行高深的宿老,魂族据闻心有七窍,可以通灵,最擅长与鬼怪斗法,镇压厉鬼。   天师一到此地,就被村子上方盘旋的浓重怨气和诅咒惊呆了,如今诅咒的威力已经笼罩了整个村庄,大限将至,纵使他也无力回天,村民们惊慌失措,纷纷央求天师想想法子。   诅咒的根源就在那座废弃的木屋,想要破除诅咒,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村民们将怨灵供奉起来,日日诚心忏悔赎罪,或有超度的一天;要么,一不做二不休,将怨灵重新钉死在封印法阵里,永久镇压。   不顾天师的再三告诫和劝说,村民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种,要他们供奉曾经被自己烧死的妖孽,还日日忏悔?那岂不是承认他们杀死了无辜之人?简直天方夜谭。   就在大家商量着,如何让这个阴魂不散的巫女怨灵永世不得超生时,一袭黑衣的天师静静伫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恶毒的嘴脸,忽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是那样干哑,像是往干涸的枯井投入碎石,又那样突兀,宛如一把雪亮的刀光破开森森夜幕。   村民们震惊失语,目光惊悚地望着他,望着眼前这个魂族天师缓缓卸下伪装,化作一个黑发黑衣的年轻男人。   男人身量修长,容貌俊美,乌黑柔顺的长发从侧脸垂落披散于肩,露出的五官跟当年烧死巫女竟有七分神似!   冰凉的月光照落于他周身,勾勒出一笔乌青的墨色。他两点黑眸直直望来时,让人感觉正被深渊凝视,眼底盛满了尖锐的笑意,是刻骨铭心的恨,是地狱烧出的火。   村民们在这样的笑容里毛骨悚然,恐惧的寒意爬过他们的脊椎骨,舔上滑动的喉结——巫女的孽种终于来报仇了!   “看来你们还记得我,这很好。”男人的嗓音低沉而缥缈,他微笑着看向村长,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姿态从容且优雅,像一只把猎物戏弄得筋疲力尽的黑豹,准备开始享用它的晚餐。   后者脸色惨白一片,腿打着抖,肌肉僵硬而扭曲:“你……你别过来……那事,那事不是我干的!是他们!是他们!我是被胁迫的!”   “你放心,该偿的血债,一个都不会少。”男人竖起食指抵住嘴唇,指尖白皙如玉,“到了黄泉路上,别说我没有给过你们悔过的机会。”   乌云遮住了月光,漆黑的夜悄无声息的笼罩在每个人头顶上,一如那个湿冷阴暗的山洞。   意识到近在眼前的死亡,众人下意识要逃跑,可是他们哪里逃得过男人的掌心?   墨绿色的巫力如同一头头饥饿的魂兽,在人群中间疯狂游走,它们肆无忌惮地肆虐着,抽取着生命力,眼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被抽干成枯槁的僵尸,村长惊骇欲绝屁滚尿流地跌坐在地上,不断痛苦哀嚎。   直到那只优美白净的手扼上了他的脖子,男人的口吻越发温和,凛冽的目光没有温度,却有重量,压得人心底发寒:“到你了。”   他的声音极轻,是一雨珠无声落入地面。   村长惊恐的表情定格在脸上,他四肢不自然地抽搐着,而后膨胀,炸成一滩丑陋的血肉。殷红的鲜血溅到男人脸上,被苍白的皮肤衬得惊心动魄。   他微微仰起头,冰冷的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却洗不去身上浸透的血色。   段回川伫立在他身侧,眼底是一片支离破碎的动容,他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言亦君曾说过的话。   ——“那你小时候都干些什么?总不会是上房揭瓦,调皮捣蛋吧?”   ——“我年幼时曾荒废过一段很长的时光,后来,为了弥补,便把每日精力都投入学习之中,再往后……为诸事奔波,偶有闲暇,也只会看新闻和科普类。”   他虽听不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但能感受到深切的恨意和悲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叫人几近窒息。   为什么,如此沉痛不堪的过往,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这个夜晚是那样漫长,压抑得叫人发狂。   段回川跟着言亦君,在漆黑的雨夜里,像一缕孤魂野鬼禹禹独行。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灯光。   此处没有山洞,没有村庄,花树草木错落有致,夜风里隐约送来些许丁香的气息,像是一座庞大的花园。   段回川跟在男人身后,默默走在曲折的鹅卵石小道上,借着朦胧月色,遥遥望见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塔,顶天立地般巨大,每一层檐角都雕刻着一只巨兽,栩栩如生,几欲飞天。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只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言亦君似乎终于支撑不住了,疲惫地靠坐在一座假山后,乌云已经被夜风吹得四散流走,重见大地的月光照落在他摊开的掌心,照出满手冰冷的血色,刺眼得令人生恨。   言亦君垂目长久看着,终于忍不住,蓦地放声大笑起来,在无人的角落里,薄凉的雨夜中,撕开过去咬牙切齿的隐忍,肆意发泄出经年累月压抑的暴虐和滔天怒火。   那是大仇得报的欢喜,也是了无生趣的空虚。   突然,一点细微的响动惊醒了他,言亦君霍然回头,冰冷的笑犹残留在嘴边,尚来不及收敛。   “谁?!”   段回川听不见任何响声,只能循着他的动作,向后面望去,可就在此时,巨大的晕眩袭来得猝不及防,他眼前再次被黑暗吞噬,久久地失去了意识。   段回川被迫离开这段时空,言亦君对此一无所觉。   月光下,他看见假山后漏出一道影子,那人自以为藏得很好,殊不知冒出头的一对小角暴露了自己。   像是石头上长出了两个嫩芽。   察觉到言亦君走近的脚步,那对小角微微一颤。 第51章 初见龙崽段   漆黑的天穹里,圆月拨开云雾,洒下朦胧的银光。   细雨后的花园,假山嶙峋的铅灰色石块被月色照得发白。   言亦君背在身后的手虚虚握拢,墨绿色的巫力在掌心凝结成印。   他早已不是多年前孱弱的幼童了,自从被大祭司救出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来到祭塔潜修,他没日没夜的泡在书山学海里,像海绵一样如饥似渴的汲取知识。   同龄的孩子们还在玩闹嬉笑的时候,他唯有与苦修为伴,比旁人多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在试炼中出生入死觉醒血脉,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手报仇雪恨。   仇恨的力量支撑着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在磨牙吮血里隐忍蛰伏,苟延残喘着活下去,他向来擅长隐忍。   大祭司告诉他,他只是千万不幸巫族后裔中的一个,还有许多的同族,在遭受着同样苦难。   言亦君对群族并没有什么概念,这么多年以来,他的同族唯有母亲一人。   那些人迫害他们,仅仅是因为不同族吗?   如今,他终于得以手刃仇敌,甚至血腥地屠杀了整个村子,大仇一朝得报,他应该感到快活、欣慰才是,可是那些悲恸的过往并没有放过他,它们蛀空了他的心脏,凝固了滚烫的鲜血。   赖以生存的支柱仿佛被骤然抽走了,于是剩下他一人在满目疮痍的深渊里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往何处。   言亦君深吸一口气,摒弃掉大脑中一瞬间多余的纷乱情绪,缓缓绕过假山,预料中潜在暗处窥伺的“敌人”,终于在月光下水落石出——   有那么一刹那,言亦君忘却了呼吸。   那是一条暗金色的幼龙,修行不到家,化人形都勉强,像个二头身的娃娃,额头上顶着一对刚刚分叉的嫩角,鹅黄色,颤巍巍的叫人担心会不会晃掉下来,尾巴上的暗金龙鳞都没长齐,尖端还依稀带着几分奶白。   偷窥不成被抓包的小龙崽吓了一跳,他注意到言亦君视线落在自己光秃秃的尾巴上,不好意思伸腿踹了一脚,仿佛把尾巴藏在身后,对方就看不见了似的。   言亦君在祭塔里见过不少异族,也包括龙族,作为龙渊界的统治者,龙族向来高高在上,轻易是见不到的,更何况一只应该被严加看护的幼崽。   幼龙见他发愣,壮着胆子迈动四条小短腿爬上假山,借着假山的高度才能堪堪与之平视,它伸长了脖子凑过来,好奇地瞪圆了一双乌溜的眼,瞳孔泛着淡淡的金色。   那是太阳的颜色。   言亦君莫名的联想到毫不相干的东西,毫无疑问,眼前这条金色的幼龙,是他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龙,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小龙会出现在此处,也不知道,冥冥天意已将他们的迥异的命运用红线牢牢绑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言亦君忽然生出一股不可言说的冲动,想要伸出手,摸一摸这条漂亮的小金龙,就像很多年前他被囚在黑暗的山洞里,也曾努力伸出手,想触摸遥不可及的阳光。   小龙崽见男人一言不发朝自己伸手,它没有感受到敌意,也并不害怕——它原本就天不怕地不怕。   它甚至还学着对方的动作,主动伸出了自己的爪子——而后两者在空中掌心轻轻相贴。   言亦君微微笑了笑,并不意外高傲的龙族会拒绝自己的抚摸,但仍不放弃,换了只手,从另外一个角度伸去,想要摸摸它的尾巴。   小龙崽反应十分迅速,爪子再次抵住他的手掌。   幼龙歪着脑袋眨眨眼,忽然开口:“你要跟玩我击掌吗?”   然后它意犹未尽地收回爪子,满脸期待地望着他,龙尾情不自禁翘起来,兴奋地甩来摆去,仿佛在等待第三次击掌。   言亦君:“……”   当时的他尚未曾意识到,此刻他俩的动作是多么沙雕。   “不玩儿了吗?”小金龙失望地垂下尾巴,鼻子却凑过来,鼻尖微皱了皱,“你身上有血腥味儿……”   言亦君脸色微变,他差点忘记,自己浑身还沾着仇人的血,像个杀人如麻的鬼魅。   不等他作出反应,一条湿漉漉的舌头已经舔上来,糊了他一熊脸。   “呸呸呸——”幼龙拧着眉头,夸张地啐了几口,愁眉苦脸吐舌头,“真难闻。”   难闻你还舔……   言亦君简直不知该对这只古怪幼龙摆出什么表情,他乏善可陈的单调人生并没有应对这种状况的经验,更是从未遇到过这么不着调的家伙,脸上的污迹倒是被舔得干干净净的了。   可是手,还有衣服,都脏兮兮的,凝固着暗红的血色。之前言亦君并不如何在意,反正也没人看见他失态落魄的模样。   然而现在,满身黏腻血腥的感觉,着实令他有些不舒服。   幼龙捏着鼻子,嫌弃极了,但是他没有丢下男人跑开,而是张开嘴对着漆黑的天空,不轻不重地嚎了一嗓子:“嗷!”   言亦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几乎以为是幼龙在召唤长辈,要将自己这个形迹可疑的异族抓起来。   但见夜色深处不知从何飘来一朵云,白白软软棉花糖似的,这朵云从天而降,正好落在言亦君头顶上,紧跟着,豆大的雨滴倾盆浇头而下,把他里里外外淋了个透心凉!   “……”言亦君勉强拨开湿淋淋贴在身上的黑发,一言难尽地望着小金龙,对方正仰着脑袋,一副等待表扬的样子。   完成使命的云朵散去,一股澄明通透之感油然而生,言亦君周身巫力流转,转眼之间就将湿意蒸发得一干二净,这时他才感觉到方才那不是普通的雨水,而是灵气凝聚到极致形成的灵雨。   别说只是血污,什么阴秽污浊之气都能轻而易举洗刷干净。   连阴暗污糟的心灵,都仿佛被净化洗涤了一般。   重新变得整洁清爽的言亦君,露出他本来的容貌,小金龙两只爪子扒在他胸口,仔细端详片刻,惊讶道:“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   言亦君微怔,继而难得地抿出一丝久违的浅笑。   记忆里,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夸奖和赞美,仿佛他一成不变的生命里唯余下尖锐的咒骂。   跟随大祭司来到祭塔修行后,初时,由于太久未曾与人交流,他连话也不太会说了,于是在其他师兄弟眼里,他就是个孤僻寡言的怪人。   没有人看见他自虐般的刻苦,只看见他惊人的进步速度和逆天的天赋,于是嫉妒和虚伪的恭维亦随之而来。   从来没有人真心实意夸奖他,哪怕是教导他的大祭司,对他也只有不苟言笑的严厉。   “你叫什么名字?”言亦君想了想,终是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这么多年,如非必要,他很少同旁人说话,更何况,是一条罕见的幼龙。   小金龙再度惊讶了:“什么,原来你会说话?”   言亦君:“……”   他忽然觉得理它或许是个错误。   “我叫回川!”小金龙站直身体,对自己的名号十分自豪,“在忘川边孵出来的蛋!”   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的名字,跟春生、路生之类的土名没有本质区别。   言亦君抿了抿嘴,审视着它:“你不怕我?如你所见,我身上沾着血,兴许也对你不怀好意。”   “我为什么要怕你?”幼龙疑惑地眨了眨眼,旋即昂首挺胸,像是身为龙族的尊严被冒犯似的,奶白色龙尾愤怒地拍打在石头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豆腐!无所畏惧!应该你怕我才对!”   “……”言亦君沉默了一瞬,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龙尾啪啪的拍打得更急了,小龙崽龙颜大怒:“你笑什么?”   言亦君满是笑意的眼望着他,眉宇间被皎洁的月光照出一片柔和端方:“笑你可爱。”   怒色在幼龙脸上卡壳,他稚嫩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不好意思的绯红,两枚龙角颤了颤,矜持地往两侧弯下:“虽然你说的是实话,不过看在你夸我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   说罢,它两只小短爪在鳞片里抠抠索索掏摸了半天,摸出一小块暗金色的龙蛋碎片,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这个给你,你以后就是我罩的啦!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报上我的名号!我不在的时候,它会替我保护你!”   小小少年明媚飞扬的笑容,在月色下清晰可见,他并不知道自己兴之所至的一句话,那会留下那样深刻的烙印。   言亦君长久地怔在原地,保护他?用这个二头身的小身板?他忽而觉得啼笑皆非,在心底深处,又一阵悲喜交加,除了已过世的母亲,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想要保护他吗?   可是那排山倒海的渴望和希冀一瞬间淹没而来,不可抵挡,不可抑制,在他早已习惯孑然一身,默默挨过无数个孤寂寒冷的夜晚之后,原来,竟依然对人世间的温暖,存着一线向往。   即便是萍水相逢,一句无心之语,都恨不得朝那一丝光亮伸出手去。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小金龙见对方失神不语,不满地拿龙角顶了顶他。   “言亦君。”漫长的沉默后,他轻轻开口,语气却极是郑重。   小金龙低声重复他的名字,皱眉道:“好拗口啊。我叫你什么好呢,言亦君?言小弟?小亦君?”   “……”言亦君无可奈何地按了按额角,对方还在絮絮叨叨,他终于忍无可忍伸出两只手指捏住了幼龙喋喋不休的嘴。   “唔唔!”小龙崽挥动地短爪,愤怒地拍打着尾巴。   “你也是在祭塔修行的吗?”言亦君微微一笑,口吻轻缓,带了一点诱哄和不易察觉的期许,“我年长于你,就叫我师兄吧。”   幼龙瘪着嘴,斜睨他,气鼓鼓的样子,言亦君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小串紫红色的果实,诱人的香味立刻吸引了它的视线:“琥珀朱果!”   幼龙圆溜的眼瞳黏在红润可人的果子上,够着脖子想去叼,又意识到自己还在生气,两只短爪揣在怀里,眼巴巴望过来。   言亦君莞尔一笑,摘下一颗果子,在它眼前晃了晃,引诱道:“乖乖叫师兄,这个就给你吃。”   “你太坏了!”小龙崽痛心疾首,为自己遇人不淑感到愤慨不已,亏它还把自己宝贵的龙蛋碎片拿给对方,明明长得这么好看,没想到心眼这么坏!   身为高傲的龙族,它是不会轻易区服的!   “不要就算了。”言亦君不为所动,作势把果子收回。   “师兄!”   小金龙毫不犹豫扑上来,嗷呜一口叼住了他的手指。   ……   言亦君已经很没有睡得如此香甜的时候了,他沉浸在曾经的美梦中,几乎不愿意醒来。   耳边却有个熟悉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催促他:“醒醒!醒醒!”   他微微蹙眉,双眼不情不愿地撑开一条缝。   谁在叫他?   作者有话要说:   言:呵,养猫养狗算什么? 第52章 有人亲我   言亦君睁开眼时,天花板上老式的白炽灯亮得有些晃眼,苍白的灯光在视角边缘膨胀。   窗外日光淡淡照进来,原来已是第二天了,小村庄再次陷入沉寂,唯有微风吹拂风铃的声音遥遥传来,整座村子仿佛只剩下他们三个活人。   “言医生,你终于醒啦!”是白简的声音,“唉,是我不好,没想到你们居然没有一起牵手走姻缘洞。”   姻缘洞?   尚未从梦境里完全回过神,言亦君曲着指骨敲了敲混胀的脑袋,勉强支起身,他皱着眉四下环顾,身边只有白简正一脸忧愁地望着他,五官都快挤在一起。   “回川呢?”这个名字下意识脱口而出,昏迷前的记忆终于清晰回笼。   是了,他们本来在榕树洞前,段回川要独自去树洞里看看,他刚走进洞口,竟然莫名其妙晕倒在地!   言亦君大惊之下急忙上前搀扶,没想到那树洞着实古怪,仿佛有种诡异的吸力撕扯着他,连自己也是一阵头晕目眩,他没踏进去,就在洞外勉强将段回川拽出来。   随后,就不省人事了。   “回川在哪儿?”言亦君起身下床,白简忙扶住他,指了指隔壁。   段回川正静静躺在一张竹床上,言亦君挨着床沿坐下,握住他一只手腕。   绵长温和的巫力缓缓注入他体内,沿着经脉游走至全身,他细细感知巫力的反馈,对方气机浑厚沉宁,并未有什么不妥。   言亦君稍稍安心几分,皱起的眉头却没有彻底舒展,回川为何昏迷不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目光凝重望向白简,后者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低着头,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抱歉,是我的错,把老板害成这样……”   “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榕树有问题?”言亦君平和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凛然威严。   穿堂而过的风似也被他轻描淡写的质问震慑,不敢造次。   白简唯唯诺诺地道:“那对榕树洞叫姻缘洞,十分神异,倘若情侣一起穿过树洞时,能看见两个人在一起的甜蜜情景,所以大家都说树洞能让情侣看见彼此最想看到的画面,我没有撒谎。”   言亦君已经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了,抚了抚额头,问:“单独走会怎样?”   白简瞥一眼已经昏睡了一整晚的老板,咽下一口唾沫,道:“如果单独走,则会看见一些最不愿看见的东西,具体因人而异,最常见的就是陷入噩梦,我们村除了小孩子误入,几乎不会有人这么干,我以为你们肯定会一起,所以……忘记告诉你们了。”   言亦君握住男人手腕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蹙眉道:“那他何时会醒?”   “这个不好说,但最多不会超过三天。老板这么厉害,兴许一天就醒了。”白简讪讪地道。   最不愿意看见的东西……回川究竟会看见什么?   言亦君回头看他,男人呼吸平稳,只是眉尖在睡梦里时不时蹙起,嘴唇微翕,无法分辨在说什么。   看见什么都好,只要别看见那些事……   指尖抚上对方脸庞,可眉宇间的千沟万壑怎么也熨不平。   言亦君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无法诉之于言表的惶然不安和忧虑尽数压下,深黑的眼底酝酿着某种不甚明了的情绪,剖开又仿佛只剩戚戚。   “白小哥。”言亦君站起身往外走,向白简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跟上。   白简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后来到阳台上,日光从雨檐下斜斜淌进来,言亦君背光而立,只留给他一个渊渟岳峙般的背影。   漫长的沉默让白简有些局促和紧张,他低头研究着栏杆上的斑斑锈迹,终于忍不住出声:“言医生,我真是不是故意要害老板的,你要是不高兴,打我骂我都行,绝不还手!”   “我不是在责怪你这个。”言亦君摇了摇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栏杆的阴影处轻轻擦过,最后停在阳光里,让这只冰凉的手逐渐有了温度。   “那你叫我是……”白简疑惑地抬起头望着他。   “你其实察觉到了吧?这个村子的异常之处。”言亦君转过身,开门见山,他的神情隐没在背光里,白简却依然感觉两道凝肃深沉的视线,笔直地看进自己眼底。   一时之间,周遭万籁俱寂,一切的掩饰都失去了意义,他仿佛赤条条站在言亦君面前,任何秘密在对方眼里都成了笑话。   白简几乎被某种压力压得喘不过气,下意识想要避开对方的目光。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我也没想能瞒过你们,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从我出生以前,这里就是如今这副模样了,就像一个盒子倒扣在这里,白天盒子涂了颜色,看不见里面,晚上太阳落山,盒子就变得透明了,可是大家依然在盒子里,盒子打不开,大家也出不来。久而久之,大家习以为常忘却了自己身在盒子里……”   “盒子?”言亦君若有所思,“这个比喻,倒也贴切。那你呢?你不在盒子里?”   白简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似乎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我的家人反对我离开村子,他们害怕盒子外的世界,怕我遇到危险。但是,我不想一直呆在盒子里,我也想在太阳下见到我的家人。”   像是被某个字眼触动,言亦君眼神有些微动容,他深深望着白简:“你找我们来村里作客,其实是想拜托回川寻找解决的办法?”   白简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其实我离家出走,本就是想寻访世外高人,我偶然看见了老板的事务所招人广告,立刻就上门应聘了。我以为老板那么厉害,一定有法子帮我,可是没想到,因为我的一时疏忽,害了老板……”   他越说越伤心,眉毛塌陷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言亦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别乱说,他只是昏睡而已,又不是在重症病床上。”   “哦,对……”白简吸了吸鼻子,“那你陪着老板,我去楼下给你们弄点吃的。”   言亦君回到竹床旁坐下,段回川在梦里不大安稳,眼皮下眼珠不断转动,应当过不了多久就会苏醒了。   他握住男人的手,指尖细细描摹掌心的纹路,温暖,干燥,一如多年以前,拥抱过他那样……   对于拥有漫长寿命的巫族和龙族而言,修行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   龙渊界的祭塔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只收天赋卓绝者,不问出身,不问种族。   当时巫族叛乱已经被镇压,龙帝没有继续赶尽杀绝,剩下的巫族罪民四分五裂,有的四下流离,有的投入祭塔,更有不愿屈服者,横渡虚空,躲入人世。   言亦君以巫族人的身份被大祭司收为弟子,自然遭人嫉恨。   但祭塔是个奉行实力为尊的地方,在不明不白死了几个暗中找茬的家伙,又寻不到一丝证据之后,渐渐的,再也无人敢小觑这个看上去斯文寡言的男人。   祭塔中日月如梭,等回过神来,时光已然倥偬而过许多年。   曾经那个冷漠寡言的言亦君,在岁月的雕琢打磨里,气质越发温文如玉,城府越发藏得深沉,哪怕那些背地里嫉恨咒骂他的弟子们,见到他当面,也要恭恭敬敬称一句师兄。   唯有一人不同,哦不,是一龙。祭塔不问出身,在龙族讳莫如深下,众弟子对小金龙的身世有诸多猜测,但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身份。   自从大祭司钦点了言亦君代为教导回川这条尊贵的小金龙后,他就多了一条小尾巴,整日里跟进跟出,调皮捣蛋,短短时日,就成了祭塔有名的一霸。   闯祸如同家常便饭,皮得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被苦主告上门来,就扭头往言亦君怀里一扑,反正有人会替它摆平。   这么熊,都是惯出来的。   时光荏苒,眨眼间,当初奶凶奶凶的二头身,如今也身段抽条,长成英姿勃发的翩翩少年郎。   天赋强横,又兼身份尊贵,一时风靡祭塔无数少男少女,论祭塔风云人物,他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眼看龙族成人礼就要到了,天天都有人前仆后继往他身边凑,扰得回川殿下烦不胜烦,躲到花园里一棵梧桐树上,浪荡着一条腿,晒太阳。   言亦君轻而易举找到他,一袭薄纱青衣站在树下,束起的黑发与轻盈的衣摆飘摇在风中,像浓淡得意的青墨,晕开在宣纸上绘成一丛挺拔的竹。   回川从树梢间悄咪咪探出半个脑袋,见到是他,从怀里掏出一捧莲子,献宝似的抛给他:“紫心莲,刚摘的,可甜了。”   言亦君低头看向掌心圆溜溜几颗莲子,上面似乎还沾着某人的口水,又是好气又是无奈:“老祭司让你收集雷霆种子练紫莲雷印,一整年就孕出这么几颗,又偷偷昧下吃?”   回川懒洋洋往树干上一靠,理直气壮地:“反正它们的最终归宿也是到我体内,早吃进肚早超生。你不吃吗?那还给我。”   言亦君抿着嘴,不动声色把莲子收进袖中:“还不下来?”   回川低头丈量了一下树梢到地面的距离,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太高了,万一摔破皮了怎么办?”   “……”言亦君挑眉,目视那连墙头都够不着的树梢,还有某人刀枪不入的龙鳞,终是无可奈何地朝他张开双臂,口吻带着一分纵容,二分宠溺和七分甜蜜:“跳下来,师兄接着你。”   少年嘿嘿一笑,从树梢一跃而下,无比熟练地扑入对方怀中,像只归巢的飞鸟。   言亦君被他的力道冲得后退几步,抱着他转一个圈,手臂收得紧紧的,仿佛怀抱着不可示人的珍宝。   “我的成年礼,师兄准备送我什么礼物?”回川趴在他耳边,温热的鼻息顽皮地撩拨着耳垂。   言亦君耳后蔓出一丝薄红,他低头看着个子已经窜到自己肩膀的少年,微微一笑,忍不住亲了亲他的眉心:“你想要什么师兄都给你……”   再后来呢?   关于成年礼的记忆仿佛不那么真切了,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他不愿意去回忆。   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动静,言亦君自失神里惊醒,转头向竹床上沉眠的男人望去,紧皱的眉头不经意舒展开来:“你醒了?做噩梦了?”   段回川迷迷糊糊睁开眼,尚未从梦魇里彻底清醒过来,听见问话,嘟囔一句:“好像梦见,有人亲我……”   言亦君:“……”   作者有话要说:   段:你男票被人占便宜了!   言:……咳 第53章 姻缘石   时空交错的混乱和疲乏尚未褪去,段回川甩了甩昏沉的大脑,勉强从竹床上爬起来,身边是言亦君关切的脸。   记忆回笼的那一瞬,心绪如潮水般汹涌起伏,段回川目光落在言亦君眉眼间,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温存,家破人亡时的无助,孤寂囚禁时的绝望,还有大仇得报后的悲凉,对方所有的模样都在此刻重合,最后化作一个独一无二的身影。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言亦君把唇抿了又抿,在对方怜惜的目光里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手心微微见汗,莫不是,被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将对方极力掩饰的忐忑和紧张收入眼底,段回川数度欲言又止,在那些似是而非的梦境里,他只能看见画面,听不见声音,无从分辨言亦君那些黑暗的过往纠结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出阴影,成为如今沉稳立于阳光下的模样。   唯一能猜测到的,言亦君必然不是普通人类,否则也做不到瞬息之间,屠杀一个村子的人。   但那些旧时的疮疤,早已深深烙印在言亦君心里,他一个旁观者尚觉得触目惊心,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冒冒失失再次揭开,于是他决定把这个秘密埋在自己心里,直到有一天,言亦君愿意主动同他提起。   段回川张了张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脑袋一歪,扎进对方肩窝,半是抱怨半是玩笑:“我以为我应该在你大腿上醒来,没想到居然只有竹床的待遇。”   “……”言亦君简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哭笑不得,这小子,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就歪成这幅德行?   仔细想想,这家伙似乎从小就没正经过。   “看来你已经没事了,枉我和白简一直担心你。”言亦君想给他脑门来一记狠的,终究舍不得,只好重重捏了捏脸颊上的软肉。   听说了白简关于小村庄“盒子”的论述,段回川摩挲着下巴,长长“唔”了一声,道:“这个事……也许是那棵榕树洞里的东西造成的。”   “树洞里有东西?”   段回川搔了搔凌乱的黑发,耸肩:“要不我非要去里头看看呢?”   姻缘洞……   言亦君隐约猜到几分,若无其事道:“那你看出什么了?”   “总之,”段回川迟疑一瞬,斩钉截铁道,“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兴许就能把‘盒子’打开,让重叠的时空回归它既定的轨道。”   “老板!你终于醒啦!”白简把饭菜搁下,飞快地冲过来,欣慰地握紧了双拳,“我还以为你——”   “闭麦!”段回川指着他的鼻子,嘴角抽搐不已,在这乌鸦嘴说更加欠揍的话之前,勒令他赶紧收声。没办法,这家伙一张破嘴实在太有天赋,简直坑人坑已。   白简只好讪讪把“醒不过来”几个字咽了回去,狗腿地端来热腾腾的饭菜,给自己的失言赎罪:“你们饿了吧,来趁热吃。”   嗅到扑鼻而来的香气,段回川才恍然发觉真是饿得狠了,迫不及待夹了一枚金橙色的棍状油炸物,咬一口,酥酥脆脆,他随口问:“这是什么?”   白简殷勤道:“油炸青蚕。”   “……”段回川咀嚼的动作僵住了,他的筷子又艰难地挪到另一盘上,“这又是?”   “油炸面包虫。”   “……”段回川一言难尽地望着他,瞬间没了胃口,“咱能不吃虫子吗?”   白简满脸疑惑:“很好吃啊。言医生也不吃吗?”   言亦君微微一笑,似乎觉得段回川这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吃瘪的样子很是有趣:“我不挑食。”   段回川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什么,忽然握住言亦君的手,认真道:“我不会让你吃虫子的。”   “?”言亦君莫名地眨眨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者已经起身,雄赳赳气昂昂往厨房走去。   “完了!”白简哀嚎了一声,“老板想不开,要煮他的清汤挂面了!”   言亦君:“……”有这么难吃吗?   酒足饭饱后的几人重新回到村里那对标志性的大榕树前。树冠遮天蔽日般的树荫笼罩下来,为秋后的闷热带来一丝凉意。   “老板,真的没问题吗?”白简攥着衣角,忐忑不安地望着他,“要是他们白天没回来,晚上也不在了,那可怎么办?”   段回川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都问三遍了,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儿?想要完全不冒风险是不可能的,但你想要改变现状,就必须拿出承担后果的勇气来!”   白简深深吸一口气,这番话终于让他下定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他决意把老板带来村里的时候,就应当料到这一点。他用力点点头,握紧拳头:“我知道了。”   “手给我。”段回川朝言亦君摊开掌心,轻轻一笑,“我可不想再晕过去。”   言亦君垂眼望着伸到他面前的这只手,毫不犹豫,与之十指相扣。   无论是黑暗的过去,还是崎岖的未来,立场也好,种族也罢,此时此刻,没有人能阻止他握住他。   两人并肩携手,一同步入姻缘洞。   段回川立刻感觉到有股诡异的气场弥漫于周身,从外面看,他们似乎只是置身于一个普通的榕树洞,可从他的视界,这里仿佛一处相对独立的空间,空间上了锁,钥匙就藏在里面的某一处角落。   他知道那是什么,颈项间的戒指,已经开始兴奋地颤动起来,那是发现了同源的共鸣。   天黑了?   当四周被黑暗围困的时候,段回川疑惑地转头同言亦君对视一眼,紧接着,一阵暧昧的呻吟在两人耳边同时响起,他们霍然发现树洞不见了,竟回到了事务所二楼的房间。   熄了灯的卧室,散落的衣物,吱嘎作响的床架,还有不断拱动的被子,无不提醒着他们眼前正发生着什么羞羞的事情。   言亦君面颊渐渐染上一层胭脂色,赧然的目光无处安放,与段回川惊讶的视线交错一瞬,又别开,落在床沿无助摇晃的领带上,轻咳一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呢?”   段回川一脸无辜:“我不是我没有……”   他装模作样四处查探,心里暗搓搓地乐开花,没想到这颗钻还有如此善解人意的功用,那岂不是……   他背对着言亦君,眼珠滴溜溜地转,不知在想什么歪心思。   周遭画面宛如浸透了墨汁的画一般,在两人的视界里模糊褪色,走马灯似的闪过几个片段,最后定格在一间干净整洁的手术室里,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每一处角落,也照亮了靠在手术台边的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穿着素白的衬衫,外面罩着白大褂,听诊器挂在颈项间,抱着一身病号服的段回川抵在手术台热吻,眼看衬衫的扣子就要被解开——   言亦君于一片绯色中目光幽幽望过来,段回川抢在他开口前倒打一耙,一本正经地鄙视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言医生,满脑子都是制服play,太让我失望了!”   “……”言亦君几乎被他的强词夺理气笑了,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啐了他一口,“你这小坏蛋你信不信我……”   “嘘——噤声!”段回川竖起食指抵住嘴唇,面容严肃,言亦君明知道他是借故转移话题,扬了扬眉梢,终是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   他摸出襟口下的戒指捻在手里,盈盈的淡紫色光芒在指尖绽放,波浪般荡开一圈圈涟漪。   幻想的亲密场景在这一刻瓦解崩溃,像无数面粉碎的镜子,纷纷扬扬的碎片飞溅如雪落,反着动人的光泽,宛如一场壮丽的流星雨,又像盛大的烟花极尽华美的洗礼。   漫天晶莹的碎片中,最为明亮的一枚,在戒指光芒的牵引之下,缓缓向段回川所在的位置飘浮而至,最终化为一粒微小的碎钻,契合无比地嵌入其中。   言亦君睁大眼睛,心跳如擂鼓,定定地看着这一幕,视线牢牢锁在那枚造型怪异的戒指上,就是它了,龙族圣物!   四枚祝祷石已经现世三枚,只剩下唯一一块,它即将恢复完整的力量!   段回川把戒指举到眼前,灼热的温度扑面而来,他隐隐感知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松动,它们压抑在戒指深处蠢蠢欲动,在冲撞,在呐喊,应和着他的心跳,试图点燃他的血液,甚至焚化他的骨骼!   当它们喷薄而出时,必然山河动荡,天地为之变色!   段回川漆黑的瞳孔中,淡金色的光芒转瞬即逝,言亦君失神地望着他,仿佛离某种宿命近在咫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在外人看来只有短短几秒钟时间,脚下的震动惊醒了两人,段回川回过神,忙拉住言亦君跑出树洞——   翠绿的树叶簌簌抖落,纷扬如雨,段回川三人跑远了些,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在三双眼睛的见证下,那对高大粗壮宛如彼此拥抱的古榕树,其中一棵竟然开始缓缓消散!   咔嚓一声脆响,在每个人心底响起,如同镜像破碎。老迈的枝条依依不舍地摇晃抖动着,仿佛在对逝去的老伴儿挥手作别。   “以后再也没有姻缘洞了。”段回川喃喃叹气,想到洞中看见的某些画面,颇有几分遗憾。   白简却没心思管什么姻缘洞,他紧张地四处观望,可是除却少了一棵榕树外,村子似乎跟以前无甚区别。   “怎么回事?大家人呢?”白简几乎急得哭出来。   段回川安抚着他:“别急,再等等。”   ——直到几声犬吠,从村子另一头遥遥传来。   吊脚楼里,渐渐有了动静,一面面竹窗悄然打开,里面的人似乎不太能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要小心翼翼推开门窗,伸出手来,触摸阳光,如同触摸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他们出来了!他们出来了!”白简欢呼一声,就要往回跑,刚跑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一脸歉意,“老板,村里穷,没办法支付给你那么高的委托金,我,我会给你打白工的!”   段回川微讶地扬了扬眉,轻轻勾起唇角,同言亦君相视一笑:“我已经提前拿到报酬了哦。”   日光从天边斜打下来,温暖的颜色在青石小径上铺开,倒映出两人彼此交握的手。   待白简兴冲冲跑开,段回川凑到言亦君耳边,小声哔哔:“其实吧,你要是有什么特殊的爱好,我保证不会嘲笑你的。”   “……”   言亦君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段回川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耳后腾起一片绯红:“你、你——!”   作者有话要说:   穿山甲到底说了什么?=_,= 第54章 同居   无名小村被锁住的空间释放以后,这个白日里的鬼村终于再次变得热闹起来,全村人千恩万谢,热情得过头,差点让段回川两人招架不住。   他体贴地给白简放了一个月长假,奖金悄悄打到他账户里,同言亦君告别白家人,在全村集体远送中,先行归家。   方家送的别墅过户手续已经办妥,段回川雇了搬家公司帮忙搬家。   一想到要离开这个住了将近十年的蜗居,他心里还有一丝淡淡的不舍。   不过比起这点不值钱的情怀,能给小辰更好的生活环境和质量,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若是一直住在这么局促的屋子里,某些事干起来多不方便啊。   新居大部分家具都已添置完毕,不过许辰过惯了紧巴巴的日子,这个也不许丢,那个也不许扔,骨子里一丁点都不能接受浪费。于是段回川只好把事务所再搜罗一遍,能带走的统统带走。   事务所一楼。   过去狭窄拥挤的客厅如今空空如也,只剩几件柜门都坏掉的木质书柜,盖着碎花布艺的破旧皮沙发,还有一堆散落在地板上的旧报纸,被踩出层叠凌乱的脚印。   段回川蹲在地上拾掇着一个大纸箱,把从酒吧斐老板那弄来的有关龙族的资料书籍,一本本拣进去。   说来可笑,他堂堂一条真龙,居然要通过人类想象描绘的书籍,去了解自己的种族,其中大部分他都走马观花的看过,多是乱七八糟的道听途说,暂时还理不出什么头绪。   “这几个箱子都整理好了。”言亦君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地板腾起一片细小的尘埃。   “嗯,等会我来收拾。”   放下最后一本书,段回川回头不经意瞥一眼,只见言亦君抱着两个加起来半人高的纸箱,轻轻松松安置于地,气都不喘一口,仿佛那不是一堆沉重的杂物,而是一叠轻飘飘的泡沫。   这家伙……吃菠菜长大的吗?   段回川在心里酸溜溜地直泛嘀咕,怎么看都不像个普通人,怎么当初就被他那副柔弱的外表骗了呢?   不知不觉竟戴了八百米滤镜。   “你在想什么?”言亦君从身后拥上来,双臂环住段回川紧窄的腰,温热的胸膛与后背紧密相贴,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跳的频率。   “我在想……”段回川哼哼唧唧地不去看他,顿了顿,状似若无其事地道,“新家房间挺多的,就那么空着,多浪费。”   “哦?”言亦君低低一笑,下巴搁在他肩窝,“所以呢?”   段回川十分大方地提议:“所以,要是某人想搬过来的话呢,我可以考虑少收点房租。”   言亦君抿唇微笑,故作为难地道:“这样啊,那我还是继续住自己家吧,至少不用交房租。”   “账可不能这么算。”段回川把头扭过来,一本正经地掰着指头数:“你看,我家不仅包住,还包吃,最重要的是,英俊潇洒的房东我,还牺牲色相,提供特殊服务。这么大的便宜上哪儿找?你赚大发了。”   见他一副底裤都亏了的模样,言亦君终于被他的不要脸打败了,趴在男人肩头笑得发颤:“既然段老板这样盛情邀请,我就却之不恭了。”   段回川在心里露出得逞的偷笑,面上一脸矜持:“记得交房租。”   言亦君伏在他耳边低沉沉地笑:“交不起房租,用公粮代替可以吗?”   段回川一愣,狠狠眯起眼睛:“斯文败类!”   言亦君慢条斯理地捻过他的衣领:“别忘了上次在白家村子里,你可是答应我唔——”   段回川一把捂住他的嘴,黑着脸,嘴角抽搐:“我啥时候答应你了?我只是说不会嘲笑你而已。没想到堂堂言大院长,居然有这种奇怪的癖好!啧啧!”   言亦君把他的手挪开,对他的挖苦熟若无睹,双眸弯如新月,卷翘的睫毛轻轻扑扇,微微一笑:“来日方长,我不着急。”   “……”段回川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等两人收拾完,他跟着言亦君到隔壁准备再次重操搬家大业时,发现言亦君这厮连行李都整理好了,搁在客厅里,拎包就能走。   他把客厅里几尾珍珠鲤捞进迷你密封水箱,熟练地支使运输工人把行李搬上车,回头握了段回川的手,轻巧地笑道:“走吧,房东先生。”   段回川:“……”   到底是谁的小算盘在噼啪响?   随着最后一辆搬家车缓缓驶出小巷,这间隐于闹事的小小事务所终于结束了它的使命。   秋风卷着枯黄的败叶从干瘪的枝桠拂落,在灰蒙蒙的水泥地板投下凌乱的树影。   不过半日,静谧的小巷再次迎来几位不速之客,他们像飘零的落叶般从树梢轻轻飘落,可巷子实在过于清冷,无人注意到他们。   为首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衬得他身量极高,头上戴着一顶款式怀旧的圆檐礼帽,面容冷峻,两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石块一样坚硬。   他的手指指甲十分尖锐,仿佛不需如何用力,就能轻易划破他人的咽喉。   他身后跟着几个男人,与之相较显得体格瘦弱得多,但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和手掌上厚厚的老茧,隐隐流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风衣男人抬头看着事务所紧闭的大门,门栓上挂着歇业搬迁的告示牌,从暗色的落地窗望进去,依稀可见一只空荡荡的鸟笼挂在玄关,里面沉寂一片,空无一人。   男人皱了皱眉,像是石头划出裂缝:“确定是这里?”   其中一人拿出照片,同事务所上老旧褪色的招牌仔细对比一番,低声道:“翼大人,确实是此处。看来我们来迟了一步,二殿下已经提前离开了。”   翼微微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冷淡地道:“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找到他,长殿下已经失去耐心了,如果你们也像乌鸦那样没用,那么你们这些巫族人,也不必再企图攀附长殿下,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身后几人默默对视一眼,将眼底的怒色尽数敛下,恭敬地垂首称是。   段回川的新居位于市中心居住区最为奢华的一处湖心别墅群,一栋三层独栋小洋楼,院落被一人高的树丛篱笆分隔开,私密性和安全性都在市内数一数二。   刚搬来时,许辰兴奋许久,带着招财在院子里飞跑,央着段回川给他造了一架竹藤秋千,便是每日单纯地荡来荡去,也能玩的不亦乐乎。   段回川的书房在三楼主卧隔壁。   眼下的日子虽然看似舒坦,但段回川从来没有忘记,有一座大山压在头顶上,自从在段家祖祠见到禹了解自己身份以后,他开始越来越迫切,要知道更多关于自身血脉的秘密。   一想到还有幕后黑手在暗中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精心策划着杀死他,段回川就越发感到时间的紧迫。   他向来不是一个习惯坐以待毙的人。再者,如今他并不是孑然一身,他还有家人还有牵挂。   虽是白天,书房的窗帘也结结实实地闭合着,室内只亮了一盏台灯,是他在思考问题时,习惯的亮度。   杂乱的书籍和资料堆满了书桌,中间空出一小片空间,摆放着一架纯金打造的小型置物架,段回川正提笔,蘸了稀释的龙血,往上绘制阵法,用的正是方俊送的那只焦凤狼毫。   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过去,直到耗去大量精气和灵力,额头微微见汗,他才收了笔,将戒指放置其上那一刻,仿佛有一声雄浑的龙吟在耳边长啸而过。   四个空着的凹槽已经填上了三个,照理而言,戒指的力量已经恢复大半,现在他要用这个古老的指引阵法,试着搜寻第四枚钻石的下落。   用力咬破舌尖,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在鼻尖蔓延开来,一滴殷红的精血颤巍巍跌落,被他的掌心虚托着,悬浮于戒指上方。   室内无风,可书桌上的书本突然被无形的气流吹得不停翻页,细微的颤动以戒指为中心,瞬间覆盖了整个桌面。   台灯暖橘色的光亮明灭闪烁一下后,突兀地熄灭了,可书房并未因此而变得昏暗——因为戒指上的紫宝石倏忽绽放出了无穷光芒!   瑰丽、华美、璀璨夺目,段回川屏住呼吸,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这摄人心魄的美。   他跟随戒指的指引缓缓闭上双眼,视界依然清晰明朗。   一幅虚幻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那是一座海上的岛屿,覆满了细细的白沙和翠绿的植被,它的周围还散落着一圈大大小小的卫礁,远看宛如蔚蓝绸缎上一串珍珠项链。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段回川从戒指世界里抽出意识,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最后一颗钻石,就在这座海岛上?   可是大海茫茫,上哪儿找去?   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愁眉不展。   “我可以进来吗?”是言亦君的声音。   段回川随手开了灯,伸个懒腰:“门没锁。”   “还在忙?”言亦君倚在门边,扬了扬手里两张邀请函:“下周在月亮湾有个藏品拍卖会,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散散心?”   “月亮湾是什么地方?又不是海岛,我不去。”段回川从电脑屏幕上的搜索结果里抬头,撇撇嘴,“我对有钱人的奢侈品没有兴趣,反正我又买不起。”   “海岛?”言亦君绕到书桌后,俯身圈住他的脖子,薄唇抿出一抹动人的弧度,稀松平常的口吻像是吃饭喝水,“你想要的话,我买一个送给你。”   这个家伙到底有少财产啊……   段回川被贫穷的想象力噎住,有些纳闷,终于问出了一个埋藏已久的问题:“你究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言:因为我有奇怪的癖好。   段:??? 第55章 风云汇聚   言亦君似是一怔,缓缓直起身,微垂的眼睫宛如蝴蝶轻轻颤动翅膀,吻上对方眼睑时,喉咙深处流泻出一分叹息:“大概,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劫吧……”   好像说了,又像什么也没说。   段回川疑惑地扬起眉头,还欲再问,却被一点温润堵住了唇舌,很快沉浸就在男人温柔的索取中忘却了这个问题……   依稀记得那是一年元宵节。   不久后就是龙族的百年祭祀大典,在祭典上,回川即将度过属于他的成年礼。按照龙族惯例,成年的龙必须结束在祭塔的修行,回到龙渊大泽。   两人约好了元宵节那天晚上去逛祭塔的传统上元灯会。   那天晚上的星月尤为明亮,璀璨的灯火几乎点燃了整座祭塔,街上尽是凑热闹的人群,四处张灯结彩,缎带翻飞。   形态各异的灯盏挂满了大街小巷,几乎每一盏下都系了一根精心编制的红绳,等待着有缘人将它解下。   回川小殿下也是热闹中的一员,他怀里抱着一盏青竹编织的八角宫灯,意兴飞扬地穿梭在如织人群里。   上元灯会的会场中央有一颗高大粗壮的大榕树,枝桠上挂满了情人们书写的祝福彩绸。回川缠了一条在手腕上,上面是空空如也,言亦君总是数落他的字难看,于是只等他的师兄过来,和他一道书写。   少年回川抱着亲手编织的灯笼,坐在榕树下的青石台阶上,耐心等待着。   可是从来不曾爽约的师兄,今晚却迟到了。   他双手捧着脸,百无聊赖地望着树下人来人往,目光从期待的神采飞扬,渐渐变成失望的委屈巴巴,师兄再不来,他可要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他又想,等师兄来了,一定要好好罚他,否则,别想要他做的灯笼!   银亮的圆亮慢悠悠地爬到中天,榕树下飘扬的红绸越来越多,来往的人渐渐少了。   回川仍是那个坐姿,膝盖都僵硬了,他默默揉着腿,给师兄找了无数种理由,一定是有事情耽搁了,若是他多说几句好听的,自己就免为其难的原谅他。   随着一阵喧嚣,无数盏孔明灯放飞夜幕,像冉冉升起的群星,榕树下的情人们成双成对,唯有回川一人形单影只,孤独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   他仰头望着夜空,闪耀的灯火与星光交辉相应,壮丽地近乎刺眼。   一夜过去,言亦君依然没有出现。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回川沉着脸,扔了那盏早已熄灭的青竹宫灯,直奔祭塔而去。   等他在其他弟子诧异的目光下,径自来到言亦君修行的居室,却被告知,言亦君已经进入祭塔顶层闭关潜修了……   “在想什么?这么不专心?”段回川从被子里拱出一个脑袋,身下的男人环着他的脖子,双眼迷蒙地眨了眨,在急促的呼吸中努力抓住一线清明。   “在想你……”言亦君低低一叹,仰头送上双唇。   最近不知为何,自从至白家村回来之后,那些埋藏深远的、几乎已经遗忘的旧事,总是猝不及防翻涌上来,叫人陷在某些隐秘的情绪中,惶然不知所措。   段回川吻过男人眼睑,意犹未尽地道:“看在你明天一早的飞机份上,我暂且放你一马吧。”   言亦君莞尔一笑,循循善诱:“你真的不跟我去?除了拍卖会还有为期三天的晚宴,有许多好玩的好吃的,歌舞酒会,说不定能结识新的委托金主呢?”   “不去,我还有事要忙呢。”段回川对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兴趣缺缺,搜集一大摞海岛资料,需要他一一比对,他又没办法把这项工作分给别人,工程量巨大,只怕最近这个月都没法出门了。   第二天早晨送走言亦君,段回川特地煮了一大杯咖啡,准备开始奋战。   回头看见许辰和白简正趴在客厅的地毯上玩拼图,残图完成大半,只剩最后几块难以辨认,招财调皮地叼走其中一块,藏在鸟笼里偷笑,把白简急得四处找。   “招财又皮痒痒了?”段回川冷哂一声,拎着它的翅膀提溜出来,将拼图捻在手里,目光无意地一瞥,蓝色的底纹上点了一串大小不一的白点,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玩意。   “终于要大功告成了!”许辰欢呼一声,从哥哥手里接过最后一块,拼入整副图画之中。   “咦?”段回川原本准备上楼的脚步钉在原地,目光牢牢锁在这幅完整的拼图上,“地图?”   “可累坏我了。小辰的地理课作业。东南亚太平洋上岛屿那么多,长得都一样嘛。”白简趴在沙发里捶腰。   “这是什么岛?!”段回川双眼发亮,指尖扣在堪堪嵌入的最后一块拼图上,用力之大,差点把拼图戳散架。   许辰小心地护着自己几个小时的劳动成果,对照着电子地图,仔细辨认一番:“好像叫……提亚群岛。”   “提亚群岛,提亚群岛,就是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段回川忽然仰头狂笑三声,把另外两人一鸟吓得够呛,不知道的还以为段老板失心疯了呢。   眼看着老板一副狂喜乱舞的模样跑上楼,白简跟许辰面面相觑,他低头看一眼电子地图,见提亚群岛的后面还有一个小括号,上面写着,译文别名——月亮湾。   段回川行事素来雷厉风行,上午才收拾好东西,立刻订了晚上的航班。想到此行可能暗含的风险,他把白简和许辰留在家,独自一人踏上旅途。   将近十小时的旅途后,落地已是翌日清晨。   段回川双脚踩在绵软的沙滩上,感受着海风咸湿的气息,一想到与最后一颗钻石已近在迟尺,他抿嘴遥望极远处天海一线,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不知究竟是在期待,抑或是紧张。   不过,这么大片岛屿,上哪儿找呢?   段回川蹲在路边倒掉鞋里的细沙,随手拦下一辆出租准备找个酒店先住下,司机是一位热情的女士,从后视镜里看了他好几眼,好奇笑道:“你是来参加月光盛宴的客人,还是去表演的艺人?”   “月光盛宴?”段回川下意识反问一句。   “对呀,就在岛上最奢侈提亚大酒店,三年才举办一次,有很多演艺明星和政商大腕出席,名流云集哦,你难道不是冲着这个来的?放心吧,我又不会笑你,今天载的客人都是去提亚酒店的,我猜,你不是艺人就是模特吧?”   段回川只是回以一笑,没有解释,住哪儿不是住呢,人群聚集的地方,说不定有他想要的信息。   提亚大酒店坐落于海岛边缘,坐拥一整片最美最澄澈的私人海湾,远看外形就像一艘巨型豪华邮轮,停泊在蔚蓝的海面上。   夜晚降临,暮色被暖黄的灯火点亮,备受期待的月光晚宴终于在万千瞩目下拉开帷幕。   盛装出席的宾客们在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婉转迷人的音乐流过舞池里的衣香鬓影,拂过露天泳池边飞扬的沙滩裙,若有若无传入段回川耳中。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于格格不入,他穿了一身黑色休闲西装,挺拔的身材和英俊的外表,混在人群里的他并不显得如何突兀,甚至还有漂亮的女模特遥遥向他举起香槟。   段回川正要随着人群步入宴会大厅,一只手忽而横到他面前,保安例行公事地道:“先生,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糟糕了,邀请函是什么玩意?   段回川内心慌得一批,面上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口袋,一脸无辜且真诚地道:“抱歉,我忘记带了。”   对方恭敬地道:“抱歉,必须要有邀请函才能进入会场,您可以回去取。”   段回川泰然自若地迎着周围异样的目光,默默顺着大厅前的阶梯返回,无人注意到,在暗影重重的花园里,一条金灿灿的四角兽偷摸爬出来,近似壁虎,又仿佛有几分蜥蜴的模样。   小壁虎迈开四条小短腿,扒在墙角,飞快地攀上墙壁,消失在夜色里。   宴会的另一边。   紧密追寻着段回川的脚步,远渡重洋而来的翼,带着几个巫族手下,穿着侍者的黑马甲和白衬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人群里。   他们的异族特征隐秘地藏在人类的外表下,迷昏了几个倒霉鬼后,装作侍从混进了晚宴。   “刚刚明明感受到同族的威压,怎么突然一下又不见了?”翼皱着眉头,那双犀利的眼睛,默默环视四周,轻声吩咐,“听着,我们分头找,寻到那位之后立刻通知我,不要声张,这里人类太多,不方便动手。”   “是,翼大人。”   宴会厅的一角壁炉前,几个男人坐在手工皮质沙发里,低声谈论着,中间的中年男人面色忧郁阴沉,短短数月功夫,发间竟生出了细密的白发。   如果段回川在这里,必然会感到惊讶,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位便宜父亲段尹正。   他把嘴里的雪茄摘出来,用力摁灭,灰暗的雾气映衬得他的双眼浑浊而焦虑。   他正跟二儿子低声说着什么,忽然注意到不远处走来几个老熟人,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别开眼,装作没看见。   “哟,这不是段总吗?好久不见了,见到我,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方以正发现他后,暂别了其他几个商业合作伙伴,笑眯眯地走过来,向他举起酒杯。   老友唐氏珠宝的唐罗安站在他身边,闻言惊讶地看过来。不远处的窗前,唐锦锦和方俊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想开口说话。   方俊手里转着一杯红酒,目光漫无目的在舞池里穿梭。   唐锦锦不悦地道:“你以为在这里装深沉就能吸引我的注意吗?刚才见到言医生,你太没礼貌了,不就是因为我喜欢他吗?跟你说了很多次,我们是不可能的。”   方俊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呵呵一笑:“大小姐,我已经跟父亲说过,放弃跟唐家的联姻了。其实我觉得你跟言先生挺般配的,勇敢地追求他吧,我支持你哦。”   “……”唐锦锦柳眉一竖,忽然惊呼一声,“外面有只金色的壁虎!”   方俊懒洋洋地回头看一眼,窗外空无一物,哂笑道:“大小姐,你看错了,这里要是能有壁虎,我把酒杯吃进去。”   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红酒,把高脚杯往旁边的侍者托盘上一搁,随口道:“麻烦了,一杯鸡尾酒。”   装作侍者的翼:“……”   二楼的贵宾雅间。   言亦君倚在落地窗前,出神地遥望着远处翻涌的海浪,默不作声。   他细长的指尖轻轻抚摸过白兰地的杯缘,执杯时琥珀色的酒液映衬得那一截皓腕,白皙如玉,连腕骨突出的弧度也显得优雅迷人。   段三爷佝偻着身体,近乎祈求地望着他的背影,嗓音沙哑而无力:“言院长,我已经拜访过国内外许多知名的医院和大夫,他们说,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救老三,我只能想到你。明阳明明恢复的好好的,怎么会——”   言亦君微微摇头,深黑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和若有若无的冷酷:“抱歉,我无能为力,或许其中内情,您的孙子段明晨先生,会比我更清楚。”   “你说什么?”段三爷蓦然脸色一变。   言亦君背对着他,嘴角轻轻勾起,这都是报应啊——我的宝贝,只能由我欺负,你们凭什么?   他把酒杯搁在一边,正欲告辞,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暗金色,眨眼间掠过窗台。   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一只壁虎趴在窗玻璃上,用力扑腾着四条短爪,想把扁扁的身子从细缝里挤进去。   言亦君眯着眼,不动神色把窗帘撩起来,被卡住的壁虎可怜兮兮地贴在玻璃壁,露出淡金色的肚皮,像一张摊开的饼。   言亦君:“……”   作者有话要说:   言:嘴上说着不来,身体还是…… 第56章 钻石王冠   清冷的月像夜色睁开的一只眼,冷冷地注视着提亚群岛。   提亚大酒店里,宴会仍在喧嚣与热闹中顺利进行,没人注意到在黑暗无人的角落里,激烈的暗流正冲刷着海底的礁石。   翼吩咐几个自龙渊界而来的巫族手下,分散各处寻找二太子殿下。擅于此道的橙水是翼寄予希望的对象。   橙水是在龙渊界是一名卜巫,昔年巫族强盛的时候,专司祝福和占卜的卜巫因稀少而地位崇高。   可是巫王一意孤行的叛乱和龙族的怒火爆发了战争,绵延数年的战事最终以强横的龙族胜利而告终,作为失败的一方,残存的巫族人只能四处流落飘零。   橙水也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卜巫跌落云端,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之一,他没有能力靠一己之力度过无尽虚空,前往人族聚集的安宁现世,只好继续在失去了领地的龙渊界苟延残喘的活着。   失去荣誉,失去地位,对于橙水而言,比死亡更加凄惨。   他不想永远像一只卑微的蝼蚁活在底层,他必须向上爬,抓住一切机会。   好在,作为卜巫的能力,被长皇子看中,他得以擢升,成为龙族的一条忠犬。   橙水知道这次来到现世的目的,寻找那位失踪多年的二太子,他也知道对方是如何失踪的。   当年龙族举办祭祀大典,正是一部分贼心不死的巫族人,企图在大典上抢夺龙族圣戒以复活巫王,可惜的是,他们失败了,非但失败,还使得圣戒受损,连累离圣戒最近的二太子一道被卷入轮回祭坛,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彼时龙帝战后重伤,族中事务只好由长皇子主持,自然也包括寻回圣戒和二殿下,只不过谁都心知肚明,圣戒寻得回来,威胁到他地位的二太子就未必了。   橙水憎恶龙族,憎恶长皇子,也憎恶这位素未谋面的二太子,看着他们狗咬狗,才能抚慰橙水多年以来惶恐不安又愤世嫉俗的内心。   提亚酒店后花园一处无人的喷水池边,橙水伸出一只手,把原本平和如镜的水面搅弄得支离破碎,淡淡的墨绿色巫力顺着他的手指在水面上翻涌成雾。   漫长的占卜结束后,水面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压平。   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现在眼前,似乎是在酒店的某个阳台上,看那影子的形态似乎是某种……四脚爬虫?   待看的更清楚些,橙水皱起眉头,两只手都伸进水里,催动巫力运转得更加迅速。   冷不丁背后突然响起一道陌生嗓音:“最近是怎么了,老是有乡下来的家伙乱用巫术,真是不懂规矩。”   “什么人!”橙水面色骤变,手掌一拍水面,淋漓得水花四溅,将占卜得到的画面拍的稀碎,回过头来,对面站着一个身穿深褐色风衣的男人。   “又抓着一个。”对方从头将他打量到脚,冷笑一声:“或许你是想尝尝执鞭人的鞭子的味道?”   与此同时,被占卜扑捉到的段回川牌小壁虎,正卡在二楼贵宾雅间外的窗台上动弹不得。   对于这种尴尬的情景,段回川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非常注重健身,到底是窗户缝太窄还是他太胖?   更让他震惊的是,房间里居然是言亦君和段三爷!   言亦君与他对视的眼神一瞬间难以形容,似乎被壁虎的滑稽逗笑,又无语凝噎笑不出来。   亲娘耶!   段回川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有这么丢脸的时候,他无暇去思考为什么言亦君会出现在这里,不过幸好在言亦君眼里,自己目前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壁虎。   不就是被窗户卡住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基本操作而已!   于是就在段回川眼巴巴地盼望对方打开窗户,解救他于水火之中时,言亦君目光微微闪动,默默把窗帘拉了回去。   半截身子被晾在外面吹西北风的段回川:“……”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言医生!冷酷无情!对可爱的小动物毫无同情心!我看错你了!   段回川内心咆哮,无语泪先流。   “言院长,你刚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老三的身体与明晨有什么关系?”段三爷没有察觉窗外的动静,走到言亦君身侧,蛇一样的眼瞳冷冷盯着他。   言亦君转过身挡住窗口的方向,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口吻却越发轻描淡写:“因为段明晨先生曾找到我,要求我在治疗令孙时动些手脚,被我拒绝了,更多的细节,您可以去询问他。”   段三爷气得面色涨红,拄着拐杖的手几乎握不住,他重重地握紧拳头,太阳穴因情绪激动突突直跳,额角的青筋仿佛随时都爆裂似的:“混账!这个混账东西!家门不幸!尽出些孽障!”   目送段三爷怒气冲冲的离开,言亦君这才重新拉起窗帘,去寻他家意外失足的小可怜,可是窗台上已然空空如也,一片鳞也没留下。   去哪儿了?   言亦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会生气了吧?   三声扣门声拉回他的思绪。   “请进。”   房门打开,管家,或者说执鞭人走进来,脊背挺直,步履间的距离规律得近乎丈量。   他在离言亦君身后的半步之遥站定,微微垂首,低声道:“方才收到龙井的消息,在附近发现了其他巫族人的行踪,恐怕不止一人,可是没有抓到活口,不知消息是否走漏。目前在岛上我们的人不多,是否要调人过来?”   都追到这里来了,冲着谁来的不言而喻。   “来不及调人了。”言亦君皱起眉头,面色沉渊如水,淡淡吩咐:“全力搜寻附近的可疑人士,必要可以动用巫力,另外,让他们高度戒备,接下来只怕有一场硬仗要打。”   执鞭人眸色凛冽,宛如藏着杀人的刀光:“属下明白。”   “另外,速速找到回川,他就在酒店里,若是找到他,就把他带到……算了,我亲自去。”言亦君思忖其他人也未必认得出施展了变形术的段回川,终究还是自己亲自去寻更安心。   拨通了对方的电话,无人接听。   言亦君走出房间,目光逡巡在觥筹交错的如云宾客里,时不时有男男女女上前搭讪,统统被他礼貌婉拒。   回川拒绝了与自己来散心,却偷偷一个人化形跑来,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是背着自己与谁会面?还是说,与圣戒有关?   无论如何,岛上不安全,必须让他尽快离开才行。   那厢,变作了壁虎的段回川好不容易找了个没关窗的房间钻进去。   一路上爬过墙角、桌底,趴在沙发下偷听宾客们的谈话,虽然变形术把他英俊帅气的模样变丑了,但好在方便偷鸡摸狗,啊呸,是方便探听情报。   他这才知道原来提亚群岛的别名就叫月亮湾!   早知如此,他就该跟着言亦君乘他的私人飞机过来,哪用得着惨兮兮地趴在桌子底下吃灰?   不过现在言亦君跟段家人混在一起,他可不想这个时候出面。   等办完正事,再去寻言亦君也不迟。反正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来了,到时给他一个惊喜,想必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段回川在心里把小算盘打得梆梆响,奈何旁人未必如他的愿。   他记得言亦君曾提起这里有一个珍贵藏品拍卖会,于是便迈开四只小短腿,甩着尾巴,小心地躲开人群踩下来的脚步,吭哧吭哧往拍卖会会场溜去……   拍卖会的会场内部空间极大,如同一间巨幕影院放映厅,数十排弧形的座位黑压压坐满了来宾,从一楼展示台下一路延伸到二楼贵宾房。   十来盏莲花型水晶吊灯从二楼天花板倒垂下来,室内明亮得几乎昼夜颠倒。   既然打着展品的主意,他自然不能继续做条壁虎。   重新变回人形的段回川混在来宾席,随意拣了个位置坐下。   台上的主持人正在热情洋溢地介绍今晚拍卖的藏品,业务能力甚佳,极尽浮夸之能事,一样样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没拍下就会抱憾终身似的,把段回川听得直打哈欠。   他百无聊赖地翻着拍品清单,目光陡然锁定在压轴藏品上——   那是一顶镶满了钻石的王冠,传言是某西方小国皇室的传承之宝,国灭之后王冠遗失在了战乱之中,最近才得以重见天日。   全世界唯此独一无二的一顶,这样的宝物收藏价值可想而知,段回川皱着眉头摸了摸口袋里干瘪的钱包,就算戒指最后那颗钻石就在王冠上,他也拍不起呀!   “段回川!你怎么老是阴魂不散?这里也有你!”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意勃发的低斥,段回川蹙眉回头,见段明晨一脸恨意地死死盯着他,脸颊上甚至还有一道淡淡的红掌印,也不知是被谁打的。   段回川没有搭理他,只回以一个冷漠的撇嘴。   被无视的段明晨大怒,之前暗算老三的事不知怎的被父亲和爷爷知道了,狠狠打骂了他一顿不说,甚至还声称要取消他的继承人资格!   开什么玩笑,除了他,和那个下半辈子都要躺在病床上的病痨鬼,段氏集团还能让谁来继承?   难不成他们打算把段回川这个怪物弃子给认回去?!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被邀请来参加拍卖会的,至少要有千万以上的固定资产,才会送邀请函,你该不会是偷偷溜进来的吧?”段明晨智商难得在线,他一面冷笑,一面找来附近的保安,高声道,“这个穷光蛋没有进入会场的资格,我怀疑他别有目的,你们快点叫人把他赶出去!”   一时间,段回川成了附近视线的焦点,周围或诧异或嘲笑的窃窃私语纷至沓来。   段明晨居高临下望着他,唇边尽是嘲弄的笑。   愤怒吧,咆哮吧,最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你的獠牙,父亲和爷爷再无可能接纳你!   作者有话要说:   言: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刚才看见一只壁虎,跟你长得挺像的,呵呵   段:…… 第57章 自食恶果   “这位客人,有什么事吗?”   会场经理被这里的突发事件惊动,连同几个保安一道围上来,听了段明晨的话,不由向段回川投去一个隐晦的怀疑眼神,不过面对客人的职业素养,让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礼貌地请段回川出示邀请函。   邀请函什么的,当然是不存在的。   段回川本不欲多生事端,但被不长眼的白痴欺到头上,他也不介意替段尹正教教这位“二弟”做人的道理。   他缓缓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短款男士皮夹,几张粉红色纸钞露出一角。   “怎么?你该不会是想花几百贿赂这儿的经理吧?”段明晨余光瞥见,几乎嗤笑出声,“你那间破事务所不是破产了吗?说不定这里的安保都比你富有。”   “我可以替这位段先生作担保。”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适时地打断了段明晨的奚落。   “谁在那多管闲事!”段明晨不悦地皱眉回头。   方以正和唐罗安一行人顺着走道走下台阶,正好立在他身后。   唐罗安朝段回川微笑着点头致意,同时出声道:“我也可以替段老板作担保。不过一场拍卖会,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卖吧?”   “段大师,这么巧,你也来了!”方俊看见段回川眼前一亮,立刻从父亲背后窜出来,拿眼角不屑地瞥了段明晨一眼,“这儿人太杂了,又吵闹,总有些不三不四的阿猫阿狗四处叫唤,不如你跟我们上二楼的包间坐吧!”   会场经理自然认得这两位赫赫有名的商界大佬,态度立刻软化下来,满脸堆笑道:“哪里话,既然两位老总为这位先生担保,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长辈跟前受的气无处发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迁怒对象,方家的老匹夫居然这种时候冒出来搅局!真是晦气!   期待的场面落空,又被驳了面子的段明晨咬紧后槽牙,眉骨突出成刻薄的轮廓,眯起眼睛冷冷一哂:“走到哪儿都有大腿抱,还真是令人羡慕呢,毕竟某些人被扫地出门连族谱都上不了,只能靠着向外人摇尾乞怜混口饭吃,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子。”   见偶像被自己瞧不上眼的败家子嘲讽,方俊气得当场就要炸:“你算哪根葱——”   冷不丁肩膀被摁下,方俊的反击被段回川当场截断,正有几分委屈,却见后者慢条斯理从皮夹里取出一张黑色的信用卡——   某种合金的材质打造而成,黑色基调的卡身上绘以暗金描成的花纹和字样,薄如蝉翼,却分量十足,在灯光下流动着一点幽秘的光,奢侈而低调地彰显着其主人昂贵的身价。   “伯伦斯银行的黑金卡!”拍卖行的经理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这种限量发行的无限额透支卡,再望向段回川的眼神瞬间变得不一样了,这可是绝对的大客户!平时甚至于自己都没资格单独接待的那种!   方以正愣了一下,这种黑金卡连他都没有,半玩笑半认真道:“还以为能轻松地卖个人情给段老板,看来真是失策了。”   “现在我有资格参加拍卖会了吗?”单薄的卡片在段回川指尖灵巧地翻转一圈,重新放回皮夹。   这是言亦君塞给他零花用的,出于某种大男子主义腐朽思想作祟,他不愿意花老婆的钱,宁可一直放在角落里落灰,没想到还是派上了用场。   段回川暗自摇头,万恶的资本家!   如果使用这张卡,言亦君马上就知道自己正在提亚酒店里,那还有什么惊喜可言嘛!   “当然!二楼有专门为您准备的贵宾间,请跟我来!”经理没有再理会其余人,引着这位神秘的大客户往上走。   留下满脸不可置信的段明晨,在周围饱含嘲弄的窃笑声中尴尬成一具苍白僵硬的石雕。   他阴沉着脸,基于目前在段家岌岌可危的处境,他半点也不愿意被段回川比下去——虽然他从来就没有被后者正眼瞧过。   段明晨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抬脚就要往二楼贵宾席走,不料竟被一旁的保安伸手拦下:“抱歉,先生,上面没有您的席位。”   段明晨顿时暴跳如雷:“你知道我是谁吗?居然敢拦我?!”   对于这种仗着家世无理取闹的客人,可见得多了,保安面无表情地回视,礼貌而疏离地道:“您知道的,我们拍卖会向来重视秩序,根据您的邀请函,您的席位在一楼,如果您拒不配合,闹大了,您的脸面也不好看。”   “……”段明晨攥紧的拳头弹出一根食指重重点了点对方鼻尖,终究没有多言,转身走了。   经理极有眼色地为段回川一行人安排了相邻的包间,招呼侍从摆上茶水点心便恭敬地退出去。   拍卖台上,主持人仍在激情洋溢地继续展示拍品。   方俊见段回川百无聊赖直打哈欠,凑过去问:“段大师,这次的拍品可有入眼的?你看现在拍的这个,帝王绿玉观音浮雕,成色如何?值得拍吗?”   段回川撩起眼皮往下投去不咸不淡地一瞥,在主持人唾沫横飞的吹嘘下,这块观音雕价格已经竞价到了一百多万,他摸了摸下巴道:“成色还算可以,晶润透亮,内部难得还保留着一丝灵气。”   “真的啊?”方俊眼前一亮,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的唐氏珠宝老总唐罗安,二话不说就要举起牌子拍。   却听段回川顿了一下,复又补充:“不过那灵气阴煞得很,仿佛是从墓穴里藏久了滋蕴出的阴灵气,贴身佩戴的话,容易招鬼。”   “……”唐罗安举牌的动作一顿,又讪讪地放下来。   方俊失望地叹口气,又指着下一件拍品问:“那这个呢,五帝钱,唐宋明清时通宝钱币,是不是赝品啊?最后一枚还是最不值钱的嘉庆通宝,好像没什么人拍的样子。”   “噫?”段回川仔细观望一阵,淡淡金色财气和经万人之手的人气汇成一线,隐隐串联在五帝钱中间的“口”中,“好东西啊,这是法器!”   他话音刚落,严阵以待的方董事长就抢先亮牌叫价,唐罗安不好意思和老友抢,只能在一旁干瞪眼,方以正嘿嘿一笑:“老伙计,这次被我抢先了。”   后续又出了几件竞价者寥寥的宝物,在段回川的指点下分别被方、唐两人捡漏,他们已经很少有这种花钱花得这么高兴的时候了。   随着拍卖进行到高潮,压轴的拍品终于姗姗来迟,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掀开了神秘的面纱。   “各位,这就是传说中已灭亡百余年的亚里特王国,最后一任皇帝的王冠。它是亚里特王国权利至高无上的象征!”   主持人面前立着一座特殊的钢化玻璃展示柜,段回川期盼已久的那顶钻石王冠,就郑重地珍藏其间。   镜头对准王冠的那一刻,仿佛有无穷闪烁的星星从天空坠落,否则如何能把钻石的光芒衬托得如此璀璨耀眼?   纯金打造的抽丝回纹蔓藤图案,镶满了大小不一的碎钻,拱卫着中间一枚鸽血红宝石。   水滴般的星光随着射灯的照耀,在王冠上幽幽流动,宛如流萤飞舞。   它周身似是笼罩着某种奇异的魅力,震得在场众人一时鸦雀无声,唯有屏息凝神静静欣赏它的华美。   “一百万!”主持人尚未来得及说明起拍价,会场就已经被第一声迫不及待的报价惊醒,此起彼伏的报价声不断,眨眼间就推向了一千万,旋即毫无滞涩的继续往上。   “段大师,这王冠如何?值一千万吗?”方俊没有参与这个等级竞争的打算,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竞拍的面红耳赤,悠哉地抿了一口酒。   段回川这次没有回答他,双目紧紧锁住王冠最顶端那颗宝石,脖子上的戒指握在掌心嗡鸣震颤,不断向他散发着即将完满的欢呼雀跃的心情——错不了了!最后一颗钻石就在王冠上!   他深吸一口气,澎湃的心情尽数收敛于眼底,缓缓松开紧捏的拳头,无论如何,这顶王冠他势在必得!   此时竞价已然逼近两千万大关,报价的频率明显缓慢下来,段回川果断按响了手边的专用报价铃——两千万!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出手最阔绰的一次了吧,对面方以正和唐罗安几人愕然不解的眼神,段回川报以一个虚弱的微笑,肉痛得脸颊一阵抽搐,内心简直在滴血。   方俊小声地倒吸凉气:“段大师,莫非这个钻石王冠有什么特殊之处?”没想到连段大师这么抠门的人都不惜大出血也要拍到,想必是无价之宝吧!   段回川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强颜欢笑,随便胡扯了一个理由:“我……我老婆喜欢。”   方俊差点一口酒喷出来,眼睛瞪成铜铃:“你结婚了?!”   段回川还没回答,新的报价竟然再次刷新——两千零一万!   他微微蹙眉,报价者不是别人,竟是段明晨那个败家子。这家伙,莫不是失心疯了。   他虚眯起双眼,扫过段明晨阴恻恻的脸,随手按铃,再加一百万。   竞价到了这个阶段,真心竞拍的人不会卡着加价底线一万一万的加价,明摆着是故意抬杠。   段明晨无视了周遭的嘘声和鄙视的眼神,依然我行我素,他看出来段回川对王冠的企图,就是为了故意恶心他。   呵呵,要怪就怪你自己,让我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二楼另一侧的贵宾间内,段三爷和段家家主看着这场丢人的闹剧,神色愈发不渝。   段三爷低头抿一口茶,冷眼瞧着:“查到了吗,明晨在抬谁的杠?”   秘书上前一步,低声道:“那间包房的主人持有一张伯伦斯银行的黑金卡。”   “老二那个白痴!什么人惹不起他不知道?”段三爷越发阴沉,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置在茶几上,茶水溅了几滴,沾湿了衣摆。   秘书犹豫一下,又小声补充:“那张卡登记人姓言。同在提亚酒店,姓言,明晨少爷又对他有敌意的,唯有……”   “言亦君!”段三爷脸色一变,气得直翻白眼,佝偻的身子摇晃一下,“那个混账东西!他知道言院长是治疗老三的希望,就是想激怒他,意在置老三于死地啊!不肖子!不肖子!去!立刻冻结老二名下所有账户资金!把他给我带回去关起来!不许他踏出家门!”   “父亲,您不要太激动了,别把身体气坏了。”段尹正扶住白发苍苍的父亲,半是气恼半是无奈,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半晌,咬牙道,“我亲自去向言院长道歉,这顶王冠……就算我们送给他的!”   秘书欲言又止,委婉地提醒道:“可是,账上的流动资金已经……”   段尹正面色铁青,心里把老二骂了千百遍也难消心头之恨,一字一字仿佛从压根里咬碎挤出来:“为了老三,两千万,我们还出得起!”   此时,众人话题中心的言亦君,正交叠双腿端坐于一张暗红色单人沙发里,静静注视着这场竞价闹剧,执鞭人立在他身侧,微微俯身:“大人,段先生就在隔壁,是否需要……”   言亦君摇了摇头,莞尔一笑:“被人抬价,只怕这会正气得跳脚呢。让他不要拍了,自会人双手奉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段:还好没人看见我现场表演壁虎跳jio,段家的傻子都瞎了【美滋滋.ipg   言:笑而不语 第58章 阴险夫夫   见到言家管家的那一刻,段老板内心突然咯噔一下,暗暗叫糟。果然还是被言亦君发现了!   正当他苦思冥想怎么跟言亦君解释,自己背着他,一个人偷偷跑到拍卖会上来挥霍无度时,包间再次被敲响,这次来的是会场经理,他双手叠在小腹前,满面笑容地向段回川点头致意。   “先生,对于方才拍卖亚里特王冠时的恶意抬价行为,段氏集团的段总通过我们拍卖行向您表达歉意。”   “?”段回川抬起一边眉毛,递给对方一个莫名其妙的狐疑眼神。   “咳咳,是这样的。”经理舔了舔嘴唇,“方才跟您恶意竞价的是段总的儿子,但那并不代表段氏集团的态度,段总替他的儿子向您致歉,这件拍品除了您二位之外,已无人再继续竞拍,您如果放弃竞拍,段总愿意以两千万的成交价买下亚里特王冠,并以私人名义赠送与您,权当赔罪。您看,如何?”   虽说拍卖品最终的成交价越高,他们的抽成越多,但是总有些意外的时候,比如恶意抬价,会招致相当大的风险,最大的一种就是当恶意竞拍者意外拍到了本不打算拍下的藏品,耍无赖拒绝付账,当预见到类似的情况有可能发生时,为了避免损失,拍卖行也会以权变之术变通一二。   段回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冷淡且警惕地盯着他:“段尹正?他为什么要把王冠送给我?”   “呃,段总提出想见您一面的要求,您可以当面问他,我猜,也许段总想要结识您,交个朋友。”经理笑呵呵地自作聪明道。   “结识我?交个朋友?”段回川扬起古怪的强调重复一遍,险些被这个荒唐的说法逗笑,莫不是认错了人,把自己当成了别的什么人?   不过,既然某些人非要上赶着当这个冤大头,段回川也没有理由反对。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颔首:“那我就见见这位热心市民段先生吧。”   “好的,请您稍等。”   此刻拍卖会第一轮竞拍已经结束,已经被标上成交价的藏品们在展台上作最后的展示,继续等待着下一轮的宾客们,言谈间还在津津乐道最后这顶戏剧化的钻石王冠。   方俊尚沉浸在段回川乃已婚人士的打击中回不过神,其他几人本该回到自己包间去,但谁也没有提这一茬,实在是段家家主这一神来之笔过于劲爆,他们实在好奇这背后究竟怎么一回事。   段家主来得很快,想必是等候已久了。   他推开门时看见方以正和唐罗安坐是沙发上,初时一愣,面露狐疑,心想言院长何时还跟这两家走得近?   紧接着,他目光转到翘着腿坐在主座里的段回川,当即脸色大变,活像白日见鬼似的,脸颊绷紧的肌肉如龟裂的石膏塑像,险些簌簌落下惨白的泥灰来!   “你——怎么会是你?!”段尹正咬牙切齿的声音不加掩饰地迸发出怒火,“这个包间的主人明明是言亦君!你怎么会在言院长的房间里!”   段回川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用了言亦君的卡,被对方误会当成他了。不过,反正差别也不大。   “段总,您刚才是在叫我吗?”一把低沉醇厚的嗓子突兀地终结了房间里弥漫的尴尬,众人往门口看去——   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步履从容步入室内,在一片或惊讶或茫然的目光下,越过神情错愕的段尹正,径自向段回川走去。   严谨庄重的纯黑色定制西服衬得他的身段愈发匀称挺拔,男人手里端着一杯鸡尾酒,琥珀色的酒液随着行走间微微晃荡,馥郁的幽香从他周身散发出来,不知是来自酒香,还是别的。   他进来时,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仿佛被某种强大的气场所摄,这种气质太盛,甚至于让人忽视了他俊美动人的五官。   从听到对方声音那一刻,段回川便不禁露出一丝笑容,顿时把那一点小烦恼抛至九霄云外。   他单手支着脸颊靠在沙发椅背里,目视言亦君走到自己身侧,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对方抚向自己面颊的手。   