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坟挖出鬼 作者:君子在野   文案   这是一只鬼畜又温柔的鬼缠上一个人的故事   在一次考古实习中林言同学不幸被索命鬼盯上,从此一件件诡异的事情接连发生在他的生活中……   为了回归正轨,林言带领发小码农和一个半吊子道士踏上替鬼达成心愿的路途,然而越接近终点,林言越发现事情远不如想象中的简单,而他和厉鬼的关系也慢慢发生变化……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惊悚悬疑 前世今生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言,萧郁 ┃ 配角:码农,道士 ┃ 其它:鬼故事 第1章 楔子   林言站在洗手池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白棉布衬衫,牛仔裤,很清秀干净的一张脸,可惜憔悴的不像样子,眼睛里布满血丝,下面两片深重的乌青让人生生老了几岁。   自从被那东西盯上,已经连续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林言使劲在脸颊上拍了拍,想把脸拍出些血色来,接着拧开水龙头接水刷牙,玻璃制的黑色烤漆台盆上映出他的影子,不对,不仅是他的影子。林言盯着圆弧面上扭曲变形的倒影,嘴唇开始轻轻颤抖,一丝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白炽灯像电压不稳似的忽闪了几下。   有人站在后面。   林言把脸埋在手中,手心也没有一丝温度,他全身的温度都被那影子抽干了,生活,学业,朋友,家人,全部在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夜晚改变的天翻地覆,像一道雷正正好好击打在巷口,而他就是那个撑着伞,无知无觉地走在巷中的人。   为什么偏偏是他?世界那么大,选择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挑中他?   林言颓然的干笑两声,双手撑在冰冷的玻璃台盆上,慢慢抬头看向镜子。   他的背后站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个黑影,身量很高,衣裳斑驳大片陈年血迹,披发赤足立在林言背后不远的地方,漆黑的长发间一双狠戾而幽深的眼直勾勾盯着林言。   那双从第一次看到就让他深深震撼的眼睛,偏执,绝望,疯狂,带着强烈的不甘甚至是怨毒,冷的像腊月里在院中冻了一夜的一只寒锁,用手指轻轻一碰便再揭不开,连血带肉都跟那捂不暖的阴寒连在一起,一掰一手血,露了骨,还要被放进嘴里狠狠的吮。   无处可逃,根本无处可逃。林言叼着牙刷,明明是五月天气,他整个人却像被扔进了冰水里,从头冷到脚。   老和尚说的话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戊申月甲子日,你阳寿将尽。   阳寿将尽,阳寿将尽,别说还有三个多月时间,他妈就算现在死也不能被鬼吓死,天天演这出,累不累?   “你到底要怎么样!”林言忍无可忍地冲镜中的人影低吼,喉咙喑哑,手指的骨节仿佛都僵住了。那黑影从身后贴上来,双手在林言腹前合拢,下巴支在他肩上,极尽依赖而充满占有欲的姿势。全身都被寒冷包裹了,散乱的发蹭着林言的脸,嘴唇从耳畔沿着脖子一路吻下去,划过锁骨,电镀金属闪过一点寒光,是衬衫的第一颗纽扣……   一只坚硬而修长的手扣上林言的喉咙。   那东西从来不容得他反抗,要命的固执,偏执和自私,他说他要,林言就必须给,他的人,他的心,他的身体,最后是他的命。   林言发不出声音,甚至已经疲倦到不想发出声音,他抬起头尽量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缺氧和窒息中能撑住一丝清明,一人一鬼在镜子前僵持。   “你走吧。”彻骨的阴寒让林言的上下牙磨得咯咯直响,说话声也止不住颤抖:“人鬼殊途。”   一瞬间的停顿过后,林言声嘶力竭的吼出声来:“你他妈给我滚!”   卡在脖颈上的手消失了,林言睁开眼睛,镜子中他僵硬的仰着脖子站着,衬衫的扣子被解了一颗,露出锁骨处清晰的深红色吻痕。   手中还死死抓着杯子,林言突然转过身,猛地把杯子对着黑影该在的位置砸了过去,啪嚓一声脆响,玻璃杯在对面的墙上砸的四分五裂,水沿着瓷砖往下淌,卫生间却空空荡荡。   林言一个人愣愣的站着,手里还握着牙刷。   没有回答,灯的亮度又恢复了,林言回头看了一眼窗户,把手向上扳着,锁的严严实实。   十秒钟过后,林言把牙刷塞进嘴里继续刷牙。   此时距离林言坚持了二十二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崩塌已经将近两个星期。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只鬼畜又温柔的鬼缠上一个人的故事. 第2章 遇鬼   那件事发生前林言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他本科读历史,毕业留校直升小硕,主修文物学,跟导师参加考古实习时拿过死人大腿骨,从干尸嘴里扒出过玉蝉。鬼故事在他们寝室一向都当笑话讲,要是人死了真能变点什么那世界早热闹了,例如拿起只乾隆御用青花碗,老爷子一瞪眼跳出来:“我的我的!”多有意思。   死人,就应该前尘尽忘,噤若寒蝉。   事情出现变化时林言刚做完晚饭,他不住学校,自从被宿舍老三半夜三更跟媳妇电话吵架弄得神经衰弱后他就搬进爸妈为他准备的婚房,离学校很近,从此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打游戏,周末横穿半个城市回家陪父母。林言是这城市数十座高校数万名小研的其中之一,往好了说前途一片光明,往差了说则毫无可圈可点之处,丢进人堆找不出来。   那天做的是炸酱面,肉丁用滚水一过,加甜面酱炒熟,面条出锅沥水,浇上酱,拌开就是美味,林言端着碗往电脑前一坐,边看《城南旧事》边吃面条。   初夏天气潮湿闷热,电影刚播到一半,外面忽然响起隆隆闷雷,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窗玻璃上一条条水道子结成了雨帘,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户。   林言忙不迭的关掉播放器,还没等关机完毕,一条闪电划过夜空,啪的一声,电脑黑屏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林言抱怨了一句,顺手拔了电脑插座,他用的是为做文物3D还原效果图特意配的台式机,雷暴天气一连电马上得报修。   明天又得麻烦尹舟过来修机子。   一阵异样的感觉升腾了起来。   冷,莫名其妙的冷,冻的人直打哆嗦。   不知什么时候整间屋子的温度开始下降,刚才看电影没察觉,现在整个人都像进了冰窟窿,寒意从各个角落汩汩冒出来往身上扑,T恤衫沾着的热汗凉透了,湿漉漉的贴在脊背上。   林言把不停出冷汗的手心往牛仔裤上使劲擦了擦,心想怎么下场雨天气就凉下来了,刚待起身去找件长袖衣服,还没站起来,眼睛余光瞥了眼电脑屏幕,一紧张又一屁股坐下了。   房间里开着灯,屋里的情形清晰的倒映在漆黑的电脑屏幕上,最前面是林言的脸,后面则是林言卧室的窗户,向内大开着,窗帘被风吹得鼓胀了起来,而让林言从头凉到脚的则是帘子前面站着的“人”。   不对,只能说看形状隐约是个人,戴着奇异帽子的人。   林言直愣愣的盯着屏幕上的东西,一股惧意慢慢沿着脊柱爬了上来。   一定是衣架忘了挪开,不能疑神疑鬼的。林言扯了扯衣角,深吸了口气,猛地一回头。   没人,屋子里一切如常,只有雨越下越大,玻璃上雨水拧成小股细流往下流淌。   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不对!林言的头皮一下子麻了,不仅没有人,那窗户,窗户明明锁着,窗帘被好好的束在两边,怎么可能被风吹起来?刚才从屏幕的倒影中看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幻觉!一定是幻觉!林言的上下牙咬紧了,忍不住在大腿上狠掐了一把,提醒自己清醒点。   噼啪一声电流的细响,停电了,整间屋子陷入一片漆黑与寂静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电脑显示器的指示灯忽然闪烁起来,两只小红灯像飞眨的眼睛,伴随着电波的呲拉声响本来彻底处于断电状态的屏幕发出绿莹莹的光,像切换了屏幕保护程序似的。   不是……不是停电了么?林言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诡异气氛压在椅子上,接着屏幕闪了一下,像有只手在输入似的,一个接一个大字出现在屏幕上,鲜红的刺人眼睛。   “戊申月甲子日,死期将至。”   窗外又是一个炸雷落了下来。   林言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盯着屏幕上的一行字,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   一定……一定是尹舟那家伙的恶作剧。   职业码农外加技术宅,编段程序把电网弄乱,吓唬自己什么的,无聊的很。   “戊申月甲子日,死期将至。”   那一行红字在屏幕上忽闪了两下,消失了,电脑又恢复了断电的状态,漆黑的房间里只剩下林言沉甸甸的呼吸声,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想给尹舟打个电话,还没等他按下播出键,窗玻璃处忽然响起了沉重而有规律的敲打声。   “当当当……当当当……”   雨幕里什么也看不清楚。   林言猛地跳起来背靠着电脑桌,死死盯着窗户,这里……这里他娘的是十二层,什么东西在敲窗户?   “当当,当当,当当当……”   敲打声快起来了,像等的不耐烦似的。   唯物主义者也不能吃眼前亏,何况生物有躲避危险的本能,这气氛实在太怪异了,林言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家门。   雨越下越大,无论什么时候都堵的厉害的三环竟然空无一人,只有深重的雨帘和重重弥漫的雾气,林言把双闪灯打开一路往前开,打算随便找个热闹点的出口下去沾沾人气儿。一晚上的时间正常生活全乱了,手机没信号,电台没信号,他好像被隔离在世界某个角落里开往不归路一般。   似乎……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在立交桥上转圈子?   林言看了眼绿莹莹的表盘,再走下去油快耗光了,他却还没找到立交桥的出口,难为他一介土著,被活生生困在这座已经住了二十二年的城市里,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近光灯照不清楚去路,暖黄色的光线下只能看见密集的雨线斜斜坠下来,前仆后继刷洗着他的挡风玻璃。眼前是宽阔的大路,一个接一个的转弯,没有人,没有车,连电子狗报距离测速器多少公里的声音也听不见,林言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生怕错过了任何拐出去的岔口。   在高架上转了近三个小时,第不知多少次路过宜家的广告牌之后,林言终于开始恐慌了。   一个词深深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鬼打墙,他一直在原地绕圈子。   油表的指针已经将近零点,林言放慢了车速,他想,不能一直往前开了,明显有股力量在阻止他,比起继续瞎走他更该做的是理清思路找到解决的办法,等油耗光了他根本不敢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   林言把车靠边停下,只留下两只示宽灯示警,然后坐在车里开始回想晚上的遭遇。   停电,突然罢工的电脑,诡异的倒影。   脑海中第一反应是有人恶作剧,但随即就被他否定了,如果说电脑出问题还能怀疑那不靠谱的码农尹舟,但敲窗户,阻止他下高架,还有屏蔽手机和无线电信号则绝对不是那家伙的风格,而费这么大劲只为了吓唬他的朋友,林言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人选。   他自己是正儿八经的人,一路从小学平稳读到小硕,除了为打魔兽逃课,考试帮同学递过纸条外基本无案底,连作弄女生的事都没干过,别说朋友圈的人跟他都差不多德行,就算有人真突发奇想要整人,那整的也绝不是他林言。   林言是愚人节吃牙膏饼干都一路较真的认为是薄荷的人,要整他,估计得自报战略方针林言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遇上他这种幽默无能体制,往往被整的还在愣神,整人的已经吐血三升了。   林言揉着太阳穴努力思索,有人在用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威胁他,或者根本是在宣战。   戊申月甲子日,林言打开手机万年历输入这个日期,小方格立刻跳到了相应的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关大开。   林言想,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再抬头时离车不远处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样刚才没有的东西。   一个人影立在路边,大雨倾盆而下,那人仿佛没注意到似的,既不打伞也没穿雨衣,静悄悄的低着头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面。四处弥漫的雾气让林言无法看清他的长相,只觉得身量很高,穿着怪异的肥大衣服。林言心想要不要过去载他一程,虽然现在自身难保,但总还能提供个避雨的地方。   高架,雨夜,奇异的路人,这不合时宜的画面本来很有些阴森,但林言却从里面读出了几分凄凉的意味。   那身影给人的感觉……很孤独,像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约定。   林言在检查了四周的门锁后重新发动了车子,沿着路边慢慢往前溜,心想反正被困了这么久,不如寻找能用的目标来试试能不能冲出这死循环。   在距离那人不到十米时林言忽然僵住了,耳边像有面锣重重敲了一下,他终于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那个人,没影子。   路灯斜投在他身上,脚边却空空荡荡的,本该拖着长影子的地方只有水洼里倒映着路灯的形状,被连续落下来的雨点打的晃晃悠悠,碎了又合起来。   林言几乎在一瞬间明白自己遇上什么了。   冷汗不停往外冒,手涩的握不住方向盘,连嘴里都发苦,他狠狠一脚油门轰了出去,顾不得油箱还能撑多久,也顾不得前面有没有路,只知道下意识的往前飞奔。   时速四十,六十,八十,九十……   眼前突然一辆车横冲了出来,林言惊得目瞪口呆,本能的死死踩住刹车,向左猛打方向盘!   “吱——”极其尖锐刺耳的声音过后,林言的A4车头跟前方的别克商务车屁股堪堪擦过去,只差了数公分,紧接着林言开车冲进了灌木丛,车身卡啦啦摇了一阵,挡风玻璃上挂满了冬青叶子。   差一点车毁人亡。   林言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着粗气,全身一阵接一阵的冰凉。   “咚咚咚。”车窗被人一阵猛敲。   林言神经质的弹起来,惊恐的盯着玻璃,待看清那人的长相时不由长抒了口气,接着摇下了车窗。   “你妈的怎么开车呢?不想活早说老子揍死你!”   一串问候祖宗的国骂让林言有种重回人间的欣喜,他几乎要冲出去抱住那别克司机了。   “不……不好意思,我在高架上转了仨小时,刚找着路,有点激动,抱歉,抱歉。”   林言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反应过来时不由苦笑,这回司机大哥是真得把自己当白痴了。   别克司机怪怪的盯了林言一会,突然收住了骂声,嘀咕道:“怪不得脸色跟鬼似的。”说完从兜里掏了盒烟,递给林言一支:“遇上脏东西了?抽根烟压压惊,以后出门带点护身的玩意,我们常走夜路的有经验。”   林言下了车,那司机顺手替林言点上烟,两人并排站在路边。说来也奇怪,路上车来车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和高楼都亮着灯,哪里有半点雾气和黑暗的影子,甚至连雨也早停了。   林言抽了口烟定定神,诧异道:“哥们遇上过?”   司机无所谓的笑笑:“常有,特别是事故多的地方,越邪乎越出事,一出事就更邪乎。”   林言点了点头,这么一闹腾,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被蚕食了多少。   送走那司机,林言摸了把脑门上的汗,摸出手机看时间,屏幕上显示了两条短信和三个未接来电,从两个小时之前平均每半小时一条。林言打开设置选项,手机没静音,音量不大,但足够自己听见,看样子刚才一路上确实信号被屏蔽了。   第一条:“出来喝酒不?老地方。”   第二条:“干什么呢?接电话!”   发信人和打电话的人都是尹舟。 第3章 殓服   人一生之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好友是你无论凌晨几点打电话都不怕被骂不会被挂机的,哪怕扰人清梦的理由是家里土豆长毛或者做了个春梦。尹舟对于林言来说就是这么一个人,头上竖着两撮乱毛,穿洗不干净的衬衫,眼镜下一双迷茫的眼睛总找不到焦点,在游戏里待久了的缘故。   他俩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读同所小学中学高中,互相是父母眼里光辉万丈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林言无论多用功都会被尹舟天天旷课还能考出的高分气的吐血,而尹舟无论拿多好成绩都会爸妈夸奖林言勤奋努力的调调噎得吃不下饭。高考报完志愿两人正儿八经的喝了告别酒,为分道扬镳做庆祝,谁料尹舟在写数学卷子时漏看了半页纸,活生生跟林言去了同所高校,于是乎两人满怀悲愤,继续相爱相杀。   后来分了专业,尹舟读电子,林言读历史,从此文理一别是路人。没了竞争压力的两人倒正儿八经做起死党来,打游戏泡妹子替对方应付公选课点名,配合的滴水不漏。   老地方指的是夜色酒吧。   林言走进门时一眼就看见吧台边跟姑娘玩吹牛的尹舟,输的兴起,林言在旁边连叫了好几声那货才转过脸来,一边开啤酒瓶一边睁大了眼:“呦,电话短信都不回,刚约会去了?”   林言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啤酒,定了定神说:“鬼打墙,给绕里头了。”   “鬼打墙?!”尹舟盯着他瞧了半天,见林言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忍不住干笑道:“丫有病吧,有病快治,走哥带你挂号去。”   林言本来就被怪事弄得心情奇糟,此时更没好声气,干脆放下酒瓶,双手撑在桌子上,提高分贝冲尹舟的耳朵喊道:“我!遇!见!鬼!了!”   这一嗓子吼得大半个吧台的人全听见了,集体转过脸看怪物似的注视着林言。   尹舟摸摸脸,嘀咕道太丢人了,想了想又抬起头来,一脸茫然道:“女鬼?漂亮不?”   林言仿佛听到一声细小的“切”从吧台上飘了过去,脸上的肌肉不由抽搐了一下。   接着林言一五一十把晚上的经历复述给尹舟,然而讲到一半他就后悔了,对面的人明显一副被投喂的样子,一双万年对不上焦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听到路灯下的人影一节时搓着双手结巴道:“这太不科学了,不对,太科学了,明天我去申请实验室,说不定能验证一个伟大的猜想!”   林言恨不得把啤酒瓶敲碎在他脑袋上。   “你忙着,我先撤了啊。”   身后的人屁颠屁颠追上来,挠了挠头发:“行了行了,开玩笑呢,先喝酒,喝完晚上去我那凑合一夜。”   “我阳气重,那玩意要是个男的让他立马滚蛋,是个女的一准拜倒在哥的牛仔裤下。”   林言载着尹舟一路往他家开时其实挺感激他的,心想不靠谱的人有不靠谱的好处,再怪的事他都能当真的给听进去,但是等他到达目的地就立马后悔了,原因很简单,尹舟的房间脏的是个活人就不愿意踏进去半步。   推开门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林言在心里大呼还不如回家被鬼吓死算了,天知道技术宅的生活邋遢成什么样子,十几平米的单租房,地板上到处堆着垃圾和衣服,桌上码着成山的泡面盒,有些被拿来做了烟灰缸,灰褐色的汤汁里漂浮着一个个烟蒂,不知道放了多久,一起散发着浓烈的馊腐气味。   笔电开着机扔在床上,屏幕上一行行字母串在不停跳动,尹舟扑过去看了一眼,呻吟道:“死循环,又得改程序。”说完也不管林言,自己往床头一倚,抱着笔记本点了终止调试,长指在键盘上飞速敲了起来。   “柜子里有吃的,饿了自己拿。”   林言依言拉开柜子,一一检视尹舟的储备粮,各种品牌的泡面,粉丝,菜泡饭和榨菜,大批快过期的火腿肠……这家伙万一哪天挂了,凭着防腐剂绝对能撑到三零几几年,古人要都这样,历史工作者能省多少事。   “有干净衣服没?被雨淋透了,先借我件干的穿。”   “地上,随便捡。”   感觉到林言要杀人的眼光之后,尹舟不情愿的爬起来,慢吞吞的翻开床脚的藤条箱子:“有,有,我妈每星期来洗一次衣服,干净的都在这。”   说完随手抛了件印着葫芦娃的T恤过来。   “你接一个项目赚那么多,住这破地方,抠的连个洗衣机都不买,生活质量都赶上老鼠了,干嘛怕你家那牛逼哄哄的老爷子以后不给钱娶媳妇?”林言把上衣脱了,撑开葫芦娃T恤往身上套,脑袋蒙在衣服里,声音也闷闷的:“帮我找条裤子。”   尹舟嗨了一声,不屑道:“你懂个屁,人活着能占多大地方,死了也不过一副棺材,那么讲究干嘛?”说完余光瞄着林言,挂了一脸奸笑:“小林子身材见好,健身卡没白办。”   “你丫再敢叫小林子,哥哥给你看看什么是男人!”林言抄起扔在床边的电水壶,抹了把灰,啧啧地直咂嘴。   “够恶心。”   尹舟没搭理他,一边翻衣箱一边自言自语:“我记得有条新牛仔裤来着,哪去了……哎?这是什么?我妈把她衣服忘这儿了?”   林言拎着电水壶,一回头看见尹舟手里的东西霎时头皮一炸。   这是……   森冷肥大的大红绸缎,黑色滚边,宽松的袖子垂下来,腕口位置铺陈密密匝匝的刺绣。尹舟好奇的抖开刚要往身上比,林言的吼声已经响了起来:“放下,别碰!”   看着林言发青的脸,尹舟也察觉到事情不对,顺手把那红衣裳丢在床上。   “这是殓服。给死人穿的。”林言无力的说。   尹舟的脸色也变了。   “那玩意没走,就在这。”   尹舟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像要缓解一下紧张的氛围似的,干笑了两声:“弄错了吧?要不我打个电话给我妈,问问是不是她留下的。”   林言看着那件衣裳,颓然道:“用不着,以专业素质起誓。”   他有些愤怒,心想不管什么东西,惹他就罢了,现在跟他朋友也扯上关系,这是明目张胆的把他林言当软柿子捏了。   一时两人都再说不出话,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见钟表的咔哒声。   白炽灯的光线下,大红衣裳如纸糊一般直挺挺的铺在床上,明明是最鲜亮的颜色却极端阴森可怖,古老的风格,华贵的面料,从头到尾散发着与阳间无关的森冷气息。   十分钟之后。   林言抄起桌上的车钥匙,叹了口气对尹舟说:“我回去了,这东西是冲我来的,留在估计得连累你。”   尹舟狠狠的吐了口烟:“你他妈少来,你这小身板被鬼吃了都不带吐渣滓的,好好在这待着。”   林言还想说什么,被尹舟一句话打断了:“咱俩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你要出事我不还得跟你爸妈交代么,别给哥添乱,要走天亮了再说。”   说完从床下刨了半天,找出另一只笔记本递给林言:“俩大老爷们能被鬼吓死?快快,杀dota!”   林言沉默了一会,用力撑开笔记本,笑骂道:“你丫自找的,哥不跟你客气了啊!”   灯光忽明忽暗,屋里越来越阴冷了起来,林言凭直觉知道有东西在房间里森森的注视着他,也许有一张阴白的脸,裹在大红殓服里,恻恻道:你死期将至。   这一定是他二十二年人生里最为诡异的一夜,林言想,天快点亮吧,天亮了就结束了。   大红殓服如一具僵硬已久的尸体伏在床上,袖管折成生硬的姿势,仿佛在提醒着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开始。 第4章 惊梦   林言和尹舟窝在小屋里打了一夜游戏,说来也奇怪,那鬼似乎并不想有别的动作,仅仅用冰凉的气息提醒着林言它的存在,一整夜相安无事。天亮时他和尹舟都已经哈欠连天,林言摆摆手说回家睡觉,揉着眼睛换完衣服,一回头尹舟已经叉手叉脚睡死过去了,大红殓衣顺着床沿滑落到地上,跟满地垃圾混在一起,衬着清晨的阳光,看起来跟古装戏服没多大区别,也丝毫没有阴冷的气息了。   也许不过是一次意外。   夏日明媚,朗朗天光,昨夜的经历倒像是做了场梦,林言路过花园时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用力呼吸带着露水清香的空气。至于那个的鬼影,林言想,可能真跟自己专业有关,林言自嘲的摇摇头,看样子下次过年说什么也不能死较真,该让爷爷给自己求个平安符。   回家时路过佳世客,林言顺手买了排骨和鸡腿,拎了捆啤酒,一夜时间家里的蝴蝶兰又吐出两枚花苞,狭缝里露出细嫩的白色花瓣,像似张未张的小嘴。   林言把电脑插座接好,按下开机键,啪嚓一声轻响,熟悉的win7启动界面出现在屏幕上,开机音乐是久石让的《太阳照常升起》,平时倒不觉得,今天听特应景。   一切照旧,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衣服丢进洗衣机,肉食放进冰箱,顺便收拾了房间。一一做完后林言把手机调至静音,啤酒往床下一堆开始历次刷夜的善后工作——自我催眠。这是他大一多次熬夜总结出的身体调节方法,白天睡眠浅,用酒精定神,不声不响睡到大天亮,不仅省一天饭钱,生物钟还保持不变。   百威黑啤,入口微酸,带点粮食的醇香。   林言不歇气的连灌几听,没过多久脑袋里升腾起微醺的陶陶然,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熬夜的困倦袭来,林言只穿了条内裤趴在床上,喝几口睡一会,不知不觉手里的易拉罐掉在地上,迷迷糊糊沉入酣眠之中。   似乎睡了很久,全身发了一层热汗,眼皮上冷硬的白光变成柔和的暖黄,橙金,接着暗了下去,房间里寂静的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林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酣沉中他只觉得周围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仿佛有人把空调提前开了,林言扯过被子盖在腰上,咕哝着:“老大,把空调关一关。”   搬出学校一年多还是不习惯,总以为在宿舍里,夏天睡觉喜欢往一边的墙上蹭,没有宿舍小床的铁栏杆挡着,常常滚着滚着就掉在地上,摸着脑袋环视房间,懊恼的想原来已经不在宿舍里了。   在宿舍喜欢贴着墙睡,凉快又有安全感,在家只能抱着枕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一个人,偶尔会觉得寂寞。   有什么人在床边看着自己,脑袋晕晕的,林言想,是老大又找不着遥控器了?   冰凉柔滑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嘴唇,吸吮碾磨,穿过齿关勾舔着他的舌头,蛇一样灵活的搅动,贴合着上颚出出进进。那滋味又温和又美好,像被一片花瓣亲昵着,林言松开被子,张开嘴迎上去,那柔软的物事像收到鼓励一样,慢慢往里侵入,越吻越深,身上的冰冷也仿佛有了分量,一点点压上来。口中的软腻抽了出去,林言下意识的伸出舌头挽留它,微一停顿,那蛇一样冷的东西又吸住了他的舌尖。   冷,怎么这么冷。   老大,遥控器大概在抽屉里,帮忙把空调关上,冻死人了。   似乎有人在耳边长长的叹了一声。   算了,不就是个空调么,不关拉倒,叹什么气啊。   我盖被子不就行了。   仿佛真的有一条酸凉而光滑的被衾罩了上来,酒劲上来全身都不听使唤,林言被一股力量拖着腰抱起来,丝绢从手臂上熨帖过去,在胸前合拢。   谁这么好心……   不对,林言忽然打了个激灵,这不是宿舍,根本没有别人,怎么回事?   刚待挣扎,忽然一阵剧烈的晕眩,撑起来的身子又倒了下去。酒后的睡眠让人有种不知所云的胆大和欣喜,林言不由呵呵笑出声来,接着双腿之间覆上了什么东西,反复抚摸揉弄,力道拿捏的妥帖,林言皱着眉头,心却放下了。   做春梦么……老大不小的人了,没个女朋友,还靠这个解决,真丢脸。   林言放松的转过头,把侧脸埋进枕头里,距离上次做这种梦已经过了很久了,是该发泄一下。   这次的主人公是谁?   林言迷迷糊糊的张开嘴,那软腻又迎了上来,包裹着他的舌头,吸进口中慢慢品尝。   下面揉搓的力道大了,莫名的有些烦躁,涨的难受,林言想蜷身子,膝盖却被人压住,一股力量在他的肩上一推,林言听话的侧过身子。手掌隔着内裤抚上他的后臀,接着绕到前面,内裤中已经开始不安分的性器被冰凉的物事把玩,又冷又麻,但很刺激。林言的喘气声深长起来,不耐烦的吞咽着口水。   这谁啊,这么会伺候人。   林言满意的咂咂嘴。   动作越来越快,幅度也大了,一只没有温度的手上上下下的安抚着他,拇指揉搓着敏感的顶端,一阵阵的眩晕和快感混合在一起让林言不由抓紧了被单,腰绷的紧紧的,挺着胯前后配合那手的动作。契合的那么好,仿佛早就在那只手中发泄过很多次一样,林言咬着下唇,禁不住轻轻摇头。   很舒服,真的很舒服。   从没在春梦中仅被人用手抚慰就兴奋成这样子,林言不安分的翻转身体,侧身时冰凉的手掌沿着他绷紧的腰肌划上去,划至前胸,贴合胸膛抚摸。林言全身都被冰冷包裹着,禁不住颤抖,因为冷,也因为情欲。   攀至顶端的一刻脑子里过电般空白,林言弓着身子竭力压抑涌到喉咙口的闷哼声,然而形式却突然变了,一只手扣住他的牙关用力一掰,张嘴的瞬间呻吟混合着气流溢出来,绵长的“呵”的一声,然而下颌痛的厉害,那手像杠杆一样撬开他的颌骨,毫不犹豫地扣上了他的喉咙。   谋财害命?!   喘不过气,气管被死死的掐着,脸胀的通红,林言几乎在瞬间清醒了,这不对劲,这根本就不对劲!   周围漆黑一片,林言被掐的呃呃直叫,然而那手的力道拿捏的极有技巧,偏偏给他留了一线生机,血冲往脑袋顶上却绝不了气,本来就褪至大腿处的内裤被人拽下来扔到一边,冰冷的手指从后面硬生生顶入,一根,两根,三根,毫不犹豫的进去再抽出来,循环往复。   疼痛和窒息让林言浑身被冷汗浸的透湿,仅有的意识告诉他,他正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按在床上施暴,他喘不上气,眼珠凸出来,太阳穴的血管被勒的突突直跳,林言想掰开扼住自己喉咙的手,但它像钳子一样力大无穷,气流从狭窄的喉管通过发出尖锐哨响,命悬一线。   “我来要你的命。”   阴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湿滑冰凉的东西正碾磨他的耳垂,变态而疯狂地吸吮他的耳廓。林言的表情已经扭曲了,心脏咚咚狂跳,躲不过去,见他娘的鬼!   仿佛又是在一瞬间,那股蛮力消失了,像来时一样不着痕迹。   林言捂着脖子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胸膛起起伏伏,恐惧像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绞拧着他,疯了,肯定是疯了,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东西!   惊魂不定中传来一声电流的啪嚓细响,卧室一角的电脑屏幕忽然亮了,一行鲜红的大字出现在屏幕上:“戊申月甲子日,死期将至。”   林言抖着手拧亮台灯,眼前的一幕几乎让他呕吐出来,四面墙壁,窗户,无一例外涂满了鲜艳的一道道红漆,淋淋漓漓,打着一个又一个红叉,连玻璃上都不例外,像诅咒,又像阵法,把他困在这方寸之地中。   林言低头,白浊还沾在自己的性器和小腹上,连带着衣服也被前端分泌的液体染脏了一大块,红色丝绸被沾湿了,像干结的血迹。   红色衣服?   林言颤抖的抬起胳膊,他身上穿的东西,大红丝缎,黑色滚边,密密匝匝的刺绣,死人下葬用的殓服,那套本该躺在尹舟地板上的殓服正狼狈不堪的穿在他身上!   距离事件开始已经29个小时,林言第一次感到崩溃的滋味。   “铃铃铃……”清脆的电话铃响了。   林言呆愣半晌,接着几乎用超我状态的意志力扑过去,狠狠的抓起听筒朝里面骂道:“我不管你是谁,是什么东西,有种放马过来!咱们看谁干的过谁!”   听筒那头沉默了半晌,突然传来尹舟的声音:“林子,你……你没事吧?怎么了?”   阳间的声音,总算又听到阳间的声音了,一瞬间的停顿后林言忽然像孩子一样喜极而泣,随即又被他生生压抑住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用能做到的最正常的语气回答:“……没事,那玩意刚来过。”   尹舟的声音也有点不正常:“我睡到半夜,醒来看见那衣服没了,怕你出事。”   “我妈联系了个高人,明天一早带你去看看?”   林言抱着听筒犹豫了一会,他以前从来不信这个,但现在,他连自己能不能顺利活到明天早上都不知道了。   “别告诉我爸妈。”   “放心,我没说是你。”   林言叹了口气,时至今日只能病急乱投医了;“行,八点我去接你,如果我还能去接你的话。”   扔下听筒,林言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卧室,住了一年多的房间,跟设计师一遍遍讨论和修改才完成的作品,现在看来如此陌生而可怖,斑驳的红漆,跟阴间连通的电脑,随时来索命的阴灵,无力感让他整个人像漂浮在水面上,找不到着力的支点。   深切的疲劳让他连那身不吉利的殓服也懒得脱下来,林言枕着枕头,仰面盯着上方一块还算干净的天花板,喃喃自语道我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什么了呢?   “铃铃铃……”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林言抓起听筒,慢悠悠的凑到耳边,轻轻的说:“阿舟,你说为什么偏让我碰上这事呢?”   没有声音。   林言忽然头皮发麻,这熟悉的阴寒和沉默……   “我……要……你……死。”   电话里传来阴沉的回答。   林言干笑一声,面无表情的放下听筒。   一切事情,明天再说吧。 第5章 高人   接下来的平静有些出乎林言的预料,那东西似乎折磨他折磨的够本,没有再下一步的行动了。林言换了衣服,拔掉电脑的插销,虽然他知道这没什么用处,但屏幕确实断电了,后半夜也没有再自动开过。   也许有新一轮的暴风雨在寂静中酝酿,但林言懒得追究,还未完全消散的酒精成了最好的镇静剂,他翻了个身慢慢睡了过去。   熟睡中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再次印上他的嘴唇,林言睡的太沉,根本没有发觉。   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都是干净的,没有红漆,浅灰印花壁纸和美院学生画的影壁都保持原样,玻璃一尘不染,除了那套殓服和林言身上沾着的令人羞耻的痕迹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午夜的荒唐曾发生过。林言洗了个澡,顺手把殓服也扔进了水盆里,与看不见的力量比起来他现在明显处于劣势,与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不如静观其变。   收拾好后林言掏出手机给尹舟发短信约见面地点,出乎意料的是立刻就收到了回复:半个小时后校门口见。   林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过两夜时间,整个人竟然颓的像嗑药多年似的,胡渣长出来,衬着一双发红的眼。剃须泡的薄荷味让林言第一次感到自己原先单调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刀片薄而锋利,只要在颈上深深的来一下,什么都没了。   人就是这么脆弱的生物。   “嘶……”林言轻轻吸了口凉气,叹道人倒霉喝水都塞牙,手一滑指尖被刀片划了一小道,殷红的血浸出来,生疼。林言往手指上缠了块邦迪,靠着墙愣愣的想,能感到疼痛,何尝不是种幸运。   那殓服不知用的什么染料,在水中掉色的厉害,不过一会整盆水都成了鲜艳的红,林言厌恶的看了一眼,狠狠地摔门而去。   早上八点整,林言在校门口见到了一手拿一份煎饼果子尹舟。   车没开出去多远两人就后悔了,早高峰到处都堵的水泄不通,滚滚车流一眼望不到头,不知道哪个天才设计了这种上的去下不来的城市环线,早晚高峰时五道活生生的环形停车场围绕城市中心,一起膜拜社会主义。   林言和尹舟在三环被堵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好边听交通广播边啃煎饼果子。   “四川某偏远乡村13岁男孩被发现身穿红衣吊死在家中,当地人疑是邪术所为,据悉此男孩生辰时间和死亡时辰都属至阴,极适合……”   林言啪的把广播关了。   仿佛一夜之间世界全乱套了,连这种不靠谱的消息都能拿到明面上说。   尹舟毫不在意,咽下最后一口煎饼,打了个饱嗝,满意道:“后半夜全在图书馆里泡着,饿的前胸贴肚皮又买不着东西,吃饱了真爽。”   “最近没考试,你跑图书馆干嘛?”   “研究敌方情报,敌在暗我在明,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么,怎么样,够哥们不?”   林言转过脸望着窗外拥挤的车流,沉默了一会,轻轻说:“你真相信这世界有鬼?我总觉得是我出了问题,说不定该先去看看精神科医生。”   尹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少来了,就算你不正常我可正常的不得了,那鬼衣服怎么解释,咱们都看见了的。”   “……前天在你家,只有我感觉到冷,也只有我能感觉到‘它’在屋里。”   林言梳理了一下思路,将昨夜被人掐住脖子的经历讲给尹舟。   不出林言意料,尹舟听完就炸了,脱口而出道:“我操,那鬼生前是个兔儿爷?”说完咦了一声,一遍遍扫视过林言的脸:“小林子,你还真别说,仔细看看你也算个清秀小生,说不定它就是死着死着寂寞了,想招你当老婆。”   “滚你丫的,再没正词儿现在下车走好不送,等我挂了清明别忘了帮我烧两盒安全套。”林言没好声气儿的说。跟在后面的车按了两声喇叭,林言才发现自己只顾说话,前面挪动出五六米的空道,急忙往前跟了上去。   “再说半夜我明明看见满屋都涂了红漆,早上却什么也没了,好像做了场梦一样。”   尹舟把后座的背包拖过来抱在怀里,朝林言一努嘴:“喏,给你看哥哥的研究成果。”说着把包扣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打皱巴巴的复印件在膝盖上摊开,用手使劲压平,从上往下查看起来。   “你他妈就不能把东西弄仔细了,我看着都难受。”   “嗯,人妻属性,这鬼有眼光。”   一头草泥马咆哮着从林言心里狂奔而过。   果然宅男都是真绝色。   “听仔细了啊。”尹舟用长指托了托眼镜:“现代对鬼灵的解释一般有两种,第一种是由于暗物质的发现,知道能量守恒定律?”   “……继续。”林言白了他一眼。   “宇宙每年都按一定速度膨胀,如果能量守恒定律没有出错,那支持宇宙膨胀的能量来自哪里?根据这个问题现代物理学提出了暗物质和暗能量的概念,它不发生电磁波,无法感知,无法测量,引力定律推算它们占据了宇宙96%的质量,而剩下的4%才是人类现在能够认知的。”   “许多不能够解释的现象因此被归于暗物质的结果,比如中医经络,念力,鬼魂。关于这个领域的讨论国外有很多,但在国内显然被屏蔽了,很难找。”尹舟摊了摊手。   林言点点头,这有点像他看过的科幻小说了。   “第二种?”   “第二种被归结于电磁波,死者死亡的环境不利于电磁波衰减,它生前的强大意念就形成了独特的能量场,如果某个人自身的频率与之相近,走进这个场中就会发生共振,使原有鬼魂的波形大大加强,从而两人互相感知。”   林言愣了半天:“你是说我跟那鬼……共振?”   尹舟无所谓的说有可能,转而凑过来神秘一笑:“你知道在电磁学领域中怎么解释一见钟情么?”   林言心里动了动。   “就是共振,男的女的都一样。”   尹舟叹了口气:“技术宅当久了就不想谈恋爱,没意思,鬼附身似的。”   汽车一路龟速挪动,狂堵三个小时候终于下了三环,林言把导航打开,踩下油门向着目的地一路疾驰。   他一直觉得爱情就像鬼,嘴上说不信,真遇见时的恐慌和错愕只有自己知道,但他还真没想象过原来鬼也像爱情,在特定的环境中被特定原因触发,强行拖拽进深渊,从此逃不开躲不过。   “你最近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去过什么特殊地方?”   林言回想了一会,摇摇头:“没有吧,每天自习室,导师办公室,图书馆,家,食堂,没别的地方了,倒是东西接触过不少,各种朝代的都有。”   尹舟把手里的一叠资料团了团,不顾林言鄙视的眼神又给塞进了背包里,咔哒一声扣上了搭扣。   “不太可能,电磁波在丁点大的物件里早衰减光了,要是茅山术还有戏。”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林言的脑海。   “有个地方挺特别的……上个月,家里老爷子在考古队里帮我安排了个实习的位置,是个眀墓,规格不大,不到一星期就回来了。”   尹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有戏,等回去了查……哎我操!”   林言猛地踩下刹车,尹舟的脑袋砰的一声猛地撞在挡风玻璃上,疼的他哀嚎不已。   “你干嘛?!大马路上急刹车不要命了,追尾怎么办!”   林言诧异的看着空空荡荡的挡风玻璃,把车靠边停下,再转向尹舟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你……刚才没看见?”   “什么啊!”尹舟摘下被撞得歪歪斜斜的眼镜,使劲想把它掰成原状,忍不住悲愤的抱怨。   “一只手……从车顶上伸下来。”   尹舟愣住了,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着窗玻璃,一辆货车从后面赶上来,绕过他们的车往前开去了。   林言一时也后怕的说不出话,他记得刚才明明有只僵白的手从车顶拍在挡风玻璃上,谁知一转眼就不见了。六环公路车来车往,到处都是超速的卡车或油罐车,他张着嘴跟尹舟面面相觑,对方也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想法,尹舟大喘了口气,犹豫道:“那玩意……这是想要人命啊。”   林言却摇摇头,他总觉得最近的事情有一个环节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汽车一转眼驶离了都市,郊区接连不断的杨树和深浅不一的碧绿畦田让车里的两人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不少,林言摇下车窗,外面混杂着花草清香的空气涌进车内,闷了一早晨的煎饼果子葱花味一扫而空。   导航仪上七扭八歪的路线走了大半,汽车拐上一段石子铺成的崎岖小路。周围的建筑换成了一座座独立的平房和农家小院,黄狗蹲在台阶上伸脖子,母鸡三五成群懒洋洋聚在一起,小路上时不时溜过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白鹅。林言放慢车速,盯着导航上显示的地图,不信任的瞥了尹舟一眼。   “再走可就进村了,母上大人给咱俩介绍的是个隐居的高人?”   尹舟凑过去研究了一会,又迷惑地扭头看向窗外,正好路过一户人家,黄泥平房,门上贴着褪色的对联,老头子掉的只剩两颗门牙,正佝偻着腰看热闹。尹舟疑惑的抓抓头皮:“我妈给的地址就在这村头,还说厉害着呢,让我买点礼品带着,不能空手上门。”   于是为表敬意,路过集市时林言停下车,照尹舟的建议买了两只……王八。   “你确定送这玩意不是骂人的?”林言不好意思的左看看右看看,一手拎一只活鳖往回走,尹舟乐呵呵的指着那鳖脑袋,说:“你懂什么,他们通灵的高人就靠这玩意补身子,听我的准行。”   林言把俩王八扔进后车厢,从里面摸出瓶矿泉水递给尹舟,自己也开了一瓶灌了几口。   乡间蝉鸣一声接着一声,碧绿的麦子抽了穗,一副太平盛世的好景。   不远处几个穿的红红绿绿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扇牌,林言问尹舟 :“母上大人说咱们找的高人怎么称呼?我去打听一下。”   脑子里不由幻想出一幅竹林茅舍,纱幔低垂的场景,白衣飘飘的老者手捋胡须微微浅笑,他和尹舟往前单膝一跪,抱拳道:“请大师指点迷津!”   尹舟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仔细看了一眼,茫然道:“二仙姑。”   林言还没来得及咽下的一口水全喷出来了。   “咳咳……还真够二的。”   在村子东北角的一户小院里林言和尹舟找到了传说中的二仙姑家,林言从门外看见仙姑尊容时他心里那个悔简直如滔滔江水奔流而来,只见黑洞洞的屋子里一张长案不知供奉着哪路神仙,穿蓝花布的阿婆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脑门前一根红布条扎得颇有气势。   “这架势,跟跳大神的有的一拼啊!”尹舟指了指屋内的情形,忍不住小声嘀咕。   “少来,这可是你妈介绍的,咱得给人留面子。”林言尴尬的说。   “怎么办?”   “先看看,说不定真人不露相。”   林言和尹舟走进门,听见动静那仙姑大婶略抬了抬眼皮,爱搭不理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呵咳……”尹舟没憋住笑,赶紧用咳嗽掩饰。   后来的事情完全是一场闹剧,仙姑在收了林言带来的王八和二百块钱后一下子来了精神,上香敬神,端了碗清水一边往林言身上泼一边念念有词,围着林言连转十几圈最后猛的一睁眼,林言被她吓得虎躯一震,只能仙姑大喊一声“呔!我看见了!”   “你身后站着一个小女孩!”   林言和尹舟两人面面相觑,各憋了一脸内伤。   “哎呀这女娃儿死得惨呐,她说她被人关起来投不了胎,没钱买衣服,没钱打点小鬼判官,所以才缠上你……”   “你们等等,我再问问她看怎么化解……”   仙姑煞有介事的闭上眼开始唱词,林言冲尹舟一指门口,用嘴型说:“脚底抹油开溜,还等什么?”   一长串词儿念完,睁眼一看,屋里哪还有俩人的影子?   仙姑只好摸着新收的二百块钱摇了摇头,念叨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耐性,接着摇摇晃晃的收拾东西去了。   拎着王八的时候,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6章 折辱   回去的路上尹舟在车里笑的前仰后合,拍着大腿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小……小女孩,还,还是个叔控,林言这回你有福了,送上门的萝莉!”   林言也忍不住嘴角抽搐,跟尹舟神侃了一段后表情又沉了下来,希望破灭,手里的事情一团乱麻。坠在地平线上的夕阳像只摔扁的烤红薯,林言忍不住自嘲,夜晚要来了,谁知道今晚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乡间小道曲曲折折,一只蹲在地上捡果子的松鼠被车惊扰了,吓得转身一头撞在树上,小家伙懵懵地抱着松果愣了好一阵才换了个方向逃走了。   林言觉得自己的状态跟这傻松鼠还真差不了多少。   把尹舟送回家后林言在路边面馆一直坐到打烊才开车往回走。自从怪事开始,家这个字眼已经成了噩梦,他甚至没有勇气推开门,那更不愿意面对门口阴冷而衰朽的亡灵之地。林言握紧拳头,一股强烈的恨意从心里升腾起来,他从未害过人,自问也没有碍过谁的事,为什么偏偏让他不得安宁?   电梯一层层往上攀升,五层,六层,七层……   后背忽然爬上一阵汩汩的阴寒。   林言已经开始熟悉这种感觉了。   一秒钟的愣神后他疯狂地按动开门按钮,毫无反应,电梯缓缓上升,显示屏的数字跳到11时停下了,啪的一声轻响,整部电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浓重黑暗之中。   林言在墙上胡乱摸索想找到紧急报警电话,然而抬起的手被一件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挡住了,凝固般的黑暗中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几乎同时他被巨大的蛮力压在墙上,制住他双臂的手像一双铁钳,那根本不是人类肌肉可以发出的力量,也根本无法与之制衡,然而林言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一边狠狠的骂着:“你给我滚开!”   那东西从来没这么霸道和疯狂过,似乎林言私自出门求助巫婆神汉的行为把他彻底激怒了,冰冷的手掐住林言的脖子把他硬生生从地上拎起来,林言踢腾着双脚,自己的体重加上那怪手的力量让他喘不过气。若说昨夜的窒息只是警告,那现在则像彻头彻尾的谋杀,呼吸越来越微弱,视线渐渐模糊。   林言闭上眼,仅剩的意识已经不够支持他继续反抗,封闭的电梯如一具过小的尸棺,越收越紧。绝望感倾颓而来,结束了吧,猫抓耗子一样的羞辱和威胁之后,那恶鬼终于要给他一个了断。   可惜他的人生来没来得及正式开始,就要以这种荒诞的姿势收尾。   似乎感知到林言的驯顺,怪手松开了他的脖子,少了支撑点后林言倚着金属墙壁滑坐到地上,接着冰冷的嘴唇吻上他的脸,慢慢往下,嘴唇,脖子,锁骨……   变态,偏执,无法抗拒。   “我操你妈……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呃……”   湿润的唇堵住了他的嘴巴,林言无助的摇头,然而那东西毫不在意他表现出的厌恶情绪,自顾自分开林言的双腿,跪坐在膝盖间,俯下来抱住他的腰,把舌头伸进林言嘴中用力吸吮。   林言甚至能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嘶嘶气声。   像一只暴躁的野兽,在屠杀之前尽情凌辱和享用自己的猎物。   唇齿纠缠的啧啧水声撩拨着林言已经绷紧如弓弦的神经,下巴也被鬼手捏住动弹不得,他再也克制不住,在凄惶和恐惧中颓然地呜咽出声。   短袖衬衫的钮扣被一颗颗解开,冰凉的掌心抚摸过他的胸膛,手指在凸起处碾磨揉弄。   “放过我吧……”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用最暴戾和凶悍的手段摧残过他的身体后,再慢慢折辱他的精神,一次次濒临死亡的体验告诉林言,那看不见的力量在说:你的命拿捏在我手里,你走到哪里都逃不出去。   衬衫被褪下扔在一边,冷而潮湿的舌头在他的胸乳上打转,接着往下舔磨过他的小腹。林言瘫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他在这场较量中彻彻底底败下阵来,声音带着哭腔:“求你……放过我……”   那东西停下动作,拉着林言的手腕让他站起来,安抚似的吻了吻他的眉毛。灯亮了,电梯像从沉睡中忽然惊醒般颤了一下,零件催动的空洞响声,中绿莹莹的箭头像一尾鱼向上游动。   十一层,十二层,白光耀的林言看不清东西,然而身体的触觉却变本加厉,那鬼把他挤在墙上,双手用力揉搓他的腰肉。裸露的胸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甚至能感觉到怪物的衣履,柔软的布料,宽襦大袖,大概是丧衣,丝绢一样的东西垂荡在他的胸口,林言反应了很久,才知道那是头发。   想象中一丝一缕的黑发贴合已经腐烂的不成样子的脸,骨骼咔哒咔哒的拧动。   电梯门开了。   他被无形的巨力拖出电梯,狠狠地按在门板上,像一道菜般被反复亲吻品尝,那双手解开他的皮带,毫不掩饰的捉住他软绵绵的性器一下下套弄,急躁而热切。推搡间林言的脑袋撞在茶几上,砰的一声,疼痛刺激了他几乎麻木的神经,林言开始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恶毒最下流的语言谩骂,然而那力量毫不为止所动,粗粝的掌心熨合着林言的身体,接着深深吞吐他已经有了反应的性器,绝望而疯狂的取悦。   林言把自己的舌头咬出了血,一声接着一声诅咒和怒骂,直到喉咙嘶哑,怪物的吞吐越来越快,越来越深,每一下都让林言抵入他的喉管,骂声开始绵长而无力,他喘着粗气,胡乱抓着那人的头发,柔滑的像一匹缎子。   他全数泄在了一只厉鬼的嘴里。   黑暗中传来吞咽的声音。   荒唐的夜晚和荒唐的情事,林言记得自己在“他”的嘴中和手里泄了整整四次,一直到腰软褪乏,喉咙喑哑地再骂不出一句话,最后坐在看不见的“人”的膝上,枕着他的肩膀痛哭流涕。   愤怒,仇恨,恐惧,屈辱,恶心,却无能为力。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言有气无力的说:“我没招惹过你。”   “我帮你结阴亲,清明烧纸,拿牌位回家供奉。”   “放过我吧。”   没有回答,那鬼魅把林言放在沙发上,无论林言再怎么跟黑暗对话都不再回应,他再次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林言根本不敢继续合眼,他翻箱倒柜找出旅行买的护身符和搬家时亲戚送的念珠揣在身上,手边跟枕头下各放了把开刃的刀,刀为煞,辟邪镇宅,压邪灵作祟。一一做完后林言拧亮了家中所有能发光的东西,坐在电脑前开始一条条搜索跟驱鬼有关的信息。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夜幕里听起来格外刺耳,林言眼睛盯着屏幕,耳朵却不停的注意背后的动静,芒刺在背的紧张感让他恨不得蜷缩进被子里,然而林言以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毅力支持着,他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在任人宰割之前他必须做点什么。   音响中一遍遍念诵往生咒,平和的梵音充斥了整间屋子。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持诵二十万遍则萌生智慧苗芽,念三十万遍能亲见阿弥陀佛,现世一切所求都能如意获得,不被邪恶鬼神所迷惑。林言想,也许他该做个道场超度这枉死鬼,只是戾气深重,哪家法门都不一定收他。 第7章 警局   一大早上课只有催眠一个作用,听着听着所有句子都成了同个调子,再往后就只剩下一片嗡嗡声。   林言用手肘撑着桌子,托着腮,时不时猛一点头。   “生员衫,用玉色布绢为之,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   “凡举人监者,不变所服……”   深夜的城市沉浸在睡眠之中,一盏灯火也看不见,林言开着车从居民区拐上主干道,夜风灌进来,呼啦啦的吹着他额前的头发。   道路中间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人。   林言倒抽了一口凉气,距离近的根本闪避不及,他下意识地猛踩下刹车,“吱——”   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往前冲,脑子中不断祈求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再抬头时只见车头停在离人不到两米的位置,那人却看不见似的直挺挺站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这哥们不要命了?林言抚着胸口,闪了两下车灯示意路人闪开,待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林言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个人的脚是反的,脚跟朝前,脚尖朝后。   他缓缓朝林言抬起头,兜帽遮掩着半肉半骨的骷髅,嘴唇腐烂了一多半,露着两排歪斜的白牙,嘴角上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阴测测的笑声在耳畔响起……   林言全身哆嗦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   “裙装在明代初年用色偏向浅淡;崇祯时期提倡白色裙。裙边有一、二寸绣边……   “明末时发展为八幅、十幅。裙褶十分盛行,有细密褶纹,也有大褶纹……”   白天,人声。   ……是个噩梦?   林言从强烈的心悸中回过神,使劲喘了几口粗气,心脏还止不住怦怦直跳。   心神不定间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抚似的停在后颈上,但只一瞬间就消失了。林言僵住了,被随时侵犯的愤怒和精神持续紧张的状态让人止不住憋闷,混沌间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晚上遇见鬼,白天梦见鬼,没完没了了?手一挥使出全身力气把课本甩了出去,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少他妈再玩这套!逼急了老子跟你拼命!”   书本扑啦啦飞过前排桌椅,书中夹的纸片扬雪似的散了一地,满座哗然。林言呆呆的站着,好一会儿才彻底从迷离中清醒,四下张望一圈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见教室里乌压压成百号人集体回头盯着他看,最前排明服饰研究课的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脸嫌弃的望着林言。   “这位同学先坐下,有问题可以下课找我讨论,拼命就算了,老师一把老骨头,玩不过你们年轻人。”   窸窸窣窣的低语演变成哄堂大笑,林言涨红着脸猫腰一路小跑把课本捡回来,呐呐地跟老师鞠了个躬回到原位。   昨晚被鬼连折腾带吓唬熬了大半宿,天快亮时才眯了一会,好不容易赶上早上的课,没想到听到一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还出这么一个大糗。   脸到现在还烫着。   正想着,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条短信弹出来,尹舟发的:“昨夜平安否?”   林言定了定神,迅速回了过去:“还活着,七月十五之前应该没事。”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移动:“我在灵异论坛上找了点新东西,中午食堂门口,见面聊。”   戊申月甲子日,农历七月十五阳气衰微,阴气盛极,鬼门关大开,最宜索命还魂。   林言耸拉着肩膀趴在桌子上,边琢磨边在本子上涂涂写写,不知不觉信手涂了满纸往生咒咒文:“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明明连只鸡都没杀过,这鬼怎么就看上自己了?林言怨念的用笔尖把纸戳出一个个小窟窿。   两节大课结束正到饭点,林言胡乱收拾完东西拎起包往食堂冲,出门朝左一拐,结结实实跟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鼻尖碰额头,疼得他差点叫出来。   今天出门他妈就没看黄历。   林言捂着鼻子咝咝直吸凉气,那人却不声不响的站在原地,睁开眼定睛一看,撞的竟然系里出了门的怪道士。   矮,瘦小,苍白孱弱,穿了一身怪里怪气的藏蓝色土布衣服,书包压得肩膀都塌下去一截,整个人没精神的让人看一眼都想打哈欠。   “不好意思,赶着去吃饭,没看见你。”林言不好意思的道歉。那人似乎根本没听他说话,视线直直越过林言的肩膀,集中在身后的某个方位,凝视了一会忽然咧嘴笑了笑。   “阴、阴气太重,小心、小心点。”   说完像梦游刚醒似的轻轻“啊”了一声,轻手轻脚从林言身边飘了过去。   “这哥们又犯病了?”跟在林言身后的男生戳了戳林言的胳膊,难以置信的说。   林言摇摇头,拎着包冲下了楼梯。   天下着小雨,整个校园都湿漉漉的,准备去吃饭的学生们举着伞遮住脑袋,远远望去如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蘑菇。林言踩着几块砖头铺成的简易通道穿过水洼,一眼就看见食堂门口正呆头鸟一样四处张望的尹舟,他脸色不太好,撑着把大红雨伞,四个广告字正正好好悬在脑门上:七度空间。   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扫他一眼。   林言两大步跨过台阶下的积水,拍了拍尹舟的肩膀:“你这状态怎么衰的跟我似的?”   尹舟有点迷茫,半天才缓过神来看着林言:“二仙姑死了。”   “我妈刚打电话来让咱俩去趟警察局。”   林言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当值班的片警带领林言和尹舟走进停尸房,揭开二仙姑脸上的白布时林言惊的一连倒退两步,尹舟也止不住一阵干呕,那是一张因为极度扭曲的脸,目眦尽裂,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黑洞似的嘴巴大张着,脸上布满了指甲抓痕,似乎在死亡前目睹了极其恐怖的东西。最为恶心的是她脸部到脖子的皮肤都布满密密麻麻的缺口,被虫蚁啃食过一般,全靠面部轮廓才勉强让人认出是昨天还在他们眼前装神弄鬼的阿婆。   林言捂着嘴竭尽全力抑制住呕吐的冲动,一边使劲摆手让警察把白布单放下。   “是这个人?”   林言点点头,不自觉往后又退了几步。   “昨天半夜死的,脸上是被什么虫子咬的还在调查。”警察淡淡的说,不屑地看了眼林言两人的表情:“你俩没事吧?我们都习惯了,死人嘛,能好看到哪去。”   林言和尹舟做为二仙姑的最后两位顾客被要求留在警局协助调查,审讯人员把他们分别带去录口供填表格,警官端着文件夹在两间审讯室之间来回穿梭,边走边嘀咕:“大学生还信这个,这么多年书都读狗肚子里了。”   下午三点,医院的尸检报告送到警局,二仙姑死于心肌梗塞,属于疾病导致正常死亡。血液中含大量儿茶酚胺,心肌细胞受损,夹杂玫瑰色红斑,心血管病患者常见的死亡方式,乡下蟑蚁多,一夜之间被啃的不成样子。   林言和尹舟被带出审讯室,各自在笔录上按指纹结案,值班的小警察送两人出门,见上级不在,摇了摇头,压着声音对林言说:“报告上说受了强烈的刺激,说白了就是被吓死的。我小时候听村里人说这种人都没好下场,与鬼神打交道阴德损太多,折寿。”   从警察局出来时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街上人很少,林言脸色发青,从头到脚止不住发抖,路过便利店时买了包烟,跟尹舟并肩坐在马路牙上。二仙姑的死状在眼前萦绕不去,林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抖着嘴唇说:“你觉得……是那东西干的么?”   尹舟沉默了。“昨晚他又来了,好像很生气。” 林言把脸埋在手中挣扎着说:“如果昨天我们没去找她就好了。”   “仙姑的样子你也看见了,那东西根本没人性。”   说着抬头朝四下环视一圈,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就因为谁也看不见他就可以随便杀人么?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一条命,说没就没了,你他妈就算我哪里得罪了你,你冲我来,报复别人算什么事?!”   疯子,变态,根本不可理喻,林言哑着嗓子:“鬼也做过人,你做人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良心么!怎么不出来了?哥哥我等死呢,有种你现在出来,等什么七月十五,咱们来个了断!”   乡镇的公路车来车往,每一扇窗玻璃后的脸都有着相似的漠然,谁也不知道在城市西北角的村落里一个靠坑蒙拐骗过小日子的阿婆死了,死的莫名其妙,就像轻轻碾去一只蚂蚁。鬼干的!说出去谁会信?林言回想着昨夜的经历,他本来以为会那么温柔的亲吻至少说明那怪物还存有一丝做人时的良知,他甚至在心底同情他的偏执,可现在呢?那神婆压根看不见他的存在,她做错了什么?林言在心里绝望的呼喊,我做错了什么!   “下一个可能轮到我,我的父母,也可能轮到你……”林言把烟使劲掐灭了,眼神中透出一股狠戾:“我本来想替他做个道场,现在改主意了。”   “他能来索命,我要他杀人偿命!” 第8章 送鬼   如果一座城市存在了千年,无论表面如何繁华,总有些人还相信传说,也总有些角落还保留着最古老的神秘风俗。从乡镇的小警局拐出来一直往西北方向行驶,周围人影渐稀,黄昏时分山间起了雾气,在整条小道快被浓雾湮灭时,林言终于在西山脚下找到了他的目的地。   林言停下车子,把从网上找到的照片跟眼前景色对照了一下,是这里了,一间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庙依傍西山而建,门前两只白灯笼,早些时里面放蜡烛,现在改成电灯,夜幕里看来阴气森森。院子里口水井,旁边一棵歪脖子枣树上挂着招魂幡,布穗子被风吹得飘飘摆摆。   小庙的外观虽不起眼,在灵异爱好者中却很有些名气,不同于普通佛庙用来拜神祈福,这间古刹只有一个用处,镇鬼。一般人总认为有庙的地方有灵气,对于高山上的古庙来说确实没错,但庙建平地却是大凶之所。从风水上说山属阳,庙建在半山接清朗正气,通达神灵;洼地聚阴,庙宇建在山前低洼处吸引孤魂野鬼,它们有所归处才不致扰乱周围百姓,所以有残庙莫拆的说法。西山古时是乱葬岗,怨气极重,这间小庙也因为它特殊的功用被保留至今。   林言看了眼悬在门口的招魂幡,默默拔下了车钥匙。   这里是他在网上搜集到的资料中最阴毒的一招。   由于提前预约,庙中师父已经等待多时了,见到林言进门便迎上去笑眯眯的招呼:“您请坐,求平安符还是办超度法事?”   法师穿土黄色长袍,并不剃发,留着简单的圆寸,七分像和尚三分像道士。林言打量着庙中陈设,石灰墙,水泥地,一张旧的看不清颜色的木头桌子上摆着香炉和供果,屋里萦绕着一股浓重的檀香气。林言摸出打火机示意了一下,见主人不反对便摸出支万宝路点了火,吸了一口后沉声道:“都不是,我要杀鬼。”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林言只觉得自己话音刚落,阴寒的气息便从四处涌了上来。庙主人一惊,连忙说:“在这里不能乱说话,被它们听见要出事的。”说完回头盯了门口好一阵子,不由锁紧了眉头:“好重的戾气,这人死于非命啊,而且有段日子了。”   林言往主人示意的方向瞥了一眼,空空荡荡,什么也看不见。   “我直说了吧,客人你还有不到三个月的阳寿。”   “法师您说笑。”林言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夹着烟的手指却不自觉的有点发抖。   “阿颜,给客人倒杯水。”庙主人朝后堂喊道,接着转头对林言说:“林先生既然能找到我这小庙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嘴硬可就没意思了,说说看,您怎么惹上这百年道行的索命鬼?”   林言愣了一瞬,百年道行?   主人淡淡道:“见惯了旗服,看这明朝的襕衫倒还有点亲切。”   襕衫,熟悉的字眼勾起了林言的回忆,他不由倒抽了冷气,这怪法师真能看见鬼?他不由想起自己跟尹舟提起的考古实习,他负责十六号坑正室的清理工作,连续一星期点着矿灯彻夜不眠的翻资料,旁边是六十四枚铜钉封殓的樟木大棺,黑漆厚椁,他伏在棺材上亲手用软刷清理尸身,一层层剥离霉变腐朽的九套殓衣,贴着骨骼的缝隙摸索散布的陪葬品……   “上个月我确实进过山西的一座明代古墓……”林言震惊的说。   “佛经有云,万事万物皆有报应。”庙主笑了笑,要了林言的生辰八字,略一盘算,奇道:“四柱纯阴,八字巳亥相冲有玄门根骨,大运逆行,这命格是至阴之人啊,怪不得他找上你。”   “此人凶祸横死,心怀怨恨投不了胎,年头太久又成了气候,孤魂成了恶鬼就跟成了畜生差不多,恐怕是难超度喽。”   林言打断他的话:“法师能不能办到?”   庙主道:“只能打散他三魂七魄,从此入不了轮回了。”   林言垂着眼睛,双手的骨节捏的磕巴轻响,他一下子想起电梯里那东西的疯狂和暴躁,客厅中令人羞耻的回忆,还有停尸房里阿婆的脸,不由紧紧攥着拳头,狠狠道:“他已经害死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我要好心到超度他么?杀人偿命,他活该。”   “我不关心他是谁,我只要他回该去的地方。”林言冷冷道:“送他走,多少钱我出。”   主人叹了口气,从桌案下掏出一叠黄纸:“谁说鬼狠,人心才狠。”   说话间小沙弥从后堂端着茶盘闪出来,恭恭敬敬的将茶水递到林言面前,又将茶盘里剩的一杯放在香案的供果盘旁边,低着头说:“进、进门都是客,你也渴了,喝水吧。”   林言一愣,心想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那小沙弥这时也看见了林言,先有几分诧异,接着便笑了:“是你呀。”   精瘦的身形,尖削的脸白的没有血色,穿了身不伦不类的蓝土布袍子,竟然是白天撞上的那怪道士。   林言一时有些头晕,心想庙不是佛家的么,怎么半路冒出道士来了?   “这、这是我师父。”小沙弥转过脸对庙主人垂首道:“林言是我大学同学。”   林言依稀记得这小道士姓颜,本科时两人同系,宿舍也在同一层楼,平时上课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过他内向不合群,又有结巴的毛病,学校组织的活动从来没见他参加过,以至于同学四年林言连他本名都记不清楚。道士这称呼倒如雷贯耳,那时新生刚搬进学校宿舍,没几天就有人传言同层有个在宿舍边烧纸边对空气喃喃自语的怪人,还爱弄些鬼画符似的纸片到处乱贴。后来同宿舍的哥们实在受不了就集体排挤他,换了门锁把他整夜关在外面,把他放在宿舍的东西一样样从窗户往外扔,持之以恒半个学期后终于把他挤兑的搬出了学校。   这事在系里当笑话讲了好一阵,林言那时做班长最头疼的就是做这道士的思想工作,无论他怎样苦口婆心生拉硬拽那怪道士都不反驳,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听,过后该什么样还什么样。后来课程紧张林言就顾不上他,慢慢把有这号人的事都忘了。   “你、你叫我阿颜就行。”道士小声说,“我无所谓的。”   讲好价钱后阿颜从后堂搬出口朱漆箱子,由庙主指挥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黄纸,祭香,朱砂,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短刀,还有些不知道内容的瓶瓶罐罐。   “等会一切都按我说的做,这孽畜已经修成了真身,现在时辰不吉,我也没十足把握,万一出了岔子咱们可能都得交待在这。”庙主淡淡的吩咐:“摆阵。”   师徒俩忙活起来,林言从来没见过这架势,直觉得像电影里的,只见庙主反锁住门窗,将香灰均匀洒在窗沿和门缝里,每隔一段距离放置一枚铜钱,之后用红绳拉网一样封闭门窗,直绑的整间屋子经纬交错,最后在地板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朱砂,将黄纸和短刀放在桌上备用。   “红绳辟邪,能防止里面的东西跑出去,也能防着外面的东西进来。”庙主说:“午夜山中阴气盛极,朱砂属阳,等会山里的野鬼可都要奔着这点生气儿来了。”   林言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野鬼?”   “有些是不相信自己死了的孤魂,有些是没人收尸的可怜人,也有被害死等着找替身还魂的枉死鬼,都不碍事,麻烦的是跟着你的这个。”庙主朝屋子的角落努了努嘴。事情发展至此已经完全超出了林言的想象极限,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礞硝能隔绝阴阳,洒在身上鬼就找不到你,记住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说话,也不能大口呼吸,千万千万按我说的来。”庙主从桌上的瓶罐中挑出一只,拧开盖子将里面的石粉尽数洒在林言身上,见林言紧张,阿颜神经质的笑笑:“庙里阴气重,等一会你就看、看见了,我第一次见也吓得不行。”   说完从篮子里取出一块柏木,用刀刻上林言的生辰八字,再剪出个小纸人贴在上面,手工很精细,红纸小人伸展着双手,咧着嘴笑嘻嘻的,放在桌上却有股说不出的怪诞。   夜越来越深,山风把院中的枣树叶子吹得哗啦啦哗的响,这里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古庙点着幽幽的灯火,林言想,此时要是有人从外面经过,看见屋里三个人围着油灯坐在红线阵中的样子非得吓出毛病不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周毫无变化,林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半了,已经足足等了快两个钟头,但是庙主和阿颜却一直一言不发的坐着,仿佛入定了一样。   桌上的火苗动了动。   “来了。”阿颜说,接着示意林言注意身后,林言回头见并无异样,接着就反应了过来。   他们明明只有三个人,墙上的影子却有四个。 第9章 出逃   桌上的火苗动了动。   “来了。”阿颜说,接着示意林言注意身后,林言回头见并无异样,接着就反应了过来。   他们明明只有三个人,墙上的影子却有四个。   不同于平时的安静,墙上的第四个影子这次在不停的移动,像在屋里踱步子似的,刚开始动作极其缓慢,之后越来越快,一时急匆匆的朝一个方向直走,一时又返回来,最后干脆开始绕圈子。   “他在找你。”阿颜轻轻的说。   门外也慢慢起了奇怪的响动,一如石头落水或树枝折断,不一会儿院中阴风大作,门和窗户都被吹得哐哐直响。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像无数人等着进来似的,不仅门口,四面窗户也传来急切的敲击声。林言心惊胆战地往窗外转头,正对上一张苍老的脸,只见窗边歪歪斜斜站着个老人,穿满清旗装,手里拎着只绿幽幽的灯笼。   院子里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   “莫,莫怕。”阿颜攥住林言的手,轻声道:“往常它们都是这时间进来吃庙里的馒头,都是些可怜人,死了也、也没人供养。”   林言觉得哪怕二零一二真是世界末日他也不会惊讶了。   一个人无声无息出现在红绳布置出的网中。   影影绰绰的烛火里,只见那人如漆黑发从额前分作两边散乱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孔,身量很高,宽袖直裰松垮垮的覆在身上,布满陈旧的褐色血渍。林言咬着下唇竭力克制住呼吸频率,心脏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几乎同时庙主人猛地站起来,从桌上摸出一把黄旗插在香炉中,摊开黄纸,划破手指混着血水在纸上迅速勾画。   灯影中那“人”忽然像被触怒了一般在屋中来回疾走,撞到红绳又返回去,他却不依不饶,步子急切而踉跄。这诡异的情景让林言不住冒冷汗,一声讶异的轻叹不受控制从喉咙中溢了出来,“呵——”   那鬼突然抬起头来,乱发遮掩中林言对上一双狠戾的眼,黑洞洞的眸弥漫着浓重的杀意,直直逼上他的视线!几乎毫无预兆,他僵直的身子转向林言,几大步急冲过来,林言全身颤抖尽全力屏住呼吸,那鬼在距离他不足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急切的朝四周张望,仿佛又把目标丢了似的。   就在林言憋得快要断气时,那鬼终于放弃了,原地转了个方向扑了过去。   庙主开始念诵奇异的咒文,阿颜也加入其中,明明只有两个人在吟唱,屋子的各个角落却都响起了回声,红绳簌簌抖成一片,那鬼的步子慌乱了起来,赤足散发的身形在屋里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摇摇晃晃几欲倒地。随着咒文的念诵声越来越大,那鬼像在忍受极大痛苦一样踉踉跄跄的扑倒在地上,爬行一段又试图站起来,疯狂而急躁的在屋里四处扫视却找不到目标。   庙主拽过林言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噤声,接着用刀在小臂上划了道口子,割的很深,血液涌出的瞬间林言仿佛听见那鬼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四肢并用从屋子的另一头往林言跟前爬了过来,每挪动一次身体都像承受酷刑般缓慢,但却一刻不停。阿颜拿起桌上粘着纸人的柏木段,将林言的血蹭在红纸上,又抓了把礞硝盖住小臂的伤口,将替身柏木朝屋中间扔了过去。   那鬼发出低低的一声呻吟,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朝地上的柏木扑了过去,双手不断撕扯着上面的纸人,接下来的情景让林言完全看呆了,只见那鬼强撑着跪坐在地上,俯下来开始亲吻它,嘴唇磨蹭着沾血的红纸片,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庙主的表情却在一瞬间阴毒了起来,他操起桌上的短刀,咬破舌尖将血雾喷于刀刃,刃尖径直对着那鬼的方向,桌上的黄纸无火自焚,哔哔剥剥烧成一团火球,熊熊火光中那鬼全身剧烈抽搐,喉咙中不断发出含混的呻吟声,然而他根本没有反抗,甚至连挪动一下身子都不肯,紧紧抱着怀中的柏木,极尽不舍和留恋的将脸颊依偎上去……   莫名的震撼让林言倒退了一步,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绝望,疯狂,怨毒,狠戾又带着深重的不甘,直勾勾的盯着怀里的木头,沾着林言的血的人偶。   大口鲜血从那厉鬼的口中涌出来,沿着唇角流下,一团团染上玉色衣襟,长发散乱一地,也沾了褐红的血,简直是惨绝人寰的一幕。林言怔怔的摇头,这根本就不对,一定是有环节弄错了,能够用这种眼神凝视着他的人,怎么可能会伤害他……   “嗡嗡嗡……”   手机调在震动模式,屏幕的荧白亮光在火烛里显得格格不入,一条短信弹出来:“阿婆的尸检报告被人改过了,我黑进了医院的存档系统,尸检报告单上的死亡时间跟警察给我们的不一样,提前了三个小时。”   接着是第二条:“我怀疑有人在干预这件事,林言你自己小心。”   林言凝神回忆,警察局开具的死亡证明上说阿婆死于凌晨一点,那么她的实际死亡时间就是前半夜十点,那个时间段他正跟眼前的这鬼在电梯里肉搏,上楼前他曾看了一眼时间,绝对错不了。   尹舟的第二条短信他压根没来及的考虑,仿佛一盆滚水当空浇下,林言攥着拳头,被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震惊的说不出话,喉咙艰难的吞咽口水,他在做什么,他固执的认为不能杀不该杀的活人,那就代表可以随意打不该散的阴魂么!   像利用幼崽做诱饵抓捕母狼,人的手段竟比鬼卑鄙。   “停下!”林言冲庙主喊道。   庙主如临大敌:“闭嘴!让它发现了咱们一起玩完!”   阿颜也慌了神:“林言哥哥你别出声,现、现在停已经晚了!”   庙主的眼神在一瞬间杀机毕露,将喷了舌尖血的短刀高高擒起,径直对着地面,整间屋子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摇撼,吱吱嘎嘎的响动从窗框,屋檐,墙壁发出来,院中聚集的游魂也像被激怒了,呜咽声,惨叫声,哀鸣声响成一片,短刀上一道冷光闪过,堪堪向水泥地面扎了下来,送鬼入地!   咔哒一声脆响,插在香炉中的黄旗断成两截。   那鬼缓缓抬起头来,斜飞的眉下一双幽红的眼直直盯着林言。   做出决定只需要一瞬间,林言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胆子,他把手机往裤袋了一掖,冲那鬼直冲了过去,一人一鬼扭成一团,林言想抢他手里的柏木,可那鬼执着的惊人,双手死死抠着木缝,任林言怎么掰都撼动不了他分毫。   又是一道符纸焰光耀目,灯影中那鬼彻底放弃了反抗,蜷身跪在地上,将替身护在大腿和胸膛之间,像个可怜的疯子,满怀不甘与怨恨,艰难的往后移动。   嘴上说着情爱,谁肯真正豁出性命?这只走投无路的鬼,竟比人更有情有义。   心里一急脑子转的飞快,林言用舌头舔净胳膊伤口处的礞硝,强忍着疼使劲一咬,酸苦的味道合着血腥冲入喉咙,刚凝固的血液被唾液一化又涌了出来,林言把胳膊往那鬼脸前一凑,咬着牙说:“我在这,跟我走!”   那鬼疑惑的抬头看他,林言轻声道:“乖,把那玩意扔了。”   “咱们走。”   “阿颜,拦住这傻小子!”   林言抓住鬼的手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往门口冲,用脚胡乱驱散香灰,阵法被破的瞬间压在香灰上的铜钱直直弹了出去,当当几声脆响,林言又忙不迭的解红绳,谁知那绳子极韧,一时半会竟然挣不开。   林言慌张的回头,只见阿颜苍白着脸抓着符纸走向他,没两步却踉跄一下摔在地上,尖削的小脸抬起,用嘴型轻轻说:“快走。”   他在拖时间,林言心一横用牙咬开一道道绳子,带着厉鬼冲出了庙门!   外面早已经哀鸿遍野,山枭磔磔阴笑,小院中到处弥漫着黑气,那歪脖子枣树狰狞如伸手的枯骨,似乎方圆数百里的孤魂野鬼都被引来了,院中的招魂幡被劲风刮得猎猎作响,水井上坐着全身透湿的女鬼,衣衫褴褛做太监打扮的“人”聚拢而来,一盏盏纸灯笼悬在半空明明灭灭,最前面的人脖子上一道深紫色的缢痕,“我死的冤啊……”   林言拖着身后的鬼魅朝停车处一路狂奔,抖抖索索的翻出钥匙,可无论怎么按,开锁的“滴”声却怎么都不肯响起来,山里的磁场完全变了,遥控没有作用,林言只好抖着手把钥匙往锁眼里塞,好容易开了车门将那鬼扔进副驾驶,却一连三次都打不着火。   恶鬼从咒术的痛苦中恢复意识,手爪扣上林言的喉咙,慢慢收紧,乱发间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逼了上来……   “你他妈不会开车就给我坐好了别动!”林言烦躁的冲他吼:“把我掐死了谁管你!”   脖颈上的手还真的不动了。   果然厉鬼怕恶人,林言狠狠的把他推到椅子上,环着他把安全带往他腰前一系:“赌一把吧,被这帮辫子军干掉,太他妈不值!”   狠狠的一脚踹在油门上,车钥匙用力一扭,轰的一声,车发动了。   “坐稳了。”林言嘴角一勾,把住方向盘,夜幕中黑色A4如开F1般疾驰而去。 第10章 回城   一个个黑影从道路中间升起来,没有瞳仁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林言的车,衣衫褴褛瘦的只剩骨架的孩子跑来跑去,甚至还有宫装女子,伸着阴白的长手,用指甲吱吱地刮挠车身,简直是末世大逃亡。林言深吸口气,时速冲到两百一十迈,两侧的树都成了影子,路上有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了,他被加速度带来的冲击力死死压在座椅上,凹凸不平的土路和超出极限的速度让林言怀疑下一秒钟车就要报废,然而油门一刻都不敢松,像一道黑色的劲风从山林鬼阵中杀出一条生路。   逃出生天。   在油表指针慢慢落到零前林言终于见到了城市,五环上车来车往,他把车窗摇下一丝缝隙,夜风将车里浓重的血腥气驱散干净。   城市,车流,人声,正常时代。   林言长长的舒了口气,把身子靠回到椅背上。   山中的驱鬼经历像是一场幻梦般在城市的霓虹里了无觅处,但副驾驶室的证据却实实在在,林言砸了两下方向盘,心想他妈这肯定是这辈子最操蛋的事,在一个百姓安居乐业人民生活幸福国家领导忙于外交社会主义前程似锦的时代,他从一个不知什么门派的法师手里救了一只来找他索命的鬼。   林言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停车休息。   “哥们,庆祝一下,咱们没挂。”   没回答,旁边的鬼似乎睡着了,阖眼歪在椅背上,黑发委然垂下遮了大半张面孔。   不是已经被弄死了吧?林言心里一紧,接着反应过来,这东西本来就是死的,养活不好也不能再死一次了。不对,不能说东西,林言瞥了他一眼,他闭着眼睛的安静样子跟活人也没多大区别,他甚至在呼吸,胸膛有规律地轻微起伏。一身儒生的打扮,极不合古礼的披散头发,衣裳遍染陈年的血迹却依旧看得出面料精细,往下一瞧,宽阔的直裰下摆露出赤着的双脚,一道道裂口和斑驳的旧伤,像走了很远的路。   林言叹了口气,心想这回是把这祖宗彻底得罪了,他在弃车逃跑还是畏罪自杀之间犹豫了一会,最终决定还是等“人”醒了再说。“不要相信死人的话,鬼只记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电影《声音》里的台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林言摇了摇头,眼睛是不会骗人的,那鬼不甘而留恋的眼神太让他震撼了。   林言突然不怕他了,犹豫道刚才在庙里也没顾得上看,鬼……鬼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到底长什么样啊?   鬼使神差的,林言伸手撩开他覆着脸的长发。   一瞬间他其实已经做好看到一张腐烂的脸的心理准备,甚至是骷髅,或者干脆缺了哪样五官,但当黑发别至耳后,那人的睡颜露出来时林言还是吃了一惊。   真是……一个鬼……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那简直是古风手绘中的一张脸,长眉入鬓,鼻梁修挺,眉宇间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英朗之气。他睡的不安稳,大概是被那法师折腾的耗尽精气,皱着眉,睡梦中蜷着身子,像还护着那小木人似的。   什么嘛,一副好皮囊,早点投胎扔哪不是一场血雨腥风,好端端的当什么鬼。   皮肤也真好,玉雕似的,毛孔都看不见。   林言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心里忽然一动,这家伙不会只真把我当成他死了不知道几辈子的老婆吧,为了个写着生辰的替身拼命成这副德行。庙里的事让林言有些内疚,忍不住撩起他脖颈的碎发,用手背轻轻擦拭他脸上干结的血迹。   那鬼被惊动了,猛地睁开眼睛,怨毒的眼神死死瞪着林言。   林言吓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下一秒钟双手本能的护住脖子。   这一次的袭击目标改成了肩膀,一双力大无穷的鬼手捏着林言的肩胛骨,越来越用力,他简直能听见骨头在咯咯作响,肩上一阵阵钻心的疼。他妈有完没完,当鬼当的跟牲口似的,林言慌不迭去开车门,偏偏停车时自动锁上了,一时还打不开。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车里漆黑一团,看不见控制门锁的按钮在哪,林言只好往控制板的小绿灯附近使劲摸索。鬼手从他肩膀上滑了下来,摸到小臂的伤口,犹豫了一会后俯身低头轻轻嗅着刚结痂的刀伤。   林言想起自己身上还洒着隔阴阳的礞硝,只有破口处有人味,忍不住揉着肩膀扑哧一声笑了。   “是我,别闻了,如假包换。”   那鬼长长叹了一声,拽着林言的胳膊把他自己怀里拉,林言愣愣的看着他,突然被那副乖顺的样子弄得一点脾气都没了,只好放开车门把手,往副驾驶的位置靠了靠,侧脸偎在那鬼的胸口。   “兄弟,今天是我对不住你,差点让你不明不白得被那老和尚给挂了,算我欠你一次,下不为例啊。”   那鬼的胳膊缠上他的腰,林言的脸颊被长发撩着,蹭的痒嗖嗖的。   “想媳妇了?”林言抓住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十指交扣着,轻声说:“我也一直挺想我前女友的,不过散了就是散了,想开点。”   “挖了你的坟是我不对,可我学这个,导师让我干嘛我就得干嘛,你别缠着我了,投胎去吧,赶个好时辰,下辈子当个小正太或者小萝莉来找叔叔要糖。”   “长大了叔叔给你介绍对象。”   “……算了,你也听不懂。”   车里静静的,整个城市的霓虹映在车窗上,远处高楼顶层的苹果标志散发着白色冷光,路上人来人往,三五成群的小姑娘们换了夏装,拎着购物袋嬉笑打闹;男孩子戴着耳机,专心致志倚在橱窗边玩手机游戏,大概等女朋友等的不耐烦的缘故。   路旁停泊的A4小车中,林言跟一只前朝的鬼相互倚靠,车窗外的喧嚣似乎远去了,剩下的只有陌生感,一个宣扬独立与物欲的时代,繁华都市,浮躁生活,听起来人声鼎沸,却谁和谁都没有关系。   他时常被这种孤独逼的走投无路。   不知是谁曾经感慨过,人见的多了就开始喜欢狗,林言养过一只拉布拉多,永远天真而热情的睁着圆眼睛等主人回家,比恋人还忠诚。他忽然敬佩起眼前的鬼来,无论他跟着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索命,或者他们真的有过渊源,他竟有勇气穿越数百年光阴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踽踽独行。林言想,当他跟在自己身后穿行过高楼大厦和鳞次栉比的广告牌时是不是也会惶恐不安,那么……谁是你的力量?   林言掏出手机想给尹舟回条短信,事情变化的太快,几个小时前他正嚷嚷要宰了这惹麻烦的厉鬼,现在竟然抱在一起看夜景。荧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刚写到第四个字屏幕忽然被人遮住了,林言拨开他的手,那鬼却不依不饶的又盖住屏幕,蓝荧荧的光从他修长的指缝间漏出来。林言不由笑了,他觉得这鬼挺有意思,孩子脾气,便按了屏幕锁定,轻声哄他:“不发了,别生气。”说完从鬼的怀里挣出来,拽拽他的袖口,那鬼还真听话的凑过来枕着林言的胸膛,任林言用手指慢慢理顺他的头发。   “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我抱你睡会,今天害你被那老和尚整惨了。”林言说。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哈气,眼前一层水雾,林言摇了摇头,心想自己造的孽只能自己还,必须想办法断了他对人间的执念,安安心心投胎去。 第11章 缘由   会不会真的有一种人,你问遍全世界也打听不到任何跟他有关的消息?   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气温会首次突破三十度,中午十二点,学校主楼门厅外的大理石地砖泄了一地白花花的炙热阳光,林言和尹舟坐在楼梯上相对无言,他们已经为查那小道士的地址打了三个小时的电话,林言又是一夜没睡,多日缺乏睡眠让人有种独立于人世之外的迷离感,视觉和听觉仿佛都迟钝了,他把脸埋在手心里使劲蹭了蹭,仰头吐了口气。   "全问遍了,跟他同项目组的,同研究方向的,以前同宿舍的,朋友……他好像没朋友,也没听说在这儿有亲戚,去哪找他?"尹舟把手机一扣,抓起地上的纸团又摊开看了一遍:"他们一整个星期都没课,都为论文开题准备材料去了,要不再去小庙问问?"   "求你了,昨天那架势你是没见,跟阴曹地府过大年似的,我怕我一出现那和尚拎把桃木剑三蹦两跳把我收了炼器。"林言有气无力的说,"你先查,让我眯一会。"   "哎,"尹舟鬼鬼祟祟的戳了戳林言,眼镜片上也仿佛闪着一点贼溜溜的白光:"你和那鬼最后干嘛了?"   林言枕着膝盖蜷成一团,不情愿的回答:"说八百遍了,看了一夜五道口夜景。"   "看夜景?你俩琼瑶附体了吧。"尹舟往林言身旁凑了凑,“就这么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了?接下来是不是人鬼情未了?”   "你注意点言行举止,那哥们现在在旁边看着呢。"林言面容呆滞的抬起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用力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不开玩笑,天一亮他就从车里消失了,但我能感觉的到他还在。奇怪的是不管我跟他说什么他都像听不懂一样,那和尚说修成真身的鬼不记得自己做过人,他大概……也就跟动物差不多。”   "得快点找到阿颜,我怕他出事。"林言说:"而且他肯定比咱们了解的多。"   尹舟使劲一拍大腿:"总跟三次元的人泡一起,把本行忘了。”   “调学校住宿处的电子档案,学生搬出宿舍肯定登记过新住址,说不定有戏。"   下午两点半,林言和尹舟出现在大东路一座旧式五层老房子前。   这座城市保留了不少类似的建筑,地价一天天飞涨,开发商拆不起,住户也没钱搬家,久而久之这种老房就成了簇新楼盘中一块突兀的疤。旧式设计采光很差,即便大白天也晦暗潮湿,灰白的墙皮一块块剥落,露出里面的褐红砖墙;落满灰的自行车和破家具堆在楼道里没人打扫,时不时蹿过一只老鼠,在黑暗里瞪着小眼睛警惕的注视着闯入者的行踪。   "这地方该拆了吧?"尹舟难以置信的盯着纸条上的地址,又抬头看了看似乎已经摇摇欲坠的老居民楼:"住这里万一地震一个都没得跑。"林言有些愧疚,他听说过小道士家境不好,一直靠打工补贴学费,可没想到竟差到这种地步。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不能在他被赶出学校时保持沉默,害的他一千块一年的宿舍不能住,跑出来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租房子。   两人小心翼翼的穿过楼道,林言拨开悬在头顶的蜘蛛网,回头问尹舟:"阿颜家门牌号是多少?"   "0023"尹舟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尘,迷茫地抬头扫视周围的门牌:"可这层都是一开头的。"   "地下室。"林言沉声说。   老楼道里堆满垃圾,暗沉沉的,勉强能看清前面尹舟身上那件立领T恤的蓝灰条纹,空气里一股潮湿霉变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林言忽然想起看过的一部叫《第四层》的鬼片,阴暗的楼道尽头穿白衣的女人歪着脖子,漆黑的头发里露出两只黑窟窿似的眼睛,林言使劲摇摇头想把脑子里的幻想赶出去,忍不住自嘲说自己果然出毛病了,看什么都能想起鬼。   尹舟停下步子,指了指前面对林言说到了。只见走廊尽头一扇简陋的门板门上歪歪斜斜刻着0023几个数字,林言刚要敲门,尹舟却冲他摆摆手,将耳朵伏在门板上。   "有人在说话。"尹舟皱着眉头托了托眼镜:"听不清楚说什么……"说着把手指往嘴唇一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见林言犹豫,尹舟揪住他的领子使劲往前一拽。老房子隔音不好,隔着门板仿佛真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语速慢悠悠的,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笑声。   “像阿颜的声音,家里有客人?”林言压着嗓子回头,想了想觉得听壁脚不太道德,便拉着尹舟一边往后退一边嘀咕:“别听了,让人看见以为咱俩做贼呢。”   拉扯间门突然开了,尹舟失去平衡一下子往前冲了两步,扶着门框才站稳,尴尬的解释:"嗨嗨,你好,你好,我以为没人来着。"   没有声音,门后漆黑一片,门板微微晃动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吱悠--"   一只骨节瘦长的手抓着门框,昏暗中闪出一张苍白的脸。尹舟跟他打了个照面,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我靠有鬼!"接着一连倒退了几步,后背撞在林言身上,林言被他一吓,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也本能的往后撤退,左脚踩着右脚鞋尖,两人狼狈的摔成一团。   一个怯生生的男声从头顶响了起来:"林言哥哥?"   灯亮了,门口站的人是那小道士阿颜。   进门时尹舟还忍不住一个劲嘀咕神经病,跟着林言不情不愿的走进去,一套两居室小房,陈设简陋但打扫的一尘不染,旧沙发前的茶几上点着一根白蜡烛,烛泪在桌面上凝成了一小团疙瘩。林言和尹舟坐下来好奇的四处观望,这里完全不像年轻人住的地方,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中药气,老式柜子上摆着罗盘和桃木剑,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人物画像,尹舟用口型问林言这老头谁啊,林言赶紧示意他闭嘴,轻声说这是陶弘景,茅山派道教教派的创始人。   在学校见阿颜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一直认为他在故弄玄虚,林言想,没想到真的跟精通镇鬼之法的茅山派有些渊源。阿颜依旧穿着那身古里古怪的蓝袍子,端着两只茶杯走进来,一俯身吹熄了桌上的蜡烛,恭恭敬敬的把茶杯递给林言和尹舟。陶瓷杯子是路边十元钱三只的便宜货,但茶水却清香宜人。   "峨、峨眉山的竹叶青,是我家乡的特产,师父给的,说想家了就喝这个。"   尹舟被初见时阿颜的下马威唬得够呛,喝了口水定定神道:"你不是有客人在么,怎么不开灯啊?刚才吓死我了。"   小道士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嗫嚅着说没有,尹舟挑着眉斜睨着他,小道士被盯的无法,转身从柜子里捧出一只托盘,小心翼翼的放在茶几上。"只有它们。"阿颜说。托盘里摆放的竟然是些神态各异的黄杨木雕,有人物也有动物,雕刻的栩栩如生,眉毛胡须、甚至衣褶都清晰可见。林言拿起一只仔细端详,惊讶的半天喘不上气:"这不是你师父么?"   阿颜低着头回答道:"对,自、自己住太闷,雕些小东西打发时间,有什、什么不开心的事也跟它们说,说完就舒服了。"说着指着托盘中的木雕说:"这几个是我爸妈,妹妹,还有家里的猫。"   木雕上一层厚厚的包浆,油浸浸的,一看便是经常被人捏在手中把玩的样子。除了那和尚单独被放在一边之外剩下的雕刻组成一套,黄杨小桌,精致的小椅子,笑眯眯的一家三口和团成球的猫咪,林言摸着那小猫的脑袋,不由赞叹道:"雕的真好,特温馨,阿颜你是想家了吧,中秋节要是回去别忘了找我订票,学校集体打折。”   阿颜楞了楞:"不回,父母早都过世了,我要打工寄钱给妹妹读书。"   林言没想到自己一开口就戳人家痛处,放下木雕说了句对不起,阿颜倒无所谓:"没事,我、我早习惯了,我也没朋友,边雕这些边、边跟它们说话,感觉他们还在似的。"   "我是你朋友嘛。"林言安慰他:"有空了照着我雕一个,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行,做好了给你看。"小道士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对了,你、你们找我,是为了跟着你的那鬼的事情?”   林言点点头,坐直身子深吸了口气,将从遇鬼开始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理了一遍,开口道:“听你们说那鬼怨念太重没办法超度,我想知道除了镇鬼之外还有没有办法送走他,快被他掐死三回了。"阿颜皱着眉轻轻地咦了一声,摇了摇头:"不像。在、在阳气重的地方我虽然看不见他,但我能感觉到他很悲伤。"说罢沉思了一会:"他不是有心要害你。"   "恶鬼没有人的意识,死于非命的人心怀怨恨,徘徊在人、人间等找到替死鬼才能平复戾气,厉鬼害人,不得不除。师父说的。我能看、看懂鬼的眼神,所以每次都下不了杀手。你想想看,一个被害死的鬼,在又黑又冷的坟里等了几百年,除了越来越深的怨气还会感到什么?"   "孤单。无法忍受的孤单。"阿颜盯着盘中的木雕,眼神忽然落寞了起来:"七月十五开鬼、鬼门,他想带你去他的世界,一个人孤零零的太难受了。"最后一句说的很轻,像自嘲一般。   林言拿起一只小猫木雕摆弄,说实话他确实同情那鬼,甚至闭上眼睛就能对他的经历感同身受,封闭,寂静,未知的恐怖,矿灯的微弱光线中一副发黑的骸骨静静安睡,先是棺,再是椁,之后还有密不透风的墓室,一道道沉重的青石墓门,层层将魂灵禁锢其中不得超生。陵寝再宏伟,陪葬再稀世又有什么用,永夜中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不,连心跳也没有了。   死亡是最孤独的事,一只凶悍却寂寞的鬼,沉寂数百年后终于等来一个能够感知到它的人。   何等悲哀而又欣喜。 第12章 室友   死亡是最孤独的事,一只凶悍却寂寞的鬼,沉寂数百年后终于等来一个能够感知到它的人。   何等悲哀而又欣喜。   "陪鬼去死太荒唐了,有没有办法让他心甘情愿上路?"   阿颜突然笑了,不知为什么林言觉得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让人心里发毛,他轻声说:"如果没有呢?"   林言愣住了。如果真的没有,他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无时无刻不被窥视,睡觉,吃饭,上课,开车,上厕所,甚至自慰时都被一双眼睛盯着,每天在日历上打勾盘算死期,恐怕没几天他就疯了。林言把木雕小猫放回桌上,默默理了理思路,如果迫不得已,他恐怕还是会去那间小庙,他想。   凭什么他要满足一只鬼的私欲?   "我不认为鬼比人卑贱,但求生是人的本能,每个人都想活下去吧?"林言无奈的说。   "明白了。"阿颜轻轻回答。   "心愿未了才会成鬼,没法投胎也入不了轮回,时日久了就成、成了精怪,没法超度了,其实生前也不过是可怜人。如果替他完成生前的心愿,无牵无挂了自然消散戾气重新投胎。"   "鬼的心愿?"   阿颜虚弱的笑笑:"有、有些想复仇,有些想报恩,有些放、放不下妻儿,每个人都有不想离开人世的理由,我见了那么多鬼,跟着你的这个执念最重。"   说话间一股阴寒的气息贴了上来,沿着林言的脚腕往上游走,整个人都像掉进了冰水里。林言哆嗦了一下,他没想到那鬼会在白天出现,虽然这间地下室中白天和黑夜并没有多少差别。对面阿颜的脸色也一下子变了,盯着林言身后喝了一声孽畜,接着便想去拿柜子上的桃木剑。然而毕竟慢了一步,那冰冷在瞬间变成看不见的蛮力扣住林言的手腕,猛地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踉跄几步之后他几乎脚不沾地的被那鬼拖拽着穿过客厅,往右一拐进了里屋。砰的一声,门在背后关上了,黑暗里传来反锁房门的金属声响。尹舟和阿颜追过来在外面拼命砸门,林言抖抖索索的想去摸门锁,但地下室没有窗户,关上门便漆黑一片,一时竟找不到门把手在哪。   不满于林言的反抗,那怪力抓住他的脚踝猛地往后一拽,林言站不稳,扑通一声下巴着地摔在地上,被那手死死握着脚腕把他往房屋中间拖,脸贴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磨破一层皮,火辣辣的疼。   "你他妈疯了!这是在别人家!"林言用力蹬着腿想摆脱缠在脚上的力量,下一秒钟那冰冷的身子整个压了上来,长发蹭着林言的脖颈,嘴唇落在他的脸上,舌头在蹭破的伤口处来回舔磨,最后吻上他的唇。与其说是吻还不如是噬咬,充满着暴躁的情绪和强烈独占欲,摧枯拉朽般在他口中掠夺,根本与昨晚在车里的乖顺判若两人。呼救声被堵在嘴里,林言只能摇着头呜呜闷哼,敏感的上颚被一下下刷过的触感刺激的他恨不得蜷成一团,然而从大腿到上臂都被那鬼制住动弹不得,林言绝望的朝门板的方向扭过头,黑暗中他只觉得自己成了一张树叶,被强制摊平放在火上哔哔剥剥的炙烤。   "砰砰砰!"   "开门!林子你没事吧!"   “呜……”身上的力量根本不给呼救的机会,扳过他脸继续深深的吻,甚至变本加厉吸住舌头的一小层皮狠狠咬下去,林言疼的呜咽出声,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那鬼却像受了更重的刺激一样吸吮的愈深,暴躁的逼迫他做出回应,狩猎一般一个追一个逃,一时耳畔回荡的全是在黑暗中被放大了的暧昧水声。   "砰砰砰!砰砰!"   "说话林子!"   "林言哥哥!"   僵持间林言急出了一脑门冷汗,重重的一膝盖顶在那鬼身上,然而他根本不为之所动,在把林言里里外外亲了个够本后将目标转往他的耳垂,潮漉漉的声音和触觉让林言如过电般激灵灵一颤,禁不住起了层鸡皮疙瘩。不分时间地点的侵犯和永远处于劣势的状况让林言也上了火,心说自己是有耐心,可他妈这东西怎么跟狼崽子一样捂不暖喂不熟,忍不住踢腾着双腿,狠狠的骂出声来:“滚开!”   "人鬼殊途,你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我一个大活人也不能陪你死啊!"   那鬼的动作停住了,林言能感觉到他在轻微的颤抖,压在身上的重量慢慢移开了,黑暗中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神使鬼差的,那副拼了命护他样子浮现在眼前,林言有点于心不忍,放低了声音对着眼前的黑暗说:“听话,走吧。”   “我不为难你,你也放过我,咱们两不相欠,行不行?”   没有回答,林言伸手一捞,什么也没有碰到。   真走了?林言翻身坐起来,揉着在地上被硌的生疼的脊椎骨,嘴巴里一股血腥味,伸出舌尖用手指一摸,疼的"咝--"了一声。与此同时房间的另一头传来奇异的敲击声,似乎是指节扣击水缸一类的物体,有规律的闷响带着嗡嗡回声:"铛铛,铛铛铛……"   屋里几乎一点光线都没有,林言睁大了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是你么?"   "铛铛铛……"那敲击声急了,似乎很不耐烦,又有点急切。   "……你想说什么?"   回应他的依旧是急促的敲击声,林言缓了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摸到门边拔开门闩。房门打开时敲击声戛然而止,灯光倾泻进来,阿颜和尹舟一人操着把桃木剑,一人握着张涂了朱砂的黄符站在门口脸色煞白。   "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一开门你只剩堆骨头渣子了!"尹舟抓着黄符在他眼前一阵乱挥,阿颜口中念念有词,疾走两步冲进屋子,林言跟着回头扫了一眼,空空荡荡。   “阿颜,算了。”林言轻轻的说:“他也挺可怜的,我再想办法吧。”   死去数百年的鬼,怀抱执念与怨恨留恋人间,连念三十万遍地藏经,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都无法超度,什么样的心愿才会让人连死亡都不得安息?林言把着方向盘在拥堵的车流里缓缓移动,下午五点的阳光耀的整条街都笼着暖烘烘的黄光,车里一股空调的冷腥气味,香薰早用完了,淡绿色的薄荷膏体干结在瓶底,记得这瓶刚买回来时薇薇坐在副驾驶上伸直双腿,拧开盖子把香薰瓶塞在林言鼻子底下,笑眯眯的说你这种人最适合用薄荷。   “你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林言瞥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位,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很久没想起薇薇了。   半年多以前,相同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干净爽利的女孩子,散碎短发,说话像往盘里扔豆子,一个字一个字泠泠作响。家里至今还放着她的拖鞋,珊瑚绒睡袍,林言买给她的菩提子珠串和戒指被仔仔细细的收在盒子里,什么都没带走。林言记得那天晚归,进门时薇薇安静的站在客厅里,在林言额头轻轻一吻,说了句再见后翩然出门。林言追下楼拦在她身前问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薇薇把手插在牛仔裤兜中洒脱的笑笑,说你哪里做的都好,你只是没爱过我。   仅仅把我当做适合结婚的对象来相处,是对我的侮辱。她把戒指摘下来还给林言,夜幕里她的脸像朵刚开的栀子,语气很柔和,林言你是个好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无论条件如何都让你无法抗拒的人,那时候你就明白了。   夜风把她的外套吹得鼓胀如帆,林言站在花坛边看着她走远,终于没有再追过去。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薇薇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平淡未来,他缺人陪伴,薇薇恰好合适,仅此而已。   他有自己的隐痛,小心翼翼的埋藏了很多年。   横穿小半个城市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天黑透了,不知哪户人家在做糖醋排骨,好闻的酱料香味让人直流口水。林言把车停在小区楼下,从后座抱出一只塞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袋,仪表盘上一沓涂着鲜红文字的符纸格外醒目,林言盯着看了一会,折起来装进口袋,摇摇头关上车门。   他已经尽量避免提及那鬼对自己身体的侵犯和渴求,但他觉得阿颜还是察觉到了,离开的时候小道士把这一摞黄纸强塞了给他,结结巴巴的说焚成灰烬冲水喝下能防止邪祟近身,贴在门上保家宅平安,每张能撑大概一天时间。林言从购物袋里取出盒速食蘑菇鸡肉饭,在塑料膜上扎了几个小孔丢进微波炉,等饭熟的空档他顺手掏出符咒一张张翻看,朱砂潦草的涂了些看不懂的文字,血迹干结成褐色的小点,阿颜咬破舌尖喷上去的。   “嚓。”打火机的火苗升腾起来。   屋子里那股阴寒明显动了一下,似乎不情愿的退了两步。   寂寞到无以复加的一只鬼,符咒的一角快挨到火苗时林言突然犹豫了,抬头朝寒冷传来的方位看了一会,轻轻的说:“你在吧?”   那东西靠近了些,寒冷的感觉又加重了,林言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以此为界限,只要他再做出一点反抗的表示那鬼便会毫不留情的扑上来撕扯他的身体,像发了狂似的。   “你除了跟着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我不用这个赶你出去,你也别碰我,可不可以?”   林言将打火机放在一边,冲那阴寒站立的方向摊开双手。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鸡肉蘑菇饭熟了,诱人食物香气让林言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似乎已经连续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他拧开厨房的水龙头,将符纸一张张泡在水槽里,软塌塌的一堆,林言把它们捞起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朱砂被水化开,一片一片染在手上,像血迹。   稀薄的寒气近在咫尺,林言有点紧张,下意识的吞了口口水,他不知道跟鬼交涉有没有用处,更担心示弱会给他更多可乘之机。冰冷的一双手捉住林言的手腕,柔软的嘴唇印上他的额头,林言僵了片刻,刚要往后退时那寒冷却先离开了,不近不远的在一旁浮荡。   晚饭时林言从柜子里取了两只杯子倒果汁,盖浇饭里放了两双筷子,餐桌上方吊着镂空陶瓷仿古灯,暖洋洋的灯光从青花瓷壁的雕花处投射下来,整间餐厅都笼罩在安静的气氛中。林言端起杯子朝对面空着的椅子举了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声说:“你还让我活三个月是吧?”   “干杯,三个月同居室友。”   林言其实笑的比哭还难看,这么多年对他来说一直存在一件比鬼魂的威胁更可怕事情,隐藏的太久太深,在连自己都快忘记时却又被硬生生的挖了出来。林言不想承认,他也耻于承认自己因为一个男人在他耳垂吸吮亲吻而战栗到勃起,一只虫在心里蠕爬,每扭动一下都让人酥痒难耐。饭吃到一半他终于崩溃了,放下筷子冲进卫生间,没有关门,他知道关上门也无法给自己留一点尊严,暧昧的黑暗中他第一次纵容自己沿着那结实的腰肌臆想下去,抵到腿根的坚硬令他疯狂,林言倚在墙上呻吟出声,脸色潮红,鼻尖沾着细汗,一边急喘一边握住自己的前端用力抚慰。   镜子里那影子破天荒的没有走近,仅仅站在不远处看着林言从犹豫到挣扎最后自暴自弃,攀上顶端的时候他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望着镜子里的人无助的呜咽出声。   你为什么非得逼我呢。   你放了我吧。   谁不是关上门偷偷犯罪,走出门像模像样做人?把你最丑陋的一面留给我,把你最阴暗的欲望交给我,在你最凄惶的时刻抱紧我,即便你死了也让你的灵魂属于我,从此无论光阴还是命运都无法让我们分开。   林言把大号购物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宣纸,砚台,镇石,墨锭,毛笔,把一张软毡在桌上铺开,宣纸裁成二开大小用镇石压平,热水化开狼毫笔尖的软胶,上好的徽墨合水在砚中斜斜碾过。屋中仅点了一盏台灯,昏暗中一切都不真实起来,仿佛隔着乳白色的虚空一切都变了模样,雕花棂,檀木案,湖水纱帐绣百蝶穿花,白衣秀士临窗听风,悬腕握一支湖笔,手边摆了本《太平广记》,风一吹泛黄的书页扑簌簌的翻,故事三分真七分假,神神怪怪痴痴迷迷,写不尽世情人心。   “还记得你生前的名字么?”   暗沉沉的灯影下那毛笔竟悬空立了起来,似乎思索了很久,一滴墨滴在纸上,化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斑,淡淡的水迹从边缘氤氲开来。   真是笔清朗的好字。   “萧、郁。”   “你没了结的心愿……是什么?”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都没有了下文。   自从怪事开始以来,林言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 第13章 疑惑   在林言参加过的考古实习中,那明墓无疑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发掘工作历时三个月,在动工之前林言连一丁点相关背景资料都没有拿到手,多次问导师也没有得到回应,当他被告知计划只让他在墓中待一个星期时本以为自己是个端茶倒水跑龙套的小角色,没想到飞机抵达的当天就被送下地,负责的却是最重要的主墓室尸身清理工作。   那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地下玄宫,青石块砌成拱券,后殿长约四十公尺,一口半人多高的黑漆大棺静静在石台安睡。林言和大家一起屏息凝气,当金丝楠木棺盖被缓缓抬起,尸身周围的金银玉器和罗纱织锦露出来时墓室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所有人都忍不住为找到一座完全没被盗墓贼染指过的大陵而击掌庆祝。半晌无关人员一个个撤离,林言记得导师最后一个离场,撤出时双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空旷而黑暗的主墓室中只剩下林言一个人和几盏时明时暗的灯火,时常有矿灯莫名熄灭,他后来回想,恐怕从那时开始这墓主就盯上他了。   棺椁中的尸身已经腐烂成骨架,头发却软而有光,然而当林言独自坐在棺椁旁翻阅史书时,重重疑惑却浮了上来,那墓主人的身份简直如这玄宫的青铜器一般蒙着难以辨识的绿锈,没有记录,没有族谱,甚至在乡志和县志上都没有任何记载。棺材前放置的长明灯早已干涸,后面一张两尺来长的玄色灵牌涂着厚厚的陈年血迹,该写名字的地方空空荡荡,那竟然是张无字牌位。   棺材中最后一件冥器被顺利取出时林言接到了返回命令,历时短短七天,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起过这座陵墓的渊源。   周五早上阳光明媚,花坛里的月季争相开放了,空气中隐隐约约浮荡着一丝烧鸦片似的软腻香气,林言把车停在校门口,匆匆忙忙穿往楼前的小广场往导师办公室走,为了赶时间径直穿过地上喷泉,差几步跨出去的时候突然钟鼓齐发,水柱从各个孔洞里喷出来,周围立刻成了一片水柱森林。   “我靠……”躲闪不及被浇了一身水,林言一边在揪着T恤下摆往前飞奔一边在心里大骂法克。几个学妹正好从大楼正门出来,被他的狼狈样子被逗得扑哧直乐。   林言有点脸红。   亮晶晶的水珠子四处飞溅,恰好一滴落进眼睛里,抬手去揩时手腕却被人捉住了,冰凉的指尖恰到好处的抹去睫毛上沾的一粒水珠,林言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站在原地楞了好一会神。   走上台阶时只见自动门左侧新摆了一副锃新的大海报,长相斯文的中年眼镜男举着钢笔,整个人的气质像极了文具店一只没拆封的文件夹,旁边一行大字:中国知名历史学教授陈XX来我校开办讲座,欢迎各位同学参加,届时会有神秘活动与教授互动哦。   社团宣传部常用的调调,下面一排排小字写着活动具体时间和内容,林言使劲绞着湿漉漉的T恤下摆往门厅走,一边咕哝这大概就是喷泉突然发飙的原因,没走两步又折回来,皱着眉在海报前伫立了一会,他总觉得宣传画上的男人有点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思索一阵未果之后,林言摇摇头,闪身跨进了门厅。   导师办公室在四楼。   “老师您在开玩笑么,古墓勘察从前期准备到结束发掘这么多人参与,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找到墓主人的生平资料?”   “那座墓在同期也已经算中等以上规格,就算墓主不是官宦出身,作为富商在史籍中总有记录吧。”   大学机构的周五总是懒懒散散,所有人都一副等待周末来临的派头,林言的导师也不例外,眼前满身是水的学生闯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捧着一只厚重的紫砂杯。因为早年常在西部奔走,一张紫棠面皮被塞外的风霜刻满皱纹,因为中年发福又撑起了点,眼袋松垮垮的垂在眼镜后面。   导师被林言咄咄逼人的口吻弄的不耐烦,拍了拍桌上的一摞书:“是真没有,你看我这不正愁着写发掘报告嘛,忙了一个多月也没点进展。”   林言双手撑在桌面的玻璃板上,急躁的往前倾着身子:“我不相信,那座陵墓没被盗过,尸身和陪葬都完好无损,难道不能确定墓主的身份么?”   这个学生一向以有礼貌和耐心著称,很少见他这么焦急过。   “问题就在这,根据出土文物整理出的资料跟当时的记载一对照,我只能说那是个不存在的人。”导师放下杯子,手指在书的封面上咚咚敲了两下:“明史不是我的主攻方向,问我还不如自己查资料,咱们学校的学生得具备自主研究的能力,你要善用学校图书馆资源嘛。”   林言失望的摇摇头,如同导师说的一样,史料浩淼如烟海,真查起来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不一定有进展,等到那时候十条命他也早用完了。何况一个星期时间他已经把图书馆有关史书翻了个遍,甚至拜托尹舟以各种不良方式扒数据库,但奇怪的是无论用时代,人名还是地点做关键词都搜索不到任何资料。按常理,在古代即使出个秀才都会在县志上狠狠记一笔,而这萧郁却像来自异界的人一样,凭空被种种记录跳了过去。   空气中浮荡着书页和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淡香气,淡蓝色百叶窗恰到好处隔绝了阳光,林言下意识的回头扫了一眼,就好像那里该有同伴等着回应他的疑惑似的,但萧郁是存在的啊,他想。   硬的不行来软的,林言垂着脑袋放低了声音:“老师,这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您能不能帮帮忙……”说话时视线定格在桌面上,玻璃板下压着好些导师年轻时的老照片,黑白画面中一排人穿着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灰头土脸却洋溢着青春笑容的模样跟面前肿眼泡的中年人对比起来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光阴真是奇妙的东西。   导师两根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说话时并不看林言,目光有些躲闪:“你干嘛非得查那墓主?写论文要用?”   林言深吸了口气,他一向对人的情绪有种敏锐的洞察力,昨晚梳理线索时在墓中的情形忽然闪过他的脑海,许多疑点在那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他沉浸在兴奋和紧张中没有察觉,比如自从他进队大家就一致讳莫如深,再比如清理尸身人员依次撤离时导师也用这种躲闪的目光看着他。整件事情似乎早就被安排好了似的,所以林言顾不得打扰老师休息,抓过手机定了这次见面时间。   “老师,您应该知道为什么,人、命、关、天。”犹豫了片刻,林言皱着眉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双手在桌面上用力按了一下,转身就走。   走到办公室门口时特意顿了顿,一,二……林言在心里默默的数。   三。   “等等。”导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林言,这个项目不归我管,我也只是听说那个墓被打开时发生了很多怪事,有人到我这里指名要你去,我本来也不同意……这件事你要真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整个发掘工作的策划人。”手指又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姓陈,下周一来咱们学校开讲座,楼下有海报。”说完从码放的整整齐齐的书册里抽出几卷重新摆了摆,往桌上一扣,做出副送客的架势:“具体的你去问他。”   “最后一个问题。”林言扶着门框把脸探进来:“老师您知道萧郁么?”   “不知道。”这次回答的很快:“那是什么?”   林言叹了口气,扶着栏杆快步疾走下楼。 第14章 讲座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不过是个和往日一样的周一下午,气温偏高,连续一个多星期没有下雨的缘故。学校大礼堂门口一溜儿黑色奥迪停的颇有气势,隔了老远就看见大楼门口拉着大红横幅:“热烈欢迎故宫博物院鉴定研究员陈XX教授在我校举办文物鉴定讲座”。   礼堂是近两年新建的,门厅很气派,淡蓝色穹顶和壁墙,靠近大门的一整面墙全部用玻璃制作,从外面一眼就能看见大厅里人山人海的排队情况。与平时的阔朗风格不同的是这次门厅的整体布置很有古韵,门口两只仿明侍女赏春桃双耳大花瓶,宣传海报用木雕花窗棂做边框,几行飘逸的行书让人乍一看还以为进了古董行.   大厅的冷气开得太足了,林言摩挲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站在排队入场的队伍中盯着海报打发时间。   宣传画上的教授怎么看都让人觉得酷似一只未拆封的文件夹,连眼镜上的一抹反光都像文件夹的透明塑料包装纸,林言愣了会儿神,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他面熟了,这人是《明代服装史研究》的主编,翻开课本第一页就能看见他的大头照,据说无论在专业研究还是民间古董拍卖方面都颇有名气。好像还在某个鉴宝节目见过,林言回忆道,实习时倒没遇见过他,可能是自己太无关轻重的缘故。   话又说回来,怎么会有人指名要他参加那次明墓发掘?   “离进场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请大家耐心排队等待,我们的工作人员一会将为大家提供活动介绍手册,还会有免费饮料赠送哦。”大厅广播里传来甜腻的女声。排在林言前面不远处一个一直低头玩PSP的高个儿男生回头猥琐一笑,冲身后的人说:“妞声音真甜。”   奇特的是这人穿的是件澜衫风格的改良汉服,贴身剪裁,衣袖却宽大,配着他一脸青春痘和手里的PSP显得很是怪异。林言沿着队伍扫视了一圈,奇怪得发现不仅PSP男这副打扮,不少人身上都能找到古风元素,一个女孩甚至盘了发,黑檀凤头步摇斜斜坠在鬓上。   林言百无聊赖的往玻璃墙外看去,一个穿蓝布袍子的熟悉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是那小道士,蹲在不远处的花坛边,手里拿着根火腿肠正在喂一只懒洋洋的大黄猫,黄猫蜷着身子一副惬意的样子,胖乎乎的身形像只颇有身份的大蜗牛。   小道士一抬头也看见了冲他招手的林言,匆匆忙忙把火腿肠丢给黄猫,背上书包跑进门厅。林言往后退出一个位置,身边那股阴寒动了动,似乎有些不情愿。   “至少阿颜是个活人,你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林言忍不住嘀咕,捉鬼、送符等一系列事件让萧郁很厌恶这小道士,从最近一个星期里每次给阿颜打电话询问送鬼的事时他的反应就可见一般。   “过来在这儿等。”林言冲刚进了门厅的小道士招呼道,“自己吃的都不好,还买火腿肠喂它。”阿颜手里还捏着半截红色塑料肠衣,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亮亮的看着林言。   胳膊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把他朝远离小道士的方向扯,林言本来就被空调冻的难受,一皱眉把萧郁的手拨了下去。   那股阴寒往他身边靠了靠,突然轻轻的颤抖起来,林言以为他生气了,抬头一看却见一队古装打扮的学生从礼堂的金色大门走出来,不像观众穿改良汉服,这十几个人身着正儿八经的明朝衣冠,男孩子穿青布或白布皂边直裰,头戴丝方巾;女生着花冠裙袄缀金玉坠子,外护袖镶锦绣,有的短衫月华裙做民女浅淡打扮,有的红衣大袖做贵妇雍容扮相,各自端着盘子,里面放了一只只一次性小纸杯,是来分发饮料的工作人员。   萧郁不太对劲,整个人贴着林言抖的厉害,林言吓了一跳,尽量不动嘴唇小声问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萧郁没回答,倒是林言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电脑屏幕上看到的鬼影,他戴的根本不是什么高帽子,那是书生的四方平定巾。   “我打头,你们断后。”