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作者:莲兮莲兮
文案:
人人都知道黑白无常,却不知道地狱中还有两种无常,一者穿青,一者穿红,专门负责捉拿从地狱跑到人间的厉鬼。
檀阳子就是一名落单的青无常,他的搭档红无常死去三百年了。不过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倒也不需要上头指派新的搭档给他。
然而檀阳子还是会有点寂寞,于是十年前收了一名九岁的男孩当徒弟,没事教教他武功,就像养一只陪着解闷的小动物一样。
只是他没想到十年后这个徒弟长大了,却成天想着成为可以让师傅倚靠的男人……
CP:颜非X檀阳子(愆那摩罗)
美强,年下
内容标签: 年下 恐怖
搜索关键字:主角:檀阳子(愆那摩罗),颜非 ┃ 配角: ┃ 其它:美强,年下,地府,阴间,地狱变相
第1章 相国寺(1)
四月的汴梁上空飘着雾一般轻薄的雨,将那长街上种着的榆树和柳树的叶子浸润得愈发融翠漱玉一般,一排排青黑的檐瓦和粉饰的白墙在雨中多了几分渺远和寂寥,那城中昼夜不休的繁华热闹也被冲淡了不少。
虽然下着小雨,但那碧瓦红墙的相国寺门前仍然密密麻麻排满了摊贩铺位,卖得都是鸡鸭猫犬等牲畜。那洞开的寺门后也各有两排摊位,摆满琳琅满目各式商品玩意儿。人们撑着油纸伞摩肩接踵地穿梭在摊位间,与摊主砍价谈天,大包小包提在手里。
每个月有五天相国寺对外开放,这五天中的相国寺大概是整个汴梁最热闹的地方。
一个没有撑伞的青衣道人从人群之中缓缓穿过。他的面容英俊深邃,看上去约三十上下,可头发却已经都白了。那发上也未束冠,只架了根青玉簪。一身青蓝色的道士服,身形高大,肩膀宽阔,背上背着包裹和一把厚重古朴的青铜宝剑,左手中拿着一把素色拂尘。
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逛看商品,直直地穿入三道门,直到大雄宝殿才停下来,在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像前进了三柱香,之后又缓步走向了坐在大殿门口的位子后面的僧人。
在殿里看守的僧人法号源衡,是个大约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僧。刚才道人进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人器宇不凡,背上还背着剑,心中十分新奇。现在看道人竟然冲自己过来了,连忙站起身来。
道人在他面前站定,右手食指与拇指相扣在胸前结印,微微欠身行礼。那小僧连忙双手合十还礼,“真人从何处来?”
道人说,“弊号檀阳子,从东面来。”
小僧听他声音低沉缓稳,心中愈发涌上一股难言的敬畏来,“小僧法号源衡。不知真人是云游到此,还是前来访友?”
“非云游,也非访友。”自称檀阳子的道人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敢问一个月内,寺中可有什么异常?”
他这样一问,源衡就忽然变了脸色。但很快又带着点尴尬似的摆手道,“异常?没有什么异常。真人如何有此一问?”
檀阳子道,“所谓异常者,便是生活中任何一点不遵循因果的小事都算。譬如说听到不应当存在的声音,或是捡到不应当存在的物件,或是看到不应在的人,或是原本有的东西或人没有了。这些情况都没有么?”
源衡嗫嚅起来。
道士见他犹豫,复又耐心道,“若是此时不说,他日情况只会愈演愈烈。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相国寺这片风水福地恐怕就要福尽气散了。”
源衡听了,心中一凛。其实这两天寺中确实有些古怪。可是住持不让流传谣言,说这是造口业,于是他也不太敢贸然跟人谈起。只是这道人目光冷峻中暗含一丝锐气,而且语气笃定,几乎像是确定此处有古怪一样,便怀疑难道对方是个有些捉鬼经验的茅山道士。他们寺的主持虽然学识渊博,可是从来不屑于去相信妖鬼的流言,放着那些怪事也不理,最后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基层的僧人……倒不如说给这个道士听一听。
“其实……确实是有些怪事……”
若要追根溯源,这些怪事大约开始在一个月前。那天晚上源衡洗漱毕回到僧房,又读了一会儿经才钻入被子里。同屋的师弟源净已经睡着了。寺院的夜晚通常比别处更加僻静,就算是相国寺这样香火鼎盛的大寺也不例外。除了寺外偶然经过的车马,四下再无其他声息,因此哪怕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清晰可辨。
源衡的床铺正对着一扇窗,窗外古槐的影子映在窗纱间,只随着夜风轻缓摇晃。源衡每日看着这树影晃着晃着,眼皮便愈发沉重,很快就会沉沉入梦。可是这一天晚上他才刚刚滑到梦境的边缘,便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拉回了清醒的意识中。
黑暗中,他听到什么人在絮絮叨叨地念经。
大约已经是四更了,这大半夜的源净发什么神经啊?源衡支起身体往源净的床铺上看去,却见源净蒙头大睡,虽然没有打鼾,但呼吸也绵远悠长,没有起来过的迹象。
可是那念经的声音依然如潜流暗风一样漂浮在漆黑的屋子里,声音不大,却模糊不清难辨方向,而且……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这么想着,源衡打了个冷战。
难道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他连忙爬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屋子。他们的僧寮并不大,基本只挤了两张床榻,一座木衣柜,一张洗漱挂衣服的木架。他轻手轻脚地拉开衣柜门,里面满满当当塞得都是僧服被褥蚊帐一类的东西,哪里有藏人的地方。
松了口气,他重又躺回床上,眼皮又变得沉重起来。就连那絮絮叨叨含糊不清的念经声也显得有些遥远了。
“让我进来。”
源衡一下子清醒了。
刚才这一句,仿佛是有人趴在他耳边说的。他耳朵上的绒毛甚至还能感觉到呼吸。
源衡猛地转头,透过熹微的月光,看到对面的床铺上,源净面对着他直挺挺地跪坐在床上,双眼睁得大大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源衡吓得往后退,贴在背后的墙壁上,骂道,“你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疯啊!”
可是源净也不说话,仍然用那种木木张张没有表情的表情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躺下,没一会儿又发出了淡淡的鼾声。
是梦游吗?
刚才那句话是源净说的吗?可是源净分明坐在床上,那句话却仿佛是在耳边……
被这样闹醒两次,源衡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一直睁眼到了天明。原以为可能也就是那一晚上,却没想到三天后,源衡半夜四更左右再一次醒来了。
那一天晚上月色晦暗,黑暗比以往更加浓重,窗外呼呼刮着风,却仍然能听到那三天前听过的,窸窸窣窣的念经声。
窗外树影仍在摇晃,可看着总觉得似乎和往日不同……似乎……多了些枝杈的样子?
而且那些枝杈摇晃的方式,也令人有些微的在意。一开始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可是看得久了,便渐渐发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那些树枝摇摆的方式太刻意了,不像是被风吹得,倒像是……什么极细极长的东西在故意摇摆扭动肢体、模仿树枝一样……
莫名的恐惧汩汩涌来,源衡一把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那过快的心跳却仍然没法让他平静下来。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臭味。
源衡一开始以为是源净放屁了,可是这臭味太奇怪,倒有些像是放了很久的食物腐烂的那种恶臭。
天明之前,源衡终于开始有了些睡意。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那句耳语。
“让我进来。”
如此过了几天,源衡的精神越来越差,便同他师父观义法师说了此事。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还有另外几个人师兄弟也有听到念经声,看到古怪的影子,可是问了一圈也没有人半夜念过经的。有一两个身体弱的师兄弟甚至因此病倒,其他人的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
观义师父将此事告知了住持观云法师,可住持不以为意,认为是有些好事的小僧在故意制造乱子,还禁止僧人们私下里再乱传此事。大家也只好缄口不言。可是如此状况却并无好转,到月中的时候,某一晚源净大半夜忽然起身,将门给打开了,却又不出去,只是站在门口往外探头。睡得迷迷糊糊的源衡便问他大半夜的看什么呢,源净却反问他,“你没听到刚才有人敲门吗?“
源衡莫名其妙,“没有啊?”
源净哦了一声,便又回去睡了。可是自那晚之后,源净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不大和他说话,而且一说话就阴阳怪气的。甚至于又一次他还听到源净背地里和另一个僧人编排他的不是。源净以往和他关系是最好的,这一阵子却像是中了魔障似的,说不了几句就要吵起来。而且不只是源净,这半个月里寺中屡生事端,僧人之间频频起争执,一连发生了三四起动起手来的事件,比过去两年加起来还要频繁,而且都是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主持似乎也被气得够呛,狠狠责罚了那些个动手的僧人。可就算是这样,整个相国寺近来气氛压抑,僧人们之间仿佛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随时都要断裂一样。
另外,还有那种如影随形的腐烂臭味,如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漂浮在鼻间。寮房里有,经堂里也有,禅房里也有。源衡听在厨房做事的小僧源清道,这些天厨房的菜烂得特别快,有些时候前一天才采买的白菜,第二天一看都已经长了厚厚的绿毛,米缸里的米也都生了蛆,布满斑斑点点的霉渍。
檀阳子听源衡将这一切娓娓道来,轻轻哼了一声,眼睛看着那佛像慈悲的面容,“鬼果然在这里。”
第2章 相国寺(2)
源衡一愣,“鬼?”
道人转过头来,极有风度地微微一欠身,“我希望能在这里留宿一夜,还请师父代为通传一声。”
相国寺向来有收留过路挂单的云水僧的传统,可是道人一般来说都会去道观挂单,也不知道他们那为人冷漠严厉的住持会不会同意这位道人入住。不过若是这檀阳子真的会捉鬼,能让他把那夜间念经的鬼收了就好了。源衡歪着头想了想,便说道,“那我去问问我师父吧。”
“有劳了。”
源衡的师父观义法师是个极为亲切友善的僧人,大约五十出头,慈眉善目,待檀阳子十分热情周到,还试图与他探讨一番佛理。不过檀阳子话不多,似乎不想多说,那观义也不勉强,只是请他在一处十分敞亮的禅房中喝了一会儿茶。不多时相国寺的主持观云法师便到了。那是一个身形消瘦的僧人,大约不到六十岁,脸色十分苍白,但眉目冷厉严谨,举止投足很有气魄。他与观义截然不同,与檀阳子也只是简单地行了个礼,便直截了当地问,“听闻真人向我寺弟子询问了不少鬼神之事?”
檀阳子道,“不错。”
“真人若是来捉鬼的,只怕要白跑一趟了。相国寺虽然并非什么清静庄严的大寺,但也上承龙福之气,下被万民之诚,魑魅魍魉断然不敢进来的。近日里不过出了几次小事,有那未见过世面的小僧胡言乱语而已。更何况就算真有鬼魅,真人能驱得,吾辈僧人难道就是平庸之辈,无计可施么?”
观云法师的声音冷冽疏远,带着几分敌意,显然是要逐客的意思,只是说完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旁的观义法师一边为他轻拍背脊,一边柔和了声音道,“师弟,真人不过是想挂单一夜,何必如此。”
观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冷笑道,“师兄,我已经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要由着那些个小子乱嚼舌根。这些浑话还要闹到寺外,岂不是贻笑大方。若是惊扰了圣上,另京都佛气有损,你我都担待不了。”
这一番苛责批评已经直接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而那观义法师却仍不生气,缓声劝道,“这是我的不是,我定会好好教导源衡他们。”
檀阳子将拂尘换了个手,淡淡道,“若两位法师对我有忌惮,我也不勉强。只是古训有云佛道儒本是一家,我倒是没想到堂堂相国寺竟然如此小气,容不下我道家弟子。”
观义法师一听,连忙劝慰道,“真人言重了。住持也只是担心这些鬼神之说流传出去,外人若不知情,以讹传讹,难保会另众生造毁谤恶业。真人若只是挂单一夜,并无其他打算,我们也自会重新考虑。”
观云法师在一旁不说话,只是一双冷淡的眼睛扫向檀阳子的方向。
檀阳子微微勾起嘴角,“贫道只求借宿。”
观义法师看了一眼观云法师,见对方没有什么多余的要说的,便和缓道,“既如此,贫僧便让源衡带真人去客房安顿。”
客房距离僧寮并不远。檀阳子跟在源衡身后缓步走着,听那小和尚问道,“真人您是茅山派的吗?”
檀阳子挑眉,“为何如此问?”
“我听说茅山派的道士都特别擅长捉鬼。”源衡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一看您就感觉您道行高深,您会法术吧?”
檀阳子嗤笑一声,“并不是只有茅山派才会捉鬼。”
“哦……”源衡顿了顿,复又小心翼翼问道,“所以我们寺里真的闹鬼吗?”
“我今晚只是借宿而已。”
那源衡一听就急了,“真人您可一定要想想办法,我们寺里一定有鬼的!”
檀阳子嗯了一声,却也没有确实地应承下来。他话锋一转,问道,“你师父观义法师是观云住持的师兄?”
源衡点头称是。
“这倒也少见。为何你师祖的衣钵竟未传给首徒?”
源衡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在周围,才低声说,“按理说是应该传给我师傅的,可是师祖说师父为人太慈柔,若是其他寺院自然是合适的,但是相国寺不同别处,是天子脚下第一大寺,需要一位更加严谨刚强的住持,所以就……”
源衡的表情有一瞬的忿忿不平,被檀阳子敏锐地捕捉到了。檀阳子便悠悠问道,“那倒真是可惜了。”
一听檀阳子如此说,源衡也便打开了话匣子,“就是说呢!师父他为人慈悲深谙佛理,怎么能因为他不够强硬就……大家其实都十分敬仰师父,就连住持座下的弟子们有事情也更愿意找师父他老人家谈。”
“而且,我看你们的住持身体似乎不太好?”
“其实我们住持身体一向硬朗的,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生病。这两天才刚刚好点就来上殿了。”
檀阳子哦了一声。此时忽听一阵喧哗,便见不远处有一群僧人围着,中间有两位僧人相互大声谩骂,骂得词句那么难听,简直令人难以相信竟是从出家人口中说出的。而且若不是身后有人拉着,只怕早已动起手来了。就连一些寺庙中的信众也在不远处的廊下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另一边的小路上观义师父匆匆从经堂赶了过去,想必是听人报信前去调停处理的。
源衡白净的脸上现出羞愧和薄怒,暗暗啐了一口,“丢人……”
之前源衡说这些日子寺内僧人们脾气暴躁矛盾频发,看来果真不假。
客房在寺院西侧,几间连在一起的长屋,门前种着几株香椿树。源衡用钥匙打开了当中一间屋的门,与檀阳子交代了一番寺内一天的时刻钟点,包括晚课的时间、熄灯的时间、晨起早课的时间和早饭时间。由于寺内僧人们遵循过午不食的戒律,如果实在觉得饥饿,寺外不远处便有多家食肆,都有贩卖素斋。檀阳子一一应下,那源衡便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见源衡走了,檀阳子关上房门,那神色却又冷了几分。
他一进寺便闻到了,那股尸体腐烂了一个月般的恶臭,尤其是在面见观云住持的时候,那种气味强烈到仿佛能够看到形体一般。
寻常人的感知能力没有他这么强,所以只是有淡淡的不适和恶心,并不知道这味道来自何处。
是那住持身上有问题么?
檀阳子将背上的宝剑解下来,又将包裹打开。里面有一包用黄纸包着的东西,几根黑色的蜡烛、火折子、一小袋米、一只青花瓷碗、还有三根筷子。他先将一根黑蜡烛点上,又在瓷碗中放满了米,将手指在剑锋上一抹,滴了几滴血在米上,然后将三根筷子一根一根端端正正插在米中。一阵古怪油腻带着腥味的香气从黑色蜡烛中弥散出来,幽幽飘了满室。逐渐地,原本斜斜投射在地面上的暗淡天光愈发冷了,那窗外一直淅沥不断的雨声也像是被忽然间关掉了一样,骤然止息。薄薄的纸窗外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从那紧闭的门窗缝隙间飘进屋里。
檀阳子睁开眼睛,原本漆黑的瞳仁里面隐隐泛着一丝青光。他推开房门向外看了看,只见雨已经没有了,可是庭院里的树上、墙上、地上、房檐上到处都爬着一种约有碗口粗、难辨头尾的肉色条状蠕虫,有些甚至绞扭在一起形成一团巨大的肉瘤,漫不经心一般在空气里蠕动着,肥硕的身体一环一环地扭摆。这种东西名叫业虫,以人造作的种种恶业为食,活在介于地狱与人间的中阴界里,寻常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由于地狱恶鬼身上的恶业是六道中最重的,所以一旦他们出现在人间,便会有大量的业虫聚集在那一处。
而寺院这样的清静之地业虫向来十分稀少,这里却有这么多,显然有问题。
檀阳子离开房间,从那些结成一团的肉虫子之间经过,往僧寮的方向走去。此时人间的众生他依旧可以看见,只不过他们现出的不再是人的样子。迎面走来的两个僧人一个嘴边长着一串冒着黄水的瘤子,疙疙瘩瘩一直蔓延到胸前。说明此人经常背地里造谣抹黑别人。另外一人看上去尚算正常,但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小小的空洞,说明此人为人麻木,习惯于视而不见眼前发生的种种苦难。
这些人的样子,便是他们第八识——阿赖耶识的样子,也是人们褪去俗世惑人的皮囊后真正的命魂样子。
僧人们的变形通常还算小的,若是离开寺院,去外面看看,便可以发现相当一部分人的命魂已经没了人的形状,甚至常常能看见超越于想象之外的可怕形态,比地狱中的群魔乱舞还要吓人。若是普通人看到,只怕会立时疯掉。
但是檀阳子早已习惯了。
相比起来,这相国寺中的僧人们变形情况似乎比别的寺院要稍稍严重一些。而且根据一些烂疮的新旧程度来看,应该都是刚刚发生的变异。看来这只鬼逃到这里来也没有多久,抓起来应该不会很麻烦。
僧寮附近的业虫明显比别处更多了。但显然还不够。
他寻着愈发密集的业虫往法师们居住的禅房方向走去,此时正是晚课前的时间,过往的僧人们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僧人们之间消息流传很快,他们已经知道有一个会捉鬼的道士住进了寺里,现在应该就在捉鬼呢。因此也没有人上来阻止他。
眼看着业虫越来越多,几乎已经把整片整片的房顶盖住了,无数蜷曲的前端从檐廊上垂下来。却在此时,一个长着猪头,但是两只眼睛都长在一边的僧人忽然向他跑来,对他施了一礼。虽然目前檀阳子只能看到一张扭曲的猪脸,但根据他多年经验,还是能分辨出这个僧人的表情有些古怪。
”真人……天王殿有个人找你……”
檀阳子十分意外,眉梢一挑,一边转身往天王殿的方向走一边问,“找我?我在汴梁并不认识什么人,是不是弄错了?”
“他说他来找一个白头发的青衣道人,还说他是你徒弟。”
檀阳子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被回廊前的台阶绊倒。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冷峻自持的脸也崩裂出一瞬的气急败坏。他连忙稳好身形,清了清喉咙,看了旁边的猪头一眼,尽量用惯常平静的声音说,“知道了,我这就来。”
第3章 相国寺(3)
越是接近那些对外开放的佛殿,俗家的香客信众也就越多,檀阳子眼前的景象也就愈发诡厄离奇。一群身体仿佛融化了一般的肉块从他身边蠕动而过,四肢五官全都长在了错误的位置上,但听声音却是几个朗声说笑的世家公子。远处还有不少趴在蒲团上蠕动的青蛙一般的人形,每磕一下头背上就多冒出一颗癞疮,说明他们祈求的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而令别人蒙受损失的恶愿。不远处那些算命摊位旁坐得那些“道士”的舌头一直拖到地面上,上面爬满了蛆虫;还有那被丫鬟簇拥着的闺秀小姐,命魂却是一具全身皮肉腐烂,只有一头漆黑长发的骷髅。
然而,在那天王殿四个巨大的天神塑像下,却有一个年轻人茕茕立在魑魅魍魉中间。他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袭红衣,手中执一柄长长的素色油纸伞,伞柄上却系着三枚铜铃。他身形高挑挺拔,乌发长及腰臀,只从两鬓松松挽起,趁得他的皮肤愈发如雪玉般冷白。
颜非,檀阳子十年前收留的流浪男孩。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他看不出命魂真身的人类。
颜非看到他,露齿一笑,笑出嘴角一颗尖尖的虎牙。令他那已经初见雏形的诡艳气质中添了几分天真。
“师父!”
檀阳子上前一步,一把将颜非拽到一边没人的地方,总是沉稳冷静的脸忽然生动起来,剑眉倒竖,絮絮叨叨骂道,“你跑来干什么?怎么连渡厄伞都拿来了?!”
“我来帮您啊!”颜非的笑容灿然华美,引得经过的几位小姐也忍不住多瞥了几眼,暗自幻想若是这笑容是给自己的该有多好。
可是接受笑容的檀阳子却只觉得头痛,低声呵斥道,“说过多少次了,我不用帮手!”
“向来青无常身边总要有个红无常吧?”颜非执着地分辨着,“就像黑白无常也总是一起行动,你也没见过哪个黑无常一天到晚自己勾魂啊?我最近学得很快,万一你遇到危险,我也可以帮把手。”
檀阳子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在强压心中的烦躁,一字一顿道,“首先,我这三百年都没有需要过红无常,以后也不会需要。其次,就算要找红无常,也不能是个人类,更不可能是你这毛头小子!赶紧给我回家去!”他的声音低沉压抑,不近人情,越到后面越是严厉。若是一般人听了恐怕早就心生畏惧,乖乖听话了。
可是颜非毕竟是跟着他长了十年的,早就习惯了。他不但不害怕,反而还故意蹙起眉头和眼角自下而上地望着檀阳子。他的眼珠原本就大而黑,这样一做,愈发如同犬类看着主人吃好吃的却不分给自己时的表情。
檀阳子嘴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一下,冷声道,“不要装可怜。”
“……”
“你先回家,明天我就回去。”
“……”
檀阳子叹了口气,稍稍和缓了神色,压低声音放软了语气,“给你带乳酪张家的酥酪回去。”
“……”
竟然连酥酪也无法收买他了,这小畜生简直越来越难哄……檀阳子不由得想念起十年前那个九岁大的小瓷娃娃,给颗糖就笑得开花,还那么听话……唉……
“这里没有给你住的地方,你晚上三更再过来,到东墙那边等我。”檀阳子终于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语气说道,“下不为例。”
颜非立刻喜笑颜开,眼睛里发出光来,“那我晚上来!”
檀阳子摆摆手,轰羊一般说到,“快去吧。”
颜非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不放心一般问道,“师父你不会骗我让我在那干等吧?”
檀阳子耳根处微微掠过一抹心思被看穿的尴尬红晕,但又很快正色嗔道,“我是那种人么?!”
颜非于是再次灿然一笑,笑容愈发如罂粟般魅色横生,身为男子却愈发有了祸水的苗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看着颜非走远,檀阳子如释重负般呼出口气,转过身看向在远处等他的那小僧,却发现那心境未定的小僧还望着颜非的背影发呆,想来是着相了。现在尸烛阵法已经渐渐失效,那小僧一半的脸已经变回了人的样子,另一半脸仍然是猪的模样,那副呆蠢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檀阳子走至身前重重咳了一声,才将那小僧飘远的神思拉回来。他忙问道,“另高徒不待了?”
“我让他家去了。他不是出家人,不好住在这里。而且我已经叨扰了。”檀阳子淡淡道,“多谢师傅带路,劣徒不懂事,若有冒犯处还请见谅。”
“好说好说,高徒真是一表人才!”
“……”
檀阳子回了房,闭目打坐了一会儿,等到差不多到了晚课的时辰了,才再次拿起一支黑色的蜡烛点上。这蜡烛与普通蜡烛不同,乃是取阴湿闷窒之地腐烂了数月的人尸,刮取表面的尸蜡为原料,再混入业虫的肉和普通蜡油制成,名曰尸烛。制作起来步骤繁琐,虽然是统一发放,但使用起来也不能太过浪费。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雨却已经收了。残阳从云彩后面露出半张脸来,彤红的光彩从纸窗外透进,在地上拉出窗格长长的影子。
黑烛燃烧,带着腥味的暗香幽幽弥散,渐渐充盈了满室。随着那香味,原本温暖的斜晖一点点冷凝,变作阴沉惨白的光色。雾气渐浓,十步之外的景物一片模糊,另那门前的香椿树凝结成了张扬而古怪的剪影。业虫比之前还要多了,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不慎踩到一两只的身体,便觉得仿佛踩到了一汪死猪身上刮下来的油脂,触感分外恶心粘腻。
檀阳子拿上那把青铜宝剑,径直来到大雄宝殿外。隔着遥遥一道院落,眼前的景象令人惊异。触目所及铺天盖地都是业虫,长短粗细各有不同,纠结成一坨坨的团块,挂在原本宝相庄严的大雄宝殿的屋檐上、盘在几道朱漆立柱之间。地面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不停蠕动密密麻麻的肉色虫子,仿佛放大了数倍的绦虫相互盘结吞啖。空气中弥漫着催人欲吐的恶臭,比之先前还要浓烈数倍。那树木已经开始枯萎,佛殿门窗上的朱漆颜色也在大片剥落,全然不是世人眼中那金碧辉煌的模样,而是破败腐朽,随时都要倒塌的残缺之相。
就算是已经看惯了业虫这种东西的檀阳子一次性见到这么多也止不住觉得头皮发麻,略略踌躇了一下,便一个纵身,如一片青色浮羽般飘上了殿前那株业虫稍稍少些的古槐。稍作停顿,听那殿中传出洪亮悠远的众僧诵念经典之声,沛然庄严一如以往,配着檀阳子眼中这已经腐朽坍塌的景象十分古怪。只是短短一个月,就可以让佛寺宝刹中的清圣之气毁坏到如此地步,这次的鬼大概比他想象中还要强些。
他脚踏着一根粗壮的长枝,枝桠婆娑作响间,人便已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大雄宝殿那业虫密布的房顶上。原本的琉璃瓦已经被业虫身体中分泌的粘液腐蚀得没了颜色,变得脆弱不堪,他走了一步便发出吱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断裂。檀阳子用脚踢开几只业虫,在檐瓦上一番摸索,试了几次便找到了几块破碎松动的瓦片,一一小心揭开,向殿中望去。
大殿中灯火通明,香云缭绕。众僧分列两侧,随着罄声向着正前方那尊通体漆金的释迦牟尼佛像下拜。住持观云站在最前方,作为维纳的观义则在香案一侧的矮桌前敲着铜罄。原本该是庄严神圣的场面,但由于檀阳子眼中所见的尽是人剥去人形后第八识的外观,那些僧人们较寺外的普通人变形虽少,可似人非人的样子也十分古怪,所以与其说是神圣,不如说是有些恐怖。
檀阳子心中原本的猜测是鬼在观云身上。之前去僧寮那边观望,便发觉越是接近长老僧众的僧寮业虫就越是密集。而那观云似乎有不少嗔怒的习性,加上寺内的人似乎都更喜欢观义法师,对他则是敢怒不敢言,或许会令他更加不平。若是心中的嗔恨压抑得多了,便容易引有共性的鬼上身。
可是出乎他意料,那观云的样貌竟然意外地接近他原本人身的样子,只是因为嗔怒的习性,从口中生出两根长长的獠牙来。纵眼望去,他竟是整个寺里恶业最轻的人了,甚至于身上还笼着淡淡一层乳白色流光,那是修为高深的修行人才会有的光。
更令檀阳子意外的,是那观义法师。
众僧口中仁慈和善比观云更适合当住持的高僧观义,此刻凝固成了一团漆黑细瘦而且佝偻的影子。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长出了无数细长的手臂,如树木的枯枝一般,在整个大殿上空张牙舞爪地舞动着。那些手臂末端都生着一张小小的手,手上有九根干枯的手指,在空中一开一合似在抓取什么。仔细看,会发现就连他的脸上都长出了手臂,五官都被挤得扭曲变形。那些手臂在一些特定的变形更为严重的僧人头部晃动着,细长如虹吸管般的手指从耳朵、鼻子甚至是眼眶插入那些僧人的头脑中。
从远处看,那观义法师早已不是人,而是一只全身都长着密集黑刺的巨大毛虫。只是看着便已经觉得全身发痒,头皮发麻。
原来鬼竟然是在观义法师的身上……
此鬼乃是从阿鼻地狱里逃出的棘心鬼,乃是因为嫉妒憎恨乃至于加害于人的业力吸引才会投胎入地狱中。
地狱与人间几乎是完全重合的,但是因为其中众生身体能力的限制,只能看到并且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地狱道中环境恶劣苦不堪言,可偏偏众鬼寿命都很长,偶然有一些得了道行的,便总能想到办法从一些两界之间壁垒较弱的地点逃离地狱,渗透到人间来。这棘心鬼便是如此。他们会选择一些与他们业力相似的人附上去,以图利用人的气息来躲避地狱鬼差的追捕。
而负责追捕这些从地狱中逃脱的恶鬼的,便是青红二无常。说起勾魂使者无常爷,人人都知道黑白无常。当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时他们便会出现,将灵魂引上黄泉道,喝下孟婆汤,度过奈何桥,投生入六道之中。被自身第八识的业力吸引,或成人,或成畜生,或成地狱恶鬼。
但世上鲜有人知,无常不仅仅有黑白,还有一类无常穿青衣,一类穿红衣,不走黄泉路,却能往返于地狱与人间之中。和黑白无常一样,青红无常通常一起出现,青无常有集业剑,红无常执渡厄伞,未到先能听到红无常伞柄上的渡魂铃,妖魔闻之惊怖四散。
檀阳子,地狱中的名字是愆那摩罗,是个落单的青无常。他的搭档红无常早在三百年前捉捕一只罗刹鬼时死去了。鬼差本就没有可转生的第八识,这一死便是油尽灯灭,天上地下,再也无处寻了。上面也曾经想要给他再指派一名新的红无常,但是他拒绝了。好在他身手很不错,三百年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上面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檀阳子低低地哼了一声,这次的棘心鬼虽然还未造成什么人命,但他太贪心了,竟然妄图将自己的业根种进这福地中来,这样便可以将这道人间和地狱的开口撕得更大。想必那些树枝一样的枯手在夜里四处探寻,影响了不少定力还不够强、内心原本就还有些被压抑的恶念的僧人。这便是为何这一个月来僧人之间关系紧张争执频生。
只是不知为何竟然是附在观义法师身上。
此时殿中人太多,不好下手。檀阳子悄无声息地将瓦片摆了回去,下一瞬人已经不见了。
他步下生风,整个人模糊成了一团青影,越过一座座宝殿的屋顶,袍袖如翅膀般在身后张开。他一路来至众僧的僧寮,以极快的速度在每一间房舍的屋脊上贴下一张黄纸符,最后来到观云法师的房门前。此时尸烛的效力再次消退了,现出了僧寮平常的面貌,青瓦白墙,墙似乎刚刷过不久,干净严整,规规矩矩。
檀阳子思索一番,在观云寮房前几块破碎的石阶下藏了两张咒符。然后又走到观义房门前,仔细看了一番。青瓦白墙,糊窗的纸都已经破了,门与门框似乎有些对不上,以至于门都关不紧,比观云法师的寮房还要破旧些的样子,但是却打理得十分整齐。阶前连一片落叶都没有,窗框上也没有尘埃。
这简朴到寒酸的僧寮,给人一丝丝刻意的感觉。因为窗纸并不算什么稀罕物,相国寺这样的大寺,每年除了香客的香火,就连朝廷都会拨款修缮,就算扣掉所有花销,再加上广发布施也还有许多余钱,实在没必要省这么一点连零头都算不上的钱。若说他不在意自己居住的地方所以任其毁坏,却又偏偏收拾这样一尘不染,就连房顶上都没有杂草。
他想起源衡形容观义的话,仁慈忍让,勤俭质朴,完美到就像是填补了所有住持缺少的东西。就连眼前这间僧寮,似乎都是一种另类的攀比。
檀阳子忽然明白了,为何那棘心鬼会附在观义身上。只因那观义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强烈地嫉妒、憎恨着观云。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那么努力,又身为首徒,明明师父的衣钵就应该传给他,却为了那样意想不到的可笑理由,输给了师弟。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比师弟更优秀,却偏偏要对着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师弟点头哈腰。或许是因为他明明那么讨厌师弟,却还是要为了自己慈祥无争的形象将一切拱手相让。这怨恨经年累月一点点堆砌,终于引来了棘心鬼。
檀阳子记得十五年前他也抓过另一只棘心鬼。这种鬼以嫉妒憎恨为粮食,所以总会挑选那些心中压抑着黑暗妒忌的人来附身。时间越久,它的影响就越强,不仅仅是被附身的人,他周围的人心中压抑的那些恶意也都会一点点弥漫出来。那一次他们发现的太晚了,整个书院的书生忽然开始相互砍杀,他赶到的时候满地都是残肢鲜血,脏器从腹腔中溢出,一张张扭曲的脸上眼珠如鱼一般突出,情状惨烈。
目前这只棘心鬼还只附身了一个月,若是时间再久些,只怕早晚会出现僧众相残的惨剧。
第4章 相国寺(4)
由于房门无法关严,所以并没有锁。他闪身进去,发觉室内也如外观那般,虽然破旧,但收拾得分外仔细,连一片断裂的指甲、剃掉的须发都找不到。他从衣箱里找出一件寝衣,从上面扯下来一条系带,虽然没有身上直接掉下来的东西,有这样贴身的也未尝不可。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块朱砂,在那布条上写下一连串扭曲的字来。那字并非汉文,也并非任何已知的语言,宛如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麻,弥漫着混乱模糊的意味。他将那布条藏在床下,这样一来若是那观义进入了这间屋子便会被他设下的这道囚邪阵法困住一段时间。再加上他在每一间僧寮上留下的符咒,只要待他回房设好最后的一道法坛,便可以形成青冥大阵,将整个相国寺拉入中阴界,到时候便可以强迫那鬼放开观义就范于他。
只不过那观义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捉鬼来的,恐怕对他早就有防范,日光一收、众僧入定之后就会有动作了。他须得回房尽快设好法坛才是。
却在此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口齿含糊,没有语调,似乎是在念经一样。
是有人回来了么?
回身推门出屋,却猛然定住了脚步。
那门外的景象早已变了。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几株槐树,而是几棵缀满彤红果实的柿子树,在暮色最后的余晖里舒展着沉甸甸的枝条。原本的僧寮变作了邻水结着的屋舍,远处青山从两旁环抱过来,山腰雾霭横斜,昏鸦如云雾一般呼啸而过。
恍如隔世般的景色,另檀阳子的心头狠狠地抽了一下。
青红无常身为鬼卒,却常常要在人间行走。所以他们需要一具在人间可以“穿”的肉身。他们会选择一些在母胎中已经死去、命魂已经离体的胎卵住进去,作为新生儿降生在人间。最初他们不会记得自己身为地狱鬼卒的身份,如普通人一般长大,直到十八岁前后才开始回忆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能够随时脱离身体回到地狱中去。肉身会变老,会变得不再好使用,到时候他们便会将之丢弃,再去寻一副新的肉身。
而这一世,檀阳子十八岁以前一直住在紫裳山中那少有人至的清静道观里。那十八年中每一次从他和师兄那间小小的寮房出来时,看到的便是眼前的景象。那颗柿子树上一颗颗灯笼般的红柿子采一个下来,把皮撕开一个口用力一吸,果肉便充盈了满口,甜腻而筋道的口感什么时候都吃不腻。
那已经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想到这里,嘴里竟也仿佛弥漫着那股清甜的味道似的,令人心头浮起淡淡的思念。
这是……阵法?
是那棘心鬼提前动手了?
一般来说恶鬼强行来到人间是十分虚弱的,尤其是白天阳气最盛时都要躲避在人的身体里,只有日落后才能脱离。可是现在天还没黑,它却已经可以动手了么?
檀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本高大挺拔的身体似乎变矮变瘦了不少,那原本的青花道袍也变成了蓝布短衫。用手往身后摸了摸,那斩业剑也没有了。
他变成了十五岁时的自己。
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的男声,“小阳子,又在想柿子呢?”
心头微微一颤,却见屋角后转出一名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熟悉的蓝布短打,肩膀上挑着两桶水。他眉目清秀,身形却十分矫健高挑,笑起来时带着几分腼腆。
那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师兄檀真子,若是他还活着,现在大约和自己差不多已经年近百岁了。檀真子没有他有修道的天分,但师傅若是将独门的长生术传给他,说不定他也会和自己一般鹤发童颜,仍然保持着二十多岁的年轻面容。
只是那少年连弱冠都未能活到。
像檀阳子这样的青无常在十八岁记忆恢复之后便会记得无数年月中的往事,因此也常常显得有些冷情。可是甫一见到那只是单纯人间少年的十八年里十分重要的一人,他脑中仍是翁然一声。
檀真小心地把担子放下,把水倒进水缸,一面回头瞥了他一眼,“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换上得罗,师父一会儿要见我们呢!”
檀阳子还记得这一天,这是师父净虚真人云游回来算出自己将遭生死大劫命不久矣之后,决定将衣钵和他的独门心法都传给师兄的那一天。等天黑以后,师父会把他的十六个徒弟叫到面前,告诉他们以后凡是观里的事,要先问过檀真再来找他。
檀真是师父净虚子的第三弟子,既不像大师兄那样是首徒,也没有檀阳子那样有天分,可师父却偏偏选中了他。当时有几位弟子不服,但是檀阳子则一直是十分支持的。
至少是看起来十分支持。
只有年少的檀阳子自己知道,说一点都不眼红是假的。他与檀真只差一岁,却比檀真更加聪明有天分,平时修炼又努力到吓人的地步,每逢师父考察新教习的武艺他的招数向来是不出错的,但是资质平平的檀真却总是更受师父青睐,也更受其他师兄弟的喜欢。无非就是因为檀真性情和顺体贴,对上恭谨,对下友善;而自己却是少言寡语喜欢安静,永远也学不会像檀真那样笑得既腼腆又真诚,看上去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另那些新进来的小师弟都有些怕他,就连他师父也似乎对他忌惮几分。
檀真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对檀阳子更是分外照顾,所以虽然心中有不服,却不能表达出来,总要压抑着,做出一幅很为他高兴的样子来。然而内心深处、那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地方,却在暗暗期待着某一天檀真会出错。对于檀真师兄,他一边依赖着,一边又稍稍嫉妒着,这般复杂的心态从他那少言寡语的外表根本无法看出。
“你已经死了。”檀阳子望着他,用一种有些惋惜的平稳语调说道。
檀真一愣,啐了他一口,“呿,你昏头啦?好端端的干嘛咒我?”
檀阳子却忽然笑了,只是笑容有些冷淡,“我在这庙里呆了半日,你就在我身上只找到这么牵强的东西么?”
檀真似乎愈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那表情却多了几分关切,”你该不会是发烧了吧?”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在衣服上蹭着,冲他走来。
却在此时,檀阳子忽然将手伸到空空如也的背后猛然一拔,从虚空中骤然劈出一道浩然青光,如流星一般飒踏劈下。那檀真的脚步骤然停住,双眼不敢置信地睁大。
然后,从他的脑门渗出细细一道血迹,沿着眼角流淌下来,仿佛流出了血泪一般。那血迹越来越长,涌出的血也越来越多,最后就如同被快刀劈开的竹子一般从头顶开始开裂。脑浆、血管和内脏失去了骨头和肌肉的包裹支持哗啦哗啦洒落在地上,纵切面整齐到有种恶心的美感,血如河水一般浸透了脚下的土地。
檀阳子的脸上和身上被溅上了不少血液,无动于衷的表情令他看起来如同杀人不眨眼的摸头一般可怖。
一名小师弟刚刚走进院子来,正好看到敬爱的檀真子被那总是阴沉沉的檀阳子劈成两半的恐怖场景,立时就尖叫起来。他的尖叫声引来了更多的人,甚至包括师父。
他最敬爱的、视为父亲一般的师父。不似檀真和其他大部分的师兄弟那样是家人送入观中修习长生术的,他一出生就被随便丢弃在山坳里,若不是被师父捡到恐怕早已死掉了。
当然后来他恢复了记忆,才知道自己只是附在一位深闺小姐体内一颗原本应该被打掉的卵上,意外出生后被那家的老爷指使仆人扔到山沟里去等死的。由于他们这些青红无常一定要寻找命魂已经离体或者根本就没有命魂的死胎才能附身,所以他们的出生通常都不被期待,一出生就被遗弃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并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但是对于年幼还不知道这些因果的他来说,心中就一直有些淡淡的自卑。一定是自己有什么问题,一定是自己不值得被喜欢,才会被一出生就丢掉。所以就算被人捡到了,也还是有被再次丢掉的风险。这种恐惧将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恢复记忆的那一天。
因此年幼的檀阳子,对于师父的疼爱,有种异常的执着与向往。
此时此刻,檀阳子的心境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也像是突然变回了十五岁时那样,看到师傅的瞬间心头骤然涌起一种犯了罪被父亲看到般的恐慌,好像自己真的杀死了檀真一样。
那些师兄弟用看鬼一般的惊恐表情看着他,而师父更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景象一般,半晌终于怒吼一声,“孽畜!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这一吼,却让檀阳子忽又镇定下来。他握紧手中的青铜剑,冷声向空中喝道,“你已经被我识破了,还不现身么!”
众人见他的样子,都道他是中邪了,竟然对与他关系最好的檀真痛下杀手,带了剑的便纷纷拔出剑来心惊胆战地指向檀阳子。大师兄檀易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冷声喝道,“檀阳,放下你手中的剑!”
檀阳子见那些曾经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用那种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厌恶的表情盯着他,虽然明知是那棘心鬼的障眼法,却还是感觉到几分不安和焦躁。他本以为只要杀掉檀真这法术就会破掉,但现在看来阵眼却并不在檀真身上。
难道要将这些人都杀了么?
就算只是幻觉,可刚才那种利刃切开皮肉骨骼时略略顿塞的触感、檀真不敢置信的眼神、散落的脏器和满地的鲜血都那么真实,就算他是个已经活了无数年月的无常鬼,看到自己年幼时曾视为一切的家人死在自己手里,也还是会有种无法控制的罪恶和疼痛侵蚀着他的灵智。
或许这就是那棘心鬼想要的,就算坚强如他们这些鬼差,被暴露在这样强大真实的幻境里时间久了,也总会受到影响。就像现在,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一种若隐若现的怀疑。
怀疑难道自己真的是一觉醒来发了疯,以为自己是个已经活了千年的无常鬼,以为自己的师兄弟都是鬼怪化出的幻想,并且趁此机会杀掉了自己一直隐隐嫉妒的檀真师兄。
“檀阳!你不认识我了么?”说话的是年幼时对他十分关照的二师兄檀玉,他不顾大师兄的劝阻,小心翼翼地走向檀阳子,手中没有拿任何武器,而是张开举起在身前,示意檀阳子他没有恶意,“檀阳,你手里的剑是哪里来的?先放下,有话我们慢慢说好吗?”
檀阳子看着檀玉,心中犹豫起来。檀玉才是那棘心鬼的真身吗?檀玉那沉静安抚的眼神,那双修长好看如女子般的手,那清冽如泉的声音,曾经是年幼的他十分倾慕的。其实比起檀真来,他更加喜欢檀玉,甚至于那喜欢有些隐约地超过了对兄长的倾慕。只是在他长大一些后,檀玉便不像小时候那样时常逗他哄他,甚至有些疏远起来,倒是与檀真的关系越来越好了。大约是檀阳子越是长大,人便愈发少言寡语,面容也愈加阴沉冷淡,令人捉摸不透。
他曾无意中听到檀玉师兄与大师兄闲聊,不知怎么的聊到了他身上。檀玉说有时候觉得“小阳子”越来越怪了,看不清他在想什么,有时那眼神冷不丁一下看过来怪瘆人的。大师兄就在一旁嘲弄的笑,“不只是你,师兄弟那么多,都觉得他怪。你想想连他亲生父母都不要他了,丢在山沟里,说明肯定是有什么问题。”檀玉也没有替他辩护,反而说道,“他对我倒是挺不错,可是不瞒你说,有时候他看我那种眼神,还有冲我笑的那个样子,就挺恶心的。”大师兄大笑起来,“说不准他真的有龙阳之好,看上你了也说不定。晚上把门锁严点吧!”
他还记得那天的自己心里如同吞了一颗又苦又涩的柿子,噎在喉咙里,下不去也上不来。那一整个晚上,他都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觉得眼睛里面又酸又辣。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去主动与檀玉师兄说话了。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是八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在这个幻境里却忽然如昨天的记忆一般真实清晰。这棘心鬼果真厉害,不愧是能够勾出观义那样的高僧内心黑暗的厉鬼。
只是地狱里有这样神通的鬼似乎越来越多了,也不知是何缘故。
望着檀玉那谨慎的面容,檀阳子心中涌出不忍的情绪,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告诉自己不要被幻象所迷,举剑便向着檀玉刺去。只是这一次檀玉似乎早有准备,马上向后折身,就地打了个滚避了过去。大师兄马上挥剑冲了上来,其余师兄弟也一拥而上,欲将他拿下。然而檀阳子的身手远在他们之上,几下挥剑便已经有两名师弟伤亡。檀阳子那十五岁的脸上占满了鲜血,有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静和无情。
“檀阳!你疯了吗!他们是你师弟啊!”看到又有一名师弟被檀阳子一脚踹飞,落地时已经断了气,大师兄的眼睛已经红了。看到大师兄流泪,檀阳子心头又是狠狠一揪。但他不能停,他必须要尽快摆脱这幻境。
但令他惊心的是,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在迅速流失,就连手里的剑都沉重起来。好像不仅仅是外观,就连他的修为也在一点点倒退回十五岁是的程度。
“够了!孽畜!”忽然凌空一道霸道掌力降下,檀阳举剑欲接,却惊觉自己竟接不住,那剑一下子脱了手。原来是师父净虚子亲自出手了。
净虚子当年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面容仍然如二十岁一样年轻,便是因为他修炼的是延年益寿返老还童的长生术,若是不遭遇天劫,恐怕活上二三百岁都不成问题。如今他的修为已臻化境,就算是平时的檀阳子要想应付也要花一番功夫,更何况是现在在幻境中受到影响功力大减的十五岁檀阳子。他只觉得真气逆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张口便喷出一口血来。
檀阳子没想到这幻境对他的影响竟然这么大,是他小瞧这棘心鬼了。他趴在地上,身体像是不听使唤了一样动弹不得。他用尽力气才抬起头来,看到师父那冷峻中隐隐带着一丝厌恶的面容。
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在心底蔓延。他强迫自己忽略这隐痛,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把他当成怪物一般小心翼翼围着的师兄弟,“你以为这样便能困住我?”
“疯了,他真的疯了。”
“该不会是被附身了吧?”
“今天上午还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师父的手死死攥成拳,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欲要抬手,却被檀玉劝住了,“师父,看样子小阳子是中了邪了,或许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才犯下如此大罪。如今还是先想办法除了他身上的邪祟,再发落他才好。”
净虚子思忖片刻,方才缓缓松了手,冷声道,“把他绑了,送入柴房里。待我准备好驱邪法阵再说。”
檀阳子原先一直抓在手里的斩业剑在脱手的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檀阳子也感觉到自己丹田内空空如也,血管中也不见了那些属于青无常的神通力。他就这样被困在了十五岁的自己的身体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师兄把自己捆得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粮食袋子一样被抗在肩膀上,最后又被扔进堆满柴草的拆房里。大师兄看他的眼神充满恨意和陌生,似乎自己已经不再是他的七师弟,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门猛地关上了,檀阳子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莫名地有种放松之感。
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受到这么大的影响?他作为檀阳子的这一世前十八年的记忆不应该对他有这么强大的影响才是啊?而且这幻境太过真实,就连此时被那粗麻绳困住的触感都和真的一样。向来那些鬼怪制造的幻境再真实,也总有一些细节有所欠缺,但这一次的幻境不仅仅符合他记忆中的细节,而且就连被他遗忘的那些人也出现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檀阳子有点后悔没有向上面申请个新的红无常搭档了……
不过此时也还不算到了绝境。到现在那棘心鬼都没有对他下杀手,说明他还不具备在幻境中除掉自己的能力。若是贸然动手,可能反而会令他清醒过来。只要拖得时间越长,幻境就会越脆弱,总有能看出破绽的时候。
可是等到两天两夜过去之后,他开始有些慌了。
在幻境中时间的流逝与现实中不同。两天的时间在现实中可能只是一瞬,也可能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颜非是不是着急了……
这两天中只有檀玉师兄会定时给他送来饭菜和水,并且很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他吃下,只是他一直拒绝吃下任何东西。檀玉试图同他说话,劝他吃饭,但他一直保持缄默不语,因为他知道这次的棘心鬼神通比以往遇到过的要强,若是他开口与这些幻境中的人交流,甚至吃下这里的东西,便会更加快地被那棘心鬼侵入心灵深处。若是被他挖掘到一些对他影响更大的记忆,他就真的危险了。
但即使一语不发,他还是发觉自己这八十年来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反而那前十五年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了。时间流逝得越来越慢,四周的景物在光影中环嗣,变得越来越真实可信。他对自己的怀疑也在不受控制地增长,怀疑自己这八十多年、甚至是那之前作为青无常的上千年的岁月和记忆。
伴随着越来越浓的怀疑而来的,是越来越浓的恐慌。
因为若这一切是真的,而作为青无常的记忆是假的,那么就说明,他杀了檀真,那个把他当成弟弟一般照顾的檀真师兄。他还冷血地杀了两名小师弟,而且是当着师父的面,他还试着杀了檀玉……
第三天黎明时分,忽然门被打开了。檀阳子以为是那所谓的驱魔法阵准备好了,抬起疲惫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愣住了。
来人的笑容隐没在朝阳淡淡的光华里,一席红衣,一柄系着铜铃的油纸伞,却是颜非。
第5章 相国寺(5)
檀阳子愣住了,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颜非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没发出一丝声音,然后走到檀阳子面前,蹲下身来,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在东墙外等了一个多时辰,你不来,我还以为你放我鸽子了,就自己进来了。你看看,幸亏我来了吧?”那漆黑的眸子里还闪着几分得意,一边说着,一边用一种啧啧称其般的目光打量着檀阳子,“原来你十几岁的时候长得这么可爱,师父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那么凶啊?”
檀阳子忍着怒气,低声严厉道,“还不快把我的绳子解开!”
那原本该是很有威慑力的一句话,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说出来,只是让人觉得可爱。
颜非笑得更加迷人,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那红润的嘴唇上,慢条斯理地嘘了一声,“您小声点,不然要把那些人吵醒了。要我帮你解开当然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檀阳子气得牙痒痒,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睛,“你现在跟我谈条件?!”
而颜非却理所应当地一歪头,“别的时候谈你会理我吗?”
檀阳子说不出来,只好叹了口气,“好,你快说!”
“以后你捉鬼,都要让我跟着。不许自己偷偷跑到人间来却不告诉我。”颜非说。
檀阳子怒道,“这像什么话!你又不是红无常,怎么能跟我一起捉鬼?!”
“那我走了。”颜非说着竟然真的站起身,无所谓一样道,“反正我又不是红无常,干嘛救你。”
“你!”檀阳子谅他不敢走远,强忍着不肯松口。可是看颜非竟然真的走到门口拉开了门,他这才急道,“好!我答应你就是!”
颜非关上门走回来,那张漂亮而年轻的脸愈发笑得灿然,“还有,这把渡厄伞给我用。”
反正平时自己不在人间时早就随他去玩了,之前那么离谱的条件都答应了,多这一条也没什么。檀阳子于是点点头,冷声道,“还有么?”
颜非摇摇头,显得十分乖巧,“没了。”
“没了还不快解开!”
“哦。”
颜非从靴筒里抽出一把银匕首,手起刀落便划开了所有禁锢。檀阳子活动了一下手腕,发觉自己的丹田中似乎比之前充盈了不少。可能是颜非的出现多多少少印证了他作为青无常的记忆,也就削弱了幻境对他的影响。
有时候或许让颜非跟着确实是件好事。反正这孩子在修行那些降魔捉鬼的法术方面非常有天分,虽然是人类,却能使用很多他们这样的无常鬼差的术法,倒也不至于成为拖累。
檀阳子虽然收颜非为徒,但是并不曾教他降魔捉鬼的法术,只是交给他一些基本的防身武功、内功心法和长生术而已。就连涉及到自己另一层身份的事也很少对颜非提及。
但这并不能阻止颜非对捉鬼、对无常的好奇。颜非小时候就曾经说过,他的梦想是成为檀阳子的红无常。檀阳子那时只当那是孩童的戏言,毕竟这小子更小一些的时候听说大多数人长大便要成亲时,还说过要娶“师父”这种蠢话。却没想到这些年这孩子倒像是真的想要当上红无常似的,不仅仅开始穿红衣,还偷偷从他放在人间的那些地狱文写成的书籍里学了不少红无常善用的法术。不管他说了多少遍,只有鬼才能当上鬼差,却都无法打消颜非的积极性一样。
“我们下一步干什么?”颜非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一双深邃优美的丹凤眼此时却闪烁着点点星光。
檀阳子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你是如何进入这幻境来的?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在附近?”