一股微醺的气息钻入鼻尖,优雅而迷醉,他轻轻嗅着属于恋人的味道。   男人俯下身,一只手臂撑在椅背上,圈出一方旁若无人的二人世界,在他眼睑上落下一个清浅温柔的吻:“自己偷偷跑来,玩的开心吗?”   哐的一下,是唐锦锦的杯子绝望又无助地掉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方俊双目无神地望着这对众目睽睽之下乱洒狗粮的基佬,一时之间也分不清,究竟是段老板已婚,还是结婚对象还是个男人对他的打击更大些。   房间为诡异的死寂充斥着。   方家几人本来只是想借着机会嘲讽一下段尹正,没想到这口瓜过于劲爆,被突兀地砸下来差点脑壳都给开了瓢。   “你们——”段尹正指着他俩的手不住地颤抖,铁青转红的脸色如同锈蚀的青铜,一寸寸剥落下冷静的外衣,眼前过于惊人的信息量刮得他脑内一阵轰鸣——   为何老三病情恶化,为何老二恶意抬杠,为何祖祠风水仍有问题,甚至于刚才那顶天价王冠……圈套!这全是圈套!   是这两个阴险的家伙合起伙来对他的报复!   段尹正额角青筋暴起,一口气哽在喉头提不上来,差点晕过去,忙被见势不对的经理扶住了,开玩笑,万一闹出人命,王冠拍卖的款项找谁要去?   段回川没有搭理他,或者说他的注意力都被言亦君牢牢抓着,没有那个闲工夫管其他人。   “被你发现啦,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段回川摩挲着他的手腕。   言亦君笑而不语,他已经看过更加“惊喜”的一幕了:“你不去看看属于你的王冠吗?”   被他字正腔圆重点读出的几个字,刚缓过来的段尹正又是一阵气血上涌,害得经理慌慌张张拍他的背,替他顺气。   “啊,对!差点忘了!”段回川迅速起身,经过段尹正身侧的时候,朝他竖起大拇指,美滋滋地笑道,“没想到段先生这么热心,替我省下一大笔,真是多谢了。”   “你……我……”段尹正终于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段总!段总!快!快叫医疗队!”   等不及拍卖行把王冠送过来,段回川直接拉着言亦君往后台走,今天收获双人份的快乐,让他走路步子都轻快得仿佛踩在棉花团上似的。   真是没有想到,最后一颗钻石竟然来的如此简单!   段回川竭力维持着面上那点矜持,可脸上藏不住的意兴飞扬,依然暴露了他激动的内心。   言亦君不由微微一笑,连带着心底某些不可言说的隐忧,也暂且沉入水底不见了踪影。   “等东西拿到,我们就回家吧。”到底还是记挂着潜藏在暗处的危险,言亦君捏了捏对方的手心,委婉地劝说道,“免得有些麻烦找上门来,扰了兴致。”   段回川以为他意指段家被坑了要来找麻烦,不甚在意地笑笑:“都听你的,不过也用不着理会他们,一群跳梁小丑罢了。”   “等等——”他话音未落,脚步倏忽顿在原地,横臂把言亦君护在身后,随着眉头一点点皱起,声音沉冷下去,宛如巨石落水,“小心,这里不对劲!”   顾不得在大众眼皮子底下暴露他特殊的能力,段回川直接将男人打横抱起,一个纵跃跳至空中,踩在浅灰色的雷云上。   刹那间,原本站立的位置如雪崩溃陷,几乎在瞬息之内,一个巨大的黑洞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他异常的行为还未来得及引起他人注意,突如其来的灾难已然席卷了在场所有人!   一声惊恐的尖叫突兀地打破了秩序,将整个拍卖会现场推入极度混乱和恐慌的边缘!   “发什么了什么事?!”   “快跑!地陷了!”   天花板上的吊灯开始剧烈摇晃,凌乱的光影照落在富人们失去优雅和从容的脸孔上,光线明灭闪烁时,每个人神情被映照得支离破碎,仿佛剥落破裂的面具。   惊叫、哭喊和恐惧像浪潮一样扑打过来,死死攫获住了人们的心,混乱中,一直潜伏在阴影中的阴谋家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爪牙!   被灾难波及的展示台,早已空空如也无人在意,任由那些昂贵的宝物狼藉散落一地,包括镶嵌了最后一颗祝祷石的天价王冠。   段回川的目光穿过重重慌乱的人群,紧紧锁定在王冠上,脚下雷云意随心动,往那处俯冲而至——一条布满黑鳞的尾巴从地陷处的黑洞里倏忽甩出,重重抽在雷云一侧!   电光火石之间,段回川只来得及匆忙布下一道雷障,但在对方沉重凶悍的攻击下近乎瞬间破碎!   仍是猝不及防被狠狠抽中,险些在空中栽了个趔趄,飞出去老远,撞在会场二楼结实的墙壁上,才被迫停下。   一只巨大的、如鹰般的利爪从黑洞里探出来,重重扣在岌岌可危的洞口边缘。   仅剩的几盏虚弱的吊灯,无助地摇晃在半空,昏暗的光线为他照亮这只足足有一人高的钢筋铁骨——刀一样锋利的爪牙之上,覆盖着细密黝黑的鳞片,幽亮的光芒在鳞片上流转,是如深海般冰冷的色泽!   在看清的一瞬,段回川勃然色变,瞳孔猛缩如针!   作者有话要说:   段:我为什么要想不开立flag!哭辽 第59章 雷霆之威   塌陷仍在继续,甚至速度快得变本加厉,随着警报声大作,整座拍卖会场哀鸿遍野,未来得及第一时间逃走的人群匍匐在歪倒的椅子下,瑟瑟发抖。   直到一个硕大的异兽头颅从地陷的黑洞中缓缓升起,地动山摇在一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恐慌中的人群终于发现了这个超出认知范畴的庞然大物,不断升腾的魁梧鳞躯遮天蔽日充斥了视野,过于震撼和恐惧的情绪近乎崩断了他们的神经。   惧怖到极致时,人们反而忘却了尖叫,唯一能做的,只是不约而同地仰头,震惊而绝望地仰望那条一眼望不尽的黑色巨兽!   它冗长而雄浑的身躯密密地覆满了宽大光滑的黑色鳞片,被昏暗的灯光冲刷出金属般森冷的光泽,分叉的犄角刀一样锋利,四只利爪切豆腐般,在大理石砖上轻而易举划出数道裂痕。   它拖着长长的尾巴,盘旋在展台上空,漆黑的眼睛睥睨四方,对脚下渺小的蝼蚁不屑一顾。   那是一条仅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神兽——龙。   黑色的真龙。   在露出真容的那一刻,惊恐万状的人群陷入久久的失语,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在商场久经风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遇到这么可怕的一幕。   方、唐两家人稍晚才离开包间,幸运地错开了第一波地陷之灾,但他们的好运也到此为止了,动乱中掉落的墙砖碎石堵住了后门的安全通道,另外一处出口又在展台方向,那正是庞大的黑龙盘踞之处!   混乱的场面无从落脚,他们只得退回去趴伏在房间窗口,茫然无措地偷偷往下张望,这一望,险些叫他们眼珠子瞪出来。   龙啊!那是传说中的龙啊!   此刻,段回川正抱着言亦君伫立于雷云之上,半空中与黑龙遥遥对峙。   相较于巨大的黑龙,他的身影几乎被铺天盖地的黑色龙鳞稀释到无法分辨,他二人渺小得甚至还够不上龙眼瞳孔大小。   在这样一尊庞然大物前,无形的威压沉甸甸笼罩下来,雷云震颤着有溃散的趋势。   这条龙,是冲着他来的!   无端的,他心中笃定。   段回川深吸一口气,好容易稳定住雷云,言亦君搂着他的脖子,微微蹙眉,黑沉的眸子闪过一丝幽光,叹气道:“你放我下来吧。”   “可是……”段回川这才想起对方并不是普通人,他总是下意识把言亦君当成一个柔弱的医生,然而就冲着对方昔年报仇时下手的狠辣果决,或许事实上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意识到这一点,段回川放下他的动作显得有几分讪讪:“那你自己小心。这家伙应该是冲我来的,你退远些。”   他挡在言亦君身前,冲着黑龙扬起下巴,低沉的嗓音毫无惧色:“那边的大家伙,名字自己报上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冗长昂扬的怒吼,段回川的蔑视和冷哂激怒了它,巨大的声浪震荡开来,在一瞬之间震碎了附近所有的玻璃制品!   灯盏、酒杯、窗子、展示柜……无一幸免,崩解的玻璃碎片如雨如星纷扬溅射,宛如一场开败的冰冷烟花,用尽最后一刻的残美,把狼藉的现场再次刮得一塌糊涂。   凌乱的黑发在汹涌的狂风中乱舞,段回川随手拂开额发,伫立在暴风的中心岿然不动,眼也不眨,慢吞吞勾起嘴角,挑衅道:“原来你叫‘吼’?”   言亦君在他身后因这句调皮无声笑了笑,可这缕笑意在看到脚下如潮水般蔓延而至的阴影后,转瞬即逝,他轻声提醒道:“小心,它还有帮手。”   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自四周围拢而来,它们贴着墙壁、地面,向着跌落在尘土间的钻石王冠漫涌而去!   眼看着黑暗就要将王冠吞噬,段回川眼神轻蔑而阴鸷,随手一道蓝紫色电光利箭般穿透而过,将鬼祟藏身于阴影中见不得光的盗贼生生钉死在原地!   殷红的鲜血四溅,顺着皲裂的地砖蜿蜒流淌,黑暗处,一个诡异的人影缓缓浮现,那道雷霆利箭竟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心口,连一声临终遗言也来不及出口,便怨毒地气绝了。   “猖狂。”段回川淡淡轻嗤一声,没有再施舍对方哪怕一个怜悯的眼神:“别人的东西可不要乱碰。”   然而这个倒霉鬼的下场,仅仅只是让周遭的阴影略微一静,随即更加争先恐后地扑过去,哪怕步其后尘,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黑龙游离在对面,牢牢锁着他伺机出手,段回川眉头扬起来,颇觉棘手,爆裂的霹雳顺服地环绕在手指之间,隐而不发。   最终打破双方对峙平衡的,是一根迅如奔蟒的银鞭。   深碧色的巫力于鞭身无声幽动,挥动之间,仿佛有着诡异的生命力,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被那丝青芒沾上的,无一不狼狈跌出阴影的保护,一个接一个显露于人前。   潜伏在四周的彼岸成员,未必都认得执鞭人的样貌,但无人不识这根标志性的银鞭,对方出手的那一刻,像是吹响某种战斗信号,顷刻之间,纷纷出手!   深浅不一的青芒在空中纵横交错,打得对面随翼而来的巫族措手不及,犬牙交错的攻击针锋相对,诡异的巫术层出不穷,将凌乱的现场几乎打成筛子,局势被搅弄得越发复杂纷乱。   “他们是……”段回川也被这些突兀冒出的家伙惊得一愣,底下双方互殴得热火朝天,他倒成了个局外人。   言亦君沉淡的嗓音言简意赅:“是我的人。”   “……”段回川侧头看他一眼,眼神复杂。   胶着的局势,令黑龙终于安耐不住,抢先动了!   一口龙息裹着爆裂的高温喷吐而出,瞬间将拍卖场的天花板烧化,蛀出一个大窟窿!碎裂石块和钢筋火炭般滂沱砸落!   下方的人群惊恐万状,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降临。   段回川忍不住爆出一声国骂,旋即一面光滑如镜的深紫色屏障,以脚下的雷云为中心,疯狂铺展开,瞬间覆盖了整座破败不堪的拍卖场,隔绝了恐怖的高温和落石,将下方的无辜人群护持在内。   火球般的碎块轰然砸在屏障之上,爆裂的炸响震耳欲聋,自下往上看,宛如一场火雨洗礼的世界末日,有胆小者当场就吓晕过去。   “哼。”黑龙徘徊在上空,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冷笑,长颚张开,口吐人言,“尊贵的二太子殿下,都自顾不暇了,竟然还会在意蝼蚁的性命吗?”   “原来你会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段回川眼神黑沉沉地盯着对方,“报上名来,黄泉路上,以免做只无名死鬼。”   “多年不见,二殿下还是那么张扬跋扈,不知谦逊为何物。”黑龙游离的身躯慢慢向他靠近,遒劲的龙尾稍加摆动,便是一阵飓风翻涌。   “吾名翼,蒙长殿下亲自赐名,尊卑有别,吾本不愿与您为难,但长殿下严令,务必要将您带回,还请二殿下恕吾以下犯上之罪。”   黑龙语调古拗悠长,如同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口气却甚是倨傲,丝毫没有把渺小凡胎之躯的段回川放在眼底。   “希望你的本事,不要比你的口气低太多才好。”段回川轻蔑地冷哂。   蓝紫色雷灵气流自他周身蓬勃而出,无比暴戾的列缺霹雳在他指尖膨胀,凝聚成一根根雷霆冰剑,弧形分散开来,沉浮于半空。   无形的剑意铺展到极致,雀跃的电弧在剑刃上闪烁萦绕,狂暴的雷霆和极寒的坚冰被凝缩在一起,水火不容又紧密不分。   周遭刚烈的气场如同被无穷锋利的碎片,在疯狂的气流中割裂了一方天地。   脆弱的拍卖场馆在这样恐怖的威压中,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呻吟,终于倒塌成一片断壁残垣,所幸被坚不可摧的紫色屏障尽数挡下。   裂开的大洞露出天外黑压压的乌云。   不知何时,沉重的闷雷裹挟着黑暗的云翳,自极远处慢慢压来,压得漆黑的天幕不堪重负,沉甸甸地低垂下来,仿佛踮起脚就能够到。   连月光也被阴云严防死守,不肯吐露一星半点。   在这样浓墨一般化不开的黑里,段回川周身锐利的雷霆几乎成了夜色里唯一的光,是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明亮,唯独他挺拔的身姿,在电光笼罩下显得格外分明。   一朵硕大的青紫色莲花在他脚下缓缓绽放,这朵莲花倒影在黑龙森冷的瞳孔中。   它终于不再按捺,一声狂傲的龙吼撕开夜空,庞大的身形如同起伏的山峦,速度却迅若闪电,竖瞳牢牢锁定莲花上仿佛一爪就能拍死的渺小人影,腾云驾雾,呼啸而去!   段回川冷凝的视线迎上这伴随死亡的盛大一击,周身雷霆之力运转到极限,凶悍澎湃的雷电瞬间淹没了他的身影,漫天雷霆巨剑携开天辟地之势,重重撞上真龙雄浑的身躯!   陆地上的一切人与物,于此刻俱成了微弱的草芥,在暴风雨中飘零无助。   刹那之间,罡风怒吼,风云雷动,天地为之静止,昼夜为之颠倒!   作者有话要说:   段:虽然我男票深藏不露,但他肯定不知道,我也深藏不露!【得意摇尾.jpg   言:微笑 第60章 龙族君王   耀眼的电光照亮天地的那一刻,似有一瞬间的万籁俱寂。   紧跟着,剧烈的碰撞在半空中激荡出巨大的爆炸,层叠的声浪如潮,为乌云遥传的雷声裹挟,震耳欲聋!   狂风的怒号声被掩盖了,人群的惊叫声也被淹没了,地面上大半生物几乎被震晕过去,混乱的气场,呼啸的飓风,提亚群岛所有的电子设备在此刻尽数成了废铜烂铁。   五彩斑斓的路灯和夜景在一阵走投无路的闪烁后,齐刷刷熄灭了,岛上的光亮一瞬间被全部抽走,陷入令人恐慌的黑暗,仿佛波涛诡谲的大海中一片根本不存在的暗礁。   雪亮的雷霆像一挺长枪刺破夜幕,与云翳中的电光首尾相连。   旋涡般流转的阴云终于承受不住,夜空像是捅破了一个幽黑的大洞,暴雨从洞里倾颓而下,无情而残酷地冲刷着这片暗礁,和暗礁上的一切。   言亦君沉默地伫立于一朵浅灰色的雷云上,一动不动地仰望天空,任凭刀片般的猛烈罡风刮剐于周身,仿佛半点察觉不到疼痛。   豆大的雨点兜头砸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开,没有一滴能淋湿哪怕他一根头发。   龙族之间的战斗,是最为纯粹的力量间的角逐,血腥且残忍,他无法插手,也无权插手。   更何况,没有人比他更加坚信,段回川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哪怕他眼下还只是暂居于一个人类的躯壳之中。   “嗷——吼——”短暂的沉寂后,夜空里迸发出一声饱含愤怒的龙啸,疯狂摆尾的黑龙在电光闪耀的云层间翻滚沉浮。   仿佛有人受了重伤,殷红的龙血如雨般洒落,血珠瞬间被暴雨吞噬,惊人的高温将周遭的雨水汽化成虚浮的白雾,旋即又被狂风吹得风流云散。   是谁的血?   言亦君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深刻的红痕也一无所觉。   他仰头望着云层深处,专注的眼神追逐着那抹微小的人影,望眼欲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看得更清楚些,即便如此,也舍不得将视线挪开片刻。   在他脚下,巫族之间的战斗已经分出了胜负,事实再一次证明,执鞭人的银鞭面对普通的巫族无往而不利。   他小心地捧着依然完好无损的钻石王冠来到言亦君身后,离他半步之遥笔挺地站定,垂首低声道:“巫尊大人,最后一颗祝祷石已落入我们手中,只要您再从段先生处取得龙戒,我们就可以向大祭司复命了。”   言亦君面色微变,他转过身,从对方手里接过王冠,轻轻摩挲着顶端的浅紫色的菱形钻石,这就是继聚财、气运、姻缘后,最后一颗祝祷石——复活石。   即使这样狼狈的雨夜,也无法掩盖它华美的光芒,它的美是世界上最危险亦最无与伦比的诱惑,无人能抗拒,无人能忽视。   曾有无数人为它前仆后继,最后化作森森白骨,垒在胜利者的王座下。   云层中的战斗已经进行到白热化。   粗壮的雷霆巨剑囚笼一样牢牢钉在黑龙龙身、龙爪之上,它身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残破的龙鳞显得狼狈不堪!   翼在段回川不断的攻击下恼羞成怒,怒吼几乎激荡起万丈海潮,它无法容忍自己竟然在区区一个人类手下身受重伤,即使对方曾是高高在上的二太子。   黑龙翼疯狂地挣扎,企图摆脱这样的痛楚,可越是挣扎,伤势越重。   随着那多硕大的雷莲在他体内猛烈炸开,翼再也无力承受,尖锐的吼声越来越虚弱,最后一丝顽抗的意志崩解溃散,庞大的龙身从天空中重重跌落入海,掀起滔天巨浪,扑向四面的群岛!   汗水混杂着鲜血沿着额头滑落,湿透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又被罡风吹乱,段回川单膝撑在快要散架的雷云上,俯视这片坟墓一样幽深的大海。   黑暗的海水终于吞没了狰狞的神兽,就像将一根粗绳拖入水底。   相较于黑龙的惨状,段回川也没能好到哪里去,他左手的袖子被撕得粉碎,手臂、腰腹有数道极深的血痕,淋漓的血珠渗透而出,将衬衫染得殷红一片。   “回川!”看清他的刹那,那个哽在舌尖的名字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言亦君目光凝在他身上,那些血痕仿佛同样划在他的眉心,划出眉宇间千沟万壑的阴沉和震怒。   载着段回川的雷云缓缓在言亦君面前飘落,后者甚至等不及它停稳,就猛地扑上去抱住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身影,就像很多年前,他也曾竭尽全力想要够到那坠落的指尖。   段回川被扑得摇晃一下,才堪堪站稳,他摸了摸言亦君满脸忧虑的面颊,虚弱地扯出一抹微笑:“放心吧,你男人我还死不了呢,这点小场面,不过热身而已。”   言亦君只是摇头,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有怀中的温度能让他感到安心。   他缓缓的伸出手,去触摸对方血色狰狞的伤口,指尖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段回川倒抽着凉气,轻轻嘶了一声,随后惊讶地瞪大双眼,但见言亦君手指抚摸过的地方,蕴出翠绿色的幽光,在伤口处飞舞环绕,宛如童话世界里精灵。   温和而澎湃的巫力,带着蓬勃生命力,迅速渗入肌肤,飞快地修复着他全身的伤处,哪怕连一抹淤青也不肯放过。   那些皮开肉绽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慢愈合,身体里折磨着他的内伤同样被柔和的力量洗涤梳理着,仿佛沐浴温泉般舒适解乏。   段回川目瞪口呆地望着专注疗伤的言亦君,无言半晌,才愤愤憋出一句:“原来你是靠着法术作弊才当的医院院长!”   “你的战利品。”对他的愤慨,言亦君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送上那顶璀璨夺目的钻石王冠,这个引起今晚腥风血雨的罪魁祸首,依然无知无觉地散发着独特的光晕。   执鞭人在他身后,眼神复杂地望着主人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垂首,像一柄沉默的剑,将锋芒尽数收敛回鞘中。   段回川感慨地接过冰冷的王冠,正要把顶端那颗紫色钻石抠下来。   言亦君默默看着他的动作,犹豫再三,终是缓缓开口:“其实我是——”   齿缝里“巫族人”三个字尚未来得及出口,陡然间,海面异变横生!   海中深蓝色的漩涡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两人脚下,瞬息功夫,巨大的龙头破水而出,血盆大口显出恐怖的吸扯力,企图将周遭的一切尽数吸入黑洞般的大口中!   段回川拉着言亦君急速往高空腾挪,好不容易闪避过黑龙垂死反扑的一击,不料身体倏忽一重,脚踝仿佛被什么卷住,瞬间蔓延至全身,巨大的力道几乎以无法反抗的姿态袭来,将他整个人拖下水去!   “回川!”言亦君霍然回身,脸上的神情被雷鸣闪电照得惊心动魄,他极力伸出手,疯狂追逐那个坠落的身影。   光华流转的淡金色锁链牢牢捆缚在段回川身上,仿佛有生命似的蠕动着——   那是抽出九条罪龙的龙筋炼制而成,坚韧且粗重,专门用来禁锢有罪的龙族,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条龙能挣脱它的束缚。   龙筋收束得极紧,绑得段回川丝毫动弹不得,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像一截僵硬的铁锥,直挺挺往海里掉。   言亦君眼睁睁望着对方的身影与自己绷紧的指尖一错而过,瞬间被黑暗的大海吞噬,一如多年以前那个令人心碎的成年礼,眼看着他跌落轮回祭台,而自己,无能为力。   呼号的狂风横亘在他们之间,像是一道永不可跨越的沟壑,又像是命运对他的嘲讽。   他几乎要随着段回川一同扎进诡谲的大海中,黑龙却在这时猛地从海底跃起,庞大的龙尾携着呼啸的罡风抽过来,言亦君只得错身避开这一击。   黑龙粗哑地喘息着,虚弱地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放声冷笑:“放弃吧,没有哪一条龙能挣脱九天缚龙索的禁锢,吾本不想动用这件宝物……长殿下必然知道了这里的一切,他就要来了,你若现在束手就擒,兴许长殿下能留你一具全尸!”   回应他的,是于天地尽头熊熊燃起的黑色火焰!   以燎原之势,在海面上无边无际蔓延开来,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道漆黑的修长身影从火焰里缓步而出,黑发在他背后疯长,狂风中吹得凌乱飞扬,宛如地狱业火里走出的鬼魅。   “把回川交出来,我可以考虑给你留个全尸。”男人的话语空灵如雾,平静的嗓音下,是沉寂压抑的滔天戾气。   “放肆!”黑龙勃然大怒,拖着重伤的残躯就要挣扎着腾空而起,可它终究已经是强弩之末,在黑炎毫不留情的灼烧下,连灵魂都在痛苦中大声嘶号!   “长殿下!救我!”   从伤口中喷薄的龙血几乎将海面染红,隐隐的,一线微光自海平面亮起,快速发散、膨胀,最终凝聚成一扇银色光门,一袭白衣银发从门里缓步而出。   怒浪汹涌的海水拥簇在他周身,像觐见君王的臣子般驯服。   那人赤脚踩在海水上,像一片轻薄的羽毛,踏着荡漾开的涟漪一步步行来,如履平地,衣摆长长曳在如镜水面,半点也未曾沾湿,银发披于肩头,被夜风拂起。   遗世独立,飘然欲仙。   作者有话要说:   言:这只壁虎打架受伤了,我们不如把它……   段:救救孩子!!!(疯狂求生.jpg 第61章 激战   城市中心的夜晚一如往常一样霓虹璀璨。   不知从何时起,浓重的铅灰色云翳自海的方向堆积而来。   风渐渐刮起来,街道两旁张贴的广告海报和传单被吹得猎猎作响。   夜风刮到行人们的身上,还沉浸在热夏尾巴的人们,恍然间这才感觉到寒秋的厉害之处,纷纷裹好外套,缩着脖子,脚步匆匆。   市中心的高档别墅区,段回川家的屋子,就在临湖边那一栋。   室内亮着灯,许辰做完作业照例坐在沙发前看动画片,白简匆匆跑到阳台,把衣服都收回来,前脚刚进屋,一场雷雨紧随其后轰然而下。   倾盆暴雨转眼间滂沱如瀑,许辰被激烈的雨声下了一跳,趴在窗棂看着外面黑洞洞的雨幕,莫名有些担忧。   “哥哥说去海岛旅游,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   白简擦拭着淋湿的头发,宽慰道:“可能玩的正开心呢……奇怪了,怎么招财不肯吃东西?晚上给它加满了碗,到现在也一动不动。”   大雨下了许久,半点没有暂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急,像是密集的鼓点敲在心口,敲得人七上八下,烦躁不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样一场无端的凄风苦雨笼罩着,看不见尽头。   羽毛鲜艳的鹦鹉此刻萎靡地窝在鸟笼里,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白简跟它说话,也爱答不理。   直到雨下大了,它忽然开始焦躁起来,不住地煽动翅膀,铁钩般的利爪,在铁笼里刨抓,仿佛要把笼子抓出个窟窿才罢休。   “招财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许辰打开笼门,将它抱出来,平时招财有事没事就爱说话,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生怕被人当哑巴,这会却反常的只字不言。   刚出鸟笼,招财突兀地冲着窗外的大雨咆哮起来,嘶哑而凄厉的叫声,把两人吓了一跳。   “招财!”   鹦鹉高高扬起火红的头冠,挣脱了许辰的怀抱,像只离弦的箭一样振翅而出,转眼间冲出窗户,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任凭白简和许辰在后面大声喊叫,也无动于衷。   同样陷在大雨之中的,还有沦陷在漆黑中的提亚群岛。   惊雷骤雨,闪电狂风,无论的机场还是码头,所有交通瘫痪,大部分信号断绝,水电网尽数罢工,恐慌开始大面积蔓延,唯有古老的蜡烛和手电筒勉强能提供一点安慰。   在段回川和黑龙离开后,陷在拍卖会场馆废墟里的人,纷纷提心吊胆地逃出来。   整个岛仿佛成了悬浮在海面的孤岛,到处都是积水,他们聚集在酒店里,靠着备用的发电机勉强维持基本供给。   厚实的云层里电闪雷鸣,时不时有庞大的黑影在水天相接处翻腾,像是某种张牙舞爪的怪兽,只是离岛太远,看不真切。   唐罗安靠在窗口望着这荒诞的一幕,喃喃自语:“当初便觉得段老板不是普通人,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能看见他跟龙打架……”   方俊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面,不停打喷嚏,整张脸皱成一团,恹恹的,情绪低落极了:“原以为我只是被狐妖吓弯了,没想到……跨越性别已经很艰难了,竟然还是非人类……”   另外一个房间里,段家人在诡异的沉默和忐忑惶恐中,煎熬的等待着天亮,但是这个夜晚是那么漫长,等得心都快要跳出胸腔。   段尹正在拍卖会场坍塌时受了外伤,被人救起,早已从昏迷中转醒,苏醒时他麻木怔忪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荒唐的噩梦,久久不能回过神。   自己曾经弃如敝履的怪物儿子,竟然同一条真龙当空对峙!   当他看见那不可思议的一幕时,眼珠子差点吓得掉出来。   段尹正重重揉了揉自己的眼角,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段明晨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精气神仿佛都被抽走了似的,眼神不安地到处乱飘:“那个家伙……他、他果然是个怪物,只是没想到来头这么……他会不会回头找我们报复啊?”   段三爷把目光从窗外收回,他眼底森郁的乌青无处可藏,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整个人仿佛苍老得快要入土,他冷冷地瞥了这个不成器的孙子一眼:“他若要报复段家,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段明晨吓得一怂,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   “算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已经于事无补了,听天由命吧。”   段尹正长长叹了口气,想起昔年长子幼时种种,许多流言传闻未必是实情,但他还是因为害怕名誉受损,将人小小年纪扫地出门,又想到祖祠龙穴纠纷,非但没有摘到好果子,反而如今整个段氏集团的摇摇欲坠。   现在一一想来,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惶恐更多些。   水天万里皆是晦暗苍凉,唯呼啸的闪电雷霆照亮了下方的浊浪滔滔。   凄厉的龙吟在高空咆哮,黑焰焚天,远处的惊涛骇浪海啸般扑到眼前。   在这样浩荡的声势里,言亦君凌空而立,与立在海上的白衣男人遥遥对峙,仿佛周遭一切的狂风骤雨都不过是好戏开场前的开胃菜。   一黑一白两个修长的身影,倒映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激涌的浪潮起伏时,两人的倒影被裁得七零八落,一如这剑拔弩张的诡异平静,随时可能土崩瓦解。   借着一瞬间雪亮的电光,他看清了对方仰起的脸,虽有着人类的外表,那一双竖瞳漆黑如墨,云谲波诡,分明不是人类的眼。   被对方的视线锁定的时候,宛如同一只奥古狰狞的凶兽对视,随时会被尖牙利齿咬碎似的,令人发自心底泛起寒意。   黑龙依旧在黑焰的炙烤中痛苦挣扎,眼看喘息声渐渐虚弱,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高高扬起头颅:“长殿下!救救我!我、我已经完成了任务!”   “翼,你做得不错。”白衣人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它似的,勾起嘴角,慢条斯理地嘉奖一句,眼底却殊无笑意,“不过,你被还是区区人类之身的二弟打成这幅德行,实在太丢我龙族脸面了。也罢,看在你为本殿尽心办事的份上,我会送你的龙魂早日往生的。”   “什么——不!救我——不!”黑龙摆动残躯奋力跃出海水,可黑色烈焰如同附骨之疽,紧紧包裹着它,甚至越烧越盛!   倘若它未曾重伤,浑身龙鳞完整,以龙族极其彪悍的防御力,势必不会被言亦君轻易如此重创。   可适才被段回川捅出的伤口,几乎遍布全身,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黑焰无孔不入地钻入他体内,连带着五脏六腑一同焚烧,誓要将它烧成灰烬,海水也不能将之湮灭。   直到黑龙庞大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重重落回海里,沉下水去,死得透透的,再也没了声息,就连激起的滔天巨浪,也被白衣男人随手抚平。   一缕雾一般稀薄的龙魂自海底飘出,被他一把拘住,收进袖中。   “阁下就是龙族长皇子寒戈?”言亦君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心中依旧记挂着跌落海底的段回川,虽然龙族不会被海水淹死,却不知会被那九天缚龙索如何折磨呢。   “你认得我。”寒戈的眼神从海面上诡异燃烧的黑焰收回来,朝他扬起下巴,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你是巫族人,且实力之强,在巫族也是仅见,咒巫?”   他虽是疑问,但口吻却甚是肯定。   言亦君淡淡回以一哂:“不错。寒戈殿下真是见多识广。”   不理会他话里的嘲讽,寒戈幽幽叹了口气,仿佛极为惋惜:“没想到我那位好弟弟,竟然跟一个巫族罪民纠缠不清,这要是传扬出去,皇族的脸面往哪里摆?不过没有关系,我只要在这里杀死你,把回川带回龙渊界严加看管,一切都不是问题。”   “毕竟回川刚成年就被迫跌入轮回祭坛,以凡人的身份长大,心性尚不成熟,我身为一个好哥哥,当然应该原谅他,规劝他。”   寒戈仿佛沉浸在自我的感动中,轻柔温和的语调,丝毫看不出,那个下令用九天缚龙索禁锢折磨段回川的幕后指使,便是他这个“好哥哥”。   “但是,在你死之前,我还有一事不明,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帮他,甚至为他送死呢?”寒戈自顾自说着,根本不在意言亦君讽意甚浓的眼神。   “你可是巫族人,难道你不知道,你们巫族就是被我龙族所灭?为什么,要为仇敌出生入死?你应该憎恨他才是。”   “仇敌?”言亦君垂下的眼睫,在眼底打下一小片阴影,缓缓笑起来,“我的仇敌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我亲手送入地狱了。我确实曾经仇恨龙族,但是……”   他目光幽幽望向极远的夜,与无尽的深海彼此包容。   “他,不同。”   是了,他是不同的,无关种族,无关信仰,抑或仇恨。彼时巫族灭亡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出生,昔年逼死母亲,囚禁自己的仇人也早就被自己湮灭了灵魂。   反而,偏偏是他,在那个漆黑的雨夜朝恶魔般的自己伸出手,将自己从濒临绝望的深渊里拽出来的人。   “你,又怎会懂呢。”言亦君凝视着寒戈,笑容温柔又残冷。   “更何况,暗中威逼利诱驱使巫族人为你卖命,企图谋杀回川的,不正是你吗?”   他双臂张开,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一枚墨绿色的晶体诞生于双手掌心之间,高速旋转,沉浮不定。   晶石在他两手之间不断拉长、变幻,最终幻化成一根颀长的巫杖,通体晶莹,乌光流转,宛如用墨绿色宝石雕琢而成,浓翠近黑,内部隐隐有细如发丝般的巫力游走,生生不息。   言亦君手握巫杖重重一杵,恐怖的黑焰于他背后冲天而起,火光接天,几乎把夜空盘踞的雷云烧成灰飞!   “呵,有点儿意思。”寒戈眯起双眼,眼神泛着锐利的精芒,“你的名字,本殿不杀无名之辈。”   “言亦君。”字音未尽,言亦君整个人瞬间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无月无星的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言亦君的身影漆黑如墨,完全与黑夜融为一体,像一只蘸了重墨的毛笔在黑纸上肆意涂抹,仿佛空无一物,又仿佛无处不在。   寒戈泰然自若伫立于原地,任凭巫力幻化的气劲贴着肩头擦身而过,将耳畔的发丝扬起又缓缓垂落,连衣角都未曾摆动分毫,显然并未将眼前这个巫族人放在眼中。   他微微一笑,抬手在空中一拂,便有四面八方而来的水滴汇聚于指尖,信手从中拈起一枚尖锐的菱形冰锥。   森冷的寒气连带着周围的海域,都在一瞬间降温了好几度,脚下的水面像是浮了一层薄薄的冰渣,苍白的寒雾若有若无升腾而起,衬得寒戈一双赤脚愈发白皙如玉。   “你以为,躲在暗处藏头露尾,本殿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寒戈摇头浅笑,“你们巫族人总喜欢鬼鬼祟祟的藏在阴影里,丝毫没有正面对敌的勇气,我们龙族讲究的就是堂堂正正的对决,生死无尤。”   他表面上沉稳如山,实则高度戒备着四周,可惜言亦君仍旧在无边夜色里隐忍不发,丝毫不受他言语相激,寒戈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挥手间,手中冰棱一变二,二变四,眨眼功夫,分裂出成百上千支,尖锐的棱角在漆夜电光里寒芒闪烁。   像刺猬的尖刺一样,将他严密地保护在中心,又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激射而出,将一切企图进犯的敌人,扎成筛子!   来了!   寒戈霍然睁眼,无数尖利的冰凌向八方溅射,一时之间,以他为中心,极寒的坚冰向附近的海域疯狂蔓延,几乎将整片海域封冻住!   坠落的雨点也变成了冰锥子,前仆后继,没有死角地覆盖,无论言亦君藏到哪里,都无济于事!   待一切平静下去,周围成了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可是那个巫族人呢?   这里没有,那里也不在!   尊贵的龙族皇子自下界后头一次拧起眉头,片刻,海水仿佛对他诉说了什么,他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想声东击西,在我眼皮子底下下水救人?别做梦了——”   随着拳头重重收紧,四面八方的坚冰尽碎!   它们不断的凝聚、压缩,最终化为一条冰龙扎入水中,表面上平静的海面轰然炸开,冰龙的长嘴中衔着一道狼狈的人影,将他高高抛向夜空,像一个无处落脚的靶子,暴露在寒戈眼前。   “呵,本来想给你一个留下遗言的时间,看来没有必要了。”寒戈踏在冰面上,犹如闲庭信步。   冰龙长啸一声,张开森冷大口径自将那人影吞入腹中,一头扎入水底。   寒戈负背双手,遥望凄冷雨夜,缓缓叹了口气,对手太弱似乎令他有些无趣。   “长皇子殿下的好心,恕我无福消受了。”平铺直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寒戈悚然一惊,尖锐的冰刺凭空蕴于背后,在海面疯长,可是连一个影子也未曾碰到。   寒戈紧缩的瞳孔倒影出一双幽绿的竖瞳,猫眼般泛着瘆人的幽光。   “你——”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脚下一张墨绿色的大网豁然张开,像是某种神秘的法阵,他正被禁锢在阵眼的中心,无数幽绿的火焰随着阵法的旋转,被一簇簇引燃,他分明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可脚下的碎冰俱都被灼烧得汽化成雾!   “长殿下的运气似乎不太好。我的巫咒,克你的冰龙。”言亦君悬浮在幽焰里,活活烧死黑龙的烈焰于他而言,却像顽皮的孩子,伸着火苗摆弄他的衣角。   焚天灭地的火焰包围着寒戈,在短暂的震惊和恼火后,他却重新恢复平静,甚至微微笑起来:“这才像话,如果你就那么被轻易杀死,未免太无趣了。”   言亦君眉头微蹙,又舒展开,巫杖的顶端指向他,寒声道:“你这么有恃无恐,应当不是真身前来的吧。区区一具投影,也敢猖狂?”   “被你发现了?”寒戈无所谓地拂开搔在脸颊的发丝,“我本以为带走回川,投影也就够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你,不要以为打败我的投影就没事了,你可知道……”   言亦君还欲说些什么,脚下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似乎传来某种诡异的震动,截断了两人的对话。   漆黑幽暗的海底,没有任何一丝光线能深入这里。   段回川的意识越堕越深,像这暗无天日的深渊一样,被四面八方的海水压迫着,除了沉溺,随波逐流,别无他法。   九天缚龙索死死绑在他身上,禁锢着他的手脚,段回川无力动弹,在下沉的过程中,恐怖的窒息感包围了他,深水的压迫力无死角地挤压他的五脏六腑。   他曾企图缩小身体,或者干脆变成壁虎,可是九天缚龙索同样跟着缩小,半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留给他。   前所未有的,逼近死亡的概念在这一刻是如此的清晰。   要死了吗?   段回川已经无法憋气了,下意识张口,一连串泡泡冒出来,眨眼被暗流吞没,冰冷的海水灌进去,他的体内开始火辣辣的发痛。   脖子上挂着的戒指,掉了出来,突兀的,莹亮的光芒自紫色的宝石上亮起,温暖又柔和地包裹住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段回川渐渐找回了意识,他勉强睁开眼,入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随即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水底呼吸了?   某种水底生物在他身边游过,他敏锐的感官察觉到水流的方向。   他奋力地挪动唯一能动的脑袋,远远的,仿佛有一点光芒,在海底若隐若现,戒指随着浮力飘在他眼前,清晰地指引向那个方向——那是跟随自己跌入海中的钻石王冠在发光。   泡泡不可控制地从嘴里冒出来,段回川咬着牙,被捆得宛如春卷般的身子,费力弓起来,撅着屁股,以慢到极点的速度,在海底疯狂挪动。   像一条笨拙的人形蚯蚓。   作者有话要说:   段:不不不这不可能是英俊帅气的我! 第62章 金龙耀世   深黑的海底,除了流动的水声,什么也没有。仿佛某种万籁俱寂,听不见,看不见,永远也触不到尽头。   段回川不确定水面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言亦君一个人留在上面,总是很危险。   刚才他似乎听见另一个方向传来激流涌动的声音,像某种重物落水?   是言亦君,还是那头黑龙?   不很真切,这更加令他感到不安。   无论如何,他都得尽快摆脱九天缚龙索的束缚,回到水面去。   但这玩意实在捆得太紧了,不仅仅是表面上无法挣脱的坚韧,锁链上似乎附加了某些法咒,专门针对龙族的血脉天赋和皮糙肉厚的体魄,能源源不断地吸取目标的灵机和力量。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发明的这玩意?段回川软软趴在海底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   一只乌贼从他身边飘悠悠游过,段回川灵机一动,忽而闪电般张嘴一口叼住它的触手!   乌贼本没有发现自家地盘掉下来这么一个奇怪的人类,吃痛之下,猛地喷出一大股墨汁,把段回川喷得满脸黑黢黢,只剩两排牙齿隐约泛着渗人的惨白。   乌贼奋力地鼓动触手,想要逃离这个危险的不知名黑鬼,可是段回川死活咬定青山不放松,生生被乌贼拖拽着,在海里往前飘了一程。   最后实在咬不住了,乌贼又给了他一坨愤怒的墨汁,缩回触手,一溜烟消失在深水里。   好在钻石王冠已经近在咫尺,微弱的光亮给了他莫大的鼓舞,段回川望着微光所在的方向,还有几步路就到了!他一咬牙,继续做一条倔强蚯蚓。   这漫长的一夜仍未过去。   大海万米高空之上,一架飞机在凄风苦雨中穿行,被气流吹得颠簸起伏,乘客们不安地坐在座位上,谁也没有想到,飞机起飞时还是晴空万里,几个小时功夫就开始暴风骤雨了。   他们紧张地望着窗外,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样一次危险的旅途中睡得安稳。   一名女乘客害怕地靠在男朋友的肩头,紧闭着眼睛,诉说着自己的担忧。   恋人搂着她的肩膀,细细安慰,直到他眼角余光,一不小心瞥见窗外一抹暗红色的羽毛,整个人一愣:“好像有只鸟在外面,飞机撞到鸟了?”   女乘客奇怪地看着他:“我没有感觉到有撞击啊?”   恋人伸头细看,忽然指着窗口,傻傻地长大了嘴巴:“有……有只鹦鹉,在、在坐飞机……”   女乘客嗤笑,一扭头:“不可能你肯定是看错……了吧……”   招财蹲在机翼上,钢铁般的爪子扣住机身,见到有人注意到自己,它歪着脑袋向小情侣举翅致意。   情侣乘客:“……”   潇洒的招财一定没想到自家主人如今狼狈的模样。   一头尖牙利齿的鲨鱼盯上了段回川,游弋在附近,企图饱餐一顿。   