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传来,林言一下子愣住了,工作人员的队伍中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散碎短发衬着各色零碎锦料拼凑制出的水田衣,边分发红茶边回头与熟人说笑,再怎么换风格林言都不会认错,那是薇薇。   林言想低头装没看见,但薇薇显然已经注意到他,停顿了一秒后喊了声林言便端着托盘径直走过来。水田衣织料色彩互相交错形显得她脸上的妆倒是清淡,脖子上一枚和田小籽,半僵半肉,很有天然的味道。   “好久不见,你一个人过来?”薇薇笑着说,顺手把装红茶的纸杯递给林言,“来跟我们一起?”   薇薇这种直爽的人很少把尴尬情绪放在心上,林言不行,他总觉得过去的恋人做不了朋友,自从分手,只要薇薇在的场合他都尽量避免,无论是同学聚会,生日还是搭伴旅行,当然也有躲不开的时候,比如现在。林言勉强抬起头,笑的很艰难。   “没、不是,我跟阿颜一起来的。”林言脸在发烫,急忙拽过小道士做掩饰。   大概因为小道士的名声太过怪异,薇薇吃惊的打量了阿颜一眼,但迅速调整好了表情,从盘中取了杯红茶递给阿颜,塞给林言两本硬皮宣传册,搭话道:“这是我们社团这学期最大的活动,忙里忙外的准备了两个多月,累得头发都掉了好几把。”   “很不错。”林言的回答有点别扭。   “希望你喜欢。”她笑嘻嘻的说。   一队工作人员一边叫她名字一边往前涌,见薇薇和林言面对面站着不说话便开始起哄:“呦,看上哪家公子走不动路了这是?”书生服上下打量着林言,视线从质感良好的格子衬衫移到牛仔裤的CK标签上,不阴不阳的说:“质量不错,清秀小生。”   薇薇也不生气,回头坦然道:“什么眼神,这就是差点娶了我的那个,质量再不错以后也是别家的啦。”大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一阵唔的起哄声。书生服一脸扼腕,拍了拍林言的肩膀“原来就是你啊,有福气不珍惜,可惜我们啊,想追追不着。”话是对林言说的,眼神却一个劲儿地瞟着薇薇。   林言笑了笑,淡淡道:“想追我教你,一百块一节课,有没有用你看我现在的状态就知道。”   又是一阵笑声,薇薇有点不好意思,瞪了那书生服一眼,转过脸对林言正色道:“少搭理他们,没句正词,对了,你俩别在这排队了,前面有几排座位是给工作人员留的,我们都得在门口执勤进不去,白空着可惜,拍照也不好看,你们去坐吧。”说着从托盘里的宣传册底层翻出两张蓝色座位票,和林言手中的差不多,只是右上角有个小小的黄色VIP标志。   林言本能的想拒绝,但听到薇薇说讲座有提问环节,坐前排有机会直接跟教授交流便动摇了,捏着宣传册有点犹豫,说行。   “不过……”林言想了想:“我需要三个座位,可以么?”   薇薇敏锐地扫了林言身后的女生一眼,林言摇摇头,表情有点不自然:“不是,我朋友还没过来。”   薇薇问旁边的女生要了张门票,犹豫了一会,低声说:“林言,你现在……”   身后涌来一大群衣着光鲜的女孩子,带头的那个一见薇薇便惊喜的拉着她比划队伍中哪里有帅哥。薇薇无奈的看了林言一眼,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林言突然打断她:“要没事我先走了,朋友还在等我。”   一行人簇拥着薇薇继续往前发饮料,她是社交型的人,不管到哪儿都被前簇后拥,这一点跟他截然相反,林言虽然人缘好,但相比天天凑在人堆里他反倒觉得独处更自在些。林言把三张VIP座位票递给小道士,两人一起沿着红地毯往工作人员通道走。   后台走廊与前厅完全不同,西式装潢金碧辉煌,一朵朵烫金的花儿浮在墙壁上,看久了像要径直扑到人脸上来,林言用一根手指划着壁纸,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有点尴尬,有点念旧的伤感,脸上不知该摆什么表情,手脚也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的生活本不该这样子,林言抬头看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心想也许世界在他和薇薇半年前告别时就分裂成两个部分,在正常世界中他和薇薇像对金童玉女站在门口迎宾,而在这儿,他一个人神思恍惚的沿着走廊走下去,一直跌进报告厅正门后的深渊里,永无止境的往地界坠落。   冰凉的手指碰碰他的手背,接着变本加厉攥住他的手腕,拇指往手心一滑掰开握着的拳头,轻轻捏了捏。林言停下来叹了口气,沿着手指摸上去,仿佛再自然不过似的握住了萧郁的手,凉,坚硬而修长,简直像捏着一件瓷器。萧郁转了个方向将林言的右手裹在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林言忽然觉得平静下来,他想,有人陪着他把最尴尬的一刻撑过去总是好的,不管那人是不是已经死了近五百多年。 第15章 登台   由于还不到进场时间,能容纳两千人的观众席只坐了稀稀拉拉十来个关系户,活动负责人还在扯着嗓子指挥主席台最后的布置工作。从工作人员通道入场后林言拉着阿颜在第四排中间找到了他们的座位,确实如薇薇所说视野良好,仅排在贴着粉红标签的校领导和到场嘉宾席位后面。   出乎意料的是林言座位旁已经坐了一个男生,“不好意思,借过。”林言说,那男生一抬头,竟然是在前厅遇上的PSP男,长脸像蚂蚱,一脸青春痘,玩游戏被打扰后一扯嘴角做出个不耐烦的表情,微侧了下身子给小道士和林言让出过道。   大概也是走后门进来的,刚才还见他在门口排队来着,林言想。怕阿颜尴尬,他把最左边与PSP相邻的位置留给萧郁,自己坐中间,随手翻开活动手册开始阅读。小册子制作精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页页扫过去林言便知道了个大概,这讲座以明成化年间文物收藏鉴定为主题,彩页印了些瓷器,玉器和书画。之后是互动环节,内容却没有写,林言把册子往左边的空座递过去,轻声问:“眼熟么?”   邻座的PSP男转过头不解的望着林言,林言有点尴尬,把册子收回来,讪讪的说:“不是问你。”   PSP毫不留情的白了他一眼。   主席台准备就绪,观众从两边的侧门鱼贯入场,报告厅里喧哗了起来。萧郁似乎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把林言的手从小册子上掰下来捏在手里,林言有点紧张,从别人的视角看去他的左手正僵硬的悬空着,挣扎两次未果只好妥协,扣着萧郁的手指放在扶手上。   观众落座完毕,那气质斯文如文件夹的陈教授从后台走出来,黑西装和红色条纹领带让他看起来颇有些气派。教授在主席台坐定了,摆弄完话筒和笔记本后清了清嗓子,接着主持人登场,全场暗了下来,只剩下背景PPT和主持人身上的追光。   “讲座正式开始,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文物鉴定方面的专家,故宫博物院鉴定研究员陈教授给大家主讲明成化时期古董鉴赏与收藏……”主持人念道。   礼堂里暗沉沉的,观众素质优良,两千人报告厅座无虚席却一片寂静。林言往左边一转头,霎时吓得差点跳起来,本来空着的座位坐了一个人,在满座衣冠齐整的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长发挡住大半张脸,从林言的角度依稀能看到修挺的鼻梁和苍白的皮肤,薄唇紧紧抿着,专注的盯着主席台。追光的蓝色光影中他衣上大片的血迹格外诡异,林言的手下意识地一抖,萧郁转过头看他,黑发间露出一双阴狠的黑瞳,手上又用力了些,怕林言跑了似的。   不知道鬼的形象是不是就定格在他死的样子上了,林言一边努力平复心跳,一边哀叹要是还能改,说什么也要伺候这祖宗梳洗更衣,免得以后大半夜瞧见被吓死。林言碰了碰阿颜,朝萧郁的方向一努嘴,小声道:“你能看到他么?”   阿颜疑惑的摇摇头。   林言松了口气,他真不想被人当成《厉鬼将映》里在电影院与鬼邻座的倒霉男主角。   “活动第一部 分我们请陈教授以几件自己的藏品为例给大家分析古董鉴定的基本知识与规律,第二部分为互动时间,我们将请十位同学上台进行一项小小的活动,内容到时公布,赢到最后的同学能够请陈教授亲手刻一枚印章作为纪念……”   台下一片骚动,林言有点不解,转过头问阿颜那有什么稀奇。“这、这老师的篆刻和书、书法都很出名,起拍价不低。”阿颜轻轻的说。   主持人将台词本合拢,继续说道:“……并且可以在活动后获得单独提问时间,陈教授会乐于解答你们对行业发展,职业导向或者跟专业有关的各种问题。”   林言皱了皱眉头,这听起来比较有诱惑力,问萧郁的事情确实需要很长时间,说不定还得玩心理战……林言想。   鼓掌过后主持人下场,追光熄灭了,整个会场只剩下背景PPT闪着蓝莹莹的光。文件夹教授喝了口水,说了几句简单开场白后开始切入正题。最先放出的照片是一只浅口青花仙鹤大纹盘,造型普通,但色泽淡雅沉静,胎质细润,釉质肥厚,很符合成化时期的庄重圆润的特点。   “明成化年间瓷器胎体轻薄,迎光透视呈牙白色或肉红色,如脂似乳,莹润光洁,胎精釉亦精,高穆深雅,同臻其妙。在色彩方面纹饰线条纤细,多用双线勾勒填色法,填色较淡。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时期斗彩成创新品种,色泽精致婉约……”   文件夹讲到这里,后台闪出一名穿淡绿凤尾裙的女生,手中的朱漆托盘里放了一对竹叶斗彩碗,天青色底子飘绿竹叶,林言有点不屑,这东西在市面上拍卖一对不过五万,跟教授名字前面的一堆头衔比起来实在廉价的多了。   瓷器讲完,PPT换成了雕刻名手陆子冈的作品水仙簪,虽然是照片但看得出雕工精湛,细微处如发丝不断,文件夹对着照片淡淡的开始讲解玉器鉴赏,女生捧出一只手掌高的白玉籽料山子,小射灯的光线中白玉晶莹剔透,雕工也细腻,女生将托盘转了转,露出背后的皮僵部分,林言一看便皱起了眉头。   “谁来评价这件雕件?”文件夹懒洋洋的提问。   没人回答,台下一片寂静,林言轻轻嘀咕了一声:“二上。”本来以为自己声音够小,没想礼堂里太安静,这一句话便突兀的传到了主席台上。   教授眼睛亮了一下,朗声道:“说下去。”   林言的脸一下子红了,犹豫了半晌,不太情愿的站起来,比比划划道:“看玉质是籽料无疑,但在处理过程中商家为了卖好价格,重新在玉石上造了层假秋梨皮,倒是不影响价格,也不算赝品,就是看着别扭。”   文件夹赞许的点点头,林言坐下时心脏还扑通扑通的跳,他不太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说话,开班会也就算了,两千人大礼堂说话都带回音,万一出错真糗大了,林言有点后怕。   “你、你眼光真好。”小道士轻轻的说:“不像我只会死背书。”   低柔的声音让林言从心里软了一下,刚想谦让几句,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揽住了,用力一勾林言便直接倒在萧郁腿上,冰冷的气息扑了上来,冷硬的手捏住他的下巴,拇指轻轻在脸颊来回划过,长发垂下来骚的脖颈发痒。林言撑着萧郁的膝盖想坐起来,萧郁却不肯,两个人在黑暗里僵持。   林言忘了只有他自己能看见萧郁,这副情景在别人眼里显得极其诡异,刚回答完教授问题的男生半倒在旁边的空座位上一副怎么努力都起不来的样子……   “哥们没病吧?”PSP男冲林言翻了个白眼,嫌弃的往左边挪了挪屁股。   林言挣扎着坐直身子,尴尬的冲PSP道了个歉,撑在前面的椅背上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继续听讲座,实际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只鬼,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正肆无忌惮的搂着他的腰,从脖子慢慢亲上去,冰凉的鼻尖蹭过他的侧脸,绕到耳畔,合着气流的一声:“呵……”   林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胳膊僵硬的扶着椅背,表情绷得紧紧的,耳垂被舔了一下,湿湿的,软糯糯的触感,全身抖了一下,舌尖在耳洞口绕着圈子,时不时往里探,暧昧至极的声音像被扩音器放大了无数倍,林言把手伸进刘海下撑住额头,把眼睛也顺便捂住,没脸见人,只剩下咬牙死命控制呼吸的份。   文件夹教授在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视线也被挡的死死的,萧郁从前面俯着身子,双手撑在林言两侧的扶手上,舌尖在他嘴唇上来回的舔,痒,痒到心里,又气又急又难受,林言绝望的开始背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的特点在于压榨剩余价值……价值剩余……价值压榨社会主义剩余……主义压榨社会价值……全乱了…死都不能在这种时候被一只鬼挑逗到硬,硬了怎么办……林言的眼睛里漫上一层水光,哀求的望着萧郁,掐着他的胳膊轻轻摇头。   快摸到他大腿根的手终于收回去了,萧郁俯身亲了亲林言的嘴唇,坐回到座位上。   日子没法过了,林言悲愤的想。   “下面进行第二个环节,请十位同学上台做个古玩鉴别的小游戏,我们准备了十件藏品请大家鉴别真伪,答对次数最多的可以指定文字,请陈老师亲手篆刻印章一枚哦。”主持人换了个穿红袄裙的姑娘,握着麦甜腻腻的说。   林言还处在肾上腺素激增的状态中没回过神来。   “刚才发言的那位同学,陈教授请你上来。”   礼堂里一片寂静,林言抬起头呆呆的看着主持人,奇怪的想怎么不继续了?阿颜推了林言一把,小声道:“上、上面在叫你呢。”   林言犹犹豫豫的站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尖,冲红袄裙反问:“我?”   台下瞬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主持人怕冷场,握着麦打趣道:“这位同学一定是在冬眠。”   林言脸上刚降下的温度腾得又升了上去,他最不擅长在大庭广众下耍宝,一点错误都会让他忐忑不安。林言小心翼翼扶着椅背往外挪动,忍不住回头狠狠瞪了萧郁一眼,那鬼倒从容不迫,径直跟着他从一排人挡路的大腿中穿了出去。他走路的姿势很独特,即便一身血迹散发赤足却目不斜视,腰背笔挺,不像现在的学生塌肩驼背,一副被教育体制好好疼爱过的样子。   林言从一侧的通道走上台,调整了半天姿势才不至于顺拐。   讲台后的绛紫色幕布拉开,露出后面宽阔的空间,暖烘烘的舞台灯下十张古色古香的方桌配着太师椅一字排开,前方正中间的高台上放着一只考究的红木锦盒。其余九人已经在最右边的桌前站定,离林言最近的偏偏就是那冤家路窄的PSP男。   主持人抬手示意林言加入他们:“为了更符合今天的气氛,十位同学要去后台换一下衣服,请陈老师和台下的各位观众稍事休息,马上回来。”   林言朝台下扫视,只见舞台被灯光耀的晃眼,台下最前面三排校领导和出席嘉宾正襟危坐,后面则是乌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潮,这仅是一层,再抬头往上看时林言腿都软了,二楼满满的观众不说,四只亮着小红灯的大型摄影机正对着他。林言只觉得全身骨头爬满了蚂蚁,胸口被一块大石压着,肺叶变成了两只被挤扁的塑料瓶子,怎么都灌不进气去。   如果能临阵脱逃他真想马上开溜,连着深吸几口气后,林言掐着手心跟在队伍里从幕布间隙进了后台。 第16章 比赛   十分钟后,林言穿着套银灰底色小龙纹直裾别扭的出现在台上,十人一一落座,连文件夹教授都换上了夫子服,台下风卷似的嗡嗡议论让林言的脸不停发烧,椅子像洒了钉子,怎么坐都别扭。   这架势整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课堂剧,他几次忍不住回头看萧郁,全场唯一货真价实的古人正蹙眉立在他身后,眸光深深地望向他,半晌将手轻轻按在林言肩上,像安慰似的。   换衣服时就察觉到萧郁不对劲,或者说一切都不对劲,在更衣室中正系宫绦那鬼缠上来抱他,两人在狭窄的隔间里推推搡搡,亚麻布料蹭出了一身褶子。正当林言准备拼老命上拳头时萧郁却突然停下动作,扳着他扭向镜子,下巴支在林言肩上盯着倒影中的人,混沌的眼睛第一次带了清明,甚至安静的有些悲伤。   镜面摇摇晃晃,如被拨乱的一池碧水,一层层涟漪浮荡开去,黄铜镜花梨台,翩翩少年眸光清朗负手而立,云纹锦带束腰,俊秀的一张脸带三分傲气。林言惊恐的后退,他几乎要喊出来了,镜中人不是他,虽然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孔,但他早被生活挫平了锐气,做不出这样的神情。   沉水香晕荡荡陶陶然,少年的眼神柔软下来,身量高挑的华服男子将下巴支在他肩上,舒展着一双长眉,声音缓慢喑哑,像许久未曾开口:“我等了你很久……”   林言猛地回头,踉跄两步反身靠在镜子上,面前的人黑发如漆,斑驳的血衣说不出诡异阴沉,悲伤到绝望的一双眼睛……   我等了你很久。   林言连滚带爬的冲出了更衣室。   “休息时间结束,请大家保持安静,我们的活动马上开始。”红袄裙念道。   林言坐在椅子上有些神思恍惚,明亮的舞台灯光和台下黑压压的观众让他怀疑更衣室中的经历是场幻觉,萧郁也没有异样,林言回头对上他的视线,有点心慌,萧郁俯下身握住他因为紧张而发凉的手,桌上放着一小块白板和一支软头黑笔,萧郁示意他拿起来,把着他的手在白板上一笔一划写道:我帮你。   林言愣了一下,提笔继续写道:你还记得?   萧郁似乎不想回答,摇了摇头放开了他的手,依旧扶着林言的肩膀在他身后站着。   观众席安静了下来,明亮的白色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红木锦盒上,红袄裙走上前将锦盒展开,露出中间的玻璃匣子。台下观众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叹声,林言的眼睛也亮了一下,是只精美的双耳抱月瓶,侍女倚树而立,勾画细致入微,釉质饱满,器形完整无缺,品相不错的大开门老货。   这道题对一个学文物的学生来说并不难,林言仔细看过瓶身的胎质和釉质,确定无误后在白板上写了答案。时间到了,主持人从方桌前一一走过,到PSP男时突然停住了,举着麦克问道:“这位同学,你的答案呢?”   PSP男的白板竟然是空的,他正伏在桌上玩游戏玩的入神,主持人问第二遍时才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抬起头,懒洋洋的扫视一圈,不屑的扯了扯嘴角,吐出一句:“真品。”接着把主持人晾在一边,低头继续玩游戏。   林言之前就见识过这家伙的傲慢,没想到他对谁都这样,红袄裙姑娘被PSP的态度弄得很尴尬,调整了好一会面部表情才点头往前走。   “这一题……答对的有九位同学,请打错的下场。”观众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跟林言相隔三个位置的男生笑嘻嘻的跑下台。教授简单对抱月瓶点评了几句,林言擦净白板等待下一题,悬着的心不由放下一些,心想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会有人出错,看样子台上的人并不如自己想象的专业。   那文件夹教授似乎也有些失望,端起不锈钢杯子喝了口水,视线转移到笔记本电脑上,不知在看什么。   舞台中央的锦盒换了只稍小一些的,故弄玄虚的音效过后盒子缓缓开启,是一卷古书,主持人示意众人离座近看,林言在玻璃匣前站了一会,返回座位写下答案:“真品,明代刊本南戏《白兔记》,嘉定宣氏墓出土。”   这件东西他在上海博物馆见过,林言想,这次讲座倒像是古董鉴赏会,怪不得能吸引这么多人。这一题结束后又有一人在观众的鼓掌和吹口哨声中离场,空出了第二把太师椅。   题目一道道推进,判别逐渐有了难度,一支仿造的惟妙惟肖的嵌宝石葵花金簪难倒了三个人,而接下来用“磨款”手法仿制的一只斗彩蔓草纹荸荠瓶让林言也犹豫了许久。每一件藏品的真伪公布后教授都简单点评两句,算作知识普及。座位一只只空了出来,第八样展品放出时场上已经只剩两人,林言往右侧扫了一眼,一起撑到最后的竟然是那PSP男。   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没想到专业素质还算过硬,林言把冰凉的手心贴在脸上降温,长长出了口气等待下一道题。   红袄裙手里捧着一只精巧的纸盒,并不先展示给观众看,而是径直冲林言和PSP男走过来,示意他俩将位置换到一处,接着将纸盒打开,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副扇面。   水墨金笺的扇面本身并不出奇,保存也甚不完好,扇骨轻微破损,水墨山峦处有氤开的痕迹,凭这种品相,如果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很难在民间拍卖中标个好价钱,然而当扇面上的题字露出时林言和PSP男不由同时倒抽了口凉气,扇子上几行运笔不羁的诗文:“野水平桥路,荒鸡落叶村。归人侯溪渡,稚子扫柴门”,让两人吃惊的是跟在题诗后的三个小字:唐寅写。   林言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如果是唐寅真迹,那他面前的这副扇面至少价值五十万,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到学校来真的不怕被人抢么?接着大屏幕上放出扇面的清晰照片,不出林言意料,观众席中响起一片惊呼,主持人的声音也被湮没在嗡嗡议论中。   文件夹教授有些不耐烦,对着扩音器轻咳了一声,示意观众将注意力转移到活动上来。   林言仔细端详眼前的浅棕色扇面,禁不住开始犹豫,唐寅画作是在书画领域中极难辨别的一支,他本人画风多变,很少在画上注明年份,难以根据时间来推测画风的变化进程,因此市面上伪造,或者冒名者数不胜数。老实说判断这种作品,仅凭作画风格、年代和印章落款只能揣测大概,最关键的却是鉴赏者本人的眼力和灵感,极端熟悉作者风格后在看到作品的第一瞬间凭感觉一眼定生死,这既是长年累月练就的能力,也是一场运气的赌博。   建国初年许多收藏爱好者凭借这种能力在拍卖会上捡漏一夜暴富,而对林言这样未出校门的学生来说却太难了。他皱着眉头仔细思忖,这副扇面无论作画风格,目测年代和字迹都几乎毫无破绽,虽然与唐寅其余的山水画小有偏差,但运笔间的雄浑潇洒之气却明明白白给这幅画打上了标签。   应该是真迹吧……林言咬着笔杆犹豫,真迹的真字写到一半时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萧郁蹲身下来细细打量着扇面,手指在红印处轻轻划过,似乎很诧异,半晌对林言摇了摇头,把着他的手把白板上写了一半的“真”字一笔勾掉了。   “看了半天,还没找出门道来呢?”PSP懒洋洋的往林言旁边倾了倾身子,满脸不屑的表情,见林言还握着笔犹豫不由嗤笑了一声,“还以为你多牛逼。”   那文件夹教授正百无聊赖的盯着笔记本发呆,听到这句话不由回头,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两人。林言刚把注意力集中在画作上忘了紧张,一抬头对上教授的目光,脸颊腾地又烫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叫苦,本来计划无论结果如何都等活动结束在后台堵教授问个明白,现在的情况恐怕输了他还真丢不起这人。   “快点快点。”PSP用笔在桌上戳了戳,发出咚咚两声闷响,“早弄完早回家,太没水准了。”   教授听到这话有点下不来台,转过脸捧着杯子用喝水做掩饰。   真是没礼貌,主人公还没走呢,林言捏了捏手指关节,尽量不动声色的用口型问萧郁:“有把握么?”萧郁点点头,苍白的手指抚着喉咙,皱眉想了很久,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缓慢而沙哑的说:“……我画的。”   林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看萧郁,又看看那副扇面,古时没有完善的翻印技术,一副名家书画常常被文人墨客反复临摹,有些是为了练笔,有些是友人间的风雅游戏,也有些是为了出售,高质量临摹本的价格甚至与原件不相上下。但是萧郁的墨迹竟然出现在这里……这也太巧了?   “哥们行不行说话,看不出来就别瞎耽误功夫。”PSP男见林言迟迟不作答,不耐烦的甩了一句,低下头继续玩游戏,拇指把按键按得噼里啪啦的直响。   林言被这人的态度弄得也上了火,深吸口气后在白板上写下答案。台下的观众也已经等不及了,相邻座位间对着PPT指指点点,有人在轻轻点头,似乎认可了这副画作的真实性。   敲锣的音效声响起,主持人念出两人的答案时林言听见观众席传来一阵骚动,角落里甚至传来不屑的嗤笑,然而那PSP男完全不理会观众的反应,翘着二郎腿扭脸看了一眼林言,摸着脸上的青春痘挑眉轻笑一声:“呦,不错嘛。”   两块白板上写了同样的答案:仿本。   教授脸上第一次露出欣赏的笑,说了句正确后亲自抓过话筒对观众解释:“唐寅扇面《溪桥暮归图》临摹件,明成化年间作品,作者不详,两位同学答得很对。”   观众席发出一片感叹声,这次打眼的人占了绝大多数,都忍不住对着屏幕指指点点讨论扇面的破绽。甚至有最前排穿黑西装的校领导正回头跟后排嘉宾激烈的争辩。   作者不详?林言没把注意力放在扇面上,而是回头看了萧郁一眼,他的双手还撑着自己肩膀,对文件夹教授的这句话并没有做出反应,反而眉头紧锁,仿佛沉浸在回忆中。他好像真的想起什么了,林言望着萧郁的眼睛,不似初见时如恶兽般没有半分理智,深色眸子像日出之后的江面,浊雾在阳光下缓缓涌动,从混沌中透出一丝清明来。   “现在前九题已经结束,请大家擦亮眼睛,跟台上的两位同学一起期待最后一件,也是今天难度最高的展品。”红袄裙提高了声音,大幅度把手往身后一挥。 第17章 挑衅   大厅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大屏幕投影发出明亮的辉光,如果说刚才唐寅画扇引起观众的讨论还算轻微的话,这次沸沸扬扬的议论则明明白白的表示了观众的讶异,或者是惊喜。背景照片是一张宋代哥窑竹节香炉,通体浅青釉色,著名的哥式冰裂和黑色开片遍布周身,瘦长的造型很是雅致。   PSP男的眼睛都不由亮了一下,软塌塌的腰一下子坐直了,这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如果是真品,恐怕七位数起拍价都属于保守估计。   林言也忍不住兴奋起来,萧郁却似乎完全不感兴趣,贴在他后背上用手指挑开衣领,冰冷的指尖抚摸他的锁骨,最后干脆俯身搂住他,在林言的侧脸吻得肆无忌惮。林言扳他的手扳不开,又急又气之下只好在心里念叨台下两千多号观众,千万不要有带阴阳眼的人,如果被人看到……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黏人的鬼随时随地的亲热好像没刚开始那么让人厌恶,林言脸一红,他知道这鬼的脾气,每次反抗都没有好下场,乞求式的安抚却总能让他冷静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林言捉住萧郁的手轻轻拽了拽。   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脸,落回到肩膀上轻轻按着。   文件夹教授托了托眼镜,从讲桌下拎出一只保险箱,扭动密码锁,双手捧出照片中的竹节香炉放在红木架上。一道白色追光投射下来,吵嚷不朽的观众席像被调了静音,集体安静地把目光投向红木架,那青碧细瓷盘着冰纹,造型沉稳却不显笨拙,冷光在瓷壁上流滚,触目之处遍体生凉。   这就是古玩的魅力,光阴流转岁月变迁,生命早已消亡但器皿永远留存,以这般独立而清醒的姿态与一代代斥资千金的人履行一段契约,之后兀自天荒地老。   绝对称得上压轴货色,林言想。教授示意他和PSP男上前近看,林言将香炉倾斜,凑近底部仔细观察,行家看瓷的手法,判断年代先看露胎,露胎不出问题,一件瓷器真伪就基本确定了。然而当这贵重的香炉翻转过来时林言不由咦了一声,那PSP男也一愣神,沉思一会儿之后慢慢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PSP男的反应让林言相信今天是注定打成平手了,刚想把香炉放回去时釉面的花纹却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什么不对,林言犹豫起来,再次端起香炉反复查看,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慢,大开门的东西用得着花时间么?”PSP男写完答案,掏出条口香糖塞进嘴里,漫不经心的一边嚼一边打量林言。   林言懒得理他,自顾自凝神思索,露胎能一眼确定年代没有问题,釉面色泽和开裂走向也没有问题,这东西仿宋代哥窑几乎以假乱真……但是被这教授亲手捧来的……不可能,这种猜想太荒唐了。   “你……你觉得呢?”林言轻声征求萧郁的意见,萧郁不做表示,看着林言的眼神暗含鼓励。不知道为什么,被这样的眼神注视,林言忽然对脑子里冒出的那个连自己都恨不得马上推翻的猜测有了一丁点儿自信,萧郁握住他的手腕,极轻的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林言想。   “请两位同学公布答案。”红袄裙念道。   两块白板同时立起来,依旧相同的结果:仿品。   文件夹教授赞许的点点头,说:“看样子今天得加赛了,都正确,这件确实是仿品。”转头对PSP男道:“这次我不说了,这位同学来解释吧。”   PSP男接过麦克,一阵吧唧吧唧嚼口香糖的声音从扩音器传出来,林言恶心的皱起眉头,他倒根本不介意似的,轻描淡写的说:“明成化年间仿宋代哥窑瓷,品相良好,估价三百到五百万。”   林言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文件夹教授很满意,连刚才被PSP男噎到的不爽都不计较了,点头笑道:“很对,两位同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看出来,好眼力,确实有前途。”   说完拍了拍手,转身冲台下观众和颜悦色道:“这只确实不是宋哥窑瓷,而是明仿品,明成化年间仿哥窑作品完整留世的很少,这一只为代表现存故宫博物院,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都说贵校本专业出色,老师之前还不信,今天见识到了,不枉此行,哈哈,不枉此行。”   “老师决定给两位开个特例,奖品一人一份。”   林言犹豫的看着萧郁,后者则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推,像催促似的。林言咬咬牙转过头对PSP男说:“不对,你说的不对。”   嚼口香糖的声音突然停了,PSP男瞪了瞪眼睛:“那你说?”   林言从主持人手里接过麦克,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这、这确实是仿品,应该说是赝品,但仿于现代,工艺精细,当装饰品来卖的话大概值两百多块。”   话音刚落全场一片哗然,甚至有人伏在椅背上一副丢大人了的样子。PSP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斜睨着林言乐道:“脑子烧坏了吧,这么明显的明成化官窑瓷都看不出来,白学这么多年。”说完按下PSP的开关,撇了撇嘴:“该回炉再教育了。”   若不是林言修养好真想冲过去一拳砸在他鼻子上,被当众折辱的愤怒让他紧紧攥着拳头,然而萧郁却知道他的心思似的,双手捏着他的肩不让他动弹。   观众席传来一阵讪笑,有人吹口哨喊下台,林言的心跳快了起来,观众席传来喝倒彩的声音让他有点惊慌,求证似的望着文件夹教授。   文件夹面露尴尬,说老实话这只竹节香炉早在进故宫展览前他就亲自鉴定过,真伪毫无悬念,而此番通过多方手续将它带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再鉴定,只想当个典型例子给学生讲解明仿品鉴定与收藏的知识。   “看样子这位同学对瓷器鉴赏并不很在行,我来解释一下,在对瓷类工艺品进行年代判断时首先要看足底的露胎成色,这一只具有明显的明官窑特色,但却是宋瓷仿件,这类东西在现代称为古董,而在当时却是赝品……”文件夹冲林言做了个下场的手势,嘴角一抬,露出年轻人嘛还得多锻炼的神色。   林言手足无措地捏着椅子扶手,他被文件夹首屈一指瓷器专家的名声压得不敢说话,平心而论他并不属于在专业方面特别有天赋的一群,这次也只是偶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矛盾点便大言不惭的妄图推翻权威,林言扫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胃里泛上一阵抽搐。   一阵阴寒覆上他的手背,接着握住他的手。萧郁正立在他身旁偏着头看他,破天荒没有任何侵犯的动作,眼神认真而坚定。仿佛有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从寒凉的手心传来,林言竟觉得好笑了,在场两千多双眼睛,只有一只鬼看得见真相,两千多个活人,也只有一只鬼肯听他说话,萧郁的嘴唇极轻的在林言的脸颊上碰了碰,示意他看向舞台中央的香炉,轻轻摇了摇头。   明晃晃的追光灯下细瓷通体沉碧,冰纹细腻而雅致,真是漂亮的东西。林言想,虚假因美丽而留存,真实却因残酷被遗忘于黑暗,化为棺木枯骨不见天日。   “去吧。”萧郁按着他的膝盖,艰难的发声:“……信我。”   林言深吸口气,望着萧郁点了点头。   分辨真伪最直接的方法大概只有一个,他从方桌后面绕出来,大步冲台上的宝贝走去,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时林言拎起香炉掂了掂,不留一丝情面的将它往地上一扔,哗啦啦一阵脆响,百万起拍价的珍玩碎成大大小小的瓷片散落一地,PSP男目瞪口呆,教授说到一半的话生生憋了回去,观众席的口哨声停了,全场一片寂静。   书生意气,血气方刚,林言在一地碎瓷中倔强的站着,文件夹教授一下子失控了,扑过来推着林言的肩膀,嘴巴连张了三次都说不出话。观众席传来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像被暴风卷着似的。   林言挣开教授,蹲下身从满地瓷片中挑挑拣拣,选出香炉足底的部分,看了看断口的斜面,将瓷片塞到教授手里,轻声但清晰的说:“新仿,放在故宫里丢人了。”   文件夹心疼的快哭出来,一张脸红得发紫,真心爱古玩的人都知道,比起一只古董高昂的价格,它身上所承载的历史价值才是真正不可复制的珍宝,然而就在大家都等着看教授失态,甚至暴跳如雷时他突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望着林言,又使劲盯着碎瓷片,短粗的手指来回用力磨着瓷片断口,抖抖索索的开口:“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教授说话声很小,但麦克夹在他衣领上,这一句话被放大了无数倍在礼堂中回响。   听到这句话那PSP男也从地上捡起块碎片,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再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像刚吃了狗屎。   “额……”一串词语挤挤挨挨的堵在喉咙口却说不出来,林言有这个毛病,无论什么境地帮朋友说话从来不含糊,但独自在大庭广众与人争辩时常突然卡克,缺乏自信的缘故。   萧郁牵着林言,十指紧紧交扣与他并肩站着,他整个人也冷硬的像一块瓷,看的久了整个人都慢慢沉静下来,寒凉的嘴唇在林言侧脸轻轻一点。   他……站在自己这边的吧,这个想法让林言不由放松了些,用几次深呼吸理顺思路,解释道:“因为窑温和时间的关系,明官窑瓷器仿制的再精准,与哥窑瓷在釉面裂纹的走向上还是有极细微的差别。这件香炉的釉面具有真正宋代特色,但底部露胎却有明朝特点,一件瓷器上出现两个时代的工艺,只有一种可能性,即当代赝品。”说完补充道:“露胎作假是近两年才开始出现的,我……我也是赌一把,没想到赌对了。”   教授呆愣愣的盯着他,从牙缝里挤道:“这……这你都能拿来赌,错了怎么办?错了怎么办!”跳着脚哎呀了两声,终于放弃了,将瓷片往讲桌上重重一拍,冲观众席沉声道:“贵校的学生,真了不起。”   沉默三十秒钟后,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鼓掌声。   林言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的看着萧郁,用口型轻声道:“咱们赢了。”   他发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这只鬼露出普通人的表情,很自豪的样子,萧郁从身后轻轻抱着他,长发蹭在脸上簌簌的痒。林言没躲,不知道怎么了他有点感激这鬼,甚至有一丝依赖,手心被冷汗浸的发涩,林言偏头瞪了萧郁一眼,把潮湿的手心在他的衣服上使劲蹭了蹭。   文件夹教授喝了口水,从笔记本包中抽出钢笔和便笺条,饶有兴趣的看着林言:“同学你叫什么名字?等会结束了来找我,老师刻章给你。”   林言朝教授走了两步,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萧郁,草头萧,有耳郁。”林言一字一句的回答…   教授的笑容猛地沉了下来,脸色在一瞬间变了。 第18章 回忆   林言怕教授临阵脱逃,活动一结束脸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给小道士打电话通知他先走便往后台休息室赶,偏偏退场的人群把出口堵得水泄不通,林言一时不出去,后面又跟来了学校记者团的追兵,急的出了一头大汗。   “借过!借过!”急切间不知踩了谁的脚,被前面的女生回头狠狠白了一眼。   “林言!”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林言抬头正看见薇薇站在门口,脖子上挂着红色工作牌。   林言此时也顾不上尴尬,一边没素质的左突右冲,一边冲薇薇吆喝:“帮个忙,有急事!”   “下周我过生日,过来吃饭!”薇薇踮着脚喊道。   “行,都行,先帮我拦住后面的!”   林言穿着身直缀在走廊里一路狂奔,时不时被衣服下摆绊个踉跄,狼狈不堪的冲到后台贵宾室时才发现自己似乎担忧的有些过头了,那教授根本没有要偷溜的意思,正陷在沙发里边喝茶边等他。   “来了?坐。”   林言捂着胸口点头,跑的太急一时说不出话。   休息室布置的很有格调,圆弧落地窗,米色壁纸,浅棕色软牛皮沙发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学校在招待来宾方面从来都舍得花钱。教授给林言倒了杯水,指了指对面的单座沙发。   “你就是上次跟来实习的林言吧,今天表现不错,胆子大,思路也清楚。”教授沉吟了一下:“我猜你早晚会来找我,没想到一出场就让老师下不来台。”   “您知道我?”一连串问题从脑子里冒出来,林言压制住一股脑儿问个清楚的冲动,呐呐的为刚才的无理道了个歉,接着正色道:“我就是为了那次实习来的,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请您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教授微微点了点头:“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样,我慢慢说你慢慢听,如果有用得着的信息就当老师补偿你的。”说着叹了口气,望着窗外轻声说:“你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已经比离开的人要好很多了。”   林言回头看了一眼萧郁,后者正紧紧的攥着他的手,无知无觉似的站着。   落地窗正对着礼堂外的小路,学生回宿舍的必经之地,正赶上散场,夜色中男女生三五成群打打闹闹,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教授笑了笑,对林言转过脸,回忆道:“进那个墓时我跟你们差不多大,正是年轻的好时候。”   “年轻人不知轻重呐……”   教授讲的很连贯,仿佛这些话放在心里很久了,林言甚至觉得他在借给自己讲故事的机会回忆他最怀念的青年时代,但当教授将当年的情景复制给林言时,那幅画面让林言一阵阵脊背发凉。   二十五年前,山西晋县的一帮煤矿工人在下井时无意间几镐子挖塌了煤井,从里面搬出些菜玉砖和陪葬木俑,那竟是个地下玄宫的入口甬道。县长知道后将陵墓保护起来,将消息层层上报。那时中国无论考古技术还是文物保护都还很落后,许多皇陵仍难以发掘,因此这座明代民间古墓便被交给大学,由几个硕士生带队雇了些社会人士组队赶赴山西。   这批人里就包括教授和林言现在的导师,在为这座墓准备资料时教授和林言陷入了同样的怀疑之中,他奇怪的发现无论县志、乡志还是族谱都没有对墓主人的身份做任何记载。队伍中有个干活的人自称是风水先生,在看过陵墓后直说挖不得,地脉形成养尸地,阴煞之气太重根本不能葬人,墓主死后不得安宁不说,子孙后代也世事倒霉。但学生大多年轻气盛,在看到雕刻精美的玉砖后都跃跃欲试,没有过多考虑便直接带着工具和设备下到了墓里。   “之后怪事就开始了。”教授扶着眼镜,扼腕道:“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都有道理,只是当时我们不信邪。”   先是为辟邪买的四只活鸡一夜之前全断了气,在开地宫门时脚手架坍塌,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掉下来摔断右手。大家开始以为是意外,但从进墓开始,所有参与考古的人一闭眼就做噩梦,天天梦见自己死于非命,再往后谁都不敢睡觉,疲倦和惊悸让大家的斗志在刚来的第一个星期就消磨了一半。   “后来呢?”林言诧异的回头看着萧郁,他以为自己被他折腾的够惨,合着这鬼连一半狠劲还没使出来。   “进入主墓室后我们在棺椁旁找到许多极有价值的文物,但当时保存水平太差,我们只能在绣品上涂清漆,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带出来的珍品在见到阳光的一瞬间发黑,碳化,简直是对我们一腔热血最致命的打击。我哭的很惨,但大家都一样沮丧,甚至心怀恐惧,没有人有精力安慰我。”   教授的手从窗玻璃上移了个位置,留下一个潮漉漉的白手印。“那个墓里似乎有种力量,能让人陷入绝望中不可自拔,我们天天边干活边唱歌给自己壮胆,但还是没用,雇来的一个农村姑娘在第九天早上疯了,在大家都昏昏沉沉时用砍刀把自己丈夫的头跺了下来。”   “血喷满了墓顶的青砖,滴滴答答淌的到处都是,那女人把她丈夫的头放在无字灵牌前,磕了三个响头后坐在地上浑身抽搐,阴森森的笑个不停,边笑边喊一个名字。”教授看着林言,呓语一般念道:“你知道是谁吧?”   林言怔怔的倒退了一步,他想挣开攥着他的手,但萧郁却握的更紧,一点逃走机会都不留给他。   “就是萧郁,萧郁到底是谁,我翻遍正史、野史,都找不到跟这个名字有关的任何记载。” 教授的表情沉痛起来:“我们给了那女的一笔安慰费息事宁人,她拿了钱之后嘿嘿笑了半天,举起砍刀冲着自己的脖子砍了下去,血全喷在灵牌上,倒下去的时候脖子和身子只连着块皮。当时人们对考古的认识不深,一见出了人命,几个学生还好,雇来的老乡全吓跑了,说我们挖死人坟,糟了报应。”   “最后走的是那个阴阳先生,他告诉我说这坟风水孤煞,墓主凶死,被人镇在养尸地里不得超生,时间长了成了祸害,女人身上阴气重,最先着了道。”   “老乡走了,学生不愿走,但还是一躺倒就作噩梦,坚持了一星期实在撑不住才收拾东西回了学校,倒是没再死人,但第一次带头作业连棺椁都没碰到还是让大家失望了好一阵。”   林言想象着砍头的场景,脸色煞白,胃里一阵阵泛恶心。   “没事吧,你脸色不好。”教授似乎见惯了后辈这种表情,指了指林言的杯子:“喝口水歇会再听。”   林言摇摇头,问道:“真像风水先生说的那样?”   教授犹豫了一会,手指在玻璃上呼出的一片白汽中写写划划,不一会玻璃上出现了两个字:“萧郁。”教授很不愿看见似的用手掌使劲一抹,摇头道:“这么多年我见得怪事也不少,妖鬼之说并不是没根据,但我认为那墓里的应该是种阵法,古时候帝王将相为了使自己尸身不被破坏无所不用其极,许多奇门术数也应运而生。那女人本来就神神叨叨的,在自我暗示和墓里阴森的氛围中最先丧失理智,也是可能的。”   林言想象着黑漆漆的墓室里,两具无头尸体躺倒在地的样子,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那整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上就讲到了。”教授垂下头,有些悲伤:“年轻人从来不愿服输,从那之后我开始对明成化年间的历史格外感兴趣,刚开始是想找出墓主的身份,后来则真正喜欢上了这段历史,二十年里我也如愿以偿成了专家。但任何领域钻研久了都会遇到瓶颈,我被一个问题堵了近两个月,最终决定再去一趟那座明墓。”   林言不解的提问:“您不怕再出事?”   教授摊了摊手:“没办法,里面大量未被破坏的文物太吸引人了,上次进去时连棺椁都没有碰到就解散了队伍,我每每想起都不甘心。”   “体谅一个搞了大半辈子学术的老头子的执念吧。”教授说:“当报纸刊登再次发掘明墓的新闻后,一个消息从我的秘书那里传来,说有个人可以帮我,他懂风水秘术,如果出事可以找他。”   “我已经不是当年为了一个墓埋头钻研整年的小伙子,我一天到晚在全国各地跑,忙的顾不上,就让秘书跟他保持联系。”   “后来果然出事了,跟当年一模一样,所有人在进入墓门后都莫名其妙陷入悲观绝望的情绪里,然后开始做噩梦,我怕极了悲剧重演,只好求助那个懂风水的人。他告诉我说要找一个八字相合的人进墓那孽畜才肯放行,接着给了我一个出生时间,说把能找到这一天出生的人的生辰八字给他看。”   林言已经猜到了下文,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犹豫道:“我?”   教授点点头:“那个出生年份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学校,我拜托了你的导师,他说他有个朋友的儿子在找实习,又是他自己的学生,叫林言,极其凑巧的是拿你的生辰时间一算,正好对上。”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教授望着窗外的小路,学生已经基本走完了,小道见不到月光,树影黑洞洞的,在夜风里不住前后摇摆。“你要是也想问那墓主是谁,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丢人啊,事隔二十多年,对当年的课题重新研究,竟然还是没进展。”   “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提,你一说萧郁这两个字我就知道是你,年轻人好大胆识,敢当场摔了我的东西。”教授呵呵一笑:“这也就是老头子这些年被官场的人磨没了脾气,要赶上当年的我,够你喝一壶的。”   林言赶忙低头又道了个歉,脑中不断思考,这文件夹确实把自己拖进迷局,但他似乎不是有意为之……后来的事情他知道多少?想到这林言抬头问道:“您不想听听我怎么知道萧郁的名字么?”   教授摆了摆手,沉下脸色:“人上了年纪不愿听这些鬼啊怪的,不吉利,我见你还好端端的站在这就知道没事,没跟你商量这事怪我,遇上麻烦我一定尽力而为,但剩下的……”教授说着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说话间教授的私人秘书进来催促,说车已经准备好了,学校领导都等在楼下。教授冲秘书点点头,转身对林言说:“还有事?”   林言觉得不甘心,国内一等一的明史专家都没主意,难道他只能束手无策的等待三个月,等这鬼想起自己的身世把心愿告诉自己,或者他一直想不起来,拖满时间让林言陪着当个枉死鬼?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像小铜锤敲在玻璃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林言拦住正在收拾东西的教授,问道:“您,您是说那阴阳先生给了一个出生时间,我正好在找实习,一对就对上了?”林言的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发抖:“这也太巧了,简直像等着我一样……那他现在在哪?怎么知道那明墓会出事?”   教授手里动作突然停了,皱着眉想了想:“你怀疑的不错,当时我忙着为发掘做策划没顾得上这事……”说着冲在门口等候的秘书喊道:“小刘,那个算命的还记得吗?给我他的联系方式。”   年轻的女孩子应了一声,翻了翻怀中的文件夹,回答道:“那人没跟我直接联系过,一直通过新进队的一个小伙子传话,我帮您打听,这两天给您消息。”   教授的脸色沉了下来,跟林言一样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轻声道:“反侦察能力真好。”接着拍了拍林言的肩膀:“这事我一定帮你查出来,放心吧。”说完掏出钢笔留了林言的手机号码,和善的勾了勾嘴角:“还欠你个章呢,到时候一起给你。”   出来时观众已经散尽了,走廊里空空荡荡,门卫老头为省电连顶灯都没开,只剩下壁灯发出昏黄的光,林言脸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恐怖片中的男主角,在一道扭曲的回廊里扶着墙跌跌撞撞。   教授的记忆让他陷入了深重的恐惧,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鬼,一个用残忍血腥的方式置人于死地的杀人犯,他甚至不敢回头,他怕一转身,眼前又出现满身血迹乱发遮面的鬼怪,阴测测的笑说:轮到你了。   林言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当他忍不住想拔腿就跑时突然被人按着肩膀重重推到墙上,身子被扳过来,林言仰着头,死死闭着眼睛。 第19章 迷惑   出来时观众已经散尽了,走廊里空空荡荡,门卫老头为省电连顶灯都没开,只剩下壁灯发出昏黄的光,林言脸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恐怖片中的男主角,在一道扭曲的回廊里扶着墙跌跌撞撞。   教授的记忆让他陷入了深重的恐惧,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鬼,一个用残忍血腥的方式置人于死地的杀人犯,他甚至不敢回头,他怕一转身,眼前又出现满身血迹乱发遮面的鬼怪,阴测测的笑说:轮到你了。   林言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当他忍不住想拔腿就跑时突然被人按着肩膀重重推到墙上,身子被扳过来,林言仰着头,死死闭着眼睛。   “离我远点。” 林言颓然道:“……我不想死的那么难看。”   他咬着嘴唇把萧郁往外推,那鬼却不依不饶的缠着他,狠狠的吸吮他的脖子。林言偏过头倔强的不肯看他,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害怕,但心里的感觉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有点发酸,林言想了好一会,才知道此时的情绪叫做失望。   他竟然对一只鬼感到失望。   “……林言”萧郁似乎也急了,轻轻摇着林言的身子,手从肩膀上滑下去,在林言扁而修长的手腕上停了停,拇指按在脉搏上,像在听他的心跳似的,半晌往下扣住林言的双手,十指交扣着。   冰冷的手像用细瓷打造,指间一阵阵发凉。   “你怎么这么狠呢,就算他们进你的墓十恶不赦,你把他们吓走就算了,你让一个女人杀了她丈夫又砍断脖子自杀,你怎么那么狠呢!”林言拽着萧郁的手摇撼,喉咙有点哑,脑子里盘桓的竟然都是这鬼的样子,他在庙里命都不要的护着那小木人,在车里乖顺的枕着自己的胸膛,舞台上在他怯场时按着他的膝盖说信我,林言想他肯定是出了毛病,要不然怎么会因为一只鬼的无良感到莫名奇妙的委屈?   这鬼的力气奇大无比,林言怎么挣扎都挣不开,萧郁整个人压了上来,寒凉的身子把他按在墙壁上,林言无助的低头,萧郁却扳过他的下巴,沿着嘴唇细细的吮。   “打扰你安眠是我欠你的。”林言疲倦的说:“认识一场,给我留个全尸。”   萧郁的声音带了几分急切,哑声道:“……我不想害你。”说完似乎再想不出别的句子,往后退了几步,捉着林言的一只手,在手心一笔一划的写道:“他们该死。”   林言抽回手,边摇头边往后退,转过身跌跌撞撞的沿着走廊开始奔跑,几十米后又忍不住回头,那鬼还站在原地,血衣的下摆在风里飘飘摆摆,孤独而凄惶的望着他。   林言突然走不动了,心里什么地方疼了一下,如他所说,这鬼从来没伤害过他,反而是他们这帮打着研究名义的人,将这鬼魂唯一的安身之所尽数毁去,生前爱的物件,死前最后的回忆都被放进博物馆,从此让他成了游荡人间的一只孤魂,在下着雨的天气里像西山无人收尸的野鬼一样坐在破庙门口等一只馒头,或者等一个把他领走的人。   鬼不是本来就该夜半敲门,杀人索命么?林言知道自己在说气话,可就是控制不住,他觉得萧郁该是个好人,林言想,也许他只是寂寞和愤恨了太久。   ……林言诧异的回想着刚才的想法,他……他在给这鬼找借口?   乱了乱了,这回全乱了。   林言站了一会,慢慢往回走,那鬼似乎楞住了,一直等到林言站在他面前才犹豫着伸出手一把把他揽进怀里,哑声说:“林言……”每个字都要想很久,可这鬼铁了心跟定了他,缓缓道:“别走。”   萧郁紧紧抱着他的腰,额头在他颈窝里轻轻的蹭,像只驯顺的大猫在偷吃鱼干后跑来希求主人的原谅。林言甩不开他,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磨叽了半天,气的一睁眼,压着嗓子冲那鬼嚷嚷:“你怎么跟橡皮糖似的沾上就甩不掉呢!”   林言把萧郁的头发往脑后拢了拢,露出一张俊逸的脸来,那鬼垂着眼睛不敢看他,林言看着他的样子,气着气着扑哧一声就笑了,侧着脸轻轻说:“你为什么非得跟着我?”   “……你喜欢我?”   萧郁的表情一松,双手却抱的更紧,飞快地瞄一眼林言,眼睛里分明闪着点儿期待的光。   林言把手指插在萧郁的头发中顺着往下理,在背上停了停,过去士子诗书礼乐骑马射箭样样来得,他后背的肌肉很结实,林言一愣神,掩饰着轻叹了口气:“活该我倒霉,好好的一次考古实习捡了只鬼回来。”   林言揽着萧郁的肩膀,认真的看着他:“萧郁,你想留下可以,你怎么祸害我我都认了,我身边的人不能动,一个都不行,要不然我现在就去和尚那把你收了。”   轻柔的吻落在侧脸上,林言笑了笑,他知道对萧郁来说这种反应是答应他了。习惯了胡搅蛮缠的亲昵之后他竟然觉得安心,走廊电压不稳,暗黄的壁灯明明灭灭,如果是平时他一定顺着恐怖片的场景想出去很远,今天倒什么也不怕,还有什么比真被索命鬼缠上更可怕?林言挽着手里的长发,无奈道:“我跟鬼计较什么道德修养,走吧,回家洗澡换衣服,再这么下去还没到时辰,哥哥半条命得被你吓没了。”   回家的路上林言回想起PSP男一脸吃狗屎的表情,边听CD边愉悦地吹口哨,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在凶案现场似的副驾驶座,萧郁正枕着他的绿豆蛙靠垫打瞌睡。林言忍不住偷偷往上撇了撇嘴角,自从薇薇走后大半年没人陪他一起回家了,趁等红灯的空档,林言抬手拨开萧郁脸前散落下来的乱发,那鬼睡的迷糊,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林言,见没什么事,一会儿又闭上了。   其实……有点像藏獒之类的动物,林言在心里一乐,遵守饲养准则大概还能看家护院,反正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他慢慢调查,实在不行……找那和尚把他送走了便罢了。   林言的表情一僵,心里轻轻抽了一下,没敢顺着想下去。   后来林言就后悔了,他发现这古时来的人除了会读书写字画扇子,当鬼吓人掐脖子之外还有另外让他哭笑不得的特色。晚上九点到家,电话语音提示留言的小红灯不停的闪,林言接起来听,第一条是小道士的,说已经平安到家,第二条是尹舟,说搜索数据库还是没有进展,但亲戚去灵隐寺旅游带来了很灵验的护身符,问林言需不需要。   林言握着听筒犹豫了一会,回复道:讲座有新线索,在等消息,见面谈。   “护身符……暂时不用了。”说着心虚的回头,黑漆漆的客厅里隐约能看见一个轮廓,萧郁正倚在沙发上等他。   林言挂上电话,三蹦两跳拖着萧郁往浴室走,擦完浴缸放好热水后林言扯了扯防水帘,嘱咐道:“等会把衣服递出来,全是血洗也洗不干净,扔了算了,你穿我的。”   “水要是凉了叫我。”   萧郁不动弹,林言想往外走,刚迈了两步他又跟了上来。   林言回头睁大了眼睛:“就一个小时你都得跟着我?我在外面等你还不行么,跑不了,放心。”   萧郁看了眼浴缸,很自然的抬起双臂伸平了。   林言没明白什么意思,回忆了半天电视剧的情景,试探着说:“你……你不是缺个小丫鬟吧?”   萧郁还真轻轻点了点头,一万头草泥马在林言心里狂奔而过,他忍不住喊出声来:“我家没有!这么大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喂,你别得寸进尺!”   林言在自家浴室冲一只鬼跺脚,萧郁倒一幅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的神情,悠然的看着他。   各种努力尝试未果之后,林言悲愤的把穿了一晚上的直缀一脱,扔在椅子上,狠狠在萧郁脑门推了一把:“等着,哥哥换衣服去,回来伺候萧公子沐浴更衣。”   十分钟后,林言趿拉着人字拖出现在浴室里,那鬼还真听话的站在原地没动,血迹斑驳的澜衫在灯光里诡异莫名,他的脚下没有影子,突兀的一个人低头站着,如漆的黑发遮了大半张脸,若放在两个星期前林言一定已经吓得跑出去了,但现在……林言叹了口气,抽了条毛巾搭在肩上,解开萧郁的衣带。   血衣委然落地时林言本能的别过脸不敢看他,一时间脑子里盘桓的都是死人肠穿肚烂的惨状,腐烂的腹部露出森森白骨,红的新肉,黑的腐肉……萧郁用手指抬着林言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林言做了次深呼吸,咬着牙将视线凝在萧郁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想象中的血窟窿,没有骸骨,呈现在林言面前的是副漂亮的身子,宽肩窄腰,肌肉紧致而结实,凌乱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林言脸一红,自从上次被这鬼挑逗到自渎之后他已经无奈的接受了自己对男人有感觉的事实,偏偏眼前的画面绝对称得上活色生香,二十来岁的年纪再加上近半年多禁欲的状态,林言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心说跟这祖宗耗上真是要老命了。   浴缸的热水放满了,不一会整间屋子都布满了乳白色雾气,林言试了试水温,视线盯着萧郁肩膀后的墙壁,小声说:“还行,你洗吧。”说完脸又红了一片,指着萧郁:“那个……裤子,你自己脱。” 第20章 委屈   萧郁这次没难为他,林言搬了个小板凳在浴缸边坐好,再次睁开眼睛时萧郁正趴在浴缸边缘跟他脸对脸贴在一起,林言吓的差点从板凳上仰面栽下去,捂着胸口直往后倒退。   怎么了这是,忽然紧张成这样,林言使劲摇头想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收起来,喘了口气,拢起萧郁的头发浸透水,用掌心合着泡沫细细揉搓。夏夜的室温和满室蒸汽闷的人难受,那鬼却像个冰箱似的往外冒寒气,林言贪着点凉意,手指贴合着萧郁的后脑轻轻抵按,边揉边忍不住得意道:“哥技术不错吧,比的上你家小丫鬟?”   萧郁抬手摸他的脸,林言躲来躲去没闪开,被涂了一脸泡沫。突然也起了玩心,捞了把泡沫往萧郁脸上涂,一不留神正抹在眼睛上,萧郁也不躲,眨了眨眼捉住林言的手腕,轻声道:“很疼。”   “别,你别动,我帮你冲。”林言吓了一跳,把花洒的水温调低从萧郁头顶淋下去,那鬼驯顺的闭着眼睛,黑发在水流的冲击下柔软的贴在肩上。林言用手指拂去他眼皮上沾着的泡沫,禁不住看下去,总也展不平的一双长眉,微闭的眼睛,干净利落的鬓角,修挺如刀刻般的鼻梁……真是……当鬼还这么好看……   林言看的发呆,神使鬼差的从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亲一下……亲一下也没关系吧。   反正被他亲过那么多次。   就当还回来。   林言慢慢低下头,嘴唇往萧郁的侧脸贴去……   “咚。”花洒冷硬的金属壳撞在浴缸边缘发出一声闷响,林言吓得赶忙弹开,意识一下子清醒了,他在干什么,林言愣愣的盯着掉在浴缸里不断喷水的花洒,从脸颊到脖子都红的像煮熟了的虾子。   他一定是出了毛病才想亲一只找他索命的鬼。   “林言。”萧郁一字一顿的轻轻唤他,捞起花洒塞进林言手里,湿漉漉的胳膊箍住林言的脖子逼迫他低头,林言反应过来本能要躲,那鬼的力气却大,一个拼命往后退,一个拽着不让走,推推搡搡间林言的人字拖在洒满肥皂水的地板上扑哧一滑,整个人保持不住平衡,推着萧郁一头栽进浴缸里。   扑通一声闷响,一时水花四溅,林言全身湿透了,扳着浴缸边缘从热水中露出头吐了两口水,摸了把脸上的泡沫也来了脾气,一个翻身把萧郁往身下压,嘴里嘟囔着:“好你个孽畜,看哥哥施法收了你!”扑通扑通的水声响个不停,两个人在热水里闹成一团。   浴室里蒸汽越积越厚,连门框的形状都看不清了,水汽在黑白格子的防水帘上结成珠子,一滴滴往下淌。林言把湿透了的T恤扔在地上,只穿了条短裤跟萧郁并排躺在浴缸里,萧郁整个人凉的像大理石,贴着让人格外舒爽。   林言盯着天花板长长舒了口气,半年了,自从薇薇走后这间空荡荡的房子第一次有了人味,竟然是因为一只鬼。   像个真正的家,每天回来能听到声音,有人陪他端着饭碗看电视,睡觉时能把大腿压在旁边人的肚子上,洗澡时有人泼水打闹,有人能抱怨他的菜是不是放多了盐,在做噩梦时能陪他一起撑过去,林言想,不管是不是所谓的爱情,有人陪伴的感觉真好。   林言用手肘碰了碰萧郁,轻声感叹道:“你要是还活着咱们能交个朋友,周末请你来我家吃糖醋排骨。”   “尹舟以前老厚着脸皮来蹭饭,最近才被你吓得不敢上门了。”   萧郁忽然转过脸拽着林言的胳膊,定定的看着他,慢慢说道:“……跟我走。”   “七月十五?”林言心里凉了一下。   萧郁认真的点点头。   林言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他不知道怎么说服一只固执霸道的鬼,也不想看到他失望,但他们毕竟不一样,他会找工作,也许结婚,之后养孩子,在柴米油盐中过完平淡的一生。萧郁也该有他的路,走过三途川,上了奈何桥,喝下一只木碗里的清水,从此前尘尽忘,重获一张白纸,随心所欲书写新的一生。   提笔蘸新墨然后忘却旧容颜,他们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我不能。”林言轻轻说:“我还有父母,朋友,萧郁,你别为难我,我必须活下去。”   “哪怕再难我都要让你找到生前的记忆,实现你的愿望。”林言扳着浴缸边缘坐起来,“你要当个好鬼,乖乖去投胎,下辈子说不定咱俩还能再见面,到时候我就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了,我保证你看见我躲都躲不及。”   林言把湿漉漉的短裤往上提了提,攀着瓷砖想爬出去,水底突然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他的脚腕,用力往后一抽。池底湿滑,林言站不稳,直挺挺仰面摔了下去,后脑磕到浴缸边缘的一刹那被一只手掌垫了一下,咚的一声闷响,林言双手扳着浴缸侧沿躺倒在水里,整片后背疼的让人直吸凉气,再睁眼时面对面逼上一双浑浊的瞳,倒映着他的影子,无限狼狈。   四周的温度霎时凉了下去。   糟了,他生气了。   片刻犹豫过后萧郁抓着林言的头发狠狠的把他按进水里,林言胡乱踢腾着双腿,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无法呼吸,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混着沐浴乳的温水一股脑儿往嘴巴里灌,鼻腔呛的生疼,林言在水下无助的摇着头,伸出水面的手死死扳着萧郁的手腕。   咕嘟咕嘟的水声像被扩音器放大了数倍撞击着他的耳膜,视野被水流扭曲了,萧郁的脸恶鬼般狰狞,一手卡住林言的脖子把他按在水底,另一手贴着他的胸膛肆意抚摸。   窒息和呛水的疼痛感像刀片一下下切割他的肺叶,头发在水底浮荡,眼睛却大睁着,满是恐惧和绝望。   哗啦一阵水声,林言被萧郁托着腰从水底捞了出来,软绵绵的扣在萧郁身上。一口气上不来,林言闭着眼睛胡乱掐着萧郁的胳膊,直到后背被人用力捶了两下,林言才吐出一口水开始猛烈的咳嗽。   疼,哪里都疼,鼻腔,肺叶,后背,全都发了狂似的叫嚣,林言只觉得一辈子没这么难受过,他大口喘着气,边咳嗽边使劲吐水,耳朵里嗡嗡直响,像个破布娃娃被萧郁按在怀里搓着揉着,半晌才缓过神,委屈的呜咽出声。   “林言,林言……”喑哑的声音透着焦虑,冰冷的手沿着他的后背往下捋,摸小猫似的。   “你别碰我,离我远点……”林言伏在萧郁肩上颤声道。   滋啦一声电流的细响,卫生间的灯灭了,四周沉入一片黑暗与寂静。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林言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一双冰凉的手扶住他的腰,随即轻轻一拉,他整个人往后倒进萧郁怀里,微一偏头,嘴唇被那人封住了,舌头像一尾软腻的蛇穿进来细细勾舔。   温柔,却又不容许他反抗。萧郁的胳膊像钢钳一样横在他胸膛前,林言要动一下脖子也无法,只能顺着他微微仰着头,张开嘴唇任那微凉的舌在他口中出出进进,继而霸道的翻搅,逼迫他做出回应。   之前几次施暴似乎让这鬼完全掌握了控制他的方式,不过三两分钟的缠绵挑逗林言全身都软了下来,呼吸一急带动呛水后胸腔的疼痛感,林言扳住萧郁的胳膊,在深吻的空档含糊不清的呢喃:“疼,萧郁,很疼。”   铁钳一样的禁锢松开了,林言撑着浴缸边缘往外探出头使劲咳嗽。   冰凉的手摩挲着他的后背,接着改了轻拍,直到林言呼吸慢慢平复下来才从身后扣住他的腹部,往后一勾,温柔的舔上他的耳垂。   “咝……”极其敏感的地方被反复吸吮,林言禁不住倒抽了口气,蜷起双腿。   那灵蛇一样的舌丝毫不肯放过他,在得到最初的回应过后变本加厉的伸进他的耳朵,在洞口制造暧昧的声响,手掌则不安分的抚摸着林言的胸肌,在胸前的小点反复揉捏。林言的呼吸开始发烫,接着全身都像着了火,脑子却清明,林言抿着唇竭力想控制身体的反应,头枕在萧郁肩上抬起脸看他,眼神愤怒却分明含了欲,水汽氤氲的一双清眸,萧郁愣了愣,低头继续吻了上来。   蜷在怀中的清秀男子像一只猫,随着萧郁的吻越来越深,林言的唇角开始溢出透明津液,他只觉得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萧郁光裸的腿放在他的两膝之间,林言忍不住去缠他,双腿夹紧了轻轻蹭着。   像陶瓷一样,紧实,冰凉,与浴缸里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   从进讲座开始就被两次三番的挑逗,先是触觉,再是视觉,大庭广众之下被那鬼从手指亲到额头,神仙也快被逼疯了。林言绝望的转身搂住萧郁的腰,压抑了一整晚的欲望倾颓而出,他是个天生的gay啊,林言悲愤的掐着那鬼的腰肉,心里生着气,身子却像通电似的敏感,直到唯一的短裤被萧郁扯下来,冰凉的手心隔着白棉内裤揉搓他已经起了反应的性器。   “走开。”林言无助的摇头,声音低哑:“别碰我。”   眼前的人面不改色,长眉入鬓,蒸汽在他玉雕般的脸上结成细小的水珠,把刚被蒸干的黑发又浸透了黏在脸上,削薄的嘴唇像涂着蜜。鬼不会脸红,也不会像林言一样发抖和出汗,林言随着萧郁的动作喘着粗气,抬眼凝视那双混沌的眼睛,连台上偶然流露的清明也见不到,兽一般滚着杀意和深重的不甘,萧郁用手指勾开林言的内裤边缘,握住那主动探出头来的小家伙上下动作。   林言脑子里炸开一串火花,强烈的快感让他忍不住对着那鬼的肩膀一口咬下去。   “萧郁……你已经死了……”   “……求你,别……”   “萧郁……放了我吧。”   林言难受的摇着头,单手勾着萧郁的脖颈随着他的手挺着跨动作,呼吸越来越急,萧郁扳着他的腰让他转过身叉开双腿跪在自己身上,股间的硬挺在林言小腹上磨蹭。耻辱和挫败感让林言在一瞬间难以自持,他是疯了吧,明知道不可以,明知道人鬼殊途,甚至明明知道这鬼要来拿他的性命可竟还是把持不住,心里像着了火,浴室的蒸汽腾腾的热,一阵阵毁天灭地的快感让人从里到外都烧成了灰。   “别再碰我了……”   “求你,求你,萧郁……我要死了……”   “我要,我想要……”林言的鼻尖浸着细汗,脸颊泛上异样的潮红,像只发情的小兽般胡言乱语,萧郁扳着他的脸再次吻上他的嘴唇,林言把舌头伸进萧郁口中缠着他吸吮,攀着萧郁肩膀的手被他捉住,引着往下握住抵着小腹的巨物,两人缠在浴缸里在对方手中动作。   欲念没顶而来,林言呜咽着咬着萧郁的脖颈,手被萧郁覆着引着他一起握住两人的性器,近乎自渎的方式在把他的自尊彻底击碎的同时也让偷偷遮掩了多年的欲望放大到无法承受,眼前是萧郁的颈窝和锁骨上的凹陷,股间滚烫的性器和萧郁的相互摩擦,热水恰到好处的掩盖了那人身上的阴寒,林言把湿漉漉的脑袋抵在萧郁肩头,弓着身子,低低呻吟一声,一道白浊尽数泄在萧郁身上。   疯了吧,他一定是疯了,林言撑在萧郁肩膀上喘着粗气,眼前一片迷离,身下的人的视线却一瞬间冰冷了起来,还没等林言从倾颓的欲念中缓过神,萧郁已经狠狠推开他翻身而去。   “你干什么?”林言伏在浴缸边缘颤声问道。   萧郁不回答,径直捡起林言扔在椅子上的小龙纹直缀披在身上,背对他一撂头发,熟练的系好腰带,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到极致的一双黑眸带着蔑视,跨出浴室后重重地摔了门。   砰的一声闷响。   林言一个人泡在浴缸里,被水浸的发白的双手抓着冰凉的瓷砖,委屈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呲拉一声细响,灯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时间到了!捉妖小分队活动起来,这次抓的不是萧郁,而是一只……萧郁同学这次要作为捉妖干将出席哦!夫夫吵架中,温馨治愈小段子~   解释一下鬼的设定,本来是后面章节小道士的任务,既然大家问我就提前说了。茅山教里鬼是比牲畜还不如的低级生物,修行可为幻身,往后是真身,也就是说再牛逼的鬼也得往有生命的方向靠拢。萧郁童鞋做为一个修成真身的鬼,能控制形态,能保持人欲(扑哧,很关键啊!)相比鬼他更近似于妖或者牲畜,所以,摊手~   他会睡觉我认为只是做过人的习惯,会说话,鬼当然会说话,萧郁童鞋只不过在黑暗里呆久了有点退化,跟林言相处自然会变回来……他会越来越像人的,结局要HE娶媳妇啊,是吧? 第21章 附身   第二天没课,林言本来想睡个懒觉,谁知道一大早就被尹舟的电话吵醒了,正睡得迷糊,尹舟罗里吧嗦说的一大串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似乎是什么亲戚遇见鬼……林言撂下听筒坐在床上发呆,半晌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过五分,昨晚忘了拉窗帘,明亮的天光充满了屋子。   林言翻了个身趴在被子上想继续睡会,清晨的风从窗户灌进来,凉丝丝的触觉让他从肩膀到小腿都一阵舒爽,林言抱着枕头,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似乎有什么不对?   肩膀到小腿?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低头看了一眼光溜溜的身子,林言吓得一把扯过被子裹住腰部,做贼似的四处张望。   还好,萧郁不在。   林言郁闷的趴回床上,边摊开手脚伸懒腰边回忆昨晚的事情,似乎跟那鬼一起洗了个澡,一起那个啥了一次,然后萧郁正大光明的穿走了他的衣服,只留了一条湿透的短裤给他,画面回放到摔门那一节时林言猛地打了个激灵,心里暗暗叫苦,他竟然把一只鬼给惹着了。   在讲座上两人关系刚刚有所缓和,一句要送他走的话又让他彻底翻了脸,林言把下巴支在枕头上闷闷的想,不知道那鬼有什么不满意的,虽然昨晚的事说不上谁占谁的便宜,但一只鬼动不动宣称要他的命要他的人还不许他反抗,是人都受不了,要不是看在他刚帮过自己的份上早该发飙了。   再说撸管这么私人的事……林言觉得自己脸红了,把脑袋埋在被子里拱了半天不想出来。   话说回来,那鬼呢?   林言换好衣服,抓着乱糟糟的头发往外走,转到客厅时哈欠正打到一半,隔着迷离的水雾看见眼前的景象时林言惊得头皮一麻,差点叫出声来。   萧郁正坐在沙发上冷冷的盯着他,清晨的阳光里投射下来,一身质地良好的浅灰软缎反射着细腻的珠光,明明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此时却让人感觉说不出的诡异和阴寒。   脑袋里迅速浮现出四个大字:冤家路窄。   林言拽着衬衫下摆尴尬的站着,情况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古墓里捡到一只索命鬼,但这鬼和电视或者鬼片里的都不一样,不会附身,想不起自己的死因,记不得自己是谁,天天除了黏着他之外也没别的事,听起来弱的很,但他却能随时保持形体,甚至连太阳都不怕。林言偷偷往沙发上瞄了一眼,心想下次见到小道士一定得问个明白。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沙发上的人明显来者不善,虽然隔着几米距离,林言还是能感觉到周围空气在噼里啪啦爆出大战前的火花。   片刻犹豫过后他决定主动出击,在敌方发难之前制敌于死地,从而将一切暴力隐患掐死在萌芽之中。林言暗暗运起真气,打开任督二脉,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干笑一声:“萧公子早上好!”   简直能听到一只气球在炸开的瞬间漏气的声音。   “你……饿不饿?我去做早饭?”林言想讨个饶,虽然他觉得鬼应该用不着吃饭,吃人还差不多,吃人……林言的脸又开始烫了,右手使劲拽着左手手指,挪到沙发跟前,用膝盖轻轻碰了碰那鬼。   萧郁扫了他一眼,沉默着把脸转向窗外。   “不生气了,都让你亲了摸了,过不了几天小命也得给你,再甩脸色说不过去啊。”林言好声好气的哄他。   那鬼依旧一声不吭的坐着。   “不说让你走的话了还不行么,你昨天掐我掐那么狠,也算扯平了。”林言觉得一张老脸快丢光了,心一横,厚着脸皮凑过去:“喏,再让你亲下,算赔你的。”   “好啦,那我亲你总行了吧。”   没等林言俯身,萧郁一甩袖子,往旁边挪了挪,正襟危坐看着他。   萧郁的反应让他彻底知道什么叫热脸贴冷屁股,一早被吵醒的烦躁混着此刻的火气腾的升上来,压都压不住,凭什么啊,天天被整的死去活来,他还得变着法子哄这鬼高兴?   林言攥着拳头朝萧郁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让哥哥躺平了给你干?他妈就是个活人还得问问哥愿不愿意呢,我是挖了你的坟不是干了你的人,你这么死缠着我不放有意思嘛?啊?”越说越来气,顺手抄起茶几上一只玻璃杯子呯的一声给砸了,玻璃碴溅了一地。   “行,随你,你不是不想走吗?一天不弄死我这事我还就得查下去,到时候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两不相欠!”   一大清早的客厅,两个人一个黑着脸坐在沙发上,一个满脸怒容站在跟前,谁都不愿意多看谁一眼。一地晶莹剔透的碎玻璃反射着阳光,窗台上的蝴蝶兰开全了,两枝细长的枝条落满了颤巍巍的白蝴蝶。   一副夫妻起床拌嘴的架势。   当事人可完全不这么想,林言扯了扯牛仔裤的腰带心烦意乱的往厨房走,拿了四只鸡蛋打进煎锅,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准备了两人的分量,油花噼里啪啦的爆,快熟时从酱料盒里抓了把白糖洒进去,再一低头林言恨不得把锅摔了,心一急放错了调料,现在荷包蛋上洒着厚厚一层味精。   没法过了这日子。   裤兜里手机突然响了,尹舟的短信弹出来,写着某某医院的地址,附加一句:“早上九点半开始允许探视,赶紧过来。”林言盯着手机愣神,突然想起来早上接了个不知所云的电话,似乎说尹舟的亲戚遇上什么邪门的事,让他带着小道士赶过去看看。   林言抱着手机哭笑不得,邪门,他自己遇上的邪门事还没解决,现在又加上别人的,好像全世界的鬼都约好了似的冲到他跟前一脸奸笑说嗨。林言关上天然气,把短信转发给小道士,一边往客厅走一边调整表情,多少年没正儿八经生过气倒有点找不着感觉,刻意绷着一脸严肃,盯着萧郁肩膀后的墙说:“我要出门,你要实在看我不顺眼就在家待着,最晚晚上回来。”   说完站在门口换鞋子,一回头又跟萧郁脸贴脸对上了,距离近的能在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林言吓得差点蹦到鞋架上。   “玩冷战还非得跟着,什么人嘛……”林言嘀咕着,从挂钩上取下车钥匙开了门。   上午九点半,在早高峰中刚冲锋陷阵完毕的林言出现在北三环一家私立医院门口,医院的派头让人直咂舌,高楼清一色浅蓝玻璃幕墙,花坛里的灌木修剪的一丝不苟,门口主路虽然被车流拥堵着,进了医院大门却一路顺畅。林言按照平面图的指示找到住院部,在楼下超市买了一篮贵的离谱的苹果走进大门,在电梯口掏出手机重新看了一眼尹舟发来的地址。   是这里了,林言吸了口气跨进电梯,按下了十七层的按钮。   电梯里林言破天荒的期望那鬼做点什么缓解现在的尴尬,但萧郁只是跟他保持一臂距离,挂了一脸非礼勿动的神态。   当林言被护士领着走进病房时尹舟和阿颜都已经到了,正坐在凳子上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单人病房干净整洁,靠墙一张宽阔的病床铺着浅蓝色被褥,并没有病人,妆容精致却愁眉苦脸的中年女人坐在床头剥桔子,见林言进门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招呼道:“小林来了,坐吧。”   “阿姨您好。”林言抽了张椅子坐下,这女人是尹舟的姑姑,过年时去尹舟家拜年常常见到,记忆中很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喜欢笑嘻嘻地开林言的玩笑,还说等闺女大了要嫁给他当小媳妇,直到见过薇薇才不提这一茬了,但又改口天天问他什么时候结婚。   “小阳在那呢。”女人指了指窗户,窗玻璃前穿病号服的女孩子背对林言站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林言冲尹舟使了个眼色,“这怎么回事?”   尹舟拉了把椅子让林言坐下,指了指窗边的女孩:“我表妹,过年老跟咱俩一起放鞭炮,记得不?最近得肾炎住院,一个多月了。”   “记得,我小媳妇嘛。”林言笑了笑,冲窗口的女孩喊道:“小阳看什么呢,过来过来,看看谁来了。”   女孩像根本没听见,依旧伫立在窗前一个劲往外瞧。   林言有点奇怪,记忆中这女孩活泼调皮,说话跟小大人似的,十三四岁的年纪跟他和尹舟聊起来一点代沟都没有。那时候过年,尹舟闷在卧室打游戏不愿招呼亲戚,林言一个做客的倒成了主人,陪这小姑娘看电视聊八卦,从哪个男孩长得帅到谁偷偷给谁写了纸条。小姑娘鬼精鬼灵还知道仗义,林言和尹舟偷偷带她去湖上滑冰,结果一脚踩进冰窟窿湿了个透,谁料小姑娘哼都没哼一声,回家替俩人瞒的滴水不漏。   一屋子人都不说话,突如其来的安静弄得林言有点手足无措,半晌床头的妇女突然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这做了什么孽,病刚好一点又碰上这事。”说着指了指窗边的女孩,大声道:“四天了,不吃不睡就知道站在窗口往外看,医院能查的都查遍了,说是癔症又治不好,再这么下去铁打的人都撑不住呐。”   “啊?阿姨您别急,慢慢说。”林言听得一头雾水。   “你自己看吧,解释不清楚。”尹舟指了指在窗户边直挺挺站着的女孩。   林言疑惑地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走到窗边在女孩身后站了一会,见她半天没动静,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小阳,想我没?”   女孩这才回头,不像普通人扭头时先动脖子,而是直挺挺来了次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身,跟林言脸对脸站着。一看见女孩的脸林言啊的叫了一声连退几步,立马发现了异常,她的眼睛没有黑眼珠,眼球整个翻上去,一头乱发间只剩下眼白死死盯着林言,幽幽地吐出一句:“还没来么?”   “怎么还没来呢?” 第22章 捉鬼   “这这这怎么回事?”林言被小阳的样子吓得直往后退,最近他被萧郁磨练的心理素质整体上了个台阶,但女孩的样子实在太诡异了,睡衣宽松,乱发垂颓,一双没有黑眼珠的眼直勾勾的“盯”着他。但奇怪的是没等林言缓过神,女孩仿佛很失望似的又转过身,呆呆的望着窗外。   “都四天了,每天就站在窗边,问她话不是回答‘还没来么’,就是‘怎么还没来’,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是心理问题让家人多疏导,哪来的心理问题呦,我家小阳多好多活泼的孩子,突然就成这样了。”小阳妈抽噎着说。   “撞、撞客。”阿颜把林言往后拽了拽,戒备的看着女孩的背影说:“她被鬼附身了。”   林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萧郁,轻声说:“你是说……像我一样?”   小道士摇摇头:“不、不是,鬼也分等级,觅上她的这个看样子刚死不久,还只能附在人身上耗人精魄,但这种更危险,女孩阳气弱,又在病中,估计最多还能撑一个星期……”   单人病房很安静,尽管小道士已经尽力压低声音,但小阳妈还是听见了后半句,呆了半晌后突然哎呀一声凄凄哀哀的抹起眼泪来:“那怎么办?我们没招谁没惹谁,偏偏让她碰上这事……”   “阿姨您别慌,我们不正想办法么。”林言被这动静弄得心烦,一把揪过小道士对小阳妈说:“阿颜懂这个,让他先给看看。”接着低头冲阿颜小声嘀咕:“没问题吧?”   “我、我试试。”阿颜说着从书包里找出罗盘在手中端平,林言凑过去看,新家摆家具看风水时见人用过这东西,那时指针只略微偏移了几度,但现在阿颜手里这只罗盘却像出了问题,指针抽风似的三百六十度快速旋转,时不时大幅度往后抽搐一下,最后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拉着,颤巍巍的径直指向林言。   林言吓了一跳,指着鼻子说:“我是鬼?”随即便反应过来,指针指着的是在他身后半步距离的萧郁。   小道士拨了两下罗盘,皱着眉头说:“不、不行,你带他出去,阴气太重,他在这儿就测不出别的东西。”   林言只好拖着萧郁在门外等,透过病房门的玻璃往里看,这次似乎没问题了,阿颜盯着罗盘轻舒了口气,从书包里把朱砂,黄符,香火等道具一样样摆出来。林言以为他要像在小庙里一样用红绳摆阵,但阿颜只是用手指蘸水化开朱砂,在黄纸上龙飞凤舞的画了个符夹在右手两指之间,接着走到小阳身后,左手使劲一拍她的肩膀,跟上次一样,女孩僵着脖子来了次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身,脸对脸的瞬间阿颜猛地将符往她脑门一贴。   “散!”随着一声怒喝,诡异的景象又出现了,黄符“啪”的一声无火自焚,烧成一簇鲜亮的火苗飘飘摆摆往地上落,与此同时阿颜举起桃木剑从女孩头顶凌空向下一劈!   “哎呀!这是干什么!”小阳妈急了,一边喊一边往前冲,被尹舟从后面一把拽住:“没事!伤不了人!”   阿颜用的明明只是木剑却带起一阵劲风,女孩的头发扬起,朝四下重重一展,剑尖在距离头顶一寸的位置猛然收住,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怪异响动,女孩向上一翻眼睛,随即整个人像突然被切断电源似的软绵绵往下倒。   林言推开门往屋里冲,尹舟和小阳妈赶上来,小道士反应却快,在女孩倒地前已经一手托住女孩后背,另一手使劲掐住人中。   “阳阳!阳阳!”小阳妈被这怪景象吓坏了:“这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小道士紧紧蹙着眉头,把手指挪到女孩鼻下试了一会,抬头迷惑道:“她、她没事,睡着了。”   “啊?成了?”林言问。   “没,那东西还在,就是……躲起来了。”阿颜摇摇头,在屋里环视一圈,视线又落回到女孩身上:“这一个好奇怪,既不反抗也不跑,一震它就躲。”阿颜说着退后两步让出空间,小阳妈已经快被这阵势弄崩溃了,把女孩横抱回床上,一叠声喊着闺女名字,待确认真的只是睡着之后噙着一泡眼泪回头哀求小道士:“我相信你了,她四天在窗前没动过,你能让她睡觉,能不能赶紧把她身上的东西弄走?”   阿颜一向跟陌生人说话就紧张,别说被求着做事了,一下子脸涨的通红,拽着拽林言的衣角小声说:“我、我要把她身上的东西引出来才能动手,不过可能方法不太好……林言哥哥,你帮忙……”说着偷偷指着小阳妈。   林言勉为其难的点点头,联合尹舟一人抬着一只胳膊,边安慰边把小阳妈架回到椅子上。一旁的阿颜不知搞什么名堂,从包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依次打开往小姑娘身上泼,有些是粉末,有些则是黏糊糊的不知名液体,一拧开瓶盖就冒出一股腥臭,没多时整间病房的味道熏的人直欲作呕。别说小阳妈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连林言和尹舟都忍不住交换眼色,各自出了一脑门冷汗。   连续七八种东西泼上去,女孩还是毫无反应,摊手摊脚在床上呼呼大睡。   “这、这个肯定行。”阿颜结结巴巴的说着,在额头上抹了两把,拧开最后一只罐子,褐红色的粘稠液体混着黑色结块扑哧一声全泼在小阳脸上,再加之前的各色粉末,女孩的脸跟调色盘似的热闹无比。   林言看着女孩在粘液里被浸的湿漉漉的头发,厌恶地别过头问阿颜:“这什么东西,怎么看着跟血似的?”   “就、就是血,狗血。”小道士举着桃木剑对准床上的女孩:“狗、狗血驱鬼最灵。”   女孩睡的越发沉了,房间里甚至响起一阵轻微的鼾声。   林言满脸黑线,回头一看,萧郁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椅子上,听到狗血俩字的时候往上翻了翻眼皮,那副样子摆明了在看好戏,估计要是这时候甩他盘瓜子他还真能嗑出声来,林言气的恨不得掐死他,咬着牙对小道士说:“要不我帮你先泼他试试,不都是鬼么,有用了再换过来。”   尹舟也憋不住,揉着手指关节抱怨:“哥们到底行不行啊?”   小道士的脸红的要滴出血,紧张的手都开始发抖,呐呐的说:“这、这鬼大概怕生……”   小阳妈看着自己闺女被整的惨不忍睹,脸色比恶鬼还难看,要不是小道士刚来时露了一手此刻怕已经要发飙了。林言胆战心惊的扯了扯阿颜的衣服,凑到他耳边嘀咕:“阿姨快暴走了,想想办法,要不咱仨今天得交代在这里……”   阿颜低着头犹豫了半晌,颤声道:“只有一个办法了,师父不在,我……我试试看!”说着把空瓶子往桌上一拍:“大家都先出去!”   三分钟后,林言和尹舟拽着小阳妈出现在走廊上,病房里暗沉沉的,小道士拉拢窗帘,在门口和窗口都洒了香灰,手握一支朱笔开始一张张画符,画完便往墙上,椅子,桌子,窗户一一贴过去,角角落落都贴满后小道士干脆用笔蘸着朱砂往墙上直接涂写,窗玻璃上更写了一串鲜红而巨大的“急急如律令”。他写的很快,不过一会儿潦草的大红符号已经弄得满室狼藉,看起来说不出的怪诞。   收鬼除妖的事情对于现代人来说太少见了,尹舟和小阳妈扒着门框往里瞧,林言在拜托庙主收萧郁时见过类似阵仗,此时便不感兴趣,靠着墙耐心等待。再一抬头时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林言往四周环视一圈,萧郁呢?   心急火燎的冲到门前,只见萧郁正坐在女孩床头,见林言在门口跳脚只抬头冷冷的扫了一眼,又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去。   昏暗的屋子异象大起,小道士用二指捋过剑身,把木剑竖在胸前,嘴中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吟诵房间四面墙壁的鲜红符号像通了电似的泛着幽光,床上的女孩突然动了,先是五根手指开始颤抖,再是胳膊和腿,接着全身都像发羊癫疯似的抽搐起来。   林言急的恨不得冲进去把萧郁拖出来,心里一个劲的骂这鬼气性怎么这么大,哄了一上午没用又拿这事吓唬他,再定睛一看萧郁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仿佛对小道士的法术还存了几分蔑视似的,便把心一横,愤愤道随他去,被收了炼丹活该。   符号的辉光越来越明亮,女孩猛地睁开眼睛,直挺挺的坐起来,爬下床僵着四肢朝小道士一步步挪过去,脑袋软塌塌地垂在胸前,头发披散下来把脸遮的严严实实。   剑尖径直指向女孩的胸口,她却无知无觉似的僵着身子往前挪……   这一幕把门口的三人惊呆了,尹舟死死抠着门框,林言把拳头塞进嘴里努力压抑住想大叫的冲动,旁边的小阳妈则突然抽了口冷气,双眼一闭仰面昏了过去。   “哎阿姨,醒醒!”   “姑姑!”   “我的女儿啊……”小阳妈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哀嚎一声就想往屋里冲,林言和尹舟手忙脚乱的拖住她,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爆炸般的闷响,两扇窗户齐齐向外弹开,香灰散了,阿颜手中的木剑掉在地上,那女孩也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门口的几个人跌跌撞撞冲进屋子,尹舟扶着小道士,小阳妈抱住女孩,林言拖着萧郁,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一热先冲萧郁来了,黑着脸抓着他的袖口,抖着声音吆喝:“你不要命了,伤了怎么办!”   小道士咳嗽着捡起桃木剑,指了指女孩,断断续续道:“不……不行,那东西死拽着人身不放……要杀,得连人一起杀……我只能……只能自己把阵法破了,保她一条命……”   林言心里凉了半截,问道:“很厉害?”   小道士苍白着脸摇摇头:“很弱,但女子体虚,被它趁虚而入合二为一,要动它,先伤人。” 第23章 童鬼   二十分钟后,三个臭皮匠每人抱着瓶鲜橙多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发呆,刚刚被护士以打扰周围房间病人休息的名义骂了一顿,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阿颜的气色倒恢复了一些,喝了两口饮料定定神,说道:“没、没法直接收,只能想办法找出这东西的根源,说不定比硬来效果好。”   林言问什么意思,小道士解释道:“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个女孩虽然病中体弱,但医院这么多病患偏偏找她肯定有其他原因,解决了可能它自己就走了。”   “它、它一直在重复‘怎么还不来’,可能是哪个心愿未了的游魂,阴气很弱,刚死没多久。”   林言心里动了动,他突然想起萧郁,便忍不住把最近的疑惑一股脑儿对小道士讲了,半晌转头看着跟在身边的鬼魂,轻声说:“上次只顾着弄走他,很多事都没问清楚。”   阿颜坐在椅子上蜷成一团,边用牙啃饮料瓶瓶盖边听林言说话,样子乖的像小猫一样,醒了想说:“鬼有等级之分,今天这个只能靠附在活人身上才能活动,人死了它也没了,但跟着你的这只很强,非常强。”   阿颜继续道:“鬼魂初成并没有形态,但如果魂带怨气,尸身又葬在阴气极重的地方,很可能化为厉鬼害人。厉鬼百年修为幻身,时日再久成真身,成真身时不必像今天一样借助‘撞客’,甚至能不畏阳气在白天活动。与其说它们是鬼,还不如说它们是妖或者牲畜。”阿颜掐着手指:“最难应对的恶鬼称为万宗真身,需用特殊阵法,再加天时地利人和方能克制,一旦过程出了岔子,施法者很可能被活溺丧失神智,反而被恶鬼所害。”   “上、上次摆阵,师父做了一个替身糊弄那鬼,他才露出空档,要不然想除他恐怕要集十五个以上童子的元阳布阵才有希望。”阿颜突然诡异的冲林言一笑:“那还是他刚重入人世处于混沌中才骗的过,现在恐怕……林言哥哥,不出预料的话,他应该已经想起些什么了吧?”   林言回忆起讲座发生的种种和这鬼越来越像人的举止,暗惊道难道这鬼真的在恢复记忆?他点点头,答道:“讲座那天好多事情是他告诉我的,他能说话,但不多。”   阿颜神经质的嘿嘿一笑:“你、你四柱纯阴,是最适合养鬼的体制,他跟着你时间越久越成气候,想起的事情也越多。”   “不过……”阿颜梦游似的朝远处看着,手指紧紧捏着饮料瓶,回过头对林言咧开嘴:“小心,小心。”   “我只能说万事皆有因果,别的我帮不了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林言觉得小道士在说这些话的表情和语气好像在暗示什么,养鬼……林言使劲吸了口医院混着消毒水味的空气,皱眉道:“不说这个,咱们得先把阿舟小表妹救出来,要找附身的原因,是不是得先找到死者是谁?”   阿颜点了点头,尹舟托着眼镜有点迷茫:“没几天时间了,医院一个月死几十号人,挨个儿找根本来不及。”   林言叹气道:“那也没办法,先去调医院近期死亡的人的记录,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说归说,几个人经过刚才一番折腾都累得够呛,瘫在长椅上动都不想动,林言正暗自调整状态,萧郁忽然走到跟前,蹲下来双手按着他的膝盖。   林言转过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不是不想搭理我吗?”   萧郁没回答,轻轻低下头把侧脸枕在林言膝盖上,长发瀑布似的铺在背后,林言习惯性的想伸手摸他脑袋,转念一想自己也还生着气,便端起架子,寒着脸不说话。   半晌萧郁抬起头,双手在林言腿上用力按了按,站起来转身往走廊深处走。   “你干什么去?”林言压着声音问,见他不回答只好紧走两步跟在后面,萧郁悄无声息的回到小阳病房门口,径直从门板中穿了进去。林言满心疑惑,隔着门玻璃小心往里观望,只见屋里小阳妈哭累了正坐在床边,胳膊撑着额头打瞌睡,女孩则又保持林言他们进门时的样子等在窗户旁。   萧郁走到女孩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接下来的事让林言目瞪口呆,只见翻白眼的女孩转身静静的“看”着萧郁,脸上第一次露出正常的人类表情,嘴角往下咧着,一副委屈的要哭出来的样子。萧郁身量高挑,此时便干脆蹲在女孩面前,很柔和地抚摸她的头发。他们在交谈,林言睁大了眼睛,尽管他听不见,但两人的表情和微动的嘴唇让他相信,他们确实在用一种自己不懂的语言交流。   小道士和尹舟这时也跟了过来,好奇的扒着玻璃往里看,见到小姑娘此时的样子也都不由吃了一惊。   “她在自言自语?”尹舟惊道:“这是说什么呢?”   “殓文。”小道士沉声道:“古时祭祀用来与死者沟通的语言。”   林言看着屋里和谐的画面,手指不自觉的抠着门缝,边磨牙边愤愤道好你个萧郁,在家凶的要死,出来跟小姑娘说话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你就是看人小姑娘长得漂亮,这么小都不放过,朱子理学都学狗肚子里去了,这个你再想也没用,我早定下了,等她再大几岁我带她去看电影逛游乐园,看你个遗老还拽个什么劲……   “哎?跟着你的那哥们在里面?”尹舟在林言肩上拍了一下,林言正在心里咒萧郁咒的兴起,冷不丁被这么一拍,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一声不吭想吓死人啊!”林言捂着心口抱怨。   “我刚吭那么大声你没听见?!” 尹舟诧异道:“……哎你脸红个什么劲。”   阿颜闻言深深看了林言一眼,没做声。   房间里的交谈似乎结束了,萧郁站起来,俯身揉了揉女孩的头顶往外走,小阳则又不依不饶的转身扒着窗户。林言咬牙切齿的等在门外,暗道再也不信他那套伎俩,反正跟谁都会使……   走神间萧郁已经站在面前了,林言赌气别过脸不看他,萧郁却无所谓,从林言口袋里抽出便笺条和特意买的软头水笔开始写字。   “我靠神了!”尹舟看着悬空的笔和纸,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萧郁把纸条往林言手里一塞,随即退回到他身后站着,林言一低头,浅绿色的纸条写着两行字,第一行是一串大写数字:“叁伍壹零零肆”,第二行则是一句话:“他在等他父亲。”   “父亲?”尹舟看着纸条上的字,忽然一拍巴掌:“哎我知道了,怪不得它找上小阳,小阳是单亲,我姑父去年去世了,上星期我来医院守夜还听她说想她爸来着,八成她身上那东西觉得自己跟她同命相连……那这行数字是什么意思?”   林言捏着纸条也很不解,问萧郁时他却摇头不说话,林言忍不住嘀咕:“什么嘛,又摸脑袋又笑的说了半天,也不问明白了……还不是看人家小姑娘好看……”   “鬼、鬼魂的记忆是残缺的,他们只能记得想要的东西,能记得数字就不错了。”阿颜突然开口,目光锐利的朝林言削过去。林言的脸一烫,赶忙低头掩饰,心说明明查人呢,怎么动不动就想到奇怪的地方……   话说自己怎么老被个死人搞得心神不定啊,这样不行,不行。林言暗自捏着拳头。   尹舟见两人都不对劲,双手往脑后一抄,在走廊里四下环视了一圈,看到楼梯口值班护士面前的电脑时眼睛突然亮了,轻佻的吹了声口哨:“看哥哥的,有得玩了。”   凭着林言一副讨女孩喜欢的清秀长相和尹舟一连串嘴上抹蜜似的恭维,很快三个臭皮匠就把护士姐姐的电脑骗到了手,尹舟聚精会神的盯着屏幕,十指在键盘上飞窜,鼠标点的咔咔直响,十五分钟后往上一扯嘴角,整个人猛地向后靠在转椅椅背上,眯起眼睛叫道:“搞定,竟然是医院的信息,比查外面方便多了。”   林言凑到电脑前一看,主页上赫然显示:“351004,周锦天,男,11岁,5月11日死亡,死亡原因:内脏破裂引起腹腔大范围出血。”底下附了一份遗体认领表扫描件,右下角家属签字的位置龙给凤舞写着两个大字:“周墨”,旁边盖着小小的红章。   “从数据库里扒出来的死者信息,这行数字是停尸房的床号。”尹舟摸了摸脑袋:“这鬼是个孩子,怪不得就知道扒着窗户,敢情眼巴巴等他爹接他去上学呢。”   林言用手机把页面拍下来,笑着在尹舟脑后推了一把:“好样的。”   医院对面的酸辣粉店。   林言一向不喜欢在医院附近吃饭,总觉得到处都是愁眉苦脸的病人家属和随处飘散的传染病菌,但这家酸辣粉格外有名,林言把车开出去老远,做了半天思想斗争还是折回来了。林言舀了勺热汤,心满意足道好吃的晚饭绝对是成功人生的一半。   小道士去打工的餐饮店上班了,尹舟留在医院看病人,顺便查资料,林言一个人坐在小吃店里,面前一张油腻腻的橘黄塑料桌上摆了两份热腾腾的酸辣粉,一份放在自己面前,一份推到对面,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人”正坐在对面椅子上侧着脸发呆。鬼似乎真的不用吃东西,林言叹了口气,对着空气小声问道:“你不吃不睡,天天跟着我到处跑,累不累?”   萧郁没理他,修长的手指撑着下巴,侧脸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分外好看,桌子位置靠窗,路灯的暖黄色光晕刷过他修挺的鼻梁,皮肤细的像瓷,摸起来也像瓷,冷冰冰寒浸浸的。   还是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   “不好意思,椅子能借一下么,我们坐不开。”少许稚嫩的男音响起,林言一抬头,一个高中生打扮的男孩正抓着萧郁的椅子背,见林言愣神,指了指隔壁一大桌正叽叽喳喳的男生女生,女孩妆容夸张,男孩子带着耳钉,校服用蓝黑水笔画满涂鸦,店里人多,他们缺了好几把椅子。   “有人。”林言没好声气儿的答道。   “我看你坐在这好久了,没人呐。”男孩不屈不饶。   “我说有就是有,现在没有等会也会有。” 林言有点不耐烦。   “神经,不就一把椅子,凶什么。”男孩嘟囔道,临走回头冲林言翻了个白眼。   “不好意思。”林言对着男孩的背影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没人看得见萧郁这回事总让他有点焦躁,林言犹豫了一下,第一次主动伸手摸了摸萧郁雕塑品一样的手指,轻声说:“很寂寞吧,全世界那么多人,只有我一个看得见你,还对你不好。” 第24章 内情   “不好意思。”林言对着男孩的背影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没人看得见萧郁这回事总让他有点焦躁,林言犹豫了一下,第一次主动伸手摸了摸萧郁雕塑品一样的手指,轻声说:“很寂寞吧,全世界那么多人,只有我一个看得见你,还对你不好。”   林言盯着窗外川流不息的公路叹了口气:“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一个人走在街上却像是隐形的,拼命招手也没人回应,拼命喊也没人听见,这种感觉一定会把人逼疯的。我一个人坐在自习室时常常觉得所有人的热闹都跟我没关系,恨不得冲进人群大喊我寂寞的快死掉了,如果有一个人,不管他是谁,只要他肯耐心听我说话,我一定会死死抓着他,悲伤,爱恋甚至绝望的抓着他。”   “但是我说不出来,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寂寞,总是要做出欢乐的样子来成全自己的骄傲,一边向别人炫耀牛逼闪闪的生活,一边关起门来偷偷哭泣,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萧郁垂下眼睛攥住林言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安慰似的。   林言默默转过头,小吃店的孩子们吵闹不休,临街橱窗上粘满了各色心形小纸条,林言翻了几只来看,上面有些用荧光笔写着我爱谁我等谁,有些写着保佑考试及格,笔记稚嫩而青春,最单纯美好的愿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或许简单,或许复杂,生活的不如意让他们把愿望写在纸上,盼望有一天神灵能够看见。林言默默的想,不了解的人总是光芒万丈,但熟悉了才知道他们的残缺,比如他自己,家境良好学业优良,但一直不敢承认自己不喜欢女孩;比如尹舟,完美大家庭出身却偏偏只愿意在虚拟世界当王子;再比如阿颜,阿颜甚至没法做一个别人眼中的正常人。林言苦笑一声,谁会听听他们祈求呢?   大概是高中生通风报信的缘故,隔壁桌一群孩子正对着他指指点点,有人说了一句精神病患者,林言无所谓的笑笑,从口袋里抽出便笺条,写下一行字:“希望能顺利帮周锦天找到爸爸。”随手把便笺贴在一张画着爱心的荧光纸下面。   他今天听说了一个孩子的愿望。   他、尹舟和阿颜在查到男孩的记录后闯去太平间打听,看门老大爷耳背,林言把闹鬼啦三个字喊的震天响老人家也没明白,一旁做清洁的护工倒突然插话了,问他那孩子是不是还没走,接着放下扫帚直说可怜。   “我知道那孩子,我和他姥姥是邻居,他妈几年前死了,他爸做生意顾不上他,孩子跟姥姥住,有一次锦天发烧的厉害,他爸回来看了一趟,从那之后锦天就记住了。一天趁姥姥不在,他从三楼阳台翻了下去,以为摔伤了他爸就能陪他看病,结果活该孩子短命,落地时被马路牙硌了一下,内脏破裂引起大出血,送到医院没撑几天就过去了。”   “骨灰埋在咱们市最贵的公墓,出殡那天我还去了,可惜他爸在国外出差,一直到儿子过世两天才赶回来把遗体领走,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护工唏嘘道:“听说孩子在迷离时一直念叨爸爸怎么还不来,医生骗他已经在路上了,结果孩子天天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等,咽气时还睁着眼呐。”   这个故事让林言几个人有点心酸,但阿颜说这种魂魄好处理,没有怨气也不想害人,只要找到他执念的人去坟前烧纸,陪他多说说话应该就散了。但孩子的鬼魂又最单纯执着,如果那人一直不来,孩子等久了化成小鬼就是极难对付的怨灵。   “鬼、鬼就是人心哪。”阿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些失落。   “叮。”林言的手机响了,尹舟把周墨的详细住址和联系方式发了过来,竟然是本地人,住在本市最偏的一个区,开车过去得三个小时。林言咽下最后一口酸辣粉,顺便把汤里的花生米扔进嘴里,勾着唇角对萧郁说:“走啦,这次的任务是帮小朋友找爹,比搞定你容易多了。”   说着抓了他的手腕往外走,开车的时候忍不住边吹口哨边笑,心想要是所有麻烦事都像今天这样就好了,不管他最近多倒霉,亲情总是温暖人心的。   周墨家在城乡结合处,当导航显示的目的地到达时林言简直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在他面前的是一座颇有气势的别墅,仿欧式院门上挂着一块牌子:私人宅邸,外有监控。林言不由暗暗咋舌,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拥有这么一套房子的人,就算孩子在美利坚住院天天往返也够了,怎么能连见孩子最后一面都没赶上呢。   把车停在院外,林言叫醒在副驾驶犯迷糊的萧郁,哄孩子似的说:“我知道我赶你走你不高兴,但这事我特想办好,等会别捣乱,喏?”说完倚着靠垫惬意道:“我特理解那个小男孩的心情,我小时候爸妈也忙,一星期才回一趟家,我自己做饭自己睡觉,怕黑怕的要命,就盼着爸妈能突然回来。”   “但我知道爸妈也特想我,他们虽然忙,但每次回家不忘买一堆好吃的。”林言换了个姿势侧身躺着,捉住萧郁的一缕头发在指间绕圈,兴奋道:“虽然人鬼殊途,但父子相逢总让人期待,对吧?”   萧郁点点头,嘴唇在林言脸上一啄,缓缓道:“走吧。”   “萧公子您终于肯跟我说话了,真难伺候。”林言嘀咕着开了车门。   主人的院子打理的很精致,各种时令花朵盛放,等在门外就能闻到浮动在夏夜里暖融融的暗香,不远处一只浅水池里挤挤挨挨养着好些锦鲤,摇头摆尾时蹭出的拍水声让人感觉说不出的慵懒和惬意。   林言等了几分钟,别墅里跑出一位保姆打扮的妇女,隔着镂空院门戒备的打量他,林言解释自己是为了周锦天的事来的,保姆颠着步子又跑了回去。这次足足等了快二十分钟大门才打开,林言理了理衬衫,穿过铺着花石子的小径,嵌响了小楼的门铃。   吱呀一声,维多利亚风格的沉重木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名中年男子从门口探出头来,犹豫道:“您是?”   林言礼貌的笑笑:“我叫林言,是X大的学生,您是周先生吧,我为您儿子周锦天的事来的。”说着毕恭毕敬的把学生证递过去。主人疑惑的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后将门缝开大了些,但仍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我儿子前段时间刚去世,您有什么事?”   虽然是背光,林言仍看的出中年人脸上典型的商人表情,势力,倨傲,斤斤计较,他只穿了件绛紫色浴袍,松垮垮的在腰间系了根带子,露着胸膛,身材微胖,但看得出年轻时底子很好,现在耳朵下面积了点赘肉,不爱锻炼,或者只把高尔夫当锻炼的缘故。   罩着铠甲的有钱人。   “您儿子的事我很遗憾,是这样,我有位亲戚在L医院住院……”别墅正厅的水晶顶灯明晃晃刺人眼睛,林言在脑海中努力组织语言,中年人却突然打断他:“你是给哪儿打工的吧?该付给学校的钱我都付了,医院和公墓的帐也结清了,小卖部也不欠钱,你来做什么?”   林言急忙解释道:“不不,您误会了,不是钱的问题,我知道这事说出来挺荒唐的,您可能也不信,但您儿子的魂魄确实还留在医院没走,他在等您去看他。”   中年人的表情古怪起来,手拉着门把手做出要关门的样子:“你有病吧,什么我儿子的鬼魂,锦天早下葬了。”   林言皱起眉头,哪有这么当爹的,听说自己儿子的事,哪怕再不靠谱也不能立马下逐客令啊。   “是这样,您知道锦天为什么会出事吧?他没对您没见上他最后一面的事一直觉得很遗憾,到现在魂魄也不愿意投胎,正附在我亲戚的女儿身上等您回去看他,您可能不懂,但小姑娘被鬼附身处境很危险。”林言急的比比划划道:“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您要是不去,锦天的鬼魂就一直不能轮回,时间一长不仅他自己痛苦,更可能四处害人,到时为了我亲戚女儿的安全我只能打散您儿子的魂魄了。”林言边说边冒冷汗,这种话搁一个月前他肯定觉得自己脑残了,活脱脱就是个跳大神骗钱的,但不这么着还能怎么办,您儿子强烈的脑电波引发医院电磁场紊乱,致使十三岁无辜少女陷入幻觉生命垂危?   中年人这才皱起眉头,放在门框上的右手抽回来,紧了紧浴袍的带子:“这样吧,这事我知道了,我最近忙,你跟秘书联系,要多少钱能把锦天送走你开口,我叫他开支票。”   “我说了跟钱没关系,如果您不去见他一面就算把银行搬来我也没辙!”林言这回真上了火,这人脑回路搭错了么,自己儿子的事他怎么只想到钱呢!   “爸爸干什么呢,妈妈在叫你!”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突然从中年男人身后绕出来,搂着他的腰撒娇,突然发现站在门口的林言,把拇指放到嘴里吮了吮,大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林言。中年人慈爱的把孩子抱起来扛在肩上,再看着林言的时候便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你到底谁啊?法师?大晚上赖在我家门口说胡话,再不走我报警了!”   “谁啊在门口杵了半天,又是要账的?老娘没钱,让他哪来滚哪去。”大门猛地被拉开了,穿绛紫色浴袍的年轻女人气势十足的站在林言面前,身段窈窕,蕾丝胸衣里雪似的胸脯若隐若现,凌厉的眼神像刀片刮着林言。   林言已经被眼前的阵势完全打乱了阵脚,结结巴巴道:“呃,我,我是为您儿子周锦天的事来的……”   还没等他说完,女人霎时变了脸,声音高亢道:“有完没完了,为那黄脸婆留下的种花多少钱了,住最好的医院买最贵的坟,他儿子自己短命不争气,还蹬鼻子上脸?”说完把小男孩往林言面前一塞:“看好了,这是我儿子,我就一个儿子!”   说完根本不顾及自己丈夫难看的脸色,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林言握紧拳头站在黑漆漆的门道里,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车里,从车窗往外看时只觉得整栋别墅霎时丑陋起来,连院子里怒放的玫瑰都像脓疮似的。他从来不信所谓有后娘就有后爹,只觉得亲情是世界上最温暖坚固,也最不可动摇的情感,但这一次他却实实在在见识到人心的冷漠与凉薄。   不要考验人性,千万不要,因为它根本不堪一击,林言坐在车座上努力调整呼吸,但火气还是蹭蹭往上冒,眼前浮现的全是小阳委屈的要哭的脸,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要思念父亲到什么地步才有勇气从三楼跳下去,他在天有灵知道今天的一幕,会不会觉得自己死的不甘?   林言重重的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冰凉的手轻轻摸上他的脸,林言扭过头,哑着嗓子说:“萧郁你别惹我,我现在不想哄你,只想揍人。”说着往离合器狠狠踹了一脚:“我操他大爷的!”   萧郁耐心的拽过林言的手腕,扳着他的肩膀让他朝向自己,一双眼睛带了狠毒:“想怎么办?”   “能怎么办,回去让阿颜想办法让那小鬼忘了自己还有个爹!”林言气的直喘粗气。   萧郁摇了摇头,瞥了一眼夜幕中别墅的轮廓,缓缓道:“我来。”   “你是说……”林言愣愣的看着萧郁,突然懂了他的意思,沉默半晌后咬着下唇说:“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我挺善良的,没什么忍不了的事,不过……”林言灼灼的望着萧郁:“我他妈突然想变态一回,算他该的!”   “萧郁,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明天中午之前,我要看到他亲自来医院上门给他儿子道歉!”黑暗的驾驶室中,林言一字一句狠狠说道。   萧郁捏了捏他的手,轻声说:“放心。” 第25章 墓园   “嗡嗡……”   地震了?林言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茫然的环顾四周后把视线定格在茶几上。   是手机而已,林言揉了揉脸,摸过手机按下接听键,顿时尹舟中气十足的咆哮从听筒中传来,震得他差点一头又倒回沙发上。   “林子你总算接电话了!”   林言捏着手机远离耳朵,咕哝道:“昨天凌晨才那孩子他爹家回来,刚醒。”顺便抬头看了一眼挂钟,上午十点二十分,这不太科学,按照尹舟平时的作息规律,这个时间他应该还死猪一样赖在床上跟周公约会。   “赶紧来医院!给你打了快二十个电话你都不接。”尹舟突然压低声音:“形式发展不太对劲。”   “……啊?小阳怎么了?”林言有点着急。   电话那头尹舟犹豫了一下,答道:“不是……你、你还是来了自己看,说不清楚。”   挂了电话后林言匆忙洗脸刷牙往医院赶,临走前特意把每个房间都打开检查一遍,没有人,也没有鬼,萧郁一夜没回来。   赶到小阳病房的时候林言才明白尹舟说的奇怪是什么意思,只见昨天被小道士折腾的不像样的病房窗明几净,墙壁上朱砂写成的符咒不见了,窗户也被重新擦过,床头的小桌上堆满了鲜花和营养品,女孩则一个人静静的蜷在被子里,白眼球盯着天花板一个劲发呆。   小阳妈不在,林言轻手轻脚的往里走,病房另一角突然传来咔哒一声凳子响,定睛一看,昨晚牛逼哄哄对着自己摔门的中年男人正跟媳妇一人踩一把椅子,脑袋上顶着报纸粘的帽子,抓着抹布卖力的擦壁纸,一看见林言进门,男人跟见到救命恩人似的冲过来,一把攥住他的手,声泪俱下控诉道:“大师,我知道我没良心,你说的我都照办,都照办,您行行好放了我们吧!”   这动静跟演电视剧似的,林言差点以为他开门的方式错了,正盘算着是不是该退回去重来一遍,周墨见他要走,赶忙伸出另一手抓住他:“我把锦天生前爱吃的,爱玩的都带来了,病房也打扫三遍了,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求您别让那东西跟着我了,我家现在不能住人了啊!”   “行、行您先放手……”林言使劲想把胳膊抽回来。   “小林子你可算来了!”尹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林言回头一看,只见尹舟和阿颜两人正抱着一摞东西往里走,见怪不怪似的瞥了一眼周墨,顺手把包裹塞进他怀里。   “我、我检查过了,能用就是太多,随便挑两样带着,再去买点香火纸钱,就、就够了。”   “都行、都行!”周墨抱着袋子,苦着脸回答。   尹舟从袋子里捡出一只纸风车,看了看又给扔了回去,朝周墨一努嘴,对林言说:“这哥们看着挺气派的,脑子不太对,来看儿子就看儿子吧,怎么跟掉了魂似的,大早上西装革履过来,拿起扫帚拖把开始干活,谁喊也不停,护工还给撵出去了,这不连墙都擦上了。”尹舟摊摊手:“也中邪了?”   “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哥们坏事做的有点多,昨天可能遭了点报应。”林言一脸轻松:“门敲得有点响。”   小道士在旁边扑哧一笑,尹舟还是一头雾水,不解的摇摇头。   “说来话长。”林言撇了撇嘴:“阿颜,人我带来了,咱们再怎么办?”   周墨见没人理他,拎着抹布愁眉苦脸的重复道:“小兄弟你可帮帮忙,我全家人都在外面飘着呢,保姆吓跑了,孩子在奶奶家……”   林言嫌弃的扫了他一眼:“我是专门骗你钱的,会请不会送,您另谋高明。”   周墨两条眉毛向下耸拉下去,想继续说话又碍于面子,鼓着嘴巴像刚嚼了苍蝇。林言指着躺在床上的小阳对周墨道:“你问他,你儿子要是原谅你,我就放过你。”   周墨看着被子里的女孩彻底无语了,半晌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他、他来了就好办,等会咱们去他儿子坟前把他随身的一件东西烧给锦天,再让他摆两碟水果上上供就行了。”阿颜说。   “那现在走?”尹舟虽然没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着周墨身边年轻的小媳妇也猜了个大概,同情看了小阳一眼。“让那孩子早点投个好人家。”   林言刚想点头,突然看见门口萧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正倚在门框正盯着他看。从这个位置看过去他颀长的身形沐浴着阳光,漂亮的像杂志的广告招贴画,林言有些晃神,冲尹舟笑了笑,轻声说:“稍等,我还有点事没办。”说完便绕过去走到萧郁跟前,那鬼的眼神一变,伸手想抱他时林言却摇了摇头,拽着他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   这一层全部是配套单人病房,因此公共卫生间很少有人,确认各个隔间都空着后,林言咔哒一声反锁上门。   “组织表示很满意,说吧,采用了什么非常手段?”林言撑着大理石洗脸台盆,歪着脑袋问萧郁。   萧郁摇了摇头。   “组织表示很好奇。” 林言挑着眉毛:“那人看着也没伤,怎么办到的?”   “真想知道?”   “嗯。”林言点点头。   萧郁用一根手指点着他的下巴,想了想说:“做好准备。”   林言见萧郁背过身去,一阵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来,不由脱口而出:“不行不行我不看了,啊!”   谁知还没等他闭上眼睛,一张狰狞的脸出现在面前,双眼成了两个深深的黑洞,腐烂到一半面部肌肉流出尸油和浓血,沾着一缕缕乱发,牙床露在外面,暗绿尸斑像豆腐上生出的霉块。丧衣中一对阴白骨爪撑在林言身侧,声音如同破了洞的风箱,林言简直能感觉到从那东西口中喷出的腐臭之气:“你……儿……子……在……我……这……里……”   “啊!”林言狠狠把那东西推开,毫无心理准备的对视让他头皮都麻了,下意识别过头死死捂住眼睛。双手随即被一阵冰凉强制性掰开了,眼前出现的还是那副英气的面孔,林言被吓的狠了,一急之下掐住萧郁边摇边吆喝,声音都带了哭腔:“你……你吓死我算了,吓死我算了!”   “林言……”见玩笑开大了,萧郁把林言抱到洗手台上,环着他的肩膀轻轻在后背拍着,半晌林言才回过神,从萧郁怀里挣出来委委屈屈的瞪着他,两个人脸贴脸大眼瞪小眼,最后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萧郁双手撑在林言两侧,两人一个坐在大理石台子上,一个站在他面前往前倾着身子,离得太近鼻尖都要撞到一起。   林言莫名的有点心跳加快。   好像事情发展不太对,他的迷迷糊糊的想,刚才还恐怖片,怎么一下子就小清新了,他使劲推了推萧郁的肩膀,想从他两臂的禁锢中溜出去,可那鬼的胳膊像铁钎似的,林言只能用膝盖死撑着不让他过来,余光一个劲往门口瞟,悲愤的想他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这鬼跟自己关在一起……不是惹事嘛!   萧郁索性掰开他的双腿,挤进来贴上他的胸膛,还没等林言使出下一个防御措施,那鬼便不客气的吻上了他的嘴唇。先是轻柔的磨蹭和点啄,接着压上来含着他的下唇一下下舔磨,微凉而柔软的触觉让林言觉得简直像濡漉一片花瓣,接着干脆利落撬开了他的齿关,把舌欺进来肆意吸吮。   林言使劲摇头想摆脱他,萧郁把他往怀里按着,舌头粗暴的顶到喉咙口,一手摸索上林言的大腿,沿着大理石台面往他后臀挤过去。   草泥马狂奔而过,把草原踏出一片乱七八糟的窟窿。   好像……有反应了……   好像……反应有点强……   林言悲愤的瞪着眼睛,近距离注视下那鬼的睫毛抖的像蜻蜓翅膀,放在他腰侧的大腿下缘被他用手掌来回磨蹭,林言搂住萧郁的脖子,一边用舌软软的缠上他,一边在心里发誓这次结束一定得回去收拾他家不听话的小兄弟。   萧郁腾出一只手解林言的牛仔裤扣子,因为不熟练,摸索半天也不得要领,林言被他撩拨的有点急躁,索性单手撑着台盆帮他。   “哎不行不行……停!”林言忽然倒吸了口凉气,整个人僵硬的往后倒着,扶着萧郁半天才支起身子,不好意思的说:“我……我腰疼。”   “昨天睡沙发睡的,疼的快断了。”林言尴尬的解释。   尼玛操蛋的人生,林言在被萧郁搀着用一种诡异的姿势走回病房时尹舟盯了他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中气十足大吼一声:“林子你这是纵欲过度了么?”   林言一脸黑线,气的恨不得拧了他从十七楼扔下去,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没战斗力,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狠狠咽了口口水,黑着脸说:“睡沙发抻着了……趁哥们还能动弹,赶紧收拾收拾把小鬼送了去。”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扔给尹舟:“你开车。”   给小阳办完临时出院手续,又按照小道士的吩咐围绕全城搜索一家家叫不出名字的小店凑齐需要的东西,赶到郊区的墓园时已经下午六点了,正值夕阳西下,余晖将大片修剪的一丝不苟的草坪染上一层细腻的金黄。   一行人安静的跟着周墨沿着小道往里走,在最正中的A区一座新坟前停了下来,墓碑上端正的刻着爱子周锦天几个字,黑白遗照上一个秀气的男孩睁着弯弯的眼睛,笑得天真灿烂。林言回头看了一眼在旁边独自站着小阳,对阿颜说:“他肯走么?”   “没问题。”小道士肯定的点点头,把供果和香火在墓前摆好,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青烟袅袅升起,一件件玩具和纸糊的衣服被投入火中,哔哔剥剥的焚烧着,纸钱卷了火苗被风吹着在空中扬起又落下,很快坟前便均匀落了一层细细的灰烬。   林言不愿意近前,一个人走到远处静静坐下,看着一行人忙碌的身影他忽然觉得有些辛酸,所有的错都可以被原谅么?他想,被亲人背叛,遗弃,孤零零的留在黑暗与冰冷之中,真的可以一笔勾销么?   阿颜开始低低的吟诵地藏经,平和的调子在青翠的墓园中听起来格外静谧,接着令林言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一直无知无觉的小阳忽然转过头,双目直勾勾的盯着周墨,就在他以为要出事的时候,小阳慢悠悠的走过去,伸开双臂抱住他的大腿,脑袋埋在周墨腰上。   像个普通在校门口等待父亲的孩子一样,搂着爸爸的腰,欢欣雀跃的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可惜这个孩子已经没了未来,没了学校,林言想,他即将走上这辈子最长最孤单的一条路,一个人走下去,不管路的尽头是不是开满繁花。也许他会轮回,也许他会去童话中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对死亡世界的畅想不过是生者对亡人最后的哀思,但那有什么关系,这么一个好孩子,上天不会舍得对他太差的。   尽管世界功利而冷漠,总有些感情不计回报,历经伤害,背叛和遗忘,还能捧着一颗碎的不成样子的心,努力伸开双臂去拥抱。   女孩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小阳妈终于克制不住扑上前把女儿一把抱在怀里,这次小道士没有制止她,只是抬头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晚霞将一切都浸染在昏暗的灿金色光晕中,林言突然瞪大了眼睛,只见萧郁牵着一个秀气的小男孩从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绕出来,男孩有些羞涩的咬着手指,飞快的看了一眼林言又扭过头去。   萧郁在男孩面前蹲下来,温和的摸摸他的脑袋,似乎在认真嘱咐着什么。夕阳给他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橙黄光芒,甚至他们两人都像是泥金塑的偶像,萧郁和善的笑着,男孩则轻轻的点头,半晌站起来一个人朝墓碑的方向走去,最后留恋的回头环视一眼,从脚开始慢慢化成淡蓝气雾,在晚霞中消失不见了。   萧郁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被一个人牵住,穿白衬衫的清秀男人捉了他的手指,长长叹了口气。   “我们讲和吧。”林言转过脸轻轻说:“不吵了。”   萧郁点了点头。   “走啦,回家。”   墓碑前一行人还在忙碌着收拾东西,两个人已经牵着手走出去很远,夕阳下一座座坟冢默默无语,林言将步子放的很轻,尽量不打扰他们,触摸着指缝中传来的冰凉体温,林言想,今天可以终于睡个好觉了。 第26章 照片   从南三环的天桥下来往右一拐,穿过一条被梧桐树掩映的小路就到沈家园。   成片的低矮楼房和两侧杂乱无章的地摊跟这座城市的现代化格格不入,但这里却是全国有名的古玩市场,每天数以万计的人怀揣重金来到这里,冒着被烈日烘烤中暑的危险在一个个摊点徘徊不休,盼望能在角落慧眼发现一两件被埋没的珍玩,行内人谓之捡漏。他们中不乏投机者,收藏家,观光客,书画名手,甚至赌徒,他们坚信一座数千年历史的城市到处掩藏不为人知的财富,而正是这种心情给了他们相似的神态,陶醉而狂热眼神像一条长长伸出的舌头,水淋淋的舔过两侧小摊上粗制滥造的高古仿品。   这里是留给少年时的林言无数回忆的地方,他读书的中学离这里很近,放学后常常一个人背了书包来这里,那时候人还没这么多,附近有一条污染厉害的河还没被填埋,空气总弥漫着一股臭咸鱼的味道,摆摊的小贩也还没学会一边懒洋洋的打瞌睡,一边偷瞄客人的表情来判断一笔生意能骗多少钱。   旧日时光仿佛一卷泛黄的报纸,穿浅蓝校服的少年穿行其中,用零用钱换一颗清末时期的琉璃,他蹲在摊点前挑挑拣拣,摆摊的老汉一边抽旱烟,一边讲晚清琉璃厂的故事,林言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同年龄的孩子攒钱买明星海报时他只对旧货店充满兴趣,就像当他们对亲戚带回的比利时巧克力津津乐道时他还数年如一日执着于校门口老奶奶掂着的一锅蜂蜜缠糖。   木头,宣纸,旧物特有的尘土气中有时光的味道,少年时代的林言情不自禁的沉浸其中。像一条落单的鱼。   下午三点的阳光明晃晃的铺在地上,林言左手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右手握着一杯烧仙草奶茶,慢悠悠的在人群中踱着步子,草绿色V领T恤和棉麻七分裤的打扮在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淘古董的人喜欢穿黑,风尘仆仆的像刚从地里钻出来。   “喏,怪热的,喝不喝?”林言晃了晃奶茶杯,冰块撞上杯壁,扑棱一声轻响,旁人看来他在对着空气小声说话,实际上一个看不见的人正走在他旁边,帮忙分了袋子的一半重量,因此林言虽然提了不少东西,但并没费多大力气。   萧郁就着他的手低头,在林言含过的地方抿了一口,使劲咬了两下吸管转过头去。   林言有点想笑,牵了牵嘴角把杯子拿回来。   阿颜说萧郁跟着他可能想起更多的东西,因此吃完早饭林言便带他来了古玩市场,希望能借着他那个时代的东西让他记起些什么,谁知一家家店铺走过来,东西买了不少,这鬼却没什么起色。