“我进来的时候整个寺院都静悄悄的,你当时就站在一间禅房外,周围没有人,只有几棵树。你脚下的土地上画了好几个圈,上面写了很多阿鼻地狱的文字。我怎么叫你都没反应,你的剑也掉在地上,我便用引魂铃做了托梦法,进到你的梦里来了。”
檀阳子略略讶异,没想到托梦法这么艰涩难懂的红无常法术颜非都学会了。向来青红无常中的红无常擅长的便是摄魂引魄、利用种种幻化之术或迷惑厉鬼,或引导被附身之人反抗,他们的法术也都十分玄妙艰深,当年他的红无常也是用了好多年才精通。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那人,他心中一凛,马上控制住了思绪。断断不能让棘心鬼抓到关于红无常的记忆,否则他和颜非就有危险了。
檀阳子道,“既然如此,等一会儿我会想办法引出那些人里的棘心鬼真身,趁我与他纠缠时,你便用托梦法进入观义的梦里去,把他拖出来。”
只要观义可以从棘心鬼在他头脑中设置的迷障中醒过来,那鬼便再难继续附在他身上了。这样才好下狠手捉拿那棘心鬼,否则总会伤到凡人。
颜非乖巧地点了下头,“好。”
檀阳子闭上眼,宁心静气。然后蹲下身,在接近地面的地方一抓。原本只有麦秆和灰尘的地面上忽然现出了青铜剑柄,被他稳稳握在手中。随着提剑的动作,长长的青铜剑无端从空气里析出,一股隐隐的肃杀之气在小小的柴房里弥散开来。
沉重古朴的斩业剑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握着,显得有点不合比例,可那少年又偏偏是一脸的老成冷峻,看得颜非渐渐露出了某种类似于陶醉的表情。
【小时候的师父真是好可爱啊。。。】
檀阳子往门口走了两步,发觉颜非没有跟上来。一转头,看养子在那一脸痴汉相地盯着自己,眉头一皱,“发什么呆?!还不过来!”
“哦!”颜非笑着,脚步轻快地追上去。
如果在现实世界中颜非闻过尸烛的香味,应该就能看到此时有许多枯枝一样的东西从远处一条足有三层楼高的巨型毛虫般的怪物身上探出来,从檀阳子的耳朵探入他的大脑。一般来说这怪物要得到宿主的同意才能刺探到人的记忆中去,但是檀阳子当时是在观义的屋子里,加上这鬼的神通出乎意料地强大,所以便不需要征得他的同意,便可以深入他的意识。
这幻境是从檀阳子的记忆中衍生出来的,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那些棘心鬼幻化出的人感觉到。果不其然他才走了两步便被大师兄发现了。紧接着便是更多的师兄弟涌出来,将他和颜非团团围住。
大师兄冷声说道,“檀阳,我不想伤你,我劝你束手就擒,不要生事!否则不要怪师兄不留情面!”
颜非好奇地看着这些人,问道,“师父,他们都是谁啊?”
他这样一问,旁边的师兄弟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似乎不明白这个明显比他们大多数人岁数都要大一些的红衣青年为什么要叫檀阳师父。而檀阳也知道,这些师兄弟的反应都是来自于他自己潜意识中认为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而做出。也就是说,唯一一个可能不会按照他潜意识行动的,便是那棘心鬼。
于是檀阳子决定换一个策略。他对颜非说,“这些都是你师父小时候的师兄弟。”
四下一片哗然,大师兄喊道,“檀阳,这人是谁?!”
檀阳子转过身,看着那身形高大的青年道,“大师兄,我那时候最讨厌的人便是你。因为你自以为是却为人蠢笨,自认自己是未来的掌门人,对师弟们颐指气使,师父说什么你都不遗余力地执行,可笑最后师父却要将衣钵传给檀真师兄。所以在这个梦境里,每一次都是你先来阻止我。不过你并不是那棘心鬼。”
大师兄听完,露出某种混杂着惊愕愤怒和困惑的表情。
檀阳子锐利的眼睛又一一扫过众人,这些师兄弟以往与他交情不深,都不过是他记忆深处那些简单存在的符号,所以他们没有直接同檀阳子说过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接触。棘心鬼隐藏在他们之中的概率不大,因为它若想要利用他最喜欢的怨恨嫉妒的力量困住自己,便需要引起自己精神上的波动,如此就必须伪装成一个对自己重要,并且是自己心中对他有怨恨的人才是。
如今不是檀真和大师兄,那么...
“檀阳!”一声严肃的呵斥,便见净虚真人凌空而降,白衣翩然,白发如雪。他那双总是带着些疏离的眼睛看向檀阳,神色间带着几分矛盾和心痛,“檀阳,为师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放下剑,师父会想办法为你驱除体内的邪祟。若你执迷不悟,为师也只好不念旧情了!”
檀阳望着他今生的师父,有些慨然地长叹一声。
十八岁之前,净虚真人对他来说是父亲一般的存在,但他心中对他却也是有着怨恨的。从小他一直努力着,试图当一个可以令师父满意的孩子,总以为这么多年就算不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应该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吧。可是在他十七岁末那年,师父的天劫到了。他的宿敌九尾狐妖杀上山来,不仅仅打败了净虚,还将整个紫裳派血洗。最后只剩下他和檀真被那狐妖踩在脚下。狐妖逼师父在两个徒弟中选一个,否则两个人他都要杀死。师父选了檀真,但九尾狐妖却出尔反尔,将檀真杀了,反而留了他一命。
然而留下檀阳子一命却是那狐妖最大的失误。就在狐妖欲要杀死净虚之时,受到刺激的檀阳子忽然提前觉醒了作为青无常的记忆,斩业剑横空而出,飒然死气暴旋间将那狐妖重伤。狐妖逃走了,然而净虚也受了重伤,命不久矣。净虚临死前将长生术的口诀传给了他,而后便逝去了。
檀阳子本来认为自己不怪师父,毕竟那么多作为青无常的记忆涌入脑海,很多东西便都看得开了。可是现在看来,就在师父选择了檀真到他觉醒成为青无常中那短短的一个时辰,他感觉到的那种被至亲之人放弃的痛却还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魄中。
师父选檀真的时候,连一丝犹豫和怀疑都没有。就仿佛在檀真和他之间根本没有犹豫的必要。最后就算将长生术传给了他,也不过是因为他是紫裳派最后一人,不想自己的心血就此中断而已。
就算是一道已经存活了上千年的魂魄,也还是难以释怀这样的痛苦。
“师父,在这样的时刻,确实是会毫不犹豫的放弃我。所以你的所作所为,也附和我心中所想。”檀阳子无视于师父那变得有些模糊扭曲的脸,终于将视线落在了一直担心地望着他的檀玉身上。他锐利如鹰隼的眼神直直地刺入檀玉的灵魂,单手执剑,缓步向着檀玉走去。
“唯有你,檀玉。自从那次听到你和大师兄聊天,听到你话里的厌恶,听到你说我看你的眼神让你觉得恶心的时候,我就放弃对你有任何期待了。我的记忆里对你还有一丝温情,不过是因为怀念你小时候对我的好。但是现在的你却表现得那么担心我,甚至还要亲自喂我吃饭,而且我试图杀你的时候,大师兄就马上冲了过来。看来,这鬼,果真是在你的身上!”
第6章 相国寺(6)
他一边说一边走着,每走一步,身旁那些师兄弟,包括师父在内,都一个接着一个变得透明,如烟云一般消散。不仅仅是人,就连不远处的房舍屋宇也仿佛在燃烧一般,化作黑色的烟气四散飘飞。最后,一切都化为乌有,天空中是一片混沌如血的鲜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道。这是檀阳子熟悉的味道,属于地狱的味道。
那檀玉站在原地,原本清俊的面容一点点扭曲,皮肤下仿佛被油炸一般起了无数水泡,突然间那人体被什么黑色东西撑破了,树枝一样的肢体四下延展开来,如一条巨大的蜈蚣在他面前扭动着。从那密密麻麻的肢体和腿中间,无数眼睛簌簌抖动着盯着他,他听到有声音在他脑中说,“承认吧,你很享受杀死檀真的感觉,所以一开始你才会毫不犹豫的下手。你恨他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夺走了师父对你的爱,夺走了檀玉对你的好,你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你和这个叫观义的和尚没有任何区别!你和我们也没有任何区别!”
檀阳子听着听着,却微微勾起唇角,冷冷地笑了。此时此刻,他那十五岁的身体迅速长高,肩膀变宽,胸膛变得结实宽厚,腰身变得紧窄有力,眉目间描上了坚毅深邃的棱角,那一头青丝也变得雪白,青衣阔袖在他周身弥漫的肃杀之气中翻飞不休。他冷声道,“嫉妒心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感,也是最容易侵蚀人心的□□,但也不是不能克服。”他双手握住剑柄,脚下用力一踏,整个人凌空跃起,如同一道青虹,“当你拥有了上千年的记忆,看了无数人的生离死别,你就知道自己这点嫉妒是多么可笑了。”
语声落,那剑锋便劈开了迎面扑来的无数荆棘般的手臂,直直刺入那遍生着眼睛的主体之中。棘心鬼发出一声扭曲凄厉的嚎叫,骤然间幻境散却,檀阳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站在观义的禅房外,在他身旁的颜非也睁开了眼睛。而此时,正是阴阳交替的时刻,一切鬼怪都现出了原形。在他们面前哪有什么古槐,有的是数只通天彻地浑身都是密密麻麻的手臂的棘心鬼。其中最大的那一只仍然在嚎叫着,似乎受伤不轻。
而在那最大的棘心鬼的根部,一个人形与那怪物黑色的身体融化在了一起。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就是观义法师,只是他此时眼神空茫,嘴微微打开,也不知是生是死。
另外两个稍稍小些的棘心鬼怒吼起来,它们的吼声听起来尖细而扭曲,似乎是野兽,又有些像是小孩子的尖叫。它们那如枯枝般密密麻麻的手臂铺天盖地袭来,其中有一多半竟然是冲着颜非去的。檀阳子一把将颜非拉到身后,青铜长剑挥过便斩去了十数只怪手。然而又有铺天盖地的手影从他身后袭来,他再次将颜非护到怀里,长剑如流星飒沓、行云流水。泛着腐臭气味的淡黄色脓血横飞,但都被他巧妙地避过,甚至还用阔袖帮颜非挡住了一两滴,将那红衣少年护得滴水不漏。
而颜非倒也不见害怕的神色,任由他的师父将他推来拉去,两个人简直如同在翩然起舞一般。他望着檀阳子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看着他那弥漫着煞气的冰冷双眼,觑着他那翩若惊鸿的挥剑动作和那如白练飞旋的白发,竟然不知不觉间有些看呆了。
【师父就算砍人的时候都这么帅……】
“颜非!你发什么呆!”檀阳子的一声厉喝将他从花痴的深渊里拉回现实。对了,他还要帮忙抓住面前这三只超大毛毛虫呢。
“就是现在!”檀阳子一个旋身而起,口念咒语,青色光芒从他的剑身暴涨,隐隐有咒符在他身后闪现。他这势若千钧的一剑,直刺那最大的棘心鬼。两旁的棘心鬼的所有触手都冲着他拥挤过去,那原本护着观义的密不透风的屏障也因此散掉了。
颜非借此机会大步冲了过去,手中油纸伞飒然张开,那上面点着数朵凄艳蜷曲的曼珠沙华,伞柄上系着的引魂铃发出阵阵幽魅渺远的声响。他来到那几乎已经与怪虫的黑色身体融为一体的观义法师身前,用比一般的油纸伞大上一倍的伞盖将他二人罩住,另一只手将那伞柄上的渡魂铃解下来,放在观义耳边有节律地摇着,同时口中呢喃有声。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原本黑色的瞳仁中却弥漫着一片血红,而那观义的眼中也同样浮起一片红色来。
在空中,檀阳子周身燃起青色的火焰。他这一剑名为无常送葬,是十分狠厉的一招,若是成功地刺中鬼怪的命门甚至可以将之斩杀。但是檀阳子并不打算杀了这三只棘心鬼,毕竟他们在地狱的寿数还未尽,就算死去也还是会再次转生入地狱道中继续受罚,而他自己也很可能被上头处分。专业的青无常出手总是有分寸,而他作为一个没有红无常独行了三百年的资深青无常,更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的身上和剑上的地狱之火烈烈呼啸,所过之处那些企图拦截他的棘刺都化成了碳灰四下飞散,那青色映着他冷峻的面容,如修罗一般阴森鬼魅。那剑锋披荆斩棘,直直刺入棘心鬼巨大而坚硬的身躯之中,一声恐怖的咆哮撼动了整个汴梁。
只是这鬼怪的悲号只有一些天生听力比较敏感的人类可以听见,否则对于一般人来说,他们只是觉得今夜的风刮得格外狂烈,隐隐像是鬼哭狼嚎一般。
然而在剑锋刺入那棘心鬼身体的一瞬,檀阳子感到一些不对的地方。可是还不等他反应,一股冰冷至极的气息顺着那斩业剑蔓延上来,手上一阵剧痛,仿佛被刀割裂一般的痛苦。檀阳子痛呼一声,欲要松手,却惊觉手被那极寒的气息牢牢黏在了青铜剑上,一些青蓝色的细线顺着他的手指一点点顺着手臂攀爬上来。
那棘心鬼被刺中的地方燃起靛蓝色的灼目光芒,隐隐凝结成了一朵青色莲花的形状。
优钵罗花!
檀阳子心中一凛。怪不得这棘心鬼之前制造的幻境那么强,并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长到这么大。原来他身上竟有这离恨天上才会有的法宝。只是这天界才会有的七宝之一怎么会落在地狱道的鬼手里,又怎么可能为鬼所用?
然而此时情况不甚妙了。他们鬼最怕神仙的法宝,就算他是个鬼差,与一般的鬼有些区别,但对于像优钵罗花这样就算在离恨天也算是珍奇圣物的法宝也是无计可施。一种久违的惶恐袭上心头,久远以前不堪的记忆复又浮现在脑海了。
那红衣的身影在一片灼目的圣光之中,倏忽之间就化作了飞散的烟尘……
他用力掰着自己的手指,皮肉撕裂的剧痛传来也无暇顾及。然而此时四周的棘刺已经重重将他包围,几条灵敏的手臂已经灵蛇一般卷住了他的腰身,另一些分别缠住了他的两条腿,就连左手手腕也被重重缠住拉开。他整个人悬在空中,被那些棘刺般的手臂缠得动弹不得,右手仍然被黏在剑柄上,那些青蓝纹路已经迅速蔓延到了他的肩膀,开始爬上他的脖颈。他的整条右臂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听到那棘心鬼的声音在他脑中说,“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地狱厉鬼,逞什么威风!哼!你们这些天庭的走狗却怕天庭的东西,真是笑话!”
檀阳子强忍痛楚,冷声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优钵罗花?”而且为什么他会不怕天庭的法宝?
“哈哈哈哈,从哪里得到并不重要,反正你也快要死了。你们青无常为了讨好那些神仙,以第八识铸成斩业剑换得无尽寿命,死后却没办□□回,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怎么样?现在怕不怕?”
那些缠在他腰间的手臂勒得越来越紧,另人呼吸困难。檀阳子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冷静。现在颜非在观义的梦境里试图说服对方醒过来,而这棘心鬼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他必须为颜非争取更多时间。于是他用沉稳平静的声音说道,“就算我死了,也会有其他的青红无常来捉你。你若是杀了我,他们再见到你,就有直接斩杀你的权利。就为了在人间贪图几天的享乐,背上更多的罪业,死后也只会再次转生在地狱道中,值得么?”
“你也曾经是个地狱中的鬼,又已经见过人间和地狱的区别,难道你不知道值不值得?”那怪物粗哑地冷笑着,笑声中却带着疯狂和悲凉,“我已经活了五百年了!在那种地方活了五百年了!凭什么?!凭什么他们神仙和人就可以住在这样好的世界,我们却要呆在那连水喝下去都会烧烂喉咙的地方!”
檀阳子其实理解他的心情。他理解所有那些不择手段逃离地狱,哪怕不惜造下更多恶业、增加自己在地狱中受苦的时间的厉鬼的心情。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是为了能够离开那个地方,能有机会在人间得到一丝喘息,才会连自己的第八识都出卖了。这或许听上去很蠢,但是没有去过地狱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里面有多可怕。
很多的神话故事中总说,生前不做好事,死后下了地狱,会有小鬼将你扔进油锅,或将你推上刀山,或将你的舌头活生生□□,或将你绑在烧得通红的铁柱上炙烤。但其实,地狱中没有那么多专职折磨你的小鬼。那里的众生也和人一样是进入轮回后被生出来的。只不过人是胎生,而地狱道中的鬼则是卵生。只不过生他们的父母并不会抚养他们,通常只会将卵生在一个叫血池的地方,任由它自己孵化。
地狱很大,里面鬼口众多,但是资源极度匮乏。他们的水都如硫酸一般,会烧烂喉咙和肠胃。他们的土地贫瘠,只会生出尖锐如刀的荆棘,却长不出可以吃的粮食,甚至连草都是十分少见的稀罕物,可以当做宝贝卖出大价钱的。能吃的都是地里挖出的蛆虫秽物、或是相互残杀吃对方的尸体。他们的气温不是热到身体会碳化烧焦,就是冷到连手指都会掉下来,没有一分一刻是舒适的。
在这样的环境里,鬼与鬼之间只有吃与被吃的关系。就算有一些鬼国,也不过是一些比较强大的鬼给予一些比较贫弱的鬼庇护,而贫弱的鬼便要为那些强大的鬼猎杀他国的鬼来吃。有些鬼谷国还有特定的节日,这些节日里国内凡是那些孱弱的、身上有残缺的、或是年迈年幼的弱者都可以被任意猎杀,烹煮成大餐供各个城镇的众鬼分享,名曰饕餮节。这里没有亲情、友情或爱情这样奢侈的东西。上一秒还与你称兄道弟的朋友,下一秒就有可能咬断你的脖子。抢劫、偷盗、欺诈、强|奸这样的事更是如家常便饭,每一天都生活在饥饿、杀戮、痛楚和恐惧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只能一人踽踽独行,不可能找到同伴。
偏偏地狱道中的众生寿命极长,很多罪孽最重的鬼寿命几乎与神仙一般长久。漫长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为了活下去造更多的罪业,可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更多的痛苦吗?可是自杀也是不行的,因为自杀也是罪孽,妄图逃离惩罚的罪孽。死后不过是去黄泉路走一遭,最后还是要回到地狱道中来,甚至寿命比之前更长久。
那是一个无法逃离的可怕地方。一旦进入,无有出期。
他当时在地狱中只有不到五百年的服刑时间,但才过了一百年,他便忍不下去了,用永生的第八识换来了现在穿梭于地狱和人间的权利。但与此同时,他知道自己也从此再也无法真正的离开地狱了。
饮鸩止渴,也不过是绝望中唯一的选择。
第7章 相国寺 (7)
“你我既然生在地狱,就是说明我们前世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受罚也是理所当然。”理解归理解,檀阳子还是必须要抓它回去。毕竟职责所在,不能任由这些厉鬼肆虐人间。
“再怎么伤天害理,五百年也够了吧!再说是谁来裁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生在世间谁又是无罪的?!凭什么神、人和修罗就可以拥有这些?!我不服!我不服!”那棘心鬼在他脑中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令他后背发凉,那被烧灼般的冻伤已经爬到了他的喉咙上。
却在此时,棘心鬼忽然再次发出一声混杂着愤怒和惊恐的尖叫。那优钵罗花的光闪烁几下,竟然熄灭了。原本禁锢着檀阳子腰身的棘刺般的手也纷纷松开。那斩业剑刺入的地方,青色的地狱烈火重新燃烧起来,瞬间就燃遍了棘心鬼的全身。
檀阳子心下一松,看来是颜非成功地唤醒了观义法师。
右臂渐渐恢复了知觉,檀阳子拔出斩业剑,看着面前那全身着火的棘心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幕里疯狂扭摆。它旁边两个较小的棘心鬼一只被大棘心鬼撞到,瞬间也着了火,而另一只想要逃跑。檀阳子一个旋身,便将手中的斩业剑掷了出去,精准地插在了那小棘心鬼的身上。青色火焰再次冲天而起,瞬间将那小鬼吞没了。
三只巨大的青色天柱在黑夜里疯狂扭摆,只是原本实在的身形变得有些透明,而且迅速缩小,所以也没对周围的房屋造成太过严重的毁损,只是撞塌了一座钟鼓楼。想是因为观义从那大棘心鬼的根茎里脱身出来,失去了人身的庇护,又被檀阳子重伤,这些棘心鬼根本无法在人间生存很久。
最后那三只棘心鬼变成了三团小小的青色火焰,如鬼火一般在空中飘来窜去,似乎想要伺机逃掉。
檀阳子双手在胸前结印,嘴一张吐出一颗明珠来,衔在唇齿之间。明珠一出,那三道鬼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一样,发出尖细的尖叫声,迅速被吸入了明珠中。一霎那珠子的颜色开始透出些淡淡的灰色来。檀阳子舌尖一动,又将那珠子咽了下去。
这颗摄魂珠也是青无常随身携带的一样宝贝,可以用来暂时关押那些被削弱的厉鬼,若是再被青无常吞入腹中便可以压制更长的时间。每收一只鬼就会变黑一分,等到珠子成为纯黑色的时候,青无常们便必须要回到地狱,将那些鬼送去受审。
鬼影散尽后,一朵形状类似莲花的青蓝色奇花翩然飘落,约有手掌大小,每一片花瓣都仿佛是用玉石雕铸而成,指尖触感寒彻入骨。檀阳子用衣袖垫着将那花拿起来,在眼前仔细一看。
花心深处流转着一丝幽咽的冷光,如眼珠深处一闪而逝的寒芒。
他扯下来一片衣摆,将这优钵罗花仔细包好,收入袖袋之中。
眼前红影一闪,一瞬间檀阳子几乎要以为是那个人回来了……不过很快他便看清此时抓着他的右手拉起他的袖子的少年那张被惶急和担忧侵蚀的面容,“你的手怎么了?还有你的脖子!”
檀阳子将手从少年手中抽回来,拉起袖子掩住那些还未来得及褪去的青蓝细纹,“无妨,一点小伤,休息一晚就会好了。”他又仔细地将面前的颜非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除了头发有些凌乱,颜非似乎毫发无伤,精神也不错,说明在观义的梦境里也没有遇到太多反抗。檀阳子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冷峻严肃的脸也有了些微的缓和,“观义呢?”
颜非用伞指了指不远处那坐在禅房旁边墙角下的孤寂人影,很同情一般叹道,“他大概心情不太好。”
只是这同情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般的小小邪恶。
檀阳子微微皱眉,“你是怎么把他唤醒的?”
颜非用一种无辜的表情说,“我就是给他讲了讲道理就把他感化了啊。”
檀阳子挑起一边的眉梢。要是感化人那么容易还要神仙佛祖干什么……这小子明显是在敷衍他。看那观义此刻表情痛苦空洞的样子,他做的绝不仅仅是“讲了讲道理”这么简单……
他走向观义,只见那人原本慈悲仁善的面容此刻却是一片呆滞,整个人抱着膝盖缩在墙边,身体一前一后无意识地摇晃着,口中念念有声,说着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错了……”这样的话。
檀阳子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沉声唤他的名字。但是观义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在那前后摇晃着,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檀阳子叹了口气,转头盯着颜非,“你到底是怎么把他唤醒的?!”
听檀阳子的口气严厉了起来,颜非便低头玩着伞柄上的引魂铃,有些小心翼翼似的说道,“他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在梦里还一副普度众生的菩萨样子,还说我是影响他修炼的心魔。所以我就往里面挖了挖,把他的第八识翻出来给他看,他就有点崩溃了。我就把他困在了他的第八识里面大概一年的样子,出来以后他就这样了……”
檀阳子有些瞠目了。这些年他独来独往,为了捉过红无常的那些操纵人心意识的法术他也略略习得了一些,知道法术高深的红无常可以掌控任何被他们入侵的人的梦境或是幻境,包括那些人头脑中时间的流逝。也就是说现实中的一秒可能相当于那些人幻境中的十年,亦或是现实中的数年在幻境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第八识里储存的是人无数世累积下来的业障,虽然也有善业,但毕竟没有恶业多。那里就像倾倒腐烂垃圾的深坑一般,是人们永远不想去面对的最真实而丑陋的自己。在尸烛的阵法作用下檀阳子这样的青红无常或许能短暂地觑到人们的第八识具象化成具体形态的样子,但实际上的第八识是如一个小型世界般广阔的存在,是地狱最原始的建筑材料。
换句话说,颜非把观义困在了地狱里,而且是为他一人量身定做的地狱里整整一年。那里面到处都是他夙世累劫的苦难、怨恨、冤屈、恐惧、悲伤,到处都是他最不愿意想起的往事和噩梦,也难怪这人出来以后神智不清了。
他没想到颜非竟然能直接在梦境里挖出人的第八识来。要知道就算是刚刚被酆都招来的红无常也通常要十到三十年的时间才能精通这一招,这孩子竟然只靠自己自学就到了这种地步。
但现在不是夸他的时候。檀阳子沉下脸来,“你下手也太狠了!一般这么强硬逼人面对自己第八识的手段总要等到其他方法都没效果的时候才能使用,而且就算要把他关在里面也很少会超过三天。你竟然把他关进去一年?!这样他醒来不疯就怪了!”
颜非似乎有些委屈似的,低声说,“我这不是担心你会受伤,就着急了吗……他又不肯面对自己,明明怨气都把棘心鬼招来了,他却还以为自己是个特别大度坦荡的活菩萨在梦里给别人开示呢。这样的人你想让他看清楚自己有多嫉恨自己的师弟,除了给他看真实的自己还有什么办法……”
檀阳子狠狠瞪他,刚想说办法多了去了。但转念一想这也是自己有错,明明知道颜非还太小也没有经过正经训练还让他做这么重要的工作,便只好将一通反驳斥责的话咽回肚里去,“你……罢了,等回去再跟你算账。”现在更要紧的是唤回观义的神智。
他们青红无常抓的是鬼,而且要在尽量不打扰人间秩序的情况下,惩罚人类可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平白就把人弄疯了,上头知道了定然又要多事了。
他轻轻在观义脸上拍了拍,然后托起那法师的下颚,强迫对方与自己的眼神对上。等到那双茫然的眼睛终于定格在了他的脸上,檀阳子才用一种罕见的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说,“没事了,你已经出来了。”
观义的嘴唇颤抖,眼泪忽然汩汩涌出,明明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那眼睛里的惊恐却像个小孩子一般,令人看着心酸,“我有罪……我罪孽好重……我害了人……我会下地狱的……”
“你没有害人,害人的是鬼,不是你。”檀阳子耐着性子安抚着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定定凝视着对方,竟给了观义一丝安心的感觉,“人没办法控制自己想什么,有些罪恶或者黑暗的想法都很正常,只要你没有真的付诸行动你就没有罪。”
“可是……可是观云最近身体越来越差就是我害得啊!”观义仿佛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了檀阳子的衣袖,“我……我心里一直恨他,所以才会被那些鬼有机可乘。他们夜里总是在我耳边说他们可以让观云消失,然后我就可以当上住持甚至当上国师,让相国寺更加繁荣,所以我就让他们进来了……是我贪慕虚荣、心生嫉恨,才差点害了庙里的所有人……我有罪!我有罪!”
檀阳子其实最不擅长这些安抚人心的话。这种活三百年前都是由他的搭档红无常来做的……这三百年就算只剩他自己了,他也只是收了鬼就走,也很少会与被附身的人有什么交流。现在听那观义絮絮叨叨的哭着,心下只觉得烦躁,却不知要怎么劝解了。
他又狠狠瞪了颜非一眼,意思是:都是你干的好事!
颜非则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也不敢说话了。
却在此时,两旁原本安静无声的僧房开始渐次亮起灯来。零星的几间房门开了,一些僧人陆续迟疑着走出,满面困惑,似乎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一样的表情。想来是那棘心鬼欲要对付檀阳子,所以竟把这些僧人都困在各自的梦境里了。加上寺院中大部分的僧人都已经被棘心鬼控制,此时控制解除,自然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们看到观义法师瘫坐在地上,面容惨白,立时都围了上来。源衡也在其中,叫了几声师父得不到回应,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于是便对着檀阳子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恳求道,“活菩萨,你既然能驱鬼,就救救我们师父吧!”
檀阳子一般的习惯是收了鬼就悄无声息的离开,哪里被人这样围观过。他愈加烦躁了,却又一时无法脱身。
此时僧群安静下来,默默分开,原来是观云法师来了。住持身上还穿着之前做晚课时的袈裟,容色端严一如以往。他来到檀阳子和观义身边,垂眸看着自己的师兄,然后缓缓蹲下身来,一伸手,竟然将那仍旧兀自喃喃自语说自己有罪的观义拥抱住了。
观义一下子愣了,整个人如化作泥雕,一动不动。
只见观云用手轻拍着观义的后背,用一种与他本人一向铁面无私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说道,“师兄,没事了。”
观义仍旧呆呆的,没什么反应。
观云又说,“师兄,你的心思我知道。我不怪你,因为我也有错。”
观义打了个激灵,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你知道?”
“师兄啊,我们谁都不是四大皆空。你只知道你心中有心魔,难道我就没有么?”观云淡淡地说着,叹了口气,“你心中对我有妒忌,我又何曾没有过对你的妒忌?你天性仁慈和善,对谁都那么好,这是我怎么都学不会的。我知道我没有你的仁善,所以就想在其他方面超过你,没想到师父最后竟真的把衣钵传给了我。我想,这大概是师父给我二人的考验吧。”
观义愣愣地望着观云,嘴唇颤抖,似有些说不出话来了,“我……可是我……”
“师兄,生而为人,便是带着业障和心魔的。我们出家修行,不就是要想办法战胜它们么?”观云竟然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来,“若是真的完美无缺,我们早就成佛了,又怎么会还停留在这人间呢?经此一劫,你我都能坦诚相见,或许是因祸得福了。”
观义眼中的泪愈发多了,无尽的羞愧另他如一个孩子一般哭泣着,但神色间总算又有了生气。
观云暗道自己之前刚愎自用不听劝告,不肯相信自己的寺院中有鬼,险些就酿成大祸。倒是多亏了那名青衣道人,该向他道谢才是。可是当他抬头去寻檀阳子,却发现那道人和另外那名红衣少年已经不见了。
此时天已经大亮,清晨带着几分凉意的街上,已经有不少早起的脚夫行人。马行街两侧不少早点摊位都开张了,热腾腾的辣菜饼冒着热气被从笼屉里夹出来,用油纸包好了递给赶路的客人。
檀阳子接过辣菜饼,转手就递给了颜非。颜非一看只有一个,就问他,“师父你不吃?”
檀阳子说,“不饿。”
颜非说,“怎么会不饿?你前天从地狱回来后就没吃过东西呢!”
檀阳子边走边道,”不用管我,快吃吧。”
颜非却更加吃不下去了似的,有些担忧地问,“师父,我们是不是没钱了所以你才只买一个?”
檀阳子被他烦得直想发作,可是一看到颜非那懂事的担忧样子又发作不起来,深呼吸几口气才说,“你要是不饿,我送给那边的乞丐了。”
颜非看檀阳子一脸阴云密布寒气蔓延周身三尺距离的样子,就知道檀阳子距离被他惹毛不远了,于是赶紧乖乖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饼子。檀阳子看他那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心又有些软了。
他知道颜非等着他训他呢……
“观义的事,也不怪你。”檀阳子用一种淡淡的语调说道,“我本不该让你掺和进来。”
颜非一听却更加急了,“师父,我下次一定会更加小心的!你不会反悔吧?你可是答应了我让我跟着你一起捉鬼的!”
檀阳子瞥了他一眼,“我说什么了,你就说这么一大串。谁要反悔了?”
颜非愣了,“哦……”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经过正经的训练,所以下手才没轻重。从今天起,我会开始教习你红无常的法术。”
颜非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一下子睁大了,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檀阳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瞥了他一眼,又皱了皱眉,抬手用袖子轻轻擦掉了颜非脸颊边沾上的荠菜叶子,口里却冷声说着,“红无常的法术我知道的不算多,但是目前教你也够了。别指望我会给你放水,我对你的要求只会比酆都那些判官的要求更严格,你若是坚持不下来,以后也不许再提捉鬼的事了。”
颜非听着,眼睛都亮了起来,笑容愈发动人,引得旁边经过的行人脚夫频频回头,甚至有迎面的行人不小心撞在一起。
看他高兴成这样,檀阳子心下也有着淡淡的温存。昨晚多亏有他,不然自己还不知道会被困在那幻境里多久。不论如何,应该奖励奖励他。
这么想着,便往曹门的方向转去。颜非正兴奋,却见他忽然改了方向,便问,“我们不回家么?”
“昨天不是答应给你买酥酪的么。”檀阳子头也不回地答道。
第8章 柳洲茅舍(1)
檀阳子在人间的“家”就在汴梁城外汴河北岸一处柳树密集的沙洲上,小小三间茅舍,围着一圈竹篱。园中养了一群鸡鸭,园后有一小片菜地,地并不大,但是足够自给自足了。平日里檀阳子不在人间的时候,颜非就负责照管菜园和那些鸡鸭。这附近没什么人家,所以颜非的朋友也不多,偶然有几个相识的也都是些庄稼人的儿子,共同语言并不是很多。所以大部分的时候颜非闲着无事,便去研究檀阳子留下的那几本地狱文写成的书。没想到他天性聪颖,渐渐地自己竟将八大地狱的文字学会了四种。
檀阳子这一次在地狱待得时间比较久,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回这里了。院子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打扫得很干净,柴草在厨房墙边堆得整整齐齐,房门旁边挂着一串玉米和蒜头。两只大白鹅在院子里悠闲地晃着,吃着地面上洒下的谷粒。隔着墙一株葳蕤柳树把长长的碧丝绦垂进来,带来一丝丝春日的清新气息。
一进门颜非就懂事体贴地接过了檀阳子手中的拂尘和解下的斩业剑,熟稔地将它们挂到内室里专门的位置上。然后又跑到厨房里烧上热水泡茶,忙里忙外一副兴奋非常的样子。檀阳子在椅子上坐下来歇了歇脚,捶了捶酸痛的小腿。虽然修习长生术后可以另这副身体衰老得比常人缓慢四到五倍,可将近九十岁毕竟还是不同于二十岁出头时那样的年纪了,这一天一夜也没能坐一下,为了维护他严师的形象在颜非面前也不好意思露出疲累之色,此时趁着颜非没看见,他总算能在按揉腿部肌肉的时候露出点呲牙咧嘴的真实表情了。
环顾四周,家里一切如常,桌上的瓷瓶里多了一株新采的桃花,给这略略有些寒酸的屋子添了些春色。他嗤笑一声,心想这小子还挺有情调,顺手拿起颜非看了一半的书翻了翻。
是关于如何挖掘不同层次的第八识的那本《阿赖耶识四十八论》,显然看过不止一遍,翻得都起皱了。
“师父!喝茶!”颜非兴冲冲地把茶盘端来,拿起一只刚刚洗干净的空瓷杯给他倒上。茶不是什么好茶,但琥珀的光色弥漫着清冽的香气,闻着倒也不错。檀阳子端起茶碗来啜饮一口,又听颜非问他,“师父,今天午饭想吃什么?我来做?”
檀阳子瞥他一眼,“不是刚吃了早饭吗?”
“可是你一口都没吃啊?”
“随便弄点就是了。”
“那我们吃萝菔面和糖蒸茄子?”
“可以。”
颜非于是又风风火火跑去了厨房。檀阳子看着他那愈见高挑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满足欣慰感。
当初捡到他的时候他还那么小,像个狼崽子一样看谁都是一脸戒备,随时要咬人的样子。一晃十年过去,如今愈发懂事,都会给他做饭了。
只是自己不能一直停留在人间,所以时常要留他自己一人在这园子里。好在地狱里十天才是人间一日,一般他都不会离开太久。直到近年颜非长大了,他回去的时间才开始长了一些。不过颜非似乎对此不是很开心。还记得他十六岁那年自己第一次离开了人间一个月的时间,回来以后颜非整整三天没跟他说话,那种冷漠阴沉的样子简直比自己还要专业,如果是一般的同龄人可能都会被他吓到。就算自己拉下面子来买酥酪和蜜饯哄他都哄不好。这对于一向听话乖巧的颜非来说简直就是违反常理,最后檀阳子无计可施,一气之下就走了,捉完鬼就直接回了地狱,过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才又回来。
结果颜非就莫名其妙地好了,而且比以前还要懂事。檀阳子于是把那次归类为颜非青春期的一次叛逆,也不再提了。
不过好像颜非开始动起当红无常的心思就是从那一次开始?
午时未到,颜非就摆好了一桌子的菜,而且全是素菜。檀阳子为了保持这具身体时间长一些而修习长生术,所以需要筎素,但他从未要求颜非也一定要和他一起。但颜非似乎完全不介意一样,每一次都和他吃一样的东西,而且还变着花样地把素菜也做得跟荤菜一般的美味。
檀阳子夹了一筷子的腌竹笋尝了尝,味道鲜美异常,嘴角也微微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颜非看他似乎很喜欢,便也愈发开心了,拿起自己的碗筷。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颜非问道,“师父,之前我们在你幻境里看到的那个檀玉,是你小时候的师兄吗?”
檀阳子瞥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快。他就知道颜非一定会问在他的幻境里看到的东西……
“嗯。”
“你和他关系很好?”
檀阳子挑眉,“棘心鬼化现的都是我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忌恨之情的人,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和他关系好?”
“因为你看到他的时候周围的光色都变得柔和了一些。而且如果你跟他关系不好的话,只怕早就离开那个幻境了吧。毕竟你当时说在幻境里他对你很好,就说明你有不少机会杀死他,也就用不着我去帮你了。可是你没有下手,说明你明知是幻觉,明知他最有可能是棘心鬼,还是不忍心杀他。想必那个棘心鬼也就是看中这一点,才会变成他的样子吧。”
檀阳子不喜欢颜非竟然在他身上练习红无常那些分析内心的把戏,于是冷下脸来,“有空琢磨这些,没空多花点时间在那观义的脑袋里?如果观义疯了,知不知道我会有多大麻烦?”
颜非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瘪瘪嘴,低头往嘴里扒饭。檀阳子见他那委屈样,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便边吃了一片笋边淡淡说着,“不过是小时候还没恢复记忆之前比较敬慕他而已。后来长大些也就生分了。”
“为什么长大了就生分了?”颜非不解地抬起头来。
檀阳子叹了口气,道,“可能是我那时候性格不太好,让他不舒服了吧。”
说起来,檀玉算是他今生的初恋?被初恋当成偷偷意淫他的阴沉猥琐的怪人,还真是很失败的经历啊……
没错,比起女人,檀阳子更喜欢男人。只是没恢复记忆前他并不懂那是什么感情,后来才明白那种偷听到檀玉的话之后的种种心脏被撕扯般的钝痛还有那一晚晚难以成眠的苦涩是什么。
男子与男子相恋的事并不少见,但在人间终归是离经叛道。不过檀阳子既然是地狱鬼差,自然不在乎人间的规则。
“胡说!”颜非一脸的忿忿不平,“师父你虽然看上去很凶,但人那么温柔可爱又这么高大英俊,他有什么可不舒服的!”
檀阳子一口面条险些喷出来……温柔?!可爱?!
“你这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檀阳子正色道,“怪不得之前那个学堂去了不到一年就赶了回来,哪有先生压制得住你……”
“是我自己不去了的。”颜非不屑道,“那个老头什么也不懂,就只知道讲一些大道理。你再问他为什么这样是对那样就是错,他就只会给你搬出些古圣贤是这样说的来云云。难道圣贤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吗?圣贤也是人,就不会犯错吗?”
看颜非说得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檀阳子嗤笑一声。想那位在整个西汴梁都很有名的老先生要是听到颜非这么评判他,只怕要气得上天了吧……
吃过午饭,颜非收拾了碗筷回来,便看到檀阳子在桌子上摆了一根黑色的蜡烛,一只有些破旧的瓷碗,还有三根筷子。颜非一看就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毕竟尸烛阵这样初级的阵法他早就在红无常们修习的入门课本里读到过,而且也不止一次看到檀阳子把那种味道奇怪的黑色蜡烛收在书房里那上锁的柜子里。
颜非其实早就可以悄悄撬了锁偷偷用那蜡烛练习尸烛阵的布置,对于连托梦术都能学会的他,这种基本的法术再简单不过了。
但是檀阳子告诉他不要打开那柜子,他就真的从来没有打开过。
檀阳子对他说,“第一天,就教你些简单点的。尸烛阵,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颜非难以抑制表情中的兴奋,用力点头,“太阳落山前的人间阳气太重,鬼差无法看出藏在凡人体内的恶鬼,所以要利用尸烛阵令自己的五感进入中阴界来探查。普通尸烛阵的效力可以持续半个到一个时辰,但是如果是用百年以上的古尸榨出的尸油制作的蜡烛则能持续八到十二个时辰。”
檀阳子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那么你是否知道为什么在中阴界能同时看到地狱和人间中的生灵?”
“因为六道之中人居住的人道、小鬼居住的中阴界和恶鬼居住的地狱道几乎是完全重合的,中阴界介于人与地狱之间,于两边都有不少相通的地方,因此是最容易进入的一道,也是最不稳定的一道。”
檀阳子将那只瓷碗递给颜非,“去装一碗生米来。”
颜非照做了,回来的时候便见檀阳子已经将斩业剑握在手里。
“除了尸烛,这碗米还有那三根筷子是用来祭祀中阴界中的小鬼的,如此在我们行事的时候他们便不会阻碍我们。这是地狱道与中□□早就立下的规矩。点蜡烛之前要先准备好米,将这三根筷子竖直插在里面,不可有一丝歪斜。同时口中颂念往生咒三遍。”檀阳子说着,将那三根筷子递给他,“态度要恭敬,去观中给三清上香时是什么态度,此时便要是什么态度。做完这些后,就把蜡烛点上。”
颜非一一照做,最后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吹燃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把那根黑蜡烛点燃。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檀阳子也没有生气,直截了当地将那根黑蜡烛吹熄了扔到一边,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根递给颜非,“再来。”
一连来了三遍,颜非念往生咒念得嗓子都要哑了,却还是不得要领。明明每一步都没有错,到底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法术实在不应该啊?
看颜非面现懊恼职责,檀阳子说,“不要急,这种东西就像学游泳一样,就算你知道所有动作,也还要找到感觉才能学会。”
颜非啊了一声,又问,“那要多久才能找到感觉啊?”
“每个人不一样。”檀阳子用低沉而平淡的声音道,“有些候补的无常一辈子也找不到感觉,就永远只能当个候补。你是人,阳气比那些无常候补还要重得多,不要太乐观。”
“……师父你完全没有在安慰我……”
“嗯,完全没有。”
“……”颜非暗暗地翻了个白眼,他爹果然是在找各种机会打击他想要当上红无常的积极性。但他毕竟已经跟了檀阳子十年了,若是这点小小的考验都过不了,他以后还怎么当可以让师父依靠的男人?!
秉承着这种不服输的精神,颜非一遍又一遍地重来,米换了十来碗,嗓子也哑了。檀阳子坐在一边拿了件颜非有破洞的裤子缝补着,然后又自己跟自己下了会儿棋,又从书房里找了本书来看。到太阳落山前,满屋子难闻的尸臭味中终于析出一道奇异浓郁的香气来,那原本撒在院子里玫瑰色的晚霞也骤然冷却,淡淡的迷雾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远处的水声、村落里的犬吠声和院子里的鸡鸭咕噜声也都戛然而止。
颜非发出一声欢呼,几乎跳了起来,孩子气地喊着:“成了!!!!”
檀阳子看了一眼旁边地上浪费的十几根蜡烛,有那么点心疼。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书拿起剑,“走吧,去外面看看。事先提醒你,有些人看到外面的景象可能会有些不良反应。”
“不良反应?”
檀阳子说着,嘴角若隐若现地轻轻一勾,神情中有一分促狭,“嗯,轻微的有恶心、呕吐、食欲不振的现象,严重点有昏厥或者发疯。”
第9章 柳州茅舍(2)
颜非第一次看到门外柳树上那些懒洋洋垂挂下来的业虫,并未露出很多人类可能会有的恶心或反感的表情。相反,他的眼睛里有的是满满的好奇,歪着头走向那棵熟悉又陌生的柳树。
那株树他每天都会看见,就如同自己的手掌一般熟悉。可是现在的柳树树上已经不见了柳叶,有的是无数自己在空中懒散舞动的肉色触须。树身上也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粘液和藓,还附着着不少蛙卵一样半透明的东西。一两只足有人的腰那么粗的业虫卷在两根树枝上,紫红色的身体餍足地偶然颤抖一下,不知是头还是尾的前端跟着那些“柳条”一起蜷曲弯折。
此外,原本清朗的天空已经看不见了,到处都是青蓝色的雾气。回头去看他和檀阳子的家,却发现那屋子仿佛已经废弃了数年一般腐朽破败,厚重的苔藓蔓延在土墙和门扉上,门窗都已经褪色破烂,屋顶的茅草尚且没有完全腐坏。不仅仅是他们的屋子,就连脚下的地面也变得十分柔软,黏糊糊的,每一脚都会踩出脚印,抬起来的时候隐约能看到泥土中无数盘结在一起蠕动的肉色蛆虫。
“中阴界越是接近土地就越接近地狱,越往上就越接近人间。所以一切腐朽都是从地面开始的。”同样闻了尸烛气味的檀阳子现在也能看到中阴界的这些生物,站在颜非身边说道,“活在中阴界里的生物一般没有什么攻击性,只要你不要冒犯它们。”
颜非指着那业虫问,“我可以摸它们吗?”
“你可以试试。”
颜非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地去戳那树上的虫子。指尖仿佛忽然陷入了一坨软糯的脂肪,湿漉漉的,有些粘腻恶心的触感。那业虫也没什么反应,继续懒洋洋地颤动着身体。颜非把那沾了粘液的手指放到鼻间闻了闻,脸都皱了起来,“恶……好臭……”
檀阳子笑起来,“我们往那边再走走。说不定能遇上一两个人。”
他们来到汴河边上,发现那原本清透碧绿的水现在都变得极为浑浊,散发着一股腥臊的臭味,泛着白沫不说,还漂着一层厚重的绿毛一样的东西。透过那些浑浊的脏物,隐约可见许多古怪的长着肥胖人脸的鱼缓慢游过。原本青碧的草坪也被一些密密麻麻的菌类取代,一些似乎是孢子囊的东西时而啪地一声打开,散出一阵黑色的烟气。
空气里漂浮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阴沉和压抑。
“为什么中阴界里到处都是这么……腐败的样子?”颜非伸出手,任由那些肉眼可见的孢子飘落在他手指上,迅速腐败分解,散化成灰。
“因为这里离地狱太近。这里的腐败程度比起地狱来,可是小巫见大巫。”檀阳子望着一群两边都长着头的飞虫在一株“柳树”下嗡嗡乱叫,伸手捉住一只,那虫子开始大口大口吐出淡黄色的粘液来,在他指间无助地挣动着,“在地狱,这些河里流得不是岩浆就是脓血,地上长得植物也都是剧毒,误食并不会死,但是整个人会像是被烧灼一般全身都是水泡和溃烂。唯一能吃的便是那些从地下挖出来的蛆虫,或者是吃别的鬼。”
颜非微微皱眉。想到檀阳子要在那种地方生活,心里就一阵心疼。
为什么檀阳子不能一直待在人间,和他一起呢?
颜非一回头,然后猛然一吓,往后一退险些跌到河里去,还好被檀阳子及时揽住了腰身才稳住身形。只听檀阳子用他那低沉丰厚的声音说道,“钱叔,收工了?”
颜非一愣,有些不敢相信似的。
钱叔是汴河上柳林坡渡口的摆渡人,平日里也时常会见到。檀阳子不在的时候,钱叔也曾受其嘱托偶尔来家里看看他,给他带来点河鱼河蟹之类的。
只是眼前的这个哪里是人,而是一团全身融化的肉块。那些被粘膜包裹着的血管肌肉变形扭曲,丁零当啷垂挂在身体各处,分不清哪里是四肢哪里是躯干,就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像蜡烛一样融化掉了一样。在头的地方也没有脑袋,只是有几个脓包一样的凸起,上面分散着不同的器官。有些上面长着眼睛,有些长着嘴,有些长着鼻子,而且数量都太多了些。
那怪物的身体里伸出一根血粼粼的细枝,在空气里挥了挥。那头顶一个长着嘴的凸起开始活动起来,“是啊,回家吃晚饭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去哪里云游了?”
竟然真的是钱叔?
颜非虽然知道在中阴界看到的人间生灵都是他们的阿赖耶识——也就是命魂的样子,通常不会太好看。可是他没想到钱叔那样一个平和慈爱的老实人竟然会变形成了这样……
这哪里还是人呢?
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胃里上涌,他有些想吐,又不敢出声。那怪物凑近了他,薄薄的粘膜下那些肉块相互摩擦扭动着,细密的血管扭曲变形,挤出一股股半透明的粘液来。一股刺鼻的酸臭味道扑面而来,几乎要另他压制不住涌上喉间的酸液了。
“颜哥儿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檀阳子笑道,“大概是午饭吃坏肚子了。”
“哎呀,不要乱吃东西。啊对了,我家亲戚最近给我带来好多新摘的李子,回头我给你们送点来?”
“怎好劳烦你?”
“哎,要不是你给老婆子治病,她到现在还躺在炕上呢。千万别客气!”
两人寒暄一番,那怪物终于慢吞吞地蠕动走了,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一道半透明的粘液痕迹。
檀阳子见钱叔走远了,才转过头来看看脸色惨白强忍着不要呕吐的颜非,轻轻一笑,“这就受不了了?”
颜非嘴硬道,“谁说我受不了了?我没事!”
“钱叔这还算好的,你还没见到他妻子。”檀阳子说着,又慢慢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顺着那长长的汴河指向远处雾霭中若隐若现的汴梁城,“还有那城里的的无数人,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颜非想象了一下,整个城都是这样血淋淋的、冒着粘液且散发着恶臭的肉块在街上蠕动,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檀阳子也不管他,径自继续沿着河堤向前走。那些垂着肉触须的柳树间有不少佝偻细瘦的灰色人形窸窸窣窣地攀爬穿梭,但是体型比正常的成年人小很多,四肢尤其细瘦,但是肚子却如麻袋般不和比例的大,趴在地上活动的样子很像是巨大的人形蜘蛛。它们光秃秃的头上只生着零星几根毛发,脸上生满流脓的烂疮,挤得五官都变了形,身上不着寸缕,却也看不出性别来。它们掩藏在枝干之后,贪婪的小眼睛在阴暗的光线里反射着黄绿色的光,从四面八方窥视着檀阳子和颜非二人。
这种人形的生灵数量虽然不如业虫多,但是颜非每一次转头,都能在那些扭曲的树木后面看到它们的影子,想来便是六度经中写过的那些生活在中阴界里的小鬼。它们似乎很怕檀阳子,每一次他一走进,那些小鬼便如老鼠一般四散逃开,口中发出咕叽咕叽的诡异声响。
“人在死后会在中阴界停留短暂的时间,这里与人间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到处都是腐烂破败的样子,还有很多小鬼。所以很多刚死的人会吓得神智混沌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黑白无常就在这里捉住他们,带着他们走黄泉路,喝孟婆汤再过奈何桥投胎。他们的阿赖耶识会决定他们来生变成什么东西,或许就会变成这中阴界里的一只小鬼。”檀阳子仰头看着那抱着树梢偷偷看他的一只小鬼,神情间似有一瞬的怜悯,“人类总以为会有阎王来审判他们的罪恶,其实不论罪恶还是善良都是人定的,并没有谁会来审判谁。最后决定他们变成什么的,只有他们自己。”
颜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的手指细长白皙,掌心丰满红润。为什么自己的手没有变形?是不是自己无法看到自己的命魂?他于是有些担心地问师父,“我的命魂是什么样?”
檀阳子料到他会问他这句话,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不到你的命魂。”
颜非的眼睛倏然睁大了,“什么?!为什么!”
檀阳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收你为徒,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颜非脑子里翁然一声。檀阳子的话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海里不断盘旋回荡。
原来,这就是原因……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收留他……
他问过檀阳子很多次为什么会选择收留他,檀阳子总是用一些含糊不清的回答来搪塞他。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了……
他幻想了很多次,为什么师父会选中自己。或许是因为看自己可怜,或许是因为自己让他想起了什么故人,或许是因为他一个人太久了觉得寂寞……
却没想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这么简单而冰冷。
因为不知道为何看不到他的命魂,所以先留在身边,观察观察……
颜非感觉心头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但是他倔强地没有表现出那种闷痛的感觉,只是抿紧了嘴唇,手在红袖里紧紧攥成拳,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是……因为我没有么?”