数米之遥,对一般人不过几秒钟功夫就跨过了,可是段回川撅着腚足足拱了小半钟头,才勉强够到王冠。   饥饿的鲨鱼不再忍耐,大嘴张开,猛地冲段回川扑去,眼看就要一口咬掉他一条腿——   戒指和王冠接触的一瞬间,顶端的菱形紫钻终于受到感召,兀地从冠上脱落,激动地扑入了戒指的怀抱!   一股危险的气息突兀扑面而来,鲨鱼半路生生掉头,闭上嘴,犹豫地徘徊着。   随着最后一颗祝祷石归位,一声轻吟在戒指内部飒然回荡起来,朦胧间,段回川似听见某种锈蚀的古老巨锁开闸的声音,咔嚓嚓的,在意识海深处响起。   “苏醒吧!醒来吧!”那道歇斯底里的嘶吼,已经沉寂了许久,在封印打开的刹那间再次响彻耳畔!   那声音尖锐又悠长,锁链上的斑斑锈迹簌簌剥落,于是一头古老而恐怖的凶兽被释放出来!   它在段回川的血脉里肆意舒展肢体,疯狂咆哮,欢呼雀跃,为了这一刻的自由,仿佛已经等待了不知道多少年。   四颗祝祷石围绕着中间硕大的紫色宝石,光芒交辉相应。   盈盈的紫光涟漪般一圈圈绽放开来,一点点驱散了附近深海的黑暗,照亮了段回川伏在海底的身躯,也照亮了鲨鱼落荒而逃的背影。   那光芒越来越盛,远远地扩散开,散发着温柔而舒缓的气息,将段回川纳入它保护的范围。   周遭的海洋生物却被突如其来的入侵者吓了一跳,仿佛被戒指若有若无萦绕的威压和玄古气息所震慑,纷纷向四面八方逃散,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意识浑浑噩噩间,段回川感觉自己好似在一汪温暖的海洋里沉浮。   水流好像母亲温柔的手,保护着他,抚慰着他,无论是弱小的鱼虾亦或者深海猛兽见了他,都吓得仓皇逃窜,他自在地舒展庞大的躯体,在一望无际的大泽里徜徉。   不期然的,他想去看看大泽外面的世界,于是他飞身而起,轻灵地跃出水面,轻而易举钻入云端,腾云驾雾。   灿烂的阳光流转在光滑细密的鳞片上,犹如披了一件长长的水金色纱衣,灿金的光芒在他身上闪动跳跃,就连坠落的水珠,都被染成黄金的颜色,美不胜收。   他盘踞于天高地远的云间,俯瞰大泽,广褒的海洋零星点缀着珍珠般的洲陆。   他长长的身躯游弋过处,流动的云雾被破开一道深刻的痕迹,风霜雨雾都要在他面前偃伏,天地万物俱为他踩在脚下。   在云颠俯视渺渺众生的感觉太过美好,几乎叫他不想醒来。   极远处,他似乎看见一座雄伟高大的楼塔,无数狰狞的巨兽雕刻盘踞在屋檐上,他好奇地张望片刻,便如一缕薄雾投进塔楼之内……   再次睁眼时,他依稀还是昔日少年。   朦胧的记忆告诉他,昨天刚刚过完元宵节,他与师兄约好了在上元灯会那棵大榕树下见面,可是师兄却爽约了,害他傻傻地蹲在树下,苦苦等待了整个晚上。   他气急败坏冲到师兄的居所,可是又扑了个空!他们说师兄闭关了,可他不信,从前师兄少一天不见他,都要急得满世界寻,怎么会丢下他独自闭关去!   于是少年回川便又急吼吼地冲到祭塔深处,可是无论他怎么呼唤师兄的名字,也并未听到半点回应。   他抱着膝盖背靠冰冷的墙壁蹲在角落里落灰,直到一双素白的靴子出现在眼前,他满怀希望地抬起头,却看见大祭司那张肃穆古板的脸,失望地撇了撇嘴:“不是师兄啊……”   大祭司的神情十年如一日的严肃,好像画师用坚冰凿成的雕刻,他垂眸俯视回川,嘴唇动了动,低沉沉地道:“在祭祀大典之前,你们不能见面。”   “为什么?”回川站起身来,脸容虽还带着几分青涩,但他的身高已经拔到大祭司的耳际,甚至还要高出一线。   “因为,他正面临一个难题。”大祭司悠悠叹道。   “什么难题?不管什么难题我都可以帮他解决!”回川自信满满望着对方,口吻是一贯的理所当然。   “呵,年少气盛。”大祭司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有些难题,旁人是帮不了的,但愿你将来经历种种磋磨之后,还能记得今日说的话。”   果然如大祭司所说,直到龙族的祭祀大典开启,回川都没有再见过言亦君。   他每日都要前往祭塔闭关之处报道,可无论他在门口絮絮叨叨多久,回应他的永远只有无尽的寂寥与沉默。   “师兄,明天我就要回龙渊大泽了,他们说,成年的龙不能再继续呆在祭塔。”回川趴在紧闭的雕花巨门上,眼睛睁一只闭一只,暗搓搓从钥匙孔缝里往里张望,可是巨门是用阵法锁住的,里面黑漆漆一片,哪里看得见。   “你答应过要来参加我的成年礼的,要是这次再食言,我可要生气咯!”回川在门口徘徊片刻,门内依然悄无声息。   他轻轻叹口气,把元宵节亲手做的竹灯笼放下——那天一气之下给扔了,又巴巴捡回来重新补好了,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川殿下的成年礼和祭祀大典在一起举行。   跨过这一天,他即将成长为一条真正的龙,不再被视为幼崽严密保护,可是于他本人而言,似乎少一天多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   在祭塔里修行这许多岁月,天赋惊人的他早已学会大部分龙族高阶秘法,也学会了如何完美化形,隐藏自己嫩黄的小角和长齐了漂亮鳞片的龙尾巴。   唯一学不会的,是习惯孤独。   他喜欢和言亦君呆在一起,喜欢被他拥在怀里,喜欢调皮捣蛋后连重话都舍不得出口、不轻不痒的数落,也许是习惯使然,也许是别的什么。   如今他穿着华贵的衣袍,被众多鲛人族侍女拥簇着,在空寂而冰冷的寝殿里,恭恭敬敬高呼二太子殿下。   她们为他穿戴镶金嵌玉的头冠,彩绣龙纹的腰带,佩戴诸多繁琐的金缕玉石,重重人影在他面前奔走,大殿外面更是隐约传来喧闹庆贺之声。   可他却仿佛觉得,四周空荡荡的,自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言亦君今天回来看他吗?   一定会的,师兄答应过。回川在心里暗自安慰自己。   穿戴完毕之后,他见到自己的父皇——龙族的统治者,高高在上的龙帝。   他身形极其高大,回川必须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峨冠博带,广袖宽袍,周身都缭绕着凝聚到极致的灵机,仿佛淡金色的薄雾,伴随着他行走间,衣袂飘扬。   记忆中,回川对父皇的印象极其模糊,仿佛自己一出蛋壳就在祭塔了似的,男人面容轮廓深邃,五官立体如刀凿斧刻,神情冷硬不怒自威。   模样与他有几分神似,却并不太像,至少没有那位银发大哥与之相像。   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像是看见了巍峨的山峦、汹涌大海,那深重的威压和气势,压迫得他一时之间,几乎忘了呼吸。   大殿宛如时间静止,方才还来去匆忙的鲛人侍女们,这会俱是战战兢兢伏跪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唯有张扬跋扈惯了的二太子殿下,敢直勾勾地盯着龙帝猛瞧。   半晌,回川好奇地眨眨眼,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就是我父皇吗?”   龙帝以审视的眼神,深深端详他片刻,平静地开口:“是,我就是你父皇。”   “父皇……”回川咀嚼这个新鲜又亲昵的词汇,絮絮念了几次,逐渐高兴起来,蹭过去,一把抱住龙帝的手臂,“那你的尾巴,和我的颜色一样吗?我见过其他人的,他们都和我不一样。”   鲛人侍女们惊恐地看着二殿下近乎冒犯的举动,大殿里清晰地响起倒抽凉气的声音。   “……”龙帝意外垂眼看他,视线落在两人紧密相贴的手臂上,斥责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竟心软下来,微微颔首:“是一样的。”   “真的吗?”回川兴奋极了,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对方的身份,忘了这里不是由着他无法无天的祭塔而是森严巍峨的龙族大殿。   他拉着父皇的一只手,蹲下去,好奇地掀起对方灿金色的云纹衣摆……可惜里面并没有一条金灿灿的尾巴,只有层叠垂下的衣料。   失望的回川拍拍屁股站起来,重新抱住了他的胳膊,熟练地讨价还价起来:“给我看看嘛,就一小下?”   龙帝望着自家小儿子那双真诚的大眼睛,默默无语:“……”   瑟瑟发抖鲛人侍女们恨不得此刻昏死过去。   最终,龙帝轻轻叹口气,牵起他的手:“走吧,祭典就要开始了,一会儿,你要双手捧着圣戒走上祭台,在外人面前,不要失礼了。”   “知道了。”回川乖巧地点头,由着对方牵着他往殿外走。   他仰头盯着父皇高大的背影,被亲人牵着的感觉与师兄截然不同,少了几分亲密,多了几分濡慕,他说不上究竟区别在哪里,但他知道,师兄是不同的。   他回头看一眼身后渐行渐远的琼楼殿宇,往后这冰冷空旷的地方,就是他的新家了吗?   龙族的祭祀大典百年一次,每当此时,龙渊界各族纷纷来贺,声势浩大,万分隆重。   数千年来,从来没有人胆敢在祭典上造次。   高傲的龙族自负力量,彰显海纳百川的气量胸怀,从不屑于防备和针对某一群族,尤其是手下败将,更不放在眼里,即便有一二宵小,铜墙铁壁般的黑龙卫,也足以收拾他们。   再加上龙族内部某些高层出于一些微妙的考虑,所以名义上已经灭族的巫族人也并未被禁止入场。   龙族刚成年的二太子手捧盛放圣戒的祭匣,缓缓走向高耸的祭台,长长的白玉石阶铺陈于脚下,几乎一眼不能望尽,两侧是密密麻麻前来观礼的各族高层代表人士。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淡金色的衣摆拖曳于地,流转着朦胧的光晕,显现出精美的云纹。   无数的眼睛注视下,他并不怯场,目不斜视,仿佛天生就该被众人仰望,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与他擦身而过,他用余光偷偷瞄去,在人群中寻觅良久,却始终不见言亦君。   倒是注意到一个银发男子,与父皇有着肖似的面容,对方有若实质的目光像锋利的匕首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回川微微蹙眉,自顾自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转眼将之抛诸脑后。   终于,他登上最高层,祭台顶端过于猛烈的罡风,刮得脸颊生疼。   接下来,他只需要把圣戒放在祭坛中央,自有其余祭司继续剩下的仪式。   回川长长舒口气,心想这遭罪的事儿终于完成了。   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来势汹汹地包围了整个祭台,打断了祭礼的节奏!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墨绿近黑的火苗,阴沉,诡异,几乎遮天蔽日,吹风不熄,雨泼不灭,昭示着两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字眼——咒巫!   龙族终于为自己的自负和大意付出了惨痛代价。   暗中蛰伏的巫族顽固残党,为了在这次祭典上抢夺具有复活之力的圣戒,藏身于阴影中蓄谋已久。   当二太子独自一人怀抱圣戒立于高台时,潜伏在暗处的巫族杀手们,终于一个个露出獠牙!   为什么这些他们能越过龙族重重防御,掐准时机暴起发难?   为什么高台之上本该保护自己的祭司们竟然开始自相残杀?   回川来不及仔细思量其中诡诈之处,重重黑焰挡住了试图上来救他的黑龙卫,一时指望不上。   面对众多包围上来的巫族杀手,他面无表情地丢掉了繁琐的祭匣,豪不讲究地将戒指往自己怀里一揣。   十方惊雷握于他掌中,蓝紫色的电蛇悬浮他身后奔腾不休!   狂风在怒号,远方的天际一线铅灰色绵绵奔涌而来,高台上下龙啸高吟,一时之间,天地云色晦暗不明。   围攻回川的巫族人个个手段狠辣刁钻,他们未必想取他性命,但若要他在自己成年礼的当天弄丢了龙族的圣戒,他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斗法间,回川注意到人群中有个人模样甚是古怪。   那人束着长发,带着黑色的面具,看似在攻击自己的样子,可每度他在围攻下左支右绌的时候,对方总是能恰到好处的“补上一刀”,使他抓住破绽摆脱致命危险。   他心中大感疑惑,试图劈开对方的面具。   回川在苦苦支撑的时候,对面的巫族也万万没料到,这个年轻的二太子实力如此强横,迟迟不能建功。   而祭台之下,龙帝亲自出手破灭漫天黑焰,黑龙卫终于得到机会突进高台!   眼看这次争夺计划即将彻底失败,暗中策划窥伺这一切的幕后之人,终于按捺不住,亲自出手。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暗箭突兀破空而至!   箭身以龙脊削成,刻满了繁复古老的巫咒,箭头上闪烁着碧绿浓郁的幽光,淬过最刁钻狠辣的巫毒。   若是龙帝被这根诅咒之箭射中,以他强横的实力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更何况是一条刚刚成年的小龙。   暗箭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向着高台上的二太子激射而去!   锋利的箭头突破重重防御刺入肉体的声音,清晰地在回川耳畔响起,他愣愣地望着扑到自己面前的男人,颤抖着手,揭开对方脸上的黑色面具。   对视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万籁俱寂。   狂涌的紫色雷障将两人包裹进去,外面的人一时无可奈何。   言亦君褪去全部血色的嘴唇嗫嚅着,他摸到对方中箭的后背,满手鲜血淋漓,几乎流成黑色。   什么东西落在他脸颊上?是下雨了吗?   一定是下了大雨,若非如此,对方苍白的脸倒映在自己眼中,为何竟如此模糊?   “师兄,为什么?”回川轻轻呼唤着他,嗓音嘶哑得几乎分辨不清。   言亦君见他无恙,虚弱地微笑起来,似乎想抬起手如往常那样抚摸他的脸颊,可想起身上的毒又只得颓然作罢:“我,我不愿……”   回川抱着他,只是用力摇头,声音轻轻的:“我是问你,为什么迟到……”   言亦君倏忽睁大眼睛,咸湿的液体积蓄在通红的眼眶低,不住的滑落,他还想说些什么,黑龙卫已经攻上来了!   回川想搀着师兄站起来,抬头的那一刻,他眼中映出许许多多的人影,巫族、黑龙卫、姗姗来迟的祭司们,还有……藏在人群中一道银色的身影。   来不及张口,从高台中央的轮回祭台里传出一股巨大的吸力,骤然吸扯着他!   一切的发生都猝不及防,视线天旋地转,他恍惚间看见一张张错愕的脸,最终定格在言亦君近乎恐慌崩溃的表情上。   跌入黑暗的深渊时,仿佛与一只用力朝自己伸出的手一错而过,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包围了他……   提亚群岛边缘的海面之上,地动海啸般的动静惊动了所有人。   夜空里的乌云漩涡一样疯狂转动不休,雨下得更大了,毫无停止的迹象,叫人怀疑老天是否将四海的海水抽取到天上,再一股脑泼下来。   黑发黑衣的言亦君皱眉凌空而立,寒戈被他拘在火焰中央,同样一动不动地凝神注视着大海深处。   他能感觉到,海底有种强横无匹、暴虐雄浑的力量,在疯狂汇聚。   渐渐的,海面像是被某种东西托浮起来,拱出山丘般的圆弧,那山丘越来越高大巍峨,底下泄露的气息越来越恐怖惊人——   所有人目不转睛,敛神屏息,伴随着一声泼天巨响,高亢的龙吟动天彻底,在这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回荡不休!   海面几乎被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而后一条通体灿金色的巨龙,破出海面腾空而起,庞大的身躯起伏如浪潮,钻入层层雷云之中!   翻滚的巨浪掀起恐怖的海啸,积蓄多时的霹雳惊雷在这一刻暴怒砸落,奔腾的电蛇犹如千剑万刃交织成网,恣意猖狂得劈出震天动地的威势,几乎要把这一片沸腾的海域劈得粉碎!   刺眼的闪电将这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漫天电光中央,金色巨龙在雷云间缓缓游动,细密的鳞片被电光映照出黄金般的光芒,雄浑的身躯山峦一般巍峨。   金色巨龙在云间首尾相连,耀眼夺目,无可匹敌,犹如一轮金色的太阳!   无论是呼吸还是目光都为之瞬间夺走,紫电青霜俱为之俯首,世间的一切都在此刻臣服于它脚下!   寒戈深深仰望着它光彩震世的身姿,钢筋铁骨般的利爪,突兀地笑起来,笑容里俱是嘲讽和苦涩,原来啊,那人竟是——   五爪金龙!   作者有话要说:   段:倔强金龙,永不认输!(疯狂摆尾.jpg 第63章 掉马以后   寒戈从幼时起,一直被族内长老们誉为当之无愧的下一代龙帝继承人。   作为龙帝唯一的血脉,寒戈拥有着高贵的出身,出色的天赋,还有俊美的外表。   他理所当然地享受一切的赞誉,也理所当然地日以继夜鞭策自己,早日变得更加稳重、强大,让自己的实力配得上地位,得到父皇更多的喜爱和关注。   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切都在龙帝从忘川边抱回一个金色龙蛋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转折。   那个龙蛋很是古怪,分明不是父皇亲生的,可他竟然纡尊降贵亲自将之孵化,还亲口赐名曰“回川”,虽说是在忘川边捡到的,可是父皇又怎么会没事跑到那个荒凉的地方去呢?   幼崽出壳后,更是保护得十分严密,自己身为长皇子,竟然连探望都需要父皇的首肯。   一时之间,关于龙蛋的身世众说纷纭,可是龙帝半点也未曾透露,而是直接将幼龙送入了祭塔,避开了龙渊大泽表面平静下暗流汹涌。   寒戈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了竞争者,他的地位在动摇。   虽然对方还仅仅是一条刚出壳的幼崽,可是父皇的种种举动和特殊的关爱,让他感到焦虑,龙帝向来冷淡严肃,别说亲自照顾,哪怕这样妥帖的光怀,也是自己从没有拥有过的。   嫉妒的种子兴许从幼时就扎了根,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茁壮。   进入祭塔以后,寒戈更加关注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二弟,时不时有传闻通过各种渠道钻入耳朵。   一会儿是二殿下如何天资卓绝,自己的天赋明明也不遑多让,一会儿是金色龙鳞多么漂亮,可是族里的金龙又不止那一条,刚出壳时他就去看过了,不过是普通的四爪。   他还有时调皮捣蛋,有时无法无天,这让寒戈很是不喜,总是想,若在自己身边,他一定要代替父皇好好教育这个熊孩子,如何做一个循规蹈矩、得体庄重的龙族皇子!   他越发不能理解,为何父皇会这么看重这个跋扈顽皮的小鬼,父皇理应最喜欢自己这样骄矜稳重、像足了他的孩子才是!   他事事都要与之比较,无论修行、法术,抑或其他功课,甚至还有外表。   传闻二弟模样生得十分俊朗,英气勃勃,而自己继承了母族昳丽的容貌,关于这一点,他面上不说,实则非常羡慕,也许父皇是觉得二弟更有男儿气概呢?   很长的时间,寒戈对这个极少见面的二弟,心理都处于某种微妙的厌恶和不甘中。   直到对方即将成年,父皇亲自下令接他回龙渊大泽,竟连一天都舍不得多等,而且成年礼竟然放在龙族的百年祭典同时举行,这是多么大的殊荣,他一个来历不明的龙蛋,凭什么?!   在得知父皇让他作为戒侍,手捧圣戒进行祭祀时,寒戈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他心底隐隐猜测却又不敢置信的事实,变成了真的——父皇决意立这条年幼的小金龙做继承者!   寒戈义愤难平,几乎崩断理智,想要跑到父皇面前质问他,为何抛弃自己!抛弃了他的亲生血脉!为什么?!   可他终究是那个持重深沉的长殿下,他终是没有任由冲动左右自己的思维,而是从得知这个消息时起,就开始处心积虑为自己谋划,为此,哪怕勾结巫族余孽也在所不惜。   这个契机就在祭祀大典上。   可是这群叛徒实在太过废物,这样大好的机会,竟也能白白错失,难怪被龙族灭族!   外人终究靠不住,凡事还得靠自己。   寒戈冷眼注视着高台上狼狈的回川,随着其余人一道冲上去,隐藏在人群里。   虽然那一记冷箭不知是谁射出来的,但真是帮了自己大忙,正好把二弟逼到中央祭坛边缘。   高台厮杀结束后,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位刚成年的小殿下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呵呵,毕竟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空有一身蛮力,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控制不了情绪,这样的天真少年,如何统领龙族呢?   寒戈在心底不屑地嘲笑,他悄悄运转灵力,激活了轮回祭坛,悄无声息地给了对方最后一记重创!   害怕父皇察觉?无所谓了,反正没了回川,自己依然是父皇唯一的血脉,就算父皇起疑又如何呢?   寒戈默默立在原地,冷眼看着二弟掉下轮回祭坛,周遭都是嘈杂的惊叫声,他充耳不闻,只是有些怅然地想着,一切都结束了,可惜啊,没有看到二弟成年后第一次化龙是什么模样。   也罢,反正不过一条普通金龙而已。   漫长的回忆和思绪被黑焰阵法的炙烤侵蚀,龙族的长皇子被隐约的疼痛所扰,醒过神,再次望向天空时,那条金色巨龙似乎畅游够了,向着海面俯冲而来。   九天缚龙索在段回川化龙的那一刻,禁锢之力艰难地达到了极限,终究压不住这毁天灭地的力量,崩成无数碎絮。   原本的驯服的大海似乎找到了新的主人,不再如臂指使,夜幕猖狂蔓延的万千雷霆霹雳,像是被一柄利剑斩开,齐齐为它让开一条道路。   厚实的乌云也在动天彻地的龙啸声中震得烟消云散,天空开始放晴,云收雨霁,月光重现大地,整个天幕被洗刷得干净透亮,像黑色宝石雕琢而成。   海岛上的人们惊呼着这样空前盛大的神迹,仿佛所有人一起在做一个虚幻童话般的梦。   远处,无法插手战斗的执鞭人震撼地望着这一幕,与散落在海岛上的其他同族一样,久久无法回神。   一线微弱的天光,于极远处的东方涂抹了一笔——昭示着这惊心动魄、不可思议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寒戈的投影在滔天黑焰里变得愈加虚幻透明,薄如蝉翼,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似的。   金龙如浪起伏的身躯盘旋在海面上,尾巴调皮地重重一拍,于是整片海域都破碎了,被寒戈凝结的坚冰瞬间裂开无数条巨缝,裂缝一路蔓延至他脚下,继而消无声息的融化在水中。   金龙破开巨浪,驾云游至两人跟前,狰狞的长颚张开,冲着寒戈就是一记愤怒的炙火龙息!   金红色的火焰炙热而明亮,与巫族阴鸷诡异的黑焰截然相反,煌煌之色驱散了漆黑的夜幕,天地皆为之一白。   寒戈的投影早已支撑不住了,五爪金龙的火焰雷霆将他冰寒的灵力克的死死的,毫无施展余地,他猛地呕出一口血,脸色苍白若纸,白纱般的衣摆开始像燃烧后的余烬那样,化作点点火星飘散。   可他脸上却还带着笑,怅然的、厌恨的笑:“你以为你这就赢了吗?我还没有输呢,父皇在战后龙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早已陷入沉眠,即使你是五爪金龙又如何,长老院又有几个长老会拥护你一个流落在外的孤儿,更何况,还有……”   他未尽的话语,最终伴随着完全消散的影子隐匿于天地,再不可闻。   言亦君蹙眉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因他的话隐隐有些不安,随即又被轻飘飘卷过来的龙尾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黄金巨龙逶迤的龙躯蜷曲着,包围住他,从天上俯视时就像一盘大型金色蚊香一样,将言亦君卷在中间,两者体型强烈的对比,言亦君被衬得仿佛一棵黑色的小草,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硕大的头颅拱过来,黑金色的瞳孔倒映着言亦君的身影,似乎对他长发飞舞的模样十分惊奇,一双龙眼瞪得圆溜溜的,偏着脑袋眨了眨。   言亦君被他的眼神逗笑,温柔而轻缓地抚摸着威风凛凛的龙鳞,忍不住把脸颊也挨过去,贴着冰凉的鳞片蹭了蹭:“我想坐在你的龙角上。”   白玉色的龙角动了动,段回川朝他伸出爪子,颇有几分羞涩地道:“好吧,让你占便宜了。”   言亦君低头看着爪上五趾微微一笑,由他托着自己爬上一侧龙角。   修长的玉色犄角在末端分叉,他就坐在岔口,紧紧地攀着自己从小抚摸到大的龙角,看着幼时巍颤颤的嫩黄小角,一路长成白玉一样威势赫赫的犄角。   昔年动辄扑到他怀里撒娇的小奶龙,如今也成了龙族最为罕见强大的五爪金龙。   “师兄坐稳了,我可要飞了!”金龙带着言亦君乘风而起,龙身掠过波澜壮阔的大海,在怒号的风云间腾云驾雾,扶摇而上,飞越九霄。   月亮坠落深海,远东的天际渐渐被晨曦的光芒渗透,金色巨龙追逐着那抹越见明晰的朝霞,在云海间徜徉。   言亦君迎着日出站在龙角上,淡金色的晨光照落于周身,流转在黄金般的龙鳞上,像是穿梭在洒金的纱雾里,朦胧而瑰丽,灿烂而华美……   一架飞机四平八稳地划过天空。   小情侣乘坐的那班航班终于平稳地冲出了暴风雨。   待两人再次望向窗外,那只诡异的火红色鹦鹉已经消失无踪了,他们面面相觑,勉强地相对而笑:“什么鹦鹉坐飞机,可能是夜色太黑,眼花了吧。”   “可不是,你看,天都亮了,机翼上什么也没有,一定是看错了。”   “朝霞真美啊。”女乘客举着手机开始拍日出,突兀的,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指着窗口瞠目结舌,“那里……好像……有条金色的龙!”   恋人泪流满面:“……是不是我们打开遮光板的姿势不对……”   可惜在云海间畅游的一人一龙对自己的惊世骇俗并没有什么自觉。   段回川带着言亦君绕看完日出,又俯冲下云颠,落于无人打扰的茫茫海面。   言亦君从龙角上爬下来,抚摸着头颅上坚实的鳞片,轻声问:“你都想起来了?”   “嗯。”段回川尾巴垂到海里,无意识地随意搅弄着海水,不料搅出一个大漩涡,又赶紧把尾巴缩回来。   言亦君犹豫了一下,想问出心中埋藏多年的那个问题,可是最终,他还是回避了,选择了另一个,冲淡眼下沉默的气氛。   “我一直隐瞒你,没有告诉你真相,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接近你,还趁着你失忆,对你……生我的气吗?”言亦君踟躇着,望向对方的目光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怎么会?”段回川翘起尾巴尖,重重绕过来,轻轻挠了挠他的后背,“要是你一开始就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可能会把你当成疯子。”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又老大不乐意地愤愤道:“我一直藏着掖着生怕被你知道的秘密,到头来,结果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在背后偷偷看我笑话?还有在酒店里,你看见我用变形术变作的小金龙,明明认出来了,还当做没看见,对不对!把我丢在窗户外头吹西北风!”   他越说越愤懑,尾巴甩来甩去,差点在海面上刮起一阵飓风。   言亦君惊讶地微微睁大眼:“小金龙?那不是壁虎吗?”   段回川:“……”   嗨呀,更生气了!   言亦君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换了个话题挽救一下:“咳,既然你不怪我,为什么一直不肯变回人形?”   段回川得意地摆动了一下山峦般巍峨的身躯:“我的龙形不帅吗?”   言亦君莞尔一笑:“帅,但是太扎眼了。”   “那好吧。”段回川免为其难地应一声,准备收敛身形,空中的身影忽而一僵,一动不动。   言亦君脸色微变,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段回川矜持地把爪子蜷起来揣进怀里,不好意思地道:“我第一次化成年龙形,不知道怎么变回来了……”   言亦君:“…………”   半空中,一只火红色的鹦鹉舒展羽翼,像只毛色鲜艳的雄鹰一样振翅翱翔。   整整一夜的功夫,它已经换了几趟免费航班,循着主人的方位在风雨中拔翅狂飞,漂亮的羽毛被风吹雨打得黏答答的,羽冠也耷拉下来,无精打采。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雨霁天晴之后,它终于嗅到了主人的气息,就在附近!   那厢,金龙张开长颚,一颗光晕闪动的紫宝石戒指从他口中飞出,轻飘飘地悬浮于空中。   言亦君神色复杂地看着它,这枚蕴含了无穷力量,同时又埋葬了无数性命的戒指,一时之间,许多因它而起的往事纷至沓来,唯有默然无语。   段回川对着戒指研究了好一会,终于在一阵朦胧的白光笼罩下,渐渐缩小收敛成一个挺拔高挑的人影。   言亦君诧异地看向他的脸,一侧的脸颊边还有些灰黑色的奇怪痕迹:“你的脸……怎么这么黑?”   段回川愣了一下,才想起在海底被乌贼喷了一脸墨,赶紧捂住脸搓掉,简直太羞耻了,这年头乌贼的喷墨有这么强劲的粘性嘛?   就在他快把自己的脸搓掉一层皮的时候,忽的被言亦君双手捧住脸,像搓面团似的揉了好一会,听他叹道:“你怎么不喊‘师兄不要’了?我以前这样揉你脸的时候,你都这么喊的。”   “黑历史就不要再提了。”段回川黑着脸把他的手巴拉下来,愤懑地鼓着腮帮子,“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时候你诓我,说我脸大要揉小一点才好看,结果根本不是那回事!”   “还有,在段家祖祠那个晚上,那只黑猫该不会也是你吧?还有暗中帮我的人也是你吧?你马甲这么多?揣着这么多小秘密,一个都不告诉我!害我整天担惊受怕,生怕被你知道我不是人!”   段回川挑起眉梢,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言亦君抿着嘴,扬起调子长长哦了一声:“你也有事瞒着我,我们不是扯平了?”   “……”   “我的宝贝师弟长大了……”   言亦君眼底盛满了柔和的笑意,轻轻吻住他的眉心,却被对方一把扣进怀里,灼热的唇舌霸道地夺走他的呼吸,气息缱绻交融,不分彼此。   言亦君激动地回抱住他,搂得紧紧的,仿佛这次之后,就没有下次了似的。   他们羽毛一般轻飘飘地立在水面上,风平浪静的海水倒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初升的太阳霞光万丈,朦胧的金光包围两人,几乎要融为一体。   段回川气喘吁吁地同他分开,言亦君脑袋搁在他肩头,沙哑着声音:“这里是公海吧……”   “所以呢?”段回川沉着眼,舌尖舔过湿润的嘴唇。   言亦君齿贝咬过下唇,伏在他耳边:“所以,就算我们做点什么,也不会有人看见……”   “……怎么想我都是被你带坏的!”段回川像捕食的狼一样一口叼住对方的脖子,将人扑入海里,水中的海洋生物顿时被惊动,远远避开这两个危险的入侵者。   两人紧紧纠缠在水底,拥抱、接吻,剥落的衣物漂浮在周围。   不远处,有好奇的海洋生物徘徊游动,远远望着这两个奇怪的家伙,直到一声高亢的龙吟席卷四方,才纷纷作鸟兽散。   言亦君被人形大小的龙尾密密缠着,紧闭地眼睫轻颤,难耐地微微张口,一个黏腻的“不”字尚未出口,一连串咕噜噜的气泡冒了出来。   海面之上,遥遥飞来一只羽毛鲜亮的怪鸟。   招财兴奋地拍着翅膀盘旋在海面,半晌,古怪地四下张望,它分明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就在这里,怎么突然没影儿了呢?   四下唯有波澜起伏的大海,和水面冒出的泡泡。   作者有话要说:   招财:主人主人你还活着吗?!   段:一边玩儿去,爸爸在开潜水艇! 第64章 言亦君的秘密   一轮金日煌煌升起于海上。   明朗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昨晚的狂风骤雨和惊涛雷鸣,提亚群岛附近的海域再次恢复往日的波澜不惊,蔚蓝的海面倒映着明澈的天空,偶有几只海鸥扇动着翅膀飞掠而过。   群岛上的月光盛宴和拍卖会被迫中止,人们聚集在酒店里,急切地盼望交通和通信恢复正常。   好在那不可思议的诡异景象主要发生在海上和空中,岛面的损失不大,除了拍卖会场馆需要重建以外。   仅仅过了一晚,神乎其神的黑龙现世事件就开始在网络上疯传,几乎每个人都是目击者。   可惜的是,由于全岛的电子设备紊乱到近乎报废,除了游客们的眼睛和模糊的记忆,没有任何设备能记录下昨夜的惊心动魄。   于是在缺乏有力佐证的情况下,目击者和鉴炒党掀起了一轮又一轮骂战。   而某些知情人士,尤其是当晚在拍卖会场的商业大佬们,对具体事件经过不约而同三缄其口,谁也不愿过多透露,毕竟当晚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实在掉面子。   至于那顶失踪的钻石王冠,谁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去追究它的下落。   在发现言亦君和段回川联手坑自己之后,段家家主本来打算赖账,可事到如今,哪敢多放一个屁?唯有乖乖补上余款,日夜祈祷段回川把自己忘了。   最终,这场全世界津津乐道的灵异事件,以小概率自然奇观和月光盛宴主办方炒作为结论划下了句点。   事件过去不久之后,提亚群岛就迎来了旅游的高峰期,那已经是后话了。   一望无际的公海。   招财不知从哪儿衔来一截浮木,抓在浮木上随着海浪来回漂浮,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几乎快要睡着,坐了一整晚飞机,可把它累坏了。   茫茫大海毫无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两颗脑袋钻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淋得招财惊醒过来,看清其中一颗脑袋是属于主人的,立刻欢畅地引颈长鸣,以表达对主人热切的思念:   “祸害遗千年!祸害遗千年!”   段回川:“……你丫又皮痒痒了是不是?”   他黑着脸冲招财一招手,后者便急忙飞至他身边,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在他脸颊边,拱来拱去,终于确认它的主人还在喘气。   言亦君被他抱在怀里,头搁在肩窝,暧昧的红晕尚未从眼角褪去,声音还透着疲倦的沙哑:“没想到招财竟然还千里迢迢赶来护主,谁家的宠物有这么忠心,你该好好奖励人家才对。”   招财连连点头,得意洋洋地翘起头顶红羽:“说得对!说得对!”   “这家伙可经不住表扬,说句好话能上天去。”段回川摸了摸它的脑袋,口里虽是嫌弃,却毫不犹豫地屈指一弹,一滴殷红的血珠弹射而出,悬浮在招财面前,阳光下,晶莹剔透的血珠隐隐流转着淡金色的光泽。   对其他低等物种而言威压恐怖的精血,对招财这只从小就沐浴在主人的气息中长大的半妖,却如甜美的澧酪一样,一口吞下,龙血的力量在全身化开,火辣的热度充斥了五脏六腑。   半妖鹦鹉仰头一声长啸,振翅而起,体型被催生得越发巨大,鲜艳的羽毛如同初生,利爪如鹰,翼如垂云,急剧攀升的气势,几乎吓得海底的鲨、鲸都退避三舍。   招财威风凛凛地在空中盘桓一圈,又俯冲而下,激扬的水花差点溅了两人一头一脸。   段回川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它下来,把言亦君抱上招财宽阔的脊背,法力流转,瞬间蒸干了黏在身上的湿衣服。   “好了,好处费也给了,辛苦你把我们载回去吧!”无良主人嘿嘿一笑,摸了一把招财脖子上的一圈软毛。   苦力招财:“???”   短暂又刺激的旅途总算告一段落。   两人回到W市,重新挂上了事务所的牌子,开业大吉。   段回川特地定做一副鎏金的招牌——他原想做纯金的,可是想想万一被人撬走岂不是亏大,只好免为其难退而求其次,还左嫌右嫌鎏金配不上威风帅气的自己。   对此,许辰和白简已经私下吐槽了无数次,怎么老板出去旅游一趟,回来整个人都变自恋了呢?   段老板对此毫无自觉。   解决了戒指和困扰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恶疾”,前尘往事也在记忆深处渐渐复苏,唯一让他有些在意的,是寒戈消失前说的那段话。   父皇如今怎么样了?他那些未尽之语又是指什么?   昔年在祭典之上,最后那支原本射向自己,又在最后关头被师兄挡下的巫毒箭,究竟是谁放的?是寒戈吗?   自己跌落轮回祭台之后,师兄又是如何解了毒,还从黑龙卫手里脱身的呢?   一些疑惑已经揭开了谜底,却又引发了一连串新的困扰。   段回川有时也分不清,究竟这人世间的二十多年是一场幻梦,还是作为幼龙的过去是一场遥远的梦境?   唯一没有变的,依旧是那个陪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在想什么?鸡翅都要烤焦了。”言亦君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过段回川手里的鸡翅串,小心地剔去焦糊的黑皮,重新撒上调料。   许辰嚷着要秋游,于是段回川干脆歇业一天,带着全家去市郊野炊。   秋高云淡,晴芳正好。   段回川嗅着野桂花的芳香,盯着烧烤架有气无力的火苗昏昏欲睡,没办法,谁叫这儿的气候太舒服了,就算是龙,偶尔也是想打盹的。   他软趴趴地靠在言亦君肩头,没骨头似的,香喷喷的孜然味飘过鼻尖,他猛地打了个喷嚏,懒洋洋地问:“还不能吃吗?”   “不行,还没熟呢。”言亦君果断拍掉了他企图偷走鸡翅的爪子。   段回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两只手在空中划过一个巨大的圆弧,比划道:“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偷偷去祭塔的灵泉里抓鱼,鱼没抓到,结果抓到这么大一只灵蟹,啧啧,真可怜啊,好不容易修行近百年,就这么被你大卸八块了。”   言亦君将手里的鸡翅翻个面,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还不是统统进了某人的肚子。”   段回川矜持地抿嘴笑笑:“谁让那灵蟹的肉生得又肥又鲜,尤其那个蟹钳水嫩嫩的,那味道,啧啧,我哪里忍得住?唔——”   言亦君把烤好的翅膀塞进他口中,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又把烤好的大闸蟹剪开绑带,一一去壳,清香的蒸汽瞬间从白嫩的蟹肉里冒出来,馋得周围围观的几人差点咬掉舌头。   “大哥又在吹牛了,哪里有那么大的螃蟹。”许辰呲溜呲溜地捧着一串凤爪,含糊不清地吐槽。   段回川神秘兮兮地冲他一挑眉毛:“臭小子没见过吧,下次哥哥给你带一只长长见识。”   言亦君给几人分好碗碟,三人一鸟一通乱抢,无奈地摇了摇头。   趁着他们抢食,抽出空闲的言亦君看一眼震动个不停的手机,目光微凝,执鞭人的简讯催得这么急,莫非出了什么事?   段回川吭哧吭哧啃掉一只大闸蟹,抬眼看言亦君指尖停着一只燃着黑焰的碧蝶,眉心微微一动:“怎么了?”   “哦,一些善后而已,没什么大事。”言亦君指尖轻动,碧蝶瞬间无声声息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无形,“我有些事要去处理,很快就回来。”   段回川张了张嘴,把一些即将出口的疑惑咽了回去,最终点点头:“那你早去早回。”   重新凝聚的碧蝶像一缕幽绿的鬼火,悄然无声地掠过郊外空寂的树林。   言亦君跟随着它的指引,在一片空地前停下。   头顶茂密的树荫挡住了阳光,唯有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时,偶尔从缝隙间漏出一点,斑驳地投注在铺满枯叶的地面。   树林万籁俱寂,连飞鸟的声音都没有,也不知是为了躲避什么。   言亦君踩碎一地枯枝落叶,静静伫立于一棵大树下,手机已经丢失了信号,索性关机塞回口袋。   “既然引我前来,阁下还不现身一见?”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间传递得老远,风中送来沙沙的轻响,像是脚步声,又像是有什么东西长长拖曳过落叶。   直到一条熟悉的银鞭,置在他脚边。   言亦君将鞭子握在手里,原本碧光幽动的鞭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光泽,无力地垂落于手掌两端,仿佛一条濒死的银蛇。   一个穿着素白祭祀袍的中年男人缓缓从树后走出。   漆黑的长发于两鬓垂下,如瀑披于肩头,面容宛如大理石雕般僵硬,两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角被岁月刻上了细细的皱纹。   他的模样虽不如耄耋老者那般老迈,可沧桑悠远的眼神,却仿佛已经刻过数百个年轮。   “好久不见了,我的弟子。”男人的声音如他的眼神一般苍老,闲适的口吻,仿佛在同往日叙旧。   “大祭司……”言亦君用力绷紧拳头,又缓慢松开,按捺下眼底的震惊之色,以复杂敬畏的眼神与之对视。   他目光凝重,眉头蹙起,缓缓道,“执鞭人,是你派来监视我的?”   大祭司似乎对他的用词颇为失望,摇头道:“你若按当初与我的约定行事,他就是你最得力最忠心的帮手。”   言亦君眉峰微动:“你杀了他?”   大祭司再次摇头,指了指他手中的银鞭:“他失去了他应有的作用,我不过是小惩大诫,让他变回原本的模样罢了。对任何人,我都愿意原谅他们偶尔犯的错,但是,切不可一错再错。”   “尤其是你,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我唯一的……儿子。”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久远的记忆冲破了时间的囚笼,一意孤行翻涌而至,言亦君不置一词,虚眯起双眸,对他的话报以无声的嘲弄和冷漠。   对儿子的冷漠,大祭司不以为忤,继续用悲悯和慈爱的眼神凝望着言亦君,像每一个关爱子女的慈祥老父:“我的孩子,你不该放任自己耽溺于儿女情肠,你身上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什么使命?”言亦君轻轻哂笑,神情愈发从容平静。   大祭司沉默一瞬,再次开口时,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作为巫王的后裔,你该知道,族人的处境,你也该知道,复活巫王,才是我们巫族重获新生、重新获得应有地位的最佳捷径,而不是卷在龙族内部的权利倾轧里,做冲锋陷阵的炮灰。”   言亦君笑得越发讽刺:“与长皇子寒戈勾结,那难道不是你默许的吗?况且,巫王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还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死人身上,倘若龙戒不能复活他,又如何?如今巫族四分五裂,各行其是,在现世的这一支,他们生活的很安稳、富足,为何要强迫他们卷入这个无底的旋涡里?”   他微微一顿,终于说出了几十年前就想说的那句话:“巫族从来不曾给过我什么,在我母亲身死时,它不在,我苦苦挣扎时,它也不在,如今凭什么又找上门来,要我背叛自己的爱人为它付出一切?”   大祭司脸色沉下来,重重道:“你别忘了,当初若非我救你出去,你恐怕早已死在那个黑暗的山洞里了!”   “是啊。”