林言看了眼手里的袋子,里面塞的全是从沈家园一家有名的汉服店买的成衣,制作精良价格昂贵,一般人最多买一套来收藏,像林言这种一买一堆当日常用品的顾客还真是少见,连店员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萧郁这人也不知道什么公子哥出身,架子端的大,适应一下时代都不肯,林言翻了个白眼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倒是扔个银锭子,自个儿当甩手掌柜,让他当小厮跟在后面付钱。   刚从店里出来还没从肉痛中缓过神,路过一家木器行时萧郁突然停下步子,林言望着店面华丽的装潢和一件件花梨、紫檀家具,哭丧着脸说祖宗这个真买不起。萧郁却不理他,拖了他径直往里走,于是三十分钟之后,林言在店员小姐的注目礼下刷卡结账,买了一张漂亮的桐梓木古琴。   “我家祖宗,还要什么?”林言把木器店的送货单往口袋一掖,转过头愤愤的朝萧郁丢眼刀。   萧郁若无其事的摇头。   路上人多了起来,有些不知淘到了什么宝贝,一脸藏不住的兴奋,偷偷打量刚买的东西,有些则面容严峻,一副吃亏上当的样子,还有三三两两的外国游客,带着雷锋帽聚在路边买皮影,时不时回头好奇的打量着这座全部以中国风构建的古玩城。   从店铺区出门往南是大片仿明清风格古建筑,熙熙攘攘的窄街有些像水浒传的场景,二楼的木窗推起来,用一根短棒支着,往上看能见到喝茶的客人,店小二一身短打,拎着大茶壶来回忙碌。   窄街通往一大片翡翠摊,用塑料棚搭起来遮蔽阳光,林言带着萧郁刚走进顶棚的阴影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吆喝。   “您看这绿多阳,这水头多好,这个价格您就算跑遍沈家园也找不到第二家!”卖翡翠的小贩挺着圆肚皮,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手里举着只通透的福镯对客人唾沫星子横飞,摊前的打扮朴素中年妇女一脸犹豫,接过镯子翻来覆去的看。   “太贵了,再给降点。”妇女诚恳道。   “这么绿,这么透,才这个数,大姐您要是再压价就是断我活路,您走好不送。”小贩鼓着眼睛一把把镯子捞了回来。   “给闺女买来当生日礼物,太贵了她摔了多可惜,您再给个最低价。”   “这样。”小贩骨碌一转眼睛,掏出计算器噼里啪啦打了几个数往妇女眼前一塞,“这行了吧?不能再低了!”   林言忍不住凑过去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数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小贩对他使劲挤了挤眼。   林言摇摇头,拿过镯子对妇女说:“您别买这个,他忽悠你呢。”   “哎哎说什么说什么,咱们这可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信出去打听打听……”   林言撇了撇嘴,把烧仙草杯子放在摊位上,捏着镯子换了个角度,弧面正好倒映出塑料顶棚的一线亮光,对买镯子的妇女说:“您看这反光的边缘模糊,仔细看能看出表面有极细的网格交织。”林言将镯子举高让光线透过来,“里圈有紫色荧光,说明这镯子经过酸洗充胶才这么透明。”   “还有这绿色浮在表面浸不下去,说明是后期上色,这东西就值一两百块,您别买了。”   小贩的鼻子眼睛皱成一团,乍一看像只干巴核桃。   “哎呀。”中年妇女急忙把装钱的信封塞回包里,对林言连连道谢。   等她走了,小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呼呼的扭头不看林言,连圆鼓鼓的肚皮也好像比刚才扁下去了点。   “逞什么能,当人发财路。”   林言使劲在小贩脑门抽了一巴掌:“没见人连个钱包都没有,这样的你也好意思骗,几天不见长本事了。”   周围几个摊位一起发出哄笑声,小贩把翻到头顶的眼珠放回原位,抓过林言的奶茶把塑料纸抠开灌了几口,卡拉卡拉边嚼冰块边嘟囔:“咱这一行哪有骗人,自己眼力不济怪谁,出门不退是规矩。”   这是实话,古董翡翠玉器买卖靠眼力,哪家店摆出来的都是假货多真货少,全靠顾客一双火眼金睛,打眼不退,出店自认倒霉。林言啧了一声:“人又不是圈里人,这要让你爸知道有你好看。”   小贩翻了个白眼,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林言从小就是古玩市场的常客,自从大学选了这专业后更喜欢没事就来小摊练眼,低价买高价卖捡过几次漏,他人又也和善,常帮人鉴别东西,因此许多小贩都认识他,比如今天这个,林言先认识的他父亲,很耿直的老人,跟客人还价时甚至会把进价条拿出来,可惜林言高中毕业老人就病了,生意交给儿子打理,于是便有了眼前的小奸商。   林言不跟他客气,绕到摊位后从桌下搬出一只铜皮箱子,里面堆了些明清民俗工艺品,原摊主年轻时从附近的居民家里收来的小玩意,都是家传老东西,林言就是想起了这一筐摆设才特意拉萧郁来看。黄铜镜子,岫玉镯,扳指,鼻烟壶,烟嘴儿,一样样看过去萧郁却只是摇头,林言把最后一件扔回箱子里,拍了拍身上的灰,有点沮丧。   “这一筐扔这多久了也没人动,你扒拉它干嘛?”小贩一直在旁边斜眼看他忙活,忍不住问道。   “找点明代的小玩意,上课要用。”林言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边往回搬箱子边应付着。   “明代的?”小贩已经不计较镯子的事了,“刘老头那儿藏了不少。”   “不不不……”林言赶忙拒绝,想了想又叹了口气,“算了,逛了一整天,就剩他那儿没去,我试试吧。”   “别说错话,祝你好运。”小贩做了个鬼脸。   刘老头开的店在沈家园的颇有名气,不仅仅因为别人卖古玩他只卖老照片,更因为那老头脾气出了名的暴躁,天天放着店不管,挂着一只老式机械相机在园里赚来赚去,去他店里买东西从来找不到店主在哪,走在路上倒天天撞见他穿着件旧中山装跳脚骂街,瘦的像螳螂似的脸歪歪斜斜挂着副眼镜,镜片有时碎块蛛网,有时压根找不着镜片。   他的店卖老城的旧照片,从地板密密匝匝一直挂到天花板,因为旧照片很难翻印,因此卖的也格外贵些。一八七二年的前门,大栅栏,夕阳中的旧日园林,穿长衫的路人面黄肌瘦,睁着麻木的眼睛。电视台来特意采访过,但节目做到一半从摄影师到记者已经无一例外被刘老头骂了出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于是店里还是整日没有生意,老头也还是天天举着相机在外面闲逛。   店铺在沈家园的西北角,位置不吉利,门上挂了一只风水名师设计的辟邪符,萧郁进不了门,站在门口等林言。   林言看着黑洞洞的店面,第一次觉得自己挺舍不得萧郁的。   不出意料,刘老头不在店里,一个穿红小袄,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正背对着他,指着墙上的照片念念有词,听见有人进门,回头对林言咧嘴一笑。   林言有点诧异,这小姑娘是他邻居,虽然不知道她住哪一户,但常常看见她穿件脏兮兮的红衣服在楼下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玩耍,有时候林言晚上出去买夜宵也见她在院子里逗猫玩不回家。最近一个月倒不常见了,没想到在这里碰见。   难不成跟那怪老头是亲戚?怪不得天天在外面疯玩没人管,林言想。   “你怎么自己在这?”林言放柔了声音蹲下来问她。   小姑娘瘦精精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林言,咧着嘴不说话,林言突然觉得这小姑娘的笑让人觉得不舒服,那似乎不能叫做笑,只是习惯性的咧开嘴摆出的动作,嘴角向上扬,眼睛却很呆滞,大夏天穿件旧小袄,整个人跟满屋的老照片一样有种被时代抛在后面的味道。   林言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出去等那怪老头。   “你XX什么东西,我XXXX……”林言正走神,突然扑通一声响,刘老头抱着他的破相机从大门口摔进来,以极其狼狈的姿势四肢着地,趴在店里唯一一块能晒到阳光的地板上。   “您、您您没事吧?”林言赶紧冲过去扶,谁知老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翻过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不死心的继续朝门外谩骂。林言尴尬的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头骂够了,哼哼唧唧的爬起来,一回头看见林言,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睁圆了眼,撇着公鸭嗓嘎巴嘎巴的说:“你在这干嘛?”   “我来买东西。”林言哭笑不得,出现在店里的人,老板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顾客么?   “走走走,有什么好买的,年轻人懂个屁。”老头使劲扶了扶眼睛,不满的绕到柜台后面,“你还站着干嘛?不做生意没听见?!”   林言懒得跟老头再废话,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哎!等等!”老头大喊一声,林言刚走到门口,被这一嗓子吓得一个激灵,只好又站住了。   “你长得挺好,我给你拍张照片。”老头突然几大步又从柜台后举着相机绕出来,揪住林言的领子把他往屋里推,三两下给推到小女孩旁边,接着不由分说半蹲下去,咔咔几声快门响,老头沟壑纵横的脸从镜头后露出来,满意的咂咂嘴。   兹兹细响过后,几张照片接连从相机顶部冒了出来,老头捏在手里看了一眼,抽出一张塞给林言:“你拿着。”   林言这次又领教了一回老头的威力,气的一转脸,揉着肩膀往外走:“我不要。”   “拿着!”老头在林言耳畔大吼一声,震的整个脑袋钟鼓不绝。   林言无语的接过来扫了一眼,只见黑白画面里他像个木头杆子似的,面无表情戳在墙边,背景昏暗,他整个人像网上流传的灵异图片。   有什么不对……   林言突然睁大了眼睛,脑袋里一根神经突突的跳,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照片里的自己,再看看拍照时自己站立的地方,一阵冰冷像水一样从头浇下来。   刚才和他一起拍照的那个小女孩不在照片里,灵异电影似的黑白背景中,只有他一个人。   林言艰难的抬头,红衣女孩正站在他刚才站的地方,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破棉袄,咬着手指头冲他咧嘴阴笑。   “嘿嘿,嘿嘿。”老头扶了扶歪斜的眼睛,一片镜片啪的掉在地上。“照的真好,真好。”   林言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子。   阳光凛冽毒辣,熙熙攘攘的街上人潮涌动,萧郁正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林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努力吞了口口水,几大步奔过去狠狠抱住了他。 第27章 招魂   敌人和朋友其实可以相互转化,比如之前林言一直小心翼翼的提防这只鬼,而当新敌方出现时,他才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萧郁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林言的余光瞥过那间幽暗的小屋,脑袋枕在萧郁胸口,微凉的体温让他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自己竟然因为这只二十四小时守在身边的鬼魂的存在而感到安全。   “怎么了?”萧郁摸了摸林言的后脑勺。   “没……没事。”林言脸一红,从萧郁怀里挣出来,掩饰着低头看老头塞给他的照片,黑白画面配上呆滞的表情像极了一张遗照,仔细看去,红衣女孩站着的地方并不是完全没有东西,林言使劲在照片上抹了抹,一团稀薄的灰雾浮荡在他的腿边,不细心分辨大概会当成照片的质量问题忽略过去。   “豌豆黄,山楂糕,果料糖蜂糕,栗子凉糕、驴打滚,爱窝窝。”推着货车卖小吃的商贩见林言站着不走,捞起一条抹布使劲擦了擦货车的玻璃橱窗,愈发起劲的吆喝起来,“您来一份尝尝?”   干燥晃眼的阳光投射下来,小贩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的让人听不清楚。   事情在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林言摇摇头,拽着萧郁漫无目的的往前走,一边努力回想,他第一次见到这小女孩是在自家楼道里,那天电梯出了问题,他爬楼梯上十二楼,在三楼的拐角看到这小姑娘攀着扶手玩。后来几乎每次回家都能在楼下碰到她,但林言到家的时间正值孩子放学,大群学生在院子里踢球,他并没有单独注意过这小姑娘。现在一想,的确从来没见她跟别人说过话。   似乎已经很久没再见过这小女孩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林言低着头边走边踢一块小石子,眼角余光掠过萧郁的直缀下摆,一只鲜亮的白底青翠色怀古从云纹腰带垂下来,随着他的步子摇摇晃晃。林言犹豫着把视线投向身边的鬼魂,记忆中萧郁出现的那个雨夜,当林言失魂落魄的冲下楼时便看见小女孩站在雨中咬着大拇指看他,要不是他被鬼威胁一定会忍不住问清楚为什么她要在下雨天独自站在外面。   从那一天开始林言的生活完全变了样子,他默默的想,似乎也是自从萧郁跟上他,红衣女孩就再没出现过。   一个念头猛地划过他的脑海,林言几乎站立不稳,抖抖索索的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拨通了尹舟的号码。   “嘟……嘟……”接电话,快接电话,林言暗暗催促。   “……林子?”铃声响过七声之后,尹舟含糊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睡觉呢,没事我挂了啊。”   林言松了口气,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边掏车钥匙一边问:“阿舟,你记得上次找二仙姑驱鬼时她怎么跟咱们说的吗?”   “神婆骗钱的管它干嘛……”尹舟不情愿的嘟囔,“好像是说有个小女孩来着,什么在阴间没钱没衣服,还泼了你一身水,纯扯淡。”   林言心里募得一凉:“然后二仙姑就死了,死亡时间被人故意改过。”   “对。”尹舟打了个哈欠:“有线索了?”   林言拽着萧郁大步往停车处走,狠狠一关车门:“她应该不全是在胡扯,真的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跟着我,我跟她一起拍照,但冲洗出的照片里没有她。”   “我靠!”尹舟彻底清醒了,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开什么玩笑!又是鬼?”   “还不确定。”林言拧钥匙发动车,目光死死的盯着挡风玻璃,“那只手,咱们去找二仙姑时拍在挡风玻璃上,差点害咱们出车祸的手,当时我觉得不对劲,但一闪就不见了,没看清。”   “现在想想那只手太小了,根本不是住我家的那只鬼。”林言瞥了一眼萧郁,“还有去酒吧找你碰上鬼打墙那天我也看见过那小女孩,那时候还以为她是活的,我怀疑她和那次鬼打墙,还有二仙姑的死都脱不了关系。”   “等会我去阿颜那儿问问,最近一段当心注意点。”   尹舟沉默了一会:“……你注意安全。”   林言挂了电话,小心翼翼的把车从停车位倒出来。沈家园关门的早,满载而归的淘金者们一批一批从大门口涌出来,鱼群一样略过林言的车窗,路旁的玉器店回响着刺耳的砂轮声,林言叹了口气伏在方向盘上等聚在车前的人群散去,转头看着萧郁时便忍不住有些愧疚。   “一直都不是你对么?”林言小声说。   “第一次遇到你的那个晚上,我开车在立交桥转了三个小时,直到看见你才找到出口。”   淅淅沥沥的小雨,路灯下立着的孤单身影,像在等一个永远实现不了的约定。   “那时候还以为因为你才迷路,没想到反倒是你把我带出来。”林言回想起当时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立交桥兜圈子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把他吓得半死的鬼现在天天分享他的屋子,分享他的副驾驶座,甚至分享他偶尔不受控制的性欲。   萧郁用食指和拇指撑着额头努力回忆,阿颜说刚回人世的鬼魂处于混沌之中,它们只凭生前的一点记忆不断找寻自己滞留于阳间的原因,有些找到的能够顺利投胎,有些一直找不到,心怀怨念越溺越深。林言掰开他的手放在手里缠着,有点心疼,轻轻说:“算了,别想了。”   忍不住苦笑:“现在有你忙的了,有人跟你抢我的命。”   “……你是我的。”萧郁回握着他的手,缓缓道。   “我不是。” 林言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进行到这个话题自己就特别固执:“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你是谁,不知道你想带我去哪,一个月前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可是现在新认识的鬼比人还多,生活已经一团糟了,今天又碰上一个差点让我死在高速路上的小姑娘。”   喉咙哽住了,林言抽了抽鼻子,不知为什么心里泛上一阵强烈的委屈:“我到底招惹谁了,为什么都不肯让我好好过日子呢?”   萧郁揽过林言的肩头,下巴蹭着他的额角,林言咬着牙,眼睛的酸涩感更严重了。   “等会要去阿颜那儿问小女孩的事,萧郁你别动,让我歇会。”林言搂住他的腰,弓着背整个人蜷在萧郁怀里,“实在太累了。”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发迹,冰凉的,手势却很温柔:“放心,我在。”   “我知道。”林言把玩着萧郁腰上的绛红丝绦,扑哧一声笑了:“这条命留着给你,别让我死在别人手上。”   林言把脸埋在萧郁胸口,这话放在一个月前他肯定以为自己脑子出毛病了,但现在说出口却很是认真,好像那鬼说让他放心他就真的能放心了。他本能的察觉最近发生的事情远远不止巧合那么简单,就好像一个编制好的套索早已经放在路上,只等他无知无觉的走到绳圈中心,再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收紧。莫名盯着他的小女孩,死去的神婆,被安排好的实习和执念的鬼魂,车窗外的游玩的人群缓缓散去,林言抱着萧郁的腰,忍不住想道,即便他真的掉进了一个不可预知的阴谋,总有些东西是可以抓紧的吧。   他其实知道有一个问题是他们之间无法解决也无法调和,他小心翼翼的回避,那鬼也第一次做出让步,林言长长地叹口气,挣扎着直起身子,往右打方向盘将车从停车区缓缓开出去。   还有时间,以后再想吧,林言在心里说。   阿颜住的楼道一如既往的昏暗,上次来时看到的蜘蛛网又结的大了些,一只圆鼓鼓的灰白蜘蛛正吊在下面拨拉着八条长满绒毛的腿,蛛网下面的破自行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大号写着减肥茶广告的纸箱子。   阿颜这次没点根蜡烛装神弄鬼,客厅亮着灯,给林言泡了杯苦丁后阿颜借着灯光仔仔细细查看那张黑白照片,面色凝重起来。   “感觉不到另外的东西,按说再弱的鬼也有阴气,但你说的我完全看不见。”阿颜奇怪的检视林言周围的空气,又低头研究照片。   “自从萧郁出现我也没再见过她,今天是第一次。”林言指了指身后的鬼魂,不好意思道:“他叫萧郁,好像没跟你说过。”   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竟有点紧张,林言连忙咳嗽一声做掩饰。   “萧、萧郁,已经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小道士低声自言自语,打开柜子掏出上次驱鬼用过的红漆大笔和盛朱砂的玻璃瓶,拧开瓶盖,停顿了一下:“遇见你说的小女孩时他也在?”   “不在。”林言回忆道:“那家店的门上挂了个辟邪符,他没办法进去。”   “挂着辟邪符会有鬼,是什么样子的辟邪符?”   林言凭着记忆用手机涂鸦板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图案,像个变形八卦,下面一串龙飞凤舞的符号用涂黑的方框代替了,小道士皱眉研究了一会,肯定的说:“这、这是专门驱鬼用的,这东西贴在门上再厉害的鬼也进不去。”阿颜细长的手指点着照片中林言脚边的一团灰雾:“跟我想的一样,这不是鬼,是咒。”   “咒?”林言抱着杯子迷惑道:“电影里演的诅咒?”   阿颜从桌子下面拿出黄纸,朱笔蘸着朱砂粗略写了道符,用打火机点燃了在林言左右肩膀和头顶各点了一下,皱眉道:“不、不是,咒是一种由人操作的邪术,比如南洋降头和苗疆蛊术,通过虫蚁,替身,甚至鬼魂来伤人害人,它跟我们道术不一样,道术只针对鬼,而咒针对人。”   黄纸的火苗掠过林言肩头时明显增大了,发出细小的噼啪爆裂声,小道士把黄纸在手中使劲甩了甩吹熄火焰,奇怪道:“用相机对自然形成的鬼魂拍照不可能拍出灰影,那小女孩应该被人用某种方法禁锢起来做成咒术,我帮你去去晦气,碰、碰见这种东西很不吉利的。”   “林言哥哥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怎么有人对你下咒?”   林言喝了口茶陷在沙发里苦笑着摇摇头,他突然想起二仙姑说过的话,那小女孩被人关起来怨气深重,那时以为她信口胡诌,没想到竟有七八分可信,可惜人已经死无对证了。   死无对证?林言诧异的回望了一眼萧郁,如果人死了都可以有魂魄……   “阿颜。”林言一把攥住小道士细瘦的手腕,沉声道:“人死了还能说话么?”   小道士楞了一下,唇边浮上抹笑意,视线在天花板盯了一会,轻声说:“不、不一定,有些死的时间短可以,久了就不行。”   “不到一个月。”林言把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溅出的水在黄纸上氤成一个个小圆斑,“我想招一个人的魂。”   小道士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朱笔的笔杆,犹豫了一会:“我、我试试,一个月应该还没来得及投胎。”   客厅灯光暗淡,整间屋子浮动着淡淡的药草香,置身久了仿佛与正常世界越离越远,林言掏出手机盯着明晃晃的屏幕想找到点人气,通讯录一条条往下滚,一条短信突然跳了出来。   “有消息了,我叫秘书再确定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发信人是周一开讲座的文件夹教授。 第28章 仙姑   在南方某些偏僻的山区,苗疆女子用陶罐和经血饲养百种毒虫,封口放置于阴湿之地,施以术法,白日之后毒虫自相残杀,剩下最后的一只叫做蛊,用蛊做成的咒术能让情郎一生一心一意,也能让仇家梦魇,疯魔,甚至死亡。养蛊女子独来独往,常对空气喃喃自语,路人避之不及。   南洋降头,寻找刚死的婴胎熬出尸油浇于木偶,以人血供养放置于家中,囚禁其中的婴鬼可保家宅兴旺发呆,但施咒者本人必遭报应,也有在木料上刻生辰八字诅咒他人致人凶死。   咒术兴盛于明朝,东厂阉党作乱,大臣相互举报,乃至于不敢大声说话,每日以眼神交流,而咒术就作为道术的分支发展壮大,用以报复政敌。阿颜说用于驱鬼救人的道术日益没落,邪术却经久不衰,不可不说是道派发展的悲哀了。   周六上午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但还不到毒辣的程度,远山青黛在蓝天下默默无语,乡间林荫小道中一辆黑色a4快速穿行而过,扬起一地烟尘,路边一只昂首挺胸的白鹅被汽车惊动,拍拍翅膀伸着脖子往篱笆后面躲去。   汽车在村子西北角的一户农家小院停下了。   院中一棵高大的蜀子树伸展着茂密的枝条,看起来格外生机勃勃,相比之下整间院落却奇异的呈现出颓败的气息,一口水井被磨盘覆盖了,石子铺成的小路长满野草,三间土坯房大门紧闭,遮蔽门窗的稻草帘落满灰尘。   一切都跟一个月前大不相同,林言记得上次来时这里养着母鸡和兔子,穿蓝花布的神婆正跪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小院中到处充满了乡土的神秘气息。而现在的院子给人一种屋主早已离去多年的荒芜景象,实际上后山的新坟刚刚建好不足一月。农村人深信生人居住的房屋有神灵保佑,几十年如一日遮蔽风雨,而一旦屋主辞世,神灵也就跟着离开,因此空屋无人常常不到半年就倒塌损毁。   “仙姑在时村里孩子生病发烧,大人撞客中邪,小年轻娶亲掐算八字都找她,要钱要的多,算的也挺准。”村长夹着烟说。   这个村的村长跟尹舟母亲相识,听说尹舟带人凭吊二仙姑,特意等在村口迎他们,从村头到二仙姑家一共十分钟车程村长连抽了四根烟,尹舟被熏的直挤眼睛,林言和小道士则每隔半分钟把脑袋扭向窗外透一口气,明明烟熏火燎的车里只有村长一个人唠叨不停,林言却简直能看见三人一鬼的吐槽像旦幕一样从车顶呼啦啦飞过。   如果鬼也会吐槽的话。   林言从小道士随身的包袱中找出一卷香火点燃,将香炉放在土屋门口,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   “上次我们走后没多久仙姑就出了事,早该过来上柱香,学校的事多就耽误到现在了。”林言掸了掸稻草帘子,积存的灰尘落了他一头一脸,“咳,咳咳,这里,这里没人管么?”   “哪儿有人管,你们城里小娃不知道,干这一行都是老天让拿福笀换饭吃,仙姑二十来岁出来,不到十年家里汉子跟俩儿子都死了,就剩她自个儿,这不连她自己也没保住。”村长把发黄的条纹衬衫往裤子里塞了塞,“甭觉得膈应,村里每出个仙姑都脱不了这下场。”   “走,走,你们几个不是要到坟前看看嘛,我们这不兴立碑,都是弄块石台子,就村里人记得住,我带你们上去。”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几个人各折了根树枝一边拨拉草丛提防有蛇,一边踩着崎岖的小道上山。农村坟地不像城市公墓整齐,而是各家认领各家的地方,家里每死一个人就挨着上一个埋,一块突出的土堆加上块大石头就是坟头,有些年代久远的甚至连土堆都看不出来了,草丛中开满了淡蓝色小花,一棵棵枣树长得杂乱无章,走路时需要时刻留心脚下步子才不至于打扰了故人。   二仙姑的坟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土堆很新鲜,除了一个扎的歪歪斜斜的花圈外跟荒芜多年的旧坟没有任何区别。   这场景让林言有些愧疚,他把一大串纸元宝在坟前烧了,用树枝一边拨拉,一边在心里默默说,阿婆,你要是还在人世,麻烦回来一趟告诉我们是谁害你,我们一定还你个公道。   村长拿了林言送的玉溪在远处蹲着抽烟,林言给小道士使了个眼色,轻声说:“开始?”   阿颜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是刚才在二仙姑家镜框里找到的,照片中的仙姑还很年轻,穿着件花棉袄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   “现在时间不好,太、太阳太大,山间阳火盛,鬼魂不一定招的出来。”阿颜说着,跳起来抓过头顶一棵横出的枣树纸条,将包袱中的一张招魂幡挂在上面,拍了拍落在肩上的尘土,“有照片,有尸骨,嗯,林言哥哥,还借你的生辰八字用一用。”   林言还没来得及问,小道士已经利索的递给他一柄匕首,不同于平时用的那柄桃木剑,这把是实打实用金属锻造,看刀柄似乎有些年头了,刃尖在阳光中闪着明晃晃的白光。   “一、一会你拿着这个,可能有点不舒服,但千万别松开。”阿颜嘱咐道:“我、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尹舟扑哧笑了一声,又觉得这时候笑场不好,赶忙把笑声在喉咙里变成一串咳嗽。   其实阿颜每次讲到道术和符咒都不结巴的,林言嘀咕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马上接近正午时分,山里的小枣树挡不住火辣辣的阳光,站久了几个人身上都起了一层热汗,村长已经耐不住暑热去附近的人家喝茶了,林言握着匕首站在坟前,用肩膀一个劲蹭流到脸颊上的汗,直希望这次能快点结束。   小道士开始吟诵,那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实际的内容,但语速缓慢也不算难学,林言攥着刀柄,一句句跟着念诵。谁知口诀念了还不到一半,林言已经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周围气温开始下降,热汗凝在后背上,他像中暑似的不停打冷颤,一股阴寒之气从刀柄传来,先是手掌的温度被吸光了,接着是整条手臂,两肩,从脊梁骨骨到后脑勺后麻嗖嗖的,仿佛手中拿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条在冷柜最下层中放了一年的冻鱼。   头顶的招魂幡开始动了。   “好冷。”林言倒抽口凉气,扫视着四周寂静的山岭,“招到魂魄了?”   “好、好像找到她了。”小道士犹豫道,“咦……奇怪……”   又念了两句咒文,蚀骨的寒气已经蔓延到小腿,林言的上下牙咯吱打颤,从牙缝里挤出声来:“阿……阿颜,你确定没问题吗……实在太冷了……”   吟诵声在继续,小道士斜了他一眼,眼神寒光毕露,林言只能强撑着断断续续跟着念口诀,冷汗一重重从额头冒了出来。   “再撑一会,魂魄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我要把它抢过来。”阿颜咬牙道,一张符纸重重朝刀锋一贴,霎时寒冷如海啸一般扑面而来,林言全身都像被极细的钢针扎着,疼的额头都暴起了青筋。   “姓颜的你在干吗?!”尹舟见林言嘴唇青紫也觉得不对劲,“这次招不来拉倒,人不能出事,林子,跟着你的那个鬼呢!”   “就快了,别放手!”小道士的脸泛起病态的潮红,口中飞快念诵咒文,霎时头顶的招魂幡被风吹得越绷越紧,嗤啦一声脆响,整片缀着流苏的布条被横向扯成两半,飘飘摆摆的落在远处的旧坟上。   “没、没事……阿颜你动作快点……”林言冻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他试图把贴着匕首的手挪到上面,却发现皮肤已经与金属冻成一体难以分开,战栗从双手蔓延到小腿,林言往后一踉跄正踩在坟包的斜面上,摇摇晃晃的就要往后倒。   一股力量托住他的后背,萧郁的声音适时响起,低沉却不容许他抗拒:“松手。”   萧郁的手覆上林言的手背,相比匕首的温度他的掌心竟是温热的,恰到好处的阻断了不停灌入林言手臂的寒气,阿颜一瞬间变了脸色,爆喝道:“孽畜退下!”   “我他妈跟你拼了……”林言猛地一闭眼睛,掌心往刀刃一贴,顿时刺骨的凉气如万根钢针从手心直扎到小臂,与此同时身后的寒凉在瞬刹间膨胀,再睁开眼睛时二仙姑并没有出现,相反,萧郁用完全无法抗拒的怪力狠狠掰开林言的手腕,硬生生将那把驱鬼用的利器从他的双手间抠了出来。   匕首脱手的一瞬间林言像从冰块中捞出来被立刻扔进火堆,术法断了,灼热的阳光舔着他的背,整个人如要化开一样麻痒难当。然而他顾不上身体的反应,下一刻发生的事情让林言和在一旁干着急的尹舟都惊呆了,只见萧郁握着匕首一步步向阿颜逼近,冷到极致的眼睛杀意弥漫,手掌与刀柄接触时发出炙烤皮肉的呲啦声响,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一般,一手拽住阿颜的衣领,另一手将匕首狠狠朝他的左眼猛扎下去!   林言的脑子里嗡的一炸,下意识冲过去抱着萧郁的腰,使出全身力气把他往回拖,然而小道士也不对劲,平时的懦弱之气荡然无存,双眼被愤怒烧的通红,一个翻身挣脱出来,利落的掏出一把朱砂朝萧郁猛洒过去,声音因为颤抖而变了调子:“孽畜就是孽畜,留你不得!”   “操他妈的怎么回事!”尹舟看不见萧郁,只见小道士一个人在地上翻滚摸爬躲避一把铮亮的匕首,林言此时也急了,一边拖着萧郁一边朝尹舟吼:“我他妈怎么知道,你把阿颜拉住啊!”   他从没见萧郁这么愤怒过,正午阳光凛冽刺眼,那鬼的全身散发出隐隐青黑之气,双手指节爆凸,利爪般的阴白手指抓向小道士的后脑,林言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一闭眼睛,那情景却依然映在他的眼皮上,鬼影伫立的地方呈现出一团青黑,人的位置则是一团跳跃的橙火,纠缠在一起,那捧橙黄光焰渐渐寂灭……   后来他才知道人有阳气,鬼有阴气,在精力极端集中之时能够不被视觉所迷惑而直接感知阴阳二端,是为绝佳道术根骨,他竟在无意之间推开了一扇封闭已久的玄术之门。   但当时的情况却危机万分,萧郁单手扼住阿颜的脖子,匕首一寸寸割入小道士格挡的手臂,握刀的手与专克邪祟的煞刃接触而炙烤至黑黄,阿颜的脸则涨成紫红,眼球往外凸出。林言不敢再有一瞬犹疑,连滚带爬冲过去把阿颜护在后面,当啷一声脆响,匕首滚落到地上。   小道士从厉鬼手中挣脱出来,捂着鲜血流淌的伤口断断续续呻吟道:“林言哥哥……仙姑……仙姑的鬼魂被困住了……招不来……”   林言扶着小道士的肩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鹿一样柔弱的眼神跟施法时判若两人。“咒术……小心。”阿颜低声道,林言还没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瘦小的身子再支持不住过大的体力消耗,双眼一翻昏厥过去。   林言和尹舟面面相觑,都被这莫名其妙的结尾惊的说不出话来。 第29章 最近更新   回城找到医院时天已经黑透了,阿颜伤的不算重,胳膊上一处十公分长的刀伤缝了针,打破伤风疫苗时医生一个劲的盯着灰头土脸的几个人看,边推注射器边数落年轻人干点什么不好非天天打架,林言和尹舟在山坡上滚了满身泥,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唯唯诺诺的一个劲应承。   血检结果出来,医生说阿颜长期影响不良导致严重贫血和血糖过低,需要住院休养,期间不能做体能消耗太大的活动,林言替小道士办了住院手续,缴完费去房间看他,阿颜缩在床上吊葡萄糖,被子一直拉到只露出眼睛,见林言进来便红着脸一个劲道歉。   “刚、刚才是我心急了,师父说术法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否则很容易造成厉鬼冲身,山上人少,我担心出岔子没法收场……”阿颜神经质的笑笑:“我没想到你的体质这么奇怪,林、林言哥哥,你要是学这个肯定比我有天赋多了。”   “看你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发飙起来这么厉害,我跟阿舟都被你吓了一跳。”林言把他受伤的胳膊小心的挪进被子里,指了指萧郁对阿颜说:“先养伤,回去我替你收拾他。”   小道士的脸又开始红了,林言捏着手指,回忆起山上的蚀骨寒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看两侧的病床没人,大概都去吃晚饭了,便低声问他:“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招魂术是最简单的道术,有尸骨和照片,你又是纯阴命格,应该易如反掌,没想到明明找到二仙姑的鬼魂却带不过来,好像被什么绊住了,我一急,就、就……”   林言皱起眉头:“被绊住了?难不成在投胎的路上?”   小道士的表情严肃起来:“不、不是,能找到就说明它还没去投胎,人活着时很少会灵魂出窍是因为鬼魂把人身当做容器,死后这容器就失效了,简单的术法就能把它招过来,但今天的情况似乎表示它找到了另一种容器,可能它像那个周锦天一样附在别人身上,也可能它被人禁锢在什么地方,来不了。”   “我、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大,我想试着把坟地的阴气聚在你身上把仙姑的鬼魂引过来,对普通人来说这些阴气不算什么,但你的命局阳火衰微,压不住……差点……”小道士低头嗫嚅了一句对不起,又自嘲的笑道:“不怪那东西生气,我太莽撞了。”   林言摇头说没事,坐在床边随手替他剥了个桔子,病房隐约飘着股消毒水味,窗外华灯初上,街道被来往的车流和路灯映成一条橙色光带。林言心里像压着块重石,最近一段时间跟他沾上的人都麻烦事不断,先是仙姑,尹舟,再是阿颜,最让他烦躁的是直到现在他都毫无头绪,像被蒙起眼睛走夜路,明知危机四伏却不知道该提防什么。   向前,后退,抑或站在原地都是错。   “住院费交过了,安心休息,想吃什么给我打电话。”林言说,“明天再来看你。”   背后一双手缠了上来,安慰似的环着他的脖子,鼻尖在他颈窝轻轻的蹭,林言展开萧郁被炙烤过似的手心,心疼的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再看向小道士的视线中便不由自主带了些疏离。   “阿颜,别叫他孽畜。”林言说,“他有名字,他叫萧郁。”   阿颜看着林言背后的虚空发愣,好一会儿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   林言把沾了血迹的衣服丢进洗衣机,从昨天在古玩市场买来的一堆成衣里挑了一套放在浴室的小凳子上,倚在洗手池边抱着药箱挑挑拣拣,无奈道怎么可能有药能治符咒损伤,又不是哈利波特。   浴室里蒸汽热腾腾的,林言刚冲完澡,趿拉着拖鞋从药箱里拣出一支云南白药,旁边黑白格塑料帘被嗤啦一声扯开,那鬼用双臂撑着浴缸边缘,一个劲盯着林言看,见他半天只顾着摆弄药瓶便有些不耐烦,指节在陶瓷浴缸壁上敲了敲,轻轻的叫了声林言。   水汽氤氲间那鬼的样子出奇的好看,锁骨很深,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也像一幅画,下巴枕在手臂上,悬在浴缸外的手露出指缝处的焦黑伤痕。林言捏着药膏捉了萧郁的手掌摊平,翻来覆去仔细查看,奇怪是烧伤的痕迹倒比白天浅了很多,燎泡消下去,掌根不算严重的部分甚至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没用。”萧郁瞥了眼林言手里的药膏,摇了摇头,“自己会好。”   林言撇撇嘴,把烫伤膏丢到一边。   “你违规了,我说过我身边的人不能动,今天要不是阿颜躲的快,命都快被你要了。”林言放开萧郁的手,拎着花洒替他冲头发:“看在光荣负伤的份上原谅你一回,下不为例。”   “疼不疼?手拿远点,别碰水。”林言小心的将花洒水量调小,“我以前连养仓鼠都没养活过,一下子要养鬼,折腾病了都不知道往哪儿送去,听话下次别跟阿颜包里的怪东西较劲。”   林言觉得自己有点唠叨,不过身边的人倒毫不介意,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   “他差点害死你。”萧郁慢慢的说:“离他远点。”   林言扑哧笑出来,在萧郁脑袋上揉了两把:“说的跟你想让我活多久似的。”   相比刚开始的嘶哑缓慢,这鬼的语言在逐渐流畅起来,像一个独自住在深山中多年的人类弃儿在回归社会后慢慢找回群居属性,说不定有一天他们真的可以一起吃水果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林言想,如果他不再不依不饶找自己索命的话。   “今天被冻的不轻是真的。”林言苦笑道:“阿颜他也不是存心,半吊子道士没出师就被拉来了,谁让我最近老遇见鬼。”   林言强迫自己不看萧郁,视线从他胸膛滑过去,盯着后面的瓷砖,叹了口气道:“说真的,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我认识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可我连谁在捣鬼都不知道,实在经不起折腾了,你别给我添乱。”   浴室闷热,林言有些头晕,替萧郁冲完头发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透气,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特别容易累,明明没做多少事情却疲倦的恨不得狠狠一觉睡倒,起床时间也越来越晚。林言随手从桌上的一摞古书里挑了一本翻着看,为了解蛊术特意从网上的旧书店淘来的,竖排版的繁体字很难阅读,看久了整个人直犯困,眼前蒙了层水壳,脑袋反应都迟钝了不少。   书里内容晦涩艰深,很多名词他这辈子都没听说过,但跳着看下去有些地方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林言一页页往后翻,有一段的记载与操控魂魄有关,是说当鬼魂与活人一样心怀怨恨时,活人的怨恨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发泄,但魂魄却只能通过超度或者杀人,它们无法投胎,而长久不能投胎又滋生新的怨念,久而久之便形成大患,俗称"成气候"。林言把抱枕垫在后背,躺在沙发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许多邪术便利用这些混沌中的鬼魂作为武器,为了激发魂魄的怨气甚至不惜使用极端阴毒的手法,比如把刚刚下葬的死人从棺材中挖出来,装进罐中封存,通过火烤,虫咬,放置于聚阴地等方式来激发其杀心,再用邪术控制,厉鬼缠上某人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其中又以童尸为甚……   疲倦海水一样席卷而来,林言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沉的像灌了铅。   果然年纪大了就不能跟十七八岁一样折腾,为了避开早高峰不到五点就出发去乡下,临天黑才跟尹舟两人轮流把小道士背进医院,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数千人在耳畔一起敲木鱼似的,林言手中的书滑落到地板上,砰的一声闷响……   睡一会吧,萧郁出来会叫自己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视野随着睫毛的抖动微微摇晃,慢慢的连最后一丝清明的不见了。   沙沙,沙沙沙。   屋里某处传来有规律的沙沙声响,却不是浴室的水声,林言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迷迷糊糊想着,萧郁人呢,怎么洗澡洗这么久?   沙沙,沙沙。   仔细听起来像有人用笔在粗糙的纸上来回涂抹,是谁呢?林言从沙发上坐起来,循着声音往周围看去,整间屋子暗沉沉的,黯淡的顶灯只照亮灯下的一小块空间,灰尘起起伏伏,像六十年代的老电影,隔着不时出现的杂波和噪点,一个穿红衣的女孩正背对自己趴在地板上用力涂着什么。   怎么会有个小孩子在这里,是谁家亲戚的孩子么?   林言昏沉沉的扶着太阳穴走过去,只见女孩穿一件脏兮兮的旧棉袄,一截苍白的后腰露在外面,正握着一支蜡笔涂鸦,刚才的沙沙声就是笔尖划过画纸的声音,白纸上歪歪扭扭涂着一个“人”,四肢折成诡异的角度,脸涂成一个黑球,两只眼睛的位置却留出空白,嘴角往两边僵硬咧着,像在大笑,两排宽大的牙齿涂的鲜红,整个脑袋怪异地朝右下方耸拉下来,没有支撑似的歪在肩膀上。   女孩专心致志的画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你在画什么?"林言轻声问。   小女孩回过头来对林言森然一笑,呆滞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嘻嘻,这是我啊。”   “哥哥,哥哥。”小女孩把拇指往嘴巴里吮了吮,指着林言嬉笑道:“哥哥。” 第30章 最近更新   叫我吗?林言迷迷糊糊的点头,脑袋里一阵阵晕眩,小腿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客厅的光线更暗了,风从窗口灌进来,刚洗完澡头发没有干透,冷风一吹冻得人头皮发麻。   "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呢?"林言说。   小姑娘用黑蜡笔往画里的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一道粗重的黑杠从牙齿中间划过去:"怎么不像?我死了就是这样子的。”   “哥哥。”小女孩站起来,歪头盯着林言,脑袋斜斜垂到右肩上,拇指却还含在嘴里,过了一会拿出来时最顶端一截已经不见了,指甲被啃得只剩小半,女孩一咧嘴,满口腥红的血直流到嘴唇上。   “哥哥你跟我走,跟我走。”小女孩扔了画笔,拖住林言的手,把他往浴室的方向拽:“我给你看我死了的样子,可好看了。”   林言浑浑噩噩跟在后面,他本能的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脑袋像被砸进了一根钢钉,一下下抽搐似的疼。   风怎么这么大,谁忘了关窗户么?   “哥哥给我买了新衣服,然后我就死啦,嘻嘻,阿婆也死了,爷爷也死了,都死啦。”小女孩拉着林言的手蹦蹦跳跳往前走,后脑勺的辫子用褪色的桃红绳子扎着,蝴蝶结系了一半,拖出一截长长的绳子垂在脑袋后面,“哥哥你也快死啦,等你死了我也给你画一张。”   “哥哥,嘻嘻,哥哥陪着我们。”小女孩扯了扯身上的旧棉袄,脑袋歪的更厉害了,像不小心就会掉下来似的,“快走,快点,赶不上了。”   视野扭曲了,黑沉沉的走廊像张开口的巨兽,林言加快了步子,走着走着脚尖突然踢到什么东西,林言下意识的爬上去,再往上一层,好冷,好大的风……   怎么还不到呢?   “林言!”焦急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遥远的回声:“回来。”   好熟悉的声音,林言扭动僵硬的脖子想往回看,手腕却被小女孩重重抓了一把,用力拽着他往前走:“来不及了,快点呀。”   林言点点头,摇摇晃晃的往前一迈,这一脚却踩空了,整个人失去平衡往下倒,坠落的瞬间巨大的阻力突然从腹部传来,揽着他的腰往回狠狠一勾,清新的沐浴乳香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像被人突然从噩梦中唤醒似的。他茫然的朝四周张望,只见老电影似的晦暗场景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小女孩不见了,林言一低头,眼前的景象让他除了猛吸凉气之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正站在自家卧室的窗台上,窗户大开着,窗帘被夜风吹的猎猎作响,半只脚已经踏了出去,顺着居民楼外墙往下看,十二层楼底的花坛和黑黢黢的树影似乎近在咫尺,花园里两个模糊的人影正仰头冲他挥手,一个是那穿旧棉袄的小姑娘,而牵着她的正是今天怎么都招不到魂魄的二仙姑!   “死啦,都死啦,你也要死啦。”小女孩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快点,赶不上啦。”   "萧郁,萧郁!"林言失魂落魄的喊出声来,本能的往后退,却一下子撞进后面人的怀里,扣住他腰腹的手箍的更紧,推着他转了个身,低沉的声音一遍遍重复:“我在,我在这。”   那具冰凉的身体从未像现在这样让人感觉温暖,林言惊魂未定的把脸埋进萧郁的胸口,但萧郁并没有过多亲昵的动作,直接带着林言翻下窗台,关好窗后盯着楼下的花坛蹙起眉头。   林言看着萧郁的侧脸,认真的表情让他在一瞬间几乎忘了萧郁也是个鬼魂,林言抿着嘴唇,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脑残了竟然会冒出想让他再抱一会的念头。   摇摇头把这个古怪想法赶走后他扶着窗台探身往楼下看,绿化带树影婆娑,铺着花砖的小路空空荡荡,二仙姑和小女孩都已经不见踪影了。   “刚才那个小女孩,还有算命的阿婆就站在楼下。”林言结结巴巴的说:“它们朝我招手……”   “我看不见它们。”萧郁的神情很严肃,抬手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林言这才发现他似乎从浴缸里直接冲出来的,衣裳松松的挂在身上,露着大理石似的胸肌,林言觉得自己脸红了,赶忙侧过头掩饰。   “它们跟我不一样。”萧郁合上窗帘,“别离我太远。”   林言沉默了一会,轻声反问道:“……不一样么?”   萧郁没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像拎小鸡似的把林言从卧室一路拖回客厅,按在沙发上。就在林言以为他又打算强迫自己时萧郁却放了手,把掉在地上的古书捡起来强塞给他,认真道:“学会这些。”   “哥们你开玩笑吧……”林言一目十行扫过书页上大串闻所未闻的名词,不由哭笑不得:“别说这玩意根本看不懂,就算一个个词查明白看懂了我也不可能一天变成个道士啊。”   萧郁沉默了一会,淡淡的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说话时萧郁的双手按在他膝盖上,神态像往常一样驯顺而温柔,但似乎又有什么不同,林言犹豫着低声问他:“你会走吗?”   “你不是一直盼着么?”萧郁冷冷的回答。   林言不知道说什么,抬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细腻而冰凉皮肤像上好的细瓷,慢慢把手掌贴上去,沿着他的侧脸一直抚摸到下巴,萧郁也不躲,安静的伏在林言的膝盖上,就在林言以为他睡着了想带他回卧室时萧郁却突然直起身,把书摊开放在林言腿上,凝视他的眼神平静的有些悲伤。   “你真想让我学这个?”林言诧异的问。   萧郁点了点头,林言还想再反驳,看到他严肃的表情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从网店淘来的书简直包罗万象,不仅有易经风水,阴阳五行,星宿地脉,符咒墓局,奇门遁甲,甚至有招鬼养尸续命之法,有些还算有理有据,但大部分却自相矛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言越看越觉得无厘头,困的直打哈欠,一夜喝了三杯咖啡抽完大半盒烟也没找到一点头绪,每次想扔下不管又被萧郁杀人似的眼神给逼了回去,直到天亮才被允许睡了一会。   封建迷信害死人,对于传统文化我们要有选择的吸收,取其精华抛弃糟粕,林言心虚的想起初中语文课本,嘀咕道没想到受了多年无神论教育最后被鬼逼上梁山。   真要学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啊,林言迷迷糊糊的趴在萧郁腿上,冰凉的手掌从肩膀沿侧腰一趟趟抚摸下去,习惯了他身上的阴寒后倒觉得很安心,林言在沙发上窝成一团,脑子里浮现的全是书中乱七八糟的符号跟口诀,赫赫阳阳,日出东方,断绝噩梦,避除不祥……   东边天空开始泛白,他慢慢睡着了。   接下来连续几天过的异常艰辛,除了每天饭点跟尹舟轮流去医院探望小道士之外林言几乎全部时间都埋首在形形色色的旧书堆里,萧郁似乎铁了心要把他培养成中国道术一代宗师,桌上摊着大叠白纸,每一张都被涂满了从书里摘出来的古怪咒文,有些根本不是汉语,只能用铅笔照着描,边记图案边对应它们的用途。   最不靠谱的是他根本没办法实验这些符咒的效果,林言趴在桌上斜眼瞪着萧郁的背影,无奈的想只有这只鬼能给他当试验品,但无论什么符贴在他身上都没反应,换过十几种之后林言的耐心终于被磨光了,他失控的把一桌书全扫到地上,狠狠一砸桌子冲萧郁吼道:“你他妈是不是耍我呢?”   萧郁也不生气,耐心的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翻到刚才看过的地方摊在林言面前,退到一边静静看着他,林言觉得自己像一只哑火的炮仗,还没等爆炸就被一盆水浇熄了。恰逢连续几天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翻书声让屋子格外安静,林言拿笔画第一千遍地脉走向图,萧郁却比他更沉得住气,无论林言在书桌前坐多久,萧郁便在旁边陪他多久,林言每次回头都对上他的眼睛,只好打消了偷懒的念头,点根烟强打精神继续把自己埋进书堆里。   “你一直坐在这陪我,不觉得无聊么?”林言叹了口气,“遥控器在桌上,屋里有笔记本,我教你用,这里也算你家,别跟我客气。”   “笔墨都有,要用自己拿,你们不是没事就写诗作画的么,我反正没那修养,看看还行。”林言搭讪着干笑了两声,“有点像拍电视剧。”   依旧没有回答,整间屋子仿佛都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发霉了,再加上萧郁身上不断弥散出的阴寒之气,林言只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在潮湿角落生长的蘑菇,之前萧郁虽然不会说话,但一有独处的机会总喜欢缠他抱他,现在恢复了些意识却不太碰他了,仅仅是在背后看着,这种寂静让林言憋闷,又隐隐的有些不安。 第31章 最近更新   “别看了,我又跑不了。”林言忍不住嘀咕。   你到底怎么了?他捉着萧郁的手腕,之前不是好好的么。   我说过不赶你走了。   萧郁像听不见一样转过头看着窗外,不知道为什么,林言觉得他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很悲伤,像初见的雨夜在路灯下独自站立的影子,隔着车窗静静等他打开车门的那一天。   不过这段时间也有一些奇怪的进展,林言发现当自己集中精力时他能闭着眼睛感知到萧郁的方位有一团人形的青黑影子,窗台的蝴蝶兰则浮荡着暖烘烘的浅黄光晕,但比山上看到小道士身上的稀薄许多,林言在一本专讲道术的刊本里找到解释,世间活物皆有阳气,当鬼物假扮人形无法分辨时,利用阴阳之气往往能看透假象。   这种能力在古时称为“开天目”,一般需要天长日久的练习,像林言这样偶然获得的极其罕见,他盯着纸上的驱梦符叹了口气,心想这也好,至少再碰到奇怪的人时他可以辨认出是活的还是死的,省的再碰上个小女孩把自己耍的团团转。   自从那小姑娘在家出现后林言跟萧郁几乎寸步不离,这让他冒出些难以启齿的尴尬,不知道为什么,萧郁的存在似乎把他潜藏的欲望完全激发了出来,林言记得以前自己对那事并没有太多渴望,现在被眼前的修长身形刺激着,三天跑厕所解决一次还涨的难受。   一次令人耳热的梦后被他抛弃在青春期的习惯突然回来了,林言把卫生间的门反锁,撑着门把手指伸进后面,慢慢找到那一点,按压,摩擦,整个人像被点着了。林言咬着拳头把呻吟压在喉咙里,难耐的一根根增加手指,抚慰后面的时候前面涨的发疼,揉搓前端时身后的空虚让他难受的想哭,不够,怎么都不够,他扶着洗手池喘息,狠狠的用冷水洗脸把小腹的燥热压下去,“变态。”林言盯着镜中的自己骂道。   幸好萧郁不像以前一样喜欢黏在他身上了,甚至几次主动贴过去他都不动声色的躲开,林言用毛巾擦了擦手,突然想起浴室里的那次,莫名的觉得有点委屈。   文件夹教授的秘书打来电话的时间比约好的晚了几天,林言正被天干地支和五行纳音折磨的死去活来,听到电话里甜腻的女声时被吓得打了个寒噤,自从红衣女孩之后他本能的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有种恐惧心理,女秘有些抱歉的说队里与风水师联系过的工作人员出差刚回来,正在整理那次明墓考古的人员名册。   “这样,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或者后天您哪天有时间?可以直接来一趟研究所,看看哪些资料是你需要的。”   “明天吧。”林言随手在纸上画了个活符,道术入门骗小鬼的符咒,“上午十点到,麻烦你了。”   “没问题。”女秘说完犹豫了一下:“嗯……能不能别告诉教授我现在才给你打电话,我刚来不久,让他知道挺影响形象的。”   林言挂了电话,把秘书的号码存进手机里,再抬头时萧郁还保持同一个姿势坐着,根本不在意电话的内容似的。他扔了笔拱进沙发,额头往萧郁肩膀蹭了蹭,轻声说:“你的事情有线索了,明天跟我一起过去?”   萧郁的眼神冷了下来,林言猜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叹了口气说:“知道你不高兴,不过我觉得从进你的墓开始整件事就在被人牵着走,咱俩反正是绑在一条绳上了,现在连仙姑的鬼魂也被扯进去,俗话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说不定那个把我带进你的墓的人会知道点什么。”   “很危险。”萧郁蹙起眉头。   “我知道。”林言拖了只抱枕搂在怀里,想了想说:“不是还有你吗,真的,你在我特放心。”   萧郁不置可否,轻轻摸了摸林言的头发,深邃的眼神里藏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林言忽然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攥住萧郁的手腕问道:“你会陪我吧?”   萧郁依旧沉默着,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   给阿颜送晚饭时林言说起被萧郁逼着在家学道术的事情,小道士很兴奋,晚饭都顾不上吃便拉着他普及基本知识,说别看书上写的简单,其实每一道符咒背后都需要相应的心法作为支持,单纯把符号描摹出来,有天赋的人也许能够实现十分之一二的的效果,但大多数人得到的只是一张废纸,没有任何作用。   “等、等出院了我教你。”小道士苍白的脸色泛上一丝潮红,眼睛晶晶亮亮的:“虽然没师父教的好,入门挡挡小鬼肯定没问题。”   林言哭笑不得,抱着头往隔壁病床一躺,盯着病房天花板发呆,心说自己也够倒霉的,不久之前还好好的坐在教室里跟班里胆小的女生胡侃自己的考古经历,讲到尸骸时把几个女孩子吓得一惊一乍,宿舍老三指着坐在角落的小道士对林言说你看那个人,小心点,传闻大一时得罪他的人都说自己见到鬼了呢,说完挤着眼睛扮鬼脸,引来大家一阵哄笑。   可现在他被一只鬼盯上,被两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惦记着,还买了一罐朱砂打算跟小道士学驱鬼术,林言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哪真想学这个,还不是被我家那祖宗逼的。”   “他最近怪怪的,天天心事满腹的样子,问他也不说。”林言揉了揉脸,“阿颜你说鬼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小道士沉默了半晌,答非所问道:“你很在意他。”   林言翻了个身面对着阿颜,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的画圈子,无奈道:“不在意他我在意谁去,都快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了,女朋友都没这待遇。”说完扫了一眼手机,一皱眉从床上翻起来:“不行我得走了,薇薇过生日,早答应好了的,老迟到说不过去。”   “薇薇?”   “讲座时给咱们换票的那个。”林言心虚的朝萧郁瞥了一眼。   被子上的一截线头被阿颜啪的扯断了,小道士把棉线往手指上松松缠缠,尖削的下巴朝萧郁抬了抬,若有所思道:“他放你去?”   林言刚想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这话不对劲,顺手把枕头朝小道士丢了过去,乐道:“这有什么放不放的,被鬼缠也有人权吧。”   小道士把下巴支在枕头上,摇摇头道:“我、我看的出来,他喜欢你。”   林言的表情一僵,语气有些不自然起来:“少胡扯,都大老爷们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林言一边收拾饭盒一边匆忙转移话题:“明天想吃什么,家里有排骨,煲汤给你?”   阿颜盯了他好一会,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却很黑,甚至连瞳仁也比别人大些,加之总蒙着一层潮湿的雾气,乍一看有点像某种爬行动物,被他看的久了林言只觉得全身都寒浸浸湿漉漉的。阿颜抽了抽嘴角,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轻轻的说:“鬼对自己想要的东西相当执着,别惹它们。”   林言停下手里的动作,阿颜话音落下后他突然觉得病房里安静的让人发慌,视线从萧郁的后背往下滑,一直落到皂靴踩着一小块地板,林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放心我有数,人鬼陌路,我也想过回正常日子。”   一直以来林言都避免跟薇薇在同一场合出现,但这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去不可,提前答应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在于最近被关禁闭一样锁在家里实在太憋闷,看着贴了满屋的符咒和床上,桌上,沙发都堆满的线装书林言只觉得他成了童话里的老巫婆,只缺把扫帚就能从十二楼飞出去。实在太想听到点人声了,林言叹了口气,除了萧郁,阿颜,尹舟之外,正常人类的声音。   但实际上找到聚会地点时林言就后悔了,薇薇一向喜欢热闹,晚饭他没赶上,出现在聚餐饭馆时直接被拖到后海进第二场,夏夜温暖潮湿,酒吧一家挨一家比邻什刹海而建,晚风里弥漫着荷花的清淡香味,这种调调让林言莫名的回忆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吃过晚饭后他和薇薇牵着走在湖边散步,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爵士乐手摘下帽子对他俩吹口哨时薇薇便毫不客气的抛飞吻回去,林言在一边纵容的微笑。   平心而论他和薇薇的过往还算美好,虽然没有轰轰烈烈,但平淡的温暖人心。   那时候他也曾认真的替薇薇套上戒指,小心翼翼的幻想着身边的人会陪他走完一生。   但是后来呢?   酒吧的背景音乐令人狂躁,强烈的鼓点一下下敲击着他的鼓膜,甚至连心脏都跟音乐节奏同步了,林言闷的发慌,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灌兑了红茶的芝华士,黑暗中男男女女尽情拥抱,在酒桌间狭小的空隙扭摆身体,像一场疯魔的盛宴。不知不觉杯子的红茶越掺越少,那酒也烈的直割喉咙,喝的多了林言只觉得天旋地转,晕荡荡的伏在桌上,一遍遍呢喃一个名字。   ……萧郁,萧郁。   大脑在酒精的作用下麻木的不听使唤,林言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你他妈就是一变态。”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第32章   舞台亮起雪亮的银蓝灯光,一个齐刘海的黑发姑娘被簇拥着站上高台,精致的下巴向后一扬,鼓点配合的一丝不差,新的一曲开场了。舞池中男女在高声欢呼尖叫,加上隔壁桌摇骰盅的声响,凿子般硬生生往林言太阳穴砸,再变成细线把头颅一寸寸收紧,林言灌下杯底的酒液,叉开手脚摊在沙发上,双眼无神的盯着舞台。   人群爆发出一阵口哨声,薇薇被台下的几个男生推上舞台,先是尴尬的连连摆手,发现没有退路之后便干脆笑着跟上黑发女孩的舞步,她跳的甚至更好,工装裤和贝雷帽爽利又干练,举手投足像换上便装的皇后,每一个自信的表情都生机勃勃。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不仅来给薇薇过生日的同学,甚至整间酒吧的客人都停下来为她喝彩叫好。林言颓然的笑笑,这场景太令他熟悉了,去年的今天他们也曾这样充满激情的玩闹和疯狂,那时他输了游戏,被罚冲到舞台上脱掉衬衫,裸着上身跟薇薇接吻,在几乎要掀翻酒吧屋顶的起哄声中赚足全场羡慕的眼光。   林言把视线投向天花板,亮蓝色小射灯被放大成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朦胧的醉意让所有感官都迟钝了,意识却分外清醒,周围一道坚硬的空气墙隔绝了人群的欢乐与喧嚣,他一个人沉溺在黑暗的角落,孤独而凄惶,没有一种感觉比目睹旧人的繁华更令人失落,林言狠狠往杯中倒满酒,半融的冰块卡啦卡啦撞在玻璃杯壁上,燥喉的酒汁,滚烫的脸……   一阵阴寒覆上他的手,林言甩开他,嘴巴无声的呢喃,别管我,你别管我。   我很烦。   我的生活不该是这个样子的,萧郁,你知道么,这才是我该过的日子,我受够了,每天为看不见的东西提心吊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活,天天被关在家里学他妈操蛋的茅山术,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挑中我?   “林言!”薇薇在舞台上用力冲他挥手,被汗水打湿的脸颊焕发出光彩,她整个人像一只在灿金闪粉中扑簌的蝴蝶,“过来过来,一起玩。”   林言扶着桌子想站起来,腿却软的不听使唤,摇摇晃晃的又扑通坐了下去,趴在桌上无力的地冲薇薇摇了摇手。   皇后轻巧的跃下高台,分开舞池的人群朝他走来,偏瘦的身形配着松垮的工装裤显得风姿绰约,几个上前搭讪的男人都被她不耐烦的推开了,薇薇在林言对面抽了把椅子坐下,用手当扇子不停往脸颊扇风:“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给个杯子,姐们陪你。”   “用这个。” 林言把自己的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扣,拎起芝华士瓶子朝薇薇晃了晃,不等她回应便自顾自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直冲胃袋,“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干杯。”   他觉得自己在笑,尽管他笑得比哭还难看,醉眼朦胧中薇薇的香槟色眼影像一层细密的鳞片在他眼前晃着,熟悉而又不可触碰,像过去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日子。就这么醉死过去吧,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林言解了衬衫的两颗扣子,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狠狠的又灌了口酒。   “怎么了这是,热情阳光积极向上的林言同志喝闷酒,闻所未闻。”瘦长的手拧开一瓶红茶,一串银镯子随着手腕晃动叮当作响,薇薇把饮料递给林言:“掺着点喝,一会要吐了,本小姐寿辰举国欢腾,你把自个儿灌醉了我可要当你旧情未忘,采取措施了啊。”   林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朝薇薇转过脸头,混着酒气的暖热呼吸喷在她脸上:“什么措施,要不以身相许?”   萧郁坐在一旁,冷冰冰的视线如一道刺芒扎在林言心上,他躲避着萧郁的眼睛,酒精作用下最近发生的事仿佛是封闭空间里的可燃气体,被不断加压,憋闷的人想捂着耳朵狂喊一通。但他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信,唯一能做的就是独自睁大眼睛在黑暗里寻找出路,林言烦躁的扯了扯衣领,拎起薇薇的手腕把她按在沙发背上,一倾身对上她涂着金粉的眼睛,凭什么不能,凭什么不可以,这才是他该有的人生!   薇薇的表情僵了一下,费力从林言手臂中挣脱出来:“你喝多了,车钥匙给我,送你回去。”   又一阵猛烈的晕眩,天花板在不停转着圈子,林言忍不住弯腰干呕了两声,胃里翻江倒海,他踉踉跄跄的撑着桌子爬起来往卫生间走,没两步又支撑不住要倒,身子被一双手扶住了,林言混混沌沌的回头,正跟薇薇撞了个照面,旧人旧事都未曾变过,变的只有他,在世界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被看不见的力量拖拉进深渊,一直下坠,找不到借力的地点。   拥抱柔软而温暖,带着女孩子特有的体香,不像那个来自异界的人,阴寒,冷硬,无法触碰,他修长的手指,瘦韧的腰……隐蔽和罪恶的幻想让林言战栗不已,从里到外都烧成了灰。   “离我远点。”林言喘着粗气,用手捂着嘴想要压制住呕吐的冲动:“我现在他妈就是一瘟神,谁沾谁倒霉。”   被薇薇送回家时他像只麻袋一样倒在汽车后座上,不断往车里灌的冷风也保持不了最后一丝清醒,他不记得薇薇纤瘦的身子怎么把他扶进电梯,黑暗中他本能的抓住身边的人,甜橙味道的唇膏,她的肩膀窄的无法倚靠……   一角红衣从楼梯拐角一闪而过,银铃般的咯咯笑声从走廊深处响起,林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晦暗的楼道直通黄泉。   林言挣扎着掏出钥匙,薇薇的手臂从身后缠上来时他咬着嘴唇,重重的推开她,“我不是那个意思。”林言抓着头发痛苦道:“快走,别留在这。”   “我们试试重新开始吧。”薇薇捏着腕上的一大串银亮亮的镯子,“我也一直一个人。”   “我有人了,我要结婚了。”林言咬牙道,脊梁一阵阵发寒:“快点走,你听不见么!”   “你还是不要我,你每次都先招惹我再不要我。”薇薇的眼神绝望起来,“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跟我有多大仇非这么耍我?”   “走,马上走。”林言的视线越过薇薇的肩膀,停留在她身后那个高挑的黑影上,冷峻的脸怒意凛然,他看到萧郁扣在薇薇喉咙上的手和突出的手指关节,独断,霸道,自私的眼神,林言摇摇头,踉跄两步摔进客厅,狠狠的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我只是想回到从前的生活,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萧郁冷冷的俯视他的丑态,黑暗中萦绕着阴寒的身形像一场完不了的噩梦。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往前一步是地狱。   林言跪在地板上,脑袋枕着沙发,像个孩子一样哭哭笑笑,为什么我有的你都要拿走,我想用我所有的东西换回原来的日子,没有鬼怪,没有不着调的诅咒,没有死期将至的威胁,天天跟未婚妻回爸妈家吃晚饭,看无聊的新闻联播,你肯让我回去么,你肯放过我么?   剧烈的晕眩让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冰凉的手箍着他的肩膀,从腰下穿过去,横抱着放在沙发上,林言无助的捂着脑袋,现在我他妈对着她连硬都硬不起来,萧郁你个混蛋,你把我该过的生活赔给我!   冰冷的嘴唇印了过来,狠狠在林言舌尖咬了一口,用力吸吮破口溢出来的淡淡血腥气。充满占有欲的吻让林言透不过气,脸憋的通红,萧郁却突然放开了他,扳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林言,别惹我。”   “谁他妈惹你,到底谁惹谁?”林言红着眼睛瞪着他呜咽:“你不就想让我跟了你么,我凭什么啊,我跟你什么都没有,我没法跟爸妈交代,没法跟朋友说,在别人眼里我要当一辈子老光棍,萧郁你死了啊,你是个鬼啊,干嘛非逼我,我有的都被你抢走了,我不想喜欢男人,不想被叫基佬,我他妈不想被当成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林言伏在萧郁肩上连哭带骂,他觉得自己有生以来没这么委屈跟丢脸过,然而萧郁只是一言不发的坐着,脸色阴鸷的令人胆寒。   半晌他狠狠的推开林言,大步朝卧室走去,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大捧东西,仔细一看,全部是薇薇走时留下的,林言想留个念想,没舍得扔。   “你干什么!?”林言颤声道。   下一秒钟他便明白了,林言蜷缩在沙发上,眼睁睁的看着萧郁把屋子里跟薇薇有关的东西一件件扔在他面前,睡衣,拖鞋,床头装戒指的首饰盒,没来得及收走的包,小熊布偶,情侣杯,照片,当着他的面一一销毁,陶瓷杯在地上砸成碎片,珊瑚绒碎屑扬雪一般纷纷落下,满室狼藉。   “你给我住手,这是我家!”   嗤啦,嗤啦,撕碎布条的声音电锯似的碾磨他的脑袋。   “你不要太过分了……”林言哑着嗓子,颓然道。   强盗行径还未停止,牙刷被折断扔在地上,指甲油淋的到处都是,雨伞被划了道长口子,那鬼在他的房间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客厅地板堆满了杂物,椅子横七竖八的翻倒在地上。   一条长裙的纽扣被萧郁一颗颗拽下来,嗤啦一声从中撕成两半,飘飘摆摆落下来,盖住了地上露出棉花的布偶。   最后一件东西被萧郁挑在手中,是一只丝绒首饰盒,他买给薇薇的订婚戒指,萧郁把那明晃晃的小东西取出来,咔吧一声在指尖捏断,用力砸在林言胸口,变了形的戒指弹进沙发的缝隙,找不到了。   “疯子,就是个疯子!”林言头痛欲裂,捂住脑袋看着满室残骸,地上一张他和薇薇的合影被从中间撕开,薇薇脸的位置挖成一个深深的黑洞,他气的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冲萧郁吼道:“你……你肯本就是个妒夫!发泄够没有,够本了滚出去!这里是我家!”   萧郁抬着他的下巴,冷冷道:“没有。”   “你他妈还想干吗……”   林言的话还没说完,萧郁已经狠狠的吻上了他的嘴唇。 第33章   咒骂和呜咽都被萧郁堵在口中,同时欺进来的还有他冰凉的舌头,带着惩戒似的粗暴和近乎疯狂的占有欲,越吻越深,整晚的憋闷和 这鬼的霸道把林言彻底激怒了,酒精作用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任由萧郁捏着他的下巴,软腻的舌在口腔中出出进进。   吻得太激烈连呼吸都不顺畅,林言使劲摇头想摆脱他,可那鬼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把他抱到膝上一味的逼到没了退路,所有情绪 都在酒精作用下被放大了,哭骂时的眼泪还沾在脸颊上,干了便是一阵阵的冰凉。   “让我下去……”一吻结束林言坐在腿上委顿的呜咽,“放开。”   “你他妈就是个妒夫,我就是想留个念想,你赔我,你赔我,凭什么都得听你的,这里是我家,我家!”   萧郁哭笑不得的看着怀里的人,醉酒把他干净的脸染上一层酡红,明明用了全力想挣出去脑袋还软绵绵的枕在自己肩上,林言有各种 表情来面对他,恐惧,抗拒,温和,信任,甚至把他当做小动物似的疼爱,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倚在他怀里像个孩子,任性朝他 连哭带喊。   “小泼妇。”萧郁叹了口气,手伸到林言膝下把他挪到沙发上,林言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要走,踉跄了没两步又一下子失去平衡倒了下 来,跪在地上把脸一个劲往沙发里蹭。   “你他妈才泼妇……”林言无意识的呢喃,洋酒后劲大,他只觉得脑子越来越迷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清楚,混沌间只觉得一双 手从后面搂住自己的腰,一个劲把他从沙发往后拖。   林言不满的扭了扭身子,手指死死扒着沙发垫,脑袋在抱枕下拱来拱去:“别……别烦,老子要睡觉,再烦做法收了你……”   “回床上睡。”萧郁被他赖的没法,摸了摸林言的后背,继续箍着他的腰把他整个人往上提,林言烦躁的嘟囔了一句,像只土豆似的 枕在沙发上不动了。   “你想在这跪一晚上?”   林言哼哼了两声,抱住一只靠垫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起来。”萧郁脸色一变,跪在林言身后搂住他的腰,扳着肩膀想把他横抱起来,后背与人贴合的感觉让林言无比安心,索性继续往 后靠,后臀正抵在一个硬硬的物事上,林言大大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蹭了两下。   搂在腰上的手臂收紧了,后面的人轻轻一颤,嘴唇贴上林言的耳朵,含着耳垂慢慢吸吮,最敏感的地方被触碰让林言忍不住打了个寒 噤,手指无意识在沙发上掐的更紧,想往前靠躲开他,身后的坚硬却抵的更重,耳畔传来的呼吸声也微微发急。   “你回不回去睡?”萧郁的声音有点哑。   “嗯……”林言从喉咙里低低的呻吟,衬衫扣在扭打中挣开了两颗,露出大片脖子和肩膀,林言扭过头把侧脸贴在垫子上,紧紧闭 着眼睛,颤抖的睫毛在暗蓝天光里呈现出奇异的媚态,嘴唇微张的样子像是受不住,又像是邀请。   “萧郁……”   软绵绵的呼唤让身后的人有如触电,狠狠的吻上林言的后颈,箍着腰的手移到胸口抚摸他的胸肌,隔着衬衫找到胸前的小点左右揉搓 ,刚开始平坦的几乎摸不到凸起,揉弄一会后就硬硬的立起来,轻啄着萧郁的手指,略一拨弄林言便耐不住的喘,含混的话语混着气 声:“我去睡……我……别碰,别碰那……”   “晚了。”萧郁冷冷道,把林言的衬衫向上推上去,肉贴肉逗弄硬挺的肉粒,林言咬着嘴唇,呼吸越来越急,摇着身子想逃出去,这 个姿势让他整个人卡在萧郁怀里,略一动作便蹭弄着抵在臀上的硬物,身后的人也像受了刺激似的压的越来越紧。   “好热……”林言哑着嗓子,颤巍巍的抚摸萧郁的手背,沿着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去,略过他扁而光滑的指甲,指肚碰到自己的肉粒的 侧面,硬的,全身过电般的一阵战栗。   “喜欢自己弄?嗯?”萧郁一把攥住林言的手,不顾他的反抗捉住他的手指往肉粒碾磨逗弄,另一只手拉下衬衫,露出大片肩膀和麦 色的后背,萧郁楞了一瞬,把头埋进林言颈窝吻了上去。   林言的脑袋埋在沙发靠垫里,从耳畔到肩胛骨被吮的潮湿一片,一股热流往小腹涌去,过窄的牛仔裤挤的难受。胸口的刺激还在继续 ,萧郁不肯放过他,林言几次三番想抽回手都被他挡住了,狠狠的掐着他的食指一下下往最敏感处碾磨。   “停下。”深重的耻辱感和难耐的快乐让林言忍不住呜咽,“求你了,别碰那……放开……”   本能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本能的察觉到危险,他开始反抗,但他所谓的反抗在萧郁眼中像极了耐不住的勾引,肩膀处的吸吮更 用力了,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萧郁扳过他的肩让他倚着沙发坐在地上,一边揉弄他胸口的小点一边吻上他的嘴唇。   舌头的翻搅让林言的口腔不断涌出津液,被萧郁度过来吞咽,连嘴角溢出的一点也不放过,牛仔裤的皮带被抽开,褪下内裤,已经抬 头的硬挺被萧郁握住时林言剧烈的抖了一下,还没等挣扎,萧郁已经握着他的下身开始上下动作。   “嗯……”林言咬着下唇竭力克制住要溢出来的呻吟,清秀的脸染上一层情欲,他全身都像烧着了,燥的无法控制,双手攀上萧郁 的脖子不得要领的挣扎和扭动:“你想干什么,你……你到底……”   下身涨成紫红色,萧郁停下套弄,扶着柱身用拇指沾着粘液在铃口划着圈子,一下下的摩擦,恰到好处的勾起林言心里的渴望又不 肯给予任何安慰,黑暗中两人近距离对视,林言褪到一半的牛仔裤露出结实的腿根,朦胧着一双醉眼,张开嘴唇,随着萧郁的手指急 促的喘着,每揉过铃口便提起一口气,磨擦过去又失望的吐出,胸膛起起伏伏,像一条缺水的鱼。   “你说我干什么?”萧郁把外层的软皮往下一拉,露出敏感的凹陷,俯身沿着那里重重舔过去,林言低低的呻吟一声,连眼神都开 始涣散,眼前画一般的脸,颀长而有力的身子,包裹至脖颈的交领带着禁欲似的冷静和清明,泛着冷光的黑发垂在他手背上,他忍了 多久,想了多久,林言咬着牙喘息,倾颓而来的欲望把他剥皮蚀骨,像一场地狱的业火把他烧成了灰。   “来吧。”林言深深吸了口气,“有本事就来拿。”   黑暗中他们像两个要决斗的剑客相互瞪着,下一秒就狠狠的抱在一起,疯狂而强悍的相互亲吻,林言拽下萧郁的裤子握住他身下的巨 物一下下取悦,舌头在他口中不得要领的冲撞,两个人在满地杂物中滚成一团。   牛仔裤被他一用力瞪掉了,两条修长而笔直的腿绕着萧郁的腰,萧郁的手指抚摸到柔软的入口,刚待扩张时林言突然搂住他的脖颈抬 起身子,酣醉让他的无力的往一侧垂着头,哑着嗓子道:“不用。”   “直接进来。”   “会疼,等一等。”萧郁耐心的吻吻林言的脸,手指往那温暖的地方摸去,林言拨开他的手。声音抖了起来:“我说了不用!”   感觉到对面人的诧异,林言转过脸静静道:“从后面进,别让我看见。”   萧郁的表情冷了下来,林言叹了口气,凑过去从他的眼睛慢慢亲到嘴唇,含着他的下唇轻轻吸吮,最后吻了吻他的喉结,轻声道:“ 我真的想要你,做吧,等不及了。”   “我第一次,慢一点。”林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攀上沙发,萧郁跟过来时他搂住那鬼的腰,撩开直缀的下摆把脸埋在他小腹上 ,慢慢把他的硬挺从上到下舔湿,吞进去用舌头抚慰。   萧郁抓住林言的头发用力往他嘴里顶,抵到喉咙口的软肉时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退出来磨了磨林言的嘴唇,不肯再进了。   萧郁伏上来时林言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但那鬼完全没有平时的霸道和强悍,动作温柔的像对待一个孩子,一边在他耳畔亲吻撩拨林言 的渴望,一边分开臀瓣一点点往里进入。   连醉酒的迟钝感都掩盖不住的疼痛让林言出了一身冷汗,牙齿咬的咯咯直响,整支没入后他像受完一场酷刑,把脸埋在沙发里喘息, 身体里的异物让林言感到莫名的凄惶和绝望,整个城市灯火阑珊,属于他的只有最黑暗的一隅,像一只隔夜馒头,被遗忘在巷子里长 出菌丝和霉块。他在满室狼藉中跟一只鬼交合,荒唐的性事让他厌恶又无法抗拒,林言从地上捞起条碎布蒙住眼睛,天知道他多想光 明正大的抚摸爱人的身体,一边索要他的吻一边欣赏他情动的样子。   至少跟现在不一样,林言迷惘的抱着靠枕,衬衫还穿在身上,伏在他后背的人近乎衣冠整齐,他们只是在这里做着动物的事,暗无天 日又走投无路,情欲是最下等的快乐,林言回头摸了摸萧郁的脸,“动吧,我没事。”   “疼了告诉我。”萧郁在他耳边说。   万家灯火透过落地窗投射进屋子,一间颇有格调的客厅像被暴风卷过,茶几和小书柜被撞得七扭八歪,地上堆满破损的衣物和碎纸片 ,中间一张柔软的布沙发却完好无损,黑暗中回响着奇异的暧昧水声,身材颀长的古装男人撑在沙发上,身下的男子枕着自己的胳膊 ,正咬着牙迎合他一下下的撞击,每一次都恰到好处的摩擦过那一点,像早已经配合过多次似的。   “很舒服……萧郁,我好舒服……”林言不得要领的挣扎,手指把靠垫几乎要掐出水来,“还要……再深一点……”萧郁把手伸到他 嘴边,林言便迫不及待的吸吮,五根手指在口中进出一遍后又舔上他的手背,最后湿漉漉的十指交扣住。   无边的夜色让人沉沦,快乐酣畅淋漓,毁天灭地的情爱像一场美梦。   萧郁用力把林言的身子从沙发上捞起来,让他往后仰在怀里,配合着萧郁的动作林言难耐的抚慰自己的前端,直到手被那鬼捉住,强 迫他从身上拿开时林言难受的摇头,但硬挺随即便被萧郁握住了:“我来。”萧郁道:“眼睛闭上,叫给我听。”   “萧郁……”林言软弱的呼唤,他是死了么,他一定要跟这鬼一起死了,绝望,疯狂,难以自拔,下面的小口紧紧夹着出出进进的巨 物,两不放过,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记得一夜到底换了几种姿势,不记得做了几次,最后已经完全没了力气,汗水和精液一片黏腻。他被萧郁抱着扔进卧室的床上 ,林言像小猫似的蜷在被子里,萧郁一件件褪去身上冗杂的衣衫,极有耐心的展开他的四肢,双手在腹前扣住,肌肉紧实的腿与林言 的紧紧贴合,像一对真正的情侣一样用亲吻当做情话哄林言睡着,醉的太厉害了,林言往后靠在萧郁的胸口,一阵阵的晕眩过去,他 慢慢的失去了意识。 第34章   清晨的阳光斜斜照进屋子,在眼皮投射出一片明黄,林言扯开被子,迷迷糊糊翻身下床,双腿一软扑通栽了下去,坐在床边一口接一 口倒抽凉气。   全身疼的像被大车轧过,每一条肌肉都在叫嚣,林言晃晃脑袋企图摆脱宿醉的晕眩,拽着掉了一半的被子爬起来。萧郁睡过的位置已 经没人了,床上浅浅的一个凹陷,提醒他昨夜酒后的荒唐。   林言狠狠的敲着太阳穴,第一次他恨不得抹干净醉后的记忆,但越想忘就越清醒,甚至连那鬼凝视他的眼神都近在咫尺,黑如丝绒的 一双眼睛,失神的边呢喃他的名字边往里撞击,好像肉体离的近了,心就能走到一起。   跟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的人上过床,再怎么收场?   蠢货,林言骂了一句,套了件打篮球穿的长T恤扶着墙往外走,中途听见萧郁叫他,林言连回头应他的勇气都没有,低头踉跄着奔进卫 生间,反锁上门。   镜子里的人双眼通红,脸颊浮肿,一串青紫色吻痕从颈下一直延伸到锁骨,林言把T恤的领子往下一拽,看到胸口的惨状后迅速扭头, 拧开花洒冲洗身子,水从脸上淋下来,一切想看的和不想看的都模糊不清了,身后隐秘的部位被热水刺激让林言疼的直抽嘴角,依旧 咬紧了牙,恶狠狠的在身上搓洗着。   恨不得褪下一层皮。   林言擦干头发,在雾气蒸腾的镜子上抹了一把,映出的依旧是清秀干净的一张脸,立领T恤恰到好处遮住脖颈的痕迹,林言撑着洗手台 ,对着镜中人惨兮兮的笑了。   比起爱情,肉欲最简单,一顿饭,一瓶酒,一句话就可以发生,甚至连衣服都不必脱下,做完了遗忘了,洗个澡继续清清白白做人, 谁会再提起昨夜的不堪?   他不能屈服给一只偏执的鬼,满大街正人君子,谁知道昨夜对哪个畜生张开大腿,下一夜又蜗居在哪个角落野合?   杯盘的叮咚响声从厨房传来,从狼藉的客厅穿过去,推拉门打开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让林言愣在原地,半天都没回过神。   浅金色阳光落了一地,倜傥的公子哥鬓发凌乱,蹙紧了一双长眉,小心翼翼的在水龙头下冲洗一条冻鱼,几天前林言买回来扔在冷柜 中忘了拿,冻的硬邦邦的,鱼眼珠蒙了一层白霜,大张着嘴巴,从手里露出来的脑袋有点呆头呆脑。炖锅架在天然气上,水已经快开 了,案板上几块姜块和葱段切得大小不一,姜忘了去皮,木头疙瘩似的老大一块。   听见门口的动静,萧郁转过头,眼睛里藏了一汪笑意,嘴角柔和的往上翘着:“这就醒了,不再睡会?”   “……反胃睡不着。”林言脸上一阵发烧,躲避着他的视线,走过去关了水龙头,“你拿这东西干嘛,饿了?”   强装镇定的:“你不是不用吃东西吗?”   “想给你做早饭。”萧郁指了指水槽里的鱼,“它冻得太硬了。”   “解冻要放微波炉,这样一天都化不开。”林言扫了一眼案板上的七零八落的葱姜,“再说哪有人一大早起来吃鱼的,那么腥。”   萧郁在水槽前站着不动,尴尬的拎着鱼尾巴:“……我只会这个。”   林言抽出平底煎锅,把炖锅从天然气灶移下来:“胃不舒服吃不了这东西,你别管了,我自己随便做着吃。”   “你想吃什么?我试试。”萧郁说着去翻冰箱,刚拉开一条缝又被林言啪的一把关上了,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说了别管,你别一 副在自己家的样子,我的客厅已经这样了,等会厨房还指不定出什么事,萧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劳您大驾。 ”   说话时不自觉把‘我的’两个字咬的格外重了些,刻意把他排除在外,不留一点余地。   一夜情什么的似乎对他来说太超前了,但总不能上过床就得以身相许吧。对面的人愣住了,眼睛里满满的期待黯了下去,有点无措的 捏着鱼,像做错了事情,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林言不敢看他,挣扎着从冰箱中取出鸡蛋和冷牛奶,煎锅倒油,喀嚓两下把蛋打进去,一回头萧郁还在原地站着,冻鱼把手指冰得发 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垂着眼睛,时不时瞄他一眼,怕他生气似的。   林言没说话,取出锅铲把煎蛋翻了个面,身后依然疼的要命,每走一步都是煎熬,那鬼看出他的不自然,在身后站了半天,犹犹豫豫 的放下鱼,讨好似的缠上来抱他,把下巴支在林言肩膀上,冷冷的一团寒气,像冰箱门忘了关。   “疼得厉害?”萧郁的语气从未有过的柔和,“下次轻一些。”   林言深吸了口气,昨晚的记忆随着萧郁的触碰又浮现眼前,雌伏在一只鬼身下主动求欢,无法自控的放浪和当场被揭穿的耻辱感让他 忍不住焦躁,面无表情的打断他:“没有下次,昨天晚上是我喝多了,咱们都当没发生过,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行不行?”   身后的人闻言颤了一下,环着他的胳膊松开了。   林言有点不忍心,掩饰着拨弄锅里的煎蛋:“你在这也帮不上忙,替我找片胃药,在卧室抽屉里。”   萧郁思索了一会,低声问他:“胃药……是什么样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林言叹了口气,把锅铲放下,转身压着心里的邪火:“求您出去,我心情不好,没空说好听的哄你高兴。”   萧郁沉默了,半晌慢慢放了手,抬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林言,眸中浮动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悲伤,从头到脚把他看了一遍又 一遍,侧过脸轻轻的说:“林言,你别作践我。”   再回头时那鬼已经不见了,林言慢悠悠的把煎蛋盛进盘子,强压住胃里的绞痛开始吃饭,拥抱的触觉似乎还停留在身上,他下意识抖 了抖肩膀,脸上一片木然。   什么叫作践,林言回忆着那鬼的话和他的眼神,好骄傲的公子哥,从不知道哪里的角落冲出来,强占他的家,他的床,他的人,他的 时间和他的……大腿肌肉一阵阵抽搐,林言用手慢慢从膝盖揉到后腰,最后干脆放下筷子把脸埋在手心使劲搓揉,不自觉的红了眼圈 ,到底是谁作践谁?   肉是带血的最好吃,情欲越下等越快乐,性爱可以肮脏,但爱情不能,爱情是最干净的东西,容不进沙子。荒唐的一夜已经过了, 明明两相遗忘就能糊弄过去,可那鬼偏偏用温柔逼他想起些与欲望无关的感情,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被重重一扯,林言咬了一大口煎蛋 ,喉头被莫名的酸楚哽住了。   也许他厌恶的是昨夜放浪的自己,但又有什么区别,林言默默的想,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洗完碗给文件夹教授的秘书打了个电话确认见面时间,秘书直接给了他研究所的地址,安排好后林言收拾厨房,案板上一小堆切好的 葱和姜还原样摆着,刀工笨拙,却切的认认真真,林言用刀把它们从案板上铲起来,刚待扔掉时突然又犹豫了,找了只小碗装好收进 了冰箱冷藏室。   那家伙应该已经找地方生气去了,林言叹了口气,一瘸一拐扶着墙往外走,一件件让他心力交瘁的事情接踵而来,他知道拿他出气不 对,但他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安慰一只固执的鬼。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林言把笔和笔记本装进运动包,走进客厅突然愣住了,萧郁正背 对着他收拾地上的东西,认真的挑挑拣拣,听见林言进来便转过身,手里捧着几件女孩子的小玩意,发卡,布偶,牛皮零钱袋,几张 勉强能看的照片。   “这些还能用,还你。”萧郁小心的垂着头,“剩下的无法赔你,我没有你们用的钱,我有的你们都已经拿走了。”   阳光从半开的窗帘照进来,被风卷过似的客厅里那鬼无措的站着,低头的样子像在妥协,放低了身段等着他原谅。   林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的站了半天,再开口时声音就哑了:“一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非招我难受是不?”说完抢过他手里的 东西找了只垃圾袋装进去,使劲把袋口一扎,“不要了,都不要了。”   心疼的把萧郁拽进卧室,把墙角堆了一地的纸袋一只只打开,上次在沈家园买的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里,甚至连那件不吉利的殓衣 都没扔,仔细展平了用衣撑挂好,满满的柜子塞着两个人的东西,有家的味道。   “满意了?过来我帮你梳头发。”林言拽了拽萧郁的袖子:“约了今天去研究所问你的事情,我们快迟到了。”   世间所有的词都比不上‘我们’来的温暖人心,林言握着萧郁绢凉的长发,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的影子,白纱一帐帐悬垂,花梨木柜子 贴描金花钿,贝壳为叶玉做蕊,一屏牡丹花鸟屏风繁复旖丽,金碧辉煌。   林言满意的用骨簪挽了个髻,额前的刘海垂落下来,镜里的人鬓如刀裁,剑眉星目,忍不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打趣道:“公子长得 真俊,就是不知道给你当小厮发多少月例?”说完又嘀咕了一句:“一串钱没有,晚上还得陪睡,亏死。”   说话时手放在萧郁肩膀上,冰凉的手指便缠上来抚摸他的手背,仔细的贴着骨骼的形状游走,像在品鉴一件玉做的珍玩。   “我其实都晓得,就是舍不得你。”萧郁极轻的动了动嘴唇。   “什么?”林言没听清。   “没事。”萧郁轻轻道。   -------------   教授工作的研究所建在一座深深的宅院里,从主路拐上辅路找了好一阵才到,百年古树掩映着低矮的平房,后面的来宾接待处倒很气 派,清一色二层小楼,开放阳台放着圆桌和藤椅,偶尔能见到白发苍苍的外国人对坐喝茶。   跟门禁打过招呼后林言的车没有阻碍的驶进后院,在一座中规中矩的灰色平房前停下了,九十年代风格的办公处并没有单独设门,两 级台阶通往暗沉沉的楼道。院子里站着一位穿工作服的中年人,正拿着小纸片对比林言的汽车牌照,见没问题后露出个憨厚的笑,迎 上来替林言拉开车门,很是殷勤。   “小林吧,欢迎参观,我姓陈。”中年人热情的跟林言握手,“教授都安排好了。”   “陈哥。”林言规规矩矩的叫道。   “走走,外面晒,进去看,前两天我出差,哎小同志你也知道,干咱们这行天天得出差,这不一回来就开始整理档案,你进来找找有 需要的没。"   中年人说着带林言往楼里走,近距离看他其实还很年轻,因为在紫外线过强的地方工作过的缘故显的沧桑而粗犷,眼神坦诚,皮肤晒 成黑红,一说话露出一口白牙。一句小同志让林言想起改革开放前端着搪瓷缸子的老领导,眼前的人一下子在脑子里抽象成另一副模 样,衬衫扎在黑裤子里,中山装披在身上,正一个劲朝大门比划,一双骨骼突出的大手出身颇有劳动人民的特质。 第35章   平房被古树环绕,常年不见阳光,走进去只觉得全身都冷飕飕的,淡淡的霉味和水汽让人想起小时候的地下室和旧玩具,林言跟在中 山装后面拐进一间办公室,老式木头办公桌,放着一只很大的不锈钢保温杯,台式电脑时不时发出嗡的一声响,办公室离得厕所近, 待久了只觉得氨水味直冲鼻子。   “小林你坐会,我去把上次考古人员的联系资料取出来,还在柜子里锁着。”中山装说着用一次性纸杯给林言倒了杯水,“桌上是二 十多年前的老档案,刚从档案室调出来,你随便翻着看。”   “麻烦您了。”林言客气道。   “不麻烦不麻烦,年轻人有作为,上次官窑瓷那事我们都听说了,真不错,陈教授回来夸了半天。”中山装嗨嗨笑着,殷勤的抓把瓜 子放在林言面前,取了钥匙出了门。   林言坐在桌前等,办公室装潢陈旧但质地优良,一张纯牛皮老板椅坐起来很舒服,窗外的浓荫遮蔽了阳光,一只麻雀在树枝间轻巧的 跳跃,拍了拍翅膀飞走了。   桌上摆了不少关于那座明墓的档案,分门别类装在牛皮纸信封里,林言翻了翻,包括大量同时期背景资料,项目审批表,设备租用情 况报表,报销凭据等。一本标注着‘工作人员明细’的信封吸引了他的注意,林言拍了拍灰尘把档案袋打开,只见里面装了几只小些 的信封,标签上的钢笔字已经开始褪色,最上面的一本标着“一九八七年山西考古队工资单”,接着几只分别是名册和联系方式等, 最下面的一本赫然标注红色‘重要’两字,标签写着:因公伤亡名单及赔偿详情。   伤亡?林言拎出信封,很薄,似乎除了牛皮纸袋子就没东西了,封口处的胶过期老化,轻轻一撕就能打开,棕黄的牛皮纸因为放久了 而变得硬而酥脆,林言小心的把手伸进去,空空荡荡,贴着信封摸索半天才找到一小片薄薄的纸,上面手绘表格的线条晕染了一大片 ,一看就知道当时急着画,钢笔墨水没干就急着拖动尺子的缘故。   走廊上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林言吓了一跳,本能的把纸片往回塞,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已经得到过允许了,老资料总给他一种窥视 时光的紧张感,像一个贼,轻手轻脚的从现代穿越回过去。   脚步声又远了,林言仔细看着手里的纸片,表格文字也用钢笔填写,分了姓名,赔偿原因,款额等几项,林言一行行扫下去,边看心 里边泛起一阵后怕。   “李二庄,手骨骨折,赔偿医疗费三十元,已领,签字。”   “孙大鹏,精神分裂,赔偿医疗费一百五十元,已领,签字。”   “王爱国,精神分裂,赔偿医疗费一百五十元,已领,签字。”   “……”   下面一整排名字后填写的赔偿原因都是精神分裂,但诊断明细一栏却清一色空白,后面的签名写的歪歪扭扭,有些铅笔写的淡的几乎 看不出来,那时候村民没什么文化,很多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顺着笨拙的笔迹往下看,到最后两条时签名栏却空白了,往前一扫,赔 偿原因一栏写着已死亡。   “君向东,蒋莺……这是死的那两个?”林言喝了口水,仔细把纸片压平,小声咕哝道:“赔偿一千元整,咦,奇怪,这两人的赔偿 金怎么都写的未领?一千块在当时村里算笔巨款了吧……”   林言疑惑的拆开收录工作人员名单的牛皮纸袋,从里面掏出一沓泛黄的纸,一张张看过去,除了大学派出的参与明墓发掘的学生资料 齐全之外,剩下在当地雇佣的村民则比较简略,只填了名字,年龄,性别和所属村名,林言数了数,一共是十三个人,年龄最大的不 过二十四岁,最小的只有十六岁,十七十八岁的孩子占了大多数。林言回想着教授的话,不由感叹,不知道这些孩子在墓中被噩梦折 磨,亲眼见到朋友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死在面前是什么样的感受。   还是太狠了些,林言回头瞥了一眼萧郁,那鬼正悠闲的负手站在窗边看风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当翻到君向东和蒋莺的表格时,林言诧异的发现比起其他村民歪歪扭扭填写的信息,这两个人留下的资料简练的近乎空白,只有姓名 的籍贯,旁边用黑笔标注了“工资未领取”几个字。   林言盯着籍贯一栏皱起眉头,小声道“都是外地人?怪不得死后钱都没人拿……”说着把两人的资料翻过去,一叠名册只剩最后一张 ,这张的姓名填的是王忠,跟君向东和蒋莺差不多,信息几乎全部空白,也不是本地人,右上角写着‘工资未领取’五个黑字。   “王忠,王忠……这个人倒没在赔偿名单里。”林言拿着几张表格比来比去,嘀咕道:“这是被吓得连工资都没拿就跑了?”   林言正沉浸在几份老资料里,冷不丁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中山装翻弄着手里的一只牛皮纸袋走了进来,一边自言自语:“ 怎么回事这是……”   听见他的声音林言急忙放下档案袋站起来,中山装两大步跨进来摆摆手:“你坐你坐,你看我这记性,明明都出差前都收好了,怎么 就找不着了呢?”   “什么找不着了?”   “陈教授说你来找山西明墓考古的工作人员名册,我特意找好放一起了,刚才开柜子,别的都在,就那算命先生那张没了。”中山装 说着把牛皮纸袋塞给林言,“你看,这不都编着号,每个人都有一张,进队的时候填的,我都保存了一份留底,发工资时好统计。”   林言翻了几份表格,每一张都详细写着工作人员的姓名,身份证号,电话号码,地址,工作时间和种类等,确实如中山装所说,34号 和36号之间少了一张,但从30号往后信息填的很简略,有些甚至只有名字和电话,这几个人都是临时工,34号是被雇来开拖拉机的, 36号和37号是临时厨师,而表格到37号就截止了。   35号应该就是那个神秘的算命先生。   “那人没跟队伍,来了一趟用罗盘看了看风水,留了个主意就走了,跟我谈了价钱,说等他的方法有用再来取,这不我们钱都准备好 了,他倒一直没来拿,要不然财会那边肯定留底。”   做的好干净,林言盯着34号和36号之间多出来的一只别针敛眉思索,连钱都不要,图什么?   “您再想想,是不是之前取出来放在别的地方了?”林言有点急躁,“或者别的同事拿走了?”   中山装搓了搓手,困惑地抚摸手里的钥匙:“不太可能,柜子的钥匙只有我自己有,出差前我刚整理完锁好了,这不一回来就没了。 ”   林言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情似乎太巧了,他忍不住回头去看萧郁,那鬼正眉头紧蹙盯着门的方向思索,并没有回应他。   见林言的表情不对,中山装拿起桌上的纸杯在饮水机接满,放回他面前,安慰道:“没事,你坐着喝水吃瓜子,我再从别的地方找找 ,我记得那人刚来时说话神神叨叨的,没人信他,他就留了个电话和地址,说我们以后肯定还得找他,这不真让他说着了。”   “放哪儿来着……”中山装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办公室随手翻弄起来,林言想帮忙,又被按回了椅子,只好盯着台式机的屏幕保护 发呆,黑背景上一团亮荧荧的变幻线,绿色,红色,蓝色慢慢变化,变大又缩小,滚动的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今天时间不凑巧,要是别的时候来还能帮你问问别人,这不今天休息,全楼都走空了,就我一个还是特意赶回来的。”   林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真太麻烦您了。”转念一想随口说道:“还有人吧,刚才我在屋里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来着,刚过去, 没进门。”   中山装本来在门边的脸盆洗手,一听这话突然停了停,抬头道:“不可能,这楼都是档案,办公室就三间,我刚才看过了,都没人呐 。”   林言倒抽了口凉气,看向门口黑洞洞的走廊,心里突然升起一阵不祥之感。   也许是跟自己一样查资料路过而已,林言安慰自己。适时太阳换了个角度,几缕松散的光柱从树叶的间隙透射进屋子,没有温度的浅 黄,光线里尘埃起起伏伏,落在深棕色桌面上,侧光看去薄薄的铺了一层,一棵仙人掌浇多了水,叶子没精神的软垂着。   “哎,想起来了,等等。”中山装的声音中闪过一丝兴奋,在玻璃柜的下层扒拉了半天掏出一件旧夹克,一个口袋接一个口袋翻找起 来,半晌从衬里一个小兜中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会,念叨着:“对了对了,就这张。”   中山装把纸条往林言眼前一拍:“地址,还有电话。”   林言的表情一下子松弛了。   时至中午,天气热了起来,中山装打开风扇,扇叶的嗡嗡声和文件被吹动的哗啦声响个不停,林言把电话夹在耳朵下面,另一手握着 笔在笔记本上随手涂鸦,因为紧张,笔尖都微微颤抖。   “嘟……嘟……”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连续四遍电话留言的声音传来,林言和中山装交换了个眼色,扔下听筒,疲倦的伸了个懒腰。目光移到纸条下半部分,用铅笔随手写 的地址看起来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呢?林言烦躁的扯了扯领子,想把扣子解开透透气,突然想起来脖子上的一串吻痕,吓得急忙把 扣子又系了回去。   饮水机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接着是一串咕嘟声响,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林言端着杯子愣在了原地,像一只锤子往脑子重重敲了一下 ,咚的一声闷响。   “陈哥,您说的那个算命的长什么样?”   中山装想了想,回忆道:“老长时间了,记不太清楚,看着四五十岁一男的,跟我差不多高,头发剃的很短。”   林言咽了口口水,把地址输进手机导航,绿色的路线图一段一段显示出来,朝西北角一路延伸。   没错了,林言盯着左上角那个表示目的地的红点,在心里轻轻念道,找到你了,庙主人。 第36章   汽车在五环上飞奔,车里一遍遍播放着往生咒,就像萧郁跟随他上电梯的那个晚上,林言烦躁的加大了音量,从记忆深处开始搜索跟 小庙有关的一切。   那天凌晨林言在灵异爱好者云集的BBS发帖子描述自己遇上的问题,很快就有了回复,或者说太快了,简直像从一开始就等着他似 的。先是被安排好的实习,然后是萧郁的出现,阿婆被篡改的死亡时间和突然消失的档案,林言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时至今日他虽然 还没弄清那庙主的目的,但接踵而来的恶性事件告诉他,这人的存在绝非善意,并且他一直试图让自己隐匿于黑暗中不被发觉。   天天在楼下徘徊的红衣女孩和莫名卷入其中的阿婆跟他有关系的么?林言目不转睛的盯着挡风玻璃,他第一次发现,相比自己的 窘境,萧郁似乎更处在危险之中,那庙主人第一次捉鬼已经毫不掩饰违背还是雇主的自己而痛下杀手,可惜由于阿颜的干涉没能成功 。这之后萧郁慢慢恢复意识,阿颜说纯阴体质适合养鬼,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事情急转直下,不仅自己不再想杀他,萧郁也开始护着自 己……   “只要他在你身边就会越来越强,现在普通阵法已经没办法收服他了。”阿颜在医院时曾经说过。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也许正因 为如此那红衣女孩才突然引他跳楼,林言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鬼,诧异的想,难道从一开始就错了,最近一启启灵异事件的矛头并非 自己,而是萧郁?   “你回家等我,凭我现在会的那点东西等会护不住你。”林言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已经僵住了,直视着前方的公路,面无表情的 说。   萧郁轻轻笑了一声,侧身靠在椅背上休息。   “你能不能别这么不屑,跟你说真的。”林言气呼呼的腾出一只手在萧郁脑门推了一把,“我现在是你在阳间的唯一监护人,你 得听话。”   那鬼丝毫不介意,双手撑在椅子上,变本加厉地凑过来吻了吻林言的脸。   “吱――”猛地一个急刹车,汽车在路边停下了。   林言摸着被萧郁亲吻的一小片皮肤,感觉体温正慢慢上升,真见鬼了,他深吸一口气瞪着萧郁:“你打定主意不走?”   萧郁摇摇头,一副懒得说话的样子。   “好,等会被抓去炼长生不老药喂猴子别怪我。”林言愤愤地掏出手机,自言自语道:"我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玩不过你们这些 邪门歪道。"说着按下三个数字,110。   "您好,我要报警,有人用封建迷信诈骗,地址是西山区XXX……”   “对,半个多月前付过钱,现在没有一点消息了,不是,不仅是我,很多人都反应被骗过……我姓林,哎好,我现在正往那边赶 。”   挂断电话林言在心里默默念叨,我需要尽量多的人,什么阴气阳气,人气最管用,人多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接着拨通了尹舟 的号码,未立案急需调兵遣将的事一般得靠这家伙神通广大的父上大人帮忙,想了想又加了句话,“有空帮我去医院看看阿颜,别告 诉他我在哪,有什么不对的事先拖时间,两个小时后到。”   一个混沌的漩涡,所有事情都静悄悄围绕某个中心发生着,处在事件中心的人反倒无知无觉的被洋流推着转圈。林言咬了咬牙, 事到如今与其在家再等待一次莫名其妙的杀人事件,不如亲自冲进漩涡中心看个究竟。   到达西山时暮色已经降临了,山间古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林言把车停在小庙不远处,坐在车里朝庙中眺望,跟上次不同的是院 子没有点灯,门口两盏白灯笼暗沉沉的,院中一棵歪脖子树,上次来时挂着招魂幡,现在被撤了下来,只剩树杈横在水井上方。   又回到这鬼地方了,林言强压下心里的紧张,转头跟萧郁交换了个眼色。警车随即赶到,山路黑暗,显眼的蓝色警灯在路边闪个 不停,林言深吸了口气,拔下了车钥匙。   “你好,我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不好意思这么晚麻烦你跑一趟。”   “林先生吧,叫我小李就行。”赶来的小警官很年轻,说话十分客气,尹舟应该打过招呼了,林言默默的想,体制存在的意义就 是给特权阶级提供便利,不得不说有时候确实好用。小警官跟林言握了握手,带着同行的两人一起往院子走,趁这机会林言大致解释 了一翻驱鬼的缘由,警官听完看看林言又看看黑漆漆的小院,忍不住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最近家里出了点事,老人迷信非要请人,这不惹麻烦了,花钱不讨好。”林言抓了抓头皮,不好意思的解释。   院子寂静的像从来没住过人一样,一行人在小庙门口站定,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轻轻一推庙门就开了,屋里漆黑一片,借着 几支手电筒的黄光,只见屋里的陈设跟上次驱鬼时并无区别,简单的木桌上摆着供果和香炉,一盘苹果脱水起皱,馒头放久了硬邦邦 的,成片绿霉从表面冒出来,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朽味,似乎上次点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没人?”李警官疑惑道,伸手在桌上摸了一把,薄薄的灰尘印着手指痕迹,这座城市以尘土和干燥出名,房屋不住人没几天就 遍布尘埃,手电筒的侧光往桌面一扫,警官皱眉道:“快一个星期没人住了,溜的真快。”   人去楼空么,林言有些失望,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几个人摸黑在屋里翻腾了一阵,从香案后找到不少驱鬼用的道具和符纸,庙 主离开时似乎很匆忙,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这玩意是拍电影用的吧。”李警官从桌下抽出一把桃木剑,凌空一劈,剑尖穿过尘土飞扬的空气,发出嗖的一声响,“真有用 ?”   同行的几个人哄笑起来,老式木结构房子经不起人声,房梁吱嘎吱嘎摇动,落了一地灰尘。   “别乱动。”林言蹙起眉头。   “咝……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好冷?”跟小警官来的另一位警员突然倒吸了口凉气,摩挲着半袖制服露在外面的胳膊,剩下两人 在屋里环视一圈后也纷纷应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山里天气真不一样。”   一只冰凉的手拽了拽林言的手腕,萧郁蹙紧眉头,抿着唇道:“离开这。”   “怎么了?”林言尽量不发出声音,用口型问道。   “死气,这屋里有死气。”萧郁轻轻说,指尖划过墙上贴的钟馗像,“天晚了,先回去。”   林言把目光投向窗棂,旧时糊着白纸,现在改成玻璃,木窗框不结实,风一吹哐哐作响,慢慢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漆黑的视 野里出现大量飘摆的青色人影,在窗前往来穿梭。林言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小声道:“还不到八点,怎么这么多。”脊背一阵冰冷, 古书讲破庙聚阴,这里毗邻乱葬岗,平时有供奉还能够束缚阴魂,现在庙主人不见了,再拖延下去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状况。   “现在为止只有您一个人报案,数额暂时达不到要求,这样,我们先把东西带回去,有线索会再通知你。”小院门口,小警官客 气的对林言说。   林言点点头,简单填了笔录和个人资料,跟警官握手表示感谢,闪身进了车。   ---------------   赶往医院的路上林言的手机短信铃声催命似的响个不停,把车停在路边一条条翻看,全部是尹舟发来的。   “人呢,怎么还不来?”   “喂帮你看人也给个理由,我和那死道士现在大眼瞪小眼没话说,再不来天花板要被看出洞了!”   “医院快赶人了,哥们拜托注意效率……”   “……”   林言把车扔在住院部楼下往小道士的病房一路狂奔,偏偏电梯维修,强忍着身后的疼痛爬楼梯,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滚,林言一边 扶着楼梯扶手一边怨念的朝身边的人狂甩眼刀,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了泄愤……   “林言。”萧郁拽了拽他的胳膊,“我背你。”   “不用。”林言揉着酸痛的后腰,朝楼梯间看了一眼,深吸口气继续往上爬。   萧郁不依不饶的捉着他,两个人在楼道中僵持,走廊的声控灯灭了,夜晚住院部少有病人下楼,四周很快沉入漆黑与寂静之中, 那鬼的眼睛格外深邃,轻轻抿着下唇:“没多少时间了。”   林言不明所以,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随口道:“还早,没事。”萧郁摇摇头,一手揽着他的肩膀,另一手从膝下穿过去,不由 分说把他横抱起来,沿着楼梯往上走。林言想挣扎,但萧郁的表情说不出的严肃,每一步都像在履行一个古老的誓约。林言被他的神 态吓得不敢说话,半晌放弃了,抬手搂住萧郁的脖子。   那鬼走路悄无声息,黑暗中林言能听见自己被放大的心跳,靠近萧郁胸口时却是寂静,像一个被摆在橱窗中的瓷制人偶,精细, 冰冷,没有生命。   从安全通道拐进四楼时周围又恢复了光明,林言从萧郁怀里挣出来,贴墙走到小道士病房门口,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里一片安静,一切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尹舟正坐在小沙发里撑着笔电打游戏,不时打个哈欠,小道士背对房门蜷在被子里。 林言走过去推了推他,阿颜转过脸,见是林言便赶忙爬起来,把枕头放在床头靠着,脸红道:“我、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都过饭 点好久了。”   林言不知道怎么开口,拎了把椅子坐下,组织了半天语言才轻声道:“阿颜,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刚从庙里回来,你师父不见了。” 第37章   夏夜的风蒸腾着潮湿的水汽,清新的泥土腥味如一只刚剖开的西瓜,月光照着医院花坛的老松树,一条木头长椅上两人并肩坐着,阿 颜用胳膊肘撑着膝盖,把脸埋在手心里,林言点了根烟,一边听小道士说话,时不时想起来抽一口。   长椅后悄无声息的站着第三个人,双手扶着林言的肩膀,月光径直照下来,他的脸没有阴影,玉似的皮肤格外澄明。   “遇、遇见师父时我十五岁,读高一。”小道士说,“我很小父母出车祸去世,靠家里教的风水术数帮人净屋除秽赚钱。有、有一 次接了宗生意,屋主刚搬家,新买的房子是栋凶宅,我赶过去时发现那房子不久前吊死过人,鬼魂不愿轮回,一直住在生前用的衣柜 里,屋主见我年纪太小信不过,又请了除鬼的高人,就是我现在的师父。”   “我用家里的道术把鬼魂送走了,整个过程师父一直在旁边看,结束后他问我愿不愿意当他徒弟,那时我交不起学费,师父说以 后有超度和驱鬼的生意都带着我,可以赚钱,我、我就答应了。”小道士的视线盯着鞋尖,回忆道:“师父很严厉,但教了我很多东 西。”   “你来庙里驱鬼之前一段时间师父一直很奇怪,经常一连消失几天又不告诉我在做什么,我们老行当拜师有严格规定,师父的事 徒弟不能随便打听。那、那天晚上他让我去庙里说有客人,没想到是你。”阿颜的右手不停撕扯左手大拇指的干皮,紧张道:“师父 本打算趁那东西没成气候收拾掉,没想到你突然改变主意……你走后我跟师父求情,师父很生气,甩手打了我一巴掌,警告说这件事 不准我插手。”   林言诧异的看了小道士一眼,轻声道:“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阿颜摇摇头,苍白的脸泛起一阵潮红:“我没有父母,师父对我来说就是父亲,打一巴掌奇怪么?但我还是决定帮你,你来找我 的事我一直瞒着师父,最近他越来越忙,很长一段时间没让我到庙里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没想到跟你的事情有关系。”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欢那鬼,师父厌恶异类,说它们破坏阳间的秩序……”阿颜的嘴唇哆嗦起来,脸色有些发青,焦急道 :“我不信师父会用邪术,他虽然有时很凶,但、但我保证他是个正派的人。”   就算知道实习跟庙主有关,但女孩和阿婆鬼魂还没有足够证据,也许抽空该再检查一遍那间小庙。林言默默点了点头,吐了口烟 对小道士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出院。”小道士握紧拳头,“师父如同我的父亲,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证据证明他没有害人!”说完忽然变了脸色, 抽了抽嘴角,指着萧郁对林言说:“师父说不能相信鬼魂,不过我猜,你、你现在,宁愿相信一个死人也不愿意相信我吧。”   林言抬头朝萧郁扫了一眼,把手按在小道士肩膀上,轻声道:“别瞎说,我只信自己看到的事实。”   阿颜猛地站了起来,身体轻微发抖,月光下他尖削的脸有种异样的中性美,睫毛密密匝匝的在眼睛周围镶了一圈,黑丝绒一般, 颤抖让他的声音有些尖锐,像一道被甩到空中凝固的糖丝,薄脆而不连贯:“林言,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么?”   林言掐灭了烟正准备上楼,闻言突然停住了。   “大一时我被系里的人赶出学校,你是唯一一个还肯跟我说话的人,我……我一直很感激你……”小道士的脸红的要滴出血来, 一紧张结巴的更厉害了,“我、我想说……”   林言倒吸了口凉气,小道士总对他流露出羞赧笑容和晶亮的眼神忽然浮现在眼前,他下意识地抓住萧郁的手,紧紧缠着那冰冷而 修长的手指,他不想再听下去了,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出乎预料,林言转过身,静静的打断阿颜:“阿颜,我都知道。”   “对不起。”   面前的人愣住了,许久说不出话,空荡荡的庭院中他的身形分外单薄,像一张纸片在夜风里飘飘摆摆,最后抬起头,唇角漾出一 个诡异的笑,“你不能喜欢他,你喜欢他,会死的。”   林言不置可否,转身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话从别人嘴中说出来令他很不舒服,这是他跟萧郁两人的事情,他想,没 人有权力干涉。   住院部门厅灯火通明,尹舟正倚着门口的大理石柱抽烟,头发乱蓬蓬的,见林言和小道士一前一后回来,尹舟一把抓住林言拖到 柱子后面,向外探出头干笑两声:“咳咳,你先上楼啊,我有点事。”   见小道士走远了,尹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使劲踩了踩:“你相信他说的话?”   林言皱着眉头戒备的朝门厅扫了一眼,道:“不全信,他在维护那庙主人,话里隐瞒了很多地方,但我觉得如果庙主真对我用降 术,阿颜如果知道不会不管,干掉萧郁的事他倒当顺水推舟了。”   “为什么那庙主那么恨萧郁,千方百计让我把他从墓里带出来,再利用我布一个接一个的局等他往里跳?”   尹舟打了个响指,把手往牛仔裤兜里使劲一插,道:“你觉得那人跟二十几年前的事情有关?”   林言勾了勾唇角:“够默契,不愧是哥们。”说着叹了口气,朝萧郁一努嘴,“真希望我家这祖宗能赶紧想起点什么,也好指个 方向,这么没头苍蝇似的查下去,不出几天就损兵折将个差不多了,我是真怕你们再出事。”   尹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低头刘海直垂到鼻梁上,撇撇嘴道:“凭哥哥的智商还不至于这么快被放倒,再等等,只要人在做, 过不了多久一定露破绽。”   林言点头道:“先去问问医生能不能把阿颜的出院手续办了,他在这也住的不安心……”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强烈的晕眩伴着心悸袭来,头皮麻嗖嗖的,林言猛地扶着柱子弓下腰大口呼吸,尹舟吓得赶忙来扶他,林 言摆摆手,呻吟道:“没……没事,最近老这样,大概睡太少有点低血糖……”   话音刚落视野忽然黑了,像被人切断了电源,林言膝盖着地扑通跪在地上,强撑了几秒钟后终于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最后的记忆是尹舟在耳边大声叫他的名字,林言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发现全身没有一个部位肯听从自己的指挥,强烈的倦意如一 柄大锤往太阳穴重重击打,咚的一声闷响,仿佛一千个小人围着他齐声大叫:“睡吧,睡吧。”林言昏昏沉沉地答应,这就睡了,深 不见底的黑暗压来,他慢慢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林言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眼皮重的像灌了铅,映入眼帘的是吊针的透明塑料管和一滴滴下落的药水, 消毒水味涌进鼻腔,林言动了动胳膊,药水流进血管让小臂传来一阵冰凉,他忍不住吸了口气:“咝……”   “我靠终于醒了!”尹舟手里拎着俩煎饼果子不知从哪儿跨过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按着林言一通猛摇,林言被他晃悠的头晕,一 边咳嗽一边挣扎:“咳咳,要死了,别摇……”   尹舟这才住了手,大模大样的伸了个懒腰:“哥们你真可以,昨晚说话说到一半竟然活生生睡过去,你到底是有多困呐?”   “我睡着了?”   “废话,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毛病,背着你往急诊室跑,结果检查半天医生说你他妈劳累过度睡着了,叫我们都别吵你睡觉!"尹舟 从嘴巴里啧了一声:“记得昨晚上的事吧?”   林言点点头,回忆道好像昨晚在门厅说话,突然一阵头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说完伸出没挂盐水的左手摸了摸鼻尖,扭头朝向窗 外,病房窗帘向两边开着,天色大亮,竟然在医院睡了一夜。林言摇着沉涩的脑袋朝屋里扫视,左边是阿颜的病床,小道士正掀开被 子往床下跳,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朝后看去,萧郁静静地倚在窗边,见他醒了并不过来,狭长的一双眼睛直盯着他看。   “萧郁……”林言轻声唤他。   那鬼抿着下唇躲开林言的视线,修长的手撑着窗台,阳光滚落在澜衫的雪色料子上,颀长的身形漂亮的像一幅画。   “你、你别叫他,他再离你那么近你的身体要吃不消的。”小道士拽过林言的左手把两指搭在脉搏上,担忧道:“你这样子多久 了?”   林言躺回被子,回忆道最近一段时间确实总觉得累,每天起床都得挣扎半天,但没出现过昏厥这种情况,一直以为是低血糖就没 当回事。小道士听完面露忧虑,正色道:“记得我说过你的体质适合养鬼?“林言点点头,阿颜继续道:“人其实不能长时间生活在 阴气重的环境,也、也就是说养它你自己会损耗一部分,你的命格特殊,普通接触并无大碍,但现在……”小道士的目光突然冷了下 来,来回打量林言此刻尴尬的表情,“你们做什么了?”   林言回想起前天晚上的疯狂,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一个劲嗫嚅没做什么,还没想好说辞,在一旁沉默的尹舟突然按下手机的锁屏 键,表情复杂道:“林子,有件事得让你知道。”   “我刚下楼买早饭时在电梯上碰到你那个小女朋友她老爸,说她人也在医院,好像病了,要不要去看看?”   -------------------------------------------------------------------------------   自从怪事开始,林言觉得他进医院的次数比这一辈子加起来都多,这些人都像商量好似的跟他或多或少有点关系,有些是最近刚 碰面,有些即将见面,然后他们无一例外的选择了进医院,进警察局,或者失踪三条路途。林言听到薇薇在医院的消息时脑子里嗡的 一声,沉默半分钟后才嘲笑自己草木皆兵,也许只是感冒而已,他想。   薇薇住的病房在阿颜楼下,林言披着长袖病号服病蔫蔫的爬下楼,待看到走廊玻璃门口竖着的灯箱时突然愣住了:脑神经科住院 处。   与楼上病房完全不同,从玻璃门穿进去,这条走廊从地板到天花板都用软垫包裹,一扇扇病房门关的严严实实,林言在薇薇的房 间门口碰上一名戴着口罩的护士,金丝边眼镜后射出两道冷冰冰的视线,警惕的盯着穿一身病号服的林言:“走错了吧,这里不能随 便进。”   林言指着病房门不好意思的说我朋友在里面,护士狐疑的打量他一会,嘀咕道见见朋友大概有好处,端着托盘走了。林言在门口 调整了会呼吸,敲门进去。   单人病房比他和阿颜住的小,但干净精致,一进门林言便注意到靠墙的小床上瑟缩成一团的女孩,半长发凌乱的垂下来,被子拉 到鼻子上方,露出一双载满恐惧和迷茫的眼睛。   “薇薇?”林言朝曾经的岳父打了个招呼后径直冲女孩走过去,“怎么了这是?我在楼上住院,正好来看看你。”   薇薇的父亲脸上覆着一层阴霾,阴沉道:"别问了,她不会回答的。"   床上的女孩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白皙的脸浮肿的厉害,脸颊横亘道道血痕,隔夜脂粉还没有卸掉,香槟色眼影, 跟生日宴那天用的一样,相比舞台上的活力四射她像换了一个人,抱着膝盖面露惊恐。   林言的手还没有碰到她的肩膀,薇薇猛地一哆嗦,呆滞的哀求道:“不要割我的舌头……不要割我的舌头……”说完突然开始用 指甲抓自己的脸,一边声嘶力竭大叫起来,林言惊得急忙后退,与此同时病房门砰的一声开了,几个护士冲进来按住薇薇,一针镇定 剂过后女孩颤抖着重新瑟缩成一团。   “过完生日第二天她就成这样了,医生说受了强烈的精神刺激。”薇薇的父亲显然已经习惯她这副样子,愁容满面的从兜里摸出 盒烟,刚要抽突然想起这里是医院,又塞回了口袋,“脑CT结果还没出来,你坐会儿吧,她不认人,谁都不让碰,翻来覆去只说不要 割她的舌头。”   “小林,薇薇过生日你去没去,这东西是谁的知道吗?”男人说着去掏口袋,“回家后她一直抓着这玩意,我把她的手撬开才拿 出来,你认认是谁的,我他妈宰了那臭小子!”   