“人类和鬼差不一样,不可能没有命魂,除非你是一具僵尸。但你有血有肉,确实是活着的。”檀阳子转过身来望着他,冷冽的眉目间稍稍柔和了几分,伸手轻轻按住颜非的肩膀,安慰道,“不要担心了,此事我去了酆都会再托人仔细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先例。”
颜非没有作声,只是点了一下头。
“今天时间不早了,就到这里吧。”檀阳子越过他,率先走回茅屋的方向。颜非望着那高大挺拔的青色背影,原本总是乖巧微笑的面容却渐渐凝固,眼神深邃中带着一丝丝的忧伤和不甘。
不够……还是不够……
不论他表现得多么乖巧出色,师父的眼里,还是没有他……
在师父的心里,颜非永远只是被捡来的那个看不到命魂的孩子。
欲望在心底燃烧,带着毒的火焰在血液里蔓延……
不够……颜非还想要更多……很多很多……甚至是全部……
想让师父只看着他,只对他笑;想拥住那宽阔坚强的肩膀,拦住那被青色腰带束着的腰身;想看到师父更多的表情,更多的样子……
想把师父关在一个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地方,让他再也没有办法离开……
颜非忽然打了个冷战。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第10章 柳州茅舍(3)
两天后,三更时分,忽然有人在敲院门。
檀阳子放下手中的书,心中略略有些讶异。这么晚怎么会有访客?
此时颜非已经先去睡了,怕他被吵醒,檀阳子便快步去开门。门外披着一身轻薄月色站着的,是一名穿着和檀阳子近似的青衣的男子,年纪大约不到三十,身形不如檀阳子高大,面貌虽然平常,那温醇的眉眼却多了几分儒雅之气。檀阳子眉梢微挑,“达撒摩罗?你怎么来了?”
被称为达撒摩罗的人笑道,“听说你这回在相国寺闹的动静有点大啊?”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对方,转身就往屋子里走,用带着几分嘲弄的口吻道,“承让承让,没有你去年在襄阳闹的动静大。”
达撒摩罗与檀阳子一样是个青无常,两个人是同时期成为青无常的,尚且称得上是朋友。他一边走着一边四下打量檀阳子的家,口中啧啧称叹,“像模像样的,这都是你的那个小徒弟打理的?”
檀阳子嗯了一声,进了屋,用火折子把茶炉点上,将茶壶放在上面把之前已经有些凉了的茶稍稍热了热。达撒摩罗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用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制成的令牌,放到桌上推到檀阳子面前。
檀阳子用眼睛瞥了一眼那没有写任何字的令牌,将茶倒入空的茶碗里,一边推给达撒摩罗一边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令牌上向来应该有用地狱文写成的鬼名,由判官分发给各组无常负责捉拿的。而空头的令牌倒也真是少见,说明有鬼在人间作乱,却查不出名字来。
“我那边遇到的有点棘手,判官让我找你去搭把手。”
檀阳子有些意外。青无常达撒摩罗和红无常库玛摩罗两人的实力在青红无常中算是出类拔萃的,是很受他们的顶头上司——罚恶司判官韩子通器重的一对。能让他们觉得棘手的恶鬼必定不简单。
可是最近也没听说哪个鬼王越狱了啊?
达撒摩罗正色说道,“襄阳最近接二连三发生弑母弑父的惨案,杀人者之间没有什么联系,最小的只有十岁,最大的却有五十岁了。被害者之间也没什么共同点。这事越闹越大了,只怕在汴梁也能听到风声。”
檀阳子道,“我前天才刚刚回人间,还没听到什么。弑母弑父……确定跟鬼有关系么?”
“襄阳就那么大,短短一个月内已经发生了八起类似的事件,平均每隔三天就有父亲或母亲被他们的孩子杀死。如果不是鬼,难道是襄阳那些做儿女的集体发疯了?”达撒摩罗摇头道,“可以确定的是鬼不在任何一个犯人身上,那些杀人犯被官府抓起来以后的反应也都不太一样。有些人哭个不停,有些人一脸麻木,但不论问什么,他们都一声不吭。现在整个襄阳人心惶惶,父母子女之间心生嫌隙恐惧,好多父母甚至把自己还年幼的孩子们锁了起来。锁不起来的也有好多被赶出家门的。”
“弑父杀母乃直下阿鼻地狱之重业,发生的如此频繁,确实不正常。”
“更奇怪的是,库玛试图入侵那些杀人者的梦境查探,却像是撞上了什么屏障一样,不但无法深入,本体还被严重烧伤了,若是再出来的晚一步只怕连命都要没了。”达撒摩罗的面上露出几分心疼之色,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怒意,“她现在无法与我一同行动,等你去了,只怕还得送她回地狱一趟疗伤。”
听闻此言,檀阳子心下咯噔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还不知道。我听库玛说,她刚进去,眼前红光一闪,便觉得整个人都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剧痛难当。”
红光?
檀阳子从袖中拿出那用布巾包着的优钵罗花,小心翼翼地打开。达撒摩罗一看便惊得站了起来后退两步,神色间有一分恐惧,“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在相国寺捉鬼的时候,发现那棘心鬼身上有这个。三百年前类似的事也出现过,你还记得么?”那青莲花的森冷光芒辉映在檀阳子的瞳仁里,将他那原本就冷峻肃穆的面容映得愈发阴森了。
达撒摩罗当然记得,檀阳子的红无常就是死在离恨天圣物药师舍利的圣光之下。他的眉心皱了起来,“你是说,库玛受伤也是因为遇到了天庭的法宝?”
“能在瞬间将红无常伤得那样严重的,很有可能……”檀阳子道,“如果是真的,这天庭的法器接二连三出现在恶鬼手里,大概不是巧合了。
达撒摩罗点头道,\"总之先把那鬼抓住,带回地狱去交给查察司审问清楚便是。”
檀阳子用布巾将那青莲花盖住,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我要带颜非一起去。”
达撒摩罗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要带颜非一起去襄阳。”
达撒摩罗几乎要以为檀阳子是在开玩笑,可问题是檀阳子从来不开玩笑。他语塞了片刻,问,“你是不是暴露在优钵罗花附近太久神智受到了寒气影响?这种事怎么能带一个小孩子去?”
“他不小了,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要及弱冠了。”檀阳子平静地回答道,“这一次在相国寺,那棘心鬼受到优钵罗花的加持将我困在幻境里,多亏了他我才能顺利收鬼。他悟性很高很有天分,假以时日或许能……”
“可他是人类!”不等檀阳子说完,达撒摩罗便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达撒摩罗为人谦和,很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我知道你养了他十年有了感情,可是人类是不能成为红无常的!就算他学会了红无常的法术能帮你捉鬼,可之后呢?难道你要他以人类之身进入地狱?!那样的话就算他的身体没有被地狱里那种严酷的环境摧毁,恐怕他的精神也会崩溃,你这是害了他!”
他说的话檀阳子何尝不明白。鬼之所以能附在人的躯体上,是因为鬼的身体比人类虚浮。因此即使鬼难以承受人间的阳气,却可以以人的身体作为屏障正常生活。但是人的身体太稠密,不能附在鬼身上,而地狱的环境那样恶劣,是人类的身体难以承受的,又无法以鬼身作为屏障。所以只听闻又鬼来到人间,却未尝听说有活人进入地狱的。
更何况那地狱里的景象,寻常人类根本就无法理解,无法想象。任何拥有人类记忆的人见到那里的诡谲邪恶,都会疯掉的。
檀阳子从来不希望颜非走上这条路。他收留颜非并不是为了把他教成红无常,只是当时看他那样可怜,眼睛中却有着一丝不屈的倔强,与记忆深处的某个人有几分相似。而他又确实一个人太久了,就像是收留流浪小动物一样收了这个徒弟,教他防身的武功和一些道教的内丹之术而已。檀阳子希望颜非可以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平安长大,或读书考取功名,或自己做点小生意,或入门派习武当个武将或是侠客,或娶个媳妇平平淡淡地守一方田地。如何都好,就是不要与地狱扯上关系。
他试过很多种方法,讲述地狱中的惨景恐吓他,不允许他修习法术,威胁他再偷看那些书本就家法处置,甚至曾经将那些与地狱有关的书都付之一炬。但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够阻止颜非。看着那些书本在火光中燃烧,颜非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扑上去,也不管火会不会烧到自己,就要把那些书抢救出来。吓得檀阳子连忙一挥袖用阴气压熄了那火,好在没有真的烧到他……
颜非是铁了心要学,就像是着了魔一样。
见檀阳子不说话,达撒摩罗叹了一声,眉目间有些慨叹之色,伸出一只手放在檀阳子肩膀上,谆谆劝解道,“愆那,我知道三百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希瓦摩罗。诚然,没人能够代替他,但他已经去了那么久了,你也不能总这样下去。我们青无常擅长的是武力和诛魔阵法,再怎么修习红无常的法术也不可能有他们洞悉心灵的天分。你一个人到现在虽然侥幸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可若是遇到了这次的棘心鬼那样狡诈的,总是要吃亏。我看,这一次回去你不如就向韩判官申请一名新的红无常,以后也不必一个人踽踽独行了。”
“不行!”
突如其来插入的尚且带着一分少年人稚气的声音,门也随着被一把推开了。只见颜非仍然穿着睡觉的寝衣,肩膀上披着一件红色外衫,发丝没有束起,漂亮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愤怒似的,瞪向达撒摩罗。
檀阳子愣住了,刚才沉浸在思绪里,竟然没察觉到颜非在门外偷听。
达撒摩罗虽然有察觉到,不过认为两人的谈话也没什么好隐藏的,所以也没点破。他虽然知道檀阳子收养了一个孩子,却一直没有见过,此次初见,只见那融融月色和氤氲烛火两相交融在少年那糅杂了如女子般精致的眉眼和男子的硬朗轮廓的惑人面容上,如瀑发丝垂散在脸颊边,即便带着怒色,却仍旧令人惊艳,一时也有些呆住。
檀阳子微微皱眉道,“你怎么起来了?“
颜非踏进门来,眼睛还瞪着达撒摩罗,”你们说话声音那么大,怎么睡得着?”
“不得无礼。”檀阳子也有点纳闷。颜非一向是最乖巧懂礼貌会哄人的,他们附近的邻居每一个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这回是怎么了,“这位是襄阳的陶悯陶先生,还不快见过。”
陶悯是达撒摩罗这一世的名字,他在人间的身份是一名算命测字的师傅。
颜非不情不愿地草率抱拳作揖,却只是急急看着檀阳子,“师父,你要去襄阳?”
檀阳子对他的无礼十分不满,但达撒摩罗在,又不好教训,便冷冷嗯了一声。
“你会带我去吧?”颜非问。
“再说吧。”檀阳子拉下脸来,“你先回去睡。我还有事要与陶先生说。”
“你答应了我的!”颜非执拗地逼问道。
檀阳子眉目间浮现出怒色,此时达撒摩罗见气氛开始紧张了,便忙开口道,“此行路途辛苦,贤侄不如在家等候,你师父很快就会回来的。”
“师父,红无常能做的事,我都能做!”颜非只是不知天高地厚地一个劲儿盯着檀阳子。
“好了!”檀阳子一拍桌子,把达撒摩罗都吓了一跳,可颜非却还是用那种执拗的、无法撼动的清冽目光盯着他的师父,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似的。檀阳子有些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心,怒道,“我说不带你去了么?大半夜吵吵嚷嚷像什么话!”
第11章 柳州茅舍 (4)
从汴梁到襄阳路途遥远,三人租借了三匹马一路疾驰,中途要在驿站换几次马。
上一次颜非与檀阳子一起远行还是在他刚刚被檀阳子收留的时候。那时的檀阳子在人间并无固定居所,随遇而安,遇到道观就挂个单,没有的话风餐露宿也是常有的,而颜非也就跟着他一起四处漂泊。
当时小小年纪却已经尝尽人情冷暖的颜非只想有一个安定的住处,累了有一张舒适的床可以睡,饿了可以吃上一顿饱饭,下雨时头上有一道屋檐挡雨。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段两人苍天为盖大地为席的日子,想起那时檀阳子做得野菜汤,却有些怀念了。
所以这一次出门,颜非分外兴奋。包了好大三包行李,结果被檀阳子勒令只允许带一个包裹。他精挑细选,折腾了半宿才挑拣好。一路上他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如两颗黑珍珠一般流转着灵动的光芒,那张略带红晕的面容也愈发如桃花般冶艳,与那一身如火的红衣相得益彰,乍一眼看去,叫人忍不住惊叹,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他们在驿馆落脚,一进入吃饭的正厅便有许多惊艳的目光落在颜非身上,而颜非却像是都感觉不到似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同檀阳子说话。
“师父,他们说房间不够,只剩两间了。不如我们两个挤一挤吧?”说着,又扬起令人心跳漏一拍的迷人笑容,叫那附近桌的两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也看得直了眼睛,另一边一位卖唱姑娘也红了脸。
可是这笑容的接受者檀阳子却偏偏对这美色免疫,“不够?这家驿站我来过几次,从来都没满过。”
颜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道,“大概是春闱赶考的人比较多吧?”
檀阳子嗯了一声,一挥手道,“那你就去要两间吧。你我一间,陶先生一间。”
达撒摩罗在一旁摇着折扇,但笑不语。
颜非于是去柜台上跟掌柜要了两间房,付了定金。而这边檀阳子和达撒摩罗寻了张桌子坐下,小二很快给他们端来了茶水和花生米,报了几个菜名。檀阳子简单点了几个那小二便去了。达撒摩罗看着柜台那边在名簿上登记的颜非说,“你这个徒弟跟你的关系还真是好。”
“我把他养大,关系当然好。”檀阳子给他们三人倒上茶。
“不是一般的好啊。”达撒摩罗啧啧叹道,“那天晚上我就说了句劝你找个红无常,他看我那眼神,就跟要把我吃了似的。”
檀阳子低低笑了几声,“让你多管闲事。”
此时颜非也过来了,挨着檀阳子旁边的凳子坐下,从檀阳子手里接过递来的茶杯便咕噜咕噜灌了下去,喝得急了呛了两声,檀阳子就给他拍了拍后背,“慢点,又没人抢你的。”
颜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报赧地冲达撒摩罗笑了笑。这一路行来,他对达撒摩罗的态度已经和缓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后者不再提红无常的事了。
菜端上来了,三人默默吃饭,偶尔闲聊两句。之后檀阳子先回了房间,颜非见驿馆外的几树桃花开了,便想去看一看再回房。达撒摩罗也同他一起散了散步,两人之间一时无话,便闲闲地问了句,“说起来,我还不知道贤侄是如何遇到我这位好友的?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可不是什么有爱心喜欢带小孩的人啊?你是怎么把他给’收服’了的?”
颜非正伸手攀折了一枝桃花,听到了他的问题,思绪飘回到久远的往昔,目光中竟有几分温柔,“我被我父母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又把我卖给了杂耍班班主。那个班主对我不好,我就想逃跑,但是没跑成,差点被打死。后来就被师父救了。”
他说得语气平平,字句简单。寥寥几句,说得却是一段充满了苦难和眼泪的过往。
那班主不仅仅对他们这些学习各种杂技的孩子们又打又骂,为了保持他们身体的柔软度连饭都不给足,还时常对小小年纪的他毛手毛脚。那个班主本身就是个变态,班里很多男孩子都被他猥|亵过,而现在他显然打上了颜非的主意,幸好有班里的几位师兄护着才一直未能得手。颜非那时虽然还不太懂情|欲之事,却也知道这种事多么罪恶,尤其是偶然夜间听到班主的房间里传出的哭喊声,知道那都是师兄们在代替他承受凌|虐,恨意早就在心中累积成渊。
颜非本来是想要杀了那班主替师兄们报仇的,偷偷弄来了老鼠药下在那班主的茶里。谁想到那班主竟然没死,被大夫给救活了。颜非在师兄们的掩护下逃跑,却还在破庙里被班主和打手们给抓住了,当即就把他按在地上要将他活活打死。足有手臂那么粗的棍子,一下一下打在他瘦小的背脊上。那些人不知道什么叫做仁慈和怜悯,暴力的快|感令他们脸上露出扭曲的微笑。
颜非嘴里、鼻子里都是血的味道,眼前一阵阵发黑,疼痛渐渐麻木,那时他本以为那就是自己的终结。
可忽然那棍子停了,劲风从脸颊边擦过,只听那原本按着他和打他的打手惨叫两声飞了出去,周围围看的乞丐和路人也是一片惊呼。
颜非还记得自己那时一抬头,逆着光便看到檀阳子那冷峻高傲的面容,恍然以为自己看到了仙人。
檀阳子当时是去那附近捉鬼的,中途路过破庙,却看到了这样一段毫无人性的虐待。当时他刚刚用过尸烛阵不久,效力还未消失,便发现几坨变形得极为严重的爬满蛆虫的烂肉围着一个竟然没有任何变化的男童,下死劲儿地用棍棒抽打着那小小的身体。男童的惨叫声在庙外都听得到,周围那些麻木的乞丐和路人竟没人阻止。附近还有一个怪物,全身上下都长满了和男人那处形状类似的肉瘤,弥漫着恶心的淡黄色粘液,在那边喊着“打死他!打死这个不知感恩的小贱货!”
这样变形的怪物檀阳子一看就知道他是犯了什么样罪业的人。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这样没有人性的人他自己上上世记忆恢复前也遇到过,以至于只要看到就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
只可惜他是青无常,不应当伤害人类性命。
颜非只看见那谪仙般的青衣人周身弥漫着可怖的肃杀之气,用他根本看不清的速度瞬间就移到班主面前,手中青色长剑猛然一挥,便听那班主惨叫一声,裤裆中已经是一片血色。
班主的那玩意儿被割掉了。
看着在地上惨叫扭动的杂耍班班主,檀阳子只是冷笑了一声。周围的人都被吓呆了,那几个打手更是瘫软在地,还以为他是修罗夜叉。檀阳子嫌恶地甩了甩剑锋上的血迹,回身走到背后布满血污的颜非身边,蹲下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颜非勉力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拉住了那从天而降拯救他的神仙的衣角。
”别走……”
檀阳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看不到颜非的命魂才收留他,还是为了这两个字。
那一次由于伤了凡人,檀阳子在地狱中被狠狠责罚,被剥光了衣服在红莲地狱中受了十日极寒之苦,身上被人间无法体会的极寒冻得龟裂,皮开肉绽,血色流溢而出迅速凝结,宛如身上开满了红莲花一般,美丽而残忍的刑罚。
但檀阳子一点也不后悔。
那地狱中的十日后,檀阳子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人间,穿上了人类的皮囊后便强撑精神去客栈里找等了他一天一夜的颜非。在见到颜非的一霎那他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颜非虽然不知道檀阳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承受了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这拯救他的神明大约是为了他,才变得这么虚弱。黑暗中年幼的他紧紧握住檀阳子那比他宽大许多的指节,像是抓住溺水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都只是隐藏在颜非和檀阳子记忆中的秘密。颜非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他的回答才这么简单。
然而达撒摩罗只听着颜非那简略到不能再简略的叙述,仍然面现悲悯,歉然道,“竟然是这样,是我问得唐突了。”
颜非却仍然笑得灿烂,“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常常听愆那提起你,此次一见,你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达撒摩罗说着,语气中却似乎另有意味,“你对于他的另一个身份知道的想必也不少?”
“他不愿意告诉我太多地狱里的事。”颜非淡淡说着,看不出表情,“但我确实知道一些。”
见颜非说得含糊,达撒摩罗知道他对自己依然存有一丝敌意。他和缓了神色笑道,“那么,你应当也知道,青红无常每过三个月必须要回一次酆都复命,否则地狱便会派出其他无常将之捉拿回去。“
”知道又如何?”
“若你要当红无常,便必须要去酆都。你打算怎么去呢?”
颜非那双魅色横生的眼睛一霎那竟显得十分冰冷,面无表情地看着达撒摩罗,“我听闻画圣吴道子之所以能作地狱变相图至如斯栩栩如生之境,便是因为他曾去地狱亲游了一番。若是他能去,我又为何不能去?”
达撒摩罗有些意外,忽又温和笑道,“市井传言,如何能信呢?”
“市井传言的话,又怎么会记载在黑绳地狱文写成的《扶灯小记》里?”
达撒摩罗一怔,眉头微微一皱,扶灯记乃是酆都归命司里的禁书,要得到判官的首肯才可能借阅三日,并且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书中内容。人间怎么会有人知道?“你如何得到的扶灯小记?是愆那摩罗拿给你的?”
“当然不是。”颜非翻了个白眼,似乎认为他是笨蛋一样,“放心吧,那本书现在还在酆都。我自然也有我的办法。你若是要去告诉师父也行,我是不会承认的。到时候看看他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如何?”
这一番话中的挑衅已经非常明显了,达撒摩罗为人一向谦和,甚少树敌,却不知道为何这少年对他有这么深的敌意。他暗忖这少年只怕不只是看上去这么乖巧简单,却不知道檀阳子对此是否知情。
他左思右想,重又笑起来,“是我多事了,贤侄莫怪。”
颜非轻哼一声,眼神微微流转,说了句,“师父有我当他的红无常就够了,我可以做得比任何人或鬼都好。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他说完,便拿着那支桃花,回了客栈。
檀阳子自己一人在屋子里打了一会儿坐,修炼了一会儿长生诀。他十分讨厌他们青红无常必须经历的这种不入轮回的转世,尤其讨厌找找到新的皮囊后的前十八年没有记忆,又由于附在不应当出世的胎儿身上,所以童年常常会遭受到虐待或冷遇,令没有记忆的他承受了很多不必要的痛苦。虽然这些痛苦在恢复记忆后常常可以被他忽略掉,可伤害毕竟还是会在他的精神上留下痕迹,积少成多,便很容易变得越来越偏激。很多青红无常死去并非死于和鬼的战斗,而是由于经历了太多人间的黑暗苦痛,在地狱中也得不到安宁,最后或是自尽而亡,或是叛出酆都被昔日的同僚围剿杀害,总之都不是什么太好的结局。而没有了命魂的青红无常一旦自尽,便是灰飞烟灭,再不存在了。
因此若是能用长生术保持这具躯体的时间长一点,便可以少转一次世,对自己的身心健康都有好处。
收了功,见颜非还没回来,他便换来小二送热水上来。今日奔波了一路,满身都是风尘,另本来就爱干净的檀阳子身上十分不爽快。他脱了衣服进入浴桶,将全身都浸泡在蒸腾着氤氲烟气的热水里,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他伸手拔了发髻里的玉簪,如雪长发瞬间倾泻下来,在水面上如白练般铺展开来。
颜非拿着桃花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屏风后面传来哗然水声。转头看去,便见熹微的柔光从屏风后透出,勾勒出宽阔的肩膀、紧窄的腰臀。那刚硬中不失柔美的线条,在微醺的光色里愈发朦胧惑人。颜非咽了口唾沫,整个人呆在原地。
檀阳子忘记拿换洗的衣服过来,便在腰上裹了块布巾,转出屏风来。晶莹的水珠一颗颗附着在光滑而结实的胸肌、腹肌上,一直蔓延到被布巾遮住的小腹以下,布巾微湿,包裹着修长有力的双腿,蜜色的皮肤因为热度而泛着微微的红晕,长及腰臀的白发湿漉漉地缠绕在后背和腰身之上,那一向冷峻肃穆的面容也因着困顿现出几分慵懒。
颜非一时间脑子里翁的一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像是沸腾了一样,往着某一个可疑的部位汇聚过去。
檀阳子一出来,便看见颜非傻呆呆站在门口盯着他,手里拿着一只桃花,脸色红得像要滴血。他有些奇怪,便问,“你呆站在那做什么?从哪弄来的花?”
颜非却忽然转身,猛地拉开门,箭一般跑了出去,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檀阳子。
第12章 父母祠 (1)
檀阳子不知道颜非是犯了什么病,青少年的心他真是越来越不懂了。他摇摇头,擦干了身体,换上了一件宽松的白色单袍,也未束发,推开窗闻了闻这春日融融的暖香气息。这样的味道在地狱里是不可能闻到的,那里只有刺鼻的硫磺和酸液臭味,闻得久了仿佛正从身体里面开始腐烂。
过了一会儿,颜非总算回来了,脸蛋还是很红,而且气喘吁吁的,似乎在外面跑了很久的样子。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桃花,只是有几颗花苞显然已经零落了。
檀阳子挑眉,“你干什么去了?”
颜非有点不敢拿眼睛看他似的,低着头走到桌前将那桃花插在空空的瓷瓶里,结巴道,“我……我出去散步……”
“散步怎么散得一头大汗……我让小二换一桶水,你也洗一洗吧。”檀阳子说着要出门叫人,却被颜非拦住了,“不用了,我就用你的水稍稍洗一下就好。”
檀阳子皱眉,“这怎么行,水已经脏了。”
“不碍事。”颜非的脸不知怎么的更加红了。
见他这么奇怪,檀阳子也懒得分辨,就随他去了。此时夜色已经渐浓,檀阳子便先上床躺下,听着那屏风后偶尔传出的水声,昏昏沉沉在梦与醒之间徘徊了一阵。隐约感觉有人爬到床上来,颜非身上熟悉的那种带着点艾草味道的气息弥漫,他便知道是颜非来睡觉了,于是特意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来。
却没想到那温热的躯体却如影随形地依偎了过来,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手臂也被抱住了。迷蒙中的檀阳子嘴边还是拉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来,这么大了,睡觉的时候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抱着他的手臂。
朦胧中,似乎有什么轻盈的东西在脸颊上啄了一下,软软的。
接下来几天的路程都与第一天相似,白天赶路,晚上在驿站或是城镇中的客栈里休息。如此行了半月后终于远远可看到那倚靠着岘山铺展开来的广袤城郭,中间被一条玉带般的襄水分开,晚辉清波,于宏伟中更添一丝柔情万千。
他们一进城,便发觉城中气氛异样。
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原本门庭若市的商铺也冷冷清清,人们脸上挂着一层麻木冷漠,听不到什么欢笑喜悦的声音。
颜非有些讶异,虽然没来过襄阳,可也早就听说襄阳是个不亚于汴梁的繁华城郭,可如今看着,怎么却是一副萧条景象?
檀阳子也纳罕道,“你不是说一个月发生了八起命案,虽然多,也不至于把整个城搅城现在这个样子吧?”
“八起弑父弑母案,统共死了十一个人。我离开这一来一回也有一个月,只怕现在已经不止八起了。之前这一连串的案子就已经弄得人尽皆知了,城里谣言四起,有说是怪病肆虐的,有说是妖魔附体的,还有说是有高人下了诅咒的,但都预言这事还没完。”达撒摩罗面容凝重,看着路旁那正合上门板的食肆,“人们相信这诅咒会在全城蔓延,所有做父母的都可能会被他们突然发疯的孩子杀掉。有些做父母的同时又是别人的孩子,防范自己的孩子的同时又要被自己的爹娘防范,最亲近的人之间也失去了信任。据我所知,很多恐慌的人甚至把自己的孩子们锁在地窖里,防贼一样防着。有些父母还联合在一起到处宣扬那些流言,让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关起来,直到诅咒过去。官府也管不过来。”
亲子关系,原本该是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纽带,却在一连串的命案和流言中被狠狠地撼动了。
“大概是因为我们人对于家有种强烈的执着吧?家乃是立城、立国之本,如果家内亲人之间都在相互猜忌提防,对外肯定更是充满敌意。八桩命案就足以搅乱整座城了。”颜非用一种不痛不痒甚至有些讽刺的语气说道,“那些当父母的还说有多爱自己的孩子,现在出了点事,还不是自保为上?“
檀阳子瞥了颜非一眼。他知道颜非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将他卖掉一事心中一直怀有怨恨,此刻嘲讽几句,也是正常的。这样想着,心中对颜非又升起几分怜惜。
他们鬼是不懂什么叫家,什么叫父母亲情的。这些年在人间投胎辗转也有过不少父母,但由于是不被期待的婴孩,所以还是被抛弃的次数居多。就算侥幸没有被家人放弃,到了十八岁记忆觉醒,对于亲情的感觉也就淡薄了。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某个被重重记忆业障埋没的角落,对于那类似于亲人的亲密羁绊仍旧有着一丝向往。
而这十年来,颜非虽只是他的徒弟,却是第一个给他这种类似亲人感觉的。他想就算颜非可能会突然发疯杀掉他,他也不舍得将那爱笑爱撒娇的少年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因此他也就愈发无法理解,为何会有父母紧紧凭着猜测就放弃自己的孩子,又怎么会有父母因为家里穷就把自己的孩子当做货品出售。
达撒摩罗在本地也算是个有些名气的算命先生,在城东有一座不大的宅子作为他和红无常在人间的落脚处。此次檀阳子和颜非便不用再住客栈或去道馆挂单了,直接去住他家的西厢房。
达撒摩罗的红无常库玛摩罗是一名大约三十岁左右、相貌娇艳成熟的女子,在人间以陶悯先生的内人身份自居。她一开门见到达撒摩罗便露出了明媚逼人的笑容,再看到他身后的檀阳子,那笑容微微一敛,可是又看到檀阳子身边笑得很可爱的颜非,那笑容便忽然又绽放得前所未有的妍丽了。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小弟弟,好可爱啊!”
颜非乖巧地叫了声,“姐姐好。”
这一声姐姐从那红润好看的嘴唇里说出来,足以另天下任何女子心中酥软。库玛摩罗眼中的母性光辉顿时浓烈得快要溢出眼眶,伸手就想去捏捏颜非那张嫩白的脸,可是手还没伸到一半就被檀阳子不着痕迹地挡住了。
檀阳子目光凌厉如刀,冷笑一声道,“不是说你受了重伤,怎么还是这么色心不改?”
库玛摩罗一向和檀阳子性情不和,见面就互怼,经常弄得当和事老的达撒摩罗两边不是人。见状她也只好收回手,轻哼一声,口中啧啧道,“你这硬木头是从哪里拐来的这么好的孩子,跟着你真是可惜了。”
颜非睁大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么和檀阳子说话的。
檀阳子轻蔑地勾起嘴角,“你倒是可以问问他,是愿意跟着我还是跟着你?”
“好了好了。”达撒摩罗赶紧站到两人中间,一手搂住了库玛摩罗的腰身带着她转个身往堂屋走,“那么久没见了,一见面就拌嘴像什么样。你身上不好,别着了凉。”
檀阳子跟在他们身后,仔细观察了一番库玛摩罗,确实能看出她那擦了胭脂的脸颊实际上非常苍白,嘴唇上也没什么血色,走路更是步伐虚浮,气息不稳。
颜非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红无常,好奇地看着前方的两人,低声问,“师父,他们是夫妻吗?”
“在人间是的。”檀阳子说,“在地狱没有夫妻这种东西。”
“那……所有的青无常和红无常在人间都是夫妻吗?”
“当然不是。”檀阳子嗤笑一声,似乎认为这个问题很滑稽,“有时候是扮作兄弟姐妹,有时候扮作师徒,扮作主仆的也有。只要是方便的身份,什么都可以。”
可是颜非还是用那种专注而沉静的眼光望着他,似乎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檀阳子和颜非安顿了一番,和达撒摩罗夫妻一起吃了顿饭。期间檀阳子询问了更多关于库玛摩罗受伤的情况,却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库玛说她根本来不及看清到底是撞上了什么,只是觉得忽然间全身都燃烧起来了,为求自保便急忙退出了那个中年男人的意识。
一顿饭下来她咳嗽连连,面现疲惫。檀阳子见状便知道她受伤太重,实在不应当继续在人间停留。达撒摩罗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饭一结束,就将库玛摩罗扶到床上,握着她的手让她放心,檀阳子会帮他处理这边的事情。
库玛摩罗虚弱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上眼睛,眉间隐隐现出一道红色符文。等到符文消散,她的呼吸和心跳也骤然停止,恍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然而颜非知道她并没有死,只是她的本体回去地狱了,所以只留了这具人类的皮囊在人间。檀阳子回地狱的时候,也总是会将他的人身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后来有了和颜非的家,便将身体留在家里,由颜非照看。他们的身体仍然与本体有着一线联系,所以并不会腐坏,但还是要小心不能受到重大的伤害,否则身在地狱的本体也会受伤。
颜非看着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檀阳子,熟悉的好奇又在心中升起。他还不知道檀阳子在地狱的本体是什么样子呢。
看过往一些被檀阳子抓去的鬼的反应,似乎是很可怕的样子?
第13章 父母祠 (2)
达撒摩罗离开襄阳的这一个月来,城中又陆续发生了十起案件,其中有五桩是弑亲未遂,显然是因为一些为父为母的人已经对自己的孩子有了提防。犯人都已经被官府控制,关在襄阳提刑司的大牢里,若想见到他们,要么由红无常将他们带入那人的梦境,要么就等入了夜悄悄潜入。
红无常这条路肯定是行不通了,虽然颜非在那自告奋勇,但被檀阳子拒绝得斩钉截铁。
“不行。”
“可是托梦术我已经用得很熟了啊?”
“不行!库玛摩罗为何会被重伤的原因还未查明,太危险了!”
颜非执着道,“你们之前说很可能是有法宝伤了库玛姐姐,可是鬼才怕法宝不是吗?我是人,应该不怕的啊?”
达撒摩罗听了他的话,眼睛亮了一下。但还不等他开口便听檀阳子说,“我说了,尚且不知道库玛摩罗受伤的原因,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因为天庭法宝。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檀阳子的表情和语气愈发严厉,剑眉紧紧皱在一起,周身散着一层凛然的寒气,显然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达撒摩罗也觉得事情没弄清楚前没必要冒这种险。毕竟以颜非在檀阳子心中的重要程度来看,若是这少年有个什么意外,檀阳子会不会如三百年前那样失去控制伤了人命都难说。
颜非见檀阳子要生气了,心中虽有不甘,也只有暂且屈从,不再言语了。
檀阳子对达撒摩罗说,”你在提刑司没有人脉么?”
“有是有,只是这次的案子已经惊动了汴梁,所以犯人看得很紧,我的线人也没办法放任何人进去。”
“不必他放我们进去,你只要找他要到里面狱卒的班表,还有大牢里的路线图就好。”
“这个应该好办,我明天就联络他。”
檀阳子点点头,转头看颜非,见他神色间似乎有些失落,便轻轻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说,”今晚早些睡,明天你我还有事要做。”
颜非纳闷道,“什么事?”
“我们要先去出了事的人家拜访拜访。”
……………………………………………………
这一系列古怪的弑亲事件的起始在襄阳南岸岘山脚下的小镇中,一户说不上贫穷但也不算富庶的普通人家。死者是一名五十岁的老妪,人称丁婆婆。而杀害她的是她的女儿苏良娣。达撒摩罗早已将前八起案件的犯人死者名单以及他们的居所都打探清楚了,檀阳子和颜非起了个大早,骑马来到那依山傍水的秀丽小镇。
早晨的空气里尚且带着露水的湿凉气息,石板路上苔痕点点,走起来微微打滑。此时正是翻土播种的时节,已经有不少人起来了,纷纷荷锄往田间去。忽听道路尽头哒哒马蹄声,来了一名牵马的高大英俊但表情有些阴沉的白发道人,身旁还跟着一名面若桃花手中执伞的红衣少年,引得不少镇民多看了两眼。
颜非脸上睡意未消,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檀阳子瞥了他一眼,一边走一边说道,“等会儿好好学着,这种打探消息的事向来是由红无常来做的。”
颜非冲檀阳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好的师父!”
两人在一道几家同住的院落前停住,将马拴在院门外一颗玉兰树上。那院子里有两个小孩正蹲在一起打弹子玩,三间屋子,其中靠东边那间被贴了封条,想来便是出事的苏家住的屋子了。
檀阳子站在门口用手扣了扣开着的门板。院子里的两个小孩转过头来看着他。
檀阳子也不笑,就用他惯常那种低沉浑厚的声音冷冷说,”你们爹娘呢?”
两个小孩被他那肃穆阴沉的样子吓得呆了,半晌其中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孩子才说,“在……在隔壁邻居家。”
“烦请告知令堂,在下檀阳子,是汴梁来的道士,有事想要请教。”
他说得话那两个小孩根本听不懂,只是被对方的气势震慑僵在原地。檀阳子也不大会哄小孩,便皱起眉头问道,“听不懂吗?”
两个小孩被吓得眼睛里已经闪出泪花来了,嘴巴瘪起一副随时都要哭的样子。旁边的颜非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挡住唇低声说,“师父,你这样不行啊……让我来吧。”说完他便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两个小孩子旁边蹲下身来,温柔地笑起来。他这一笑,仿佛有淡淡桃花在面上盛开,脸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真是分外的好看。
小孩子是最好色的,一看到好看的脸一时间也忘了害怕,都看呆了。
“别怕,哥哥和叔叔是来捉鬼的。”颜非用清越的声音说道。
年纪比较小的那个孩子天真地问道,“我们这里有鬼吗?”
颜非摇摇头道,“哥哥一来,鬼就跑啦。不过那边的叔叔想要见一见你们的父母,打听打听鬼跑去哪了,这样就可以把它抓住啦。帮哥哥去叫你们的家人好不好?”
那年长的孩子很快便笑起来,点头道,“你等一会儿,我去叫我娘。”说完便跑向门口。到檀阳子面前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可怕的白发叔叔,然后便遛着墙根跑远了。
看着颜非带着几分得意之色走回他身边,檀阳子觉得有些没面子,低低咳了一声,把手里的拂尘换了一边,“做的不错。”
不多时一名年约二十七八的女子便匆忙来了,淳朴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犹疑看着这两个陌生人。
“你们是……”
檀阳子略一施礼,说道,“贫道与劣徒从汴梁来,听闻这里怪事频发,或有鬼魅作祟,因此特来查探。”
那妇人一听,脸色一变,立刻福身施礼,”这么说道长是来捉鬼的?”
“正是。”
“阿弥陀佛!总算有高人来了!”那妇人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谢天谢地的样子,随即又殷殷切切地望着檀阳子道,“道长你一定要想想办法,现在整个襄阳城都乱了!不瞒您说……我现在都不太敢回家来……若不是我家有地在附近,早就想搬走了……”她说着,悄悄用眼睛瞥了瞥在院子里玩的两个孩子。
颜非这才明白,为何院门大开,里面却只有两个小童,难道不怕孩子被人拐走么?却原来竟然是做母亲的有意避着自己的孩子,怕被自己的孩子杀死。
檀阳子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用眼睛瞟了一眼那间被查封的屋子,说道,“是否有什么方便说话的地方,贫道还有一些关于苏家的疑难,想请施主赐教。”
那妇人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站在自家门口,往来行人都能见到,实在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她忙将檀阳子和颜非让进屋里,为他们两人端上热茶来。
这妇人名叫许绍兰,是苏家已经过世的丁婆婆的丈夫苏田雷的表侄女,丈夫目前在田里,家里有两个孩子。院子里的另外一屋原本也住了一家五口,后来苏家先出了事,再加上襄阳随后那几起案件一出便搬走了。
檀阳子问,“你与苏良娣熟么?”
许绍兰道,“熟啊,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嘞!”
“她性情如何?”
“很内向,很温柔。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但有时候也挺有主意的。”许绍兰说着,叹了口气道,“说真的,我倒现在都不敢相信她会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有鬼附身了。她是最孝顺的人,丁婆婆近些年总是腰疼腿疼,她每天都给她按摩腰背腿脚,一按就是一个时辰。她家里也没有男人,什么粗活累活都是她来做,就算是丁婆婆骂她的时候也没还过嘴。”
檀阳子微微扬眉,“她母亲会骂她?”
“哎……丁婆婆这个人其实心眼不坏,但是嘴不是很好,有时候说话有些刻薄。尤其是后来良娣她从夫家回来之后……”
“夫家?她嫁过人?”
“嗯,五年前就嫁了,丈夫是给襄阳城里朱家大宅当差的,算是一门挺好的亲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年前她忽然回来了。我试着问过几次,她也不愿意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她这一回来,名声自然也就坏了,左邻右舍好多嚼舌头的,说她是有失妇德被夫家给休了。丁婆婆大概是觉得丢脸了吧,自此以后就没给过她好脸儿,三天两头骂她是赔钱货,还逢人就抱怨她不孝顺。其实呢,我倒还真的没见过什么比她孝顺的人了,有时候不过就是老人家想要吃点什么,一时间犯了懒没做,或是哪里伺候得不舒服了,或是嫌她不和她说话了,发发牢骚而已。丁婆婆自己也应该知道,她养的这个女儿算是很疼她的了。”
“苏家现在只有她们娘俩么?”
“不,丁婆婆还有一个儿子,是良娣的弟弟,叫苏福晟。只是这些年成了家,也很少回来了。丁婆婆倒是时常念叨着他,有时候逢年过节带点年货回来,都把她乐得什么似的,逢人就炫耀。”
良娣……良弟……看这名字,只怕生第一个女儿之后,就盼着赶紧再生一个儿子了。颜非暗暗冷笑一声,只怕这丁婆婆心里,反倒更疼那个不怎么回来的弟弟呢。
“事发之前,苏良娣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言辞?”檀阳子继续问道。
许绍兰想了想,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啊对了,事发前三四天的样子,她精神特别不好。说是晚上总是做噩梦,睡不好觉。还有……那个(月事)迟迟不来,还找我要过下血的偏方什么的……”
聊了一会儿,檀阳子便起身告辞了。出了门,檀阳子见颜非表情阴沉,不似以往,便问了句,“想什么呢?”
颜非听到檀阳子声音的一瞬,表情稍稍软化,叹道,“我在想,这个丁婆婆真是奇怪,天天照顾她的女儿天天骂,不怎么管她的儿子却放在心尖上。”
檀阳子哼笑一声,“这有何奇怪。天下的庸人蠢人,向来是这么是非不分,被世俗假像蒙蔽,以为只有男子能够绵延血脉。所以只要是男孩,他们就更喜欢一些。”
“师父,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办?要去找苏良娣的那个丈夫吗?“
檀阳子嗯了一声,脚步却忽然一顿,眼睛看向前方不远的地方,剑眉微微一蹙。
颜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不远的茶摊上坐了一个全身白衣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手里摇着一柄羽扇,正对着檀阳子勾起一道轻盈如风的笑容来。
第14章 父母祠 (3)
颜非见檀阳子面色不善,对那白衣人愈发好奇了。只见对方身形高挑稳健,容貌风流俊美,尤其一张笑脸看上去分外舒适,只是那肤色太过苍白,眼中又隐隐带着一丝邪气,看上去终究有一丝阴气。
难道也是地狱中的人?
檀阳子却一点要同那人打招呼的意向都没有,目不斜视地便要从那人身边经过。只可惜羽扇一伸,便挡在了面色不善的青无常面前。
“这么久不见,太冷淡了点吧?”那白衣人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着。
颜非非常不喜欢他那种轻佻的语气。
檀阳子斜眼瞟着他,压低声音道,“你为什么会在阳间?”
“还不是因为某些穿青衣服的办事不利,这么久了还捉不到鬼,出的人命越来越多,我们才不得不来协助调查啊?”
话语中一股浓浓的嘲讽,听得檀阳子心头一股火气直往上窜。他勾起嘴角,现出一个冰冷慑人的笑来,“那倒真是有趣,让只会对付对付那些不知所措的虚弱凡人的黑白无常来协助捉厉鬼,难道是要你用舌头缠死他们?”
此时颜非才恍然大悟,略略睁大了眼睛。
这人是白无常!
在人间也鼎鼎大名无人不晓的白无常!
这么些年来,虽然没什么机会跟着檀阳子一起捉鬼,但是也听闻了一些关于地府酆都的事。地狱并不等于地府。因为地狱就同人间一样,是六道中的一道而已。而酆都却是独立于六道之外,总管六道轮回的机构,目前受管于天庭,负责维持六道的正常流转。而青红无常、黑白无常则都是受管于酆都的鬼差,但毕竟还是有很大的区别。青红无常是从地狱中甄选那些有神通并且业力不算太重的厉鬼,训练培养而成。相当于戴罪立功的罪犯,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下等的生灵。而黑白无常则属于地仙,严格来说应该划分到天人道中,只不过由于工作关系才居于酆都。黑白无常可以任意初入于任何一道,每年也有机会去天庭休假,并不似青红无常那样只能在地狱、中阴和人间来去。
也因为这样的关系,黑白无常向来是看不起青红无常的。若说青红无常相当于人间地方上那些贱籍的捕快,黑白无常就是六扇门中有品级的名捕了。
黑白无常负责引导那些死了之后由于种种原因徘徊在中阴界不知离去的魂魄渡过黄泉路奈何桥进入轮回,再加上不像青红无常那样有一个可以穿的“人身”,所以较少会以凡人可见的形态出现在人间。若是一定要出现的话,会服下一种天庭配给他们的丹药,另自身变得更加稠密,便可以暂时另凡人看到了。
然而这种丹药就如同天庭的法宝一般,只有仙人可以服用,对于檀阳子这样的鬼来说却是□□,闻一闻都会有头晕恶心等等症状。
不过知道归知道,这还是颜非第一次亲眼见到白无常。人们传说黑白无常中的白无常总是笑嘻嘻的,看来倒是不假。不过他头上也没有戴写着“一见生财”的高帽子,舌头似乎也没有垂到腰上,与传说有些差异。
似乎是感觉到了颜非惊讶好奇的眼神,那白无常将目光放到他身上,饶有兴趣地盯着看,“这就是你那个私生子?长得倒是挺可爱,一点也不像你。”
私……私生子?!
还不等颜非澄清,檀阳子已经一把揪住了那白无常的衣襟,仗着自己身形高大竟几乎将白衣人提了起来,“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他是我的徒弟!”
“哦~怪不得!”被阴沉着脸看上去如罗刹般的檀阳子抓着的白无常面不改色,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观周围的人早都感觉到了那位道人身上散发的寒冷气场,一见好像要打起来了,纷纷退避三舍。
颜非悄悄拉了拉檀阳子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师父……别人都看着呢……”
檀阳子听到颜非温煦的声音,这才稍稍压下火气,松开了白无常的领子,但还是顺势将那人往后推了一下。白无常很快稳住身形,倒也没见怒色,仍是摇着羽扇笑得十分欠扁,“好好,原是我说错话了。”说着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酒楼道,“不如今天我做东,请你们吃酒赔罪?”
檀阳子想都没想就要拒绝,却又听那白无常低声道,“库玛摩罗回去以后向韩判官回报,说是你在汴梁见过优钵罗花?既然得到了天庭法宝,为什么不上交?”
檀阳子的眼神愈发冷冽,用一种吃人一样的眼神瞪着白无常。但他也知道这个名叫谢雨城的白无常在韩判官面前到底比他有话|语|权,于是此时也不得不妥协。
这镇子里原本就没有襄阳城中热闹,近日出了这些事,愈发显得冷清。酒楼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桌有人。小二为他们端来酒菜,檀阳子看着那些油腻的肉菜,微微皱眉。
显然这谢雨城是在刁难他。
颜非见状,便忽然笑道,“既然是这位先生请客,我就不客气了。”说罢又把小二叫来点了几道素菜,又叫了一壶茶来,把檀阳子面前的酒杯拿开,斟了一杯茶双手放到他面前。见颜非虽然年纪小,却一点都不怕生,反客为主的架势另那白无常也有几分讶然,不禁笑道,“果真是你愆那摩罗教出来的。”
檀阳子虽然道了句“胡闹”,嘴角那一缕难掩的骄傲笑意却是清晰可见的。
颜非目光咄咄地看着谢雨城,笑意未曾达到眼睛。明知对方是捉人魂魄的白无常,却无丝毫惧意,“能不给师父丢脸,便是我的福气。”
谢雨城摇着羽扇,将颜非又打量了一番,这一次才算是认真将他看清楚了。这少年虽然尚未脱尽稚气,但眉目之间一缕幽幽魅色,还有那魅气中一簇凌厉锋芒已经呼之欲出,与寻常的人类少年自是十分不同。身为男子却有如此祸水姿容,如鞘中宝剑隐而不发,将来只怕不知要搅出多少夙世冤孽来。
而且……他似乎对他的师父有种很强的……类似保护欲的东西?
这种东西在寻常的师徒之间都很少见,就算有也应该是为师的对徒弟有保护欲才对。
这次回去应该去生死簿中查查这个叫颜非的人。
“你既然来帮忙,便应该知道些天庭的消息吧?除了优钵罗花,是否还有什么法宝失窃?”檀阳子的问题将他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就算真的有失窃,你以为上面会让我们知道?”谢雨城自斟了一杯酒,叹道,“不过我听说,日前兜率天弥勒圣祭,本应把四圣莲请出来供奉,这次却没有看见。有些流言传出来,说是四圣莲只怕是出了什么问题。然后又听说你看到了优钵罗花,看来这流言倒可能是真的了。”
四圣莲,便是最高天离恨天七宝池中盛开的四朵受原始灵气浇灌孕化的奇花:青莲花优钵罗,红莲花钵昙摩,金莲花拘牟头以及白莲花芬陀利。
檀阳子冷哼一声,“堂堂离恨天,竟然一下子失窃了四样法宝,而且还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神仙定然是过得□□逸了,连应有的警戒心都没有。”
“哎,你说的那种神仙跟我们这些当牛做马的地仙可没什么关系,别把我也骂进去。而且是不是真的丢了还不能确定,你可不要跟人说是我说的。”谢雨城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着,忽然把手张开放在桌上。
檀阳子莫名其妙看着他,“干什么?”
“你成天带着那青莲花,想必也不好受吧?让七爷我来替你保管如何?”说着,还露出一个自认风流帅气的笑容来,冲檀阳子扎了一下右眼。
颜非一愣。他这才意识到,檀阳子身为鬼,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到优钵罗花,而且那法宝也没有被激活,但毕竟还是天庭的圣物,定然会另檀阳子不太舒服。尤其是昨晚看达撒摩罗的反应,只怕只是接近那东西都会令他们心生恐惧,然而师父却在身上带了好几天了……
可恨自己竟然没有想到帮师父分担……
而另一厢的檀阳子却想的是另外一种可能:这谢雨城怎么会这么好心帮他?是不是想骗到这青莲花后去向阎罗王邀功?他于是冷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修行了这千年的时间,我这点承受力还是有的。”
谢雨城倒是不勉强,把手一收,“随你,到时候被冻得坏了你现在这具肉身,可不要来找我哭。”
檀阳子怒,“我什么时候哭过!”
“啧啧,这就忘了?太薄情了。那次在孟氏酒馆是谁喝醉了趴在我肩上哭了一晚上?还用我的衣袖擤鼻涕?”
“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檀阳子的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用眼睛瞟了瞟旁边的颜非。他多么希望颜非现在不坐在这里……
他为师的威严这次是彻底扫地了。
可是颜非却没有笑,没有什么表情,那眼神甚至有一点点冷。
三人用过餐,白无常便说他要去找他的搭档“小黑”。黑白无常这次来主要还是因为那些被孩子杀死的人的命魂中有不少都下落不明,他们还要四下查探一番。若是有了消息会再通知檀阳子和达撒摩罗。毕竟那些命魂在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鬼在的地方。
下午檀阳子又和颜非走访了另外两名杀人者的家,得到了不少消息。只是一路上颜非都显得有些太安静了,不似白天那么活泼。
第15章 父母祠 (4)
晚上回到达撒摩罗的居所,便见那桌上已经摆好了提刑司大牢的地图,还有一本狱卒的编队名册。达撒摩罗手中拿着龟壳在摇,似乎正在卜卦,檀阳子进来的时候,三枚铜钱正好哗然几声落在桌上,达撒摩罗用手指拨弄一番,却也不知道读出来了什么。
檀阳子将背后的宝剑解下来,随手放到桌上,坐下来看那张简易的图纸。达撒摩罗问道,“你们今天查得如何了?”
檀阳子道,“第一户苏良娣本是个孝顺的女儿,却忽然弑母。她母亲重男轻女,得知她很可能被夫家休了之后对她态度一般,但也应该没到杀人的地步。第二户也同样是个孝子,沈夏磊,照顾他那身体瘫痪而且意识昏聩糊涂的母亲整整二十年,也是忽然决定用枕头将母亲闷死了。第三户是年纪最小的,名叫刘湘,七岁的孩子,用老鼠药毒死了双亲,平日里在邻里看来也是非常听话乖巧的孩子,而且颇有神童之名,五岁就会写诗,熟读各样经典。家教很严,鲜少同邻里孩子玩耍。”
达撒摩罗道,“如此说来,还是有些共性的?”
“这些人的行为看似毫无预兆,是鬼怪附身所致,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有问题。”檀阳子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那三人的姓氏,依次指着说道,“这苏氏为何忽然从夫家回来?真是按照旁人猜测的那样有失妇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沈夏磊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却还是孑然一身,生活困苦。原本有过一些同兄弟去外地做生意的机会,都为了家中病母放弃了。一生一事无成一贫如洗,而且他的母亲早已不认识他,成天对他打骂。他照顾母亲这么多年,是真的爱母亲,还是受这孝子的帽子逼迫?家中几个兄弟,为什么不能轮番分担照顾?