言亦君怅惘地笑了,“关在山洞里的时候,我也曾幻想,若是我的父亲还健在人世,他会不会来救我,我曾非常憎恨他,恨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直到你出现,把我带到祭塔,让我遇见回川,我终于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我终于忘却了那些仇恨,你虽对我不假辞色,但也尽到了一个师父的义务,那时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感激你,就算没有父亲也没关系,至少我还有师父,还有小师弟。”   “可是我没有想到,原来我一直崇拜的师父,就是那位抛弃妻子的父亲,原来我也不是你恰逢其会救下,而是你为了寻得一个便于用血巫术控制的棋子,才想起来还有血脉流落在外!” 第65章 浮出水面   龙渊界元宵节的习俗同现世极为相似,不同的是,在龙渊界,情人在元宵节定情的气氛更为浓厚。   言亦君一早就知道回川偷偷做了一盏竹灯笼,用他最爱的金缕丝和长夜竹编织的,夜里也闪着金光,十足的龙族审美。那个傻小子藏着掖着,攒了好久,还以为自己不知道。   其实他就是少了一根头发,自己都能看出来,更别说眼底因熬夜留下的乌青了。   言亦君也做了一盏,用惊雷木雕刻的一条小龙,每一片龙鳞都贴满了金箔,金灿灿的,俗得很,可一想到他欢喜的样子,就不禁莞尔一笑。   可惜这盏灯终究没能送出去。   元宵节那天夜里,大祭司指着他的灯笼,揭破了他不可告人的心事,将他关在祭塔的禁闭室里,说出了那个埋藏了几十年的秘密,这个秘密炸得他一时心神大乱,几乎无法思考。   他恍惚地跪坐在冰冷的白玉砖上,眼前是大祭司一尘不染的白靴。   言亦君无法想象,这双白靴的主人,原来是一个多么心思深沉的阴谋家。   多年以来,以祭司的尊位掩盖了身为卜巫的事实,是了,祭司和卜巫的能力多有重合,本就不分家,如他一样,大祭司也是双天赋,或者应该说,自己医、咒的双天赋本就继承于对方。   言亦君抬头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无比的脸,多年敬仰的师父和昔日憎恨的父亲,在这一刻形象重合,命运似乎总是这样对待他,真是可笑又讽刺。   “你不能去见他,你们也不能在一起,你是我的儿子,巫王的血脉,那位回川殿下是龙帝的养子,是皇位的继承人之一。”   大祭司以平铺直叙的口吻,淡漠地说出这句话,声音很轻,不比一根羽毛更有重量。   可每个字听在耳中有若千钧之重,重锤一样敲在言亦君心口,敲得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他抬头直直地盯住大祭司,仿佛希望在他脸上找出任何一点细微的破绽,打破这个令人恐慌的僵局。   “为什么?”言亦君沉默良久,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短短三个字包含了诸多的疑问,而对方,只回答了自觉最重要的那一点。   大祭司似是叹了口气:“我已经老了,圣戒供奉于祭塔多年,我也研究了多年,可是它由龙帝亲手封印,龙帝还在一日,我就破不开他的封印,唯一的机会,就是龙族百年庆典之际,圣戒出塔,二太子在龙族身份非同一般的尊贵,龙帝有意让他在祭典上做戒侍,这是复活巫王最好的机会。”   言亦君沉默得更久了,再开口时仍是重复那三个字:“为什么?”   大祭司耐着性子,一如往日教导他修行时一样耐心:“我的目标唯有圣戒,派别人去,只会换来他的以死相搏,但你不同,你是他最依赖最信任的师兄,所以,如果你不想他身死,最好想办法让他把圣戒交给你。这是我等身为巫王后裔最重要的使命,绝不容有失。”   “你救我出来,故意安排我教导回川,一直就是为了等待今天?”言亦君听见自己低沉冷漠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出冰冷的回音。   大祭司摇摇头,口吻一如既往地沉稳且平静:“我一直等待的,是你肩负起巫族希望的那一天。我已经老了,岁月不饶人,而你不同,你还年轻,那位龙族的小殿下,又那样依赖你。这个任务交于你,最合适不过。”   言亦君嘴角扯出一个嘲弄的笑,面对这过于荒唐的发展,他竟还能笑得兴平气和:“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受你摆布?”   大祭司缓缓走到他身侧,目光遗憾而悠远:“我千般计算,唯独算漏了人心,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喜欢上二太子,这点,是我的失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呢?是师兄弟之间的同窗之谊、兄弟之义,亦或者仅仅只是青梅竹马的依赖,他在龙族不过是刚成年的年纪,天性不羁,心性不定,今天说的话,也许转头就忘了,在龙族漫长的寿命里,你们这数十年的情义,不过一个打盹的时间罢了。”   大祭司微微一顿,低头去看言亦君阴晴不定的脸色,继续淡漠地剖析他们模糊的未来:“就算他眼下也喜欢你,可他马上就要离开祭塔,回到龙渊大泽了,那里才是他的家,将来他极有可能继承龙帝之位,且不提龙族子嗣繁衍艰难,龙帝有诞育后代的义务,他便不做龙帝,龙族按族规也不允许与外族通婚,况且你还是巫族人。”   “形如陌路,就是你们的将来。”   言亦君陡然站起身,目光如电,指甲深深掐入肉里,一字一顿:“绝无可能。”   像是誓言,又像是希望,一寸寸钉入血骨里。   大祭司看着他,眼神遗憾得如同看一个精心雕琢却失败了的作品,他抬起手中长长的魂灯,一缕幽碧的火光在灯芯点燃。   随之燃起的,还有言亦君血脉里流淌的鲜血。   难以形容的剧痛淹没了他,像是被丢进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又如同被卷刃的钝刀一点点凌迟,他再也站立不住,摇晃着单膝跪地,猛地吐出一口血。   他颤抖着摊开掌心,血竟是乌黑的颜色。   “血巫咒……你……”   面对言亦君不可置信又伤心绝望的眼神,大祭司错开视线,不去看他,只淡淡道:“你是我的儿子,我本不愿伤你,但你必须知道,我的决心。没有人能破坏我的计划,包括你在内。”   言亦君扶着墙壁站起来,哪怕此时此刻,也绝不愿意在这个人面前,露出自己狼狈懦弱的模样。   大祭司冷哂一声:“你就在这里,好好想想将来的路吧。想通之前,就不要出去了。”   ……   秋意笼罩的树林,犹如这漫长的回忆一样,萧瑟而寂寥。   言亦君和大祭司对峙在这一派煎熬的沉默里,谁也不愿退步。   只有落叶打着旋飘悠悠落下,是这场好戏的唯一见证者。   “放肆!”大祭司重重吐出这两个字眼,雄浑恐怖的威压随之倾泻而出,浪潮一样朝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整片树林被这股狂浪冲得东倒西歪,齐齐朝外卑躬屈膝,无数的枯叶从枝头脱落,被风卷着四散奔逃。   言亦君浑身一震,陡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山一样压在头顶,几乎把脊椎压弯,骨骼之间隐隐发出牙酸的轻响。   然而他的脊梁始终笔直地挺立着,仿佛一柄斩落了温柔假面的利剑,苍凉而倔强地插在悬崖上,风雨霜雷都不能使之折断。   大祭司沉沉凝视他良久,终于撤去父子间无声的角力,缓缓道:“那个时候,龙族百年祭典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你和那位小殿下,不可能在一起,你是巫王之后,他是龙族皇子,你们之间困难重重,而且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祝福。”   “可是你执念太深,我作为你的父亲,也于心不忍。我承认,昔年有愧于你母子二人,所以我给你了机会。”大祭司似乎牵起嘴角笑了一笑,可眼光里除了失望与遗憾,什么也没有。   “祭典那日,我以为你终于想通了,没想到你依然冥顽不灵,我本不打算杀死二太子,可因为你们的无能,迟迟没有完成任务,我不得不在最后关头搏一搏,可那个时候,若非你突然扑上来,我的巫毒箭又怎会射在你的身上?兴许此刻,我多年夙愿已经达成了。但是,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儿子,虽然你使我的计划功亏一篑,可是我还是救了你。”   深秋的寒意仿佛冻到骨子里,甚至有种冬日提前降临的错觉。   言亦君已经彻底平静下来,说不上是讽是悦的笑意在唇角晕开:“别把自己的阴谋说得这么高尚。回川是龙族最宝贵的五爪金龙,你身为巫族,若亲自杀死他,灵魂会背负永远洗不去的屠龙印记,那时你会射出那一箭,只不过尚不知道这件事罢了。何况,我作为你栽培了多年的棋子,尚未利用殆尽全部价值,如何舍得就此丢弃?”   大祭司脸上显露出愠色:“你始终不能明白我的苦心。二太子坠落轮回祭坛之后,你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送你入现世寻找他的转生,我不忍看你终日形销骨立,才答应你的请求。”   听着对方不断地强调他施加于自己的“恩惠”,言亦君淡淡轻哂:“我求了你三天三夜你都坚持不允,直到我答应用圣戒作为交换,还要替你搜罗散布于现世的巫族后裔,以便将来做你的助力。这样你都不放心,还特地派了执鞭人来监视我。”   他尖锐的说辞撕去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大祭司的眼神彻底沉下来,握着魂灯收紧的手指昭示着耐性的流逝:“你不该用对抗的态度面对自己的父亲。我已经遵守承诺送你来现世,可是你却违背了对我的诺言。”   “难道你不担心,自己身上的血巫咒?”大祭司缓缓走近他,循循善诱,“只要把圣戒和二太子交给我,我保证不会杀他,事成之后,我会为你解咒,还会放你二人留在现世,双宿双栖。”   他漆黑的瞳仁仿佛带着蛊惑的光芒,能看尽人心,实现一切心底最迫切的愿望。   小树林边缘,迟迟不见言亦君归来的段回川心下有些不安,他循着方位摸过来,手里还提着一盘烤好的河虾,怕半路凉了,用微弱的雷火煨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金龙新年愿望:抱着师兄躺在金子堆里吃螃蟹!爽歪歪!   言:……都抱着我了居然还想着吃??? 第66章 黑化   树林里安静得过分,连只鸟叫声都欠奉。   段回川渐渐感到一丝不对劲,加快了脚步,飞影如梭,穿梭在丛林之间。   “我的好孩子,乖乖听父亲的话,我都是为你好,不会害你的。”大祭司温和的声音散发着安心凝神的气息,仿佛完满美好的将来就在眼前,只要听从他的吩咐,很快就会实现。   言亦君慢慢阖上双眼,视野里像是被纷至沓来的幻觉充斥,一个又一个编织的美梦接踵而来,每个梦里都有师弟在冲他招手,淡淡的晕眩感随之席卷,几乎叫人就此睡去。   大祭司缓缓走到他身前,带着舒展了眉头的温情脉脉,对着他双目紧闭的脸张开五指,一只碧绿的蝶凭空幻化而成,它轻飘飘地扑扇着翅膀,就要飞到言亦君眉心去。   一缕黑色的火焰突兀点燃了碧蝶的触角,瞬间吞噬了它,碧蝶甚至还不及反应就被毫不留情地烧成了灰烬。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大祭司始料未及,手臂还直挺挺地抬在半空,尚不及收回。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大祭司。”言亦君缓缓睁开眼,沉渊如水的眸子淡淡凝视着他,平静的口吻难得的带上了些许傲慢,“你既一手教导了我这个弟子,我又怎会不堤防你的手段呢?”   墨绿色的水晶在他双掌之间飞速拉长,言亦君手握巫杖,汹涌澎湃的巫力疯狂凝聚于巫杖顶端,遥遥指向对方。   “从你遗弃我那天起,在我心里,我的父亲就已经死了,我永不受任何人的摆布,包括你。”   “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敌人,你竟然背弃了你的血脉。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大祭司脸上的温和彻底撕裂了,密布的阴云笼罩了他的面容,深沉的眼神似有无尽的黑暗在眼底汇聚。   就在父子双方剑拔弩张时,一阵意外的脚步声踩碎了这场一触即发的争斗。   言亦君下意识转过视线,只见段回川一脸惊诧地站在树下,手里甚至端着一盘河虾,肥虾烧得通红,还袅袅冒着热气。   “回川,离开这里!”言亦君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一阵刺耳的鬼哭狼嚎陡然刺痛了耳膜!   段回川扬手把河虾当武器一样甩了出去,携着雷火之威,在大祭司面前引爆开来!   飞溅的碎屑居然穿透了大祭司的身影,半点没有对他造成伤害。   在幽绿游曳的恶鬼尖啸环伺中,他随手扑灭粘上衣摆的火焰,朝段回川露出一抹从容不迫的微笑:“二太子殿下,这么多年不见,我以为您的脾气应该收敛许多,不料还是一如当初,一言不合就武力相向。可惜你的攻击对我是没有用的。”   鬼音哭嚎过处,树皮皲裂剥落,枯叶呻吟着发出干裂卷曲的脆响,四方的生命力被源源不断的抽取到大祭司的魂灯里。   段回川随手掐灭一个跳到他面前尖啸的鬼面,挑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不屑地发出一声轻嗤:“你们究竟是有多怕死,一个两个净派些□□出来找我的麻烦,有本事上真身,没本事少哔哔。”   大祭司只是摇摇头,并未被他挑衅的语气激怒:“这是我针对你们龙族的攻击,钻研多年用巫术凝结的影身,这里毕竟是殿下的主场,我既为外客,又怎能亲身涉险呢?殿下若愿意纡尊降贵跟我走一趟,自会见到我的真身。”   “不行!”言亦君挥动巫杖一一打灭咆哮的恶鬼,神色焦灼。   “我很遗憾,现在的孩子,总是仗着自己的天赋,不知天高地厚。”   大祭司轻轻晃动魂灯,灯芯一缕青碧幽火随之摇曳闪动,一簇簇鬼火从中分离而出,四散溅落在地,眨眼间消失不见。   段回川神识最大限度铺展开,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脚下的土地一点细微的震动也逃不过他的掌握,腾身而起的瞬间,从泥土里钻出的蔓藤像尖锐的突刺一样疯长!   虬曲苍劲的墨色枝蔓从四面八方交织成网,遮天蔽日地封锁了他周围所有的路径。   密密麻麻的倒刺闪烁着尖锐的光泽,浓绿近黑的树汁滴落在地上,嘶嘶地灼烧起来,所经之处,四下所有草木树丛瞬间枯死,生机全无。   言亦君蹙眉杵动巫杖,正要出手,一道鬼火落眨眼间落于他面前,竟幻化成一个白衣长发的美艳女子!   她神容凄婉,哀怨愁眉,一身素布衣裳,婷婷向他走来。   言亦君在看清对面眉目的一瞬勃然色变:“你——!!”   “原来你的母亲在你心里是这般模样。”大祭司怀念地看着这一幕,眼神幽幽,似是回忆,似是惋惜,一缕极浅淡的情愫被岁月稀薄,沉寂于眼底深处,再也看不见了,剩下的,唯有冷漠。   白衣女子停在言亦君面前,眷恋动容地望着长大成人的儿子,颤抖着朝他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又觉得自己不配似的,犹豫着僵持在半空中。   言亦君的侧脸被魂灯幽寂的灵火映照得苍白如纸,充满攻击性的巫力凝于巫杖,踌躇不前,他眯起含恨的双眼,冷笑道:“堂堂大祭司,竟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令人不齿!”   大祭司不为所动:“我从前就教过你,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一切的道德和规则都只是强者用来约束弱者的手段,你跳不出这些道德伦理的约束,就永远只是弱者。”   狂暴的大火冲出了剧毒蔓藤的重重封锁,耀眼得近乎刺目的火光几乎将周围一切魑魅魍魉焚烧殆尽,段回川从煌煌金火中飞身而出,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神色傲慢而嘲讽:“不要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糊弄我了,您可是祭塔的大祭司啊。”   “哦?那这样如何呢?”大祭司并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手中的魂灯飞快地闪烁过明灭的光影。   段回川脚下的毒藤消失了,在雷火中被痛苦灼烧的,竟换成了那个柔弱无助的白衣女子!   而言亦君则被蜂拥而至的毒藤缠绕起来,毒刺深深扎进皮肉,耳边回荡着母亲痛苦的嘶吼:“君儿,救救妈妈!到处都是火,好烫,好痛!”   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一幕幕疯狂涌至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倾塌的木屋,母亲的诅咒,言亦君双目赤红几要滴血!   住手——不要再——   “这……”段回川愕然地挥开雷火,眼睁睁看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狼狈的颓倒于地,一肚子脏话扑到嘴边,太过气急败坏以至于竟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咒骂阴险恶毒的大祭司!   “你疯了吗?你跟自己的妻儿什么仇什么怨!连死人都不放过!”段回川怒极反笑,十方雷霆随心而动,急雨般雷箭穿胸而过,几乎将大祭司的虚影射成筛子。   可是对方的身影在虚实之间从容变动,面对他的霹雳雷霆,怡然不惧。   “若非龙族步步紧逼,像他们这样无辜的巫族人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大祭司慢条斯理地说着,“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并不是我,要怨,要恨,殿下更应该问问您的父皇!”   “强词夺理!”   段回川旋身落到言亦君身边,雷蛇怒吼着啃噬着攀在言亦君身上的毒藤,烧开一个七零八落的大洞。   从言亦君伤口淌下的鲜血几乎被毒液染黑,他看着言亦君血红的眼目眦欲裂:“言亦君!醒醒!那不是真的!”   “快……离开……”言亦君全身不正常地颤抖着,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双眼布满殷红的血丝,苍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青黑色的血管掩藏在袖子底下,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难以启齿的痛苦。   “你在说什么?”段回川不明所以,就要扶他。   “快走!”言亦君用力嘶吼出的调子几乎破音,握着巫杖的手再也压抑不住,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指向段回川!   一线血色溅红了两人的脸,血珠渗出来,浸透了外衣,坠落在地。   段回川愕然地低头,他身上被巫力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伤口爬上了心窝。   “师兄……”   我伤了他……我竟然伤了他……   言亦君举着巫杖的手颤抖个不停,被血巫咒侵蚀的神智已经陷入浑浑噩噩,视野里所有的一切几乎都被血色吞噬,斑驳一片,唯有段回川黑白色的影子,还模糊地在眼前晃动。   那一道淋漓的伤痕,像一柄锋利的刀狠狠砍在他心口,剜心刺骨的痛楚灼烧着他,几乎要烧灭最后一丝理智。   他的眼角被灼得发烫,有滚烫的东西在眼眶里,即将落下来。   回川……师弟……受伤了,是谁?我要治好他……   言亦君摸索着再次举起巫杖,可脱手而出的却不是往昔温存悱恻、带着生命力的光芒,而是阴暗的、幽绿诡谲的诅咒乌光!   尖锐的气劲擦着段回川耳边飞过,割破一滴鲜红的血珠,几缕发丝飘悠悠吹落。   紧跟着,一道有一道攻击接踵而至,言亦君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躲闪腾挪的方位,面上却诡异地露出温柔的微笑,仿佛他不是在取之性命,而是在抚摸自己的恋人。   “师兄,是我,你清醒一点!言亦君!给我醒醒!”段回川在这方狭窄的树林间,狼狈地躲避着对方毫不留情的攻击,胸口仿佛堵着一团大火,想要吞天灭地,却无从发泄。   面对任何敌人,无论是强是弱,他都可以从容应付,打一顿还不老实,那就两顿。   天上地下,没有什么敌人是他打不倒的,没有什么艰难险阻,是他抗不过的。   无论是无法无天的幼龙生涯,还是痛苦孤独的人类往事,无论顺境或逆境,他始终坚信着这一点,甚至给自己的事务所,命名为无所不能。   可是,唯有一个人,唯有这一刻,他头一次感觉到束手无策的茫然。   大祭司悠然地站在原地,忽的笑起来,笑声轻飘飘的,像一片干枯的黄叶卷碎在风中。   过去,他始终用不苟言笑和沉默寡言显露人前,极少露出微笑,如今仿佛看见了极有趣的事,满怀笑意地注视着一幕:“二太子殿下,你还记得吗?你即将成年离开祭塔的前一天,你说,无论面临什么难题,你都能替他解决,现在,你认输吗?”   “放屁!!!”段回川终于放弃了矜持,一连串恶毒的谩骂脱口而出,“你这个长期没有夜生活心理扭曲的变态!对自己亲儿子也能下此毒手!猪狗不如的畜生!只敢躲在角落里见不得光!本殿早晚把你挫骨扬灰,打得你哭爹喊娘跪下叫爸爸!”   他气急败坏的咒骂终于使大祭司温吞的神情略略一沉,他不置一词,转动手中魂灯。   以汲取生命力为食的毒藤再次复苏,攀着草木树影疯狂滋长,终于缠上了段回川的手脚。   大部分的倒刺根本扎不进他坚实的龙躯,唯有尚未复原的伤口,被毒刺侵蚀,扎得他手脚麻痹,一阵阵的迟钝。   他刚想故技重施烧断这些附骨之疽,不意言亦君欺身而上,冰冷的手指温柔而眷恋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对方黑阗阗的瞳仁收缩成一线,像猫的竖瞳,诡异而冷漠。   “师弟,你又与我玩躲猫猫么?让师兄好找……”言亦君絮絮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尖锐的指甲几乎在段回川脸上留下数道血痕。   他的双手又沿着脸庞滑到颈脖,仿佛指甲不经意间,就能割破喉管。   黑焰从巫杖灼灼燃烧,蔓延至毒藤上,段回川甚至能闻到头发被高温稍等卷曲焦糊。   “言亦君!快醒过来啊!你要杀了我吗?!”缠斗间,眼看着自己身上被划出的伤口越来越多,段回川重重喘着粗气,好不容易从蔓藤里挣脱出来,大力扼住男人的手腕,几乎用将之折断的力气掰开。   他不怕对方弄伤自己,但若是言亦君清醒过来,看见这些伤痕,只怕要心痛得死过去。   言亦君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觉,挣脱出段回川的钳制,尖锐的巫杖抵住他的心口,仿佛往前轻轻一送,就将刺进心脏。   一声长啸的龙吟破口而出,冲击得言亦君耳边一阵轰鸣!   汹涌奔放的雷霆在周身炸响,两人同时于半空跌落在地。   段回川手里握着一截噼啪闪烁的蓝紫色电弧,却始终无法用它对着自己失去神智的师兄——即便对方的武器,近在咫尺地指着他的心口。   言亦君空洞的眼神一阵恍惚,巫杖刺向段回川动作也停顿了。   大祭司微微蹙眉,抬起手来想要再次施咒,狂怒的雷霆骤然呼啸而至,把他的身影打出一片波澜。   “我说过了,没用的——”大祭司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直以来镇定自若的脸色出现了一丝裂痕,“你疯了吗?不要妄想对抗血巫咒!”   言亦君一只手臂像是突然挣脱了束缚,死死拽着握着巫杖的右手。   周身仿佛有无数条黑色的丝线缠绕在身上,脸上惨白得不见丝毫血色,嘴唇发着颤,咬破了,血珠无力地跌落。   他望着段回川,望着自己深爱的人,如今被自己伤的满身伤痕。   他喉咙间发出嗬嗬痛苦哀鸣,那样的眼神,几近窒息,段回川这辈子都不像再看见第二次——绝望又无助,宛如一只断线的风筝。   他死死扼住自己的右手腕,一点一点地将巫杖收回来,用细剑般尖锐的末端,扎进了自己的腹中!   “言亦君!!!”死寂的树林里回荡着段回川震怒绝望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言:我控制不住几几的麒麟臂了! 第67章 温存   利刃加身的剧痛勉强唤醒了昏沉的神智,言亦君缓缓抬起头,模糊的看见段回川惊怒交加的脸,和用力拥住自己那双微微发抖的手臂。   “不要……不要伤心……我没事……”   他张了张嘴,想向对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可是浑身沸腾几乎不受控制的血脉,连着皮肉扯着筋骨,仿佛有一只钢铁浇灌的利爪死死攫住了心脏,痉挛抽搐着几乎痛入骨髓。   随着巫杖抽离身体,暗红近黑的血涓涓流出来,浸染了衣摆,一滴一滴蜿蜒而下。   乌血滴落在草地里,瞬间抽干了花草的生命力,脚下俱是被染黑的泥土,和一丛丛濒死的花。   段回川捂住他泛着黑气的伤口,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如果可以的话,他几乎想把浑身的龙血都喂给他,可是以言亦君现在古怪虚弱的状态,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   “你到底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无处发泄的怒火立刻对准了不远处沉默的罪魁祸首,段回川泄愤似的招来漫天雷火霹雳,尽数向他倾泻而下。   可惜一切的攻击都是徒劳,那声势浩大的火光和雷霆,除了打得大祭司的虚影重复在聚与散之间摇摇欲坠之外,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我说过了,这是他妄图对抗血巫咒的代价。”大祭司蹙眉摇头,极度失望地叹了口气,“愚蠢又倔强,你以为靠着疼痛和意志力能撑到几时呢?”   “什么血巫咒?!”段回川冷静下来,紧紧握着言亦君的手腕,至阳至纯的灵力汇成一线,小心翼翼地往对方体内输送。   大祭司看到他的小动作,轻轻一哂:“没有用的。”   他抬起自己的手,长长的袖子垂下来,露出一截干枯衰老的手臂,黑色的经脉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   “那是巫族咒巫专门针对自身血脉的秘法,他是我的儿子,体内流着我的血,我对自己下咒,即是对他下咒,我控制自己,便如同控制他。”   “……你神经病啊?!”段回川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脏话都能在今天骂个干净,低头看一眼双目紧闭的言亦君,脸色越发森冷阴沉。   大祭司不以为忤,反而淡淡地笑了:“昔年在龙族祭典上,你替你生受了一箭,上面的巫毒原本无药可解,唯用此种更为歹毒强横的巫咒,冲淡了箭毒,才得以救回一名,若不是我这么做,他早就死了。”   段回川嘴唇动了动,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怎么解咒?!”   大祭司平静地回视:“这世间唯有我可以解咒。二太子殿下,我说过了,你若是肯交出圣戒,乖乖跟我走,我自会救他,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又怎么忍心看着他去死呢?”   “跟你走?”段回川眉头深深拧起来。   “不要相信他……他要害你……不许去……”言亦君长睫颤动,奋力睁开眼,消瘦苍白的手指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段回川深深望着对方褪去了血色的嘴唇,安抚地点点头:“我哪里也不去,你放心吧。”   言亦君勉强腾出一只手,压榨出最后一丝巫力收敛了腹中的伤口,缓缓起身,挺直脊背,让自己尽量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虚弱。   “我们离开这里,我观察过了,他的影身也有弱点……不能离开这片树林。”   “可是你身上的咒……”段回川扶着他,承担起所有的重量,可是怀里的人那么轻,像是被风一吹就能卷走似的,可是他的脊梁依然笔挺如出鞘的剑,仿佛山岳风霜压下来,也不能使之折腰。   言亦君慢慢勾起一个阴沉而傲慢的微笑:“大祭司不会让我死的,他还要留着我的性命要挟你呢,你说是吗?我的好“父亲”?”   大祭司深深望着他,默然无语,似有些意外,又似欣慰。   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他没有再继续动手,也没有追赶,长久地伫立在原地,以平静而笃定的口吻说出了近乎预言的卜语:“二太子殿下,我的真身会在龙渊界巫族旧都,恭候您大驾光临。”   段回川背对着他的身影微微一顿,轻轻拍了拍言亦君攥紧手腕的手背,抱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开这片死气沉沉的树林。   ……   回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经沉没了,天边几只黑雁追逐着落日的余晖,仿佛一场与时间徒劳的赛跑。   白简和许辰没有察觉到两人出去一趟回来后气氛的古怪,在院子里同招财玩耍。   浴室里。   段回川按照圣戒里的龙族秘法,配制了一大缸固本培元、清神醒脑的药浴,把言亦君剥光了泡进去,小心翼翼掺了几滴精血,勉强遏制住血巫咒的继续肆虐。   可惜现世具有灵力的药草实在少得可怜,他即便把存货统统掏空,还问酒吧老板斐弦抢劫似的淘来一大堆,依然杯水车薪,效果大打折扣。   “不要忙了,我没事……”言亦君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扣在浴缸边缘的手指也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他拽着段回川的袖子,把人拉到身边。   段回川化龙之后恢复能力比以前更加强悍,一晚的功夫,即便没有特地治疗,身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愈合,他换了身家居服,把那些难看的痕迹都遮住。   言亦君却不肯放过,他撩起对方的衣摆,冰凉的手指细细抚过还残留着血痕的伤疤,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下来,睫毛低垂着,在眼底打下一片郁郁的乌青。   “抱歉,我弄伤了你……还痛不痛?”   段回川张口叼住他的手腕,惩罚似的咬了咬,在上面留下两排极浅的牙印,半玩笑地扫开这片压抑的气氛:“那你还在海底扑腾的时候把我的背划伤了呢,怎么没见道歉?”   “……”言亦君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无语地抿住嘴,双颊兀地泛起红晕,眼角似晕开一片湿润的胭脂,冲淡了眼底的郁色。   言亦君把头靠在男人胸口,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气味,只要眼下这一刻的拥有,他不愿再去想其他,其他一切的苦难磋磨和刀斧加身的痛楚都不再重要了。   “你不问我吗?关于我的过去,为什么大祭司会变成我的父亲?难道不怀疑吗,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包括我们的相遇。”言亦君自嘲地轻轻一哂,低沉沉地开口。   段回川张了张嘴,迟疑着道:“其实,我……都看见了,在那个白家村大榕树的姻缘洞里。”   “什么?”言亦君微微一惊,旋即沉默下来,“你果然是看见了那些肮脏的事……”   他低着头,扯了扯嘴角,深深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派平静无波:“其实无论巫族也好,龙族也罢,我都不喜欢,更不想被强行卷入其中的争斗,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从未过过群族生活,兴许,我从来就是一个冷漠又心狠手辣的人,我曾以为,我会一直这么活下去,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段回川捧起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不是你的错,是他们不好。”   言亦君把脸埋进对方怀中,没有再说话。   段回川安抚着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舀了药水往他身上淋:“还痛吗?”   言亦君只是摇头,半晌,有闷闷的声音响起:“元宵节,我不是故意迟到的,大祭司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去见你。”   “我猜到了,那个变态死老头。”段回川很是愤愤,“他在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就见不得别人夫妻生活美满!亏我小时候还觉得他只是更年期僵尸脸而已,没想到居然是这种人!这糟老头,坏得很!”   “咳……”言亦君哭笑不得地抬头看他,“我们那时候又不是……”   段回川趴在浴缸外,歪着头支着侧脸笑看他,另一只手点了点他的鼻尖:“不是什么?”   言亦君嘴边的话突然卡壳,耳后微微发红,佯作板起脸,慢吞吞地道:“你变了,以前明明那么乖巧,现在都会使坏调戏师兄了。”   前·混世魔王无法无天小金龙殿下·段回川无语凝噎:“……全世界大概只有你会用乖巧形容我吧?”   言亦君握着他温暖的手掌轻蹭脸颊:“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小师弟。”   我金灿灿的小太阳。   当然,这句话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以免这个家伙又要得意得尾巴翘上天去。   “你身上的血巫咒,还有别的办法解吗?”两人腻歪半天,最终的话题依然绕不开这座沉甸甸的大山。   言亦君默然片刻,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想到。”   段回川踟躇着道:“要不……我们还是回龙渊界吧。”   “不行!”言亦君霍然抬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全身汗毛都要竖起来,戒备凝重地盯着他,“大祭司为了复活巫王什么都干得出来,现在他知道你是五爪金龙,血脉特殊,不知道心底又在打什么盘算,你绝对不可以犯险。他的实力,比寒戈强大太多了。一旦他成功,很有可能再掀战火……”   “我是说,我们可以回龙渊大泽,寻我父皇,他神通广大,当年既然能杀死巫王,或许有法子。”段回川蹙眉道,“而且寒戈说的那些话,我虽然不太相信,父皇他实力堪称龙渊界第一,照理来说没有人能伤得了他,但是倘若他无恙,怎么会让寒戈派人来现世寻我?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再说,寒戈那厮的账,我还没找他好好算算呢。”   言亦君苦笑道:“龙帝会救我这个巫族人吗?”   段回川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会想办法的!不过,你若是以巫族人的身份跟我回龙渊大泽,确实不太方便,所以……”   言亦君:“那怎么办?”   段回川不怀好意的嘿嘿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在甜与咸中自由切换,就是这么任性!   段:作者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第68章 龙渊界   在龙血药浴里浸泡了足足两日,言亦君的外伤很快恢复如初,眉宇间依然透着几分疲倦,只在段回川面前强打起精神,把一切心绪都收敛得好好的,直到外表看不出一丝破绽。   言亦君身上的血巫咒一天没有解除,就如同怀抱着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段回川素来行事雷厉风行,既然决定带他回龙渊大泽,一天也不多耽搁。   只是这一去后路难料,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家里还有一个小的,一个傻白甜,一只蠢鸟,真是伤脑筋。   深秋的午后,日光懒洋洋地躺在红木地板上,招财躺在上面,摊开艳红的羽毛晒肚子。   “哥,你又要出远门啊?去哪里啊?多久才回来?”许辰手里端了一盘剥好的栗子,咬在嘴里嘎嘣脆响,白简坐在沙发剥栗子,剥一个,他吃一个,又往白简嘴里塞一个。   “明天就走。”段回川伸长五指探进头发里,无意识地揉了揉,犹豫道,“这次,我们要去一个挺远的地方,而且要去很久,少说也要几个月吧,你们俩在家里照应,没问题吧?我会给张盘打招呼,你们若要是有事,就找他帮忙。”   “多远啊?出国?”白简茫然地看着老板,“是工作吗?不用带上我?”   段回川含糊不清地点点头:“算是出国吧,不过不能带你。”   “为啥?”白简拍掉栗子碎屑,紧张地攥了攥手,“我最近有学拳击!不会给你们拖后腿!”   “不行!”段回川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回头看看言亦君不在,半掩着嘴压低声音道,“我们是去度蜜月的。你跟着干啥?当电灯泡吗?”   “……啊,你们准备结婚了吗老板!”白简瞪大眼睛,声音惊讶地拔高。   “嘘——”段回川一巴掌捂住脸,恨不得削他。   “谁要结婚?”言亦君出现在楼梯口,素白的衬衫外面罩了一件极薄的铅灰色羊毛背心,手里拿着一本翻了一半的医书,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封皮泛着黄,破损严重。   他扶着楼梯扶手,一阶一阶慢吞吞走下来,脸颊隐隐显出一抹病态的苍白,里外都透着一股子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但段回川知道,他黑沉温和的瞳仁里,藏着一柄伤人伤己都毫不留情的利刃。   “没谁啊,你听错了,是白简说他找着女朋友了,下一步准备结婚。”段回川一把捂住白简那张没把门的臭嘴,笑眯眯地俯视他,“是不是啊,小白。”   “唔唔唔!”白简迫于老板的淫威,只好可怜兮兮地直点头。   “是吗?那可要恭喜了。”言亦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俩,“小白都要结婚了,你这个做老板不给人家表示表示?”   段回川凉凉地垂目看了一眼白简,免为其难地道:“当然了……我给他多发一个月奖金。”   白简惊喜地挣脱了老板的魔爪:“真的吗?老板你可真是个大好人!”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是白拿一个月奖金实在是赚到了!   “呵呵,应该的,应该的。”段回川强颜欢笑,心头滴血。   莫名其妙损失了小钱钱的段老板心情很是不爽,撇下白简,奔着舒服得直打盹的招财去了。   他抓着小肥鸟的后颈皮提溜起来,双眼眯成一条缝:“招财啊,你家主人我要出远门了,你要在家里要好好看家。要是有什么偷鸡摸狗或者上门捣乱,统统给我放倒!还有,你这肉一嘟一嘟的,都肥成这样了,在外面是要卡窗的知道吗?要是我回来你还没瘦下来,等着下锅炖汤吧!不说话我就当你没意见了!”   招财:“……”   招财心里苦,但它有苦说不出,因为无良主人捏住了他的喙。   段回川像个操心的老母鸡一样,从防火防盗到水电网费,细致地安排好家里的一切,又在保险箱里留下辛苦攒下的一大笔财产,密码设了弟弟生日。   没有收拾什么行李,反正去了龙渊界,他也用不着了,除了脖子上挂着圣戒以外,身无长物。   临行前,许辰和白简将两人送至门口。   听着弟弟絮絮叨叨叮嘱,不要被骗去传销还要记得带特产回家一类的碎碎念,段回川耐心地听着,最后飒然一笑,揉了一把许辰的脑袋:“要听小白的话,照顾好自己。”   拉着言亦君走了两步,他忽然回头,眼神里似埋藏着极复杂的情绪:“小辰,哥哥不在的时候,你要长大了,小白你也是,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   感觉言亦君握着自己的手指微微发紧,段回川冲他安抚的笑了一笑,转身上车。   注视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地平线,再也看不见了。白简忽然莫名觉得,有些看不见的东西,随着他们的离去跟着从指缝里溜走了。   仿佛这份告别,是做好了永别的准备的。   一望无垠的公海上,海天相接处,被阳光染上一片粼粼跳跃的金光。   海浪潮起潮落,一波一波地冲刷着礁石,永不疲倦似的。   被大祭司打回原形后,元气大伤的执鞭人伫立在礁石上,他刚刚在段回川和言亦君的帮助下恢复了人形,此刻仍是十分虚弱。   一条如浪起伏的黄金巨龙卧在海里,只抬起一个巨大的头颅,言亦君坐在他犄角上,对这个多年跟随自己的属下,下达最后一条命令:   “你既然决心彻底脱离大祭司的掌控,就不能跟我回龙渊界了,日后就好好呆在现世吧,倘若我不能回来,彼岸就交由你负责,无论是聚是散,一切都由你决定,将来,倘若巫族和龙族取得了彻底的和平,他们中有人想去外面看看真正的世界,也无需阻止。”   “属下明白。”执鞭人单膝跪地,深深向两人拜别,“多谢二位大人再造之恩。”   言亦君摇了摇头,静静看着他:“你也不过是颗可怜的棋子罢了,将来的路,好自为之。”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段回川张开龙颚,一枚紫色的戒指从口中旋转着飞出,明亮朦胧的光华从中爆发出来,折射成无穷刺眼的光线,炽热的光线里撑开一扇巨大深邃的门洞。   随着一声悠长的龙吟响起,一人一龙瞬息间消失在光门之中,再也没了踪影……   无穷无际的大海、散落于海中无数大小不一的洲陆,还有层出不穷形态各异的种族,共同组成了广袤无垠的龙渊界。   充沛浓郁的灵气充盈天地,孕育了数不尽的族裔,在此繁衍生息。   平静的海边,白色的浪花欢快地扑入细软的白色沙滩怀里,像一簇簇百合绣在蔚蓝的绸缎上。   几只叫不上名的海鸟在海滩边觅食,水中突兀地钻出一条金灿灿的巨龙,吓得它们魂飞魄散,四散奔逃。   巨龙在沙滩上收敛成一道挺拔修长的人影,湿淋淋衣衫半透明地贴合着矫健的身躯,清晰地勾勒出精韧的肌肉和紧窄的腰线。   凌乱的黑发随手把了把,瞬息蒸去了水珠,重新变得蓬松微卷,在清风中肆意飞扬。   一只毛色顺滑鲜亮的小黑猫从男人脚边绕出来,一抖毛,细沙水珠甩了一地。   小猫收敛起尖利的爪子,趴在男人裤腿往上蹿,灵巧又轻盈,转眼功夫就攀到他肩膀处,长长的毛绒尾巴卷过来,围巾似的圈住脖子。   “你骑龙骑上瘾了是不是?”段回川嘟囔一句,载着小黑猫往岸上走。   化成黑猫的言亦君半蹲半趴在他宽厚的肩头,猫头挨着他的侧脸,蹭蹭,慢条斯理地道:“这样才比较公平。”   “?”段回川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恶狠狠咬牙道,“不要耍流氓!你要记住你现在只是一只小猫咪!”   言亦君瞧着他微微发红的耳垂顿觉十分有趣,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   段回川的耳朵很是敏感,不自觉轻轻一颤,侧过脸瞪他一眼,无辜的猫头冲他眨了眨圆溜溜的黑眼睛。   段回川哼哼两声不再搭理他,附近的海岸有渔人留下的痕迹,他顺着林间被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一路走到大路上。   