宽大的手掌平平展开,一块翡翠怀古躺在手心,莹润通透,挂一串绛红穗子,林言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那东 西是萧郁的,在沈家园买来亲手给他挂在腰上,怎么会出现在薇薇手里? 第38章   林小言萧公子你们俩磨人的小妖精,快回来谈恋爱!~啊喵,最近天气真冷,回家路上撞见一只横穿马路的狐狸,乃们说今天会不会有 一场艳遇咧?   单人病房的空间因为多了几个人而显得有些拥挤,阿颜,尹舟,薇薇的父亲,主治医师和林言一起围在病床边,阿颜不顾医生反对画 了一张静心符贴在薇薇额头,不知是镇定剂的作用还是因为阿颜的符纸,薇薇不再哭闹了,只是大睁着呆滞的眼睛瑟缩在被子里。阿颜 把手指扣在脉搏听了一会,翻了翻她的眼皮,回头时表情放松了一些。   “没大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吓着了,用土办法,准、准能好。”见大家都迷茫的望着自己,小道士只好解释:“就、就是带件她 的衣服,去吓着她的地方喊魂。”   几个人开始讨论薇薇从生日宴回来后都去过什么地方,林言静不下心,那天晚上萧郁愤怒的表情和遗失的翡翠怀古相互重叠,他 曾差点失手干掉小道士,林言咬着下唇从牙缝里挤出话:“你跟我来。”   一人一鬼悄无声息穿过寂寂的走廊,掩上房门,卫生间洗手台前一名穿条纹病号服的大叔正呲牙对着镜子微笑,裤带忘了系上, 白色的两根面条似的垂着。林言耐心的等他离开,大叔转身时嘴角病态的抽搐了一下,突然指着林言身后惊叫道:“呀,有鬼,有鬼 。”   说完手舞足蹈地奔了出去。   据说精神病人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画面,林言默默的想,有时候他甚至很难分清这种人究竟是智者还是疯子,或者说两者本身并 没有区别,人群应该分为平庸与特殊两类,他想当前者,命运却偏偏不放过他。   “萧郁。”林言艰难的开口。   “要审犯人?”萧郁没等林言把下半句问出口,双臂在胸前一抱,靠着大理石台冷冷道,“问吧。”   “我还一句话都没说,你能别摆出一副这么欠揍的表情么?”林言觉得自尊心被这鬼的骄傲刺激了,压着火耐心的说:“人就躺 在那儿,我没空跟你开玩笑,如果是你做的,请你告诉我地点,剩下的我绝不追究,如果不是,请你解释清楚。”   萧郁扭过脸不看他,淡淡道:“我说的你信么?”   又是这种语气,林言暗暗握紧了拳头,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温和,柔声道:“我知道这么问你不高兴,但你替我想 想,那天我喝多招惹她,你在家门口差点把她掐死,进门又发了一晚上火,接着她被吓成这样,手里攥着你的腰饰,谁有那么大本事 从鬼手里拿东西……萧郁,我没办法不多想。”   林言恳切道:“我只要你一句话,就一定相信你。”   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无可挑剔,但萧郁只冷淡地斜了他一眼:“我也只有一句话,你怀疑,我无话可说。”   林言被他的反应气的哆嗦,拳头松开又握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没办法保持冷静的头脑跟这鬼谈判,他厌恶萧郁的苛刻和 眼里不容沙子的决绝,尽管他也容不得沙子。两个人僵持着,谁都等着对方先退一步,事情的矛盾点已经从这鬼是否伤了薇薇变成了 一场自尊的对峙,但此时林言却根本没意识到他自己到底为什么生气……   “你能别像个娘们么!”林言忍无可忍的上前一步,“咱们就事论事,我不想跟你玩什么爱我怎么不信任我这种烂电视剧桥段, 现在有人被咱俩的事牵扯进来,躺在医院里,我想把问题解决掉,就这么简单。”   “一句话,是,还是不是?”   萧郁双手撑着身后的大理石台盆,他也在忍,忍得手指骨节都微微发白,半晌才沉声道:“林言,我答应过你。”   “你的答应有用,阿颜为什么会住院?”林言打断他。   “他当时想伤你……”   “那薇薇不是更过分?你根本就是个醋坛子!”   “所以认定是我?”萧郁突然抬起眼皮,视线像刀似的扎过来,“林言,就算是死人,我也是有心的。”   “我想把你要的都给你,但我有的只剩心了,你不明白,你一定不晓得那滋味,无穷无尽的等待,伸手不见五指……”萧郁抿着 唇,眼神中带着诡异的怨毒,“换不来你一句相信。”   说完一甩袖子推开林言往外走,整间屋子都是寂寂,没有希望的执念,身后的人忽然追上来,扯着他的袖子,喑哑道:“所以是 我的错?你是鬼了不起?你他妈以为我容易么,放着好好的课不上,好好的日子不过,每天为了你跑来跑去,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出 事,身体状况越来越糟,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很累,萧郁求你了,别在这时候跟我生气……”   林言颓然的倚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喉咙哑的说不出话,那鬼怔怔的看他,最后随着他蹲下来,箍着他的肩膀轻轻捋他的后背,林 言眼圈发红,胡乱往口袋里摸,哑声道:“我抽根烟,你别管。”   冰凉的嘴唇吻了上来,轻柔地不带一丝侵犯和情色,林言愣了一瞬,随即搂住萧郁的脖子回应,两人坐在卫生间地砖上吻在一起 ,唇齿纠缠,吻得绵长而柔和,一副多情的姿态,仿佛这么吻下去就能躲开俗世的蜚短流长和人情冷暖,仿佛没有离别也没有伤悲。 林言攥着萧郁的衣裳,一下下的吮他的舌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拥抱却只感到绝望,像被猎人逼到死角的两只兔子,因为感到 分离的到来而格外缠绵。   他的头发像酸凉的丝绢,从指间流泻着,满腹心事,说不出口。   即种孽因,便生孽果,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你要我吧。”林言蹭着萧郁的嘴唇,“我想了。”   “胡来。”萧郁推开他:“还想去住院?”   相互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笑的凄怆,连心也微微地疼。   卫生间的门板后两个人并肩靠着,林言捉了萧郁的手,视线集中在天花板的一点,轻声道:“萧郁,我一直想要一个人,一起过 最普通最平淡的日子,陪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每天回家吃晚饭,算计着薪水存款换车,换房子,有结余时去电影院看一场傻逼美国 片,周末跟我去见爸妈,在允许带家属的同学聚会上一起喝醉,在大街上边走边大声唱歌,关上门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做爱。”   “我知道你一句都听不懂,但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所有的愿望,如果能找到那个人,我不介意出柜……”林言强压住喉头的 酸涩,“但他不能……不能……”   “不能是死人。”萧郁安静的接下去。   “你喜欢我,你比任何人都喜欢我,但我禁不起你的喜欢,代价太大了……”林言用手捂住脸,他不想让萧郁看见自己狼狈的样 子,“薇薇的事我不问了,你走吧。”   “看在相处这么多天的份上,放过我,放过我的朋友。”林言困难的说。   对面的人长久沉默,仿佛想了很多,也仿佛在说服自己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他会答应么,他会答应么,林言咬牙等待着,他承认 自己自私,但现在他们互相早成了暗处敌人眼里对方的把柄,再纠缠只会在编织好的阴谋里陷得更深,陌路是最好的办法。   萧郁掰开他的手,冷硬的指尖擦过他的眼角和脸颊,第一次,认真的点了点头。林言以为他会悲伤,然而那鬼却是平静的,像早 已经准备好了一样,半晌轻轻地唤了声:“林言。”尾音拖的很长,细细的回味着。   “我送你下楼。”林言慌张的说。   萧郁淡淡的笑了,摇了摇头,嘴唇在林言额头轻轻擦过,拉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走廊安静而悠长,那鬼的背影格外挺拔,宽 松的衣袂在风里飘摆,像飞进了一群蓬蓬的白鸽子。   林言靠着墙静静看他,越走越远,一如电影中的叠化镜头一般,慢慢消失在背景中,看不见了。   “再见。”林言默念道,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揉皱的烟,抖着手点着,狠狠的吸了一口。   一连三天,林言每天都来医院照顾薇薇,小道士则跟尹舟天天出门到她生日当晚后去过的所有地方喊魂,第一天夜晚林言跟去一 次,很像小时候回老家时农村的规矩,小孩子被脏东西吓了,便由大人带着衣服,沿掉魂人走过的路一边走一边喊名字,他们相信被 惊吓时人的魂魄会离体,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会回到衣服上,跟随喊魂的人回家。   他对薇薇一直怀抱愧疚,不管是不是萧郁做的,深夜让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这种事他根本不敢跟薇薇的父亲提起,只能靠每天待 在医院倒水削苹果来弥补。   林言小心的用纸巾擦拭薇薇脸上的残妆,忍不住屏息等待,如果那个人还在,一定会用一双冰冷的手从身后拉住他……林言的胳 膊在半空僵了很久,没有人,周围一片安静,薇薇睁着呆滞的眼睛望着他,整间屋子都像被世界抛弃了,寂寞的让人心惊肉跳。   萧郁走了,那个偏执的,暴戾又温柔,不依不饶要带他去另一个世界永远作伴的鬼走了,同时蒸发的还有红衣女孩和阿婆的鬼魂 ,生活恢复正常,除了薇薇还躺在床上,庙主下落不明,一切都像一个没有交代结局的故事,凭空悬在那里,苍白而孱弱,吊着一口 气,不生不死。   林言回家收拾干净客厅,破损的物件全部打包丢进楼下的垃圾桶,桌上一本本记载古老道术的旧书原封不动,林言盯着满室狼藉 里码放的依然整齐的书册,突然明白过来,萧郁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在自己还处在懵懂之时就已经准备离开,甚至交待好了后事。   学会这些……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你不是早就盼着么……   林言站在桌边怔怔的回忆,他想,他终于成功了,他终于用他百折不挠的毅力和无坚不摧的勇气,日以继夜,坚持不懈地赶走了 一只等爱的鬼。   收拾卧室时打开衣柜,一件件汉服昂贵而精致,林言犹豫了半天,没舍得动。   怕被家里人看见,他把殓衣从里面抽了出来,潮湿而鲜艳的大红森森冷冷,以前从没仔细看过,第一次,他把衣服铺平放在床上 ,边边角角检查过去,绸缎内里一个个暗花团纹包裹的'囍'字触目惊心。林言把殓衣的正反面细节拍成照片从网上传给导师,半小时 后QQ响了,导师回复道:明制九镶九滚锦边冥婚用喜服。   那不仅是件殓衣,那是死者的婚服。   林言全身重重一颤,那鬼一开始就是来娶他的,尽管没有聘礼,没有花烛,没有婚房,但他用了全部的心意来等待和守护,用近 乎变态的独占欲和细致入微的温柔闯进他的生活,一个沉睡百年的鬼,一颗荒芜太久的心,站在面前说要他。   空荡荡的浴室,厨房,客厅,空荡荡的家,床上两个枕头,地上两双拖鞋,刚换下还没来得及洗的浅青色直缀,每一样东西都在 重复着一句话。   物是人非。   林言撑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的影子,水龙头打开忘了关上,冷水哗哗的冲刷着黑色钢化玻璃,等了很久,没有人出现。那鬼的离去 与到来一样无声无息,像一场消融的春雪,在他的生活中了无痕迹。 第39章   这个家因为一只鬼的消失安静的像另一种形式的坟冢,林言不敢回家,找各种借口赖在医院,他本来就是细致而温和的人,几天的照 顾颇让老爷子满意,连叹当初分手是闺女没眼光。   “小林啊,我看你也忘不了小薇,要不然等她醒了,叔叔替你们撮合撮合,这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   林言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好脾气的冲他曾经的岳父笑笑:“薇薇这么好的姑娘看不上我。”见老爷子还想说什么,便又接了一句, “学校事情忙,又要实习,不能白耽误人。”   听出林言语气里的婉拒,老爷子叹了两声可惜,不发表意见了。   一连五天尹舟和小道士每天彻夜不眠,天一黑就出门找丢掉的魂魄,中途因为路过居民区弄出的动静太大被戴红袖章的老太太举 报扰乱社会治安,蹲了一夜派出所,几天下来黑眼圈没比林言轻到哪儿去。   事情在第五天的凌晨出现转机,连续几天下暴雨,整个城市变成一片汪洋,电视里不停播报路人被困,桥洞底的民宅进水,司机 淹死在车里的新闻,尹舟两人回来时淋得像落汤鸡,小道士手里抓着件湿淋淋的T恤衫冲进病房,结结巴巴道:“找、找到了,水路聚 阴,差点跟着下水道流去不知道什么地方。”   “魂魄生离人身浑浑噩噩,一般留在原地不会乱走,但水脉载阴,这大雨一下,万一把魂魄冲跑了,过了七天就算找回来也没用 ,肉身和魂魄融不到一起,人没魂就跟傻子无异了,幸、幸好,赶上了。”   小道士搬了只火盆把一道道符纸和松香块投进去焚烧,整间病房烟熏火燎,雾气环绕极有古老乡村的神秘氛围,一个淡青色影子 飘飘摇摇朝病床走去,尹舟知道翡翠怀古的事,偷偷拽过林言:“等她醒了问问清楚不就行了。”   “我不关心,人没事就行。”林言冷着脸,犹豫了一会走出病房,在一楼大厅看玻璃门外的雨帘。   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大厅冷冷清清,角落里输液区一对母女挂着盐水打瞌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小道士和尹舟一前一后从电梯走出来,看见林言心事重重的站在门口,尹舟撇了撇嘴道:“那东西走了他就没笑过,中邪了真是 。”尹舟没注意小道士的尴尬,把翡翠扣往林言手心一拍,“人醒了,在床上喝粥修养呢,晚上的事也想起来了,说半夜在十字路口 碰到个带着孙女烧纸的老太婆,穿花布衣裳,扎红头巾,知道是哪一个了没?”   林言愣住了:“二仙姑?”   尹舟摊摊手:“哥们你最近的邪性传染的真厉害,沾上就跑不了,还好我阳气重没被波及。”   “这块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手里,问了好几遍都说没印象,还挺奇怪我们怎么一直问她。”   为什么消失的二仙姑和红衣女孩会在那天缠上薇薇,这件事跟她毫无关系,萧郁的腰饰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薇薇手里,他一直很珍 惜林言买给他的东西……脑子里各种思绪绞在一起,林言突然想起之前的推论,如果红衣女孩想通过杀死自己来阻止萧郁靠他的命格 恢复意识,整件事情,庙主的目的,阿婆被篡改的死亡时间,全都指向萧郁,有人在撩拨他和那只鬼的矛盾,这种进程并没有因为庙 主的失踪而停止,甚至变本加厉……   如果“它”的目的本来就是让林言跟萧郁分开呢?   如果“它”一直在等待时机干掉那只不小心被林言从坟墓中领到人世的鬼呢?   让鬼都无可奈何的是咒,操控咒的是人,躲在暗处的人,迷雾重重里伸出的黑手……林言倒抽了口凉气,望着黑黢黢的花坛,他 会不会跟自已一样处在危险之中?   尹舟还想说什么,突然发现林言眼神不对,一个劲盯着门外漆黑的雨幕,半晌猛地回头:“楼上有伞么?我出去一趟,这天气开 不了车。”   “找死啊,困在外面的人救都救不过来,你干嘛?”   林言一咬牙:“我去找萧郁。”说着盯上保安的手电和雨衣,不由分说就想往外走,尹舟吓得一把拉住他,“那也得等天亮了, 再说找他干嘛,你不是一直想送走他么,好不容易他肯走,你还鬼附身上瘾了?”   林言骂了句滚,焦躁的情绪不停往上冒,雨幕黑漆漆的,院中的冬青和松树被狂风吹得直点头,哗啦哗啦的雨水从房檐浇到大理 石台阶上,林言使劲甩开尹舟的手,焦急道:“你不知道,他不是这时代的人,公子哥一个什么都不会,他没地方可去……”   尹舟表情复杂:“你搞搞清楚情况,他是鬼,他哪里不能去?说不定早投胎当娃娃了。”抓林言抓的更紧了,目光深不可测,“ 你不会看上那鬼兔儿爷了吧?”   “你难道也是……”   “没有。”林言别过脸,“我只是可怜他。”   “别他妈扯淡,老子高中时离家出走,带了二百块钱坐火车去云南都没见你这么急过。”   林言沉默了,许久狠狠抓了抓额前的头发,问小道士:“阿颜,能不能招他的魂?我担心他出事……你知道,你师父他……”   阿颜的眼神突然冷冽下来:“你、你以为我是无线电吗?他已经不是我能招到的东西了。”   林言这才反应过来,病急乱投医戳了小道士的痛处,任何对于那鬼的担忧对阿颜来说无疑是种刺激,他讪讪地道了个歉,小道士 心事重重地摇头:“林、林言哥哥,你别找他了,找回来能怎么样?跟他再处下去会耗干你的阳气……最多还有两个月,到时候你不 死也得死,他走是为了你好。”   “至、至于我师父。”阿颜冷冷道,“他没那么厉害,当初杀那鬼要靠你的替身,现在就更不可能了,你可以放心。”   “他会去投胎么?”   阿颜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一眯露出一个神经质的笑:“哪那么便宜,畜生就是畜生,怨气深重心愿未了,大概回他的窝继续害 人了,八字纯阴的可不止你一个,说、说不定哪天你看见他,早就跟别人了。”说完转身走了,尹舟诧异的盯着阿颜的背影,对林言 说:“吃错药了?怪里怪气的。”   林言摇了摇头:“没,我才吃错药,自作孽不可活。”   “荒诞的世界,无法理解。”尹舟翻了个白眼。   -----------------------------------------------------------   车里空荡荡的副驾驶座,家中空荡荡的双人床,扔在一旁的枕头在等他的主人,林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视线每次掠过那只空闲 的枕头便一阵憋闷,忍不住一把抓过来拍了两下,恨道你才见过他多久,贱兮兮的等什么等,他不回来了。   他不要我们了,他去了一个黑暗的地方,等另一个肯接受他的人,或许等一年,或许十年,或许百年,他等得起,咱们赔不起。   狗屁的地老天荒,林言从床头柜摸了支烟,抱着膝一口接一口地抽,明明是白天,窗外也黑的像墨,暴雨瓢泼而下,把城市浇灌 成一片泽国,人们用不同的姿势在水中游曳,发胀,腐烂,流出绿色的脓水,随下水道铺陈在各个角落,身体化成数百平方公里宽, 一团臭水,谁还认得出当时的模样?   当夜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到一个空旷的十字路口,传说路口是阴阳两界相接的地方,浓雾深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萧郁说好冷, 这里没有被子。   林言说你等着,我烧给你。   我的衣服还在你的柜子里。   我也烧给你。   我的棺材呢,寿衣呢,我要一套冥婚的东西,我要娶亲了,娶邻村员外刚死的女儿,我要聘礼和定亲的首饰,纸钱红烛,先生算 过八字,天造地设,以后必定儿孙满堂。   林言站在雾气重重的十字路口,冻得直打哆嗦,身上一套大红颜色暗火囍字的绸缎殓服,胸前戴朵黑色的大花,骑着一匹惨白的 纸马,眼睛如两个深深的黑洞。他朝迷雾深处呼喊,你娶亲那我怎么办,就快赶到了,你再等等我。   来不及了,萧郁说,你把东西烧来就够了。   我成亲了,邻家小姐人品脾气都好,我们就埋在村后大槐树下,你别忘了多烧些钱粮,明年来坟上添土时再烧些娃娃的衣裳。   林言一下子醒了,夜晚昏昏沉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脸上也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湿漉漉的,胸口又酸又疼,林言咬 着被角,余光扫过旁边孤零零的枕头,突然委屈的再睡不着了。   每一句“你走吧”的潜台词都是留下,每一句“再见”渴望的答复都是挽留,偏偏都被骄傲催逼着只肯说半句,于是人去楼空, 人走茶凉,钥匙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座位还好好的替他留着,那人却不肯跨过界碑回到他的世界了。   就算全世界的窗帘都敞开,感情也是私密的,林言悄悄走下床,光脚摸进漆黑的浴室,搬了只小凳子在浴缸边坐下,轻轻的说, 我帮你洗头发好不好?   没有回答,一座冷寂的房子,一口阴寒的棺材,一座无声的坟茔。   林言望着虚空微笑,他想自己一定是傻了。   -----------   薇薇身体其实没多大问题,在小道士和尹舟成功找到走丢的魂魄之后恢复的很快,上午薇薇老爸给林言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出院, 林言夹着手机在厨房煲鸡汤,顺便给他上任岳父煮了面条,打包进保温盒后坐在桌边舒了口气,心说总算能放下一件事了。   雨下下停停,暴雨的新闻传遍大江南北,网上到处刊载被水湮没的汽车和挣扎着把脑袋露出水面的行人的照片,林言作为一介土 著在二十多年里已经练就出抗洪抗冻防风沙等各项技能,渡水赶到医院时人和午饭都还算完好,谁料医院电梯进水维修,林言只好拎 着保温盒一层层爬楼梯,一不小心多走了一层拐进六楼走廊,还没等他发现门牌号不对,已经被冲过来的中年妇女推着肩膀,一边大 嗓门吆喝:“下这么大雨还来医院可真不容易,回去我一定代表社区感谢你们志愿者!”   大婶声如洪钟,一头酷似金龟子的短发,穿同种风格的长款小鸭子T恤衫,两条胖乎乎的腿塞在黑色裤袜里,脚踝太细,相比之下 穿船鞋的脚掌像鸭蹼似的啪嗒啪嗒在地上拍着,自说自话推着林言往里走,丝毫不介意他一路的小声辩解。   “你们领队都嘱咐过了吧?等会可千万别说话,老爷子状况不好,医生说就这几天的事了,咱就让老人家舒心的走。”大婶在林 言肩上啪的打了一巴掌,“今天这小伙子长得真秀气,我看着就喜欢。”   林言哭笑不得的拎着鸡汤,一张嘴又被大婶堵了回去,“我去忙了,最近大雨志愿者来不了,各个病房都缺人,这边你罩着,别 出岔子。”   看她撇下自己要走,林言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学着大婶气沉丹田,气势如虹:“我、我走错楼层了!”   “啥?”大婶的细柳眉一下子竖了起来。   “我……我是说,我要去楼下看朋友,电梯坏了,多上了一层……”林言咕哝道,把保温盒往眼前一送,“喏,送饭来的。”   大婶愣了半天,忽然一咧嘴:“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耽误我半天事!”她已经完全忘了林言解释了一路的事实,抬手看了 眼手表,因为胖,表盘都卡进了白花花的肉里,“这可怎么办,时间快到了人也没个影儿,老爷子好不容易醒一回,哎哎……”   此时最明智的举动就是举着保温盒迅速逃离现场,但林言千不该万不该多问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他的生活如同一只刚从淤 泥中拔出的萝卜,还没在水龙头下冲干净,扑通一声又干脆利落地栽了回去。   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奇门遁甲布出的阵法,看似一个接一个的巧合,毫无章法,实际上每条拐角和岔路都早已安排好,在哪里停顿 ,在哪里调头,无论怎么挣扎最后都必须沿着预定的轨迹走下去,而操控这一切的正是我们的内心,与事件本身毫无关系。   只有早来与迟来的区别而已。   “我送完饭就没事了,您要是真有急事,我等会可以帮忙。”林言小声说。   轰地一声,平行世界的大门开启了,生活从这里分为两条路,一条满是鲜花和阳光,他欢畅的回家看电视吃橘子,慢慢忘记跟萧 郁有关的一切,最后被偶然遇上的优质多金帅哥领走;而另一条则潮湿黑暗,在迷雾与亡灵世界中打着手电踽踽独行,而此时的林言 就站在岔路点上,不知不觉转向了第二条。 第40章   “那太好了,太好了!”大婶搓着手,推推搡搡的把林言按在椅子上,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林言终于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了。   心血管病房607室躺着一位双目失明的孤寡老人,姓梁,心力衰竭住院,陷入昏迷已经两个多星期了。老人经济状况很糟,靠慈善机构的钱才勉强维持治疗,之前他的老伴天天来医院照料,但连日下暴雨给病人老伴本来就不好的身体造成更严重的负担,五天前在来医院的路上突发心脏病去世,病人便改由社区志愿组织轮流看护。   “小伙子你来时大爷刚醒,正需要人,我一急就把你当成来照顾病患的学生了。”大婶说,“这屋的病人和他老伴关系很好,要是知道老伴过世的消息恐怕撑不住,你等会可按我说的假扮成他老伴,大爷要什么你就递什么,别露馅。”   林言不由苦笑:“那哪瞒得住,盲人看不见也能听见声音呐,难不成我一直都不说话?”   “嗨,他老伴是个哑巴,本来就说不出话,还活着的时候就听梁老爷子一个人在屋里唠叨,两人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感情可好得不得了,护士看着都羡慕。”大婶压低声音凑近林言,“老爷子这会子精神还不错,刚才说想吃橘子,医生说久病卧床最怕突然没理由的好转,这是快走了,把命数烧干净了再看看这世界呐。”   林言掂了掂大婶塞给他的一兜小橘子,点点头说行,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往里看了一眼,小声问道:“没子女么,看着比我爷爷年纪还大。”   大婶忽然暧昧的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告诉你你可小声点,梁大爷的老伴啊,跟他一样是个男的,就是咱本地话说的兔儿爷!”   林言条件反射的猛一抬头,又赶忙转过脸掩饰。   “啧啧,听说俩人都一辈子没结婚,年轻时可没少遭人白眼,不容易啊,这不老伴儿一走,就剩他一个孤孤单单的了。”   “等会进去,走路拿东西都慢点,老爷子看不见,耳朵灵着呢,别让他听出年轻人的动静来。”大婶说着用眼神示意他做好准备,不放心的嘱咐:“病的昏昏沉沉认不太出人,咱唬弄一天算一天,老爷子也没多少日子了。”   林言本来只想应付着帮完忙就走,这时却被事件的始末触动了心事,点了两下头,认真道:“放心,交给我吧。”   病房里一股特殊的“老人味”,药香,棉布香,淡淡的潮朽和年代久远的木家具的味道,让林言想起乡下爷爷的老宅。房间打扫的很干净,床头柜放着一只写着毛主席万岁的白色搪瓷缸,旁边一把陈旧的绿塑料暖壶,破了口的蒲扇盖着老式黑色软皮本,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常靠写字来记东西。   除此之外桌上没有其他东西了,俭朴而老旧,看得出病人的经济状况很普通。   病床上躺着一位七十余岁的老人,左鼻孔插着输氧管,遍布皱纹的脸神态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被子外面,听见有人进门便轻声唤道:“宏生来了啊。”   老人说话时并不转头,正直看向前方,林言从床尾绕过去时观察了一下,没有白内障的症状,除了无神之外,老人的双眼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视神经问题,失明很久了。   窗外的天空布满搓撤棉絮似的雨云,整间屋子灰蒙蒙的,雨水下下停停。   林言不敢搭话,慢悠悠的抽了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把装橘子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拈了一只大些的在手里。   “听声音这雨还得下一阵子,来的时候带雨衣了吧,别淋着。”   林言默默点了点头,视线在病房里环绕一圈,停留在老人枯树皮似的手背上,等待着。   老人并不期待收到什么回应,自顾自说下去:“家里被子要晾,夏天雨水大,放屋里发霉了。”   “猫喂了么,咱俩天天耽搁在医院里,不知道饿瘦了没。”   “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还梦见你来看我,跟年轻时一样,就穿着那身西装站在我床边老半天,不声不响的,那么多护士看着你也不走,老大年纪的人了,不害臊。”   老人脸上浮现出羞赧的神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似乎年轻了,蜡黄的病气都因此驱散了不少。大概是死去的老伴来告别的魂魄,林言觉得心里被一只手揪着,眼前不知不觉蒙了层雾气,转头看向窗外,全当是被那阴霾的天光耀的。   给老人倒完水后林言开始剥橘子,细细剔去橘瓣的白色脉络,橘子皮攒起来准备放在窗台晾晒驱味,林言小心翼翼的把橘瓣递到老人嘴边,老人愣了一下,张嘴含了,因为牙不好,滑到腮后用牙花慢慢咀嚼。   “挺甜的,这季节还能买到橘子。”   一瓣一瓣剥好递过去,老人嚼不动橘瓣的薄皮,林言便仔细剥净果肉,老人很听话,慢悠悠地吃着。林言觉得这辰光格外静谧和温馨,忍不住想象出一幅画面,数十年后年迈的自己躺在病床上,同样苍老的恋人步履蹒跚,为他买一袋橘子,坐在床边一瓣瓣剥给他吃,岁月浑浊了眼神却浑浊不了的陪伴……寂寂的光阴,寂寂的相守……   爱情应该是这样子,年轻烂漫的两个少年在阳光下的旷野相遇了,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一起闯世界吧。”于是他们拉着手走了,走过漫长的旅途和人生,看尽繁花与风景,一路笑语欢声或者互相埋怨,但始终并肩扶持,不离不弃……直到美少年的脸上添了沟壑,挺拔的男子被岁月压弯了腰,夕阳把他们影子拖的老长,老的再也走不动路,就穿的干干净净,手拉手躺在床上,说我们死吧,然后一起死了,像一双南归的雁,从始至终一路相随。   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   病房格外安静,只剩下有规律的雨声和橘子清新的香味,一整只橘子吃完后林言掏袋子想再拿一只,听见塑料袋的簌簌响动,老人忽然开口了,静静道:“他走了吧。”   林言一下子抬起头,捂着嘴不说话。   “别装了,我跟宏生过了一辈子,你瞒的了别人瞒不了我。”   “你是谁?”   林言沮丧的把橘子放回塑料袋,他觉得自己做的无懈可击,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怎么会被认出来?   “我叫林言。”他小声道,“您老伴最近有事来不了,我来帮个忙,过几天稳回来。”   老人平静的笑了,“看”了一会天花板,缓缓道:“别骗我,我知道,他再也来不了。”   相伴一生的恋人之间似乎真的有某种感应,老人朝他转过脸,明知道他看不见,但林言还是觉得有两道锐利的视线定格在自己脸上,沉默良久,他终于泄气道:“您怎么知道的?”   “我醒了他没来,找了你假装成他的样子,还能为什么……”老人缓缓道,他的脸在灰暗的天光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如一滩死水,没有波澜也没有悲伤,仿佛只是安静的阐述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事实。林言看不懂,他总觉得该是悲恸,伤痛,不能自抑等等强烈的情感,但屋子寂静的让人心慌。   “没受罪吧?他走的时候。”老人淡淡道。   “没有。”林言说,“听医生说很突然,心脏病。”   老人沉默了一会,“老家伙失约了,说要死在我后头,最后还是比我先走。”说完呵呵地开始笑,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泪便沿着脸颊流下来了。   林言有些无措,他觉得自己该说些安慰的话,可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语言都是徒劳,只好抓着塑料袋尴尬的说:“您还吃橘子么?我帮您剥橘子。”   辰光寂寞无声。   老人没回答,静静的躺回被子里发呆,半晌说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待会。”   有些悲伤只能独自承受,消化,直到变成骨头和血液的一部分,林言蹑手蹑脚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屋里很安静,静的仿佛根本没有人居住。   第二天薇薇顺利出院,被接回家休养,尹舟帮忙收拾打包东西,林言陪着伯父划价办手续,弄完后回到病房,薇薇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t恤短裤坐在床边,晃悠着两条腿,拖鞋一下一下磕在病床栏杆上。见林言进门便别过脸,伯父有些尴尬,提醒她快谢谢小林,薇薇只是冷冰冰的瞥了他一眼,问戒指还在么?   林言愣了一下,想起被萧郁捏碎的蒂芙尼,摇了摇头。   薇薇背着包走的时候,没回一次头,也没再跟他说一句话,这段故事,到此就算是完了。   林言依然每天来一趟医院,路过超市时捎上些新鲜橘子,直接拐进六楼走廊里老人的病房,那姓梁的老人很喜欢他,慢慢接受老伴死讯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林言聊天,林言觉得老人的身体在好转,一次查房后他追出去询问病情,大夫摘下口罩,说你是家属?准备后事给老人冲冲吧。   林言有些失落,走进病房努力做出个微笑的表情,对老人说医生说恢复的不错,应该快出院了。   老人那天表现的很沉默,林言替他掖好被角,准备回去时老人突然叫住他,苍老的脸面对林言身后的窗户,像在仔细听那雨声,半晌轻声道:“要是不急就再坐一会,我给你讲讲宏生的事。”   记忆是一张张老照片,被光阴染上一层暗淡的棕黄,老人叫梁青,眼睛生下来就看不见,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十一岁时老院长见没人收养他,把他送到镇上一家聋哑学校学习盲文。说是聋哑学校,实际汇集了许多残缺的孩子,智障,失明,自闭,畸形,不能跟普通小孩一样奔跑跳跃的孩子们聚集在这里,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和沟通,隔离于世界的小圈子,没有歧视和排斥,他们互相舔舐伤口,互相温暖和拥抱。   梁青是个内向的孩子,喜欢坐在学校唯一的一架秋千上忖度夕阳的颜色,尽管他从来没真正见过色彩,对他来说世界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黑夜,直到一个叫张宏生的人出现。   宏生是学校新聘来的年轻老师,斯文俊秀,戴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总是安静的对孩子们微笑。他天生不能说话,但他可以熟练使用手语和盲文,读过很多书,见梁青不爱跟人说话便找机会接近他,想要把这个小孩从孤单里带出来。   他给梁青用盲文转述过许多书里的故事,梁青说,宏生是他的眼睛,他是宏生的声音。   宏生来学校的第三年,他们在一起了,偷偷摸摸的,小心翼翼逃避着所有人的目光,用残缺的身体演绎完整的爱和细微的小甜蜜,直到有一天,下课后校长路过教室,不偏不倚撞见了两人接吻的画面,不出预料的,宏生因为作风不正被开除,梁青选择了退学。   “那年我十六岁,宏生二十四,我们都没有亲人,索性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因为跟学生,还是男学生谈恋爱,没有学校肯再聘用宏生,我们很穷,住的地方经常漏雨,买不起床就睡捡来的床板,常常一顿饭分成三顿吃。他说一定要养我,没有工作就四处打工,收废品,捡垃圾,干最累最苦的活,赚的很少却从来不让我帮忙,有一回我看不下去,偷偷跑出去找师傅学按摩,他回家找不到我,急坏了,一条街接着一条街摸过去,挨家挨户敲门。”   老人轻轻闭上眼,全身心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找到店里时见我在给师傅端洗脚水,不由分说把我往外拖,那天是小年夜,特别冷,我怕他生气,又冻得哆嗦,一边走一边哭,宏生怎么哄都没用,用身上所有钱给我买了袋橘子。”   “冬天糖橘子贵,他一个都没舍得吃。”   “他一直让我跟别人说我是他弟弟,但我俩瞒的再好,邻居还是发现了,出门时小孩儿拿石头扔我们,聚在路边喊兔儿爷,宏生那么个拿笔杆子出身的人,为我打架拼命,人家骂我他说不出话,急的汗都往下淌,我一摸,一手的水,有汗也有血,现在还留着道长疤。”   “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但那时候再苦也真高兴,打心眼里高兴,关上门外面的事就跟我俩没关系了,他做粥,把米盛给我自己喝汤,以为我看不见,其实我听的出来。”   “他睡觉一定要拉着我的手,在我手心儿里写字,说想这么过一辈子。”   “我笑话他说一辈子多长啊,没谱的事儿,他就急了,非跟我较真。”   “后来日子好点了,能吃饱饭,出门也没人追着骂,我俩过着过着,不知不觉就老了。”老人的嘴角浮上一丝满足的笑,仿佛他年轻时的恋人还站在面前从未离去一样,“一辈子其实也挺短,这不,匆匆忙忙的就要过完了。”   “他老说要死在我后头,他要是先死,怕没人照顾我。”老人抬起头,对着空气轻声呢喃:“宏生啊,你别以为这辈子只骗我一回我就不计较,等下去了再跟你算账,咱俩还没完呢。”   老人静静地说,林言静静地听,手在轻微发抖,一个橘子没捏住,滚到了地上。   老人没询问声音的缘由,继续问道:“你知道你来的那天,我怎么猜出你不是他的么?” 第41章   林言摇摇头。   老人笑笑:“你的手一伸过来,闻味道我就知道不是他,宏生的手什么样啊,一股油烟和泥巴味,干苦活的人,你那只小手干干净净的,肥皂香的人打喷嚏,橘子味都盖过去了,能骗的了我?”   林言也忍不住笑了,把手掌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但只有浓烈的橘子香,他有点诧异。   “自己闻不到,喜欢你的人才能记住,我现在想想啊,宏生的手,掌纹刀子刻似的乱七八糟,都摸不出生命线来,右手手背有个大疤,为我跟小混混打架,被割了一刀,赤脚医生缝成个蜈蚣,手指甲和脚指甲都翘着长,老是顶破袜子,十根手指就一个斗,九个簸箕,穷命,食指比无名指长一截,小指刚到无名指第二关节,手心糙的像砂纸……”   “记得真清楚。”林言拎着暖瓶给老人倒水,搪瓷缸子在暖瓶壁轻轻一磕,转身笑道:“感情好得让人羡慕。”   “对喜欢的人,没眼睛也看的清楚,不喜欢的人,长四只眼都没用。”老人静静的说:“就那么双手护了我一辈子,我从没亲眼见过,可熟悉的跟在眼前似的。”   “你要是有一天也能这么说上来,就真离不开一个人了。”老人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饶有兴趣地问林言,“小伙子也二十来岁了吧,娶媳妇没有?”   林言摇摇头,心里一个影子一闪而过,被他强压了下去,说:“没,谈过一个,差点结婚,女孩儿不愿意,最后还是分手了。”   老人惋惜的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天天叫着没房没车,性格不合,都把自己爱的跟太阳似的,恨不得对方把全世界都捧来放你面前,那是谈恋爱么,我们那时候连张床都买不起,就有颗真心,凑合过了,到死都没后悔过。”   “不是这个原因。”林言无所谓的又拿了个橘子剥开,往嘴里扔了一瓣,想的是薇薇的脸,他真不好意思告诉老人自己不喜欢女孩子又差点跟人家订婚。老人的精神却很好,不依不饶的继续问他:“你就按我刚才说的也形容一遍,我看看你俩还能成不。”   林言扑哧一笑,坐直了腰,他担心老人说多了话累,又觉得这话题好玩,便开始扳着手指头数薇薇留给自己的记忆:“她……她……嗯,很漂亮,下巴尖尖的,喜欢热闹,性格独立,喜欢……”   话说得磕磕绊绊,林言努力想把薇薇描述给老人,却发现自己对她几乎毫无了解,那是曾与他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一年多的人,给过他最平淡的幸福和快乐。他皱眉回忆她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样子,奇怪的是脑海中薇薇的影像只有稀薄的背影,桌上摆着煎蛋和牛奶麦片,明晃晃的阳光落了一地,林言想,这场景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身材颀长的公子哥儿手里抓着一条冻鱼,小心翼翼地说:“我想给你做早饭。”   玉似的皮肤和他脸上明朗的笑近距离浮现在眼前,以为癫狂的一夜后林言算是答应了他,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孩子,满足地抱着他的腰,下巴支在他肩上,温柔的说,下次我轻一些。   没有下次,一根针狠狠扎在林言心上,疼的要滴出血。   忘记了谁说过,两人之间要是只剩爱情,爱情就狗屁不是了,但现实中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遇不上一个让他心神颤动的人,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运见识最醇的爱情,外面的次货都再看不上眼。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人,年近五旬,金银满仓,画栋雕梁,儿女绕膝,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谁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爱情?能偕老的人,不一定有心,有心的人,不一定能终老,命运凄艳而诡谲……可惜怎么过都只有一生。   心事九转轮回,再说不出话,老人有点失望,咕哝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把手放进被子里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被老人脸上些许轻视的表情刺激了,林言收敛了笑容,深吸了口气,眼睛朝向窗外,灰蒙蒙的雨,灰蒙蒙的城市,有一个人走在看不见的远方……   他梦呓一般轻轻说着:“他很高,肩膀很宽,腰却很窄,喜欢皱眉,皱眉头的时候眉心会有一条线,总眯着眼睛看我,鼻梁很挺,有一个小小的节,面相说鼻梁带鼻节的人脾气不好,他比我还犟,生气时老憋着不说话,真把我惹毛了又会服软……很爱吃醋,什么醋都吃,他的手指又长又细,骨节明显,整个人冷冰冰的,头发长到腰下面一点,他的样子不会变,但指甲和头发会长长,跟农村人说的一样,他走前我想帮他剪指甲,没来得及……”   心里的角落绵绵密密的疼起来,林言憋着口气,继续说道:“他走路时背挺得很直,一眼就能看到他,身上总有皂角香,不是沐浴乳,是皂角。他会弹琴,书法和画都很好,但他连头发都不肯自己梳,衣服也要我帮他穿,不会切菜,非要给我做鱼……赖着我的床不肯下来,赶都赶不走……”   他想他是出毛病了,为什么喉咙哽的难受,为什么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他有时候很凶,但都是为我好,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去卫生间他都要在门口等,他骄傲的让我想抽他一嘴巴,但他又能为了我一直等……在最卑微的地方等着,他穿什么都好看……他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他买……我……我……”   脸埋在手里,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我想他,我他妈真想他……”   林言狠狠的用手指抠着额头,大拇指撑在下巴上,胸口裂开似的疼,通红着一双眼,压抑多日的情绪再不受控制。他不想失态,捂着嘴,又捂住眼睛,无措地转了几次脸,终于在老人面前泣不成声,把脸埋在膝上呜咽着:“怎么办啊,他不要我了,他不回来了……我怎么办啊……”   老人慢慢摸索到林言的头,干枯的手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抚摸,柔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不难受,这么喜欢怎么还散了呢,看给孩子委屈的。”   林言摇头,哑声道:“我们不能在一起。”   “我跟宏生受人白眼一辈子,还不是过完了,没有能不能,只看你想不想。”老人慢悠悠的安抚。   “我们跟您和宏生不一样,我们根本过不到一处,总在吵架,脾气都倔的要命,都觉得对方该体谅自己,再这么折腾下去实在受不了了……”林言红着眼睛挣扎,想起那鬼在医院里冷淡的眼神和死都不肯妥协的架势,心里又是一阵委屈。   他以为老人会质疑他们之间的性格矛盾,谁知老人扑哧一声笑了,像听到一个三岁孩子的任性:“真是傻孩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越喜欢才越鸡蛋里挑骨头,你别看我跟宏生好啊,年轻气盛时急了也动过手,闹过算过,谁还真当回事。”   林言倔强的咬着下唇,不说话。   老人笑的更厉害了,粗糙的手摸了摸林言的下巴,问道:“你跟别人吵不吵?”   “不吵。”   “他呢?”   “也不吵。”林言愤愤道,“他根本不搭理别人,一天到晚就黏着我。”   “是吧,谁会花精力跟没关系的人死磕到底,还不是越喜欢就越在意,我想想都觉得有意思,俩小孩在家里天天较劲,多热闹哇。”听出林言语气里的不服气,老人颤巍巍的叹气,“肯吵架才是夫妻,你们的感情值得你们吵这一架,还不够么,到我这年纪,想吵都没人了。”   老人有些感慨,林言沉默着回想老人的话,感情,他和萧郁,他一直认为是变相的宿主与寄生,一切都是被预谋的巧合,实习,遇鬼,阴谋与杀戮都诡秘离奇,背后黑手至今不见踪影,林言咬着下唇,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只有那个人,只有他的守护和等待,是真的。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偏偏挑中了他,是他的不幸,他的倔强和不屈服,又何尝不是萧郁的不幸?   林言转过脸,轻轻地说:“没用,他已经走了,不回来了。”   老人沉默着,布满皱纹的脸慢慢浮现出一种特殊的坚定表情,自言自语似的说:“拆不散的,他走了,你不会去找吗?谁能保证自己没个掉链子的时候,要是他在来约会的路上昏倒了,你还能等不着,也这么一甩头不管他了?”   林言揩了揩鼻子,在这个毫不犹豫的老人面前他突然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收拾干净一塌糊涂的脸,反问道:“那您呢,您和宏生吵架,他要是赌气走了,您去找他么?”   “找,肯定找,我眼睛看不见,他以前再生气也没敢走过,要是真走了,我怎么也得把他找回来。”老人缓缓的说,那种没来由的坚定从表情蔓延到话语,像面对虚空做出一个郑重的承诺,“再剥个橘子吧,以后想吃也吃不到了。”   林言以为老人在感伤恋人的离去,从塑料袋里摸出一只大些的,一边剔去脉络一边承诺道:“我以后常来看您,您想吃就告诉我。”   老人不置可否的笑笑,不说话了。   第二天又来了,阴雨连绵的天气,原先摆摊的小贩都不见了,林言连跑了好几家超市才找到老人喜欢的冰糖小橘子。医院的电梯依然没有修好,一路爬上六楼,推开门时林言忽然发现老人睡的床空着,两名护士正在换床单,整间屋子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梁老呢?”林言站在门口,拎着塑料袋问道。   “走了,今天凌晨四点,突发心力衰竭。”护士面无表情的把搪瓷缸和暖瓶都扔进脸盆里,用脚往外一踢,“你是家属?正好,把东西收拾收拾。”   林言急了:“昨天还好好的说话吃东西,怎么突然走了?”   另一个护士接口:“人老了嘛,哪还像年轻人那么耐折腾,横竖是这两天的事。”说完有些唏嘘,“其实早上救过来了,医生走后没多久他醒了,自己拔了氧气罩……早上来查房时人都僵硬了,听说是个孤老头子,大概是活够了,可怜。”   塑料袋从手里滑落,橘子滚了一地,林言呆呆的看着空出来的病床,突然明白了老人昨天说过的话。   他没有失约,梁青去找他的宏生了,仿佛是最简单,最理所应当的一件事,在天堂,在通往黄泉比良的路上,用死亡完成一个诺言,从此执手相伴,不离不弃,永无孤独。   从太平间走出来老远林言还在恍惚,停尸床上老人的表情很安详,甚至在微笑,像沉浸在一场美梦中忘了醒来。雨下的稍小了些,林言晕乎乎的朝前走,脸上冰凉凉的,使劲仰起头,细密的雨丝落进眼睛里,潮湿一片。   梁青和张宏生的所有存款加起来刚刚够在这地价昂贵的城市买一块墓地,老人没有子女,没有亲人,来送别的只有林言和他从老人家里抱出来的一只小黄猫,饿的瘦骨嶙峋,见林言带锁匠进门,软绵绵的喵了一声,林言给了它两根火腿肠和一盒牛奶,摸着它的脑袋说你的主人走了,不行凑合跟我过吧。   天空布满厚重的浅灰色雨云,气温却温暖,一人一猫在坟前默默站着,黑色大理石墓碑并排刻着两个名字,一个直通“永远”的家。   有些约定可以跨越生死,生同室,死同穴,甚至化成鬼也一路相依……林言抱着小猫,撑开一把黑伞往回走,视线漫无目的的在公墓里环视,自言自语道:“我也要去找一个人了,那人脾气讨人嫌的很,据说猫能看见鬼,你要是见到他,一定得替我狠狠挠他两把。”   人生苦短,命运无常,谁敢奢望十全十美,不如就跟一个爱上的人,及时行乐,做一场春秋大梦吧。 第42章   世界这么大,城市这么大,找一个人已经不易,去哪里找一只漂泊的鬼?   林言抱着枕头在床上辗转,一边听窗外的雨声一边酝酿睡意,自从萧郁走后一直都睡不安稳,总担心睡的太熟了,会听不见他回来的脚步声,然而今天打定了主意去找他反倒轻松了,林言把闹钟定在凌晨两点,决定睡一会再出门。   夜晚黑暗而暧昧,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潜藏在拐角,门后,只等他睡熟后慢悠悠地走到床边,用没有五官的脸静静盯着他,盯着他……   林言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到眼睛上,他已经熟悉了这种背后发凉的恐惧感,一开始他怕萧郁,后来怕那小女孩,怕仙姑的鬼魂,再往后他甚至找不到恐惧的根源。什么最可怕,不是小巷里抢劫的混混,不是乡下见人就咬的土狗,最可怕的东西来源于“看不见”,只有看不见的东西才能引发人心深处的恐惧,比如一只关着门的柜子,一块没有刻名字的墓碑,一双时刻在背后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不见的人心……   鬼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无处不在,它知道你所有的联系方式,在午夜打来一个不出声的电话,在门口放一只纸糊的棺材,在楼道黑暗的拐角一闪而过,留下一串阴沉沉的笑声,把人逼入绝境,甚至精神失常。   鬼一旦现身在阳光之下,鬼就再也不是鬼了,它变成一个普通的人,渴望与人交流,甚至等待爱情。萧郁就是这么一只倒霉的鬼,毫无掩饰地站在林言面前,放下所有令他恐惧的东西,变得无力,脆弱,小心翼翼,林言想,是他从那鬼手里夺走了武器,然后狠狠赶走了他。   他对那鬼的出现和离开都有着不可避免的责任,他必须找到他。   夜晚像一团迷雾,在被子里憋久了,林言探出脑袋换气,借着晦暗的夜色,他突然看见衣柜门上挂着一样东西,黑色,或者红色,这两种颜色在黑暗中分不清楚,似乎是件衣服,一身小衣服。   破旧的棉袄棉裤,直楞楞的叉开手脚,像个扎出来的纸人,裤管下和领口以上却隐匿在黑暗之中,没有手脚,也没有头。   这是什么东西?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屋子里霎时亮了,林言后背一阵发凉,挂在衣柜上的是那小女孩的衣服,消失多日之后,在他决定要寻找萧郁时突然再次出现,精准的分秒不差。   剩下的部分也出现了,一双脚,白的发青的脚向下垂着,脚趾的颜色很深,似乎已经腐烂发黑,往上看去,破棉袄的领口上方显现出一截脖子,横着深深的青紫缢痕,小女孩的头软绵绵的向一侧歪斜,眼睛凸出来,红舌头露在外面。一根粗麻绳吊着她的脖颈,小小的身子在空中晃悠。   小女孩的手里抓着一只没有头的破布娃娃,眼睛猛地一睁,黑洞洞的视线直直盯着林言。   林言在黑暗中与她对视。   我不怕你,林言攥着拳头,鬼利用的是人心底的恐惧,远离颠倒梦想,就能远离恐怖和幻觉,如果萧郁不在,他只能靠他自己。   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小女孩的身体像一只悬挂着的米袋子摇摇摆摆,手里的娃娃也跟着晃悠两条长腿。   有哪里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呢?对突发状况的适应让林言的意识很清醒,他慢慢摸索到床头柜的台灯开关,啪的一声,灯亮了,整间屋子充满光线,衣柜门空空如也,没有麻绳,也没有被吊死的小女孩。   她好像特意来告诉自己她的死因……吊死鬼,林言倒吸了口凉气,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一件在恐惧和幻觉背后被忽略很久的事。   只有了解那个潜藏在黑暗中的力量想做什么,他才能有对策。   一个炸雷落下来,手机铃声催命一般响了,午夜两点,林言换了衣服,关灯出门。   一连四天,林言每天都开车在城市里游荡,无边无际的雨,踽踽独行的路人,橙黄色路灯和灯下斜飞的雨丝,他甚至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鬼,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唯一的精神动力是寻到萧郁,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萧郁是否还留在这里。   他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他想知道萧郁是否安全,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才承认自己的心意,那鬼却不回头的走了,没有下一点痕迹,也没有一丝线索,林言甚至怀疑萧郁故意躲着他,隐匿了行踪,穿透黑暗逐渐走远。   他会在哪?林言把着方向盘,四天时间他把两人共同去过的地方都找遍了,高架,沈家园,医院,墓地,家里的角角落落,甚至去了西山的小庙,找不到他的影子。林言把车停在路边,行人如鱼群从车窗前游过,没有一个人停下敲一敲他的车窗,拳头在方向盘上狠狠砸了一下,林言咬牙道,只要你还在阳间,不管多久,不管多远,我都要把你找出来。   他甚至订好了去山西的机票,再过三天,如果还找不到萧郁,他要返回那座明代古墓,像当初他把萧郁从黑暗中带出来一样,再次走进虚空之中,等那只鬼的归来。   雨又开始下了,风呼呼地吹着行道树,红绿灯亮了又灭,整个城市的霓虹在雨中发霉腐朽,夜晚长的没有尽头,五道口的苹果标志闪着白莹莹的光,他曾经在这里拥抱过一只鬼,林言拔下车钥匙,在雨里漫无目的地走,繁华满目疮痍,找不到一个归宿,找不到一个出走的恋人。   一个人要走多远的路,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林言捏着一听可乐,走过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天桥,每一条亮着橙色灯光的过街地道,走过一个个卖唱姑娘和没有家的少年,错综复杂的道路像一张网,千织万纺,只剩一条断线,唯一的方向是与他背道而驰。   天桥的栏杆结着冰凉的水珠,汽车尾灯如流星一样一条条划过,风呼呼吹过额角,心里一个声音在喊着,萧郁你在哪里啊,跟我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了。   老人说真正在意你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开,任何时候,只要你回头,他总在身后,林言边走边往后看,背后却只有逐渐合拢的虚空。   如果萧郁根本不像自己想的一样在意自己呢?就像小道士所说,他只需要一个命格相符的人,同年同日同时出生的人有多少,一个个查过去,如果他站在另一个林言的背后,该如何自处?   无计可施,萧郁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对失去的恐惧第一次超过死亡,林言把可乐罐一脚踢飞,烦躁的抓着头发。   湿漉漉的马路反射着破碎的霓虹灯光,一位老妪从林言面前走过,动作格外迟缓,似乎有关节炎,或者风湿病发作,径直横穿马路。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气,被街灯一照,黄澄澄的,老妪的身形薄的像一片纸,走到马路中央时,一只老式布钱包从口袋滑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却没看到一样继续朝前走。   周围只有林言一个行人,他想捡起那只钱包还回去,走到离钱包还有两米时,他猛然觉得老妪的身形有点眼熟,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一个衣着破烂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大概是流浪的孩子,脏兮兮的手抓起钱包就要跑。   相同的时间,分毫不差,一辆黑色轿车以超过一百八十公里的速度拐过路口,朝小男孩疾驰而来,咚的一声闷响,男孩的身子飞了出去,像只土豆在空中翻腾一阵后落在十几米外的马路中间,不动了。另一辆车躲闪不及,从男孩身上轧了过去,只一秒钟,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变成一滩鲜红的肉饼,森白的骨头从肉里戳出来,支楞着像没剔干净的鱼刺。   林言踉跄着退了两步,那老妪从浓雾中回头,冲他森然一笑。   二仙姑。   噩梦远没有结束,它们听说他要找萧郁,全部都回来了。   “吱——”两辆车同时停下了,司机和乘客从车里跌跌撞撞的冲出来,空旷的马路上响起女人的凄厉叫喊,有人在呕吐,有人在打电话报警,司机朝林言跑过来,语无伦次的说:“您都看见了,您帮我作证,是小鬼突然跑到路中间,跟我没关系啊!”   视线转移到路上的那堆烂肉,戳着一只胳膊,染满血的手里拿的根本不是钱包,是一片破花布,蓝底白花的破花布。   为什么二仙姑那么恨他?抓着布偶的小女孩出现想做什么?警告,恐吓,或者干脆解决掉他?   马路中间已经聚集了一帮记者和交警,警灯在不停闪烁,林言快步跑回车里,他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他甚至不愿意回家,每一个独处空间都埋伏着阴魂,他想听人声,想重新回到人群里,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萧郁突然出现,雨滴敲打着挡风玻璃,被雨刷一扫像小股喷泉,萧郁没来,扔下他一个人面对未知的咒杀。   林言委屈的难受。   他在一家电影院门口停下来,大厅灯火通明,情侣们挽着胳膊排队买爆米花,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奶油香,林言在大厅的软椅上休息了一会,一阵阵的恶心与惊悸压下去后在窗口买了票,打算在影院沾沾人气儿再出门继续找。   放映厅里的人不多,落座后林言回头一看,后面一排几乎都空着,同排却几乎坐满了,旁边一对情侣相互依偎,女孩一颗一颗往嘴里丢爆米花,影片开场前的舒缓音乐让人放松。   广告结束,电影开场,林言低头扫了一眼票根上的名字,没有听说过,很久没关注新上线的影片了,似乎是部农村片,棕黄色老照片风格,演到回忆部分刻意用噪点增加氛围。   荧幕上一队人吹吹打打走过,每个人都没有表情,天空阴霾,灰白纸屑洋洋洒洒,林言皱起眉头,这演的什么东西?怎么像在送葬?   镜头推到队伍里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个穿绿衣服,一个穿红衣服,像一对烧给死人的纸人,直挺挺撑着胳膊,脸格外白,双颊却红彤彤的,目光无神地走过屏幕。后面都是成年人,穿着大红大紫的袍子,黑布鞋,歪着脑袋,嘴角往上咧,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没台词,没背景音乐,仅仅是一队穿着笀衣似的人静静的走,阴森的氛围让人毛骨悚然,镜头往后摇,队尾的人露出脸时林言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他穿着纸糊似的黄袍,手里拿着一柄纸幡,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响,是那庙主人!   没有一个人对电影内容发出异议,旁边的情侣看得津津有味。   “林言。”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好像离得很远,又好像在耳边,林言的头皮一麻,这声音太熟悉了。   “林言,出来。”   没错,是萧郁的声音。   他在哪,林言猛地回头,放映厅黑漆漆的,只能看到后面两排座位,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目光扫过去,没有萧郁,倒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有些面熟,笑嘻嘻的盯着他。   林言想绕出去找,但两边都是人,无疑太慢了,他怕萧郁离开,焦急之下一个箭步踏着椅背朝后翻了出去,顾不得被其他观众骂没素质,敏捷的连跨过两排椅子朝影院后的黑暗奔去,最后一排靠门处的座位上,一个白色身影动了动,站起来往门口走。   林言急的要喊,公共场合又不好意思,刚翻过第三排椅子,身后突然传来木头折断的脆响,林言猛地回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天花板上一条沉重的金属横梁,连带一盏盏硕大的玻璃顶灯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刚才他坐的那一排位置上!   屏幕黑了,玻璃哗啦啦的摔成碎片,除了横梁折断的嗡嗡回声,整间放映厅一片寂静。林言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刚才的观众全都不见了,这间屋子根本没有人,漆黑一片,他正独自一人无措的站在一排排椅子中间。   “萧郁!”他对着门口的白色人影失声喊了出来,“你别走。”   他疯了似的从座椅中冲出去,那影子似乎犹豫了一下,闪出门不见了,林言跌跌撞撞的跟出去,穿过漆黑的走廊,没有一丝光线,连紧急出口的小绿灯都熄灭了,待冲进售票大厅时他忽然呆住了。   不仅刚才的放映厅没有人,整间大厅死寂一片,几道金属卷帘门关着,写着电影时间的led大屏幕一片漆黑,爆米花的玻璃橱柜空空荡荡,仿佛根本没有营业过。   他明明买了票进场,刚才明明灯火通明,排队的人呢?   萧郁呢?   “谁!”一道手电的白光冲他照过来,晃得眼睛看不清东西,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谁在那儿?”   林言用手挡住光线,那人走近了,移开手电,林言才看清来者是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他似乎也吓了一跳,诧异的上下打量着他。   “想偷东西?!”   “我来看电影的。”林言焦急的在黑暗里寻找刚才的白影子。   “别开玩笑,我们这儿装修,已经一个星期不营业了,看哪门子电影!”   林言的脸一下子白了。   无论林言怎么解释,保安都认定他是个小偷,直到林言从钱包数出五百块钱拍在他手里才肯放行,林言从电影院出来,回头一看,整栋楼漆黑一片,影院的广告牌被大块白布蒙着,脚手架还没拆,他刚才进的竟然真是间没有营业的影院!   他看到的电影,观众,爆米花,都是什么东西?   林言突然反应过来,放映厅里坐在后排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小男孩,不是别人,就是刚才公路车祸替他死去的流浪少年!他被一股力量拉扯着走进了一家在阴间营业的影院,看了场死者送葬仪式,而那力量的真正目的恐怕是那根突然断裂的沉重横梁,如果不是萧郁叫他,此刻已经是死者的一员了。   萧郁去了哪里?林言仓皇的站在电影院门口朝四下张望,前方是灯火通明的主干道,藏不住人,影院旁边一条小吃街黑漆漆的,白衣一角一闪而过,林言拔腿跟了进去,在湿漉漉的花砖上奔跑,风在耳畔呼呼地吹,他喘的像一只风箱,那背影却不肯停住脚步,又到岔路口,白影一转身,熟悉的侧脸和那微皱眉头的表情让林言几乎全身发抖。 第43章   又到岔路口,白影一转身,熟悉的侧脸和那微皱眉头的表情让林言几乎全身发抖。   “萧郁!”他失控的叫出来。   白影停顿了一瞬,想要转头,又控制住了,再次迈开步子。   “你别走了,我求求你别走了……”林言绝望的朝那影子喊道。   萧郁慢慢转身,他的脸格外苍白,像雨夜出没的一只水鬼,黑发湿淋淋地贴着脸颊,发梢和衣角都往下滴水,衣裳下摆浸在泥泞里,憔悴而狼狈,低着头,抬起眼睛望着林言,身形像极了风里一条飘荡的白绫。   一人一鬼在黑暗的巷子里对峙。   “回家吧,我天天在找你。”一瞬间竟哑了嗓子,林言把萧郁的手放在胸口捂着,“外面冷。”   萧郁的眼神空洞而悲凉,静静的抬起眼睛,林言忽然抖了一下,他觉得萧郁看的不是他,无焦点的视线径直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仿佛他是个半透明的影子,林言往回看,身后只有远处巷口的小块亮光,像一扇窗,汽车来来去去。   “萧郁?”他犹豫着试探,“医院的事我道歉,一开始就不该怀疑你,薇薇醒了,她说那天看见死了的仙姑,那小扣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她手上,咱们太大意了,可你怎么就是不肯说呢。”   “那什么阳气阴气的咱们再想办法,就算阿颜搞不定,总还有高人,咱们去崂山,去南疆。”林言吸了口气,颓然道:“跟我回去吧,我想你了。”   萧郁缓慢地摇了摇头,依旧不说话,林言觉得脸在发烧,低着头不敢看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翡翠坠子想给萧郁系上,离的他近了,熟悉的阴寒让人分外安心,那鬼却像被惊扰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丝绦没系紧,坠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在污水里滚了两滚,不动了。萧郁叹了口气,把怀古捞起来放在林言手里,玉璧上横亘着一条浅浅的裂纹,白底微瑕,格外触目。   “别找我了。”那鬼终于说话了,寒凉的手抚摸着林言的脸,“人鬼殊途。”   林言倔强的瞪着他:“你说实话,这几天你根本没走对不对,你看着我大街小巷的找你,找到快疯了,要不是今天那家电影院,你是不是准备永远都不出现?”   萧郁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后转身往小巷黑暗的深处走去,冷雨打在肩上,那挺拔的背影看起来凄凉而落寞。林言盯着他的身形,嘴唇抖的像含了蜡油,说不出话,他太了解这鬼的脾气,这是最后的机会,要怎么才能留住他?要怎么才能说服一只骄傲的鬼?   瞬间的犹豫过后,林言急跑两步跟上萧郁,从身后狠狠抱住了他的腰。   萧郁抖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动,林言听到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僵持许久,一双冰冷的手扣上他的手背,沿着指节抚摸过去,最后抓着手腕用力一挣,林言固执的不肯松手,一下子火了起来,抱的更紧,积攒多日的情绪不受控制,连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你混蛋,你他妈混蛋,你非这么逼我,这么吓我,非要我承认,非要我把心剖给你看,非要让我亲口说,我一大老爷们,天天想的都是一男人,离不了他,一天不见就想他,一天不被他上就难受?”   “你还想让我承认什么?我豁出去了,不就是不要脸么,我都说!”   “跟我回去吧。”林言的侧脸枕着萧郁的后背,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在那人耳畔呢喃,“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怎么过的,实在太想你了……”   萧郁猛地转身,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林言,仿佛在忍耐和压抑着什么,再没有一丝犹豫,林言搂住他的脖子,重重的吻上萧郁的嘴唇,主动而热情的把舌伸进他口中狠狠掠夺,萧郁往后退了一步,林言借机变本加厉地推搡着他,按在小巷的墙上,用力咬住脖颈一侧的一小块皮肤反复吸吮,猫似的舔上去,最后撬开他的齿关。雨夜寒凉,萧郁的身子也凉,两个人全身都湿透了,在长满苔藓的墙上各蹭了一身泥泞,吻得天昏地暗。   一吻结束,林言摸了摸嘴唇,愤愤的盯着萧郁:“你知道我现在想干嘛吗?”   “我他妈想把你按在这狠狠揍一顿,然后上了你!”   “本事还不小。”萧郁扑哧一声笑了。   分别近半个多月,空着的副驾驶室终于等到了他的主人,两个人在车里亲吻拥抱,恨不得把对方吞进肚子里似的急切,朦胧间林言的视线掠过车窗,正对上绿化带里两双眼睛,一双老迈而浑浊,另一双带着森冷的笑意,蛰伏在茂密的灌木丛里静静注视着他们。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静悄悄的楼道,静悄悄的家,林言和萧郁走出电梯,打开家门时那只抱养来的小黄猫突然从门后窜出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林言的鞋子撒娇,接着便察觉了异常,发出凄厉的一声猫叫,弓起后背摆出防御姿势,眼中一道冷光,戒备的盯着林言身后。   “介绍一下,这是萧郁。”林言笑嘻嘻的把小黄猫举到萧郁眼前,“你走的这段时间我在医院认识了一位老人,他走了猫没人照顾,我就给带回来了。”   “我看见了。”萧郁的眼神有些异样,似乎刻意躲着那小黄猫。   “你怕猫?”   “猫辟邪。”   林言尴尬的把猫放回地上,那小家伙立刻冲萧郁摆开架势,全身的毛倒竖起来,喉咙里不断发出警告的呼噜声。   “那你先进去,我把它送尹舟那去寄养几天。”林言往裤兜里掏车钥匙,萧郁按住他的手:“没事,喜欢就养。”   林言歪着脑袋看着萧郁,轻轻说:“你抱我进去吧,以后这里就真的是咱们家了。”萧郁没做声,一手托着林言膝盖,另一手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横抱进门,小心的放在沙发上,之后一个人在窗前站着,客厅没开灯,暗沉沉的,林言点了根烟看着萧郁的背影发呆,火星明明灭灭,一只满腹心事的眼睛。   电话机的小红灯提示有未接来电,阿颜打来的,从在医院分开后一直没有接到小道士的消息,倒是尹舟在学校见了他几回,说他除了打工就是在找那个失踪的庙主人,林言把电话打回去,阿颜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犹豫着说他接到庙主人的消息了。   林言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我、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该告诉你一声,师、师父今天说他要去山西办一件重要的事,让我好好上课别联系他,我记得你说那座墓也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有关系……”   头皮微微发麻,林言瞥了一眼萧郁,暗道一招不行竟然又来一招,小道士听他不说话,吞吞吐吐道:“林言,我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过分,如果……如果这事真的跟师父有关,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了。”阿颜恳求道。   林言沉默了一会,说了句放心。   “他肯放我们一马,我们绝不难为他。”他听见小道士在那头松了口气,接着反问道:“你、你们?他回来了?”   林言没否认,小道士的声音沉了下去,犹豫了很久,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再跟他纠缠会要命的。”   林言心里募得一凉。   小道士继续道:“走、走了是好事,对你们都是个解脱,现在又回来,就、就算他喜欢你,他已经成了这种东西,你还指望能跟他过一辈子么?”   “回头是岸,鬼跟猫和狼一样,天生喂不熟,留它们在身边,说不定哪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下。”阿颜说:“我、我是为你好,如果他敢害你,我就算拼命也、也要……”   林言轻轻地挂了电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没了开灯的习惯,萧郁不喜欢光线,两人在家闲着时一直过得特别省电,对面居民楼的灯火给屋里提供了一线光亮,那鬼坐在窗边的琴凳上,宽肩,腰背挺拔,玉般的脸映着夜色的深蓝,那猫则缩在一角紧张的窥视着他,杏仁状的绿色鬼眼在某个角度看去亮的像两只灯泡。   他和萧郁在沈家园订的那张桐梓木古琴送到了,连同琴架和木椅一起摆在窗前,古色古香,潮湿的夜风把纱帘吹的鼓胀如帆,萧郁的手指勾了勾琴弦,悠长的一声弦响穿越时空而来,空旷而寂静,那人撩起衣袖,坐在琴边静静思索,指尖一阕《幽兰》如空山鸟鸣,未干的白衣贴在身上,显现出好看的背部轮廓。林言掐灭了手里的烟,走上前从身后搂住他:“乖,先来洗澡换衣服。”   低头时贴上萧郁湿漉漉的长发,琴声停了,断在一个抚了一半的高音上,一个没有下文的故事,萧郁回头吻上林言的嘴唇,缠绵许久放开他,青白的手按在琴面上,轻声说:“怕我么?”   “你都听见了?”   萧郁不否认,林言叹了口气,碰了碰那鬼的腿,让他往后腾出位置,林言坐在萧郁膝上搂着他的脖子,疲倦的说:“我怕你不要我。”   萧郁环着他的腰,另一手随意在琴弦上拨了两下,不知是什么调子,在寂静的夜色里只觉得格外悲凉,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乌云后移出一轮明月,五百年前的月亮,滴在宣纸上一滴逐渐氲开的泪。   林言怔怔的望着萧郁,夜色里他的脸像青玉的雕塑,冷的,生硬的,再怎么温柔也是裹了塑胶的瓷胚,心里一重重的凉,他不是普通的亡魂,他是个索命鬼,初回人世满身戾气,手上要见血才使陈年的怨气稍稍平复。角落里传来软腻的猫叫,萧郁的指尖抖了一下,林言抬头看他,他突然发现萧郁其实是骇人的,他就像一只猫,敏捷,森冷,无法驯养,隐匿在暗处窥视着自己的猎物,猫肯伏在人的怀里从来不是因为臣服,谁知道它们想的是不是等你死了我可以一口口吃掉你的尸体?   他没本事驯养一只鬼,人在黑暗面前永远是弱者,偏偏他不听劝,走错了一步。   林言试探着问他:“萧郁……你是怎么死的?”   那鬼的眼神一瞬间漫上诡异的怨毒,蹙紧了眉,手指微微的颤,半晌才松了口气,摇头道:“鎗殊刀杀,跳水悬绳,总有种死法,记不甚清楚,好像从最近时日开始才清醒了些,之前一直昏沉沉的走,生前的事情过去太久了。”   死去百年的鬼,初回人世,浑浑噩噩,循着本能一路往前,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带着前生的不甘和哀伤,背负着重担逃亡人世,凭空遇上了一个人,把生前的爱恨转嫁到他身上,谁知道他和生前的自己有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世世轮回之后,人还是原本那个人吗?   孟婆的一碗汤水是神对弱如蝼蚁的世人最真切的同情,敲一敲木碗,免了下一世的孤独,谁像萧郁?   林言蜷在萧郁怀里,眯着眼睛往他颈下蹭了蹭,轻声说:“日本的妖怪有一种叫雨女,一个人立在雨中,碰到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共用一把伞,她就会跟着他,从此男子一直生活在潮湿之中,不多时就会死去。”   “是一种很寂寞的妖怪。”林言感叹道。   “倭奴。”萧郁不感兴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林言吻了吻萧郁的脸,忽然认真起来:“咱们如果一直这样,我还有多长时间?”   萧郁不说话了,林言一惊,猜测道:“一年?”   “半年?”   黑暗中只有放大了的心跳,林言抓着萧郁的手,越捏越紧,那鬼抱着他,冰凉的手指摩挲他的脖子,摇头道:“林言,我不该跟你回来,你还有亲人。”   林言怔怔道我去冲个澡,从萧郁膝上滑下来,摇摇晃晃往浴室走,连衣服都没脱便拧开花洒,水是冷水,淋在身上冰凉一片,眼前一道水帘,想看的,不想看的都模糊不清了,林言倚着墙坐在地上,冷水哗啦哗啦从头顶浇下来,他开始自嘲的苦笑,笑着笑着便捂着脸哭了。   浴室的门打开了,萧郁把花洒关上,把湿淋淋的林言从地上拽起来,两人相对拥抱,林言把脸埋在萧郁肩上,半晌抬起头,哑声道:“这他妈不是耍我吗……”   “我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你非缠上我,现在好了,我喜欢你,你又不要我了……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是谁啊?”   人有人的执念,鬼有鬼的执念,谁比谁心意坚决?林言很快冷静下来,摸了把脸上的水,沉声道:“算了,我认栽,横竖我也放不下你,有始有终吧,我帮你实现生前的愿望,当个无牵无挂的好鬼,跳下还阳崖然后好好的过,别再漂着了,几十年几百年,最后魂飞魄散,太残忍了。”   “咱们回山西,去墓里,书里查不到,墓里说不定有线索。”林言咬着嘴唇,“庙里那老头子已经过去了,我怕他再折腾你。”   萧郁摇头道:“跟我在一起折阳笀。”   林言惨惨的笑了:“我知道,你不是一开始说七月十五么,咱们中元节为限,有线索,要杀人要报恩要娶老婆都随你,我不管,要是找不着,咱们一拍两散,就当没认识过,行不行?”   浴室里蒸腾着暖热的水汽,两个人离得似乎很近,又远的无法触碰,连互相对视一眼也不敢,各自洗尽一身泥泞,做人的做人,做鬼的做鬼,林言小心翼翼的褪尽萧郁身上湿透的衣衫,只觉得心酸,自视甚高的公子哥,连一场城市的暴雨也躲不过,他不管他,便要日复一日的飘荡下去,成了徘徊在他楼下的孤魂,日日看着楼上亮起的灯光,等不到开门的人。   林言把脸埋在萧郁胸口,手指在他冰凉的皮肤上划着圈子:“萧郁,要是事情能办成,你下一世做了人,还会记得我吗?”   “我一定回来。”   林言便笑了,搂着他的脖子:“那要快二十年吧,只要你到时候不嫌我老,我就跟你。”   有时候我们睁大眼睛,自以为看清了这个世界,实际上并没有,世界分为黑白两个部分,我们再努力,总还有一半隐匿在黑暗之中。   有些真相只有死亡才能看到。   睡前林言在网上改了机票的时间,之后给父母打电话,只说考完试出门旅游,他独自生活惯了,父母也没有多问,嘱咐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林言坐在床边发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猫叫,撒娇似的,毛茸茸的身子蹭着他的后背,那小黄猫占据了双人床的另一半风水宝地,警惕的盯着萧郁,那鬼目光阴沉,一大一小对着生气。   林言笑的要岔气,把小猫从被子里拎出来放到搭好的窝里:“乖,以后你只能在这睡了。”   萧郁不客气的在空出的位置躺下来,林言过来缠他,脸贴着萧郁的后背,呢喃道:“你终于回来了。”   “转过去,我抱你睡。”萧郁掰开林言的手,林言摇头,紧紧箍着他的腰,轻声说:“我怕我一睡着,你又偷偷走了。”   夜色像一张温柔的毛毯将两人包裹,窗外一轮雨后灼灼的月亮,亮的诡异,屋里的两人拥抱而眠,丝毫不知道他们正一步步走入一个预谋好的圈套,而那收网的人正在数百公里之外,在同样的月光下紧张安排着什么。 第44章   接下来的几天,林言一直憋在家里查阅各种资料,风水墓局,阴阳五行,萧郁生活时代的背景,闲下来就跟萧郁梳理讨论手头的线索,他从古书里翻出一条讯息,那就是萧郁离家出走的这段时间之所以没有东西敢找他麻烦,完全归功于把整个城市泡成一座孤岛的暴雨。   连续多日的霪雨阻隔了盛夏灼热的太阳,五月端阳在即,烈日炎炎,家家户户在门上插茱萸驱虫避秽,阴物无处遁迹,未成道行的野鬼像一粒火炉上的水珠子,嗤的一声被烤至皮焦肉烂,露出腐烂到一半的骸骨,林言晚上出门买东西,路过阴湿地时常冷不丁被过路的野鬼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自从能看见鬼,他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现实版的聊斋志异。   放晴之后萧郁的日子也不好过,林言每在烈阳下往返一遭,回来便看见他脸色发青,倚着沙发缓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端阳节苦热,饶是拉紧窗帘不让一丝阳光射入,那鬼依然不舒服的扶着额头,眉目间的怨毒和混沌酷似初见的情景。   林言一个劲后怕,要是有人想在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收了萧郁,在这个节骨眼分开他俩恐怕是最有效的办法。   好在连天气都帮着他,林言觉得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此外令他疑惑的是那座古墓,之前听阿颜说起还不觉得有什么,把《葬经》看完后他才深刻体会到小道士的一脸疑惑所代表的含义,坟冢选址低洼,一条河脉近乎将墓地围了一圈,墓葬见水为大凶之象,容易积攒怨气阴气引发尸变,根本是连乱葬岗都不用的地方,再加上奇怪的牌位和消失的史料,林言怀疑萧郁生前得罪过什么高人,那鬼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知了叫的人心烦意乱,积水被太阳蒸干后整座城市又恢复了它火炉似的本来面貌,沥青路面被晒化了,踩上去粘鞋子,每个毛孔都在往外蒸腾水汽,在阳光下走的时间长了,全身皮肤呲拉呲拉的响。本学期最后一周,林言撑着把遮阳伞,专拣树荫处往教学楼走,尴尬得不敢抬头,情侣这么溜达也就算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娘兮兮的遮太阳算怎么回事?   偏偏家里唯一一把能遮紫外线的伞是他老妈留下的,粉色伞盖,缀满了小蓝花。   林言感觉自己挂着块绝世小受的牌子在风中凌乱。   大夏天带鬼出门真麻烦……林言嘀咕道,萧郁整个人腻在他身上,冰凉凉的,像随身带了只冰箱。想起早上出门时的情形又忍不住想笑,那鬼精神不好,窝在床上不愿意起来,林言连哄带劝,腻歪了半天,快迟到时才从箱底翻出把遮阳伞拖着萧郁出门。   端阳盛夏对所有阴物来说都是道槛儿,林言的体质对那鬼来说是最好的庇护,他不敢把萧郁一个人扔在家里。   同班的几个女生走过来,诧异的瞥了林言一眼。   “班长这是怕晒黑?”妹子嗤笑。   “我怕下雨。”林言咬牙道,伸手使劲在萧郁腰上掐了一把。   考场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这是假期前的最后一场考试,同专业的学生已经按捺不住假期在即的兴奋,在教学楼门口捧着书,临阵磨枪也不专心,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熬夜复习的成果,不时爆出一声三十分万岁的呼喊,引起一阵笑声。   考的是跟他一早结怨的服饰史,教室一早就安静下来,只听见电风扇转动的嗡嗡声响和监考走路时敲击地面的高跟鞋声。林言吸了口气,扫了一遍试卷,满纸各式各样的绣花,挑线,卷耳纹,忍冬纹,四季花,单独截出的领口和袖口,每一张都差不多,黑压压一片,林言使劲揉了揉脸,睁开眼再看一遍,都有印象,就是不会。   萧郁倚着课桌,阳光透过百叶窗投射在他脸上,微微蹙眉的侧脸线条流畅的像一幅画。   “喂。”林言拽了拽萧郁的袖口,用牙缝往外挤话,“帮个忙。”   萧郁看也不看一眼,摇了摇头:“不帮,考场舞弊,为人不齿。”   林言气的想把那鬼团成个球从窗口扔出去,不敢大声,用唇形一个劲比划:“哥们,最近所有时间都贴你身上了,哪有时间复习?”见萧郁一脸正经,不甘心的把拽着袖口的手滑下去,握着萧郁的手腕轻轻摇晃,“及格就行,要不然下学期要重修的……”   话还没说完,教室正前方忽然传来一声装腔作势的咳嗽,是那穿高跟鞋的监考,正翘着腿剪指甲,十片鲜红的指甲像尖尖的小船。   “角落的同学答自己的题,不要说话。”   林言立刻缩小了一圈儿,那鬼却忍不住笑,伏在他的课桌上,一挑眉毛:“怎么谢我?”   “林大仙自制驱鬼符一张,值十两银子,赏你了,爱去哪去哪。”林言不客气的反击,萧郁一拢袖口,斜睨他一眼:“恕不奉陪。”   “这么个小忙还讨价还价,不够意思。”林言气鼓鼓的坐直身子,见萧郁没有妥协的意思,只好小声说:“回去给你亲行了不?”   “没听见。”俊朗的脸凑到跟前,额前的刘海直蹭到林言脸上,他觉得自己脸红了,憋半天提高声音道:“回家给你亲呐!听见了没?”   教室一片寂静,说话声格外清晰,考场发出一阵哄笑,林言的脸刷的红透了,那红指甲监考刚才只注意剪指甲,没仔细观察教室的情况,冷不丁听见这一声,黑着脸用指节敲了两下桌子,不耐烦道:“听见了,要调情出去调,这么大动静,别人还考试呢。”   如此反复几次后,林言根本没来得及做一道题就以破坏考场纪律的名义,在一片笑声中被请出了考场。   去教授办公室的路上林言一边走一边逮着那鬼一通狠揉,怎么掐都不解气,好好的一场考试,被他弄的没时间复习就算了,在考场上以调情的名义被当众请出去,简直突破了他二十多年规规矩矩人生的底线!全校学生都在考场里,走廊很安静,萧郁不知好歹的继续过来缠他,两个人推推搡搡,走到办公室门口也没有察觉,林言正大声威胁:“罚你一个星期都不准上床睡觉!”后背倚上木门,谁料那门虚掩着,承不住重量,扑通一下子栽进了办公室,屁股着地,姿势特别销魂。   爬起来的时候,林言看到屋里的俩人,四只眼睛,正用一种看二逼生物的表情注视着他。   其中一个穿西装的干瘦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林言刚被萧郁缠上,在课上做噩梦,霸气的一拍桌子,当着一百多号人大喊惹急了我跟你拼命时,站在讲桌前哭笑不得的服饰史老师。   林言欲哭无泪,恨不得让一万头狂奔的草泥马把萧郁踩进草原上的土拨鼠洞穴。   片刻犹豫之后,林言决定再艰难也要为不重修奋斗一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小心道:“老、老师,我是您服饰史课的学生,刚才在考场发生了点误会,还没考完就出来了。”   老头把林言上下打量一遍,面无表情的说接到监考的电话了:“考场有纪律不准交头接耳知道吧?”   “知道。”林言小声辩解,“想起点急事,跟考试没关系,不是讨论考题,真不是。”   其实是还没来得及,萧郁不怀好意地捏了捏他的后颈,痒的哆嗦了一下,没敢动弹。   老头眼锋一转,打量着林言:“同学,有点面熟啊。”   林言心虚地想了想,决定不把当堂摔了老师的书,拍了老师的桌子,外加武力威胁的糗事说出去,只好低头装没听见。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不是林言吗,怎么不去考试来这儿了?”   林言吓得赶紧抬头,这才发现在办公桌另一边捧着杯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研究明史的文件夹教授,包装纸很有气派的闪亮亮,正斜眼饶有兴趣的盯着他。丢大人了,哀叹一声,林言恨不得把自己连同萧郁一起埋进土拨鼠的洞穴里去。   林言把被赶出来的经过讲了一遍,当然没提跟萧郁有关的部分,也没敢说他没复习过,就算真考也考不出什么来,但那老头在知道他就是摔了教授的香炉的人后对他倒突然产生了兴趣,笑眯眯地说:“考试都进行一大半了,现在放你回去也来不及,怎么办?”   “能补考就行,不到三十分明年要重修,实在太麻烦了……”林言嘀咕道。   服饰史老头跟教授对视一眼,有点为难,林言求助地望着文件夹教授,教授对学生考场上种种令人发指的行为习以为常,再加上欠林言个人情,便帮衬着说了两句好话。老头不好驳教授的面子,沉思一会,指着桌上的一只锦盒说:“要不然这样,我现在出道跟这门课有关的考题,答对就破例给你次补考机会。”   “你来之前我跟陈老师正讨论这个,这东西冷门,来说说名称和用途,看看你是不是跟传的一样神。”   长盒子印灰色提花,很是细致,盒盖放在一旁,老师从里面取出一块锦帕似的物事,小心翼翼的展开,因为年代久远,丝绢已经氧化成烟黄色,绢面绣金丝蟾宫折桂,五色挑线,绣工极其精致,有钱人家的做派。锦缎宽不足一尺,却有近一米多长,林言试了试触感,薄的能透过纱绢摸出手指纹路,做腰带太宽了,做衣裳又太窄,他甚至从来没从教科书里见过这种东西,林言想拿在手上细看,胳膊却被萧郁拉住了。   “别碰。”萧郁的神色不太自然,“不干净。”   难不成是上吊用的?又不够结实,林言缩回手,他以为萧郁的意思是这玩意阴邪,但那鬼的神色却忽然暧昧起来,想笑又忍着,嘴角往上勾了好几回,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林言听完直摇头,不信任的盯着萧郁,那鬼却很肯定,眯着狭长的眼睛又解释了几句,一副公子哥的风流样。   “想好了没?”老头押了口茶。   林言指着锦盒,犹豫着说:“裹脚布。”   文件夹教授用钢笔戳了戳桌面,摇头道:“你说说明清时期女子裹脚用什么布料?”   “一般用白棉布或蓝布,女子缠足用刀片划烂足底,血肉模糊,烂了又好,好了又烂,棉布不伤皮肤,靛蓝染料有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   “那这块怎么解释?”教授接着问道。   “从开始缠足到脚底定型裹脚布不能拆开,陈年老伤,加上走路,出汗,一裹好几年,那个味道……”林言尴尬的摸了摸鼻尖,“明清对女子双足的重视达到变态的程度,她们嫁人时要由夫君亲手解裹脚布,所以会在出嫁前夜洗一次脚换块布,就是这种,免得把新郎熏死,这种帕子太贵重也薄了,普通人家用不起,富家小姐一辈子也只用一次,又因为规矩同房后不能洗,百年下来虫蛀鼠啃,能保留下来的很少。”   “也有、也有富家子专门好这一口,肩上两弯莲瓣什么的,也是种房中情趣……”   办公室里俩人一起笑起来,服饰史老头对教授连夸真是人才,教授敲敲桌子,说这孩子懂不少冷僻东西,读书灵气,让他下学期跟着补考算了。两人讨论时林言一个劲盯着萧郁,从办公室出来后拉着他找了间方便说话的空教室,把门一锁,咬牙瞪着那鬼:“说,娶过几房小妾?”   一双弓鞋,宝蓝根儿,绣着金辫子,红如退瓣莲花,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脖子一仰便吃鞋酒杯子……富家子的游戏,本就是荒唐的时代,一面念着朱学一面读话本子,一页页白昼宣淫,正经面容下连放荡都委婉,他有什么样的故事?自己能接受什么样的故事?现实从不如想象干净爽利,万一,万一,林言掐了掐手心,这是怎么了,喜欢上一个人,连心都小了起来。   萧郁摇头。   “什么烟花柳巷秦楼楚馆,是不是天天去?”   那鬼继续摇头。   “不信。”林言一咬牙,坐在桌上抱臂瞪着萧郁,“那你研究这些东西……”   “吃醋?”萧郁把手撑在林言两侧,嘴唇往他脸上轻蹭,痒痒的。   “没有。”   “还有银托子,淫器包,药面儿,想试试?”萧郁故意逗他,手从t恤下摆伸进去,在胸前的小点揉了一把,林言没憋住,喘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绷紧了。   萧郁却认真起来,理了理林言的t恤:“没别人,一直都只有你。”   “你才认识我几天。”林言嘀咕道,枕着萧郁的肩膀,手指在他的衣带上一圈一圈地绕,有点惆怅,“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要回那里,有点紧张。”   “真想看看你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又怕你想起来,走了就再不回来了。”林言叹了口气,“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萧郁额前软长的头发披下来扫着林言的脸颊,吻了吻他的耳垂,林言抬手环着他的脖颈,委屈道:“咱们离远点吧,我怕你走时我难受。”   窗外的知了不合时宜的聒噪起来,空教室里两人缠的却更紧了。   端午节后第四天,林言收拾了东西,把猫送到父母家,带着不知怎么形容的复杂心情赶往首都机场。   过了安检,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林言带着萧郁在免税店四处闲逛,周围没有人时便小声对他解释每样东西的用处,这个古时来的鬼,对什么都陌生,又从来不愿意开口问。路过一家专让老外挑纪念品的中国古典商店,当代书法家的水墨画卷,书稿,画的是翠竹,下山虎,山水流金,团扇上侍女斜倚树丫,仿佛风都吹的倒,价格高的令人咋舌,萧郁的嘴角挂着丝轻蔑的笑,手指碾弄过一块丝缎帕子,干脆嗤笑出声。   林言叹了口气,这个漂亮的公子哥,走在一个不属于他的凄惶时代,腰比谁都直,又比谁都骄傲。   带着萧郁从免税店出来,刚准备找家店吃饭时,林言忽然愣了,两个人站在对面朝他不住挥手,一个穿脏兮兮的牛仔裤和条纹t恤,另一个一身蓝布袍子,下摆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腿,林言惊讶的张大了嘴,正是尹舟和阿颜,他俩怎么来了? 第45章   带着萧郁从免税店出来,刚准备找家店吃饭时,林言忽然愣了,两个人站在对面朝他不住挥手,一个穿脏兮兮的牛仔裤和条纹t恤,另一个一身蓝布袍子,下摆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腿,林言惊讶的张大了嘴,正是尹舟和阿颜,他俩怎么来了?   “也出门啊,这么巧,这是要去哪?”尹舟笑嘻嘻的先发制人。   “少装,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走?”一看那副不正经的表情林言就猜到他想干嘛。   尹舟脸皮奇厚:“太自恋了,谁说我们是来找你的,你应该问我们俩去干什么。”   “那你们这是去干嘛?”   “旅游。”   “找师父。”   林言冷着脸一脸不相信,两人对视一眼,继续无辜道:“陪他旅游。”   “陪他找师父。”   不容他推脱,擅自闯来的两个人动作极其默契,迅速找好座位把包一扔,一边分炸鸡翅一边故意大声说话,任他再怎么问都看着天花板全当没听见。   林言被晾在一边,有点感动。   他并不自信能单枪匹马深入敌后,但他认为这是萧郁跟他的私人问题,因此出发时间除了父母谁也没告诉。尹舟太了解林言坏事自己扛的个性了,听说有庙主人的消息后他根本没跟林言商量,直接在网上用特殊手段查了订票记录,再找小道士一合计,两人买了同航班的机票。   “你的防火墙太烂,木马一大堆,搞定后我还顺手帮你清理了系统垃圾。”尹舟语重心长的拍了拍林言的肩膀,“别觉得麻烦我们不好意思,多个人多个帮手,哥们手头接的项目全做完了,钱多人闲,正好出去转转。”   小道士跟着插嘴:“我、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反正要去找师父的,跟你们顺路。”   林言还想说什么,两人却有备而来,打开背包,里面地图,指南针,水壶,常用药,换洗衣服,现金,手电,甚至对讲机和缆绳都一应俱全,阿颜更夸张,各种驱鬼道具备齐不说,厚厚的一摞黄表纸中间裹着桃木剑和罗盘,相比之下林言两手空空,在机场闲逛的样子倒更像是来旅游的。   “我靠,你们不会以为这是野外生存训练吧。”林言从包里掏出一只小猪形状的手摇发电器掂了掂,顺手又拎出件套头衫的袖子,“咦,大热天的带这么多黑衣服干嘛?”   尹舟一把把衣服跟包抢回去,小道士接口:“他、他说这是夜行衣,这样晚上出门就没人能看见我们了。”   林言一阵凌乱,他突然发现保密工作不到位是一个很大很严肃的错误。   尹舟不屑,咔哒一声系上搭扣,教训道:“还有一包装备办了托运,我带了菜刀和榔头,谁知道邪恶势力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这叫有备无患。”说完得意地拍拍登山包:“看在哥们这么够意思的份上,下个月我换房子,打扫卫生这活就交给你了。”   “我突然有种维护世界和平与正义的使命感。”尹舟抱着包感叹。   “我也有种与傻逼同行的淡淡忧伤感。”林言咬牙道,心里却一阵暖,逞能归逞能,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也没底,现在多了两个人,焦虑感竟暂时被驱散不少,林言把最后一块鸡肉塞进嘴里,使劲锤了下尹舟的肩膀,“谢了,到地方我请客。”   登机口的大屏幕显示离出发还有半个小时,候机厅人很少,稀稀拉拉几个商务风西装男,各自在笔记本键盘上噼里啪啦敲着什么,空气里飘着一股西餐厅烘焙芝士的奶香味。   林言将萧郁离开后的情形和几天里发生的怪异事件讲给两人,听说那鬼回来,尹舟表情复杂的点了点头,当知道他决定送走萧郁时则颇有些诧异,小道士敏锐地盯着林言的眼睛:“下定决心了?”   林言十指交叉放在额前,低头不说话。   陈教授发来了古墓最近的资料,说当地在筹建人文旅游点,墓室和部分陪葬品正进行清理,很快就能开放给游人,丝织品等容易氧化的文物被特殊封存,如果有需要,他可以跟负责人打招呼放他们进去。   古墓位于全省西南角的中条山北麓,与陕西毗邻,南有高山,北为盆地,常年背阴不见阳光,最近的落脚点则是一个叫柳木镇的小镇,属于夏县,离武宿机场还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   看过地图后三人决定当晚租车赶到小镇住宿,条件虽然简陋但来回方便,林言用机场的无线网络订宾馆,然而查来查去,全镇竟然没有一家宾馆在网上注册过,仿佛完全与现代社会绝缘。   “咱们这回算是上山下乡了,得艰苦几天。”林言盯着手机屏幕叹气,“不知道多久能有进展。”   “人生就是一场艰苦的旅程,宇宙的意义在于寻找。”尹舟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很快登机,林言跟一名旁边有空座的大叔换了位置,靠窗,飞机起飞后他一直看着窗外,机舱一如既往的安静和干燥,下午的太阳烤的人全身暖烘烘的,无边无际的云海如一大群奔走的白绵羊,耀的眼前明亮一片。   很难把这样的好天气跟鬼怪联系在一起。   每一段故事的发生都有一个契机,可能是特定的时间,也可能是特定的地点,当事人一脚踏入,在周围还没有任何异动时故事就已经悄悄启动了。对林言来说萧郁的坟冢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恐怖,森冷,压抑,那里是阳间与阴间的分岔口,所有人都在无声工作,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没人告诉他棺椁中藏着厉鬼。   回忆起这一段他竟感到隐隐的心悸,流云从舷窗外飞驰而却,那座古墓,神秘力量对他的通缉与萧郁放在他身上的爱恋开始的地方,也是唯一交叉点,已经越来越近了。   置身事件内外的人对于事件通常有两种不同看法,局里中人认为只有不断靠近中心才能看到真相,而局外人则觉得所谓探寻只不过是蚊虫在蛛网上的垂死挣扎,越挥舞手脚,身躯就黏得越紧。   明亮的天光晃的眼睛想要流泪,萧郁扯了扯他的胳膊,林言靠着椅背,转头把视线定格在那张俊逸的脸上,忽然有点难受。   “还没走多远呢,我已经开始想家了。”林言小声说,“想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跟你窝在床上看电视,看最土最俗的那种。”   “这次带你出来,不知道回去是不是就剩我一个人了。”   走廊对面一对情侣正脑袋碰脑袋玩爱拍游戏,亲昵的令人羡慕,林言握着萧郁的手,沿着手指骨节抚摸过去,他觉得好像有很多话要嘱咐他,但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嘴巴张了几次,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达武宿机场时正值傍晚,西天剩下一抹残红,风里一丝夜晚将至的稀薄凉意,林言拖着拉杆箱站在广场上四下打量,附近旅游团在清点人数,戴红帽子的老人精神矍铄,孩子欢欣雀跃,脸上写满了期待和好奇。   每个旅行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而他大概是唯一的一个,牵着恋人的手,一步步朝着他的坟墓走去。   机场停车场一溜出租车在等客人,司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吹牛,见林言几个走过去霎时像打了鸡血似的围上来,但听说他们要去柳木镇却都摇着手散了,最后只剩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想了很长时间,把烟一掐,说四百,四百就走。   “不是吧,四百,你怎么不去抢!”尹舟叫道。   “嫌贵去东头坐公共汽车去,不过我可告诉你那地方忒偏,到了得半夜,别说出租,连牛车都找不着一辆,你们自己掂量着。”司机不耐烦的拍了拍车顶,“去那里我才亏,空车跑回来,不打表,三百块钱爱走不走。”   为了赶时间三人还是上了他的车,一路迎着夕阳疾驰而去,确实如司机所说,从机场一带开出去后四野越来越荒凉,先是乱而冗杂的市镇,接着变成乡村,路过大片大片的玉米和高粱地,路边时不时闪过一群穿着红红绿绿的孩子,好奇的回头盯着他们的车看。   随着车子的颠簸,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远处显现出的群山像躺倒的黑色巨人,很快最后一丝晚霞也寂灭了,月亮升上来,蜿蜒的山路铺陈一层稀薄的银色月光。   “好饿。”尹舟抱怨,“不知道到了那鬼地方还有吃的没。”   林言没搭腔,山路不比城市,窗外的月光照不进车内,黑暗浓的让人窒息。尹舟觉得无聊,掏出手机按亮了,蓝盈盈的光投射在他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关了,还没到地方,省着点电。”林言说。   “反正没信号,有没有电都一样。”尹舟咕哝道,“带对讲机来还真对了。”   阿颜从书包里摸出两只准备好的小木人递给林言和尹舟,各贴着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黄表纸,他说这是替身,如果山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冲身,替身会先着道,从而给活人留出反击时间。   大概是道士这种古老职业的关系,他在原始而黑暗的地方比城市要游刃有余许多,司机一直用后视镜观察车里的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好奇地搭话:“你们这几个孩子还挺迷信。”   “在这种地方任何一种自然力量都比人强大。”林言想起一直盯着他的小女孩,表情不太自然,“师傅慢点开,路不好走。”   “你们去柳木看亲戚?”   “旅游。”林言笑了笑。   司机有些诧异:“那里有什么好玩?鸟不拉屎的地方。”   “来爬山,听说风景很好。”   “噢,那个叫什么来着,驴友,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背着老大个儿的相机,一有时间就专挑偏僻地方体验生活,对不对?”   林言没回答,反问道:“师傅,您知道那附近有座古墓么,听说最近要开发成旅游区。”   司机说:“听说过,前段时间来了考古队,还上过报纸。”   林言说:“那您知道二十多年前那里死过人么?”   司机似乎觉得死人这个话题不吉利,后视镜里刚露出一点笑容的脸立刻绷紧了。   “不知道,我不是那地方的人,你们到了自己打听吧。”   再往后无论三人讨论什么,司机都不主动搭话了。柏油路越走越窄,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连路面也看不清了,汽车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上完一道坡又是新的坡,夜风呼呼的灌进来,很快连尹舟这个话唠也没了动静,几个人静默无语,望着窗外一片片闪过的树林和黑黢黢的群山发呆。   重复的景色仿佛催眠,林言有点困,打了个哈欠,往萧郁肩头蹭了蹭,那鬼斜过身子,体贴的让他枕着自己肩膀。   远处出现了一点暗淡的灯火,一盏,两盏,稀稀拉拉的黄色小灯打破了窒息般的黑暗,司机怕他们睡着,咳嗽了一声,说快到了。   林言直起身子朝车窗外看去,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缘故,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荒凉,甚至根本不像城镇,直到路过一片连在一起的二层小楼才依稀看出与村子的不同,全镇最高的楼不超过四层,煤渣路,没有路灯,山峦是街道的背景。   “你们上次来也住这里?”尹舟也有些惊讶,“太老了。”   “上次有大巴来接,出了机场直奔古墓旁临时搭的三合板房,没来过这。”林言苦笑,“都说了那回有人故意安排,我连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被带进墓里了。”   司机把车停下来,一边抽烟一边往下搬行李,林言付了车费,问他打听宾馆的位置,司机随手朝马路对面一指:“喏,就那,全镇最大的一家。”   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一栋二层楼房分成两间相邻的铺面,左边一家亮着灯的叫“友谊超市”,右边一家叫“佳佳宾馆”,不远处还有一家发廊,没名字,门前的黑白格圆筒转个不停。   出租车很快开走了,黑漆漆的街道上只剩三个背着行李的年轻人,夜风很大,吹的衣摆呼啦呼啦的响,四周草木凄凄,偶尔传来一声狗叫,一会听起来在东边,一会又好像换了方位,让林言想起小时候过年回老家,村子里似乎只有一条狗,无处不在但又从来没出现过。   它仿佛只想提醒别人这里有狗存在而已。   “走吧。”林言深吸了口气,带头朝马路对面走去。   宾馆的玻璃门里亮着黄色的灯,门已经很旧了,玻璃上布满油渍和手指印,没有人想要擦它一下,“佳佳”两个红色的塑料字贴在门上,第二个“佳”人字旁的一竖脱落了,林言盯着它,总觉得有些不吉利。   店面实际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不少,进门往右转是一间餐厅,没有顾客,老实木头柜台前一个穿黑套装的服务员正托着腮打瞌睡,脸圆圆的,涂了很厚的粉,齐刘海,头发太少没办法全部遮住,一晃脑袋就露出一小块额头。   柜台上摆着些包装俗艳,叫不出名字的饮料,墙上一块白板写着菜谱,大概天晚的缘故,最上面几道菜名都划上了黑杠。   店里安静极了,胖服务员被推门声惊动,不情愿的哼唧:“住宿还是吃饭?”   “住宿。”林言说,“也吃饭。”   服务员这才清醒了,肿眼泡因为瞌睡蒙着层水汽,她其实年纪不大,只是被圆鼓鼓的脸和过细的眉毛显得老了,回过神后打量着眼前的顾客,视线落在林言脸上时忽然停住了,不自觉的拢了拢耳后的头发。   “住几天?厨师下班了,只能做饺子,米饭和面条,来点什么?”   林言犹豫道:“先住三晚上吧,要两间房,一间标间,一间……嗯,大床房。”   “你们三个人?有三人间要不要?大房间,两个衣柜。”女孩很殷勤。   尹舟把包扔在地上,一下子来了精神:“要三人的,三人的,晚上联机打游戏,林子咱俩好久没刷通宵了。”   林言有点为难,指了指身后:“我还带了一个呢。”   尹舟不以为然:“他不是整天飘着就行?你让他在外面看门,这地方连个人影都没有,住着怪瘆人的。”   服务员好奇也跟着朝林言身后看,林言怕尹舟冒冒失失把带鬼的事说出去吓着她,刚想点头凑合一夜算了,萧郁从后面贴上来,二话不说箍住他的腰,一路摸到胸膛,柔软的舌在耳垂上来来回回的舔。   林言不敢动弹,全身肌肉都绷紧了,那鬼变本加厉的隔着牛仔裤揉他的下身,呼吸一下子急了,林言的手在柜台上一撑,有气无力的哑声答道:“嗯……不行,不是,不是不行,不用三人间,两间,要两间。”   “你没事吧?”尹舟关切道。   “晚上好好睡,明天还得早起。”说完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抓着萧郁的手腕警告他不准乱动。   女孩不觉有异,从柜台下取出个挂满钥匙的大圆盘,取出两串拍在桌上上,接着挨个登记身份证号码,阿颜厌恶的扭过头,背着包找了张空桌子坐了,盯着窗外发呆。   “别闹。”趁女孩写字的空档,林言回头瞪了萧郁一眼。   三人点了两盘牛肉饺子,边等菜上桌边聊天,宾馆太小,厨师已经下班了,服务员去厨房煮饺子,怕几个人无聊,随手把一盘盒带放进录音机,竟然是迪克牛仔,外面的街道黑黢黢的,没有路灯,一辆拖拉机慢吞吞的开了过去,车屁股后冒出一阵黑烟。   屋子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油花味。   “这里真冷清。”尹舟皱着眉头摆弄手机,“信号差的连网页都刷不开,一连三天呆在这要无聊死了,不知道镇上有网吧没。”   “你们觉不觉得咱们好像回归八十年代末了?明天去理发店弄个中分,买条喇叭裤,背着吉他边走边唱,忒潇洒。”尹舟感叹道。   这句话让林言觉得不太舒服。   “弄不好不止三天,等那姑娘过来,咱们问她打听打听墓里的事,古墓离这里很近了,以前发生过什么本地人应该最清楚。”   尹舟踢了踢林言的行李箱:“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林言苦笑:“我家那少爷难伺候。”   尹舟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过头说:“林子,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个小媳妇,我快不认识你了。”   林言闻言一惊,手里拈着的勺子磕在瓷碗上,叮的一声脆响,轻声道:“失望了?”   尹舟摇摇头,从鼻子哼了一声:“没,我就是想说,有什么事别瞒着,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哥们,变不了。”   林言愣住了,喉头有点发酸,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饺子端上来时冒着热气,味道很不错,有股地道的农家味,牛肉新鲜,辣椒馨香,最带劲的是醋,酸中有粮食醇香,几个人在出租车上颠簸一路都饿了,很快一扫而空。店里的女孩性格开朗,坐在柜台后一个劲扯着三人聊天,听闻他们在打听古墓,有点诧异,露出一脸要讲鬼故事似的神秘表情。   “我知道那里,以前听奶奶说过,说那块地本来就邪,前是山后是水,太阳都晒不着,种东西也不太长,附近的孩子不愿意去玩,说风一吹冷飕飕的,可瘆的慌。我们这的人老拿那地方编故事,有一个我小时候听的记得特别清楚,说那里以前搬来过一户外地人,房子刚盖好,突然有一天不知出了什么事,一家人都吊死了,后来每到半夜有人路过那房子,还看见那破屋里面亮着灯,窗户上透出个影子,摇摇晃晃的挂在房梁上,吓死人!”   林言正喝饺子汤,含了一口在嘴里,没憋住全灌了下去,烫的脸都扭曲了。   萧郁坐在他旁边的空椅子上,很无辜地摇了摇头。 第46章   女孩索性抽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高深莫测道:“还有别的事呢,奶奶说我还没出生那会儿,好些北京来的人要去墓里,从镇上雇了人,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个结果就散了,回来的人吓得哆里哆嗦的,说那儿啊……”女孩故作神秘的凑近林言耳畔,压低了声音,“闹鬼。”   “呦,可离得不远,你这不闹鬼吧?”尹舟逗她。   小姑娘不屑的翻了个白眼:“我们店风水好,要不你们怎么抢着来呢。”   女孩叽叽呱呱的又讲了许多,谁家孩子在野地里遇上了僵尸,谁家闹黄鼠狼,谁家男人干活回来鬼打墙被困了一夜的事全算在内,听得林言直怀疑萧郁是个村官,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吓唬无知百姓。   房顶的野猫叫了一声,夜越来越深了,几个人没心情再听她胡扯,各自回屋睡觉。   房间在二楼,布置简陋,推门便闻到一股霉味,地方不大,只有床,衣柜和一台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电视机,窗台上放着只空啤酒罐,窗棂是木头的,涂着绿油漆,一只褪色的丝带风铃挂在上面,林言开窗通风,铜铃铛被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响。   卫生间的白瓷盆许久不用,结着一层水垢。   “地方破了点,能凑合么?”林言问。   “你在就好。”   林言疲倦的点点头,拧灭了台灯。   “睡吧,东西明天再收拾,跑了一天累了。”   山间潮湿,受了潮的被子盖在身上沉甸甸的,借着一点月色,墙壁上的霉斑像一群大号飞蛾,林言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倚在床头抽烟,一手随意拨弄萧郁的头发,那鬼闭着眼睛,黑发委顿身后,皮肤显现出病态的青白。   林言看着他的脸,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死时什么样子?穿一身白色的书生服,鲜血涌出来,脸上越来越没了血色,嘴唇发紫,一个人躺在棺材里,皮肤长出尸斑,腐烂,流出浓黄的尸油,白骨森森。   他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得哆嗦了一下。   房间里安静极了,能听见风从山间呼啸而过,院里的水缸翻起水泡,萧郁捉住林言的手,轻声说:“她说的那些,不是我做的。”   林言笑了:“知道,我家公子当鬼都当的有节操。”   萧郁把他往被子里拽,林言掐了手里的半支烟,回头吻上那鬼的嘴唇,四条腿相互缠着蹭着,吻得急了都不受控制起来。   硬硬的物事抵着林言的腿根,黑暗里萧郁盯着他的眼神像着了火。   “想要?”   萧郁让林言转身背对自己,双手扣住他的腰,脸颊埋在他颈窝里,嗯了声便不再动了。   林言沿着他的手指抚摸上去:“就一次。”   “不行。”   两人对视一眼,都无奈的笑了,不多时平静了些,拥抱着慢慢睡了过去。   天阴了,下起了雨,那条不知潜伏在何处的狗拼命的叫,林言从萧郁怀里挣出来,趿拉着鞋子推门下楼,一楼服务台没人值班,过街不远便是野地,远处的山体黑乎乎的,一点月亮也看不见,到处开满了不知名的小白花。   林言无知无觉的往前走,他总觉得有人在前方等他,走着走着,旷野里出现一盏孤灯,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老式窗户上蒙着白纸,透出一个长长的黑影子,像垂着肩膀的人,被吊在窗棂上朝外张望。   他一下子想起女孩的话,加快了步子想绕过去,走到平房门口时那门忽然开了,一对农村夫妇走出来,慢悠悠的朝林言招手,女的扎麻花辫,男的瘦而高,他们的脸格外苍白,动作也比正常人缓慢,林言不敢停,低头小跑了起来。   群山环绕,再看不见城镇的影子,四下荒无人烟。   蒿草越来越高,路开始难走了,林言折了根树枝握在手里,穿过大片野高粱,来到一处平整的荒草地,正前方出现了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棺材,被雨水淋透了,反射着湿淋淋的白光。   他认识这口黑黢黢的棺材,六十四枚铜钉封殓,金丝楠木打造,千年不朽。   一道闪电划过,棺材忽然开了,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坐起来,穿大红大紫的寿衣,黑发垂颓,一双怨毒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林言。   是萧郁。   林言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萧郁怎么在这里?他迷茫的想,一边加紧小跑了两步,难道他看到自己出门,特意在这里等着?还是说……根本就是他叫自己来的?   棺椁中的人脸色惨白,像涂了粉,嘴唇却病态的红,青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棺材两侧,见林言上前,往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我等了你很久……”声音喑哑而缓慢,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怪异的咝咝声,像哪里漏了气。   林言用袖子擦拭萧郁脸上的雨水,心疼的把湿透的黑发拢在一起。   “我不是来了么,走吧,跟我回去。”   夜色里萧郁笑的阴森,冷硬的手扣住林言的脖颈,像金属的爪,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然而脖子上的手却扣的更紧。   “你看着我,林言,你看我到底什么样子。”   林言惊恐的瞪大了眼睛,那鬼的脸慢慢变了,一块块青绿尸斑长出来,嘴唇开始腐烂,露出森白的牙齿,因为嘴角肌肉萎缩,他看起来一直在笑,头发一缕缕挂搭下来,皮肤像蜡受了热,啪嗒啪嗒往下掉。   一颗软绵绵的东西落在林言手上,低头一看,是一粒眼珠。   头皮像被一万根钢针扎着,林言想推开萧郁,手一碰到他的肩膀竟噗嗤一下滑开了,他的肌肉像泡烂的肥皂,软的,滑的,一碰就陷进去……   林言失声高叫,一边胡乱喊萧郁的名字一边用力挣扎,按在脖子上的手已经成了枯骨,力气却奇大无比,骷髅靠近他,声音高亢起来:“你看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走开……你走……”林言咬着牙,胸口发闷,像压了一只米袋子,怎么都动不了。   “林言,醒醒!”   有人在用力摇他的肩膀。   林言费劲的睁开眼睛,他自以为的大叫竟只是无意识的呢喃,台灯光线暖融融的,萧郁的脸近距离出现在视野里,眼神关切,梦境中骸骨的影像浮上眼前,林言猛地翻起来,连滚带爬往后退,靠着床头瑟缩成一团。   “走开。”他委屈的说,噩梦真实的不像话,冷汗打湿衣服,冷飕飕的贴在身上。   萧郁拉开林言抱着膝盖的胳膊,不顾反抗把他箍在怀里,安抚地从侧脸吻下去,好半天怀里的人才不抖了,仍低着头不敢看他。   “魇住了?”   林言点头,哑声道:“我……我梦到一口棺材,还有你,你……”   “死后的样子。”萧郁平静道。   “你怎么知道?”   萧郁沉默一会,轻轻说:“林言,你很怕我。你经常露出那种表情,好像我突然会变成恶鬼山魈,瘟神,或者别的什么。”   “若是不愿看明日就别去了,早成了一堆骨头,看完不知让你再做多少个噩梦。”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了……”林言尴尬的想去抱萧郁,被他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各想各的心事,林言盯着天花板,黑暗中墙上的霉斑仿佛放大了,他听到萧郁长长的叹了口气,但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宽慰他,老式窗框关不紧,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滋溜溜的响。   “你睡了么?”   “没。”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鬼没答话,林言自顾自的轻声说:“是个很有名的鬼故事,说的是一对情侣跟朋友们一起爬山,半山腰上女孩走不动了,决定让其余人先上山,她留在营地等待,没想到众人离开不久就发生了雪崩,女孩战战兢兢的等了七天,本以为没希望时突然看见一队人从风雪里返回,正是她的朋友们,但一群人里惟独少了女孩的男友。”   “朋友们告诉女孩,她男友已经死在雪崩中了,女孩伤心欲绝,三天后众人围在篝火边取暖,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突然从山上冲出来,正是女孩的男友,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说:‘我们在山上遇上了雪崩,其余人全死了,只有我一个活着。’”   “你说,到底死的是谁?”   萧郁背对林言,接道:“你认为呢?”   “不知道。”林言叹道,“不过如果换了咱们,我跟你走。”   那鬼没答话,林言把侧脸贴在萧郁后背上,这次他没躲,任由他抱着。   “不知道这一趟会发生什么,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让我选,我一定选你。”林言扳着萧郁的肩膀,不好意思的小声嘀咕:“转过来睡,我是有点怕你……看不见你的脸,更怕了。”   萧郁扑哧一笑,转过身跟林言额头相抵,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等会变成骷髅,看你怎么办。”   “熬大骨汤。”林言笑嘻嘻的把下巴支在萧郁肩上,“滋补养颜……”   话还没说完,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窗户外有一张脸,白的发青的一张脸正静静盯着他们,圆寸,穿空荡荡的土黄长袍,头往一侧歪着,见林言看他,竟往上一扯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一晃便不见了。   窗外只剩下墨般的夜色和呼啸而过的风。   林言指着窗外半天说不出话,萧郁眉头紧皱,心里都禁不住咯噔一声。   十分钟后,尹舟,小道士和林言聚在宾馆门口的土路上四下张望,几个人都睡眼惺忪,尹舟被林言从床上拖起来顺道从枕头下抽了把匕首,此刻只穿着短裤,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显得有些呆头呆脑。   “林言哥哥,你是不是睡懵了看花眼了?”阿颜疑惑道。   林言摇摇头:“我根本还没睡。”   尹舟一改往日的迷糊劲,往着土路尽头的浓重夜色突然开口:“林子,你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庙主,我确定是他的脸,他发现咱们了。”林言道,“咱们得小心……”   “不对。”尹舟盯着林言的脸,“你想过么,你住的是二楼。”   林言愣住了,半晌他脱下脚上的拖鞋,看了眼鞋底,沉声道:“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去了野地,见到一口棺材……问题是,这是宾馆的一次性拖鞋,我从没穿它出过门,鞋底怎么会有泥和杂草?” 第47章   几个人打着手电在宾馆周围搜寻到凌晨才回房睡觉,阿颜仍不死心,被尹舟拽着胳膊拖了回去,为了安全,小道士往门窗上贴了符纸,林言怕萧郁禁不起镇鬼符便执意不肯,坐在床沿上拎着拖鞋左看右看,怎么都想不通。   “从现在开始,不要一个人去任何地方,即便在梦里。”萧郁若有所思道,“记住你说的话。”   “我说的话?”   萧郁凝视着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轮廓,轻轻说:“别离我太远,无论如何,相信我。”   噩梦中腐烂的脸在脑海一闪而过,林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飞快的瞥了眼萧郁,点了点头。   风刮得更厉害了,像是吹响了一只尖锐而巨大的哨子,林言躺在床上从头回忆经历的梦境,一个突然冒出的细节让他浑身发冷,他真的没出过门么?惊悸让他朝萧郁身侧挪了挪,萧郁顺势揽过他的腰,淡淡道:“睡吧,明日沿路走一趟便知道了。”   一夜无话,各自心事重重。   第二天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瓦蓝瓦蓝的,云很白,路旁的白杨树被风一吹,哗哗的响。   宾馆一楼的小餐馆外支了早点摊子,已经开始营业,女孩动作麻利,从锅里一拨拨往外捞油条,林言跟她打听了附近的交通情况,全镇只有一路公共汽车,但并不走古墓的方向,山路难行,吃完早饭后几人在路边截了辆牛车,坐在车斗里往古墓赶。   清晨的露水还没干,空山寂寂,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晨雾被太阳一晒,飘飘荡荡,像软垂的一幔乳白的纱,柿树和松树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空气微凉。   “好地方。”尹舟赞道,“能散几天心这一趟也没白来。”   车夫穿着白布褂子,一边赶牛一边朗声道:“你们几个娃娃真会玩,我们这的风景出了名的好,可惜地方偏了点。”   “路不大平,坐稳了。”话音刚落,牛车驶过一个大坑,三人没心理准备,被颠得差点摔下去,尹舟捂着屁股,车夫爽朗大笑。   阿颜一直望着远处发呆,此时也难得的笑了笑,林言掏出瓶矿泉水递给他,安慰道:“先别担心,你师父既然露面了,至少能确定他在做的事跟咱们有关,早晚会再碰见。”   小道士紧紧地抱着他的书包:“我、我怕师父出什么事……”   林言摇头:“你别听阿舟吓唬人,我们昨晚虽然住二楼,但房顶并不高,四周又都是连在一起的平房,想爬上去很容易。”   “咱们还是担心自己比较靠谱。”   阿颜听出他话里的戒备,没再搭腔。   牛车吱悠吱悠的走,拐上一条铺着石子的土路,道路窄而颠簸,两边酸枣树的枝条压的很低,时不时要弯腰躲避,石桥和砖瓦房都没了影子,四处尽是压来的青山和一重接一重的浓绿,群山环绕,形成一个天然的回音场,鸟鸣声格外清脆婉转。   赶车师傅把草帽扣在头上,悠然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声音高亢而苍凉。   古墓比想象中好找许多,牛车绕过一片湖水,一片完工过半的停车场出现在眼前,停着运送沙石和砖块的平板车。   又走了一段,牛车在刚修葺好的广场上停下来,尽头一道三重拱门的石牌坊通往墓道,青石砌成石阶一路向上,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安放石马雕塑,石匠叮叮当当地凿石头,地上堆着些被剪了枝的月季,花匠正一盆盆往花坛里摆。   周围山体环绕,石阶两旁古树森森,把墓道挤在中间,格外幽深晦暗,似乎终年不见阳光。   “这里回镇不方便,你们几个娃娃玩到什么时候?我在门口等你们。”车夫很淳朴。   “不用不用,也说不准几点,回去我们另想办法。”林言一边付钱一边揉被颠开花的屁股。   