而这个神童,再怎么聪明伶俐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怎会不愿意出去同别的孩子玩耍?五到七岁,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华,他却如个寒窗士子一般苦读,是他自愿的,还是家人望子成龙?”
达撒摩罗似有所悟般说道,”你是说,很可能不是鬼附身,而是他们本身对父母就有憎恨?”
“不,鬼应该还是有的。否则类似的事件不会这么集中。”檀阳子道,“我原本的猜测和你一样,是阿鼻地狱中那些因为弑亲罪而投生的鳏寡鬼,如今附身在人身上来杀人。但是现在却有另一种猜测。会不会那鬼并非附身,而是将人第八识中积攒的那些怨恨拉入意识中,促使这些人性情大变去造下杀业。”
达撒摩罗沉吟道,“有这样能力的鬼不就是你之前在汴梁捉的棘心鬼,可就算是它们也必须要将触角伸入人的脑中才能注入影响,势必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我和库玛在提刑司收监前见过几名犯人,却没发现任何痕迹。”
“这些犯人彼此之间没什么共同认识的人,若是棘心鬼,它们必须要先找到合适的人附身,即便找到了也只能同时影响很多人,不可能像这样一个一个来。而且就算他不停转换附身的人,也不可能在三天内就将一个人影响到如此地步。若说是很多棘心鬼,这城里早就该鬼气冲天了,不可能是现在这种风平浪静的气息。”
达撒摩罗道,“看样子还是要想办法再去从那些犯人身上审问点东西出来。你可有如何进入的计划?”
檀阳子站起身来,说道,“我自有办法。明天你去走访一下新发生的那几起命案的家庭。哦对了,谢雨城和范朱玄也在城里,说是在追查那些被杀死的人的命魂去向。”
达撒摩罗一听就苦了一张脸,用手扶额一脸世界末日般的表情,“派黑白无常来就算了,怎么偏偏还是这两个瘟神……”
檀阳子回到他和颜非暂住的东厢房。之前回来的时候,颜非也没有和他一起去堂屋,自己默不作声地先回来了。此时一进屋,只见里面黑漆漆的,平日里早就给他准备好了洗脸的热水的颜非此时却已经躺到了床上蒙上了被子,一副早就睡熟的样子。但檀阳子听得出他的呼吸声不似平日里熟睡时的绵远悠长,就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从今天下午见过白无常后,这小子就不大对头,也不知是又闹什么别扭了。
檀阳子拿起桌案上的火折子点上蜡烛,将自己的斩业剑挂在衣架上,褪了外衣,而后走到床边坐下,侧着身看着那被被子包裹的人形。
“你今天又闹什么脾气?”檀阳子连生气的心情都没了,只是用一种近乎无奈的声音问了句。
颜非不说话,显然是打定主意装睡到底。
檀阳子叹了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要想方设法哄这小崽子了?那些被他捉回地狱的鬼若是看到他此刻这“低三下四”的样子,只怕要把好几百颗眼珠子都瞪出来。
“你若不说话,明天我也不带你去提刑司了。”
这话说完,那被子才蠕动了一下,从中露出一张被闷得发红的脸蛋来。那暗淡光线中依然熠熠发亮的眼睛盯着他,里面似有些怨气似的。
檀阳子满脑子的莫名其妙,仔细回想,也想不出白天又有哪里得罪了这崽子,”你这又是吃错了什么药?”
颜非用那种幽怨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问了句,“你和那个叫谢雨城的白无常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他?”
檀阳子莫名觉得这孩子的语气很像正室捉奸,“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共事的时间比较久,配合着办过几次差事。他们黑白无常虽然和我们一样都叫无常,但他们是仙,我们是鬼,不是一路。”
“那他说你趴在他身上哭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件檀阳子漫漫长生中可以排进前五的糗事,青无常的脸色就更加臭了,“那是那一次天庭赐酒我喝醉了!”
“我都没有见你哭过……”
檀阳子觉着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于是挑起眉头道,“怎么?你这小兔崽子还嫌气我不够,还想把我气哭?”
檀阳子难得开一次玩笑,颜非想象着面前这高大英武的青无常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愈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他笑了,檀阳子面色也稍稍缓和,心放了下来。
人都说小孩子最难带,他反倒觉得十八九岁半大不大的这种少年人更难伺候,心思简直比人姑娘家还多变。
檀阳子也微微笑了,摇了摇头,拆下头上的玉簪准备就寝,“就为了这个?你如今已经是可以娶媳妇的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
颜非很少看到檀阳子笑,那冷峻的面容一旦微笑起来,却如天山白雪融化的清泉、寒年冷月开封的陈酿,徐徐而温柔,叫人看一眼就还想再看,想要让他时时刻刻都这样微笑着,再也不用皱起那双斜飞入鬓的剑眉。
他知道檀阳子已经活了上千年,知道自己只是他漫漫长生中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插曲,也知道不论他再怎么努力,檀阳子生命中的某些部分他永远无法触及。
就比如说那三百年前死去的红无常。
檀阳子不曾说起过,但颜非知道此人对他定然意义非常。否则他也不会坚持三百年都一个人行动,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有人代替那人的位子。
如此想着,便悲从中来。自己是个人类,总会死去的。等到入了轮回忘却一切,檀阳子是否也会像记着那个人一样记着自己?还是会轻轻松松地忘记,就好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样想着,那双原本痴然望着檀阳子的眼睛重又被悲伤覆盖了。他敛下长长的睫毛,小小年纪却是一身的落寞。檀阳子将外袍挂在衣架上,一转身看到那抱着被子一身萧索的颜非,心想着这又是怎么了。若是以前,他根本没有这哄人的耐性,但毕竟带了颜非这么多年,近些年愈发宠着惯着他了。
“师父。”颜非忽然抬起眼睛,认真地望着他,“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忘记我?”
檀阳子瞪起眼睛,“小小年纪,说什么死呀活呀的。”
“你会吗?”
檀阳子看着那张混杂着惶恐、痴然和伤感的漂亮面容,隐约知道了颜非这一天到底是在烦恼些什么。一想到颜非有朝一日会死去,会喝下孟婆汤将他彻底忘记,心中也是骤然一阵抽紧。
“……不会。”
“可是……我却会忘记你……”颜非的眉头紧紧皱起,用力摇摇头,“我不想忘记你,我想一直跟着你。”
檀阳子吹熄了拉住,掀开自己那边的被子坐到床上,伸手拍了拍颜非的后脑,“别成天总想些有的没的。你现在想跟着我,等将来成了家,只怕早就把我这个当师父的忘到九霄云外了。”说完,他自嘲般地叹了声,合衣躺下,“天晚了,睡吧。”
颜非也只好轻轻躺下,等到檀阳子睡熟了,他才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凝望着檀阳子那被淡淡夜色勾勒出的侧面轮廓。他伸出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沿着那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颚、突出的喉结、宽阔的胸膛直到平实的腹部描摹下来。檀阳子身上的气息带着一丝丝麝香的味道,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才能闻到,宛如魅毒一般令人上|瘾,销魂蚀骨。
“我绝不会忘记你……”黑暗中的颜非用口型无声地说着,面上有着一种不属于少年人的强烈欲望,那漂亮的眉眼间也因着过度的执着而显得有些邪气逼人了,“因为……你是我的。”
第16章 父母祠 (5)
颜非迷迷糊糊地被人粗鲁地摇醒,一睁眼,却见火光自下而上映着檀阳子线条冷厉的脸,狰狞如罗刹一般。颜非那点睡意立时就吓到了九霄云外,蹭地一下坐起来缩到床脚,“师父?你干嘛呢!”
檀阳子见他被吓醒了,满意地将蜡烛稍稍放下,“起来修炼了。”
“修炼?炼什么啊?”
“天快要亮了,昼夜交替的时刻是修炼观情法的好时机。”丁灵一声,是檀阳子将渡魂铃拿了出来,塞到仍旧一头雾水的颜非手里,“别耽误时间,快盘腿坐好!”
颜非只得依言打坐,却又不知道这观心术是什么,不记得之前有在什么书上看到过,”师父,什么是观情法啊?”
“你以为红无常就只要看看别人的梦扭曲一下梦境就可以了么?梦只是红无常施展法术的一个地方而已。红无常真正的能力来自于洞悉世间有情众生的情绪变化。观情法便是可以让你看到那些情绪的法术,修习此术后,你可以在定中观察众生情弦的波动变化,像看人的表情一样。不同的是表情尚且能够造假,情弦却不能。”
“情弦……”颜非的眼睛忽然一亮,“就是说我能看到别人的感情?那鬼的感情呢?”
“一样可见。”檀阳子见他忽然兴奋起来,也不知道这小子又琢磨什么呢。檀阳子在这三百年间为了捉鬼方便也学过观情法,但是他毕竟是青无常,缺乏这方面的天分,只有在晨昏交替的那几个时辰才有机会成功,所以后来也几乎没怎么用过了。
“那师父你还等什么!咱们开始啊!”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道,“我念一句,你跟我念一句,注意不要念错。”
随即檀阳子开始用等活地狱的语言吟诵起咒文。等活地狱乃是八大根本地狱中受苦最轻的,其语言相比起其他地狱也更加拗口丰富,有些发音甚为仄口。但颜非对于八大地狱的语言都多多少少会些,念诵起来倒也不成问题。
檀阳子带他念了几遍,他堪堪背了下来,便开始自己闭着眼睛在心中默念了。那些地狱文字在他脑海中幻化成扭曲的字符,不断翻转变换,形成种种畸形的影子,待要去抓住那变换出的形状却又只抓到一片虚无。颜非知道地狱中的文字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邪恶,若是看得久了,心中会升起种种古怪邪恶的念头,有时会想要破坏点什么,有时想要杀死点什么,就像有小爪子在你心里抓挠,蠢蠢欲动地劝诱着,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神智变成疯子。
“不必抗拒那些文字,顺其自然。”檀阳子在旁边说道。
颜非的眉头微微皱起,“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是要当红无常吗?难道连这点胆量也没有?”檀阳子道,“放下你的戒心,有我在呢,你就算发疯也不会伤到人的。”
听他如此说,颜非咬牙再念一遍。那些字符在他眼前的黑暗里幻化成众多没有名字的颜色和形状,一片连着一片在他眼前旋转起来,如漩涡般般将他向下拉去。颜非试着松开他脑中那无形的拉着理智边缘的手,可才刚刚松了三个手指头,那种失重般的恐惧又令他用力抓了回去。他全身打了个寒颤,正要睁开眼睛,忽然感觉手被另外一只温热而略粗糙的大手握住了。
“别怕,我抓着你。”檀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
颜非咽了口唾液,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试着松开脑海中那只扶在理智边缘的手。
眼前是无数混乱的色彩和形状盘旋绞扭的无底漩涡,那空洞的最深处仿佛一只无神的眼睛,遥遥地凝视着他,洞悉着他心底深处的隐秘。颜非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想要往后退,却又怕檀阳子失望。他把心一横,一下子松开了手。
此时闭目坐在床榻上的颜非嘴忽然张开,无声地尖叫起来。
他在向下坠落,迅速穿过那些古怪扭曲的形体。仔细看时,却发现那些形体都是变异了的人形,手脚和躯干纠缠盘绕,眼睛生在不可能生长的地方。他感觉自己像在坠入噩梦的深渊,无休无止。
忽然,坠落像是停止了。颜非抬起头,却看到了一片奇异而美丽的景象。
在他面前,有一张奇怪的图画。那画上是一条发着幽幽青光的细线,盘绕成了几个琐碎的小螺旋,中间还有一个最大的螺旋。奇异的是这画却并非静止不动,那螺旋在不断盘卷缠绕,时大时小。
颜非讶然看着,伸手想去触摸,却忽然听到檀阳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看到什么了?”
颜非道,“青蓝色的线,好像是一整条,卷了很多圈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檀阳子说,“不要碰。”
就在这一瞬的时间,那图画已经完全改变了。那条线迅速而急切地张开又绞扭到一起,出现了几个尖角,但大体上还是螺旋形的。
颜非忽然明白了什么,“师父!我看到的不会是你的……”
那螺旋上的尖角变得更多了,显得有些可爱,“行了!别光顾着看我的!你可以往稍微远点的地方看看!”
所以,这些尖角是师父在尴尬?还是在害羞?
那螺旋呢是担忧自己吗?还是关心?还是烦躁?看那线条那么顺畅,感觉应该是正面的情绪才是。
原来这就是情弦啊!好有意思的样子!颜非在情绪的世界里笑得像个偷了腥的猫,又围着檀阳子的情弦看了好一会儿,见那尖角越来越多,这才赶紧退开。
一片黑暗中最初只能看到檀阳子的情弦,但是他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便远远能看到一线淡蓝色的光晕。他走近了,便看到那淡蓝色的线也卷成了几个螺旋,只是这螺旋中又有些可爱的变化和翻转,如云团的图案一般。
这是达撒摩罗的情弦吧?此刻他应该是在做梦,这梦中会不会是库玛摩罗姐姐?他在担心她?还是在思念?螺旋是担忧吗?亦或是别的什么……
他刚想要再走得远些,却忽然听檀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今天差不多了,回来吧。天快亮了。”
颜非听话地回转,到了之前看到檀阳子情弦的地方,刚想问要怎么回去,就听檀阳子道,“只要睁开眼睛,自然就回来了。”
颜非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到的这一切,之所以是浮在黑暗之中,是因为他一直闭着眼睛……
颜非用力睁开眼睛,整个人显得十分兴奋,“师父!如果我碰了那些情弦会怎么样?我能控制别人的情绪吗?”
檀阳子冷笑道,“控制别人的情绪岂是那么容易的。以你现在的修为,只怕根本摸不到,只能扑个空。有些修为的红无常即使能摸到也不敢去触碰,因为除非是意志力非常强大的红无常,否则不但不能改变别人的情绪,还会极大地受到接触的情绪的影响,最后疯了也说不定。古往今来着无数的岁月,真正做到能靠触摸情弦改变别人情绪的红无常不超过二十个。”
虽然如此说,但颜非却只听见了“意志力非常强大的红无常”可以改变别人的情绪这一点。
若是真的能做到如此,该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眼见颜非陷入沉思,檀阳子还以为他是有些失望,于是安慰道,“不过情弦还有别的用途。红无常可以从情弦中探知众生的内心,也可从中汲取能量做法。很多红无常的法术便是在此基础上施展的。不过你平日里修炼时还是要小心,不要在情绪的境界里走得太远,否则有可能迷失来路,就醒不过来了。”
第17章 父母祠 (6)
原本颜非以为他们会和达撒摩罗一起出去探访那些出事的家庭,却没想到檀阳子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只是拿了些银两给颜非,让他自己去街上玩,而檀阳子自己却在床上打坐了修炼了一天的长生术。颜非莫名被放了一天假,便在襄阳城中转了转,一路行至襄水附近。
码头边停靠着不少船只,有载货的也有载人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颜非在卖蟹生的摊位上吃了点洗手蟹,望着那碧绿江面上两只翩然点水的白鸥,正惬意间忽然听到不远处正靠岸的一艘客船中响起一阵喧哗,不少客人惊慌失措地从船舱里拥挤出来,将那不大的客船踩得摇摇晃晃。那撑船的船家大声喊着让大家别乱动,但根本没人听他的。只听有人大声喊着“杀人啦!!!”然后便不管不顾地跳到水里。另一些水性好的客人也跟着跳了,不幸的是一位并不识水性的年轻公子也被挤了下去,在水里不停地扑腾求救。
颜非见状,也来不及多想,便冲到码头边跳下水去,手臂一伸一把抱住了那不断挣扎的年轻人的腰身。只是那公子力气也不小,求生本能令他一把抓住了颜非就不肯松手,险些把两个人都拖下去。颜非连忙运起红无常的摄魂术,单手抓住那公子的脸令那惊恐的双眼与自己微微发红的眸子对上,很快那原本挣扎不休的人便奇迹般地安静下来。颜非抓着他的腰带将他拖到船边,由那船上的人帮着拉了上去。
那名年轻公子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清俊的面容上尤有未定的惊惶,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他一抬头,却见颜非抓着船沿利落地将自己拉出水面,一席红衣包裹着他修长而有力的身形,那一头黑发趁得皮肤愈发雪白,眉目愈发如浓墨重彩晕染出来的,一时间看呆了。颜非却根本没顾得上注意刚才自己救了谁,一把抓住一名拥挤在船舱外的船客问道,“出了什么事?”
“里面有个男的忽然拿出来一把刀,要砍死他爹!”
颜非一听,便知道是那三日一次的弑亲事件正在发生。他拨开众人冲入船舱,就见里面一片狼藉,人们随身带的货品撒了一地。一个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惊恐地缩在角落,双手举着个藤条篮子当盾牌,但手臂上血淋淋一片,显然已经被砍过一刀了。而另一少年看上去大约是与颜非差不多的年纪,双目发红,面目被蚀骨的恨意扭曲。见有人进来也不管不顾,只是大叫一声,举起刀就再次扑了上去,一副定要将那中年汉子置于死地的凶狠模样。
颜非没带武器,便只好徒手冲上去,一脚飞起将那刀踢偏了,一下子插到了那汉子的脸颊边。那五大三粗的男人竟吓得脸色煞白,裤裆都湿了一片。若不是颜非这一脚,这一刀现在便已经在他脸上开一个血洞了。
那少年恶狠狠地便来打颜非,但颜非好歹是檀阳子教出来的,身体向后一倾,顺手抓住那打来的拳头,身体向后一跃,伸脚踢向那少年膝窝。少年失去平衡跪下来的瞬间,他便将那只手狠狠往后一扭。少年发出一声痛呼,拼命挣扎。可奇怪的是他明明身形比身后的红衣少年要高大,却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那少年的脚踩在他的小腿上,双手狠狠扭着他的右手,忽然凑到他耳边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语言。但是这一串字眼却像是有种奇异的镇定力量,令他心头原本沸腾的仇恨和杀意一点点沉淀下来。他喘着粗气,挣扎的力道终于一点点变小了。
咚然一声,是船终于靠岸了。所有船客纷纷仓皇而逃,吵闹着要去报官。颜非眼睛微微一转,忽然低头对那少年说,“你不想进大牢吧?”
少年没想到他忽然这样问,理智似乎正一点点回到他的头脑中。他回头看了看那仍旧惊恐万状的爹,又看了看扎在船舱上的刀子,脸色也一下子白了。他摇头,身体也开始发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竟然真的尝试杀了爹。
“不想被抓的话,就跟我走。”颜非说完,一把将他拉起来,抓住他的手臂便将他拉上岸,然后拔腿就跑。
众人惊呼一片,却也没人阻拦。倒是那刚才被颜非救了的清俊公子有些痴然地望着颜非离开的方向,直到听到身后船舱中的□□声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他匆匆回到船舱中,找到自己的医箱,蹲到那手臂仍然在流血的汉子身边,“我是大夫,让我看看吧。”
而这一厢颜非带着那少年在巷子里钻来钻去,避开了路上巡逻的官兵,回到了达撒摩罗的家里。
檀阳子刚刚收功,正想沏杯茶提提神,忽然听到外头院门一声巨响,然后又一声响,显然是有人进来又将门关上了,窸窸窣窣的大约还落了门栓。他端着茶杯走到门口,便看到颜非一身湿淋淋的,拉着个不认识的面容醇厚的少年往这边过来。
檀阳子瞪圆了眼睛,“我让你去街上玩,没让你去襄水里游泳!”
颜非跑得气喘吁吁,一下子把那少年拉到跟前,笑嘻嘻一脸得意地对檀阳子说,“你不是说要想混进大牢不容易吗?这儿有个新鲜的!”
那少年显然一头雾水,但那眼睛深处的仓皇仍然清晰可辨。檀阳子忽然明白了颜非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
“嗯!我亲眼看见的!要不是我阻止,又要出人命了!”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三天了。檀阳子将那少年打量一番,对他们说,“你们俩进来。”
待他二人进了屋,檀阳子关上门,迅速拿出尸烛米筷子等物,对颜非说,“你来布上尸烛阵。”
颜非忙着布阵的功夫,檀阳子便仔细端详着那坐立不安的少年。少年不知道这里是何处,也不知道这个道士模样不知年龄的白发人是要干什么,拘谨地坐在椅子上,“你们……你们是谁?”
“不是官兵就对了。”颜非在旁边插嘴道,“不会送你去官府的,你放心吧!”
檀阳子问,“你叫什么,今年多大?”
“陈旭江,十六岁了。”
“家里做什么的?”
“我爹是捞螃蟹的。”说起爹来,少年又打了个寒颤。檀阳子一看,便猜到他刚才想杀的人是谁了。
“你为什么要杀你爹?”
少年眼睛里忽然流下泪来,嘴唇颤抖却紧紧闭着,不肯说话了。
檀阳子轻声道,“是有一个声音告诉你让你这样做的么?”
少年眉头一皱,有些困惑似的,“声音?”
“难道你没有时常听到头脑中一个声音告诉你,让你杀了你爹?”
“……没有啊……我又没疯……”
见他不合作,檀阳子想起来达撒摩罗之前说的,这些杀人犯作案后似乎都不愿意说话,也探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少年虽然还没得手,或许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不威逼利诱一下是不可能了。
檀阳子于是道,”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也没办法帮你,就只好送你去官府了。“
一听到官府两个字,那少年抖得愈发厉害了。可他还是紧紧闭着嘴,不愿意吐露半字。
难道是有什么力量阻止他们说话?是不是跟烧伤库玛摩罗的那红色光芒是相类的东西?他那样子想到昨天问到的一些信息,决定换一种方式提问。他拉了一张椅子坐到那少年面前,平视着他道,“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做噩梦?”
少年意外地猛然抬起头。
“你不用说任何话,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不会有事的。”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终于浅浅地点了下头。
“梦里有没有看到一朵红色的莲花?”
那少年愈发意外了,又点了下头。
“那莲花是不是被什么人……或者是什么神佛托在手里?”
少年连连点头,表情也愈发激动了,身体向前倾,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
檀阳子大致有了猜测。看来不论这鬼是谁,都已经得到了四圣莲之一的红莲花——钵昙摩。而且,这鬼似乎与人的梦境有关,那些犯人在作案前常常有抱怨做噩梦的。
此事越来越蹊跷了。
一阵带着腥气的香味悄无声息地飘到鼻间,檀阳子眼前的少年开始逐渐扭曲。他的脸孔被层层交叠的伤痕和皱纹布满,连五官都被那一层层的褶皱淹没了。那些伤痕看上去很新,有些甚至还未愈合,溃烂的皮肉中蠕动着白色的蛆虫,吞噬着他命魂的皮肉。看来这少年这一生受到的创伤不少。大部分伤痕虽然不算十分狰狞,也都不很大,但是却深而难以愈合,更像是受到了心灵上的伤害多于躯体上的。当然明显的因为身体受损而制造的恐惧伤痕也是有的。
这些伤痕与男孩的父亲有关吗?
檀阳子又试着用各种办法引诱少年说出更多消息来,但是少年却再也不肯开口了。檀阳子有种感觉,这少年并非不想告诉他,而是有某种力量阻止他告诉他。
这会儿若是有红无常就好了……
可是红无常也无法进入这些人的意识,毕竟还有那蹊跷的红光在呢。
看那男孩忽然抱头痛哭起来,檀阳子就知道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檀阳子决定放他一马,让颜非带他去另一间空着的厢房里休息,而自己则在大门的地方布了个障眼法,将院门从凡人的眼里隐藏起来。过了不久达撒摩罗回来,纳闷地问为什么要布障眼法,檀阳子便将那陈旭江的事告诉了达撒摩罗。
达撒摩罗听罢道,“这样的事越来越多,城里好些家内部父母子辈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据我所知有好些孩子和少年都从家里逃了出来,因为不堪忍受被家长囚禁在地窖里。还有些家长联合在一起想要把孩子都集中到一个武馆里,说是便于管理。最可怕的是现在官府正在考虑这种做法。”
颜非恰好听到了这话,语带讽刺地问,“考虑什么?把所有年轻人都关起来?可当子女的又不仅仅是年轻人,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隔离开?”
“大概是年轻人更有力气,杀人的话成功可能性更高吧?”达撒摩罗摇摇头。
而檀阳子则嗤笑道,“或者只是因为恐慌令那些人想要把这口锅扣在年轻人的头上,令他们产生一种他们可以控制目前这种状况的错觉。总之等我今晚进了提刑司大牢再探探情况。”
“哦,师父。其实我刚才跳下河救人可能受了寒,现在头有点疼。今晚我可不可以不去了?”颜非忽然问道。
檀阳子一听便觉得奇怪,平日里这小子就算是发着烧也吵着要和他一起出去,今天倒是学乖了。又见颜非到现在还没有换下来潮湿的衣服,心下暗气自己刚才光顾着审问那陈旭江,却没顾得上管颜非。虽然是气自己,口气也变得严厉了,“知道冷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然后乖乖躺到被子里去?”
颜非笑嘻嘻地应了声便要去烧水,又被檀阳子拦住了,“你先去把湿衣服脱了,找块巾子擦干净身体。我去烧水。”
颜非哦了一声,去换了个衣服的当口,檀阳子竟然已经烧好了整整一澡盆子的热水,显然是用借火符把水催热的。颜非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檀阳子已经出门了,但是在卧房的桌上留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
第18章 父母祠 (7)
夜色降临,黑暗压在京西南路提刑司坚实厚重的高墙之上。涂着黑漆的沉木大门紧紧闭着,前面有两名士兵站岗。在两进大门后,是由无数窄小阴暗的长屋牢房排列而成的迷宫一般的提刑司监牢。有人说进了这牢房的人就算侥幸从自己的囚室逃出,就算没有那三十丈一岗的森严守卫,也会迷失在那错综复杂的迷阵里逃脱不出,就算是在此工作了数月的狱卒,若是去自己不熟悉的区域,也还要拿着路观图。
倏忽间,晦暗火光中似有一道黑影从房顶上一梭而过,恍惚一道旋风。刚刚换岗的一名士兵抬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低压的云峦,夜风呼呼刮着,空气里带着股雨水将来的味道。
檀阳子压低身体伏在房顶上,掐指算着时间。他按照换班时刻表设计出了一条最为稳妥的路线,在换岗的瞬间从各个可能的视觉死角用最快的速度潜过。他的轻功卓绝,飞掠而过的时候犹如幻影一般,如今没带颜非,便更加没有顾虑了。
这般身手就算在青无常中也算少见的。毕竟檀阳子这些年独来独往,很多原本要红无常完成的事也要亲力亲为,偷偷摸摸的事做得更是不少。檀阳子觉得若是自己不是青无常而是个普通的人类,现在哪还轮得到那个什么云中君坐那盗□□号。
提刑司的监牢分为男监和女监,每条隔断上都有一名狱卒看守。檀阳子要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苏良娣,他此时向着檐牙下望去,便能看到那狱卒百无聊赖地坐在凳子上打瞌睡,桌上散着一把花生米和一壶已经凉了的茶水。檀阳子手腕一翻,无名指和拇指间便多了一枚类似犬牙的东西。那是地狱中瞌睡鬼的獠牙,牙齿中空,里面装着令人麻痹昏睡的毒液。那些没有眼睛的瞌睡鬼就靠着用这毒液迷倒比他们强壮的猎物,然后吃掉他们。
当然檀阳子是不打算吃人的。两百年前他发现这毒液对人类有差不多的效用,有时候捉鬼为了不伤到人类便干脆把他们放倒,这毒牙就变成了非常好用的神器。于是没事就在地狱里抓几只瞌睡鬼来拔牙,搞得现在瞌睡鬼们远远看见他就四散奔逃,要用诱饵和陷阱才能猎捕到。
运气一弹,那枚尖牙便无声无息地飞向那正打瞌睡的狱卒的后颈,没一会儿那原本还靠在墙上不停“点头”的狱卒便咣当一声趴在了桌上,彻底失了神智。
青影一闪,白发沉落,檀阳子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关押着三名犯了弑亲罪的女犯的牢房前。
见一青衣白发的道人凭空出现在牢房外,那三个女囚都吓得缩到了墙角,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檀阳子看了看那三人,大约三十来岁年纪的应该是苏良娣,还有一名大概与颜非差不多大的少女,一名二十来岁年纪的年轻女子。狱卒们似乎没怎么为难她们,大概是怕被传染上那种发疯的病,所以没用私刑。
檀阳子站在牢门外看着那苏良娣,也不说话。他知道这些人似乎都被某种力量控制着,无法说出任何关于弑亲的事。而且那鬼做得十分周密,他白天曾尝试着从陈旭江那里旁敲侧击出些别的信息,却屡屡碰壁。
那苏良娣蓦然见这魑魅一般出现的人,夜色中难分是人是鬼,便抱着身旁两个年纪小的女孩,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是什么人?”
檀阳子道,“我不是人,是鬼。”
那三个女子一听,愈发惊恐,抖得如筛糠一般缩在墙角。檀阳子缓步走到离她们最近的地方,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握在木栅栏上。晃动的火光照亮他半张轮廓深邃的面容,而那栏杆上的手,却在慢慢改变。
那手指变得更加长,指甲变成了金属一般的黑色,并且在不断增长,愈发尖锐弯曲。那指甲上似乎覆盖着一片片的铁锈,却又像是血迹似的,看上去无比肮脏邪恶。而那青白的皮肤上也蔓延着青蓝的细线,符文一般纠缠着往强健的手臂上蔓延。当那手在她们面前缓缓张开,掌心竟然如嘴一般缓缓张开了,里面是一圈圈螺旋形密布的獠牙,滴淌着透明的毒液。
这诡异的景象另胆子比较小的那个二十岁女子吓得哭了起来,另外两人也是脸色惨白。那少女绝望地问,“你是来拖我们下地狱的吗?”
檀阳子那张英俊的脸也在微妙地改变着,那五官的形状虽未改变太多,但有青蓝色的纹路如泪痕一般从眼角蔓延下来,在脖颈上蓝色的血管一般的细线更加密集,织成某种类似青莲花般的图案,那原本深棕色的眼睛此刻也隐隐泛着邪恶的澄黄色流光,瞳仁变得如猫一般又细又长,从嘴角边也长出了若隐若现的獠牙。原本英俊冷肃的面容此刻却尽是邪气,尤其是那一双黄色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似乎会自己闪光一般,透着难以言说的恶意。而他微微张口,一条如蛇信子一般的舌头迅速地舔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在拭去因口馋而溢出的口水一般。
“是啊,我是来送你们下地狱的,谁让你们杀了自己的亲人呢?”檀阳子故意笑得扭曲邪恶,愈发地释放藏匿在身体中的鬼气。他的白发变得更加长了,如灵蛇一般飞舞在身后,隐约可见有两个蜷曲的角一样的东西出现在他太阳穴之上的位置,“不要怕,不会很疼的。我会把你们的皮肉撕开,撬开你们的脑壳,吃掉你们的脑子,很快就会吃完。等你们再投胎,就会生在地狱里了。”
他说着,从他掌心的口里缓缓钻出一条布满吸盘的紫红色“舌头”,灵蛇一般从那栅栏间的缝隙游入牢房中逼近那三个女人,在那已经哭成泪人的二十岁女子面颊上轻轻一舔。那女子立时便吓得昏厥了过去,那少女也双腿发软,跪了下来重重给他磕头,哀求道,“鬼老爷,求求你别杀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死啊!!!”
“别害怕啊,到了地狱,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你们想杀谁就杀谁,不是会更适合你们吗?”檀阳子笑着说着,仿佛这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他弥漫着无尽黑暗的眼睛顶在苏良娣的面上,只见那女子虽然看上去冷静,但眼睛深处早已被恐惧占满。这大概是一个十分隐忍的女人,就算再害怕都不会表露情绪。
这样的一个人若不是受到刺激,应当不会轻易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那鬼并未附在她们身上,就算是用了什么妖术在他们的心灵上,威力也远远不及直接附身或入侵梦境来得强大,若是她们在极度恐惧之下求生欲望将命魂中的潜力激发出来,那妖术也便会被撼动的。换言之若是用极度的恐惧来刺激,说不定可以令她们透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就算是擦边的也好。
檀阳子心念一转,决定在这三个凡人面前现出他的全部鬼身。那个心智最脆弱的已经昏了过去,剩下这个年纪最小的大概会有些发疯的危险,不过现下找不到什么突破口,又有黑白无常搀和进来,只好铤而走险一番。大不了事后去孟婆那里求点掺了水的孟婆汤来把她们的记忆抹去就好了。
于是他开始缓缓地脱去自己的人身。灯影的晃动中,最极致的噩梦在那两个人睁大的眼瞳中缓缓展开。那少女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只是尖叫声被从檀阳子张开的阵法所困,没能传出很远。而苏良娣的平静也终于开始崩裂,她用手扯住自己的头发,忽然开始狂笑起来,一边笑却一边流泪,整个人似乎已经陷入疯癫。
“我该死!我该下地狱!他们也该下地狱!那个男人还有他的那个贱女人,还有我亲娘!他们都逼我要我死啊!”她笑着笑着又大哭起来,狠狠道,“她不爱我!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是她亲手把我推入火坑!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生我啊!梦里那个女人说得对,我忍了一辈子,我忍够了!我们地狱见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她的话,一道红光忽然从她胸口迸射出来。只听她痛叫一声,一朵烈火形状的红莲倏忽绽放,一种炙热到极点的纯阳清圣之气爆炸开来。檀阳子大惊之下立刻缩回人身之中,双手护住头面向后跃起,却还是被那红光击中了手臂。一阵刺骨的灼痛,令他惨呼出声。
不远处已经听到了狱卒喧哗,想必已经惊动他们了。檀阳子连忙跃上屋顶屏息凝神,也顾不得看已经被烧得皮肉模糊的右臂,等那些搜查的人转移去了别处,才敢几番飞跃,从提刑司撤离。
檀阳子强撑一口气,一路跌跌撞撞,在破晓之前冲回了达撒摩罗家。颜非听到院中响动便开门查看,却见檀阳子的右边袖子都被烧没了,手臂上也是一片漆黑溃烂。檀阳子的额头上冒着冷汗,看到颜非却还在强作镇定,“你……怎么还没睡……”
“师父!你怎么了!”颜非的眼睛都红了,连忙冲过来扶住檀阳子,想要查看他受了重创的右臂又不敢去触碰那狰狞的伤口。
此时达撒摩罗也听到响动出来了,一见檀阳子如此光景也是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
“钵昙摩花……那些人的命魂里都有钵昙摩花的印记!”檀阳子眸色发寒,低声道,“能够轻易接触到人类命魂的,只怕不是鬼……而是我们的同行!”
第19章 父母祠(8)
他的话另达撒摩罗和颜非两人都狠狠怔住了。半晌达撒摩罗才说道,“能确定吗?”
“大多数犯人在犯案前三天都有抱怨过做噩梦,梦中有人托着红莲花。而今我又发现那苏良娣的命魂里有钵昙摩的印记,还要我再多说么?”
能够不靠附身,而是通过梦境接触到人的命魂的……“红无常……”达撒摩罗脑中翁然,一时难以置信。
但颜非才不管是哪种颜色的无常犯了事,他眼睛里看见的只有檀阳子的伤,“别说了!快进屋!”他不由分说直接把檀阳子拉到房中,一把将人按在床边,伸手就要去解檀阳子的衣带。檀阳子一惊,连忙用能动的左手按住他的手,“你干嘛?”
“把上衣脱了清洗一下伤口,不然会感染的!”颜非严肃地瞪着他,很凶很有气势。
檀阳子听他说得有理,便说,“我自己脱就好!”
“你一只手怎么脱?碰到伤口了怎么办?”颜非据理力争,拨开他的手就解开了腰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上衣从檀阳子的肩膀上剥落。又迅速打来清水,为他冲洗伤口。檀阳子虽然努力控制表情,但难免水与伤口接触时感觉到阵阵钻心的疼痛,紧紧皱起了剑眉。
看着他那平日里冷峻肃然的脸此刻强忍痛楚,眉头微蹙暗略带脆弱的表情,竟另颜非心头狠狠地骚动了一番。但他很快便收敛自己的心神,暗骂自己竟然会觉得师父忍痛的表情很好看,真是越来越变态了……
看着颜非熟练地用凉水清洗浸泡伤口,又找来绷带替他包扎,檀阳子心中十分欣慰。颜非小心翼翼地给绷带打了结,抬起头来看着檀阳子,满眼都是心疼,“师父,这烧伤看起来很严重,我还是去找个大夫吧。”
檀阳子道,“不必那么麻烦,随意擦点金疮药就好了。”
“不行,你既然是被天庭法宝伤的就不能掉以轻心。”颜非难得地强硬,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檀阳子,不由分说地按着他肩膀让他躺下,一脸的强硬,“看时辰医馆大概也开门了,我去去就回,你先睡一觉好好休息。”
达撒摩罗也说,“贤侄说得有道理,你先在此好好休息。昨晚只怕在大牢闹出了不少动静,我出去处理一下,别留下什么尾巴。”
檀阳子也知道自己确实应当好好休养一番,这一次不仅仅是伤到了他的人身躯壳,连带着他的鬼体也受了伤。他于是顺着颜非的力量躺下来,又不放心地叮嘱达撒摩罗道,“你去问问,那个叫苏良娣的有没有事。按理说天庭法宝对人的伤害远远没有对鬼的大,但昨天那种爆发的程度……我也不能确定。还有那个陈旭江,一直藏在我们这里也不是办法,尽快把他送出城才是。”
“好了好了,你就别瞎操心了!”颜非一把拉上了帘幕,“这些事交给我们处理就是。”
……………………………………………………
此时襄阳才刚刚破晓,大部分的药铺医馆都还没开门,唯一开了的就只有整个襄阳最便宜也最大的安临药铺。颜非吃了几次闭门羹,最后找到安临药铺的时候已经有不少拿药看诊的病人在门外排队。颜非虽然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只好耐心等着。
身旁有两个少妇在低声聊天,似乎是在说这两天这安临医馆中来了一位神医,据说是从那个神秘的海外蓬莱岛医仙派来的,一副药灌下去原本断了两个时辰气的人硬生生给救活了。另一个则面带春色的说,谁想得到这神医竟然这么年轻,而且长得那么俊俏,怪不得有人送他妙手玉郎的名号。说完两个人窃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猛然停住了,羞红了脸,低声道,“呀!那不就是柳神医!他往这边过来了!”
颜非也好奇地抬头去看。却见从医馆里出来一个身着米灰色宝相花暗纹长衫的青年,墨发悬瀑,眉目若画,清雅如孤松出雪、翠竹临风,果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而那青年竟然直奔着他这边就来了,另那两个少妇紧张得一时羞红了脸,却没想到他只是目不斜视地同她们擦肩而过,径直来到了颜非面前。
颜非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那青年露出一丝清风般的浅笑,略略一躬身,拱手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恩公。”
颜非一头雾水,也不说话,只是略略有些冷淡地回视。
见他忘了自己,青年也不恼,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凝望着颜非,“昨日襄水中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只怕我早就做了江中鬼。”
颜非一下子想起来了,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掉入水中的人。”
“正是区区。”那素衣青年有些报赧地微微颔首,“在下柳玉生,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叫我颜非吧。”颜非忽然弯起眼睛笑起来,这一笑果真如彤光破云般熠熠生辉,与刚才冷淡疏远的样子截然不同,看得那柳玉生也有些怔然了。
“原来你是大夫吗?那……我救了你,你是不是应该报我的恩?”颜非微微歪着头,笑出一颗小小的虎牙。
“这是当然!”
“那就走吧!”颜非直接拉住柳玉生的手臂就要往家里带,心里盘算着这下好了不用排队了。可是还不等柳玉生说话,刚才颜非一直没注意的跟在那神医身后的一名侍童模样的清秀少年忽然插嘴喝到,“喂!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我们少爷可是堂堂的妙手玉郎,你请得起吗?!”说着便一把拍开了颜非的手。
颜非挑眉,却又听柳玉生低声喝止那侍童,“天冬!不得无礼!”随即又对颜非歉然道,“小药童不懂事,恩公莫怪。可是家中有人生病?”
颜非得意地瞟了那名叫天冬的小药童一眼,气得那少年瞪圆了眼睛,“不错,我师父手臂被烧伤了。”
“区区烧伤,你去找别的大夫就好了嘛!我们少爷可是医仙派的首……”那小药童愈发不忿了。这个红衣人虽然长得好看,可是先是把少爷忘了还那么冷淡,一听少爷是神医就变了脸,一看就是想利用少爷,他可不能让少爷被这狡猾的祸水欺负了去。
可偏偏他家少爷根本不想体会他的苦心,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够了!天冬你给我回去抄写三遍神农本草经思过!”
天冬的脸垮了下来,幽怨地看着少爷奋不顾身地跟着那狐媚的祸水走远。那红衣人竟然还回过头来对他狡黠地眨了下右眼,气得天冬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脏话都骂了一遍,然后耷拉着脑袋回去了。
……………………………………………………
檀阳子做梦了。
梦里他站在那宽阔得看不到彼岸的忘川河畔,身后是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的血色花海。那曼珠沙华的香气浓郁而魅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味,缠缠绵绵地充斥在他鼻间。
他看着那忘川中深蓝色的河水幽幽流着,看不见波澜。这里是分隔生和死的界限,没有人知道这忘川水究竟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只知它绵绵不断,永无枯竭的一天。
“我听孟婆说,这水是六道众生轮回的痛苦和眼泪化成的。”忽然响起的清冽声音,另檀阳子心中忽然一阵颤抖。他转过身来,看到那花海中一红衣人席地而坐,与那凄艳的背景浑然一体。那红衣人的皮肤苍白如雪,额间蔓延着血红的符文,面容就如他手中的曼珠沙华一般艳丽,却带着点淡淡的伤感。他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珠却看不见眼白,另那原本凄艳的面容变得邪恶鬼魅。
梦中的檀阳子笑道,“你又听她喝醉了胡扯。少和那些酆都地仙混在一起吧。”
“是故事又如何?六道轮回,原本就很痛苦嘛。”红衣人笑着,站起身来,将一朵曼珠沙华插到檀阳子的鬼身才有的犄角上,”嗯!好看!”
“好看个屁。”檀阳子翻了个白眼,将花扯下来,“我问你,你前几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参加地藏祭?”
红衣人漫不经心地说,“人间有中元节,有个人间的朋友约我去看戏,我答应了。”
檀阳子感到心中一阵浓浓的嫉妒,“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在人间还有朋友?”
红衣人瞥了他一眼,揶揄道,“怎么?吃醋?”
“你想得美。我是怕突然有了差事我找不到人,难道你让我一个人去捉鬼吗?!”
红衣人忽然笑了,笑得那样美,忽然凑近了,在他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我喜欢看你吃醋,比平时假正经的样子可爱多了。”
檀阳子脸红了,瞪起澄黄的眼睛,“你不要在我面前嬉皮笑脸的!你知不知道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去阳间是不负责任的行为!若是被韩子通知道,又要给你小鞋穿,连带着我也要倒霉!”
“好好好,这次算我错了。下次我一定先告诉你,啊不,我去哪都一定拉着你一起去,好不好?”
“……滚!”
……
……
……
“对不起愆那,我……还是放不下他。”
“他说的是对的,凭什么我们不能过好的日子,凭什么他们就能规定这世间的善恶对错?我不服!”
“是我负了你。”
“这条路我要自己走下去。你……忘了我吧!”
“希瓦摩罗!!!你给我回来!!!”梦中的檀阳子大声地叫喊着,命令着,威胁着,恳求着,可那红衣人还是走了。
不是承诺过,去哪里都要一起的么?
檀阳子缓缓睁开眼睛,隔了一会儿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痛楚,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那个人了。
远远听到院门响动,两个人的脚步快速接近。不多时门开了,颜非带着一名陌生的素衣青年走进来。檀阳子欲要坐起来,却被颜非按住了,”唉唉唉你别动。我给你把绷带解开。“
柳玉生见檀阳子相貌年轻,却一头华发,目光深沉,难辨年龄,不禁暗暗惊奇。他向着檀阳子略略颔首,便近前来查看手臂上的烧伤,甫一见便皱起了眉头。只见之前鲜红的烧伤处已经起满黄褐色的水泡,边缘则是鲜红的颜色。几个水泡破裂溃烂,竟已经有了些感染迹象,“怎么这么严重,而且看样子已经伤了很久了?”
颜非微微睁大眼睛,“没有啊,两个时辰前才烫到的。很严重吗?会留疤吗?”
“两个时辰?”若只是昨晚不该发展得这么快才是,好在这种伤对他来说不算难,“幸亏你找到我,否则定然要留下疤痕了。”柳玉生道,“我得回一趟医馆拿药,一会儿就回来。先不要碰他的伤口,也不要包起来。”说完便又匆匆走了。”
颜非坐到床边,心疼地看着檀阳子那布满恶心水泡的手臂,漂亮的眉头都纠结在一起,“疼吗?”
檀阳子嗤笑一声,“这没什么,你若是见了铜柱地狱里的炮烙之刑,就知道这点伤就跟挠痒痒一样。”
可是颜非似乎完全没有被安慰道,反而愈发心疼了似的,自责道,“早知道我应该跟你去的……”
“你去了能干什么?我倒是庆幸你没有跟去,伤一个总比伤两个好。”
“我不会被伤到的。”
“呵,你怎么这么确定?虽然说天庭的法宝一般对人类只有增补,不会有什么损害。但也难说。”檀阳子又话锋一转问道,”头还疼吗?”
颜非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道,“师父,其实我并没有受寒。不跟你去……是因为我……我在那陈旭江的身上用了下托梦术……”
檀阳子一听,猛然坐了起来瞪着他,“你说什么?!”
颜非连忙一连串地说道,“师父你先别生气。我现在可以确定那命魂里的法宝印记在未被刺激到的状态下,对人是没有伤害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而且我还找到了不少有用的……”
“胡闹!”檀阳子怒喝道,“你这孽畜胆子越来越大了,师父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
第20章 父母祠 (9)
颜非见檀阳子发怒,担心他一激动伤到手臂,忙站起身跪在床前低眉顺目道,“师父千万别生气,是弟子错了。等你的手臂好了要打要罚弟子都甘愿领受!”
眼见颜非认错认得这么快,檀阳子却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知道错,却为何还要气我!你这是在赌命!难道你不知道人身有多么难得,就这么不珍惜?!我平日里教你的你都当耳旁风么?!”
颜非此时满脸都是逆来顺受千依百顺,乖乖跪着也不还嘴。檀阳子感觉自己说了半天一点用都没有,这小子就是仗着自己近来管得他松了,愈发无法无天,便怒道,“把你的渡厄伞交出来。”
颜非一听这才急了,“师父!”
檀阳子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渡厄伞,引魂铃,都给我拿过来。以后没我的允许,你不能碰。”
“师父!弟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颜非睁着一双可怜兮兮的黑眼睛,苦苦哀求道,“师父你答应过给我用的!”
“我这些年愈发纵了你,你现在已经不知道谁才是师父了!”檀阳子不为所动,“拿来!”
“师父!”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
见檀阳子一副铁了心的样子,颜非怕他一激动碰到伤口,便只好双手捧来渡厄伞。檀阳子用左手一把抓过去,放在自己身前。手指轻轻拂过那厚重的伞面、骨白色的细细伞骨,似乎还依稀能感觉到那早已逝去的红衣人命魂中的炙热风华。
如今面前这个少年也像那人一样,不管不顾,决定要做的事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一定会去做。檀阳子叹了一声,抬起头来见颜非一脸委屈的低着头跪着,终究有些无力。是年纪大了么?愈发觉得管不动他了。
“你起来吧。一会儿让外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颜非站起身,垂首立在床侧。沉默片刻,檀阳子还是不情不愿地问了句,“你在那陈旭江的梦境里看到了什么?”
一听檀阳子如此问,颜非的眼睛便又亮了起来,“他的梦境十分零碎,但从一些梦境碎片来看,个陈旭江的母亲似乎在他年幼的时候就离开了,应该不是死了,因为陈旭江心中对于她有不少怨恨,认为是自己不够好母亲才会离开。有好几个梦境都是关于他在追逐一个似乎是母亲的形象的,但一直都没有追上过。
而他爹一出现,陈旭江的情弦就变得十分紧绷。我还不能完全辨识出那些情弦的形状,不过结合他的种种反应,他大概是对他爹又恨又怕。有一个梦境大概是来自于他的早期记忆,是他爹带大概只有四五岁大的他坐上渔船到襄水中心去,然后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后他父亲忽然跳下船,然后向着岸边的方向游去。船上只剩下他一个呆呆地看着他爹越游越远,那小船就在江心飘飘荡荡顺流而下,他也不会摇橹,也还不会游泳,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爹走了,不管他了。他心里似乎明白他爹其实是想趁那次机会丢了他,任他自生自灭。这样的话人家只会说是小孩子不懂事不小心解了系船的绳子这才丢了,便不用承担杀害亲子这样的罪名,还可以丢了拖油瓶再娶一房媳妇。这段梦境很可能是来自于真实的记忆,虽然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又被追了回去的,但我想这陈旭江的父亲应该并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所以平时也不会对他很好。
其他的梦境很多都是他爹在骂他,骂什么的都有。说他蠢、笨、丑、什么都不会。反正就是没一句好话。我感觉那陈旭江对于自己也是十分讨厌的,大概是从小被骂到大,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才会那么不讨父母的喜欢吧。”
檀阳子听罢道,“果然又是心中有怨的。”
颜非道,“师父,你说会不会是那鬼……或者无常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些平时被压抑的怨恨给翻出来、放大,就好比原本只是一直在背景里的风声忽然大了数十倍,就变成了会令人发疯的噪音一样。”
檀阳子呢喃道,“难道……竟然是改动了情弦?”
“改动情弦?师父你不是说那很难做到吗?那你们现在的红无常里有谁能做到,找他问问不就行了?”
“现在的红无常里么……倒是有一个……”檀阳子看向颜非问,“你可有在他的梦里见到一个穿红衣的女人?”
“红衣女人?”颜非仔细回想一番,“似乎没有。”
檀阳子之所以知道是个女子,是因为他记得苏良娣在激发出钵昙摩华印记之前曾经提到她梦里的“女人”。
红无常用托梦术就只能看到当晚的所有梦境,却看不到人的记忆。而那红无常行事又相当谨慎小心,大概是不可能再出现在这些犯人的梦里了。不过颜非说得也有道理,就算是有钵昙摩华的加持,能做到如此的红无常并不多,只要查到谁手里有钵昙摩华,那人必定就是罪魁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控制住目前的局面,阻止她逼疯更多的人才是。
檀阳子目前所知能够驱逐红无常的咒术都需要进入那些人的意识中去,需要更多红无常的援助。但由于并不知道哪些人的命魂中已经被放入了钵昙摩华的印记,若是红无常们贸然进去很可能会如库玛摩罗一样被重伤。况且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红无常出了问题,实在难以安排。
这样想,颜非竟然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颜非也早就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檀阳子,里面呼之欲出写满了“我来我来”这样的跃跃欲试。但是檀阳子心中有气,恨这孩子如此不知保护自己,实在不愿意遂了他的愿。又担心颜非一个人在那么多人的梦境里穿梭会迷了来路,最后丢失在众生的意识世界里就危险了,举棋不定间脑中已经是天人交战。
却在此时那柳玉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名背着医箱的小药童。颜非一见那叫天冬的药童,便揶揄道,“神农本草经抄完了?”
天冬翻了个夸张的白眼,竭尽全力表达着自己对颜非的蔑视。
柳玉生取出一只普普通通的瓷瓶,从里面倒出药膏来,小心翼翼地敷在檀阳子的伤口上。又让那小药童去按照药方熬一碗药来,自己则利落地重新将伤口包扎起来。檀阳子只觉得那药膏一接触到伤口便是一阵如沐清泉的凉意沁人,火烧火燎的痛感也顿时消减了不少。
“这蓬莱生肌膏每天涂抹一次,直到伤口愈合为止。还有我那副方子也是每天服用,连续服上十日便无碍了。”柳玉生对颜非叮嘱道,”只是这几天伤口不要见水,绷带要时常更换。”
颜非认真听着,连连应是。柳玉生由转头对檀阳子行礼道,“道长,在下还有一问,不知可否赐教?”
檀阳子见这年轻人气质飘然出尘,不似寻常大夫,心中也有疑问,便说道,“请讲。”
“道长可知道紫裳山净虚真人?”
檀阳子意外地看着他,已经过去七十多年了,知道紫裳山净虚真人的人现在应该少之又少。这年轻人的岁数不会超过二十六,怎么会知道?“正是家师。”
柳玉生立时变了脸色,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了一般,“道长竟然是紫裳派后人?这么说……难道你就是长生术的传人?难怪!”