灿烂的阳光穿过绵延的枝叶,斑驳摇曳于脚下,头顶上忽然掠过长长的阴影,段回川抬头望去,两艘体积巨大的鲲鱼船遮蔽了天穹,慢悠悠扇着鱼鳍,在天空中划出两道弧痕,往不远处落去。   “看样子附近应该有个不小的镇子,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然后找间旅店住下,顺便打探下龙渊界的局势。”   言亦君自然不会反对,慢吞吞地问:“你有灵石吗?”   “灵石?”段回川有点懵。   “就是钱啊,尊贵的二太子殿下。”小黑猫老气横秋地摇晃脑袋,无可奈何地道,“现在我们俩可是没有身份又身无分文的旅人。”   “……”   今天的龙门镇也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两艘鲲鱼船停泊在云海码头,熙攘的人群鱼贯而下,后面跟着以气力著称的矮龟族人,不断地卸货运上陆行车,分流运向龙门镇的各个商铺。   兴许是人太多太挤,走在最后的一名矮龟族人走得摇摇晃晃,一小袋盛放灵石的粗布袋从龟背上落下来。   一只金灿灿的小壁虎小心翼翼从甲板上探出脑袋,左瞄右瞄,飞快蹿过去把灵石袋叼在嘴里,轻快地迈动四条短爪扭头就跑,尾巴摇得飞起。   那名矮龟族人似乎发现了不对劲,张口就发出一阵愤怒的呼吼!   不远处的另一边,码头上的小广场,买卖货物的人群攒动。   几个孔雀族和灵鸟族的小姑娘围在一片空地前,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   “这是谁家的小黑猫,好可爱!”   “还不会化人形,恐怕是个宝宝呢。”   小黑猫宝宝乖巧地伸出猫爪,在姑娘递过来的素帛上盖下小巧的猫爪印,而后面不改色地伸出爪子指了指旁边一块牌子——爪印一枚灵石,握手五枚灵石。   忽而,黑猫耳朵微微一动,似察觉到了鲲鱼船上的动静,瞬间卷走面前的灵石,轻灵地钻进人群消失不见。   眼下,出师不利的小壁虎正被几个魁梧的矮龟族人围追堵截,眼看就要堵到对方,冷不丁一只黑猫半途窜出来,叼住金色小壁虎,拔腿就跑。   于是黑猫叼着壁虎,壁虎叼着钱,热闹的云海码头腾起一阵阵鸡飞狗跳的烟雾。   烟雾里的小壁虎生无可恋,想他堂堂龙族二太子,到底为什么会混得如此凄惨?   啊,好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段:龙生艰难!QAQ 第69章 仗龙行凶   小黑猫叼着壁虎从船头一路跑到船尾,顺着甲板一溜烟钻进人群里。   后面追之不及的几个矮龟族人蹲在甲板上面面相觑,直到他们发现地上落下一小片灿金色鳞片,捡起来,对着阳光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这……难不成是龙鳞?”   “不可能吧,龙门镇虽然里面有个龙字,这穷乡僻壤的地界哪里来的龙族,能看见条蛟都稀奇。”   “可我看见刚才那个……”   “肯定是你眼花,别追了,区区一袋灵石,换了片龙鳞,你赚大发了!”   ……   总算摆脱这坑爹危机的段回川,同言亦君猫在一辆陆运车里,可怜兮兮地趴在货堆上数钱。   “就这么点破石头,害我拔了一片鳞,很痛的!”段回川忧郁地搓着自己的胳膊,扭头去看趴在他大腿上打盹的黑猫,酸溜溜地道,“你卖起萌来怎么这么熟练?”   看着对方黑黢黢的脸,言亦君艰难地按捺住想笑的冲动,一本正经地道:“跟你学的。”   段回川正要发作,忽觉脚下的陆运车开动了,身子一晃靠坐下来:“糟糕,这是要开到哪里去?”   “别着急,等等看,这种车载运距离很短的。”猫头凑到一袋子麻袋边嗅了嗅,“都是粮食,这边还有酒,目的地说不定是附近的酒馆。”   两人咬着耳朵絮絮说话间,陆运车似是使进某处喧嚣的地方,很快停了下来。   车门猝不及防打开,一个穿着围裙的小胖子熟练地开始从车里卸货,小黑猫和小壁虎贴在车门后,等他忙活结束,再偷偷溜了出去。   他们从后院转到前院,这里果然是一间小酒馆,装潢简单颇具雅趣,似乎是小镇子上唯一的一间,生意极好,下午才刚刚开门营业,就已经三三两两坐着几个狩猎回来的猎人。   有个约莫十八九岁的红衣少女,穿花蝴蝶似的,端着盘子忙碌在前台。   两人悉悉索索爬上房梁,无声无息地趴在那里,听客人们说话,漫长无聊的对话听得他们昏昏欲睡,正准备换个地方打探消息时,酒馆走进来一队人高马大的商队。   他们身上着装华贵,出手阔绰,为首的男人脖子上佩戴着一条手指粗的云母珠链,珍贵且罕见,尤其珠链上串着一枚云海蛟龙的獠牙,炫示着他不俗的实力。   “今天收获如何?能换几个灵石啊?”   “还行吧,就是龙渊大泽那边几座大城市,课税越来越重,城门卡得又严,最近我跟的商队,都快不想往那边做生意了。可怜我家是专门猎海产的,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呢!”   “你们听说了,那是因为龙渊大泽那边最近要有大事发生,所以现在四处都风声鹤唳的。”   “不就是龙族长皇子要成婚了嘛?对象又不是你。”   “何止啊!”那人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低声说着从小道消息听来的八卦,“我有个亲戚在龙渊城里开酒楼的,他生意做的大,少不了要给上头管事的龙族打点,知道点内幕,你们也知道,龙族那二太子失踪几十年了,也没个消息,说不定早就死在外面了。龙帝据说在闭关,一直没露过面,现在龙族大小事务都是大太子把持,就缺个龙太子名分,你说他能不急吗?”   “大婚不过是放出来的风声,实际上是继位的试探,可是龙族的圣戒还没着落,没有圣戒,他继位名不正言不顺,长老院为这吵得不可开交,大太子的王妃听说就是长老院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孙女,这不明摆着拉拢么?”   “龙帝还活着,哪有这么急着传位?那还有长老院呢,再说了,既然二太子没了,那位置迟早都是他的,何必着急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啊!有风声传出,说那二太子还没死!”   “哦?找着人了?那难怪大太子要着急了。那年龙族祭祀大典,可是龙渊界百年难遇的笑话,谁都知道侍戒的就是下任龙帝,结果,二太子丢了,圣戒也丢了!嘿嘿!当着那么多族代表的面,龙族的脸可丢尽了。”   趴在房梁上段回川和言亦君对视一眼,竖起耳朵偷听得更加聚精会神。   “可不呢,整个龙族都在寻他,只不过,怀着什么小心思,就难说了。龙帝不出关,长老院也没个定论,这人若是寻到了,争太子位打起来,那可有好戏瞧了。”   “现在龙渊大泽各个洲陆和城市关卡那么严,哪里是针对我们商队,分明是在搜人嘛!可苦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遭受鱼池之殃。”   “唉,龙族内部怎么争权夺利关我们小老百姓啥事?我只担心我的货,越来越难运喽!”   房梁上。   段回川抽搐着嘴角,幸好他没明目张胆直挺挺甩着龙尾飞到龙渊大泽,原来寒戈就在那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你打算怎么办?”言亦君甩动着猫尾,冷静地分析道:“寒戈在龙渊大泽经营多年,肯定防得跟铁通一样,你父皇闭关,寒戈一旦获得长老院支持,我们势单力孤,如何闯进去?”   段回川绞尽脑汁思索着那为数不多在龙渊大泽生活的情况,沉思片刻,道:“长老院不是铁板一块,否则寒戈也不必用联姻的法子拉拢了,我记得里面有几个平时不管事的金龙长老,他们只听父皇的,若能悄悄跟他们联系上,我们还有机会瞒着寒戈,见到父皇。”   客人们的声音越说越低,小黑猫叼起壁虎悄咪咪跳下房梁,爬到桌子底下,想听得更清楚些。   “咦,我们酒馆哪里来的猫?”   两人一惊,冷不丁被那红衣小姑娘发现了,她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对奇怪的组合有什么不妥,提溜起小黑猫的后颈皮和小壁虎的尾巴,欢喜地咯咯直笑。   “哥,你看他们这么瘦,肯定是饿的,好可怜,我们不如养他们吧!”红衣小姑娘兴冲冲绕到柜台后,对正忙碌的围裙小胖子撒娇道:“好不好嘛!”   小胖掌柜宠溺地道:“好吧好吧,虹虹,你去给他们搭个窝,我弄些吃的。”   段回川两人无奈地被当做宠物搁在一片绵软的鹿皮垫上,前面放了两碗碎肉粥。   “快吃吧。”名叫虹虹的小姑娘把食碗推到二人面前。   段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悲催得不行,怎么就混到这份上了呢?   见小壁虎一脸嫌弃地把碗推到一边,虹虹不解地望着他:“不喜欢吃吗?啊,对了!”   小姑娘不知想起什么,匆匆跑去后院,回来的时候往他俩食碗里分别放了一条小鱼干和一条……虫子。   小黑猫看看自己碗里酥脆可口的小鱼干,再看看隔壁碗里还在挣扎的虫子,用两只毛茸茸的猫爪捂住了脸。   金壁虎:“……”   太过分了吧!双标现场啊!二太子的内心在咆哮。   就在段回川为差别对待纠结不已的时候,酒馆门口突如其来的喧哗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大门被粗暴的推开,前后走进来几个粗壮的巨汉,他们衣着鲜亮,每个人额头上都长了一枚段短而尖的黑角,标志着他们蛟龙族的身份,只不过他们的角比一般蛟龙族偏灰色。   为首的男人面容冷峻,眼神精光炯炯,进门的第一眼就看见了红衣少女,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在她姣好的脸蛋上转了一圈,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   他似乎对这间酒馆极为熟悉,径自大摇大摆走到柜台,把桌子拍得梆梆响:“胖掌柜,最近生意不错?挺红火的嘛,这个月的租呢?还要让本大爷亲自来催不成?”   胖掌柜擦了把额头的汗,谦卑地点头哈腰:“连少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个月的租我三天前就亲自送去给您了啊。”   “哦,你那个啊。”连少爷眉头微微一动,冷笑道,“你难道不知道,上头的税重了,所以租金也理所当然要涨一涨,否则我跟我的兄弟们不都得喝西北风饿肚子了吗?”   “这……您没事先说啊。而且这租金,已经很高了,我们不过是间小酒馆,靠着路过的商队勉强挣几个糊口的灵石……”   “你少废话,给是不给?隔壁的武器铺和灵符铺子可都给了,你要是想赖账,别怪我不客气!”   “可是他们是暴利行业啊……”   “说来说去就是要赖租?”连少爷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目光一转,贪婪地流连在红衣少女纤细的腰间,“不过嘛,也不是不能商量……你的妹妹今年十八了吧,啧啧,真是水灵灵的,比云母海珍珠还动人呢!”   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人爆发出一阵猥琐的哄笑,心照不宣地交换几个淫邪的眼神。   “不不,绝对不行!我妹妹,她已经许了人家了!”胖掌柜紧张地护在妹妹身前。   先前那队商队看不下去,领队的男人沉着脸,把酒杯往木桌上重重一个,冷声嗤笑道:“不过是个灰蛟,也敢光天化日仗势欺人?老子杀的蛟龙,比你撒过的尿还多呢!”   “你个混蛋说什么?!”连少爷大怒,脆弱的柜台直接被他拍碎了一角,木屑四溅,差点扎到段回川柔弱的小身板。   他踹翻了桌椅,径自走到领队跟前,狠厉的眼光落在他脖子上的云海蛟龙獠牙上,怒极反笑:“你胆子不小嘛,我云海蛟龙一族也是你配得罪的?你知道本大爷是谁吗?”   领队一挑眉:“愿闻其详。”   胖掌柜兢兢战战地按住了仗义执言的商队,小声解释道:“别动怒,别动怒,有话好好说,这位连少爷的母族就是云海蛟龙的一支,他的姐姐身上据说有龙族血脉,前年嫁进了龙渊大泽,给一个龙族纳为侧室,背景深的很,您可别得罪他!”   “知道就好。”连少爷冷笑一声,“不怕我云海蛟龙?难道不怕龙族?真的活得不耐烦了,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统统给我滚出龙门镇,来人,把这小丫头给我带走,就抵他家的租金!”   一听跟龙族扯上了姻亲关系,商队领队颇有几分犹豫。   “不要!放开我!哥哥救我!”被几个壮汉拽住胳膊的虹虹惊慌失措地哭喊起来。   胖掌柜急得苦苦哀求:“放开我妹妹,我给你租金,要多少灵石,我统统给你!”   眼看小姑娘就要被拖出门去,冷不丁斜里伸来一只手,轻飘飘扣在其中一个壮汉肩头,拦住了几人去路。   骨节分明的五指,钢浇铁铸般扣得死死的,任对方如何挣扎也纹丝不动,差点给他把整条粗壮的臂膀卸下。   “真受不了你们这些小猫小狗,隔着十大姑八大姨的关系,也好意思仗龙行凶?!打扰我吃饭了,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言:小虫拌饭   段:……闭麦!啃你的小鱼干去! 第70章 撸龙   “怎么?又跳出来一个英雄救美的?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什么身份!”   壮汉怒气勃发,抡起另一个拳头,朝着段回川的手臂重重砸下去,这一拳带着灰蛟族特有的蛮劲,虎虎生风,若是砸实了,甚至能把一头巨猛象打到肠穿肚烂!   虽然不知段回川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侠义人士,但商队的人都不禁为他的仗义之举惋惜地摇了摇头,在红衣小姑娘的惊叫声中,等待着那个凄惨的结局。   出乎意料,那只劲势狠辣的拳头,竟被一只手掌轻描淡写地包住了,只轻飘飘地发出一声脆响,像孩童间玩闹的击掌游戏,又像一拳裹进棉花里。   段回川握住那只雄浑粗实的拳头,反手一拧,像拧动门把手似的轻松随意。   在壮汉杀猪般的叫唤声中,手骨干脆地折断了,不规则地软软垂落下来,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抱着胳膊哀嚎不已。   这一下反转来得太快太不真实,惊得其余几人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小酒馆里看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站起来,一时间成了焦点的中心。   “找死?!”   没想到得知自己家世后,还有不长眼的敢跳出来多管闲事,连少爷怫然大怒,右手手心暗红色的气血灵力疯狂涌动,带着澎湃的气劲,冲着段回川就是一个巴掌招呼上去!   原本平静的空气瞬间被切割成零碎的刀刃,割刮于周遭每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实力低微者,甚至直接被刮出一线血丝!   “啪——”   是猫爪扇在他脸上的声音,连少爷的手尚未来得及沾到段回川跟前,就被一只突如其来的黑猫一爪子扇飞!   接近一米九的强壮体魄,竟像个不加设防的破布袋,在空中足足翻了三百六十度,跟陀螺似的糊到墙上,差点撞出一个人形坑,而后无助地滑落在地。   连少爷整个人都被扇到蒙圈,眼冒金星,久久回不过神来。   而那只罪魁祸首若无其事地蹲在一边,用看不可回收垃圾的眼神淡淡扫视一周,埋头舔了舔猫爪上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嫌弃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整个酒被这震撼又滑稽的一幕惊得馆鸦雀无声,跟着连少爷屁股后作威作福的手下们,连红衣小姑娘这茬都忘在一边,纷纷张大了嘴,满脸的不可置信。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震惊地落在这只凶悍的黑猫上,虽然它的外表依然如幼猫般柔弱又可爱,可是那举重若轻的一爪,竟能将一个以强壮著称的灰蛟族壮汉,一击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虹虹犹在震撼中茫然地眨了眨眼:“……我到底是捡了什么宠物回来啊……”   段回川忍不住嘴角抽搐,不忍卒视地默默扭头,这绝对不是他第一次吐槽了,这家伙极具欺骗性的柔弱外表下,那堪称恐怖的力气,绝对是吃菠菜长大的吧?   “猫族的人不都是以速度见长吗?”   “力量不是他们的弱点吗?难道变异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小酒馆又被窃窃私语充斥,有胆小的客人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在段回川冷漠的眼神示意下,剩下几个吓破胆的灰蛟族人当机立断舍了红衣姑娘,匆忙架起连少爷。   后者浑噩间摸到后脑勺满头血,脸色一白继而涨红,整张脸怒气勃发地扭曲着,怒火烧得嘴唇发紫,直哆嗦:“你们是什么人?外面来的?没听过本少爷的名号是不是?你们完了!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本少爷要把你和这只臭猫扒皮抽筋!还有你!”他指着躲到胖掌柜身后的虹虹,怪笑一声,“你们一个都跑不掉!我们走!”   撂下狠话,一群人顿时走得空空荡荡,徒留一地鸡毛和狼藉的桌椅碎片。   “这位小兄弟,刚才多谢你出手相助。”胖掌柜拉着妹妹的手,期期艾艾走到段回川面前,连声道谢,面上却始终愁云惨雾,丝毫没有得救的喜悦。   段回川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发,从兜里摸出几小块灵石,递过去:“把你的店弄乱了,但是我目前只有这么多。”   胖掌柜愣了愣,慌乱过地摆了摆手:“啊,啊,不妨事,店里也没损失多少。只不过,唉,你太冲动了,得罪了连少爷,万一他回去向他母族甚至姐姐告状,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是啊,要不,趁他们还没回来,你们赶紧走吧。”红衣姑娘咬着嘴唇,眼底泪痕未尽,被她努力地擦干净,“哥,酒馆开不下去了,咱们也走吧,去城里!要不然,迟早得被那些灰蛟人逼死!”   胖掌柜重重地叹口气,失神地目光在经营了多年的酒馆里流连不去,终是巍颤颤地扶起脚边撂倒的椅子,低低道:“没办法了,也只能搬家了,你快去收拾,不重要都别带了。”   段回川蹙了蹙眉,虽然自己不怕那群狗仗人势的家伙,但胖掌柜只是个做小生意的普通人,凭白受了无妄之灾,难保将来不遭报复。   过惯了人世间秩序井然,法治安定的生活,差点让他忘了,龙渊界本就是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弱小的人族只是食物链低层的一环。   弱小者要么奋力修炼,不惜一切往上爬,依靠自身的力量扫平一切;要么依附那些大型家族或者势力,成为为其卖命的鹰犬。这个世界,所有的规则都是由强者制定的,没有实力,一切的秩序都是空谈。   难怪那时,那名名叫翼的蛟龙,对人族如此不屑,而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却能跪得理所当然。   思及此,段回川一时兴味索然,回到“家乡”的兴奋之情,也渐渐淡去。   商队那厢人马并未离开,而是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段回川和他的宠物猫。   那位佩戴着蛟龙獠牙的领队在段回川一步开外处站定,豪爽地咧嘴一笑:“小兄弟,鄙人金林,是庆隆商行的外事领队,我很欣赏你,如果你们要离开这里的话,不如跟我们一道,也好有个照应。我们商队是往龙渊大泽的龙渊城去的,若你们愿意,可以带你们一程。”   没想到正瞌睡时便有人送枕头,段回川跟趴在自个肩头的黑猫对视一眼,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   胖掌柜兄妹在一旁欲言又止,领队看了他们一眼,微笑道:“两位若不嫌弃,也可以一起。”   “真的吗?那是真实太感谢了,虹虹,快去收拾,别让人家久等了!”   就在他们忙着收拾东西卷铺盖走人时,那厢,被教训了一顿的连少爷怒气冲冲地赶往母亲家里。   甫一踏入大门,便有仆人送来小辇,他一路上阴沉着脸,接连踹翻了好几个人鱼族侍女端来的茶水点心,大堂里气氛凝重,风雨欲来,侍女们大气也不敢出,匆匆退下去寻老爷夫人。   “什么人惹得我儿生这么大的气?连你姐姐亲手做的云酥糕都不吃了?”外间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女音,仆人们脚步匆匆,拥簇着一对母女,缓缓踏入正堂。   一个娇容少妇搀着中年妇人在主位上落座,少妇身材稍胖,绫罗绸缎,金玉琳琅,手腕上缠着一对玉龙镯,模样娇妍,极为富态。   连少爷眼前一亮,屁股却坐得稳稳的,并不起身迎接,反而把手里的茶杯往几上一掷,余怒未消地冷笑:“呵,你们不知道,这龙门镇来了个外地人,丝毫不把云海蛟龙一族放在眼里,哦对了,还有新来的那个商行,领队专爱屠杀云海蛟龙!还把蛟龙串成项链挂在脖子上跟我炫耀!”   连少爷的母亲正是一位纯血云海蛟龙,闻言脸色顿时一变:“真有此事?”   “就在李胖那间酒馆里喝酒呢,所有人都看见了!”连少爷凑到母女身边,指了指自己开了瓢的后脑勺,恨得直磨后槽牙,“姐姐,你看,你好不容易回来省亲,弟弟我没法招呼你了,我给外人欺辱的,差点连床都下不了,这是强撑着回家找你的!”   “这是谁打的?谁敢我弟弟?”两个女人瞧见他脑后的血痕,皆是惊怒交加。   连小姐如今已加入龙族为妇,外头巴结歆羡尊称一声龙夫人,虽是侧室,但夫家势力雄厚,也是个跋扈惯了的主,从来只有他们连家在云海附近一带作威作福,哪有被人骑到到头欺辱的份?   “一个外地人,没见过,看不出是哪一族的,身边跟着一只黑猫,但力量奇大,看着也不像猫族人。”连少爷加油添醋地抱怨,“他们不光打我,还骂姐姐你呢!”   “骂我什么?”龙夫人莫名地瞪大眼睛。   “他们骂你是七大姑八大姨,仗着龙族狐假虎威,实际不过是蛟龙杂血,根本不配与龙族相提并论!”   一声爆响,坚实的檑木茶几直接被龙夫人一掌拍出一个硕大窟窿!   吓得外头的侍从们纷纷侧目,而后眼观鼻鼻观心,退的远远的,他们知道,这位龙夫人平生最忌讳的就是杂血的身份,她向来将自己视为高人一等的龙族,以此获取世人称羡的权利和地位,绝对不容旁人质疑一句。   “好大狗胆,我倒要去瞧瞧那是何方神圣,不把我龙族放在眼里!”龙夫人气得胸膛起伏,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冷笑道,“弟弟别急,我夫君这次本来是一道回来省亲,他路上有事耽搁了几天,最迟明天就到,你快去派人把他们看好,千万别让那些跳梁小丑跑了!”   “我的夫君自会让那些贱人知道,在龙渊界,惹恼了龙族的代价!”   ……   待连少爷的鹰犬赶回李胖酒馆时,段回川一行人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此时此刻,他们登上了庆隆商行的海鲸大船,沿着海岸线,朝龙渊城的方向行驶于茫茫大海中。   蔚蓝的海洋,波涛连绵浪涌。   段回川靠在甲板上,正取了一把毛梳,把言亦君牌小黑猫抱在怀里梳毛。   言亦君趴在他胸口,舒服得伸了个懒腰,毛绒尾巴一圈圈绕过来,缠在男人手腕上。   背后梳完,轮到肚子,小黑猫灵巧地翻个身,揣着猫爪露出绵软的毛肚皮。   段回川撸一把顺滑的毛毛,半晌,忧郁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趁着四下无人,小猫睁开眼睛,用毛绒肉垫摸摸师弟的脸,“是不是担心被那些家伙追来暴露身份?”   “嘁,我会怕他们?”段回川不屑地轻嗤一声。   “那你叹什么气?”   段回川委屈地小声哔哔:“自从到了这个破地方,连个夜生活都没有,我都快变成猫性恋了!打个啵都一嘴毛!”   言小猫:“……”   “而且……”他越说越小声,但是耳尖的言亦君还是听见了,“看你被撸毛这么舒服,我都想试试被撸的感觉了……”   虹虹端着一盘海鲜小炒兴冲冲上甲板寻找段回川时,左右都不见人,只看见他家的小黑猫,爪子下正按着那条失踪了几天的小壁虎,淡金色的肚子朝上翻着,被猫爪搓来搓去。   作者有话要说:   段:啊~酥胡~ 第71章 打人先打脸   “你们又打架了?别欺负它啊!”虹虹蹬蹬跑过去,把海鲜小炒搁在甲板上,正欲解救被小黑猫“蹂躏”的壁虎。   却被小猫捞到自个儿怀里,圆溜溜的猫眼往餐盘投去一瞥,鲜美的虾蟹炒得饭粒色泽金澄,葱香扑鼻,它尾巴轻一甩动,托起餐盘,向红衣姑娘道了谢。   “呀,你会说话的啊?”小姑娘愣在原地挠了挠头,眼睁睁看着黑猫张嘴叼起壁虎,尾巴托着海鲜小炒,迈着小巧的猫步,一溜烟钻没了影。   她茫然地四下张望:“奇怪,段大哥去哪里了?”   ……   海鲸船是在海鲸宽大平滑的背上建造的木骨巨船,海鲸一族素来性格温顺,速度又快又稳,尤其喜欢在浮在海面,这族长期与各大商行签订契约,赚取修炼外物。   那厢,段回川二人回到房间,没了外人打扰,重新化了人形。   船舱大多狭窄,所幸领队金林十分看重他,特地给了他一间最为宽敞的,但实际上,也就跟原来那间破旧事务所的储藏室一般大小,四面用檑木严密地砌了木板墙,漆得油光水亮,隔音效果倒是不错。   段回川美滋滋挑了盘里的小鱼干出来,搁在碗里,推给言亦君,笑眯眯地望着他:“吃吧,你的。”   言小猫:“……”   言亦君无奈地抬起猫爪按了按脑门,钻到桌下推出来一方小碳炉,掀开罩子,烤鸭的香气立刻盈满了小小的船舱,碳炉里刻了一个小巧便捷的保温隔离阵法,新鲜的野水灵鸭,烤得香嫩酥脆,孜然葱料一样不少,浓郁的灵气被牢牢锁在阵法里,原汁原味尽数保留下来。   段回川目瞪口呆地咽了咽口水:“你从哪里弄来的?”   “炉子船舱就有,这个商队还设想得挺周到,水鸭先前猎来的。”言亦君弹出几根利爪,刷刷几下,可怜的鸭子被分尸成整整齐齐的等份,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快趁热吃。”   龙渊界日子虽然不安稳,但是论资源富饶,现世无法比拟,哪怕随便一只野鸭,在现世都是可遇不可求珍宝。   是以,有些活在底层的卑微者,即便机缘巧合寻到横渡无尽虚空前往现世的法子,也不愿轻易离开。   段回川摘下一只翅膀,正要送到嘴边——平稳行驶的海鲸船突然猛烈地震颤起来!   整个船舱跟着倾斜成极陡的斜坡,猝不及防之下,他手里的鸭翅膀脱手而出,啪叽落在床底,裹满了脏兮兮的灰尘,眼看是没法吃了。   “……靠!”段回川出离愤怒,脸黑成锅底,“又是哪个混蛋打扰我吃饭?!”   半小时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眼下已被阴霾的铅云盖得严严实实。   平静的海面被狂风巨浪打破,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在海中肆无忌惮疯狂搅弄。   深蓝色的旋涡突兀浮现在海鲸船底,迫使它不得不停止前进,掉转了方向,使劲呼扇云翳般硕大的鱼鳍,企图摆脱旋涡的吸引。   异常的海难,引起了商队的警觉。   几只报雨鸟盘旋在上空,远远的,茫茫海平面上出现了另一条海鲸巨船,船头云海蛟龙的族徽旗帜,在狂风中烈烈飞扬,威势煊赫,朝着他们快速逼近!   “是连家的人!他们竟然追来了!”红衣少女脸色惨白,他的哥哥在一旁小声安慰着,但直打哆嗦的小腿肚,泄露了他的不安。   领队金林站在嘹望台远远眺望逼近的船只,微微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来,淡淡道:“不用太过担心,只是一条云海蛟龙的船,我们商队都已经不知猎杀过多少头恶蛟了,通知全员做好战斗准备,倘若他们敢前来放肆,我也不介意做一回海盗。”   “领头你看,那只船后还有另外一条大船!上面的旗子好像是龙族的族徽,没错,是一条龙船!”   “什么?有龙族的人来了?”众人惊叫道,甲板上的船员们骚动起来,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随着汹涌的海浪起伏不定。   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如阴天的雾霾般沉沉压至,胖掌柜兄妹二人更加绝望,没有想到,连家竟然真的把龙族的人给带过来报复他们!   “不要惊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一个两个怕成这样做什么?又不是没有见过龙族。”金林不悦的眼神在众人面上一一拂过,凝肃的语气,压得众人噤若寒蝉。   眨眼功夫,对面的两艘巨船破开巨浪,飞快靠拢过来,近得甚至能看清旗子边缘撰绣的花纹。   那条巨大的龙船,足足比他们的海鲸穿高出数米,船头斧刻的一个黑色龙头,狰狞昂扬着映入众人的视线,恐怖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镇得整条船一时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金林微微蹙眉:“这是黑龙卫的船,没有想到这个偏僻的龙门阵里,竟然还有人能跟黑龙卫扯上关系。”   他脸上不显,心里却闪过一丝淡淡的后悔,若是普通龙族也就罢了,黑龙卫这尊庞然大物,他们庆隆商行可惹不起,然后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全员戒备,准备战斗!”   话音刚落,哐的一声,船舷相接。   三条船碰撞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炸得人耳膜嗡鸣,密密麻麻的蛟龙侍卫出现在船头,数量过于悬殊的对比,直叫人头皮发麻。   侍卫们在船头一字排开,中间让出一条过道。   卧床休养了几日的连少爷越众而出,阴狠的视线在商行甲板上环视而过,在瑟缩于众人身后的李胖兄妹身上略微一顿,左右四顾却不见当日打伤自己那个家伙。   “姓金的,滚出来,你以为你们连夜逃跑就能逃得掉?这云海附近一带都是我云海蛟龙族的地盘,快叫那贱种出来,本少爷知道他在船上!犯了滔天大罪,敢做不敢当吗?”   俯视着下方商队水手脸上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连少爷顿时十分快慰,连带着前几日在酒馆遭受的屈辱都抹去了几分。   他喜欢并且享受这种气势凌人的压迫感,尤其当那些自以为侠义凛然的家伙,最后不得不在他的威势下低头忏悔的时候。   当真是美妙极了。   “连少爷。”金林站出来,安抚过躁动的船员,负背双手,笔直地立在甲板正前方,抬头迎上对方轻蔑的目光,“我们商行走南闯北,讲究的就是信誉,我们也曾与云海蛟龙族做过生意,大家互惠互利,和气生财,您也是有身份的人物,何必为了区区一点小冲突,这么兴师动众呢?”   “少废话。就凭你脖子上戴的玩意,本少爷今日就要你葬身云海!”连少爷指着他,冲身后的宫装少妇厉声道,“姐姐,你看,不过区区一个商行领队,看他多嚣张,如今姐夫来了,看他还敢放肆?”   葱白的玉手拂过鬓边垂落的发丝,龙夫人神色淡淡,并不动怒,反是露出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轻描淡写地吩咐:   “把其他人都杀了,留下那个小姑娘,带回伺候少爷,至于那个领队,先逼问出打伤少爷的人在哪里,然后带回族里剐了,啧,看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连累死一船人,好好的商队,偏生眼瞎,真是可怜呐。”   商队的船员们纷纷架起武器,船上的防御阵法第一时间开启,不过比起龙船的攻击力,未免捉襟见肘,连家精通阵法的阵符师已经开始尝试破阵,破开防御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面对如此劣势,金林也别无他法,唯有拼死一战。   眼看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触即发,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道饱含愤怒和埋怨的呵斥声,陡然打破了僵持,给这场紧张的战斗序曲插入一丝极为不和谐的音符——   “原来又是你,跟我的饭有仇吗?每次都挑吃饭时间闹事。”段回川顶着一张黑如锅底的脸,怒气冲冲爬上甲板,指着连少爷的鼻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骂。   “你爹妈没教过你礼貌两个字怎么写?没关系,我打到你会为止。”段回川卷起一侧衣袖捋过手肘,扬起下巴,懒洋洋眯起眼睛,“我还没尝试过红烧蛟肉的滋味呢,就是不知道你们哪条更好吃?要不就你吧,你姐姐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不好吃。”   小黑猫跟在他身后,探出半个猫头看热闹,爪子捧着几条糖醋小鱼干,慢悠悠往填嘴里填。   连少爷瞪圆了眼睛,嘴巴颤抖着张大,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捧在手心里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更别说叫嚣要吃蛟肉!   “姐姐!你看——就是这人!那天打伤我的!”连少爷面皮涨红,眼底布满了血丝,被打伤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混蛋!我要杀了你!敢同我们云海蛟龙和龙族作对,我要亲眼看着你被撕成碎片!”   蓬勃的怒色在龙夫人娇容上一闪而逝,她攥紧了手腕上的玉龙镯,正要发作。   “呵,在我面前叫嚣要吃我的夫人,你还是头一个,真是勇气可嘉,无知无畏。”   说话间,龙船上缓步而出一个魁梧颀长的男人,黑色的鳞甲在阳光下泛着森寒的光泽。   男人额前左右两只分叉黑色的利角,向众人宣示着他尊贵的身份。   “让我看看,是谁敢在我们黑龙卫面前撒野?”   作者有话要说:   段: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除了会卖萌还会干嘛?(痛心疾首.jpg   言:还会看戏。 第72章 二太子   黑龙卫!传说中的龙族皇室禁卫军,竟然真的出现了这个偏僻的小岛近海处。   惊疑和骚动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令人窒息的死寂旋即降临。   男人的出现,令海鲸船的商队船员们脸色数变,大家的目光慌乱地投注向金林,将希望寄托于这个数度带领大家化险为夷的领队上。   一时间,纵使金林再如何强自镇定,也难掩眸中惴惴不安。   不知是谁,架不住黑龙卫带来强大压力,僵硬地擦掉脑门上的冷汗,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像是激起了连锁反应,船员们纷纷开始不由自主往后退。   即便他们知道,这茫茫大海上,又能退到哪里去?   金林暗自叹了口气,船员们害怕了,若说与云海蛟龙还有一拼之力,如今有黑龙卫坐镇,怕是连一成胜算也没有,理所当然会害怕。   他隐晦地朝段回川站立的方向投去一瞥,心里腾起几分极淡的悔意,更多的则是惋惜,走南闯北这些年,不料今日,竟要悄无声息地葬送在这荒凉的大海里?   经历过不少生死一线的商队尚且如此,更别说那对瑟缩在角落里的兄妹。   胖掌柜打着哆嗦,小腿肚颤巍巍的,却仍强迫自己迈动两条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晃走上前去,啃啃巴巴地道:“连、连少爷,是我得罪了您,不管他们的事,我所有的财产都在这里,您尽可以拿去,您想要我的命出气,也可以,只求您放过我妹妹,放过其他人吧!”   黑龙寒冰般的竖瞳微微转动,落在胖掌柜苍白的脸上,他脸颊的肌肉因恐惧而微微收缩着,脚步却牢牢钉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没有后退半步。   “呵呵。”黑龙露出一丝轻蔑而冷淡的笑,仿佛是施舍给一个弱者最后的嘉奖,“又一个逞英雄的小子?可惜啊,生杀夺于在我而不在你,就算你甘愿就死,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李胖,听见没有?你现在后悔已经没用了!反正你的财产和你妹妹,很快就是我的了,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带着你的悔恨去见阎王爷去吧!”连少爷傍着姐姐的手臂,露出嫌恶而得意的神色。   “你……”胖掌柜整张脸惨白的像是漂白后的纸,薄薄的一片,风尚未吹过来,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连少爷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尽数落在黑龙眼中,他略显冷淡地睨他一眼,不屑地挪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似的。   龙夫人自丈夫出现在船头,眼光便黏在了他身上,哪怕一个眼神不妥都分外在意,见状立刻曲起手肘捅了捅不成器的弟弟,低声告诫:“你不要太忘形了,招惹夫君不喜。”   连少爷还想分辩几句,被龙夫人一瞪,便不说话了。   黑龙卫?   段回川双条笔直的剑眉微微一挑,来得真及时啊,商队的消息虽然灵通,但大多都是道听途说的,哪有黑龙卫知道的秘密多?   这么想着,他仰头望向身着鳞甲的男人,眼神忽而变得极为热切,像是那只即将吃进嘴里的鸭翅膀,突然长在了黑龙的脑袋上似的。   在他人皆陷在诡异恐慌的沉默中时,段回川那极不和谐的眼神相当醒目,船头上的黑龙颇为不适地蹙了蹙眉。   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像被老鹰盯住的鸡仔似的,这种被人视作砧板鱼肉的感觉,既荒谬又陌生,他已经几百年没有感受过了。   黑龙锐利的目光箭一样朝段回川射去,带着足以洞穿脑颅的煞气。   后者却冲着他微笑起来,那笑容十分诡异,诡异得令他毛骨悚然。   昔年,在段家祖祠遭遇黑龙翼时,因血脉气息不经意的流露,被靠近的翼轻易探知了身份。   而如今血脉觉醒化龙之后,段回川已经学会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极好,自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朝着黑龙嘿嘿一笑,搓了搓手,兴致昂扬地道:“你乖乖过来,我不揍你。”   现场的空气刹那间凝固,不知是谁受到了惊吓,手一抖,武器啪得掉在地上。   就连金林都忍不住惊疑不定地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刚刚幻听了吗?这家伙在说什么?!   龙夫人气得脸色发青,连少爷用看白痴似的眼光看着他,太过于惊诧,以至于连嘲讽都忘了。   “有胆!”   似有极锋利的寒芒在黑龙眼底乍现,尖锐的目光死死钉在段回川那张可恶的脸上,像是刀锋直逼上咽喉,将他生吃的心都有了!   多少年不曾有人胆敢如此蔑视他,是不是几十年来黑龙卫固守龙渊大泽,这些穷乡僻壤的乡下土包子,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号所代表的极端危险了吗?   黑龙随手挥退那些动作迟缓的阵符师,亲自上阵,他每踏出一步,脚下的龙船都在细微地震颤,引得周围的海浪疯狂翻腾。   黑色鳞甲之下,微微隆起的肌肉酝酿着恐怖的爆发力,涌动的灵气澎湃汇聚于拳锋。   他面前半透明的防御屏障不断被锐利的气劲割刮着,发出刺耳的哀鸣,似乎也在惧怕接下来的粉身碎骨。   一拳轰出,伴随着空气的爆破炸鸣,狂暴的力量像是要将这方空间存存割裂!   咔嚓——   轻微的脆响仿佛死到临头的丧钟一样,响彻每个人心头,密集的蛛网裂纹以拳头为中心,瞬间向四面八方飞速蔓延扩散,海鲸船上的防护法阵登时寸寸绷碎!   完了!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重防护轻而易举地粉碎了,甲板上商队船员们面如死灰,但茫茫大海无处可逃,只得纷纷握紧武器,哪怕笼中困兽,也唯有拼死一搏!   早已严阵以待的蛟龙侍卫们,龙夫人一声令下,纷纷跃出甲板,与商队混战在一处,灵气乱流在狂风中呼啸来去,刮得整艘海鲸巨船在汹涌的波涛里摇摇欲坠。   一柄千钧之重的寒铁盘龙长枪,被黑龙单手挑起,直指段回川的项上人头!   枪尖一点冰冷青芒幽幽闪动,枪身盘踞的黑金色应龙在刺眼的光芒下,狰狞舞动,直欲腾空而起。   “被我亲手结果,你该感到死而无憾了。”黑龙居高临下俯视着段回川,眼神寡淡而从容。   段回川并未如他所愿,露出哪怕一丝惧怕的神色,那张脸上反而写满了无奈和无趣。   然而下一秒,他的身影陡然消失于原地!   “你——”黑龙微讶地挑起眉头,继而勾起一丝满不在乎的冷笑,“雕虫小技。”   一声悠长而狂傲的龙吟响彻于海面,长长的巨龙虚影从黑龙手中的长枪上飞跃而出,肆意呼风排浪,而他本人则伫立在原地,脚步半分不曾挪动。   “找到你了!”   巨龙虚影在半空中仰天咆哮,震耳欲聋的龙啸激起层层巨浪,段回川在空中显出身形,冲天而起的水浪沾湿了他的衣裤,看上去湿淋淋的,颇为狼狈。   黑龙好整以暇地立在船头,目光追逐着巨龙携着浩浩荡荡的气势,向那个胆敢对自己无礼叫嚣的乡巴佬狠狠扑去!   海鲸船上的人们仰头看着这一幕,纷纷叹息地闭上眼,胖掌柜捂住了妹妹的哭红的眼睛,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往生之类的话。   “夫人不要着急,很快就结束了。”他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享受着龙夫人崇敬爱意的眼神,口吻却极是淡漠,“回到龙渊大泽以后,你少跟那些一无是处、只会惹是生非的族人来往,下不为例,你弟弟往后未必有这么好运了。”   龙夫人委屈极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却见丈夫陡然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震惊模样,她微微一愣,茫然地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那条狰狞巨龙虚影,非但没能吞噬掉这个渺小如草芥般的家伙,反而被段回川两只手捉住了龙角!   更加令人惊恐的事发生了——   两团蓝紫色的电芒骤然爆发于他双手掌心,那条逶迤如山的狰狞巨兽,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雄浑的龙躯在空中疯狂摆动,企图挣脱男人的钳制!   可是它并没有痛苦太久,伴随着骤然拔高的哀鸣和轰然爆裂的雷霆,巨龙虚影于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被男人徒手撕成碎片!   漫天残影如絮,被凌乱的罡风气流搅得粉碎,滔天巨浪翻涌过处,将之吞噬得无影无踪。   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凝滞。   三条船上的所有人都忘却了前一刻还在打生打死,他们不约而同地仰头呆呆望天,半空里,黑衣男人还在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仿佛在疑惑为何如此不经打。   船头上,与虚影心神相连的黑龙同样遭受重创,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凶厉的暴虐气息瞬间攀升,赫赫威势直压得周遭众人喘不过气,连连后退。   在场众人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一幕!   “你究竟是什么人?!”   