车夫对开发旅游区很排斥,往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句作孽:“天黑前可一定得回去,这地方不吉利。”说着摇了摇头,“昧着良心净赚黑心钱,这哪是能玩的地儿!”   几人下了车,在牌坊下站成一排。   阿颜摸了一把石柱,自言自语道:“刚建两个月,苔藓已经这么厚了。”   “建的倒是挺气派……怎么感觉跟以前旅游去过的陵墓这么不一样?”尹舟抱臂摩挲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们觉不觉得气温降下来了?这附近特别冷,阴森森的。”   “记得明十三陵么?”林言轻轻说,“明人建陵极讲究风水,常不惜花费多年择取吉壤,以十三陵为例,永寿山从东、西、北三面环绕一片小盆地,陵区建于山麓,坐北朝南,前有河流背靠青山,从高处俯瞰南面平原,视野开阔。”   “你看看这座有什么不一样?”   尹舟抽了件长袖衣服披上,咝咝直抽凉气,抱怨道:“这哪是视野开阔,恨不得挤山坳子里去,估计八百年也见不着太阳,冻死人了。”   “咦,这山方向不对,怎么在南边?还有咱们刚才路过一片湖……”   林言冷冷道:“全反了,山在南,水在北,那片死水湖呈半月形,像一张弓把陵墓圈在里面,真难为当初选址的人找到这么一处大凶之地。”   尹舟奇道:“还真是,不过弄成这样有什么用?”   “人住的房屋位置和家具摆放都有风水讲究,比如厨房的象是刀,西南位为男主位,厨房建在家居西南角不利男主,易生暗病。再比如东南位为长女位,如果男主住东南,卦象叫天风姤,主外遇不忠,这都是活人用的风水。”林言皱眉道。   “死人住的陵墓更有风水讲究,陵墓不吉,死者难以安眠,甚至无法投胎。”   小道士点头:“对,明、明朝有个官员得罪皇帝,皇帝在他的墓里铺满属阳的赤硝和朱砂,棺材在正午时分下葬,形成一个人工‘火海地狱’,死者魂魄日日经受火烤曝尸之苦,据说后人把他的尸身挖出来,尸骨焦黑碳化,极其惨烈。”   “陵、陵寝讲究阴阳平衡,那官员下葬之处为至阳,这里则为至阴,聚怨养尸,死者如受针扎冰冻,别说投胎,开馆时辰不吉,要闹僵尸的。”小道士用手搭凉棚,眯眼朝高耸的中条山望去:“死人不会反抗,这根本是个人造无间地狱,手段好狠毒。”   “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林言抿着下唇,“怨气积聚不散,难怪厉鬼作祟。”   三人沿着穿过神道,沿石阶拾级而上,时不时跟打赤膊,在肩上搭条白毛巾的工人擦肩而过,工人们很少见外人,挑着担子,好奇的打量他们一眼。   尹舟和小道士走在前面,林言在后面跟着,此处跟他记忆中的荒草凄凄已经变了样子,到处响彻水泥机的轰鸣,再过一段时间,将会有更多人来到这里,度假,旅行,孩子们牵着大人的手,围在棺椁旁蹦蹦跳跳,门卫室会贩卖小册子,印着每一件从坟茔中出土的文物,他生前爱的,用的,都将放在玻璃匣中供人参观,再不属于他。   他不知道萧郁的家在哪,大概对鬼来说,坟墓就是唯一得以安睡的家。   “抱歉,弄成这样。”林言小声对萧郁说。   那鬼没回答,深深看他一眼,撩了撩衣裾下摆,大步往前走去。   古道森森,通向他早已记不起的前生。   林言看着萧郁的背影,回忆起数月前的那次实习竟有些温暖,他们初见和故事开始的地方,矿灯明明灭灭,空旷的墓室只有他一人,穿白衣的佳公子在不远处静静的看他,眼神落寞,跟随他再看一回五百年后的月亮,世界已经变了样子,只有一个人可以依傍。   比任何时候都想跟他并肩,说一句幸会,说一句喜欢,林言紧走两步,那鬼却古怪,周身散发着诡异的森冷气息,眼神也格外冷,他的手像裹了胶皮的瓷,五指蜷伸时骨节发出磕巴细响,仿佛一具行走的骷髅。   林言想追他,跟阿颜错身而过时小道士拉住他,摇了摇头。   “这是他的地盘,咱们小心。”阿颜声音压的很低,“你、你别总忘了他是鬼。”   “对我来说都一样。”   阿颜轻蔑的哼了一声:“这墓址选的蹊跷,万一他寻仇索命,冤死鬼什么样,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石阶在拐上高点后直转向下,通向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暗入口,门口用三合板搭建临时一排平房,门开着,闪出一个面皮黑黄的中年人,老远便看见三人,林言上前寒暄,听闻是陈教授的学生后中年人立刻露出热情的笑,随即回屋取了串钥匙,大步带三人往墓道走去。   进入入口,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只剩下两侧矿灯的昏黄光芒。   墓道位于古墓中轴线,左右两侧和上方的石墙都用青砖建造,极其坚固,古墓很深,越往下走越觉得寒冷刺骨,石道通风不佳,霉味刺鼻,好在走廊深处安装了直梯,可以绕过墓道后半段,直接下到陵墓底层。   负责人引三人往里走,边讲解博物馆建造进度,林言听得不甚仔细,只觉得周围回声很大,每说一句话都嗡嗡的响。   电梯直通正厅,与之前来已经大不相同,腐朽的木俑和碎玉料已被清理干净,厅内灯火通明,一圈玻璃展柜贴墙而建,部分瓷器玉器等陪葬品被摆入展柜,被黄橙橙的小射灯照着,正厅中间七八名文物修护人员戴着白手套,正仔细伏地工作。   负责人一一打过招呼,把一大串钥匙从腰上取下来:“到啦,目前就开了这一间,先看点什么?”   林言朝主墓室的位置看了一眼,新装了防盗门,大门紧闭。   “棺床不能看么?”   负责人和善的笑笑:“现在不行,你来时也看见了,墓穴选址与葬经背道而驰,难得这么多年尸身和棺椁都没被盗墓贼破坏过,怕尸身过度接触空气氧化,我们已经把尸骨封存起来,等专家到位进一步测体质,性别年龄和古病理研究,这不设备都到了。”说着指了指堆了一地的传感器,“这个墓对研究古代生活现状极有价值,怪不得教授让你来学习。”   “过段时间可能取样带回实验室研究,你要是想看就多等几天。”   林言想象他们把萧郁的大腿骨取走的场景,不禁毛骨悚然。   在前厅转了一圈后,林言和尹舟压低声音讨论对策,他有点心急,凭那鬼的脾气,看见有人动他的棺椁怕又要出人命,然而两人跟负责人商量了许久,中年人只是两手一摊,表示是上头的主意,无能为力,他没有主墓室的钥匙,更不可能让林言接近尸骨。倒是小道士一直在仔细查看防盗门,趁负责人不在,悄悄凑到林言跟前,低声道:“这门我会开。”   “除、除了驱鬼之外,师父还教过别的。”阿颜得意的一抬嘴角,“没想到有用得上的一天。”   “你会开锁?”林言诧异道。   “道、道术用于风水墓局,会开各种门是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   林言盘算了会儿,一把拽过尹舟,审视了一圈周围情况:“技术帝同志,你表现的机会到了,这里的电子防盗报警系统,搞不搞得定?”   尹舟眯着眼睛打量墙上闪着小红灯的报警器,打了个响指:“没问题,拆了就行……”   他说话的声音太大,被林言狠狠踩了一脚,疼的直哎呦。   负责人转头,三人并排站着,笑得无限纯良。   事实是林言从牙缝里挤话:“你们带的夜行衣呢?”   “常用常有,有备无患。”尹舟使劲眨眨眼。 第48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里没有灯火,初二的夜,月亮是一勾细线,仿佛天幕剪破了一道口子,漏下稀薄的月光,酸枣树叉手叉脚,像站在黑夜中的怪物。   山林寂静,偶尔能听到风刮过树叶的声响,一只山枭不知藏在何处,长一声短一声地叫。   陵区外不远,三个穿黑衣服的人正蹲在齐人高的荒草丛中吃面包。   “你们说……这里不会有狼吧?”尹舟紧张兮兮地戳了戳林言,“拿瓶水,渴死了。”   “最后一瓶了,省着点,咱们出来没带够吃的。”林言把剩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递过去,远远盯着三合板房的橘黄色灯光,结束一天忙碌的建筑工人和守陵人正聚在里面喝酒打牌。   “早知道要饿一晚上,说什么都得把下午那大哥请的刀削面吃完……”尹舟抱怨道。   说话间灯又灭了一盏。   “失策,该买点蒙汗药下他们饭里,省的咱们瞎等。”尹舟继续嘟囔,啪的往胳膊上拍了一把,“妈的干革命都没这么惨,老子要被蚊子咬死了。”   四周长满了蒿草和高大的野高粱,刮着冷飕飕的风。   “没听过么,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林言掰了块面包塞进尹舟嘴里,“自个儿非跟来的,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哎呦我听听,良心被狗吃了。”尹舟嘀咕了一句腿麻了,站到一半没稳住平衡,一屁股坐进草丛里,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小道士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远处的平房,灯只剩最后一盏了,夜色把他苍白的脸染上一层深蓝,冷静的眼神酷似一只捕猎中的山猫。   “行啊,哥们练过。”尹舟跟他并排趴着,有些诧异。   林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把剩下的半块面包塞进背包,眯起眼睛:“都睡下了,收拾收拾,再过半小时咱们走。”   “把手电灭了,先用我这支,你俩的留着备用。”林言看了眼手表,夜光表盘在黑暗里发出绿莹莹的光芒。   “来、来人了。”小道士轻声道。   一道手电的黄光晃过来,看身形是白天接待过三人的中年人,披着件外套,边咳嗽边把陵区的大铁门关上,铁链在门上绕了三圈,咔哒一声锁了,又踱步回去。   月亮往上移了一点。   三人猫着腰往大门口摸过去,都止不住有点兴奋和紧张,一会踩了脚,一会撞在前面人的后背上,憋笑憋的要岔气。   “哥几个这身手绝对比得过当年红军地下党,可惜没生对时候,英雄无用武之地……”尹舟还没说完,被林言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只好闭了嘴。   大门很高,镂空栏杆有落脚的地方,不算难爬。   林言和尹舟从小玩到大,翻墙爬屋极有默契,一个助跑蹬蹬几下蹿了上去,铁门被两人的重量坠着发出一阵响声,两人对视一眼,先后慢悠悠的往下翻,落地后等了一会,工地无甚动静才让小道士跟过来。   阿颜瘦弱,往上爬还好,下的时候死死的扳着栏杆,本来就白的脸看起来更加没血色。   “没事,摔不着,我接着你。”林言伸开双臂,阿颜小心翼翼的往下挪了两步,往下一跳,正正好好扑进林言怀里,差点带着他一起摔倒。   小道士搂着林言脖子,脸一下子红了。   淡淡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胸口被硬东西硌了一下,林言扶稳他,笑道:“戴了什么东西?怪疼的。”顺着他领口的黑绳一扯,小道士躲闪不迭,一只小小的木雕被带了出来,雕的竟是林言,栩栩如生。   阿颜的脸更红了,急忙把木雕塞了回去,磕磕绊绊的解释:“你、你第一次来我家时就说好要的,一直没、没敢给你……”   萧郁径直从栏杆中间穿了进来,脸色阴沉沉的,跟两人错身而过。   林言有些尴尬,装作若无其事转身追萧郁,一边想是不是该找个时间跟阿颜谈谈,阿颜却先他一步,声音很小,有点发抖:“我知道,你不用管我。”   他的脸色因为双颊未褪的一点潮红而显得更苍白了。   墓道两侧的矿灯熄灭了,黑暗深不见底,手电筒的一束黄光根本没有用处,照不了几米便被吞噬在透着潮朽味道的浓黑中。   好在电梯仍能用,幽暗中闪烁的小绿灯像一只眼睛,随着往地底深处下降,周遭越来越冷,寒浸浸的刺人骨头。   咣当一声金属落地的闷响在地宫回荡,三人放轻步子,蹑手蹑脚穿过最后一截走廊,每一丝细微声响都被回声无限放大,震得人心惊肉跳,眼前是一扇巍峨的墓门,为迎接游客特意仿制的,并不是原先那扇,淋漓着森冷的红漆。   手电光束往墓道扫视一圈,稀薄的黄光在黑暗中显得幽昧而寥落。   无人惊扰的午夜时分,这座古墓才显示出它本来的样子,古老的青砖,半残的穹顶,记忆沦落,一片腐朽的浮生陈迹,吱呀一声颤巍巍的响动,门轴开启,黑暗扑面而来,如一张沉甸甸的巨口,妄图将人吞噬殆尽。   没有什么比墓地沉重,每个人自出生便在马不停蹄的奔赴这里,繁华只是过场,死亡则温暖而永恒。三人并肩而立,没人敢率先进入,竟是萧郁,面无表情地绕出来,带头缓缓滑入属于他的百年光景。   林言突然一阵心慌,怕被他抛下,紧走几步跟上去,身后尹舟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指着萧郁的背影惊叫出声:“那是什么东西?”   “我看见一个白影子,在咱们前面,这里有脏东西,林子你快点回来!”   林言回头苦笑:“他就是萧郁,一直跟着咱们的鬼。”   “至阴之地,厉鬼显形。”阿颜盯着前方,双眉蹙紧。   尹舟的呼吸粗重起来,林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他不害人,没事。”   “我靠你怎么这么淡定,他是鬼,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鬼……”说话都语无伦次,林言烦躁的打断他,“行了,又不是动物园看猴子。”   萧郁视三人为空气,目不斜视,他太熟悉这里,这座冷寂的古墓如牢狱曾把他幽禁百年,他走的急切,径直穿过黑暗的前厅,从主墓室的防盗门边穿墙而过,看不见了。   尹舟目瞪口呆,唯有小道士镇定,手电从墓墙一一扫过,嵌动按钮,墓室一截截亮起幽暗的灯光,是壁灯,灯影里依稀可见青砖打磨的极其光滑,接缝处连针也插不进。   展柜中摆放各色陪葬文物,黑漆描花杯盏,银筷银匙,青花瓷器,菜玉摆件,一卷卷烟黄的书册,笔墨,准备的细致而认真,靠墙一面玻璃大柜,并排三套衣饰用架子撑起,腐朽的看不出颜色,像被火烘烤过。   “这是什么?”尹舟指着一只展柜,林言凑过去看,轻声说:“木俑,都用蜡裹着,废除人殉后陪葬多用这个,这些是奴仆,还有车马,准备的好齐全,墓主生前应该衣食无忧,虽然这墓选址蹊跷,但规格绝对是厚葬。”   “咱们时间不多,天亮前必须撤出去,干活。”   “我俩把防盗措施卸了,你看看这些展品里有没有特别的。”尹舟吩咐。   尹舟和阿颜两人分头忙碌,一个摊了满地的改锥和尖嘴钳,另一个从包里掏出各种工具小心撬门,林言心神不定,打着手电装作检视随葬物件,一手捂着胸口,惊的要头皮都阵阵发麻。   从进墓室便开始没原因的心惊肉跳,梦魂离散,飘忽不定,每一样东西,玩件,仿佛古早的琵琶和月琴响,企图唤醒虚空中的一丝记忆,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熟悉。   上元灯节,到处挂彩灯,猜灯谜,一张花梨案,也是这般的黑漆描金碗,一样样摆了精细的小菜,楼下人影憧憧,热闹非凡,摆摊的,挑担的,沽酒的,灯市如昼,游人如织。   忽然传来敲门声……   头痛欲裂,他踉跄两步,大口喘息。   啪,啪哒。   咝的一声细响,壁灯霎时熄灭,整间墓室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接着亮起两道昏黄的手电光,尹舟扔下改锥:“搞定,我把门上传感器的电闸切了,要开哪个展柜再单独弄,剩下看你的,道士。”   阿颜应了一声,盘腿坐在防盗门前,把门闩横向抽出,用细金属条制住锁孔里的弹簧,反复实验,这种防盗门连上七重锁,弄错一道便会导致弹簧卡住,只能用锤子卸门,因此分外聚精会神,时不时往裤子上擦把手汗,抹抹额头继续操作。   离魂乍惊,林言心脏狂跳,恨不得立刻从这镌刻古早记忆的古墓中逃出去,偏偏得克制着,四下寻找萧郁,那鬼独自进了地宫棺室,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   “成、成了。”小道士抹了把额上的汗,拧动门把手,往里一推。   尹舟一个箭步跨过去,刚要进门突然触电似的弹回来,声音都抖了:“里面……有……有死人是吧?”   林言没接话,推开他,深吸一口气,闪身进了墓室。   墨一般的黑暗让人窒息,仿佛一步踏进了阴间,林言不是不紧张,喉咙干的沙沙作响,连咽几口口水都说不出话,手电光柱晃晃悠悠,沿石室扫视一圈。   一切与上次来时几乎未曾改变,棺室狭长,靠墙砌一道二尺来高,十数平米见方的石台,叫做棺床,正中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棺静静安睡,年代太过久远,木头表的黑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硬而脆的木质,仿佛一碰就碎成薄片,棺头供奉一盏干涸的长明灯,无字牌位暗沉沉的,肃穆而悲凉。   为保尸身不被氧化,墓室不能通风,积聚多年的浓烈腐味辛辣呛鼻,林言和小道士还好,尹舟一踏进来已经被呛得咳嗽,捂着鼻子,表情扭曲直欲作呕。   萧郁站在棺前,一身素白锦衣,安静的跟林言对视。   林言走过去捉了他的手,轻声说:“我们要开棺,你同意么?”   萧郁不说话,他的手在发抖,死死的抓着林言,指甲扣进肉里,生疼。   “你别这样,我才怕,怕的要死了,看过那么多尸骸,从来没想过棺中的人跟自己有关系……”林言咬着牙,手心不断往外冒冷汗,“我只告诉自己是在帮你,就什么都撑的下来。”   林言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   萧郁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尹舟举着手电凑近棺椁,棺盖被在之前的发掘中被挪开一条缝隙,上手一推,木头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木屑,林言用余光看见,猛地变了脸色,转头吼道:“别碰!”   尹舟吓了一跳,赶忙缩回手。   “他不喜欢别人动。”林言疲惫道,“洁癖。”   “不是吧,都成骷髅了,能干净到哪去?”   林言摇头:“你不明白。”   两个月前他忐忑不安的走进地宫,一屋子人在前厅等他,那时还不似现在这般整洁,碎瓷片散了一地,罐子瓶子裹了泥,横七竖八倒的到处都是,但每个人,看见他进门都停下手里的活,目送他进入棺室。棺椁是他亲手开的,尸身由他亲手整理,洁净惯了的人,即便化作尸骸,一生一世也只让他一人染指……   心绪一时混乱,林言摆手让两人闪开,顺势翻上棺床,用细刷清扫滑槽,动作温柔的像对待睡着的恋人,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萧郁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目光悲伤,林言回头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乖,去一边等着。”   尹舟惊讶的想说什么,被小道士拉了出去。   沉重的棺盖一寸寸移开,当缝隙中刚刚露出逝者的头颈时,一只手伸过来挡在林言眼前,不肯放开。   “别看。”萧郁说。   林言掰开他的手,转头凶恶地瞪萧郁一眼:“你怕我嫌弃你?”   萧郁目光闪烁,挡在他身前:“让他们来吧。”   林言搂住他的脖子,疲倦道:“咱们还没在一起时,我一边说要结婚一边在家看GV自慰时你嫌弃过我吗?”   “……你怎么样都好。”   “那不就是了,不就是看骨头,下次我去医院拍X光片,拍出来也这样,给你看个够,扯平了?”林言逗他,“我现在觉得你可真实了,真的,特好看。”   萧郁捏捏他的脸,绕至棺尾,两人一起移开棺盖,手电光线中,一副完整的骸骨躺在层层叠叠的绣品上,头向一侧微微歪着,仿佛睡着了。百年光阴和潮湿的环境让尸骸钙化,发黄霉黑,韧带腐朽,关节脱落,手骨和趾骨一块块散落开来,部分头发仍完好,贴着头骨一直蜿蜒至腰侧。   寿衣最外几层保存较好,在第一次发掘中已经被剥离出来,悬在前厅的玻璃盒里供人参观,里衣林言没敢动,怕遗骨损坏,天长日久与尸身朽烂黏合成黑黝黝的一长块,依稀看得出肋骨的形状。   他生前多清俊的容貌,死后如此,无端地令人触目惊心。   心里不是不难受,硬生生咬牙忍受,不肯让他看出一点。   指甲把掌心掐的通红。   尹舟和阿颜进来时林言正坐在棺床上休息,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被寒气一浸,冰凉黏腻的难受,见两人进门,林言挤出一丝虚弱的笑,指了指棺椁:“去看吧,别动手。”   那鬼知道别人怕他,自觉的退至墓室的另一头,靠着墙发呆,昏黄光线里一个模糊的白影,像恐怖电影剪辑出的镜头。   尹舟居高临下注视林言,沉默了一会,从口袋里摸出支烟扔给他:“出去抽,里面有防火警报。”说完转身大步朝萧郁走去。   “你好。”宅男抓抓头发,有点无措,“初次见面,我叫尹舟,是跟林言一起长大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林子喜欢你,好好待他,要是对他不好,管你是人是鬼,哥们一定替他狠狠揍你。”   林言愣了,看着尹舟的呆样和萧郁一脸的惊诧忍不住转头偷笑,笑着笑着眼前便被一层水雾蒙住了。 第49章   这一幕让林言觉得无比温馨,即便他没见过萧郁对别的人类有除掐脖子之外的外交动作,刚想上前替他解个围,那鬼却一眯眼睛,学着今人的礼仪朝尹舟伸出手:“你好。”   即便隔了老大一段距离,他的表情和语气里的柔和只让林言想起一个词,如沐春风。   林言在心里大骂虚伪,上下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突然觉得这场景很是眼熟,回忆了半天,第一次被薇薇带着见闺蜜时他也这样,一笑露出八颗牙,提前开车门,抢着买单,人模狗样。   大概所有男人见媳妇的朋友都这副德行,他不自觉扬起嘴角,笑得傻呵呵,小道士深深看他一眼,林言吓了一跳,忙转头掩饰。   那鬼的袖口用银线绣着云纹,抬手露出一截手腕,青白的像玉。   这回轮到尹舟紧张了,犹豫半天,很轻地握了握萧郁的手指,收回手时林言听见他“咻”了一声,松了口气。   林言倚在墓道中抽烟,尹舟追出来,难以置信地把手往他眼前晃了晃,讶异道:“刚才鬼跟我握手了……”   “感觉如何?”林言逗他。   “凉,跟冰块似的。”尹舟仍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我靠我真摸到他了,太奇妙太反科学太不可思议了。”   林言扑哧一声笑了,抿着嘴唇:“习惯就好,我都不觉得他冷了。”   尹舟往他脑门推了一把:“话说回来,你小子不够意思,要不是上次哥哥我找你的订票资料时往你电脑里装了个远程控制的木马,想顺手拷俩片儿,结果都是那种……现在还不知道被你瞒到什么时候去。”   “他倒没你以前形容的那么变态无耻不好接触。”   “你是赶上好时候了。”林言无奈的朝门后一指,“之前的黑化状态差点整死我。”   尹舟突然凑近林言的耳畔,暧昧道,“哎,你跟他,谁上谁下?”   “那必须是哥哥我天天把他按在床上蹂躏啊……”   “不像。”尹舟干脆的打断他。   林言脸刷的红了:“你闭嘴会死么!”   “……懂了,我们算娘家人。”尹舟翻了个白眼,“穿得跟拍古装片似的,长得倒真是好,把你比下去了,可惜沈薇那小妮子,输的不明不白。”   两人边抽烟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林言觉得连这场面都酷似薇薇把他介绍给闺蜜时的景象,一大群女孩子把他关在门外,叽叽喳喳地躲在屋里讨论,他听不见女孩子们在说什么,只闻一阵阵笑声。   现在的状况完全反了,不知萧郁是不是也躲在墙后,林言低头摸了摸鼻尖,忍不住偷偷笑了。   返回时那鬼乖乖的在棺椁旁等着,表情颇有些忐忑,林言把他腰上的宫绦在指间绕了两圈,笑道:“他夸你呢,说你比我好看,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萧郁也抿着唇笑了:“他看的不对。”   在棺室待久了,刺鼻的霉味似乎淡了些,林言把包打开,一一取出手套,纸笔,相机和手铲等一系列小工具,深吸一口气凝视那口黑色大棺,那一刻他竟觉得无比美好,他的朋友和恋人,无论尸骨还是魂魄都在身边,即使他身处于种种诡异事件之中,前途未卜。   曾经他总是担忧,怕肩负的责任,世俗的目光,未公布的考试成绩,然而凝视一口棺椁时反倒平静下来,经历了生死,精神变得顽固而强大,凡俗的纷扰都牵扯不到他,衰败霉变的空气中只剩下时光与记忆,生与死,爱与恨。   人在光阴面前才知道自己的狭隘,林言想,有情侣吵架,父子不合,带他们来看棺材吧,只有触摸过死亡,才发觉原先心心念念的,皆是不值得。   一颗心忽然悲凉而理智,仿佛置身之外,再不知恐惧为何物。林言把相机交给尹舟,手指从骷髅的面颊抚摸过去,钙化出坑洞的面骨粗糙而干燥,他轻声的,怕惊扰了一个漫长的梦:“不会疼,你慢慢睡着,一会就好。”   萧郁吻了吻他的手背,林言冲他笑笑,将手套戴上,摆正一截截颈骨,先是肩胛骨,滑至胸前,依次往下摸索。   “这有用么,会不会尸身已经被白天那些人搜过了?”尹舟小声问。   “拜托,你问阿颜,这是考古不是盗墓,文物现场保护永远优先于研究,你知道一具保存完好的遗体有多宝贵么,就地考察设备不到位没人敢动,没看见这里还锁着?再说收尾工作常历时多年,明显现在没轮到这。”林言皱眉,“尸体是死者最后的话,也是一生中说过最诚实的话,先听听看。”   “递把刀给我,殓衣蜡化了,黏在身上碍事。”   尹舟把防身用的匕首递过去,惊得直咂舌:“真可以,不干是不干,一动手就这么变态,你悠着点,这是你自家男人。”   “让你看看什么叫专业。”   刀刃挑起胸口的一点布料,纵向割开一道小口,用手指伸进去摸索。   “咱们这算违法吧?”尹舟舔舔嘴唇,“你刚才还说保护来着……”   林言冷冷地瞥他一眼:“除了生死,有什么是值得担心的?”   他的眼锋凌厉,尹舟不敢说话了,小心翼翼的持着相机。   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几个人的呼吸声。   一件小巧的烟黑色配饰从胸骨处被刀尖挑了出来,尹舟拿至一旁拍照,器型细节被闪光灯照的跃然于屏幕上,一连放大几次,唤三人过来看。   是一件环状器物,有缺口,花纹精细。   “玉玦?”阿颜诧异道,“这、这东西我只听说在汉代前的墓葬里出土过。”   林言用拇指在表面使劲一抹,摇头道:“不对,看沁色是明仿西汉工,这东西有问题。”   尹舟本来聚精会神盯着显示屏,闻言赶忙转头不看它:“里面也有鬼?”   林言哭笑不得:“我是说东西,阿颜,这个咱俩熟,你看看前厅展柜,有一件仿品么?”   “有、有几件宋钧窑的瓷器和前人的书画,但都看老,是真品。”阿颜很确定。   “就算喜欢这器型也该用汉朝老件陪葬才够格,仿古工的玉玦在当时可不值钱,贴身放在胸口这么重要的位置……有什么含义?”林言自言自语,尹舟指了指萧郁,说你问他呗,那鬼凑过来看了两眼,摇头说不记得。   尹舟同情看了一眼萧郁,林言却皱起眉头,疑惑道:“这东西放在他身上时他已经过世了,没得选,可能是收殓人的意思。”   又拍了几张细节照片,林言把玉玦放回尸身,继续检查,沿着一条条肋骨往下摸索,在侧腰找到一对脂白大怀古,因为沁色看起来黧黑两团,玉质细腻,倒无甚特别,左右手拇指旁各放一枚碧玉扳指,胫骨末端都有一小截腐烂的线头,看不出颜色,垂在脚畔。   阿颜打着手电仔细观察半天,最后也摇了摇头。   “这个位置,难不成原先挂着铃铛,一走路叮叮当当响?”尹舟打趣道。   “那是印度舞姬……”林言不感兴趣,尸身处理完毕,索性摘了手套,往身下的被衾一一按压,绣品跟尸身接触,在肉体腐烂时浸透尸水,也已经黏成薄脆黝黑的破片,根本揭不开,慢慢找到一处凸起,用刀剜开,竟翻出一对好梳子,小叶紫檀制作,两只半圆凑成一个正圆,一只雕蝴蝶,一只雕兰花。   “蝶恋花,这是定情信物?”林言问萧郁,“这个你该有印象吧?”   萧郁用手指抵着额头,回忆了一会,轻轻说:“没有。”   “怪了……”林言忍不住嘀咕,“上次仿唐寅的画作他都能记得,为什么这些入棺椁的贴身东西倒不行?”   他总觉得哪里奇怪,跟小道士讨论半天也没有结果。   手指摸至腰下的绣品,图案依稀是鸳鸯,针法为湘绣,很是精致,一大片凸起引起了他的注意,刀尖一挑,骇的直吸凉气。   “婚服!”林言把残件勾出来,森冷的红还未完全褪去,莫名的熟悉,仔细的看那残片的纹饰,他惊的连退两步,“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棺中的东西,除了胸口的玉玦外,每一样都是成对的,不管该不该成对。”林言夺过相机,一张张翻照片,脸上疑云更重,“看这腰佩,哪有人在腰上挂两只一样的怀古?”   “哪有人左右手各戴一只扳指?梳子陪主人下葬该是重要的信物,怎么也是一对,要是情侣间的东西,不该一人一只保存么?”   林言说到这,阿颜也惊讶的补充:“对、对的,在前厅我也一直觉得奇怪,外面的碗筷,笔墨,印鉴全是两份也就罢了,连、连玉簪子都是成对的。”   尹舟抓抓头发:“这个我不懂,是不是一对比较吉利?”   林言摇头,表情严肃:“不一样,坟冢是墓主日常生活的复制和重现,如果在一家卧室里,床是两张,电视是两台,两只衣柜,两张写字台,能让你想到什么?”   “一个人住是浪费,夫妻的话,大概快离婚了呗。”尹舟忽然缄口,把目光投向棺中压在绣衾下的婚服,犹豫道:“这也是两件,另一件在……”   “在我这。”林言沉声道。   一副画面闪过脑海,素白灵堂,凄凄哀哀的哭泣声,有人苍白着一张脸,将他的遗容一遍遍抚摸,锦梳一对,佩玉一对,素簪,扳指,碗筷,甚至车马轿辇,新郎官的吉服一式两件放入棺椁,不留只言片语,化作一个神秘的,来自远古的契约在光阴中遗忘……   想说明什么?猛烈的一阵心悸,惊的脸嘴唇都煞白,林言跌跌撞撞的把胸口的玉玦扯出来,捏在手中反复查看,口中念念有词:“玦有三意,一为信器,见玦时表示有关者与之断绝关系;二为配饰,寓意佩戴者凡事决断,有君子之气,‘君子能决断,则佩玦。’三做刑罚,犯法者待于境或一定地方,见玦则不许还。”   每一样都预示着了断,把他遗忘于黑暗阴冷不见天日之地,死生不复相见。   他的人生,到底经历过什么?   萧郁脸色大变,从林言手中抢过那枚小小的玉饰攥在掌心,力气太大,骨节微微发白,声音喑哑而悲恸,推着他的肩膀:“我要找到他,帮我找到他。”   素衣男子双手扯着发际,目光混沌,眸光中深重的痛苦有如癫狂,突然抢过林言的背包往下一扣,东西哗啦啦散落一地,无法收拾,最后飘摆而下的便是那件大红的冥婚礼服,它的真身早已腐朽,林言看到的,是“灵魂”。厉鬼将它拥在怀里,慢慢蹲下来,表情怪诞而阴冷,抬眼望着林言。   “我等了很久。”那鬼喃喃道,“这里又黑又冷,他一直没回来。”   林言按着萧郁的肩膀,被他猛地甩开了,眼神凄厉,哑声道:“走开。”   “……你不是他。”   情深如斯,皆是笑话,形势忽然急转直下,林言踉跄着倒退两步,仿佛一盆冷水当空浇下,冻的全身麻木,无知无觉。   空气中的霉朽气息忽然浓烈刺鼻,进的气没有出的多,快要窒息了,几人面面相觑,最先发作的竟是尹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萧郁的前襟,重重的一记老拳砸在他脸上,阿颜把散了一地的杂物胡乱塞进包里,拽了林言的手把他往外拖:“我们走。” 第50章   月亮早已沉了下去,星子也黯淡了,东方一点鱼肚白,天空是森冷的蟹壳青,蒿草的毛刷子沾着一点黎明的光,露水打湿鞋子。   “刷,刷。”三人的裤脚依次从荒草中趟过,哗啦一声,双手分开挡路的树杈。   眼前是一片蓝幽幽的死水湖,芦苇在风里摇摇晃晃。   “休息会,走了仨小时了。”尹舟使劲咽了口唾沫,连滚带爬在湖边捡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撩了把湖水洗脸,“呸,早知道雇那大哥在山下等咱们一天,现在可好,回去连牛车都找不着。”   “也不知道咱们走的方向对不对。”林言跟着坐下来,使劲揉捏酸疼的脚踝。   “对,我、我一路看着呢,宾馆和古墓呈癸丁线,翻过这座山就不远了。”阿颜说。   湖水面积不大,由四面山涧流下的雨水汇聚而成,蒸发,补足,循环往复,周围是沙地,零散堆着被冲刷成卵圆形的碎石块。   阿颜并没有休息,四处转了一圈,抱来一大捧树枝和玉米叶,从包里寻出一罐固体酒精,娴熟的点了火。   “天还没亮,咱们得小心野兽,生起火安全些。”   夏天树木枝条含水多,不容易着,酒精烧了好一阵子才哔哔剥剥冒起青烟,袅袅腾腾,与晨雾浑成一体,山间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   林言看着小道士用木棍拨火堆的动作:“你们怎么什么都有?”   “这道士真是个行家,装备都是他建议带的,看着不靠谱,这不都用上了。”尹舟用拇指一指地上的装备包,林言皱着眉头,没说话。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白影子与林言他们隔了二十来米的距离,独自一人望着湖水发呆,蒿草丛传来哗啦哗啦一阵轻响,竟是只褐色皮毛的狐狸,探出头观察了一会,分开草丛懒洋洋踱过去,在他的脚边磨蹭。   萧郁把狐狸拎起来抱在膝上,手指搔弄它的耳朵,盯着湖面的目光悠远而悲凉。   尹舟捅了捅林言的胳膊肘,朝萧郁一努嘴:“哎,你不过去看看?”   林言不置可否,捡起块石头往湖心掷去,扑通一声,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那鬼仍静静的,没回头。   “还以为他打算在墓里不出来了,结果还不是不远不近跟了咱们一路。”尹舟嘀咕道,“他这是想什么呢这是,跟哲学家似的。”   林言淡淡的说:“大概在想他生前的恋人,好不容易记起一点。”   “真他娘的不是东西,自己瞎眼认不清人,把咱们整的死去活来。”尹舟洗脸时没吐干净湖水,往地上啐了一口,林言用根长枝条往火堆拨了拨,几个火星子跳了起来,往空中蹦去,低头道:“其实我大概猜得出是怎么回事。”   “你们可能不相信,自从遇上他,我总能看见古代的事,有时在梦里,有时好像看见他活着时的样子,周围的陈设也是古代的,但明明在我家……”林言犹豫道,“我还在镜中看见过自己穿古装的样子,跟萧郁在一起,那人像我,又不是我。”   阿颜猛地抬起头,林言没理会他,盯着拨火棍的末端,已经被烧黑了,轻轻说:“以前总以为身边多了个古人所以想象力泛滥,现在想想他之所以找上我,除了那个古怪的八字,大概他要等的人,跟我,不对,很久很久之前的我,是有关系的。”   “很久很久之前的你?”尹舟瞪大眼睛,“你穿越?”   林言看了眼小道士:“你说。”   阿颜沉默半晌,顾左右而言他:“孩童四岁前能保留部分前世记忆,很多小孩会突然对着不认识的人哭或笑,长大就不记得了,但碰到有些场景还会觉得眼熟,加以引导可能会想起什么。”   林言冷冷道:“哪里是前世,五百年,十世也过了,也许我中间曾转生为桥,为树,甚至为墓为蟒,跟他有半点关系?”   说完转头不语,拨火棍狠狠挑弄那火堆,火苗愈发旺了,火星一爆,啪的一声,鹅卵石都染上一层黄光。   五百年前的石头,水,山坳,他和他,绿纱窗下你侬我侬,一册书,一出戏,两人点了灯在月下读话本子,笑得前仰后合,写一笺情话,赌书泼茶,闹到床帏中去……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等待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之后的九转轮回,跟那白衣翩跹的公子哥又有什么关系?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直愣愣地盯着掌心,人心最是不足,有过一见钟情,还想问他赏识自己什么,殊不知一见钟情凭的是色相,大言不惭地说因为你的善良,忠贞,体贴……   他们之间竟连色相都说不上中意,他看上他,凭的是另一个打下基础的人,他不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去”。   尹舟见他表情古怪,搭讪道:“总是一个魂儿嘛,他也没算找错。”   林言冷笑:“一只罐子装了新的酒,你说还是原先那一坛么?”   又起风了,芦苇簌簌的抖,湖水反射着沥青似的冷光。   人就像颗石头,被生活打磨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有人倔强还留着棱角,有人已饱满浑圆,人生不过是挣扎的过程,疲惫的,疼痛的,谁都希望有人护我怜我,把自己被生活打磨成的摸样刻入脑海,将苦难的过往一一细数,放在心口说让你永无伤悲。   萧郁跟他算什么?算看上一颗胚胎,看上一颗没有萌发的种子,一缕没有意识的“魂火”,林言悲哀的想,萧郁想找回的是他们的记忆和经历,如果有一天,那鬼提起当年的上元灯节,花市如昼,他怎么应对?   能说的,大概只有“我高考那年……”或者是“我买的第一部 苹果薄本……”   指甲把掌心掐的生疼,思来想去都是不甘,原来他喜欢自己,不是因为“自己”是自己,这艰难的绕口令,在心上百转千回。   原来说自己宽宏大量,都是因为没遇上真心喜欢的人,遇上了,心比针还小,穿不过线,容不下一点沙子,怎么肯?   尹舟握了把小石头,往湖面一颗颗打水漂,许久突然开口:“林子,你以前总说找个靠谱的人凑合凑合就过了,我们班丑成那样的你都说挺好,肯嫁你就娶,我反正没谈过恋爱,不懂,但哥们觉得吧,好不容易有个真喜欢的,有必要这么苛刻么?”   “有,我没那么下作。”林言愤愤道,“他不认我,我还要上赶着说什么轮回转世当个替代品么?再说你真觉得他那脾气,容的下一个长相相同,记不得他的新人?”   声音不自觉高起来,那鬼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倒是褐毛狐狸被吓了一跳,转了转身子往他怀里拱。   心里凛然一惊,林言忽然住了口,疼的要滴血。他是苛刻,可他根本没得选,现在不是他不要他,而是那高傲的公子哥怎么肯委曲求全,他要的人,纱窗下笑语晏晏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记不起时觉得林言百般好,忆起自己有过的“那一位”,看着他愈加失望。   多情的人最无情,无情的人最专情,他有他心里的人,看全世界都成了次品,包括他林言。   林言掏出剩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盖子灌了一口,心里一股火,狠狠的朝那鬼扔了过去,正中胸口,冷水泼泼洒洒淋了他一身,狐狸急了,蹭地蹿出来躲在萧郁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打量林言。   “这里没酒,我他妈请你喝水,你等的人死了,我喜欢的人今天也不在了,咱俩同天失恋,普天同庆!”   三脚两脚踢乱了篝火,把包往背上一拎,大步跨了出去。   尹舟看着林言发疯,跟着后面喊:“你没事吧?”   “好着呢。”袖子狠狠往眼睛抹了一把,走得步步生风。   回到宾馆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几个人疲惫不堪,鞋子沾满污泥,眼下有淤青。   门口举着汤勺卖早点的服务员见众人狼狈,特意用一次性餐盒盛了包子和豆腐脑让他们带回房间,塑料袋打了个结,突然吓得往后一蹦。   “呀,怎么带了只狐狸回来?”女孩赶忙拣了只肉包子丢给它,责怪林言,“狐狸可是仙,好请不好送,这可怎么办?”   褐毛狐狸对肉包不屑一顾,掸掸尾巴凑到萧郁跟前,那鬼从古墓出来后第一次面对林言,淡淡道:“它在山里闷了,想跟着玩一日。”   “等一会去买只活鸡,它不吃熟的。”   林言几乎要被气的吐血,二楼走廊没人,疾走两步把萧郁按在墙上,推推搡搡间蹭了一身墙皮。   “玩?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什么意思?”   阿颜想帮腔,被尹舟拖着回了房间,临走前充满敌意的扫视走廊:“当、当初厉鬼入人世凭的是本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别当真。”阿颜嘱咐道。   林言几乎全身发抖,把包往地上一扔,冲萧郁吼道:“你不是让我走么,你不是想起你要找的人了?还跟着我干嘛?等我哪一天找到什么往生记忆给你当媳妇?”   “你等的人早死了,我只是林言。”   那鬼的表情悲戚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我走了多久?”   林言一愣,轻轻说:“没弄错的话,大约五百二十年了。”   “已经这么久了……”萧郁的视线没有焦点,延伸至很远的地方,“对,他若想来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记得多少?”   “很少,大约是有这么个人,你像他,哪里都像。”   那鬼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林言第一次看见他红了眼眶,那一刻大脑好像不会转了,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仅仅是从一个玩笑中清醒过来的麻木,林言盯着萧郁的袖口,疲倦地摆摆手往房间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穿白衣服真是好看极了,下次去沈家园……林言兀的捂住嘴。   萧郁跟进房间时,林言合衣躺在床上装睡,萧郁轻轻的叹了口气,替他脱了鞋子,一阵翻弄塑料袋的声音,林言睁开眼睛偷偷打量,他正端着餐盒和小勺坐在床边。   “吃点东西再睡。”   北方的豆腐脑,放了芫荽,韭花,辣椒油,骨汤和黄花菜熬成的卤,冲鼻的香,搅一搅,稀里糊涂的一大碗,软烂的一颗脑仁。   “你恨我吧?”林言静静的说,“我不来,总还有个念想,现在你都知道了?”   “他把你扔在那儿,自己享完半生荣华,一世世转生,终于轮到我。”刻意恶毒地盯着萧郁,“该放下了吧,能给你个说法的人早不在了,尸骨都不知道在哪,你还等?”   “闭嘴。”   林言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抱着枕头跌在床上。   萧郁在一旁安静的看他,林言睡不着,许久又睁开眼睛,坐起来穿鞋子:“你在这吧,我找尹舟挤一晚上,省的咱们尴尬。”   恰巧门口传来敲门声,尹舟探进半个脑袋,见林言好生生的坐在床边,跟阿颜一前一后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不知哪搞来的一只兔子。   “呦,吃饭呢?”尹舟嗨嗨傻笑两声,手往林言肩膀上大力一拍,“小两口就是好,床头吵架床尾和。”   阿颜掩面无语。   “有事?”林言声音哽咽,怕被听出来,先清了清嗓子,不敢多说话。   “这样,我们讨论了一下,有个办法,但还是得问问他的意见。”尹舟在房间里打量一圈,离了山中阴气,他已经看不见萧郁了,冲林言一挑眉毛。   “说吧,他在。”   褐毛狐狸本来惬意的缩在萧郁脚边,闻见兔子的味,急的一个劲挠他,那鬼低头摸摸它的脑袋,无辜地对林言说:“它饿了。”说着对狐狸一指林言:“去找他,我帮不了你。”   狐狸扬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尖儿是白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高傲的用爪子拍了拍林言。   “我靠,这东西是聊斋里出来的吧,真成仙了?”尹舟还没说完,林言冲狐狸一点头,小家伙箭一样冲出去,一口从尹舟手里咬住兔子的咽喉,叼到一边慢慢享用了。   尹舟把林言拖到一边,小声问他:“说实话,真没事?”   “没事,挺好的。”林言挤出一丝笑容,心里疼的紧,故意木然。   “说是不跟鬼计较,这事他也做的太过分了,耍人么这不是……”   “他也不好受,算了。”林言打断他,“就当没认识过,其实我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对我好,现在他都不要我了,就当快递员派错件,没人认领时我保管两天,知道主人是谁了还回去就是。”   “你还真想得开。”尹舟狐疑的打量他:“难受说出来,还有哥们呢。”   林言苦笑,余光看狐狸撕扯猎物,格外镇定:“真的,没事,我这种人……想找个合心意的本来就比普通人难得多,我不强求。”   “这世上缠绵悱恻的感情都是为那些谈场恋爱寻死觅活的人准备的,我们这些人,自己承担压力和责任,赚钱养家,什么爱不爱的不是让人崩溃的理由,也从不多眷顾我们。”林言淡淡道,“一切照旧,至少不用想怎么跟鬼过一辈子了。”   故作轻松的耸了耸肩膀。   “那他你打算怎么办?”   林言叹口气:“照原计划,承诺好的,我也不能把他扔这不管了。”   一个好男人该目空一切,像山一样风雨无阻,岿然不动……自小便这么对自己说,竟成了禁锢自己的魔咒,连拂袖而去都做不到,林言回头看萧郁一眼:“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心口疼的像撕开一样,笑得春风和煦:“你不是说有办法,说说看?”   小道士凑过来,犹豫了一会,小声道:“他、他要是只等他生前那一位倒好办了。”   “林、林言哥哥,你听说过冥婚么?” 第51章   阿颜坐在床边,晃着两条腿细细解释。   冥婚即阴婚,为死去之人寻找配偶,旧时男女在订婚后未等迎娶因故双亡,人们认为如果不替他们完婚,鬼魂便不得安宁,因此要举行阴婚仪式,将他们并骨合葬,成为夫妻。   这一风俗自汉而始,在南宋达到顶峰,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实际上不止有死人嫁娶死人的风俗,有大户人家甚至不惜耗费重金寻找活人作为配偶,阴宅聚集之地常半夜闻见乐班吹吹打打,新娘穿红衣,捧牌位,从此终身不出夫门,未婚而守孝。   阴婚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各不相同,一般与活人婚礼相似,为怕尸身夏日难以储存,步骤一般合并或从简,媒人上门问名纳吉,双方换生辰帖,男方下聘礼定冥服,一半是真的绸缎尺头,一半是纸糊的各种衣饰,锦匣两对,内装耳环,镯子,戒指等首饰,女方陪嫁则皆为纸糊冥器,冥婚当日在女方坟上焚化。   林言和尹舟面面相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先等等……这婚到底怎么结,跟谁结?”林言尴尬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他跟几百年前的‘我’?”   阿颜点头,表情严肃:“对,如果他未了的愿望真的是‘你’,他错认你时挑个鬼门关开的日子带你去了也就罢了,现在他记起,恐怕非那个人回来不可。”   林言苦笑:“轮回都到我这一代了,哪还有他等的那个人?”   “人、人不在,尸骨应该还有,算下来他们也算两情相悦,未婚而亡故,按古礼该并骨完婚。”   尹舟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也就能糊弄死这亲属吧?人找不着就是找不着,弄个牌位他就能就认定是他那位嫁他了,这得是多低的智商……”   阿颜瞪了他一眼,尹舟不情愿的咕哝了声抱歉。   “鬼、鬼的想法相比人来说其实很单纯,有冤报冤有恩报恩,以前、以前我听师父说过个故事,一对新婚夫妇,丈夫出车祸过世,头七还魂,妻子许愿要丈夫回来,鬼魂听见后真的每夜回家游荡,满脸是血,妻子吓病了,连嚷再也不想看见他,他才投胎去了。”   “要是放到活人身上肯定又是好一番纠结。”阿颜眨了眨眼睛,“这办法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大概能试试。”   林言沉默了一会:“生同室,死同穴,并骨能让死者安宁一说我倒是信。”   “民间传闻有人乔迁新居,后院有鬼夜夜哀哭不已,合家惶恐,主人挖开后院竟看到两具合葬棺椁,天长日久地基沉降,上下相隔数米,死者生前感情很好不愿忍受分离,因而夜夜鬼哭,主人按风水先生的吩咐将两具棺材重新安葬,果真再没声音了。”林言淡淡道,“可惜并骨不实际,把他的尸骨弄出来咱们也该坐牢了,‘我’的又不知道在哪。”   “倒也不用、不用他的骸骨,咱们直接带他的生魂去结阴亲的尸骨前拜堂就是了,现在就缺你当年下葬的方位。”   尹舟没憋住,扑哧笑了出来,拍了拍林言的肩膀:“你下葬的地方?僵尸小林子,来给哥跳一个。”   林言白了尹舟一眼,没空搭理他,思索道:“你是说,咱们要找到我的坟,挖了把骸骨嫁给他?”   阿颜叹了口气,幽幽道:“他也不过想见那人一面,了个心愿。”   林言想了一会,皱起眉头:“不是我不肯,人和人再好的感情也有个聚散离婚生老病死,我总觉得萧郁那人心高,倒不像会为了一个婚约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阿颜把相机取出来,一张张翻看照片,拍得尽是枯骨和棺内随葬,放大了看触目惊心。   “入棺随葬冥器都是这种玉佩,结发梳,婚服,又都成对,如果不是墓主生前有类似的嘱托,家人也不会如此收殓,我觉得有七八分可行性。”   尹舟听得无聊,抽了把木椅子跨坐上去,下巴支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反正也没别的办法,咱们总不能蹲在这天天看棺材吧。”   “这我做不了主,愿不愿意得问他。”林言瞥着萧郁。   那鬼不搭腔,林言也跟着犹豫,狐狸吃饱了兔肉,肚皮圆滚滚的来找萧郁,嘴巴沾着兔血和绒毛,林言见形式不对,把狐狸半路截住,拎起来教训:“你脏死了,去一边等着,给你洗完澡再去蹭他。”   尹舟一脸奸笑:“这家伙真像你俩养的小儿子。”   林言脸一红,顺手把狐狸扔了,小家伙落地后打了个滚儿,不满的用他的裤管擦了擦嘴巴,牛仔裤脚被蹭出暗红的一团血花。   满屋人都被逗笑了。   尹舟和阿颜两人回房间了,林言把拉拢窗帘,抱膝坐在床边发呆,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几乎让他回不过神,他甚至诧异自己还能一直笑着,然而当无关者一一离开,只剩他一个人时,悲哀才一阵阵往胸口涌,压抑到快要窒息。   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在这个陌生的镇子,陌生的房间,跟他倾慕的爱人讨论一场他和别人的婚约,由自己亲手打理,像握着匕首,狠狠的朝心窝里捅了一刀,还要一直微笑,说不在乎。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声,当啷一声铜铃响,“磨剪子来——”嘶哑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又远了,热闹的小镇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怎么想?”沉默许久,林言开口道。   “带我去见他。”萧郁抓着林言的胳膊,哑声道,“我想见他。”   林言麻木的噢了一声,半晌才转头看着那鬼的眼睛,苦笑道:“你一定很爱他。”   “我累了,要睡会。”说着往右侧靠了靠,让出身边的一大片空位,“休息会吧,明天再想,这里的床大碰不着,他不会生气。”   眼皮一片沉甸甸的暗金,明明隔了窗帘,还是被阳光灼得发疼。   萧郁在床边不动,站了很久,眼睛里满是疼惜和混杂其中的深重失望。   疼惜是对别人的,失望是对自己的。   林言突然被激怒了,忍无可忍的把枕头扔过去:“你能别惹我吗?我已经做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难道要扮成别人陪你洞房花烛夜?”   强撑着不让别人看出来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骄傲和自尊作怪,不肯暴露心里的软弱,不肯痛哭流涕让他看轻了去,心脏变得理智而强大,像一颗核弹头,无坚不摧。   手指紧紧抓着床单。   吃的暗亏只有自己知道,不是不希望他回头看一眼,但他没空,他很忙,忙着挣扎。   萧郁叹了口气,坐在床沿把林言抱进怀里,双手箍着他的肩膀,宽松的拥抱竟像触电般让人心惊,林言不肯,使劲推他,他的身子像冷硬的瓷,每次都反抗不得,最后一咬牙,狠狠地捶他的后背。   一瞬间的软弱无力:“你上次走时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娶亲不要我了……”   “我娶谁?”萧郁诧异。   “隔壁员外家的大小姐,你说要我给你们烧小孩的衣服。”   萧郁不厚道的笑场了。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双手在他身上捶着打着,恨不得把他挤的变了形,闹了一阵,紧紧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肩上,整个人抽搐着,从背后看去,他简直像在呕吐似的。   萧郁由着他胡闹,不反对也不加以安抚,轻描淡写的说:“林言,你知道那种滋味么,睁开眼睛,永远是夜,昔日刘伶买醉,饮下杜康三杯酒,在棺中醉了三年,我不一样,每一日都是清醒的,看着眼睁睁看着身体腐烂发臭,你怕看的,我日日都要见,只记得要等一个人,他从没回来过。”   “终于有一日得见故人,满心欢悦,不想一场大梦醒,世事变了样子,到处是看不懂的人和物,你知道我叫萧郁,但萧郁这名字,你叫得别人叫不得,谁准许他们直呼萧郁之名?”   “如今谁还计较是名还是字……你觉得我可怕,我不过是个多余的人罢了,每日烈阳炙烤,阳气迫人,拼着一口气不走,我图什么?”那鬼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你为何不是他?”   “你怪我。”林言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委屈道:“你都不要我了还怪我,谁把你教得这么霸道,我宰了他。”   萧郁曲起一条腿倚着床头,风流缊藉的公子哥,阳光投射在他脸上,青白的皮肤也有了些生气,一棵旧时的松,或者压宣纸的玉佩,蒙了光阴的纱帐。   “我总是想见他一面,即便成了枯骨,也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故人了。”   忽闻故人来,似是故人来,最终不是故人来,百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从此各自轮回不知所踪,再多的缘也该尽了,这比谁从清醒又悲哀的鬼,他不奢望续缘,他在恳求林言带他去凭吊,百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爱。   林言看着他疏长的睫羽,忽然觉得自己是懂他的,他们好似同一类人,在与所有盛大的表演都隔着玻璃墙,他的对面是人群,萧郁的对面,是整个陌生世界。   只需要一点安慰和理解就能够强撑下去,好不容易遇到,握在手中还没来得及捂暖又流失了。   “那我呢?”林言捉着他的衣带,不甘的说:“你答应我的呢?”   萧郁看着他,看了很久,不发一言。   林言摇摇头:“懂了。”   手忙脚乱的掩饰,笑着说:“没事,你走了还有下一个,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耐心等个百十年,明天我就不喜欢你了,真的,最多后天,你看着吧。”   “等睡醒咱们就去裁缝铺,去纸马铺,也算好过一场,我一定替你好好操办这场婚事。”   灰尘像敝旧的,金的颗粒,在房间里沉沉浮浮,隔壁尹舟他们没动静,大约是睡熟了,林言在床上翻来覆去,拽了拽萧郁的袖口,轻声说:“你再抱我一回行么?”   萧郁没答话,往下移了移,跟林言并排躺着,伸手揽了他的腰,与往常无甚区别。   深而长的呼吸声始终没有响起,萧郁用嘴唇碰碰他的脸:“睡不着?”   林言点头,转过脸:“咱们说会话吧。”   楼下不知哪家孩子在玩拨浪鼓,不愣登,不愣登的,大人训斥两句,似乎把拨浪鼓抢了过去,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声音清澈嘹亮。   林言忍不住笑,枕着萧郁胸口,柔声道:“这东西我小时候也喜欢,现在老家还留着一个,你们那时也有?”   “有。”   “你看,咱们也不算太有代沟。”林言说:“说说你记得的事,什么都好。”   萧郁微微错愕,凝视回忆了一会,轻轻说:“我走的那天,一整日都在下雨,送葬的人很少,他扶着棺椁,我一路跟着……”   “萧郁,名郁,字子青,取自范文正公的‘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指草木茂盛。”   “我想到《子衿》,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林言倏地住了口,萧郁摇头,说没关系。   “那我们该称呼字,不能叫名?”   “嗯。”萧郁把下巴搁在林言肩上,语调温柔:“随你,以前你也没守过规矩……”   林言心里一凉,萧郁也忽然意识到,不说话了。   “算了。”林言挣开萧郁的手,翻了个身,狐狸没心没肺,吃饱了在床上睡的正香,一身油光水滑的好皮毛洗完澡没干透,肚皮下一条大浴巾,渗的都是水,林言一动把它惊醒了,跃到两人之间,往萧郁身边拱了拱,又睡了。   “它年纪小,还不满两百岁,是只小狐妖。”   林言吓得差点从床上蹦下去。   “咱们,咱们还是说说你家那位的事。”林言惊魂未定,心说怎么最近不是鬼就是妖,一会要遇上仙了,“拜堂也得知道你要娶谁,你、你记得他姓甚名谁,家住哪家,芳龄几何,我找媒人去。” 第52章   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一夜乱梦纷纷,依稀是石头院子,天空灰颓,风雪欲来,他裹着银狐皮袄,烫了一壶酒,大寒夜,听得见雪花落在中庭的簌簌声响,要过年了。   屋檐下挂了一排红灯笼,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煮着,一只青花瓶,装了二两竹叶青,金兽炉飘出沉水香的味道,烘得狐裘暖香一片,依稀有人在对面盘腿坐了,斟酒的十指修长,看不清容貌。   林言在梦里翻了个身,摸索了一阵,捉住一只冰凉的手,十指扣着,睡得安心。   早上是被爪子拍醒的,睁眼看见一只趾高气扬的狐狸正坐在自己胸口,尾巴尖儿搔着鼻子,怪不得梦里痒嗖嗖只想打喷嚏,萧郁把它拎起来,四爪伸开,露出肚皮,是个小公货。   “它又饿了。”萧郁苦笑,“它说你再不去买吃的,就去偷后院养的鸡。”   林言穿着条大短裤,赤着上身刷牙,迷迷糊糊吞了一大口牙膏泡沫。   托服务员又买了只活兔子丢给狐狸,找尹舟和阿颜两人吃完早饭,三人一鬼一狐聚在林言卧室商量行动方案,说着说着尹舟忽然笑的呛住,咳嗽半天,比划道:“你看咱们像不像还珠格格里面,一群人吃饱饭在会宾楼商量大计划?”   边怪笑道:“含香你快点露面吧,这蒙丹的记性忒不给力!”   关于前世的“林言”,萧郁依旧想不起什么,几个人轮流盘问,毫无进展。   “很好很强大。”尹舟做作地叹了口气,“咱们又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先翻史书?有简体的没,简体的留下我看,繁体字不认识。”   “我有个想法。”林言从箱子里抽出件T恤往身上套,声音闷声闷气:“棺材。”   “啥?”   使劲拽了拽T恤下摆,冲几人摆摆手:“那个,我换裤子,不愿看的背过身去。”   他指的是萧郁,误伤阿颜,小道士不好意思抬头,林言也尴尬,三下两下换好牛仔裤,趿拉双人字拖坐在床边。   “我说棺材,进墓时我特意看过,棺木呈绛黄色,山水纹带微香,正儿八经的金丝楠木,你知道那玩意有多贵么?海南黄花梨的价都比不上它。”   尹舟抓抓头发:“黄花梨贵么,我家老爷子有不少,一串佛珠老拿在手里盘着。”   林言翻了个白眼:“各种二代真是不知民间疾苦,你老爹那串海南降香油梨满双鬼脸纹,拿出去能给你换辆小车开。”   “金丝楠更名贵,传闻一根木料白银万两,为了省运输费,明人常自带木匠不远万里进山,砍到好树就地打棺材,南人往朝廷进贡整根楠木,运输不便,只能等每年山洪暴发把木料冲下来,常常一百木匠进山,出来只五十,这木头做成的东西,普通人家别说用,看一眼也不可能。”   “用得起这么名贵的东西,说明萧家当大官?”尹舟迷茫道。   林言和小道士对视一眼,无奈道:“代码民工就是没文化,金丝楠在明清是帝王专用,乾隆他老人家想弄点木料还得偷偷拆十三陵,萧家要是当官还胆子肥,早被一本参了全家老小西北充军了。”   “所以结论呢?”   “动一动你那颗睿智的大脑,先胡蒙再验证,哪有那么多现成的可捡。”林言慢条斯理的给几个人依次倒水,“用得起金丝楠,又敢仗着天高皇帝远的人是谁,你别忘了咱们现在在哪。”   阿颜眼睛一亮:“当年沈万三富可敌国,大言不惭替朱元璋赏犒三军,招来流放之祸。”   尹舟喝了口水:“你是说商人?”   “这应该是个突破口。”林言说:“怪就怪在明中期名晋商里没有姓萧的,说不准那一世还真是‘我’冒风险弄来的木头,我的本家倒可能有点资本,这样棺椁里全是定情之物也说得通了。”   “晋地多巨贾,非十万之数不能称富,贾人又多儒商,每家都有读书人……”   林言还没说完,忽然间尹舟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像见了鬼似的。   一双手撑在林言肩膀上,他下意识的以为是萧郁,没多想便接着往下说,尹舟使劲摇头,一个劲指着他身后:“你、你、你……你后面……”   林言狐疑的一回头,正撞上一张男孩的脸,皮肤白皙,不过八九岁,下颌尖尖的,金棕色的眸子滴溜溜的转,一身短打,头发软绵绵的盖在肩上,却极有光泽。   “这谁家孩子,什么时候进来的?!”林言吓得一个箭步冲出去,惊魂未定地瞪着男孩。   “天天都是兔子,本大仙吃腻了,要吃鸡。”少年从衣襟里掏出一把铜板扔给林言,神气活现道:“你快去买两只鸡来!”   “它是狐狸。”萧郁无辜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买鸡了?被它催了一天,烦不胜烦。”   林言疑惑的盯着手里的一把铜钱,一枚枚拨弄开,嘉庆通宝,道光,咸丰通宝都有,还掺着枚五毛的人民币,男孩似乎以为钱不够,从衣襟又掏出一枚递给林言,这回更好,袁大头银元。   男孩指着林言,摇头晃脑道:“我认识你,上次桃花开时你进过一次山,进去时是一个人,出来就带着他,他以前一直住在山中的荒坟里,爷爷说的,爷爷还说他很凶,不过我觉得他好看。”   说着转了转眼珠,朝萧郁抛了个媚眼,因为年纪小,显得不伦不类。   阿颜扑哧一声笑了,从腰里摸出张符纸,还没等贴,被男孩一把夺了去,扔在地上踩了两脚。   “你别想算计我,这间屋子里他年纪最大,然后是我,你们都是一群小娃娃。”男孩用手一撑床沿,晃着两条腿坐下来,松垮垮的土布裤子,被脚上一双精细的鹿皮小靴束住,得意洋洋的咬着手指,眼珠子斜斜朝林言看过去,“我两百岁了,你们几个要叫我爷爷,快跪下磕头!”   还没等话说完,林言已经从惊悚中反应过来,架起男孩的胳膊把他往卫生间拖,一边数落:“你少在这蹦跶,吃完肉刷牙没,一身兔子毛脏死了。”   隔着门,厕所里传来花洒的哗哗响声和少年不情愿的哀嚎,尹舟指指门板,一脸难以置信:“这家伙什么时候当上驯妖师了?”   不过一会,当林言跟狐妖再次出现时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少年一改刚才的嚣张,不情不愿地拉着林言的手,尾巴一下一下在身后扫着,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咬着手指头。   “该叫什么?”林言眉毛一横。   “哥哥。”狐妖羞涩地扫一眼尹舟和阿颜,回头又叫了林言一声,三蹦两跳跃到萧郁身边,白衣被男孩蹭出老大一片水印子。   尹舟被男孩乖巧的样子弄懵了:“我靠,你怎么办到的?”   “对付孩子嘛,我骗他说听话有鸡吃,不听话就只有虫子。”林言摊了摊手。   下午一点半,五个人顶着服务员依依不舍的目光退了房,往镇里唯一的公交站赶,这次是货真价实的五个人,男孩把尾巴和耳朵藏了起来,蹦蹦跳跳像个小学生,一身说不出什么朝代的猎户衣服被林言强制脱了,在早市买了身仿阿迪,男孩老大不情愿,尹舟怪林言抠门,林言耸耸肩:“我倒是想买真的,买不着。”   萧郁穿林言的衣服,牛仔裤T恤衫登山鞋,他比林言其实高一截,好在衣服偏长,勉强凑合着,长发扎了个马尾,像个画家。这古人第一次打扮成这样,自己不自在,林言看他也别扭,边走边偷偷笑。   似乎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路过的平板车吱悠吱悠响,赶车人挥舞着桑树枝条驱蚊子,笔直的一条土路,萧郁牵着狐妖走在前面,林言,尹舟和阿颜并排跟在后面,男孩出了山,一路时不时兴奋地回头看,林言有点心酸,萧郁身边的位置本该是他的,可惜现在说什么那鬼都不肯离他太近了。   分了手的情人,总觉得对方还属于自己,然而又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偶尔目光交错,忙不迭的转头,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林言问那小狐妖有没有办法让别人看见萧郁时其实没抱多大指望,没想到男孩一口应承下来,放了片树叶在萧郁额头,摆弄一会,几个人惊诧的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这是我们狐族的法术。”少年转了转眼珠,“不过打雷时会失效。”   林言问:“为什么?”   “我怕打雷。”少年不好意思的说。   “你有名字?”   少年眯着一双狐狸眼,好半天才羞赧的回答道:“我叫澈,因为生在湖边,杜鹃花开的时候,湖水又凉又干净。”   穿过野高粱地,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荒草坡,地上招摇着小百花,林言觉得眼熟,想了一会,突然惊讶的发现这里跟第一夜时噩梦中的环境太像了,芳草萋萋,阳光凛冽刺眼,沿路走上去,在梦中经过茅草屋的地方只有一座野坟,有些年头了,坟包已经近乎平坦,放着一只野花扎的花圈,花朵被晒蔫了,隐隐有些发黑。   “有香么?”林言对小道士说,阿颜从包里掏出一小捆没拆封的,林言抽了三株点燃了,恭恭敬敬的插在坟头。   “你干什么?”尹舟不解,林言摇摇头,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先走吧。”   下午三点,进城的公交车来了,几个人挤在进城卖母鸡买种子的队伍里离开了柳木镇,在最近能通火车的市镇买了车票,连夜赶往曾经的晋商聚集中心,五百年后的太原府。 第53章   晋中商贾起源于明初,在清朝达到顶峰,明时太原府领五州二十县,包括今忻州、晋中、阳泉吕梁,至今有多处大院遗迹保留,有些甚至仍在使用。林言打算带萧郁过来转转,能找到推理的依据最好,若不能,至少让他在青砖黑瓦的深宅大院中找到些旧时的印象,尽管史料三千,他们现在能依傍的也只有这鬼时有时无的回忆了。   到达时正值晚上八点,夏夜华灯初上,街道川流不息,火车站旁的小吃摊点发出滋滋啦啦的烤肉声,听得这几个在荒山野岭待了四天的人忍不住暗暗吞口水。   总算又回归了现代社会,林言松了口气,尹舟没出息地环视霓虹闪烁的街区,感叹道:“楼,终于看到五层以上的楼了!真洋气。”说着冲上来拍林言的肩膀,“请客,今晚说什么也得犒劳犒劳咱几个,我早想好了,咱们住希尔顿泡温泉,别想赖。”   林言捂着钱包咬牙切齿。   在宾馆前台时又犯了难,没有提前预定,到达时三人间和单间都客满,只剩标准间,尹舟和阿颜已经领了房卡回屋休息了,阿澈非要跟萧郁住,大厅金碧辉煌,狐狸见什么都新鲜,跑去喷水池捞金鱼玩,林言不敢看萧郁,小心的说:“你带着阿澈,我另开一间。”   服务员对着电脑查资料,时不时好奇的用余光打量两个带孩子的男人,视线在萧郁脸上移来移去,让林言莫名不爽,又不敢表现出来。   萧郁沉默半晌,说一起住吧,我本就用不着睡,再说总在一起,习惯了。林言握着签字笔的手心微微出汗,听萧郁这么说,鬼使神差的竟松了口气。   两张床,阿澈摊手摊脚霸占了其中一张,林言睡另一张,萧郁望着街景发呆,城市本没有夜,厚重的窗帘后露出一点满街的霓虹,是一窝窝红绿的星。林言每次醒来都见萧郁保持同一姿势在窗边站着,低声唤他来睡,那鬼便淡淡地摇头,不知醒了几次,再睁眼时天色已经泛白了。   萧郁脸色如常,原来变成鬼,疲倦饥饿的感觉都离他而去,像一块石头,一件东西,无根无落地飘荡着,凡俗的满足与快乐也与他无关。   恨不得再吻一吻那削薄的唇,哄他笑了,可那鬼的眼睛凝视着远处的虚空,无暇顾及他。   两百八一位的自助早饭极其丰盛,谁知阿澈一搅合,其余人都成了跑腿的,饭没吃好全围着他转,小狐狸眼珠子一骨碌,蛋糕点心肉肠鸡蛋来者不拒,他不敢使唤萧郁,只耀武扬威地指挥林言三人跑来跑去替他领吃的。尹舟好不容易闲下来喝口汤,悲愤道狐狸不是只吃生肉吗,阿澈耳朵极灵,摸着肚子得意:“知道你们祭天地拜祖宗上坟的贡品都去哪了?”   “等人们走了,都伺候我们狐族啦,大块猪头肉,腌鱼腊肠火腿,肉馅馒头,好吃的紧。”阿澈晃晃脑袋,露出一对尖耳朵,“我小时候闷了有时也变成人来山下转转,爷爷不知道,要是听说了肯定要打我的。”   隔壁桌一对老夫妻,听见一个八岁孩子念叨他小时候,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林言从宾馆前台取了一叠旅游宣传册,挨个记商户大院的地址,勾勾选选排日程安排,阿澈跟着看,他不认识字,专挑图片,见都是些黑乎乎的院子便抱怨连连,不顾林言的反对抢过去乱翻,忽然指着其中一页兴奋起来:“我要去这里!”   他指的是一张花花绿绿的游乐园宣传照。   “不行。”林言一把抢过小册子,“咱们在这住不了几天,抓紧时间办正事。”   狐狸一听,扁起嘴就要哭。   “乖,哥哥带你去吃六味斋酱肉,听莲花落。”林言好声好气哄他,“你郁哥哥快走了,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玩。”   阿澈眼睛里的泪蓄的更深了,随时要决堤了似的,几个人轮流安抚无效,萧郁摸摸阿澈的脑袋,拿过小册子仔细看了看,对林言说:“罢了,带他去吧,这后面的晋阳古城看着倒有些眼熟。”   原来是修复后的古城遗迹园开园仪式,宣传语说门票对折,不仅有各式明清建筑,特色小吃,暑假期间嘉年华驻扎在此供孩子们取乐,届时园中搭台演皮影戏,演林冲夜奔。几幅小小的照片,方正森严的大四合院,黛瓦朱门,院墙极高,门口两只光滑的青蓝石鼓,地上游移着云的光影,拍摄的时间极好,瓷青的天空透着浅粉,四方枝杈伸展成汝窑的冰纹,屋檐是最神秘的所在,瓦缝下藏着黑衣刺客,那是回忆中的旧时中国。   忽然被触动,林言跟着点了点头,小狐狸高兴的要蹦起来,一下子打翻了玉米甜汤,洒了尹舟一身。   “小祸害。”尹舟暗骂道。   宾馆门口有旅游专车往返接送,到达时上午八点,天空略微阴霾,空气凉浸浸的,游玩的大好天气。   遗址复原加上现代修葺很是气派,园外停满了车,三三两两孩子被大人带着,手里抓着气球,阿澈一见也要买,迫不及待的拉着萧郁往摊位跑,盯着纸糊的风筝,皮影,面人和灯笼几乎要流口水,每样抓了几只,又要看上了比他脑袋还大的蓝色棉花糖。林言赶过去救场,往萧郁口袋里塞了几张红票子,嘱咐道:“阿澈喜欢你,你带他逛逛,钱都认得清?”   “嗯。”萧郁从小贩手中接过找零,身边多了个玩闹的孩子,那鬼阴郁的脸色也放晴了些,冲林言笑笑,“你也来,我一个人带不了他。”   林言把手抄在口袋里,有点失神。   “怎么?”   “没事,就是想你了。”林言低头道,周围音乐刺耳,他的话声音很小,但那鬼还是听见了,表情略微一震。   阿澈没察觉两人的尴尬,拉着萧郁的手指,一指摩天轮:“我要玩那个。”   萧郁回头示意,林言却吓了一跳,情侣才爱玩的东西,一只丁点大的玻璃盒子,脸对脸半个小时,俯瞰城市风光,尴尬也尴尬死他,连忙转移狐狸的注意力,随手往右一指:“没意思,咱们去那里玩。”   竟然是鬼屋,宣传海报上一名长发覆脸的白衣女子,午夜凶铃专场,到处都是贞子。   还没来得及后悔,阿澈已经改变主意,一手牵一个拉着两人奔了过去。   狐妖大言不惭的说从来不怕鬼,率先冲进黑黢黢的栈道,走了几步身后的门便封闭了,四周暗的深不见底,脚边设有通风口,阴风阵阵,站一会全身发凉。   一个白影从拐角处飘了过去,是工作人员扮的鬼,林言咬着下唇告诉自己都是假的假的,冷不防脚边伸出一只手,朝脚腕猛的一抓,吓得赶紧捂嘴,差点叫出声来。   身后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头皮都麻了,看着前面一小一大两人走的欢快,林言恨不得把刚才自己指路的手剁了。   浓重的黑暗阻隔视线,只看见前面萧郁的背影,穿现代人的衣饰,T恤稍小了些,绷在身上,隐约可见匀称而结实的肌肉线条,宽肩窄臀,束起的长发后露出一截青白的脖颈。   正出神,栈道两侧投来一束幽幽的蓝光,一头黑发挂下来,白裙飘飘摆摆,贞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毛发被栈道的过堂风一吹,冷飕飕的刮着林言的脸。   “萧、萧郁。”一个箭步蹿了出去,一把抓住那鬼的胳膊,惊悸道:“你别走太快。”   “你怕这个?”   林言脸色发青,结巴道:“我小时候被这电影吓着过,早知道是贞子……我,我就不进来了。”   萧郁跟他换了个位置,让林言走在自己斜前方一点,肩膀侧过来,小心翼翼的护住他,离的近了时有接触,手指碰着手指,林言手心冒冷汗,竟不比那鬼暖和多少。   人造的诡异环境,幽昧压抑的栈道,曲曲折折仿佛永远绕不出的迷宫,黑暗滋生想象,想象滋生恶魔,耳边充斥着女魅的幽幽叹息,每一个狭窄的拐角后都藏着女鬼,甚至有倒挂在屋顶上,死人的脸色,青,绿,发黑,不小心撞上,酸凉的白裙,头发让人想起些不干净的东西,像下水道里绞着的一团一团的黑毛。   恨不得立刻结束一场煎熬。   突然再撑不住,在黑暗中抓住那鬼的手,萧郁愣了一瞬,将林言的手捏在手心,紧紧的扣住,林言回头搂住他的腰,两人拥抱在一起。   时间仿佛停顿了,置身于一处安全空间,心上人的怀里,风雨不侵,整日与黑暗和尸骨打交道的学者也有气短的时候,当腻了英雄,改做小儿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在一屋子假鬼的恐吓下向一只真鬼寻求庇护。   “我想你,我想你,萧郁,我真的……”狠狠用牙咬那鬼的肩膀,“我求求你,求你别不要我……”   后半句其实没说出口,说不出口。   萧郁轻轻捋他的后背:“乖,听话,我们先出去。”   两个人半拖半抱的终于寻到出口,天光倾闸而下,小狐狸早蹦到出口处等着他们,见两人脸色都反常,乐不可支的拍掌大笑。   “你俩真差劲,怕鬼,好没羞。”   围观路人见孩子可爱,忍不住也停下来跟着笑。   要不是林言冲过去作势要揍他,小家伙的狐狸尾巴怕是也要得意的露出来。   萧郁追上林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林言回头,四目相对,竟紧张的谁也说不出话。   “林言,我……”   “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被吓蒙了,胡说的。”林言打断他,大步流星往前走。   在游乐园待一个上午,阿澈玩闹够了,吆喝走不动路,被萧郁一路背着吃冰激凌,林言跟在旁边,手里拿了一堆他的战利品,玩弹子机赢来的娃娃,磕掉脑袋的孙悟空,吃了一半的糖人,烤玉米,琉璃珠子,还不算包里的,满的要抓不下。   小家伙很快又嚷着饿了,径直穿过游乐园,来到后门,一条幽深僻静的古道直通古城遗迹,路边一家旧式装潢的茶馆,榆木门槛,雕花影壁,门口一副新贴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三间古舍连通,尽头一间凉亭,阿颜和尹舟正闲坐喝茶等他们。   亭边一张小几子,放一只仿古青花瓷瓶,里面插满卷轴,院里的花都开了,丁香和胡枝子长得茂密,隐约一股草木香。凉亭的另一边是一面人工湖,小桥架在湖面,青碧的大荷叶子被风一吹,集体翻卷出白色的浪,岸边长着水仙和野豌豆,一棵柳树的枝条直垂进水里,一串银蓝色小蝴蝶从树上倒挂下来。   三人依序坐下,店小二古装打扮,连忙添上三碗凉茶,凭门票还赠送龟苓膏,调了蜂蜜,吃着降火解暑。   “我问过了,后面是古城遗址,逛一下午也不一定逛的完,两点钟搭台唱皮影戏,你们吃完饭可以直接过去等。”   “我们?”林言见尹舟和阿颜站起来正打算走,奇道,“你俩干嘛去?”   尹舟指了指桌子:“我俩发扬把凳子坐穿的伟大精神,等了你们仨小时,把能吃的都吃了一遍,那店小二嫌我们占着桌子不知道翻了多少白眼儿,后援部队总算到了,我们逛逛去,你们随意。”   “对了。”尹舟冲阿澈挤挤眼睛,“你过来,告诉你什么东西好吃。”   狐狸眼睛珠子一转:“我不去,我也要把能吃的都吃一遍。”   “啧,哥哥有事找你。”尹舟不由分说把他拎起来,“动物就是动物,摆动物园里还挺好看,拿出来溜着怎么就不开窍呢。”   店小二送上来一壶陈年竹叶青,青花瓷瓶装着,看起来莫名眼熟,阿颜招呼:“试试这个,当地特色,不过不能喝多,后劲大,容易上头,我、我刚才晕了好一阵。”   三人闪的比兔子还快,萧郁和林言面对面坐着,看阆苑下的荷塘,不知道说什么。   远处淡淡的薄雾中露出古城的楼顶,瓦片连着瓦片,一排艳红灯笼,游人的喧哗声和游乐园的音乐都仿佛远去了,斜飞的亭角下是停滞的时光,百年光景幽幽而至,那酒,那人,那一年的暮鼓和晨钟。   细瓷小盏儿满满斟了一杯酒,一仰脖灌下,清新爽口,后劲绵长。   “还算醇香,是热的,尝尝看?”林言笑着另斟了一杯,递给萧郁,那鬼并不拒绝,放在唇边微微一抿,沾了一点,算喝过了,把杯盏推回桌上。   心脏忽然猛烈的跳动。   喝了这半盏残酒,我有意喝了你这半盏残酒,只是不知郎君是否与我同心……   半昏半醒之间,林言拿起杯盏,就着他抿过的地方一口口品着,抬起一双眼睛,狐的眼睛也没有他勾人,斜斜的盯着萧郁,这古旧的凉亭和暖热的酒都似乎被下了咒,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契约,在阆苑和璎珞下缓缓醒来,迈向那深宅大院和高广的围墙,躲在门口,等着他们。   谁都逃不了,天灾人祸,爱本就是天灾人祸。   他卷起雪白的袖口,宽阔的大袖,绣一朵浅粉的春桃,朗硬外表下掩饰的一点柔媚,特意留给他看,细细的热一壶酒,亲手捧给他。   “家事繁忙,各个铺子都离不了人,不能亲送郎君上京会试,就此送别,祝郎君衣锦而归。”   “林言?”萧郁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他犹不察觉,昏昏沉沉,抬手抚上他的脸,眉梢,眼角,下颌……周围已有人侧目,看两个年轻男子当众调情,林言只觉得自己魇住了似的,痴迷的望着他的脸:“这一走又是数月,我必日日挂念着,莫忘了寄书信回来。”   萧郁按住他的手,强行放在桌上,把杯盏拿远了些:“别喝这个了。”   “你别管我,喝醉了我才敢说。”他固执的盯着萧郁,无限怨毒,“我至少比你好,你从来没敢过。”   萧郁跟他不在一个空间,突然惊愕的睁大了眼,眼前的人,是林言么?   小狐狸阿澈蹦蹦跳跳的回来,手里举着串草莓糖葫芦,裹着透明的糖壳,往林言鼻子底下一伸:“这个可好吃了。”   转而瞧瞧林言,又瞧瞧萧郁,惊讶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怎么都一头汗?”   离魂乍惊,全身发冷,林言忽然回过神来,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心。   尹舟和阿颜也赶回来,抢了林言面前没动过的凉茶喝了解渴,一指前方人群聚集的地方:“那边有抽奖,按门票上的号码,先过去看看?”   林言懒得动,被尹舟一把拽起来:“走走,饭什么时候吃不行?”   “园子里那么多人,抽的中才怪,看什么看,跟对门超市排队买鸡蛋的老太太似的。”   尹舟不屑道:“就算是筐鸡蛋也是咱赚了,赶紧的,说不定等省下好几分钱呢,毛爷爷说了,要爱护人民币!”说着把林言一把推了出去,背地里偷偷给阿澈递了个颜色:“你有把握没?”   阿澈点点头。   “行,信你一回,你林言哥哥心情不好,咱们哄哄他,你要演砸了赶紧把自个儿窝吧窝吧扔厕所得了。” 第54章   林言仍怔怔的,手指抵在眉心,刚才是怎么了,好像一霎那跌进另一个世界,手指还留着那鬼的皮肤的冰凉触觉,他竟如此大胆,抛下死命维持的自尊?不由咬紧了牙,格外离萧郁远了一点。   早上出门时天气便不甚晴朗,凉风乍起,卷着土腥气扑面而来,好像要下雨了,远处的楼宇像附在虚空的海市蜃楼,幽幽的靠近了,追逐着他,他被遗忘在百年前的“记忆”,隐秘地蛰伏在这古老院落的每一道青砖的缝隙,等着他靠近。   兑奖台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主持人扮作书生,澜衫四方巾,认真的调试话筒。   路旁几间小店,工作人员在门口搭起摊点,卖各种各样的民俗物件,还有换衣服的地点,一排排改良汉服和旗装挂在架子上,游人可以花钱租来拍照,或者干脆穿着游园,古意盎然。   林言走过去问价,小贩操着乡音,伸出两根手指,煞有介事的说:“二十两银子一天!”   连一向自恃沉静的公子哥也没憋住笑,林言在衣架里翻了翻,挑出五套没被古装剧荼毒的太惨烈的,挨个发过去:“穿着玩吧,应个景。”   一件直裾只搭一根长腰带,最多加件半臂,走动幅度大了还会露出牛仔裤,游客们装扮的不亦乐乎,忙着拍照留念。萧郁在一旁拨弄鬼面具和纸灯笼,林言正系腰带,那鬼回头轻轻说:“我记得这些,是元宵灯节的东西。”   “元宵点灯,从初八到十八,第一天叫试灯,正月十四为神灯,祭祀先祖,十五为人灯,除虫辟邪,最末一天为鬼灯,放置在坟头,游魂可借此脱离鬼域。”   林言选了盏荷花灯交给萧郁挑着:“现在都靠这些噱头赚钱,有机会就拿出来折腾,说叫复兴汉文化,最后弄得乱七八糟的。”   戏谑的拿了两只面具,青面獠牙的夜叉和恶鬼,分给他一只:“喏,你长这样才对。”   尹舟从人群里挤出来催他们:“你俩快点,快开始了。”   主持人已经调好话筒,在台上玩笑一番,把大红幕布唰的一下揭开,海报上写着奖品安排,纪念奖是印有古城全貌的纪念币,四等奖是五十元消费代金券,三等奖是手机,二等奖是笔记本,一等奖空白,舞台正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盒子,用红绸缎包裹,故意引游客去猜。   “下面请大家看清自己的门票右下角的号码,由晋阳古城投资人X先生为我们抽奖。”主持人慷慨激昂。   纪念奖和四等奖依次公布,人群时不时发出一阵“呀,是我”的呼声,夺个好彩头,笑嘻嘻的上台领奖,这两项获奖人数众多,进行了好一阵,到公布三等奖时林言已经不耐烦,推了推尹舟:“走啦走啦,有什么好看的。”   尹舟胸有成竹:“说不定中点什么呢,就一会儿。”   “得了吧,咱俩从小抽奖买彩票就没中过比脸盆更贵的东西。”林言嘀咕。   很快三等奖和二等奖也结束了,全场目光集中在红布盒子上,主持人特意卖了个关子:“这次的一等奖奖品是我们精心准备的,极富收藏价值与纪念价值。”说着从投资人手中接过纸条,宣读道:“一百四十一号。”   台下观众纷纷低头看自己的门票,没人上台认领,尹舟用胳膊肘推了推林言:“哎,你多少?”   林言扫了一眼,惊呼道:“是我!”   “快去快去,看看什么好东西。”尹舟满意的冲台上招手示意,趁林言上台,暗地里推了把阿澈的脑门,“行呀。”   小狐狸摇头晃脑:“看着吧,我们狐狸的法术最厉害。”   林言攀上台子,先跟投资人握手,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把红绸揭开,露出里面精致的锦盒,主持人特意嘱咐他慢些,吊足台下父老乡亲们的胃口。   盒子缓缓开启,林言一下子瞪大眼睛,从锦盒里拎出一只……没脱干净毛的鸡,脑袋软绵绵的垂着,血没放干净,顺着脖子往下淌。   “鸡?!”全场寂静,接着由窃窃私语转变成哄堂大笑,投资人和主持人闹了个大红脸,满场找他们的正牌奖品去哪了。   林言一头雾水拎着鸡走下台时,尹舟正一个劲打阿澈的屁股:“你怎么回事?弄只鸡干什么?原来的东西呢!?”   阿澈委屈的嘟哝:“原来的不好,林言哥哥肯定不喜欢,我就给变没了!”说完盯着鸡舔了舔嘴唇,双眼放光,“天下哪有比鸡更美味的东西,咱们中午吃这个吧?”   尹舟被他气得鼻子冒烟,林言狐疑的盯着手里的鸡,又看看闹成一团的尹舟和狐狸,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好了好了,鸡也挺好,咱们找家店炖了去。”林言把脱毛鸡塞给狐狸,“那边有羊杂和老豆腐,你们等着,我去买几份,还真有点饿了。”   路边摊摆着几口大锅,锅盖一掀腾腾冒热气,当地有名的吃食,用塑料碗装满满一大碗,方便游人边走边解馋。林言点了四份,正等羊肉出锅,天空忽然暗下来,人群一阵骚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打,游人忙不迭四下奔逃,人在前面跑,雨在后面追,七月天如孩儿脸,说变就变,林言用袖子遮雨,再往回赶时四人都已经不见了。   青石砖路长着苔藓,又湿又滑,人群往古城方向避雨,林言也跟着走,掏手机想打电话,却发现根本没信号。   远处的钟声在蒙蒙雨雾里回响,雨势甚急,来势汹汹,不一会全身都湿透了,衣裳湿淋淋的贴着,游人如织,纷纷用面具挡雨,只留一双眼睛从窟窿里找路,街上各式各样的鬼怪擦身而过,有虎头,蛇妖,白脸娃娃,地仙,都穿着相似的直裾,匆匆乱走,竟谁也认不出谁。   尹舟他们去了哪里?   昏暗的古城由远及近,林言穿过五道拱门的牌坊,踏入其中了,雨雾包围之中,各户窗纸亮起惨淡的黄光,像建在虚空之中的一座城池,幽幽叹一口气。雷声乍响,轰隆隆打在头顶,林言忽然慌张起来,狐狸的法术遇雷则破,那与他失散的鬼现在在哪?   拐过一道弯,又一道弯,前面忽然又是一道牌坊,踏过去没走多远,只见街上人影渐稀,偶尔几个女子与他逆向而行,像被缠了足,摇摇晃晃,款摆生姿,撑起一把油纸伞,面具下是数百年前的脸,鬼脸。   无端起了一个念头,这座城,是不是一座鬼城?   一盏盏纸灯笼无缘无故的亮起来,光线昏惨惨,小贩匆忙收了摊,挑着担子,见林言只跌跌撞撞乱走,急忙招呼他:“哥儿莫要乱走,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林言拉着他问:“有没有看见四个人,噢不,三个人,其中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刚才忙着避雨走散了。”   “或者哪里有游客服务中心,能放广播的?”   小贩吃吃笑了:“‘人’?城中各家各户,哪有一家是‘人’?客官说笑了。”   路边两位牵马的商人边走边聊,一两句刮进林言耳朵里:“今年也不知怎的,城里整日敲敲打打,今日一大早闯进来好些怪人,扰人清净。”   林言忽然怔在原地,他有阴阳眼,他能看见鬼!当下凝神闭目,只见眼前人影幢幢,皆呈青黑色,走动之时,身后拖着长长的一道青烟。百年时光已逝,这座在原址上复原的古城竟从未死去,它在另一个空间,以另一种形式存活,永远活着,货郎的叫卖声,茶水铺新来了客人,寂寂的一声琵琶,小姐上了绣楼,把才子佳人的故事抛在后面。   “我走错地方,误来这里,请问该怎么才能出去?”   小贩翻个白眼,挑着担子走了,迎面走来一位青髯道人,手持一柄半仙黄旗,仔细把林言打量一番,诧异道:“这位公子,不出七日你必有血光之灾,速速回乡,莫再前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客人快走吧,把前生的冤孽都抛到一边,才是化解之道。”   林言推开他,绞了绞衣摆的水,匆忙找出去的路,神思恍惚之间只听清了一个前生,猛然回过神,萧郁在哪?他们也曾这样失散过,在杳然的光阴与生死之界,本以为再不相见,不想冥冥之中他竟找了来,一个人踏过寂寞的黄泉路……那一世的林言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不离不弃?   谁说情爱不是前世的因果,一见钟情也好,青梅竹马也好,亦或者日久生情,茫茫人海,为什么偏偏遇上那一个,为什么偏偏选了他?   青苔让人脚下打滑,晦暗的街景和惨淡雨雾仿佛浮在世界的另一端,成化二十三年,那年那时景致,追着他,提醒他遗忘在虚空的“前生”。   “林言!”忽的一声呼喊,萧郁挑一盏灯笼,在古街不远处站着。   这画面无比熟悉,忽然回忆起那天他离家出走,自己曾疯了似的找他,在北四环一家古怪的电影院门口,那鬼也这般凄惶的立着,等着他。   林言忙不迭奔过去,惊魂未定:“这里不对劲,我看到古时的人,他们跟我说话……”   萧郁拉着他往路边走,沉声道:“你走错了路,这座古城分人鬼两界,大概是打雷把入口引了出来,跟我走。”   拐进一家高敞的大院,进门先是一道老旧的照壁,刻朱子家训:“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   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   穿过满庭荒草,八扇雕花门扇大开,一道屏风黑底烫金字,一朵朵繁复的金牡丹像要扑到人脸上,两人执了手过中庭,四方院墙把院落围的像一口井,抬头便看见方方正正的一块天,飘着细密的雨丝。再过阆苑,檀木椽子上画满壁画,由于阳光日复一日的照射,已经发了黄。   推开一扇对开的木门便至书房,那鬼在前面带着,如入无人之境。   “当心门槛。”萧郁托着他的手,脚下是一道榆木槛,近一尺高,被踢踩多次,残缺不全。   “尹舟他们呢?”林言问。   “他们都在人界,只有你不见了,先避一避雨,等天放晴了我带你出去。”   林言点点头,选了靠墙一张黑漆交椅坐下,使劲拧衣角的水,抬头往四下一打量,奇道:“怎么进了民宅,这一户的鬼主人不在?”   “在。”萧郁说,见林言仍不明白,苦笑道:“不记得便罢了,别想。”   书房阔朗,进门靠墙放两把黑漆交椅,中间一张花梨方桌,摆着青瓷花瓶,正对大门的方向摆一张大案,文房四宝俱全,都许久未用,墨干在砚台里。后面一副紫檀木架,摆设玉雕和前朝古玩,再往后一排排都是书架,摆满珍贵而烟黄的线装书,最前排是《四书章句集注》、《楚辞集注》、《晦庵词》,朱熹所作,存天理灭人欲,往后有《论语》,《诗经》,《孟子》。   书房两扇朱红窗棂,被西晒的阳光照的褪色,因为下雨,昏昏沉沉,稀薄的一线天光,一股朝生暮死的荒疏味道。   林言忽然觉得这房间眼熟,走过去一一查看,手指从瓷器表面划过去,斗彩,青花,点墨,碧似雨过天青,粉如百蝶穿花。又至书架,随手搬开几册,里面另有隔层,伸手进去,掏出一卷《搜神记》,再往里摸索,竟翻出一册落满灰尘的《牡丹亭》,三魂七魄忽然不完全,他惊慌的失声叫道:“萧郁,我见过它!”   回头对上一双灼灼的眼,书卷掉在地上,正翻到那一页,柳梦梅在园中捡到杜丽娘的画像,迷恋佳人,竟至于挖坟掘墓,杜丽娘从墓中起死回生,有题记曰:“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认识你,在很久以前……”他断断续续的,抬手搂住萧郁的脖颈,凝视他的眼睛,喉中焦渴难耐,一线离魂幽幽附着在古早的书页上,入了心肺,萧郁推开他,淡淡道:“你不认识我,你是林言,我只要你做这一世的林言。”   “我知道我是谁。”林言缠上他的身子,忽然呼吸急促,难以自控,幽幽吐出一句:“萧郎……”   那鬼面色大震,怔怔的任他的吻落在颈上,滑至胸口,四下空寂无人,只有两个古早的魂儿,穿着被电视剧改成四不像的明装,搅作一团,一个灭绝人欲的年代,爱与恨都秘而不宣,化作藏在书架深处的一卷邪书,因为掩饰,更加膨胀,林言忽然报复般的把萧郁推在地上,跪坐在他腿间,挤碎骨头似的狠狠拥抱。   认识他之前,遇上的爱都平静淡泊,只想找个合适的人过完一生,看上他,生活一波三折,惊涛骇浪,一不留神满盘皆杀。   谁说情爱与前生的夙孽无关?   有一分钟的真心也好,为什么偏偏他的眼睛看的总不是自己?莫名的恨意和嫉妒,恨到骨子里,自己不好么?他要爱便陪他欢爱,他要走便连一句挽留都说不出口,不远万里,替他寻前世的恋人,甚至连婚约都一并成全了,这鬼置他于何地,狠下心肠这样对待自己?   “要我。”他愤愤的盯着萧郁,“你肯不肯?”   “我不能。”萧郁转过脸。   “你不敢?”   那鬼忽然被触到痛处,狠狠拽开他的衣襟,褪去绣满卷耳纹的直裾,撩起林言的T恤下摆从腹肌吻上去,用力吸吮,吻上他的嘴唇,突如其来的情欲像一场业火,把两人都烧成了灰,谁都没有理智,在满室线装古书间颠来倒去,动作太大,碰倒了一壁书卷,书页飘摆而下,四面八方,无处可逃。   满座圣人之言,围观他们的不堪。   “疼吗?”刚没入一寸,见林言咬嘴唇,萧郁停下动作,细细吻他。   “进来。”林言把腿缠在他腰上,疼的一脑门冷汗,固执的抱着他,“再用力些。”   “傻子,不要命了。”   “你他妈才傻,死了多少年的人,你想着他干嘛?”林言忍受着身体被一寸寸撑开的不适,咬牙问他:“我是谁?你当我是谁?”   那鬼吻他被冷汗濡湿的额头:“林言,我的林言。”   硬物在身体里一下下动作,林言失控的用拳头把呻吟声咽在喉咙里,贪婪的看着萧郁动情的样子,两道舒长的眉蹙成疙瘩,每次没入深处都难以自制的重重喘息。   快感越甚,他变得急切而焦躁,拉着萧郁让他伏在自己身上,饥渴地吸吮他的唾液,把那软舌往嘴里勾,恨不得缠个痛快,一手解了他的头发,蜿蜒在裸背上,用手心一趟趟抚摸。   这诡异的古城,诡异的房间,他和他的过去倏然重合,像被灌了幻药,不知因果不问来由,情欲铺天盖地,真真假假,古今交错,心安理得的承受本该属于他的快乐,比谁都放荡,比谁都堕落,有什么不可以,萧郁欠他的!   他要走了,再不回来,他要找的,是一具死去爱人的尸骨,万千愤怒,不甘和嫉妒都化作一场禁忌的欢好,像他们的初见时变态而偏执的情爱,他惩戒似的咬着萧郁肩膀,微微扭臀:“我还要,不够,不够……”   猛烈的撞击和摩擦几乎让他昏死过去,喉咙哑的叫不出来,他躺在地板上,偏着头喘息,泛黄的书页擦着面颊,竖排版的黑字触目惊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第55章   小雨打着窗棂,天地昏惨惨一片,灰颓延伸至室内,方寸之间有麝香的味道,混着陈年的霉味,满地衣衫散乱,两人缠作一团,欲念焚身,如胶似漆。   很少贴的这样近,两人都不自觉沉溺,林言跨坐在萧郁大腿上,一半迎合一半主动的起起伏伏,全身痉挛,双手抓着他,像抓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急迫,那鬼也控制不住,恨不得把他贯穿,揉碎在自己怀里,渴了太久。   书生苦读之处禁欲而清明,空气中好似有催情的香,把他整个人挫骨扬灰,填满这方寸之地,手指抓捏和双脚挨到的地方都是书,经史子集,朱子理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官入仕之道,庄严而肃穆,审视两人白昼宣淫,偏偏它们越说不能,他越想要,难以自制。   忽然记起萧郁说主人仍在,忙把呜咽和呻吟都压下去,不敢出声,咬牙忍受这甜蜜的煎熬,萧郁搂着他的腰,轻声说:“这是咱们的家……”   心里一阵悸动,腻在萧郁身上,好似在他的旧情人眼皮下偷欢,有点报复的快感。   “萧郎……”他喃喃出声,萧郁摇头,捏着他的下巴:“林言,看着我,林言。”   四目相对,心意柔软不堪,眼中莫名的潮湿,拥着他,一瞬间想要天长地久,最奢侈最荒诞最不切实际的愿望。   他在那鬼的温柔中变成一张停在高音上的古琴,快要断了弦,最终受不住身后的摩擦,狠狠地先泄在萧郁手里,那鬼跟着从他的身体中退出来,因为没满足,抱着林言,全身止不住挣扎。   “怎么了?”林言抚着他的脸,“射在里面。”   萧郁半睁开眼睛,艰难的一笑:“就你身上这点阳火,再做下去是想跟着我当鬼?”   拥着他以手自渎,黑发散落下来,侧面只看得见修挺的鼻梁,攀上顶端时略略仰脸,几不可闻的唤一声林言,偏头吻上他的嘴唇,满足地叹一口气。   那鬼收拾了满地衣衫,横抱着林言穿过一间间荒疏已久的大院,带回卧房,小心地放在榻上,打来一盆清水,用手巾仔细擦拭他身上欢爱的痕迹。   林言盯着他看,忽然发现萧郁不是不在意他,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再乞求他一回,他一定舍不得,但那又怎样,他将永远背负别人的影子,谁也打不败一个逝去的挚爱,他存在于虚空中的情敌,手中最大的砝码是“失去”,只这一条就能把他逼入绝境,溃不成军。   强装镇定把衣服穿好,看了看窗外:“雨停了?”   萧郁没回答,湿漉漉的手巾忽然掉在地上,那鬼蹲下来,头痛似的用手指使劲抵着眉心:“林言,我想起一些事……”   林言挣扎着去扶他,萧郁猛地抬起头,怔怔的盯着他的脸,呢喃道:“逸涵……”   “你说什么?”   萧郁以手掩面,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挣扎道:“我要找的人是晋阳段家的少当家,段逸涵。”   “咱们现在在段家祖宅,这里是逸涵的卧房。”   林言从床榻上蹦起来,那是张极其精致的紫檀木架子床,四角有立柱,左右后方都装围栏,小木为榫沿前方两支立柱拼装成一个镂空正圆,顶上有盖,名为“承尘”,湖水绿帐幔用银钩吊着,束在雕花上,名贵的让人几欲作呕,偏偏又似曾相识。   “……从前他便唤我萧郎。”   林言踉跄着倒退了一步。   房间寂静,窗棂忽然被风吹开了,咔咔打着墙壁,湖水色帐幔被风吹动,鼓胀如帆。   “……我知道了。”林言慢慢上前扶起萧郁,一时脑袋竟木木的,没有知觉,“咱们先回去,回去再说。”   萧郁默默点了点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纸灯笼,掐掉烧焦的烛芯,用火镰擦然,交给林言,“这是鬼灯,能带人出鬼域,你拿好跟我走,路上别回头,咱们耽误太久了。”   “还疼么,我背你。”说着把手搭在林言脉搏,见他别扭的要躲,叹了口气,“你就是不听话,再这么折腾,我拿什么赔你条命?”   林言被萧郁搀着,一瘸一拐走出宅子,按照他的嘱咐不敢回头,挑着灯笼循原路返回。雨已经停了,街上弥漫厚重的雾气,只看见一重叠一重的屋檐和砖瓦,挂着红灯笼,在风里摇摇欲坠。   来时的牌坊近在眼前,说来也奇怪,从迈过牌坊开始,周围一直弥漫的雾气不见了,连太阳也从云后探出脑袋,地上一个个水洼子,被阳光晒的反射出金琳琳的光,游人纷纷抱怨刚才的一场急雨,抖落伞上的雨水。   尹舟,阿颜和狐狸正在路边焦急等待,一看见林言赶忙站起来。   “出来了,出来了!”尹舟叫道,见两人走近,阿澈在掌心结了个印,往萧郁额前一点,那鬼凭空出现,还好几个人围成圈把他挡在里面,没有引起路人注意。   “里面的路太多,拐着拐着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还好遇见萧郁。”林言把灯笼吹灭,团成一团扔进垃圾箱。   “路太多?哪里有路?”   “喏,后面还好大一片,等会带你们进去转转,有好多老宅子。”林言往后一指,霎时呆住了,只见牌坊只修了一半,一块黄牌子写着“施工中,暂不开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竟是一大片废墟,房屋倒塌,一段段残垣断壁,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几个坟头歪歪扭扭地立着,说不出的诡谲。   刚才的古城去了哪里?难道他们活生生走进了时光的裂缝,一座被浓雾包裹的海市蜃楼,回想起城中景象,无限诧异。   阿澈围着林言转了一圈,使劲吸了吸鼻子:“有狐狸的味道,蛇,黄鼬,还有老鼠和游荡的野魂,没人的老宅和坟地最招这些东西。”   “算了,回来就好,这地方怪里怪气的,咱们趁天没黑赶紧撤。”尹舟不以为意,冲萧郁一抬下巴,“谢了哥们。”   方才做的狠了,走路都不自在,阿颜审视着互相倚靠的两人,眼中泛上一点寒意,跟萧郁错身而过时故意撞了他一下:“什么都给不起就离他远点,这次放过你。”   一行人乘上旅游大巴,逃也似的离开了古城,朝后望去,只见整座古城遗址亮起彩灯,戏一场接一场地唱,而西北角的野坡却沉在诡异的黑雾之中,一片凄迷惨淡,像一张巨口,恨不得将所有光亮的所在一口吞噬。   第二天一大早阿颜便出门了,说去置办冥婚用的行头,留剩下几人在宾馆休养生息,顺便查资料。宾馆二楼有家茶餐厅,凭房卡每天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免费赠送点心,阿澈赖床,一听到这消息骨碌一下蹦起来,一手拉林言一手拉萧郁,餐厅还没开门便站在门口等,一个劲咽口水。   座位靠窗,太阳晒的暖洋洋,装满巧克力点心的不锈钢餐盘反射一点晶亮的阳光,旁边厚厚一摞古籍翻印本,电视在播德甲联赛,旁边一桌中年大叔边看电视边打牌,林言一手托下巴,面前撑着笔记本,一边努力从看不完的学术论文中寻找蛛丝马迹。   叮的一声响,电梯门开了,尹舟顶着一脑袋乱毛出现在门厅,匆匆跟三人打个招呼,抽出椅子一屁股坐下:“有进展没?”   “资料倒是有,都没什么用。”林言叹口气,一指屏幕,“晋商的鼎盛时期在清朝,明朝时刚刚起步,这方面的记载主要讨论明政府实行开中法对商贾的影响,有名有姓的家族资料不多。”   “倒是有一户段家,在明初用粮食跟布匹与北方镇边军队换取盐引,盐商起家,创始人叫段汝阳,但萧郁说的那个段逸涵生活在明中期,已经不知是他的第几代后人,要找哪那么容易,再说这附近保存最完好的晋商大院也只能追溯到明末清初,从遗址下手也不好办。”   尹舟开了听可乐,咕嘟灌了一口:“没点卓越成就什么的?像电视里演的,乔家开拓茶路经营票号汇通天下,多牛逼。”   林言无辜道:“这个段逸涵要真的是我,你觉得他经商有指望么?”   “那倒是,散财童子还差不多。”尹舟嘀咕。   “困难重重呐。”林言感叹。   “啧,专业人士的精神,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我们制造困难也要上!”尹舟踌躇满志往上撸了撸袖子,“换我来,你下场休息。”   “你能看的进史料?”   尹舟大手一挥:“这你就不懂了,咱们得结合多方面知识,深挖洞广积粮,宁可错杀好几千不可放过一个,瞧着吧!”   林言把座位让给尹舟,揉着太阳穴去洗手间,使劲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前蒙了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水龙头哗哗的响,忍不住一拳把水流打的飞溅,暗骂自己:“费这么大力气,你他妈图什么!”   镜子里忽然多了个影子,无声无息站在身后。   林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点动静没有,仗着是鬼就能老吓人?”   萧郁拭去他脸上的水珠,轻声道:“对不起。”   “别,听着怪别扭的。”林言关掉水龙头,转身倚着大理石台案,想了一会,“事到如今也不止为你,我自己也有点好奇,到底那个我是怎样一个人?”   “想起一点又记不清的感觉真糟糕。”林言苦笑。   回去时尹舟正呆头鸟似的盯着屏幕,见林言回来,把视线直勾勾的定在他脸上,林言晃晃脑袋,尹舟跟着转悠,活像朵迎风招展的太阳花。   “我脸上长草了?”林言摸了摸下巴。   “啧啧,神了,真像。”尹舟看看他,又看看屏幕,使劲冲林言摆手,“你自己来看,这人像不像你?”   “像我?干尸还是棺材……”   话没说完忽然停住了,屏幕上是一张烟黄的古画,很有时代特点的工笔淡彩,像老宅祖先祠堂里挂着的那些,人物虽不算写实,但面部神态捕捉的极为细腻,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头顶挽髻,穿圆领大袖衫,端正坐着,嘴角上扬,似笑非笑,落款处不知被什么刮去了,空落落的一片,比周围颜色浅一些。   林言抽了一口冷气,把屏幕往自己的方向一掰,顿时惊得说不出话,尹舟说的不错,画中人太像他了,要说有不同,大概相比于他的和善,画里人物的眉眼更媚些,一双水波潋滟的眼镜,未开口便含三分情,神态酷似在凝视他的恋人,坐姿端正,衣履却很随意,石青衣褶重重叠叠,一直铺陈地上。   萧郁也变了脸色,怔怔的伸手想碰屏幕上的画,被林言一把挡开:“哎,别摸,不是真的。”   “是你说的段逸涵?”   “是他。”萧郁一字一句道,“绝不会认错。”   林言把视线投向左下角:“可惜没有落款和印鉴,咦,为什么偏偏把落款毁去了?”忽的凛然一惊,那张黑黝黝的无字牌位一闪而过,转头看向那鬼:“这难道是你……”   “是我作的。”萧郁转过脸,对着窗外出神。   屏幕上泥金色古画如一个穿越时空的幽灵,凭空出现在这里,像在故意提醒他们的曾经。   大概是个阳春三月,他俩一个端坐于黑漆交椅,一个执笔站在案前,铺开一张宣纸,两人相视而笑,那段家的年轻当家把账本和算盘都丢至一边,媚眼如丝,凝视恋人才露出的痴迷神情,盯得人许久忘了落笔,宣纸晕开一滴圆圆的墨……也许就在今天的书房,林言故意木然,问尹舟:“你在哪找到的,我刚给你的博士论文?”   “懒得看那玩意。”尹舟不以为然,“直接用关键字搜出的图片,原出处好像本教画画的书,《明清民间山水人物细考》,跟你说的那什么商人历史八竿子打不着。”   “咦,有作者的联系方式,要不要问问看?”尹舟兴奋地搓着手,“说不定是那什么段家后人呢。”   正说着,门厅叮叮咣咣一阵响动,小道士满头大汗,拖着两只一米来长的蛇皮袋挪进来,后背的蓝道袍被汗泅湿了一大片,服务员穿旗袍站在电梯口迎宾,见他的样子一时长大了嘴,那句“先生有预定吗”愣是没问出来。   尹舟赶忙放下可乐罐去迎他:“死人娶死人,又不是让你嫁闺女,你弄这么多干什么!”   小道士狠狠瞪他一眼:“你、你小声些,生怕别人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两人心虚的一起朝迎宾小姐微笑,假模假样道:“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林言无心听他俩闲扯,一手握着手机,一手被萧郁紧紧攥着,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嘟——嘟——”   “喂?”   电话通了,林言耐着性子寒暄几句,电话那头是个南方口音的男人,普通话说得不标准,大概是总把“啦”放在最后当尾音,让人觉得啰嗦,但又很精明。   “你说哪幅画?我出的画集跟收藏的古画多了去了,哪里知道是哪幅嘛……噢,你说明清山水人物那本书,那本我记得,废了好大心血的啦,我告诉你哦,从搜集材料到整理出版用了整整两年,哎我说你是记者吗?要采访得跟我的秘书约时间……”   林言默默冲尹舟竖起中指。   听林言描述了整整三遍书名页数和画中内容,那啰嗦画家才恍然大悟:“噢你说那一幅,卖给我画的人是姓段,当初我还特意走访过他们家,在一个鸟不拉屎的村子里,我跟你说哦,中国现在就没有什么大家族,都在建国后抄家抄掉了啦……”   “哦哦,你问画,那家人说他们家在明代很有钱,晚清时抽大烟抽垮了,传下来的东西和祖宅都卖了,到他那代就剩几幅祠堂里挂的祖先画像,我五千来块钱一幅都收了,做好事嘛。”   林言顾不上跟奸商计较,看了一眼萧郁,脱口而出:“您转手么?我学历史,最近在搜集类似画作。”   “我是画家,不是倒买倒卖的,不过嘛……”那边沉默了一会,林言简直能听到对方转眼珠子的声音,“不过你要真想买,我可以考虑以私人收藏的名义转手,反正我的书也写完了嘛。”   林言问价钱,尹舟,阿颜和萧郁都盯着他,连阿澈也放下点心围过来,尹舟一个劲用口型比划“压价压价”,林言拣了块芝士蛋糕堵住他的嘴,只听电话那头道:“你也知道,这时期品相良好的画作不多见,要不是我藏品多,肯定不会出手,这样,这幅落款有一点损坏,价格不能少于三十万,具体得见面细谈。”   “……您五千块收的,卖我三十万?”林言诧异道,“那算了,您能把卖画人的联系方式给我么,是私人问题,对的,很重要。”   画家一听他不买,口气立刻冷了下来,说了句客户信息无可奉告,林言压着火气,问道:“你是怕我揭穿你低价收购骗人吧,我是画里的人,你拿我的画出书,小心告你侵犯肖像权。”   那人哼了一声,不客气的挂了电话。   几个臭皮匠面面相觑。   “怎么办?”林言望着手机,“再打过去试试,还是咱们一人一个肾先卖起来?”   尹舟把蛋糕吞下去,长手指敲了敲桌子:“我有办法。”   “你不是画里的人么?”尹舟抢过手机,把林言按在椅子上,“来个差不多的动作!”   尹舟把林言的正面照调进photoshop,大家围着七嘴八舌提供意见,调色,调对比度,变暗,忙的不亦乐乎,不一会功夫,一张鬼气森森的半身照出现在桌面上,像个活了几百年的僵尸,双眼呆滞,脸色灰绿浮肿,胳膊上布满青紫斑点,尹舟把这张照片和段逸涵的画像拼合成一张,传到手机里,按了发送键。   “这有用么?”   “死马当活马医呗,这人黑心钱肯定骗了不少,俗话说做亏心事的最怕鬼敲门,还画家,啧啧。”   尹舟话音刚落,短信铃声响了,一条信息弹出来,是一个地址,仔细一看,正是离这里不远的一座村子。 第56章   村子的名字很符合尹舟的猜测,就叫段家村,还没等几人进行下一步定位工作,一直站在旁边的服务员终于忍不住了,指着阿颜拖进来的两个沾满泥的大编织袋:“先生不好意思,这东西能不能麻烦您先拿回房间?”   作为一家每杯长岛之恋能卖到一百二十块的小资情调茶餐厅,麻袋显得很不合时宜,服务员好心地提醒可以打电话叫客房服务帮忙搬运,说着想把袋子往里推以免绊倒客人,阿颜怕露出破绽,赶忙护在前面。   “这是什么呀?”服务员一脸狐疑。   “碎……”尹舟的“尸”字还没说出口,被林言狠狠踢了一脚。   “花生。”林言说,与此同时小道士脱口而出:“海螺。”   “对,我们是卖海螺的。”林言说。   “我、我们卖花生。”阿颜说。   两人尴尬的对视一眼,尹舟见形势不对,急忙圆谎:“呃,有海螺也有花生,我爱吃。”   几个人顶着服务员戒备的目光收拾东西撤退,一路小跑回到房间,阿颜把麻袋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林言和尹舟不由感叹幸好没被别人看见。   编织袋里包着一个个小塑料袋,第一包是冥婚用的香烛,纸元宝,供果,绸缎尺头,喜服,纸糊的车马服饰和合婚帖,超度亡灵所用手抄地藏经和往生咒各一百零八份,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两只木锦匣,内封镯子,戒指,耳环各一对。   阿颜掏出第二只包裹,竟是一捆半米来长的螺纹钢管,配三只不同口径的铲头。   “洛阳铲!”林言惊讶道,拎起一只铲头试了试重量,这东西是小规模考古和盗墓最趁手的工具,铲头呈半圆筒状,用它打进地底,抽出时能带出地下土层,通过土的成分来确定古墓的位置和大小。尾部可接螺纹钢管,一截截拼起来总长近三十米,连号称最深的汉墓也不在话下。   阿颜没答话,陆续从编织袋中又取出四把尺寸不同的手铲,登山专用绳索,毛刷,一把折叠针铲,五只睡袋,迷彩服,强光手电,驱蚊药水,有一包全部是食物,压缩饼干,罐头,夏天也能储存的腊肉,火腿和咸鱼,甚至专门买了一只无烟炉。   “看看还缺什么,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家考古用具专卖,特别全。”阿颜抹了把额头的汗。   “咱们这是去盗墓?”尹舟看得瞠目结舌,握着一把手铲反复研究。   “差、差不多,只不过不拿钱财,送完鬼就走。” 小道士认真道,“那些能把墓建在荒无人烟处等着放炸药的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帝王之家,我估计咱们要找的段家祖坟不会太偏远,那就有一个问题……”   “不能让人发现。”林言接话,“中原一带盗墓猖獗,百姓早有了警惕心,据说半夜一听见炮声全村抄着铁锨抓盗墓贼。”   “对。”小道士点头,“考古是细致活,咱们没那么多时间,到时候打盗洞进去,动土,找线索,举行仪式,最后撤出来没有一天一夜完不了,我买了够四个人吃的口粮。”   林言不由佩服小道士心细,明代墓穴虽比前朝浅,但达官显赫的墓冢深度也在四米以上,要想在最短时间之内找到准确位置并且进入墓穴,没有全套工具根本不可能。   心里咯噔一下,按此发展下去,如果他们讨论的方法正确,找到段逸涵的坟墓后,只需一天一夜他就能够送萧郁去投胎了,在他抽出时间为离别伤感之前,另一件事闪过脑海,一件在近日的平静中差点让他忘记的事——之前那股非要置萧郁和他于死地的力量,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么?   还是说它一直蛰伏在暗处,像一只眼睛,只等最后的机会?   林言按住装食物的包裹:“下午再去趟超市,我怕不够。”   “这、这些咱们吃两天没问题……”   林言打断他:“阿颜,你有没有想过你师父现在在哪?”   “师父他不会……”阿颜愣住了,只见林言,尹舟和萧郁都看着自己,不由红了脸,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   这句问话让刚取得进展的愉悦心情沉下来不少,林言摩挲着尹舟给他的匕首,“带着刀,有备无患。我去租辆面包车,这次咱们玩大了。”   下午几个人归置装备,堆了满地的东西分发给每个人后倒也不算太重,这次萧郁以人形出现,也没能享受鬼的特殊待遇,被分了一只沉甸甸的登山包,为了帮林言减轻点负重,特意把最重的探铲和针铲放到了自己包里。   看着地板上四只满满当当的包裹,林言心里也没底,他在几次考古实习中都只负责跟专业相关的文物整理工作,亲自动洛阳铲下地还是头一回。   午饭过后五人聚在尹舟房间里,尹舟搜集具体地理位置和行车路线,林言和小道士则一直讨论课本上为数不多的明代墓葬规格知识。   与考古相比,盗墓更看重速度,眼力,既要掩人耳目又要尽量多带出东西,中国古代盗墓家族已经把寻龙点穴应用到登峰造极,考古实习中林言见过不少令人惊叹的盗洞,从离墓室一段距离开始斜斜切入,正正好好把盗洞开在棺椁正上方,往往只消一夜,墓中陪葬便被摸金贼洗劫一空,而正经考古人员只能望洋兴叹。   一番讨论之后,林言带头去超市补充食物存货,按照小道士的建议另外买了蜡烛,竹筐,口罩等,令他惊讶的是阿颜对这一冷门领域竟然很熟悉,用他自己的话说,道术最初只用于墓葬防盗,因此从小便被师父传授过摸金派的伎俩。   “还、还有朱砂也不多了,万一遇上邪门东西不好对付。”阿颜说,尹舟好奇,问他:“墓里能有什么,粽子?”   “鬼。”林言指了指萧郁,尹舟不解道:“你的墓里没有啊,魂不都转世了么?”   “不排除还有墓局,我在考古队时常听说这些,比如当年开万历帝定陵的主要人员有人狱中自杀,有人飞机失事,有人在家中上吊,文革期间皇帝棺木被抛至山下,一对夫妻把漆棺捡了回去,结果他们的四个孩子莫名被闷死在漆棺中,几年之后,夫妇最后的儿子煤气中毒死在漆棺上。”林言把一袋牛肉罐头扔进租来的面包车里,“到时候杀只活鸡去去晦气,老祖宗的东西谁说得准,有备无患吧。”   见阿颜去买朱砂,林言回头压低声音问尹舟:“能用你家老爷子的门道弄到枪么?”   “你疯了?!要那玩意干吗?”尹舟话没说完,被林言一把捂住嘴,“我怕的是人祸,那老头一直没影,他下了那么多次杀手没成,会顺顺当当放过咱们?”   这次连尹舟也紧张起来,手心捏了一把冷汗:“我试试,不过让我爹知道咱们都玩完了。”   “气枪土枪都行,到时候阿颜要帮咱们,那老头八成连徒弟都不认。”   晋阳是座没落的古城,就如同西安过去称长安一样,现在的晋阳已经成了一片遗址,在太原的东北方向,而段家村则更偏远一些,从市中心开车走昨天的老路,路过古城入口后道路明显狭窄颠簸起来,继续朝前开大约一个小时,城市的痕迹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尹舟扒着车窗直叹可惜,还没好好享受生活又要马不停蹄的上山下乡。   面包车中途拐了个弯,经过一段羊肠小道后,在一片类似旧货市场的棚屋附近停了下来。   这里打着回收旧家具的名号,实际上是有名的私枪贩子集中地,一家家店面堆着些破破烂烂的旧沙发和床垫,老板们清一色眼神戒备,遇见熟客便四下打量一番,带进黑洞洞的店铺里。中国明面上禁止贩卖枪械,但不少收藏家和各行各业的“道上人”手中从来不缺优良装备,与这些胆大包天而又有黑社会背景的贩子脱不了干系,他们在天津,河北,山西都有自己的窝点,集生产,运输贩卖为一体,为保安全,常常一家只做部分零件,由顾客自己分店铺购买组装。   尹舟父亲是个有眼光的收藏家,每次林言上门,一老一少都相谈甚欢,相比常年不愿意回家的尹舟,林言倒更像他老人家的亲儿子。老爷子的书房摆着一只华贵的清朝手枪,早已买不到匹配的子弹,通体金色,扳机和枪柄处因常常抚摸变成乌沉沉的黑,颇有历史的厚重感。   这支收藏便出自今天他们约好的接头人之手,林言几人在商贩们警戒的目光下来到指定地点,一名穿旧夹克的瘦高男子已经等候多时了,看见尹舟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取出藏在皮夹克下的一支乌黑的短枪。   “就一支?”尹舟接过来掂了掂。   男子面露为难之色:“哎呦小祖宗,你们不是上山打兔子么,拿一支先玩玩,这玩意不安全,出事我跟你爸没法交代。”   “这是我自己装的,有效射程只有三十米,但土子弹厉害,打在兔子身上能炸出个窟窿,可千万看着准头,别走了火伤着自己。”   几人回到车里,尹舟把枪收进皮套,连子弹袋一并塞给林言,眼皮也没抬一下:“要真有什么也是冲你来的,这东西你拿着防身。”   林言接过来藏在驾驶座下,有点感动。   这次接头让半旅行半探险的队伍第一次有了深重的危机感,都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只有阿澈少年不知愁滋味,在副驾驶座卡巴卡巴的吃薯片,扭股糖似的一个劲往萧郁身上黏,满车净听他磨牙,倒也令其余几人放松了些。   奸商提供的信息很全,卖给他画的人是段家村一名叫段成义的中年男子,农忙时种小米,冬季做泥瓦匠贴补家用,地道的农村汉子,卖祖宗画像是为了给儿子交学费,似乎完全不知道手中古画的价值,听到画家出五千一张,高兴的要蹦起来,领了钱千恩万谢的走了。   林言默默的想,要是他知道明代品相和保存都如此完好画作在拍卖会连起拍价都不会低于五万,不知道会不会悔的肠子都青了。   路越走越偏僻,群山聚拢而来,灌进车里的风中开始弥漫喷香的粮食味,是麦子成熟的季节了,接天的麦浪汇成一片片金黄的海,阳光洒下来,麦子尖的刺芒亮晶晶的,农人在地里忙碌着,一垛垛收割好的麦子横躺在地上,黄狗把爪子拍在上门,好奇的用鼻子闻了又闻。   麦子七月中旬黄熟,算下来离认识那鬼已经两个多月,而距离他们约定散伙的农历七月十五还有大约二十天,最长也只剩下二十天了。   阿澈嫌跟萧郁挤一个座位伸不开手脚,索性化了狐狸的样子,蜷在萧郁腿上,懒洋洋的玩自己的尾巴。   林言看着他俩一眼,莫名的泛上些暖意。   “怎么了?”萧郁问他。   “想起一个故事,法国人写的,故事中也有一片麦田和一只狐狸,狐狸对小王子说,我并不喜欢吃麦子,麦子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会把麦子想象成你头发的颜色,别人的脚步声会把我吓得跑回洞穴,而你的脚步则像音乐引我出门。”   “一只等爱的狐狸。”萧郁笑道。   “你怎么知道?有本书评就叫这个。”林言很诧异,狐狸却嗤的一下化为孩童,委屈道:“不会有人驯养我的。”   “对,你是厉害的狐妖嘛。”林言腾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脑袋,小家伙一扭头,红着眼圈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被猎人抓去做了皮草,爷爷天天把我关在家里练法术,根本不管我喜欢什么,所以我才偷跑出来,再也不回去了。”   “没人在意我。”阿澈摆弄着萧郁的衣服带子,“我也讨厌麦子。”   “我们都喜欢你,喏,问你郁哥哥,他什么时候肯让人这么黏糊着呐。”   “我知道他嫌我烦。”狐狸低着头说。   林言也忍不住笑,心说他简直载了一车的问题儿童,安慰道:“很快你郁哥哥就走了,我大概要一个人过很久,阿澈要是愿意可以来找我玩,家里还有一只猫,给你们俩买肉吃。”   “林言……”萧郁怔了怔。   狐狸眼睛亮了一下,使劲点了点头,忽然又犹豫道:“可惜猫肉不好吃……”   没等林言回话,麦地中出现一条小径,两侧种满了白杨树,路口一块牌子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段家村”。   “到了。”林言敲了敲仪表盘,朝后座喊道:“后面俩睡着的都起床,到站了。”   汽车拐上小路,谁知没走多远,前方忽然出现了长长的一队送葬队伍,少说有二三百人,都穿着白麻孝服,林言摇下车窗,只听哀乐阵阵,哭声不绝,明黄纸钱洋洋洒洒,有两张甚至飘进了车子,听见从后面赶来的汽车声,队伍纷纷回头看,一位满脸沟壑的老者从送葬队伍中站出来,一挥胳膊,拦住了林言的车子。 第57章   伸手拦车的老人穿一身缟素,带着四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冲面包车走了过来,脸色严肃,似乎来者不善。   林言刚要开车门,阿颜从后座伸手一把拉住他,小声道:“等等。”   “摸金讲究‘望闻问切’,这、这个‘问’,说白了就是用各种手段骗消息。”   林言点点头,看着老人走近,他的脑子转得飞快,忽然被之前奸商画家的话刺激的灵光一闪:“咱们现在是记者,等会儿下车后都顺着我的话往下编,专业点。”   说话间老人已经来到了车前,用力敲了敲窗户,林言打开车门,五人鱼贯而出,与他猜得差不多,刚一下车,跟随老人的壮汉便率先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你找哪户?我们村今天不欢迎客人。”   林言并不理会壮汉,摆出一副例行公务的笑容,把身份证掏出来亮给老人,客气道:“您好,我们是《走进历史》杂志的记者组,听说咱们村从明代传承至今,是极少数现存的老家族之一,想来采访您村里的故事,不过似乎来得不巧。”   说着从钱包掏出一张工作证,其实是上次考古实习时用的临时出入卡,中国XX考古研究所的抬头很是正规,下附证件照和姓名,学校等信息。   老人接过来看时林言一个劲祈祷千万别发现有效期早过了,村里人毕竟淳朴,见工作证和身份证的姓名相同,老人的表情有了几分松动。   “你们几个跟我来。”壮汉在老人的示意下冲林言勾了勾手指,带着他们跟上队伍,尹舟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什么地方,怎么跟邪教组织似的,被林言用眼神狠狠警告一回。   足有两百多号人的送葬队伍在狭窄的村路上显得排场浩大,见来了外人,披麻戴孝的村民们都停下哭泣,回头对几人行注目礼,来到排头林言才发现村民竟抬着大小不一的三口棺材,除最前面的尺寸正常之外,后两口棺材的长度相比成年人明显短一截,最后一口目测甚至不到一米二。   一个大人跟两个孩子同时出殡?谁家这么倒霉,林言正想着,队首一位拄拐杖的白发老者慢悠悠走出来,不同于其他人的一身素白,他穿的是黑色唐装,胸前戴白花。老者面露威严,与带林言上前的老人用方言交谈,林言发现其余人对这位黑衣老者很恭敬,便猜测他大概是村长或族长。   黑衣老者听完老人的阐述,竟恼火的用拐杖敲着地面开始数落,骂够了便冲林言转过脸,表情阴郁:“你们几个立刻走,别说记者,今天就是国家主席来也没用。”   老人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乡音,不太容易辨识。   见林言面露尴尬,旁边一名中年人好心地解释:“你们几个后生来的不是时候,我们这里出殡碰见外人是很不吉利的,要倒霉好几年。”   林言深知在这种偏僻村子中连法律都必须给民俗让路,不懂规矩被打一顿都没处说,便讪讪地道歉准备离开。尹舟却不依不饶,厚脸皮道:“我们从北京特意赶来的,开了一夜的车,至少给口水喝吧?”   中年人骂了句晦气,一口口水正吐在尹舟脚底下,宅男气得当场就想发作,被林言一把挡在胳膊后面,赔笑道:“我们这就走,实在不好意思。”   往车上走时尹舟仍忍不住咆哮:“穷山恶水出刁民,架子倒是不小,什么人嘛。”   “现、现在怎么办?”小道士问。   林言其实也压着火,皱眉道:“走,找地方把车停了,咱不就是来找祖坟的?正好绕路跟上他们!”   萧郁一直盯着送葬队伍默不作声,回头又看了看棺材,停下不走了。   “怎么了?”林言问。   “三口棺材,有两口中的人没死。”萧郁轻轻朝队伍某个方向一抬下巴,“别只顾生气,看仔细。”   林言疑惑的朝萧郁示意的方向一打量,顿时头皮都麻了,只见清一色缟素的队伍中有两个人竟穿着大红大紫的宽袖袍子,是一个头戴纸花的中年女人牵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两人的脸色惨白,两颊和嘴唇却做作的鲜红,像上在死人脸上的浓妆。   两人在队伍中其实极其显眼,但自己刚刚只顾闷头往前走,竟没有发觉。   林言的声音颤了一下,一拽尹舟:“看见那俩穿红的人没?一个女人带个孩子。”   尹舟找了好一会,奇怪道:“没啊,不是白就是黑,谁送殡敢穿红,不怕被家属打死?”   “……你看不见就对了,出殡穿红的只有一种,死人。”林言蹙眉,“他们穿的是寿衣。”   萧郁摇头:“还不算,只是暂时跟肉身分离的‘生魂’,像我当年一样,现在开棺还有救,若再拖半天……不妙。”   阿颜此时也听懂了,问林言:“他们的脚踩在地上还是飘着?”   “踩地,跟活人差不多。”   “是、是了,带怨气的魂才踩地而行,你说的两个人阳寿未尽而死,魂魄才不情不愿的跟在自己棺材后面。”   没等林言答话,萧郁一攥他的手腕,沉声道:“救人。”   刚才的火气一扫而空,思路分外清明,林言摇摇头,冷静道:“别急,我先想办法问问。”   五人不近不远地尾随送葬队伍走了一段,进入段家村内部,这种以姓氏为村名的地方一般颇具特色,人人沾亲带故,一家办丧事,几乎每户都要派人参加,这才形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剩下的人不好意思只在屋里待着,便穿黑白衣裳站在各家门口目送队伍,时不时有人把一块两块的纸币塞进送殡的人手中,意思是给死者带去祝福,也为家人求得保佑,此时送殡者要行磕头大礼,哀哭声和唢呐声里不住有人插烛似的跪下去,队伍行进得极为缓慢。   相比送殡队伍的无礼,看热闹的人则和蔼的多,林言上前跟几名聚在路边说话的大婶寒暄,不多时带回了消息。   “大家都在议论这事,咱们猜得没错,最前面那黑衣服老头是村长,死者是他儿媳妇,孙子和孙女,七天前一起不明不白的吊死在房梁上,怪不得他脾气那么差。”   尹舟睁大眼睛:“三个人一起吊死,这么惨?是自杀?”   林言点头:“更悬的在后头,这一家早就出问题了,三年前村长的儿媳妇怀孕八个月,她男人在地里干农活,几锄头挖出个野坟,打开一看里面竟有具死了多年都不烂的女湿尸,男的看棺材晦气,顺手就给烧了,从这天开始他家那七岁的儿子天天哭闹,说有个女的骑在爸爸脖子上。”   “又过了俩月,村长儿媳妇生了个女儿,家里的小男孩哭的更厉害了,说妹妹就是骑在爸爸脖子上的女人,女婴出生身体就不好,男孩也整天生病,七天前是女孩的三周岁生日,家里人本想热闹热闹,没想到吃过晚饭没多久,男孩,女孩和村长儿媳全部吊死在自家房梁上。”   阿颜的眉头蹙得更紧,掐指一算,轻声道:“原来是讨债鬼投胎,这事还没完,不出七天这一家人必定绝户。”   尹舟听得脸色发白:“这么恐怖,现在怎么办?”   林言把双手骨节掰的磕巴响:“抢棺材,能救一个是一个。”   “操,他们起码有两百个!咱们今天COS黄继光还是董存瑞?”   “听我安排,大家分头行动。”林言不理会尹舟:“阿颜,有尸体有生魂,大概给你五分钟,够不够?”   “应、应该行。”   “萧郁……”林言还没来得及说完,萧郁笑了笑:“知道,放心。”   “阿澈,用狐大仙的威严拖住队伍,时间尽量长。”阿澈转了转眼珠子,“嗤”的一声化为狐身,摆了摆尾巴。   林言把脸扭向尹舟,指了指自己,又指指他,凭着多年当混世魔王的默契,尹舟绝望的哀嚎一声:“不是吧,又是咱俩垫背?”   一切准备停当,五人静静等抬棺材的壮劳力穿过平房最密集的地带,走上一条两侧都是蒿草的羊肠小道,林言冲在草丛中等待多时的狐狸做了个手势,阿澈随即趾高气扬地走到路中间,坐在后腿上不动了。   村落闭塞,村民对狐狸,黄鼠狼等动物十分敬畏,称之为仙,不仅不敢乱打,连迫不得已要拆它们的窝时都必须先敬香,摆宴,向狐仙请罪才敢动土。阿澈这一挡路,出殡队伍只好停下来,等着狐狸离开。   谁知好一会儿狐狸都不走,村民把棺材放在地上,看着狐狸通人性的样子忍不住窃窃私语,走在最前面的几位老人甚至冲阿澈做起了揖,然而谁也拿它没办法,最后不得不由村长亲自出面,刚刚跨出队伍,阿澈凌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上村长的肩膀,狐嘴一张,发出清脆的人声:“我乃乾隆十一年晋县灵狐尊者,如今奉命捉拿女鬼,无关者速速退下。”   队伍这一下子受惊非小,前排听到声音的人全乱了套,老人们纷纷跪下磕头,被老人一带,年轻人也不敢怠慢,呼啦啦把阿澈和村长围在中间,磕头如捣蒜,后排的人则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焦急的想往前挤。   三口棺材在人群的空档里露了出来。   林言和尹舟交换个眼色:“先开中间那口小男孩的。”   “现在!走!”