檀阳子却警惕起来。当年觊觎长生术的人不少,最后紫裳山惹来了那场天劫究其根本也是因为这秘术。如今这柳医生忽然提起七十多年前的往事,不得不令人怀疑。
柳玉生却似乎感觉到了檀阳子的疑心,忙解释道,“道长莫要多心。区区是蓬莱医仙派弟子,我的师祖与净虚真人乃是好友,听闻了不少关于长生术的奇事。而今见到道长鹤发童颜,且脉象异于常人,似有修习过长生术的迹象,故才有此一问。”
檀阳子倒是听师父说过医仙派这个神秘的派别。据说此派远居蓬莱仙岛,里面藏着古往今来众多失传的医书药典、丹药炼制之术。天下习医的没有不向往的,但是此门派对于入门的选拔极其苛刻,只有少数有名望有天分的大夫才会被邀请入岛。这柳玉生小小年纪却已经是医仙派的弟子,可见他实力确实非凡。
而且关于此派更为诡秘的传闻,便是这岛上的神医们通晓宇宙间所有生灵生理和心理的奥秘,不仅仅能治人,还能治疗六道之中的任何生灵,包括神仙,包括鬼魅。
檀阳子对于这种传闻是不相信的。六道之中的众生几乎没有什么交集,这些医仙既然是人,又怎么可能知道鬼的经脉脏器结构?
正如此想着,又听那柳玉生说道,”道长除了修习过长生术,近期可有接触过鬼魅阴灵一类的生灵?”
颜非此时才真正看向那素衣青年,讶然道,“为什么这么问?”
柳玉生笑得似乎漫不经心,那低眉敛目之间却有锐色,”我之所以这么年轻就能加入医仙派,便是我的眼睛比常人看到得更多。我能看到人的气色,尤其是精气神的颜色。这世间众生各自都有不同的气色,而不同族类之间的气色相差更加明晰那。而道长身上的……却是鬼才有的气色。”
檀阳子不动声色,眼眸中已经隐隐有了冷厉之色。在房间另一侧的桌上放着的斩业剑隐隐震颤着,发出阵阵龙吟虎啸之声。
颜非见状,也戒备起来,暗暗担心自己是不是找了一个错误的大夫来。
柳玉生却似乎无所察觉一样,眉目清明到有些天真的地步,笑着看向颜非,”不过这也不稀奇,这些天襄阳很乱,我今天还看到一个病人身上又有神气又有鬼气的,想必这些日子整个襄阳的气都是乱的。“
檀阳子一听却立时坐直了身体,“你说的那个病人在哪?”
柳玉生道,“是个叫沈逸书的年轻人。我虽然是初来襄阳不久,但也听说他们沈家在襄阳也算是有些身份的,只因他家层三代为官,现在虽然有些没落了,但家主也还是在知州事手下做事的。”
颜非与檀阳子对视一眼,已经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若相信柳玉生的话,这沈逸书便很可能就是下一个要“发疯”的了,而且时间紧迫,若是昨天就已经察觉到他身上同时有“神气”和“鬼气”,那么距离发作可能也就是今天或是明天了。
虽然对柳玉生仍有戒备,但此时此刻能有这些情报,也值得一探。
檀阳子站起身来,对柳玉生微微颔首,语气中已经有了逐客的意味,“今日劳烦先生了,请问诊金是多少。”
柳玉生连忙摆摆手,“不不不,令高徒对我有救命之恩,怎还敢收诊金呢?三天后我大概还要来复诊一次,确保伤口愈合顺利。若是有什么问题,可以来安临医馆找我。我虽然只是个游医,但也还是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日子。”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颜非说的。
颜非甜甜一笑,“多谢你,那就麻烦你了!”
柳玉生走后,颜非马上就跑到檀阳子面前,跪下来道,“师父,现在能毫发无伤地进入那沈公子的梦里的就只有我了,让我试试吧!我保证我会小心的!”
檀阳子垂眸看着颜非那双殷殷切切的眼睛,仍然绷着脸道,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必须听我的指令,若是这次再擅自行动,我必不会饶你。”
第21章 父母祠 (10)
青红无常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有工作搭档那样简单,通常选定的青红无常之间若是产生了默契,便能够施展一种共情术。术成后两个人的五感可以相通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青无常能听到的红无常也能听到。红无常看到的青无常也能看到。
所以檀阳子的计划是与颜非施展共情术,再将颜非送进那沈公子的梦中。这样檀阳子便可以在不伤到自己的情况下指导颜非将那沈公子的恶念压回意识深处,埋葬在重重的自我控制之下。同时若是颜非遇到了什么危险,他也能指导着他撤退,甚至及时前去解救。
只不过这共情术在无常中间是一种非常亲密的法术,只会与和自己最重要的人使用。而他已经超过三百年没再用过这法术了。就算是希瓦摩罗还活着的那最后几十年,他们也没有再用过了。
而此时,他竟要和这个才将满二十岁的人类少年使用了么?
先不说此事若是传出去会不会惹来什么风言风语的,若是他们默契度不够,便根本不会成功。
檀阳子思忖再三,便和颜非说了这法术的特殊性,并且告诉他,“如果你不愿意便算了,我会上奏酆都,让他们再派个红无常来。原本人类的性命也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我们只是负责在不惊扰人间秩序的情况下降恶鬼捉拿回地狱而已。”
谁知颜非听了竟然一脸的喜出望外,“师父!你愿意和我用共情术?!真的吗?!”
檀阳子被他的兴奋吓了一跳,迟疑着答道,“嗯……这样才能指导你在梦里怎么做。”
颜非竟然一下子冲上来一把就抱住了檀阳子的腰,“师父你对我太好了!我愿意愿意愿意!”
檀阳子好久没有被他这么抱过,准确的说是好久都没有被任何人这么抱过,一时间有点懵了,用力抽出一只手推着颜非的脑门硬生生把他的头往后推开一个刁钻的角度,“说话就好好说!这成何体统!”
颜非却仍然死死抱着不松手,“师父我高兴啊!我在书上看到共情术的时候就想和你一起用了!但是你之前总是不同意!”
“废话!这是能随便用的么?这是只有配好对的青无常和红无常之间才能用的!”
“师父我就是你的红无常啊!”
“你?”檀阳子嗤笑一声,“你还太嫩了点。”
颜非这下不干了,松开师父的腰,认真地看着檀阳子的双眼,“师父,我已经不小了。平常人家的儿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娶妻生子了。”
檀阳子一边从桌上拿起斩业剑,用布巾擦拭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下个月过完生日你也才不过二十。你可知道师父我已经活了多久了?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毛孩子。”
颜非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自己早晚会用行动向师父证明,他已经是一个可以依靠信赖的男人了。
共情术需要青红无常二人在一僻静处相对而坐,四周要布下用南海蝴蝶的血画成的法阵。檀阳子身上虽然没有南海蝴蝶血,但是他在达撒摩罗的家里翻出来一瓶,便先凑合着用了。他锁好了门,在东厢房的地上画好了以地狱文写就的繁复法阵,自己便端坐在阵中,对颜非说道,”你进来吧。“
颜非连忙在檀阳子身前做好,两人面对着面坐着。檀阳子一抬手,那斩业剑便仿佛了有感应一般飞到他手里。他看了颜非一眼,然后便将斩业剑在自己左手心一抹,鲜血顿时顺着剑锋滴淌下来。颜非也伸出手掌,让檀阳子在他手上同样划出一道伤口。而后两人将双掌相对,伤口上的血液交融在一起,一阵阵刺痛从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
檀阳子看向颜非,”该你了。”
颜非凝聚精神,虽然那引魂铃并非由他的命魂炼成,但他用了那么久,相互之间也有了感应。那引魂铃感应到他的召唤便腾空而起,在二人头上不断盘旋,发出阵阵有节律的铃声。此时檀阳子忽然说道,“此番共情,你可能会在一瞬间看到我一部分的真身。很多人都无法承受地狱中众生的样貌,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颜非脸上却不见任何惶恐之色,反而十分兴奋似的,“师父,你别担心,我胆子可大了!”
檀阳子心中却仍然有几分忐忑。他害怕……怕颜非看到他真正的样貌之后,会怕他。
在地狱中怕他的人不少,他也希望如此,毕竟只有这样才不会再被欺侮,这是他用无数岁月学来的经验。可是颜非是不一样的……
但另一方面,他又隐隐约约希望知道若是颜非看到了自己真正的样子,会是什么反应。
颜非念起檀阳子教给他的咒语,那铃声逐渐化作一团氤氲雾气,将两人笼罩其中。两人都闭上了眼睛,紧紧相贴的掌心中开始升起一种酥麻的奇异触觉,那掌心的血也似乎正在试图钻入对方的身体中,蠢蠢欲动着。
在这迷雾中,颜非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他知道那是自己的七魄已经缓缓离开了身体。不同于命魂的永生不灭,七魄只是临时聚合的喜、怒、哀、惧、爱、恶、欲起心动念形成的,若是人死了便会散化在天地之间无处可寻。然而由于檀阳子这样的青无常已经没有命魂了,他们的七魄便是已经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月的,聚合起来便能看到对方在地狱中的形貌,就算不是完全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颜非忽然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气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那种阴寒是一种从内而外直透骨髓的冷,另身上每一根汗毛都战栗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山雨欲来的邪恶肮脏的气息,鼻腔中弥漫着血腥枯竭的味道,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悄悄张开巨大的肉质翅膀。
颜非缓缓睁开眼睛,面前的景象却令他几乎窒息。
在他面前的人似乎是檀阳子又似乎不再是檀阳子。他的身形更加高大巍峨,青蓝的皮肤上蔓延着深蓝色的血管一样的纹路,细细的线从眼角蔓延下来,仿佛正在哭泣一般。面容的轮廓与人身类似,但是线条更加深邃坚硬,一双澄黄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能够发光一般,细长的瞳仁中噙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邪气。薄薄的嘴唇中有尖锐的獠牙从唇角探出,脸颊、颧骨和额头上生着许多泛着青碧珠光的鳞片。而在那满头灰白的发中,一对弯曲而巨大的角从太阳穴附近的地方伸出,角上伤痕累累,布满血迹。
他的上半身几乎□□,能看到结实的胸肌和紧窄的腰线,而在他的脖颈上、肩膀上、背脊上、还有腰侧都覆盖着那种青色鳞片,只是这些鳞片中有不少逆鳞,显然是受过严重的创伤,愈合后形成了一片片类似莲花形状的逆鳞团突出来,相当于皮肤上的疤痕一般。而在没有生着鳞片的地方也有不少狰狞的伤痕纵横交错,似乎经历过无数惨烈的战斗。脖颈上挂着一条不知用什么东西的骨头编织成的项链一样的东西,一条长长的布裹住了修长强健的双腿,由于覆盖了太多不同颜色的血迹而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腰上挂着不少类似项链的宝石和骨质装饰,令人怀疑会不会是从别的鬼的尸体上取下的战利品。
他的双足□□,脚底也覆盖着鳞片,手足都生着尖锐如弯刀的铁爪,指节上也长着锐利的倒刺。而他比人类大上很多的双手手心各生着一张圆形的嘴,张开后能看到一圈圈旋转的獠牙,中间有一条长长的紫红色舌头隐隐搅动着。
在他的背后延伸出几条细细的生着倒刺的紫红色血管,一直连接着不远处的那柄斩业剑。仔细看时,那斩业剑却也并非是青铜制成,而是由这些流动着紫红色液体的血管层层编织化作。
怪不得那檀阳子可以随心所欲操纵斩业剑,甚至相隔很远也可以控制。原来这剑根本就是从他的身体中长出来的。看那背后仍旧新鲜的伤口,形状与剑的形状类似,这剑原本竟然是插在他的身体中的。
鬼相尽显的檀阳子巍峨地立在他面前,长长白发如灵蛇般舞动在身后,恐怖却又带着些诡异的美感。颜非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直到那鬼体突然凶相毕露,口大大张开,露出一排排尖锐的牙齿冲他扑来,他才终于因为惊恐的本能而回过神,不由自主地转身想逃。可是腰身却骤然被那掌心的口中吐出的长舌卷住。他听到檀阳子在他的耳边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颜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恐惧之下本能地抗拒了檀阳子的七魄与他的七魄相融。他连忙放松自己的身体,有些尴尬地笑笑,转过身来望着那青面獠牙的鬼身檀阳子,“师父抱歉,刚才是本能反应……”
檀阳子叹了一声,转开澄黄的眼睛,“害怕是正常的,这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看到我的真身。此事还是算了,你若与我共情,便会体会到恶鬼的五感六触,若是只是看着就让你害怕,若是连五感都连通的话只怕你会受不了。”
颜非看得出来檀阳子那面无表情的脸上似有一份怅然,暗道难道是自己刚才惊惶的表情让师父伤心了么?他急忙说道,“师父我没有怕!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美极了!我刚才都看傻了!“
檀阳子一脸的莫名其妙瞪着面前七魄组成的身形有些虚幻的少年……
美……美极了?这是什么鬼形容?
虽然他这鬼身和人类比较接近,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用美来形容吧……
第22章 父母祠 (11)
檀阳子俯视着颜非,开始觉得这小崽子是不是眼光异于常人。否则怎么当初遇到七夕节时那汴梁的绝世美人花魁白青青当街献舞他都一脸漠然,现在却对着自己露出这种痴汉表情?
“既然如此,我便继续了。”檀阳子说着,再次来到颜非的七魄之前,将自己的七魄散开,然后缓缓将颜非的七魄收纳在其中。颜非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另一股古老而苍凉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拥抱了起来,这力量仿佛来自无尽的冰寒极地,冷入骨髓,带着一种亘古的孤寂。他忽然觉得心中一酸,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密不透风的悲哀,虽然不明白这悲哀来自何处,但他感觉得到这七魄中承载的累积了无数年月的苦难。
这就是来自地狱的魂魄……
然而这感觉只是一瞬间,下一瞬他忽然感觉什么像是被打开了一样。倏忽间他能听到很多很多之前没有听到过的声音,皮肤上感觉到了空气和衣衫轻轻擦过的细微触感,鼻间也闻到了四周的青石板、黄杨木、甚至是地上尘埃的味道。
然后,一阵可怕的痛楚席卷了他的神经。那疼痛从肩背开始蔓延,一直到腰际,细细密密,仿佛有小刀在一刀一刀凌迟皮肉一般。颜非猛然睁开眼睛,痛呼一声,整个人蜷缩起来,却也无处躲避那种尖锐的痛楚。
檀阳子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忙将自己的触觉收回,颜非那惨白的脸色才有了稍稍的缓解。颜非惊魂未定,那痛感如排山倒海而来,又倏忽而去,令他反应不过来,”刚才那是什么??”
此时檀阳子清了清喉咙,似乎有些许尴尬,但仍装作若无其事道,“我每年都要换一次鳞,换鳞的时候便会有这些痛感,你们人类肯定是不习惯的。这几天正好赶上,刚才却将这件事忘记了,是为师之过。”
颜非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你是说……你这些天身上一直在疼???”
檀阳子道,“小事而已。我是从青莲地狱来的,我们那里的鬼都是如此。早已习惯了。”
颜非怔怔地看着那张坚毅冷静的面容,无法想象怎么可能有人能够习惯那种凌迟之痛?
若这都是小事,那么师父在地狱里,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越是想,就越是心疼。颜非想要去地狱看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亲身体验到,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愈发想要去了。
檀阳子打断了他的思绪,“好了,时间紧迫。我们现在就去沈府。”
……………………………………………………
沈家宅子是祖上风光时传下来的,三进的院子,也有不少仆人丫鬟。一名丫鬟从厨房里熬好了药,沿着回廊来到一间偏僻的厢房前。那房间上着锁,从里面隐隐传出咳嗽声来。
丫鬟摸出一串钥匙,笨拙地从中找到一把打开门走进去。没多时屋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惊呼和瓷器脆裂的声响,那丫鬟很快就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把门锁上后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哝抱怨着。
此时躲藏在房屋转角处的檀阳子和颜非才来到那间房门前,檀阳子将头上玉簪拔下,从中抽出一根细银丝来,伸到锁眼里拨弄一番,很快锁便啪嗒一声开了。两人闪身进去,只觉得屋子里一股浓烈的药味,熏得人几乎背过气去。
整间屋子虽然东西齐全,但也太过寒酸,不像是大家少爷的屋子。青纱帐里隐约躺着个人形。
”都说了我不喝!反正不在乎我是死是活,何必假惺惺的!”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帐子里传来,充斥着怨恨和委屈。檀阳子看了颜非一眼,颜非便将渡厄伞柄上挂着的引魂铃取下,轻轻一摇。
那沈逸书忽然听到一阵幽忽飘渺的铃声,原本就因发热而昏沉的头脑愈加昏昏欲睡起来。他转过头来,隔着薄薄的纱帐,隐约见到一绝色红衣男子正缓步向他走来,墨画般的眉眼带着一缕幽幽魅色,看得他几乎痴了。
“你是……妖精么?”沈逸书呢喃着,声音细若蚊蚋。
那红衣人笑得愈发动人,行至他床前,潺缓如泉的声音淙淙流到耳畔,“我是来带你去一个地方的。”
“……去哪里?”
“离开这间房间,离开外面的院子,慢慢走过外面的长街,还有城墙上长长的门洞。在门洞的尽头,你看到了什么?”
那沈逸书的眼神已经变得迷离而浑浊,显然已经进入了梦境之中。颜非的眼睛里也弥漫着一层幽眇的红光,显然也已经进入到梦中去了。
而檀阳子的眼睛里也闪过了相似的红色。他回身将门关紧,上了门栓,然后在门上贴了一道障眼法的符咒,以防若是有人要进来,这咒符可以挡住他们一段时间。
檀阳子眼前的景象上渐渐蒙上一层虚影,那便是颜非在梦境中看到的景象了。在最浅层的梦境里,沈逸书看起来大约十几岁的样子,正在用一根狗尾草逗一只长着橘黄斑点的小猫。小猫在地上翻滚,细软的小爪子试图去抓那狗尾草,而沈逸书则笑得很开心。贱贱地不知为何那逗猫的人变成了一名年长的生着胡须相貌严肃的中年人,而沈逸书却变成了旁观的人,他眼睁睁看到那小猫往上一扑,不小心抓了下中年人的手。中年人怒喝一声,一脚就踢在小猫的肚子上。那小小的雪团就这样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啪的一声如被拍扁的蚊子一般摔得血肉模糊。沈逸书哇的一声就哭了,用袖子不停抹着眼泪,而那中年人则冷眼旁边,满不在乎地揍了。
檀阳子知道那中年人多半就是沈逸书的父亲沈群沈老爷,而这段梦境也应该是根据他年幼时的真实经历变化而成。他对颜非说,“再往下挖一挖。”
颜非于是又摇了一下铃,于是梦境变化。这一次的沈逸书全身穿着大红锦服,骑在白马上,四周都是鞭炮声和喝彩声,一副中了状元衣锦还乡的模样。此时刚才那中年人和另外两个中年女子也满脸谄媚地迎上来,跪在他的马边。那沈老爷卑躬屈膝地叫他“儿子”,可沈逸书却只是冷笑一声,道,“我可不敢当您的儿子,你不是恨不得我这个不成器的不孝子不存在么?”
檀阳子道,“这是他的愿望梦,在现实中无法做到的事到梦里去实现。看来他平时很不受亲人重视,内心期待得到认同,又十分怨恨想要报复。不过从这里看来,他还不至于到要杀了双亲的地步。”
颜非问,“再往下看看?”
“嗯。”
第三道梦境,一个奶妈模样的女子给沈逸书端来了一晚面条,对他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给你做了长寿面。”梦中的沈逸书虽然仍然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却不知为何哭得像个孩子,抱着那女子不放手,“嬷嬷,我想你!你不要走了!”
奶妈拍拍他的后脑,十分怜惜似的,”乖,老爷夫人都在忙着给你大哥大嫂的儿子置办满月酒,过一阵就会来陪你过生日的。“
沈逸书却说,”他们根本就不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们从来都没给我过过生日。嬷嬷,为什么我爹不喜欢我?”
“傻孩子,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呢?你爹只是有时候气你不听话罢了。”
“可是他不让我画画,我也不画了;不让我学琴,我也不学了;他让我看什么书我就看什么书;他们不让我和蝶月在一起我也依了,我还要怎么听话呢?”
“只要哪天你能像你大哥似的考个功名,你爹娘一定会更加疼爱你的。”
此时颜非却忽然说了句,“说错了,谁说天下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的?”
檀阳子皱眉,低声道,“颜非……不要打乱梦境,观察为上!”
然而沈逸书的梦境已经被打乱了。他的嬷嬷不见了。他转过身来,看到一片茫茫中,那红衣男子伫立面前,举着一柄华艳的油纸伞,伞柄上系着一对铃铎。
“不……我爹我娘是爱我的,他们说他们管我都是为我好。丢掉小橘是怕我贪玩分心,烧了我的画具和我的琴也是怕我不用功读书考不了功名。他们说我很聪明,他们这辈子没出息,就指着我光耀门楣了。”
可是红衣人却笑了,笑得有些讽刺,“若是他们爱你,为什么在你生病的时候还因为担心你会发疯把你一个人锁起来不闻不问?为什么不记得你的生日?为什么完全不问你想要做什么?他们生你不是因为爱你,而是为了养儿防老,让你将来当上大官来报答他们的。简单地说就是做一笔买卖,生了你给你吃穿,而你就负责完成他们的期望。如果你做不到,当不上大官,就是像现在这样被他们扔在一边不闻不问而已。若是你侥幸没有病死,将来自己当了家,还要继续孝敬供养他们,他们让你娶谁你就得娶谁,让你生几个孩子你就得生几个孩子,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只要有一点反抗就是不孝了。到时候不仅仅是他们会骂你,就连你周围的所有人都会闲言碎语指指点点。这就是所有做子女的从一出生就要背负的枷锁。”
这一番话说出来,竟如一盆冰水一样将那沈逸书从头淋到脚。他从小读书,这世间所有圣贤书都告诉他父母是爱他的,所以他也要爱他的父母,完成他们的一切愿望。
每一个孩子一出生就被所有人这样告诉着,所以他们等待着,等待父母给他们承诺过的毫无条件的爱。
但这世间有多少父母是真的因为爱才生养孩子的?
沈逸书的梦境忽然开始扭曲,如陷入了湍急的乱流一般。无数记忆在乱流之中撞击旋转,扭曲的人物逐一闪过。
檀阳子头痛似的骂道,“颜非!我们是来压抑住他心中的怨恨的,你怎么反倒搅得更乱了?!”
“师父,你不觉得一味的压抑早晚是要爆发的吗?倒不如先破后立,把矛盾给他理顺了,让他自己想通,也就没有怨恨了。”颜非的声音倒是带着几分自信,不像是陷入慌乱的样子,“而且说不定把记忆这么一翻腾,就能把师父你说的那个红衣女人翻出来了。”
檀阳子虽然知道在这方面其实他自己没有颜非有天分,但总觉得破得这么彻底,怎么可能还立得起来?他于是警告道,“我再给你一炷香时间,若是你还无法让他稳定下来,我就要将他唤醒了。”唤醒之后暂且将人带去一个离沈家远点的地方,过了三日之期大概也能让他暂时稳定下来。就像那个陈旭江一样。虽然这种稳定只是暂时的,若是再见了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发作。
颜非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围那些纷乱扭曲的人影,而沈逸书却已经痛苦地蜷缩起了身体,用手捂住耳朵似乎不想再听了一样。颜非缓步走到他身边,用双手轻轻抬起沈逸书布满泪痕的脸,幽深的黑眸静静凝望着他,如一潭无底的深渊。
“就算父母不爱你,也没有什么啊。他们养了你就是尽了他们的义务,原本爱这种东西也是不能强求的,也不是付出了就一定有回报,所以你也不能怪他们。他们不爱你,你也学着不要爱他们了,不就好了。”
沈逸书的眼睛微微张大了,“可是不孝乃是天下第一大罪不是么?”
“谁让你不孝了?他们尽了抚养你的义务,你也尽赡养他们的义务就好了。大家谈钱就谈钱,谈利就谈利,就不要谈感情了。分得清清楚楚的,就不会觉得疼,也自然不会失望了。”颜非的声调徐徐的,如同魔咒一般。
沈逸书从未听过这等离经叛道的言论,整个人痴痴地望着颜非。
颜非怜惜地轻抚着他的面颊,仿佛是对情人一般,“以后你就自由了,再也不用为谁活着了。你想画画就画画,想抚琴就抚琴,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这样不好吗?何苦为了两个根本不爱你的人,毁了自己的一生?”话语毕,颜非摇响引魂铃,在他面前幻化出种种梦境。梦中的他与他喜欢的那个叫蝶月的青梅竹马策马于山水之间,写诗作画,一个抚琴,一个起舞。玩得累了,就回到他们两个人在青山下绿水前搭成的小茅屋里,门前是一片菜园,远处是袅袅升起的炊烟。蝶月抱起他们两个人的女儿轻轻哼着摇篮曲,而他就站在门边,望着那一对美丽的母子。
颜非为他幻化了他的一生,他和蝶月一同抚养女儿,教给她琴棋书画,带她游山玩水。后来她长大了,遇到了喜欢的江湖少年,离他们而去。他便和白发苍苍的蝶月守在那片生活了一辈子的简陋茅屋前,望着遥远的星空,回忆着小时候初见的往事。
檀阳子看着沈逸书紧闭的眼角流出了一缕缕的眼泪,而他身上的怨恨之气竟然散却了不少。
却在此时,颜非听那沈逸书对’蝶月’说道,“你知道吗,我很庆幸。我从前遇到过两个红衣人,一男一女。幸好当时我听了那个男子的话,而不是那个女子的……”
檀阳子和颜非心中都是一凛。颜非立刻再次摇响手中的引魂铃,顺着这缕思绪找下去。
果真,场景扭曲转换见,隐约可见另一道红色身影出现在梦中。
颜非不顾一切追了上去,拨开重重的迷雾。可就在他即将追上的时候,忽然间檀阳子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压迫感席卷了整个室内,倏忽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出现在房间中。
檀阳子顿时皱起眉头。
那穿白衣的,赫然就是白无常谢雨城。
第23章 父母祠 (12)
那谢雨城身后还跟着一名个头稍矮但十分挺拔强健的黑衣男子,那人面容平常,但是没什么表情,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便是和谢雨城配对的黑无常范章。
檀阳子立时戒备起来,手中长剑横在面前,“你们来干什么?”
范章冷声道,“不要再继续了,你这样会打乱我们的计划。”
“什么意思?”
谢雨城道,“我们原本的打算是待这个沈逸书杀死双亲的时候跟踪着他们的命魂,这样便可以找到剩余的那些命魂的去向,而你们也可以找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了。你们若是现在打草惊蛇,强行去看那鬼留在沈逸书命魂里的印记,他必然会有所察觉。到时候他带着那些命魂跑了,便要功亏一篑了。”
那范章又说道,“更何况,你的徒弟是个人类,并不是红无常。你这是严重的违规行为,若是再不停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檀阳子剑眉倒竖,怒道,“你们这是把人命当儿戏!颜非,不必理会他们,去看清楚那红衣女人是谁!”
颜非刚要动,忽然那范章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一道碧玉腰牌,祭到空中的瞬间那腰牌上的天庭文字忽然闪烁起轻灵的银白圣光,光芒瞬间变如潮水般倾泻了满室。檀阳子只觉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巨山瞬间压到了他的背上,身体中的力气也在瞬间被抽离。他感觉膝盖发软,似有无形的巨手压着他要他跪下来。
这是每一个黑白无常手里都有的降魔令,只因这些地仙行走于六道之间,常常会遇到一些法术强大的鬼,尤其是一些同属地府鬼差的青红无常有着不输地仙的神通,为了方便管教这些地狱恶鬼,不让他们造反,所有地仙身上都会配备天庭发放的降魔令。
就算是再强大的鬼,在这经过瑶池水加持过的天庭法宝面前也只有跪地喘息的份。
檀阳子憎恨这东西,他已经不止一次被那谢雨城用这法宝逼迫着臣服在脚下了。明明他的实力与他们不相上下,甚至比他们两个人都要强。
“师父!你怎么了?”颜非的声音想起,透过共情术的纽带,他能够感觉到颜非的愤怒和担忧,以及一种蠢蠢欲动的冲动。他十分庆幸今天没有联通两人的触觉,否则此刻只怕颜非也要跟着一起受罪。
“不必管我,你快去找那红衣女子!”檀阳子死死咬着牙,强自支撑着不肯下跪。冷汗从额角滑下,他原本漆黑的眼中开始时而闪现不祥的澄黄,身上鬼气冲破人体的局限瞬间迸发开来。他倔强地举起斩业剑,遥遥指着范章,沙哑低沉的声音低喝道,“青红无常如何捉鬼,还轮不到你们黑白无常来管!”
谢雨城叹了口气,摇摇头,也不惧怕那斩业剑,径直走到剑锋之前,用双指夹住剑锋,语调温柔,循循善诱,“愆那,何必总是这么固执。你看你,已经连剑都拿不稳了。不过是几条人类的性命,他们的寿命在六道中本来就是最短的,早死早投胎罢了。我们这些专门负责收人魂的黑白无常都不在意,你又何必瞎操心?”
檀阳子默然不语。他知道这些神仙虽然负责管理六道秩序的正常运转,但从根本来说,他们并不在乎其余五道中的众生。只要一切都正常轮转,众生各安其道,天界安宁祥和,就算其他五道都变成火宅地狱他们也是无所谓的,更不要说几条人命。而檀阳子心目中对于人道一直十分向往,因为那是离地狱最近的善道,在这里的人们虽然寿命不长,但是有淡蓝色的天空、绿树繁花、碧波千顷。还有喧嚣市镇、僻静山村、人生百态生机盎然。
这寰宇之中,若要堕入三恶道太容易了,要想离开却是遥遥无期。人身难得,更何况从命魂的扭曲程度来看,这世间相当多的人一旦失去了人身,马上就会堕入三恶道中。这么珍贵的人命,怎么可以如此不假思索就牺牲掉?
除此之外,檀阳子更加不想听命于这些黑白无常。明明都是无常,但因为生而为仙,就要处处压制他们。青红无常平日里执行公务若是遇到黑白无常也常常要避路让行,甚至有那势力的黑白无常仗着自己有法宝,就如使唤下人一般使唤青红无常,拿他们捉弄取乐。
檀阳子不服,不愿意对任何黑白无常卑躬屈膝,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地仙,以至于在寻找投生新的躯壳时常常被有意为难,被分到那些身世凄惨的死婴或被虐待而死的幼童身上去。
“你若是真的关心这些人类的死活,就更应该让你的那个小徒弟出来。若是让那鬼跑了,死的人会更多。”
“何必同他废话。这些恶鬼都是一伙的,你信他?”范章猛然一挥袖,一道玄铁黑锁灵蛇般从袖中窜出,顺着檀阳子的剑身迅速盘绕而上,一直缠到他的手臂之上。那带有辟邪灵能的法器与檀阳子的皮肤接触的地方冒出一股股仿若烧焦般的烟气。檀阳子目光一凛,忽然低喝一声,一道凛然邪气从他体内爆冲而出,沿着剑锋冲向白无常。谢雨城忙松开那钳制着剑锋的剑指向后避开,而檀阳子的剑则势若千钧地冲向黑无常。
范章猛然一抽锁链,那链条缠绕得愈发紧了,绞得檀阳子原本就烧伤的手臂皮开肉绽。但檀阳子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他的白发在身后飞舞,双眼显出黄色,眼看着剑锋已经到了面前,范章不得不祭出更多锁链,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将檀阳子的剑网络其中。
可是檀阳子却勾起一道冷笑,倏然间那青铜剑竟然猛然散开了,化作无处生着倒刺的血管一样的东西从每一个锁链的缝隙钻入,一下子勒住了后面无防备之下的范章的喉咙。而一直没怎么出手的谢雨城知道此时不能再坐视,羽扇一挥,那风忽然化作万千细若牛毛的银针扑面而至,瞄准的却是檀阳子人身的每一个穴位。
檀阳子不得不将那些连接着他心口的血管状器官收回,重新凝化成斩业剑,剑身在空中轮舞成一朵绚丽烟花,将那些银针尽数挡住。可紧接着却发现有不少银针竟是飞向身后沈逸书的窗边颜非那一动不动的身体。檀阳子连忙反身去护他,可是本就受到天庭法宝削弱的身体不似平时灵敏,将将挡住那些飞针的同时肩膀一麻,竟是被打中了。
那针到了血肉之中瞬间融化,变作一股圣灵之气顺着他全身血脉游走。檀阳子顿时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手中斩业剑险些掉落。檀阳子心中愈发愤怒,这些黑白无常就只知道用这些天庭法宝来对付他们,以为这样就会让他屈服了么?
那谢雨城似乎无限惋惜地摇着头,但接近的脚步仍然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不敢离檀阳子太近,“啧啧啧,真是可怜啊。你又何必逞强呢?再强也不过是个有点神通的鬼而已,却每次都要跟我这个神仙杠这一下。那个还在别人梦里瞎闯的小兄弟,快出来吧,我可是不知道会对你师父做出什么来。”
檀阳子感觉到颜非的心思动摇了,“师父,那红衣女人狡猾得很,那段记忆被压得很深,我只怕来不及……”
“我说了,你专心去找,不必管我!”檀阳子用剑拄着地面,眼中似在冒火,仍然缓缓地站了起来。一种肃杀的威压反而从他被重重法宝削弱的身体中弥漫开来,“黑白无常,不过就是这点靠着法宝撑腰的本事了么。”
那范章刚才被他罢了一道,本就觉得十分丢面,此刻听他出言不逊愈发暴怒,喝道,“小小恶鬼,也敢放肆!好,我就不用法宝来与你一战。”可是他刚一动,便被白无常拦住了。
谢雨城可没那么容易中激将法。他不看檀阳子,反倒对那沈逸书意识中的颜非说道,“小兄弟,若是再继续,等于是害了你师父。若是让酆都知道了你师父竟然让一个不是红无常的人类使用引魂铃渡厄伞,只怕会再次被丢入青莲地狱中受刑呢。你可知你师父当初就是从青莲地狱中出来的,寻常人类若是在那里呆上一刻,你身上的皮肤会被极度的寒冷冻成青紫色,然后寸寸开裂,就像莲花一样裂成很多很多片,就连血液都被凝固了。从远处看就像身上开满了青莲花一样,啧啧啧,那景象真是美极了。”
檀阳子明显感觉到了颜非的情绪开始翻涌起来,一种不属于他自己的痛楚在心底弥漫开来。他暗道,“颜非,不要听他胡说!”
可是谢雨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渐渐的那些剥落的皮肤会变成鳞片,然后再次开裂,再次愈合,每一次都如凌迟一般痛苦。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如家常便饭一般。除此之外那青莲地狱里没有什么食物,所有鬼都长着尖利的爪牙,于是他们就互相撕咬,用铁爪去抓开对方的皮肉肠肚互相吞啖。你说你若是真的敬爱你的师父,忍心看着他因为违反酆都的规矩而被罚入青莲地狱中半年的时间么?”
颜非的情绪波动剧烈,檀阳子感觉那种心疼到窒息的感觉简直令人想要落泪了。这就是颜非此时的感觉么?那个小崽子……这是在心疼他?
虽然知道颜非这是中计了,可檀阳子却莫名地觉得心头一暖。
颜非的情绪翻涌达到了一个高峰,檀阳子正以为他要放弃了,却忽然看到那梦境中倏忽混乱起来,猛然间一切似乎都在以超越现实数百倍的时间流逝,最后向着一道若即若离的红色俯冲直下。
在那一霎那,檀阳子看到了那女子的脸。
然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与此同时颜非眼中的红色渐渐消散,他长长的睫毛缓缓眨了一下,原本的空茫逐渐被惯常的黑亮目光替代。颜非伸出一只手撑住檀阳子的背脊,用一种森冷蚀骨的眼神盯着面前的黑白无常。
“你们来的时候,沈逸书的怨恨就已经化解了。”颜非用一种讥讽的声音说,“你们若要告密就告吧,只不过那样的话你们也别想知道那鬼的身份了。”
听他如此说,谢雨城便猜到他大概已经看到了罪魁的样貌。也就是说,他们想要以沈家夫妻命魂为饵的计划是泡汤了。但他倒是也不生气,一把拉住那火冒三丈想要去收拾那人类小子的黑无常,仍旧笑得云淡风轻,”没想到你动作竟然这么快,小小年纪却是大有作为,真是令人佩服。愆那,这一次算是我输了。“
檀阳子见他收收起了那祭在空中的降魔令,这才感觉那一直压在身上的巨大压力消失了。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感觉力气回到了自己体内。但是他此刻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颜非对谢雨城说道,“不如我们做一个交易。我告诉你那个鬼是谁,你们也就当今天这些事全都没见到,如何?”
可就在此时,檀阳子却断然喝到,“颜非!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颜非吃了一惊,没想到师父忽然生气了。
他不是已经找到了那罪魁祸首的样子了吗?
谢雨城扬起眉梢,望着檀阳子,“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若要告密就去告。抓鬼是我们青红无常的事,不需要你们插手。”
谢雨城听完,却发出了一连串爽朗的笑声,饶有兴致地歪着头看着檀阳子,“愆那啊愆那,你果然还是这么死脑筋。不过,我喜欢~”他说完,便转身对黑无常说,“看来这次是白跑了一趟,走吧,如今也只好去等下一个发病的人了。”
只不过,他转身的时候,眼神与颜非有片刻的相对。
黑白无常的离去就如来时一般迅速,仿佛凭空溶解掉了一般。而檀阳子也知道他和颜非不能久留,因为那沈逸书随时要醒来了。
他们迅速撤离沈家。一路上檀阳子一言不发,愁眉不展。而颜非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过了很久,颜非才问了句,“师父,我们要告诉达撒摩罗么?”
“……”
“如果他的红无常库玛摩罗是叛徒,你说他会不会知情?可他若是知情,为什么要这么蠢地找我们来查这件事?”
“……”
“还有,你觉不觉得那个叫谢雨城的白无常来得太巧了。他会不会根本就不想让我们看到谁是始作俑者?”
“颜非。”
“是?”
“我可能要回一趟地狱。”檀阳子望着头顶缓缓降临的暮色,叹息了一声。
第24章 父母祠 (13)
一听檀阳子要回地狱,颜非的表情就垮了下来,“可是我们鬼还没抓完啊?不是还要想办法在每一个襄阳人的意识里设一道阻止红无常进入的屏障吗?”
檀阳子道,“人间的时间流逝是地狱的十倍,我此去不会太久,应该不会超过一天。当初见到库玛摩罗受伤是真,她既然已经回了地狱,又怎么能在人间蛊惑这些人呢?我需要去地狱确认她是否还在那里。若是在的话,也要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师父,若真是她她要么不会承认,若是承认了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啊。况且刚在我看到她的瞬间总觉得触到了什么东西,若是她留下的什么以防万一的隐线被我碰了,她马上就会知道,到时候你岂不是有危险?”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道,“在你心中你师父是连随便一个红无常都打不过的人么?”
颜非越想越觉得不对,“师父我知道你厉害,可你再厉害也干不过天庭法宝啊。她手里可是有钵昙摩花的!而且你之前不愿意让黑白无常知道,是因为不信任他们吗?他们会不会已经对酆都说了你让我用渡厄伞的事?那你不是会被关进那个青莲地狱?不行啊师父这太冒险了!”
颜非说得愈发急切,到最后已经猛然停住脚步一把拉住檀阳子的手臂,急得满头大汗。
由于两人身上的共情术此刻还未解开,颜非心中那种悬在深渊之上充斥着种种焦虑恐慌的混乱感情也影响着他,这样生动强烈的情感,檀阳子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他稳住被颜非牵引的情绪,眉目间却柔和了许多。
能有一个人如此担心自己,真是一件令人胸中温暖的事。他于是摸了摸颜非的头,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别怕,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而且回地狱一趟也能让我好好治疗一下手臂上的伤,留在人间只怕这伤反倒要更严重了。若是我一日之中没能回来,你就把库玛摩罗的事告诉达撒摩罗,让他去调更多红无常来。”
颜非心中的忧虑仍然未解,檀阳子一路上都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翻腾。忽然看到路边有卖各式饧糖的,檀阳子便快步走过去,买了一包琥珀饧递给颜非。颜非见了,笑得有些无奈,“师父,你怎么还用这些哄小孩的东西来哄我?”
檀阳子眉头一挑,“你这小畜生,师父特意来哄你开心,你还要挑三拣四?”
“不敢不敢。”颜非捻起一颗晶莹的松脂色糖果放到嘴里,清冽甘甜的香味幽幽弥散在唇齿间,淡淡的幸福感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焦虑。檀阳子见他脸颊因为含着糖鼓了起来,十分可爱的样子,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看好师父的身体。”
“知道了……”
“渡厄伞我还是先留给你防身用。但是没有我在,你不要擅自使用托梦术。”
“哦……”
檀阳子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说完的时候两人也到了达撒摩罗的院子。一进去就听达撒摩罗说他已经暂且将那陈旭江送出了城,去临近的一个小镇子里避一避,又问这一夜他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在家好好疗伤。
檀阳子手臂上的伤口早就在与黑白无常对峙时又开裂溃烂了不少,但是他用青衣的袖子遮着,也看不到。他告诉达撒摩罗他要先回一趟地狱疗伤,一日就回来。达撒摩罗几次三番问他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却都一一搪塞了过去。
檀阳子和颜非回到他们二人居住的东厢房里,反锁上门。檀阳子首先祭起斩业剑,念动口诀,那宝剑上青光大盛,轮转间便切断了拴在两人七魄之上的共情术。而后他将斩业剑抱在怀里,工工整整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的额头上浮现起一片淡青色光芒,心跳的速度越来越缓慢,终于完全停止了跳动。那面上的血色也在一点点散去,剩下一片死寂的青白。
颜非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师父留下的身体。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檀阳子的脸颊,用拇指摩挲着那一点点失去血色的嘴唇,又悄悄向下,描摹过那脖颈上突出的喉结,感受着残留下来的温度。
颜非咽了口唾液,望着那檀阳子被他稍稍弄松散了一点的领口露出的深邃锁骨,有一种想要咬上去的冲动……他用力闭上眼睛,收敛心神,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升起这些旖思乱绪的时候。师父这一次回地府,太过冒险了,他没有办法放心。
得想个办法。
……………………………………………………
离开了人的身体的一霎那,首先是感觉轻飘飘的,四周的空气迅速变冷,光线也染上了清冷的色彩。这里是中阴界,他仍然能看到颜非,看到周围的房间。只不过这里的房间墙壁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霉渍,地面上布满青苔,床帐也烂成了布条。不过大概是由于此地乃是青红无常的居处,倒是没看到什么业虫和小鬼的痕迹。
咦?颜非那个臭小子干什么呢?干嘛摸他的脸?
难不成是想趁着他离开躯壳的时候在他脸上画乌龟恶作剧?
檀阳子还来不及怀疑更多,便感觉到来自地狱的业力已经开始拉扯他了。他便顺从着这力道,骤然间像是跌入了万丈深渊一般。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下坠感,自如地张开手臂,荼白长发如翅膀般飞散在空中。堕落的尽头是一片蔓延至天地边际的血海,里面汩汩涌动着浓稠的血色粘液,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酸之气,将那天空中原本暗黄色的瘴气也染成霓裳般绚烂的色彩。
这里便是血池,地狱的所有鬼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地狱中的鬼会把卵产在联通着每一个地狱的血河之中,那些河流便会将卵带来这片血海。无数蛙卵一般的半透明球体相互推挤碰撞,中间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那便是数以万计的恶鬼的胚胎。
当鬼卵即将孵化的时候,会漂浮到血海的最表层。婴儿破膜而出的霎那,那些不断盘旋在血池上空的姑获鸟便会俯冲过来。姑获鸟俗称产女,青白细瘦的女性身体,只在腰间缠着一块布满血迹的布,包裹着暗褐色的鸟腿,隐约可见那,头颅上没有头发,只有一片片交叠的半圆形鸟羽,大大张着一双双没有虹膜的白色眼珠,里面流出来的泪都是血的颜色。她们是冤死的产妇化成的厉鬼,有些是因为丈夫在难产的时刻选择保儿子而放弃她们而死,有些被丈夫或亲人利用生育的机会害死,还有些是因为被争宠嫉妒的其他妻妾下药而母子双亡。生育是女人最脆弱的时刻,而她们最信任的人却背叛了她们,有着太多的怨恨她们无法转生成人,便不停地在这地狱里唱着怨恨的悲歌,等待着向她们的仇人复仇的机会。
这些姑获鸟会抓起她们能找到的鬼婴,飞回自己的巢穴,将那兀自啼哭不休的丑陋鬼婴肢|解分食。死去的鬼婴的命魂在轮回里走一遭会再次回到这片血海中来,然后再被吃掉,周而复始,无有尽头。有时候鬼鸟们的食物太多了吃不掉,婴儿便可以侥幸捡得一条性命,如同宠物一样被那些鬼鸟饲养一段时间。等到长大了鬼鸟便不再想要吃他们了,便会放他们离去。另一些自始至终没有被鬼鸟吃掉的鬼婴会随波逐流,有一些饿死了,尸体腐烂变成养分去滋养其他的鬼卵,有些靠着本能吞啖其他的归鸾活了下来,直到被潮水冲上岸去。
檀阳子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但是每一次从人间回到地狱,总要在这血海中再走一次,那种腥臭酸腐的味道已经深深印刻在记忆里。轰然一声,他整个人被那种湿热粘腻的液体包围了。无数湿软的卵推挤着他的皮肤,之前受伤的手臂在这种液体中迅速愈合,新的淡青色的肉长出来,只留下一小片淡淡的痕迹。
血的海面猛然破开,檀阳子全身浴血,用手缓缓撩开面上的头发。一丝血色从他眼角滑下,另那张原本就邪气逼人的脸愈发森然。他游了一段距离,脚便触到了池底,于是便一点点走上岸来。
那些蹲守在岸边的巨大刀锋状黑石上的姑获鸟被他的动静惊扰,发出了凄厉尖锐的鸣叫,纷纷呼扇着巨大的翅膀飞到天上,宛如烟雾一般掠过海面。
地狱里的空气弥漫着呛人的硫磺气味,若是正常人类吸一口便会立刻中毒而死。这里的气温也比人间高出数倍,大地被炙烤着纷纷开裂,方圆数里看不到植物,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糜虫坑。檀阳子站到一块最大的黑石上,望着远处那横贯天际的如同利齿般伫立的铁围山。
八大地狱便由许许多多那种犬牙形状通体漆黑坚硬如铁的巨山分隔开来,但这些山中间已经被鬼打出了不少通道,所以这些屏障已经是名存实亡。但除了一座——便是他望着的那座大铁围山。
那座铁围山只有青红无常能够翻过,寻常鬼只会撞上结界,撞得粉身碎骨。因为那座山之后便是六道轮回的中心——酆都。一般人或鬼要去酆都唯一的方法就是死去,走过黄泉路。但是青红无常则可以驾驭着各自的斩业剑渡厄伞翻过这座山去,算是一条捷径。
那斩业剑此刻就插在檀阳子背后被层层鳞片覆盖的皮肤里,从剑柄上延伸出不少紫红色血管,连接着他脊柱上的几处大穴。他伸手将那剑一点点拔出,剑身上沾满了他的血液。熟悉的痛感令他稍稍咧了咧嘴,而后将剑祭起在空中,足下点地,便踩在了剑上。瞬间他化作一道青芒,飒踏如流星般横扫过整片荒原。那些在荒原上蠕动的巨大糜虫吓得纷纷逃窜,有躲闪不及的被他的剑气伤到,巨大肥硕的身体中喷出许多乳白色的汁液来,很多在糜虫坑附近爬着的小鬼便纷纷冲上来抢食。
檀阳子尽量避开了那些蠢笨的庞然大物,瞬间就冲到了大铁围山前。高耸入云的巨山周身由铁铸就,披挂着不少厚重的锈迹。山的根部通红滚烫,有熔岩从中涌出,而顶部却又极其寒冷,皮肤若是不小心碰到铁上便会被粘住,再一扯便是皮开肉绽。除此之外那些尖锐的岩石由于都是由生了锈的铁铸成的,就和比较迟钝的刀子一样,攀爬的过程中若是不小心弄破了,锈中的毒素便会迅速蔓延至全身,另鬼周身溃烂瓦解而死。这就是为何这座铁围山不可逾越。
斩业剑带着他越飞越高,冰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凝固过来,冰霜一层层挂在他的鳞片之上,若是向上便是八寒地狱了。他加快了速度,尽量少地在这片寒冷中停留。
而山的另一侧,却是另一种景象。
准确地说只要过了大铁围山,便不算在地狱,而是在天庭中最接地气的部门——酆都。酆都虽然叫做都,但并不只是一座城市,而是一片十分广袤繁华的国度。远远看去无数血色的曼珠沙华中间铺展着数座繁华美丽的城市,暗黄色的天空下那些巨大高耸的楼阁塔寺相互勾连堆叠,从中透出光怪陆离的七彩光色。
在这里居住着所有地仙,包括诸多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豹尾鸟首、日夜游神、地仙鬼差。热闹繁华不比离恨天逊色,甚至更添几分奇诡的烟火气息。
檀阳子没有去罚恶司报道,而是先降落在无常府中一条偏僻的长街上。这个区域居住的多是青无常和红无常,街边也和凡间一样有不少酒店食肆,小摊上烧烤着一颗颗的眼珠子和舌头,酒店的罐子里封存着用脑汁酿出的液体,显然还是地狱里的风味。檀阳子不明白这些青红无常好歹也都是去过人间的人,怎么还吃得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呦!这不是愆那吗?好一阵子没见了!刚回来?”和他打招呼的是一个个子比他还高,额头上长了好几只眼睛,看上去无比凶恶的青无常,手里还拿着一串烤眼珠子。然而他一笑起来却是一脸的阳光灿烂,还带着些憨厚。这人名叫加亚摩罗,是他在酆都居所的邻居,跟他、达撒还有库玛都挺熟的。
檀阳子冲他点了点头,低声问了句,“你见到库玛摩罗没有?”
“见了啊,她回来好一阵了吧?说是在家养伤呢?”
“她在家?”
“在啊。”那加亚见他问得仔细,也觉得奇怪,“不是因为她回来了达撒才叫你去帮忙的?”
檀阳子点点头就要走,却被加亚一把拉住了,指了指不远处桌上几个正划拳的青无常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来跟哥几个喝一杯?太不够意思了吧?”
檀阳子拍拍他肩膀,敷衍道,“改天,改天我请你们。”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许反悔啊!”
檀阳子打算回去自己家,毕竟一身血池的粘液现在已经干在皮肤上了,走在街上也太显眼。而且他家离库玛摩罗家也不算远,不至于耽误事。
他的居所就在一座小楼二层最靠边的一间中,已经许久没回来了,门外放着几封信,其中有两封是从他的“老家”——青莲地狱来的。他将信拾起,将项链中的一枚骨头制成的钥匙取下来,打开门锁。然后便愣住了。
他的屋子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白无常谢雨城,正坐在那里,自己泡了一壶他从人间带来的茶叶,慢慢地啜饮着。
第25章 父母祠 (14)
檀阳子背后的斩业剑隐隐颤动着,澄黄双眼中闪烁着森然冷光,“你来干什么?”
谢雨城瞥了一眼他的手臂道,“猜到你之后会回来地狱,大家同僚一场,我这次是悄悄来的,给你提个醒。”
檀阳子不耐烦地抱起手臂,”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来找谁的?”
谢雨城喝了一口茶,道,“这个案子,你不要再管了。我会和韩判官说一声让他再调个红无常过去。还有你那个徒弟手里的渡厄伞,也该上交了吧?”
檀阳子早在黑白无常忽然出现阻挠他们进一步去看那红无常的身份时,便猜到这件事只怕不单单是一个背叛的红无常那么简单。先是优钵罗花,然后是钵昙摩花,而且意图都在收取大量的人类命魂。天庭法宝岂是那么容易失窃的?为何酆都又在袒护库玛摩罗?
到现在谢雨城出现在他面前,他便知道自己大概是不小心,触及了什么危险的东西了。
“若是不要我管,为什么要调我过去?”檀阳子的手死死攥着,身上的鳞片纷纷张开,愤怒的烈焰在眼睛中燃烧。
“因为你是青无常。”谢雨城抬起的柳叶眼中,闪过一丝幽深的冷芒。
檀阳子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红无常受伤,不再调一个过去实在说不过去,于是调一个青无常过去,两个青无常一起就算能猜出来鬼是同行,也猜不出对方的具体身份,更遑论将之捉拿了。可是他们没想到檀阳子竟然让一个会些红无常法术的人类做了红无常才能做的事,还借着人身成功避过了他们在人脑中设下的钵昙摩印记。最后没办法了,黑白无常才不得不亲自出现。
”所以那优钵罗花……“
”不该问的事不要问,愆那,你我不过是这六道轮回中小小的两粒尘埃,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才能活得长久。”谢雨城缓缓站起身。不同于檀阳子这样的恶鬼,谢雨城的周身弥漫着一层仙人才有的清圣灵光,飘渺如雾,氤氲如诗。他走到檀阳子面前,认真地凝视着那双澄黄眼瞳,荼白的手轻轻拂过檀阳子冷峻的面庞,带起一阵酥麻的刺痛,”这次的事你若是再较真,韩子通也保不了你。我不想看着你步上希瓦摩罗的后尘。“
啪的一声,是檀阳子拍开了谢雨城的手,“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不要跟我提他!”