鳞甲男人推开企图搀扶他的龙夫人,身影猛然拔高,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化出绵延了半片海域的黑龙真身!   尖锐的鳞爪在阳光下刺骨生寒,他死死盯着段回川,眼神里的轻蔑和淡漠被浓浓的忌惮和嗜血取代。   段回川落于他头顶,身形轻灵如落羽,轻飘飘不着力,可下一秒,极具攀升的恐怖威压像是一轮耀眼的太阳自他周身升起!   血脉一瞬间被点燃,近乎沸腾!   黑龙错愕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自灵魂深处战栗的感觉,陌生得可怕,又熟悉得令他惶然不知所措!   “嘘——”段回川竖起一根食指掩着嘴,悄声道,“我是你二大爷。”   作者有话要说:   言:我反对!不要乱认亲戚! 第73章 身份曝光   无可匹敌的力量重重压下,黑龙庞大的身躯不堪重负地颤抖着,终于承受不住跌入大海,激起翻天巨浪,几乎要将随浪起伏的三条大船掀翻!   黑龙硕大的头颅浮出海面,茫然无措地瞪圆了一对漆黑的龙眼。   段回川坐在它宽大的鼻梁上,随手一拍,吓得黑龙一个激灵:“你……你是……”   错不了!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威压和气息,是镌刻于龙族血脉深处的传承,是独一无二,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这乡下的土包子居然是龙族皇室!   不对,龙帝和长殿下明明还在龙渊大泽,其余的龙王都好几千岁数,胡子一大把,绝对不会这么年轻。唯一的可能就是——   那位失踪多年的二太子殿下?!   黑龙忽的一抖,瞬间清醒过来,段回川不发话,他既不敢化为人形,也不敢挪动,两颗硕大的眼珠聚焦于坐在鼻梁上的男人,斗鸡眼似的,十分滑稽。   “猜到我的身份了?”段回川笑眯眯地望着他。   黑龙小幅度点点头,震惊过后,久违的恐惧和惊疑逐渐蔓上心头。   他开始飞速思考如今的处境,凭白无故得罪了二太子殿下,以下犯上是大罪,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如今龙渊城局势混乱,龙帝闭关,久不视事,龙太子位悬空,长老院争斗不休,长殿下寒戈独揽大权,现在二太子突然冒出来,显然是要争帝位的,龙渊大泽这趟水,是越搅越浑了……   越是深思,黑龙的内心越是对这次贸然出头悔得肠子发青,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竟然主动跳到这个大坑里来?   “想清楚准备怎么做了吗?”段回川仍是微笑,笑容散漫闲适,但落在黑龙眼底,却越是凛然发怵。   二太子表面上亲和温吞的样子,实则在逼他站队啊!若是现在不表明态度,“将功折罪”,他还能安然活着离开这片云海?   没想到二太子年纪不大,城府如此深沉!   黑龙嘴里发苦,迫于对方淫威,只好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道:“属下不知殿下驾临,多有得罪,实乃罪不可恕,愿任凭殿下发落。”   “很好,你很上道,我喜欢。”段回川满意地点了点头,原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这厮表面上冷酷凶恶,实则一点骨气都没有。   虽然不知为何黑龙态度转变得如此迅速,不过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吧,二太子殿下理所当然地这般想着。   段回川眼角余光掠过匆匆向此赶来的蛟龙族人,再三叮嘱:“不许透露我的身份。”   “属下明白。”黑龙无奈地点头应诺,好不容易等二太子从它鼻梁上挪开尊臀,立刻收敛回人形,随段回川一道重新登上龙船甲板。   见到丈夫平安无事回来,龙夫人一颗悬着的心落回肚里,却在见到段回川时,表情扭曲了一瞬,强自镇定着,蹙眉望向面无表情的黑龙。   在她身后,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连少爷,根本没看清天空上短暂的对峙,也未曾察觉段回川的身份,只觉得姐夫威猛无比,这个乡下土包子虽然有几分小手段,终归还不是逃不过黑龙卫的利鳞铁爪!   “小贱人,终于落到本少爷手里了吧?”他磨着牙,从齿缝里快意地咬出几个字,就要指使侍卫把人压到自己面前。   听到这厮狗胆包天的狂悖妄语,黑龙吓得冷汗几乎浸湿后背,狠狠剜了他一眼,甚至不顾龙夫人勃然变色的脸,一巴掌将他重重贯到地上:“放肆!给我把他绑起来关着!”   连少爷被抽得发懵,在地上连滚了两圈才停下,半边脸肿得高老,只剩一双眼睛惊愕地瞪大。   “你这是作什么?”龙夫人急忙为弟弟求情,但她并不傻,惊疑的目光落在段回川身上,隐晦地打量:“这个家伙……他究竟是什么人?”   “……”黑龙嘴角一阵抽搐,余光瞥一眼神态自若的二太子,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艰难开口,“这位大人是……我的二大爷。”   龙夫人的表情裂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裂了。   死一般的寂静在三条大船上诡异地蔓延开来,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只有海浪波涛依旧单调地重复着大海的背景音。   差点杀红眼的蛟龙族和庆隆商队的船员,尽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们茫然地望向焦点中心的两人,看到了高高在上的黑龙大人紧绷抽搐的脸颊。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混杂着错愕和惊疑,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否则,为何事情的发展会如此荒诞不可思议?   鸦雀无声的甲板上,唯有段回川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好像刺激着众人紧绷的神经,不断惊爆大家的眼睛和下巴的人,与他无关似的。   若说还有一个家伙跟他一样,大概就是趴在他肩上埋头啃小鱼干的黑猫了。   言亦君啃完最后一条,猫头凑到他耳边,不满地小声哔哔:“这什么称呼,不成体统!”   段回川满不在乎道:“将就吧,我们要混进龙渊城,还得靠他呢,让他口头上占点便宜,也没啥大不了的。”   强行“占便宜”的黑龙觉得心很累,无力地挥手示意手下们从海鲸船上退下去,甚至吩咐阵符师们帮助庆隆商队修复他们惨不忍睹的防御阵。   黑龙卫积威甚重,大家虽然满心疑惑,却无人敢多嘴,面面相觑好一阵,才麻木地遵照指示动作起来。   庆隆商队和李胖兄妹从劫后余生中回过神,这峰回路转的结局叫人始料未及,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作何言语。   金林深深地望着那个来历神秘的年轻男人,心底那点后悔早已被庆幸取代,可惜等他想将人请回船上好好结识一番,段回川和他的猫已经被黑龙毕恭毕敬地迎上了龙船。   云销雨霁,流云乍分又合,阳光从缝隙中洋洋洒洒倾泻下来,金纸般铺陈于茫茫海面。   与海鲸船上狭窄逼仄的船舱相比,龙船上的房间简直奢华得过分。   会客厅,缀着珍珠的银绡纱帘被海风轻轻拂起,海浪般起伏不定。   蛟龙侍卫们被黑龙远远遣开,连龙夫人等人也不许上船。   “你叫什么名字?”段回川坐在主位上,低头抿一口凉茶,这会才得空问了一句。   “属下名契。”黑龙半跪在地,半垂着头,用余光偷偷往上瞄。   二太子怀里抱着他家的小黑猫,曲着手指挠它下巴,被猫爪按住,抽出来,再挠,乐此不疲。   黑龙将这莫名的一幕收入眼底,只觉得二殿下越发高深莫测,摸不清路数。   “契?”段回川点点头,平静地开口:“我父皇可还好?”   “陛下已经闭关十余年不曾露面。”契不敢接触那目光,深埋着头,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如实道来。   关于龙渊大泽的局势,身为黑龙卫的他,得知的事情比商队道听途说来的详实得多。   龙帝十余年前突然宣称闭关,将一应族务交于长皇子。闭关本是寻常,但寻找失踪的二殿下这件事也交给他,便极不寻常了,任谁都知道,两人是帝位的竞争者。   龙帝向来偏心幼子,怎会做如此决定?   更奇怪的是,连龙帝最为倚重的几位长老院长老,也吃了闭门羹。   寒戈独揽大权后,企图插手长老院,铲除异己,但龙族长老院多是一些修行几千年、实力深不可测的龙王。   龙族内部阶级森严,实力和血脉力量直接挂钩,以金龙为尊,历代龙帝几乎皆是五爪金龙,唯独这一任龙帝不知为何子孙单薄,唯一的金龙幼子至今下落不明。   而寒戈终究只是比金龙次一等的银龙,尽管寒戈凭借长殿下的身份,他们表面上听从,可几个实力强横的金龙长老并不买账,寒戈对此也无可奈何。   唯有以联姻之策,聚拢权柄。   关于龙太子悬空之事众说纷纭。   龙帝久不见外人,长老院虽然知道他曾意属幼子,但二殿下昔年坠落轮回祭台,十几年来杳无音信,许多龙都认为他已经遇难,于是默认仅剩的寒戈理所当然成为继任者。   倘若段回川当真已身死,长老院自然也无话可说。   长皇子大婚乃龙族大事,日子就定在下月,已经有不少来自龙渊界各州各海的异族,前往龙渊城观礼,各大商行也瞄准商机频频出动,庆隆便是其中一支。   大婚之期,也是寒戈正式宣告天下,继任龙族太子之时!   ……   龙船的速度不是商船能比拟的。   坚固巨大的龙头破开汹涌的海水,浪花翻涌处排开两道深长的水痕,无论是怒号的罡风还是奔腾的大海,尽数在其所过之处偃旗息鼓。   自从得知龙帝闭关来得蹊跷,段回川回想寒戈曾说的话,越发觉得其中有鬼。   于是他令黑龙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龙渊大泽,自己则借助圣戒的力量小心地收敛自身气息,依靠黑龙卫的特殊身份,躲过寒戈布下的重重关卡,混入了龙渊城。   龙渊城屹立于龙渊大泽中央最高最大的一座浮岛,城中心便是皇城。   虽然契能把段回川带入龙渊城,可是如何进入戒备森严的皇城,却成了更大的难题。   “殿下,您确定要打扮成这副……这副模样进入皇城?”契结结巴巴地张嘴,目瞪口呆地望着乔装打扮后的二太子殿下,感觉自己三观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我也不想啊,可是师兄非要……哦,我是说,”段回川抱怨着,极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胸前沉甸甸的两坨,“不是你说内务丞相在为长太子妃挑选新侍女,而你刚好有个适龄侄女准备送进去。除了这招,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这……倒是没有了。”   契一张脸尴尬地扭曲着,尤其当他不小心瞥见二太子胸口衣衫微微蠕动,从领口突兀冒出一个猫头的时候。   契沉重地望着二殿下深不可测的背影,只觉对方能屈能伸,忍常人所不能忍,不愧是要干大事的龙!   作者有话要说:   段:会呼吸的假胸!   言:……   段: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言:看你好看(微笑.jpg   段:……从前我就觉得你的审美是瘸的! 第74章 龙帝   龙族皇城。   巍峨雄伟的皇城,对于一辈子都没有资格进入一观的普通人而言,即便穷极想象力,也无法描述其一鳞半爪。   对于龙族而已,并没有“城墙”的概念,更多则是至高无上的象征意义。   六座浮岛拱卫着中央高耸入云的皇城巨岛,悬浮在半空中,无尽的罡风流云匍匐于其脚下,像是一条条银色的绸带,于缥缈的烟雨中缓缓流淌。   瑰丽的霞光蔓上云雾缭绕间的琼楼玉宇,充沛的灵机盈盈其间。   穿着繁复的宫装、打扮成少女模样的段回川,正坐在一条巨大的云龙舟上,与其余入选是侍女们一道,穿梭过重重云彩霞光,落在皇城侧门云台之上。   内务丞相是青龟族人,他们皮糙肉厚,背覆鳞甲,防御力之强在龙渊界也是排的上名号的,只是速度奇慢无比,从云龙舟鱼贯而出的侍女们,跟着青龟丞相回到她们学习礼仪和规矩的明曦殿,足足花了一天功夫。   段回川走在所有人最后,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以免不小心踩到出洋相,一路上贼眉鼠眼,左顾右盼,可惜四面不断有黑龙卫来回巡逻,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偷偷溜走。   逐一核查众人身份来历之后,青龟丞相将一众侍女领到寝卧安顿,好在黑龙给段回川的身份铭牌准备万全,再加上圣戒的遮掩,暂时没人察觉他是个冒名顶替的西贝货。   就是比其他侍女“雄壮”了一点罢了。   学习礼仪的这段日子,新晋侍女们被勒令呆在眀曦殿不得外出,殿外有黑龙卫昼夜把守,段回川被迫每天穿着女装,背诵各大典籍规章,行走坐卧皆有讲究,还要学习施雨花草,喂养灵兽。   殿外防备森严,一连好几天,他都找不到时机开溜,眼看着马上就是大婚之期,段回川焦虑又苦闷,可怜言亦君,猫毛都被撸掉了好几把。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长皇子大婚前夕,终于被他抓到一个机会。   供长太子妃大婚用的一套红鸾首饰终于打造完毕,青龟丞相在众侍女中挑肥拣瘦,段回川利用体格的优势轻轻松松将娇柔的侍女们挤到一边,自己拱在最前方。   青龟丞相见到他顿时眼前一亮——好一个清醒脱俗的健硕壮妇!   “你,就是你,膀大腰圆的那个!叫什么名字?”   壮妇段回川矜持里带着几分微羞地道:“亦君。”   扒在他衣内的言小猫:“……”   “亦君,甚好,就是你了,把这套红鸾首饰送到长太子妃寝宫,不要迟了!门口的黑龙卫会带你过去。”   段回川心下大喜,干脆利落地领了任务。   引路的黑龙卫是个年轻高瘦的小伙,长期呆在皇城早晚巡逻的日子太过枯燥,好不容易能近距离接触一下异性,满脸兴奋,不停找他搭话,小伙性子热情洋溢,唯一的缺点就是审美奇葩。   一路上段回川暗中注意着黑龙卫巡逻的路线,和去往龙帝寝宫的方向,对小伙的搭讪心不在焉爱理不理。   小伙终于鼓起勇气:“亦君,你许人家了吗?”   段回川差点脚下一个趔趄,哭笑不得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眼瞎了吗?能看上我?我哪里像个女人了?”   黑龙小伙急了:“怎么不像?你长得好看,还前凸后翘,亦君,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咳咳……”段回川猛地被自己的口水噎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胸前一阵波涛汹涌,黑龙小伙眼睛都看直了。   忽的,“亦君”不知对谁嘀咕了一句“别挠我”,两只手托着胸前的两坨挤了挤,没成想,不小心用力过甚,竟把高耸的胸脯给挤、掉、了……   黑龙小伙:“……”   段回川:“……”   妈耶,他还能抢救一下吗?   黑龙小伙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等他反应过来,段回川骤然出拳一击,直接将人打晕,拽着两只胳膊,拖到一处无人的小角落里。   小黑猫从他衣裙里钻出来,爬上肩头,无可奈何地拿肉垫戳了戳他的脸颊:“这么大的人了还调皮,一会有人来了可怎么办?”   段回川摊开手,一脸无辜地回望他:“还不是你在那动来动去,挠得我不舒服。”   “谁让你乱说话,不成体统!”   “嘘!有巡逻的来了!”   言亦君轻轻眨了眨黑沉沉的猫眼,当机立断:“我有道咒术,或可一用。”   话音未落,黑猫的身影骤然变淡,幻化成极朦胧的一团黑影,贴着地面滑到昏迷的黑龙小伙身上,不消片刻,他睁开眼,眸中眼神是段回川熟悉的深沉温柔。   言亦君操控着小伙的身体缓慢起身,站直的同时忽的摇晃一下,似乎颇有些不适。   “怎么了?不行的话不要勉强。”段回川连忙搀扶住他。   言亦君缓缓摇头:“没事,只稍微动用几分巫力,时间短的话,应该不会引动血巫咒反噬。你辨认好方位了吗?”   “嗯!”段回川小心地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低声道,“按我说的路线走!咱们快点!”   ……   言亦君拿着青龟丞相赐予的通行令,一路正大光明地来到龙帝所居的九霄殿附近,奇怪的是,他们一路行来四处守卫森严,可偏偏九霄殿周围一个黑龙卫都没有。   当最后一片晚霞余晖恋恋不舍地从琉璃瓦上褪色,夜幕在一片万籁俱寂里缓缓降临。   长明灯静静于殿前燃亮,夜色里的光线恍如两团幽寂的鬼火。   萧索寂寥的九霄殿宛如一只沉睡的远古凶兽,四面都暗藏着阴冷的杀机,仿佛随时会突然张开狰狞的巨口将他二人吞吃腹中似的。   言亦君来到正殿之前,一股极强的气劲瞬间震慑于头顶,一圈圈涟漪无形荡开,他身子一僵,连退数步,才勉强卸去阵法的反震之力。   段回川这才看清,整座九霄殿被一团瑰丽的霞光笼罩着,将大殿内外彻底分隔成两个世界。   除非破解这座古奥的防护法阵,否则谁也无法得入其中。   “难怪不用人看守呢!”段回川戳了戳这道无形的恢弘屏障,哪怕再锋利的龙爪也无法在它上面留下一道刻痕。   “如果我们硬闯,动静必然不小,整座皇城势必都要惊动。”   段回川咬牙:“我来试试,你替我警戒。”   他张嘴吐出圣戒,随着浩瀚而克制的灵力注入,淡紫色的朦胧光华笼罩了他,段回川伸出一只手掌贴在霞光屏障上,细细感受其中刚猛彭拜的法力流转,尝试驱动圣戒的力量钻出一个小小的突破口。   段回川阖着眼,眉头越皱越紧,细密的薄汗布满了额头,直到灵力近乎枯竭,才勉强感觉到屏障有了一丝松动。   “快进去,我撑不了多久。”他用力撕开一个半人高的裂口,让言亦君先进去,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裂口骤然合拢,再也看不出一点破绽。   空旷沉寂的大殿深埋在一片昏黑里,无烟火也无灯光,唯独他二人踏在白玉石砖上,足音回荡出清冷的声响。   自第一步迈入殿内,一股难以言表的威压携裹着森冷的寒气窜上脊背。   几乎每过一重殿门,都有一重隐蔽又森严的禁制,像一条条沉默执拗的锁链,将这座象征着龙族至高无上权利的巍峨大殿,严密地封藏。   两人一路破除禁制来到龙帝闭关的禁地,段回川仰望着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巨大石门,石门上浮雕着两条首尾相衔的龙,仿佛一双诡谲凶怖的眼,正居高临下俯视自己。   “父皇!”段回川趴在门缝往里呼唤,他的声音像是被巨门吞噬了一般,悄无声息消失无踪。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段回川别无他法,只得故技重施,索性这扇门同样受圣戒影响,两人心力交瘁地折腾到天色蒙蒙亮,石门终于被推开一条一人宽的缝隙。   进入禁地,仿佛来到另外一个光影幻渺的世界。   入眼不是高耸的雕梁画栋,而是一片一望无垠的碧湖,穹顶星河流转,平滑如镜的湖面倒映着脉脉星光,像是铺洒了一层银辉薄雾。   一条金色巨龙静静地沉浮于湖水之中,硕大的头颅靠在湖边,犄角锋利如刀,逶迤如浪的冗长身躯像绵延的山峦冒出水面,几乎使湖水涨满得溢出来。   “父皇……”段回川震撼地仰望着这条古奥威严的神龙,一时失语,难以言喻的亲近感酸酸涨涨浮上心头,他情不自禁靠近巨龙,想要伸手抚摸那光洁细密的鳞片。   直到陡然发现湖底似有诡异的殷红蔓延开来,段回川勃然变色,一头扎进湖里!   言亦君舍了黑龙小伙的身躯,黑色影子在湖边逐渐凝实成形,收敛回人形模样,黑阗阗的眸子注视着湖中游动的身影,眉宇间浮出几缕忧色。   湖水清冽如霜,没入水中时便是彻骨的寒冷,以段回川强悍的体魄,竟也冻得打颤。   段回川游至湖底,龙帝庞大的身躯宛如一道漫长的城墙,而今城墙中间竟插着一根颀长寒冰巨矛!   殷红的龙血不断从伤口渗出,将周围的湖水尽数染红,丝丝黑绿色的巫力如追逐血腥味的鲨鱼般,盘桓于伤口,以龙族强大的恢复能力也迟迟无法愈合。   无数条密布了符文法阵的缚龙锁紧紧捆绑在龙躯上,使它无法动弹。   段回川摸到龙爪上试图扯断锁链,忽觉不对劲,定睛一看,龙爪原本的五趾竟被人斩去了一趾,只剩四趾!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双目一瞬间赤红如血!   龙帝似乎被擅闯者惊动,于沉眠中苏醒,一双暗金色龙目骤然睁开,收敛成一线的竖瞳倒映出言亦君惊愕的脸。   “大胆的巫族人!竟敢闯入我龙族皇城!找死!”玄奥的龙吟,愤怒地响彻这方天地,原本平静的湖面刹那间沸腾澎湃。   一只刚硬如金铁的利爪猛地从天拍下,仿佛整个天空都被阴影笼罩!   被龙帝盯住的那一刻,言亦君只觉浑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恐怖至极的威压将他死死钉在湖边,连呼吸都极端困难!   “父皇!住手!”   一道迅疾如电的身影突兀从湖底一跃而起,向言亦君直扑过去,将人护在身下!   巨大的龙爪堪堪停在他背后不到一寸的距离,龙帝听着这身熟悉的呼唤惊疑不定地挪开龙爪——   于是尚穿着女装的段回川露出了脑袋,湿淋淋的绫罗宫装狼狈地贴在身上,他扭过头,与陷入僵硬的巨龙对视,泪眼汪汪。   作者有话要说:   父:……你谁啊?   段:你蛾子!   父:……放屁! 第75章 睥睨四方   四方万籁俱寂,微风吹皱湖水,发出一点涓涓声响。   龙爪僵在半空,巨龙一时不敢置信,半晌,它硕大狰狞的头颅缓慢凑到段回川头顶,似在辨识他的气息,暗金色的瞳孔清澈地倒映出他委屈巴巴的模样。   “回川,”自头顶传来一声低沉沉的叹息,似哭似笑:“我的孩子……”   这一声呼唤仿佛穿梭了无限时空,趟过了无穷岁月,历久弥坚,整片湖水随之震颤,漫天星斗熠熠生辉。   “父皇!”段回川扑到它长颚上,脸颊蹭着冰冷的鳞片,鼻子发酸,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只是紧闭着眼,通红的眼尾折出激动的细纹。   龙帝轻轻晃动头颅,四趾收拢,将他托在掌心,似乎想要摸摸他头顶。   “是父皇不好,没能保护好你,让你那么小的时候就流落在外,幸好你还活着,回到父皇身边……”   龙帝的声音低沉喑哑,一声声敲在段回川心头,他靠在巨龙身上,像枕着一座巍峨险峻又安宁祥和的高山。   段回川默默摇头,想起为龙时威严和蔼的龙帝,又想到为人时孤寂苦闷的童年,一时间百感交集,满腹话语想要倾诉,话到嘴边却只剩哽咽。   但听龙帝轻轻一叹,续道:“没想到你跌落轮回祭坛后,竟然投了个女儿身……”   “……”段回川一脸的感动表情突地裂了。   言亦君静静站在一旁,原是欣慰地看着父子团聚的动人一幕,又无端想起远在巫族旧都那个阴狠毒辣的大祭司,心中涩然,冷不丁乍听这一句,不由笑出声,这一打岔,连带着眼底那丝阴郁也被淡去了。   段回川不满地回头瞪他一眼,简短地解释几句:“寒戈把皇城围得跟铁桶似的,我特地顶了别人的身份才混进来的。”   他三两下除掉湿淋淋的女装,为表明自己的男性特质,还特地晃了晃鸟,才化了一套惯用的黑衣穿上。   漫长的沉默之后,龙帝略过这个乌龙,刚才对面失而复得的幼子时,动容和蔼的模样仿佛转瞬即逝,待他锐利的目光重新投注到言亦君身上,声音威严而深沉:   “这个巫族人是什么人?你为何把他带来?”   段回川与言亦君对视一眼,握住他的手,将人护在身后,郑重其事地介绍:“父皇,这是我师兄,我们在祭塔修行时一起长大,他……是我所爱的人。”   压抑的寂静山岳一样倾颓而下,沉甸甸压住了两人。   无人说话,时间像是忽然变得无比漫长。   龙帝骤然粗重的吐息和黑沉的眼神,仿佛在一瞬间冻结了整片湖水,冰冷的风霜呼啸而过,割在他们的脸颊上。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龙帝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如何愠怒,但凌人的气势居高临下俯瞰,迫得段回川额头几乎渗出冷汗。   然而他依旧紧紧握着言亦君的手,仰头迎上龙帝高深莫测的眼神,半点不曾后退一步。   “我知道。”他的嗓音回荡在这一派空寂压抑之中,掷地有声。   感受到手心传来坚实的温度,言亦君垂眼注视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时,已是最凌厉庄重的姿态,挺拔的脊梁似一柄出鞘的利剑,仿佛世间没有任何艰难险阻能压垮他。   “龙帝陛下。”言亦君以平静的口吻缓缓开口,“如您所见,我是巫族人,但我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更爱回川,甚至,更甚于您。”   “狂妄。”龙帝冷冷地注目于他,略带嘲讽地掷下断语,“你身上有言哲的气息,你与祭塔大祭司是什么关系?”   段回川略显紧张地看着他,言亦君给了他一道安抚的眼神。   从前他也曾暗暗设想过,被龙帝如此质问,或许会哑口无言,或者绝望失态,但事到如今,竟只觉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然,言亦君甚至微微笑了笑,坦然开口:“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龙帝暗金色的瞳孔收缩成一线,冰冷的眼神压下来:“可知道我身上的伤势是如何来的?”   两人陡然脸色一变,段回川攥着他的手指忽的收紧,指尖几乎捏得发白。   庞大的龙躯破开水面,崩溅的水花如一场滂沱大雨,淋漓四溅。   重重锁链和洞穿龙身的冰霜巨矛出现在二人眼中,缚龙索表现光华流转,无数的符文次第亮起,收紧的锁链发出金铁相击的刺耳哀鸣。   龙帝被迫拉回水中,重重吐出的龙息吹散了飘零的水珠,这个简单的腾挪似乎耗尽了力量,他虚弱地靠在湖边,鲜血从崩裂的伤口溢出来,逐渐染红了湖面。   冰冷的湖水溅到段回川阴沉的脸颊上,被他随手抹去,他走上前,轻轻抚摸着龙帝起伏的龙鳞,声音暗哑,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咬出来:   “父皇,你的伤……是大祭司打伤的?他怎么能伤得了你?还把您锁在这里?”   “凭他一个,再修炼一千年也不可能。”龙帝嘲弄着冷笑一声,“当然是多亏了我另一个好儿子!”   “寒戈?!”段回川蓦地抬头,瞪大双眼,“你的爪趾莫非也是……”   “不错。”龙帝疲惫地阖上眼,湖水依旧汹涌,那是他无法平息的愤怒。   “一直以来,他表面上对我恭敬有加,我一直觉得寒戈这个孩子虽然心机深沉了些,但勤奋好学,虚心谦和,不失为一个庄重得体的皇子,没有想到,他为了帝位,对我谎称你已经身陨,在我察觉昔年祭祀大典你事出蹊跷后,竟然勾连大祭司言哲,趁我闭关行功至要紧关头,偷袭于我!”   “什么!”段回川阴沉的双眸似有电闪雷霆破灭,周身磅礴的灵力鼓荡,随着双手紧握的拳头发出微弱的爆鸣。   “言折多年来苦心孤诣,确实继承了昔年巫王几分本事,可惜他身中血巫咒,实力大打折扣,至于寒戈那个孽子,终究还是太弱了!”龙帝傲然抬起头颅,淡淡道:“我虽被他二人偷袭得手,但他们联手费尽力气,也不过把我拘禁在此不得离开罢了,想诛杀本尊,也是白日做梦!”   言亦君一言不发,紧抿着嘴,忧虑地望着段回川的背影。   如火如荼的暴虐不过一瞬便平息下来,段回川深吸一口气,克制着不合时宜的情绪,眼下父皇重伤被囚,他纵使再恼火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应是赶紧疗伤才是。   “父皇,我替你把那玩意拔出来!”   龙帝低头看他,颔首道:“这柄冰霜巨矛是与寒戈心神相连的灵器,一旦拔出,他马上就会知道这里的一切,我身上的缚龙索尚未完全破除,无法帮你太多。”   “我明白!他若敢来,我正好打爆他的狗头!”段回川冷笑一声,不再废话,再次扎进冰冷的湖水中。   越是接近冰霜巨矛,周围的湖水越是寒如霜渊,段回川忍耐着急剧下降的温度,展开双臂牢牢钳住矛身。   过于粗大的巨矛一人甚至无法合抱,甫一接触,仿佛落入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阴寒森冷的雄浑灵力顺着他的双臂往上蔓延,短短片刻,双手竟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直逼肺腑的寒意,似将人灵魂都冻结成冰!   难以想象,父皇是如何在这样阴狠的利刃下煎熬了数十年的。   倘若自己再不来,即便父皇修为深厚,也会在漫长的重伤不愈中虚耗底子。   段回川强自压下心底的懊恼,双臂微振,周身灵力流转,不停地驱散无孔不入的寒气。   “父皇,你忍着些!”   所有力量瞬间聚集于手臂,他全身肌肉隆起,脸颊绷得紧紧的,狂涌的气劲几乎形成一个小型漩涡,冰霜巨矛终于缓缓抽动而出!   伴随着崩裂的伤口和喷涌的龙血,这柄折磨了龙帝数十年的冰疽终于拔除,狂傲的龙啸震天彻地,狂暴的湖水掀起遮天巨浪,罡风卷涌,呼啸来去,几乎冲得星河倒转,湖水逆流。   段回川托着冰霜巨矛冲出水面,将之在半空中掷下。   万千爆裂的蓝紫色雷霆霹雳于他身后凭空而生,电闪雷鸣轰然砸落于长矛之上,一时之间,雪亮的电光将夜空点亮,几乎昼夜颠倒!   巨矛于空中瞬间解体,粉身碎骨,无数冰蓝色碎晶被狂风卷得四散飞溅。   远在皇城另外一处殿宇,跌坐于寒潭冰莲之上修持的寒戈,猛地睁开双眼,猝不及防呕出一口血!   “回川!竟然叫你在我眼皮底下混进来,好得很!”他双眼虚眯成一条阴沉的缝,死死咬牙擦去嘴角血迹,扬声命令,“来人!启动大阵,封锁皇城,父皇遭刺客行刺,派黑龙近卫围住九霄殿,快去长老院,通知二长老和三长老,九霄殿里的刺客歹毒狠辣,格杀勿论,一个活物都不许放走!”   得令的黑龙卫纷纷应诺,飞快离去。   寒戈不知道龙帝现下如何,但当时与大祭司联手重创之下,即便他二弟有圣戒在手,也不可能马上恢复如初,只要他反应够快够狠,一切都还来得及!   寒戈长身而起,右手拳头攥得发白,他只字不语,大殿之内不知何时霜雪纷扬,皑皑白雪落在水面化作冰蓝色坚冰,向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雪落在他身上,像覆了一层极薄的银霜,寒戈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寒冰雕刻而成的塑像。   ……真的还来得及吗?   ……   黑龙卫和长老院的反应极为迅速。   段回川碎掉巨矛,唤出圣戒,试图打开密密麻麻捆缚在龙帝身躯上的缚龙索,言亦君也没闲着,即便龙帝对他防备深重,依然运起巫力,治疗对方被巨矛和巫咒重创的伤口。   龙帝多恢复一分实力,段回川承受的压力就要少一分。   不消片刻,九霄殿外就就被及时赶到的黑龙卫和长老们团团围住,寒戈掌握着九霄殿封禁的秘钥,在他的带领之下,这座龙族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毫不设防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众人与巨大的石门沉默以对,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一位须发花白的龙王长老犹疑着道:“长殿下,陛下尚在殿内闭关,我们这样冒然闯入,万一陛下在要紧关头被我们冲撞,怪罪下来,如何承担得起?”   “呵,七长老,你胆子何时变得这么小了?要知道,那斗胆闯进去的刺客也是你这么想的,所以才肆无忌惮!”寒戈嘲讽地笑了一声,后者只得闭上嘴巴。   寒戈回头看一眼长老院来的数位长老,都是忠诚跟随自己多年的依仗,尤其二长老和三长老,是长老院实力最为强大的几位龙王,自己的谋划,他们多少也知晓几分。   必须趁龙帝尚未恢复实力,且赶在一向反对自己的金龙大长老问讯而来之前,立刻将段回川镇杀在此!   上次自己的影子独自前往现世被言亦君镇压,如今自己真身和几位修为深厚的长老俱在,黑龙卫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段回川是五爪金龙又如何?不过区区刚成年的小鬼罢了!   寒戈仔细盘算一番,更觉胜券在握,正要领着几位长老闯入正殿——   紧闭的巨门突然从里侧打开,一个短发黑衣男人缓缓自殿内走出,无数敌意和杀意杂糅的视线如漫天箭雨般直射向他!   寒戈瞳孔骤然紧缩:“诸位,小心此人!他窃夺了父皇的龙戒,能幻化龙形,比拟龙息,切不可受他蒙骗!二长老,三长老,尔等合力,速速将此人镇杀!”   密密麻麻的黑龙卫神情戒备,汇聚成叠浪波涛,黑色潮水般朝他逼近,几位长老直接化出真身,巍峨的巨龙盘旋在天空中肆意咆哮,将他的去势后路尽数封堵。   原本敞亮的天色在这一刻轰然褪色,滚滚铅云携裹着雷鸣电闪,遮天蔽日般沉沉压下,眼看一场腥风血雨蓄势待发。   男人立于众人重重包围之下,迎着四方八方的攻击,怡然不惧,面不改色。   黑色短发在狂风中肆意翻卷,挺拔的身影如青霜宝剑,锐利不可逼视!   一朵硕大而瑰丽的蓝紫色莲花在他脚下缓缓绽放,段回川踏着雷莲纵入半空,双手虚虚一握,便有万千紫电雷剑自他身后浮现。   恐怖的威压节节攀升,电闪雷鸣密密麻麻交织成网,带着天崩地陷之势,几乎要将这片天地尽数碾碎!   伴随着一声高亢龙吟划破长空,无穷惊雷自九重天轰然而下!   积蓄多时的暴雨罡风随之倾颓如瀑,只一瞬,万里云翳迫得退避三舍!   狂暴的列缺霹雳似无穷无际,在天上地下恣意蔓延,惊雷怒雨震耳欲聋,淹没了整座皇城,淹没了大殿前震天的厮杀。   那个伫立半空中的男人身处暴风雨的最中心,哪怕千刀万仞加身也岿然不动,一如周身环绕斩落的雷霆般,傲慢而猖狂。   无法无天的风霜冷冽他的眉眼,紫电青霜被他踩在脚下。   男人于雷云间傲然而立,睥睨四方。 第76章 晋封龙太子   雷云蔽日。   奔腾的惊雷霜电交织成一片铺天盖地的巨网,一重又一重层叠砸落后犹不休止,在大殿前疯狂肆虐。   以黑龙卫悍勇的龙躯也无法完全抵御这堪称毁天灭地的雷霆,陷在雷雨中苦苦挣扎。   段回川以一己之力镇压众龙的恐怖威慑,在寒戈化出冰霜巨龙真身加入战场的同时,终于被打破了。   半空之中,二长老和三长老真身化为一金一银两条巨龙,同样被这狂暴的雷霆砸得狼狈不堪。   他们愤怒的咆哮撕破了夜空,狰狞的巨口喷吐龙息,赤红的火焰散发着惊人的高温,誓要将这个狂妄的刺客烧成灰烬!   极致的烈焰冲破了数层雷障,瞬息直迫眼睫,只消沾上一点火星,连灵魂都能焚烧殆尽,段回川不敢硬接,仓促躲闪间,他浑身毛发几乎都要被烧焦。   另一侧的三长老也没闲着,原本他自持身份尊贵,对寒戈下令围攻还有几分不屑,毕竟面前不过是年纪轻轻一个晚辈,但对方很快展现出了强横之极的力量,让三长老惊愕的同时,更有种被后辈奚落的恼火。   顾不上被人说以大欺小,真身龙尾鞭子一样朝他抽去,滂沱暴雨剥离出九条一模一样的水龙,衔尾交缠,将半空中段回川死死卷住。   他生生挨了一击,整个人气血翻涌,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幸而龙躯体魄坚韧,换了旁人,一击就得打残半条命。   漫天冰霜利矛破空而至,长了眼睛一样,要将他钉死在原地!   黑龙卫们纷纷破开雷网阻挠,结成困龙大阵,加入围攻的行列,浩大的声势震天彻地,几乎要将漫天风雨震散。   一张狠辣决绝的死亡之网终于兜头罩落,段回川犹如被关在网中央的困兽,以寡击众,竟还悍然主动出击!   蓝紫色雷莲倏然怒放,闪烁着电弧的花瓣如风雪狂卷,惊雷怒雨中,一条耀眼的黄金巨龙横空出世!   苍白的电光照亮了冰冷细密的金色龙鳞,龙躯起伏如浪,高亢的龙吟震耳欲聋。   强悍的龙尾横扫之下,寒戈的巨矛被粉碎了大半,一口夹杂着雷火的龙息与金龙的火焰硬悍相撞!   不知是谁的龙血混在暴雨中淋漓挥洒而下,此起彼伏的龙啸响彻天幕,无数风火雷电在空中激烈的碰撞。   “快看,那好像是——五爪金龙!”震天的厮杀声中,不知谁惊叫的声音引起了一阵骚动,随即被雷雨淹没。   “不要被他骗了!都是刺客幻化的假象!”寒戈冰冷的声音压服了一切质疑和骚乱。   虽然他的话根本站不住脚,但事已至此,已不可能收手,长殿下在今晚过后即将登上龙太子的宝座,下任龙帝的命令,谁敢质疑?   寒戈的冰霜巨龙游曳在云层边缘耐心地等待,慢慢消耗段回川的力量,终于,困龙大阵凝结成形的一瞬,他被一股无法抵抗的伟力直接从空中撕扯坠落!   尖锐而锋利的冰霜巨矛像阴冷的毒蛇般,瞬间扎进他的龙躯!   撕裂的痛楚席卷全身,长长一声低吼,黄金巨龙被死死钉在大阵中央,泼天暴雨将他鲜血淋漓的龙鳞冲刷出黯淡的殷红。   被巨矛洞穿的五爪金龙困在阵中犹自挣扎不休,两位长老在空中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水面,他们心跳如擂鼓,惶恐不安地对视一眼——这条金龙莫非是……   “你们还在等什么?速速联手将此獠诛杀!”寒戈杀气腾腾的命令在风雨中回荡。   长老们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愿动手。   他们不敢公然违抗寒戈的命令,却更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诛杀一条五爪金龙,更何况,此人极有可能就是昔年跌落轮回祭坛失踪的二太子殿下!   寒戈心底大怒,面上却越发沉渊如水:“很好,你们不动手,本殿亲自送他下地狱!”   冰霜巨龙于空中摆尾,向大阵俯冲而下。   骤然升腾的寒气将坠落的暴雨凝结成冰,不断汇聚融合成一柄冰蓝色长剑,笔直地破开纷扬的雪花冰雨,对准大阵中央困兽犹斗的段回川,毫不留情狠狠刺去!   “回川!”   速度快得来不及看清,一道黑色的人影不顾一切从殿内冲入重重雨幕,漆黑的烈焰仿佛自幽冥临世的业火,以吞天噬地之势冲天而起,近乎疯狂地侵蚀着困龙大阵!   无数条墨绿色的影子义无反顾迎上上从天而降的冰剑,锁链般死死缠住,下落之势瞬间为之一缓。   挡在金龙身前的男人傲立于寒风朔雪中,黑沉幽暗的眸子直直迎上锋锐的剑尖,黑色的长发在风雨中恣意翻飞。   雪亮的剑光照亮了他盛怒的脸,整个人似浓墨中晕开的一笔,铁画银钩,从容而坚决地着墨于近乎绝境的战场之上!   “敢伤害他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言亦君幽邃的瞳孔收敛成极细的竖线,冗长繁拗的巫咒自齿缝间倾泻而出,澎湃的巫力眨眼之间几乎榨干他全部的力量。   焚天黑焰将冰霜巨龙团团围住,巫力流转的符文紧紧缠绕在他银色的身躯之上,疯狂地汲取它浩瀚的生命力!   寒戈在半空中痛苦地嘶声咆哮,逶迤的龙躯不住地挣扎翻滚。   几位龙王长老勃然大怒,纷纷掉转矛头,指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巫族人!   “刺客勾结巫族余孽,杀死他们!”   一时间,喊杀声四起。   “统统给我住手!”一道浑厚的长吼遥遥传来,转眼间响彻于每个人耳畔。   一架四蛟金撵乘风破云匆匆而至——黑龙卫纷纷讶然,那分明是大长老的座驾!   自金撵上跳下一个白衣白发的中年男子,他阴沉着脸,二话不说,一拳狠狠拍出——   空中瞬间裂开巨大的爆响,无形的冲击几乎将一方天地撕裂,被巫力锁链缠绕的冰霜巨剑在这一拳之下,发出濒死的哀鸣,竟直接轰得粉碎!   困龙大阵失去主持者,顿时被撕出无数破口,五爪金龙终于得以脱困而出。   “大长老怎么这个时候杀出来搅局!”二长老和三长老面色微变。   眼看着局势逐渐脱离掌控,变得越见混乱,长殿下却被那个巫族人重创,形式越来越不利。   厮杀声在大长老到来后,逐渐稀疏静默,言亦君却充耳不闻,返身落在段回川盘踞的身躯上。   衔着恨意的眼扫过被巨矛洞穿的狰狞伤口,他不顾自己隐藏在血脉深处蠢蠢欲动的阴影,专注地替对方一一拔除钉在身上的坚冰。   言亦君紧紧怀抱着收敛成人形的段回川,低头看着满手鲜血蜿蜒,一滴滴浸入地面,眸色赤红,恨欲发狂!   一只手忽的握住了他的手腕,段回川不顾伤势挣扎着撑起身体,闪烁的电光将他的侧脸照得苍白如霜,却异常坚毅:“父皇如何了?”   不等言亦君回答,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骤然划破长空!   雄浑厚重的威压随之笼罩了整座大殿。   众人惊得纷纷仰头望去,下一刻,另一条庞大冗长的古奥神龙腾空而起,在雷电交加的暴雨中,以无可匹敌的姿态降临在所有人头顶。   是龙帝陛下!陛下竟然出关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在场众人无不震惊凛然,密密麻麻的黑龙卫像被狂风吹倒的麦浪般,接连伏跪在地,几名长老心头巨震,纷纷从半空落地,半跪在地慌忙行礼。   龙帝巍峨的身躯在一片朦胧的金光中收束成人形,威严的龙目居高临下俯瞰众人。   翻手之间,漫天雷火霹雳渐渐消散,昏黑的云翳也缓缓退走,风雨雷电皆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流动的罡风臣服于他脚下,天地皆为之一默。   灿烂的霞光破开重重云翳重新降临人世。   龙帝随手一招,被黑焰锁链困住的寒戈自云端重重跌落,坚实的白玉台阶轰然砸出碎裂的豁口。   黑焰的余烬随风散去,冰霜巨龙在一片血泊中变回人形,银发浸染了血污,狼狈不堪地贴在伤痕累累的身上。   “逆子,你太令我失望了!”龙帝沉冷的嗓音从头顶倾覆而下,压得众人心底一沉。   二长老和三长老大气不敢出,浑身颤抖着匍匐于地,倘若之前他们只是心中有些怀疑,龙帝这话无疑坐实了长皇子的图谋不轨!   “父皇,您出关了……”寒戈胸膛剧烈起伏,勉强支起身,仰头望着那个他一辈子都在追逐的身影,忽的呵呵笑起来,声音喑哑幽咽,仿佛在哭一般。   龙帝冷冷地凝视着长子,痛惜的哀色在眼底一闪而逝:“这些年来,你勾结巫族图谋反叛,你可有想过败亡的今日?”   寒戈张了张嘴,似有话想说,但终究化作自嘲地一撇,恹恹地阖上眼:“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大太子寒戈褫夺尊号,从今日起,镇囚于困龙潭,永不得释!”   龙帝一字一顿,宣判了他的结局,紧绷的脸庞始终如同大理石雕刻,冷漠严肃,看不清是喜是怒,他不再看寒戈,转头吩咐大长老肃清长老院。   寒戈低垂着头颅,任凌乱的银发遮住半张脸孔,不知出神想着什么。   龙帝的裁决让二长老和三长老眼前一阵昏黑。   跪倒的黑龙卫们茫然不知所措,直到大长老号令长老院近侍军将跟随寒戈叛逆的两位长老带走,才纷纷哗然——   他们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围攻身为五爪金龙的二太子殿下?   想到以下犯上的后果,兢兢战战的黑龙卫们冷汗都淌了一地。   龙帝谕旨再次响起:“二太子回川力挽狂澜挫败乱党,晋封龙太子尊位,晓谕四海。”   天地间回荡着龙帝威严的旨意,四面八方遥遥传开。   整个龙渊大泽顷刻间沸腾起来,无论是大殿前震撼莫名的众人,还是皇城之外无数异族和普通龙族,都在此时此刻,见证了龙太子宝座的归属。   远在万里之遥的庆隆商队,同样听到了龙帝的谕旨,比起其他茫然凑热闹的族人,亲眼见过段回川的他们,更加震惊不已,跟随商队的李胖掌柜兄妹,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   一片海浪般拜伏的朝贺声中,段回川握着言亦君的手腕慢慢往回走,正好与被押走的寒戈错身而过。   前任长殿下停下脚步,向他嘲讽地眯起双眼:“我终于被你夺走了一切,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在你还是一个龙蛋的时候,仁慈地放过了你!”   寒戈抛却了一直以来苦苦维系的沉稳和从容,多年积蓄压抑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宣泄而出:“你不过是父皇捡来的野种,我明明才是父皇唯一的嫡系血脉,凭什么你可以得到他的偏爱?就因为你是五爪金龙?”   