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分两路从左右包抄,冲棺材飞奔而去,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林言已经奔至棺材旁边,新式棺材不用铜钉封殓,棺材盖一推就开,里面果然躺着一名十岁左右的男孩,停尸七天未出尸斑,除了脖子上的紫色缢痕,相貌与生者无异。   林言抱起孩子猛地往右边的荒草地跑。   人群骚动起来,只听一声大喊:“有人抢棺啦!”   “追,快追!”,“打!”   林言抱着男孩尸体跑不快,眼看村民就要扑上来,尹舟猛地冲向人群最密集处,一头栽了进去,接连撞到五六个人,自己也摔的七荤八素,村民视丧葬礼仪为重中之重,怎么容忍外人亵渎死者,顿时拳头和鞋底如雨点般落在尹舟身上。   “我操疼死老子了,林子你快点,骨头要断了!”   几乎同时,萧郁拽着男孩的生魂也赶到了,林言把尸身平放在草地上,阿颜准备已久,毫不迟疑地掏出匕首,依次刺破尸身心阳,惠顶,丹田,足阳,衔首,定通七脉,黑血从七处涌出来,一张黄符无火自燃,火光刺眼,男孩生魂缓缓沉降,与尸身容为一体。   说来也奇怪,不断涌血的七脉仿佛胶水,又仿佛七枚钢钉将轻飘飘的魂魄钉死在身体内,黄符染尽,阿颜把手指往男孩人中处一试,叫道:“有呼吸了,再等一会!”   村民正对尹舟好一通暴打,你推我搡乱成一团,只听码农哀嚎不止,林言急了,跳着脚问阿颜:“怎么还不醒?”   “再一分钟,一分钟!撑住!”小道士脸色煞白。   林言再等不及,转身一阵猛跑,跟着扑进送葬队伍的乱军之中,连替尹舟挨下好几拳,其中一记老拳打在太阳穴上,半天都昏昏然,倒地时侧脸在草地上磨出一片血痕,嘴里灌了好几口泥巴,一壮汉抬脚往林言胸口猛踢,林言使劲一闭眼,心想这次死定之时,预料中的疼痛却始终没有来。   睁开眼只见萧郁目露凶光,护在自己身前,干脆把林言压在身下,五指呈爪狠狠朝最近的村民心口掏去。   “不行,不能伤人!”林言吓傻了,下意识用胳膊一挡,萧郁收不住力,抓出五道血痕,好在反应得快,伤口不深。   喊打声扰攘不绝,只见一张张黧黑的脸膛挤在一起,由村长指挥着,乱哄哄的拳脚雨点般落下来,这般由不过瘾,村长甚至亲自上阵用拐杖向下猛击,萧郁死死把林言按在身下,像护雏的雌鸟,拼尽一生力气,不肯让他受丁点侵犯。   只听乱军之中一声清凌凌的男童音:“爷爷,我在这。”   洪水开闸般的村民如风吹过蒿草,集体抖了一下。   男童哇的一声哭了,孩子声音清脆洪亮,这次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呜呜,别打了,都别打了,我要回家!”   “云云,云云我的宝贝孙子呦!”村长一挥拐杖,一瘸一拐冲阿颜和男孩奔了过去。   随着村长这一嗓子,暴民们风卷残云般从林言,萧郁和尹舟身边刮了过去,只剩三人残兵败将般坐在草地上,T恤破了口子,尹舟的脸和胳膊布满淤青,萧郁虽不会受伤,身上被踩出一个个泥脚印,脸上头发上挂满杂草,狼狈不堪,林言一直被护在身下,除了刚开始几拳挨的狠,反倒是最齐整的一个。   “咳咳,操他奶奶的,今天出门就他妈没看黄历,受这罪。”尹舟猛地咳嗽几声,往地上连吐几口合着血沫和泥巴的口水。   “疼不疼?”萧郁扶起林言,心疼地盯着他的额头的一块淤青。   “不疼,没事。”林言摇头,萧郁用手指轻轻一碰,“咝——”林言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再看萧郁时便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拂去粘在他头发上的稻草,用手背擦拭他的脸,刚想说话,突然被萧郁一把拥进了怀里。   “哎,还这么多人呢。”林言推他推不开,挣了两次,扑哧一声笑了,安心的把脑袋枕在萧郁肩上。   “切,秀恩爱,没节操,掉人品。”尹舟横了他俩一眼。   不远处阿颜那边,村民围成个大圈子,把村长和死而复生的男孩圈在中央,老人抱着孩子哭得老泪纵横。   三个刚从成吉思汗铁骑中死里逃生的臭皮匠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挤进人群,林言拍了拍村长,一指道路中间被剩下的两口棺材,虚弱道:“段老,没完呢,还能救个大人。”   村长这才想起还有这仨倒霉鬼,当即放开孙子,威严也顾不得维持,一个劲用袖子擦眼泪,本来就沟沟壑壑的脸更苍老了,还没等林言反应,老人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按着孙子的肩膀,祖孙俩一起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不要紧,来送葬的两百多男女老少像有人喊了口号,呼啦啦全跪下了,只剩林言几个人歪歪扭扭的站在中间,扶这个不行,扶那个也不行,全身被大车碾过似的哪都疼,急的一脑门汗。   “别,别啊,这不是折我们寿嘛!”林言还没受过这待遇,实在没了法子,只能往外冒电视剧台词。   老人却极有分寸,道过谢后立刻指挥村里人把剩下两口棺材抬了过来,如法炮制,很快儿媳也悠悠转醒,跟儿子抱头痛哭,就在一家人各自泪眼婆娑时,剩下的最后一口装女孩的小棺材突然传来异动。   “咚咚,咚——”像有人在里面使劲敲棺壁想出来似的,村民吓得变了脸色。   “她怎么,怎么自己、自己就活了?”   男孩大哭起来:“那女的又来了,又来找我们了!”   棺材盖被顶了起来,从里面露出一只灰白的小手,沿棺材边缘摸索着。   阿颜掏出一张黄符刚想贴,萧郁忽然上前一步,把阿颜挡在后面:“我来。”   那鬼一步步靠近棺材,长眉紧蹙,目光杀意尽显,眼睛周围呈现深重的乌青,显得表情极为狰狞,骇得周围村民无一敢上前,紧接着全身透出隐隐黑气,越来越浓重,直把棺材拢在其中,喉咙中发出轻微的类似起尸的“咯咯”声,五指僵硬的蜷曲,扣在棺材盖上。   棺材里伸出的小手不动了,慢慢缩了回去。   萧郁一挑眉毛,咔嚓一声脆响,指爪竟生生没入棺木寸余,木屑四溅,声音低沉而阴狠:“还不快滚?!”   “冤有头债有主,这家人养你三年,你要杀他们全家,忘恩负义的东西!”   棺木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幽深女音,像在呜咽,又像在挣扎,绝不是三岁女童能发出的声音,倒像个成年女子捏紧了嗓子尖叫。   村长儿媳一看这阵仗吓傻了眼,哭喊着闺女便想往上扑,被林言一把抱住了:“你女儿在娘胎长到八个月就被她杀了,她是来找你们家人索命的!”   萧郁的手往棺木中又进一寸,冲天怨秽之气让在场之人都不由打了个冷颤,一时阴气大盛,草木萧萧,往棺木中浸淫而去:“不知好歹,自我了断吧!”   四下响起女魅痛苦至极的嘶喊声,重叠交错,从高亢尖锐到喑哑幽怨,最后只剩一线,几不可闻,棺中冒出一阵青烟,慢慢沉寂下去。   大家被这怪异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神来,却没有人敢上前,直到萧郁全身褪去青黑戾气,走至林言身边站着,才有人战战兢兢上前揭开棺盖,出乎意料的是,棺材中根本没有女孩的尸身,只有一只莲瓣似的红色绣花鞋。   萧郁厌恶的看了一眼,对村长说:“拿去烧灰深埋,她和你们家的债两清了。”   草丛里突然蹦出一只褐毛狐狸,神气活现的扑进萧郁怀中,正是窜上村长肩头的那只会说话的狐仙,怪事重重,村民们已经把一行人当成天降神兵,簇拥着五人往村子走。   林言往萧郁脸上拧了一把:“还读书人,骂起人来一点都不含糊,教你的先生听了是不是要被气吐血?”   萧郁转过脸,抿着下唇笑得很是温柔,正好村长带着孙子赶上来,老人家小跑两步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对林言说:“你们可不能走,晚上村里开席,大家伙要专门谢谢你们。”   “对了,你们是什么杂志的来着,要采访?”   林言一拍脑袋,心说只顾着抓鬼把正事忘了,当下招呼几人聚拢,尹舟一听说晚上有饭吃,头痛腿瘸全好了,跟阿澈并肩站着,四只眼睛滴溜溜冒绿光。 第58章   村里爱热闹的三姑六婆从来不放过任何传闲话的机会,很快白天发生的事便传遍了段家村的每一户人家,林言把被扔在半路的车捡回来,临时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在晚宴开始前被村长安排在村里经济条件最好的一户人家暂时休息,洗澡上药换衣服。   热心的赤脚医生带了一大包不知名的草药赶过来,煎成黑乎乎的一大锅,糊在纱布上制成膏药,林言和尹舟躲避不及,被按在桌子上贴的满身都是。   号称是祖传配方的跌打损伤膏药倒真有奇效,稍事休整之后身上的一块块淤青退了下去,用手使劲按也不疼了,尹舟还为挨打的事生气,抱着主人家的果盘吃个不停,权当报复。   这座偏僻的村落仍保留着原始的风俗,虽然单看那些石头老房和简陋的猪圈羊圈,落后程度跟柳木镇有的一拼,但村民众多,又都淳朴热情,倒也丝毫不觉得闷。   被村长安排待客的这家连大人带孩子足有十几口人,只有女主人目睹了下午四人一狐大闹出大殡的全过程,孩子们最爱这些鬼鬼怪怪的轶闻,跑来嚷着听故事。小道士内向,萧郁少言,狐狸困了窝在萧郁怀里睡觉,便苦了林言和尹舟,一遍遍讲得口干舌燥,孩子们犹不满足,咬着手指追问女鬼什么样,死人什么样,狐狸怎么会说话,大人见孩子们难缠,脱下鞋作势要打,谁知听着听着也入了神,土炕,椅子,板凳全用上,滴滴答答坐了一屋子人。   家里一位九十来岁的老头,颤巍巍的吧嗒着嘴,被林言他们的故事激起了回忆,边抽老烟袋边讲年轻时在野地里遇鬼的事,唬得孩子们捂着脸缩成一团,耳朵却伸得老长。   盛大的村宴让在城里生活惯了的几人大大见识了一把山里人的好客,天色很快暗了下来,花圈和灵棚都撤了,村口飘荡起食物的香气,电线被临时拉好,一只只灯泡把村头的大片空地照得过节一般,男人们打赤膊忙着搬桌子挪椅子,女人们则按照分工在灶台边忙碌着,时不时有人开些粗俗玩笑,惹得人笑,狗叫,猫闹声响成一片。   村里人不爱喝啤酒,说有马尿味,酒是最自家酿的黄酒和汾酒,巧手的媳妇做了油汪汪的臊子面,一只只肥胖的鸡被拔毛熬汤,和蘑菇小火慢炖,盛在粗瓷大碗中被端上桌,盖着浓香的一层黄油,白菜爽脆甘甜,用陈醋一溜,香的让从不吃素的阿澈都多闻了几鼻子。   村民心思单纯,听说救了孩子大人,纷纷赶来敬酒,林言本来酒量便说不上太好,不一会被灌得头晕目眩,学着村民的样子,跟尹舟脱了上衣打赤膊,男人们见他俩豪爽更高兴,一顿饭吃的酒酣耳热,宾主尽欢。   夏夜虫鸣犬吠,山间空气好,流云出岫,一天碎星星像要坠进汤碗里,萧郁旁边坐着白天拦他们车的老人,竟是村里有名的文人,写了一手好行楷。看萧郁的长发不顺眼,多喝了两杯酒,一边数落现在的年轻人不学无术,一边絮叨自己爷爷是晚清进士,从小家教甚严,孩子敢弄成这样早打出门了。   林言醉了,拍着桌子跟老人家叫板,说您还真不一定比得上他,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当下摆开笔墨,林言把萧郁推出去,萧郁由着他胡闹,当即真的挥毫写了副唐人马戴的《楚江怀古》,“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老人拿着字装腔作势的评价了一句“还行”,中途去解手,林言看见他悄悄绕到案边把用镇纸压着的字偷了回去。后来萧公子一晚上没闲着,被家家户户逼着写过年贴的对联。   这边正热闹着,村长换了衣裳,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子过来敬酒,原来村中规矩,出殡队伍在村里抬棺哭丧时,死者至亲之人必在灵堂守长明灯,因此下午林言几人胡闹时并未见过村长儿子。   是个穿着朴素的农家汉子,脸色黑红,因为常年在地里劳作,格外显老些,听村长挨个介绍完林言几人之后,男人哽咽着说不出话,一手拉媳妇一手拉儿子往下拜,连声哭诉你这是救了我们一家人呐。   林言赶忙上前扶他,铁打似的庄稼汉红着眼圈,亲自给四人挨个端了杯酒,狐狸也分了一小盅,汉子拍着胸脯道:“我们这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要有用得着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说一声‘不’我段成义不算男人!”   “段成义?”听到这名字,林言一口酒没咽下去,被呛的猛烈咳嗽:“咳,你,你就是段成义?”   尹舟抬起一根手指,张大了嘴:“你是那个卖古画的人!”   “画?什么画?”村长正端着酒杯想来敬酒,听闻这话不由愣了一愣。   宴席刚散,林言和萧郁便跟着段成义来了村长家,女主人端上葛根和杭白菊冲泡的醒酒茶,让林言边喝边等村长回来,晚上喝的白酒后劲大,林言头晕的厉害,半倚在农家土炕上等着酒劲发散。   相比晚饭前歇脚的人家,村长家的简陋有些出乎林言预料,墙上贴褪色的鲤鱼年画,桌椅都是九十年代用的款式,日积月累被磨得乌黑,桌上一只红塑料盒装着些大白兔奶糖,小女孩的遗像镶在玻璃相框中,黑洞洞的眼睛直视前方,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森。   段成义和媳妇都到了,不多时花布帘子被一下子掀开,村长拄着拐杖走进来,林言强打精神坐直身子,大致说了说古画的事,为了掩饰挖人祖坟的目的,委婉的把一行人洗白成认真工作的编辑组,在准备选题时无意看到刊载在《明清民间山水人物细考》上的段家祖传古画,经过好一番周折找到这里,特意来听老家族的故事。   村长的注意力却似乎不在他身上,一直闷着头不说话,半晌点了根烟,用焦黄的手指夹着一口口地抽。   林言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不安的转头望着萧郁。   老人吐了口烟,怒气冲冲地瞪着段成义,压着嗓子逼问道:“是你把祖宗画像给卖了?”   段成义不敢惹自己父亲,低着头嘟囔:“小云上初中得交学费,我一时凑不够数……”   “卖了几幅?”   “就一幅。”段成义嗫嚅。   “行,去把剩下的拿来!”   段成义抬了抬屁股,犹豫着走到门边磨蹭了半天,最后一跺脚,梗着脖子道:“本来还有四张,上次都卖了。”   “多少钱就给卖了?”   “一共两万多,放在里屋没动过。”   “你,你要气死我!”村长斗鸡似的急红了眼,抄起拐杖冲段成义的小腿肚抽过去:“兔崽子我让你不把祖宗当回事,让你不把祖宗当回事!”   段成义猛跳起来,老父子俩一个追一个跑:“不就是画,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盖,要它干吗……”   这一反驳不要紧,村长气得脸膛发紫,抖着嘴唇:“你这是打祖宗的脸,段家已经败落成这样,你让我怎么跟先人交代,怎么交代!”追着追着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枯树皮似的手使劲搓着脸颊。   段成义见父亲真急了,小心翼翼的倒了杯茶,叹气道:“小云和妞儿身子差,我想带兄妹俩再去省城看看,车费路费住院费都不是个小数,我这也是实在扛不过去了……”   村长捏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水泼在地上,还不忘有外人在场,对一脸尴尬的林言说:“让你们孩子看笑话了,教子无方,教子无方……”   林言没想到原来卖画这事村长不知道,自己贸然一说倒引起别人的家庭矛盾,当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没了主意,拽了拽萧郁的袖口,犹豫着对段老说:“今天这事闹的……要不我们先回去?”   夫妻俩见战事稍缓,急忙上前一边一个扶起村长,老人顾忌外人在场也不好再发作,坐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声:“你们是段家恩人,大老远的赶到这就为了听个故事,按理我该好好讲讲,但现在你们也看见了,子孙不争气,我都没脸跟你们提当年的段家,讲了谁信?还不够让人笑我们村里人白日做梦的。”   老人拍了拍膝盖:“时候不早了,那俩孩子我安排到别家睡,这屋子打扫过,你们俩要是不嫌弃就住这间,过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天玩玩看看,村里不比你们城里热闹,但是吃的新鲜,风景好。”   这么说算是拒绝了,林言知道现在时机不好,而此时酒劲没全下去,整个人有点急躁,又怕改日子耽误时间,脑子里酝酿着一个想法,犹犹豫豫地攥着萧郁的手指。   “说吧。“萧郁知道他的心思,轻轻说:“他们会信的。”   村长和段成义夫妇俩正准备离开,林言深吸口气,冲老人背影叫道:“等等。”   “我、我说实话吧,我们不是记者,也不仅仅是来听故事的。”   老人开门的动作忽然停了,转头瞧着他,有点困惑。   “今天之所以能救下段婶和小云,不是因为我们是什么高人,而是……我有阴阳眼,能看见鬼,今天在出殡队伍里看到段婶跟小云的魂魄跟着棺材走,就知道他们都还有救,正好我朋友懂这些。”   这下子老人和段成义都长大了嘴,林言喝了口茶,苦笑道:“那只狐妖能化人形,自然也会说人话,还有他。”林言把萧郁往前一推:“你们别害怕,他生前跟明代段家一位叫段逸涵的少东家有些渊源,我带他来这里就是想找到那位段家当家的坟冢,了结他一段心愿。”   “生前?”段成义难以置信的看着萧郁,“咋回事这是?”   “他……他已经死了,你握他的手,没有体温。”林言小声说,“他活在明朝,已经五百多年了。”   这下老人和段成义面面相觑,都不由傻了眼,林言的话让他们几乎以为眼前俩人的脑子都出了问题,然而下午老人又是亲眼听见狐狸说话和死人复活,也亲眼看到萧郁把棺中缠了自己家三年的女鬼逼到自尽。   “你这个娃娃是不是酒没醒?”   萧郁挣开林言的手,对仍一脸怀疑的段成义说:“若不信,我证明给你们看。”   “有老人在,你别吓着他们。”林言不放心的嘱咐。   那鬼点了点头,微微闭上眼睛。   仿佛是电压不稳,吊在房顶上的一百瓦灯泡开始啪擦啪擦的闪烁,灯光明暗不定,最终啪的一声熄灭了,屋里只剩下遗像前的白蜡烛闪着幽微的火光。烛影摇曳,映得女孩的脸更加阴森,玻璃相框上一朵黑绸扎成的大花,两条飘带簌簌抖动,供桌上的四支蜡烛从左至右依次熄灭,很快整间屋子沉入一片漆黑与寂静之中。   “没刮风这蜡烛怎么灭了?”段成义的声音有点发抖。   话音刚落,两扇窗户哐哐两声齐齐打开,一阵阴风卷进来,不是正常的夏天的夜风,凉得没有一丝温度,似乎把人的体温也抽干了,露在外面的胳膊起满鸡皮疙瘩。然而仍没有结束,随着风的呜咽,门啪的一声开了,一个人影遮住外面的光线,鬼气森森的站在门口。   “行、行了,我信,我都信。”村长发起抖来,颤巍巍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林言怕老人心脏撑不住,朝门口喊:“好了,先到这。”   灯泡又亮了起来,四支蜡烛依次被凭空点燃,窗户合拢,橙黄的光线中,萧郁倚着门框正往里看。   “他,他刚才不是还在屋里吗?啥时候出去的?”段成义被吓得腿肚子都软了,一抹额头的冷汗,跌坐在炕上,叫道:“娘啊,真是鬼!”   而借着恢复正常的亮光,段成义的表情忽然变了,像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愣愣地盯住林言,抬起食指抖抖索索的指着他:“你、你、你别想蒙我,你也是鬼!”   “我是人,货真价实的。”林言哭笑不得,挡开他的手指:“你摸摸看,有体温,我是活的。”   段成义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张大了嘴,像被鱼刺卡住似的,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说我咋看你那么眼熟!”   “你咋跟我卖的那幅画长得一样啊!”   终于注意到了,林言捧着茶杯,苦笑道:“这我也知道的不多,大概你们段家那位先祖死后五百年转世投胎,就成了我。”   “本想偷偷带他去你们家祖坟看看,没想到一折腾全说了,我还真没有做贼的命。”   在某些程度上来说,对自然怀抱有本能崇拜,还没有被片面唯物主义浇成水泥脑袋的村民们比林言之前遇上的人都更好沟通,他们挣扎一番后便接受了狐仙,鬼怪,转世,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林言的地位一日千里,从被当众吐口水一举超越村长,成了连所有老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老祖宗。   一夜之间,大家在村长的强制和林言的激烈反对之下,一致改口称呼林言为:“段祖宗。”   这回连那鬼都笑的要内伤。   段家村在解放前其实并没有村长,解放后宣传破除封建思想,便把族长的头衔改成了村长,私下里行的还是早时候的规矩,由每一任村长在去世前选择最有威望的后代继承位置,至于外人说的所谓选举、村官都跟段家村没有关系。   林言莫名其妙的荣升祖先宝座,连村长都对他敬畏有加,当晚带两人去祠堂看段家族谱。从村长口中得知,段家在明永乐年间做盐商起家,经过两代人的努力,在第三任东家段逸涵时达到顶峰,银库白银百万,修建祖宅的每一块砖石都用豆浆浸过,每一幅壁画都由名师绘制,清明祭祖大摆七天流水宴,过年搭台请当红班子一连十天唱大戏,十里八乡的乡民都赶来看热闹,太原府六州二十二县富家一方。   段家从永乐年一直兴盛到清中期,之后不知为何开始节节衰败,仿佛一夜之间财神爷改了喜好,段家做什么赔什么,去法兰西进货的商船,去蒙古贩卖皮草和高粱的车队,以及南下贩茶的马帮都一去不返,巨贾之家入不敷出,债主上门索要股银,很快开始变卖家当。直至清末烟馆盛行,从东家、姨太太到少爷小姐,乃至下人管家皆抽大烟,以至于把卖祖宅的二十万两银子挥霍一空,段家在晋阳再无容身之地,在偏僻村野买了十几间茅草房,举家迁来现在的段家村。   “后面一座山就是陵山,段家世代先祖就葬在山上,我们搬来祖坟处居住,就是为着愧对先祖,只能给守祖坟给先人赔罪。”   林言点头:“怪不得村里的房屋最老的看起来也不过一百年,原来段家是后迁来的。”   祠堂昏暗,没有通电,点了一盏煤油汽灯,林言和萧郁坐在桌前翻族谱,书页因为时光的浸淫而变得烟黄酥脆,稍不仔细便往下簌簌掉纸渣,标致的正楷记载每一支先祖的姓名,妻室、子孙和生平事迹,密密麻麻的文字挤在一起,一时间有些神思恍惚,似乎那个古早的“他”早料到今日,在字里行间等待着,伸手相牵。   有些繁体字冷僻艰深,林言习惯了看史书竟也有好些不认识,时不时停下询问萧郁。   村长给茶壶添满水,戴上老花镜帮忙翻找,听闻林言想去看祖坟便告诉他:“后山一整座山都埋着先人,有些太久了连坟头都找不着,一直想好好的立上碑,翻修翻修,因为村里穷,拿不出钱来,一年年就耽搁下来了。”   “你们找的那个段逸涵的坟头特别偏,翻过山还得走好一阵,明天我叫上两个后生给你们带路。”老人摇摇头,“开棺见尸是大不敬,不过祖宗都同意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说话间正翻开一册书,老人一皱眉头:“咦?这是不是?”说着把书推给林言,林言来回扫了两遍都没找到,还是萧郁眼快,指着一行字示意林言,原来逸涵并不是名,段逸涵本名段泽,五行缺水,取名“泽”,字逸涵,刚才一目十行找段逸涵三字便看漏了。   “生于成化庚寅年六月,卒于嘉靖二十五年。”林言在脑子里匆匆算了算,迟疑道:“七十七岁寿终,倒算是长寿了。”   “啪。”两支准备好用来记笔记的签字笔被萧郁碰到地上,昏暗的灯光下那鬼的脸色很差,抿着下唇,手指紧紧抓着桌沿。   沿着族谱看下去,相比之前两代当家的丰功伟绩,段泽的记载并不多,他的一生似乎过的很平静,无功亦无过。对于他的描述总结下来也不过正室所出,父亲老年得子,对之宠爱备至,乃至于段泽少年时顽劣不羁,十七岁继承家业,渐懂人事,二十五岁成婚,娶妻元氏,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有三房妾侍,膝下三子两女,父慈子孝。老年信佛行善,三伏天赠送避暑凉茶,三九常舍粥接济贫苦百姓,四邻八方称之有菩萨心肠,卒于嘉靖丙午年腊月二十九日。   短短一页,一个人的一生就写完了,没有出现过任何关于萧郁,甚至关于主人有断袖之癖的记载。   林言转头看萧郁,那鬼静静的望着窗外,身后是幽深而古旧的祠堂,夜色映得他的眼睛微微发蓝,若隐若现的一点水光。   “是他么?”林言轻声问道。   萧郁沉默了,半晌淡淡道:“夫妻和顺儿女绕膝,果真享尽了一世荣华,庭院无惊,岁月静好。”   “我长他五岁,走的那年他二十三。”萧郁手中握着一只茶杯,越捏越紧,杯身啪的一声裂了,热水浇了一身,林言赶紧拽他,萧郁摇摇头,笑容颇有些凄怆的意味,“……从我走后到他死,五十四载,他没来看过一眼。”   “你说,萧郁一生所追逐的是不是个笑话?”   那鬼往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抵着额发,显得苍白而疲倦,他的右耳有一颗棕色小痣,像一枚极细的钉,将他整个人钉在黑暗的背景中。   林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把手里的书卷轻轻合拢:“说不定他失忆,说不定他要顾忌什么家族颜面,说不定……”   “你会信?”   林言沉默半晌,轻轻问他:“咱们还去吗?”   萧郁一推桌子,桌上的火苗颤了颤,他的眼神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阴森而怨毒:“去什么?去看他和妻室的合葬棺椁,去看他们的恩恩爱爱?”   那鬼站起来,扶着椅背的手指关节微微发抖,周身散发着初见时的戾气,不受控制般猛地转头逼视林言:“为什么你们要活着,为什么你们不陪我去死?”   林言被他的眼神骇得踉跄倒退两步,还魂的索命鬼,被遗忘和背叛的百年光阴中足够积攒多少怨恨和杀意,林言简直要怀疑自己是这鬼的冤家,先是残忍告知他的恋人辞世经年,转世亦记不得他,再打碎他最后的念想……梁祝般的爱情,结局如此不堪,他等的人在他走后两年娶妻生子,平安终老。   阿颜早就警告说要远离萧郁,有朝一日恶鬼的愤怒宣泄而出,他不是人,他本来就是索命鬼,谁会计较厉鬼的道德修养?   村长不明白前因后果,以为两人言语不和,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合葬?不是合葬,碑上就刻了一个名,祭祀也只烧一份纸钱。”   “除了有些未婚夭折的,那是唯一一个独葬墓,我小时候过清明节时去过几次,那时碑还在,后来看山路实在太远,祭祖也没人愿意专门跑一趟,荒了好多年了。” 第59章   祠堂是全村人祭祖祈福的地方,跟村长家隔了一条小溪,一道木板桥横跨两头。七月雨季,从陵山流下的溪水哗哗作响,岸边的草丛里停着一巢萤火虫,三人提着汽灯依次走过,绿莹莹的光便从溪水边升腾起来,像一群毛绒绒的星聚在桥头。   村长家的院子里一只老磨盘,黄狗在下面安静睡着。   土炕靠窗,林言盖着一条洒满牡丹花的绿缎子棉被,翻来覆去睡不着,每隔一小会便起来往外看一眼。   萧郁一直没有回来。   外屋的老式座钟响了,夜晚十一点,在城市还是吃烧烤喝啤酒的时间,段家村却已经一片寂静,四下黑黢黢的群山守护一个婴儿的酣眠。   林言摸黑坐起来,点了根烟一口口的抽,脑海里闪过那鬼走出祠堂时的样子,像把一个梦抛在身后,一个萧瑟的背影沿溪走着,半晌回头说:“让我自己待会。”   萧郁从没对他说过想一个人待着,他早恨透了独处。   林言披了件长袖衣服,趿拉着鞋子,从窗台拎起剩的半瓶汾酒往祠堂走去,果不其然,溪边的坡地上一个人静静的望着溪水发呆,流水潺潺,倒映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林言在他身边盘腿坐下,调侃道:“半夜不睡,这是打算喂一晚上蚊子?”   萧郁瞥了他一眼,仔细的紧了紧林言的外套,把拉链拉至胸口。   “晚上风凉,别冻着。”   林言把胳膊肘架在萧郁肩膀上,拧开酒瓶盖灌了一口,咻地吐出口气,冲他晃了晃酒瓶:“我从村长家偷的,存了十年的地道杏花村,来一口?”   萧郁不说话,林言讨个没趣儿,把胳膊收回来,自言自语:“不理人,不理人我自个儿喝。”   夜风把低矮的芦苇丛吹得呼啦直响,林言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陪你坐会儿,到十二点,十二点跟我回去,你自己在这我不放心。”   “怕我想不开投河自尽?”萧郁露出一丝苦笑。   “你没那么大本事。”林言特爷们的往他肩上捶了一把,“我是怕放萧公子一个人在这参禅,万一走火入魔,明天一觉醒来全村人挂的一个不剩,那我罪过大了。”   萧郁淡淡道:“我分得清好歹。”   林言喝了口酒:“想不到我这么一优质男也曾经渣过,没遗憾了。”   萧郁捡了块石头扔进溪水里,惊动了一条大鱼,乌黑油亮的水面露出一截背鳍,细密的水纹久久不散。   “这里还留着他的一丁点记忆。”林言指了指太阳穴:“就算再不愿意,我跟段泽也脱不了关系,你等了他百年,我好好陪你剩下的二十天,算补偿吧。”   那鬼深深看他一眼:“你何必如此,我们只认识两个月。”   林言忽然转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苦情,为了当初的一点好,落到非你不可这下场?”   萧郁没说话。   “做一件不求回报的事大概是出于善良,但日复一日做不求回报的事,绝不仅仅因为善良,而是信仰,善良没那么大的力量。”   林言拨弄着手边的野蒲公英:“一直在想我这么随波逐流的人会坚持什么,你还记得周锦天么,那个附在尹舟表妹身上等他爸的男孩,当时我气得恨不得把他爹和后妈吓死算了,后来想想,我这么好脾气的人,之所以失控,不是因为同情那孩子,而是周墨玷污了我的信仰。”   “萧郁,你是我见过最痴情,最温柔,好到无法形容的人,就算你从头到尾都只要段逸涵,我还是喜欢你,像崇拜兄长,尊重朋友,疼爱孩子那样去喜欢你,只不过再不把你当恋人,看到你这么想着他,就觉得这个乌七八糟的世界总还有一些美好的感情值得相信。”   “其实所谓不离不弃的感情就像鬼,传的神乎其神,真正见过的没几个,但只要相信,相信才有力量撑下去。”   溪流远处传来青蛙的叫声,月色清冷,那鬼青白的皮肤蒙着一层月光,清朗有如谪仙。   林言审视着他,突然感到知足,因为无计可施:“我会想象在桃花开时陪你喝一坛好酒,在枫叶红时陪你下一局好棋,在清明节买一张来你坟头的车票,在小年夜为你多煮一盘饺子,把酒泼在地上祭你,大概会偷偷哭一次。但对我来说,那个守着我的萧郁永远死了,就算你转生,我们遇见,你也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会好好过下去,比你想象的过的更好。”   “现在事事顺着你是因为信仰,七月十五过后再不管你是出于尊严。”林言用手撑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轻松的对萧郁笑笑,“蚊子太多,我回去了,萧郎,就此别过。”   溪水应该清澈透亮,应该长着香蒲,水底招摇青翠的荇藻,但夜晚太黑,没有人看的见。   进屋时座钟又敲了一下,十二点整。   山间天寒,林言紧紧裹着被子,半睡半醒间屋里多了个人影,静静的坐在床边看他。   “过来睡。”林言拍了拍旁边的空位。   萧郁用手覆着他的侧脸,轻声说:“你睡你的,我想看着你,一夜都看着你。”   “想明白没,明天到底去不去山里见他?”林言问。   “去,就算从头至尾皆是妄念也要去,这大概是我信仰的东西。”   “什么?”   “从一而终。”萧郁说。   林言扑哧一声笑了,抿着下唇:“我要不离不弃,你要从一而终,可惜咱们没缘分,要不咱俩傻子在一起,真他娘的合适。”   第二天露水还没干阿颜就扯着睡眼迷离的尹舟来敲门,右手抱一只困得飘飘欲仙的狐狸,尹舟穿反了衣服,林言开门时系错了扣子,几人晕乎乎的爬到村口的车上取装备,一直到早饭时还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   回来才发现不是阿颜起得早,而是全村人全都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夏天五点天亮,正是下地干活的好时候。   早饭很简单,白粥、馒头配榨菜,因为被提起告知山高路远,都逼着自己使劲多吃,连阿颜都撑着喝了一碗半粥。山林深处遍布荆棘,蛇蚊蟑蚁众多,喷了小道士买的驱虫药水,每个人身上都有股敌敌畏的味儿,阿澈嫌弃的直用尾巴捂鼻子。   正当大家换好迷彩服准备出发时,村长拄着拐杖,带着两个年轻人进了门。   “你们不知道路,进了山跟着这俩娃走,他俩熟悉林子,遇上野狸子或者鼬獾也能帮忙,大川小川,你俩过来。”   两人长得很像,一样矮而结实,皮肤被晒得黑红,长相和常年在地里干活的人一样显得老相,但眼神淳朴,略带点年少的羞涩,果然,村长介绍说俩人里年纪大的叫段明川,只有十九岁,小的十七,叫段少川,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跑惯了山路。   起初林言觉得外人跟着麻烦,转念一想有麻烦时多个人能多个帮手,看两人话少老实,便同意了。   短暂休整过后,一行人背上装备,沿着小路往陵山进发。   出门的早,七月的阳光还没有发挥暑热,清晨鸟叫雀儿飞,草叶尖上挂着清凉凉的露水,时不时有在麦地劳作的村民吆喝着冲几人打招呼,颇有些郊游的感觉。   穿过一畦畦等待收割的麦子,山路开始缓缓向上,东麓山坡铺陈一层层梯田,种棉花和大豆,很快周围连梯田也看不见了,小树林里到处是近代和现代的坟地,有些刚刚被祭扫过,地上撒着些鞭炮皮儿。   深处的山路逐渐变得窄而难走,树木茂密,有些甚至是灌木丛中一条仅容侧身通过的窄道,不得不用刀砍去长刺的枝条才能确保手和脸不被划伤。   林言他们准备的军用匕首用处不大,反倒是段家兄弟的砍刀好使,两人充分担当起向导的职务,一边在前面开路一边回头跟队伍介绍村里老人讲的关于陵山的历史。   陵山指的其实不是孤零零一座山,而是由三座主峰组成的一片延绵不绝的山麓,东边、西边和北边各有一座主峰,从远处看去如同一把面朝南的椅子,北山最高为靠背,东西两山矮些,酷似扶手。这样的风水很适合葬人,可惜主峰稍矮,南面缺好水,否则怕也轮不到经商之家用它做祖坟。   段家村在陵山正东方,段家兄弟说能称为“墓”的主要集中在北山,而他们要去的段泽墓却在西山上,也就意味着他们必须马不停蹄,才能在天黑前连过两座山,赶到坟冢所在的山坡。   尹舟一听,忍不住抹了把额上的汗:“林子,你怎么不死在个热闹点的地方,也给咱几个省点事,这还不到仨小时我的腿已经开始酸了。”   林言哭笑不得:“下次我争取躺尸躺到西单去,不仅通地铁,挂了还能飘着吃火锅,不像在这儿天天啃树皮。”   “我看成,到时候我请客吃呷哺呷哺,家里还一大堆优惠券呢。”   “呸,够晦气。”林言捡了根树枝当鞭子,往尹舟脑门抽了一把。   大川背着个竹筐在最前方开路,里面装了两只辟邪用的活公鸡,闻言回头一笑,解释说最老的五六个墓都离村子挺远,后来为了省银子,一座墓埋好几代人,再往后就不修墓了,随便挖个方方正正的坑把棺材一埋,再立个碑就是坟。段家村的人死后都埋在经过的一大片小树林里,抬着棺材从村里往上走二十分钟就到,方便。   这是实话,厚葬之风在汉代达到顶峰,崇尚“事死如事生”,有墓必修陵,动辄占用数百亩地,北宋被攻陷后丧葬之风开始日益从简,到清朝连皇室都找不着好木头修墓,逼得乾隆拆明十三陵偷金丝楠。因此盗墓贼最爱宋代以前的墓,见到青铜器便两眼放光,甚至有一门绝技叫听雷寻墓,原理就是靠打雷时青铜导电,用地底的轻微颤抖来确定墓室位置。   一路除了腿酸腰软外还算顺利,快到东山山顶时尹舟在林子里踩到一条花里胡哨的蛇,吓得几乎要爬到树上去,好在小川离得他近,抓住蛇身顺着脊梁往下一捋,一刀把苦胆挑出来塞进嘴里,尹舟被瘆得表情扭曲,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太阳西斜时一行人赶到北山,架起锅煮挂面,狐狸看看面条,又看看大川背篓里的活鸡,嘟着嘴生闷气,林言只好给他开了听肉罐头解馋,饶是这样还被挠了一爪子。   天边的晚霞从一丝一缕的浅粉变成灿金,很快像烧糊了似的呈现出暗沉沉的红,最后一缕天光黯淡下去时,队伍按照预定的行程赶到了西山,在一大片招摇着淡蓝色野花的蒿草地停下步子。   “大概就在这附近。”大川把砍刀掖进裤腰,比划从脚下到山顶的一大片坡地,“小时候我和小川打猎、找草药时在杂草丛里见过那块断碑,这么多年风吹日晒的也不知道去哪了。”   “没事,我们自己能找。”林言叹了口气,把登山包扔在地上,抹了抹脸上的汗。   尹舟没心没肺,全然把挖坟当露营,招呼着要支帐篷点篝火,林言和小道士却都皱着眉,尹舟见就他自个儿剃头挑子一头热,有点泄气:“嗨,走了一整天脚都要断了,好不容易到了,咱们不庆祝一下?”   阿颜转头看了看林言:“你、你认为呢?”   林言拉开装备包,蹲在地上摆弄手电和帐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想了半天,抬头问阿颜:“你是不是也觉得……咱们好像太顺利了点?”   阿颜把罗盘取出来,指针蹭的一下指着萧郁的方向。   “我也看不出,算了,先、先休息。”   猎户星座在东南方渐渐显现出来,山林的第一个夜晚在无声无息中来临了。 第60章   暮色四合,陵山的夜晚静谧而黑暗,从半山腰往下俯瞰,四下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酣睡中的巨兽,天边坠着细细的一钩月牙,栎树横伸出树杈,一只麻雀停在上面。   山里温差大,七月的夜晚,饶是穿长袖衣服仍凉浸浸的,结束一整天的跋涉,大伙儿搭好帐篷,围坐在篝火旁吃晚饭。段家兄弟用石块架起炖锅,速溶汤料和牛肉罐头熬成的浓汤在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尹舟摘了几只嫩玉米,插在树枝上翻来覆去的烤。   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烧,亮光映着每个人的脸。   加了固体酒精的木柴烧的格外旺,很快肉汤被煮的喷喷香,挂面也差不多熟了,大家赶了一天山路都已经饥肠辘辘,此时谁也不跟谁客气,端起碗大吃大嚼。林言跟小道士裹着一条薄毯御寒,时不时与尹舟打打闹闹互相抢碗里的肉,萧郁不动筷子,一个人在篝火对面静静坐着。   “哎。”尹舟轻轻捅了捅林言的胳膊,余光瞥着萧郁,“这哥们还没从那段什么涵的家谱上回过神来呢,你去劝劝。”   “……他的心结他自己解,我劝有什么用。”林言放下筷子,表情僵了一下。   尹舟不知道昨夜林言的表态,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他要是和他家那口子两情相悦咱们教训他一顿自认倒霉,现在看来坟里躺着那个也没把他怎么当回事,你不是喜欢他么,不趁火打个劫?”   “一整天看你这别扭样我都觉得憋屈,要么上,赶紧的把人追回来,要么一脚踹了明天顺手烧棺材出气,非得不远不近装没事,骗鬼呢?”尹舟不屑的摇头,“你敢说你现在没盼着他立马回心转意跪下唱征服?”   林言把玉米一把塞进尹舟嘴里:“你谈过恋爱么跑来指点江山,哥哥这是用实际行动把个人利益置于身后,保住一份可歌可泣的爱情……”   尹舟睁大了眼睛瞪着他,林言叹了口气:“君既无情我即休,犯得着上赶着贱卖么?”   “没用。”尹舟呸了一口。   篝火旁的五人分作两拨隔火相望,对面是萧郁和阿澈,这边林言,尹舟和阿颜三人挤在一条毯子里御寒,互不说话。   尹舟想解围,咬了口玉米,嘴巴周围沾了一圈儿焦黑,“这月黑风高的也没副扑克,不如咱们讲故事,哎最能吃的那狐狸,你带头说说狐狸精的事呗?”   阿澈不屑道:“那是穷秀才编出来骗人的,狐狸最自私最会自保,怎么会跟人厮混,连我们住的地方都设置重重机关,不是我夸口,数百年还从来没有活人走进去过。”   尹舟一挑眉毛:“不就是那野山?”   “那是你们俗物眼中所见。”阿澈摇头晃脑,“要先涉水穿过山中仙洞,内有夜叉恶鬼拦路,水中遍布尸骸,但对面仙山清溪碧草,一年四季开满桃花,宅院檐角飞翘,便生蘅芜薜荔,爷爷说那些房子是比照一个叫长安的地方建的,我虽然不知道长安在哪,但一定没有我们那里漂亮。”   尹舟愣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你真叫澈,狐小澈,小胡扯。”   阿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道:“我家乡的山里住着各种山精水怪,睡在树上的花妖,水里有长翅膀的蠃鱼,长右像猴子,总抱着桃子在啃,它一出现天就要下雨,离洞口不远住着一只骷髅,据说是个死了七百年的泥瓦匠,一天到晚敲石头,烦人的很。”   “原先村子很大,一座山连着一座山,山尽头的海上有蓬莱、瀛洲和方丈三座仙岛,站在山顶一眼望不到头,但现在越来越小,爷爷说过不了多久大伙可能就要散了。”   “为什么?”林言问。   “因为没有人相信了,没人相信还有狐仙,也没人相信太阳会落进山里,没人信女娲补了天,精卫填了海,海的那边有女儿国,没人信的时候,它们慢慢的就都死了,村子也快没了。”阿澈的耳朵耸拉下去。   “爷爷说语言是符咒,当亲口说出不相信一件东西开始,它就彻底失效了,不相信的人多了,本来有的也成了没有。”阿澈摇摇头,“没有传说的世界真可怕。”   尹舟一脸戏谑想继续追问,被林言踢了一脚,一下子闭了嘴。阿澈的话让大家想起一些小时候的故事和回忆,一时没人开口,萧郁把手放在他窄窄的肩膀上,语气柔和:“阿澈是不是想家了?”   “不想,反正我没有爸妈,爷爷又凶的要命,没人管我跑到哪。”狐狸脱口而出,手里拨弄着一根小木棍,在泥地里抠抠挖挖。   毕竟是孩子,说完想起在家的生活,越想越心里没底,抽了两下鼻子,委屈道:“好吧,其实有一点儿想,就一点儿,我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阿颜忍不住笑了,放下手中的刻刀:“时、时间一长就习惯了,我五岁那年父母出车祸,被送回来的时候都没人样了,村里人迷信,说日子触霉头不肯帮忙收殓,我跟尸体住了七天才有人来,大概因为年纪太小了,现在说起那时候的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印象最深的就是门一打开好多人撑着门在吐,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在屋里跟尸体待久了闻不出腐肉的味儿来。”   “后、后来靠吃百家饭过了好几年,我离开村子,赚钱供自己读书,一开始也是天天想回去,时间一长早忘了想家的滋味,再一晃儿连家里小妹都嫁人了,我也快毕业了。”   阿颜的口吻很轻松,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话音落下后很长时间都一片寂静,抬头一看,只见所有人都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他,小道士的脸刷的红了,结巴道:“是、是不是特、特别吓人?”   尹舟脸色都变了,想咬口玉米转移注意力,一想起腐肉,犹豫了半天都没下去嘴。   “阿颜你也太……”林言也说不下去,有点愧疚,“要是早跟你熟起来就好了,我就住学校对面,至少周末能请你来吃顿饭什么的,你问尹舟,我手艺特棒。”   “那时候当班长够不称职的,见你被同宿舍的欺负都没帮上忙,不行以后别住那个阴森森的地下室,搬到我家算了,还有两间卧室空着,一间尹舟偶尔来住,一间给你留着。”林言说。   阿颜转头望着他,眼神清亮,脸红的更厉害了。   啪的一声脆响,对面那鬼掰断了手里一根树枝,两截合在一处投进火中,说了声失陪,推开阿澈拂袖而去。   “怎么了这是?”尹舟问。   “不用管。”林言淡淡道,“在意的时候他一皱眉我这跟天塌了似的,现在看开了,老子只负责挖坟办喜事,别的随他去。”   背影一停,双手僵硬的攥起又放开,那鬼拉开一顶帐篷坐着发呆,侧脸沉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山林的夜格外深沉,篝火燃的很旺,却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周围黑黢黢的。大伙正聊得兴起,不知谁说了句什么,谈话突然中断,一阵奇特的缄默。   “咦,怎么没人说话了?”   “听、听说一群人聊天,忽然没人接话,是因为有鬼魂路过。”   “大晚上的别吓唬人。”尹舟脸上还挂着笑。   话音刚落,松树林的边缘轻微一抖,细小的一阵哗啦声,好像被风吹动。   “嘘。”小道士忽然紧张起来,食指往唇边一摆,“听,好像有东西在附近。”   树丛动的更厉害了,密林深处传来奇异的声音,像有人踩着草地跳跃。   那鬼离树林近,也察觉到了,猛地站起来往四周张望。   “嘣……嘣……嘣嘣……”树林中一个黑影在慢慢挪动,看形状像是人,身量很矮小,走动时一起一伏,比起走,它更像在一下下跳跃。   哗啦——呼啦——咔—— 仿佛是动物的皮毛刮擦过灌木丛,脚掌踩碎落叶,蒿草伏在地上。   “僵尸?”尹舟的声音有点抖,林言迅速往腰间挂着枪和匕首摸去,阿颜离他最近,轻轻按住他的手,从背包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警惕的盯着黑黢黢的树林。大川和小川猎户出身,为提防野兽,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待在树上往远望眺望,此时听见动静,一边一个从枝桠中探出头来往下看。   火光影影绰绰,摇曳的光晕映得周围灌木都晃动不止,那东西跳的近了,似乎不止一个,而是一小群,零零散散蹦出林子,当篝火的亮光把最前头一个的轮廓映照清楚时,林言的耳朵边嗡的一声响,从树林中缓慢往前跳跃的东西竟真的是“人”,皮肤灰颓,头顶的黑发稀疏而长,勉强称得上有五官,但只有一条腿,脚朝后长,正一蹦一跳朝篝火处移动。   大川朝林言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不算危险,接着又摆摆手示意大家别动。   “山魈,这里怎么会有山魈?”阿颜松了口气,“它、它们一般不主动攻击人,应该是被篝火吸引过来的。”夜晚寂静,他的声音很小,但每个人都能听清楚。   “它们想干嘛?”尹舟的声音微微颤抖。   阿颜摇了摇头,把纸袋打开,抓了把能隔绝阴阳的礞硝粉,往林言,尹舟和自己身上各洒了一把,“大概是路过,咱们别出声儿,等它们走。”   林言点头,一手揽着阿澈的肩膀,那狐狸却很镇定,摊平手掌,一团团淡蓝磷火从掌心升起来,化作小小的光球朝树林四散而去,借着幽幽冷光,只见山魈共七八只,离篝火越近,一小列山魈慢慢散开,活像被截肢的独脚怪人,一蹦一跳朝几人跳过来,长满头发的脑袋仿佛一只只倒挂的拖把头,随着跳跃一抖一抖。   “我靠太瘆人了……”尹舟倒吸了口凉气。   萧郁无声无息的挡在四人前面,山魈们似乎忌惮恶鬼,放慢了跳跃的步子。   适时连月亮也藏了起来,唯一的光源只有中央的篝火和飘浮的银蓝光团,照着这群此起彼伏的“人”,谁也不敢说话,各自屏息凝气站在原地,山魈逐渐跳近,离得最近时林言甚至能感觉那东西的头发擦过自己肩膀,一股淡淡的尸臭味,低头一看,脚是男人的脚,没穿鞋,大拇指沾满泥巴。   因为紧张,后背像被千万道小针扎着,冷汗渗出来,把迷彩服外套浸的冰凉,贴在身上。   “嘣……嘣……”   山魈围着转了一会,从树桩似的几人之间穿过去,慢慢跳远,最后一只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后,大川和小川三下两下从树上翻下来溜到篝火旁,大家才松了口子,慢慢活动了手脚,从山魈出现到离开不到十分钟,全身竟像站了数小时,从头到脚麻嗖嗖一片。   “走了?哎呀妈呀,看样子半夜就不能乱说话,说什么招什么……”尹舟捂着胸口。   阿颜表情并未放松,从装备包中取出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是招二仙姑的鬼魂是用的那一把,看上去有年头了,他在刀刃上撒了把朱砂,咬破舌尖喷上一口血雾,示意其余人也跟着学,林言刚抽出匕首就被阿颜抢了去:“你跟那鬼厮混久了,就算舌尖血也阴气太重,用我的。”   “这里不该有山魈,大家都小心点,周围再出怪事,或者哪个人……哪个人突然表现奇怪都要赶紧出声儿。”   “没事,这东西不咬人,俺们来这边山上捡柴火打猪草看见过好几次,都是蹦一会就走了。”小川见几人紧张,认为是城里人没见过山精,憨憨的解释。   阿颜疑惑道:“整片陵山都有,还是只这附近?”   “就这里,这半片山坡。”小川往后一扬手。   “糟了……”阿颜若有所思:“山魈跟山精不一样,它、它们虽然都是枉死路人的怨气经百年所化,但山精长在风水灵秀之地,而山魈则只出现在邪术阵法或者下过降头的地方,它们是变异的野鬼,这东西出现说明附近被人下过局,而且百年未破……”   “这个墓古怪,我去写些符,大家明天带着身上,动铲子的时候也千万小心,别碰到下了咒的东西。”   邪术这个词让林言猛地想到南洋降头中的纵魂术,那个莫名被收做武器的阿婆和小女孩,怕让跟着的段家兄弟害怕,没敢没明说,深深看了阿颜一眼,恰巧他也在用担忧的眼神望着林言,半晌慢慢摇头:“墓中下降术是为了防盗,一个已经难缠,不知这一趟我们能不能应对。”   山魈的出现让大家都有些心神不宁,七手八脚把搭在树林边的单人睡袋拆开,紧挨着篝火拼合成一只足够容纳六人的大帐篷,大川和小川不敢违背村长的意思,执意不睡,栖在外面一棵百年老树的树杈上轮流守夜。夜露降下来,荒山的气温越来越凉,大家把带来的几条毯子全部铺开合盖御寒,林言钻进帐篷,把尹舟往左边使劲踢了踢,在他和阿颜之间开辟出一小块空地,挤进去盖上被子。   “呦,你往这儿挤什么,最左边那位置是给你俩留的。”   林言指着外面用口型威胁尹舟,萧郁还没进来。   “行行,看你那点出息,睡吧。”尹舟不耐烦的翻了个身。   严严实实的盖好被子,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了,林言闭上眼睛装睡,萧郁看他一眼,竟扶着门帘不动,半晌淡淡道:“林言,你跟我出来。”   林言觉得自己该打呼噜应景,胳膊被尹舟掐了一把,疼的哎呦一声,漏了陷,只好不情不愿的坐起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披件衣服,外面冷。”   篝火小了一些,那鬼抱来一捆木柴,默默坐在火边,林言走出帐篷时连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心情,萧郁扫了他一眼,指了指身边的空地,依旧凝视着面前的篝火。他的侧脸很好看,鼻梁修挺,眼神里的坚定许久未见。   林言别扭的走到他对面,夜晚阴冷,一身穿长袖长裤还要裹着毯子来抵挡低于十度的气温,萧郁依旧单薄的夏装,不知寒冷为何物,往火堆中添了根木柴,静静开口:“过来坐,有些话现在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见他仍不愿靠近自己,冷笑道:“林言,你真不用像防贼一样防着我,萧郁虽不是人也不是没人性的猪狗,你说了不再等我,即便你想事事顺我,萧郁也绝不会用那些下作事迫你。”   “今日之语,当做是我的遗言吧。”   林言心中一恸,跟萧郁并肩坐下,盯着火堆发呆。   明明一直待在一起,却好像很久没这么安静的相处过了,依稀还是在家时,两人日日同床而眠,总也是这么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偶尔接吻,但大多数时候萧郁都顾忌着他的身子,仅是牵着手,用指腹慢慢在他的指节处碾磨,他说学校的事,说小时候的事,说尹舟,说沈家园那条被填埋的河和放学时天边一丝一缕的晚霞……后来到了柳木镇,知道有段泽,再没这样过了。   林言盯着篝火,火苗像一条翻卷的舌头,看久了整片视野都是鲜亮的红。   “最近好么?”林言突然开口。   “不好。”萧郁转头看他一眼,“你呢?”   “也不好。”   林言苦笑一声,萧郁打住他,神色仍是淡淡的:“听我说,记起逸涵之后,我一直在想拿你怎么办,想来想去大概只有把今生赔给逸涵,下辈子赔给你,十五年,十六年,至多二十年,我总能找到你。”   “用不着。”林言固执的扭过头。   “我知道。”萧郁笑了笑,“你不稀罕萧郁这颗给过别人的心。”   “也许你不信,认识你后的种种我都记着,一刻未忘,萧郁对你的心意从始至终也未曾变过,记起逸涵是我负你,但我宁愿负你,萧郁是一无所有的人,不知生前是否行善积德,但死后身上却有人命,下一世大概只配转生为牛马鸡犬,即便现在跟过去一刀两断,莫说你看不上现在这个放不下前世的萧郁,就算你肯等,我也是害了你,惟愿你如同当日的段泽,前尘尽忘,平安终老。”   “你说过想陪我剩下的二十天,萧郁不稀罕,人之所谓的永远也不过几十年,比我要的,我能给的还差的很远。萧郁没福气,跟你做不成夫妻,这一别,恐怕永生永世都再不相见,林言,你比我想的坚强,我走之后,记住你说的话,好好的活,活给萧郁看。”   林言仍怔怔的盯着篝火,火光耀目,晃得眼睛发疼,忍不住狠狠攥紧拳头,哑声道:“就这么把自己撇清了,你高大伟岸,你痴情不悔,那招惹我做什么?我去跟谁算账?”   萧郁沉默了一会,把手中最后两根柴投进篝火,并不理会他的质问,继续道:“这墓蹊跷,既然你替萧郁做到这一步,若有危险,即便散尽三魂七魄我也要护你周全,明日进墓别像今天一样离我太远,要听话。”   “夜晚风凉,回去把被子盖严了,我在外面守着。”   那鬼说完摆手示意他回去,自己仍坐在篝火边,望着远处黑暗的山岗,目光悠远而平淡。林言脸色发青,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狠狠朝他砸过去,抖着嘴唇:“我他妈看看你会不会疼,变成鬼就不知道疼么?”   石块正砸中后背,白T恤上多了一个泥点,格外醒目。   “养条狗还知道报恩,捡你回来干什么,我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自残么?萧郁,你他妈真就不如条狗!”   林言摇摇晃晃的往后退,只觉得自己是团沙子,在那鬼疏离的目光下五脏六腑都散做一团,溃不成军。   忽然就散了,夏夜,细细的雨声,婚服,小庙,他们拉着手逃出一群群摇晃的鬼影,迷雾重重,讲座,庙主人,他一次次把自己从那女鬼手中抢回来……医院别离,踏上征程,古墓,越离越远……   “我真恨不得当时把你留在那庙里。”林言咬着牙,没来由的怨恨,恨不得将他压在雷峰塔中,西湖牢底,五指山下不得超生,“滚。”   萧郁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没有愤怒,甚至连悲伤也看不见,平静的如同死水。   “林言,你其实没那么在意我,除了萧郁是一个守着你,等着你的鬼,你还知道什么?林言,我累了,前世今生的执念,心口插着把刀疲于奔命,我顾不上你,配不上你,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分清楚你们两个,萧郁没你想的那么坚如磐石,大概也会自私想在知晓所谓一生挚爱都是笑话时听人说句没关系……萧郁等不到,不等了。”   那鬼走向他,理了理林言的衣领,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林言,我爱你,可是若还有来世,萧郁再不想见你。”   林言看着萧郁的脸忽然惨兮兮的笑了,他想,心其实可以坚强像一块石头,无坚不摧,烈日严寒,从不畏惧,无悲无喜,无悔无惊。   “啊!我操什么玩意!”营地忽然传来一声怪叫,帐篷被嗤啦一声拉开了,尹舟打头,带着阿颜和阿澈依次钻出来往篝火边跑,山岗一望无际,刚才林言和萧郁的说被淹没在寂静中,尹舟见两人面对面,笑的比哭都难看,一下子站住脚,挠了挠头。   “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林言迅速用指尖往眼角轻轻一揩,清了清嗓子:“没事,说吧,怎么了?”   尹舟脸都发白了,指着帐篷说:“刚才……刚才睡到一半,突然有人使劲拽我的胳膊,还以为是你,忽然想起来你在外面,结果睁眼一看,你睡的位置从被子下面钻出个脏不拉几的小女孩,我靠吓死我了,眼睛黑洞洞的直盯着我笑,拼命往我手里塞东西。”   说着把手往林言跟前一伸:“喏,就这玩意,我一喊那小孩没了,就剩下它。”   尹舟手里的是个没有头的破布娃娃,脖颈处被人扯开,露着一团团灰白棉絮,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第61章   林言眼睛发酸,强迫自己把萧郁的事放在一边,先对大家的安全负责,从尹舟手中接过娃娃反复打量。   确实不是最近的东西,布偶身上的红碎布褪色的厉害,小白花沾着黑乎乎的污渍,林言扯了块棉絮放在手心一捻,不是现代常用的脱脂棉,而是老棉花,像从旧夹袄里拆出来的,受潮后摸起来很硬,有点硌手。   林言还想再看个究竟,被尹舟制止了,说里面说不定藏着毒针,扎一下就中了迷魂大法,林言不理会他,若有所思道:“刚才我和萧郁都在外面,你们又睡了,她要是想害人不是轻而易举?”   “以前她出现不是要我出车祸就是逼我跳楼,但最近却很奇怪,上次她半夜吊在房梁上,手里抓着这布娃娃,不一会就走了,这一次则干脆把这东西送到帐篷里,凭她之前的表现可不像小孩恶作剧,那她想干嘛?”   尹舟见林言认真,一脸戏谑也收了起来,一边掰手指一边思索,关节咔哒作响,半晌犹豫道:“……她会不会想告诉咱们什么?”   林言一惊,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在家时他就怀疑过,但那次被找萧郁的事情打断了,没来得及细想,现在回忆起来,她那空洞而急切的眼神,缓缓摇动手中的娃娃,是示威?警告危险?还是……   布娃娃长手长脚,穿着相似面料的红衣裳,本该是头的地方扯出一大团棉絮,像凝结的脑浆,诡异莫名。   林言叹了口气:“不知道,按说下降头养小鬼,鬼完全听命于主人,大老远送个娃娃来,总不能那庙主人闲了找咱们猜谜吧。”   “难说,高智商犯罪的主谋都喜欢特意留证据来炫耀自己牛逼,说不定那老头还真就是故意的……”尹舟话说到一半,突然瞥见阿颜的表情,只好住了嘴。   阿颜曾说这是降头中典型的养鬼之术,与驱邪镇鬼的茅山道术相比,降头极其阴邪且不计成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拿养小鬼来说,选用凶死或者冤死七日之内的童尸,用蜡烛烤其下巴炼出尸油,滴在木头上聚魂,做法四十九天方成凶煞。被养的小鬼只听命于主人,能替饲主索命,复仇,保佑他们一夜暴富,家宅兴旺。但小鬼生前元阳未泄,不入轮回变成厉鬼怨念极重,往往最后害的饲主一夜暴贫,甚至家破人亡,不得善终,甚至连后代也逃不了孤贫夭三个下场。   代价如此巨大,却仍有人前仆后继,特别是赌徒骗子,演艺圈人士,不惜老来孤残,只求眼下富贵。   也就是说,庙主趋纵一个小鬼已经有反噬的危险,现在加上二仙姑的鬼魂,到底他不惜代价安排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为钱财,复仇,难不成需要个对手来精进功力?那他又是怎么知道萧郁跟自己的纠葛,以至于在根本没见到他本人的情况下就确定他一定能把萧郁从古墓带出来?或者说只是巧合,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一个纯阴命格的普通学生,竟然在前世跟那鬼早已经相识?   林言用手指抵着太阳穴思索,自从阿颜从沈家园拍来的那张照片看出有人对他下咒后整件事情就趋于复杂,线索搅成一团乱麻,他觉得只要找到中间那根线头就可以全部理清楚,偏偏只差了一点……   突然出现的小女孩把大家搅得再无睡意,林言怕自己一睡下又忍不住想起萧郁的话,便招呼大家席地围成圈子梳理线索,中间放一张白纸,借着火光写写画画。   “庙主安排实习——把萧郁带出来——杀鬼。   用降头控制女孩和阿婆的鬼魂——一直找机会离间我跟萧郁——杀我,杀鬼。”   “庙主来到山西,在柳木镇出现,之后消失,在段泽墓附近看见女鬼。”   尹舟把写着线索的白纸抓过来,看了一会,大喇喇道:“反正那庙主非要杀萧郁,你嘛大概就是个被利用对象,按说那鬼在墓里待了好几百年没招谁没惹谁,唯一一次跟阳间有联系就是二十年前的考古。”尹舟啃了口香肠,“哎林子,你说会不会那庙主是二十年前考古队里的人,被萧郁吓个半死,一直耿耿于怀找机会报复?”   “那他可真舍得下血本。”林言苦笑,朝阿颜一努嘴,“还有一个问题,刚才咱们看见山魈,那玩意只出现在下过降术的墓地附近对吧?”   从大家讨论庙主人开始阿颜就很是尴尬,想替师父辩解又怕引起公愤,苍白着脸盘腿坐在一边,见林言问他,结巴道:“也不全是,用、用法术布过阵法的古战场,巫蛊盛行的湘西和苗疆都有,但这附近……大概只有古墓这一种可能了。”   林言在白纸上的“段泽墓”三字旁边划出一道箭头,写上“降头”两个字,然后抬头问阿颜:“你什么时候知道你师父会降术的?”   阿颜没想到林言问这个,抬头回忆了一会:“很、很早……其实道术和降头一脉同宗,道术传人很多都会一点点,但降术很少在中原出现,又是害人的,这么多年损失的七七八八,我也就是曾经听师父说起,从、从没亲眼见过。”   “五百年前在中原一带用降术作为墓穴防盗的手法普遍么?”   “……那就更少,降头起源于南洋,大多北方人根本不知道,又损阴德遭报应,基本没人用。”   尹舟的表情变了一下,林言看他一眼,轻声说:“你注意到了。”   “也许我们把故事想的太简单了,以为庙主跟萧郁有仇,利用我来杀他,但现在那小女鬼突然出现,操控女鬼的降术和段泽墓的防盗手法都既稀有又相像,是不是那庙主跟我,或者段泽有什么联系?”林言说着,用笔把“降头”两字用一根线与“操控小女孩和二仙姑”和“段泽墓”连在一起,拼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圈。   “降头(女鬼和阿婆)——安排实习,带出萧郁,离间我跟萧郁——杀我,杀鬼——段泽墓——降头。”   仿佛一阵阴森森的风刮过,所有人都想到了这种推测暗含的意义,不由颤了一颤,萧郁很轻的揽住林言的肩膀,林言没躲,抬头缓慢道:“如果庙主真跟段泽墓有关,又安排我去萧郁的墓接他,我猜庙主早知道上一世我跟萧郁认识。”   “虽然猜不出他跟我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我想如果他还想杀人,明天进墓可能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一个机会了,如果墓中机关诡谲,甚至不用他自己动手。”   尹舟从牙缝里倒吸一口凉气,往四下一瞥,夜空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细小的卷毛云,月亮毛乎乎的,氤成一弯软软的线:“说不定他现在就在附近。”   什么是真正的恐怖?房梁上的人,衣柜里的骷髅,半夜厕所镜子中一张七孔流血的脸,灵堂里慢悠悠从棺中坐起的女尸……真正的恐怖是一双眼睛,不知在哪里,不知为什么,像一个无处不在的阴魂,一只满怀恶意的蜘蛛,在角落中无声无息的窥探着,一举一动都被它看在眼中,却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恐怖的意义来源于“未知”,当人们知道自己的生活轨迹无时无刻不被人监控,甚至被暗自指导,都会忍不住毛骨悚然。一条通往四面八方的铁轨,拿着扳手的人站在路边,偷偷在分叉点扳动方向,火车便无知无觉的朝着“它”预定的方向行驶,也许下一秒就驶向地狱。   黑白无常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濒死者,看一看你的四周,说不定他们就等在柜子里,默默的掐算着你死期将至的时刻。   往营地走时尹舟磨磨蹭蹭跟在林言后面,扯住他小声道:“林子,你和那鬼的话我们都听见了,我觉得你没弄懂他什么意思……”   林言僵了一下,冷冷道“我心里有数。”   尹舟不说话了。   那一晚大家都睡的不好,帐篷中有人不停翻身,尹舟一个劲给大家说笑话缓解紧张情绪,外面起风了,尼龙布被吹的呼啦啦直响,大川和小川还在轮流值班,林言睡在帐篷最左边的位置,萧郁在他身侧,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捏起林言的一根手指,用指腹轻轻摩擦。   林言把手往回抽,萧郁扣住他的手腕,在耳边轻声说:“到时候万一撑不住……我送你们回去。”   假寐被看穿,林言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盯着帐篷的一截窗绳:“已经被贼惦记上了回去有什么用,跳楼车祸,她有的是办法。”   “我在楼下守着你。”萧郁说,“魂飞魄散最快也要到明年端阳,这一年我总能保的你周全。”   “你不转生了?不要你的逸涵了?”   萧郁沉默了一会:“……这尘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转生与否,随它去吧。”   “不知为何我总想见逸涵一面,越往前走越这么觉得,好像他在等着我。”萧郁淡淡道,“若实在见不到就算了,要你们冒险我也过意不去。”   “对,他等你等到满室娇妻美妾,萧公子真是古今第一痴情人,为了这么个人,生无可恋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林言冷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萧公子宏图大志,我们自愧不如。”   身后的人愣了一下,放开了他的手:“你一定要这么刻薄?”   林言忍无可忍的想掀被子想发作,被萧郁按住了:“我大概生前丧尽天良,落到现在这下场,做鬼数百年,被等来的人日日骂作背信弃义,林言,若有一天你真正找到一个你爱的人,一个‘你在意他,不仅仅因为他爱你’的人,不要相信什么三生三世,别错过他。”   “君既无情我即休?”萧郁淡淡笑了一下:“萧郁无能,做不到你这么决绝洒脱,不过但凡还有一丝魂魄,我一定护佑你,和你爱的人平安终老。”   指甲狠狠的掐着掌心,生疼,林言盯着帐篷上的一截窗绳,末端沾了一点污渍,像一条蚯蚓,在烂泥里一下一下的拱,搅得一塌糊涂。   一夜无话。   晚上出月晕,第二天是刮风天,整片山岗回响尖锐的风哨声,林海像翻腾着绿色的浪,阳光晴好,干燥凛冽,空气里有清淡的草木香。   天黑看不清楚,此时天色大亮,众人才忙不迭开始观察四周山势,只见相比北山和东山,这座西山地势陡峭,山麓面朝东方微向南倾,夏天刮南风,正好连同白日的太阳一起拍在山坡上,相比华北平原的苍翠,这里的地貌已经开始出现黄土特征,矮松林和蒿草地裸露着黄土地,南风过时卷起沙土,有些荒凉。   建墓之处大多土质松软,按查到的资料来看,明墓虽然采用多室结构,但总面积和规模都不大,最棘手的便是墓中奇淫巧术和四周七横七纵的大青砖,几人本来打算打盗洞进去,知道墓中布了降术后便不敢轻举妄动,每人一把洛阳铲,分头行动寻找“神道”和“指路石”。   原来在重视丧葬的时代,许多人年纪轻轻就已经给自己修好坟冢,等自己下葬时才开启墓门,而为了能在这时顺利找到墓穴送死者进墓,工匠们往往在正门处不远留下“指路石”,指示一条不会触发机关的生门,从正门进墓颇费时间和人力物力,神道被重重墓门封锁,有些古墓门锁的制作方式早已失传,在林言的第一次考古实习中他们便被挡在一道从内部上锁的汉白玉门外面,奇思广义耽搁了两个星期才开门入地宫。   正门难走,歪门邪道却少,这种防盗方法既为主人提供方便,又“防小人不防君子”,专门整治那些走后门妄图一个盗洞打进棺室的盗墓贼。   山上风大,几人不一会儿就灌了一嘴沙子,眼睛被吹的发红。   “到底挖到什么才算到地方了?”尹舟从地里拔出洛阳铲,把铲头的泥巴扣下来放进手里,研究半天,忍无可忍道:“都是泥,挖来挖去都一个样。”   “耐、耐心点。”阿颜看了看挖出的泥,取了一点用鼻子一嗅,“还是死土,不到地方,再往南移一米。”   “这土还能是活的?”尹舟摇摇头,把洛阳铲抗在肩上往南走,铲头接了钢管,足有三米长,尹舟身材瘦高,把铲子往肩上一扛,活像悟空再世,“今晚肯定腰疼,早知道这玩意插地里好几米深还得转,说什么也得从村里雇几个苦力,现在倒好,咱们抢着当铲王。”   “不是活土,叫五花土,就是掺了不同材料的杂色土,建墓时先把原来的沙土清理出去,填上景德镇出的不透水白膏泥来保证墓室干燥,都淹了还葬什么劲。”林言解释:“再加上墓墙长年累月崩塌,明墓墓顶又压着几米厚的糯米浆和瓷碗,墓室附近的土五颜六色,搀着碎石块和瓷片,叫五花土,见到五花土也就是到墓了。”   “高手凭一铲子泥就能知道墓室规格和位置,咱们没那本事,慢慢挖吧。”   一时风吹沙走,每个人挥着铲子默默忙碌,活像建筑工地现场,阿澈在自己的铲子上结了个印,溜到一边吃罐头,他的铲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费力的往土里钻。   可惜狐狸明显法术质量不过关,铲子经常突然失去控制,凭空飞过来,把一大块泥巴砸在干活的人身上,连他自己都没能避免,正嚼牛肉嚼的高兴,冷不丁一捧沙子洒下来,呛的他直打喷嚏。   尹舟第三次被飞来的土块敲中脑袋后,怒气冲冲的拎着狐狸的衣领:“你给我自己动手!”   “你家那狐狸爷爷把你关起来练法术真他娘的明智,就你这水平明显祸害大众,这要换了我,你敢偷懒一天,我就把你扒了做围巾……”   尹舟还没说完,狐狸盘腿坐在地上,晃着松软的大尾巴,睁大眼睛,哇的一声哭了。   “不干活还添乱,还哭,你看,才这么一会儿你把所有牛肉干都吃了!”   狐狸哭的更厉害了。   分布在山坡上的众人只好扔下手头的活,挨个过来抱着哄着,这下子倒好,狐狸骑在萧郁脖子上不肯下来,抽抽搭搭的哭一会,偷偷回头冲尹舟做鬼脸,尹舟气得抬手要打,狐狸又哭,萧郁不知道这小家伙是装的,心疼孩子,几次差点跟尹舟动手。   一时干活的,哄孩子的,吵架打架劝架的闹成一团。   天边亮起晚霞,夕阳慢慢沉了下去,确定好的位置开始出土一件件残破的瓷碗和杯盏,混在掺了糯米浆的无色杂土中,大家腰酸背痛体力不支,只好挖一会歇一会,最后只留一人在坑洞中作业。   眼见暮色又一次降临了,大家心里都悬着个疑问,明明从风水上看格局不大,比萧郁墓的规格还小一些,怎么往墓顶挖了这么久还看不见神道的入口?   正想着,下面忽然传来阿颜闷声闷气的一声呼喊:“挖到墓墙了,是砖室!”   正在外围忙着清理土石的众人急忙聚拢过来,只见坑洞开始径直向下,打到六米深时往山体内部的方向拐了个弯,阿颜正趴在拐角处用脚勾着往后退,从膝盖往上则全部被洞穴遮住了,好不容易撤出来,拍掉脑袋上的沙土和碎石,举起风灯朝上示意。   大伙一下子来了精神,七手八脚拓宽洞口,天黑之前终于在距离地表六七米的土层中开辟出一大片能让七人蹲坐着活动的平地,出入口处绑了一根粗麻绳,登山专用绳索,里面绞着钢筋,足够承受十人的体重,一头放进洞底,另一头系在外面的一棵老树上。   几人依次爬进洞内,七盏风灯照着面前的墓墙。   古旧的青砖光滑而湿凉,清理掉表面的浮土,近五百年的岁月悠悠而来,大家都不由紧张,这次跟进已经被发掘过的萧郁墓不一样,这是他们第一次亲手触碰一座完整的阴宅,墓墙后埋藏着一个故事,一段光阴,也许是些温暖的往事,在看不见底的黑暗和幽深中静静等待着他们。   林言挪动到墓前,抚摸最近的一块青砖,说不上什么滋味,这里长眠着他的过去,他的记忆,他的情敌,他数百年前如同茧褪一般扔在身后的躯壳,灵魂得以重生,由腐朽的肉体守护前生的秘密。   谁知道坟冢中埋葬的是哪些不可告人的哀伤?   阿颜碰了碰林言,手指冰凉:“嘘……林言哥哥,你看这个。”说着用眼神示意他噤声。   被阿颜用土挡在后面的是一块刻着字的青砖,林言不敢惊动众人,用身子挡住后面人的视线,风灯照着砖上的一行古朴的隶书。   “见此咒入此门者七日必亡三月绝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令人不解的是,青砖上竟用刻线勾勒了一副小画,南海观世音驾一叶扁舟,慈航普度。   “这……吓人还是救人啊?”   “怎么办?”小道士的脸微微发白。   “古墓常有这个,大部分是胡乱写了吓唬人的,不过这次……”林言想了想,“我跟大川说一声,农村人信这个,他们要是害怕就让他俩回去。”   阿颜摇了摇头:“不、不行,咱们缺人手,他们走了剩咱们五个,其中还有一妖一鬼,阴气太重,万一墓中有邪术,发作的更厉害。”   “我想办法先、先避避邪。”   林言点了点头。   小川和大川把大家的装备包依次用竹筐传进洞穴,按阿颜的指示,两只活鸡被从后面传过来,公鸡一见到墓墙,仿佛被什么惊扰了似的猛地扇动翅膀,全身的羽毛炸起来,闹腾不休,林言把鸡往外抱时被狠狠啄了一口,鲜血直流。   阿颜一手拎鸡,一手掏出匕首,示意大家后退,默念咒文后用刀锋极快的割开喉咙,再补一刀砍掉鸡头,迅速扔在青砖墙前,另一只也如法炮制,洞穴深处不知哪里卷来一阵寒津津的风,风灯忽闪了几下,接着血腥的一幕让大家都说不出话,只见两只没有头的鸡像仍活着一样,在墙前奔走跳跃,脖颈的血喷出一米多高,像自来水管爆裂,两道红泉“哧哧”摇晃着往墙上喷,血雾四溅。   两只无头公鸡扑腾了一阵,倒在血泊里,土石和鸡血混在一处,到处黏腻一片。   正看到紧张处,林言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吓得直要跳起来,回头一看,竟是萧郁。   那鬼全身发抖,面色煞白,死死的箍着他,哑声道:“林言,抱着我,很难受,烫,好疼……”   “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出去吗!”林言急了,公鸡啼晓为万物至阳,鬼灵邪煞都退避三舍,而这狭窄的空间四面八方都喷满鸡血,对鬼来说无异于置身在窑炉之中被烈焰炙烤,当下推着萧郁往回走,连拖带拽弄到绳索旁,“先上去,等洞里的阳气散一散再说。”   那鬼的手竟抖得握不住绳索,挣扎一会,无力的沿着墙滑坐下来,手指用力撑着额头,紧紧咬着牙呢喃:“好烫,好烫……林言……”   林言慌的乱转,从装备包往外掏东西,一急之下拿出来的不是赤硝就是朱砂,连着一大叠镇鬼符,急的一股脑扔在地上,用身子挡在萧郁前面,抵挡洞穴深处涌出的血腥气,情急之下想起自己的纯阴命格,把那鬼箍在怀里,一趟趟捋他的后背。   “再撑一会儿,一会就好。”   熟悉的皂角香,熟悉的冰冷,乱发间一双混沌的眼睛,迷茫的望着林言。   萧郁扳过他的脸,本能的循着四周唯一的阴凉之气,吻上他的嘴唇,急切的在口腔中辗转掠夺,没有任何技巧,粗暴的把舌往他的喉咙口探,吮吸他口中的津液,这由不算,没等林言回过神,唇角被萧郁狠狠咬了一记,一股铁锈味弥漫开来。   林言被他过分猛烈的吻亲的要断气,又急又心疼,使劲往那鬼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你……你等等,我,你先让我喘口气儿!”   背后传来哈哈笑声,笑的最厉害那个就是尹舟。   连段家兄弟都跟着起哄,阿澈边蹦边拍手,乐了半天想起来自己是妖,该干点什么,顺手布了个阻隔阴阳的结界,虽然质量不好,好歹勉强能用。不多时公鸡死透了,萧郁恢复些神智,用手指抚摸林言被咬破的嘴唇,疼的他咝咝直吸凉气。   “好了?”林言脸红的要滴出血来,紧紧绷着面部表情,冷淡道,“好了就赶紧走。”   说罢拍拍裤子上的土要站起来,萧郁一把拽住他,犹豫了许久,轻声说:“能不能……让我抱着你过去……”   森冷的青石砖墙不用任何黏合措施,打磨的严丝合缝,拆砖墙时大家都带上口罩,以防止墓中积聚百年的霉变空气损伤肺部,果然,当第一块墙砖被取出时,方方正正的洞口竟“噗”的一声喷出一股黑气,朽味呛鼻。接着一块块青砖被依次取出,等洞口足够一人通过时,众人爬回地面,架锅吃晚饭,估摸着腐气放的差不多了,背上装备包,准备好照明措施来到墙前。   小道士点了三炷香敬奉墓中先人,这是进墓前的规矩,几人在香炉前虔诚的拜了拜,默念此行要叨扰先人安眠,保证墓中宝物分文不取,接着在腰间绑上绳子,由阿颜带头跳了进去。   不多时绳子晃了晃,意思是安全,接着大川小川,林言萧郁,阿澈和尹舟挨个儿进入地宫。   尹舟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墓墙后,没人看到那只供奉的香炉突然变了样子,三炷香被头朝下倒插在炉中,早已经熄灭了。 第62章   砖墙上的孔洞到地面约有三米,林言有经验,下坠时屈膝蜷身,双脚被冲击的微微发麻,但落地很稳,紧接着阿澈和尹舟也跟了下来,站定了打量四下的环境。   他们仿佛置身于一间石室,周围死一般的沉寂,伸手不见五指,这种黑暗和室内熄灯后的黑完全不同,它是密闭的,如一个被尘封在时空中的洞穴,将所有光线吞噬殆尽。   七盏风灯的光芒在这里还不如山林中闪烁的狼眼,只能照出提灯人模糊的面部轮廓,仰头一看,方才跳下的孔洞处透进一束方正而稀薄的蓝光,灰尘在光柱里浮浮沉沉。   “这是什么地方……”阿颜还没说完忽然住了口,诧异的举高了风灯。   林言也立刻感觉到不对劲。   回声,在这里说话竟然会发出嗡嗡的回声。   明清重陪葬轻墓室,大墓的每一间墓室也不过二三十平米见方,说什么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回声,凭声音林言判断这里至少相当于一间大礼堂,在明朝就算修皇陵,地宫的尺寸和规格也不过是萧郁墓两倍之数,比起这里似乎还差的很远。   林言咽了口口水,清晰的听到喉咙里咕咚一声响,周围太静了,静的让人心慌,静的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城市有车鸣人声,乡村有鸡犬相闻,甚至荒山也有鸟声啁啾,风吹树响,但这里的黑暗和寂静和绝对的,它让人想起死亡,想起阴曹地府,想起深不可测的危险和命运,还有永无止尽的孤独。   手心不知不觉竟渗出冷汗,阴寒的气息靠近,萧郁碰了碰林言的手背:“怕黑?”   林言想躲开他,萧郁不由分说攥住他的手:“我在这种地方一个人住过五百多年,比你熟悉。”   “跟着我,别走远了。”   咔的一声,阿颜掰开强光手电的开关,众人也都回过神来,纷纷照做,七道光束来回扫射,林言判断的不错,这里是一间人工修建的方形大厅,青砖块砌筑,葬顶为拱形,圆顶和墙壁用木构件连接,涂抹一层厚厚的金粉,细微处用金箔镶嵌,手电光一扫便反射出暖橙色光芒。   大殿四周的葬墙每隔数米嵌一只灯台,做成佛教莲花台样式,盛着动物炼出的油脂。   空气中弥漫呛人的朽味,但闻不到一丝尸臭,离棺床还有很远。   “有人吗?”尹舟朝着大殿深处喊道,传来空阔的回音。   没人回答。   阿澈打了个寒噤:“闭嘴,本来没东西都被你招出来了。”   尹舟嘟囔了一句不尊长幼的小鬼头,把手电往前一扫,突然惊的连退两步:“快……快走走走走……有、有鬼!”   手电光刷的一下打了上去,只见阴森的大殿高处竟站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尸,身着白衣,正目光如炬怒视他们,瘦的如同一副枯骨,肚子却膨大似鼓,手里抓一副心肝往嘴里送,身后一群群小鬼挤挤挨挨往上冒,双手捂耳,嘴巴张成黑洞,全部呈仰天啸叫状,面容凄厉。   阿澈哇的一声叫出来,连滚带爬往后跑,正撞在尹舟身上,两人摔成一团。   林言一下子抓紧了萧郁的手,萧郁蹙眉看了一会,轻声说:“不是鬼,是壁刻。”   “这里有一扇玉门。”   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无论大家的手电光柱怎么移动,那女尸和小鬼都毫无变化,原来众人并没有真正进入墓室,这里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外殿,呈长方形,尽头处伫立着两扇对开的汉白玉门,门楼雕刻夜叉恶鬼,栩栩如生,在黑暗中闪着磷磷冷光。   尹舟看见的鬼就是这些汉白玉塑像,嵌在门楼与穹顶之间俯视众人。   “胆小鬼你喊什么喊,吓死我了!”狐狸的声音透着哭腔,耳朵和尾巴都露出来了,气得对着尹舟一顿猛拍。   “别以为都说保护动物我就得让着你。”尹舟捂着脑袋,“刚才就你跑的快就你叫的响!哎呦你的爪子,疼死了!”   林言举着矿灯上前查看,只见汉白玉门高约四米,宽约六米,洁白莹润,门楼雕一排相同样式的猫头瓦和白玉滴水,下面四个貔貅纹砖雕斗拱,取坐吃四方财之意,左右各一副石雕垂缨,玉门上的乳突被打磨的极其光滑,腻如羊脂。   这下连林言也惊讶不已,他去过的古墓不少,但却从来没在汉唐之后的陵墓中见过如此规模的大门,一时间竟忘了此行的目的,脑中想的全是如果段泽墓现世,恐怕能颠覆考古界的认知,而他现在,竟然就真的踩在这间考古学者们都无缘涉足的古殿之中……   “我的天,段家当年究竟是多有钱……”尹舟激动的声音都抖了,眼神灼灼的望着林言,“祖宗你快给批个条子,按这规模,棺材里的陪葬不逊于皇陵啊,咱们带几件东西出去就要发财了!”   阿颜忽然咦了一声,往前一指:“你、你们看,这门上有字!”   只见两扇大门一边一行竖写阳刻隶书,是与外墙青砖相同的佛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旁边又是一幅小画,重重叠叠的云水纹上飘摇一叶小舟:“三千红尘,欲海行舟,既种孽因,便生孽果。”   “段泽信佛,笃信因果轮回,这回果然应了他的话,害我隔了五百年给他收拾烂摊子。”林言感叹了一句。   “咱们就这么进去?”尹舟用手电扫视一圈,“这门好像没锁。”   “不、不是没锁,是从里面上了锁。”阿颜用光柱指着门缝里露出的一截石条,“这是自来石,明朝工匠发明了这种东西,主人入土后封闭墓门,它会自动从门后卡住,除非里面的尸体活了给咱们开门,否则谁也别想进去。”   阿颜拿出罗盘,倏然变了脸色,只见指针像被什么牵着似的径直指向大门,顶端时不时往萧郁的方向倾一下,又弹了回去:“那些雕塑被施了降头,里面束缚着厉鬼生魂,数量不少。”   墓门高大,林言仰着脖子看顶端的纹饰,不知为什么,门上的重重雕花和壁刻看久了竟有些神思恍惚,依稀有人在耳边唤自己的名字,他忍不住伸手摸那叶小船……   阿颜吓得变了脸色,猛地扯着身边的人往后退,“都闪开,小心暗箭!”   一行人被阿颜推的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上。   这边已经晚了,林言的手贴住门扇,竟然是温热的,仿佛是人的皮肤,在黑暗里一呼一吸,手掌试探着往前轻轻一推,霎时面前的两扇门像受到感召一样,墓道深处传来悠长而低沉的轰鸣声,脚下的地砖微微晃动,大殿烟尘四起,伴随着刺耳的吱悠响动,白玉门的门闩从门后一点点往外挪移,咔吧一声掉在地上。   两扇大门像被看不见的人推着,缓缓朝里开启,露出背后墨一般的黑暗,如一张喷着腐朽鼻息的巨口,发出缓慢而深沉的悠长叹息。   林言静静站在门前,审视这突然出现的古老墓道。   阿颜抬起头,难以置信的轻声呢喃:“血咒。”   “以、以人血下降,做封门之术,只有墓主本人才能开启墓门,否则会触发门上机关,释放其中的厉鬼生魂。”阿颜诧异道,“你是活着的墓主人,这是你自己的墓!”   “刚才咱、咱们能顺利过第一道葬墙,恐怕也跟公鸡划伤你的手有关。”   林言没回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漆黑的墓道他竟没有一丝恐惧,反而觉得似曾相识,熟悉的心惊肉跳,连指尖都微微发麻,一个古早的契约,在寂寂的光阴里等他等了太久,林言回头看了萧郁一眼:“我们走。”   尹舟扑哧一乐,拎起背包赶上来:“林子,我现在觉得你特像法老王,特别霸气。”   林言淡淡的嗯了一声。   七只强光手电和野外生存专用矿灯的照射下,视野一下子清晰不少。   相比外殿的富丽堂皇,里面显得诡异而幽深,石门后面竟是一条天然形成的甬道,石壁光滑流畅,两侧遍生石钟乳,此时大家才明白仅段家为何能建造如此恢弘的陵墓,原来陵山的西山内部竟是一个天然溶洞,地面平坦,穹顶高悬,建墓时用炸药炸塌地下水脉,令河床和地下暗湖全部干涸来保证墓室干燥,再用防水的白膏泥堵住墙壁裂缝,稍加修整就成了一间现成的地下玄宫。   依此来看,整件墓室耗资最大的反而是那件人工修建的外殿和汉白玉门。   甬道狭长幽深,转过一道弯又是一道弯,唯一的人工痕迹只有两侧的灯台,地面坑坑洼洼,时不时有人被绊一跤。   “段泽生前可能认识一些风水术数高人,依山建墓自汉唐开始,到明朝已经很难找到这么合适的墓址了。”林言若有所思道,“他只是个生意人,又不是王侯将相,为什么花这么大心思在身后事上?”   “说不定他其实背负着神秘使命,守护上古神裔留下的补天石,一旦现世会引发洪水瘟疫,恶魔降临人间!”尹舟很兴奋,刚说完,忽然哎呦一声被地上的坑洞猛地绊了一跤,脸朝下扑出去老远,摔了个狗吃屎。   “这人在屋檐下吧他就不得不低头,当着主人的面说坏话,你看遭报应了吧。”林言嘲讽,“这里可是坟,再不闭嘴看我变出俩死人吓死你!”   尹舟哼唧两声,摸黑满地找手电,突然碰上一个干巴巴的圆东西,抬手摸了摸,球上有两个大洞,地上还散落些柴火棍,捡起手电往前一照……   “我操!人头!这里有个人头!”尹舟手脚并用往后连腿几步,惊恐的指着手电光源照到的位置。   摔倒时竟跟一具完全腐烂的尸骸脸对脸贴在了一起,已经成了骷髅,衣裳烂成布片盖在身上,猛一看还保持着活着时的形态,趴在地上,一只手往前伸出,指骨微微蜷曲,抠着地上的一条小缝,另一只手被尹舟弄乱了,刚才他摸到的柴火棍就是这具尸骨的手骨。   白骨森森,发出诡异的碧色磷光。   甬道内太黑,大家的手电都只能照亮面前的一小片地方,若不是尹舟摔的这一跤,谁也没注意石壁旁竟有一具尸骸,这下大家都紧张起来,大川和小川见惯了猛兽,但死人却是第一次见,吓得猛地把猎枪横在胸前。   “别慌,可能是盗墓贼。”林言努力平复心跳,摸出一张镇尸符往前探视。   “你……你他妈真是段家祖宗,说死人就来死人。”尹舟爬起来,往前挪了一步贴着石壁,一手抚胸口,“还好你说俩死人,这里就一个,要不然我真把你当成百年僵尸了。”   “是两具。”阿颜接话,“你别往后退了,你脚边还有一个。”   尹舟一低头,只见阿颜的手电光正照在脚下,一个骷髅歪着脑袋,两排黄牙正对着自己脚脖子,手骨离鞋尖只差一寸,顿时头发都竖了起来,大叫一声朝林言奔过来,冲到身前时猛地急刹车,警惕道:“林子,你不会真的段祖宗附体了吧?”   “他不是。”萧郁忍不住皱眉。   “我说萧同志,这节骨眼上你可别偏袒谁,你媳妇来了你高兴,我家林子怎么办?”尹舟嚷嚷,“一个身体只能有一个魂。”   萧郁懒得理他,捂着阿澈的眼睛,往前一努嘴:“不是两个人,是三个,这里有两个人头,但胳膊有五条,有人在这里被砍了手,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离第一具骷髅不远,孤零零的散着一小堆臂骨,连着光秃秃的枯手,而另外两具枯骨的胳膊都是完好的。   林言用匕首小心拨弄尹舟踩到的第一具尸骨,从骨骼的体型判断是具男尸,骸骨很完整,看不出哪里受伤,头部朝着进门的方向,脚朝向甬道深处,手指抠着地缝,屈膝伸手,似乎死前正努力想往外爬出墓穴。林言从腿骨处挑揭起一大片碎布,用手电照着反复查看,轻轻咦了一声。   “是现代人。”林言把布片给阿颜看,“这边是个男的,穿牛仔裤和回力鞋,看尸骨腐烂的程度,大概有二三十年了。”   阿颜蹲在另一具尸骸旁边,闻言点点头,用刀锋挑起一只黄橙橙的小环:“我这个是女的,不、不过不像为钱财杀人,金戒指和项链都没拿走。”   尹舟远远躲到一边,不愿意看死人,嫌恶道:“这里是坟,不盗墓难道度蜜月?我猜八成他们油水捞足,三人分赃意见不合,一个把另外两个杀了,自己也在火并中断了根胳膊,然后卷款跑了呗。”   “古董随便一卖都千儿八百万,戒指才值几个钱,换我我也不要。”   学考古的人都不待见盗墓两字,阿颜忍不住皱眉头:“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盗墓取不义之财,死有余辜。”   林言不置可否,仔细打着手电观察尸骸的形态,缓缓道:“如果是盗墓贼内讧,墓里不怕警察追来,总得确定仇人死透了再走,可这俩人死前还爬了一段,而断胳膊那人更怪,他连断肢都没捡走,要知道八小时内断肢是能接回来的,他跑的这么急,为什么?”   萧郁看了看男尸,轻轻说:“当时有危险,他们在逃命,没时间捡胳膊,也没时间处理两个重伤的人……”   尹舟见大家都认真,顺着思路想了想,再抬头看着前方的甬道时便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林言表情凝重:“咱们进门时汉白玉门还是锁死的,说明他们进墓走的不是正门,也许是打盗洞直接进了棺室,至于为什么不从盗洞离开非往外走……我猜情况危急,他们根本走不了原路,只能跟咱们一样寻找机关最少的生门,没想到还是没逃出去。”   “他们到底遇上什么了?”林言用刀尖拨弄尸首身边的破包,里面只有一只军用水壶和绳子,钩子,蜡烛口罩等工具,“倒确实是盗墓用的,他们够倒霉的,你们看,这包里一件明器都没有,这个墓室规模这么大,他们跑到这里竟然一件宝贝都没偷出来,赔本赔掉命。”   “等等。”阿颜打断林言的话:“两个问题,第一、到底逼得他们两死一伤的会不会还在墓中,它会怎么对待咱们,第二,断了胳膊的人……去哪了?”   “此地不宜久留。”阿颜面露忧虑。   甬道里一时安静莫名,大家都望着前方的黑暗出神,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升腾起来,确实如阿颜所说,他们现在也是闯入者,即使正主在此,能不能保证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不会再度出没?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来,阿澈拽了拽林言的衣角:“我们走吧,这里……有死人味。” 第63章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来,阿澈拽了拽林言的衣角:“我们走吧,这里……有死人味。”   林言摸摸他的脑袋说马上就好,蹲下来用匕首挑了挑男尸的胯骨,想翻翻还有没有线索,只听喀拉一声,没有韧带的骨架撑不住劲,从胯骨往下散成一堆。   “这是什么?”骸骨身上的布片里滑出一张淡绿底纹的小卡,林言捏起来看,竟是一张陈旧的第一代公民身份证,用透明壳子压实,抹去上面的骨渣和碎布屑,里面是手写的身份资料,黑白照片拍的很模糊,是一个叫君建设的青年男子,浓眉圆脸,看起来很朴实。   身份证上的姓名让他觉得熟悉,反复捏着那张身份证,直到尹舟一边嘟囔是不是看见亲戚了一边过来拉他,林言奇怪道:“你看这个姓,很常见么?”   阿颜凑过来看了一眼,说挺少见的,怎么了,林言冲萧郁晃了晃手中的身份证:“二十年前在你墓里疯了死了的那帮干活的人里也有一个姓君,叫什么向东还是向北的,上次咱们在陈哥那儿看过档案,是外地人。”   林言回忆道:“当时队里出事,考古队临时遣散雇来的村民,有几个外地人没领工资也没领抚恤金,我还特意看了一眼,死了的那个姓君,还有个跟他的招工表放在一起,好像叫王忠,也没拿钱就走了。”   “王忠?”阿颜猛地抬起头,“我、我师父就叫王忠啊!”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愣愣的看着他,阿颜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局促不安的绞着手:“不是我故意不说,你、你没问过呀……”   林言沉默许久,攥紧拳头盯着远处黑暗的甬道,轻轻说:“……进过段泽墓,又想尽办法去萧郁那儿,要干什么?”   尹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懵了,想了想说:“只凭一样的姓难下定论,说不定是巧合,这边只逃出了个断胳膊的,庙主的胳膊可好好的,绝对不是假肢。”   林言冷笑一声:“庙主至今阴魂不散,说明他的目的一直没达到,他和这俩死人没关系也罢了,如果真的有,进段泽墓不成,在萧郁墓又碰见厉鬼,一直憋到现在……恐怕咱们麻烦惹大了,谁知道最近这么顺利,是不是被人当饵放进来钓鱼呢?”   一路被看不见的人折腾让林言心里升上一股无名火,使劲踹了一脚石壁,愤愤道:“管他二十年还是五百年的旧账,我非得跟他干到底了。”林言朝着甬道尽头吼道:“我他妈管你是谁,咱们棺前见,段泽的烂摊子,我替他收拾!”   说着把装备包往肩上一扛,回头招呼道:“集合集合,继续前进。”   大家答应着收拾东西,大川和小川却抱着猎枪靠在墙上不动,林言以为他们没听清,又招呼了一遍。   “十一阿公。”小川看了一眼哥哥,别扭的开口,“我们两个……我们俩不想走了。”   这称呼是村长特意嘱咐的,族谱记载段泽是独子,排行老大,当时的习俗称呼人要在排行前加一个十代表人丁兴旺,比如三少爷称做十三少,而他就光荣的继承了段泽十一少的称呼,因为是古早前的长辈,小川得恭敬的叫他一声十一阿公。   “不走了?留在这看尸体?”林言一时没明白。   “不是。”大川挠了挠头,“你看,俺们已经照村长吩咐的把你们送进坟里了,这么几天又是闹鬼又是死人,再往前走还指不定出来啥,俺们想……想回去了。”   这回林言听懂了,跟阿颜交换了个眼色,心想进墓时就因为那诅咒瞒了两人一回,现在出现危险的苗头,也不愿再勉强,便点点头,说麻烦你们了,回去给村长带个谢。   小川愧疚的笑笑,嘱咐了两句便跟着大川往回走,两人本来倚在墙上,这一动弹竟然蹭掉了一大块白膏泥,林言上前帮忙拍打灰尘,无意间往墙上一瞥:“咦,有字?”   “写的是什么?”林言说着扒拉了两下石壁,这一下子噼里啪啦连掉了三四块灰泥,露出二尺见方的岩壁来。   阿颜用手电一扫,顿时变了脸色,回头从包里翻出香火和一柄黄旗,麻利地点上香,把旗子往香炉中一插。   林言记得庙主在对付萧郁时也用了这一套,立刻心道不好,自己和段家兄弟大概惹祸了,只见变戏法似的,站在炉鼎中的小黄旗开始晃动,接着演变成猛烈的颤抖,旗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着,绷成一道圆弧,旗面啪啦啪啦响,最后竟啪的一声断了。   萧郁猛地回头盯着地上的两具尸骸,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攥住林言的手腕:“走,马上走!”   小道士呻吟一声:“来不及了,这是束魂阵,墙上全是鬼咒……”   “这俩人的魂……压根没去投胎……”   话音刚落。幽深的墓道尽头忽然传来一个女人阴森森的笑声,仿佛在远处,又仿佛就在耳畔,接着混入一个男音,嘿嘿,嘿嘿的惨笑着,在黑洞洞的甬道里回响不绝。   “什……什么玩意在笑?”尹舟声音微微发抖。   “死人。”萧郁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骸。   “嗒……嗒……”   “嗒……”   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一具尸体被什么东西吊着往前拖拽,脚面软塌塌的垂在地上,每挪一步都发出布料摩擦地砖的缓慢声响,然而甬道深处只有望不到头的黑暗。   大家都被这阴森的声音吓住了,没有人说话,甚至没人敢用手电光去试探那团墨似的浓黑,生怕在光圈中看见被扎在木架上的死人,垂着脑袋冲他们骇笑。   林言头皮都麻了,转头仔细一看墙上的文字,顿时直后悔几人粗心大意,原来整段甬道的石壁被抹了白膏泥处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怪异文字,应对盗墓贼的阴毒阵法,这里风水好,不可能出现萧郁墓中鬼魂不能投胎积攒怨气的情况,所以干脆用咒术人为布置出一个困住阴魂的法阵,也就是说,这二十多年里地上的一双男女根本没能投胎,而是化成厉鬼成了古墓的守灵人。   “大家注意身上的替身,谁、谁的烧起来就立刻往他身上贴符纸,再不行就喷舌尖血!”阿颜焦急的吩咐,然而话音未落,背后忽然传来奇异的响动。   “咯吱咯吱……”   “咯吱……”   林言猛地回头,竟然是大川和小川,样子颇为古怪,垂着脑袋,肩膀耸拉,手臂软塌塌的垂下去,嘴巴里不住发出吱嘎吱嘎的怪声。   他们在磨牙。   “糟了……”阿颜手里攥了把朱砂,“恶鬼冲身,我、我以为他俩童男子阳气重,没给他们做替身,结果最先瞄上他们……”   “冲身?跟尹舟他妹子一样?”林言想起上次小阳被附身的样子,急出一脑门汗:“现在哪有空给他们超度!”   小川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只剩眼白,嘴巴痛苦地张大,直到变成一个深深的黑洞,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尖锐而阴寒的女声:“我死的冤啊……”   说时迟那时快,阿颜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口舌尖血正喷在小川面门,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小川挥着一双指爪生生冲着阿颜抓来,道士挥匕首去挡,谁知被恶鬼冲的人身体如同铜墙铁壁,刀锋根本插不进去。几乎同时,大川猛地冲过来径直扑向尹舟,双臂掐住他的脖子,一下下往墙上撞:“你还我命来!你还我命来!”   萧郁和林言一个扑向小川一个冲向大川,萧郁跟小川恶鬼见恶鬼,小川明显忌惮着他,往后踉跄一步,林言见识过厉鬼非人类的诡异力量,吓得急忙吆喝:“别伤人,咱们还得把兄弟俩送回去!”   萧郁用蛮力把他按在岩壁上,手指生生掏进琵琶骨索住恶鬼的动作,小川的脖颈皮开肉绽,血浆流了萧郁一手,小道士不知鼓捣什么,一时焰光冲天。   这边尹舟被大川死死锁着喉咙,整张脸憋的通红,林言这辈子还没收过鬼,只被萧郁逼着在书里看过些基本理论,见尹舟被勒的进气没有出气多,急中生智抓出一把赤硝狠狠往大川嘴里塞,阿澈早吓得变回狐形,一屁股坐在地上打哆嗦,这回也反应过来,抖抖索索扑上来咬大川的脚腕。   被厉鬼冲身的大川被赤硝一灼,嚎叫着摇头想把嘴里的东西甩出去,一张脸扭曲变形,双眼暴突,然而胳膊却不减力道,不掐死尹舟不罢休,尹舟透不过气,呃呃叫着翻白眼,额头青筋暴跳。   “符!镇鬼符!”萧郁制着小川脱不开手,见林言冒冒失失单挑大川,急的朝他直喊。   林言胡乱点头,一手掰住恶鬼的胳膊让尹舟透气,另一手在腰间胡乱摸索,终于摸到准备好的黄纸,掏出打火机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点着了往大川脑门上忽,狠狠一咬舌头连血带口水喷在大川面门,急中生乱,别人是咬舌尖,到他这几乎成了咬舌自尽,但这回有了效果,大川在符咒,赤硝,舌血赤阳之物的三重作用下痛苦不堪,低吼着放开尹舟朝林言扑过来!   被恶鬼附身的人快的不可思议,大川变形的脸刹那间已经近在咫尺,白眼球瞪的像两个铃铛,上下牙磨得霍霍直响。   就在林言心想命不久矣时,阿颜那边突然发出天破般一声巨响,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竟生生入地三寸,随着女鬼凄厉的一声啸叫,小川软绵绵的栽在地上。   “我他妈倒要看看谁偿命!”尹舟从窒息中缓过劲来,操起一柄折叠铲冲上前猛击大川后脑勺,谁知恶鬼像练了铁头功似的,只听嘭嘭巨响,恶鬼却毫发无伤。   说时迟那时快,在大川掐住林言脖子的一瞬间,萧郁猛扑过来挡在他身前,沾满血的手朝大川横向一撕,竟生生连衣裳带皮扯下大川一大块胸肌,另一手就要往胸膛掏心。林言还没来得及庆幸又傻了眼,唬得抱着萧郁往后退,急道索命鬼怎么都一个德行,幸好阿颜及时赶到,手中三枚铜钱嗖嗖几声正打入血肉模糊的胸口,黄符光焰冲天,匕首朝岩壁猛扎进去,鬼入地府!   砰的一声巨响,大川摇晃两下,朝前栽倒在地,不动了。   “走……走了?”尹舟仍高高地举着铲子,脸色发青,惊魂未定。   林言看着躺倒在地上的大川和小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艰难地点了点头。刚刚情急之下什么都顾不上想,此时看着地上大川被萧郁扯下来的一块皮肉才感到后怕,冷汗哗地淌下来,腿肚子直打哆嗦,踉跄一步,拽着萧郁滑坐在地上。   萧郁满是血的手掐着林言的胳膊,声音沙哑,像努力压抑着痛苦一般,整个人微微发颤。   “好恨……谁给我偿命,我要他们杀人偿命,把命还我,一个都不准活……”   “一个都不准活……”   那鬼双眼弥漫凶戾之气,林言吓了一跳,下意识往腰里摸黄符。   “别,我的符会激怒厉鬼。”阿颜匆匆看了萧郁一眼,又望望墙上的咒,担忧道:“这里的鬼咒能催动厉鬼怨念,咱们得赶紧离开,他也是鬼,万一把百年积攒的戾气引出来,十个我也没用。”   “你、你跟他说说话,他听你的。”阿颜转过头,不愿再看两人。   林言点头,搂着那鬼的腰,把长发拢在手里,柔声道:“他们都死了,早就死了,杀人不好,下次哥哥买鱼给你杀着玩,爱杀多少杀多少,乖啊。”   “死了?”浑浊的眼睛径直盯着林言,林言掰开他僵硬的手,轻轻扣住,安慰道:“都死了,死的干干净净,已经几百年了。”   “咱们不能在这待着了,走,带你去找媳妇。”林言说。   十指紧扣处,黏腻的一片血浆,指甲缝里有人皮碎屑。   大川和小川暂时醒不了,大家没办法带他们走,也怕再过一遍甬道,讨论到最后,一致决定先给他们包扎止血,由阿颜用朱砂和铜钱布了个隔绝鬼怪的法阵让段家兄弟留在里面,等办完事回来再找他们。   墓道森森,进墓还不到三个小时已经损失两人,突然出现的骸骨,墙上的诡异文字,林言突然回想起外墙青砖上七日必亡三月绝户的诅咒,隐隐泛起一阵不安。   记得在晋阳鬼城,那算命的阴鬼曾经对他说七日之内你必有血光之灾,放下前世的冤孽才是化解之道,林言背上登山包,手指紧紧掐着掌心,朝黑暗的深处望去。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个叫段泽的前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怪异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场与恶鬼的殊死搏斗之后,萧郁身上弥散的戾气连阿澈都不敢接近,那鬼慢慢恢复神智,握着林言的手不松开,狐狸没人搭理,只好小心翼翼的跟着尹舟,两人边走边拌嘴,倒也暂时缓解了些紧张气氛。   在甬道尽头处林言发现了一窝奇异的蛇尸,每条只有小指粗细,盘成一团,墓道干燥,死蛇已经成了干尸,背上长有翅膀,忍着恶心挑起一条,只见蛇腹并排生细长的足,乍一看像变异的蜈蚣。   “这、这是地龙,可惜死了。”阿颜说,“闯王李自成祖坟中也出现过,北宋静道和尚所着《入地眼》提及,‘开冢见龟蛇生气物,则不可改’,这墓在修建时风水一定极好才养出这些灵物,但再好的风水也有时过境迁的一天,历代皇室都追求葬于龙脉,最后哪家都没阻挡住朝代更替。”   “没落的不仅是陵山。”阿颜指了指萧郁,“风、风水指的是气脉走向,对应星辰天象,山林中就连老鼠洞的方向都由气脉决定,但现在城市林立,磁场变的不成样子,老法风水很多都失效了,要不是这个原因,他、他也不可能轻易跟你从聚阴地出来。”   林言点头,朝代兴衰和家族荣辱都有命数,段家没落,焉知不是如这地龙一般冥冥之中气数已尽,若祖先知晓当年千挑万选的祖坟现在竟成了段家种地为生的场所,不知又是怎样的表情。   万物归咎于变化,就连爱情,也该像春之草木,萌发过,绚烂过,本该归于枯萎和荒芜,许许多多的悲剧的发生,恰恰是因为有情人成了眷属……林言望着萧郁好看的侧脸,忽然浮上一丝悲悯,心想他这样执念的人,大概注定是一只挡车的螳螂,跨马的唐吉可德,张开一张网兜,想要捕到一阵风。   空间和时间最可怕,因为人太渺小,就连山,水,石头和星辰都能够改变,凭什么还有人敢相信天长地久?   一路神思恍惚,不知不觉甬道已经到头了。   还没来得及打手电细看,空气中弥漫的尸臭已经让大家忍不住掩鼻,林言以为到了棺室,谁料拐过最后一道弯,强光手电的光柱朝眼前的溶洞大厅一扫,待看清眼前的形式,林言的手电啪的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远了。   “先都别动。”林言全身发麻,下意识扬起手,然而已经晚了,尹舟好奇,带头从背后绕了出来,呆愣了几秒钟,猛地俯身开始干呕。   人头,全都是死人头!   眼前是一片活生生的乱葬岗,天然形成的溶洞低矮但宽阔,横七竖八插满了一人多高的棍子,每一支上面都挑着一个重度腐烂的骷髅,森森的牙齿仿佛还在笑,头顶上干枯的头皮连着几缕黑头发,一个个的人头睁着黑洞洞的窟窿眼,从四面八方迎视着坟墓的闯入者。   他们脑袋的方向,竟然一致朝向甬道的出口。   “我操……变态,这是什么东西!”尹舟捂着胃呻吟。   “人头怨阵,这墓为了防盗墓已经无所不用其极……”林言只觉得一阵阵阴寒从脚脖子往上冒,通过脊椎,背后一片冰凉,“这个我在书上看过,降头的原理是找到被咒者的生辰八字,或者相关物品来下咒,这个阵法需要在乱葬岗捡数以百计的头颅下降头,激发他们凶死的怨气来抵御侵入者,阵法成后这些厉鬼被囚禁在头颅中,认为这里是它们的栖息地,一旦被激发,怨气冲天,控都控制不住。”   “外面那伙人说不定就死在这个阵里,只是不知道机关在哪,怎么触发。”   阿颜脸色发白,攥着林言的衣角:“太残忍了。”   林言叹口气:“我真不明白那个段泽想干什么,他难道放了一座金山在坟里怕人挖么?” 第64章   面前的人头阵太过诡异,一时众人都站在甬道的入口,没了主意。   “走不走?这些东西要是都变成刚才那样子的厉鬼,咱们估计连骨头渣都剩不下了。”尹舟说。   “走,关键是怎么走,工匠送主人下葬时一定也要穿过这里,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林言若有所思的盯着手背上刚刚愈合的伤疤,“难道也跟段泽的血有关?”   阿颜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大厅中的横七竖八排布的人头,忽然轻轻吸了口凉气:“你、你们看这些人头,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看来它们的排布其实分区域,例如这里一片,明显左边比右边少,中间是一条路!”   “奇门遁甲。”阿颜欣喜道,“布置这墓的人一定是个高手。”   林言一下子想到精通奇门术数的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以桃树和乱石布阵阻止他人闯入,至少颇有美感,再看眼前一根根挑着人头的棍子,不由感到一阵恶心。   “奇、奇门遁甲为预测决断之术,在古代用于兴兵打仗,近代用来算命占卜,分析事理,趋利避害,奇门分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以节气时辰和方位起卦布盘,咱、咱们要想过去,只需要按照预测之法起盘占卜,也不需要太精确,只要避开凶门,休生景开四吉门皆可行。”   “好厉害。”林言赞叹。   阿颜苍白的脸泛起一丝潮红,嗫嚅道:“哪、哪里,道门之人必修功夫罢了。”   当即摆盘布子,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功夫,掐算出四个方向,果然,顺着他的手指,密密麻麻的骷髅鬼阵中竟真的能辨认出四条小径来。   尹舟背起包,大喇喇的说了句这次我先来,沿着小道士指示的生门一步踏了出去,鬼阵没有任何动静,刚待得意,回头招呼大家跟上,只听四下突然响起一片接连不断的吱嘎声,像锈了的旧零件在慢慢催动,随着响声,骷髅竟然全部缓缓朝尹舟转动方向,最为诡异的是那些骷髅仿佛仍有表情,枯槁的脸对着尹舟,两个黑窟窿的“视线”阴沉而怨毒。   “我靠怎么回事?”尹舟大惊,“道士你是不是指错路了!”   大厅深处响起一声低低的呜咽,绵长而幽深,接着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应,鬼声幽微却如泣如诉,在黑暗中听来只觉得阴寒蚀骨,接着在矿灯照耀下,一个个黑影摇摇晃晃的从骷髅阵中盘桓上升,化作痛苦的人形,挣扎着企图脱离束缚。   “不对,不对快回来!”林言把尹舟拽回甬道,可惜已经打草惊蛇,骷髅们似乎察觉了外来者的行踪,若有若无的鬼哭,呜咽,呻吟,尖叫声在大厅各个角落愈演愈烈,像一张密密织就的网,嗡嗡响成一片,萧郁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撑住额头,咬牙道:“快走……”   “怎么会?生门为最吉之门,诸事皆宜……”阿颜慌张道。   “若真这么简单,恐怕外面两人也不会枉死墓中……”情急之下大脑转动的异常迅速,林言咬着下唇思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降墓各处皆利用厉鬼守灵,阵法催动,鬼影重重,怨气冲天,连萧郁也不能避免,一时全身弥漫青黑戾气,指甲扣进肉里,竭力维持一丝神智,反复研读阿颜摆出的天地人三盘,断断续续道:“杜门……走杜门和死门!”   奇门遁甲有惊伤杜死四大凶门,强出惊门遇惊慌恐怪之事,出伤门见血光之灾,出杜门隐身藏形避难,死门大凶,主横死吊丧。   “杜门避难,死门吊丧!”林言突然明白了萧郁的意思,“咱们在墓中,要拜祭死人,凶门为吉!”   说着拽着萧郁一个箭步朝杜门方向跃去,其余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跟上,当甬道中最后一人踏上通往杜门的小径时,整座鬼阵忽然一颤,仿佛有人长长叹了口气,众人不敢耽搁,趁鬼哭声稍弱,一路横冲直撞往前奔袭,不知撞倒了多少根木棍,踩到多少个意欲出洞的冤魂,脚下碎骨成堆,喀拉喀拉的骨裂声和嚎哭声不绝于耳!   终于鬼声寂寂,杜门方向也到了尽头,眼前是大厅的石壁,而死门处却隐约浮现出一个幽深的洞穴入口,众人按预定路线斜抄过去,终于在鬼阵再次发作之前冲进了对面的另一段甬道。   人头怨阵被甩在身后,大家劫后余生,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过……过来了,还是、还是用古人学问破古人的阵法才行得通。”尹舟惊恐的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回头一看,只见骷髅此时全部朝着新甬道的方向,一张张死人脸怨毒的望着他们,但却一片沉寂,仿佛认可了闯入者的行踪。   林言担心萧郁,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墓蹊跷,既没有暗箭也不设当时流行的西洋机关,反而全是些神神鬼鬼的玩意,然而萧郁的表情却更为古怪,从刚才混沌中清醒过来之后,眼睛一直盯着甬道深处,大家本来提议休息,他却像等不及似的,不理会众人的提议,朝着黑暗的尽头无声无息的走去。   尹舟靠着墙喝水,抬头看见萧郁的反应,往地上吐了口水,愤恨道:“这人怎么不通情理呢,为了他把小命都快扔这了,他连三分钟休息时间都不给!”   “算了,他就剩这一个愿望,由着他吧。”林言疲倦道,“咱们到了再休息,外面已经戒备森严,不知道棺室还有什么等着咱们。”   “看见棺材说什么我都得拿几颗夜明珠当辛苦费,段家巨富也不差这俩钱,你可别拦我。”尹舟道,看林言心不在焉只盯着萧郁,叹了口气,“怂样,我真看不起你。”   阿澈绞着手,尾巴在身后一扫一扫,林言指了指萧郁的背影,对阿澈说跟着他,阿澈摇头,握着林言的手道:“郁哥哥很讨厌,你不要再理他了。”   尹舟刚想表扬阿澈,只见小狐狸一仰脸,一双长而媚的眼睛看着林言:“等我长大了,咱们在一起吧!”   尹舟一口没咽下的矿泉水全喷出来了,三下两下拧上瓶盖,一把把狐狸扛到肩上:“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小小年纪学着勾三搭四,找了上家找下家,没人管的小东西。”   阿澈本来正闹腾着使劲锤他的后背,听完最后一句话突然不动了。   “小崽子又怎么了?”   阿澈的眼圈红了:“我就是没人管,活该被人抓去扒了皮做领子!你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说完哧溜一下化为狐形,光滑的尾巴在尹舟脸上一扫,一扭头跳下他的肩膀,朝着墓道深处跑了。   尹舟站在原地愣神,林言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心后院。”   “什么后院?”   “一大波狐狸正在接近,豌豆射手们要遭殃了。”   尹舟听得一头雾水。   林言高深莫测的看了他一眼:“没事,走吧,看看段家究竟有多少金银珠宝,按这墓的规格,里面的陪葬要是少于十万黄金,我把脑袋割下来放厅里守灵。”   新的甬道比上一段明显精致许多,也更窄些,四壁打磨成规规整整的方形,两侧都有黄铜灯台,青砖贴墙,光滑而湿凉,仿佛通往一个未知的异界。   由这段墓道的修葺精良程度来看,棺室应该不远了。   果然甬道不长,没多久就到了头,尽头处有一扇由木片拼成的老木门,已经腐朽不堪,用的是最简单的木头横闩,往旁边轻轻一抽,门便晃晃悠悠的打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深不可测的黑暗。   萧郁和阿澈正等在门边,林言走到门边,看他一眼:“怎么不进去?”   “让你难受了?”   “没,咱们都说明白了,我不要你了。”林言淡淡道,“公子还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事到如今,你就算想在这陪着那一棺材骨头天荒地老也跟我没关系。”   “好。”萧郁打量着眼前的墓门,“走吧。”   “等、等等。”阿颜把包从肩上卸下来,掏出一把活符分给大家,活符在鬼物眼里相当于人的另一条命,攻击时先对活符下手,给人留出逃命时间,又取了礞硝粉往每人身上吹了一层,准备好桃木桩,木剑罗盘铜钱香灰等准备驱鬼,点燃一只蜡烛拿在手中,“走吧,有脏东西会先吹灯。”   林言点点头,深吸口气,朝面前那扇腐朽的木门伸出手。   自己的坟冢,熟悉的感觉让人心惊肉跳。   门吱呀一声开了。   久未流动的空气弥漫呛人腐味,带着一丝死人的尸臭扑面而来,熏的人直欲咳嗽,然而没人敢发出声音,生怕打扰了门后未知的诡异机关,黑暗永无止境,林言仔细闻了闻,这里的腐味中混杂着木头,丝织品,纸张的霉气,是棺室的味道。   林言的心脏狂跳起来,一时间手竟抖得拿不住手电。   一行人先后踏进屋子,矿灯亮起来了,一盏接着一盏,光亮充满这间被森严守卫着的棺室,停滞的时光,深藏的秘密,长眠的逝者……林言甚至不敢睁开眼睛,不住安慰自己,他要见的不过是一位走完人生的老人,安详的棺椁中沉睡,回忆往昔旖旎的时光,平安喜乐,无欲无求。   黑暗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这是间书房吧?”尹舟讶异道,“这么简陋?”   林言举起矿灯,小心翼翼朝周围打量。   他曾千百次想象那个叫段泽的人的生平,巨富之家,妻妾贤德,子女孝顺,有人化作厉鬼也要痴恋他一生一世,这样完满的人会安息在怎样的地方,然而这里不符合任何一个幻想,没有棺床,没有华贵的陪葬,没有雕梁画栋和锦绣绫罗,仅仅是一间简陋的书房,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副书架,一张断了弦的古琴。   房间正中放一口没上漆的薄皮木棺材,早已经朽烂塌陷,牌位都掉在地上。   细看之下,每件东西竟都是旧的,家具掉了漆,桌上有蜡烛倾倒灼出的黑印,满架古书腐朽不堪,烟黄的碎纸片散了一地,两扇窗棂都只是用木头做成框架,中间是石壁和青砖,永远不可能透进阳光。   林言把牌位捡起来,是段泽的后辈立的,黑底白字,简单的一句话“先考晋阳县段公泽之灵位,卒于嘉靖丙午年腊月二十九日。”   “这是棺室?”尹舟举着矿灯四处查看,“怎么跟萧郁墓一点都不一样,就这么点儿破桌子烂椅子,陵寝地宫呢?瓷器呢?古画呢?夜明珠和金元宝呢?”   尹舟捡起桌上的一支毛笔看了看,又往旁边一扔:“还沾着墨,也不洗洗再送进来陪葬,笔都快使秃了,这破墓防个屁的盗。”   桌上一张雪浪宣纸,在岁月的浸淫下已经成了黧黑色,纸上书半阙词,柳永的《望海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词没写完,停在菱歌泛夜的“夜”上,没了下文。   清俊的一笔好字。   林言把毛笔放回原位,静静的说:“这就是段泽不惜用一切代价守着的,最宝贵的东西,这间墓室记载的,是他和恋人的过去。”   尹舟还想发问,被林言拦住了,疲惫的指了指萧郁:“让他安静会吧。”   那鬼提着一盏风灯,在这间古旧的陋室中缓缓穿行,修长的手指划过椅背,桌沿,抚摸过桌上一只干裂的砚台,轻声道:“这些都是我用过的东西,字还没来及写完……”   闭目间,眼角滑过一滴清泪,眼神空落而悲哀。   这恐怖诡谲的鬼灵机关都在不遗余力尘封一个逝去的梦,段泽和他的爱人在永恒的黑暗中一生相守,看着他握过的笔,他读过的书,他休憩过的交椅和用沉水香熏过的衣,昏黄阳光下一个旧日影像,记载在这里,再不肯让人涉足和打扰,免我忧苦,岁月无惊。   “他一定很爱你。”林言说,“萧公子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棺材连木椁都没有,一层薄板撑不住力,在岁月的侵蚀下塌陷的不成样子,林言捡开上层木片,露出一副枯骨,迟暮之年的骨架萎缩变形,看起来比他要矮小一些,低头朝向颈窝,尸身年迈,牙齿脱落的只剩几颗,膝盖有明显的骨质增生,保持着弓身抱膝的形态,像婴儿孕育于母体,在黑暗中紧紧抱着自己,一睡五百年。   棺内空空荡荡,尸身下垫着一层薄褥,穿一身缟素,膝盖和胸膛间放了唯一一件陪葬,被衣着挡住,露出一角白璧,萧郁想取出来,手伸到半空,停住了。   “我来吧。”林言说,“总算知道自己死了什么样了,真是不好看。”   那是一支上好的羊脂玉箫,整块玉料挖空制作,入土多年,浸了人的血,人的肉和骨,已经不似初成时的润糯莹白,表面一层厚厚的包浆,生前被人日夜盘玩,也许是如同死亡一样寂寞而漫长的夜,它的主人在黑暗中抱紧了他的名字,点一支蜡烛,烛泪斑斑驳驳,半生寂寞,一世相思。   “不知门口俩盗墓贼有没有进过棺室,他们亏大了,里面除了这个没一件东西值钱。”林言把箫交给萧郁,“段泽至情至性之人,连件寿衣都没给自己置办,玉箫,箫玉,他带着你的名字下葬。”   “他有情,你有意,不枉费这百年相思了。”说着说着竟笑了,眼前一片模糊的水迹。   “咦,你们过来看,这边还有一间墓室。”阿颜突然叫道,推开一屏书架,露出后面一道小门,林言擦了擦眼角,强打精神跟萧郁走过去看。只见门内是一间更小些的石室,没有任何家具陈设,空空荡荡的屋子中用石头砌了一道一尺高的阔台,上面放置一口与萧郁墓中一模一样的金丝楠木大棺。   “怎么又有一口棺材?这口保存的这么好,看起来也值钱,难道外面躺的那个不是段泽?”尹舟诧异地走上前,见萧郁和林言两人神情都不对,只好摇了摇头,招呼阿颜一起推棺盖。   一阵沉重的摩擦声,尹舟和阿颜的动作都停住了。   “林子你过来看,怎么是口空棺?”尹舟提灯把棺材角角落落照了一遍,“全新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果然,这口价值白银数万辆,冒着重罪的危险打造的棺材,竟然从来没被使用过,棺角还留着一丁点新木器的刨花。   “本来是留给你的?”林言看着萧郁。   萧郁摇了摇头:“不知道。”   尹舟看看林言,又看看萧郁,忍不住呸了一口,一把抓过阿颜:“咱们该干什么了,他俩我看是不用指望了,魂都不知道在哪飘着,瞎折腾。”   阿颜这时才反应过来:“对,冥婚,时辰还不到,咱们先准备着。” 第65章   天然溶洞本身存在缝隙,通风良好,阿颜掏出一把红烛挨支点燃,很快书房的角角落落都跳跃起小朵烛光,若不是中间那口腐朽的棺材和暗沉沉的牌位,竟真的像谁家在办喜事一样,大家把矿灯熄灭,墓室仅凭烛光照明,昏暗而沉寂,连空气都有朝生暮死的味道。   一对盘着龙凤的大红花烛被摆在银烛托上,以书桌为香案,中间放供果和香炉,一边摆牌位,另一边的地上放了一只蒲团,没有双亲,没有媒人,聘礼是纸扎的绫罗绸缎,纸马香车,娶的是死人,还是个男人,连小道士都不知道怎么准备,只好按古礼买了镯子耳坠戒指,林言出的钱,每样都是最好的。   地上一只火盆,一沓沓纸钱正噼噼啪啪的焚烧。   桌前站了一双人,谁也不看谁一眼。   “故人已逝,连魂魄也转生他人,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去看你,相信一定有他不得已的地方,萧公子尽过哀思,不要执念了,投生去吧。”   萧郁看着前方,手指关节捏的发白,苦笑一声:“你从未执念过。”   “故人坟前别说这种话,伤了故人的心。”林言淡淡道。   阿颜抽出两张生辰庚帖递给林言,林言转手交给萧郁,从口袋中抽出那支许久不用的软头水笔,买它的时候萧郁还不能说话,不像现在,他的声音又温柔又好听,却句句戳心。   “你写吧,跟你比我们的字儿太不上台面了。”   萧郁看着他,半晌把笔和帖子都放下了。   “不写。”萧郁淡淡的说,“就这样吧。”   阿澈被这从没见过的仪式吸引了注意力,好奇的打量桌上红红绿绿的纸花和绸缎布匹,暂时忘了跟尹舟结的梁子,拽了拽尹舟的手:“胆小鬼,他们在干吗呢?”   “别看了,人间惨剧。”尹舟叹了口气,“这俩人赌气呢,还他妈自个儿都不知道。”   阿颜掏出一个小本子看了看,又算了下时间,布置道:“按、按时家奇门的说法,以日子和方位摆盘,两个时辰后休门开,最宜嫁娶,咱们一路过来也够累了,歇一会准备仪式吧。”   “我、我们几个算萧家请的客,等会站左边,林言你算段家的,站右边。”   林言瞥了一眼萧郁,冷冷道:“我一路带他来,不算萧家客人?我跟你们站一起,右边摆牌位就够了。”   阿颜为难道:“……妻家不能没人呐。”   林言扭头道:“有棺材就行。”   “可是……”阿颜还想说话,被尹舟拉住了:“可是个屁,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给谁摆脸色看呢这是,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把包带着,咱们出去吃饭,林言没胃口,不用给他留。”   说完补了一句:“他也不渴,水也别留。”   话音一落,狐狸和阿颜都被尹舟连拖带拽的出了屋子,书房只剩林言和萧郁两人,满室寂寂,灯影重重,映着两人的脸,谁也不知道说什么,互相躲避着目光。   林言尴尬地捡起一只苹果:“这是上供用的,你能吃么?”   萧郁扑哧一声笑了:“这时候你让我吃苹果?”   林言朝门口望了一眼,连尹舟他们的影子都看不见,犹豫了半天,轻声道:“你要走了。”   “听说阎罗殿鬼众甚多,挤挤挨挨,不知投胎到哪户人家,大概再也见不到你了。”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一支花烛,萧郁眼睛中闪过一缕悲伤的情愫,“林言,事到如今,我只想听你句实话。”   “若当初我不是缠上你的厉鬼,仅仅是这么个人,或许对过去还有三分留恋,你会有一丝想陪萧郁终老的念头么?”   “不会。”   萧郁怔怔的望着他,半晌苦笑了一下。   林言咬着牙:“若我与段泽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关系,你会看上我么?   “会。”萧郁把手放在林言胸口,“三生三世,萧郁要的是这颗心,是这样的你,段泽也好,林言也好,下一世若你我都转生,你成了张三李四,我们再记不得彼此,人海中相见,大概还要再重来一回。”   “所以萧郁再不想见你。”他垂下眼睛,驯顺而悲伤,像被抛弃的猫,“太累了。”   明明是阴寒的墓室,不知为何竟出了一头热汗,林言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半晌狠狠的一跺脚:“有什么用?已经成了这样……来不及了。”   角落里的灯火爆了,“啪”的一声。   “会想我么?”,“我帮你换衣服吧。”两个人同时开口,萧郁看着林言,点了点头。   比照萧郁带来的那件殓服订做的,一模一样的一身红衣,绸缎软垂,拎在手中很有分量,内里绣一个个大红囍字,死者交领左衽,丝绦束腰,殓服森冷的红衬得萧郁的皮肤更加青白,一头如漆的黑发散在身后,往下蜿蜒腰际,打扮严整的死人,莫名的好看,有种凄艳而妖异的美。   林言捏了把檀木梳站在萧郁身后,一手抓着头发,另一手轻轻的用梳子理顺,丝绢一样酸凉而光滑,解开发带竟连一丝印子也没有,像两人在家时的每个清晨,那鬼抿着嘴唇,微闭眼睛,突然从肩后抓住林言的手,握了一会,又松开了。   一支白玉素簪别住发髻,那时走遍沈家园,千挑万选才看中这一支,贵的离谱,但买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心想让他笑,什么都愿意。   “转过来我看看。”林言扳过萧郁的肩膀,他的脸好看的像一幅画,林言笑了笑,“娶媳妇当新郎官了,高兴么?”   “听实话?”   “别说,不想听。”林言转过脸,“给我留个念想吧。”   “还有一件衣服在包里,被阿舟拿出去了,你等等,我去找来还你。”林言在萧郁肩上按了按,闪身出了门。   尹舟三人正支着无烟炉在门口的甬道煮面条,午餐肉切成一片一片丢进锅里,加上好腊肉,煮了一大锅,边捞边吃,格外惬意。   见林言从屋里出来,尹舟迅速用盖子捂住锅,警惕道:“你出来干嘛,没想明白不准吃饭,我们的食物没有傻逼的份,我们也不跟傻逼一起用餐,省的智商下降。”   “来拿婚服,老子不吃饭,没胃口。”林言面无表情,“给包烟,这两天憋死了。”   总以为自己可以做的很好,站在胜利者的位置,没有爱情,至少还有尊严,从头至尾未曾妥协过,退路比前路还长。他爱,自己便生死相随,他不爱,自己抽身的干脆利落,说我会过的很好。然而将这件衣服亲手送回的时候突然心脏绞痛,一抽一抽的疼,整个胸腔仿佛满是酸涩的液体,在萧郁面前挣扎了很久,说了句抱歉,抱着衣服冲进书架后的小石室里,撑着那口空荡荡的棺材,双肩狠狠的耸动,喉咙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倚着墙坐在地上,点了一根烟,狠狠的抽。   萧郁一个人坐在棺室,朝林言进的小屋望了几眼,使劲攥着拳头考虑良久,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外面几人吃面条正吃得兴起,狐狸吃光了自己碗里的肉,虎视眈眈的盯着尹舟的碗,萧郁出来时尹舟一抬头,没提防被狐狸捞了老大一块牛肉。   “呦,公子哥怎么出来了,媳妇呢?”尹舟使劲咽下一口面条。   萧郁犹豫良久,开口道:“我知道你懂,帮帮我。”   尹舟使劲摇头:“不懂不懂,公子哥眼睛长在头顶上,可没把我们这些俗人放在眼里过,你自己哄你家小媳妇,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管。”   “你吃面不?”尹舟举起一只碗。   萧郁摇了摇头,转身想走,然而几步后又退了回来,像是在做艰难的一个决定,连尹舟都看不下去想对他说有话直说的时候,那腰背挺拔的公子哥,略一抿嘴唇,深深朝尹舟拜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个顿首礼,额头点地,直起身子轻轻地说了一句:“是我糊涂。”   尹舟一口面条汤喷出来,吓得赶紧去扶:“别别,当不起,你们那话怎么说的,男儿膝下有黄金!”   萧郁笑了:“那是没到有求于人的时候。”   尹舟想了想:“要是办成了你打算怎么办?你俩毕竟一个是人一个是鬼。”   “不知道。”萧郁答道,“让他选,我听他的。”   “这才像爷们说的话。”尹舟乐了,沉吟一会:“成,知道你们公子哥脸皮薄,你等着,过一个小时要是没让林子给你道歉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以后可别说这事是咱俩串通的啊,他那人忒把面子当回事,到时候废我不带商量的。”   阿颜坐在石壁另一边,听到两人的话,把碗慢慢放到地上,眼含悲悯,阿澈碰了碰他的胳膊问怎么了,阿颜摇摇头:“鬼夫妻有什么好,人要是一心求死,阎王都挡不住。”   尹舟进来的时候,林言正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在地上掐灭烟蒂,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转过脸去。   尹舟在他旁边坐下来,伸着两条长腿,点了根烟看着林言笑:“我是特意来幸灾乐祸的,你继续撑着,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看看你现在这张脸,眼眶这么红,看这儿,这儿。”尹舟指了指林言的脸颊,“眼泪没擦干净,糊弄我还行,出去糊弄鬼可就露馅了,不怕丢人了?”   “出去。”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哑得厉害,林言连咳了几声,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我来拿衣服的,外面都准备好了,特热闹,就缺这一样。”尹舟站起来,居高临下冲林言伸出手,“拿来吧。”   林言说不出话,颓然的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尹舟,手指死死掐着那件殓服。   “快点,大老爷们的老这么墨迹。”   林言咬着下唇,弯下腰把衣服抱在怀里,哑声道:“我的。”   “狗屁你的,正主躺在棺材里呢。”尹舟说着想去抽那件衣服,林言猛地往后退,红着眼睛瞪他。   “凭什么跟我抢啊,凭什么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也跑出来跟我抢,明明是我的,是我的。”