谢雨城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为一个背叛了你放弃了你的人,何必呢?”
“你出去。”檀阳子身上有青色的火焰隐隐燃烧,身后的白发也随着周神散发的鬼气舞动起来。
谢雨城眼中有一瞬的哀伤,但他很快便一摇羽扇,掩饰了过去,“就当是为你那个小徒弟着想,别再带着他趟浑水。最好……尽早跟他断了。人类寿命短暂,早晚会失去的。”
“不牢你操心!”
白无常低笑一声,笑声还未消散,人影却已经倏忽不见了。
明知道现在去找库玛摩罗只会扑空,但檀阳子还是去了。地狱鬼差们居住的房舍都是按照地仙们的品味建造,看上去类似人类的建筑,却又多几分天庭才有的灵动飘逸,飞檐叠瓦,朱漆铜铃。红无常们居住的房檐下有一缕缕的红绸垂落下来,在酆都凄艳的天光中愈发昏魅幽然。檀阳子在红无常中间也算有名的,像他这样“单身”三百年的“大龄”青无常实在不多见,加上又不少关于他和前任红无常的传言,很多浪漫些的红无常便把他想象成一个冷酷却痴情的形象。如今他走过那条长长的回廊,便感觉到了不少偷偷窥视的目光,偶然间迎面碰到的几个也冲他笑得分外勾魂摄魄。檀阳子心中连连翻白眼,心想若是被这些红无常的青无常知道了只怕自己要被群殴了,于是目不斜视,赶紧加紧脚步。
果然,库玛摩罗的屋子是空着的,而且似乎空了好一阵子了。被褥都还收在柜子里,桌上积了一层灰,铜镜上也还盖着布。他出来以后便敲开隔壁的门,问那红无常是否见过库玛摩罗。对方说大概一个月前见她回来养伤,身上有好几处严重的烧伤。后来也就一直没见过了。
地狱一个月,人间三天,时间对得上。可是之后她去哪了?
檀阳子忖度一番,决定去罚恶司查一查。
酆都阎摩王治下有四大司,分为赏善司、罚恶司、阴律司和查察司,各有一位判官主理。青红无常隶属的罚恶司位于酆都南向,一片森罗棋布的骨制建筑,尖锐的塔楼尽显凶悍肃杀之气,见有不少校场演武场,都是用来训练□□新的青红无常的。檀阳子径直来到调令司,青红无常每一次出入酆都、间隔时长、所抓鬼怪、所派任务在此都有记录。檀阳子借口说要登记自己这一次在相国寺收押棘心鬼的经过,从那文书的手里接过厚重的调令册,翻到最后几页迅速浏览一番。
确有库玛摩罗回来的记录,但是却没有她出去的记录。不止如此,上面还写着给她派了出使任务,让她去给阿鼻地狱鬼王送信。阿鼻地狱地处偏远,若是他跟着寻去,只怕十日之内赶不回来,人间那边会出事。
而且,她真的是去阿鼻地狱么?好端端的要送什么信?她若是回来养伤的为什么还要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喂,你写完了没有?”那管文书的地仙已经不耐烦了,用笔杆子敲着桌面催促道。檀阳子只好随意记了两笔,并且把那优钵罗花拿了出来上交。那地仙一见是天庭法宝,立刻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带着法宝便去找韩子通判官禀报。檀阳子借机闪进柜台后,于那一排排高耸到看不见顶的木架子之间迅速找到存放他们那一届青红无常资料的书架,按照他们的名字在天庭文字中的拼写次序找到了库玛摩罗的资料,将之塞到怀中又快步出来。
好在这个时辰调令司没什么人,他一路上又走得小心及时闪避,没有被发现。出来后没多久那文书便回来了,拿着一张令牌递给他,“韩判官让我转告你他已经另派了红无常去,让你暂且在地狱待命,不得擅自返回人间。”
这张令牌是由通体洁白的羊脂玉制成,乃是判官令。此令一出青红无常都不能抗命,否则是要被扔回地狱受罚去的。檀阳子面无表情的接过令牌,转身要走,忽然又听那文书说,“还有,先把你摄魂珠里的鬼倒干净了。”
“是。”
……………………………………………………
迢迢黄泉路,如一条淡黄色的丝绸,在无穷无尽的曼珠沙花海中迤逦千里。那路上形形色色的黑白无常牵着一队队歪七扭八的命魂来去匆匆,倒也尚算热闹。
在距离奈何桥大概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座高达百丈的巨型圆环建筑,似是用某种上古巨兽的骨架雕铸而成,一层一层垒叠上去,似乎能触到天上晦暗低垂终年不散的阴暗云层。此地名为望乡台,黑白无常们到了这里总要牵着那些命魂沿着那不断盘旋向上的走廊走一番,据说站在台上向着圆环中心弥漫的雾气中看去,便可以看到那些命魂尚在六道中的亲眷家园,最后一次向他们告别。自此以后奈何桥畔六道轮回,便再无关系了。
这望乡台虽然下方热闹,但顶上却鲜少有人迹。毕竟太高了,没有哪个黑白无常愿意爬这么远的路上来。但是檀阳子很喜欢上来,坐在空空荡荡的栏杆边,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耳畔乍一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幽幽风声。渐渐地便能听到那些命魂发出的呜咽哭泣声,亦或是喃喃低语声。
檀阳子不知道他们在那团浓稠的雾气中看到了什么,他那时候也不明白有家人是什么样的感觉,虽然隐隐向往着,羡慕着那种有所牵挂的感觉。
若是颜非将来走上这条路,在雾气中会看到什么呢?
檀阳子心中忽然一阵抽痛,他用力摇摇头,从怀里拿出库玛摩罗的文书来。他与达撒摩罗虽然是好友,但是对于他的红无常的了解却十分有限,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地狱选出来的,更不可能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样的罪业轮入的地狱道。
青红无常由于要献祭自己的命魂铸成法器,所以在命魂被献出的时候便也有权利知道自己夙世累劫造作了什么样的罪孽,要在地狱里受多久的苦难。这也是关系好的青红无常中间喜欢聊起的话题。但是库玛摩罗却什么都没提过,想来竟也有些不可思议。
翻开第一页,便记载着库玛摩罗原籍阿鼻地狱。
阿鼻地狱……那必然是犯了十恶不赦的重业的。檀阳子迅速翻看几页,越看心越沉重。
库玛摩罗前世并非女子,而是人间一位地位尊贵的皇子,自小聪颖好学,乖巧懂事,却因为相貌丑陋一直不得父皇宠爱受尽冷遇。母后也因为他而失宠,也同样厌恶他。虽贵为皇子却时常吃不饱穿不暖,小小年纪生了病却没有大夫来看,若不是他的乳母以命相求,只怕早就病死了。后来他母亲病逝,而他由于在战场上立了几次功,稍稍得到了父皇的赞许。正当他以为总算等来了前半生求而不得的父爱的时候,他父皇却霸占了他最爱妻子。悲愤之下他便提刀冲入宫殿欲杀父皇,却终因不忍下手而被擒,最后自尽于牢狱之中。
原来是弑父之罪,虽然最终没有成功,但也已经付诸行动了。
原本还有几分犹疑,在见到这卷宗之后便愈发能确定了。再往后翻,类似的受到父母欺凌的事也不少。也难怪她会有那么深的怨恨了。
可是这怨恨毕竟是从前世来的,何以会忽然对她造成那么大的影响?那钵昙摩花又是如何到她手里的?为何黑白无常还有韩子通他们似乎都在包庇她残害人类性命?是否……是有人授意她做的?
这件事……他还应该管下去么?若是不管,还会死多少人?
檀阳子的手缓缓攥成拳头,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地狱鬼差,若是想捏死他,再容易不过了。他这一粒微尘,真的能和那隐秘的、庞然的、主宰一切的力量抗衡么?
还有颜非……
他想起来那在圣光中消逝的身影,淡淡的痛楚在他坚毅的眉头蔓延开来。
他到底还是老了,会有些害怕了。
第26章 阿鼻地狱 (1)
檀阳子感觉自己被监视了。
从望乡台下来不久,便能感觉到不论走到何处,总有一两股视线跟着他。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的鬼身有种天生的超越五感的直觉,若是有可能的危险,他后背上和肩颈上的鳞片便会纷纷竖起。他环视四周,熙熙攘攘的无常府北行街上不少没上工的黑白无常青红无常在商铺酒家间往来,乍一看没什么可疑的,但他还是注意到有一两个状似无所事事的青无常在转角处的围墙下靠着,而这两个人似乎刚才就有见过。
檀阳子装作无所察觉的样子,去孟家酒店打了一壶酒。穿着人身的时候要忌荤腥也不能喝酒,但是现在恢复的鬼身便没那些限制了。他拎着酒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这屋子分外空荡,没什么家具,只是有不少书籍堆在墙边,显然是很少居住的。那张连床褥都没有的坚硬荆棘木床更是积攒了一层灰尘。
檀阳子将门窗都关好,抽出斩业剑划破手掌,拿一支毛笔沾了血在地上迅速写困邪法阵,然后张口一呕,便将腹中的摄魂珠吐了出来。他对着桌上熹微的烛光看了看,隐约可见其中盘旋的三道黑点。他将那珠子扔到法阵中间,双手结印念动咒语,那黑气便纷纷从珠子里钻了出来。
那如蜈蚣般的恶鬼此刻只剩下和檀阳子一般高大的一点,另外两个稍稍弱小些的更是只有猫狗的大笑。它们舞动着千千万万条腿,在那方寸之地四处爬行,却处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那深绿色的脓血撒了一地。
檀阳子缓缓地将斩业剑插回自己的背脊中,冷眼看着那法阵中的大棘心鬼,”别爬了,你和你的宠物出不去的。”
那大棘心鬼用一连串如咳嗽般的地狱语言吼道,“天庭的走狗!这是何地?!”
“我有话要问你。”檀阳子看着那盘成一团的棘心鬼,缓缓蹲下身盯着他,“你是怎么拿到优钵罗花的?”
棘心鬼的前端忽然张开一道如吸盘般的嘴,啪叽一声吐出一大口黄痰。只是这黄痰撞上了法阵的边界,没能喷到檀阳子身上。檀阳子冷冷勾起嘴角,也不气恼,只是慢慢说道,“我在成为青无常之前,曾做过青莲地狱鬼王南陀罗刹帐下的处刑官。让鬼说话的手段,我学了不少。”
“我呸!你们这些势利眼的小人。你们等着吧!有你们后悔的一天!”
檀阳子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容太阴森,露出了太多尖锐如鲨鱼般的牙齿。他缓缓站起身,伸出右手。那掌心的口大大张开,如蛇一般蜿蜒到桌上,将那坛从孟婆开的酒店里买来的辟邪酒勾过来。棘心鬼一看,虽然强自镇定,但是那数不清的腿已经无意识地紧张地颤抖起来。棘心鬼最怕酒,哪怕沾上一点也是皮开肉绽。更别提这种有驱邪功效的神仙酒。只见檀阳子慢条斯理地揭开封盖,将那酒壶举到棘心鬼头顶,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棘心鬼求饶。
然而那鬼却是个硬脾气,明明已经吓得松软成一滩泥一般,却仍旧不肯松口。檀阳子手一倾,深黄色的酒液瞬间淋了那棘心鬼一身,就如被硫酸泼了一身一般,那棘心鬼发出了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凡是被酒水淋到的地方纷纷冒气烟来,嘶嘶作响着。那些黑色的肉和千百条腿迅速溃烂,里面的肉翻了出来,焦臭的味道充盈了满室。
檀阳子问,“你说,若是我逼你把这东西喝到肚里,会有多爽?”
那棘心鬼在法阵里东撞西撞,疯狂而愤怒地咆哮着。若不是檀阳子进来的时候就在门窗上都贴了咒符将声音困在这方寸之地中,只怕早就被外面那些监视的无常听了去。檀阳子却目光冰冷,没有丝毫仁慈之色。他满头几乎触及地面的白发忽然舞动起来,瞬间冲入法阵之中,将那两只吓得瘫软的小棘心鬼扔到一边,然后一层层将那不断挣扎扭动的大棘心鬼缠了起来。而他掌心伸出的舌头,则卷着那壶酒凑过来,对准了棘心鬼顶端的那张收缩蠕动的嘴。见它不肯张口,他的另一只手的掌心同样伸出一条长满倒刺的紫红色舌头,那看似柔软的舌头却如钢鞭一般坚硬,硬生生撬开了棘心鬼的嘴,酒壶已经倾斜,深黄色的酒液随时会倾泻而下。“
那棘心鬼一开始仍然坚持着不松口,可是当第一滴酒液掉到他口中,狠狠地吞噬着它口内的嫩肉时,它终于疼得受不住,大吼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这王八羔子!”
檀阳子只说了一个字,“说。”
那棘心鬼便说,他原本是在阿鼻地狱有些身份的小鬼王。一次同阿鼻地狱三大鬼王之一的吉坦加罗刹共同去临近的大红莲地狱狩猎时,听那吉坦加问他说有一笔买卖,若是做成了,便可以减少在地狱的寿命五百年以上,就连他的那些个小弟也能跟着减寿一百年。棘心鬼当然愿意做,那吉坦加就将那优钵罗花给了他,并且教给它一个办法,说是用了这个办法法宝便不会伤害鬼体了,反而可以增强鬼的力量。而他的任务便是带着这法宝在地狱和人间凿出一条通路,在人间收集到一百名带着怨气横死的人类命魂,然后将那些命魂带回来给他。
檀阳子又用掌心的舌头卷住了那棘心鬼的咽喉部位,将之提到半空中,“你用了什么办法让那优钵罗听你的号令?”
棘心鬼在半空中翻卷着身体,摆动那数不清的腿,露出了大概是腹部的皮肤。只见那上面密密麻麻纹满了符文,且竟然是檀阳子一下子看不懂的文字。他凑近了仔细去看时,却发现果真是忉利天的文字。
控制天庭法宝的忉利天咒术,那吉坦加是怎么知道的?而且又是阿鼻地狱……
若想知道库玛摩罗的下落,目前恐怕必须要走一趟阿鼻地狱了。只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在九日内回来。
却在此时那棘心鬼又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看着吧,总有一天地狱之火会燃尽三界六道,地狱之中的曼珠沙华会开遍人间和离恨天的千里沃野!”
檀阳子心头猛地漏了一拍,也顾不上那法阵的阻隔,一把将那棘心鬼拉到面前,“你说什么!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那棘心鬼挥舞的腿却像是讽刺一般向着两边分开,一道阴险的声音在檀阳子脑中响起,“人人都说地藏王菩萨会渡尽地狱众生,但真正在渡我们的那一位,你不是早就见过吗?”
檀阳子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对方说出这样的话。他盛怒之下一把将那棘心鬼拎出法阵,狠狠甩在墙上。那棘心鬼被撞得头破血流,深绿色的血染满了整片墙壁,一股恶臭顿时弥漫开来。
檀阳子刚刚出手便后悔了,险些下手太重伤了那被摄魂珠削弱的棘心鬼的性命。
只是他听到了自己的心魔,又岂能怪他失控。
棘心鬼的那句话,曾经是他化自在天那位离经叛道的天主波旬的名言。这波旬法力无边,为人冷酷莫测,切行事乖张,与一般天神不同。就算是离恨天的玉清上皇也敬畏他三分。然而这位天神大概是逆反了天界的生活,在六道中游历一番,却独独对地狱情有独钟。他甚至尝试过改造地狱,令那里成为一片超越人间的乐土。
但是地狱原本就是感应众生的怨恨嫉妒贪嗔痴等恶业而成,是为了惩罚和报复才存在的,若是改成了极乐世界岂不是逆天道而行。于是天庭命令他停止一切改造地狱的行为,立刻回到他化自在天继续去当他的一天之主去。但是波旬不服,不愿听从管教,竟决定自甘堕落居于地狱中与天庭对抗。
而檀阳子的红无常希瓦摩罗,便是在那个时段对波旬从敬仰到倾慕到最后的信仰,终于撇开了与檀阳子近千年的羁绊,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绝路。
檀阳子憎恨波旬,就算那位天神已经被天庭流放到不属于六道中任何一道的虚无之境,就算他的七魄被打散,命魂也被用药师舍利钉在非想石中,直到天人五衰寿命穷尽都不可能出来了,他还是深深地恨着那个夺走了他曾以为的幸福的神明。
虽然那波旬只怕都不知道他这个小小青无常的存在。
世上最可悲的事,大概就是你全心全意地爱着或恨着一个人,对方却并不把你当一回事。
檀阳子收拾心情,重又将已经被他打昏了的棘心鬼和那两只小鬼收回摄魂珠内,吞回肚子里。然后他将法阵擦掉,撕掉屋子里的所有符咒,吹熄了灯烛。第二天一早他就会将这珠子里的鬼倒入罚恶司中的蓄鬼池,然后以回青莲地狱探望旧主为由离开酆都,借机甩了身后的眼线,改道去阿鼻地狱。
第27章 倒v开始章节:阿鼻地狱 (2)
以血池为中心, 八大地狱的土地向着虚空上下四面八方延展开来。每一极热地狱沉于地面, 在天空中那些弥漫盘旋的暗黄色的瘴气之后便有一极寒地狱倒扣其上,两相对应。一热一寒合在一起并称一根本地狱。在这八大根本地狱之间是众多近边地狱和孤独地狱组成的无尽荒原。
干涸龟裂的土地上, 一道熔岩长河从天际迤逦而至,里面彤红的岩浆不时飞溅起数米高的火浪, 将表面凝固的灰岩喷成漫天的烟尘。空气炙热到仿佛在燃烧, 吸进身体便似要将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这样炙热的土地上只零星生长着一些全身带毒刺的荆棘,扭曲编织成各种古怪刁钻的样子, 甚至聚集成一片片的“森林”。唯一的一种生物便是那些栖息在毒荆棘附近的人面鸮, 长着一张类似人的面具一般没有表情的脸,却有着巨大的鸟类身体, 羽毛被血液粘连在一起。它们隐藏在荆棘林中,冷不丁在黑暗中看到一张惨白的人脸。不少饥渴绝望的鬼常会以为是救命的人, 等到跑近了却发现受骗,跑走也来不及了。这些人面鸮力大无比, 会将鬼撞到那些荆棘上,被戳得如筛子一般,然后再撕破他们的肚皮, 吃里面紫红色的内脏。
愆那摩罗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从腰间解下水壶喝了几口, 便发觉从酆都带来的水已经喝光了,一滴也不剩。他气恼地骂了一声, 将那水壶随意弃置在地。
他之前在等活地狱买的那只地狼已经由于数日未能喝到一口水,趴在不远处焦黑的土地上奄奄一息。有几只人面鸮已经在它附近徘徊了许久, 似乎在等它咽气,但又碍于对檀阳子的忌惮不敢靠的太近。愆那摩罗猛地冲过去,狰狞地嘶吼起来,露出钢铁般尖锐的獠牙。那些人面鸮惊惶地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喊,纷纷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着。
愆那在那地狼跟前跪下来,看它那八只眼睛中已经合上了五只,另外三只中的瞳孔已经在渐渐散开了。他怜悯而歉然地伸手抚了抚它那坚硬的甲壳,忽然间将尖锐的爪子插入了它的头骨之中,迅速而无声地结束了它的痛苦。
他原本带的水是足够的,只是没想到在经过焦热地狱时被一个鬼王逼迫着交了出去。原本那些鬼都是不太敢惹他们这些青红无常的,但显然近几十年焦热地狱连场酸雨都没下过,水源枯竭,众鬼已经数年没有喝过水,干瘪得不成形状,却又因为寿命长久不能死去,只能苟延残喘痛苦不堪地活着。这种情况下忽然遇见愆那摩罗这样一个刚从酆都来的、身上背着酆都才有的那种洁净清冽的水的人,就算知道他是青无常也顾不上了,呜呜泱泱一大片把他团团围住。饶是愆那摩罗再怎么凶悍也不可能干得过那么多鬼,便也只好将大部分的水交了出去。
现在距离阿鼻地狱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若是御剑过去会大大消耗自己的神通力。阿鼻地狱乃是八大根本地狱中最混乱残酷的地方,他实在不愿意提前就削弱自己的力量。
不过现下看来也没别的法子了。
飞了一段,却见下方地面上有不少虿鬼,黑压压地聚成一片。这种鬼远看就像一些巨型蟑螂,浑身黑褐色,没有翅膀,浑身长着一层细小的绒毛,经常一大片一大片地成群出现。若是离近了便会看到它们最小的也有三米多长,毛烘烘的六条腿上生得都是尖锐的倒刺,肚子上全都是虫嘴,不停贪婪地翕动着。头上有两根用来和同类交流的长长触角,复眼中有成千上万的眼珠子,里面闪烁着某种原始而诡邪的贪婪。
这一次这些虿鬼似乎围绕着几个小黑点,虎视眈眈的样子。檀阳子稍稍离近了些,却发现是三个身上长着和他类似的鳞片、头上生着角的青麟鬼,后面跟着两只驮着几箱行礼的地狼。他们这些青麟鬼多半都是来自那些极寒地狱,尤其是青莲地狱和红莲地狱中。愆那摩罗见是同乡被虿鬼围困,便骤然俯冲而下,如一道青色利剑轰然落地。烟尘未散的瞬间,一道青色剑光已经悄无声息地在空中穿梭了几个回合,等到尘埃稍稍落定,却见有七八只虿鬼要么被削掉了头,要么被拦腰砍断,要么被削去了所有的脚。地上全是零七八碎的虫肢和那些黄糊糊一样的酸血。
只见那斩业剑在空中绕了一圈便飞回愆那摩罗手中,额上的白发落在一双冷厉的眼角。那些虿鬼纷纷发出吱吱的叫喊仓皇逃窜,钻进了地上龟裂的缝隙中去了。
愆那摩罗站起身,看向那三个惊魂未定的青麟鬼。是两雄一雌。那矮个的雄鬼身上裹着质地极好泛着彩光的轻薄长袍,脖子上和腰上也没有多少用战利品做成的装饰,且身形显得有些文弱,头发上戴的饰物和腰带上都嵌着挺贵重的宝石。而那名雌青麟鬼则颇为清秀袅娜,一身紫罗轻纱裙,有些羞怯地躲在个头比较高的那个雄青麟鬼背后。
而那高个的青麟鬼身上的衣饰就简单很多,脖子上挂着被他杀掉的鬼的骨头制成的厚重项链,猿臂蜂腰,面目就算用人类的标准来说也十分俊俏。看来是一名经过不少战斗的战士。
愆那摩罗望着他们用通用语问,“你们可是青莲地狱来的?”
地狱里的众生没有道谢的传统,所以那高个显得比较老成的青麟鬼只是问,“你也是?”
“很久以前是。青莲地狱的对狱是焦热地狱,远在千里之外,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那个子稍微矮一些的雄性青麟鬼道,“我们是……”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却被那高个的鬼狠狠瞪了一眼,于是悻悻然闭上了嘴。
愆那摩罗刚才注意到那容貌更为端正英俊的高个子青麟鬼刚才一直在看自己手里的斩业剑,想来是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愿意多说了。檀阳子叹了口气,在这些鬼的眼里,他们这些青红无常都是为了一时的利益出卖自己的命魂、祸害自己的同僚的天庭走狗。自从他当了青无常之后,从前在青莲地狱曾关系不错的那些鬼,也都渐渐跟他断了往来。
青莲地狱极为寒冷匮乏,若是普通的青麟鬼能有块破布遮挡身体就算是不错了,但那两个年纪轻的小鬼不但有衣服,而且还是那种连人间都少见的华美材质,透过那些沙质衣物也隐约能看到他们身上的鳞片也远远没有檀阳子身上的多,说明他们从小到大并没有过多地暴露于极度的寒冷之下。
能有这般待遇的,只怕是哪位鬼王的亲眷了。地狱众生大都不会养育后代,多数都是将卵产在联通血池的河流里,然后便任其死活了。但是各大地狱中地位尊贵富有的鬼王贵族为了保证自己地位的稳固和传承仍然会像其他五道中的人妖修罗神仙那样养育后代。
可若他们是鬼王亲眷,为什么在这儿,身边也没个护送的鬼?
愆那摩罗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矮个子的雄鬼,忽然用青莲地狱的母语问,“你们可是伽如那王的亲眷?”
那矮个子的青麟鬼略略讶然,明澈的眼睛正视他道,”你认识我父亲?”
愆那微微颔首道,“我叫愆那摩罗,曾经是伽如那王座下处刑官。”
那躲在后面的雌青麟鬼忽然呀地叫了一声,低低对前面的高个子说道,“罗辛大哥,我好像听达达说过他。”
达达乃是大多数地狱中贵族后裔对自己的生父的称呼,看来这雌鬼竟然是伽如那王的女儿。愆那当初离开青莲地狱的时候伽如那王还没几个儿子,也没听说过有个女儿。看他们的年纪,大概都是在他离开后才出世的。
那被称为罗辛的青麟鬼这才稍稍缓和了警惕的神色,但眉宇间还是带着几分敌意,语带嘲弄道,“愆那?只怕现在该叫愆那摩罗才对吧?我乃伽如那王座下第二护法,可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处刑官当了青无常的。”
可那公主却用一种天真的神情说道,“是真的,我听达达说他以前是他手下最坚强凶悍的战士,只是可惜了。我问达达为什么可惜,达达却不告诉我了。”
愆那垂下视线,道,“王可还好?”
公主好奇地望着他,答道,“好,只是……”
“公主,我们该上路了。”那罗辛却似乎不愿意与愆那多说,转身将那两匹地狼中的一匹牵来,一把将公主抱到狼背上。另外那个大约是王子的青麟鬼却说,“罗辛大哥,我们的侍卫们在大热恼地狱都被那群暴民杀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逃脱,刚才要不是他现在只怕也已经被那些虿鬼分食。看他刚才走的方向也是往阿鼻地狱去的,不如请他同行吧?”
那罗辛似乎头疼一样看着那目光纯净到不像是地狱子民的王子,还有在地狼背上一个劲儿赞同的公主。愆那知道自己的目的要达到了,便状似真诚地说道,“我的确要去阿鼻地狱。”
罗辛转过来,大步行至愆那面前,傲慢地盯着他,“你去阿鼻地狱做什么?”
“找人。”
“哼,我看你是贪图我们这些水和食物吧?”
愆那毫不示弱地盯了回去,“就算是,我若是不帮你们,你们能活着走到阿鼻地狱么?据我所知这片孤独地狱里有的可不仅仅是虿鬼,蛊雕、人面鸮、獏这类的东西可不少。”
罗辛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自己就算再强悍,也不可能敌得过一大群虿鬼人面鸮的攻击。而这个青无常有那用命魂铸成的斩业剑,寻常妖物鬼怪都不敢接近,确实是一大助力。虽然他看不起这个叛出地狱的青无常,但眼下还是护送公主王子去阿鼻地狱要紧。
四人同路而行,愆那才知道那公主名叫缪亚,王子名为伽岚,此去是因为缪亚公主与阿鼻地狱的阿奢尼王子有婚约,原本有百名战士护送她此次去完婚,但是现在大焦热地狱众多鬼王混战,其中几位鬼王欲要抢夺他们的行囊,那些战士为了掩护王子公主撤退要么被杀死,要么被俘虏,最后只剩下罗辛一人了。
罗辛自然没有告诉他这些,这都是那两个年少的小鬼被他装出来的温和表象蒙蔽主动说出来的。愆那心中愈发怀疑。伽如那鬼王的势力在青莲地狱是最大的,但他却为什么要和阿鼻地狱的鬼王联姻?
罗辛一路上都没给他好脸色,但是中途几次遇上虿鬼群,两人一起作战时倒是配合得十分默契。罗辛的身手沉稳刚毅,与他的狠厉快捷不同,却正好是他的补充。这样次数多了,虽然罗辛面上仍然是一脸傲慢不屑,却也隐隐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十日之期越来越近,愆那也越来越频繁地想到颜非。他原本的打算是这样的:韩判官已经下了判官令不允许他回人间,又派人监视他,定然也在血池那里设置了把守去往人间的唯一通路的鬼差,此时从那里回去定然不会成功。倒不如去阿鼻地狱打探一下库玛摩罗的下落,毕竟她若是真的来了阿鼻地狱又从那里回到人间,那边必定还有一条通往人间的路。
如今韩子通已经派了新的红无常去接替他,想必颜非也知道了他暂时无法回去。
也不知道那孩子会急成什么样子。
愆那想着叹了口气,却听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缪亚公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你在思念谁吗?是不是在想你的红无常?”
愆那看着那双天真的澄黄色眼睛,低头继续擦拭自己的斩业剑,“我的红无常早已死了。”
缪亚惊讶地睁大眼睛。此时那小王子也凑了过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青红无常也会死?不是说你们是永生的吗?”
愆那摩罗嗤笑道,“就连神仙尚且不能永生,何况我们。我们只是没有了命魂,不能再入轮回,所以永远停留在了这一世。若是我们死了,便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不远处正在给地狼喂水的罗辛似乎瞥了他一眼。
两个小鬼陷入沉默。隔了好一会儿,缪亚有些同情似的问道,“那……你的红无常是怎么死的?”
“被天兵天将杀死的。”
“什么?!”伽岚王子问,“你们不是天庭的人吗?
愆那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有着无穷无尽的孤寂和哀伤,但这份深沉的痛楚很快被他隐藏起来,只剩下一片疲惫的空洞。他微微垂下眼帘,用漫不经心一般的声音说,”他背叛了天庭。”
两个小鬼发出了惊叹声,甚至有些崇敬似的。大概在他们的认知中,敢和天庭对抗的都是勇士英雄吧。
亚愈发好奇地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怎么和天庭对抗的?”
愆那沉默了一会儿,将剑插回背后,然后站起身来说,“我们的食物快吃完了,我去前面那片荆棘林打一只人面鸮来吃。”
第28章 阿鼻地狱 (3)
即使已经过了千年的时间, 愆那摩罗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希瓦摩罗那天, 酆都的天空难得地飘起了几片淡紫色的彩霞。
那天他刚刚通过了青无常的最后一道试炼,全身浴血跌跌撞撞地从地狱宫里出来, 斩业剑也只是被那些连接在他后背上的血管拖着,发出干燥刺耳的声响。
他没能走很远, 双腿一软便瘫软在地。
和他一起进去的青无常候补全都死在了那可怕的九头相柳怪口中, 那些强壮的身体被如玩偶一般轻而易举地撕裂扯碎、内脏和排泄物漫天洒落的景象就算是他这样在地狱中生活了一百年的人也难以忍受。
他低下头干呕着,吐出的却只有紫红色的血液。他身上的衣服早已在战斗中撕碎了, 几乎是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多鬼差地仙的视线中, 能勉强遮挡的只有他那一头白发。但是他早已顾不上了。他全身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杀死了那东西。
他听到那负责训练他们的黑无常轻描淡写的说,“竟然只有一个活下来, 这一届候补不行。”
而他旁边的白无常则笑着吹了声口哨,“好歹是长得最顺眼的那个。啧啧啧, 身材真的不错,看那屁股。”
“喂喂喂,差不多得了。我们这是选青无常, 又不是给你选婊|子!”
紧接着便是一阵其他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的哄笑声。
心中翻涌着愤怒,却根本没有力气去发泄。这些地仙根本不把他们当成同伴, 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却在此时,一件红衣从天而降, 轻轻地落在他身上,为他遮掩住难堪的赤裸。一股淡淡的曼珠沙华的腥甜如温暖的红雾将他包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体会过温暖的愆那抬起头, 便看到一张令他呼吸一窒的美丽面容。
希瓦是从等活地狱来的寻香鬼,相貌与人类十分接近,只是皮肤如雪般荼白,而眼睛里看不见眼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接近黑色的褐色。他的容貌很美,美到雌雄莫辩的地步,额间蜿蜒着红色的纹路,被从额前垂落的墨发微微遮挡着。
“嘘……没事了,结束了……”他俯下身,在愆那耳边低声说着。他的声音似有一种强大的魔力,倏忽间刚才还控制着他的惶惑僵冷忽然间都被一阵安全的温暖隔开了。他的意识一下子像是陷入棉花之中,那些恐怖的杀戮景象忽然离他很远了。
只有在极寒地狱中生活过的人才知道,温暖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四周响起不少吹口哨的声音,那拿着笔的黑无常笑道,“希瓦摩罗,这么久也没见你对哪个新人这么上心啊?看上他了?”
抱着他的温暖身体并未因为那些调笑离开,但也没有回话。
那黑无常见他不回答,有些气闷似的,便用笔在卷宗上写了什么,“那我就成全你,把你和他配成一对,如何?”
那红衣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优美动听,“好啊,我没意见。”
那黑无常似乎十分意外,但说出去的话也改不了口,只好愤愤地写了什么。感觉那温暖的胸怀虽然猛然看上去文弱,但却轻而易举地将愆那抱了起来。愆那只是往那温暖之中愈发埋了埋,鼻间闻着那令人上瘾的香气,昏沉沉地睡去了。
后来的很多年,愆那都在责备自己怎么第一次和希瓦的见面竟然是那种丢人的样子。他完全可以再坚强一些,站得再直一些,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沉迷在那片温暖的怀抱中。
不过他想,大概正是因为是在他最脆弱绝望的时刻感觉到那种沁入骨髓的温柔和暖,才会让他一瞬间就沦陷。
希瓦是个很温柔的人。最初两人配了对,但是根本不习惯与别的鬼有什么深层关系的愆那总是存着几分戒心和防备,两个人进行配合训练的时候也便因此常常遇到瓶颈。希瓦从来没有生气过,总是用那种另人分外舒服的淡墨一般的嗓音引导他。在他的面前,愆那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个不成熟的小鬼,而不是一个已经在鬼王座下当了几十年处刑官的恶鬼。
愆那从未想过他这个青麟鬼竟然也是有能力爱上另一个鬼的。
与希瓦在一起的时光很舒服,但不知为何,愆那总是觉得自己不了解希瓦。即便他们已经相伴了几百年,即便在那次两人都差点死去的捕捉大红莲地狱鬼王的任务后发生了那种两个鬼之间可以有的最亲密的关系后,即便两人在青红无常中是出了名的心有灵犀,愆那其实一直都知道在那红无常深不见底的心灵中,有一些地方他一直无法触及。他甚至几次怀疑,希瓦在自己身上带给他无尽欢愉的时候,是否还一直保持着那种温柔的清醒,是否连一刻也不曾沉迷过。
一丝深沉的隐痛绵绵不绝地缠绕在心脏上。愆那将那痛苦化作凛凛杀机,用力将斩业剑划过那来不及逃走的人面鸮的咽喉。足有一人高的怪鸟喉咙中喷着酸臭的血液倒在地上,被他一手拎住那又长又细的脖颈,一路拉回他们宿营的地方。罗辛利落地将那人面鸮肢解,烤了一顿香喷喷的大餐。两个小鬼早早吃完都睡下了,罗辛打开一壶青莲地狱的荤血酒,递给愆那。愆那摇摇头道,“我不喝酒。”
罗辛嗤笑一声,“从来没听说过哪个青莲地狱的人不喝酒的。你是在那群娘娘腔神仙中间待久了么?”
“只是习惯了而已。”愆那抬眼看了看压在天边的沉沉黑色,“明天就要到阿鼻地狱了,那两个孩子才刚成年不久吧?真的要留他们在那里?”
“这是王的命令。”罗辛往口中灌了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漏出唇边的,“如今焦热地狱已经都乱了套,青莲地狱也越来越冷了,偏偏只有原本最匮乏的阿鼻地狱目前还没受到影响。若是再不求助寻找盟友,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
愆那嗤笑道,”活不下去?那不是更好。“
”问题是死不了,而是虚弱到不能动不能走像植物一样活着,一直活到千年万年寿命终结。”罗辛憎恨那青莲地狱的寒冷,可此地的炙热又令他的皮肤瘙痒异常,连鳞片都因为抓挠被抓掉了几片,流出血来。
“所以要让她去诞下两大地狱的后裔,用血统封死契约。可是之后呢?她一个极寒地狱的鬼,怎么长久地在极热地狱生存?我听说阿鼻地狱的王室可不是奉行天庭那样一夫一妻的制度的。诞下子嗣后的鬼妃被丢弃是常事。”
“到时候我再接她回去。”罗辛似乎不愿意多想,一挥手道,“你呢?你要找谁?”
“一个红无常。”
“呵呵呵,新欢?”
“不是。”
“说真的,我真的无法想象,你们那些青红无常那么长时间只能和一个人做,你们不会觉得无聊吗?”罗辛歪着头似笑非笑盯着他,“要是让我几百年几千年都跟同一个人上床,我特么会吐的!”
愆那翻了个白眼道,“并非所有青红无常都是情人的关系。也有只是保持搭档关系的。”
“那你呢?你那个红无常死了,你不再找一个?”
愆那瞥了他一眼,不吭声。
此时那罗辛忽然跪坐起来,嘴唇凑到愆那的脸颊边,几乎像要亲他一样轻声说,“我说,这么多年你没有红无常,该不会都没有发泄过吧?”
愆那一把将他推开,“你醉了。”
“我刚喝了几口,怎么会醉?说实话我一开始一点也不喜欢你,不过这些日子看久了,就发现你长得还不错,尤其是这儿……”说着竟然伸手捏了一下愆那的屁股。
愆那猛然伸手,利爪狠狠地扣住了罗辛的咽喉,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盯着对方,一字一顿说道,”我,不,感,兴,趣。”
罗辛却低笑起来,举起手道,“好好好,不做就不做,多大点事,反应那么大干什么。我看你是在人间和酆都呆的太久,人都变得古板了。”
愆那放开他,心中也知道在地狱中向来不把这种情事当成什么大事,更加没有所谓忠贞的概念。他也并非是没有欲望的鬼,只是这些年修炼长生术,愈发变得冷情了。
不过罗辛说得确实是对的。上一次他发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只怕颜非还未出世呢……
……………………………………………………
阿鼻地狱是根本地狱中最大的,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鬼国。其中最大的断罪国便是他们此次的目的地。
站在遥遥的高山上,便可以看到那一片古怪扭曲的城市在贫瘠的大地上蔓延开来,古老到令人战栗的巨大王宫堡垒与不生寸草的尖锐高山融合在一起,四周开满了一片血海般的曼珠沙华。奇怪的是那王宫当中似乎围着一枚不断收缩跳动如心脏般的东西,无数蛛网一般的血管从那心脏上蔓延出来,扎入深深的地下。不只是王宫,每一个似乎是用肉做成屋宇房舍也都是活的一样,弥漫着经络肌理,偶尔抖动几下,各自都有那种血管般的根系扎入地下。
据说这些房屋都是用某种名叫视肉的不会死的古怪生物挖空了中心做成的,那视肉虽然饱经痛苦,却没有口可以叫,也没有眼睛可以流泪,只能活生生地被当成房屋居住。但是这种东西是不能吃的,因为割下来的肉也还是活的,若是吃进肚子里,会渐渐地被视肉分泌出的一种粘液腐蚀身体,逐渐被它们同化,变成另外一大块蠕动的肉团。
当视肉不够又需要建造更多房屋的时候,一些奴隶鬼便会被强迫吃下视肉,最终变成那种东西被饲养起来。等到它们长大到可以用的时候,便会被剖开身体,雕铸成各种形状。
这些传闻几乎所有地狱都听说过,如今亲眼见到那似乎被血肉覆盖的大地,还是很有冲击力。
愆那等四人沿着歪斜扭曲的街道走向王宫,沿途路边偶尔或爬行或直立行走的鬼往来络绎,竟显得十分繁荣。愆那注意到有不少鬼显然都是外来的,那些身上长红色鳞片的明显就是从红莲地狱或者大红莲地狱来的,那些全身似乎被割裂过有聚合在一起的有着八条腿的人形鬼是从黑绳地狱来的,还有那些全身枯瘦焦黑,头上只有几根毛发的鬼很显然是从焦热地狱来的。
在所有地狱的变得越来越恶劣难以生活的时候,为何原本最残酷的阿鼻地狱会这么兴盛,倒像是……它在吸食别的地狱的生命力一样……
却在此时,一队全身披挂着漆黑铠甲、戴着饕餮面具的高大士兵骑着巨大的蛊雕破空飒踏而来。所经之处所有鬼都匆忙避让下跪。这些士兵降落在罗辛等四人面前,为首的翻身下鸟,向着罗辛和他身后的公主王子微微颔首,“王已经等你们数日了。”
罗辛道,“在大焦热地狱遇到了麻烦,耽搁了几天。”
“随我来。”那黑甲士兵转身刚要走,忽然脚步一顿,又转过来,眼睛盯着愆那摩罗。
“青无常?”似乎带着警惕和敌意的声音。
愆那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听那黑甲士兵抬起手中的鞭子指着他大喝一声,“把他给我捆起来!”
第29章 阿鼻地狱 (4)
愆那背后的斩业剑铿然出鞘, 带起一阵激荡龙吟飞入愆那手里。众鬼都知道青无常手中斩业剑的厉害, 那些原本气势汹汹要上前捉拿他的黑甲鬼见状都踌躇起来一时不敢上前了。
愆那周身鳞片竖立,白发飞舞, 煞气已然弥漫周身,“酆都鬼差执行公务, 尔等胆敢阻挠?”
忽然一个块头足有两个愆那的巨人黑甲鬼手中握着一柄沾染了不知多少血肉的巨大板斧, 不由分说地就冲了过来,一斧飒飒生风地当头劈下。愆那忙举剑格挡, 虽然堪堪挡住, 却觉得虎口被震得发麻,若是不是掌心的口中伸出舌牢牢卷住了剑柄只怕剑都会脱手。愆那立刻就知道这家伙的力量远在自己之上, 但行动笨拙是他的短处。他立时向下一撤,双腿在前向前一滑, 在那巨斧落在自己身上之前猛然从那巨人双腿间的地面上磋了过去,用极快的速度跃起回身便一剑刺出, 插入那巨人肩膀。
巨人没想到他竟然用这么刁钻的身法,痛叫一声却更加狂暴。愆那来不及将剑拔出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他死死抓着剑,被甩了几下后趁机跃到巨人背上, 双腿一蹬将剑拔出,却一个不防备被巨人抓住了腰身被摔了出去。
愆那落地的时候就地打了个滚用最快的速度站起来, 此时其他的黑甲鬼也嘶吼着冲了过来。愆那原本不想伤害这些鬼的性命,但此时见他们蛮不讲理便要置他于死地, 也动了怒。他周身燃起灼热的青色火焰,白发翻飞间, 双眼中弥漫起一片不详的黑暗。只见他口念咒语,斩业剑上骤然青光大盛,猛然举起凌空劈下,便是一道势若千钧的无常送葬。剑气所过之处那些原本凶悍的鬼也都如不值一提的尘沙一般飞了出去,一两个不幸被击穿身体命门的在瞬间就融化成了一滩脓血,就算有些神通力稍强的没有飞出,也被震得内息翻涌。
愆那趁着这个间隙喊道,“我本无恶意,只想觐见鬼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为首的一直未出手的骑士冷声道,“王有命,若是酆都来的,一律看押候命!”
此时另一道青色人影忽然挡在了愆那面前,竟然是罗辛,“他是和我们一道来的,没有恶意!”
愆那惊讶地看着罗辛的背影。他此次来是代表着青莲地狱,最忌讳和他们这些青无常扯上关系。如今他这么说,岂不是另别的鬼怀疑青莲地狱与酆都有染?
于是愆那低声说,“这事你不必管。”
罗辛却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继续对那黑甲兵说,“若不是他出手相助,只怕缪亚公主也没办法安然无恙地抵达阿鼻地狱。”
那面孔被遮住的黑甲士兵思索片刻,却仍然坚持道,“王命不敢违抗。不过此事我会酌情禀报。”
愆那见状,知道自己若是再抵抗下去,未免与阿鼻地狱结仇,与他的初衷不符。而且他原本就是四子前来,名不正言不顺,若是事情闹大了只怕更加麻烦。想来若是罗辛等人见了阿奢亚王,应该会替他说话,倒不如先屈就一番。他于是将斩业剑插回背后,冷声道,“好,我同你们走。”
罗辛讶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愆那冲他摇了摇头,然后便顺从地伸出手,任由那逼近他的黑甲兵给他的手脚挂上沉重的镣铐。另一个黑甲兵也接近他,忽然手中出现一只通红的类似蝎子的毒虫,在愆那的脖颈上蛰了一下。没一会儿愆那便觉得血脉里像有无数小虫在爬,力气在迅速流失。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意识也变得昏昏沉沉的,那些黑甲士兵见状便一拥而上,将他拖上一只巨大的蛊雕。
愆那的意识昏昏沉沉,似在一片无边黑水中沉浮。恍惚之间似乎听到了颜非叫他,那声音急切而恓惶,好似一个在森林中迷路的孩童那样。愆那挣扎着想要回应那呼唤,可是喉咙里像是被塞入了石头,无法叫出声来。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手被一种刻有咒符的铁链高高吊在头顶,脚尖堪堪才能接触到地面。而他的视线所及、四面八方全都是肉,覆盖着粘膜的血肉中夹杂着细密的血管,偶尔蠕动颤抖一番。脚尖能触到的地面也软趴趴的,粘腻而恶心的触感。而他背后的斩业剑被拉了出来,被身后远处的墙壁上长出来的某种粘膜状组织层层包裹,像是某种另类的茧一般。那些连接着斩业剑和他后背各处大穴的神经和血管传来一阵阵酸麻的感觉,说明那些包裹着剑的粘膜有一定的麻醉功能。
愆那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着,四周异常闷热的空气令他上身裸|露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汗水,呼吸也觉得有些吃力。他本是极寒地狱中的鬼,在热的地方并不很适应,体力总会比平时消耗得更快。他深呼吸几口,试着想要站直身体,那锁链被他弄得伶仃作响。
忽然间前方的肉块被从两边分开,一个披着黑甲戴着饕餮面具的黑甲侍卫走了进来,见他醒了,转身便又出去了。愆那甚至都来不及唤住他。他被吊了不知多久,却仍然没有见到半个鬼影。他终于积攒了些力气,用嘶哑的声音喊了几声,却仍然没有回应。
浑浑噩噩间瞪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进来一个黑甲鬼,大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便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张开嘴,往他的嘴里灌了点散发着腥臭气味的血糊糊。他不小心呛了几口,还没来得及问什么问题,那黑甲鬼便又离开了。
如此一连过了许多天日。没有人同他说话,他唯一能见到的便是那个进来给他往嘴里灌食物的鬼,可那个鬼也不曾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愆那开始怀疑这些鬼是不是想把他困死在这里,会不会就连阿鼻地狱也与酆都串通过了,要把他这个不那么听话的青无常处理掉?
这些混乱的猜想令他愈发焦躁,却又无可奈何。这视肉制成的监牢里不辨时间,一秒如一年般漫长,一天却又如弹指般须臾。再加上那困着斩业剑的粘膜似乎在不断透过斩业剑往他的身体中注入某种令他虚弱迷幻的东西,令他时常头脑昏沉,难以分清现实和梦境。
在一次的梦里,他回到了三百五十年前。那天在人间恰是三十,他想和希瓦一起像普通的人类一起过一个年,于是也学着人类那样买了年货、鞭炮、春联,甚至还笨手笨脚地跟着邻居的大婶学着包了一锅歪歪扭扭的饺子。可是他一直等到子时,等到新年已经到了,希瓦都没有回来。
他等啊等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后来听到了门扉响动的声音才惊醒,抬头便见希瓦披着一身的雪回来了,见那一桌已经凉了的年夜饭,希瓦那漂亮的面容露出讶异之色。
“你一直在等我?”
愆那看着希瓦那被酒气熏得愈发如胭脂般动人的面容,心中一阵阵怒火隐隐燎原。但是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缓缓伸出手扣过来,掌心燃起青色的地狱火,瞬间就将一桌子的菜肴腐蚀成了一片腐烂萎缩的垃圾。他淡淡说,“不过是做着好玩。”
希瓦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温柔了神色道,“抱歉,我在酆都耽搁的久了点。他化自在天主在酆都大摆筵席,我也被拉了去。”
愆那也知道自己也没什么生气的理由,毕竟也没事先告诉希瓦,两人也只是随口一约,希瓦说他会尽量在年夜前回来。但相比于生气,他心中更多的是失落。
他有种感觉,希瓦正在渐渐远离。
这种感觉并非最近才有,而是从很久以前就一点点出现了。他们也曾炙热地相恋过,难分难解,就算是在一间空无一物的房子里,只要有对方,也可以昏天黑地耳厮鬓摩三天三夜不知疲惫。那段时间希瓦在看他的时候,眼睛里就燃烧着那种令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的火焰,而他在看着希瓦的时候也才真正感觉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可这世上最无情的就是时间。它可以消磨掉任何一度激烈燃烧的热情。一千年瞬息而过,到如今他们可以相对而坐默默进食却不说一句话,因为能说的早已说完了,就连日常的交流也因为太有默契而显得没有必要。他们不再难解难分,甚至可以分隔数月,再相见也不过是相视一笑而已。那种曾经另愆那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一般的激情没有了。
而希瓦也越来越难懂了,他时常望着蜡烛明亮的火焰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个人使用共情术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希瓦说的一些话,愆那都不知道如何回应。
比如又一次希瓦问他,如果一个人犯了罪要受到惩罚,那什么是罪,受到多少惩罚才算公正,又是谁规定的?
愆那知道希瓦时常与哪个名叫波旬的第六天天主往来,这些奇怪的想法,只怕都是那个波旬灌输给他的。愆那隐约觉得这些想法很危险,数次劝他少去觐见那个天主。毕竟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他们这些低劣卑微的无常干什么要去攀高枝呢?
可是每当他这么说,希瓦总是用一种莫测的,不知是羡慕还是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很多年后愆那才明白,或许希瓦是觉得他思维太简单,觉得有些羡慕他,又有些怜悯他的无知吧……
总之,愆那每次看到这样的目光,便总觉得心头被刺了一下。这种细密的刺痛随着年月的飞逝愈发加剧,却又令他无法倾吐。不过在那个年夜,他像是终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猛然一把揪住了希瓦的衣领,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我们现在这样,到底算是什么?”
希瓦愣住了,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两人对峙片刻后,希瓦转开了视线,没有回答他。
自那一晚后,愆那就痛恨过年。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一个同样的年夜,愆那捉完鬼回到柳州,费力地推开被雪掩住的柴门,却发觉屋子里还亮着灯光。一推门,一股子饺子的香气扑面而来,就见那彤红的烛光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穿着破旧的红衣趴在桌上睡着,口水浸湿了袖口。他的面前摆着一大盘已经冷了的饺子。
那一刻,愆那忽然觉得眼眶酸涩,胸中涌动着积累了多少年的酸楚。他轻轻地来到那少年身边,伸手摸了摸那漆黑的发,一股淡淡的温暖,在心口融化开来。
少年的嘴吧唧了几下,含糊地叫了声,“师父……吃饺子……猪肉馅的……”
昏沉中的愆那似乎低低笑了一声,暗暗摇头。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却想起了这件往事?
“师父!”
咦?难道他还在梦境中么?怎么仿佛能听到颜非的声音?
“师父!”压低的声音,清楚到毫发毕现。
愆那猛然张开了眼睛。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披着黑甲戴着饕餮面具的鬼。愆那皱了皱眉头,果然是自己幻听了么?
紧接着,那鬼揭开了面具。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寻香鬼,如雪般荼白的皮肤,漆黑的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带着一种凄冷意味的美丽面容,额头上纠缠的红色花纹。
果然不是颜非,愆那一瞬间竟有那么些失望。
大概是罗辛派来的人?
“你是……谁?”
“嘘……”那寻香鬼将一根指头放在他唇边,轻声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第30章 阿鼻地狱 (5)
愆那努力想要集中精神, 可那种源源不断麻痹着他精神的药物令他难以思考太多。只见那陌生寻香鬼快步走到他身后, 抽出腰间沉重的铁剑削断了那些禁锢着斩业剑的粘膜肉质。斩业剑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剑身也似乎比平时显得粗糙松散, 隐约可见一些脉络血管般的凸起蔓延在剑身上。
一般来说斩业剑都有愆那背后那些延伸出来的血脉经络支撑浮在空中,但显然现在由于太过虚弱而失去了力量。愆那觉得有些难堪, 连从自己的身体中延伸出来的斩业剑都控制不了的自己实在太丢人了。他感觉一双和暖温柔的手轻轻揉了揉他已经失去知觉的手臂肌肉, 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被吊着太久了, 一会儿被放下来的时候可能没办法抬起手来, 你不要急。”
愆那皱眉,挣扎着用嘶哑到难以辨认的声音问, “我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在人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的时间。在这儿就是四百多天的时间了……”
愆那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他一直在被注入那些令他昏沉的粘液, 不能分辨现实和虚幻,也难以感受时间的流逝。浑浑噩噩中他竟然已经被关在此地一年多了?