段回川沉默片刻,冷漠开口:“就因为这个,你斩去了父皇的一趾?”   寒戈怪笑着扯了扯嘴角:“那是他不公的代价。”   暴虐的怒色染红了瞳仁,段回川忍不住就要去揍他,一直宽大的手掌忽的按住肩头,他回过头,对上龙帝深沉淡然的视线。   龙帝示意黑龙卫们退开,随手布下一道无形的隔绝屏障。   他双手负背,默然望着被大雨洗刷后苍青的云海,隐隐有潮声涨落的声音传来。   “你错了,其实回川是我亲自诞下的孩子。”   龙帝的话语不疾不徐,却砸得一干人等耳畔嗡鸣!   段回川瞪大双眼,尘封多年的隐秘终于在此刻揭开。   “他的母亲,在我与巫王对决中不幸被牵连身死,我为了保住母胎中龙蛋最后一丝生机,在忘川河中孕育了十数年,才终于平安诞下他。”   作者有话要说:   段:喵喵喵?我的多功能粑粑!女装大佬算什么!比不过比不过   言:不不不,骚还是你骚,有些人表面上帅裂苍穹,其实背地里还在溜鸟   段:…… 第77章 宿怨终结   寒戈怔怔望着父亲的背影,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口中喃喃低语,几不成调:“不可能……”   段回川同言亦君对视一眼,埋藏在岁月深处的隐秘,震惊之余,多少让他们有几分不真实感,但这话由龙帝亲口说出,哪怕再荒诞,也是他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龙帝遥望着一行灵雁振翅扑入云端,幽深的眼眸陷在过往的回忆中,语气仍是淡淡:   “龙族历代龙帝皆是五爪金龙,但却不是每条五爪金龙,都能诞下同样血脉,所以族中一旦有可能孵化五爪金龙的龙蛋出现,总是伴随着各方倾轧的腥风血雨。”   “那个时候巫王和他的党羽蠢蠢欲动,我为平乱,没能保护好回川的母亲,连累她身死,巫王察觉了她胎中异象,竟妄图抢走龙蛋,我不惜一切代价镇压巫王以后,自己也身负重伤,跟随巫王的巫族残党不甘失败,频频报复,为了让回川平安降生,我才不得不封锁消息,谎称他只是忘川河边捡来的。”   龙帝转过身,定定凝视着失魂落魄的长子,满目失望与痛惜:“我对回川的补偿,被你视作不公和偏爱,你心中不忿乃人之常情,但你万不该在祭祀大典上动手脚,企图谋害他!如今更是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寒戈嘴唇嗫嚅半晌,终是自嘲一笑,抬眼看着他,仍不甘心地最后问了一句:“其实抛却补偿,在您的心里,依然更爱二弟,对吗我的父皇?”   龙帝没有再回答这句话,只是南辕北辙地轻叹一声:“你真的很像我。”   他挥手撤去屏障,令黑龙卫带走寒戈。   虽只字未答,但寒戈已是懂了——自记事以来,为了得父皇宠爱,他总是想尽办法学习他、模仿他,到头来连自我都失去了。   而人总是对与自己过于相似的人,怀抱着警惕和疏离的。   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终于消弭,龙帝令大长老处理善后,清洗长老院,拔除寒戈的党羽势力。   就在段回川如释重负松一口气时,变故横生——   他正拉着言亦君的手,要跟随龙帝回到九霄殿,不料言亦君身体忽然晃动了一下,整个人蓦地抽搐颤抖起来!   “师兄!你怎么了?”段回川一惊,忙回身抱住他。   男人的身体虚弱的可怕,轻飘飘的,不比一片羽毛有重量,言亦君奋力地强睁着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摇摇晃晃站起来:“没事……你不要靠近我……”   寥寥数语,仿佛用尽了全部力量,令人窒息的黑暗再次席卷而来,言亦君眼前一片昏黑,狂暴的血液在体内沸腾,争斗不休,如何弹压也无济于事。   段回川在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黑白褪色的视界,眼前只剩一个不断张口开合的模糊人影。   不能伤他……不能……   言亦君心头反反复复回荡着这一句,空洞的双眼惶然无措,他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来去归处,但他还记得他的师弟。   唯有伤害他,绝对不可以!   言亦君颤抖的手握着尖锐的巫杖,咬牙往自己身上扎,仿佛只有剧痛,才能勉强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   “言亦君!”段回川死死箍住他握着巫杖的手,脆弱的手腕青筋暴起,甚至能清楚地看见苍青的血管下涌动的鲜血!   言亦君已经完全失去了神智,段回川看着这样的师兄,心碎如绞,他咬紧后槽牙,紧绷的脸颊突出颧骨的形状,沉着的脸像大理石般冷硬。   这柄悬在两人头顶上的死神镰刀,终是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   段回川一言不发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抱起男人冲入九霄殿。   正殿之中。   无数颗璀璨的明珠于盘龙柱上次第点亮,大殿灯火通明,正气恢弘,再不复初时黑暗幽寂模样。   龙帝端坐在玉台龙座之上,头顶星河悬浮,缓缓流淌,垂落的衣摆云纹暗显,流转着瑰丽缥缈的光泽。   待段回川急匆匆寻来,三言两语说完言亦君和大祭司父子间的纠葛,急急询问血巫咒的解法,龙帝从沉思中回过神,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言亦君身上端详。   男人分明陷在极度痛楚中意识不清,竟然还能克制着血巫咒嗜血冲动,默默隐忍到现在。   “血巫咒,唯有一种解法,要么下咒之人身死,要么中咒者死,换言之,他和他的父亲言哲,二人中只能活一个。”   段回川心底发沉,低头看着面容苍白双目紧闭的男人,蹙眉道:“那有没有能暂时压制的法子?至少让他不这么痛苦,之前我曾试过给他用龙血浸浴,但时间久了,就没有效了。”   龙帝暗叹一声,缓缓道:“供寒戈闭关修持的清一殿中,有一泉寒潭,底下是万载不化的坚冰,有醒神镇定之效,用它打造一具冰棺,将此人暂时封印,可以使躁动的血巫咒平息下来。”   “我知道了!”段回川苦笑一声,没想到父皇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终究还是要走到那最后一步。   清一殿。   这里仿佛常年被冰雪覆盖,白色的雾气在寒潭上飘渺如烟,失去了主人的殿宇空寂冷肃,只剩一朵朵莲花清冷地点缀于水面。   隔着水晶般的冰棺,段回川默默地凝视着言亦君陷入沉眠的脸,那双嘴唇已经失去了全部血色,宛如被冰霜淹没。   如果不是昔年在祭祀大典上为了替他挡那一箭而身中巫毒,大祭司怎会用血巫咒替他解毒。   如果不是他太没用,被困龙阵困住,又伤在寒戈手里,言亦君怎会不管不顾动用巫力救他……   段回川趴在冰冷的棺面上,脸颊贴上去,轻蹭着:“我会救你的。师兄,你要乖乖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冰棺里沉睡的男人仿佛动了一下,待他仔细看去,又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段回川低低一笑,目光流连最后一眼,像是与他沉默作别,转身毅然决然走出清一殿。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冰棺里的男人眼睫微动,眼角一滴晶莹的泪光,无声滚落。   段回川刚一步出殿外,便看见立于云端的龙帝。不知站了多久,背对着他,遥望着一望无际的云海,默然无语。   晨曦渐渐蔓上云头,轻柔的照亮他的身影,段回川看着这样冷寂的父亲,心中忽然有所触动。   “父皇……”他来到龙帝身后,轻唤一声。   龙帝目光似是越过无尽时空,无所寄托地凝望着某处,自言自语般叹息着:“你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当年拉着我的手,要看我尾巴的少年了。”   “……”段回川尴尬地听着父亲提起旧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岔开话题。   “如果我不许你去找大祭司言哲,你也会偷偷跑去的,对吗?”龙帝终于侧过脸,深深看进他的眼底。   段回川动了动嘴唇,以无声的对视表达他的坚决。   龙帝坚毅的脸孔透着一股淡淡的疲倦,段回川知道父亲为了救他,强行挣脱缚龙索,伤势未愈,可是他却要为了另一个男人,赴一场可能有去无回的赌局。   “出壳的雏鹰总是要独自展翅翱翔的。”龙帝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淡淡笑了,“其实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坚强优秀,也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   说着,他朝对方伸出手,摊开手掌,一枚紫色的古朴戒指静静躺在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父皇不在你身边,也不许叫外人欺负了去。”   段回川望着父亲沧桑的眼,其中包含着浓浓的期许和爱意,忽的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是他如今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早已过了扑进父亲怀着哭泣撒娇的年纪,只得收敛一切不合时宜的情绪,抿紧了嘴唇,再开口时,嗓音低沉且郑重:“我会回来的。”   他犹豫着往清一殿方向瞥了一眼,龙帝微微挑眉:“你怕我会杀了言哲的儿子吗?”   段回川想解释几句,龙帝抬手截断他,淡淡道:“那日,我看他既然能为你奋不顾身,姑且给你们一次机会吧。但是你要明白,身为龙太子,与一个巫族人在一起,将来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我知道。”段回川并不会因此感到苦恼或者退缩,他知道,师兄也定是如此。   龙帝长久地望着段回川离去的背影,在他身后,清一殿静静伫立在那里,烟雾如绕,云卷云舒。   ……   日出时分,万丈朝霞给流散的云霭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一条冗长庞大的黄金巨龙徜徉在云海之巅,猛烈的罡风托举着他灿金色的身躯,所过之处,云海被破开一条长长的痕迹,天空中所有的飞鸟霜风纷纷退避三舍。   巨龙掠过无边无际的龙渊大泽,飞跃过数不尽的高山丛林,最后盘旋在一片峡谷上空。   那里原本是巫族的领地,巫族破灭之后,族人向四方流散,原本热闹喧嚣的峡谷,如今也成了一片废墟。   巫族旧都就在峡谷的最高处。   五爪金龙俯冲而下,于一片蒙蒙金光中收束成一个黑衣男人,落在耸立于峡谷之巅的断壁残垣中。   四下渺无人烟,死气沉沉,偶有秃鹫落下,从石头缝里啄出一点残食。   段回川顺着阶梯拾阶而上,这条宽阔的石阶依稀还能看出旧时辉煌的影子。   石阶尽头,一座气势恢宏的雄伟高塔耸立在宽广的平台中央,塔尖早已在战火中折断,这座高塔却顽强地保留了下来。   正殿之内,却不是段回川所想象那种阴沉寂寥,反而明亮干净,脚下甚至铺着暗红色的软毯,显然是有人长期修缮的结果。   “二太子殿下,您终于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自玉台上响起,穿着素白祭祀袍的大祭司缓缓迎向段回川,面带微笑,口吻温和而宁静,“也许,我该唤一声,龙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补一个龙帝小剧场:   父:呜呜呜老婆死了我不活了,诶等等怎么还有个蛋?靠靠靠蛋快凉了,我觉得还能抢救一下!   巫:哈哈哈蛋是我的了回去煮龙蛋羹!   父:打爆你狗头!   金蚊香盘蛋状泡温泉ing   孵啊孵啊孵,一边孵蛋一边织毛衣,蛾子终于出壳啦美滋滋!哎呀跟我一样美貌!   众:陛下怎么出去一趟带回来个崽?   父:哦,河边捡的的。(一脸淡定.jpg 第78章 皓日东升   大殿之内,空旷寂寥,唯有大祭司的声音回荡得分外分明。   段回川看着玉台上神色从容的男人,哂笑道:“看来大祭司等了我很久。”   “不。”大祭司淡淡笑道,“殿下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看来寒戈已经被你解决了。他果然还是那么没用,当初选择跟他合作看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大祭司缓步走下高高的玉台,曳地的衣摆簌簌拂过苍青色台阶,他以一种闲适聊天的语气谈论着,仿佛这场引发龙族内部混乱的叛逆,自己只不过是个看热闹的旁观者。   “不过也无妨,没有价值的棋子丢掉就好。”   “就像你自己的儿子?”段回川嘲讽地眯起双眼,嗤笑一声。   大祭司沉默片刻,目光垂下,盯着台阶上浮刻的花纹出神良久,再抬头时仍是一脸坦然自若:“凡事欲成大事者,总有人要为之牺牲,他身为巫王的后裔,也该承担自己的责任。”   段回川冷冷望着他:“那是你强行把自己的意志施加在他的身上。你要他牺牲,你自己怎么不牺牲一下?”   “那是他该有的宿命,就像你生来就是龙太子一样。”大祭司不紧不慢地道,“倘若我的牺牲能换来巫王的重生,我会甘之如饴。”   段回川扬起下巴,满眼不屑:“巫王早已身死多年,你真想重振巫族,应该重聚族人,建设领地,改善他们的生活,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复活死人身上,即便让你复活了,你又想如何,难道再向龙族发起进攻吗?不怕重蹈覆辙?”   大祭司手中的魂灯重重一杵,回荡起一击沉闷的声响:“自然是拿回属于我族昔日的荣光。”   段回川嘲弄地勾起嘴角:“你族?我看你在暗地里捣鼓这么阴谋诡计,可是巫族人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说白了,你只是意难平巫王被父皇所镇杀,想要报复回来吧?”   “放肆!”大祭司从容平静的神容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沧桑的眼尾折出皱痕,“巫王乃我巫族千年不世出的天才,实力本不在龙帝之下,我巫族在他的率领下也日益强盛,这龙渊界,龙族已经统治了太久了。”   段回川不置可否:“这就是巫王叛乱的理由?”   “生来就是龙太子的你,知道什么呢?”大祭司仿佛笑了笑,眸子露出一丝深切的轻蔑和憎恨:“昔年,龙帝害怕巫王动摇他的统治,陷害巫王,给他扣上叛乱的帽子,巫王的大军和龙帝在忘川河边对决,巫王不敌龙族人多势众,这才惜败!”   段回川摇了摇头:“战争只有立场,没有绝对的对错可言。当年的真相,大概只有巫王自己知道了,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我今天前来,也不是为了和你争论这些旧事的。我只问你,言亦君身上的血巫咒,如何解除?”   “我说过,只要你把圣戒交给我,我自会替他解咒。”大祭司缓下神色,和颜悦色地望着他。   段回川摊开手掌,紫色的古戒缓缓悬浮在掌心,大祭司目光死死锁在戒指上,耀眼夺目的光泽盛满了他的双眼。   那是他梦寐以求多年的夙愿,是象征无上权利的珍宝,是巫王重生的唯一希望。   “好,很好,好孩子,过来,让我看得更清楚些。”大祭司刻满了风霜折痕的眉头舒展开来,整个人像是将行就木的枯树重新焕发了生机。   手里的魂灯似是不经意轻轻摇晃,燃烧的灯芯散发着近乎蛊惑的微光。   段回川恍惚间似乎看见那高台上站着的,分明是他的师兄,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苍青色的衣摆被风扬起,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衣摆上暗纹的青竹。   言亦君微笑着凝望他,遥遥冲他招手。仿佛伸出手去,就能够到。   “师兄……”   段回川情不自禁露出微笑,目光流连在他脸上,看了又看,终是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他低头望着言亦君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白皙纤瘦,骨节分明,于是自然而然将之握住,好像命中注定,他要握住这只手似的。   大祭司默默凝望着段回川一步一步缓缓靠近,眼底的笑意越发深了,他张了张嘴,正要暗示下一步指示。   一道锐利的蓝紫色电光倏忽在双手间引爆!   膨胀的雷霆咆哮着,张牙舞爪直扑面门!   大祭司猝不及防后退一步,魂灯充盈的光芒护住周身,却仍是被狂暴的电弧烤焦了一截须发。   难闻的焦糊味钻进鼻间,大祭司不怒反笑:“殿下还是像小时候那般喜欢恶作剧,那时候祭塔里的其他师兄弟们,可没少受你的捉弄。”   “少攀交情了!”段回川如电的双眸冷漠地盯着他,一朵盛放的雷莲托浮于掌心,“若你无法给我师兄解咒,那么,我亲自替他解!”   大祭司摇了摇头,叹气道:“年少气盛,狂妄自大。”   “方才我不过敬你是长辈,给你点面子让你高兴高兴罢了。”段回川满不在乎地挽起袖子,漆黑的眼底,似有无穷电闪雷鸣积蓄,“大祭司,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感谢你。”   “哦?”大祭司举起魂灯,素白的祭服无风自动。   “感谢你,让我与他相遇。”   段回川话音刚落,整个身影如一缕轻烟般消失于原地!   大殿之内所有的灯火瞬间熄灭了,光线像是被某种黑洞吸走,目之所及,俱是幽寂一片,唯有高台之上握在大祭司手中的魂灯,鬼火般泛着幽碧的光。   大祭司泰然自若地伫立于原地,唇边勾起一丝微笑:“殿下,别忘了,这里可是我为您精心准备的长眠之地。”   “谁会埋藏在此,还不一定呢!”段回川冷酷低沉的嗓音蓦然在耳边响起。   他手持雷霆巨剑,重重劈砍在大祭司身上,竟然直接将白色的人影砍成了两截!   可是没有溅出一点鲜血。   段回川并不意外,稍微侧过身,大祭司慢条斯理从另一侧走出来,淡笑道:“殿下,您所依仗的电光雷速对我无用,别忘了,我可是卜巫啊。”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预言,漫天爆裂的雷霆从天而降,交织成网,疯狂砸落在大祭司所处的位置,几乎将玉石台阶劈得粉身碎骨!   但是这一次,无往不利的雷电再次落空!   刺眼的电光照亮了段回川凝肃的侧脸,视线游弋之处,大祭司果然又出现了在了别的方位。   段回川微微眯起双眼,轻啧了一声。   叮铃铃——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像是得到某种暗示,殿内石砖上铺陈的暗红地毯忽的烈烈燃烧起来,盛大的火焰炙烤着所有的一切。   一个巨大的六芒星浮现在火焰的中心,幽绿的青光流转其中。   仿佛有无数可怖的尖啸和鬼哭自遥远的地狱传来,它们伸着只剩白骨的手,撕扯着这扇门,即将破门而出,或者将新鲜的生灵拉扯下去,成为它们的一份子。   段回川看着脚下的六芒星阵,蹙起眉头。   蓝紫色的电弧汹涌环绕于周身,不断驱散逼近的火焰和徘徊的恶鬼。   高台之上,属于巫王的王座缓缓升起!   由整块完整的幽冥水晶打造的宝座,巫王冰冷的身躯端坐于王座之上,他紧闭着双眼,眉宇之间于言亦君有几分相似,苍白的容颜永远停留在了盛年的那一刻。   “那就是巫王?”段回川看着王座之上的男人,眸间微有异色。   大祭司看着巫王,眼底溢满了狂热和崇敬,脸上松弛叠皱的皮肤激动得微微颤动,脸颊上浮出一丝病态的红晕。   他忽的放声大笑,近乎疯狂:“不错,今日就是伟大的巫族之王重获新生的日子!而殿下您,即将用龙族的圣戒和五爪金龙的龙血供奉与他!”   话音刚落,冷寂的大殿陡然震动起来!   段回川的双腿像是被死死黏在六芒星阵上,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锁链慢慢缠绕上来,撕扯着他的手脚,狂暴的雷火也驱之不尽。   一声飒然龙吟,段回川直接化成黄金巨龙,腾空而起,缠住他的锁链在无可匹敌的伟力下瞬间齐齐崩断!   立于高台之上的大祭司静静看他挣脱,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整座大殿陷在一片地动山摇之中,晃动的水晶灯从穹顶坠落,无数剥落的碎石和廊柱开始倾塌。   四面石壁之上,幽绿的光芒疯狂流转,于中间的六芒星阵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巫力漩涡,将黄金巨龙牢牢吸住!   没想到大祭司竟然不惜破坏旧都王城,将整座高塔练成了一座困龙阵!   “光凭这个破阵就想镇杀本殿?!别做梦了!”   黄金巨龙在阵中翻腾咆哮,灼热龙息和雷火焚天灭地般席卷周遭的一切,强横的龙躯几乎将这方空间都撞得四分五裂!   王城上空,万里云色刹那间昏黑如渊,雷云翻腾如浪,滚滚而来,仿佛有无数条惊雷电蛇在阴沉的云翳中嘶吼咆哮。   只一瞬,千万惊雷怒吼着疯狂砸下,将摇摇欲坠的高塔劈得千疮百孔!   然而困住黄金巨龙的六芒星阵,却在这样猖狂肆意的攻击下,岿然不动,近乎无穷无际的阴影勾刺扎进巨龙体内,不顾一切地汲取他澎湃的气血和生命力!   高亢的龙啸直冲云霄,一朵朵蓝紫色莲花环绕悬浮,在半空中怒放,零落的花瓣纷扬散落,伴随着明灭闪烁的电弧,宛如一场盛大的烟花,极尽凄美和锋锐。   大祭司立在阵眼最高处,高举手中魂灯,裸露在外的皮肤被锋利的花瓣割的鲜血淋漓,但他仍不管不顾,仿佛完全抛却了痛觉似的。   “别白费力气了,这座大阵会吸光你全部的血与生命力,连带着圣戒的复活之力,转嫁到巫王的王座上,最后,还有我自己的……”   大祭司沧桑的脸颊开始变得干瘪,断续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像是已经苍老的十岁。   他眯着眼睛,期待着望向被幽绿巫力萦绕的巫王,浓郁的灵机和生命力不断汇聚到他身上,隐隐的,有股震撼世间的伟力缓缓升腾而起。   大祭司欣悦地闭上双眼,眼角似有泪光闪烁:“我说过,待这一切结束,血巫咒便也解除了,亦君,吾儿……对不起……”   遮天蔽日的浓云中,雷电交加,转眼间暴雨倾盆。   倏然,六芒星阵开始剧烈收缩,继而膨胀——   仿佛有某种恐怖的东西即将撑破囚笼,降临人世!   大祭司面色微变,刚毅的面庞被滂沱暴雨肆意冲刷,依然冷硬如钢铁,他朝着远处某个方向眺望最后一眼,毅然决然投身跳入大阵,任由烈烈燃烧的魂灯吞噬了自己的身影。   惊天动地的炸响在天地间撕裂一道峡谷般漫长的伤口!   广袤无垠的龙渊界,在这一刻,几乎所有生灵都被这不同寻常的异象惊动。   一轮耀眼夺目的金光陡然升起,宛如一轮煌煌皓日,天地间的一切光泽就此皆尽黯然失色!   这轮盛大的太阳驱散了汹涌的阴云,蒸干了重重暴雨,狂躁的惊雷闪电尽数俯首称臣!   龙族皇城。   龙渊大泽澎湃的浪潮声此起彼伏,于云端眺望峡谷方向的龙帝,在看见这轮金日的一瞬,登时化作一条古奥巍峨的巨龙,向着金日所在的方向咆哮而去。   微曦的晨光蔓上飞檐,流动的清风拂过碧澄如镜的天空。   清一殿。   不知沉睡了多久,冰棺中的男人自昏沉和黑暗里醒来。   言亦君茫然地睁开眼睛,意识仿佛尚未从混沌的深渊中彻底苏醒,一股隐晦的钝痛撕扯着他的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流动的极慢,整个人僵硬着,许久都找不到知觉。   他怎会在这里?   回川……对了,回川去哪里了?   昏睡前的零碎画面慢慢浮上心头,言亦君悚然一惊,强撑着身体爬出冰棺,来不及察看自身伤势,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走,猝不及防,迎面撞上缓步而入的龙帝。   “龙帝陛下。”言亦君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向对方行礼,苍白的脸色尽是焦灼,“回川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去找大祭司了?”   龙帝脸色凝肃,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半晌,朝他摊开手掌。   一枚暗金色的龙蛋静静躺在掌心。   一瞬间,血色从言亦君脸上褪得干干净净,整颗心如堕深渊,某种沉甸甸的无望和惶然压上心头,指尖凉得发颤。 第79章 终章   “回川……”言亦君小心翼翼捧着这枚龙蛋,直到触碰到尚且温热的蛋壳,感受到里面孕育着勃勃的生命力,才有几分真实感。   可他仍无法接受,自己心爱的人,竟再次失去了神龙之躯,变成了一枚脆弱的龙蛋。   “你果然还是去找大祭司了,明知道他布下了陷阱等你……”言亦君眼睛模糊一片,嘴里尽是苦涩的味道,冰凉的指尖摩挲着光滑的蛋壳,不知是悲是喜的强烈情绪充斥了胸口。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身躯仿佛也只剩了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茫茫不知归处。   他怔怔望着手里暗金色的龙蛋,忽而一笑,笑容说不出的惨淡,像是被涩然稀释的哀戚:“不管还要多久,我都会陪着你的,直到你再次唤我师兄的那一天……”   “师兄?”   言亦君微微一愣,继而大喜,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回川,你能听见我说话?”   “当然,我又没有聋。”段回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纳闷。   “那你……”言亦君抱着龙蛋左看又看,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茫然回过头——   被纱布绑成木乃伊的段回川默默站在那里,视线在言亦君和手里的龙蛋上来回扫视,眼神古怪至极:“你该不会以为我变成了个蛋了吧?”   言亦君:“…………”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看着言亦君满腹狐疑的眼神,段回川轻咳了一声,指了指自己上惨不忍睹的绷带,可怜兮兮地解释道:   “那时候我中了大祭司的陷阱,那个偏执狂竟然还冲过来跟我同归于尽,我还以为要嗝屁了,连遗嘱都想好了,幸好龙戒在最后关头保住了我一命,父皇及时赶到,把重伤昏迷的我带了回来。但是……”   他举起那枚护他多次的圣戒,那颗硕大的紫色宝石已经失去了光泽,暗淡无比,最后一颗具有复活能力的祝祷石,已经耗尽了力量,彻底崩碎了。   “大祭司从头到尾都弄错了,龙族的圣戒,只能复活龙族血脉,根本无法复活巫王。”段回川叹了口气,十分不值的样子。   “大祭司,他死了?”   言亦君低哑的嗓音透着几分失神,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心头空落落的,像是烧到尽头的火,无以为继,只剩一点余烬,也随风消散而去。   “他怕我挣脱,跳下大阵,以身为祭,可惜他的夙愿注定是要落空的,失去他巫力的支撑,巫王的尸身也化成灰了。”段回川唏嘘地摇了摇头。   言亦君蹙眉,蕴着治愈巫力的手掌抚过他身上遍布的伤处,神色凝肃:“复活石碎了,意思是说,你已经死了一次?”   “呃……”段回川讪讪挠头,一时无言以对。   言亦君目光再次落到龙蛋上,狐疑挑眉:“那这个蛋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的视线齐刷刷投向施施然站在一旁的龙帝,后者泰然自若地颔首道:“我带着回川回龙渊大泽的路上,路过一片沼泽,嗅到里面有一丝真龙气息,于是发现这枚龙蛋,就一同带了回来。”   段回川:“……”   言亦君:“……”   被两人一言难尽的古怪眼神注视,龙帝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眉,着重强调:“这次真的是捡的!”   “好吧。”段回川耸了耸肩,免为其难接受了这个解释。   龙帝冷淡地掷下一句:“父皇闭关这些年,族中事务繁多,所以这枚龙蛋,由你来处理。”   “啥???”段回川被这句话砸得有点发蒙,满脸不高兴,正要分辩几句,龙帝已经拂袖而去,眨眼功夫便没了踪影,留下两人一蛋面面相觑。   言亦君倒是兴致盎然,怀里抱着龙蛋,好奇地摸了又摸:“你还没出壳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段回川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道:“我没出壳的模样,我哪里见过?而且,我的蛋肯定比它好看!”   言亦君忍俊不禁:“是是是,你的蛋最漂亮。”   段回川倒平眉毛:“……你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言亦君搂过男人的脖子,趁着无人打扰,亲了亲脸颊,犹嫌不够,又吻过嘴角:“我们有个孩子,日后你的父皇和长老院的人,就不会逼着你娶太子妃,你不高兴吗?”   “也不是。”段回川叹了口气,接过龙蛋揉了一把,幽幽地道,“你是巫族人,孵不了蛋,最后还不是得我来孵,父皇说什么担心巫族余孽报复,才把我泡在忘川河里养育,我才不信呢,他就是不想被人看见堂堂龙帝盘成蚊香孵蛋的样子罢了。”   言亦君:“……”   万里碧空如洗。   忘川河水浩浩汤汤,阳光跳跃在水天相接处,荡开一层灿金色的粼粼波光。   一条黄金巨龙盘踞在河水里,只露出一个硕大的头颅,懒洋洋枕在河岸边。   言亦君在河边摆了一张烧烤架,几只庞大的灵蟹被黑焰炙热的火舌舔舐着,滋滋冒出鲜嫩馥郁的香气。   “好了吗?”段回川眼巴巴望着,冗长的龙身盘在河底,尾巴甩来摆去,那枚暗金色的龙蛋已经长大了好几圈,被他安全地圈在中央。   “好了。”言亦君熟练地撒上最后的调料,满意地点点头,拎起其中一只,往河里一扔。   于是巨龙张开长颚,将灵蟹吞进嘴里,咬得嘎嘣脆响,再噗噗吐出坚硬的外壳来。   一连吃了好几只,段回川终于吃了个半饱,优哉游哉打个嗝,蜷缩起龙躯,百无聊赖之下,金色的尾巴卷起龙蛋,上上下下抛着玩。   言亦君无奈地按了按额角:“别闹,一会摔碎了可怎么好?”   段回川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才不会呢,龙蛋壳的坚硬程度可是仅次于龙骨的,哪有这么容易碎?”   咔嚓——   一声细微的脆响,让两人同时一僵。   段回川一脸惊恐:“完了完了!我的蛋碎了!蛋碎了!!!”   言亦君:“……”   咔嚓咔嚓咔嚓——   龙蛋上的裂痕越来越大,蜘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段回川化了人形小心翼翼地捧着龙蛋,同言亦君两颗脑袋紧张兮兮地凑在一处,直勾勾盯着蛋,目不转睛。   “这是,小龙崽要出壳了?”   言亦君话音刚落,一颗奶白色的小脑袋从蛋壳的破口处冒出来,小小胖胖的一条,比段回川变成壁虎时更圆润。   小东西艰难地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降生后的世界,一左一右两张放大的脸。   小龙崽茫然地左右嗅一嗅,在闻到段回川身上熟悉的气息时,眼前一亮,嗷嗷叫着往他怀里扑,张口就是一声透着奶气的叫唤:“嘛嘛!”   段回川脸上笑容瞬间凝固,黑如锅底。   言亦君抿着嘴,忍不住笑出了声。   现世。   日子过得飞快,从段回川两人出门旅游至今,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许辰天天数着日子,左盼右盼,也不见哥哥回来,要命的是,两人的手机一直关机,根本打不通。   “哥哥不会出事了吧,要不要报警啊?”许辰急得在家团团转。   白简正往招财食碗里投食,回头安慰道:“放心吧,老板神通广大,不会有事的。你看,招财也没什么反应,老板要是遇到危险,招财肯定能感觉到。”   红艳的鹦鹉趴在鸟笼里,没精打采地哼哼唧唧。   主人离开的第n天,想他……   忽的,招财脑袋微微一动,偏过头,仿佛在倾听什么,不消片刻,它蓦地发出一声激动的长鸣,扑打着翅膀冲出了鸟笼,客厅的玻璃都给它撞碎了一个洞。   “招财?”白简懵在原地,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是老板回来了?”   “哥哥!”许辰早已撒开丫子狂奔而出。   正是傍晚时分,斜阳暖光懒散挥洒在绿茵小路上,段回川同言亦君刚从车上下来,摸了摸招财蹭过来的脑袋。   在他肩头,一条疑似壁虎的奶白色小家伙懒洋洋趴在那里,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甩着。   冲着奔来的两人招招手,段回川握住言亦君的手腕,迎着落日的余晖,相视微笑。   “我们回家咯!”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你们太甜了,哪有那么容易让你们猜到我的套路!咦嘻嘻   开了两个预收坑,都给我收藏!(。•ˇ‸ˇ•。)【龙崽的凝视ing   ①《虚拟巨星养成日记》←未来娱乐圈小甜饼   美貌虚拟偶像成精攻x我必不可能真香霸总受   ②《基建暴君》←带黑科技系统的种田基建文   武力爆表沉迷种田强势攻x美貌腹黑天天逼婚城主受   我先存存稿,争取过年开第一个坑♥MUA!   事务所的番外,有空就更   闲的蛋疼的同学可以关注下微博@笔名,有抽奖活动哟! 第80章 番外 孵蛋记   龙渊界。   才下罢一场灵雨,氤氲的雨雾将苍穹洗练得碧澄如镜,云海拥簇着皇城巍峨的琼楼玉宇,被初升的朝霞蔓上一层浅淡的金色。   自龙帝急匆匆把沼泽里捡来的龙蛋丢给段回川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点时间于寿命漫长的龙族而言,不过打个盹的功夫。   天云殿是段回川昔年身为二太子时的居所,但他总是嫌弃殿中清冷,不乐意住,好在如今有言亦君陪着,又要照顾小龙蛋,才免为其难安分了几日。   言亦君换回从前在祭塔修行时的广袖青袍,从殿外回廊走过时,舒展飞扬的衣摆如青蝶振翼,他步履从容,面上温文带笑,端方的身影彷如画中一丛青竹。   他怀中抱着一束新折的琥珀树枝,几串红润的朱果点缀其间,人尚未进屋,幽香已经钻进了段回川的鼻子。   堂堂龙太子殿下没骨头似的靠在软塌上,狭长的双眼睁开一条缝,鼻尖微微一动,余光扫见缓步而来的青衫人影,懒洋洋地唤一声:“师兄……”   “云海灵园的果树都开花……”在看清段回川模样的一瞬,言亦君说到一半的话陡然卡在嗓子眼,微微瞪大眼睛,“你的肚子怎么……”   段回川顺着他惊悚的视线落在自己凸起的大肚子上,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掀开衣服,露出埋在衣服里的龙蛋:“喏,孵蛋呢。”   言亦君:“……”   段回川掏了掏耳朵:“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没那功能。”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言亦君沿着软塌坐下,哭笑不得地望着圆滚滚的龙蛋:“你不用盘成龙形吗?”   “那得泡在灵泉里面,皮肤都给泡皱了。”段回川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仿佛他的龙躯还有“皮肤”似的。   他眼巴巴盯着对方怀里散发着香气的朱果,脑袋凑过去,张开嘴等着喂投。   言亦君无奈地摇摇头,塞了几颗喂给他,目光却是饶有兴味地流连在光滑圆润的龙蛋上:“孵蛋是什么感觉?”   段回川嚼吧嚼吧咽下一枚果子,思索着对方的问题皱起眉头,半晌,凉凉地一撇嘴:“分分钟想拍碎它的感觉。”   言亦君:“……”   龙蛋仿佛也听见段回川说它的坏话,挣扎着滚动一下。   言亦君忍不住伸手抚摸温润的蛋壳:“我可以抱抱吗?”   “给你给你。”段回川解脱了似的忙把龙蛋扔到对方怀里,古怪地瞅着他,心里直泛嘀咕,“你脑袋里面可不要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哦。”   言亦君小心翼翼地怀抱着龙蛋,合衣躺在段回川身边,脑袋搁在他肩窝里,絮絮说着闲话。   殿中金蛟香炉袅袅燃着安神香,不知怎的,两人慢慢睡了过去……   滴漏流尽最后一粒沙,旋转半圈,继续安静地工作。   一壶浓茶渐凉,四周沉浸在宁静的空气里,窗外的微风拂动风铃,带起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咕噜噜——”   某种重物落地滚动的声音,惊醒了伏案沉睡的言亦君。   他困倦地撑起身子,总觉得怀里缺了什么,低头一看,原本小心护在怀里的蛋竟然滚到地上——   暗金色的龙蛋摇摇晃晃竖起来,从下面两个洞探出两只肥短的小脚,一条奶白的短尾巴拖在地上,顶着盔甲似的蛋壳,正跌跌撞撞往门外爬,马上就要越狱成功了。   “回川!”言亦君微微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将龙蛋一把抱起,仔细确认没有摔坏,才长舒了一口气。   龙蛋被迫离地,两只小脚在空中乱蹬,软软的尾巴甩来甩去,差点糊到言亦君脸上。   后者无奈地叹口气:“还没完全出壳就急着到处乱跑,万一摔伤了可怎么好?”   大殿门口值守的黑龙卫对视一眼,默默低头瞅瞅殿中的白玉地砖,被坚硬的龙蛋砸出来数道裂纹,无语凝噎。   时光如白驹过隙,破壳仿佛尚在昨日,今天就已经长成了个二头身,跑跑跳跳,尾巴似的跟在言亦君屁股后面,片刻都不能消停。   “回川你长大了,要学会自己走路了。”言亦君低头望着抱着自己小腿不放的小奶龙,烦恼地揉了揉额角。   年幼的龙崽屁股坐在男人脚背上,顶着两只嫩黄的小角,一脸无辜地抬头,淡金色的眼珠圆溜溜,一眨一眨,理直气壮地控诉:“这不能怪我,是你的腿黏住了我的手!”   言亦君:“……”   对方的理由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他竟一时找不到说辞反驳。   回川嘴一瘪,满脸不高兴:“你变了,你以前怕我摔着,都抱着我走路的,现在都不抱了,始乱终弃,负心汉!”   面对这家伙的无理取闹,言亦君简直束手无策,只好将小奶龙抱起来,嘴唇抿了又抿,终是绷不住笑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从哪里学来的这种不正经的词?”   回川嘿嘿坏笑:“昨天路过经阁,听见一个小师姐这么说,然后她旁边的小师哥就抱着她亲唔——”   言亦君一把捂住他的嘴,心道明天就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有伤风化、带坏小孩的后辈。   小奶龙不满地挪开他的手,歪着脑袋,眼巴巴望着他:“你为啥还不亲我?”   言亦君呼吸一窒,眼皮突突直跳,恨不得把那一对小情侣掐死,眼下别无他法,只好狠狠掐住小奶龙嫩圆的脸颊,一本正经地道:“那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回川拍掉对方蹂躏自己脸颊的手,拿角顶顶他,伸直了尾巴啪啪拍打空气,“我也要亲亲!”   言亦君咬着嘴唇,一脸严肃:“这样子撒娇是要被捉起来吃掉的!”   “!!”小回川果然被吓住了,低着头,刚分叉的犄角耷拉着,抱着自个儿尾巴,一副有委屈不能说的可怜样。   言亦君瞧了又有几分后悔,反思自己是不是玩笑开得太过分,正想说点什么哄哄自家的小宝贝。   小奶龙却忽的抬起头,抱着巍颤颤的尾巴,鼓起勇气:“尾巴吃掉的话,还能像壁虎一样长出来新的吗?”   “……噗!”言亦君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抱着他的手臂收得紧紧的,在眉心亲了又亲,眉梢眼角盛满了柔和的笑意,“刚才是逗你的。”   “哼,师兄太坏了!”发现被耍的回川愤怒地拍打着尾巴,作势要从他怀里跳下去,“我不要你抱了,我要找别人抱抱!”   “不许!”言亦君面不改色地捉着他的尾巴,牢牢地箍在怀里,微笑着拿出大师兄的气势,“除了为兄身边,你哪里也不许去。”   一晃又是许多年过去,当初的小奶龙早已抽条拔高,漂亮的眉眼尽数长开,随性而笑时更是飒爽风流,一派英姿勃发。   岁月并未在言亦君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站在他身侧默默凝视他时,越发显得温柔内敛。   小时候的回川总是黏在他身边打转,如今长大以后,英俊的外表和尊贵的身份,吸引了无数莺莺燕燕环绕,被言亦君暗地里打发一个,又来一堆,简直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甚是恼人。   平静的湖面倒映着一抹青色的影子,言亦君心不在焉地往灵泉里撒了一把鱼食,便有五颜六色的珍珠鲤竞相逐食,将水面翻腾地水花四溅。   忽的,鱼儿们像是受了什么惊吓,纷纷做鸟兽散,一溜烟没了踪影。   言亦君眉梢轻动,未及转身,一双修长有力的臂膀已经从后面圈上来,将人抱了个满怀:“师兄!”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言亦君微微一笑,放松了身体靠在他怀里:“一天不见人,又去哪里撒野去了?”   段回川咬着他的耳垂,牙齿轻轻磨着,直到磨出绯红的牙印才罢休:“我今天又去经阁了,又遇到了那对师姐师兄,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已经成亲了。”   言亦君敏感的耳朵微微轻颤,想要躲开,又舍不得眼下难得的亲近,闻言轻轻一笑:“那有什么奇怪?”   段回川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仿佛玩弄够了左边的耳垂,又瞄准右边:“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言亦君被这记猝不及防的直球砸得有点懵,一片胭脂色从脖子蔓延到耳根,抿唇半晌,才小声道:“等……等你成年以后……”   段回川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嘿嘿一笑:“原来师兄一直等着我呢?啧啧,师兄看着风光霁月,实际上一直心怀鬼胎……”   言亦君无可奈何地捂住他喋喋不休的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乱用成语。”   “那怎么说才对?”   言亦君叹了口气,闭上眼,轻轻吻住他的嘴角:“是心有所属。”   ……   “咕噜噜——”   某种滚动的声音再次唤醒了沉浸在美梦中的两人。   段回川揉了揉睡醒惺忪的眼,翻个身往言亦君怀里一拱,后者下意识搂住他,将醒未醒地睁开眼,良久,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言亦君猛地翻身坐起:“回川,你的蛋滚了!”   “……啥?”段回川茫然地支起身,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和身体,“原来我没变成蛋啊。”   言亦君已经匆匆下榻把滚落在地的龙蛋抱回来,讪讪地递给他:“还是你来孵吧。”   段回川把龙蛋重新塞回肚子,默默抚摸着拱起的一大坨,小声嘀咕:“马上都要成亲了,被这小破蛋搅黄了……”   言亦君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言: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段:死心吧,我不会变成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