压抑许久的情绪突然在一瞬间决堤,整个人像块跌在地上的豆腐,稀里糊涂的一滩。   “阿舟,我这么个什么都不强求,什么都不跟人争的人,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件不想给别人的东西,送错的快递也好,写错的信也好,我不想退回去了,不想还了……”   林言脸色苍白,双手抱着膝盖倚在墙角,整个人抖的厉害:“每个人都有资格说天长地久,天荒地老,我不求多的,就是个鬼,连肉身都没有的鬼,有他一个我就知足了,为什么连这点东西都不留给我……”   尹舟用脚踢了踢林言的腿:“看你那点出息,行啊,不是想要他么,出去说啊,大大方方争一回!”   林言抹了把脸,狠狠道:“他心里早有别人了,谁他妈还稀罕?”   尹舟鄙夷地扫了他一眼:“行了,你不就是想让他忘了棺材里那个么,这一路大家都长着眼睛,我们这帮大活人他看都没看过一眼,拼了命护着你,你吃的穿的他比你还仔细,他心里没你?鬼都不信。”   “你他妈就是怂,哪有十全十美的感情,他在遇见你之前已经有了人,缠上你也是别人安排,又不是他愿意的。”尹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鬼同志够倒霉的了,媳妇死得连诈尸都没戏,好不容易等到转世,先是见瘟神似的躲他杀他,一有空就让他滚蛋,他想起前世后你天天在心里骂他,用你那自尊心一遍遍吆喝你坚强勇敢,你不屑一顾,你永远不需要他……林言,你要是个姑娘,我对你妥妥的尊敬欣赏仰慕崇拜,但我也不会要你。”   林言怔怔的抬头看着尹舟,红着眼睛憋出一句你懂个屁,尹舟冷笑说哥喜欢的妹子被小流氓甩了,哥立刻把手里项目全扔了陪她散心,这是心疼。你呢,萧郁想起一辈子等的人娶媳妇生娃,活到八十都没给他烧一回纸钱,你知道这有多伤么,你倒好,总算逮着报复机会了上去就给人心里戳一刀不要人家了,你和那段泽一模一样,活着不珍惜,等着你挂了也弄这么个坟缅怀,鬼都不同情你!   林言张大嘴巴,想反驳却发现词穷,从小到大第一次跟尹舟吵架吵输,愣了半天,扑哧一声笑了:“以前没觉得你口才这么好啊……”   尹舟打断他:“少转移话题,我这是对你进行严肃的思想教育,组织整风运动,剔除封建糟粕,你看,你就想要个等着你,无条件守着你的“假人”,他叫张郁王郁有什么区别,其可耻程度令人发指!简直是婊子养的!你真喜欢他就听听他的过去,不是把他作为一个爱你的人,而是真正的萧郁,你自尊,你尊重过他么?”   “你喜欢那哥们什么呀?”尹舟蹲在地上,学青蛙蹦跶了两下,换了个角度。   “……他原来对我特好。”林言被彻底教训懵了,傻呵呵的回答。   “呸。”尹舟甩了林言一脑瓜子,“朽木不可雕,走了,你自己想。”   一直到很多年后林言都不知道尹舟和萧郁串通起来忽悠他,但当时他确实觉得尹舟那段唾沫星子横飞的长篇大论明智到可以载入史册,仔细思量,若那鬼真不要自己,在柳木镇就可以一走了之,但他仍然一路跟着,在前世今生的哀伤里奔命,一边是逝去的恋人,一边是再不肯原谅他的转世……他们本该是一个人呐,林言愣愣的想,一个痴情入骨的人做错了什么,自己把他打进地狱不得超生?   所谓的不离不弃,原来一直都是要求别人的,一点嫌隙,他还未离开,自己已然弃了,人的操守不一定比得上鬼,人总要百转千回才明白爱情,鬼只有一个信条,两不放过,太爱一个人,不计较尊严,只有谁欠了谁。   鬼的世界比人简单,鬼比人懂爱。   见尹舟要走,林言一把扯住他:“你说,现在……现在还来得及么?”   尹舟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迷茫,眼睛里却透出一丝狡黠:“不是还没拜堂嘛。”   棺室昏昏沉沉,摇曳的红烛滴下烛泪,一只只幽怨的眼,萧郁着一身大红喜服,坐在桌前摆弄一支湖笔。林言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跟萧郁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对着那双清明的眼睛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大了嘴巴,半天憋出一句:“……你不能娶他!”   萧郁没想到林言会说这个,明显愣了一下:“怎么了?”   林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青蛙,胸膛一起一伏,鼓着腮帮子的样子一定异常好笑,然而萧郁认真的盯着他,林言想收回刚才的话也不行了,涨红了脸,连日憋闷和委屈一股脑冲出来,竹筒倒豆子似的冲萧郁吼道:“老子就是看上你了,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要你,都等着你,一年不来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一辈子不来了,我一个人老死在家里被猫吃掉,你想娶他,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以为萧郁会不屑,轻视,责怪他出尔反尔,然而那鬼出奇的镇定,静静的把湖笔放下,反问道:“你不要我转生了?”   林言上前一步攥住萧郁的前襟:“世上有那么多座山,那么多庙跟和尚道士,我不信没一个有办法,非逼我把自家男人拱手送人,就算真的没法子,我宁愿你当鬼也不准你跟别人逍遥快活,等我老了病了,快死了,我也不让你自己在这世上飘着,找个和尚让咱们一起魂飞魄散!”   萧郁笑了笑,说好。   这回轮到林言愣神了:“好?没别的了?”   “没了,我觉得挺好。”萧郁道,“咱们走,逸涵睡了,不要打扰他,还有他们,也等得不耐烦了。”   萧郁把喜服脱下来工工整整的叠好,放进段泽的棺椁,林言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四下一看,一对花烛还没点燃,怎么就被收起来了呢,供果呢,火盆呢?再一转头,只见尹舟他们早已经整装待发,见林言看自己,尹舟一扬唇角,冲他竖起中指。   “我总觉得逸涵想告诉我什么……”萧郁拉着林言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古怪的棺室,小石室的门已经关上,外间的书房也将永远尘封,萧郁抿着下唇,摇了摇头,“算了,先出去,这里总归不安全。”   书房的门在背后吱呀一声关闭,一行人站在甬道中,挂面的味儿还没散,林言咽了口口水,想起尹舟刚才的饥饿战术不由一阵愤恨,从包里抽出根腊肉肠一口口的啃。   甬道依然漆黑而狭长,因为已经走过一次,所有人心里都有底,一刻也不想在黑暗中耽搁,将所有灯打开快速行军,这是他们自踏上征途以来第一次走回头路,然而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萧郁找到了自己的心愿却在最后时刻放弃了,他们两个依然一人一鬼,前途渺茫。   只希望未来的朝夕相处,萧郁再不提起那个在黑暗中孤独百年的前生,林言握着萧郁的手,想到刚才那间记载了无数回忆的棺室,没来由的有点心虚。   好像偷了别人的挚爱,在他的坟前把所有美好的念想拆穿,带走他执念一生的情郎,若段泽跟自己有一样的心性,此刻恐怕要恨的牙根都咬出血。   “总算折腾完了。”尹舟伸了个懒腰,“出来半个月,腰酸背痛,真想好好回家洗个澡,出去练摊儿吃烧烤,这季节喝冰啤酒倍儿爽快。”   阿颜往勾了勾嘴角,盯着远处的虚空,尹舟乐了:“道士喝酒不,回去咱们聚聚,庆祝劫后余生!”   阿澈蹦蹦跳跳,连连嚷着要吃羊肉牛肉鸡肉猪肉各种肉,队伍笑笑闹闹,一时充满了欢乐气氛,然而在走了二十分钟后,林言从尹舟讲的一个笑话中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停下步子,认真的朝四周打量。   “怎么不走了?”尹舟奇道。   林言提起矿灯往后照了照,又朝前眺望,犹豫道:“咱们来的时候,这段甬道有这么长么?”   闻言阿颜也停下步子,回忆了一会,跟着摇了摇头:“是、是太久了点……我记得来时从人头阵到棺室总共不到十分钟,当时咱们还、还走的特别慢……”   尹舟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心虚道:“是不是记错了?”   一时没有人答话,握着手电和矿灯迅速行走,然而最诡异的事情在他们继续行走了半小时后突然出现,眼前的甬道到头了,没有人头怨阵,没有出口,甬道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简陋木门,由木片拼成,朽烂的摇摇晃晃,门后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冷汗浸透了衣裳,林言的声音微微发抖,一指前面的木门:“这……这不是段泽的棺室吗?”   “咱们怎么回来了?”   当木门打开,一行人看见书房中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摆设,新留下的烛泪,棺椁,地上的点火烹饪的痕迹和小石室的一地烟头之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鬼打墙了。 第66章   鬼打墙。   漆黑的甬道仿佛变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圆,每一块砖石都精心打磨,生着薄薄的苔藓,黄铜灯台一盏接着一盏,一直延伸到最幽暗的所在。众人举着矿灯一遍遍地走,每次都从段泽的棺室出发,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步行,最终又回到段泽棺室的门前。   黑暗尽头那扇简陋的木门无端给人以森冷的恐怖感,它既是开头又是结尾,背后蛰伏着看不见的幽魂,将闯入者禁锢其中。   墓道虽然比地面寒冷,但大家都走的满身大汗,尹舟恨恨地往额头抹了一把,拧开一瓶矿泉水,从脑门往下淋:“咱们一直在原地绕圈子,他妈这墓怪透了,难道这回又是机关?”   林言抢下他手中的矿泉水瓶,“不要浪费,咱们已经走了三个小时,再走下去估计也是徒劳,不找到鬼打墙的原因它不会放我们出去的,水要省着喝,万一……”   “操,没有万一,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众人经林言提醒,都忍不住紧张起来,望向那漆黑的甬道深处,心里盘桓着一个疑惑,什么东西指挥墓道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改变了样子?他们还会在里面困多久?   “鬼打墙,鬼打墙,咱们的鬼队友不会干这事儿。”尹舟手里捏着水瓶,“会不会是外面那俩死人的魂没送干净,晕了一阵儿又回来了?”   “不可能,阴物靠近至少我能感觉到,这里没鬼,但怨气越来越重,好像是那个头骨阵的味道。”萧郁说,“很不舒服……”   林言担忧的看他一眼,萧郁知道他的意思,按着林言的手背,轻轻说:“还能撑一会,没事。”   尹舟蹙紧眉头:“这不符合科学,无论如何甬道的长度、青砖和灯台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这里也根本没有岔路,难道空间折叠,时空裂缝,还是咱们都中了催眠大法?”   林言苦笑:“最近经历的事情没一件符合所谓的科学,我现在什么都信,又什么都不信。但是听说在坟圈子、森林和山野常常有这种情况,科学解释说是由于人在极端疲倦时出现了幻觉,再加上走路时左右脚使力不同,看似走直路实际不停在绕圈。”   “但、但是这里是甬道,不是空地,根本没有绕圈的条件,我们也算不上疲倦。”阿颜思索道,“萧郁说的对,如果是鬼魂作祟,咱们三个中至少有一个会有感觉,既然什么都没发现,我怀疑是建筑机关。”   “明墓以机巧见长。”林言闻言眼睛一亮,“会不会咱们在棺室中时,外面的墓道已经被换过了?那样的话,在旧甬道和新甬道的连接处一定有接缝留下,咱们再走一遍,走时注意每一块青砖的样子!”   这个提议还算靠谱,一行人打起精神,两人为一组边走边搜寻砖块之间可疑的裂缝和断层,阿澈是孩子没耐心,一个人提灯跟在后面,二次检查大家走过的地方。   用这个办法行动速度极慢,为了更仔细寻找墓道机关的蛛丝马迹,大家几乎要蹲在地上往前挪动,先检查地面,再顺着两侧的墙壁摸索过去,青砖一块叠一块,每一块都极其相似,别说是破绽,就连缺口都找不到一个。原本一个小时就能走完的甬道,这次活生生用了三倍时间,双脚发麻,手指被砖石浸的冰凉,直到走在最前面的阿颜轻轻呀了一声,大家跟着抬头,手电光一扫,所有人都像皮球被针扎了,泄了气。   眼前出现的还是那扇古老而残破的木门,隐没在黑暗中像一个无声的鬼魅。   他们又回来了。   “怎、怎么会这样……”阿颜掏出罗盘,指针直挺挺的冲向萧郁,“不是机关,附近也没有厉害的鬼,怎么可能出不去了?”   没人回答,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困境弄懵了。   尹舟忽然吸了吸鼻子:“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鱼腥味?”   阿颜皱眉仔细一闻,说了声不好:“这味道在道术中称为怨秽,由死者怨念而成,大概还是从头骨阵来的,说、说明咱们虽然被困在这,但实际位置一定离骨阵不远。”   萧郁的脸色开始变差,队伍一停下便枕在林言肩上,连抬头不肯,林言知道他在努力克制鬼阵的影响,强压住心里的焦躁,柔声拉着那鬼回忆他们在家时的事。   休息了不多会,更糟的事情发生了,不仅是萧郁,阿澈也不对劲,小腿抖的厉害,上下牙直打颤,靠着墙壁缩成一团。   “好可怕,好冷,它要来了,要来了……”阿澈抱着膝盖,“快逃,快逃命……”   “什么要来了?”尹舟揪着狐狸的后颈把他拉到膝上,小家伙感到一点人气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尹舟怀里钻,抖着声音说:“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觉得好害怕……”   尹舟大喇喇的揉了揉狐狸的后脑勺,“不知道你害怕个什么劲儿,就算狼来了,我们比你块头大,吃完我们它就饱了,没你什么事。”   狐狸飞快地抬头瞄了一眼:“真的?”   “骗你个小屁孩干嘛。”   “飞禽走兽最会自保。”萧郁回头朝甬道深处望了望,攥住林言的手腕,“先回棺室,离那头骨阵越远越好。”   林言点点头,招呼大家收拾了东西往棺室撤退。   段泽的书房没有任何变化,桌椅,薄棺,斑斑驳驳的烛泪。一行人将装备丢在地上,外面情况诡异,他们不敢分开,席地而坐围成圈子,值得庆幸的是木门掩上后四下弥漫的怨气小了很多,阿澈靠着尹舟,慢慢不再抖了,但依然蜷着身子,时不时抬头惊慌的环视一圈。   “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有办法出去。”林言安慰大家,尽管他心里也没底,“我们不能乱,冷静下来想想看,墓道是直的,咱们却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又回来了,这不符合常理,就算所谓唯物主义对这儿不适用,怪事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生。”   林言从包里掏出笔和纸,抬头问道:“你们说,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在原地绕圈子?”   受他影响,众人也开始平复紧张的情绪,凝神思索。   “不认识路,到了没去过的地方,走着走着就会绕回来,爷爷说跑到远处的山里,很容易被狼吃掉。”   “可能是路变了,不是原来的那一条。”阿颜说,“但刚才倒没发现变化的地方。”   尹舟抓了抓脑袋:“也许是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在走直线,实际根本不是。”   林言把几种可能性都写下来,看了一会儿,总结道:“总之要么路有问题,要么咱们出了问题,外面怨气冲天,连头骨阵都引动了,说不定这甬道是另一种防盗机关,让人有去无回。”   萧郁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忽然捏住林言的肩膀:“砖块,砖块和灯台都不对劲!”   林言一时没明白,萧郁补充:“方才走时我留意过地上青砖,每一块都一模一样,墓道人为修筑,历时百年就算从未有人踏足,怎会连上面的苔藓都没区别?”   众人都愣住了,各自回忆在甬道中的场景,刚刚为了寻找岔路之间的接缝,每块砖都仔细检查过,的确如萧郁所说,砖与转之间的差别极小,林言还暗自赞叹明代建筑精良,但转念一想,砖石本就是批量生产,相似也不足为奇。   尹舟补充道:“对,我看到一盏灯台的边缘有一个小缺口,接下来连续几盏都有,当时还以为是工匠做出的记号,没在意。”   阿颜忽然抖了一下,轻声道:“咱、咱们刚才走的地方……真的是甬道么?”   林言也不禁打了个寒噤,虽然不记得来时的墓道是不是正常,但现在回忆起来,每块砖石一样,每一盏灯台一样,简直像放在电脑中复制粘贴出来的,与其说它是人类建筑的产物,倒不如说它是一段被创造出的完美幻象,换句话说,如果甬道不是甬道,那他们一直在什么地方打转悠?   也许一直在段泽的棺前,棺中枯骨看着他们在原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怨毒而森冷的一双眼睛,不,不是眼睛,是两个黑洞,嘲讽着他,拐走生前爱人的小偷……   没来由的罪恶感让林言全身发冷,瞥了一眼书房中间那口腐朽的棺木,强迫自己收回思绪,用笔重重在纸上划了一道:“如果是咱们的感官出了问题,那么屏蔽感官再来一次,是不是就不会受影响了?”   话音刚落,书房门砰的一声开了。   “什么东西?”尹舟惊叫,那朽烂的木门像被风吹着,吱呀吱呀的晃动,然而众人等了许久,没人进来,门外是无尽的黑暗。   书房中卷进一阵混着鱼腥味的阴寒,林言一把抽出阿颜的桃木剑横在胸前,壮着胆子走过去猛地关上木门,搬了一把椅子抵在门口。   檀木交椅异常沉重,但门外的东西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他们,仿佛被一只手不断往里推,木椅被抵得吱嘎直响。   “没时间了,咱们必须立刻出去。”林言拧着眉头,“修这墓的人是个纵鬼高手,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   阿颜沉思一会,突然开口:“你们在这等着,我、我觉得屏蔽感官说不定有戏,我蒙起眼睛走一遍试试!”说着操起桃木剑就要往外走,尹舟一把拉住他:“你胆忒太肥了,现在外面说不定已经不仅仅鬼打墙,万一有什么别的……”   又是砰的一声响,朽烂的木门吃不住劲,被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众人面面相觑,阿颜掏出一瓶朱砂和香灰拌匀一股脑倒在门口,压上铜钱,木门往里顶的势头小了一些,颤巍巍的在黑暗中晃荡,是不是咚的朝椅子撞一下。   尹舟愤愤:“他妈就这墓里三瓜俩枣的东西还弄这套,躺在这天天跟厉鬼作伴不难受么?   “……等等。”林言突然缄口,盯着尹舟,“你说三瓜俩枣的东西?”   “是没什么值钱的么……”   林言环视周围,恍然道:“咱们的推理有问题!”   “盗墓贼都知道陪葬品都在棺室里,墓主真要防盗应该把最厉害的手段用在这儿,但为什么棺室里反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怨气也比外面小很多,再说正经盗墓贼哪有像咱们这样大摇大摆从正门进的?都是一个盗洞打到棺材顶上,根本不会经过那骷髅阵!”   话音未落,外面好像突然起了风,抵住门的楠木椅子发出难听的吱嘎声,众人猛地停住话头,紧张的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林言压制心头的恐惧感,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脑子飞快转动:“咱们一直在一个误区里,如果不是降头或机关,如果是人为呢?如果那个人正在门外,而一直的顺利都在等着现在呢?”   “你说人为……”尹舟下意识往后挪了挪,“道士老头!”   萧郁一直用手指抵着太阳穴压制怨秽的影响,瞳中逐渐浑浊,林言开过慧眼,辨认的出他身上隐隐的青黑戾气,伸出双手搂着他的腰,萧郁摇头推开他,咬牙道:“别管我,我不会伤了你们,去找盗洞,从盗洞中出去!”   林言使劲点点头,把一直别在腰上的枪抽出来,子弹咔哒一声上了镗,回头吩咐道:“来的一路都没看到门口那俩死人进来时打的盗洞,应该就在棺室里,咱们分头找!”   众人像上了发条似的各自行动,这间棺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摆了博古架,书架等东西,它看起来更像一间民宅,因此每个角落都可能隐藏洞穴入口,大家都忍不住焦虑,翻动室内摆设时把桌子架子摔的哐哐直响,加上木门撞上椅背的声音和椅子腿在地上划擦的吱呀声响,一时乱成一片。   萧郁见大家动作粗暴,眼中浮出一丝悲凉,林言正推开一架古书,线装残本散了一地,回头看见萧郁的样子,抽出空来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你别跟着找了,去陪陪他吧,咱们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活人要紧。”萧郁回过神来,摇头道:“总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就差一点。”   木门后的椅子吱嘎吱嘎的又往后移了一寸,门缝更宽了,黑雾似的怨气汩汩往里渗,阿颜正钻到书架地下翻找,被鱼腥味一熏,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轻轻发抖。   “这边!”阿颜从小石室向外喊,“你、你们来看!”   大家赶忙冲进去,这间与棺室连同的小石室没什么摆设,一眼就能看到头,棺材盖被移开了,阿颜正仔细检查棺材内壁,见大家进门,指着棺盖说:“里面,这里面有字儿!”   金丝楠木棺大而厚重,棺盖是二尺来深的拱形,盖内垂直部分竟然刻满了细小的文字,一行行楷书端正秀气,林言探身去看,一眼就瞄到上面“萧郁”和“段泽”两个名字,文言文和繁体字晦涩难懂,一目十行扫下来,先不看内容,两个名字出现的次数却不少。   “这好像……是生平记事?”阿颜犹豫一下,见萧郁和林言都神色严肃,自觉的从棺木旁退开。   “成化十八年夏五月十三,姑父新丧,姑母与表兄萧郁自平遥初至晋阳段宅,是日天降大雨,陪送小厮衣衫尽湿……吾与之会于偏厅,相谈甚欢,郎君初逢,三生有幸……”   林言一行行的读,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昏沉一片,周围的空气组成铅灰色密墙将他层层包裹,演绎的尽是那年那事,淡烟疏雨下一双人,溪水被雨点打得叮咚作响,石边荡着几尾游鱼,亭下公子白衣翩跹,随手扬起半阙词,撕碎的宣纸化作飞花逐水而去,柳枝轻垂,芳草萋萋,一只白鹭转了个大弯,桥边闲适的辰光……   萧郎为何不肯看我一眼,涵儿在你眼里,果真如此不堪?   文字裹挟的记忆让人刹那间五内俱焚,这具弥漫着楠木清香的棺材,他与那古早的良人幽幽相合,林言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仿佛被闷雷击中,震得三魂七魄都不完全,他遗失在洪荒中的记忆,穿着避雨的樘木屐子,裹一身蓑衣,飘飘荡荡的寻他了!   外面的门声他听不见,尹舟的说话声他也听不见,荒疏的夏末他对不上萧郁的眼,只有他一个人,怔怔的怀念着在时光中沉寂百年的那个悲哀的故事,永生永世放不下的执念,沾满鲜血的一场谋杀,再抬头时,仿佛不受控制,止不住的泪水流了满脸。   “我想起来了……”林言双手紧紧攥着棺沿,冲尹舟仰起脸,哽咽着笑得前仰后合,“什么段泽,林言,我们本就是一个人,本就是同一个魂!他做的孽,他欠的债,全都要我来还……”   尹舟见林言哭哭笑笑形同疯人,先吓了一大跳,扯着他喊醒醒你出什么毛病了,林言凄惶的望着他,抚摸手边厚重的金丝楠木大棺,喑哑道:“我没忘我是谁,我只是全都想起来了,阿舟,你看这口棺材好么?这是我亲手,花费白银七万两,请三百工匠,从南疆山中给我自己打的棺材!”   “你疯了,胡说什么,赶紧跟我回家别在这鬼地方待了!”尹舟急道。   林言不为所动,转头骇笑道:“咱们错了,一直都错的离谱,不要相信鬼,鬼只记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冤死鬼身怀怨气,要索命追魂才能洗净一身凶戾,逃脱枉死城……”   “你知道他对我说,‘我要你死’是什么意思?”   尹舟被这诡异的气氛感染,也紧张起来:“什么?”   林言笑道:“什么冥婚,什么拜堂,他根本不是为了情爱回到人世!萧郁被人所害,死状凄惨,眼蒙红纱,脚系红绳,柳木为偶咒他凶死,风水名师择至阴之地,六十四根钢钉封殓,每砸一根念一句咒,困他百年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他是来复仇的!”   尹舟半天回不过神来,转头一看,萧郁已经不见了,这昏暗的石室,矿灯摇摇晃晃的一线幽光,照着林言扭曲的脸,他笑着说:“你知道是谁害他?”   “……谁?”尹舟倒退一步,脸色大变。   “段泽,段逸涵。”林言扶着那口棺椁,沉沉地跪了下去。   成化十八年夏,五月十三。   晋阳。 第67章   故事开始于一个下雨天。   那时他不叫林言,他叫段泽,明家中独子,生的一副干净清秀的好皮囊,父母宠爱有加,因此从小养出了谁也不怕的顽劣性子,一天到晚斗鸡逗蛐蛐儿,略识几个字,读过两本闲书,请来的教书先生被他联合伙伴气走了一个又一个,十一岁那年,父亲正深夜点灯看账本,抬头见他站在门口,说再不想跟先生读书了,父亲想了想,说生意人读书有何用,来学经商吧。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日进斗金,米烂陈仓,但见了县官依旧要点头哈腰,过年过节要给县里穷秀才送米送面,连家中装潢都不能随意布置,唯有厨子还算上台面。   段泽学了两年帐,一日兴起去自家的学堂玩耍,被堂哥堂弟讥笑一番,说他是唯利是图的卖货郎,来学堂做甚,识几个数看看账本,将来也当一辈子卖货郎。   段泽手足无措地绞手站着,看学堂闹成一团,书页纷飞,落在他身上,一大群扑腾翅膀的白鸽子,经史子集,锦绣文章。他第一次知道人有等级之分,三步并作两步奔跑回家,听闻一个消息,父亲早年远嫁的长姊殁了丈夫,夫家姓萧,有名的诗礼世家,今朝没落,竟无一可倚靠的亲人,带着儿子投奔晋阳段家。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天色渐渐晚了,夜幕下的高墙黑瓦反射着一片暗蓝色微光,院落一重套一重,市井的梆声远的像在世界的另一头,段家开了角门,鱼贯进来了一队人,各自提着圆圆的绢布红灯笼,小而朦胧,在昏暗的雨夜里像一颗颗荒疏而热切的心。   段泽闻声下楼,小靴把楼梯踏的咚咚直响,偏厅点了烤火的炭盆,只见一名白衣公子眉目清朗,形容朴素而得体,正与父亲寒暄。听见声音,抬头往楼上看去,见一个瘦削的孩子睁大眼睛躲在楼梯扶手后面,便朝他笑了笑。   三月的阳光也不如他的笑容温暖,一生大概只有一次这样的邂逅,像陋室点起蜡烛,庭院绽开栀子,老宅的一砖一瓦皆衬不上他,段泽第一次觉得与那公子谈笑的父亲举止粗俗,他自己也愣在了楼梯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   可惜未曾换上新添的那身团纹好衣裳。   公子招呼他下楼,摸摸他的脑袋,说我是你表兄,叫萧郁,长你五岁,从今天开始教你读书可好?   盆中炭火正旺,红红火火,他身上有清新的皂角味,段泽衣上熏的是岭南的沉水,能治晕眩,止疼痛,比起他,竟觉得自己还不如市井鱼肆干净。   段泽点了点头,萧郁见大人忙碌,牵着他的手在厅中闲逛,指着墙上的一幅幅古画,说这幅出自展子虔,那幅是韩滉,还有张萱,吴道子和张择端,段泽愣愣的说你怎么都知道,那街上的大鲤鱼年画你也懂?   萧郁又笑了,俯身说不懂,但我可以学,你不懂的也要跟我学。   段泽偏着头问你会斗蛐蛐?会耍钱?会捏泥人?萧郁卡了壳,段泽一咬嘴唇,说你和学堂那些堂哥们一样,都是些酸儒,我不考功名,只学看账本。萧郁乐了,答道谁告诉你读书要考功名,商人更要读,读书知理明志,胸怀天下,这先是做人之本,人之于世先学做人再立业,经商要懂仁,懂信和义,曾经有个人叫庄子,他说北冥有一种鱼叫做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   段泽认真的听,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中庭有池塘,雨中残荷翻起细浪,晚风一吹到汉唐,每个字都是一首诗。   那十八岁的锦衣郎,说他叫萧郁。   几天之后段家上下都知道新来的哥儿十四岁时就中了秀才,见县长可以不拜,可以不纳徭役,萧家虽败落,久病卧床的姑母提起这个儿子,脸上也有光。   下人们把荒废已久的书房收拾出来,进门一张大案,靠墙两把黑漆交椅,中间一张花梨方桌,摆着插满卷轴的青瓷花瓶,紫檀木架放前朝珍玩,满壁线装书,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朱红窗棂被阳光晒的褪色,两人伏案坐着,段泽努力练他的狗爬字,萧郁执一册书,读到有趣处便停下来细细讲给他听。   秋雨渐凉,冬雪皑皑,春雷乍惊,夏荷初绽,又是一年。   姑母终究因在萧家多年操劳久病沉疴,立秋后便去了,萧郁守孝三年,日日在家闭门读书,也曾想自立门户,被段泽父亲求了又求,说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先生看得住这顽劣的小儿子,两人谈论时段泽扒着门框听,见萧郁执意要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家人慌了手脚,从老爷太太到下人小厮全部拦着萧郁,萧公子一看这阵势,终究无法,留在段家继续教段泽功课。   那年段泽十四,情窦初开,萧郁读书,他在旁边偷偷的看,夜里做一场春梦,醒来时臊的满脸通红,弄脏了裤子不敢让人收拾。   段家老爷五十才生段泽,儿子满十五岁已经感精力不支,将家事分一半给段泽打理,让儿子学出门看铺子,认商号,连卖出一瓶麻籽油都要他亲手把关。段泽被扔进一家生意兴隆的绸缎庄当伙计历练,看尽客人脸色,无心读书,一有空偷溜出去跟幼时结交的一帮小混混赌钱喝酒,被萧郁逮个正着,当街训斥一顿,灰头土脸的跟着回家,心里却像含着块糖。   他毕竟是关心自己的。   十六岁时,生意开始上手,不再焦头烂额,闲暇便待在书房里,萧郁抚琴,段泽静静的听,在外雷厉风行,骂伙计砍价钱,收买对家的大掌柜,回家只想看他的笑,三月的阳光一般,看一眼整个人都暖了。   慢慢的开始不再满足相对而坐,忍不住幻想素衣下他的身子,若那弹琴的手摸上自己的胸膛是怎样的滋味,恨不得变成他手里的一册书。萧郁执笔写苏轼的江城子,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段泽看着他的俊朗的脸和额前软垂的几缕头发,只觉得身上那令人羞耻的地方涨的疼痛,趁着四下无人,鼓足勇气抚上他的腰侧,萧郁一惊,猛地躲开他。   段泽站惯柜台跑惯了货,什么下流村话都会说,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变本加厉往上腻,问他想不想女人,萧郁变了脸色,把笔往桌上一摔,怒道守孝期间听不得这些脏话,泽儿自重。段泽心里一阵阵的疼,装作若无其事,白他一眼,装什么装,庄稼汉还要娶婆娘生小子,你不用?   “改日我带你出去转转,天天在家闷出病来了,街上的花红馆新添了几个绝色姑娘。”段泽狡黠一笑,“还有娈童,那小腰软的,那白净的大腿,你知道他们摸哪里?这儿……还有这儿……郁哥哥有没有试过,那里又热又紧,滋味好的很……”   他牵着萧郁的手往自己双腿之间移去,隔衣抚摸那胀痛的物事,萧郁的脸冷的像冰,一双眼睛禁欲而清明,审视着段泽,看穿他的下作。   段泽不敢动了,惊觉自己一时失态竟如此怠慢他,吓得哼都不敢哼一声。   萧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段泽捡起他扔下笔,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   十七岁那年,茶路通畅,边境盐和军粮生意都收入颇丰,段家日渐富庶,连进贡的好茶都能收来,天子不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碧螺春异香喷发,唤作吓煞人香。阳春三月,段泽按宋朝古法点了一杯好茶,茶粉雪白,碗底漆黑,茶汤清亮,小心翼翼的捧到萧郁面前,趁他伸手时唤了一声萧郎,紧张的脸都通红。   萧郁的手僵在半空,收了回来,对他说放着吧,一会儿喝。   半晌把书放到一边,对段泽说我三年守孝期满,该为下次乡试做准备了,近日就搬出段宅,咱们毕竟不是同宗兄弟,总住在一处不是个道理。   段泽反应过来急着分辩,说家中笔墨书卷都是上好的,段家米烂陈仓,不缺资助亲自的这点银钱,你出去生活艰苦,若为生计耽误了科考,岂不是愧对先祖?   萧郁最终留下了,段泽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再不敢放肆。想他想的苦,说不出口,半夜跑到书房,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唤着他的名字自渎,情动之时忽然有人点亮了蜡烛,萧郁在门口怔怔的看他,两人尴尬对视,段泽手上沾了自己的白浊,狼狈的系上裤带,过街老鼠似的逃跑。   自那之后消停了一阵,但段泽毕竟是在外面跑的人,见惯了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不久旧病重发,跟萧郁并坐读书,慢慢往他身边靠,摸上他的大腿,还没等萧郁反应,整个人移坐到他膝上,抬头狠狠亲那微抿的薄唇,萧郁呆了半晌,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由着段泽的舌穿过齿关,急色的在口中舔磨,待回过神来,狠狠推开他,甩手摔了砚台,墨汁淋淋漓漓洒了段泽一身。   “萧郁不是猪狗,不会跟你做这灭天理乱人伦的下作勾当!你我虽为表兄弟,若再执意如此,休怪萧郁不讲兄弟情分!”   话虽这么说,心口竟也嘭嘭的跳,回想着段泽柔软的唇,一瞬间晃神,想要继续那个未完的吻。   眼前的人自尊心受挫,将那市井的彪悍都发泄出来,撕了朱子训诫,冲他吼道:“知道你瞧不上我们生意人,装什么清高,你吃段家的喝段家的,你自己看看,身上哪一件不是出自我这个贱民之手,我还就想拿你寻个开心,谁说不行?”   两个人像被激怒的豹子,相互瞪着,段泽自小被宠惯了,在萧郁这儿一而再再而三被拒绝,一时放肆,一把将桌上书册扫到地上,撕个痛快,雪片似的书页洋洋洒洒:“我本就不喜欢读书,四年了,我用了四年为了图你个高兴,你竟这样待我!你们士子了不起,了不起你出去买米买面!”   “好,好……”萧郁倒退一步,温文的表情第一次乱了方寸,“萧郁就算饿死街头,也不要段家一分钱施舍,咱们兄弟情分已尽,从今往后萧郁是死是残都与段家无关!”   说罢转身就走,段泽吓得猛赶上去从身后抱住他,急急辩白:“郁哥哥,哥哥我信口胡说,你别当真,今天在店里受了客人的气,不知怎么就是收不住脾气……姑母临终前托付过,萧家一定要出一位举人,你要走,不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吗?!”   “萧郎看不上我,泽儿以后一定远着你,再不让萧郎烦心了。”忍不住留恋的把脸贴在他后背上,“银钱是我自愿资助的,段家世代为商,也就是我拖赖着你还能认识几个字,若能从这门里走出位士子,也是段家门楣有光。”   萧郁转过身,两人对视许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不能,萧郁做不出跟自己兄弟苟且之事,泽儿,这事传出去会害你成为街坊邻居的笑柄,你还小,不知其中厉害,听话,不要任性了。”   “如果说我并不是任性,四年前我便动过这样的心思呢?”   “男女相合方为正道,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萧郁斩钉截铁。   段泽急道:“你尽管去娶妻纳妾,我不在乎,只要分一点儿给我,我们可以不让别人知道……”   萧郁摇头:“我在乎,若有一日萧郁觅得心爱之人,这一生一世都只会属意于她,从一而终,不离不弃,绝不可能做出捧戏子,上青楼,纳妾或荒淫之事,泽儿,情爱二字,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他硬下心肠,从架子上搬来一摞书,逐字逐句往外挑:“今天不读《孟子》,只温习我划的这些。”   一卷卷书册,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童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   “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   一个压抑的时代,情爱是罪恶,欲望更是罪恶,满纸圣人之言,危言耸听,人心被挤得只剩下一个角落,萧郁冷心冷面,将他置于最不堪的地方,选了一支笔递给段泽:“泽儿,你说倾心萧郁,那我问你,你我初见时我说过什么话?”   段泽低了头,嗫嚅道:“读书知理明志,胸怀天下,这先是做人之本,人之于世先学做人再立业……泽儿都记得,未有一日敢忘。”   “读书却不明理,糟蹋圣贤书。”萧郁道,“可还记得‘克己复礼’四个字怎么写?今天不做别的,把我勾的这些,还有《朱子家训》抄一百遍,读不懂,不准出门。”   朝夕相处四年,一载成空,多迈了一步,竟怎么都退不回原点。   就连从前那般一个抚琴,一个读书,偶尔抬头相视一笑,光阴静好的平淡都不得了。 第68章   段泽开始在铺子里过夜,天一亮就乘着轿辇巡视生意,忙的连看戏都没时间,不是不想家里那个人,但比起想,更多是怕,怕他冰霜似的眉眼和每一句苛责的话。   段家有绸缎庄,茶行,北地有盐路高粱盘,南方有丝路和茶路,迎八方客做四海生意,每每淘到好货,谁也不卖,拿绢子裹了托人送他,萧郁其实不稀罕,随手便放在一边,段泽偶尔回家,见书房里堆积的珍玩越来越多,每一样都簇新,心里扎了一根针,依然调整了表情笑脸相迎。   相思之苦只有自己知道。   为了躲他,慢慢学会了跟店里伙计一道,入夜后去秦楼楚馆寻个小倌,刻意挑与他有一两分相似的人,痴缠间念的尽是萧郁的名字。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春光如锦,郊外的一道小溪流水淙淙,岸边大片芳草,三年一度的乡试临近,士子们凑个雅趣儿,在桥边的亭下摆出点心和好酒,一张长案铺上好的宣纸,墨是徽墨,狼毫笔,曲水流觞,酒杯自上游流下,漂到谁面前,便作诗一首,要么罚酒三杯。   高会群贤,其人如玉,最显眼的那个便是萧郁,白衣公子素衣翩跹,岸边的杨枝也不如他挺拔,段泽穿了身银灰绣浅桃的绸缎衣裳,弯着一双眉眼,柔媚如狐,坐在草地上剥一捧松子,远远的看他和士子们玩乐,不知为何觉得骄傲异常,好像看着自家相公有出息,无限满足。   往水中看一眼,其实自己也是个清秀的少年郎,连踏春的小姐都向自己示好。   丝竹管弦悠悠的响,萧郁写了副好字,被旁边一个细瘦的青年挂起来反复赞叹。   段泽有点吃味,自己等了五年都碰不得的清俊人物,谁敢先他一步染指,连多说一句话也嫉妒,剥了满捧的松子,放在一块绢布帕子里,鼓足勇气走向他。   “咦,这不是金主段家的少当家?”士子中有人认得他。   那时段老已经过时,段泽独掌家中大权,心思不在生意上,无甚功绩,勉强过得去。   “是我表弟。”萧郁笑笑,朝段泽一挥手,段泽欣喜的上前,为了显示自己在他那儿的优先权,仔细将布包展开:“我剥了松子,尝尝看?”   萧郁不答,先回头问大家吃不吃干果,众人开玩笑,说一直以为商人唯利是图必定面目可憎,没想到也知道温柔,穿成这样,倒像个……   “小兔爷。”有人不急不慢的说,“听说花红馆的每月赚段家不少银子,那当红小倌和段家少爷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   段泽压着火,故意拈起一颗松仁儿送到萧郁嘴边,亲昵的往前凑了凑,段泽早不是当年十三岁顽童,十八岁锦绣般的年华,往萧郁身上一缠,无端的暧昧。萧郁犹为那句话愣神,下意识伸手去挡,谁料使大了劲,整包松子洒了一地,混在被春雨浸过的软泥里,像一塌糊涂的心事,分辩不出。   “呀,这么多得剥了一上午吧,对表哥的心意可是糟蹋了。”士子嬉笑道。   萧郁抓住段泽的手腕:“我教你读圣贤书,你只学着去睡男人?”   段泽无力的辩白:“我没有耽误家业,书我也看了……”   “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也不该管你,由着你去算账本当个势利鬼,活该就是这命!”没有来由的愤怒,怒的恨不得狠狠教训他一顿,不想戳了段泽的痛处,锦衣少年涨红了脸,甩开他的手:“我愿意,捧戏子养小倌,我付得起银子,你凭什么管?”   不欢而散。   一连僵持了大半月,谁也不跟谁说话,花红馆的头牌乘了轿子来找段泽,他正跟萧郁在书房温书,端上一盏燕窝,听见门外动静,瞥一眼萧郁,见他没表情,叹口气跑了出去。   又是一日,屋檐下筑了新的燕子巢,一场细密的雨雾袭来,燕子斜飞,穿过寂寂的高墙飞至阆下,萧郁带了小丫鬟来捉,两个人笑语晏晏,段泽听见声音,远远的站着看,指甲把掌心掐出血,不敢上前一步。   远不得近不得,爱不得恨不得,操碎了一颗心。   那一年萧郁中举人解元,传遍晋阳县城,说媒的人一下子踏破门槛,东家孙小姐好女红,西家白姐儿烧的一手好菜,南家李妹妹身段窈窕,北家王姑娘贤惠勤俭,媒婆在段家流水儿似的进出,萧郁推说萧家无人,等明年会试结束做了官再谈婚姻大事。   当夜段泽把自己灌了个大醉酩酊,在卧房紫檀木架子床上翻来覆去,叫的都是萧郁的名字,小丫头急的直哭,段泽把下人一个个赶出去,躺都躺不老实,从床上摔下来,脸枕着床沿,跪在地上呼呼大睡。   朦胧中有人在摸自己的脸,那只手凉而修长,段泽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脸颊被摩挲的舒服,整个人软绵绵的放弃抵抗,被人抱到床上,解了衣衫在胸口一趟趟的抚摸。   “泽儿,萧郁对不住你,萧家败落,只靠我一人,我不能害的萧家一脉绝后,也不能让萧家为人笑柄,委屈你了。”   白衣公子坐在床沿,背负着道德重担和传统桎梏,他也不好过,咬牙承担着,只把那一身铮铮傲骨留给段泽看,疲倦在深夜自己收拾。   书架上满屏灭绝人性的程朱理学,中间也藏了一卷《牡丹亭》,早年时温和看着段泽,说读书切不可让别人的思想禁锢了自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段泽睁大眼睛问他什么是情?萧郁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酒醉的段泽听不见人声,睡的口涎都往下淌,迷糊着还唤两声萧郎,身边的人哭笑不得,替他掖好被子,轻声道:“萧郁口是心非,你尽管怪我,若有来世,我定把这一生欠你的尽数还你,泽儿是我最后的亲人,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也是我唯一的爱人……”   萧郁静悄悄的离开,段泽睡的很沉,床前一屏湖水色帐幔,掩盖了背后的万千温柔。   转眼又第二年桃花开,段泽十九岁。   萧郁以乡试解元的身份被选中进京会试,段泽亲手准备车马轿辇,银子带了一盒又一盒,生怕他在路上受委屈,临行前一遍遍嘱咐,上京来回半年,萧郎要保重身体,莫忘了时时寄书信回来。萧郁淡然以对,跨马而去,白衣在风里翩跹,马蹄扬起一路烟尘。   段泽在城外痴痴的看,一直站到天黑,舍不得离开。   六年,萧郁第一次离家,这才知道想念的滋味,书房空了,家里少了一个人,生意做不进去,书也不想读,段泽坐在窗边发呆,太阳升上来又落下去,偌大的老宅静的像座坟墓,只能数着手指熬日子,从书房门口到段家大门的青砖共一千九百四十块,家中荷塘开了二百一十六朵白荷,昨天看见墙外升起二十一只纸风筝,有蜈蚣,蜻蜓,蝴蝶,美人儿……   连相熟的小倌都提不起自己的兴趣,心里念得盼的全是那眉目俊朗性子孤傲的白衣青年。   段泽没想到,他的等待从此开始,其漫长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萧郁走,又来,再走,他只保持着相似的动作坐在黄昏的光晕之中,一等就是一生。   段家五进大院子,空旷而沉寂,一切都是对称的,威严的,规规矩矩,戒备森严,黑漆雕花和立柱,哪一间屋子住哪一个人都由祖宗定好,不可逾越,而那些屋子大多空着,挂着两盏绢布灯笼,一到夜晚便幽幽的点起来,四下里一点人声也听不见,孤独的让人发慌。   窗棂里漏进一束束淡蓝色辰光,段泽握着笔,一个人坐在案前,等着等着眼泪便流下来了,他简直不敢回忆,他就是在这样一座重门深锁的大院中寂寞的长大,没有同龄玩伴,没有笑声,没有风筝和皮球,中秋时庭院里摆着一盆盆蟹爪菊,他站在青砖地抬头看月亮,只觉得自己的年华如同一注流水,在石板路上年复一年的流失。   萧郁是他生活中的一道阳光,他离开的越久,形象就越是清晰,他甚至变成了一个印象,那三月春天般的笑容和温和代表了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段泽闭上眼睛,怀念着萧郁在偏厅给自己讲解四面墙壁上的古画和鲤鱼年画的区别,现在他终于看得懂张择端和展子虔,而那个人却越来越远了。   半年之后萧郁如期而返,他果然衣锦而归,二甲第十八名,赐进士出身,鞭炮从县城外一直响到段家宅门,段泽欣喜的带人去接,一直等第三百六十二个人从眼前的街道走过,他终于看见了他日以继夜思念的萧郎,骑着高头大马,穿一身红衣,然而身后跟了一顶小轿,帘子掀开,露出一个女子清丽的脸,对段泽行了个万福,抬头便红了脸。   萧郁说,我要娶妻了,你也已经弱冠之年,趁着姨母健在,选一户好姑娘吧,不要像我,飘蓬之人连婚事都只能草草了之。   段泽的笑僵在脸上,退后一步,五雷轰顶。   那个女子闺名如锦,年方十七,身世不好,也算不上美艳,段泽不知道萧郁看上她什么,也不敢问,她是女子,只这一条,胜过自己千百倍。   “好。”段泽说,“我替你办婚事,一定热热闹闹的……”   “不用了。”萧郁躲避着他的视线,“京里放了官职,我可以用自己的俸禄,她是我在京城救下的,并不贪图我什么。”   “我要走了,婚事办完后回京城上任,这次回来是想给段家先祖上柱香,多年庇佑之恩没齿难忘。”   段泽忍无可忍:“难道我贪图你什么?我等了你七年,朝夕相处七年,比不上她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你是否查过她的出身籍贯?谁知道是哪家婊子,谁知道她接过几方恩客……”   “泽儿。”萧郁打断他,“够了。”   段泽脸如死灰,怔怔的望着他,断续道:“她不懂的,她不知道你有多好,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好,我碰都不舍得碰,看着这么多年,就这么给别人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段泽忽然笑起来,“我有段家,我有这大宅子,数不尽的钱仓和米仓,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转眼婚期已至,到处都裹着红布,喜气洋洋,一排用金泥书写的灯笼挂在檐下,段泽年迈的母亲摸着萧郁的脸老泪纵横,说果然不枉费萧家世代书香,现在又娶新妇,娶女不问家事,贤惠为佳。你父母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等在京城出息了,别忘了回来重修你们萧家的祠堂,带上新养的小子闺女,给家里也热闹热闹。   萧郁说好,男儿不能上战场,自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日一朝登科,定要为天下人着想,做个替百姓做事的好官。   段泽的身形隐没在阴影里,五脏六腑拧成一团,他二十五岁才满京城,中得进士前途无量,官路一直通往那森严的大殿里去,或许青史留名,自己有什么?有什么值得他再看一眼?   踉踉跄跄的想往外走,谁知母亲听到他的声音,招呼他来,跟萧郁并肩而立,母亲枯树枝似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颊,看着眼前两个初长成的男儿郎,笑着说你们虽异姓,但一处长大,以后一个从商要做义商,一个从政的要做清官,一定要互相照应,为天下万民谋福。   段泽的袖口内侧修了一枝灿烂的春桃,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没人知道,祠堂高广大殿,容不下一卷《牡丹亭》。   萧郁哽咽着答应。   九月十五开黄菊,点龙凤花烛一对,新娘子百般打扮,上了花轿,萧郁一身红装,胸口一朵绸缎花站在门口笑意盈盈迎客,他永远举止得体,清明的像一树垂柳,一杆翠竹,调素琴,阅金经,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段泽来祝贺,提两坛好酒,喷着一身酒气,脚步踉跄跌进门槛,举座都吓了一跳,萧郁来拉他,对众人说了声失礼,横抱着进了卧房。段泽哭哭闹闹,连骂带喊,扯坏了萧郁一身好衣服,末了狠扇他一巴掌,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萧郁不责怪他,替他脱了鞋子又解外衣,喊丫鬟煮葛根醒酒汤,仔仔细细的照顾那撒泼的少年。段泽哭够了闹够了,看着他一身红衣咬牙切齿,问你是否真倾心于她,萧郁只淡然而对,答万事皆是缘分,我在京城看她流落市集给人当丫鬟可怜,大概只想照顾她,至于情爱二字,萧郁此生无缘,即便如此也要从一而终,只她一个,不纳妾,不另娶,这是男儿的责任。   段泽大笑,说你这个懦夫,想爱不敢爱,想走不敢走,还不如我这唯利是图的卖货郎,至少我敢承认,你敢说你没这个心?   外面在喊吉时到,萧郁不置一词,走了出去。   那是一个怎样漫长的夜,萧郁的卧房亮着红灯笼,点满红蜡烛,大伙儿闹新房,一直到三更才散,只剩新娘子和新郎官,并肩坐在床上,被衾洒满了大枣,桂圆,葡萄干,寓意早生贵子,多子多孙,也许他们解了衣衫……   段泽房里一只浴桶,洒了花瓣,他屏退小厮,一个人泡在热水里,七年等待一载成空,万念俱灰,眼泪急骤得往下跌,一拳拳往木桶上砸,空虚的无以复加,想着那新郎官的样子……也许解了红衣,他那般禁欲,一举一动都合乎诗礼的人也要有个发泄的地方,也许正跟那女子如痴如狂,颠鸾倒凤,肩上两瓣新月,吻的如胶似漆……   越是清明,越是放浪,那个连情欲都婉约的时代,也许他正用力顶入那幽穴,额角沾了汗,抽动,占有,完事亲亲她的额头,第二天便见到一个羞涩的小媳妇,给家人依次敬茶……   一幅脑海中的春宫,活色生香,割在段泽心上。   无端的,他浸泡在热水中,把手伸向自己,浴桶中的水流有节奏抽搐,他一声声低低的喊着:“萧郎,萧郎你要我吧,怎样我都愿意,你喜欢重一点还是轻些,我们可以在书房做……萧郎……”   整个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挣开这情枷欲锁,欲念焚身,却陷的更深,倾颓而至的快乐也像寂寞,绝望的一张灰网将他罩紧,他幽幽转醒,一身热汗,抱紧的只有自己。   这一夜太长,满院红灯笼,点不着一线曙光,他精疲力竭,披件薄衣来院子中散步,全身的酒劲还没醒,谁知走出门没几步,碰上了那春风得意的新郎官。   萧郁醉的一塌糊涂,摇摇晃晃的扶着廊柱,见段泽朝自己走来,一句话说不出,只呆呆的看,喘的像脱水的鱼。   段泽脸色变了,嘴唇动了几下,依稀想说新郎官是不是走错了路,但还没问出口,萧郁把他狠狠抱在怀里,反复揉捏,急促的吻落在脸颊,脖颈,胸口,衣裳散了,露出一片胸膛,天还没亮,他们在院子里缠着抱着,用力摸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泽儿我要你,我要你,你不准给别人,你是我的,是萧郁一个人的……”他喃喃低语,段泽使劲搂着他的脖颈,说要吧,都给你,要几次都好,我都愿意,可萧郁突然重重的推开他,一手捂着额头,挣扎着看他,半晌系紧衣带,转身而去。   段泽冲上去抱他,萧郁仰着头,往后一侧脸,轻轻的说:“萧郁没把心给她,是负了她,不能许你一个未来,招惹你便是负了你,今日失仪,泽儿见谅。”   悲伤的回头看他一眼:“你长大了,也二十岁了,小字逸涵,我该叫你逸涵。”   段泽愣在原地,冲萧郁的背影喊道:“萧郎果然冷心冷面,好,既然今生无缘,我咒你来世也遇上这样一个人,求不得,碰不得,离不开,把心给他,让他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七年,七十年,百年,千年,我真恨不得你被压在那中条山下永世不得超生,让你也试试这滋味!”   萧郁的背影停了一停,段泽忽然又后悔了,低头喃喃道:“若我等你呢?若有一天,你厌弃了她,或者她老了,死了,再过几十年,你一个人的时候,肯要我么?”   萧郁点了点头,很轻,但段泽看到了。 第69章   一转眼又是三年。   三年里他在京城居住,换了宅子,从八品闲官做到五品文职,生活体面优渥,但一直没有子嗣,据说他与妻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妻子与姐妹相聚之时也抱怨夫君房中冷淡,偶尔一次也心不在焉,想的不知是谁,但他们仍算一对璧人,人前人后惹人羡慕。   他常常写信回晋阳,但大多只问家人平安与否,收信人总是段泽的母亲,段泽捧着拆过的信看,觉得每个字都像写给自己,守着一丁点甜蜜,高兴很多天,一直到他下一封信来。   春天折柳,谐音“留下”,夏天放河灯写心愿,秋天登高插茱萸盼亲人,冬天围着火炉喝米酒,等不到开门的人。   萧郁回来过一次,带着妻子来修祠堂,跟他说了三句话,我回来了,保重自己,我走了。   段泽过的不好,段家生意因为他的疏忽和懈怠走进低谷,许多间铺子的大掌柜带着得力伙计投奔别家,股东纷纷说要抽股银,段泽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有些人天生身怀大志,有些人只做小儿女,段泽性情中人,越长大越发觉自己对经商毫无兴趣,他宁愿遛鸟斗蛐蛐儿逛花草楼,想着一个人。他的字越来越好,漂亮的一手小楷,甚至能替街坊邻居写对联,然而他是段家独子,全家重担压在他身上,不愿承担又避不开,走南闯北无一日安好,久而久之便开始寻求遁世之道。   他服五石散,开始只一点,后来越来越严重,每日饭后必服散,性情亢奋,全身发热,精神恍惚不能控制,急躁之时甚至疯癫若狂,但却如梦如幻,慢慢从尝试渐成顽疾。因散药力大,必须喝酒发散药性,寒衣,寒食,寒饮,寒卧,甚至冻出风寒,快乐时是极致的快乐,清醒后苦不堪言。   他时醒时醉,疯疯傻傻没有半点常态,往昔支持他的商家见他如此荒废,都摇头叹气走了,段家危难全压在他一人身上,然而再苦没跟萧郁说过一个字,寄信时总是安好。   股东们赖在院子中逼他变卖祖宅还债,段泽无法,为了养活病中母亲,全家老小,他用了最阴毒的法子,从南疆请来降头师,花费重金亲自学纵鬼驱鬼之术,保家宅平安,得罪他的人都糟了报应,他又学养小鬼,以邪术让生意起死回生,他变得苍白消瘦,整日对空气呢喃低语。   降术不仅能驱赶霉运,险中求胜,它也是能制人杀人的邪术,段泽一生,从未如此充满力量过。   三年之内,他成了连南疆都闻名的中原降师,会看风水,选墓穴,会下咒害人,会用木俑作小人,书生辰八字,扎千根钢针,报应都在身后,与当前何干?降术最爱投机者和孤注一掷的人,他满心怨恨,修为大涨。   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从京城来了一封贴黑笺的信,段泽抖着手不敢拆,连掉了三次才抽出信纸,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原来今年秋天刚过,萧郁的结发之妻因病亡故。   段泽想起当年的约定,收拾了行礼,拖着苍白的身子上京找他,路上走了两个月,遇见过山贼,碰上过暴雨,来到京城时已经满身疲惫,终于看见萧家府邸,布置的如雪洞一般,他笑得不能自已,穿一身红衣找管家开门,差点被推出去,萧郁闻声出门见他,半晌都不敢相认。   “萧郎别来无恙?”他笑着说,“我是来拜堂的,你可曾记得当年之约?”   “段家我不管了,什么我都不管了,只愿与萧郎终老,萧郎高兴么?”   萧郁把形若疯癫,瘦的只剩一副骨架的段泽迎进门,段泽一路朗声大笑,萧家院中到处摆招魂幡,挂白锦,发妻尸骨未寒,全家人都对这外乡来的疯人厌恶至极。   萧郁没想到一别三年,故人早已经变了样子,只觉得心疼,把段泽安置在家好生照料,每天亲手端水喂饭,逼他戒散。段泽毫不在意,一天天只催问何时拜堂成亲,药性发作之时连灵堂都敢砸,萧郁一遍遍哄他,等你戒了散,我跟你回家打理家事,像以前一样喝茶读书。   段泽嘻嘻笑着:“读书品茶?你当我还是十年前的段泽?”   “十年了,我痴恋你十年,变成现在的模样,我只要你一句准话,娶,还是不娶?”   萧郁放下药碗:“是我没照顾好你,但如锦尸骨未寒,萧郁不能做这万人唾骂之事,我只能答应你三月为限,三个月你把那东西戒了,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你总有你的礼数,你的规矩,你是清白之人,我这辈子都配不上你……我等了你十年,你知道是怎么过的?”段泽忽然愤怒起来,把被衾抓破,棉絮落了一床,“我等你最后三月,若再不肯……”   段泽阴笑起来,眼睛中有森冷的寒意。   好日子转瞬即逝,报复总来的太快,段泽在萧家住着,脸上慢慢有了些血色,然而随着三月期限将满,家里开始有媒婆往来,催萧郁续娶,段泽听她们报上小姐的生辰八字,一句话不说只躲在角落阴森森的笑,不多时,不知从哪家开始,小姐们疯的疯,病的病,京城人心惶惶。   萧郁其实早已叫人准备好婚嫁物事,选好日子,用他剩下的一生偿还欠段泽的债,只因想迫他戒了那害人的寒石散便不告诉他,请不了宾客,甚至不能公之于众,但却情真意切,即便那人早不成样子,心还是那颗心,萧郁把段泽的手放在胸口,无限愧疚。   眼见着距离三月之期只差一天,段泽吃完药躺在床上午睡,一睁眼看到房中多了一个人,萧郁正替他整理房间,听见声音,回头温柔一笑,嘱咐他再睡一会,把手伸向一只贵妃榻整理被褥,段泽猛地跳起来不让他碰,推搡间七八只柳木人偶从榻上掉出来,每一只都写着提亲小姐的生辰,系着白绳,扎满铜钉,森冷骇人……   萧郁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段泽跌坐在地上,分辩无力,眼见着萧郁拂袖而去。   夜晚漫长,长的无边无际,段泽解了降术,一根根往下拔出铜钉,心里一片凄惶,怎么办?怎么是好,眼见着等了整整十年的人又要走了,把自己赶回那沉闷如坟冢的大院,又一个春天,夏天,过不完的秋天和冬天,能说话的只有燕子……愤恨,不甘,所有委屈和失落变成森冷的仇恨,恨到蚀骨,怎么才能留住他?   中条山下有一处好墓穴,葬在那处,永生永世不得轮回,只属于他一个人,只等他一个人……   段泽坐在桌前,月亮升上来了,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扭曲了的情爱,在一个禁欲而冷漠的年代压抑膨胀,闷在罐子里愈演愈烈,渗出鲜浓的血。   解开包袱,把鸩毒仔细藏在袖子里,躲在阴影中不住冷笑,过了今天,明日你反悔,也只能属于我……   第二天便是约好的三月之期,夜晚在卧房设宴,只有他们两人,桌上一只酒壶,两只杯盏,几碟小菜,段泽梳洗沐浴,打扮成当年的样子,这段时间他恢复了些体力,换上旧衣,依稀还是三年前的少年郎。   萧郁没提降头的事,然而段泽心惊胆寒,他经不起再被拒绝一次,心思像一根细线,越绷越紧,快要断弦,下面悬着恶意的蜘蛛。   桌上点一对红烛,两人笑语晏晏,谈论当年的《牡丹亭》,桥头的溪水流觞,郊外的萋萋芳草,共饮一盏茶的温馨和默契,末了递上一杯酒,坐在他膝上,狐的眼睛也没有他妩媚,萧郁想开口,他摇摇头,说先喝这一杯。   鸩毒被细细拌匀化开,没有痕迹,萧郁不疑有诈,连斟三杯,拥着怀里的人,说逸涵,不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回家认认真真做生意,我们可以重兴段家,段泽点头,笑着说对,我会做个好人,真正的好人……   毒很快发作,萧郁的唇角涌出鲜血,他怔怔的看着他,仿佛根本不敢相信,段泽看着他笑,说你睡吧,睡着了,就能梦见爱的人,就能跟姑母和姑父一家人团圆了,你睡着,就永远属于我了。   萧郁趴在桌子上,再也没了声音,七窍泅出鲜浓的血,打湿他身上的玉色澜衫,一片片的红模糊而热切,像庭院绽开的野火花,像他十年前来段家时点亮的那些绢布灯笼,小小的,圆圆的,关于情爱的幻想和不死不休的执念。   亲手经营的一场血腥的谋杀,一段悲凉乃至绝望的爱。   段泽静静的看着他,抬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萧郎,你终于是我的了,你不愿意照顾我,那就让我来照顾你……”   “从此以后,我再不允许你走出我的手心一步,一直到我死,今生,来生,这是你欠我的,你活该!”   卧房浸了一地月光,夜风里有梅花的清香,他抱着萧郁染满血的身子,慢慢亲吻抚摸下去,月光青白,他的脸色白的像鬼,两只无所依傍的鬼魂儿,在一个迷茫的年代,守着天灾人祸一般的过往和未来。   萧郁没有子嗣,没有亲人,灵柩被送回老家晋阳,段泽一路跟着,进段家祖宅,停灵七日,每日都亲自守候,不惜花费重金定做一口金丝楠木大棺,柳木一块,写生辰八字,用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起,红纱一片蒙住他的眼,使他只看得见自己,用绳系住他的脚,使他成了鬼也不能乱跑,六十四根钢针封殓,每砸一根念一句咒,咒他永世不得超生。   在中条山下等着自己,永永远远等着自己,只属于他一人,变成厉鬼也世世相缠,他曾许诺要娶,不管后来有没有反悔,段泽把嫁衣,环佩,定情的鸳鸯梳都放进他的棺中,陪他腐烂,化为枯骨,魂魄却束缚其中,只等哪一天,哪一世的自己亲手开启,看他的报应。   不知你成了骸骨,还有没有现在这般俊朗的面容?   “我说过,将来有一天也让你试试这滋味,每天盼一个人回来,盼到被挖了心,透了骨,寂寞的恨不得一死了之,又偏偏死不了……萧郎,你可知道这十年里逸涵恨毒了你,也爱苦了你,好光景已经过了,只剩看不到头的黑暗,你在里面过,我在外面熬,等真的有一天,这世道,这人心容的下我们了,我再亲手带你出来。”   段泽喝醉了酒,抚摸着棺椁哭哭笑笑,“这一世逸涵再不愿见你,也没脸见你,萧郎珍重。”   段泽的下半生,一直在致力于怎样把梦做得更久一点,他的恨完了,爱也完了,整个人成了空心的人偶,反倒越来越平静。生活回到正轨,他娶妻,纳妾,生子,段家老宅人丁日益兴旺,开始有了人声,中秋有人陪他看黄菊,小年夜一起包饺子,段泽总多留出一盘,家人问祭谁,他总说一位故友。   将一壶好酒洒在地上,家人歇息了,他一个人坐一整夜,自斟自饮,袖口绣一株春桃,点一盏孤灯,细细把一年的喜乐讲给空气听,说到兴高采烈处满脸笑容,说萧郎,可惜你出了远门,不知明年能不能回来,要是明年能回家过年就好了,我当爹了,小孩子很讨人喜欢,你以前最喜欢孩子,要是你来教他们读书,一定比我好上千倍。   萧郎,说定了,明年一定要记得回来,你好多年没回过家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路。   元月十五闹花灯,我在城外等你,点着灯笼,隔了老远就能看见,你不要走错了。   家中有一间书房从来不允许打开,上了大锁,生着厚厚的锈,里面放的全是萧郁生前用过的东西,笔墨纸砚,他坐过的椅子,写过的字,伏过的大案,最喜欢的杯盏。很多年后,段泽七岁的幼子翻窗进去玩,被抓个正着,段泽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不舍得打孩子,把卧房的东西糟蹋了个遍,摔的摔,砸的砸,全家孩子跪在院子里求父亲消气,段泽倚着门框喘粗气,不知不觉便流下泪来。   段家的祠堂养着凶死的小鬼,谁也不敢进,但段家的生意因此兴旺起来,段泽会用木俑做符咒控制生魂,会用乱葬岗的尸骸守灵排阵,他用大把银钱买通各个关卡负责修史的官员,买不通的便用偏方……他深谙鬼神之道,萧郁无声无息的消失于历史,没人记得他,没人给他烧纸钱,每年清明也不会有人去他的坟头添一抔黄土,他永远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安睡,等一个约定,七年,七十年,百年,千年……   段泽不到四十岁已经满头白发,看起来沧桑如古稀老人,阳寿损的七七八八。阳光冷淡的午后,他从祠堂抽出一幅卷轴,萧郁给他画的像,纸上一名带着笑的清俊少年,三分柔媚三分慵懒,段泽静静的看,抚摸自己苍老的皮肤,原来也有过这样的好时候,那年那月,书房里的一双人,读书喝茶,偶尔拌嘴,美好的事物戛然而止,悼念却永无止尽。   萧郎,你怪我吧,恨我吧,逸涵宁愿你恨我,也不愿你跟别人逍遥快活。   他用罗喉计都星宿借命延寿,老来信佛,变的越来越慈祥,对每一个孩子都笑呵呵的说好,过年发厚厚的红包,冬天上街给穷人舍粥,夏天给全城人发痢疾药和绿豆汤,给伙计的分成越来越高,货物标价一年比一年低,反而积攒了口碑,段家生意蒸蒸日上。   他以仁慈出名,日日在佛堂念经,不出家门一步。   段泽七十七岁时,过年包饺子,依然多留一盘,年迈的段泽倚在榻上,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说萧郎,今年你该回家过年了吧,五十多年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等不了你了。   那年段泽也没能吃上饺子,他死在腊月二十九的一个下雪天。   这一生就这么过了,熬着,盼着,等着,悔着,然而从未敢去看他一眼,爱人成了仇家,谁敢再揭开这血淋淋的不堪?段泽死时很安详,躺在榻上,侧脸朝着窗外,庭院落了厚厚的积雪,雪光映在他的脸上,带着些许期待,好像在等人。   孩子们跪了一地,哀哀哭着,妻子替他的尸身盖上一层白布,他的脸上沟壑纵横,年迈的妻子盯着他看,几乎想不起他也曾有过清秀俊俏的容貌,爱穿一件绣桃花的衣裳。   出殡那天妻子等在灵堂,拜祭的客人来了又走,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还是不掩院门,管家问她在等谁,她说她也不知道,但是老爷等一个人等了一辈子,今天那人要是再不来,就没机会了。   最残酷的诅咒不过如此,长命百岁,一世孤独。   坟冢生前就已经挑好,段家万贯家财,应段泽的遗嘱,用一口薄棺材收殓,陪葬的只有那间旧书房里的物事,大锁腐朽不堪,请来的工匠用锤子轻轻一敲就开了,蒙尘的花梨案,未写完的字,尘封的故事,没人听懂的回忆。   陵墓用禁术重重封锁,段泽的一生听腻了吵闹,死后只求安静,守着他一生最短暂,也最值得怀念的一段记忆。   转眼百年光阴已逝,死去的故事忽然悠悠复活,在这古旧的坟墓里,他的主人重见天日,诉说他悲哀的一生。   棺椁前的现代人沉浸在古早的故事中,忘了身后的危险和古墓的离奇,尹舟和阿颜在对面坐着,林言双手掩面,将故事简略讲完后整个人不断抽搐,而身边的人则被这恐怖的真相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未试过开启一段记忆的感觉,像被一柄锤子把钢钉生生钉入脑海,从此化作血肉的一部分,摆脱不掉,无意间闪过的都是那年的青灯寒烟和杨柳依依。   “你杀了他……”尹舟往后一倚,惊得目瞪口呆。   林言艰难的点头,指着眼前空空的金丝楠木大棺,静静说道:“段泽信佛,相信因果轮回,他知道早晚有一天诅咒会应验,我会亲手把化为厉鬼的萧郁带回来,怨气积攒百年,没有宣泄的地方,如果我立刻死在他手,是还债;如果我们两人里有人忘了前世之事,遵循着蛛丝马迹早晚会寻到这里,所以段泽在棺材上留了线索。”   “他在百年前就预料到结局,这就是为什么这里有两口棺材,这口空棺是段泽给我留的,如果萧郁回忆起往昔找我索命,至少我不会死无葬身之地,这里既是段泽的坟墓,也是他预料到自己终遭报应,给我留的坟冢!”   阿颜站起来,四下环视一圈,苍白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有些诡异:“如果能早收了他,我们现在也不会如此……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孽畜去哪了?”   “我说过别叫他孽畜!”林言本来抱膝坐着,突然一抬头,“我欠他一句承诺,我爱他,即便如此,也爱他。” 第70章   “我说过别叫他孽畜!”林言本来抱膝坐着,突然一抬头,“我欠他一句承诺,我爱他,即便如此,也爱他。”   尹舟苦恼地抓着头发:“现在说什么爱不爱的,他是冤死鬼,在墓里五百年,天天想着自己死时的样子,想着大好前程都被你毁了,感情再好他妈也成仇家了,再说你连他到底娶不娶你都没弄清楚就把他干掉了,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想出这么狠的招!”   “不过……还有件事。”尹舟犹豫一下,“他要是真恨你,为什么不早下手?”   阿澈听到这才一撇嘴,眼睛里蓄着泪:“我不信,郁哥哥是真心待你的,我看得出来。”   “你懂什么?”阿颜横他一眼。   狐狸怯怯的往后缩了一下:“他每次靠近林言哥哥的时候,身上都有种很温柔的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给我梳头发,也像他一样,又温柔又疼爱……”   阿颜眼神凌厉,从腰间把桃木剑抽出来:“真、真心待林言,真心待他我们怎么会被困在这里?怪不得用罗盘测来测去也没有别的魂魄,八、八成就是他捣的鬼!”   棺室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接着是椅子倒地的声音,四人蹭地跳起来,阿颜率先反应,举着木剑往外冲,林言急忙拽住他,阿颜的脸涨得通红,一边挣扎一边喊:“管你喜不喜欢他,他、他要是敢乱来,我跟他拼了!”   “你回来,外面的不是萧郁!”林言快要拉不住他,“我认识他十年,他那人就算成了鬼也不屑于做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   “到现在我要是还不相信他,就真是缺心肝了!”   阿颜挣脱了他的手,回头凄然一笑:“你真好心,可惜你不知道鬼是什么样的,外面头骨阵怨气冲天,他就算之前没起杀心,这时候也由不得他了。”   说完便朝主棺室跑了,林言跟尹舟往外追,只见段泽棺室的木门已经被推开,怨气有了形态,青雾似的从门口往里涌。阿颜带着桃木剑上了甬道,林言跟尹舟也跟上去,甬道变了样子,混沌一片,道道黑雾犹如怨灵冲脱往返,阴森笑声不绝于耳。   阿颜一个人举着木剑,剑尖挑燃烧的符纸,明晃晃的黄光刺破黑暗,然而毫无作用,一道黑雾俯冲过剑尖,符纸被卷走了,阿颜不屈不饶的再往外掏,这次更加严重,还没等符纸烧着已经被从手上夺了去。   “阿颜回来!”林言的话音刚落,只见漆黑的甬道中渐渐现出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迅速往前挪动。   “是萧郁?”尹舟倒退了一步。   甬道黑暗,只看得出剪影分不清长相,然而林言一抖,霎时脸色惨白:“不是萧郁,操,好像……好像是道士老头!”   阿颜在前面也愣住了,还没等他回过神,只见久别的庙主歪着脑袋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移动的很快,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在白灯笼的照射下显得极其怪异,尹舟也注意到了这点,惊道:“他练了什么邪术……怎么、怎么看着不像人呢?”   说时迟那时快,庙主飞快移到阿颜身边,阿颜只来得及喊了声师父就被掐住脖子,朝甬道尽头掳去,尹舟想上前追,被林言一把攥住了手腕。   “追啊,愣着干嘛!”尹舟急的跺脚。   “他不是要害阿颜,他是在救他!”林言的眼睛中闪过一丝阴毒,“好狠的一招瓮中捉鳖,那庙主早就预谋好了,一路利用鬼阵让萧郁失去神智,他知道自己收不了萧郁,就用这办法利用他和我的恩怨要他亲手把咱们一个个解决掉!”   “走,回棺室继续找盗洞,要来不及了!”   三人匆忙往棺室撤退,然而已经晚了,庙主刚带着阿颜离开,阴风从甬道吹来,后背一阵阵的凉,林言冷汗都滴下来,他熟悉这股气息,萧郁刚刚出现在他家,掐住他的脖颈说要他死时,身上也是与之相似的,令人从头抖到脚的阴寒!   “段……泽……”一个喑哑而缓慢的声音从走廊响起,“你……还……我……命……来……”   林言的血一下子冲往头顶,下意识把尹舟和阿澈狠狠往前推进墓室,砰地关上了木门,自己转过身,面朝着漆黑的甬道深处。   那鬼在不远处显形,已经变了气场,宽松的澜衫上染了大片陈年血迹,赤足散发,全身围绕着青黑戾气,浑浊而弥漫杀意的一双眼睛,双手僵硬而蜷曲,连指甲都长出一截。   “冤有头债有主,要索命冲我来。”林言异常镇定,“尹舟和阿澈视你为友,别为难他们。”   “一个都不准活,一个都跑不了……”萧郁抬起眼睛,怨毒的盯着他:“段泽,你知道死的滋味么?”   “一开始四周越来越寂静,越来越冷,黑的看不到底,你不断往下沉,被勒住脖子不能呼吸,身上的肉一块块烂,一块块往下掉,发臭发涨,皮肉变成黑紫色,一窝窝蛆虫啃着骨头,从眼睛钻出来,从嘴巴钻进去,然后你从身体里飘出来,什么也看不见,走不了多远就撞上石壁,每天都在原地绕圈子。”萧郁忽然阴森森地笑起来,“我就这么坐在棺材上,等了五百年,死不了,出不去,总算让我等到你……”   “段泽,你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今日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狠!”   “你尽管来,我等了这么多年,早就等腻了。”冷汗大颗大颗从林言额头往下淌,他退后一步,用后背抵住木门,尹舟和阿澈正从棺室内部咣咣砸门,林言在拖延时间,咬着牙冲门后的人吼:“你们快走,快找盗洞,这里我顶着!”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冲力,把林言震得往前冲了两步,差点撞进萧郁怀里,门板咚的倒在地上,尹舟和阿澈怒气冲冲站在门口,一人抓一把朱砂,猛地朝萧郁身上撒去,那鬼丝毫不为之所动,微微一抬手指,甬道上黑雾像受到感召,翻腾着集结奔涌,径直缠上阿澈的双手双脚,径直朝四个方向牵拉!   “好疼,好疼!”阿澈被扯的整个人绷成一个大字,忍不住哭喊起来,尹舟双眼通红,骂骂咧咧道喂不熟养不亲的东西,一手举起匕首捅向萧郁,然而那鬼全身如铜铸一般,刀刃根本戳不进,尹舟一刀一刀往他身上扎,那边阿澈全身悬空,四肢被扯到极限,疼的连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再拖一分钟就要活生生被扯成碎块。   当的一声响,连军用匕首都卷了刃,那鬼毫发无伤。   “我操萧公子你还算做过人么!阿澈那么喜欢你,你要杀他?!”尹舟急火攻心要跟那鬼肉搏,萧郁往后一退,黑雾放开阿澈,化作疾风之势朝狐狸后颈重重一击,阿澈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趁尹舟回头看阿澈的伤势,他的匕首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拉脱手,在空中急转一百八十度的弯,冲尹舟胸口疾驰而去,只差最后一分时刀尖忽然改了方向,哧地一下在胳膊上划出深深一道长口,鲜血涌出,滴滴答答往下淌。   尹舟捂着胳膊踉跄两步,五指指缝一大片黏腻的红。   “我再说一遍,带着阿澈走!这里没你们什么事。”林言逼近一步,冷冷的审视萧郁,“萧郎,逸涵就站在你面前,你生前不敢爱,死后也不敢杀么?”   逸涵两字牵着了那鬼的神经,他全身震了一下,骨节捏的咔吧直响。   林言回头看一眼尹舟:“他已经不是萧郁了,厉鬼愤恨百年,怨气被人利用,靠头骨阵激发到极致,今天无论我叫林言还是段泽都救不了咱们,这是我跟他的恩怨,你们能跑一个是一个!”   “萧郎,逸涵痴恋你一生一世,至死未变,现在就算把命给你也心甘情愿。”林言偷偷摸出一张黄符夹在指间,暗自在口袋中用小刀割破手指,把血涂在符上,一步步往前靠近。   “只是不知萧公子睚眦必报,还记不记得即使你为厉鬼,也一直等你护你的林言?”他离萧郁几乎只贴面站着,那鬼愣愣的看着他,突然双手用力捂住太阳穴,无限痛苦一般回忆着:“林言……林言,我的,我的林言……”   “萧郁,我信你,你曾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离你太远,今天逸涵和林言都站在你面前,要杀要剐随你!”   话音刚落,趁那鬼失神回忆的一瞬间,林言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镇鬼符上,两指一夹猛地往萧郁额头贴去:“你给我醒过来!”   黄符镇鬼靠的是心法,林言的水平本来只能吓吓过路小鬼,此刻凭着段泽的记忆竟修为猛增,只听哧的一声,黄纸猛烈燃烧起来,连带着周围的黑雾都发出剧烈呻吟,仿佛把地府搬来了人间,一张张怨毒的脸从黑雾中显现,七孔流出浓血,哭嚎着还我命来,无数枯槁的手朝林言抓去,狠狠撕扯着他的皮肉!   全身各个角落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道又一道伤口涌出鲜血,林言歪歪扭扭站着,与那鬼四目相对,萧郁也仿佛被激怒了,一双利爪生生把他提起来按在甬道上,像要碾死一只蚂蚱。   “杀……人……偿……命……”熟悉的阴寒,熟悉的窒息,仿佛回到初见时的电梯,萧郁掐着林言的脖颈,眼中弥漫着骇人的疯狂和欣喜,缓缓道:“等了这么久,终于得偿所愿……”   无法呼吸,血液全部冲上头顶,头皮涨的要爆裂,双眼暴突,心脏咚咚狂跳,好像要把剩下的力气尽数挥霍完毕,林言只能发出呃呃的叫声,无助的踢腾双腿,慢慢连挣扎也没了力气。   “姓萧的!段泽杀你,一生孤独,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辜负他!”尹舟几乎要把牙根咬碎,明知没有可能,使出全身力气冲到萧郁身后勒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后拉,胳膊血流如注,阿澈此时也从昏迷中醒来,拽着萧郁连掐带咬。   “我操你是不是狐仙,怎么只会咬,你的法术呢!”   阿澈抖抖索索双手结印,连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呜呜哭叫:“放了林言哥哥啊,你明明最疼林言哥哥了……”   林言的视野渐渐模糊,泪水不由自主往下淌,人之濒死,生前最重要的片段都一一在眼前闪过,两世记忆格外的多和厚重,意识沉于半梦半醒的混沌之中,依稀在萧郁的灵堂,一遍遍抚摸那口大棺,用了五年时间给他修墓筑陵,每一块砖头都亲手检查,细细吻过,林言的额上暴起青筋,唇边却挤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哪怕死……逸涵,能得见萧郎,至今无悔……”   萧郁怔怔的看着他,混沌的眸中泛上一丝清明和悲伤,犹豫片刻后轻轻松开了双手。   身子软绵绵的掉在地上,林言猛吸了几口空气,揉着脖子咳嗽不止,眼前的厉鬼双膝跪地,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全身戾气暴涨,抬起一双昏沉的眸子看着林言,却不再靠近了。   “老子跟你拼了!”尹舟把阿颜留下的朱砂赤硝铜钱抓了满满一捧,三步并作两步往前窜,林言拉住他,指着萧郁,“别,你看!”   围绕萧郁的戾气忽然朝内收敛,他使足了全身力气压抑着,挣扎道:“逸涵……有人在控制这鬼阵,我撑不住,你们走,别再回来……”   林言大口喘息,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这恢复了一丝神智的鬼,使劲摇头:“我带你出去,我一定带你出去!”   “再耗下去你们一个都活不了。”萧郁全身剧烈颤抖,喉咙中发出咯咯怪声,猛地抬起眼睛,无限怨毒,“段泽畜生,还我命来!”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甬道中黑雾像突然受到鼓舞,凶猛地奔腾飞窜,无数七孔流血的人脸在林言和尹舟身侧穿行,不断发出磔磔怪笑,男男女女拖长了声音重复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这阵是我布的,他妈的这群鬼把咱们当成杀他们的人了!”   “全乱了,你上辈子布的阵他们不找你找谁,段祖宗林祖宗,趁着这萧祖宗还没黑化,赶紧撤!”   尹舟把阿澈横抱在怀里,顾不得胳膊上的伤,拎着林言往外冲,林言一步一回头,尹舟急的大叫:“他在拖时间,你不走等他清醒知道是他杀了你,难道也要他像你一样悔五百年吗!活命要紧,道士老头搞不定他!”   “大不了下次咱们再来,让他先陪着祖宗待一阵子!”   两人撒丫子往甬道深处奔跑,恶煞般深重的戾气从身后翻卷而来,两人都被冲的连滚带爬,阿澈犹不愿离开,捶着尹舟受伤的胳膊哭叫:“我要郁哥哥,我要带着郁哥哥!”   “操,闭嘴小畜生,再闹你连做领子都没机会了!”   甬道依然是个无穷无尽的死循环,但果真如萧郁所说,离他越远怨气越稀薄,两人什么也顾不上,拼出老命往前疯跑,拉风箱似的喘着,不知过了多久,连喉头都漫上浓烈的血腥味,林言和尹舟往前冲了几步,停下步子。   “没,没跟来。”尹舟回头望一眼,惊魂未定。   林言大口喘气,双手扶着膝盖:“没用,你、你有没有发现,这、这甬道有意识,咱们这次跑了大半个小时都出不去,它好像又变长了!”   尹舟诧异的看着眼前的黑暗,现在连段泽棺室的木门都已经遥不可及,他们被遗弃在一段时空的裂缝里,两头都靠不到岸,再一检查两侧石砖和灯台,果然全都一模一样,复制出来似的。   “咱们、咱们现在在哪儿?”   “是幻术!这甬道是人用幻术做的,可长可短,咱们一直被人耍着玩!”林言咬牙道,“可惜这里没有材料,要不然十个这东西也困不住我,降术偷偷摸摸咒人好使,实战太差了。”   “我靠段同志你不是吧,难得升一次级还不能用……”尹舟虚弱的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休息,狐狸见他胳膊上大片血迹把迷彩服浸了个湿透,小心翼翼的在手心结印,毛茸茸的白色光团覆盖在伤口上,出血立刻止住了。   “我再不用那玩意了,折寿损阴德。”林言苦笑,灌了口矿泉水:“照这样下去跑死也出不去,要破幻术,必须要把制造它的本人引出来,但现在那老道大概正看笑话呢,猫抓耗子,他是要先玩个够本儿再把咱们挨个弄死。”   尹舟睁大了眼睛:“那老头到底跟你们俩有什么深仇大恨?”   林言叹了口气:“不知道,我实在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本来还以为他跟我和萧郁有关系,但是想来想去,没他的戏份呐。”   尹舟苦恼的扯着额前的头发:“求财,求权,求名,报仇总得沾一样,要不然他折腾什么?”   “求财?求财何必杀人,求权我们没权,求名就更不可能,报仇……”   死里逃生的两人强自镇定精神,集中注意力回想跟庙主仅有的两次照面,却无论如何找不出他冒着这么大风险,策划良久要治他们于死地的动机,直到一身热汗消退下去,林言忽然眸光一闪:“我想起一件事,阿舟,那个小女孩送来的娃娃还在么?”   尹舟愣了愣,说好像在,在背包里翻找一阵,扯出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递给林言,林言拿在手中反复检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到最后竟露出些许哀伤,长长的叹了口气:“冤有头债有主,我真是忽视了他。” 第71章   尹舟愣了愣,说好像在,在背包里翻找一阵,扯出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递给林言,林言拿在手中反复检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到最后竟露出些许哀伤,长长的叹了口气:“冤有头债有主,我真是忽视了他。”   “你看这娃娃。”林言说,“咱们当时只顾着看它的布料和样子,没注意到最重要的一点,那小女孩确实想告诉咱们什么,但她的魂魄被控制住,说不出来,这个娃娃就是她的意思,她把谁杀她,谁想杀咱们都说了,可惜我们一直没注意!”   “阿舟,你记得她第一次害咱们是什么时候吗?”   尹舟想了想:“好像是咱们去找二仙姑的路上。”   “对,之前车里在放广播,说四川一个命格纯阴的男孩身着红衣被吊死在房梁上,怀疑是民间传统巫术养小鬼。”见尹舟露出不解的表情,林言继续道:“她挑了这个时候,就是想告诉咱们一个信息,不是养鬼,而是四川!”   尹舟睁大眼睛仔细回忆。   “四川山村的降头和蛊术都有名,那里还有一种茶叫竹叶青,我记得有人请咱们喝过他家乡的名茶,就是竹叶青。”   “这个娃娃也一样,它的意思不是让咱们查布料产地,当时的农村都手工做这种娃娃,它的意思是人偶!降头咒人先要有载体,用柳木、黄杨木或桃木雕刻出人形,再附生辰八字才能完成咒术。咱们中间有个人一直拿着刻刀,咱俩去他家找他,屋里没开灯,他躲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其实不是没人,他在跟人偶里的鬼魂说话!”   尹舟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道:“怎么会……”   林言闭上眼睛,梳理从见面以来到现在的点点滴滴,狠狠咬着嘴唇:“来山西是他指的,冥婚是他说的,我坟墓的入口是他找的,每次咱们对谁安排了实习进行讨论,他总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到庙主身上,难道这一路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一个半吊子出家的道士怎么可能懂那么多盗墓的东西?”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亲人呢,申请过助学补助么,参加过学校的活动么?”   尹舟变了脸色:“掩饰的太好了,这一路我跟他住一间房间,一点都察觉不到。”   林言也不由在心里责怪起自己的疏忽,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暴露的目标,想象一下,一条午夜的高速公路,两旁是深不见底的杨树林,风哗哗吹过枝条,可怕的是什么?不是醉酒的司机,警察,路边写着阿弥陀佛的事故碑,最可怕的是灌木丛中的一双眼睛。   寂寞的人心滋生厉鬼,鬼怪之所以能够行走,是因为仇恨。   谁才是一直躲在黑暗中的人?   “他为什么要干这事,我还有以为他对你有点意思。”尹舟诧异道。   “我猜就是因为对我有意思,可惜他这套自相残杀的伎俩百密一疏,段泽虽然疯癫却是一等一的降术能人,那些木雕……我一辈子见的还少么?”林言冷冷地笑了,“我想,他把我们困在这儿,是等着亲自来告诉咱们呢。”   林言将线索略梳理,朝着甬道深处高声喊道:“出来吧,君颜成。”   话音刚定,墓道中没来由刮起一阵阴风,瘆的人骨头发凉,黑暗里闪过一团幽幽白光,悬浮在空中朝三人摇晃而来。   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嘻嘻,林言哥哥,好眼力。”   甬道尽头浮现出一个挑着灯笼的单薄人影,整个人苍白而消瘦,迷彩服穿在他身上要连挽几次袖子,是阿颜,但也不像阿颜,他脸上神经质的表情和习惯性的怯懦都不见了,笑容诡异而自信,他中性化的脸其实很美,像农村集市上那些鲜艳的桃红贴纸,红的邪性,掺了毒药似的。   “段泽果然好手段,要是仅凭林言哥哥,他就算想到了也不愿意信,怀疑几次就会找借口把自己糊弄过去了。”阿颜笑道,“人太善良不好,果然还是段泽跟我心有灵犀,咱们恶人见恶人,谁也别说谁。”   尹舟忍不住插嘴:“道士,你、你不是结巴么?”   阿颜剜他一眼,厉声道:“我看你才结巴!”   尹舟吓了一跳,仍沉浸在几天前还同住一屋,拌嘴吵闹的氛围中没反应过来,迷茫的看着他。   “段泽和林言都是我,我不坏,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我都没为了名利害过别人,若说犯错,大概只因为太爱了他,不过我比你幸运,我爱的人在神智全无时也不肯伤我,至于你爱的人,今天恐怕容不得你了。”林言淡淡道,“用驻魂之术把自己亲妹妹封存在人偶里变成小鬼,天天跟她聊天,好玩么?”   阿颜手中的灯笼颤了一颤:“你猜到了。”   “我见过她,在你家的那盘人偶里,你的父母,妹妹,师父,还有你家的猫,全在。”林言一眯眼睛,往前逼近一步,“庙主现在应该已经死在你手里了,不出意外的话,你脖子里挂的那个,正缺我的生魂。”   “为什么做这种事?”   阿颜的笑容僵住了,紧紧咬着后槽牙:“你是段泽,你应该知道那滋味,一个人在黑暗中过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死活,为了一顿饭用咒术害人,喜欢的人宁愿跟鬼在一起折完阳寿都从没有看过我一眼,跟死有什么区别?这些都是你们害的!”   “把萧郁还我,我不追究。”林言疾言厉色,“就凭你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阿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但立刻被压下来:“我是比不上你,我父母,伯父伯母都比不上你,但今天这阵法是你自己留的,我只不过借来用一下,你再厉害,破的了你用毕生心血做的困龙阵么?噢对,现在阵眼是我,我死了,谁也出不去。”   甬道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声,依稀是木棍敲击石砖,荡起空旷的回音。   林言嗅了嗅空气中隐约飘来的鱼腥味,暗地里踩了尹舟一脚,用牙缝挤话:“咱们惨了……”   尹舟压着嗓门:“不是吧,你装逼吓唬他呢?亏老子这么崇拜你!”   “拖时间玩心理战,现在谁都指望不上……”林言装作不动声色,转头看向阿颜,“说吧,你预谋这么久,现在不说出来,太对不起死了的脑细胞。”   阿颜回头看了看甬道,嘻嘻一笑:“他要来了,他再来的时候可就神智全无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趁着小鬼们还没到,剩下的时间来听个故事吧,我家的故事。”   阿颜深深吸了口气,仰头望着石壁,仿佛在认真回忆:“你猜得对,我生在四川一个偏僻的小村里,我家是巫蛊世家,精通苗族蛊术,南洋降头,风水墓局和奇门遁甲,我父亲叫君向东,母亲叫蒋莺,你想到我姓君,应该猜出来了?”   林言点了点头:“你说你师父是王忠时我就怀疑过,他收你为徒弟,对你悉心照料,因为你父母死在萧郁墓中,他很幸运的活了下来。”   “我还真小看了你,不急,这段等会再讲,我大伯叫君建设,噢,就是死在门口那个,段泽墓在研习降术的人中大名鼎鼎,但一直没人敢来,二十三年前,我大伯、大娘和他们的儿子为了寻找失传已久的降术来到你的墓中,在研究头骨阵时无意间触发了机关,两人被恶鬼追杀,临死前把表哥送了出去。”   “表哥在墓中中了咒术,被恶鬼拽掉一条胳膊,回家没多久开始溃烂,咽气时一排排肋骨都露在外面,但他把棺木上段泽和萧郁的故事带了出去。我父母痴迷道术,本来还惧怕厉鬼,在他们好友王忠的劝导下,准备了三年,扮成村民进入考古队,我父母只想见识明朝精妙的锁魂之术,没有一丝要害孽畜的心思,更没有要拿他墓里一分钱财!谁想到那畜生没有一丝人性,最先拿我爸妈开刀……”   阿颜的表情痛苦起来,直勾勾盯着林言:“我当时只有五岁,妹妹三岁,被安置在村子里,等啊等,等来父母没有头的尸骨,王忠跑了,村里人说我父母触犯神灵,无人敢来收殓,我跟两具尸体住了半个月,那股腐臭味我至今都记得,夏天尸体胀气,尸水横流,蛆虫爬的到处都是,睡觉时就爬进嘴里……”   “你知道是什么滋味么!”阿颜的眼神透出疯狂的神色,林言想插话,被他用手势打住,继续道:“研究降术巫蛊本就短寿,我一共只有大伯一家和父母、妹妹这些亲人,一夜之间只剩三岁小妹,我跟她被警察送回家,给了一丁点安抚费,根本不够吃饭,两人饥一顿饱一顿,捡村里人剩下的东西,受尽别人白眼,好不容易长到十三岁,妹妹肺炎高烧,没钱治病,村里人没有一户肯管,最后她抱着我说胡话,要好吃的,要买裙子……我去哪里弄?索性……索性……”   阿颜痛苦的咬着下唇,说不下去。   “你见救不活她,索性用绳子勒死了她,挂在房梁上曝尸取其怨气,将魂魄做成小鬼收在木偶中。”林言接道。   “你怎么猜出来的?”   “她来我家引我跳楼,一个劲喊哥哥,说哥哥给她买了衣服,她的神情不像在叫我。”   阿颜的脸上漫上一丝温柔:“变成魂魄贮存在木偶中,就再也没有饥饿,再不会生病,永远陪着哥哥,多好。”   林言厌恶道:“可惜她并不情愿,否则何必每次都没真下手杀我,又留下这个娃娃,她不能投胎的冤魂一定恨透了你这个哥哥!”   说话间甬道又起了阴风,尽头处出现三三两两细长的影子,林言仔细辨认了一下,不由头皮一阵发麻,是那头骨阵!一根根挑着头颅的棍子,像独脚的山魈咚咚跳跃而来,远远站在阿颜身后,横七竖八的头骨中中间竟站着一个垂着脑袋的高挑白影,乱发覆面,宽袖澜衫下露出没有任何血色的手。   萧郁!林言差一点喊出声来,怕激怒了恶鬼,又生生咽了回去,把目光转移到阿颜身上。   “妹妹死后,我一个人来到北京,那时我十五岁,没想到遇上了那个王忠,我恨他当初不管父母,也恨他只为了自己的好奇心不计后果煽动他们,但师父也为这件事后悔多年,因为愧疚收我当徒弟,传授道术。”   又一阵嘻嘻的阴笑声,阿颜乐道,“他不知道我早就比他强了,他会的那点抓鬼驱鬼的功夫,我会放在眼里?”   林言冷笑一声:“心计如此之深,段泽也望尘莫及。”   “你哪知道生活的艰辛!你们这种从小泡在蜜罐子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活着有多难,进学校遭人白眼,被欺负,被当做怪物,你们真以为我没有心么?”   “我一直记得你,从开学第一天,你说你是临时班长,来帮我拿行李,那天阳光那么亮,你穿着白衬衫从树荫下朝我走来,干净的像一个梦,我就想着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温柔的人,后来你找我谈话,安慰我说没关系,欺负我的人都不是恶意,我真想为了你把对师父的愤怒都忘了,可是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阿颜阴沉沉一笑,“当然,我没用真名,身份证和入学登记写的都是颜成,没有姓。”   听到这,林言和尹舟诧异的对视了一眼,说什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不声不响的小道士,心里竟装了这么多事情,林言有些愧疚:“抱歉,当时没那个心思,我压根不知道我喜欢男孩子……”   阿颜不由愤愤:“你没有?那他找你时你为什么喜欢他?他根本是来杀你的,你看到了!”   “他不是。”林言坚定道,“我爱他,因为他的真心,他从来不像你一样自卑,他把心剖开放在我面前,即便我曾那样对他也从不记恨。”   阿颜朗声笑起来:“不记恨?你当他受了这五百年的罪是白受的么?!”   林言皱眉:“那你妹妹为什么会天天跟着我?”   “我喜欢你呀,你不在意我,我却总想听到你的一点消息,就让她跟着你,陪着你,回来讲给我听……”阿颜沉浸其中,如痴如醉,“后来的事你都知道,我本来没想到你就是段泽,学期开始时导师公布实习的消息,竟然就是萧郁孽畜的坟墓!你的命格纯阴,有一半的几率能见鬼神,我想说不定他能附在你身上被带出来,就跟师父合计了一下,把你弄进考古队,果然成功了。”   “我本来想打散他的精魄为父母报仇,谁想到即便在阳气甚重的环境我还是敌不过他,你们又成了那种关系……他越来越强,越来越像人,我嫉妒的快死了,想尽制造误会拆开你们,谁知道他竟然撵都撵不走,好不容易滚了,你又把他找回来,你为什么要把他弄回来?!”   林言打断他:“我知道你想杀他,那为什么要逼我跳楼自尽,你不是说喜欢……”   “对,我喜欢你。”阿颜咬牙切齿,“但我这种人,配得上被你喜欢么?就算你喜欢了我,万一有一天你不要我了……你说怎么才能长远?”   林言怔怔的看着他,那一瞬间他仿佛在阿颜身上看到了段泽的影子,痛苦的闭上眼睛,喃喃道:“你要我死。”   “变成魂魄被封存进木偶不好么,这世界这么冷漠,活着这么难,爱的人随时可能变心,朋友也随时可能出卖你,你们变成木偶,我就可以一直跟你们说话,咱们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你不知道,来山西的这一路,是我一辈子最快乐,最没有负担的时候,有朋友,有喜欢的人……”阿颜阴阴瞥了一眼尹舟,“你别急,我给你和阿澈都做了人偶,等你们死了,咱们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尹舟已经听得目瞪口呆:“变态,你他妈才是真的变态,段泽和萧郁至少两情相悦,你算个鸟?”   阿颜声嘶力竭:“段泽不也是变态,他杀了萧郁,但萧郁还是爱他,那么爱他,刚才我几乎驱动了半个鬼阵,他都不肯杀他!凭什么!”   “你把话说完。”   “好,既然你跟萧郁已经约定了来生再见,我只好助你们一臂之力,假借师父的名义带你们来山西,那时我已经怀疑你就是段泽了,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喜欢你,我骗你说冥婚,带你们找段泽的墓,在晋阳古城时我想尽办法引你们进入鬼城,结果你们不中用,只顾着干那事,前生的事却只想到个名字,我只好再陪你们来段家村,一直到古墓……”   “庙主呢?在柳木镇窗外的出现时,他还活着么?”林言逼问。   “死了,在来山西之前就已经死了,变成了我的收藏品,一直陪着我,谁让他聒噪说什么放下屠刀,不让我对你们动手,我们打了一架,然后他就死了。”阿颜嬉笑道,“你看到的是纵魂术,日益精进。”   “我已经说累了,只剩最后几句。”阿颜往后一摆手,“你们总算想起了前生的事,就算他爱你,你爱他,恶鬼积聚百年的戾气足够毁灭理智,他现在杀你十遍,啃了你的尸骨都不够,怎么会记得还爱你?等你们死了,我把你们收进人偶再对付他,段泽你亲手布的困龙阵好用的很,连他也敌不过数千冤死鬼……看见他了?他已经成了困龙阵中最重要的一环,杀人利器。”   林言往后一退,右手不由自主往腰间摸去。   “哎,我看到你摸枪了。”阿颜眯起眼睛,“说过别白费力气,困龙阵用怨气维持形态,由我做阵眼,要是我死了,你们就永远出不去,永远在这甬道中跟厉鬼度过余生……”   “疯子!”林言一直压抑的怒火一下子不受控制,尹舟从后面拽着他不让他动弹,林言吼道:“你这种人,这种永远不为别人着想,自卑,自私又阴毒的人,活该一辈子被人欺负,孤独一生,跟你做过朋友,真他妈恶心!”   阿颜得意非常:“别说这种话,段泽好像跟我差不多,萧郁的锦绣前程和大好年华可是活生生断送在你的手里,那时你有问过他想不想死么?”   “林言哥哥,事到如今有没有后悔,若当初萧郁没有逼死我的父母,若你们知道人鬼殊途不要在我面前讨人嫌,若你能有一丝丝顾及到我,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大概到你死,他魂飞魄散时还能对彼此有个好念想,现在你们还有什么?情深若此都是虚妄的感觉不错吧?”   “虚妄?尽管让他来,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情深不寿,你一辈子也没有过。”林言不屑道,“要说后悔,我只悔每次你露出破绽,我都告诉自己不能怀疑朋友,以至纵容你到现在!”   阿颜怒意凛然:“好,我在一边看好戏,看看你们能折腾到什么地步!” 第72章   阿颜怒意凛然:“好,我在一边看好戏,看看你们能折腾到什么地步!”   阿颜说着点燃一张浸满红汁的符纸挑在匕首尖上,右手一点便燃起熊熊火光,与此同时,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甬道忽然鬼声大作,挑着头颅的棍子在地上敲击,一道道黑影冲脱而出,从阿颜背后往林言逼近。   萧郁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形态,蛰伏在黑影中间,双眸血红,乱发漆黑,抬起一张青白带尸斑的脸,七窍流出鲜浓的血,直勾勾瞪着林言。   黑影们大放悲声,林言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连尹舟面对面的喊话都淹没在冤魂们的嚎哭之中,再一晃神,萧郁竟已经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背后,长指甲生生扣进胸口的肌肉里,嚓的拔出来,带出一条细细的血丝。   “杀…人…偿…命…”   “疼,萧郎,很疼。”林言轻轻说。   萧郁用肘弯勒住他脖子猛地往后拉扯,铁钳一般的挣不开逃不出,林言甚至能听到自己颈骨发出的咔擦声响,窒息再一次席卷而来,整个人被拽的双脚离地。然而这次却并不感觉痛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真正濒临死亡竟只有轻松,上一世萧郁的人生尽毁他手中,这一世把命还他,仿佛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怪不得段泽墓门书写‘即种孽因,便生孽果,因果轮回,生生不息’,林言怔怔的回忆。   脖颈上的力量又加大了,肺部成了一只干瘪的口袋,使出全力只能吸进半口空气,命悬一线。   身后传来尹舟阿澈的挣扎声,似乎被黑影困住,林言想回头,然而脖子被死死卡住,一分也动不了。   “现在想想……人鬼殊途轮回转世又有什么要紧,我竟因为这些琐事浪费了跟你在一起的大好时光,如今想重来一遍也不行了。”林言的脸因为缺氧涨的发紫,努力抬手抓住萧郁冰冷的胳膊,含糊不清道,“喜欢和不喜欢是多简单的事,我们用了两辈子都没弄明白,萧郎,这次我真的都想通了,在死亡和时光面前,有什么不能接受,还有什么不能原谅?”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分辩不出了:“上一世你爱不爱段泽,这一世你又是否倾心林言,有什么关系,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是段泽还是林言,黄泉……黄泉路上我都只记得一句话,与君初逢,三生有幸。”   萧郁听不见,青黑色戾气萦绕了他们周身,那恶鬼的一双指爪在林言胸前游移片刻,恶狠狠的捅进胸口,似乎被人生生扯成两半般剧烈的疼痛,鲜血从手指陷入皮肉处涌出来,凄艳如同一匹锦缎,滚烫而鲜红,包裹他的手指。   血沫从沿着林言嘴角往下流,从下巴滴滴答答流到脖颈,跟萧郁的澜衫的陈年血迹混成一片,斑斑驳驳。   “萧郎。”他艰难的咬着牙,“来个痛快的,太疼了。”   指爪往胸口再没入一分,肌肉纤维被一寸寸撑开,差一点就能活生生看到内脏,那鬼仿佛受到强烈的震颤,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   “孽畜还不动手,讨完债好托生!”   阿颜见此情形,愤愤然再点燃一张黄符,黄光耀目处厉鬼哀嚎不绝,催生出不死不休的强烈怨念,鱼腥味熏的人直欲作呕,四下木棍敲击石壁,仿佛庙堂的木鱼在耳边嗡嗡作响,萧郁的喉中发出怪声,从肩膀往下抖成一片,自己跟自己做最痛苦的争斗。   “不要为难了,照这儿来。”林言心疼的看他一眼,握住萧郁的手,声音因为口中大量往上涌的血沫而含混不清,“今天我事事顺着你,若有来生,也事事顺着你。”   那鬼痛苦的仰起脸,脖颈上暴起青筋,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在愤恨与理智之间挣扎。   猝不及防,胸口猛地一阵剧痛,那没入皮肉的手指竟生生拔了出来。   萧郁踉跄着后退,眸光悲恸而决然,缓缓的开口,带着喑哑的嘶嘶怪声:“林言吾妻,真是个痴人……”   “魂飞魄散我也要护佑你到底,今天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再不动手,萧郁只好自我了断,君子一言……”   那鬼周身戾气暴涨,眸中混沌一片却再不肯伤他,仿佛举起千斤重石,颤抖着抬起利爪般的右手。   林言愣愣的看,他忽然明白了萧郁的意图,顾不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弓起脊背像一只迅猛的豹子往前冲去!   “你他妈别给我胡来!”   来不及了,只见那漂亮的,修长的手指沾满黏腻的血浆,仿佛慢动作般缓缓抬起,又仿佛时钟突然被拨快,下一秒钟萧郁已经用足了全身力气,狠狠的将手掏进自己的胸膛!   那鬼摇摇晃晃倒退一步,不甘地望着林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怎么都开不了口,最后只往上一挑嘴角:“无论你是林言还是段泽,我从未恨你,可惜从此再不能入轮回,否则下一生,一定还来找你……”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阿颜手中的符纸掉在地上,一道道黑雾也像感受到巨大力量的消失,集体凝固在半空,阿澈和尹舟逃脱束缚,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愣的站在原地。   林言脸色惨白,呆呆的看着萧郁,他从来不知道鬼竟然也有心,也有心脏爆裂喷涌出的血泉,裂帛一般鲜活而凄艳,从手指拔出的血洞喷薄而出,溅在石壁,林言的衣服上,一朵朵撕碎的桃花,一天一地都是耀目的鲜红。   整条甬道寂寂无声,只剩下鲜血的喷涌和那鬼脸上暖如三月阳光般的一丝浅笑。   “还有一件事没完……”说时迟那时快,萧郁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冲向还在呆立的阿颜,狠狠勒住他的喉咙,然而他的力气越来越小,全身抽搐着,咬牙对林言低吼:“杀了他!”   尹舟和阿澈也回过神来,一个猛地抄起包里的折叠铲,另一个以手为刃急冲向前,黑影们怒号出声俯冲而至,枯槁的利爪抓破两人的衣襟,深深挖开皮肉,全身每道伤口都在滴滴答答往外淌血,然而谁都不吭一声,三人制住阿颜,一个勒脖子,一个用折叠铲猛击他想要掏符咒的手!   萧郁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澜衫染的新血旧血泅成一片赤红,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阿颜挣扎着,大声谩骂嘶吼,形若癫狂,扭曲变形的脸在甬道昏暗的背景中竟比厉鬼都森冷骇人。   “孽畜,我全家都因你而死,我喜欢的人只看得见你,你凭什么赖在这世上!”   “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林言抖抖索索的掏出枪,黑洞洞的枪口径直对着阿颜。   那一刻他想不起生离死别,想不起地面上的七月盛夏,想不起学校,导师和没写完的论文,只有黑暗,永远看不到头的黑暗,和即将消逝于岁月洪流中,再也寻不回的一段痴缠,生命中最绚烂最盛大的时光。   阿颜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静静的等着他。   枪栓早已经拉开,子弹上膛,林言双手扣在扳机上,冷汗淋漓而下,小腿剧烈颤抖。   “没时间了!”尹舟吼道,“他就是个疯子,再不动手咱们都玩完!照着手脚打,残了就行!”   “我不能……我……”   萧郁的声音幽微而不连贯,低头凑向阿颜:“你姓君,你怪我杀你父母,我只告诉你最后一件事,你父母跟王忠是三个盗墓贼,二十年前他们混进考古队见财起意,谋划在晚饭里给考古队下药独吞所有陪葬然后谋财害命,偏偏我就站在旁边……”   “闭嘴!”阿颜吼道。   那鬼手上的鲜血见风凝固,阿颜的喉咙被萧郁扣住,脖颈处白皙的皮肤染上一片棕褐色指印。   萧郁一字一句道:“逸涵的东西只有他自己才拿的走,但我从未想杀其他人,只有他们三个,该死。”   “砰!”   枪声突然响了,甬道尽头发出巨大的回声,震的耳朵嗡嗡直响,一时什么也听不见。土枪子弹填满铁砂,遇障碍物会炸开,阿颜肩上穿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口,林言踉跄一步,短枪应声脱手,掉在地上。   扣动扳机不是林言,而是一只蛰伏在他身后的冤魂,不知什么时候凑上前来,趁他分神的一瞬间,干枯的指爪掰住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用力往后一勾。   “拿绳子绑起来,抓活的!”尹舟大喊,“咱们还得靠他出阵!”   “不……不用了,你们看。”林言怔怔的看着阿颜,只见他在一瞬间急剧衰老,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萝卜,头发由漆黑变成灰白,脸上长出刀刻般的皱纹,牙齿脱落,手背青筋虬曲,迷彩服愈加松垮,不出三分钟,他已经龙钟如七八十岁的老者,嘴巴像金鱼离水一张一合,朝林言勾了勾手指。   “这是怎么回事?”尹舟一把把干尸一样脱水的阿颜甩开。   “借命邪术!”林言难以置信“我曾用过这伎俩延寿,段泽用降头把阳寿的只剩四十,靠星宿借他人寿命才活到七十七,被借寿的人也这个样子,但现在阿颜的阳寿去哪了?”   阿颜抽搐着,用最后一分力气抓住石壁,朝林言伸出沾满血的手。   “你想说什么?”林言紧紧抓住他的手指,“怎么会这样?是谁害你?!”   阿颜的嗓音苍老而喑哑,断断续续的说:“没人害我……林言哥哥,我不是有意的,这么一个人活着,太累太孤单了,我想睡了……”   “我记得那个夏天,你穿白衬衫走向我,特别……好看。”   林言的眼前一片模糊,怔怔的看着阿颜闭上眼睛,双膝一软,沉沉跪了下去:“他故意说那些话,他早就不想活了,刚才是他自己开的枪……”   “你们说,人心到底是什么?到底人会孤单到什么程度?”   阿颜没回答,他抓着林言的手慢慢没了力气。   巫蛊之家的最后一位君姓传人死于段泽的坟墓,死状奇特,如同一位八十老者,但面容安详,脸朝向甬道的另一侧,胸口掉出一只木雕小人,刻的是林言,栩栩如生。   也许另一个世界更加美好,那里终年晴天,亲人相聚,没有饥饿和寒冷,也没有死亡。   林言回过神来,径直扑向萧郁,那鬼艰难的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笑容如同初见时清朗而温和,他的声音很轻,林言不得不贴到唇边才听得见。   “我想家了。”萧郁说。   “我带你回去,你跟我回去!”林言哭喊道,双手使劲摇撼他,“你他妈是鬼啊,鬼怎么能死呢,你醒醒,我求求你了别吓我,你醒醒……”   林言被尹舟拖开时仍四脚并用踢打扑腾,直到尹舟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才醒悟过来,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尹舟把他往怀里一揽,沉声道:“节哀。”   那天他们走了很长的路,确实如阿颜所说,阵眼死亡后阵法无人能解,甬道无穷无尽,没有怨气,没有鬼怪,也没有出口,连棺室都看不见了。   四周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林言背着萧郁的身体,尹舟背着阿颜,在一段本来只有十分钟的甬道中踏上征程,路很长,永远都走不到头,他们走了整整二十四小时,最终精疲力竭,坐下来休息。   他们准备的食物还算充足,可怕的是缺水,备用电池也不多了,五盏矿灯都已经出现电压不足的征兆,光线越来越暗,强光手电被保存起来,每天只开一支,剩下的备用。   他们开始了一场在黑暗中的漫长等待,日渐绝望,只能互相鼓励,尹舟偶尔讲讲笑话,他们做了大量实验,在地上留记号,用绳子测试空间,但最可怕的事情出现了,现在甚至不是鬼打墙,无论他们怎么走,都回不到远点,他们被抛弃在虚空之中,每一步都是崭新的,又与原来一模一样。   第一天,食物和水充足,强光手电还剩下五支。   第二天,水只剩一半,食物仍够,手电还有四支。   第三天,水只剩最后一瓶,大家干渴难耐,矿灯用完后手电消耗的开始快了,只剩最后两支,林言提议要省一省,然而没有人赞同,林言就不说了,他也知道在这种绝望的环境中缺少光源,任谁也会发疯。   失去恋人和朋友的痛苦被死亡的恐惧冲淡了一些,林言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他几乎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一坐下来便抱着萧郁不放,怀里的人“活着”时像冰一样冷,“死”后不知为何却是温温的,用手电一照,连续三天,容颜丝毫未变。   林言不知道鬼死了是什么样子,本以为魂飞魄散,便是再也看不见了,可他现在像极了活人,只是耽搁在一场太长的美梦中忘了醒来。   半睡半醒间,他想起前世曾说过的一句话,那时他也如现在一样,在黑暗中用手指描画他的眉眼,静静的思念,说我对他漫长的等待,胜过一场盛大的爱情。   从今往后都不用等了,因为他再也不可能回来。   第四天,为了节省体力,大家已经放弃了所有努力,在原地躺着休息,最后一滴水也喝干了,嘴唇爆起干皮,体温升高,整个人像飘在虚空。   林言摩挲着萧郁的脸,静静的笑了,说没想到咱们会在我的墓里做对鬼夫妻,不,你连鬼也不是了,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林言猛地把装备包砸在地上,双手掩面痛哭出声,没人安慰他,大家都被绝望笼罩,阿澈再不跟尹舟吵架了,靠在尹舟怀里,尾巴无力的来回扫着。   第五天,最后一支手电也不能开了,留下一点电应对紧急情况,缺水状态下的高烧让大家开始出现幻觉,林言烧的昏昏沉沉,朦胧间看见有东西在甬道尽头活动,微微挪了挪身子把脸贴在地上,想在极致缺水状态中保持一丝清凉,然而甬道尽头的骚动并没有停止,甚至连石壁也微微晃动。   “你听。”尹舟有气无力,“什么声音。”   “不要听,是阎王吹号呢。”阿澈呜咽道,“爷爷说这时候听见怪声,就离死不远了。”   “别胡说。”尹舟强撑着坐起来,朝远传张望,只见一对对碧绿色眼睛在墓道尽头散发出幽幽冷光,他摸索到最后一支宝贵的手电,打开朝尽头照着。   一定是另一场幻觉,尹舟愣愣的盯着远处,这几天他梦见过湖泊,梦见过雪和雨,梦见春天飘着桃花的溪流,梦见忘了关的自来水管,梦见一瓶瓶柠檬汁和可乐,却从来没想到会梦见一大群毛色斑驳的狐狸。   “狐狸!真的是狐狸!”尹舟惊叫起来,他的声音喑哑难听,林言撑起身子跟着朝甬道尽头看,忽然惊的张大了嘴。   是狐狸,无数无数的狐狸奔涌而来,不仅有狐狸,还有他从来没见过的动物,长得像猴子的长右,花妖,一只握着锤子的骷髅,汇成一股洪流朝他们集结而来,阿澈睁开眼睛,看着看着突然哇的哭了出来:“爷爷,爷爷他们来了!”   成千上万只狐妖的法术像一场壮观的表演,甬道中到处升起白色光团,暖融融的光笼罩着绝处逢生的众人,岩壁的每一条裂缝都渗出光来,一道道刺人眼睛,大山深处传来嗡嗡巨响,仿佛成群野牛奔踏过荒原,一万根利箭刺破虚空!   幻术消失殆尽,剧烈而耀目的光芒几乎让他们失明,光亮的尽头显出一扇对开的汉白玉门,上书两段谶语,八字真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狐仙和花妖从眼前穿行而过,那竟是一部活的《山海经》啊!林言眼前发黑,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挣扎越疲倦,仿佛魂魄在空中飘浮,终于体力不支,仰面倒了下去。   黑暗如一张温柔的毛毯,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第73章   一个月后。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若一定要交代后事,只能总结为阿颜被埋在了北京的一处公墓,尹舟回了家,据说趁着假期还没结束陪爸妈去南方度假,阿澈和狐狸们把萧郁的身体带回了描述中那个满是清溪桃花,隔海望见蓬莱仙山的钟灵毓秀之地,他们走的很急,林言那时还在医院中昏迷,醒来便不见了萧郁。   卷入这启事件的人被派出所立案侦查,天天关在局子里录口供,警察在阿颜的住所搜到一封写于去山西之前的遗书,交代了事件的全部经过,但说法上巧妙的避开了神神鬼鬼和巫术道法,只描述成由于一次盗墓活动开始的复仇谋杀,警察在地下室的另外一间屋子里搜三只大罐子,罐口一打开,连见惯了死尸的法医都扶着门框呕吐。   第一只罐子里装的是死去多年的一副女孩的尸骨,全身被剁成几大块,用盐水腌着,浮出肿胀的半张脸,眼睛挤在罐口,第二只装的是一只死猫,第二只装的那庙主,已经重度腐烂,看不出样子,冲天尸臭熏的警犬都不愿意上前,经过调查,死去的庙主不仅策划过二十年前萧郁墓的盗墓活动,还曾被卷进多启恶性文物倒卖事件,二十年来贩卖,损毁文物不计其数,连唐朝武惠妃的敬陵棺椁被盗卖至美国都有他的参与。   很难说阿颜和他的父母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如斯。   林言和尹舟被证明正当防卫而无罪释放。   萧郁的离开让林言沉寂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一直到假期快结束,他没出过门,吃饭全靠速食和外卖,没换过衣服,一件大T恤沾了呛人的烟味和汗味,下巴胡渣长出老长一截。跟萧郁上次离家出走不一样,他的不在场因为永别这个词的虚幻而充满了不真实性,以至于林言很久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睡觉时会习惯性的往旁边摸索,睁开眼睛只看见空荡荡的床铺。   做菜时总觉得有人会从后面抱自己,然后温柔的回头,说乖,去一边等着。   他的衣服,配饰,家中冰箱中那份用来做鱼的姜蒜都留在原地,人却怎么都不回来。   每天刷牙时林言总不敢看镜子,低头久了又忍不住偷瞄一眼,希望能看见他,哪怕还是初见时骇人的模样和要命的阴寒,但镜子中只有他自己,憔悴的一张脸,眼睛里布满血丝。林言捧起凉水,把脸埋在飞溅的水珠里,洗着洗着就哭了。   他在家睡了整整一个月,谁来也不给开门,尹舟旅行归来,给林言打了六十多个电话没人接,便带了锁匠冲进他家,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方便面味,林言像僵尸似的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放的是广告,肝炎患者接受采访,完了换成白癜风治愈不是梦,最后变成只需九九八,黄金手机带回家。   林言终于转过头,见尹舟站在门口,说了一句出去,自顾自的蜷起身子。   尹舟替他收拾了屋子,削了个苹果递过去:“你看你现在这样,他要是知道该多难受。”   “说没就没了,一点念想都没留下。”林言疲倦的抱着膝盖,“我没事,就是觉得累,再休息几天就好。”   “抽烟不?火机在桌上自己拿。”   尹舟忍无可忍地抄起一只抱枕砸在他脑袋上,林言毫无反应,盯着电视上的万能拖把发呆。   “明天是阿颜的三七忌日,下午四点我在公墓等你,别忘了来。”   “收拾干净自个儿,跟个流浪汉似的。”尹舟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夏日午后四点,气温不热,阳光明媚,大片大片整齐的草坪被镀上一层暖洋洋的橙金,下午墓园空旷,浮荡着一股清淡的百合与松针混杂的香味。   许久不出门,乍一接触新鲜空气和暖烘烘的阳光竟有些神思恍惚,经历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一辆牌照只有三位数的黑色奥迪停在门口,尹舟如约而至,竟然是老爷子亲自开车,摇下车窗跟林言打了个招呼,劝了声故人已逝,节哀顺变。   尹舟变的连林言都不敢认,头发理的整整齐齐,衬衫质地优良,一条褶子也看不见,胸前别了朵白花,手腕缠了串花梨珠子,老爷子常拿在手中的那串,林言曾说能拿去换辆小车,他一直都不屑一顾。   他本来就身材瘦高,宽肩长腿,改了驼背的毛病,一眼看去就是文绉绉的富家公子哥。   纸钱的灰烬浮起来了,火苗噼里啪啦的燃烧。   尹舟嫌弃的白了林言一眼:“总算还知道洗澡刮胡子。”   林言没答话,沉默着接过尹舟手里的一束白菊放在墓碑旁。   “最近这是咱们第三次来这片墓园,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不明白么,人生苦短,谁知道今天在你身边说话的人是不是明天就没了,所以要更加好好的活,不留一点遗憾。”尹舟说,“要对得起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林言用树枝翻弄着纸钱,离得太近,眉毛上都沾了一层白灰。   “再不说话我当你语言障碍扭送精神科了啊。”   “有烟么,我的抽完了。”林言说。   尹舟狠狠往他肩上推了一把:“我操,你的出息呢?”   林言不为所动,静静的盯着眼前跳跃的火苗。   “……我都懂,阿舟,原以为我会恨段泽,恨阿颜,恨自己的矫情,到现在我都没在萧郁清醒时说一句爱他。”林言淡淡道,“但现在心里特平静,人生那么短,哪有时间去苛责和怨恨,人活着应该为拥有的东西感恩,等它失去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重的伤害,只要以爱的名义并且真诚,就都是高贵的,段泽发下毒誓再不见萧郁,转世轮回却还要找他;萧郁化成厉鬼愤恨百年,在最后时刻却不惜魂飞魄散换我一命;阿颜一路筹谋策划,最终自己选择了死亡。世上最快乐的事是报复,最难的是原谅,但我们不都是从快乐出发,一直做到最难?”   “记得阿颜的遗书?他说我们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朋友,即使他犯错也希望我们知道他葬在哪,偶尔来看他,一个人生活在黑暗里,只要有一丁点的温暖就要用尽全力去抓住,哪怕杀人,犯下滔天罪恶也在所不惜,我不怪他,他只是太孤单了。”   尹舟愣了愣:“你小子憋闷一个月我当你准备自残,原来在参禅呢,害我瞎担心。”   林言不置可否,往火堆里投了把纸钱,温柔的说:“阿颜睡吧,哥一定常来看你。”   两人烧完纸,在午后寂静的墓园里散步。   “以后怎么打算?”林言问。   “把租的公寓退了搬回家住,算下来好多年没好好陪爸妈了。”尹舟揉了揉手指关节,身上一股清淡的古龙水香味,“可能的话,最近大概要出一趟远门。”   “又要去哪?不是刚从南方回来?”   “那是我爸妈度假,这次是陪别人。”尹舟狡黠的笑了笑。   “别人?”林言半天才反应过来:“谈恋爱了?”   尹舟有点不好意思,看着自己的脚尖:“八字没一撇呢,我想去巴厘岛,这季节的海滩特别美,晚霞能把整片海染红,晚上有烧烤晚会,月亮又大又圆,旅游签证一个星期下来,一起去吧,顺便帮忙出出主意,我真没追人谈恋爱的经验。”   林言摇了摇头:“不去,他尸骨未寒,我没心情。”   “没心情才要出去散心,你再在家憋下去要出毛病了。”   林言打断他:“不去,真不去。”   尹舟沉默一会儿,像下定决心似的突然开口:“那……跟他一起呢?正好带他逛逛现代社会,我替你们俩订了机票和宾馆,身份证都搞定了,但阿澈说他只听你的,我只好来问你了。”   林言没听懂,愣愣的看着他。   尹舟笑嘻嘻的指了指林言身后:“人来了你自己问,当时狐族把他的身子带走就是试还阳术去了,这事阿澈没把握,没办成前我们都不敢告诉你,对了,要谢谢阿颜,是阿颜给了他自己的六十年阳寿。”   林言惊慌失措的回头,那一刻好像突然跌入爱丽丝的仙境,墓园夕阳西下,艳红的晚霞如一位胭脂腻腻的姑娘,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沐浴着霞光,林言回头把手举在眼前,余晖从指间透进来,眼皮一片灿烂的橙红。   他的爱人从远处走来,黑发如云,宽襦大袖,笑容犹如三月阳光,林言犹呆呆站着,直到萧郁来到跟前,猛的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温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   “想不想我?”   林言傻不拉几的看着萧郁,缓缓抬手摸摸他温暖的脸,手指又移到胸口,他的心跳规律而有力,一个真正活着的人。林言一句话说不出来,半晌后退两步,像个三岁孩子,蹲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   他有生以来没这么哭过,哭的声嘶力竭肝胆俱裂,双肩耸动,上气不接下气,萧郁急忙来拉他,被糊了一身鼻涕眼泪。林言狠狠的一口咬在萧郁的肩膀上,这一下子使足了力气,萧郁边忍着疼边安慰,眼见着怎么都哄不好了,使劲推开他:“哭什么哭,回家下厨,天天闷在山里吃没盐的烧肉要腻死人了。”   林言哭哭笑笑,双手搂着萧郁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胸口,怎么都不肯放开。   “好了好了,活了两辈子的人还这么闹腾。”   林言使劲揩了把眼角:“嫌弃我?”   “哪敢,你那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再把我弄死一次当鬼怎么办。”萧郁见林言面色不善,吻了吻他的额头,“你是我用两条命换来的,疼都来不及。”   林言扑哧一声笑了。   “林言哥哥,我把你男人还回来了,不请客吃饭吗?”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陌生而干净的男音,回头一看,眼前竟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少年,皮肤白皙,双腿修长而笔直,细长的眼睛一笑便弯成月亮,样子很是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林言在搜索一番未果,抱歉的问道:“你是?”   少年拨了拨头发,露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孩子气地咬了咬手指:“狐族到二百岁会变样子,喏,耳朵给你看,尾巴不行,现在有九条,一下子冒出来可吓人了。”   “阿澈!”林言失声叫道。   眼前的少年可不就是那小狐狸长大了的样子,相似的桃花眼,尖尖的下巴,头发剪短了,散碎的刘海垂在额前,一举一动有狐族的媚态。   “我每天都偷爬到你家窗户看你,你总吃方便面,郁哥哥一听就生气。”阿澈转了转眼珠,瞥着尹舟,“都是这个大蠢驴不让我提前告诉你,怕还阳术不到日子没作用。”   “你快去揍他……”阿澈还没说完被尹舟一把扛到肩上,对林言勾了勾手指,“走,今天不开火做饭,哥们请客下馆子,海参鲍鱼鱼翅燕窝拣最贵的点,咱们好好庆祝一下,活着万岁!”   “不要臭贝壳,肉呢?”阿澈捶着尹舟的肩膀。   尹舟哈哈大笑:“从今天开始,狐狸只能吃菠菜了!”   八月的晚风吹来清凉水汽,一行人笑笑闹闹往市区赶,林言的小车许久未曾充满欢声笑语,尹舟开车,阿澈坐在副驾驶上捣乱,林言跟萧郁坐在后排,各自讲这段时间的生活,偶尔毫不避讳的停下来接吻,尹舟大喊着偷看长针眼把后视镜翻了上去。   林言偷偷的笑,他想他和萧郁的感情恐怕从此要成为朋友们眼中的一段禁忌之恋,可似乎就在刚才,路口红灯时,他看到尹舟飞快地搂了搂那狐狸的腰,阿澈不甘示弱,扑过去闹成一团。   “喂,小心开车!”林言吓得直喊。   “你们亲你们的,管我们干嘛!”   酒店装潢古色古香,服务员打扮成清朝旗女,穿宽身旗袍朝大家行礼,尹舟拖着阿澈去前台订房间,林言跟萧郁在大厅的沙发等待。   萧郁有点心不在焉,林言捏了捏他的手问怎么了,萧郁摇摇头,盯着门口的一扇清朝风格的花鸟屏风:“跟我那时有些像,又不一样。”   林言明白他的意思,扳过他的下巴让他面向自己,正色道:“不是你那时候,是我们那时候,不过不管时代变了多少,我都陪着你。”   “你有很多东西要学,努尔哈赤入关,鸦片战争,中华民国,八年抗战,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信息爆炸,信用卡,驾照,笔记本……你错过了很多有意思的事,幸好我是个好老师,可以慢慢教你。”   萧郁笑了,一把把他揽进怀里:“好,我跟你学,不过有件事上辈子我没教好你,这辈子咱们接着来。”   “什么?”   萧郁凑近他的耳畔:“我没想过女人,有点想男人,不要街上的小倌,只要那些天天炫耀自己又紧又热的,那些读书不用功,天天想在书房……嗯,你说怎么进才深一些?”   林言的脸刷的红了。   两人窃窃低语,尹舟来招呼他们上楼,林言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跟萧郁十指交扣往电梯走,趁尹舟不注意,抬头亲了亲萧郁的脸,认真道:“上一世的错,我用这辈子补偿你,咱们好好过,再不分开了。”   萧郁吻吻他的手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名面色红润,喝到微醺的中年大叔路过,诧异的瞥着两人交扣的手,林言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目光,示威似的搂住萧郁的腰,无端希望这条路长得永远到不了头。   你可曾真真正正相信过一个人?你可曾充满坚定的说我的爱人永远不会背叛?   林言想,他曾把十年情爱化为杀心,他的爱人却肯将五百年愤恨化为柔情绕指,换他一条性命,命运诡谲无常,他真正拥有了一个人,无论富裕或者贫穷,健康或者疾病都不离不弃,甚至阴谋,杀戮,死亡,时光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永无孤单。   晚饭极其丰盛,一盘盘地道的北京传统小吃被端上桌,再加时令海鲜和青菜,开了瓶国宴五粮液,餐桌的玻璃转盘中间摆了一篮鲜花,所有红色的都被拿掉了,桌边摆了五把椅子,五套餐具,林言看着花,又看看萧郁,忽然沉默了。   大家往杯中斟满酒浆,林言带祝酒词,想了很久,轻声说:“敬所有人,不管是走了的还是留下的,愿每人都能放下心结,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和身边的每个人,今生苦短,来世虚妄,不如及时行乐,为所有相遇和原谅干杯。”   四只玻璃杯在空中停顿一会儿,一起把杯中酒浆泼洒在地上。   屋内觥筹交错,笑语声声,大家猜拳喝酒,玩的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外面一只仿清朝宫灯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厅堂飘着依依呀呀的胡琴声,一曲完了又换下一曲,然而五百年前的故事在灯影里继续着,完不了。   谁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传奇?谁知道山的那头是不是蓬莱仙境?谁知道前世的恋人是不是今朝又会相见?没有人参透这些秘密,但狐仙说只要相信,一切都会存在,只要不遗余力的相爱,就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不知谁在桌上放了一卷《牡丹亭》,风吹过,泛黄的书卷一页页翻过,刚好到了那一章,像一位古老的智者在字里行间浅谈轻笑,伸手相牵,沉水香,雕花梁,古早的故事幽幽复活,演绎一句神秘的谶语,它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情终情始,情真情痴,情之至。   ----------------------------the end-----------------------------------------------------------   我是快乐的存稿箱,作者君它昨天码了一万五,正在睡的昏迷不醒!   作者君留言:挖坟正剧结束,谢谢大家陪着小林子和萧公子一路修成正果,现在是大家自由发挥时间,请踊跃发言,作者君构思番外去啦,肉肉啊,开店啊,旅行啊,齐心协力推倒狐澈小诱受啊之类的,写啥呢?好困,去睡了,大家晚安~ 第74章 番外一 那些醉汉们   醉汉的威力有多大?这是一个从古到今都在讨论的问题。   从酒店出来时大家都已经醉眼朦胧,林言和尹舟勾肩搭背唱军歌,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胡话,阿澈整个人软的像只麻袋,走几步就停下俯身干呕,倒是萧郁还算清醒,看见自己媳妇玩的高兴就特意留了个心眼,果不其然,出门没两步,尹舟一个踉跄,连带着林言一同摔了个跟头。   萧郁赶忙去扶,俩醉汉走路不稳当,脑袋更不清醒,刚刚把尹舟拽起来嘱咐他看好阿澈,再去扶林言,只见自家媳妇把手往他后颈一搂,眯缝着一双醉眼,软塌塌的靠上他的耳朵,喷着热气说:“萧郎,我想要。”   说完就赖在他身上不下来了,萧郁哭笑不得,捏捏他的脸说那也得先回家,在这儿怎么给你。   林言不满意的往前蹭了蹭,好歹还有一丝清醒,摸出车钥匙说找个代驾司机送咱们回去,悄悄补了一句快点,等不及了。   这句混着气声的话让萧郁小腹一热,恨恨的看着他,恨不得当场把自家这诱人的小媳妇生吞活剥了。   禁欲太久,要么不举,要么爆发,两人的状况明显属于后者,再加一点醉意,萧郁把林言拎起来按在树上深深的吻下去,唇舌相互纠缠,他家媳妇更夸张,双手往腰上一绕,摸回来直接往下走,还好在停车场偏僻的角落,夜色浓黑,要不然两个大男人心急火燎成这样,非得引起围观不可。   现代人易如反掌的事对那古人来说颇费了一番力气,好在停车场保安帮了个忙,打电话叫来了酒后代驾,萧郁先把尹舟两人送上车,又扛着他家媳妇钻进后座。   最值得庆幸的是林言还记得地址。   夜风微凉,车里两人一路拉着手,林言蜷在萧郁怀里,偶尔一回头,眼睛里的渴求藏都藏不住,也记得有外人在场,迷迷糊糊的倚着萧郁的肩膀,用手指轻轻抠他的手心。   驶上城市环线后四周安静了不少,只有一道道汽车尾光擦过车窗。   萧郁的侧脸在深蓝的夜色里格外好看,因为要随时注意路线,一手搂着林言,一手撑着下巴朝窗外看。   注意力集中的样子让林言突然想起当年的段家书房,心里更痒的难受,简直比他注视自己时还要勾人,恨不得让他一边温书,一边撩拨他,直到经史子集一个字也看不入眼。   林言捉着萧郁的手往自己腿间摸去,里面那胀痛的物事被牛仔裤一挡,更难受了,身子一动就磨一下,腹间一阵阵的软,萧郁立刻就明白了,笑着把他挪近了些,解开扣子抚弄上去。   那小家伙早等不及,萧郁一挑开内裤边儿它就忙不迭的跳出来,用掌心包裹着顶端略一抚摸,林言全身过电似的一颤,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   两人倚在后排车窗边,前排椅子背正好挡住司机的视线,但车内安静,一点声音都引起别人的注意,萧郁见林言敏感,低头咬了咬他的嘴唇:“能忍住别出声?”   还没等话说完,握住林言分身的手上下动作,他立刻像耐不住似的嗯了一声,开口就叫萧郎。   这……自家媳妇的样子让萧郁恨不得当场就把他按在椅子上尝尝那里的滋味,不敢再惹他,见林言急躁,一手箍着他,一手略给他解渴似的轻柔抚弄。   实在是想在萧郁手里动作,林言等来等去,见他只是轻轻摸弄,急躁的一时挺胯,一时转身,一会儿都坐不住,一想到当年爱他爱到骨子里的热情,还没等被挑逗自己已经绷到极限,低低呻吟:“哥哥,重一点,这样好难受。”   灌完三杯黄汤,那勾人的小样子跟段小泽简直一模一样,萧郁故意使坏,对他耳语:“重了你又要叫,要是难受就不摸了,我帮你系扣子。”   林言急的抓着他的手不放,萧郁简直要笑出来,把裤子往下一拉,用手指蹭弄那温凉的底部,最后摸索到下面不断开合的小嘴,林言提着一口气,等着他进入。   偏偏许久都没有动静,林言不满的睁开眼,瞪着旁边的人。   萧郁无辜道:“看我做什么,想要自己来。”   “你……你!”林言咬牙切齿,“亏你天天摆出那副正人君子的样!”   “谁让你以前总扰人清净,害我连读书都不安生。”   “真以为那时候我不想你?敢跑出去找小倌骗我吃醋,当人看不出来你找的那些个人跟我一个模样?”萧郁舔磨着林言的耳垂,“从今往后是好是坏你都是萧家人了,再犯错家法伺候,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林言气得恨不得当场把他扔下车。   “你又能好到哪去,当了鬼回来第一件事就把人往床上按,每天被你吓个半死的账还没算!”   两个人压着嗓子咬牙吵架,靠的却越来越近,恨不得缠在对方身上,林言脸颊发烫,那不断按揉着穴口的手指实在太诱人,每次进来一个指节又退出去,明知手指细长满足不了自己,但被这么逗弄着,那处想要被填满的感觉就越甚,全身被蚂蚁咬着,心说不管是什么,暂时能解解火就好,何况是那想了一辈子弹琴写字的人……林言挣扎了一会,抓着萧郁的手让他往里探,刚进到第二节 ,察觉他又要往外退,赶忙抬了抬身子,将那手指送入底端。   “好一点没?”萧郁用指腹蹭弄着柔软的内壁。   林言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更难受了……怎么办,想要,想的不行了。”   “忍着,回家再说。”萧郁故意道,把林言的身子往前一搬,双腿微微分开,手指轻轻抽送,在内壁抚摸扩展,林言咬着萧郁的肩膀忍耐,下面的穴口像张吸吮的小嘴,留恋着他的手指,一手不自觉的摸上自己的前端,还没等泻火,被萧郁又拨开了。   后面两人动作越来越大,萧郁的手指摸索来摸索去正好揉在那一点上,林言没忍住,一声呻吟溢出来,急忙咬着拳头咽下去。   司机察觉到俩男人不对劲,有意无意抬头往后视镜看。   “小声些,都是你惹起来的,等会看你怎么收场。”萧郁笑道,又加了一根手指,林言也觉得不行,每次他的手指进入时都想躲,拿出去后又耐不住空虚,提着身子让他重新进来,在心里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明明畅想着自己弄得他欲火难耐放下书求欢,怎么折腾着就反过来了?   “好,咱们试试谁撑过谁。”林言咬牙道,还没等萧郁反应,撑着他的大腿俯身解了裤子,将他的硬挺握在手中时林言不由愣了愣,心说这家伙怎么这么沉得住气,明明都硬成这样了……   刚一碰到他的分身便感觉体内的手指明显僵了一下,一丝炙热情绪从萧郁眼中闪过,林言用食指和中指虚虚地绕成圈子动了两下,抬头道:“记得咱俩在浴缸里那次么?我不让你碰,你丫直接把我按水里了。”   萧郁一愣:“那时弄疼了你?刚回人世昏昏沉沉的,我也不知道怎么……”   话还没说完,下身被一阵柔软温热包裹了,林言竟俯下来将那巨物整支含了进去,舌根与顶端紧紧贴合,一直让他抵到喉咙口,萧郁的表情一下子乱了方寸,呆呆的看着在伏在他腿上取悦的林言。   林言察觉他的反应,满意的舔弄一阵,停下动作凑到萧郁耳边:“别出声,忍不住就直接射进来。”   前排的司机大叔似乎已经明白这俩醉汉在干什么,顾不得交通安全,把后视镜翻了上去,眼不见心不烦。   接下来的事完全是对两人定力的一场考验,萧郁一手紧紧抓着前排椅子背,一边忍耐着他家小媳妇的吸吮舔弄,另一手从林言身后绕过去,握着他的下身套弄,本来手上还有数,这一下情急欲盛什么都顾不得,耳边全是林言压抑着的闷哼和吞咽唾液的声响,整个人被刺激的像被火烧着,下面越来越涨,猛地抓着林言的头发推开他,眼中的清明全被欲念取代。   “我们到哪里了,还有多久?”萧郁呼吸粗重,话都说不完全。   车窗外已经能看见小区门口的警卫亭了。   林言也难受,把侧脸埋在萧郁颈窝里,艰难道:“我操,早忍不住了,下次再喝酒说什么不让别人开车,真他妈受罪。”   汽车拐过绿化带,在楼下停稳,林言连价格都没问,从钱包里抓出一把有零有整的票子全扔给司机,胡乱签了个名,拽着萧郁往楼道跑。他们回来的晚,居民区早已经一片黑暗,楼道静悄悄的,两人边接吻边等电梯,急的恨不得把对方吃下去。   萧郁把林言的牛仔裤褪到大腿,分开臀瓣时犹豫了一下。   林言把双腿绕在他腰上,整个人像树懒似的吊着,咬牙命令:“进啊,他妈再不做真要憋到阳痿了。”   后来想想有点后怕,毕竟电梯没开之前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下来,万一楼下老太太一迈出来,见俩小伙子在电梯口正做那事,估计当场就得吓晕过去。   但当时两人没有一丝理智,那紧窄的洞口在车里就已经被充分扩张,萧郁进来时几乎没太大阻力,甚至连预料之中的剧烈疼痛都没有,身体等待了太久,像被困在沙漠突然找到了水,明明最碰不得的地方,对心爱之人完完全全敞开,任他在里面让自己躁动,难受又无法抵抗,反而变成最强烈的刺激,林言饥渴的夹着体内的硬物,退都不想让他退。   萧郁略等他适应一会开始动作,正好电梯门开了,两人挪进去,扶着墙开始一下下抽动,没什么比电梯更隔音,林言开始还坚持着与他唇齿勾连,动到紧要处狠狠咬着萧郁的肩膀,一放开就耐不住呻吟。   “萧郁……郁哥哥,萧郎,还要,再给我……”两世的记忆混在一处,林言晕乎乎的不知喊他什么好,结实的双腿绕着他,每一次进入和摩擦都带来强烈的快感,恨不得立刻死了,又舍不得结束这场欢爱。   眼前的人两道长眉结成疙瘩,将所有禁欲和圣人之言付诸脑后,狠狠的占有,弥补两世都险些擦肩而过的心慌,越清明越是放浪,恨与爱都绞做一团,电梯门开了,萧郁把林言按在防盗门上一边继续,一边摸索他的裤兜找钥匙,越急越翻不出来,林言抖着手帮忙,没想到越帮越乱,钱包钥匙硬币哗啦啦掉了一地。   萧郁从林言身体退出来,两人一个滑坐在防盗门门口,一个撑在他身上,鼻尖对着鼻尖开始大笑。   林言偏着脑袋:“怎么办,第一次你情我愿就做到连家门都进不去,以后不是要遭殃了?”   萧郁把东西拾起来,扭开门锁,一边把林言往里推一边扯他的衣服,防盗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闭,衣衫一件件扔在地上,挪到卧室时两人已经一丝不挂,躺在久违的床上相互抚摸,胸膛贴着胸膛磨蹭。   “你现在没得选了。”萧郁分开他的腿再次进入,“杀人偿命,你的小命我不稀罕拿,陪一辈子给我当赎罪吧。”   林言双手搂着萧郁的脖颈:“我不选,我要你,只要你。”   两人说着情话,陷在被衾中拥抱亲吻,不知何时才睡了过去。 第75章 尾声 番外二 他们的日子   萧郁跟林言一起回家的第二天,两人进行了一场大扫除,把家中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包括洗这一个月来林言装死人积攒下来的衣服袜子,杯子盘子,抹干净油腻腻的厨房,扔掉忘了浇水而枯死的植物,抢救还活着的几棵仙人球。由于昨晚两人活动太过剧烈,林言腰疼的不行,大部分家务便落在萧郁身上,林言一边切水果一边看那公子哥儿笨手笨脚的忙活,笑的几乎要呛死过去。   可怜萧郁会读书会品茶会赏画儿弹琴,扫地拖地这活一辈子都没干过,学也学不像,不一会儿功夫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林言用牙签插着一小瓣梨,翘着二郎腿瞧着他家男人,笑嘻嘻的招呼他过来,萧郁刚想数落他懒,不想一块梨递进嘴里,甜丝丝的,再看看他家眉清目秀的小媳妇,脖子上那一串儿诱人的吻痕,一点脾气都没了。   中午林言做了一桌子菜,特意买了一条剖净内脏的鲜鱼交给萧郁,公子哥捏着他的脸说你也好意思,林言完全不当回事,厚着脸皮回答说上次没享用成萧公子的手艺,这回说什么也得补上。   萧郁不得要领地刮鱼鳞,抬头扫他一眼:“上次说不爱吃鱼的不是你?”   林言凑上去咬了咬他的嘴唇:“上次是上次,现在是现在,爷们今天心情好,就想吃公子做的鱼。”   说完换了副正经表情,认真道上次是我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萧郁一笑,用没沾上鱼腥的手背蹭了蹭林言的脸,说我都忘了。   其实从萧郁拿刀的姿势林言就看出来,真要让这书生下厨,那锅底指不定都得烧出个洞,林言不敢留他一个人掌勺,切葱段时从背后抱着他,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把着萧郁的手,小心翼翼切一小截往后挪一点,呼吸时热气儿都喷在萧郁脖子上。离得越来越近,整个人贴着萧郁的后背,把衣领往下一拽便看见昨晚自己吸吮出的红印,一时脑子发热,换了个地方亲上去,用舌尖细细勾画,不一会便感觉怀里的人一阵阵的颤。   “这会儿又不饿了?”萧郁深吸口气,把菜刀放到案板上。   “饿。”林言把脸埋在萧郁颈窝,“先吃你。”   萧郁闭着眼睛任身后的人不安分的往自己胸膛抚摸,慢慢往下摸到小腹,直逗弄到那半抬头的地方才忍不住回头吻上林言的嘴唇,两个人靠着橱柜拥吻,脸贴脸轻轻磨蹭。   林言睁眼偷看,只见那张画儿似的脸近在咫尺,清明的目光带着一点情欲的温度,格外真实。   从重聚到现在一直忙于身体运动反而没说过几句话,林言愣愣的盯着萧郁,几乎忘了手上的动作。   “怎么了?”   林言沉默半晌,突然一手勾住萧郁的脖子,重重的往他身上撞,额头咚的碰在一起。   “你吓死我了知道么?你他妈死的倒是痛快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让我怎么办!”林言拽着萧郁的衣襟,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敢再这么玩我一次……”   萧郁一挑眉毛。   “你他妈这辈子都别想上我的床!”   萧郁把手伸进林言衣服里,贴肉抚摸他的胸肌,一边揉弄他胸前最敏感的小点,趁着林言脸红耳热,在耳边轻声道:“晚了,现在这事我说了算,你把自个儿洗干净了等着就行。”   林言恨恨的又往萧郁脑门撞去,这次磕的力气大了,两个人各自捂着额头,揉着揉着就开始笑。   厨房里的两人缠着抱着,一道菜硬是做了快两个小时。   鱼汤端上桌,在林言的技术指导下倒很是成功,鱼肉鲜嫩,汤色乳白,软滑的豆腐块浮在浓汤里,除了葱花和姜片切的难看之外卖相十足。萧郁舀了一勺汤,吹凉了送到林言嘴边,待他咽下去再体贴的替他擦去唇边沾着的一点汤汁。   互相都失去过,此时的相聚便格外值得珍惜,两人面对面吃饭,筷子偶尔碰到一起都忍不住偷偷扬起唇角,林言提起萧郁刚出现时的别扭,两人说一阵笑一阵,那时萧郁浑浑噩噩,记不清楚最初一段时间的事,林言逐一讲给他听,说到电梯那次近乎赤裸的性爱林言气得狠狠踢他一脚,说完西山的小庙时他们四目相对,良久才相视一笑低头吃饭。   林言想,仿佛从那时开始,他心里的天平已经开始倾向那鬼了。   自从想起前世的记忆后两人心里都藏了个秘密,第二天一起去了沈家园,订了几把黑漆椅子,博古架,茶几,书案和花瓶,全按照当年段家的样子摆放,硬是在现代装潢风格家里布置出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桌案前一盏落地棉纸台灯,入夜后一点亮便透出着温暖的黄色灯光,白瓷盆里养着睡莲和金鱼,墙壁挂了一溜儿书画,萧郁亲手画的,林言磨墨,偶尔替他揉揉肩膀,低头吻他的侧脸。   在外林言温和体贴,在朋友面前不拘小节,进了这仿佛时空交错的地界,他只把最乖顺的一面拿出来,轻轻的将恋人唤作萧郎,在这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中给那古代来的书生一个休憩的场所。   返回人世的最初几个月,林言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萧郁脸上的疲惫,在横穿马路时会被车鸣声惊得一瞬间失神,在店里买东西时会被标签上的简体字和进口零食难住,3D影院在放好莱坞新上映的科幻片,飞船来来去去,地球升起烈焰,石头直冲人脑门砸来,萧郁不问,私下里攥紧了林言的手,手心满是冷汗。   最有趣的是不管是大街上还是电梯里,他们总会遇见些衣着暴露的女孩子,衣领一直开到胸口,热裤下露出雪白的大腿,萧郁跟她们挤在一起,一个劲往林言身后躲,表情说不出是惊恐还是厌恶,偏偏那帮女孩子见了萧郁总忍不住多看几眼,林言瞧着那古人无所适从的样子,有点想笑,更多的是心疼。   回家后在书房小憩,林言沏了杯茶递给萧郁,问他是不是不喜欢这个时代,萧郁那时已经剪了头发,露出极英气的一张脸,定了定神,握着林言的手说再给我点时间。   林言心疼的抱着他说真难为你,萧郁便凑到他耳畔,轻轻的答一句我爱你。   他们偶尔把做爱地点从卧室转移到书房,林言发现此时自己竟然不讨厌萧郁在高潮时喊他逸涵,前生求而不得的急切让他们在交欢时都像换了一个人,凝视对方的眼神贪婪而迷恋,每次近距离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都一阵悸动,放下窗帘,带着挫骨扬灰似的热忱投入每一次欢好。   这方面的和谐会让人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满足和欣悦里,连林言同学都忍不住问他最近有什么好事,每天笑嘻嘻的合不拢嘴。   怕萧郁一个人在家无聊,林言开始把他带进学校陪自己听课上自习,他惊讶的发现那书生对现代知识接受的出奇迅速,他开始学着用圆珠笔,写简体字,被女孩搭讪也能从容应对,在下课前提前几分钟溜出教室去食堂抢座位,听过的课他记得比林言还牢,直让林言大呼不公平。   要知道古时科举考试万里挑一,能在会试中提名的士子都曾经站在某个顶端傲视群雄,学问这玩意光靠努力能达到优秀,但从一票儿优秀的士子们中脱颖而出必定有绝佳的悟性,这一点儿越是跟萧郁相处,林言理解的越透彻,果然不过半年,他已经完全不担心放萧郁一个人出门了。   然而林言还是喜欢两个人黏在一起,用他的话说就是放他一个人溜达,一圈下来全身能被满校园姑娘的目光看成筛子。   真他妈操蛋。林言跟萧郁并肩穿过学校的小树林,几个女孩子盯着萧郁看,林言醋劲泛上来,示威似的扣住萧郁的手,狠狠剜了那几个拎暖瓶的姑娘一眼。   背后响起一阵兴奋的议论声。   周末一起逛沈家园,段泽是个一辈子看惯了五湖四海珍宝的生意人,一眼就能分出好货次货,萧郁也曾经耳濡目染,记忆一恢复,两人捡漏收古货跟开挂了似的,低买高卖,只要是明中期之前的古物文玩基本从不打眼,久而久之手头也算小有积蓄。   后来去拍卖会试水,刚开始全凭兴趣,后来发现收藏品比普通玩件赚的多,赌的也刺激,两人夫夫搭档,边玩边扫货,不多时竟然在圈子里有了点名气,收藏界就是如此,只要有眼光,再加良好的声誉和人品,很容易混的风生水起。   在林言快毕业时,他们一起用积蓄开了家古董行,三间大厅的装潢干净大气,兼做玉石和书画生意,偶尔教放寒暑假的孩子们写字下棋,四九城老少爷们自古就爱扎堆玩物件说国事,萧郁为人儒雅温润,礼数周全,一举一动带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谦和,时间一长,店主一笔好字一手好琴,待人可亲的名声便传开了,从写毛笔字儿的小孩子到戴着老花镜看青花瓷的老爷子都喜欢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言带着萧郁回了家。   出柜的过程比他想的容易许多,小年夜那天林言小心翼翼的把萧郁以好朋友的身份介绍给父母,饭桌上一时没注意,像在家一样替萧郁剥虾壳,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就带着笑盯着他看,一举一动颇为默契。   晚饭后母亲拉林言进卧室,逼问两人的关系,他一下子红了脸,磕磕巴巴说妈怎么看出来的,母亲沉默了好一阵子,说知子莫若母,你从小就不愿跟学校里的女孩接触,我们也差不多猜到怎么回事了。   说完颇为唏嘘,道幸好没耽误了沈家那小丫头,要不然咱们家真是作孽。   林言感激的点头,出来便正大光明的拉了萧郁的手,萧郁不知情况,被他吓了好大一跳。   当晚萧郁陪林家老爷子说了一晚上围棋的攻防布阵和古董鉴赏,林言父亲本就是行内人,痴迷中国古典文化,两人越聊越投机,一局棋先下再讲说到半夜,对他这新进门的姑爷越看越爱,穿着拖鞋在屋里一阵乱翻,把藏着不让朋友看见的上好金骏眉拿出来待客。   如此回家几趟之后林言在他家老爷子眼里彻底没了地位,萧郁进门刚喊了声爸,老爷子旋风式的卷出来,拉着萧郁往里屋走,一边炫耀最近收了那幅好画,哪个字总也写不好又要讨教,林言拎着水壶进屋添水,嘱咐俩人别熬太晚,老爷子不耐烦的挥手,一叠声出去出去,你又听不懂,把林言气得够呛。   生活就是如此,跌到谷底后总会慢慢往上爬,经历过生离死别之后两人平静生活,一路顺风顺水,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默契到一个人说上半句,另一个人就能接出下半句,偶尔拌嘴,但好在那公子哥没学会讲粗话,常常只有林言一个人炸毛跳脚,萧郁等他发泄完,一个横抱扔到床上,从额头亲到小腹,林言还想骂,命根子被人一含,整个人没了脾气,只剩抓着萧郁的头发呻吟的份。   至于那种事情,林言喜欢背对萧郁跨坐在他腿上,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萧郁发烫的胸膛让他充满安全感。萧郁捏着林言的下巴,逼迫他回头,一直吻到唇舌间牵连出细丝,互相都舍不得放开。   做到累了便趴在床上,任那人伏在自己身后动作,后背与他的胸膛紧紧贴合,那重量和温度让人分外安心。林言双手抓着被单,享受着体内的摩擦,全身一阵阵的舒爽。   不愧是上一世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们简直是两块拼图,正正好好卡在一起。   睡到半夜,林言突然醒来,攀着萧郁的脖颈,说可惜咱们上辈子没能好好在一起,萧郁醒不全,迷迷糊糊的搂着他,说那这辈子就更该好好过,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林言眼眶忽然潮湿了,用力点点头,说对,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窗纱被月光镀上一层明晃晃的光晕,五百年前的月亮,照着五百年后的人。   所谓从一而终,不离不弃,大概不过如此。   那个~抱歉,狐狸和尹舟的番外俺不写了,万一写崩了会毁掉俩人的形象,为了他们的幸福,我就此收尾了哈……大家么么哒,想要定制表急,大概一两天就出来了。   谢谢大家一路陪伴,挖坟故事到此为止,作者君颠颠儿准备新文去咯~谢谢isabellalain,由子,冥王星小仙女同学的地雷! 第76章 番外 往生咒   (一)   五月的北京已进初夏,在城管大队的围追堵截下,总算还有那么几个烤串摊子幸存。憋了冬春两季的馋虫们,被夜晚的凉风地蠢蠢欲动了,一个个换上背心短裤,呼朋唤友向烤串摊儿聚集。   林言早就到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刚考进公安系统的小警察。   不知道因为体质特殊、还是爱管闲事惹的祸,从萧郁那件事以来,不论是公事还是私事,止不住的要跟警察局打交道,你来我往的,跟派出所一帮年轻小警察厮混熟了。这帮人因为工作性质,大多晚婚晚育,一群光棍儿有事没事的碰个头,喝个小酒撸个小串儿。   酒过三巡,萧郁也赶了过来。   他不愿意凑这种热闹场子,但自从考完驾照,就赶鸭子上架被逼当了林言的酒后代驾。   那天来的都是熟人,只有一名初次见面,刚从黑龙江调回北京,年纪最大,名叫徐谦。   法医在当地的公安系统里隶属第五大队,人称尸体大队,是个外人听来最恐怖,也最有意思的地方,帝都地方大了事儿就多,用他们的话说,每天都要切几个。   有郊外野地里腐烂好些天的无头尸;有分成好些块儿,扔在不同地方的垃圾桶里,拼都拼不完整的;也有酒馆老板跟服务员车库偷情,开着空调活活在车里一氧化碳中毒的,总之,在偌大的城市里,什么狗血的,离奇的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徐谦在边境县城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调回家乡,格外兴奋,聊着聊着,时间已过午夜。   周围的人渐渐少了。   五月的夜风仍带凉意,林言的胳膊被冷风吹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徐谦滔滔不绝:“跟你们说,我实习第一天出外勤,就碰上一具涨得不成样的,一戳喷一脸尸水,我拿着相机,拍到一半就去吐。”他是一副资深医生的长相,鹰钩鼻,眼窝微陷,那些个案例被他一本正经的说出来,格外有公信力,吃饭的人里有个后勤实习生小周,举着鸡翅几次要吃都恶心地张不开嘴。   “谦哥咱不说这个行不,大半夜的,说什么招什么。”   大家哄堂大笑,徐谦扶了扶眼镜框:“你还挺迷信,干我们这行的,死人见得多了,什么鬼故事,我们都当笑话听。”   有人附和道:“就是,公检法煞气最重,小周你要害怕就在队里宿舍住。”   林言跟着笑,但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太冷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从小腿往上爬,沿着脊柱蔓延到后背,冻得人直想打哆嗦。   四下出奇的寂静,仿佛有一道看不见屏障,将他们与城市夜晚的喧嚣分隔在两端。   冷风把杨树叶吹得哗啦啦响,浓黑的树影里,像藏着什么东西。   “林言,发什么呆呢!”   一只手在他眼前一晃,林言打了个寒噤,猛然回归现实世界。   众人哄笑:“你不会也给吓着了吧,队里宿舍招租,价钱好商量。”   林言咧着嘴笑,萧郁坐在他身边,察觉情绪不对,问道:“怎么了?”   林言咕哝道:“短裤穿早了,有点冷。”   他看了一眼手表:“太晚了,咱们喝完这杯都散了吧,你们明早还上班。”   众人这才发现已近凌晨两点,急急忙忙各自打道回府,林言把汽车空调开成暖风,一路到家才感觉身上有了暖意。   但是不行,从地下车库出来时,那股子冷气又来了。   从车库到电梯间要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声控灯坏了,被物业临时换上了一盏小瓦数的过道灯,线路接触不好,灯光时亮时不亮,今夜不知怎么,昏黄的灯光愈发黯淡。   太安静了,连每夜举着手电巡夜的保安也不见踪影。   走廊转向电梯间的拐角连接着一道楼梯,走上去是消防器材室,平时大门紧锁,没有人去,灯也从来不开,只有走廊灯投射着微弱光线。   狭窄封闭的空间总没来由的给人恐惧感,林言每次半夜走过走廊,都刻意回避这道楼梯,但人的好奇心作祟,说是不看,余光又忍不住那边瞥。   这一看,就出了问题。   那到楼梯的上方,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得清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林言停下脚步,伸着脖子往里瞧。   还真有,一个直僵僵的人影,一动不动,站在台阶上往下俯视。   人?林言后脖颈一凉,谁大半夜不开灯,不声不响的藏在这里?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那影子又不见了。   他的嘴角往上一挑,周围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让人不舒服的压抑感,难道真是方才在烧烤摊说话不慎,招来了那种东西?   怪了,一大群阳火旺盛的大小伙子,围着木炭炉吆五喝六,还是在繁华地段,就算是深夜,也不应该招惹邪门的玩意。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门缝照出雪亮的光。   萧郁走进电梯等他:“看什么呢,快来。”   林言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跟了进去。   电梯缓缓上升。   电梯内部擦的铮亮,四面的不锈钢墙隐约能倒映出人的影子。   刚升至八楼时,头顶的灯忽然闪烁不停,头顶传来细细的电流声,滋滋啦啦响,紧接着,哐的一声,电梯重重摇晃了一下,卡住不动了。   灯随即熄灭,狭窄的电梯里一片漆黑。   “坏了?我靠,不会这么背吧。”林言一边嘟囔,一边摸索墙上的紧急呼叫按钮。   灯忽然又亮了,又是哐的一声,电梯重新开始上升。   “明天叫物业来修。”萧郁道。   林言抱怨:“还新小区,设备这么豆腐渣……”   这句话没说完,他突然发现了异样。   光可鉴人的合金墙壁倒映出一副诡异的画面,他和萧郁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那东西离的很近,后脑勺几乎要贴到萧郁的鼻尖,看轮廓是个女人,背后拖着一大团头发。   跟上来了?   林言神情凝重起来,把萧郁往后一拽:“离我近点。”   回到家,两人并排在洗手台前洗漱,萧郁叼着牙刷,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是不是有事跟我说?”   林言目光闪烁,往后一躲:“有点累了,想早睡。”   (二)   那东西阴气颇重,却无戾气,一扇家门就能将“她”挡在外面,林言想,好个孤魂野鬼,道行尚浅就敢尾随他回来,不是呆,就是傻。   这东西的气息倒不像恶类,大约有心愿未了,迷迷糊糊在阳间走错了路,暂且不去管它。   然而,这一夜并不安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两人刚刚睡熟,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嘭嘭嘭。有人在门外,用拳头大力砸着门板。   萧郁睡眠浅,先被惊醒了,林言也听见动静,他酒劲上来醒不全,迷迷糊糊地把脑袋往萧郁怀里拱,咕哝道:“谁他妈半夜敲门,有病。”   门外的“人”显然没有意识到冒犯了主人,敲得异常执着,砰砰砰,愈发急促,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   “我去看看,可能是邻居有急事。”萧郁拧亮台灯,披上睡袍去客厅应门,刚搭上门把手,只见林言头发蓬乱,光着膀子从卧室冲出来,一个箭步跃到他身前,简短道:“退后。”   动作快的让萧郁都来不及反应。   接着扭开门锁,一把拉开大门。   外面漆黑一片,应急灯也没有亮,只有通往楼梯间的防火门不知被谁打开了,窗户开着,过堂风吹得人直打寒噤。   萧郁被他挡在后面,看不见外面的情形:“是谁?”   “没人。可能是恶作剧吧。”林言道,“睡觉睡觉,困死了。”   萧郁站在原地不动,双眉紧蹙,上下审视着他。   林言心里打鼓,打小他就瞒不了萧郁,当他还是段家少东家的时候,每次溜出去耍个钱斗个蛐蛐,回家被审三句话必现原形。萧郁心细如发,只要他露出这种表情,林言就知道谎话又被看穿,有点心虚。   果然,萧郁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不会,敲了许久的门,外面声控灯却一盏也没亮,不是人,难道是鬼么?”   萧郁朝他一瞥就发现了端倪,他表情不对,门外明明没人,他却像看见了什么,眼神躲闪,眉宇间的镇定并不自然。   “……是那个?”   林言没做声。   萧郁就明白了。   他轻声道:“要紧么?”   林言摇摇头,关了门。   他瞒不过萧郁,但他也不想描述外面究竟有什么,只有他能看见,一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褴褛衣衫的女人蹲在门口,仰起一张肿胀灰黄的脸,结缕的黑发挂着冰凌。   死人的脸,干裂的嘴唇结了一层白霜,应该……已经过了很久,被存放在很冷的地方。   萧郁从冰箱取出凉水壶,倒了杯柠檬水递给他,林言咕嘟喝完了,脱了鞋子钻回被窝,但这回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窗外的风呼啸,夜虫叽叽地叫,有人在小区里按喇叭,可能谁家的车挡住了谁的路。   这么深的夜,为什么阳界与阴间皆不安稳?   他睡不踏实,心里莫名的烦乱,一个劲翻来覆去。许久又坐起来,光着脚往外走,萧郁在背后唤他,林言俯身亲了亲他的额角,压低声音道:“你接着睡,我在这吵着你。”   萧郁叹了口气,他虽然话不多,可心思敏锐,他太了解林言,自从他俩从山西古墓回来,过上正常的日子,一切千好万好,但有一件事,从那时起就谁也不能提起。   关于“死”的事。   尽管那个隐秘的年代发酵出的偏执性格已在林言身上不见踪影,尽管经历过次次轮回,往昔的怨恨早已被原谅,但身边的人还是那个人,一切都不能称之为重新开始。   不像世间大多数修成正果的圆满故事,他们的过去远非甘美,在随着光阴荒芜的记忆里,他曾经,亲手杀了他。   从古墓回来后,这就成了林言心里解不开的结。   前生修习的邪术已炉火纯青,那些杀人的诅咒、操控阴灵的阵法,不管他愿与不愿,都随着记忆重新回到脑海,无法开脱,无法回避,那些他曾做下的恶。   在山西的古墓里,在最危急时分,林言曾咬牙发誓,昔日的段泽已死,无论这失传的古术能在现代社会带来多大便利,他永不需要。   他把记载着道术与咒法的古书在阿颜坟前付之一炬,切断所有感知阴灵的感官通道,回归最普通的生活,就连两人偶尔回忆过去时,一切都止步于萧郁金榜题名的四月十五,杏花开得正好,之后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仿佛只是睡了一场漫长的午觉,醒来后,他的爱人正在身边,静静的守着他。   林言不愿想,萧郁就不问。   林言烦闷的揉着眉心:“奇怪,现在我应该看不见那些东西了。”   感觉到他的焦躁,萧郁披衣起身,道:“不睡了,我弹琴给你听。”   他赤足走向窗前琴案,坐姿端正,悬腕颔首,那昔日的公子,喜好也与从前无异,连睡衣,都是干净的白。   琴音御邪僻,防心摇,以修身理性,返其天真;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口不出恶言,万千心事,皆在琴音里。说来也奇怪,从古琴拨响第一个音开始,周遭的一切仿佛安静下来,连夏虫都悄无声息。   林言从背后看着他,眼眶莫名的潮湿,依稀是旧年时光,清幽的石板路,一道月亮门分隔两世人,窗外斜风细雨,窗里人影成双。多希望时光回溯,可无论他如何悔恨,过去都已成定局,覆水难收。   琴音倏地停了,林言还没回过神,道:“怎么?”   萧郁笑了:“大半夜的,邻居要找来了。”   林言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晚心里乱哄哄的。”   他看萧郁面露担忧之色,摇摇头道:“没事,可能是刚才……那个东西,让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   (三)   事情并没有结束。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虽然敲门声再没响起过,但萧郁知道那东西没走,它似乎缠上了林言,只要两人在夜晚路过僻静的地方,林言时常突然回头,死盯着身边的某一点,更时常像被什么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所惊扰,打一个寒颤,与此同时,他的精力也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偷走,夜晚倒头就睡,白天混混沌沌,眼下有不正常的黑青。   凭林言的手段,一般孤魂野鬼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萧郁不担心,但令他不解的是,似乎从半夜撞鬼那天开始,林言的举止,变得愈发古怪了。   他的话越来越少,说不出哪里改变,但身上的气息却与从前不同,有时陌生,有时又熟悉的让人心惊肉跳。   林言坚持说没事,但当他梦游似的在店里打碎了第三只茶杯之后,萧郁真的着了急,摇着他的肩膀:“你跟我说句实话,到底怎么了?”   林言不说话,像被什么魇住了,一个劲盯着他笑,笑得萧郁心里发毛。   当天两人一起去超市买了菜,路上堵车,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穿过地下车库的走廊时,林言忽然停下脚步,朝一片漆黑的防火楼梯望去,像在与什么东西对视。   萧郁朝那方向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心中烦躁,倏地提高声音:“林言,你再这样什么都不说,我就恼了。”   林言仍默不作声,萧郁心里腾地着了火,从便利袋中抄起一个苹果朝楼梯上方的铁门砸了过去:“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跟着他?”   彭的一声,苹果砸了个稀碎,清甜的汁水四溅,但走廊阴冷空旷,除了回声,并没有应答。   林言背靠走廊站着,似笑非笑望着萧郁,眼神阴森,声音却很柔和:“郁哥哥,我没事。”   “我这不是好好的?你别生气,我最怕你生气。”   这一句称呼,萧郁听得后背都凉了。   林言不叫他郁哥哥,除了房事,平日里,他从不这么叫他。   此刻,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像黑白老电影里的画面,他比谁都像游荡人间的鬼。   萧郁手中的纸袋倏然落地,他大步上前,一把将林言按在怀里:“够了,不要再留情面了,难道为了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命都不要了么?”   林言与他对视,目光迷恋,片刻也舍不得从萧郁脸上移开:“郁哥哥,我不是怕他,我只是答应过你,再不会用那些阴毒的手腕了。”   这语气何曾似曾相识!   萧郁毛骨悚然。他自诩经历过人间百态,再荒诞离奇的情节也无法让他动摇,可此刻他拥抱着似是陌生又最为熟悉的人,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只感到脑袋嗡嗡的响,喉头干渴,膝盖发软。   他把头埋在林言肩头,低声絮语:“你别吓我,小言,我现在不比从前,你不要吓我。”   林言却往后一退,挣脱他的拥抱,像从梦中惊醒,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我靠,什么情况。”   接着看到萧郁脸上的表情,笑道:“知道你爱我,不用抽空闲忙的抱着表白。”   他捡起地上的纸袋,伸了个懒腰往前走:“好了好了,不就是个女鬼么,撵走了就是,捡了个男鬼就把自己搭进去,再来个女鬼,小爷这里又不是阴间收容站,个个儿都来溜一圈。”   萧郁哑口无言,他看着林言的背影,又回头看一眼消防楼梯尽头的黑暗,涌起满心疑惑。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四)   林言的清醒并没维持多久。   第二天清晨,他拒绝起床,更拒绝出门,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萧郁只好请了假在家陪他,可林言像吃了火药似的,一语不合就摔摔打打,按也按不住,萧郁想抓他的手,反被他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在手腕上留下了清晰的一圈儿牙印。   倒是知道喊饿,萧郁厨艺不精,勉强煮了粥,一勺勺喂给他,林言靠在他身边,很顺从的张嘴,望着他的眼神满是依恋。   萧郁陪他折腾了一天,累的满头大汗。   不过也算没白受累,他终于从林言古怪的举动里看出了端倪。   那时而狂躁时而清醒,却要时时刻刻拖拽着自己,随时要与他玉石俱焚的癫狂样子,萧郁太熟悉了。   因为熟悉,心里倒有了底。   林言闹腾地精疲力尽,枕着萧郁的大腿睡着了,睡相十分安稳,萧郁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思索道,好好的人,怎么一转眼,意识就像回到过去了一样?   晚饭后林言他爸打电话说有人送了四箱樱桃,让萧郁赶快过去取,萧郁怕最近的事吓着老爷子,犹豫了一会,把林言锁在家里,来回车开得飞快。   前后也不过一小时,回家时心里直打鼓,生怕出了什么事。   推开家门,室内一片昏暗。   走时亮着的灯全都熄灭了,原本躺在沙发上睡觉的人也不见踪影。   “林言?”   没有人回答,家里静的可怕。   萧郁头皮都麻了,卧室、书房、一间间找过去,最终在卫生间找到了他,林言靠着浴缸蜷缩成一团,双目紧闭,呼吸急促粗重。   萧郁在他跟前蹲下,摸摸他的脸:“我回来了。”   “地上凉,咱们回屋里睡。”   林言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他:“萧郁,我是不是……不太清醒?明明记得睡着了,但睁开眼又不知道在哪儿……”   他拽着萧郁的衣袖,语气愈发柔软:“郁哥哥,我心里难过,总觉得堵得要命……”   萧郁个性冷淡不喜与人纠缠,所有的耐心都在林言身上,轻声哄道:“难过?是因为我方才出去太久?”   “还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林言眼皮沉重,答非所问:“郁哥哥,我很想你,想得一时看不见你,就生气的很。”   接着颤颤地吸了口气:“很想要你。”   他摸索着扣住萧郁的腰,萧郁却无视他的求爱,用手从后面拖住他的后脑,不让他枕着冰凉的浴缸,语调无波无澜:“从什么时候?”   “嗯?”   “我是说,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我、这么难过?”   萧郁看他眼神空洞,轻轻摇撼他的肩膀:“林言,你先别睡,仔细想一想,是从半夜有人敲门那天开始的么?”   林言努力回想,先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萧郁道:“好,我知道了。”   林言的目光却又没了焦点,空茫茫的,低声呢喃:“郁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萧郁把林言抱起来,一使劲扛到肩上,叹道:“何时都忘不了你郁哥哥,我真要被你愁得头发都白了。”   (五)   尹舟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他还是人未至声先来,一边开柜子换鞋一边匆忙跟萧郁打招呼:“呦,萧大公子,这回怎么是你打的电话,我家小林子呢?还不来出门迎接?”   “大晚上把我叫来,难道有夜宵吃?”   “别换鞋了,你来。”萧郁神情冷淡,径直带他进了卧室,回头道:“林言不太舒服,你别吵他。”   林言侧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后脑勺对着门。   “睡觉了?这才几点啊?”尹舟一屁股下,抬手就要往林言脑门扣爆栗子,接着就察觉了不对,只见林言全身烧的虾子似的通红,额头冷汗淋淋,脸色蜡黄。   伸手往额前一搭:“这么烫?”   萧郁做了个让他安静的手势,翻开林言的眼皮。   尹舟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言的瞳孔蒙着一层浊黄的积液,眼珠转的飞快,已然进入了昏迷。内外眼角黏膜严重充血,面积比刚才看时又扩大了些,整个眼白几乎要被赤红的血斑覆盖。   乍一看,竟是血淋淋的一双眼睛,尹舟吓呆了,好半天缓过神来,回头冲萧郁嚷嚷:“人都成这样了不送医院,你这是家暴么?”   “你倒是早说小林子病了,我去开车!”他猛地弹起来,“你把他扛下去。”   萧郁站在原地没动。   尹舟看看他,又回头看了看林言,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有点忌惮萧郁,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还不这样,这事来得蹊跷,应该不是普通的病。”他瞥了尹舟一眼,“一起经历过那些事的只有你了,你安静点,我把前因后果告诉你。”   尹舟睁大了眼:“你是说……”   “我猜,他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萧郁垂下眼睛:“我想求你办件事……”   尹舟打断他:“求什么求!有话直说,我跟小林子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先别忙着答应。”萧郁起身去客厅沏了杯茶端给他,不紧不慢道:“问你借一个人。”   尹舟渴的嗓子冒烟,端起杯子吹热气:“谁?”   “阿澈。”   “噗——”尹舟一口热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活生生把上牙膛烫掉了块皮。   萧郁给尹舟出了个大难题。   自从尹舟的相亲事件过后,阿澈再没理过他。   尹舟其实打心眼儿里不太想跟那狐妖再有瓜葛,毕竟露水姻缘,远不到天地可鉴的地步,要说谈恋爱,那狐狸可心有七窍。   何况,尹舟发现自己其实对带把儿的没什么兴趣,至于为什么那会就被阿澈迷住了心窍,大约因为他是狐狸,这狐狸勾搭起人来,那是要命的。   阿澈长在山野,来去如风,对固定生活一万个过不惯,走了也是好事。   电话接通时,尹舟心里其实是拒绝的。   当他隔着听筒,被损的毫无还嘴之力时,内心其实是崩溃的。   萧郁看不过去,接过手机,刚要自报家门,那边却传来婉转的一声哎呀,极具画面感,仿佛阿澈正甩着尾巴,一手轻轻扣着桌子,弯着眼睛笑道:“呵,我知道你是谁。”   萧郁笑道:“果真冰雪聪明。”   听说林言病得蹊跷,阿澈爽快地约定明日下午到访,但有三个要求,一是在床头点一支蜡烛,让人时刻看守,蜡烛烧完之前要立刻用新烛续上;二是从现在开始,林言的住所不能有生人冲撞,父母也不行;三是尹舟可以在,但全程只能干活,不准说话。   萧郁奇道:“第一第二说得过去,这第三是为何?”   阿澈冷笑:“我嫌他聒噪。”   萧郁思忖片刻,就把尹舟牺牲了。   林言高烧不退需要人照顾,当晚,尹舟留下没走,在沙发垒了个窝,与萧郁两人轮换着守在林言床前,每隔一会儿用酒精给他擦拭一遍身体来降温。   一开始还有倦意,时间过了凌晨三点,熬过了睡意最浓的时候,精神异常清醒,干脆谁也不休息了,萧郁重新沏了壶浓浓的普洱,把从夜半鬼叫门的那天开始,一直到林言陷入昏迷的经过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尹舟。   萧郁最不明白的是,那来路不明的游魂,与林言的意识混乱存在什么关系?   死界与人界相隔万里,肉身已死却不入轮回、孤身在阳间行走的,无非是要报恩、寻仇、心愿未了,阳寿未尽。   万事总有因果,当初他寻上林言是因为前生的爱恨,不知道这次惹上的,会是哪一种?   尹舟反坐着椅子,下巴磕在椅背上,道:“那时在古墓里,小林子暴走有多牛逼我们都看见的,这幺蛾子能一点动静就把他放倒了,八成难缠的很。”   萧郁道:“怪就怪在这里,在他还清醒时,并没说过那东西厉害,如果真有危险,他至少让我提防。”   两人猜来猜去没有结论,尹舟一个哈欠打得满眼泪光,道:“管他的,等狐狸来了,就知道这里到底作的什么妖了。”   (六)   两人在家一守就是一天一夜,除了吃饭上厕所,谁也没敢挪窝。   到了约定的时间,两人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各自沉默,一人一对大黑眼圈儿,萧郁伏在林言床边小憩,尹舟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睡得口水直流。   黄昏时分,昼夜相交,阳气衰微,阴气渐行。   阿澈如约而至。   依旧是美少年,粉T恤白短裤,穿得花枝招展,按门铃时还笑容满面,然而一进客厅,神情忽然严肃。   他右手结印,张开鼻翼,犬似的嗅着屋里的空气,神情越来越疑惑,他走走停停,一直摸到尹舟身边。   尹舟被萧郁警告过要少说话,看阿澈在旁边嗅来嗅去,很心虚的把放了一天的泡面碗藏到茶几底下。   “喂……你属狗的啊……”   阿澈很嫌弃的别过脸:“你俩闻着都快馊了,你们知道不?”   萧郁面色一沉,阿澈就不敢放肆,轻声道:“这里阴气很重。”   “如何?”   “说不上来,只觉得这里有一种很悲伤的气场,好像……”阿澈垂着眼帘,“好像很多心愿没有达成,很多爱的人不能相见,太沉重了。”   狐族最擅长读心之术,萧郁皱眉:“可是善类?”   “也是奇怪,这股气场虽然强烈,但似乎并无恶意。”阿澈道,“我说的蜡烛点了么?”   “已换过两支,未曾断过。”   阿澈满意的点头:“先带我去看他。”   萧郁把他带进卧室,阿澈先看床头蜡烛,见那烛焰正轻快跳跃就舒了口气,接着俯身摸了摸林言的额头,翻开眼皮看看眼底,捏着手腕试过脉搏。接着伏在林言身上,侧脸贴着他的胸口,静静的听了一会儿。   “他这样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阿澈咦了一声:“这可有意思的很,那蜡烛就是他的阳火,你看这火势,不像邪气侵体,倒像他乐意这么睡似的。”   他翻身下床:“我先试试能不能叫醒他。”   “但我只会蛊惑人心,那些驱鬼捉妖的事,要是林言哥哥都没法子……”阿澈抬头环视四周,目光移到房间的西北角时,忽然定住不动了。   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萧郁。”阿澈缓缓道,“你知道这间卧室里,一直多了一个人么?”   萧郁沉默了片刻,眉宇间就带了深深的恶意,沉声道,“它在哪?”   (七)   狐狸的术法维持的时间很短。   阿澈说鬼与鬼也有不同,若是怨气深重的厉鬼、或者与本人有渊源的魂魄,比如当初的萧郁,只要稍以术法加持,就能迫其显身,有些命格特殊的普通人,甚至能在特定的天象、时间与环境里与之相见。   而此时,这房间里幽微的一缕游魂,就不易感知了。   大部分时候,人与鬼一旦阴阳相隔,从此眼耳鼻舌身意,六识皆不通。   所以阿澈特意选择了黄昏时分,阴阳置换,天地混沌,人与鬼都浑浑噩噩,初生婴儿最易在这时啼哭不已,正是一天里万物生魂最不安宁的时候。   屋里门窗紧闭,拉合的窗帘挡住了黄昏最后一缕光线,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因为狐狸的几句口诀催动,每个人都觉得后脖颈有微微凉意。   周围越来越暗,只有烛火轻轻跳跃。   阿澈轻轻道:“来了。”   墙角站着一个“女人”。   大家费力认了好半天才从一大团黑头发认出这是个“女人”,这人活似腐烂至一半又被整头冷冻的动物,身体严重挤压变形,头上被钝器击打出一个大洞,血水和脑浆冻在脸上,又与头发结成厚厚的黑色血痂,胸腹腐烂的最严重,露出两排红红黑黑的肋骨与筋膜,她已无全尸,衣不蔽体,全身皮色青黑,眼珠也被冻硬了,蒙着一层白霜。   女人垂着头,双足赤裸,足底被炙烤至皮焦肉烂,十根脚趾所剩无几。   滴答,滴答。   这团没了人形的冻肉在室温中逐渐解冻融化,滴滴答答淌着尸水,空气中弥漫着剧烈的腥臭气息。   这一幕实在太惨,阿澈躲向萧郁身后,尹舟干脆退到门外,扶着门框连连干呕。   阿澈扯了扯萧郁的衣角,道:“这就是跟着林言哥哥的‘那东西’。”   “呕……”尹舟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他妈多大仇……”   以狐狸的术法为桥梁,那女鬼也第一次看见林言之外的人,微微张着嘴,惊疑地在他们与林言之间来回打量。   萧郁忍着不适,对那女鬼道:“冤有头债有主,他与你并无瓜葛,为何害他?”   那女鬼看着他,回应了句什么,却只见嘴唇翦动,听不见声音。大约发现两人无法沟通,女人犹豫片刻,拖着残肢向萧郁缓缓走来。   女人走得越近,腐臭的味道就越浓。   与此同时,难以描述的悲伤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冰凉的气息无孔不入,让大家仿佛都置身水底,五官皆被灌满了咸涩的海水。   气氛太压抑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心脏像被灌注了铅沉甸甸地往下坠,坠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萧郁想起林言昏迷之前,也曾在浴室抱着他,说心里难过,但又找不出缘由。   压抑过后,这股气场忽然变化,既痛苦,又愉悦,仿佛那颗被灌注铅水的心脏被人拿起来,放在手心抚摸搓揉。   想了很久,萧郁才反应过来。   这种感觉,像是思念。   强烈又没来由的思念到让人已经感觉不到这屋里冲鼻的腐臭气息,萧郁额头出了汗,心脏咚咚的狂跳。   在这一瞬间,心脏承受着一股股的冲击让他几乎站不稳,他难以遏制的想念林言,想他醒过来,想跟他说话,想拥抱和亲吻他,想听着他的喘息与他无休无止的做爱。与此相比,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女人与萧郁相隔已不足一米,两人相对而立。   萧郁道:“我们不伤你,你走吧。”   “无论什么心愿未了,阴阳已经两隔,再执念也没用,走吧。”   女人不肯离去,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萧郁,绝望,悲伤而又焦急,她抖着腐烂的嘴唇,张开又合拢,发不出声音。   她急得来回挪动双脚。   仿佛发现再多努力也是徒劳,女鬼呆立片刻,在萧郁跟前慢慢跪了下去。   这一下子炸了锅,萧郁吃了一惊,弄不懂这女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女人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她额头触地,上身久久地匐在地上,再仰起脸时,用口型念了两个字,接着,黑洞洞的眼眶里淌出了两行褐色的血泪。   萧郁呆住了,虽然他没有林言那样与鬼灵对话的能力,但那女人的口型他却看明白了。   她说的是:救命。   (补充:挖坟的定制番外出现过尹舟气跑小狐狸的情节,没有买的小伙伴只能脑补一下了,抱歉抱歉╮( ̄▽ ̄")╭)   (八)   她说的是:救命。   一个把林言置于生死未卜之地的鬼,对他们说,救命。   气场倏尔散去,女人的影像灰飞烟灭,地上的尸水血水、空气里强烈的尸臭都全无影踪,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和沉睡的林言,萧郁回头一看,只见那两人满头大汗,阿澈跪在地上,目光涣散,尹舟盘着腿,两手捂脸,咬牙骂道:“什么鬼,老子的心脏都要爆了。”   萧郁打开窗,连着呼吸了几大口外面潮乎乎的空气,这才镇定精神。   “我有办法了。”他朝尹舟转过头,“但是需要你帮我找些资料。”   “你们休息一会,好了就告诉我,我们得抓紧时间。”   尹舟两手撑着膝盖,瞪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铁打的啊?”   萧郁一愣,随即浮出淡淡的笑容。   “世间再诡异离奇的事都有来龙去脉,说白了,不过是一桩桩没了结的案子。这鬼是人变的,心思也与人无异,鬼神之事我虽不懂,但只要是人心,就有办法。”萧郁道,“想查清这桩蹊跷案子,先得知道死者是谁。”   尹舟奇道:“这从哪查起?去请个跳大神的?”   “凶杀。”萧郁皱眉,“这女人想说的话,都已经告诉我们了。”   当晚,尹舟一夜未睡,盯着电脑硬是帮他把全国近二十年来的失踪案与凶杀案全整理了出来,一遍遍筛选,一起起对比。   一桩十几年前的失踪悬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个女人,在离家不远处离奇失踪,没找到尸体,虽然不是大案要案,但是这起失踪案发生的地点,让萧郁翻来覆去思索了许久。   关外的北方,一个名称极其生僻的东北边陲小城,却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在哪里听过?曾听谁提起过?   萧郁紧蹙双眉,背着手在客厅来回踱步,忽然灵光乍现。   他找出林言的手机,打开通讯录,目光停在一个名字上面。   徐谦。   他想,用不了多久,后天、明天,这件事就能找到头绪了。   什么样的未了心愿,才能让人化为孤魂还在人间流连不去?   当晚外面下了场雨,第二天又放晴了,地上的水洼反射刺眼的阳光。   萧郁坐在徐谦的办公室里,端着白瓷杯喝茶。面前铺着一张十几年前的旧报纸,一则报道的标题被黑笔重重勾了出来。   “边境县城失踪案:女子回家路上不见踪影,已是两个孩子母亲。”   附带一张一家四口的合照,女人长相姣好,黑发打成麻花辫子,穿棉袄棉裤,一手牵一名幼童,与另一名长相朴实的男人并肩站着,背景是老式街道,路人稀少,路旁种着好些孱弱的白桦树,天高云淡,树枝被风吹得弯成一张弓。   除了女人之外,其余三人的脸都被打了马赛克,但看得出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女人脸上挂着笑意。   怎么都难以想象,昨晚那具肿胀腐臭不堪的尸体,和照片上眉清目秀的姑娘会是同一个人。   熬了一整夜,萧郁的神思也有些恍惚,反应愈发迟钝,想把昨晚的线索再梳理一遍,大脑竟一片空白。   他把白瓷杯底往桌上轻轻一磕,心道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太平日子过太多,人都懈怠了。   当年进士及第,京里刚放官职的第一年,不知道经手了多少这种小案子,大明律严苛,官可不太好做。   现在时代变了,手段变了,可这人心险恶,从古至今都一个样子。   会是她么?这次判断会正确么?   那全身蒙着白霜和冰凌、凶死多年的游魂的突然出现,和那位从北疆刚刚调回来的法医,有什么关系?   徐谦刚开完会,匆匆忙忙的抱着一叠资料赶回来。   “久等了久等了!”   萧郁起身迎他,徐谦很客气:“你坐,坐。”   “你让我查的这件案子,还真是我们局接手过的,都十几年了。”徐谦很惊奇,“这是当地有名的一宗悬案,还有些后续的新闻报道,你得去报社和电视台找。”   “你问的也巧,这么大个北京城里的公安干警,就我一个是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调回来的,这要问别人,还真不好找。”   “不过你打听这案子干什么?”   萧郁结果他手里的资料,随手翻了翻,薄薄的,应该很快就能看完。   他没正面回答,问道:“你们查到线索了么?”   “嗨,哪来的线索,那会分局成立了专案组,全县翻遍了又去山里找,大兴安岭!哪儿找去?最后还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一带经济落后,地广人稀,监控不完备,这种失踪案子啊最难破。我记得那是在十月底,查了没几天就大雪封山,我们人手又不够,等开春化冻,半年都过去了,这事也就耽误了。”   “这女的社会关系特别简单,一般遇上这种失踪案子,我们都先怀疑配偶作案,当时走访这一家的邻居,都说夫妻俩感情好得很,女的是有名的美人,男的又穷又木讷,这女的为了嫁给他,跟家里闹了好几年决裂。”   “女人失踪后还是这男的带着丈母爷去报的案。后来失踪满四年,宣告死亡了,这男的也不另娶,自己打工养活俩孩子,给这女的父母养老,跟亲儿子没差别,在当地可出名了。”   徐谦说到一半,有点唏嘘:“都说看他整天孤孤单单的,挺可怜,有人想给他介绍个过日子的女人,他就把人往外撵,说他老婆没死,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   萧郁喝了口茶:“他为什么这么确定?”   徐谦摊了摊手:“没找着尸体嘛,还说什么如果他老婆真被人害了,托梦也会告诉他,就那些个村里老百姓相信的东西。”   “那会穷啊,当地也有不少女的,嫌自家男人穷,找个相好的,商量了一起偷越边境线出去打工,再不回来的,有的是。这都说不准。”   萧郁点点头,他要找的信息差不多都全了,谢过了徐谦就准备回家。   徐谦送他到门口,笑道:“改天再约你俩出来吃烤串儿啊。”   萧郁笑着答应。   萧郁走出门没多远,又折返回来:“对了,还有件事问你。”   “十几年了,这案子要是现在破了,还有效么?”   徐谦的表情严肃起来:“有,过去好多迫于条件一直悬而未决的案子,从我们经手以来,局长都换过了好几任,但证据一直原封不动的留着,现在DNA技术越来越发达,我们年年把证据往北京上海送,只要犯人在逃,不管过去多少年,我们要把他绳之以法。”   萧郁走出公安局时已接近中午,也许是前夜下过雨的关系,天空格外晴朗,正是万丈青阳。   (九)   家里静悄悄的。   林言仍在熟睡,床头的蜡烛又换了新的,正安静的燃烧。   地上的方便面空碗又多了两个,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老坛酸菜味。   尹舟双眼无神的盯着林言,已经进入睁眼做梦的状态,怀里一只雪白的大狐狸,窝成一团呼呼大睡。   两人都太过疲倦,谁都没听见萧郁开门的声音。   萧郁轻手轻脚的把满地的泡面盒和香肠皮打扫干净,心里暗自愧疚,想起先前林言找他们帮忙时,每顿饭有排骨有鸡汤,这次换了自己有事,只能给他们买泡面。   林言教了他很多次怎么用外卖APP,他都懒得学,又因为林言厨艺好,所以他到现在,还是只会煮粥、泡面和刮鱼鳞。   相比林言,他还真是个自命清高的老人家。   萧郁绕过尹舟,坐在林言身边,俯身轻轻吮咬他柔软温热的下唇,一阵阵的思念涌上心头,他顾不得有外人在场,捧着林言的脸越吻越舍不得放开,不知不觉,眼眶就有些潮湿。   烛火忽然像被风吹着似的颤抖,灯花啪的一爆。   “咳咳。”背后传来故意清嗓子的声音。   萧郁迅速控制好表情,回头道:“你们醒了?”   那团狐狸已经不见了,尹舟的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美少年,正揉着眼睛打哈欠。   尹舟急切道:“有进展没?真跟那个法医有关?”   萧郁摇摇头:“跟他本人倒没什么关系,但这宗案子确实是他们经手。”   他示意两人稍等,从带回来的一沓资料里抽出那份旧报纸,将带照片的一页向上折好,放在房间西北角的地上,接着朝阿澈比了个手势,阿澈心领神会,手指在报纸上轻轻一点,那泛黄的纸面忽然漾起细微的波纹。   “她”应该能看见。   一阵细细的阴冷从身边拂过,报纸的一角动了动,接着,极轻微的啪、啪两声,照片的位置,凭空多了两滴圆圆的褐色水渍。   血泪。   “牛逼啊……”尹舟看呆了。   萧郁长长舒了一口气,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他猜的果然没错。   抽丝剥茧找到真相并不容易,唯一能与鬼沟通的人还在昏睡,狐狸的术法又极其有限,他们只能通过黄昏时女鬼显身的短短几分钟来寻找线索。   女人被刀砍致死,皮肤冻成紫黑色,全身结着冰霜,不是被冻在某处大型冷库,就是来自冬天非常冷的地方,举止和服装说明她是现代人。今时不同于往日,现代人凭借着一张身份证,生老病死皆有印记,何况是手段极其残忍的凶杀案。   她化成孤魂仍四处求助,为什么?为什么?是心愿未了,还是善恶未报,凶手在逃,她心有不甘?   把近些年北方各省的经济发展和穿衣风格联系起来,凶杀、寒冷、再加上最近林言生活里的一些变化……萧郁把线索指向了一个人身上。   那个从黑龙江被调回北京的法医,徐谦!   一桩发生在寒冷地方悬案,和一位最近才出现的法医,恰恰在这座偏远的东北小城有了交点。   徐谦不信鬼神,但半夜鬼敲门那天,正是他与林言初次见面的当晚,而且在烧烤摊边,徐谦对一桩桩凶杀案高谈阔论,林言一个劲说冷,萧郁已感到不对。   这女鬼是徐谦带回来的,那时起,那鬼魂就跟上了林言。   那这女鬼又是何时找到了徐谦?   案发时警察一遍遍调查取证,一次次走访邻居,这女人都看在眼里。屈死的魂魄不甘转世轮回,年复一年在故地悠悠飘荡,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身体,游荡在徐谦所说“公检法”煞气最重的地方,忍受阳间的炙烤,守着等候她回来的丈夫和儿女,等待案情破获的一天。   那是怎样的煎熬?想与人说话,却没人能听见她的声音;想拥抱亲人,却只能与他们穿身而过。   辽阔的北疆地广人稀,县城与世隔绝,一年中有一半时间被冰雪覆盖。   一晃十余年,终于等到这名叫徐谦的法医收到的一纸调令,糊里糊涂跟着他来到北京。   这座从明清以来,一代代身有沉冤的人都前仆后继的地方。   然后在深夜的烧烤摊,等到了林言。   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其貌不扬却眼通阴阳,他、能、看、见、鬼!   十余年的等待,终于有了沉冤昭雪的机会。   看到尹舟搜索到的新闻,萧郁才终于明白了,这女鬼生活在山海关以外,能与北京土生土长的林言有什么瓜葛?她不是来纠缠他,她是来求助的!   萧郁经历过死亡,他知道阳间种种烟火气对鬼魂是多大的煎熬,他看到那女鬼双足的焦痕就知道她走过多远的路,如果没有强大的怨气支撑,三魂七魄流连人间十余年已是极限,魂飞魄散之前,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奇怪的是……这般幽微的魂火,怎能让林言昏迷不醒?   萧郁想不明白的还有一件事,昨晚那女鬼显身时的那强大到在场所有人都不能自已的悲伤气场,是这女鬼做出来的?   那为何如此熟悉?   (十)   尹舟一目十行,把资料看完了。   “咱们破了一桩命案啊!”尹舟啧啧称奇,他跟鬼打交道越发有经验,把一沓资料往腿上一摔:“原来这女的失踪之后就被人杀了,那咱们就去这女鬼的家乡,找当地公安局破了这起案子,凶手一抓住,这女鬼是不是就能安心上路,不缠着小林子了?”   萧郁道:“也许是。但还有一点,这鬼横死十余载,却无一丝怨戾之气,我想,比起捉凶,她应该另有心结。”   “报纸上提到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丈夫痴心,又笃信鬼神。我猜,她可能是想告诉他,不要再等了,她音讯全无并非因为嫌贫爱富,而是中途死于非命,再回不来了,希望他能放下执念,好好生活。”   萧郁望着墙角那份旧报纸上干涸的血泪,默默不语。   倒是一对苦命鸳鸯,十数载阴阳相隔,一个做了鬼流连不去,一个在家默默的守候。   这人间情爱,无论贫穷或富贵,亦无论年代如何变迁,都最是伤人。   知道这女鬼并无恶意,林言病势稳定,三人也算稍稍放心。   萧郁想起刚从林言父亲那里拿了几箱樱桃,再不吃就要烂了,就去厨房洗了一盆,尹舟好不容易有除泡面以外的食物糊口,一颗颗往嘴里丢,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话都说不利索。   “那我们、我们就去告诉她男人呗,你老婆死了,你也别等了,孩子不能没妈,你再找个婆娘过日子……”   萧郁目光阴鸷:“证据呢?没有尸体,没有凶手,就空口一句死了?”   “就算能用术法,昨晚那般景象,让一个庄稼人作何想法?”   尹舟不说话了。   “可能是我执念。”萧郁叹道:“我终是希望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尹舟嘀咕了一句你可真是在大明朝做过父母官的,但他也没招,他一连两天没睡个囫囵觉,觉得四肢都不听使唤,躺在沙发上叹气:“要是林子醒了就好了,让他问问这女鬼死在哪,是谁杀的。也真活见鬼了,这女的身世也查出来了,也说了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连那死狐狸都打包票说林言没别的毛病,他怎么就不醒呢?”   (十一)   你到底做了怎样的梦?为何宁肯独自沉睡,也不愿醒来看我一眼?   是不是因为我总惹你难过?   萧郁刚滴过眼药水,仰着脸,手指轻轻揉搓酸涩的眼角。方才他在林言床边看守,尹舟进来探望,看见他的眼睛吓了一大跳,说这满眼的血丝快跟小林子有一拼了,接着硬是把睡饱的阿澈提溜进去,把他换了出来。   萧郁苦笑,林言不醒,他始终睡不踏实。   电视在放晚间新闻,播音员的声音无波无澜,萧郁在家很少看电视,总是在看书,还有每晚的新闻联播。   客厅地板铺着新买的宜家地垫,扔着两只蒲团,平时他与林言在家时,经常他倚着蒲团坐在地上看新闻,林言一边嫌弃他每集新闻联播必看的习惯像个退休老干部,一边死皮赖脸的挤进他怀里,伸着两条长腿,让萧郁从背后双手圈着他。   有一次他点了小龙虾外卖,非要倚着他,一边看球赛一边吃虾喝冰啤酒,淋了萧郁一身的红油。   有时候他听着新闻就睡着了,萧郁被他压得喘不过气,一脸无奈,又怕一动就吵醒了他。   这家里到处都是回忆。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珍惜,你为什么就舍得睡去?   还没休息多久,阿澈忽然从卧室窜出来,大喊:“你们快来!这蜡烛不对劲!”   仿佛一盆冰水浇至头顶,萧郁立马清醒了,跟尹舟一前一后奔过去。   只见这几天一直平静燃烧的烛火皱缩成幽蓝的一点,焰心像被狂风吹着似的瑟瑟发抖,在灭与不灭之间挣扎。   林言的眉头拧成疙瘩,咬着嘴唇,两手攥着被子,手背爆起青筋。   萧郁惊道:“怎么回事?”   阿澈急着催动术法护住烛火,又指着林言身边:“女鬼,那女鬼……”   他反应快,不等别人催促,伸开五指向前一推,指尖金光流转,那骇人的女鬼凭空出现,此时已不再龟缩至房间一角,而是站在林言身边,转头望向众人,肿胀腐烂的脸作出惊慌的表情。   她指指林言的太阳穴,又急急地指向萧郁。   尹舟急得跳脚:“这什么意思?妈的我们帮她伸冤查身世,她还作怪!”   “她知道我们帮她,不会害人。”萧郁飞快道,他也急的忘了礼数,朝女人喊道:“你想说什么?”   女人四肢残缺,比划不全,急中生智张大了嘴,用口型向他无声呐喊。   尹舟不解:“萌?萌个鬼!”   萧郁懂了:“梦,她说的是梦!”   女鬼用残缺的手指着萧郁,萧郁猛然领悟:“她说我在他的梦里!”   狐狸的术法转瞬即破,只剩三人在屋里面面相觑,尹舟气恼极了,嚷道:“去你妹的,萧大公子我现在才知道你好,那会你还帮我们打个怪开个路,不像这蠢婆娘,除了指指点点什么都不会!真是货比货得砸、鬼比鬼得扔!”   他一屁股陷进沙发椅里,懊恼地把手指关节掰得喀吧直响。   阿澈犹豫了片刻,踢了拖鞋翻身上床。   尹舟道:“你做什么……”   “狐族最擅长读心之术,我试一试能不能与他的心意相通。”   阿澈用手指按着林言的左右太阳穴,闭目凝神,像在声音嘈杂的人群中分辨花瓣飘落的细微声响,过了一会儿,干脆跨骑在林言身上,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柔软的黑发垂在林言脸上。   “很长的梦,听不到是什么,只觉得很痛苦……就好像受到什么强烈的刺激,内心整个被封闭起来。”阿澈咬着嘴唇,“这不太像是昏迷,倒像是梦魇,或者被什么催眠,他不肯我交流,也不肯醒来……”   阿澈往下挪动,移到林言的胸口,侧脸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就在这一瞬间,那股压抑又悲伤的气场陡然膨胀,以林言和阿澈为圆心,仿佛爆炸引起的冲击波层层叠叠朝外扩展,巨大的气浪直击每个人的心,尹舟难受地捂着胸口,萧郁往后退了一步:“阿澈,回来!”   阿澈面露喜色:“我听见了!林言哥哥肯跟我说话了!”   尹舟瞥见林言的脸,大惊失色:“不对!不对!”   “咦……”阿澈疑惑的抬起头,正好与林言脸对着脸,却见林言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双眼圆睁,目眦尽裂,一双鬼气森森的血红眼睛正死瞪着他!   阿澈滚落床底,面色惨白,全身抖如筛糠,萧郁扶起他,阿澈心有余悸,回头望着床上的人,上下牙齿仍簌簌打颤。   “段……段泽。”阿澈无力的抓住萧郁的手指,“我听到段泽的声音了。”   (十二)   “段……段泽。”阿澈无力的抓住萧郁的手指,“我听到段泽的声音了。”   当年段泽的阴毒手段,足矣让异类闻风丧胆。   世间万物皆有其“气”,人有阳气,鬼有阴气,妖有妖气,段泽纵魂驭鬼的手腕,阿澈为鬼妖一族,比尹舟和萧郁感知的要清楚直接。   这一波让人心神激荡的气场渐渐消退,阿澈靠墙坐着,把脸颊埋在膝头,身体仍微微颤抖。   “这是第二次。”萧郁的瞳孔在烛火的笼罩下异常幽深,“第一次发生在我们想与那女鬼沟通,这第二次,是因为阿澈想跟他沟通。”   “我想……林言好像不希望我们打扰他。”   阿澈缓缓抬头:“他……他真的还是林言么?”   床头的烛火仍是微弱一点,幽蓝瘦弱,林言安静沉睡,面容平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萧郁神情骇然。   他不是林言么?那他是谁?   他想起阿澈刚来时说过的话,阿澈说这里有种古怪悲伤的气场,却并无恶意,还说烛焰旺盛的十分蹊跷,不像外物导致的昏迷,倒像是他乐意这么睡下去……   这两次突然增强的气场,愤恨、遗憾、深到骨子里的想念,像一张看不见的灰网,每个陷进去的人都在挣扎。   “也许,这里的气场和林言的昏迷,都是他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用段泽的潜意识一手布置出来的。”   萧郁直勾勾地盯着床头的火种,低声道:“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们。”   “从这女鬼跟上我们,林言开始行为古怪,他叫我郁哥哥,说些什么他不甘心、不让我走之类的话。”萧郁顿了顿,“在他陷入昏迷的那天,他好像把今生的记忆都忘了,好像……变回了段泽。”   “我以为是那女鬼有什么神通让他心神不宁、乃至神智迷失,但现在看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尹舟脑洞大开:“哇塞,总不能段泽他老人家想来想去不甘心,做了个什么鬼阵,又回来折腾咱们了吧?”   “不会。”阿澈翻了个白眼,“这是转世,多了一段记忆而已,又不是两个灵魂抢一具肉身续命,与其说是他变成了段泽,倒不如说这段记忆是个心结,又加以某种诱因,就成了束缚人心的茧。”   尹舟不屑道:“你这会又明白了?”   阿澈冷笑:“这人心叵测,我至少比你懂得多。”   “那倒是让他醒啊!”   阿澈道:“你也看到了,他不肯同我说话,我跟段泽,根本不在一个段位。”   他说着,张开鼻翼嗅了嗅周遭的空气:“我们先出去,如果他真是段泽,待在这里很危险。”   他拽着尹舟往外走,萧郁没动,掀开被子一角坐在林言身边,两手从他肋下穿过拥抱着他,林言却又没有了方才的乖戾,额头倚着萧郁的肩膀,睡相异常温顺。   阿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露出不符合他年龄的悲悯,轻轻道:“孽缘。”   人会因为受到刺激,突然将内心封闭起来,记忆回到从前的时间点么?受到的又是什么刺激?   尹舟吃完一盒葱烧排骨面,百无聊赖的浏览搜索网站,别说还真有,但是大多只会丧失最近一两个月的记忆,也有人因为目睹自然灾害造成亲人的死亡,在巨大的悲伤之下,不肯面对现实,心智回到童年时期。   服务器一下子回档到前世的案例,还真不好找。   卧室的门打开了,萧郁走出来,尹舟想宽慰他两句,看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坚毅,也说不出什么矫情的话,就往沙发一比划:“哥们,林子的事咱们再想办法,你先歇会儿,我叫了外卖,等一会有鸡吃。”   萧郁没搭话,拎着桌上的铸铁壶烧了热水,用小刷子清理这两天落了灰的茶盘,又把茶具逐一烫洗,动作不急不缓,看不出想些什么。   尹舟挺害怕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本来就不擅长感情交流,萧郁不说话,他就更不知道怎么调节气氛。   “哎,这人吧,不早不晚突然现在成这样了,总不会无缘无故。”他摸摸鼻子,“刚才我跟狐狸讨论了一下,肯定跟那女鬼有关。”   萧郁仍然沉默,往紫砂小壶舀了一勺铁观音,拎着水壶往里注满了水,不过片刻又倒了,将茶叶洗过一遍,再添新水冲泡。   尹舟很是无语:“萧大公子,不喝茶了行不,吃了好几天方便面,本来就没油水,你这一杯接一杯的,肠子都涮干净了。”   萧郁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了。   “不是让你喝茶,这人心里乱,就想找点事做,你们喜欢一天到晚盯着手机,我喜欢摆弄茶具看看书,一样的道理。”   “在我们的年代,时间还是能用来打发和消磨的。”   他往五只紫砂小盏一一注满茶水,淡淡道:“你接着说,我听着。”   尹舟被他这种慢悠悠的说话方式噎了一下,阿澈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接过话头:“我能感觉到,这屋里有两种‘气’,段泽的,还有那个女鬼的叠在一起,本来都不强,但交织在一起就成了一道屏障,林言的意识被困在里面,我们也进不去。”   尹舟道:“对对,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共振。”   “物理上说所有东西都在振动,当一种物体的振动频率与另一种物体的固有频率相同时,本来两者能量都不强,可它们一靠近,就能几百倍几千倍的能量激发出来。”   “你们感情的事我真不懂,我猜吧,大约就是小林子心里藏着什么,这女鬼身上恰好也有,把这个当共振频率,对上了,段泽就失控了。”   萧郁的目光浮上一层温柔的神色。   “要说他们最相似的一点。”他放下铁壶,长长地叹了口气,“可能,是求而不得吧。”   狐狸的身体轻轻一颤,抿着嘴唇,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尹舟看看他俩,一头雾水:“你俩能别打哑谜么?什么叫求而不得,还要怎么圆满?”   萧郁叹道:“我们之间,始终是他迁就我多一些。”   阿澈转头望着窗外的一点,道:“当初送你回来时我就有些担心,林言哥哥心性再好,段泽那几十年沉甸甸的记忆压下来,他也承受不起。这是潜意识,从此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总会带着段泽的影子。”   “卑微的爱过一个人的印记,是抹不掉的。”   萧郁最后悔的事,就是在他与林言的关系里,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一直都是被动的那一方。   从古墓回来后,他们一直都忙忙碌碌,忙着处理萧郁融入现代社会的种种琐事,毕业、工作、开店,忙着照应父母,当一切终于趋于稳定之后,他一直想抽时间与林言谈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出了事。   也许,如果不是今天的情况,他永远抽不出时间。他天性冷傲孤高,林言又不拘小节,他们之间,有效的沟通其实并不多。   即便他们都心思细密,又感情日深。   萧郁想,他太高估了林言的承受能力,也太高估了他们的默契。   林言心里藏着多少事?   从古墓回来后,林言不仅接纳了他,更接纳了段泽悲剧的一生。他其实改变了很多,对生活看的淡了,看的透了,对他这个年纪该感兴趣的事,他都不甚在意,林父也说过,小言虽然看着嬉皮笑脸没点正行,但内里成熟了许多。   林父只当他是毕业后经过了社会的历练,又顶着压力跟萧郁在一起,性格稳重了不少,却不知道他与萧郁看似平静的交往,背后竟有着跌宕起伏的一生。   林父也曾一边跟着收音机听小曲儿,一边跟林母说,这俩孩子感情真是好,也不知道怎么认识的,这么久了架都没吵过一次。   但是林言也有他最执着倔强的地方。   人的意识比作冰山,表现出的部分不过是冰山一角,庞大的基座则藏身海面之下,不动声色的影响着人的思考与行为。从某种角度来说,“过去”不是未来的对立面,而将作为未来的一部分永存。   卑微与绝望、偏执与悔恨,等待与孤独等强烈情感所糅合的一生,即便是最淡然的内心,也会留下烙印。   段泽乞求萧郁的爱,一生未曾得偿所愿,他心里其实有一块巨大的缺憾,即便两人真的和解,也需要萧郁付出比普通夫妻的平淡相守要浓烈十倍百倍的爱去补偿才能纾解一二。但林言多固执,他不肯走在段泽的阴影里,他非要挖空了心,作出最完满的样子,把萧郁照顾的无微不至,去弥补前世的愧疚。   就连房事,他都要搂着萧郁的脖子,一遍遍问他喜不喜欢,舒不舒服。   林言从不肯与他说起死亡,他也甚少提及他们的过去。   少到连萧郁都快忘了,在随着古书而朽烂的岁月里,段泽才是爱得最深最凄惶的那一个。   如果没有段泽,如果没有段泽,林言也许会更肆无忌惮的与他相处,会撵他去厨房学做菜,会指责他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固执和清高,会在他执意要看新闻联播时与他抢遥控器,会笑嘻嘻地嘲讽他老干部似的古板和沉闷。   没有,一次都没有过,林言从来不跟他计较,林言总怕他生气。   段泽的恶,他全部承担,段泽的记忆,让他凭空成了一段关系里弱势的一方。   他在深更半夜的家门口看见了鬼啊!虽然林言轻描淡写,但萧郁全都明白,他是怕自己问起,怕关于死亡的讨论揭开最后沉重的一页,那血淋淋的不堪。   这份不能与外人说的遗憾和懊悔,被放在心底压抑的太久,被那女鬼恰好撞破,心魔冲脱而出,化为囚笼,作茧自缚。   人非草木,人有良知。   杀亲之过,足以毁掉一个人。   萧郁用手撑着额头,静静的回想他俩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描摹林言的脸。   你梦见了我吗?梦见了从前的我们?你梦里的我,一定仍对你不好。   是那女人对丈夫儿女的思念打动了你,还是她十余载人间漂泊,次次与挚爱错身而过的辛苦让你想起了从前?   总是你的郁哥哥不好,我那么喜欢你,却让你那么难过。   如果过去可以修改,如果过去能重来。   你可不可以爱得别那么辛苦,可不可以让我替你承担一次?   他握着一只茶盏,不自觉越捏越紧,青白的手指关节微微发抖,指腹被汗水浸得湿滑,一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已经放凉的茶水浸湿了衣服,冰凉凉一片。   尹舟歪在沙发里闭目养神,阿澈望着窗外,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澈。”萧郁轻声道。   “我想再请你办一件事。”   阿澈并不意外,反而像就等着萧郁的这句话似的,转头道:“可要先说好,那些古书故事里穷书生碰上狐仙一步登天的事都是骗人的,我的本事,比起你们人来说,可有限的多了。”   萧郁道:“尽力而为便可。”   “你说。”   “如果说段泽的梦是他困住自己的心结,那能否用术法让我与他沟通?他性子再骄纵阴狠,我的话总还听得进去。”   阿澈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光:“我倒是能送你进他的梦里,心病还需心药医,段泽的执念终究是要你来消解。”   “是你的话,他应该不会见面就要杀人。”   萧郁想起方才阿澈与林言不太愉快的经历,抿嘴道:“段泽为人疯癫偏执,你多担待。”   “你先别忙。”阿澈撇嘴道,“俗话说人心险恶,他做的是梦,可我要送你进入他的心智,用的可就是你的魂魄,一旦有差错,轻则疯癫,往重里说,可能你们就都回不来了,双双躺在这,变成活死人。”   “也就是说,你要再喝下他的毒酒,魂魄死了,我和尹舟也只能傻看着,就算他醒了,你也无法复生,懂了么?”   “段泽的心,深不可测。”   萧郁叹了口气:“你瞧那屋里的烛火……我无路可走,你且放手一试。”   阿澈看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解,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剩下的事,靠你们自己。”   萧郁起身向他作了个长揖:“足矣,萧某拜谢。”   尹舟被惊醒了,见萧郁给狐狸行礼,吓了一大跳:“卧槽这干吗呢?”   萧郁和阿澈谁也没搭话,一前一后走进卧室。   (十三)   屋内一切灯光都熄灭了,只有两支红烛缓缓燃烧,其中一支的火焰幽蓝黯淡,另一支则灼灼有光。   诡异的光影里,林言紧闭双眼,安静沉睡。   萧郁钻进被子,与他并排躺好,影影绰绰的火光照着两个人的脸。   尹舟在一旁守着,满脸担忧。   房间安静的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尹舟一把抓住萧郁的手腕,按他平时的脾气,这时一定要嘱咐那你们先买保险万一挂了哥哥可养不起俩活尸,但此刻气氛肃穆,他咽了口口水,什么也没说出来。   萧郁冲他摇摇头,挣开了他的手。   阿澈道:“你要知道,一个人为了爱曾经卑微的越久,得到后在对方身上索要的补偿就越多,终成眷属并不一定是个好结局。”   他的表情呈现出与外貌年龄不相仿的忧郁。   萧郁依旧云淡风轻,道:“段泽害我性命,但在那之前我却也辜负于他,我俩已经完了,林言的人生还在继续。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因为前生的懦弱,让他凭空背负这段阴影。”   “我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至少能让他做个好梦吧。”   阿澈用力点了点头,目光狡黠:“蛊惑人心,是我们狐族的本职。”   他示意萧郁摒除脑中杂念,闭目躺好。   接着右手结印,往他额前一点:“睡。”   五月天气,芍药初睡,正是湘梦沉酣。   见萧郁呼吸平稳,阿澈拿了家里的钥匙,回头对尹舟道:“走,在这里憋了好几天,快生蛆了,出去吃东西去。”   尹舟奇道:“咱们不用守着他们?”   “守什么守,再续前缘这种美梦,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的,我看这萧大公子,是要乐不思蜀了呢。”   他看尹舟仍不开窍,冷笑道:“那是他的年代、他如鱼得水的地方,就算是梦又怎样,世上有几人分得清梦和现实?你用脑子想想,他还会回来么?”   尹舟愣了半天,表情由惊转怒:“你这狐狸,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他把阿澈按在椅子上:“你给我把他弄回来!要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弄个屁!”阿澈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林言不愿意么?他说他不是段泽,也不肯让萧郁把他当做曾经的段泽,可他怎么一睡就不肯醒?”   “两个人过日子,始终是要坦诚相见的,嘴硬的人,没有好下场。”   他眼含愠怒,瞪着尹舟:“你啊,什么都不懂!”   (十四)   “大人,醒醒,时辰到了。”   萧郁睡得昏昏沉沉,好像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但又依稀记得,只是枕着桌沿小憩了片刻。   有人在轻轻摇他的肩膀:“萧大人,该醒了。”   萧郁睁开眼睛,只见一身短打的小厮,正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边。   “大人吩咐过,小睡片刻就叫您起来。”   萧郁点点头,回身一看,竟是一间高广大宅,空气里有老宅的淡淡木香,屋角的炭盆烧的正旺,如此熟悉,恍若隔世。   只是小睡片刻,怎么浑身酸痛,身子像散了架一般?   “大人把公服换了吧,一会儿要与那位段家公子用晚膳,省得脏了衣服,也难为大人,白日公务繁忙,回到家里还要应付那疯疯癫癫的乡下人,看把您累的。”下人递上擦脸的毛巾,又展开替换的玉色澜衫,萧郁低头一看,身上竟是明制衣衫。   这宅院,这衣衫,墙上的山水字画,舒卷着云头的花梨椅,触手绢凉。   他突然清醒了,脑中轰的一声,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他心神震颤,恍惚着掐了手心一把,钻心的疼。萧郁曲伸手指,望着那细长青白的手指,又翻过手掌,掌纹和方才掐过的红痕都清晰可辨,他竟想大笑三声,这一切如此真实,怎会是梦?   他叫住身边小厮:“我睡了多久?”   “约有半个时辰了吧。”那小厮往香炉里放了块沉水,“自从夫人过世,大人一直神思不定,难得睡上一时半会,小的也不敢叫您。”   “大人脸色不好,是做梦了?”   萧郁扶着额头回想方才的奇梦。   倒真是个有意思的梦,梦到数百年后的林林总总,梦到我先死再生,梦到一位与逸涵相同面孔的年轻人。   昔有卢生梦中享尽人间荣华,醒来方知黄粱一梦,萧郁用手帕捂着脸,古人诚不欺我,这世上的故事,哪样不是一梦南柯?   正说着,后背惊出一身热汗,逸涵,逸涵,多谢上天将我点醒,今生今世,萧郁定不负你。   萧郁匆匆忙忙换了衣衫束发出门,小厮跟在身后一路小跑,正奇怪大人一向沉稳,怎么今日举止如此仓促惊惶?   外面小雪初霁,月朗星稀,庭院里浮荡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这梅花的香气,为何如此令人心神不宁?   萧郁穿过庭院长廊,边走边问:“逸涵今日身体可好些?参汤可按时服了?”   小厮应道:“段公子今日怪的很,送去的膳食一碰未碰,药也不肯喝,一天都坐在房里抱着手炉发呆,只说想请大人喝酒,让大人下了朝早去陪他。”   “倒是难得没有闹事……”   萧郁心里咯噔一声。   “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小厮很是诧异,略一思忖,对答如流。   萧郁猛然站定。   就是今天。   我走的那天。   林言,尹舟,狐狸的幻术,前尘往事猛然涌上心头,萧郁望着眼前的庭院,只觉得蒙着森森白雾,刚才无比真实的景象,现在看来却鬼影重重。   对,这是梦,眼前的一切早已化了历史云烟,成了荒芜在岁月里的故事,这楼宇倾塌、朝代颠覆、斗转星移,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都已化作枯骨,一切都回不来了,只有躺在床上昏睡的林言,是真的。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萧郁整了整衣冠,屏退小厮,快步穿过中庭。他独自在门外站了很久,终于抖着手,轻轻推开段泽的房门。   屋里没有点灯,幽深晦暗,方方正正的一块光亮从打开的屋门投射进去,正好照亮了一张圆桌。   那个人端端正正的坐着,面前摆了几碟小菜,微弱的雪光映着他的脸,苍白如纸的一张脸。   萧郁的心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腿脚不听使唤,险些被门槛绊倒,他扶着门框大口喘气,里面的人慢慢站起来,轻轻唤了一声萧郎。   他听见他唤一声萧郎,感觉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碎成千片万片,那是埋在他心底的声音,不知藏了多少年。   萧郁眼眶发红,佯装去看窗纸映出的雪光和树影,硬是忍住了眼角一滴滚烫的泪。他想喊段泽的名字,才发现嗓子哑了,试了几次,终于发出声音。   “听下人说你今日又没好好服药,饭也吃得太少。这么拖下去,这病几时能好?”   屋里的人瘦如竹枝,风灌满他宽大的袍袖,萧郁回身掩上房门,段泽亲手点了两支红烛,烛火影影绰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壶酒。   拌了鸩毒的酒。   “我这是心病,好不了,你不是不知道。”   段泽惨白的面颊透出一丝血色:“尝尝这些,都是我们故乡的菜肴,京城难得吃到。”   “今日我们不谈丧气话,我同你饮酒叙旧。”   月亮升上来了,两人在桌边就座,笑语晏晏,谈论当年的《牡丹亭》,桥头的溪水流觞,郊外的萋萋芳草,共饮一盏茶的温馨和默契,末了递上一杯酒,狐的眼睛也没有他妩媚,萧郁想开口,他摇摇头,说先喝这一杯。   萧郁端起杯盏,段泽紧盯着他,目光如蛇般湿凉危险,烛火映着瞳孔深处的重重杀机。   萧郁把酒杯举至唇边又放下了。   “泽儿,可是有事情瞒着我?”   段泽目光躲闪:“萧郎饮完这一杯。”   萧郁把酒杯放在桌上,轻推开怀里的人,道:“不忙,你坐好,先听我说完这些话。”   “泽儿,你来京城已近三月,你精神不好,我想给你些时日养病,也就没同你说过今后的打算,明日是你我约定的三月之期,萧郁虽算不得光明磊落,但也读过圣贤书,今日借着这一桌酒菜,许与不许,我给你一个交代。”   段泽倒吸了一口凉气。   “晋阳与京城千山万水,你这身体,分隔两地我始终不放心,我独居也是寂寞,如此,你便留在京城吧,若想把段家家业从头做起,那我去替你另置宅院,我官衔虽不高,勉强算得庇护;若想安心休养,只要你不嫌弃萧郁俸禄微薄、无法供你从前的锦衣玉食,便好生在府里住下,从此我日夜陪着你,可好?”   啪的一声,段泽手里的竹筷跌落地上。   他惊慌的向前探着身子,十根手指死死抠着桌沿,眼神狂热:“你是说、你是说,你不怪我行那厌胜之事?你不赶我走?”   “长兄如父,我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   萧郁起身,倾了方才那杯放凉的米酒,并排摆开两只细瓷小盏,提起酒壶一一斟满,一杯摆在自己面前,一杯推到段泽跟前。   屋里的银炭比比卜卜烧得正旺。   两杯酒冒着袅袅热气。   毒酒。   萧郁叹道:“我们两个,这么多年始终是你迁就着我,这一次我让你选,或走或留,你自己决定,萧郁奉陪到底。”   他举起酒杯,以袖掩口:“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脖子,温热的酒汁从唇边淌过,段泽大惊失色,飞身朝他扑过去,一把打掉萧郁手里的杯盏,慌得用衣袖擦拭他唇间的残酒,哆嗦着声音:“不要咽,吐了,都吐出来!”   他扑向桌上的茶壶,慌不择路间把一桌的盘盘盏盏尽数划至地上,酒菜淋淋漓漓洒了两人一身一脸,他捧着茶壶,也顾不得茶水烫手,泼泼洒洒倒了半杯,塞进萧郁怀里:“这酒有毒,喝不得、喝不得的!你漱一漱口,快,快些!”   萧郁被他压在地上,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你这会又舍不得了。”   段泽哪顾得上他说什么,眼看他是没咽下那酒汁,三魂七魄才勉强回了身体,伏在他身上嘶声道:“舍不得,哪里舍得!都是你逼的,你逼我的!若不是萧郎弃我如敝履,我何至于此,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本就瘦弱,此时气血上涌,脸皮紫涨,急的五内俱焚,一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萧郁轻轻拍他的后背。   “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让下人看见,成何体统。”   小丫鬟听见屋里动静,以为两人起了争执,急的喊了人在外面一个劲敲门。   萧郁扶起段泽,抚去他衣上的残羹:“先去换洗衣裳,我晚些再来看你。”   一轮霁月把后院的石板路照得雪亮,夜风卷着腊梅的暗香。   下人打着灯笼在前扫雪开路,萧郁在后面跟着,心中很是懊恼。   在朝堂辩论也有据有节、未曾失过分寸,怎么在段泽面前就如此的笨嘴拙舌,不过一句喜欢,思来想去,还是没说出口,厚着脸皮说什么长兄如父,道貌岸然的样子,内里卑鄙无耻下流。   他就是学不会现代人的直接,十年的绕指柔情宣之于口,也就是一句你瞧今晚雪色甚好。   这做人,真不如做鬼自在。   还好,从今往后朝夕相伴,他总能明白。   萧宅的丫头小厮们,一整晚都在议论一件奇事。   说萧大人与那举止疯癫的段家公子终于闹翻了,萧大人那样的品性修养,竟能与人在晚膳时打做一团,最先冲进去的小丫鬟描述的绘声绘色,说那盘子碗碎了一地,椅子倒了,灯笼也烧了,萧大人要走,那疯人还扯着他的衣角不放。   全家上下都猜测这乡下人投奔亲戚不成,臊了一鼻子灰。   这一段插曲,萧郁却不知道。   年关将近,公事愈多,刑部接了一桩贪污案子,不想却把户部的一位负责赈灾银两的官员牵连进去,萧郁刚调任户部不久,年纪又轻,跟着跑前跑后,一连几天都没顾上回府。   快要过年了。   府里按照萧郁的吩咐打扫一新,先前的白幡被一一撤下,以素色帷帐代替。   段泽等他两日等不来,从满心欢喜到坐立不安,逮着一个人便问萧郁去了哪里、在忙些什么,可全府的下人都像约好了似的除尘扫屋,出出进进没空管他,他在房里闷着,心绪异常烦乱。   他说邀我在京长住,又说给我一个交代,要与我日夜相伴。   那一日的话,被掰开揉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咀嚼。   何意,到底是何意?   要说是允诺,为何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情字?   莫非,依旧是我会错了意?莫非他看我可怜才愿意收留?   莫非,他避而不见,是怕了我那一盅毒酒、存心反悔?   那是毒酒,取人性命的东西,谁不怕?谁不怕!   段泽冷笑着摆弄手里的几枚花钱,铜板铸龙龟图腾,专用来占卜凶吉,反反复复却都是坏签,他捧着妆台的铜镜,端详自己的脸。   镜里的人两颊凹陷,形容枯槁憔悴。   段泽服五石散,又修邪术,性情阴毒乖张喜怒无常,早不似常人,见萧郁不来,心中空虚难耐,一时像置身冰窖,一时又像含着满腔子热油,半睡半醒间觉得全身如同蚂蚁啃食,终于挨不住,扑向书架,从后面的暗格找出一包药粉,尽数吞下。   萧郁忙碌到深夜,估摸着今日又回不去,偏生这时代也没部手机,只好遣了家丁给段泽稍话,支支吾吾好一阵子,才说:你且告诉他,我挂念着他,让他好生休养、按时服药。   谁料涉案的小吏忽然招供,案子峰回路转,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结了,户部交了差,上面传话下来,请各位大人各自回府休息。   萧郁的马车,倒比那传话的家丁脚程还快些。   回府时,已近子时。   刚从马车下来,府里下人慌慌张张迎出来:“大人!不好了!”   “段公子好像又……又服了那东西,一下子发起狂性,谁也按不住,把卧房砸了个干净,又冲夫人灵堂去了!”   萧郁看不得他糟践自己,攥紧拳头,手背暴起青筋。   不过是场梦,一切都是虚幻。   我顾忌你做甚!   他厉声命令:“来人!给我把他绑了!”   萧府这个年过得鸡飞狗跳,段泽被五花大绑关在马棚里十多日,门外有专人看守,门上加了三重大锁。   萧郁请了公假,亲自看着他,白天黑夜,几乎一步不离。   段泽任性,从没被人这么管束过,戒散又戒得狂躁,急起来能骂萧郁祖宗十八代。   流言传得飞快,没过两天,萧府上下都知道萧郁是个枉读诗书的败类、哄骗良家妇女的禽兽、出尔反尔的懦夫。   萧郁又好气又好笑:“别的就罢了,我认了,这哄骗良家妇女是哪一出?”   段泽手脚被绑,喘着粗气把稻草踢蹬的乱飞:“你敢说你没有!你成亲三年,一男半女都没生养出来,你敢说你心里没鬼!你成亲当晚,是不是偷跑出来与我私会!你敢说你没跟我亲嘴、没摸我那话儿?你敢对祖宗灵位发誓你不想肏我?”   “萧子青你无耻败类,你敢做不敢当!你对祖宗起誓,说你不想肏我,说你想肏女人!你敢不敢!”   他满嘴污言秽语,小丫鬟臊的脸通红,一个个都跑了,萧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守着他时被骂得狗血淋头,刚离开片刻,家丁满头大汗的又跑来传话,说公子难受得厉害,又说知错了再也不敢了,一定要找他回去。   回去了,又是一顿好骂。   如此反反复复,一个头快要变作两个大。   折腾到第六天,段泽的眼神里才有了些清明的意思。   一个爽晴干冷的天气,萧郁让人把段泽住过的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书柜后面的暗格、香炉底的机关通通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把那些木人花钱和不知有甚用处的巫蛊玩意堆在一处,借着正午阳气一把火付之一炬,当时二十位高僧在一旁诵经做法,仍险些挡不住那冲天黑气和惨惨鬼哭。   大家被这阵势吓破了胆,全家上下,再没人敢说段泽一个不字。   打着转儿的纸灰直往人脸上扑,热浪灼得人睁不开眼,萧郁面不改色,负着手在一旁观看。段泽手段通天,他就是不怕,段泽再狠厉,也就是那后人写的什么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萧家所有会写字的人一起,抄了十天大悲咒。   那些邪门歪道化为乌有,说来奇怪,段泽的脾气也突然收敛了。   萧郁来看他,他正安安静静蜷缩在草垛里发呆,蓬乱的头发挂着草屑,萧郁陪他坐了一会儿,要走的时候,段泽抓住他的手腕,说想要一份纸笔,替那些冤魂厉鬼写经超度。   萧郁思忖一会儿,差人给他松了绑,又谴人为他烧水梳洗。   “泽儿,你叫我一声郁哥哥,我就不能看着你糟蹋自己。”萧郁握着段泽的手,看着腕上被捆出的深深血痕。不是不心疼,一边轻轻吹着伤口,一边为他上药,“怨我么?”   段泽摇摇头,他换了寝衣,一身湖水绿,尚未束发,如瀑黑发湿淋淋披在身后,神情温顺平和。   “我倒是想知道,郁哥哥,你的这条正路,走得快活么?”   他把玩着一支木簪子,将尖尖的簪头往手心戳,却又转了话头:“快过元宵了,等转过年去,凭你这相貌人品,来提亲的又要踏破门槛,你还没有子嗣,若有续弦的心思,一定提前相告,我好做回乡打算。”   萧郁放下药盒,伸手去拿桌上的木梳,闻言动作一停:“回乡?”   “你若要续弦,我眼看你成亲,又是一场生不如死。”   “那怕是续不了。”萧郁握着梳子,一下下帮他梳理过腰的长发,淡淡道:“你郁哥哥是哄骗良家妇女的猪狗禽兽,不积阴德,怕是再有三年,也养不出一男半女。”   段泽脸上一红:“那是神志不清时的胡言乱语,你莫要当真。”   萧郁却笑了:“你说得对,我当真是心里有鬼。”   (十五)   段泽近几年性子阴毒古怪,人人惧他三分,偏萧郁拿他不当人物,他越听这一席话越觉得不是滋味,狠狠的一掀被子翻上去,跨骑在他身上:“你、你!这话,待你向我求饶时再说也不迟!”   不知谁在楼下弹琵琶,唱的是靡靡之音,竟是缠绵悱恻,宛转悠扬。   段泽一手笼着萧郁的头发,左一下右一下亲他的脖子,动作急切鲁莽,不得要领。   他相貌清秀,又自诩会疼人,与那些个小倌欢好时能把他们弄得相公官人的乱叫,到了萧郁这里就乱了章法,只知道胡乱亲他舔他。   鼻梁、嘴唇、起了青筋的脖颈,沿着一路亲下去,心脏砰砰狂跳,只觉得眼饧骨软,手脚发飘,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唯独下面一处硬如铁杵一般。   想了多少年的人,每日朝昔相处,说出来自己都不信,连抱一回,拉着手看看他的身子,都未曾有过。   解他衣裳的时候心急手抖,险些撕破了外衣。   剥开月白的里衣,摸着萧郁温热的胸膛,搂着那劲瘦的腰,段泽只觉得自己像淫书里与美人儿偷欢的急色鬼,满心的迷恋和喜欢,心烧火燎一刻都等不得。   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这么多年可远观不可亵渎的清俊人物,从没像现在一样,亲着他,抱着他,分腿跨骑在他身上,把那见不得光的物事不知羞耻的在他身上磨蹭。   萧郁仰头由他乱弄,两手摸着他的大腿,握住那硬邦邦的东西,段泽低喘一声,咬着嘴唇,交合似的一下下往他手里杵。   萧郁看他动情,伸手搂着他,嘴贴着嘴交换口里的津液,眼神也是迷离,低声道:“可真是我心肝儿,泽儿,你这么乱顶,一会还要不要进来了。”   他用指腹打圈儿磨着段泽的顶端,段泽又舒服又难耐,急着解他的裤带:“让我摸你的,让我也摸摸你的……”   萧郁把裘裤扫到地上,曲起两条结实长腿环着他,腿间粗长的物事无遮无拦的挺着。回到过去近一个月,他心里也想的厉害,三分醉意,七分情动,那儿出了水,湿淋淋的反光,段泽看着那紫涨的凶器,忍不住连吞口水,叹道:“这么大……”   他一把握住,靠近了嗅着亲着,又慌又喜欢:“这样硬……”   说罢滚进萧郁怀里:“你还说不要,还说不爱做这事!亏我还怕你、怕你……”   “怕你郁哥哥性子冷淡,在床上给你难堪?”萧郁捏着他瘦得尖削的下巴,对着嘴亲了一阵,叹道:“你非要把我当个圣人,我有什么办法。”   他从床边的淫器包里拿了油膏,挖出一块顶入自己身下,又握着段泽的那东西往里引,皱眉道:“我瞧你从小穿衣打扮都比他人讲究,真不知道你有这样心性,罢了,为了哄我家泽儿高兴,萧郁今日不要脸面了。”   段泽腰软得撑不住,魔怔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萧郁腿间的那硬挺的物事,口中焦渴难耐,也不知道中了什么毒,明明是自己信誓旦旦要做上面那个,可此刻满脑子都是被那东西肏弄得情景,想吸舔那话儿,想张开腿让它肏弄自己后庭,快忘了方才还叫嚣着要肏到萧郁哭爹喊娘。   来不及反悔了,他跪在萧郁跟前,扶着那硬得生疼的物事往里顶。   段泽的那东西生的匀称笔直,借着油膏的润滑,进得倒也不算困难,顶入一寸,他看见萧郁皱眉,心里一慌,问他:“疼不疼?”   萧郁身体和心理都万般不习惯,鼻尖冒着汗,只当段泽是真想要,强忍着不适,偏过头不看那交合的地方:“只要你高兴,萧郁能忍。”   段泽怕冒犯了他,心里存着忌惮,进退都不敢随心,折腾了足有一刻钟,出了满身大汗才终于整支没入。   等被那温暖的地方包裹,直接的感官快乐却又冲淡了方才那股奇异的欲念,段泽毕竟年轻,性事上不知节制,多年心愿得偿,一时无法自制。   他扶着萧郁的腿,半张着嘴喘气,闭着眼睛出出进进,两人从小到大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他想起萧郁读书的样子,想起多年对他的渴望,忽然欲望澎湃汹涌,喘着粗气往里顶弄,高昂着头,口边流着涎水,也不知道胡乱哼弄了些什么:“郁哥哥……我在肏郁哥哥……你好紧,好热……郁哥哥,我以后、天天都要这样肏你,你、你也肏我,好不好,好不好……”   萧郁疼出了一头汗,真是要受不住,看着段泽这浪荡的样子又舍不得叫停,心道没见过这样肏人的,比在下面的还淫荡百倍。   段泽满脸通红,一头黑发随着身子簌簌地抖,手心也汗津津的打滑,将萧郁的大腿掐出了一排鲜红的手指印,挺腰急速抽送百十下,体力渐有些不支。   他服五石散伤了元气,尚未调养好,身体比一般年轻人弱些,萧郁扯过薄被披在他身上,低声道:“别急,歇一歇再来,今夜我都由着你。”   段泽伏在他身上喘了一会,恢复了些理智,察觉自己失态,又见萧郁眉头紧蹙,十指紧攥被褥,心说定是急色弄疼了他,一时心慌,凑过去沿着他的眼角眉心细细亲吻,小心翼翼地问他:“可还疼?”   萧郁摇头道:“这会好些了,不用顾忌我,你尽兴,我心里就爽快。”   他摸了摸段泽的头发,轻叹了口气:“我真怕了你这小色胚。”   说罢拉着他的手去摸两人交合之处:“这儿也给了你,从今往后,可不准说郁哥哥不疼你了,也不准有怨愤凶戾之气。若是又想起从前不顺心的事,就这般冲我来,不能糟蹋自己,也不可伤及他人,可知道了?”   段泽怔怔地看着萧郁那玉般的脸,心中涌起万般情绪,酸酸涩涩又甜蜜甘美,休息片刻,复又挺动身体,喘道:“郁哥哥,我又想了。”   萧郁点头应允,段泽继续动作,下身硬如铁石,心里却被他哄得酥痒柔软,一股股热流往腿间冲去,明明舒服畅快,可身子说不出的痒,越是往里索取,越是不足,不知哪里不对劲。   这次动作柔和些,萧郁适应了大半,不再觉得疼痛难熬,反而酥涨麻痒有些快意,又想到是任由段泽在他体内行这荒淫之事,精神渐渐投入,欲念也渐强。   他习惯了在上面,想得也都是主动的事,只好随着段泽的动作揉搓自己前面那根来纾解情欲,脸上泛起潮红。   想进去,真想进去,可偏就答应了这小淫虫。   萧郁忍得辛苦。   段泽也捱不住,他正浑身不得劲,低头一瞥,正看见萧郁用手自读,白皙的五根手指握着紫涨的性器,那物事高高翘着,正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晃动。   他只当萧郁清心寡欲,哪里见过这场面,脑子里轰的一声断了弦,一边抽动,一边红着眼角问他:“郁哥哥,你是不是也想的厉害,这儿怎么一直硬着……”   萧郁被这句话挑逗的到了极限,发狠地咬着薄唇:“可真是快被你逼成圣人,怎么不想,这一夜都想……”   段泽哆嗦着从他身体退出来,推开他的手,抬着一双朦胧的眼:“我给你舔……”   说罢跪在他腿间,含着了那物事。   萧郁紧闭双眼,两手伸进发间,用力攥住发根克制自己,口中喘着粗气。   段泽吸舔一会,喉中焦渴刚刚缓解,身体的饥渴却愈发清晰难耐,恨不得整个人扑在那物事上面,拢在手里反复亲吻,用脸颊去蹭顶端的淫液,另一只手握住自己的肉茎上下套弄。萧郁不知道他这心思,只当他又要迁就自己,强忍着想往他喉咙深处顶弄的欲望,喘息道:“泽儿,不用如此,你只管自己快活……”   段泽迷迷糊糊道:“郁哥哥,我与妓馆那些相公厮混,从来不为人身下,一向也好的很,你来京城后,我愈发想你,不知道怎么了,想着你的时候,在上面就做不尽兴,越做越想、谁我也不稀罕,就想被你插着弄……”   “我知道你不肯,可就是想,都泄出来了还是想……”他红着眼睛,“这话,我只与你一个人说,你不要、不要取笑……”   萧郁就着他身上的热汗抚摸他的身子,摸到哪里段泽就抖到哪里,一会儿摸到乳首,轮流摸弄把玩,段泽闭着眼睛,呻吟越发大声。   萧郁比谁都了解他,轻轻分开他的腿,就着油膏,将手指推入那穴口。   段泽不适应,腿根抖得厉害,   萧郁坐起来,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凑近他耳畔:“是想让我这样?”   段泽全身红如虾子,羞愧得不敢看他,点了点头。   进出的手指又加两根,段泽低头去看,只见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戳进肉穴,在里面翻搅,那滋味明明古怪的很,更说不上好受,心里却莫名满足,喘息愈急,迷乱道:“好看、萧郎,我喜欢、喜欢你的手,喜欢你用手肏我……”   萧郁翻身压在他身上,把他被热汗打湿的长发拢至一处,生怕待会动作激烈扯痛了他,另一只手在他后穴不停揉弄,时不时停下按一按会阴,看着他快受不住,轻轻问他:“泽儿,不要赌气了,在下面吧。”   段泽眼中水汽氤氲:“我、我不会。”   萧郁简短道:“我教你。”   说罢打开他的两条腿,将那坚硬物事顶着穴口,慢慢往里推。他在床上话少,格外认真,这处他和林言却是做熟了的,估摸着往里推进,见他皱眉就退出一点,等他适应了再往里进,很快整支没入。   段泽初次用后庭,身心都格外脆弱,抬起一条胳膊掩着脸。萧郁不折磨他,伴着油膏做好扩张,直接找准他平时最受不了的地方,缓缓摩擦顶弄。妓馆的油膏由数味草药和油脂熬制而成,有催情镇痛之效,被体温烘化了,滑腻香浓,随着动作往外涌,段泽低喘一声,只觉得胀痛里透出一丝酸麻,从那处开始,管不住的往四肢百骸蔓延,先是穴内溽热充实,接着是腿根,后膝盖窝,腰,沿着后脊柱一直到头皮,绵绵密密的扩散。   “舒服了?”萧郁把他箍在怀里,严严实实地抱着他不让动,只有交合之处出出进进。   段泽越喘越急:“说不出,怪、怪的很。”   “忍着。”   萧郁在他敏感的耳后亲吻,动的更快,段泽开始挣扎,扭动地越发激烈,用力要推开他,可两腿却不由自主张到最大,挺腰迎着他,前面那一根也越来越硬。他忍了一阵,实在忍不住了,哀叫着:“萧郎,不要弄了、不要弄那处了,我反悔了、不在下面了!”   萧郁拨开黏在他脸上的乱发:“不爽快?”   段泽失神摇头:“就是你往里一顶,我就想着要痛死了,想你快些出去、快饶了我,你一出去,就又想着快进来撞我那处,再不弄就要痒死了,前面也涨,难受得很……”   萧郁就笑,用鼻尖蹭他的脸:“食髓知味,以后怕是越来越喜欢。”   他看段泽前面那物涨的厉害,知道他还不习惯,凑到他耳畔:“是不是后面要被我插着,还想用这处肏人才畅快?”   段泽点点头。   萧郁也不生气,把他摆成跪趴姿势,伏在他后背上,一面顶弄,一面用拇指揉弄他那话儿的顶端,他常年抚琴,指尖有茧子,段泽舒服得两腿打颤,跪都跪不住,难耐的塌腰咬着被褥,淌出的涎水将被面的刺绣浸得湿透。萧郁握住他那沉甸甸的一支,道:“不是喜欢郁哥哥么,来,在我手里动。”   说罢大力抽动,这姿势进得深,段泽快活的哑声喊着:“萧郎肏我,肏我……”   他低头瞧着那白玉似的手指正握着自己那物事,再忍不住,一股股的泄出来,浓白的精液滴滴答答从萧郁指缝往下淌,段泽拉过他的手,着了迷似的,把一根根蘸着精水的手指放进口中舔弄……   架子床吱吱呀呀的抖,段泽在意乱情迷之际也有些奇怪,萧郁第一次与男子欢好,怎么比他还熟练些,仿佛对他身上的一切了如指掌。   做着做着,一开始的胀痛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得从身体到心都被人爱着,盘桓周身的那股阴戾之气一扫而空,心思柔软纯净。心底那块窟窿,是真正的补上了。   做做停停的,东方起了鱼肚白,窗纸摇曳森森树影,段泽睡得迷糊,混沌间听见萧郁在窸窸窣窣穿衣,俯身在他耳畔低声呢喃。   “泽儿,萧郁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若这般你还不放心,真是辜负了我……”   “我也想对你再顺从些,再低声下气哄着你些,但萧郁为人你最清楚,命能不要,这规矩体面却实在放不下了,你若是满意,这心结解了,就回我身边来;若还不满意,等醒过来,你再指教余生吧……”   萧郁睡醒时,天却并没有放亮,夜色比先前更加深沉。   他往榻上一摸,并没有人,被褥冰凉,段泽不知去了哪里。   他翻身下床,只见门外插着一支白灯笼,除此之外,整座楼都昏惨惨黑沉沉,鼻腔里浮动着一股呛人的尘土气味,走廊空无一人,幽深冷寂,竟像是荒废多年似的。   怎么会?秦楼楚馆之地,最是歌舞升平,夜夜笙歌,怎么如此?那些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都去了哪?那些身段窈窕的歌姬舞姬又都藏身何处?   他提着灯笼,赤足下楼,四下不知何时起了白雾,一切都晦暗不清。   走着走着,心里又有了底气。   这是段泽的梦啊。   大堂空阔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正中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两支红烛灼灼燃烧,照亮方寸之地,段泽伏在桌前,一身红衣,静静凝视那烛火,听见楼梯声响,回头望着萧郁。   萧郁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头发。   “你这又要做什么怪?”   段泽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搂着萧郁的腰:“郁哥哥,你才刚刚同我好,我舍不得你走。”   萧郁从身后揽着他,两手绕在他胸前,满眼温柔神色:“有什么舍不得,生生死死都没拦住我,换了时代也要去找你,你却还不放心。”   “你心里藏着事,不告诉我,不说便不说罢,你尽管别扭去,我只有一句话,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认,我只要你做你自己,你轻松快活,我便高兴,可知道了?”   “不闹脾气了,我们回家吧。”   段泽捉着他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十六)   萧郁猛地睁开眼睛。   周围是雪洞似的白,他看见挂在床头的吊瓶,沿着胶管往下看,手背插着针头。   竟然是医院的病房,双人间,隔壁床上躺着林言,还没醒来。尹舟和阿澈都在,一个伏在床边呼呼大睡,一个窝在屋角的陪护床上,也睡得悄无声息。   风吹着浅绿窗帘,屋里安静极了。   床头两支蜡烛缓缓燃烧,两支平分秋色,火焰灼灼。   萧郁长舒了一口气,起身拔掉吊针。   林言也盘腿坐起来,揉揉眼睛,眼里的血丝还未完全褪去,他转头看见萧郁,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用口型唤了他一声郁哥哥。   萧郁朝他眨眨眼,又指了指身旁的尹舟,轻声说:“我们不告诉他们。”   说罢拍了拍尹舟的后背:“起床!”   尹舟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先抬头看吊针,大叫:“哎呀呀呀不滴了!”   接着回头嚷嚷:“狐狸!按铃按铃!叫护士!”   看见阿澈还在睡觉,这才发觉不对,转头一看萧郁和林言不知何时都醒了,睁圆了眼睛:“卧槽!老子还以为你俩都成植物人了!”   阿澈从陪护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了他俩一眼:“还真回来了,想不到,我以为你俩要在异空间天荒地老呢。”   他吹熄床头的蜡烛,指指吊针:“葡萄糖都挂两天了。”   尹舟一面给两人倒水,一面在一旁观察林言,看见他眼睛充血仍是骇人,怕他是记忆还未恢复,他对段泽怕得要死,也不敢搭腔,林言毫不推辞地抢过水杯一通猛灌,瞪他一眼:“看什么看,走走,出院吃饭去,小爷请客!吃完回家洗澡,都酸了。”   林言坐在床边趿拉上拖鞋,站起来要走,没想到躺了五六天,两腿不听使唤,踉跄着一步栽了个跟头。   尹舟确定他神智恢复,喜出望外,赶紧搀起他,萧郁也跟着下床。   林言走了两步,视线停在房间一角,咦了一声:“这东西怎么还在?”   大家面面相觑,这会才都反应过来了。   那女鬼,莫名其妙的昏迷,段泽的记忆,东北的凶杀案子……   尹舟一拍脑门:“忘了她了!这还闹鬼呢!”   说完扯着林言:“哎我说大仙你是不是法力恢复了,能把鬼收了不?你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怕这鬼把你缠死了,跑前跑后那个折腾……”   “这就缠死了,当我吃素的啊?”林言一愣,“咦,你们怎么看得见她?”   尹舟被噎得说不出话,阿澈一手托着腮,晃荡着两条腿:“有我嘛。”   “你一言不合就睡死过去,萧大公子带着我们俩,快把天都翻过来了。”   萧郁把床头的旧报纸递给林言。   东北的边境小镇失踪案。   林言很是诧异:“竟然查到这里,你们也真是厉害……”   他把报纸展开细看了一遍,趁着空档,萧郁简略对他说了先前的猜测。   林言的眉头越蹙越紧,看看报纸,又抬头看看那女鬼,口型微动,好像与她说着什么。   ……他眼里含着几分悲悯,沉思许久,对尹舟他们道:“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去公安局找徐大哥,恐怕还得去趟黑龙江。”   萧郁问他:“非去不可?”   林言叹了口气,扶着床沿慢慢踱步,唤醒睡得麻痹的身体。   “恐怕是,我倒是无所谓,这些个鬼鬼怪怪的,哪个没有一段辛酸往事?我可管不过来。但这案子你经手过,要是不了结,她不甘心,你也不会安心。”   萧郁淡淡一笑:“知我者,林言也。”   尹舟被他俩秀恩爱秀的要吐,拿过报纸卷着纸筒,敲着手心,很不耐烦:“是朋友就别在这打哑谜啊。”   林言笑道:“与你们猜的其实差不多,这女鬼确实是通过徐谦找到我,也确实被人杀了,这桩案子,十几年都没破。”   “不过有一点不对,你们再猜猜,杀她的是谁?”   萧郁心里一动,没有说话,尹舟看看林言,又看看那份报纸,联想到段泽的记忆和先前的昏迷,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你是说……”   他低头盯着报纸上的照片。   林言点点头:“就这照片里的男的,她老公,现在还帮她照顾着父母儿女的,就他杀的,人埋在他家院子的下水道里。”   三人都呆住了。   萧郁以手掩面,这真是、真是……他总算明白林言忽然昏迷,怎么都不肯醒的原因了。   这相爱相杀的桥段,真是历朝历代都不嫌多啊。   这案子最后的了结,其实没通过徐谦。   林言想来想去,要想走正规渠道,凭他与萧郁两个与案情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报警必定不行,恐怕尸体找到了,他俩也得被带去审讯,到时候怎么收场还不一定。   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按段泽当年的行事手段来解决。   两个人带着一个女鬼一路北上,乘飞机到哈尔滨,再转汽车,最后换了农用拖拉机,开过一个又一个屯子,辗转三四天才找到地方。   这座边境小县城也没想的那么落后,两人找了一间便宜的小旅馆歇脚。   黄昏时,林言从城里一家寿衣店买了做花圈的金纸彩纸,剪成纸人,以人血写符,做了个小小的阵法,将纸人送入那户人家。   当夜,那女鬼年过六旬的老俩口,做了一整夜奇诡的梦。   梦到他们那失踪十余年的女儿绸缎寿衣装裹,面如金纸,端坐在床头,啜泣着说我死得冤。   老两口老泪纵横,拉着女儿的手说闺女你去了哪里,女人以袖拭泪,哀声道:“我在下面,在地底下,我就在你们女婿家的井里,日日夜夜看着你们……”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夫妻扛着镰刀锄头,去了女婿家里。   原来当初死者和丈夫结婚第二年,修整院子时把一个下水道盖子圈了进来,时间久了,就被人忘了。老人坚称女儿昨夜托梦,说她被丈夫杀害,埋在那下水道里,这一闹闹到晌午,邻居报了警,警察将信将疑地按照老汉的嘱咐把井盖启开,在地下四十米一处被砖封住的管道后面,真找到了一具不成人形的干尸。   鬼魂托梦,沉冤得雪,原先让所有人都感动的孝顺女婿成了杀人犯,这一下子全村全镇都炸了锅。   连当年知晓内情的警察都议论纷纷。   老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骂他不是人,当初女儿失踪三天,是女婿陪着老两口来报的警,全程竟没有一丝愧色。   那杀人犯被带到公安局,供认了全部作案过程。   他与死者本就不相配,死者美丽活泼,追求者众多,他却穷困木讷,面目可憎,只是豁出命去对她好,换来她与父母断绝关系,死心塌地嫁他。   结婚五年,生有一儿一女,他没有起色,她仍美丽如初。她找到一份城里的工作,与同事相处甚好,有时与同事小聚,回家晚些,他怀疑她与老板偷情,日夜煎熬,最终在她一次出差前夜,狠下杀手,长痛不如短痛。   人心丑陋,不过如此。   他为她赡养父母,照顾儿女,家里仍挂着两人简陋的结婚照,编织一个谎话,骗人骗己,不曾想天网恢恢。   善恶终有报应。   那老两口想到他假惺惺的所谓照料,恨得咬牙切齿。   林言对那女鬼道:“我就帮你到这里,等执行完死刑,你在人间的恩怨也就了结了,放下执念,投胎去吧。”   林言和萧郁回到北京时,尹舟开车来接,为他们洗尘接风。   在车上时,徐谦给萧郁来了一个电话,声音说不出的兴奋。   “就上次你来问我过的那桩案子,你猜猜怎么着,神了!那案子居然破了!你知道怎么破的?说出来我都不信!这世上还真有什么托梦、什么女鬼!”   “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哪来的鬼。”萧郁笑着回答他。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尹舟终于逮着机会,回头问林言:“哎,林子,还没问你,上次你突然昏过去那么多天,到底怎么回事?”   林言瞪他一眼:“开车看路,就你话多!哥哥就是困了,想好好睡一觉你也管!”   尹舟骂他不识好人心,嘀咕道:“看出来你是婚姻幸福,越来越嚣张了。”   萧郁瞥了林言一眼。   回到家里,林言说去厨房切西瓜,萧郁等来等去他都不出来,跟过去一看,林言摸黑站在厨房里,手扶着案板,低着头,两肩微微耸动。   萧郁就慌了,从后面抱着他:“不要想了,我们与他们不一样的。”   林言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对不起,郁哥哥,我没有给你道过歉,不敢跟你提这件事、更没脸跟你提……杀人偿命,我知道道歉也没用……对不起,对不起。”   “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萧郁哄他,看林言仍无法释怀,扳过他的肩膀,笑道:“你要实在觉得心里有愧,给我磕一个,我就原谅你。”   他是玩笑话,林言却当了真,插烛似的端端正正的跪了下去。   萧郁急的跟着蹲下,一把抱住他。   “这是作什么,折我寿么,你欠我的,我欠你的,三生三世也还不完。”   他在黑暗里摸着林言的短发:“今晚不看电视,我去沏茶,我们说说话,就说从前的事,你想听,我时常陪你聊,你不想听,等天亮,我们就把夜里的话一起忘了,好不好?”   这世上刻骨铭心的爱与恨,大多都不对等,可没有亏欠,哪来的故事?   窗外一枚冰似的月牙儿,慢慢升上来了。   --------------挖坟番外卷 《往生咒》完结----------------------   最后:这是个真实的案子,我记得是《天网》里面的一集,看完很唏嘘,突然想写成故事,就有了这篇番外   其实我觉得林言的心结不是萧郁亏欠段泽,而是他的后悔,这也是我喜欢的林小言吧,特别的温柔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