虽然一年的时间对于寿命极长的地狱道众生来说不算什么, 但为何要不由分说就囚禁他这么久?酆都难道都没有找他么?
而且……颜非……怕是要急疯了……
此时此刻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原本答应给颜非好好过一个二十岁生辰,还打算给他买套新衣服当生辰礼物,现在却已经错过了。那小子只怕又要说他说话不算数了。
“没事, 现在给礼物也来得及。”那寻香鬼轻飘飘的声音忽然传来,愆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迷糊不清地将内心想的东西嘟哝了出来。
“你……你认识颜非?”话刚说完他忽然痛苦地低呼一声, 失去了上方铁链的悬吊,双腿竟无法支撑身体, 整个人软倒在地上。手腕上早已被勒出足以见骨的狰狞伤口,血迹顺着手臂蔓延下来。肌肉中如千万针扎的麻痒酸痛如爆炸开来, 竟仿佛不属于自己了一样不能动弹分毫。他强行咬住下嘴唇才没有痛叫出声,担心会引来守卫。
那寻香鬼忙来到他身边,帮他按揉着僵硬发黑的手臂肌肉另血液流通,轻轻帮他拂开脸上和缠绕在角上的白发。他看着愆那强忍痛楚的样子,喉咙里咕噜一声才道,“别急,现在他们对你的看守很松懈,我把外面那两个鬼迷晕了,暂时不会有谁进来。”
好在青麟鬼愈合能力很强,愆那积攒了一会儿力气,很快便已经能够活动双腿和双手了,虽然还远远不似平时灵敏。他扶着那寻香鬼的手臂咬牙站立起来,背后的斩业剑也有些不稳地升入空中,被他拉回背脊之内了。
那寻香鬼很有耐心,也不催他,看他的意识稍稍清明了些,体力也回复了不少,才架着他蹒跚着从那两块腐肉之间的开口挤出去。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肉质通道,仿佛什么动物的腔肠。隔几步远便能看到一条被剖开的缝隙,透过那缝隙时而传来凄厉的惨叫哀嚎之声,全都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古怪音调。透过一道薄膜,隐约可见一只长着十几只手的人形蜈蚣在腐蚀性极强的酸液中挣扎,面目被烧得糊成一团,看到他们经过便对着愆那和寻香鬼伸出血肉模糊皮肤剥落的手求救,发出婴孩般尖细的哭叫,但是手一接触到粘膜忽然四壁又喷吃了更多腥臭的粘液来。
不远的地面上躺着两个黑甲士兵,似乎已经失去知觉。
愆那此时已经不需要搀扶便可以行走了。那寻香鬼似乎对这里还算熟悉,一听到有侍卫说话的声音便立刻带着愆那往附近一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的肉块缝隙中钻过去。那腔肠愈发狭窄,而且道路陡峭,若不是地上有很多褶皱可以踩踏一不小心便会一路滑下去。如此几番转折,四下越来越寂静窄仄,就连众鬼的哭号声也几乎听不见了。空气愈发闷热,弥漫着一股组织液的酸臭。
“这是何处?”愆那问。
“若耶宫底下的地牢,我们现在在地牢非常靠下的地方,据说这儿就算是那些负责看守的黑甲兵也不敢下来。”寻香鬼道,“好像是说这下面关着个怪物,连鬼都害怕的那种。”
一个鬼说出连鬼都害怕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奇怪。
此时愆那才有精力仔细看一看前面这个穿着黑甲卫衣服的寻香鬼。这种鬼业障不算深,所以一般都居住在距离酆都最近的等活地狱,而且数量不算多。他们喜欢追逐香气,若是长久不闻香便会容颜凋零,失去美貌变得丑陋不堪。所以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寻找味道好闻的东西。
从前希瓦身上就一直都弥漫着一层彼岸花的香气,他没事就喜欢躺在那无边无际的猩红花丛中摄取香气。
而这只寻香鬼就算在同类中也算出众的,身形挺拔高挑,乍看荏弱,细看却十分有力量。看样子应该是个年纪在二三百岁左右的年轻鬼。
只是他一路上看到一些距离人形较远身上粘液或触手比较多的鬼会不经意露出一丝恶心之色,有些奇怪。
到了一处四面虬结着不少筋肉的空旷之地,那高处众鬼的惨叫声已经都杳不可闻了。粘腻的甬道两侧有不少肮脏的液体汇聚成水沟,沿着一处脂肪组成的凹陷缓缓移动,里面漂浮着不少油腻的颜色,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鬼的残肢和眼珠,从那甬道尽头的黑暗里蜿蜒出来。令人不得不怀疑那黑暗深处到底有什么东西。
在这寂静中,愆那忽然问道,“你究竟是谁?”
寻香鬼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漂亮的微笑来,“叫我乾达吧。”
乾达,在等活地狱文中有虚幻、海市蜃楼这样的意思,倒是个有意思的名字。愆那又问,“你是罗辛派来的?”
乾达脚步微微一顿,反问道,“罗辛是谁?”
“……如果不是罗辛,那么是达撒摩罗?”
乾达用手扯开厚重的甲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嗯,我是认识他,我还认识你之前一直叫的那个颜非。”
愆那一听,立刻快走几步追上他,追问道,“颜非如何了?”
“他很安全,你放心吧。”那乾达再次扬起一道明媚的笑容来,眼角弯弯的,泻出一丝幽魅之色,“你……很担心他?”
愆那那英挺的眉头仍然虬结在一起,脚步一顿,语气却愈发严厉,那目光也愈发凌厉起来,“你一个等活地狱的鬼,怎么认识他的?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几乎是审问犯人一般的语气了,那乾达却不生气,甚至心情还很好的样子,“我是红无常候补,偷偷跑去人间玩的时候认识他的。”
“红无常候补?”愆那仔仔细细地将这寻香鬼打量了一番。由于希瓦也是个寻香鬼,所以愆那对于寻香鬼还比较了解。这些鬼确实有很强的灵性,很适合修习那些红无常的法术。但也由于太有灵性,所以思维复杂,不好控制,所以出了希瓦摩罗的事之后,红无常中寻香鬼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了。
而且就算是候补,在通过一系列的试炼之前也都被看管得十分紧,几乎没有什么去人间的机会。怎么会如此自如地跑到阿鼻地狱来?
乾达见他一身戒备,有些无奈似的叹道,“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考考我,任何关于颜非的事,甚至是关于你的事也可以。他和我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事。”
“是么……他却从未和我说过你。”愆那身后的斩业剑隐隐颤动着,似乎随时都要冲出身体。
乾达道,“要是他告诉你他和一个地狱的鬼走得很近,你会怎么反应?”
的确……他可能会非常生气。
难道就因为这样颜非竟然没有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他?!
而且他怎么一点迹象都没有看出来?自己近期真的这么忽略颜非吗??
愆那越想越气,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暂且确认一下对方所说。他于是问道,“颜非拜我为师后,我最先教给他的是什么?”
那乾达想也不用想便回答,“是宁神咒,这样他睡觉就不会做噩梦了。”
愆那略微怔忡,然后火气燃烧得愈发旺盛,就连那双黄眼睛里也仿佛要火星四溅了一样。那臭小子竟然连这么小的事都告诉了他?!
说不定还背地里说了他不少坏话……
“颜非最喜欢吃什么?”
“酥酪。”
“最喜欢什么戏文?”
“兰陵王传。”
“最喜欢什么颜色?”
“黄色。”
“错了。”愆那冷笑道,“他最喜欢红色。”
“他只是喜欢穿红色,因为他想当红无常嘛。”乾达不急不忙,缓缓走近愆那,仔仔细细凝视着他的双眼,“但是他现在最喜欢那种有点像蜂蜜的黄色,就像你眼睛的这种颜色。”
愆那也不知为何这么生气,有种自己的领土被侵占了的感觉,很想一巴掌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寻香鬼打到一边去。知道这么多,这家伙难道对颜非打着什么坏主意?!颜非和他到底什么关系?真的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但这乾达确实对答如流,他也不好发作。
“如果你不相信我,等出去见到达撒摩罗你就明白了。”乾达耸耸肩膀,“我也没必要冒这么大险来骗你吧?”
愆那冷哼了一声,兀自继续前行。乾达看着他冷淡的背影,以及那仍旧有些虚浮的步伐,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嘴角笑出了一颗尖尖的牙齿,半是天真,半是狡黠。
第31章 阿鼻地狱 (6)
越是前行, 一股潮湿而压抑的气氛也愈发浓厚。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液体流动的声响, 是寂静中唯一的响动。只是这凝寂中却透着一丝丝的险恶气息,再加上那无处不在的脏器的腥臭味道愈发浓重, 另愆那心中愈发烦躁。
“你们是如何混入此地的?”愆那头也不回地问。
“花了一点时间。达撒摩罗原本也是阿鼻地狱的出身,对这儿比较了解, 也知道这若耶宫下面另有一条通路。只不过, 现在有一个小问题。”乾达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清了清嗓子, “我进来的时候给那东西献了祭品, 可是祭品只来得及准备一份,所以我们出去的时候, 大概不会那么顺利。”
“祭品?给什么的祭品?”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这条长路的尽头传来一声尖锐的、仿佛指甲在干涩的钢板上扣划的令人手脚发软的噪音, 在这粘腻的肉质甬道之中分外突兀。噪音的尾声又带着一连串毛毛躁躁的窸窣声,类似某种虫类的腹语。只是这一声便令人不舒服到了极点, 愆那身上的鳞片全都竖了起来。
“那是什么……”愆那停住脚步。
乾达来到他身边,用手揉了揉鼻子说道,“窍首……”
愆那的表情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但是他眼睛中那细长的瞳孔还是稍稍放大了些。
“你是说,我们如果想出去, 要从窍首身边溜过去?”
“可能溜不过去……祭品里放的迷魂药只够它睡一刻的功夫,它现在……可能非常生气……”
刚说完, 又是一声超出语言形容能力的刺耳噪音,愆那感觉自己脖子后面的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现在非常想发脾气, 可是一想到对方与自己本就不熟却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实在没什么发脾气的资本。他深深呼吸几次,尽量用沉着冷静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对乾达还是对自己说,“没关系,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相柳难对付。”
可是当他们最终到达曲折悠长的甬道尽头,看着那用肉瘤堆砌而成的足有五丈高的巨大肉门,以及听着那肉门后传来的愈发强烈、寻常人类听了可能会口吐白沫的可怕噪音,还有那时而从肉瘤的之间的孔洞里喷出的炙热酸气。
“额……还有一件事……”乾达此刻也现出了几分害怕之色,“我准备的祭品之所以不够,是因为我没想到这儿的窍首不止一只……这儿好像是个它们的巢穴……”
愆那这回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告诉我?!”
“我如果提前说了,你可能会选择从上面杀出去……我怕把事情闹大之后不好收拾啊。”乾达说得一脸无辜。
愆那冷笑道,“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你自己实力如何?”
“我会的红无常法术多数都是针对被附身的人类的,还没有对鬼用过……而且我只是个候补,还没有引魂铃和渡厄伞……”
愆那翻了个白眼,转过身来面对着那扇门,“一会儿,你尽量站在那里不要动。只要你不动它们是感觉不到你的。等到我把它们吸引住的时候你就先跑出去。”
说完,愆那便用手去戳那些鼓鼓囊囊的肉瘤,试探可能的缝隙在哪里。那些肉瘤被他一戳,便都分泌出不少黏糊糊的透明液体来,弄得他一手都是。但现在也不是嫌脏的时候,只得忍着,在那些肉块之间摸索。
忽然,他的手陷了进去。在两块拥挤着的腐肉中间,隐约可见一条细细的伤口,大约可以让一个人弯着腰挤进去。他用力扒开那两块粘腻拉丝的肉往里窥探,却只看到了黑漆漆的一片。之前的肉质甬道中那些发光的脂肪似乎没有延伸到里面去。
这并不奇怪,窍首是一种不喜欢光的东西。
愆那回头看了一眼乾达,“我先进去,你看情况跟进来。”
“好!”
愆那深吸一口气,便将上半身都挤进那两团烂肉之中,挣扎着从肉墙的另外一边钻出来。那种软趴趴的脂肪贴在他的脸上,粘腻的感觉不管经历多少次都令人作呕。墙的另一边是绝对的黑暗,暗到伸出手也看不到任何轮廓。他张开手掌,掌心燃起一团青色火焰,能够照出身前一方微小之地。
黑暗中悄无声息,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另他无端打了个寒颤。他等了一会儿,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
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刚才隔着墙还能听到的噪音现在却都杳绝了,只是令人更加不安。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一种被窥视的恶心感觉却粘腻地缠绕在周身上下。
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是乾达跟着爬了进来。寻香鬼身上那荼白的皮肤在黑暗中会散发出淡淡的荧光,倒是不需要什么照明。愆那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手指竖到唇边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然而就在他转过头看着乾达的时候,乾达却看到他身后的黑暗中,缓缓析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不,那东西根本就不能叫脸。那巨大的、人头形状的球体上,没有任何五官,但是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形状不规则且深不见底的孔洞,就如同蜂窝一般。那些孔洞中间偶然会溢出类似鼻涕一样的粘液来,亦或是一些小虫一样的寄生虫蠕动着爬出来。总之,是一张噩梦中也难以想象到的恶心“脸孔”。
这就是它为什么叫“窍首”,因为它的头上,全都是窍……
眼看乾达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看着他身后,愆那便隐约猜到了自己身后有什么。他咽了口唾液,缓缓转过头来,脸与那张巨大的全是洞的脸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从那些孔洞中喷出来的酸臭气息。
愆那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明明燥热到像要燃烧起来一样,愆那却手脚冰凉,冷汗从额头缓缓滑下。
那张脸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开始缓慢升高,越来越高,最后停在了高处大约三丈的位置。在青色的火焰中,隐隐可见那巨大而可憎的灰白身体。它不生任何毛发,脖子有两丈长,躯干约有三丈长。从那细长的躯干上长出来六条粗壮的类似人类男性的巨大手臂,手臂的末端各是一只足有三四尺长的巨手,手上有七根生满倒刺的很像触手的灵活“指头”。
窍首是一种非常巨大的东西,一般光是爬着的时候从头到脚也有三丈高。但是这样巨大的东西却可以狡猾隐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愆那知道自己现在若是一动,马上就会被它踩扁,或者被它用那些手指一样的触手捏烂。
眼看着它高处的头缓缓转了个圈,似乎正在看向别处。愆那刚要动弹,却猛然看到另一张布满空洞的白脸从另一个方向析出。还有从头顶的黑暗中,也有一张蜂窝脸垂挂下来,仿佛玩笑一般在他周围飘来荡去。
其中一只窍首再次发出那种指甲与金属摩擦出的刺耳噪音,听得愆那内息一阵搅动。
这些窍首其实没有视力,他们感知东西都靠头上那些洞,洞里会发出一些一般的鬼和所有人类都听不到的高频率声音,撞击到周围的环境后再用那些洞接收回来。也就是说那些洞是无数个耳朵,也是无数张嘴。也有人传说一些洞里面会有眼珠子盯着外面,但这种传说目前还未被证实。毕竟这种怪物太过暴躁,而且看到活物就像要杀死,所以真正能近它身还能活下来的鬼寥寥无几。
愆那极有耐心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雕像。然而他的心跳却加快了不少,他希望这些东西不要听到。
等了好一会儿,那三只窍首似乎终于失去了兴趣,其中一只隐入黑暗中去了,另两只也将脖子缠在一起,不知道正在干什么。
愆那看准机会,猛然青光飒踏,宝剑出鞘。他猛然向前冲起,脚一蹬地如烟花一般腾空而起,周身燃起烈烈青色火焰。只听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尖叫,叫得乾达捂住耳朵还是被震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只见愆那的斩业剑竟一下子劈开了一只窍首的脸,淡黄色的粘液漫天喷射。愆那念动口诀,那被斩业剑劈过的伤口开始迅速腐蚀那张脸上的其他部分。
另一只窍首凄厉地长嘶一声,举起巨掌就向着愆那拍来。愆那快速地在第一只窍首的肌肉上跳了几次,站在了它那嶙峋吐出的背脊上。那窍首鬼的皮十分滑腻,身形还未站稳。忽然另一张蜂窝脸猛然向他袭来,对着他发出了一道世上最可怕最刺耳的噪音。那噪音的力量太强,愆那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和头脑像被用铁锤捶了一下,脚下一滑便摔了下来。
他刚一落地,便见一只可怕的巨手凌空拍下,像要拍苍蝇一样把他拍扁。愆那来不及想太多,慌忙就地一滚避开要害,然而小腿还是被那触手上的倒刺刮到,瞬间便是皮肉撕裂、鲜血淋漓。但他根本顾不上体会疼痛,求生的欲望促使他站起来迅速跑向这巨大空间的另外一侧。
柔软黏脚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骸骨,各种各样鬼的残肢断臂。一些还未腐烂完的尸体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蛆虫,另一些则已经长了绿毛。愆那因此跑得磕磕绊绊,略略狼狈。他一转头,便见那蜂窝脸紧随其后,六条巨大的手臂支撑着那庞然的躯体对他紧追不舍。愆那发觉头顶上垂挂的神经中间还有另一只窍首倒挂着,似乎在等待着拦截他。他于是猛然跃起,脚踏了一下旁边的一根石笋,再次飞跃起来。他在空中吟念降魔咒语,青碧宝剑高高举起,映出一双坚定的澄黄双眼。他大喝一声,如利剑一般卷起千钧巨浪冲向追他的那个窍首,无常送葬携带着锐气冲向那没料到他忽然反击的窍首的命门——下颚与脖颈衔接的地方。
只可惜这东西太大了,无常送葬只是隔开了它厚重如钢铁的命门皮肉,却没能另之毙命。而此时另外一只窍首也已经到了他身后。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那两只窍首的动作都是一顿,然后忽然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开始胡乱地摇晃起来。那六条手臂也像是站不稳一样胡乱踩踏。它们用力地摇着脑袋,似乎晕头转向。
看来是那乾达趁着窍首们都在围攻他,施展了红无常的乱情术。这种法术可以扰乱生灵的五感,令他们的听觉变成味觉,触觉变成视觉,而且不需要渡厄伞或者引魂铃,只是需要比较长的准备时间而已。
愆那见状连忙又向前补了一刀,那只窍首发出了最后一声令人头痛欲裂的悲鸣,然后轰然倒塌在地。
可是这窍首一死,其它两只窍首却仿佛忽然发了狂,发出了几乎掀翻洞顶的可怕吼声,然后纷纷向着施法的乾达扑了过去。
愆那见状,也来不及多想,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乾达。他化成了一道青色的闪电,在窍首们狂暴的音波攻击到来之前挡在了乾达面前,暴喝一声手中斩业剑燃起炙热到刺目的光芒,向前狠狠一劈。那磅礴的寒冰鬼气与声波撞到一处,刺激到了容纳着他们的视肉组织。立刻开始迅速而大量地分泌强韧的粘膜组织,力图将它内部正在造成破坏的源头层层包裹隔离起来。
愆那和乾达都被那巨大的冲击力量撞到了肉壁上,跌落在地的瞬间短暂地失去意识。这样的冲击若是对人类来说只怕会把骨头都撞碎,但是鬼的愈合能力太强,大约过了不到一刻的功夫愆那便首先醒了过来。
在他面前是一道厚厚的、半透明的粘膜状物质。
不只是面前,他的上方也是那种物质,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圆弧,将他罩在那肉墙与地面的夹角之中。
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呼。
愆那转过身来,便看到乾达也在悠悠转醒。只不过他没有那么顺利,他在撞上肉壁的时候,肩膀被一根突出的指甲一样坚硬的肉芽刺穿了。
不过这对鬼来说也算是小伤,愆那不明白对方怎么看起来那么疼的样子。这里空间狭窄,他费力地转了个身挪到乾达身边,看了看伤口,便说,“你得先把那根刺拔出来,不然伤口没办法自愈。”
乾达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我怎么拔下来啊!我现在没办法动啊!”
愆那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一样,嘟哝了一声“娇贵”,便抓住他的肩膀,猛然把乾达从那肉刺上给拉了下来。
乾达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就捂着肩膀倒在了地上,整个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愆那毫无同情心地冷眼看着,心想至于么。这点小伤对于鬼来说,就跟人类切菜切到手指一样稀松平常,不用管它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愈合了。可是看乾达在那疼得直打滚,那原本漂亮冷艳的脸此刻皱成一团,也有那么一点心疼了。这幅样子让他莫名想起了颜非刚刚跟着他的时候有一次赶路时从山坡上失足跌下,摔断了小腿腿骨,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就是因为那个原因,愆那才想着要找个地方定居,不要再让颜非跟着他跋山涉水了。
愆那叹了口气,蹲下身来,轻轻拉开乾达捂着伤口的手,低下头来伸出如蛇信子般的舌头欲要去舔舐伤口,却听乾达猛然问道,“你……你干嘛?”
“青麟鬼的唾液对鬼来说有一定愈合能力,连这都不知道?”
“啊?可是我听说青麟鬼的唾液有毒啊?”
“那是咬东西的时候牙里面的毒腺会喷出一些麻痹神经的毒素来,不是唾液。”愆那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心想这寻香鬼也未免太没常识了点。
而且这家伙脸红个什么劲儿?同伴之间相互舔舐伤口不是很正常吗?
愆那决定忽略这个奇怪寻香鬼的奇怪反应,低头认真地舔舐着那处被刺穿的狰狞创口。
反观乾达却像是忽然忘了疼,只是呆呆地感觉着那种轻柔的、带着一丝挑逗的酥麻,看着愆那半闭着眼睛,认真地伸着舌舔弄的样子,忽然就觉得一股热气从某处直窜上来,简直比地狱之火烧得更加炽烈。
愆那感觉舔舐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刚刚抬起身,却猛然感觉身体被一股大力向后一推,被按在了身后的粘膜壁上,眼前一花,嘴唇已经被另一双带着香气的唇牢牢摄住。
第32章 阿鼻地狱 (7)
愆那脑中一片空白, 一时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双摄住他的嘴唇霸道而贪婪, 简直像要吸尽他的生命一般。他的嘴唇被吮|吸噬咬着,细密酥麻的痛蔓延开来, 大概是咬破了皮,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唔……”愆那挣扎起来, 想要推开那忽然变了个人一样的寻香鬼, 可谁知道对方虽然看上去荏弱,力气竟然不小, 一时竟然没有推开。嘴巴还因为想要说话而张开了, 乾达的舌瞬间便逮到机会钻入那两排尖锐的牙齿之中,也不怕被愆那咬掉舌头, 肆无忌惮地搅动着,吮吸着青鳞鬼的唾液。那双看上去细瘦的手却不顾一切地紧紧箍住他的身体, 在他后背肌理分明的背脊上摩挲,赤|裸的胸膛也与那粗糙的黑色铠甲摩擦着, 疼痛中带来一丝古怪的爽快。
对方寻香鬼身上总是会弥漫着的那种香气和这种久违的被压制被掠夺的感觉,恍惚另愆那以为压在他身上的是希瓦摩罗了。
可是希瓦早已灰飞烟灭了。
乾达感觉一股大力撞在胸口上,后背狠狠与墙壁撞击, 只要再差一点点就可能再一次被那墙壁上的肉芽刺穿,显然愆那虽然是在盛怒之下屈膝踹了他一脚, 但也还是留了情。愆那用手臂擦着嘴,恶狠狠看着他, “你干什么!”
乾达喘着粗气,原本平和到有些温驯的眼神此刻却隐隐现出几分攻击性和占有欲来, 包括那一处也明显地微微觉醒了,可以看出大致的形状。情|欲的颜色令乾达原本就没有眼白的邪诡双眼愈发深邃,他忍着痛勾起嘴角,笑得魅色横生,“抱歉,你太诱人了,一时没忍住。”
愆那瞪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寻香鬼还笑得出来。而他更不愿意承认的是,刚才那狂烈的吻,自己并非毫无感觉。他的皮肤现在热得厉害,心跳速度也比平常要快上许多,鳞片全都在因为愉悦的感觉而簌簌地开合。自己大概是禁|欲太久了,刚才那亲密的肢体摩擦,也另他自己身上那欲|望的中心稍稍抬头。他支起腿想要掩饰自己的窘况,可是从乾达那过于甜腻的笑容来看,他也早已发现了。
其实原本对于鬼来说,鱼|水之欢只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只是为了最本能的欢愉和快乐,并不似人类那样将之赋予各种各样的意义。只不过愆那自从转生成了檀阳子后便没有再有过类似的亲密接触,而且平日里人身的时候为了修习长生术,又恪守各种戒律,所以一时间也有些慌了神。此刻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他渐渐平稳了自己的心绪,这才用一种冷到刺骨的声音问,”你跟颜非一起的时候,有没有这样……没控制住的情况?”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显然一种浓烈的煞气已经从他的眼睛里弥漫出来,手指也微微活动者,如刀锋般尖锐的利爪闪烁着森冷的青芒。乾达想如果他此时说半个“有”字,只怕面前这炸毛的青鳞鬼会马上把他生吞活剥了。
乾达万万没想到沉默了那么久之后,愆那第一个想问的竟然是这个。他哭笑不得地回答,“当然没有!我对人类没有兴趣!”
愆那似乎松了口气似的,眼中的杀意顿时消散了,虽然怒气依然郁结。他瞪了乾达一眼,见对方那漂亮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忍着肩膀上的痛楚,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肩头,修长而有致的身体虽受困于这狭小的空间,姿态却毫不狼狈。
如果自己想要哪方面的快乐的话,这个寻香鬼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对手。
只不过,”现在危急关头,你乱发什么情!“愆那厉声斥责道。
乾达眨眨眼睛,问,”那过了危急关头就行了吗?“
愆那被他怼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最后放弃了一般翻了个白眼,“看心情!”
乾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愆那好像……并没有拒绝?!
但想再问的时候愆那却已经转过身,望着那些半透明却坚硬无比的粘膜状物质。他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那粘膜的表面,发现不仅仅质地十分坚硬,而且还有那种当他的斩业剑被困住时输送到他身体中的那种类似粘液状物质。若是在这里呆久了,他们只会越来越虚弱。
但是也不知道外面那两只狂怒的窍首如何了。若是贸然出去,只怕马上就会被它们攻击。
愆那拾起地上的斩业剑,试着去割开面前的一层粘膜。剑身接触到那东西的时候他的后背会感觉到有些麻痒的感觉,想来是因为那些粘液的缘故。但是现在也没办法,只能咬牙忍耐了。
“我先挑开几层粘膜,你还能不能再做一次乱情术?”愆那头也不回地问。
乾达道,“我试试。”
粘膜一层层被挑开,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尖锐刺耳、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咆哮。愆那便知道那两只窍首想必之前也被困着,现在才挣脱开来。它们说不定也受到了那种粘液的影响,现在没有初时那么暴躁也是有可能的。
他回过头,便看到乾达盘膝而坐,周围的地面上用血画着一些复杂的符文。此刻他身上弥漫着淡淡的荧光,黑发随着法阵上涌动的气流微微翻舞。他额头上的红色纹路也仿佛正在扭曲转动,猛一看不像个鬼,倒像个地仙了。
他们寻香鬼只要不枯萎,便总是这么美。希瓦当初也是这个样子……
愆那收敛心神,说道,“我们的目的是冲出去,而不是杀死那两只窍首。我一会儿会趁着它们错乱的时候重伤它们,你看时机差不多了,就冲到对面去。”
乾达睁开眼睛问,“那你呢?我一动,这法阵就破了。”
“不必担心我,我能自保。”
两人对视一眼后,愆那便猛然一剑划开最后几层粘膜,整个人如利剑一般扑射而出。
此时外面无限空间的黑暗里,那两只窍首正如癫狂了一般。庞大如山的身体如喝醉了酒摇摇欲坠,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发出困惑而惨烈的噪音。那张满是空洞的蜂窝脸上有许多恶心的半凝固状的物质接连不断涌出来,大块大块掉在地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愆那敏捷地闪避开了那些有腐蚀性的东西,借着周围的肉|壁几次跳跃,在两个疯狂的窍首之间用不可思议的灵敏身手穿梭来去,时而踏在窍首的手肘处,时而踩在另一只窍首的肩膀上,在对方撞向另一个窍首的瞬间又跳到了墙壁上一处凹陷中,用手抓着肉瘤险险地挂着。如此几番以后,他终于成功地落在了一只窍首那光秃秃的头上。
只见愆那用脚上的利爪狠狠扣进那怪物骨质的脑袋中,将自己锁在胡乱甩动的头上,然后双手举起斩业剑,默念紫光咒。此咒可以借来四方上下的少许雷电之力,灌注于剑上。只见那剑身上顿时电光四溅,噼啪作响。他一鼓作气将剑插入那窍首的天灵,将电流引入本就混乱的窍首大脑中将其麻痹短暂的一段时间。果然那窍首哀嚎一声,整个身体忽然瘫软,向着另外一个窍首的方向倒下去。两个窍首庞大的身躯撞在一起,愆那一瞬间也被甩了出去,狠狠撞在肉壁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乾达知道现在就是愆那所说的时机,于是他猛然爬起身冲了出去,却不是冲向对面那小小的通往外面的洞口,而是冲向了愆那摔下来的地方。愆那刚刚爬起来,就看见乾达不但没有逃跑,反而冲着他跑过来了,便气急败坏喊道“你干什么呢!快走!”
乾达见愆那似乎没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冲向出口。
此时那两只纠缠在一起的窍首由于五感错乱,竟开始用那六只粗壮巨大的手互相撕扯。它们倒下后露出了平时看不清的肚子,那上面竟密密麻麻生着无数张一张一翕的大嘴,此刻全都露出了獠牙,滴淌着口水,相互撕咬着。炙热的黄绿色的血液漫天飞溅,眼看着便要再一次触发这些视肉墙壁的自我保护机制。
愆那拼尽全力追在乾达身后冲向出口,在轰然一声巨响中向前一扑,钻入那小洞里。在他身后许多血肉飞溅的声音伴着某种轰然倒塌的巨响回荡着,经久不绝。
愆那大口喘着气,黑暗中一时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等到他气息微微平复了,才发现自己似乎正趴在乾达身上。
而后者则丝毫没有指出这一点的意思……
愆那马上向旁边一滚,摸索着站起来。好在乾达的皮肤微微散发着荧光,他自己身上的鳞片也能够反射一些细微的流光,所以周围的情形也隐约可见。这是一条分外狭窄的通道,他们甚至都不能站直了身体行走。但是在远处的一点点闪动的光芒中,已经可以闻到一股硫磺气味的空气伴着一丝恶臭吹拂过来。
前方就是出口了!
得知自己几乎已经脱险,愆那总算松了口气。他伸手将乾达拉起来,说道,“快到了,我们快走!”他不确定刚才与窍首的战斗究竟弄出了多大的动静,若是被上面那些阿鼻地狱的黑甲兵察觉了就不好办了。
乾达不言不语地跟在他身后,弯着腰一路钻爬过去。
洞的尽头那恶臭愈发浓重,就算是愆那也有些忍受不了,更不要提以香气为食的寻香鬼乾达。这种级别的臭味对他来说已经几乎可以算是毒药了。但乾达似乎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弥漫着浓重香气的布巾盖在口鼻上。
愆那却仍然觉得十分意外,为何这个寻香鬼会冒这么大的险来救他?
然而还来不及细想,他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这洞口的尽头,是一道半径约有几十丈的巨大深坑,而那坑里,层层叠叠堆着的是已经发黑腐烂、蛆虫遍布的尸体。那些尸体大都残缺不全,有些连皮肉内脏都没有了,只剩下骨架,在炙热的空气里蒸腾着死亡的臭气。他虽然见过不少尸体和死亡,但这么“壮观”的场面终究还是少见,难道是之前那三只窍首吃剩下的……
愆那顿时明白了,这便是这若耶宫处理那些要被处死的犯人的方法。将凡人丢入窍首的洞穴里,等吃得差不多了被丢出来,腐烂变质产生毒素,被那视肉当成异物从他们出逃的这条甬道里排出。经年累月便积攒了这名副其实的地狱惨景。
愆那低头看时,发现正下方死人堆里就躺着一个下半身已经不见了,连内脏似乎也都被掏得差不多了的药叉鬼,他的体腔内看不见血肉,只能看到一片白花花蠕动的蛆虫,皮肤也早都腐烂发霉,留着不明的液体。愆那不想看到这么恶心的场面,眼睛一转,却看见药叉鬼脸上那四只原本死睁着的浑浊眼睛中,有两只竟然同时眨了一下。
愆那心头一揪,一股恶心涌上喉头。
这种事不管看多少遍,他永远无法释怀。
地狱道众生生命力极强,就算承受了这样挖心掏肝的酷刑,也还是死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蛆虫吞吃,在炙热的空气里一点点腐烂。
虽然知道阿鼻地狱的人都是犯了极重的罪才会轮回入此地,可每当看到这种惨状,愆那还是会忍不住在心中质问:凭什么。
就算再重的罪,这样挖心掏肝的刑罚也够了吧?
愆那于是抽出背上的斩业剑,一个健步跳下去,一剑刺穿了那药叉鬼位于四只眼睛中间的命门。那药叉鬼在临死前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在微笑。
乾达也跟着跳了下来,脚踩在那些因为溃烂而膨胀柔软的尸体上,脸色显得有点发绿,大概是觉得恶心。可以看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但成效并不明显。愆那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吐了。
于是愆那将斩业剑祭起,自己首先站上去,转头看他,”等什么呢?“
乾达有些讶然地盯着站在剑上的愆那,”你这剑……还能飞?”
“在地狱里斩业剑当然能飞,你一个红无常候补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愆那不耐烦地说着,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拽上剑来,“达撒摩罗在哪等我们?”
乾达指了个方向,斩业剑便突然向着那个方向冲去。乾达几乎要从剑上摔下来,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愆那的腰身。愆那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是没有多说什么。
也不知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的,抱得那么紧干嘛?而且手怎么还在胸前摸了几下似的?!
第33章 阿鼻地狱 (8)
斩业剑穿过呛人的暗黄色浓雾, 迅速掠过那堆满腐败尸体的巨坑上空。更远的地方, 地面上遍布着坑坑洼洼的大约有三尺多高的土堆,从中不时探出有着半透明皮肤和如巨型蚯蚓的皛虫, 弯曲着笨重肥胖的身躯在附近的土地上搜索可以吃的东西。看到这片皛虫的巢穴,愆那便能推测出来他们的位置大约在阿鼻地狱偏西的方位, 鬼烟稀少, 距离那位于地狱中央的无间宫有不小一段距离。
身后的乾达忽然指着下方一片生满枯木怪树的山地,在他身后说道, “就是那里, 中间那座缺了一半的,悬崖上有一片废弃的姑获鸟巢, 达撒摩罗说在那里碰面。”
愆那立刻驱策着斩业剑降低高度,穿过层层呼吸起来会烧灼气管的瘴气, 隐约可见那陡峭的悬崖踩着一片墨绿色的水潭,陡直的岩壁上散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岩洞, 有些已经塌陷了,有些保存还算完好,如同一颗颗空洞的眼睛。愆那按照乾达的描述, 找到了一个较大的洞口飞了进去。姑获鸟的洞穴虽然外表看很狭窄,但里面还算宽敞, 是细劲瓶一般的结构。这个洞窟的地面上仍旧残留着不少被姑获鸟吃剩下的动物或鬼的残骸,潮湿的墙壁上生着厚厚的苔藓地衣, 还有一些散发着淡淡蓝光的蘑菇一丛丛生在岩石的缝隙间,微微照亮整个洞穴。
愆那看了一圈, 却没看到达撒摩罗的踪迹,顿时疑心被那乾达骗了。乾达也找了一圈,这才说道,“大概他还没回来。他说他要去打听他媳妇的下落,要是我们到了他还没回来就在这儿等他一天。”
说完了见愆那还是一脸的不信任,乾达叹了口气,走到洞穴最里面,掀开了一片似乎是轻轻覆盖上去的苔藓,从里面拿出来一只小小的龟甲递给愆那,“这个你总认识吧?”
愆那仔细看那龟甲的纹路和裂痕,确实是达撒在人间假装算命先生时用的那只。他刚想抬头仔细问问,却恰好看见乾达褪去黑甲和上衣,露出肌理匀称白皙的上身。那沿着手臂起伏的肌肉曲线,背上顺着蝴蝶骨弯曲盘绕的和额头相似的红色纹路,衬着那披散在后背直达腰臀的如墨黑发,有一种刚中带柔的凄艳美感。
愆那猛然想起来之前在窍首洞里那狂烈的一吻,莫名觉得皮肤有些发热,便转开了视线,“你在干什么?”
“换衣服啊?刚才那件衣服已经破了。”
愆那又转过头稍稍瞥了一眼,看到乾达肩膀上那被刺穿的血窟窿已经愈合过半了,便稍稍放了心。没想到这一眼恰恰被乾达看见,乾达便弯起眼睛,笑得如狐狸一般,“想看就直说啊,我不介意的。”
愆那心中尴尬,脸上发热,却还是故意翻了个充满不屑的白眼,“就你?”
乾达也不穿上衣,直截了当地走到愆那面前,愆那这才发现这寻香鬼的个头竟不比自己矮,猛然离得近了,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毫不闪避地直视着的双眼,咄咄逼人的视线竟有几分压迫之感。距离已经很近了,乾达还在不断向前,愆那只好后退几步,后背咣地一下撞在墙上,一时竟有种无处可逃的错觉。
可是他逃什么呢?若是拼起体力来难道他还怕了这个寻香鬼吗?愆那想着便挺直了背脊,用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声音问,“你站这么近干嘛……”
乾达咧开嘴笑着,愆那简直不明白那形状漂亮的嘴唇怎么能笑得这么……邪恶?
“你之前说过了危急关头,我就可以发|情了?”乾达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曼珠沙华香气,吹拂在他的耳边,痒痒的。
愆那不自在地别开头,“达撒摩罗随时会回来……”
“你也想要吧?”乾达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如弥漫着麝香的月下红烛,浮动着无尽诱惑,“干吗要嘴硬呢?”
愆那也被这声音蛊惑了,一时竟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无法反驳。他咽了口唾液,吐出的喉结上下滑动,澄黄的眼睛里也浮上一层明亮的水光。乾达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沿着愆那的喉结细细描摹,然后忽然低下头,在喉咙上狠狠咬了一口。
愆那发出了一声难以分辨是痛呼还是欢愉的呜咽。
“你看上去强悍冷酷,但心里,其实喜欢被人征服,被粗暴的对待……是不是?”乾达那恶魔般的声音从嘴唇和脖颈摩擦的地方如蛇一般游移而上,钻入愆那耳中,令他背后的鳞片都因为快乐而颤抖起来。
五脏间有什么炙热的暗潮焦躁地骚动着,而乾达也是如此。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彼此都能感觉到。愆那知道再抵赖也无用,而他也确实很久很久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快乐了。面前这个雄鬼救了自己,也算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何必跟自己较劲呢?
而且不知为何,这个乾达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十分安心的感觉。
于是他那一向鲜少露出除了冷笑以外的笑容的脸,此刻却忽然勾起嘴角,笑出了一分挑衅,一分引诱,“我倒现在都还没有推开你,你要是再这么磨磨唧唧的,我可就没有耐性了。”
乾达的眼中闪出几分意外,几分狂喜。那一瞬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孩子气。他马上紧紧抱住愆那,用一种难以置信的饥渴摄住了愆那的双唇。他吮吸着愆那的唇舌,仿佛已经干涸了一百年的大地忽然遇到了一场甘霖大雨,贪婪地汲取着一切。这吻虽狂烈,却带着几分生涩,有时候牙齿甚至撞到了一起,另愆那有些哭笑不得。
之前看他调戏自己时那副邪魅自如的样子,还以为他已经是花丛老手。没想到却是个毛头小子。
约么一个时辰后,两个鬼筋疲力竭地倒在湿润柔软的苔藓上,胸膛剧烈喘息。乾达微微撑起身体,看着愆那因为极致的快乐而失神的双眼,他强健高大的青色身体缠绕着如雪白发,有一种平日里绝对见不到的蛰伏之态。乾达贪婪地看着,仿佛恨不得将他的情人吞吃入腹,永远地占有他的一切。而他的视线向下扫去,却发现在那双有力的双腿附近的地面上,似有一点点紫红色的痕迹。
“你受伤了!”乾达慌了神。
愆那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像你这么毛躁,不受伤才怪。”
“你……你怎么也不告诉我!”愧疚感铺天盖地淹没了乾达,那张漂亮的脸上竟然现出心疼的神色来。
愆那有些好笑地说,“这么点小伤,过一会儿就会愈合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说着,澄黄的眼珠微微一转,落在那张冶艳的面孔上,“不过你这方面的水平确实需要提高,看你形貌也至少活了三百年了,这方面怎么这么生疏?连怎么做准备都不知道?”
乾达有些委屈的瘪瘪嘴,像个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刚才撩|拨他时那点凶狠劲儿全都不见了,倒像是个做错事等挨罚的少年人。看他这神情,愆那莫名地想起颜非来。
想来是他们俩性情相近,才会成为朋友
不过颜非现在也不知道如何了。那孩子如今也已经满十八岁了,算是个大人了,不但很会照顾自己,甚至还能照顾他这个师父。按道理来说他是不必担心的。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担心,只要有了库玛摩罗的消息,便得马上回人间一趟。就算要不顾韩判官的禁令强行冲出去也必须要回去。
“你的伤……真的没事吗?”乾达的声音又把他拉回现实。
愆那叹了口气,撑起自己余韵未消的身体,拉过自己之前一直围在腰间的干幔,撕下一小块草草清理了一下自己,“如果这点小伤都要大惊小怪的,我也不要在地狱里混了。”他说完,便站起身来,依旧强大而美丽如猎豹般的模样,看得乾达有些痴了。
愆那问他,“我现在已经脱险,你打算怎么样?”
乾达眨了眨眼睛,道,“可是库玛摩罗还没找到不是么?”
“这可能是趟浑水,如果你还想成为正式的红无常,就别再趟了。”
“你是说,库玛摩罗做的事可能是酆都暗中指使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愆那冷笑,“只怕,不仅仅是酆都而已。”
两鬼整理好衣衫,愆那在洞穴中升起一道青色的火焰。他微微抬起眼睛,打量着对面不知道为何似乎有些报赧的寻香鬼。乾达一本正经地坐着,全然没有了之前游刃有余的邪魅之态,一双眼睛时不时往他身上瞟一下,看他在看自己,又慌忙移开视线。仿佛不知道手脚眼睛该放到哪里一般。
愆那觉得很好玩。地狱里的鬼竟然还有这么害羞的么?看来他已经受到了不少人间的影响。可之前那一副身经百战的调情姿态又是怎么回事?明明仍然身处险境,愆那的玩心也被勾了起来。他于是轻轻说道,“颜非若是知道你我之间的事,也不知会如何。你是他的朋友,竟敢打他师父的主意。”
愆那一瞬间似乎有些慌乱,“他……他搞不好会一刀捅死我。”
愆那低声笑起来,“这么说,此事便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了。”
却在此时,乾达抬起头来,似有些好奇一般问了句,“颜非是不是成天给你找麻烦?我看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烦不烦他啊?”
愆那想到他那确实时时令他头疼的徒弟,摇头笑道,“嗯,他确实成天给我找麻烦。不过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很乖的。”说着,澄黄的眼睛又有些狐疑似的瞥了他一眼,“不过他竟然没有和我提过你这件事,我一定会好好和他算算账。”
乾达不知为何似乎瑟缩了一下,“是……是我不让他说的,毕竟我也是偷跑去人间玩的,万一穿帮了我肯定要被重重惩罚!”
愆那哼了一声,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狠狠盯着他说了句,“刚才你我所做之事,你不得打颜非的主意。否则一剑捅死你的便不是颜非,而是我。”
奇怪的是他明明露出了极为凶恶之相,这一次乾达却似乎没有被吓到,反而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宛如少年,“放心吧,我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忽听洞外风声飒飒,不多时,只见一个瘦高的影子走了进来。来人全身都包裹在深棕色的斗篷里,进了洞来,阴影褪去,露出一张奇异的面容来。这张脸呈瓜子形,但眼睛分得很开,杏核形状的眼睛里一片血红色,看不到眼白。额头上长着一只血红的角,短短的亚麻色头发。而那原本的“斗篷”,其实是一对巨大的翅膀,覆盖着的深紫色羽毛却如钢铁般坚硬,根根竖立。
这便是达撒摩罗的鬼身——一只文血鬼。
愆那一见是达撒,便松开了已经握在手中的斩业剑,任其跌回地面上。而达撒看见他,又看了看旁边的乾达,苦笑起来,“若我早知道那是个什么差事,断不会把你们拖进来了。”
愆那忙上前问道,“我走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襄阳如何了?”
达撒垂下红色的眼睛,面现颓然,“你走之后襄阳城已经乱了。有好些家的子女联和在一起出逃的,也有那狠心的父母因为之前虐待过孩子,害怕被杀就先下手了的。你不知道恐惧会让人做出什么样可怕的事来,现在已经很难说哪些是红无常做的,哪些是那些人自己造作的,说不定在你看到她以后就已经停止了,剩下的……都是父母子女之间自相残杀。酆都虽然派来了新的红无常,但也只是做做样子,也不管人间发生的事。后来颜非告诉了我你们在那个少爷脑袋里看到了库玛的事,我就赶来了。我……我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库玛摩罗找到了么?”
“有了些消息,但还不能确定。”
“那颜非呢?”
“他……”达撒摩罗顿了顿,似乎看了一眼他身后,便继续说道,“他回汴梁等你了。”
第34章 阿鼻地狱 (9)
达撒摩罗带回了一些食物, 从腰间解下来一只口袋, 从里面抓出来一把长条扁平形状的虫子来,那些虫子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不断挣扎扭动着,看得乾达头皮发麻。
显然愆那在酆都和人间往来太久, 也不太习惯地狱的饮食了, 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达撒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就别挑三拣四的了, 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被关了整整一年多, 好歹补充一下体力。”
愆那的肚子确实饿了。在那若耶宫大牢里,虽然那些黑甲卫也有送来一些食物, 但都只是为了维持他的基本性命,甚至有意削弱他, 平均每三天才喂食一次。距离上一次进食也已经过去两天了。再加上刚才和乾达那一番云|雨,此时腹中确实饥肠辘辘。他便只得伸手到那口袋中抓了一把虫子, 塞到嘴里咀嚼。尖利的牙齿撕裂虫肉流出枚红色的汁水,味道虽然太腥|咸了些,口感也太粘腻、软趴趴的, 不过当年比这更难吃的多了去了。在阿鼻地狱,不少食粪鬼食痰鬼生来就只能以排泄物为食, 相比起来他们这些稍稍高等级一点的已经很幸运了。
他转头一看乾达却仍然坐得老远,一副毫无食欲的样子。吸食香气可以另寻香鬼保持形貌健康, 但他们也还是要定期进食的,便问, “你不饿?”
乾达赶紧摇摇头,“不饿。”
达撒摩罗忽然又解下来另外一只小口袋,一扬手扔给了乾达。乾达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用一种惊恐的眼神问,”这是什么?”
“无间鬼王宫外摘了几朵曼珠沙华,你也有好一阵子没有闻香气了吧?”达撒摩罗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乾达这才放了心,赶紧从袋子里抓出一把嫣红如血的散发着浓烈香气的花瓣,凑到鼻间用力一嗅,顿时觉得身体中连日来的浊气一扫而空。
愆那一边吃着,一边问达撒摩罗,“你打探到了什么?我一来马上就被抓了起来,我怀疑阿鼻地狱的阿奢尼王跟这事有关系,把我抓住是在拖延时间。到现在他们放松了对我的看守,想必他们要做的事,已经做成了……”
达撒说道,“我在西面文血鬼聚居的区域倒是有打探到一些消息,算时间差不多是库玛回到酆都之后不久,有一个红无常奉命来给阿奢尼王送酆都的急件。然后阿奢尼王便派了很多他的爪牙,压着许多被他征服的别的部落的战俘去了阿鼻地狱以西的黑梭山。”
“黑梭山?那里不是盘踞着好几只相柳?”一提到相柳,愆那便浑身发冷。那有九个脑袋的可怕怪物,就算是最狂躁的鬼王阿奢尼也不敢招惹,所以放任它们占领了西方的大片领土。
“我去了离黑梭山最近的一处聚居地,那儿的鬼说确实看见过阿奢尼的手下浩浩荡荡的经过,拉着不少囚车。他们说到了夜间那山里能听到相柳的咆哮声,还有明晃晃的不祥火光,甚至好像还有鼓声和号角声,吓得他们好几晚都不敢睡觉。”
忽然,愆那感觉自己背后的鳞片竖了起来,他面色凝重,“可能有鬼在接近这片洞穴。”
乾达马上站起身道,“可能是若耶大牢的追兵!我们得马上走!”
达撒仔细听了听空气中的寂静,他的听力超群,很快便分辨出人耳无法察觉的震颤声和摩擦声,还有蛊雕的啼鸣。他对愆那说道,“前面走不了了,你们俩过来,那些姑获鸟的洞穴群中间一般都有一条暗道相互连通,这样她们若是遇到强大的敌人便可以顺着那条暗道逃跑。”
愆那二人跟着达撒摩罗来到洞穴最深处,一处十分阴暗潮湿的角落。那里在岩壁凹凸不平的地方,有一处苔藓十分柔软,用手一按就陷了进去,隐约露出一条足够人爬行的洞穴。
达撒指着洞穴说,“你们先走,我可以与他们周旋片刻,三日后我们在无间城中的瞿人街碰面!”
“好。”
愆那说完毫不犹豫地率先钻入洞穴中。而乾达在进入前,被达撒拉了一下。
达撒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低声说,“别忘了你的时间不多了,赶紧找个机会回去!”
乾达嘻嘻一笑,乖巧地点了下头,“您放心,我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达撒叹了口气,摇摇头,“他要是知道了,只怕要气得吐血。”
乾达暗暗想着,现在只怕不仅仅是吐血那么简单……
同归于尽都有可能……
他暗暗咧了咧嘴,一矮身钻入洞中。
姑获鸟挖的隧道分外狭窄不说,还十分陡峭,七上八下的,有时候要用四肢撑着四壁一点点向上挪,有时候又几乎从直上直下的坡道上跌下去。而且通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愆那必须要举着一只手,另手掌燃着鬼火磷光照明才能看到前方的路,也就另行动更加不便。
在他们的旁边,有许多大概有手掌那么大的肥硕蟑螂和有手指头那么粗的蜈蚣窸窸窣窣从他们的手背上爬过,甚至试图沿着胳膊爬到身上来。乾达用力地甩开那些恶心的虫子,咕哝着抱怨了一句。前面的愆那听见,嗤笑一声,“你这寻香鬼未免也太娇气了,这些东西在青莲地狱可是难得的美食,你竟然还嫌弃?你们等活地狱吃的是什么?人间的米饭么?”
乾达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这通道里太闷热了,简直如蒸笼一般,“我们还要爬多久啊……”虽然能一直看着愆那的臀部很有眼福,但毕竟这么狭窄的空间连呼吸都困难,还有种莫名的压迫感,十分不舒服。
“只要找到通往另一个洞穴的路就能出去,你再坚持一下。”愆那敷衍地说着。
两只鬼七拐八拐,终于钻入了另一个狭小的洞窟。想必来说更为开阔的气息扑面而来,乾达从未觉得地狱里硫磺的味道这么好闻。愆那吹熄了掌心的火焰,小心翼翼地挪到洞口往外望了望。也算他们运气好,此时竟是在那悬崖最底层,被一块巨型山岩挡住的隐秘洞窟中。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高处黑压压的一片浓云,仔细一看却都是唿扇着巨翅的蛊雕,挨着洞穴搜寻着。愆那连忙悄悄祭起斩业剑,拉着乾达站上去,借着乱石的掩映从山脚下掠过浓稠的绿水,绝尘而去。
……………………………………………………
断罪国国都无间城是整个地狱中最大最繁华的三大城池之一,能与之媲美的就只有大红莲地狱的无泪城和等活地狱的往生城。就算是人间最繁华的都城汴梁也没有这么广大的土地、这么拥挤的街道和“人群”。
整座都城围绕着正中依山而建的无间王宫向着四面八方散射性扩张开来,偏远一点的地方分成了大大小小上百个不同种族恶鬼的聚居地,而靠近王宫的也有一些鬼怪们开设的食肆酒店烟花|柳|巷,也有众鬼们以物易物的大型市集,更有一座巨大的用伥鬼骨头建造的角斗场,据说里面的地面都是用那些角斗失败的鬼的血染出的紫红色。
瞿人街便是一条散步着赌坊、地下角斗场和花楼的曲曲弯弯、显得十分畸形的长街。在这里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砍死鬼的事每天都会发生。那阿奢尼王麾下的黑甲兵并不管这些“小打小闹”,他们负责的只是维护基本的“稳定”,只要没有大群的鬼成群结队的闹事,就算在他们面前砍死了鬼他们也只会看看热闹,叫叫好起起哄。那狭窄的街道上根本走不了稍微大型一些的怪物,并且从两边歪歪斜斜的视肉房屋中还有不少堆放出来占用公共道路的杂物,便另得道路更加拥挤。
乾达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如此扭曲、丑恶却又有种病态的繁华的景象。这里什么鬼都有,有用四只脚行走、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道巨大的裂口的“孺兽”,有一大坨不断变换形态滚动向前、可以分开又聚合的“太岁”,也有没带身体只有一个头、到处乱飞横冲直撞引来骂声一片的“飞头蛮”。
不少花楼中男男女女的鬼衣不蔽体旁若无人地炫耀着自己的生|殖|性|征,有一些鬼根本就不是人形,所以他们对于“性感”和“诱人”的定义乾达根本就无法理解。比如左前方那长着八条腿和一条极长的躯干的类人形鬼,似乎正非常搔首弄姿地摇晃着自己背上的几串巨大水泡般的瘤子;还有二楼那黑洞洞的窗口坐着的脸上生了好几条象鼻的鬼也在骄傲非常地将自己的几个鼻子灵巧地编织在一起,鼻孔有节奏地一开一合;刚才还有一只看起来有些像人的绝色美女拉住他,风情万种地在他面前解开自己艳丽的紫袍,结果发现她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全都是一眨一眨的眼睛……
愆那回头看他那一副嘴都合不拢一惊一乍的样子,心中暗暗生疑。这一路行来这寻香鬼似乎对于地狱也太生疏了些,竟像是什么也没见过似的。
“愆那摩罗,我们要去哪?”乾达快走几步,紧紧地跟上愆那。
愆那左右看了看,拉着他闪进一条小巷,让他蹲在一块不停颤抖冒出酸水的奇怪肉块后面,“我去去就回,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你在这儿等我。”
“哦……”
大约不到一个时辰后,愆那回来了,只不过乾达差点没认出他来。他的头发变黑了,拨到一边束成了一条辫子从胸前垂下,皮肤也不知怎么弄得成了跟颜非差不多的荼白,手脚的爪子都变得和正常的指甲一样,在额头上画了很多红色的花纹,眼睛里也看不到眼白了,变成了一片接近黑色的深棕。他身上穿着轻盈单薄的孔雀蓝色长袍、束着腰带,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只寻香鬼了,只是离得近了才发现身形比一般的寻香鬼高大了些。
乾达傻了眼,“你这是……怎么办到的?”
“从黑市偷了三颗变形丹,又偷了几件衣服和通子(八大根本地狱的通用货币)而已。”愆那随意地说着,好像偷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同时将一件绛紫色的衣服扔到乾达头上,“你也换一身衣服,你现在身上穿的红衣太显眼了。”
乾达哦了一声,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那你的剑呢?”
“完全藏到身体里去了。”愆那淡淡地说。
乾达一直都无法想象,成日里有一把剑插在后背是什么感觉……不会疼么?还能弯腰么?
两人伪装成了从等活地狱来游历的寻香鬼公子哥,大大咧咧地进了街上最大的一间足有三层楼高的花楼。一楼大厅里到处都是赌钱的“盘子”,一大群一大群形态各异的鬼聚在那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吆喝声,说哪个地狱的语言的都有,混乱极了。他们拨开层层人群到了二楼,又是一排淫|糜香|艳的情|欲之景,许多纠缠在一起的鬼影映在一排排模糊的粘膜薄壁上,到处都能听到诡异的激|情喘息声。
一见他们上来,立马便有一大群人形的鬼围了上来,那阵势不像是在揽客,倒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惊得乾达几乎就要动手反击了。好在还是愆那见过的世面多,把鬼一一打发了,掏出几枚通子来交给一个长得很像蛙类的鬼,那鬼便将他们引入一间空着的房间便走了。
可是两人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听外面一阵喧哗。愆那把指头竖在唇边对乾达嘘了一声,便悄悄到走廊里看看动静。
有不少客人也出来了,交头接耳的说似乎有黑甲卫来搜查。
愆那心中一凛,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来找他的。转身刚要回去,却见走廊尽头通往三楼的那道裂口被两只鬼扒开,然后又几个衣着光鲜的鬼从中走了出来。一看那华贵到另众鬼瞠目的服饰,愆那就这道这些定然是贵族,便连忙学着其他客人那样退到两侧,微微驼下背,低下头。
一双双阿奢尼家特有的那种生着两个脚趾的脚从面前经过,可是忽然间,一双熟悉的、属于青麟鬼的脚却在他面前停住了。
愆那有些诧异地略略抬头,却见那歪着头带着几分不确定地盯着他的鬼,恰恰就是一年前与他同路到阿鼻地狱来的罗辛!
第35章 阿鼻地狱 (10)
虽然愆那已经变成了寻香鬼的样貌, 但罗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你?!”
愆那忙瞥了一眼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的那几个阿奢尼王族,罗辛见状, 便猜得了七八分,便忽然大大咧咧一搂他的肩膀, 大声吆喝道, “老朋友这么久没见了,走走走, 请我喝酒去!”
此时前面的一个人刚才就察觉到罗辛停了下来, 便转过头来看。这个人和另几个年轻鬼一样,身形高大, 比愆那还要高出一头,肌肉强壮发达, 肤色发紫,有六只手臂, 面容倒是很像人类,但轮廓很深,浓眉大眼端正俊美, 眼睛是湖蓝色的。他们身上戴满项链臂环一类的首饰,却没有多少骨质的战利品制成的首饰, 仅用宝石来彰显他们特殊而高贵的身份。他们便是血统纯正的摩耶鬼,是阿鼻地狱阿奢尼王的族人才具有的血统。
“罗辛?”那个鬼唤了一声。
罗辛便一回头随意地喊了一声, “我遇到老朋友了,你们先走, 我一会儿再回去!”
那个鬼倒也没多问什么,与前面几个仍旧有些醉醺醺的脚步不稳的鬼一道离开了。
愆那一把将罗辛拉回了他和乾达的屋子,然后便仔细将当做门的那两片粘膜粘好。乾达一见一个陌生的青鳞鬼被拉了进来,马上警惕地站起身,漆黑的眼珠带着一分游移看过来。
罗辛一进来便问,“你怎么还在这儿?他们说早就放你走了啊?”
愆那翻了个白眼,“阿鼻地狱的人说话能相信么?”
“这么说你一直被困在这儿?你这幅打扮是在躲追兵?”罗辛说着,眼睛落到乾达身上,饶有兴致地问,“这又是谁?是这儿的小倌?这么漂亮的脸蛋就算在寻香鬼中也是不多见,也难怪你在此流连忘返了。”
乾达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反问,“你又是谁?”
“这是……我朋友,乾达。”愆那又指了指罗辛对乾达道,“这是在来阿鼻地狱的路上同行的罗辛。”
“罗辛?我似乎听你提了一次。”乾达眼中的敌意不减反增。”
“朋友?哪种朋友?”罗辛从刚才愆那语句不易察觉的停顿和那一丝尴尬中敏捷地嗅到了两人之间更为深层的关系,揶揄地挑起眉梢,“上次你不肯和我做,原来是因为喜欢这种类型?”
话刚说完,却见乾达的表情愈发凌厉了,往前走了几步晃悠到愆那和罗辛中间,道,“你如果跟愆那认识,为什么他被关了一年你都没有救他?”
罗辛也抱起手臂,挑眉道,“我刚才说了,我以为他们已经放他走了。”
“若是真的上心,也不会就听一句,连核实都没有就相信了吧?”
“够了,乾达!”愆那呵斥了乾达一句,后者这才不再咄咄逼问。罗辛嗤笑起来,“倒还挺护食。”
愆那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说谁是“食”……
“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罗辛,你现在在阿鼻地狱是什么地位?为什么会和那些摩耶鬼在一起?公主和王子呢?”
“缪亚公主已经是阿奢尼王的大儿子的王妃了,至于伽岚王子……他本来就是个人质的身份,如今又被三王子迷住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我便留下来护卫他们两个。说是护卫,可他们两个成天身边都是一群黑甲卫,我也没什么事做,那个阿奢尼王倒是挺欣赏我的身手,把我当成贵宾,让我帮他训练他王宫里的士兵。一来二去我跟那些贵族子弟也就熟了。今天也是他们拉我来喝酒,听那个什么’花魁’唱曲。要我说那花魁长得还没你这个’朋友’好看。”话没说完,又被乾达的眼刀给剜了一记。
愆那直截了当地问,“你能否帮我?”
“行啊,只是帮你们挡住追兵?”
“还有……”愆那低声道,“带我进王宫,说我是你的下人还是护卫都可以。”
罗辛皱眉,“你不跑就算了,还想自投罗网?”
“你帮不帮?”
“……可以是可以,不过平白无故带个新的侍卫或者下人回去太奇怪了。这样,我就说你是我新从南市买回来的奴隶,而且先说好,进去了一切都得听我的,而且不许给我惹出麻烦。”
无间城南市的奴隶市场确实在八大根本地狱中都十分有名,贩卖家奴、斗奴、园奴的还有性|奴的比比皆是。愆那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点头应允道,“你说了算。”
罗辛哼了一声,转头又去看乾达,“那他呢?”
乾达刚要张口,却听愆那说,“他留在这里。”
乾达一听就不干了,“为什么?”
“你留下等达撒,然后跟他先回酆都。我会想办法查出来库玛的下落的。”
“我和你一起。”乾达却抱起手臂,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句说道。
“你留下,我还得分心顾及你。”愆那有些烦躁道,“如果你有办法回人间,帮我带句话给颜非,让他不要担心我。”
乾达面上却露出了愤怒之色,迫近愆那,目光中带着一分幼稚的挑衅,一字一顿道,“颜非是你徒弟,我可不是。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愆那万分头疼地看着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愣头青?他便只好看向罗辛,使了个眼色,让罗辛来拒绝。可是那青鳞鬼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耸耸肩道,“行啊,买一个奴隶还是买两个都差不多。”
……………………………………………………
愆那和乾达又改换了一次装扮。愆那脱掉了之前对于奴隶来说质地太好的衣服,用几片连颜色都看不出来的破麻布在腰间围了围。此时变形丹药效已经过了,他又吃了另外一枚功效不同的变形丹将自己变成了和青鳞鬼比较接近的罗刹鬼,这样变身的过程不会太痛苦。身上的青色鳞片暂时收缩融入了皮肤之中,只留下一些极细小的伤口,角变得比原本更直,青蓝的皮肤变成阴森的青白色,原本的白发和澄黄色虹膜也都变成了人血一样的红色,脸上天生的纹路有了扭曲和改变。这些暂时的变形对鬼身损害很大,并不适合长时间服用,但此时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和所有罗刹鬼一样,他用自己的项链上那些骨头编成了一个简单的面罩遮住口鼻,头发也编成一条长辫,最后将一道由荆棘编成的头冠穿过双角套在头上。这荆棘冠是所有奴隶身份的象征,一辈子也不能摘下来的,很多奴隶的额头上便因此留有一条细细的疤痕,只要一看到便知道他们的身份。
愆那又编了另外一个荆棘冠,随手套到那正在低头往脸上抹一些泥灰的乾达的头上。
“额……谢谢。”乾达随口说道。
愆那的身体却微微一顿,眼睛微微眯起,转头看着那毫无察觉仍然在系小腿上的绑腿的乾达。
地狱中的鬼,从不说谢谢。
或许是因为他经常去人间,而且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酆都?
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世,但这些种种的违和加在一起,令他的怀疑日渐加深。这鬼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愿意冒生命危险救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去无间王宫?只是因为他是颜非的朋友?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肉|体关系?可是对于地狱道众生来说,不论友情还是情欲,都只是暂时的相互利益取舍或债务偿还,如果对自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是断不会做的。就像罗辛这次帮他,也不过是为了还之前他护送他们来阿鼻地狱的情,而且也没什么风险,所以才同意。
愆那神情莫测地看了他一会儿,眉头紧紧皱着,考虑着要不要质问他,但又想到此时仍然不能完全确定,忽然挑明只会打草惊蛇,乾达也必定不会承认什么,便终究什么也没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了逼真起见,罗辛将带着倒刺的铁链捆在愆那和乾达的手腕上,铁刺扎入皮肤立刻便涌出鲜血来,疼得乾达直想呲牙。然而他一看愆那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只好默默忍耐。两个人被串成一串,愆那在前,乾达在后。罗辛便牵着他们俩,从那永远人声鼎沸的南市大街上走过。
那是一片混乱非常的广阔场地,无数奴隶贩子的棚屋搭成横七竖八的几条长龙,中间无数赤裸上身头戴荆冠的奴隶要么被双手举过头顶吊着,要么被推搡着扒掉衣服展示身体,要么被逼迫着表演分外露|骨的舞蹈,要么便如一群畜生一样被塞在狭小的铁笼子里,也有一些奴隶被当街鞭打、绑在烧得彤红的柱子上嚎叫、亦或是被当街凌迟的受刑表演,用来吸引眼球招揽客人。这些奴隶大都是鬼王部落间相互杀伐掠夺的战俘、或是有些实在活不下去的弱小鬼怪为求有口饭吃自愿戴上荆冠的、也有被倒卖了无数次的。而有钱来逛这种市集的也都是些贵族或者富鬼,大都没经过什么战斗,脖子上一片骨头都没有却有不少珠宝。
乾达看到不远处一个罗刹鬼被两个身形巨大但没有透露的怪物压着,另一个身形瘦小但衣着光鲜的奴隶贩子用什么工具撬开他的嘴,把他的舌头拉出来,拉得长长的,然后用一只钩子一把穿过他的舌头勾住,钩子的另一头系在一只蛊雕身上。那罗刹鬼被吓得含糊不清地求饶,连连摇头,可那奴隶贩子还是冷笑着用鞭子抽了一下那只蛊雕。
蛊雕冲天而起的时候乾达转开了眼睛,但那罗刹鬼的舌头被活生生拔出时发出的嘶皞声却几乎将他的耳膜穿破。
原来佛经中写过的那些拔舌之邢、炮烙之刑,都是存在的。
而周围围观的那些鬼竟然在兴致盎然地欢呼,那罗刹鬼满脸是血痛不欲生的样子仿佛令他们高|潮了一般。
这方面来看……鬼和人的区别其实也没那么大。
罗辛象征性地在市集里溜了一圈,确保不少人都看到过他拉着两个“新买来的”奴隶,然后才开始往无间城中心那座阴森而高大的无道山行去。据说那山其实是一块巨大古老的视肉,由于年岁久远肉都变得坚硬如石,唯有凿开才能看到那仍旧不断跳动的心脏。无间王宫就依着那巨山的山心而建,被那已经跳动了无数年月的地灵养育浇灌,阿奢尼王的运势才会如此天长日久,甚至如今就算各大地狱的地气都在衰竭,他的断罪国却可以长盛不衰。
接近那通体漆黑、布满令人不安的锐利角度的巨大建筑前要先经过一大片曼珠沙华,而后在那足有近十丈高的巨大城门下可见两排岿然不动的巨大愚瘤鬼,它们长着三到五只手、两到六条腿,一个便有两个愆那那么高,身形肥胖巨硕,全身都密布着滴淌着毒液的畸瘤,脑袋上也看不见五官,只能看到溃烂褶皱的皮肉。
罗辛故意用力一扯手里的锁链,愆那和乾达也便趔趄了一下。此时那守门处唯一的一个身型正常的刀劳鬼笑嘻嘻带着几分谄媚地问,“大人今天这么好兴致,买了奴隶回来?”
罗辛傲慢地哼了一声,停下步子,“要检查?”一边说着,一边却将一块通子塞到那刀劳鬼手里。
刀劳鬼笑得那张原本就狰狞的脸愈发扭曲了,“您放心,不会耽误太久。”说完就象征性地搜了下身,连带着愆那和乾达也被搜了,但显然十分敷衍,很快便放行了。
大门之后是另一道高耸的城墙,再进去便是一条环形的长街,两侧都是紧密相连的屋宇,这便是那些王宫中佣人仆役的居所。沿着盘旋向上的长街继续往上走,再经过一道小小的城墙,便发现两侧的视肉房屋愈发宽敞高大,形态也愈发扭曲多变。这便是一些有背景的贵族侍臣居住的区域。
却在此时,迎面来了一个身形高大相貌可称得上俊美的摩耶鬼,肤色深紫,高鼻深目。罗辛一见他,露出一份讶然之色,连忙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愆那见状,猜到此鬼身份不一般,便赶紧跟着退开,微微弓着背垂着头。
“三殿下。”
原来此人便是阿奢尼王十分喜欢的三王子。
三王子似乎是要出宫去,身后还跟着几个黑甲卫。而他手里牵着一条绳子,后面有一个身形消瘦不着寸缕的罗刹鬼用四肢着地的方式狼狈地跟随着。三王子见到罗辛便停了下来,眼睛很快便落到他身后的两个奴隶身上。
“哈哈哈哈,你终于开窍了,去南市了?”
罗辛收起了之前面对守门人的傲慢神情,笑道,“是啊,今天没事便去逛了逛。”
三王子便缓步先走到了乾达面前,单手托着乾达的下颚令他抬起头来,啧啧称叹道,“我已经很久没在市面上看到寻香鬼了,没想到他们竟有这么漂亮的货色?”说着,忽然笑起来,“想必调教的不错,你可不要折腾得第二天爬不起来啊?”
乾达一副柔顺万分的样子垂下眼睛,倒也没像愆那担心的那样炸毛。
然后那三王子又走到愆那面前,上下打量一番,伸出右边的第二只收来在他坚实的右臂上捏了捏,“这个若是上了角斗场,应该能撑不少回合。怎么样,今天下午要不要让他和我的斗奴来一场。”
罗辛忙笑道,连连摆手,“你那个双头鬼斗奴顶他两个那么大,那两柄板斧砍死多少鬼了?我这个一上去万一被他砍坏了怎么办?”
“哈哈哈哈,一个斗奴而已,断手断脚都是平常,你还心疼?”
“谁说他只是斗奴了?”罗辛的笑忽然有些暧昧,一把将愆那拽过去,伸手从容地揽住愆那的腰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向来就喜欢这种……比较辣的口味。”
愆那万万没想到罗辛竟然在这种时候占他便宜,这么恶心的话都说得出,暗暗用手肘在对方的胸上给了一下。罗辛低低闷哼一声,脸上的笑倒是没有丝毫动摇。
而乾达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仔细看就能看见,他的右手死死攥成拳,骨节捏得嘎巴响。
三王子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怪不得伽岚王子那么崇拜你,你这么一说,连我都开始好奇了!也是啊,玩腻了那些柔弱听话的,若是能征服一个这种野一点的,想想也是令人热血沸腾!”
正说着,却见一个随行的黑甲卫凑近了三王子低语了几句,他这才向罗辛告辞道,“不打扰你快活了,我还得去若耶地宫一趟。”
“若耶地宫?去那种地方干嘛?”
“有人劫狱,而且还杀死了一只窍首。更有意思的是,劫狱的似乎是个红无常,有用过红无常法术的痕迹,所以父王就让我派封书信给酆都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他们的人三天两头往我们断罪国跑?”
第36章 阿鼻地狱 (11)
罗辛居住的园子由两座两层的骨质建筑和一座一层的视肉建筑围出, 中间一片长满扭曲发光的永夜草的花园, 有两个仆人在打扫庭院,见了罗辛便都弓背垂头地退到一边。罗辛牵着愆那和乾达穿过那花园, 对一个侍从说“这两个奴隶我会缩在杂物房里,你跟他们说没我的命令不准进去, 懂了吗?”
“是。”
愆那和乾达被用粗鲁的动作推入那视肉房屋的一间堆满陈旧桌椅的肮脏屋子里, 罗辛关门前四下瞥了一眼。他的仆从本来就少,现在在视野里的也都离得很远, 这才关上门, 落上锁。结果刚一转身,就看见迎面一个白影扑上来, 一把揪住了他脖子上的骨头项链,手劲儿之大几乎令他窒息。乾达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愤怒,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管好你自己的手!”
结果话刚说完, 就被罗辛一拳打在腹部。乾达顿时吃痛松了手,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整个人弯下了腰。罗辛揉着自己被勒疼的脖子,心有余悸似的, 但还是故意挑衅一笑,“细胳膊细腿的, 醋劲儿还挺大?我说愆那,你不是说你的红无常死了么?”
愆那几乎是有些厌倦地瞥了他们两个一眼, 手翻动几下一用力便挣断了那锁链,“你们俩有完没完?乾达,你给我过来。”
乾达一边狠狠瞪着罗辛一边挪到愆那跟前,只见愆那将手掌覆盖到那困着他的锁链上,掌心的口张开狠狠地咬下去。对于这种普通的细铁链他掌心的尖牙完全可以咬断,只听清脆的铿锵声,铁链已经掉在地上。
罗辛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踩死了几只在地上乱爬的蟑螂,“愆那,你的变形丹我会再去弄几颗。另外,这边流行给奴隶吃一种蓝虿蛊,如果奴隶做出任何违抗主人命令的事,起先会腹痛难忍,不久后蛊虫便会破肚而出。我会告诉别人说你们两个都是吃过这种蛊的,所以在这个院子里你们都能自由行动,我一会儿就去安排你们和王宫里其他的奴隶一起干一些粗活,到时候你们便能在外面行动了,只是外头每隔十丈就有一个黑甲卫,你们如果想打探什么,别做得太明显。要是给我惹了麻烦我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愆那道,“之前阿奢尼王派了很多兵去黑梭山相柳巢穴,你有听说什么消息么?”
“听说了啊,好像还带了好多祭品去。好像是酆都授意,他们要在那儿打通地脉什么的,说是可以贯通八大地狱的地气,这样可以改善一些焦热地狱、黑绳地狱、还有咱们青莲地狱的环境。”
“贯通地气?”愆那眉头紧皱。虽说黑梭山确实在一处地脉穴|眼上,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相柳聚集,但贯通地脉这种事,以前倒是从未听说过。
再说那么多穴眼,为什么一定要选有那么多相柳的黑梭山?
“那个送信来的红无常,你见到了么?”
“在谒见厅见过一面,是个挺漂亮的罗刹女。”
“她张什么样?”
“胸大腰细屁股翘。”
愆那翻了个白眼,“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形容,毕竟罗刹女大多数都有这些特点。”
“她眼睛细细的有点上挑,嘴角边有颗红痣,一边的角断了一截。啊对了,背上还纹着朵红莲花。”
听他前三个形容,确实是库玛摩罗,可是库玛以前身上可没有红莲花的纹身。
难道……那便是天庭’失窃’的钵昙摩华?
“她现在可还在宫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罗辛耸耸肩,揶揄道,“你要找的就是她?我说,你一边说着自己没有红无常,可我看你身边一点都不缺红无常啊?”
“……”
罗辛见他已经一副懒得理自己的样子,也不想自讨没趣。转身要推门出去,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五天后就是地藏王祭,之后王宫里会有大宴。如果她还在的话,必然也会出席。如果你们想的话,我就想办法安排你们进去。”
愆那一听,想都没想便说,“这样最好。”
……………………………………………………
乾达张大嘴巴,看到自己手里那条艳丽而轻薄的、缀着许多亮片的舞裙,气得鼻孔里都要喷出火来,“那个王八蛋一定故意的!”
愆那看看自己那也同样过分轻薄但比起乾达的还是阳刚简洁很多的衣服,嘴角也是有点抽搐。
他万万没想到,罗辛倒是真的把他们安排成在宴会上伺候的奴隶了,可是偏偏安排成了跳舞倒酒的那种……
罗辛当时是这样说的,“那些舞姬可以随意进出宫殿,还能给贵族倒酒接近,方便你们打听消息啊。”一脸的一本正经完全为他人着想,但愆那完全可以想象出背地里那个贱人笑成了什么样子。
但是现在跟罗辛说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被要求马上到第二层城门外去和所有的舞姬性|奴一起训练。
“乾达,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愆那叹了口气。
乾达却想都没想就说道,“不行,我要是不再,那家伙不知道还会想出什么幺蛾子来整你。”
“……你以为他真的能整到我?我也用不着靠你这个小鬼来保护。”
“那也不行!你已经是我的了!”乾达执拗地说着,神态中带着一股孩子气的霸道。
看着他这神色,愆那却愈发不安了。
为什么……越来越觉得他和颜非,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不是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寻香鬼而且此时身在地狱,他只怕已经要觉得他就是颜非了。
这令他狠狠地打了个冷战。他赶紧摇摇头,挥退这可怕的想法。
两个人也没换上那些衣服,便匆匆低眉垂首地沿着墙根一路行至那专门用来调教训练宫奴的三层建筑之前。他们一进去就几乎被闪瞎了眼,显然大部分的奴隶都是性|奴,而且大概是为了迎合摩耶鬼的喜好,全都是人形鬼,而且是长得雌雄莫辩就算用人类的标准来说也十分中性精致的那种奴隶。他们个个都穿着几乎难以蔽体的轻纱,身上到处都是宝石和金银链子,就连头发上和角上都缀满了装饰,鼻子上打了环,长长的链条一直连到耳后。在这一群珠光宝气的艳鬼中间,乾达和愆那这种寒酸的打扮就分外显眼了,尤其是愆那,五大三粗的身形,立刻就被几个宫奴质问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愆那无可奈何地逃出罗辛给他的一张腰牌,那大约是负责训练他们的乌陀鬼才勉强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那一群人的最后说,“你们俩去后头站好。”
愆那只觉得自己站在一片比他矮半个头的漂亮鬼中间,简直像是不同种族一样格格不入。乾达倒是还好,他那张漂亮的脸就算在此时这副邋遢狼狈的情况下,依旧出类拔萃,引来不少目光。
那乌陀鬼在一排排站好的宫奴之间走了几个来回,每隔几步就用手里的鞭子戳一戳一个鬼,被他选到的鬼便都出列站到另外一侧。愆那注意到,她选择的都是一些个头较高体格相对来说也比较阳刚一些的雄鬼,到他面前过不其然也选中了他。挑选好之后,她又回到两拨队列的最前方,高声说道,“这一次排演的是阎摩双修舞,讲的是夜摩天之主阎魔罗阇和亚穆纳河女神阎蜜之间的感情。”她指一指愆那所在的队伍,“你们跳雄舞,剩下的跳雌舞,我们时间不多,你们都给我警醒点儿!”
原本愆那以为,自己人间经历了那么多世,什么样艰深的武术身法没学过,不就是跳个舞,能难到哪里去。结果一天下来,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到晚上的时候他已经腰酸背痛,感觉自己一弯腰都能听到骨头在咔咔作响。幸而他学的还是雄舞,没那么多扭来扭去的动作。
再看对面的乾达,虽然是一张臭脸,倒也是把一套极为挑逗而复杂的动作学得有模有样,比他可强多了。而且他感觉乾达有一种十分奇异的天分,就是只要他想,就算是最简单的动作也可以做得优雅而带着一丝令人心痒难耐的魅惑,尤其是漂亮的嘴唇微微一挑,眼睛里一丝幽光流转而过的时候。就算他是个雄鬼,却可以跳得比雌鬼还要勾魂摄魄。
但这一丝魅气,也另愆那愈发忐忑起来。
大约那乌陀鬼也看出了乾达的天分,时时停在他附近,宁神盯着他看,看得愆那莫名其妙一肚子火气。到夜色渐深,众鬼都要散了的时候,乌陀鬼便对乾达说,“你明天带上跳舞的衣服,来这里换上。”
两个鬼总算扶着酸痛的腰回到了罗辛的园子,一关门,乾达便哀嚎一声倒在那用某种鸟类的羽毛临时铺出来的床上,“我的腰快要断了!”
愆那也坐下来,黑着脸揉着自己的小腿。不一会儿罗辛就偷偷摸摸给他们带了不少晚饭来,他一露面,乾达就几乎要扑上去把人掐死。
但愆那很有先见之明地把一只手按在乾达肩膀上,于是罗辛只是接受到了乾达一簇簇飞来的眼刀。
“哈哈哈哈哈,看来你们玩儿得很尽兴?”
愆那其实自己现在也很有想要揍人的冲动,但毕竟罗辛是他们的恩人,于是只好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一句,“是你玩儿的很尽兴才对吧?”
“喂喂,你们那是什么表情啊?不就是跳个舞,有什么难的。”
“你要不要自己跳跳看?”乾达立马就怼了回去。
罗辛赶紧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只是来给你们俩送吃的的,有气可别撒在我身上。啊对了,你们那晚上要是想亲热,尽量小点声。”说完了便在乾达抓到身边一张凳子扔过去之前慌忙出去了。
房间里又剩下他们两个,气氛一时有些凝结。
乾达转头看着愆那,间那昏黄的光线中,愆那结实的肌肉上浮着薄薄一层汗液,引诱人伸舌舔|舐的晶莹反光,还有那火红的属于罗刹鬼的发和眼瞳,也给愆那那张过于冷峻的脸添了不少艳色。他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将手轻轻放到愆那背上,沿着背脊上的那条沟壑一点点抚摸下移,一直移到缠在腰间的布料之内,同时凑到愆那的脸颊边,伸出红艳的舌在他的耳廓上舔了一下。
愆那的身体早在被乾达的手接触到的瞬间就开始变得僵硬,在乾达舔他耳朵的一瞬间,他连忙站起身来道,“一天没吃饭了,吃点东西。”便去拿桌上的那用布包好的食物。
乾达却微微笑着,漂亮的脸上魅色横生,“怎么又害羞了?”
“上次的事,我没打算继续。”愆那冷着脸说道,“毕竟,我连你的来历都还不太清楚。”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你只说你是颜非的朋友。除此之外,你还告诉过我什么?”
乾达一愣,随即露出一个苦笑,“你怎么又开始怀疑我了?那好吧,你想问什么就问。”
“你出身哪里?”
“等活地狱,不过我运气比较好,被一个酆都的地仙看中我的天分,就把我带去了酆都。所以我是在酆都长大的,对于地狱了解的并不多。”
“地仙?”愆那半信半疑,“哪个地仙?”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他不让我说。”
“哼,这让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反正在地狱里,本来也没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只有利用和被利用不是吗?”
“如果只是利用,你如此帮我,又是为了得到什么?”
“这还不明显吗?”乾达冲他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一开始是为了帮颜非,现在是因为……看上你了啊?”
第37章 阿鼻地狱 (12)
听到乾达突如其来的告白, 愆那没有什么表情, 只是用一种莫测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冷笑道, “睡了一次,就食髓知味了?”
乾达听到他话语里的讽刺, 心中一阵闷闷的疼痛。但是他面上还是保持着那种带着一丝轻佻的笑容, “你对我难道不也有一丝喜欢吗?不然的话你干嘛要同意让我一直跟着你?为什么我跳舞的时候,你一直盯着我看?”
愆那才知道自己之前以为的偷看原来对方早就察觉到了, 立刻觉得面上挂不住, 嘴硬道,“我是怕你穿帮!”
乾达忽然抓住愆那的一只手, 将它放到自己的脸上,如同猫一般轻轻蹭着, 漆黑的眼珠从长长的淡色眉毛之下看上来,幽幽的目光如蛛丝一般黏着, “我听说,你已经孤独了很久很久了,让我陪着你不好吗?
他的语调如梦呓一般, 带着一圈圈醉人的涟漪。愆那恍然被这尤物蛊惑,一时竟没有推开他。乾达愈发靠近, 双手还过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中间, 用力嗅着愆那身上那淡淡的雄麝气味。这份浓浓的依恋,不知为何竟如无形无着的风, 悄无声息地潜入愆那心中深处的隐痛。这份被人需要、被人依赖的感觉总是令他难以自拔,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不会感觉到,自己那枯竭而漫长的生命中令人窒息的孤独,和早晚要失去的惶恐。
其实他在害怕什么呢?面前这个寻香鬼不可能是他怀疑的那个人。人是不可能进入地狱的,否则马上就就会被地狱过高或过低的气温杀死。人身比鬼身沉重,自然也不可能附在鬼的身上,更不可能变成鬼,古往今来从没有听说过有活人进入地狱的例子。而且那小子虽然时常有些叛逆之举,但也不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吧?
毕竟他可是一个人,就连自己这样的鬼都知道错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感觉到愆那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乾达在他的颈窝里咧了咧嘴。
为了不再另愆那起疑,乾达并没有真的做什么,只是紧紧地拥抱着他睡了一晚。早晨地狱那种炙热到令人发狂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凉意,在舒适的温度中睁开眼睛,便看到清晨淡蓝色的光从薄薄的粘膜透过来,落在怀中寻香鬼那白皙的皮肤上,蒸腾着一层淡淡的光芒。那精致的鼻子可爱地翕动了一下,嘴巴也吧唧了一下,另愆那整颗心都柔软下来。
虽然颜非也常常喜欢跟他挤在一张床上睡,但心境不同。颜非在他眼里永远是个撒娇的孩子,而且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而这个寻香鬼却可以救他、跟着他闯龙潭虎穴,并且他也是鬼,他的寿命很长,不会忘记自己……
三百年过去了,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再对了另外一个红无常打开真心?
愆那无声地嘲笑自己,连对方的身份还没有核实,连这一次自己会查出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回了酆都以后会面临怎样的处置,竟然想起来这些天长日久的脆弱感情来了。
他于是粗鲁地推了推乾达,“起来了。”
乾达的长睫呼扇几下,有些迟疑着睁开。一层淡淡的睡意仍然如薄雾一般笼罩在黑漆漆的眼珠上,迷茫而困惑的样子,看得愆那一颗心愈发柔软,仿若掉入云端了一样。
此时门忽然被粗鲁地推开,一个长着蜥蜴身体的侍从粗声大气地喝到,“几点了还睡?!主人让你们赶紧出去,宫奴司的人已经来催了!”
身为奴隶总是要做一些粗活,整个上午愆那和乾达都跟着其他的宫奴一起,把从宫外运进的补给货物一大箱一大箱扛下来,沿着长长的阶梯爬到不同的仓库去。过程中愆那将外面两层王宫的地形和守卫分布大致摸了清楚。这座王宫有四座宫门,但平日里主要进出使用的都只有最大的那座,当中一条盘旋向上的主要长路。其余四座宫门都只有狭窄的长阶联通,其中一道宫门是直接连在最顶端的阿奢尼王的宫殿中的,平时都是牢牢封闭着。
脚步稍微慢了些,背上就吃了狠辣的一鞭,血色迅速漫溢。但这等小伤对于愆那来说根本不足挂齿,于是若无其事地继续。
由于早上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到中午的时候就算是愆那这样强悍的身体也有些头晕眼花,更不要说不擅长体力劳作的红无常。乾达似乎一直都没有胃口,连昨晚的晚饭都没怎么吃,此时已经脚步虚浮,强弩之末。把东西放在那深嵌大山深处的库房时,不小心跌了一下,箱子落地的瞬间盖子打开了,竟从里面跌出来一具没有四肢的青鳞女的尸体。看她的皮肤已经腐烂发黑,有肉白的蛆虫从她已经烂掉的眼珠子里爬出来,可是她的肚子却无比的大,好像怀孕了一样。
愆那和乾达都是大惊,而那闻声赶来的黑甲卫也怒不可遏。当那士兵把布满钢钉的鞭子对着乾达举起的时候,愆那忽然一下子拉过乾达,替他挡了一鞭。
乾达惊愕之下,连忙要从他的保护中逃出来,却仍是被愆那紧紧抓着。那士兵愈发生气了,“呦呵?倒还挺护着他?你这么喜欢挨鞭子,就多给你几下!”说着便下死手狠命在他背上抽了十几下,血肉立时四溅。愆那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抽坏了表皮露出缩在皮肤内的青鳞来,便赶紧显露出蛰伏的姿态,跪坐下来用手抱住头。那士兵抽了几鞭子便觉得无聊,便骂道,“还不快装好!”又转头去找别的奴隶的麻烦了。
乾达心疼得嘴唇都在颤抖,“你干什么!几鞭子我还是受得了的!”
愆那直起身,背后的痛楚令他微微龇牙,“行了吧,罗辛打你一拳你都受不住。警醒点就是了。”
乾达的眼神冷冷地瞥向那士兵,似乎将对方凌迟一般的狠厉。被愆那警告地推了一下,“别生事。”
他们忙将只有躯干和肿胀的脸孔的女尸塞回箱子里。看到是自己的同胞,被摧残成这种可怕的样子,愆那心情愈发沉重,而乾达则努力抑制着想吐的冲动。那女尸的皮肤软趴趴的,如同吸足了水的海绵,而且散发着腐烂的恶臭。难道这些箱子里都是这些腐烂的尸体?这王宫里为什么要放这么多尸体?它们又是被从哪里运来的?
忽然间,那女尸的肚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另皮肤微微地现出一道条形的痕迹。
乾达手一抖,几乎脱手。愆那用力咳了一声,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声张。他们默不作声地将尸体放好,又回去和其他的奴隶一道扛了另外三四个箱子,这才被遣散,继续去找那乌陀鬼练习两日后即将表演的阎摩双修舞。
路上,乾达忍不住问道,“那女尸肚子里……”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愆那眉头紧锁,“这事你先不要声张。”
昨天乌陀鬼要求乾达带他的舞衣来,乾达不得不和愆那先回了趟罗辛的院子,拿了东西才敢去,所以又是最后到达的。那乌陀鬼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尤其是见到了愆那背后尚未完全愈合的血痕,更加生气了,骂骂咧咧道,“那些王八蛋,都告诉他们不要留下外伤了!你们俩还不赶紧擦擦干净身体,把衣服换好!还等着别人伺候你们么?!”
在一片看好戏的目光中,愆那叹了口气,拉着乾达到大厅后方两扇粘膜之后换衣服。这套衣服倒是与青麟鬼穿惯了的服饰类似,只是太轻薄了点。没有上衣,只有一条青蓝色的蛛丝干幔,围在腰间,配上金黄色的厚重腰带。腰间原本连着骨制珠串装饰的链条上取而代之的是深蓝色和深红色宝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用来装饰犄角的珠串配饰,一些套在手臂上的臂环,还有一条分外复杂如领子一般的项圈。愆那这辈子在地狱也没穿过这么繁复华丽的衣服,用自己原本的衣料随意擦干身上的血迹和污渍,耐着性子将这些东西一一套上。
出乎意料地,这些奢华的东西套在他身上并不显阴柔,那项链愈发趁得他的胸肌结实,那腰带也令他的腰显得愈发窄细,连腰线也隐约可见。他从屏风后出来,顿时就听到那些雌鬼和比较阴柔的雄鬼发出了压抑的惊叹声,不少雌鬼都红了脸,害羞地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然后,众人忽然又看向他身后某处,眼睛全都直了,就连声音也发不出。
愆那回头,一时也怔住了。
来人身形修长高挑,身上裹着一条大红轻罗。上半身只有一条宽大的袖子和一半衣襟,露出另一半匀称有致的白皙胸膛和虽然比愆那纤细却不缺乏肌肉和力量的手臂,腰间没有厚重的腰带,却有不少珠子一样的小铃和不少线穿成的宝石,侧开的干幔和愆那身上的似乎是相配的,走动间可以看到修长笔直的双腿,那细腻的脚踝上也套着金环,上面的铃随着走动而有节律地想着。他漆黑的发披散在身后,口鼻上挂着一层细细的珊瑚红珠串,将他的口鼻稍稍隐住,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来。
当真是美到雌雄莫辩的地步。
而这份美不仅仅是在皮囊上,而是在他的举手投足、眼神流转间那漫不经心的引诱和挑逗,是一种天然的带着一点邪恶的魅气。
乾达看愆那看自己看呆了,无比的满足感弥漫在胸膛中。他走到愆那面前,冲愆那明媚一笑,两人一时相对无语,那种一刚一柔的场景却有一种分外和谐的美感。
乌陀鬼忽然说道,“你们俩是一对。”
愆那条件反射就否认,“不是!”
“我是说你们俩跳舞的时候跳一组。”乌陀鬼不耐烦地纠正道,别的鬼发出了一阵阵的低笑声。
然而这还不是最窘迫的。
昨天学过的那些动作单跳起来没什么,可是和对方的舞蹈配合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很多乍看之下不知做什么的动作原来都有深意,而且两个人的动作合在一处就……甚为大胆魅惑。到后面跳雄舞的人手中要持一把真实的骨刀,刀刃时常要从舞伴的腰间颈侧等地方拂过,在顷刻间撩起对方面上的珠帘或是腰间的重重罗纱,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到对方。一番练习下来愆那紧张得额头上都直冒冷汗,生怕把怀里的乾达给划伤。
乾达倒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完全地相信着自己。愆那自问如果对调身份,自己恐怕都不会如此全然地相信。而且有时候不经意间给自己一个温柔而撩拨的眼神,令他的心脏竟跳得忽然加速起来。
这般陌生的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
他两人的配合罕见地默契,再加上乾达容貌冶艳舞姿出众,愆那也是英俊高大且舞刀的姿态刚中带柔一看就是练过的,一天练习下来,这两人另那乌陀鬼甚为满意,甚至在编排队形的时候把他们排到了最中心的位置。愆那原本只想着只要能跟上动作不要露馅就好了,却没想到由于乾达的外貌太过出众,这么得乌陀鬼的器重,反倒更加显眼了。
好在雄鬼在正式上场的时候也会戴一张遮住左眼的面具,再加上他是罗刹鬼的形貌,不至于被见过他的缪亚公主和伽岚王子认出。
到第三天甚至都不让他们去干粗活,从早练习到晚上。那套刀舞的动作本不难,愆那早就记熟了,便在休息的时候留心听那些别的贵族手下的性|奴闲聊,确实也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传闻。
“听说那青莲地狱来的王子还成天缠着你们三殿下?”
另一个嗤笑道,“是啊,怪不得是那种荒僻小国来的,一点也掂量不清自己的斤两。只怕到时候青莲地狱变成一片死地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往三殿下的床上爬呢……”
“嘘,别乱说话!”另一个年岁似乎大些的罗刹女往愆那这里瞥了一眼,似乎在警告另外两人愆那是罗辛送来的人。那两人便连忙噤声。”
听出来他们话语中的嘲讽和傲慢,愆那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愈发狐疑。
阿奢尼王忽然同意与青莲地狱联姻本就奇怪,毕竟青莲地狱已经是正在衰落的地狱,繁华热闹根本比不上等活地狱,兵力也比不上大红莲地狱,资源更比不上黑绳和合众地狱,为什么要选择青莲?
为何在所有地狱的自愿都似乎在告罄的时候,阿鼻地狱却还有这么多的视肉,那废弃的姑获鸟山洞里依然有苔藓和蟑螂毒虫的踪迹,这些人也还能有闲心穿着绫罗绸缎搞地藏王祭开宴会?
酆都跟这一切又没有关系?天庭跟这一切有没有关系?人间汴梁和襄阳发生的那两件事又有没有什么联系?王宫里看到的那已经死去的女尸肚子里是什么?还是说只不过都是巧合?
愆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就算违抗酆都命令也想要弄清库玛摩罗的下落。他只是本能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
就如同三百年前波旬对天庭宣战前一般的气味。
而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第38章 阿鼻地狱 (13)
地藏王祭大概是地狱中最盛大的节日, 相当于人间的过年。六道之中的众生都知道地藏王菩萨曾发下宏大誓愿, 要渡尽地狱中一切受苦的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是愆那却总觉得有些讽刺, 他已经在地狱生活了这么久,八大地狱都去过了, 却一次也没有见过什么地藏王菩萨, 他周围的所有鬼也没有任何一个见过这传说中的救赎。就算是那些他认识的年纪足有上万年的长老鬼,也没有见过。
如果真的要渡尽地狱众生, 这一万年他到哪去了?这么久的时间里, 愆那所知的唯一一个真的试图拯救地狱的,竟然是波旬。
不过无所谓, 只怕这位地藏王菩萨也就如人类相信天庭那些冷清冷心的神仙会关照他们的生计一般,只是个虚无的念想, 是个在无尽的生存挣扎中为数不多的庆祝和快乐的理由。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恐怕都是一厢情愿。
阿奢尼王带领众贵族行祭祀大典的时候, 照例赦免了一百多个囚徒的死罪,只是把他们贬为奴隶,烙上奴印, 戴上荆冠。这恐怕也是地狱中为数不多的节日里唯一一个不用杀戮牺牲的方法来祭祀的,非常不符合地狱的习俗风格。不少有点小钱的鬼也会跟风在这一天买点平时用来当饭吃的虫子放放生, 总觉得这样好像就可以抵消他们几天前去另外一个鬼国抢劫杀人的罪过,下一辈子就可以投生成人了一样。
祭祀大典过后, 众宫廷贵族们便鱼贯涌入无间王宫中最堂皇奢华的极乐殿。历来宫里有盛大的晚宴都是在此地。从天然的黑山中开凿出的巨大空间,穹顶上用许多罕见的发光植物拼成的瑰丽而诡异的复杂花纹, 两排似乎是天然而生的纵贯天地的视肉巨柱被雕刻成了几个身姿婀娜的夜叉女,身上垂下不少的绫罗绸缎,伪装的简直如天庭的仙女一般。长长的几排筵席如长卷般铺开,桌面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有切成精致薄片的新鲜鬼脑,刚刚蒸出来的糜虫羹,腌了足足一年的酸眼珠,冒着浓浓香气的红烧五脏,甚至还有极为罕见的地狱蔬菜水果。酒也是一大坛一大坛地堆在大殿两侧,有一些穿着轻薄的人形宫奴拿着一只只金玉酒壶在席间穿梭倒酒。
盛装的贵族们在枯燥无聊的祭祀大典中被困了几个时辰,此刻当然是撒开了欢儿般地吃喝调笑,有那胆子大的直接拉过身旁倒酒的奴隶便开始淫|乐起来。筵席才开始不一会儿便已经是一片靡靡狂乱之景。罗辛一直就不喜欢这些六只手的摩耶鬼,虽然据说他们有修罗道的血统所以神通力在众鬼之中是最强的,但他们太爱享乐,简直当自己是天人一般纸醉金迷。地狱中的人若是不时刻保持警觉,早晚会死的很惨。
他一转头,就看见伽岚王子穿着一身摩耶鬼风格的华丽服装,他弯曲的角上缠绕着繁复的金银链子,手臂上也戴上了厚重的臂环,若不是那身青色皮肤鳞片和两条手臂,只怕要以为他真的是个摩耶鬼了。此时伽岚正笑得明朗而单纯,那双澄黄双眼中满满的都是对身旁那个高大的三殿下的倾慕,而那三殿下也极为明了自己在那年轻人心中的地位,笑容是那么的恰到好处收放自如,将一杯酒凑到伽岚唇边,让伽岚就那样就着他的手喝下去,仿佛他的一只宠物一样。
罗辛皱起眉头,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快。他是看着伽岚和缪亚长大的,如今缪亚公主看上去并不开心地坐在大殿下身边,看上去有些像个偶人,而伽岚又被这个明显居心叵测的摩耶鬼王子魅惑。难道为了让青莲地狱获得更多资源,就一定要靠牺牲他们两个么?
靠着这种方法换来的生存,有什么荣耀可言?简直是龌龊透了……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他不过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武夫。他见过伽如那王在没有他鬼在场时露出的那种混杂着茫然和惶恐的表情,好像整个青莲地狱的西边已经寒冷到连一只虫也无法生存的地步了。如果不靠与阿鼻地狱通商来换得更多食物,大部分的青鳞鬼都会在一百年内被饿死。
他叹息着,一口饮下杯中那酸辣的泛着血腥味道的酒液。
却在此时,大殿上空响起鼓点鲜明的神秘乐声。大殿两旁的乐官们拨弄着手里的丝弦、吹奏着骨笛长管、敲打着鬼皮鼓和铜簧钟,吊诡却又凄艳澎湃的曲子渐渐爬高,吸引了所有鬼的注意。在这乐声中,从各个巨柱之后转出数名身着轻薄衣衫的舞者。这些舞者雌雄莫辩,但都是纤细的人形体态,用珠帘遮住口鼻,扭动的腰肢上铃铛随着步伐有节律地叮铃作响。
而这群舞者中,当中那个最为醒目的穿红衣的美人,罗辛一眼就认了出来,并且毫无悬念地把口里的酒都喷了出去。
只见那红衣人明显是个寻香鬼,白皙的皮肤散着一层淡淡的幽光,他的步伐轻盈灵动宛如没有重量,线条优美的腰部似是漫不经心地摇摆却无限性感,他的手上拿着象征阎蜜的黑色曼陀罗如一只黑蝶随着他柔中带刚的动作翻飞不断,他的黑发在旋转间化作一片飘散的轻烟。而最美的还是那双顾盼生魅的深邃双眼,旋转间每一个被他的眼神扫到的贵族都看呆了,手中的酒杯也掉落在地上。
他明明是个雄鬼,却仿佛就是那圣洁中透着一股邪恶引诱的上古女神阎蜜。传说中说她因为爱慕自己的义兄——酆都之主阎魔罗阇而企图引诱他,却被后者以有违伦常拒绝,但她还是不管不顾继续着自己禁忌的痴缠。
大殿上所有鬼,甚至包括那高坐在王座上左拥右抱的魁梧王者——阿奢尼王都看呆了,他甚至推开了怀里的美女,整个身体向前倾着,几乎要流下口水来。那二殿下也看得一脸呆像,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整个殿里唯一没有被魅惑的罗辛一边狼狈地用手背擦嘴一边在心里头暗道,没想到乾达这小子勾引起人来还真的是天下一绝啊……
这一段是阎蜜无忧无虑地在天庭的花园中游玩的情形,接下来便是阎魔罗阇出场了。
只见穹顶上方的阴影里忽然散下几条锁链,数个手持骨刀的高挑身影骤然从阴影中扶着锁链飘飞而下。他们脸上都带着半只遮住右眼的骨质面具,身上的衣衫依旧华丽,不过比“阎蜜”们的衣服要阳刚利落。落地的瞬间他们便舞起手中长刀,那森冷的白色刀光在空中轮舞,宛如一朵朵盛放的荼蘼花。这些阎魔罗阇的扮演者们明显要更加高大,只不过由于大都仍旧是性|奴所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只除了当中那一个穿蓝衣的罗刹鬼。
那罗刹鬼与其他的所有舞者都不同,他有着不输三殿下的高大身材,肩膀宽阔,肌肉纹理清楚,平坦的腹部明显的六块肌肉,窄细的腰身柔韧地随着动作弯折,火红的发编成长辫用金色饰物束起,线条深邃冷峻的面容上一只和发色同样火红的眼睛却闪烁着一簇锐利的锋芒。他的刀式汹涌霸道,劲气逼人。他的阳刚与那红衣寻香鬼的魅惑截然相反,却同样有着一种令人着魔的吸引力。
罗辛勾起嘴角,暗道这打扮果然很适合愆那嘛。
阎蜜们此刻也都有了动作,如灵蛇一般缠向他们的“爱人”。那红衣寻香鬼围绕着蓝衣罗刹鬼跳着最为诱惑的舞步,眼睛中弥漫着的竟是以假乱真的意乱情迷。而那蓝衣罗刹鬼则数次欲要脱出舞伴的缠绕,却又似乎难以抗拒对方的魅力一般。两个人时而分开,时而相贴,似在争斗又似在调情。那骨刀飞扬间擦着那寻香鬼细腻的皮肤划过,刀风带起那轻盈的衣摆,另两条修长笔直的腿隐约可见,看得人眼睛发直。这一刚一柔两人默契到浑然一体的配合,另所有鬼都觉得身上发热,血脉贲张。
愆那一边旋转着身体舞着,细长的眼睛一边快速地扫过大殿中的每一个视线可及的面孔。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库玛摩罗的踪影。
不过他那隐藏在皮肤之下的鳞片却有中微妙的战栗感,令他觉得他似乎离他的目标很近了。
会不会库玛摩罗也用了变形丹?还是说她藏在这宫殿里的某些地方?
忽然乾达紧紧贴过来,极为撩拨的动作引来一片哗然的口哨声。愆那这才不得不收回寻找的视线,微微皱眉瞪了一眼对他笑得十分灿烂的乾达。愆那心中骂道,这小子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添乱的啊……
此时他们已经跳到了阎魔罗阇在阎蜜不断的引诱下一点点沦陷的段落,是最为火辣撩人的段落,整个舞也达到高潮。其撩拨程度另有些定力差点的鬼某些地方已经有了可疑的生理反应。说实话,就连愆那自己对着乾达那种种诱人到极致的挑逗姿态也有些脸红心跳,几次想要转开视线都被那家伙硬生生把脸给拨了回来。在人间哪里有这么露骨撩人的舞,愆那毕竟在人间呆的太久了,有些不适应……
“你给我差不多得了!”愆那低低地骂道。
乾达却轻笑一声,并不理会,还顺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
舞蹈的最后一个动作是阎蜜向后一倒,姿态优美地被阎魔罗阇接住,然后两人做出接吻前一霎那的动作。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粗重,恍然四周的那些嘈杂的观众都消失了。两个人有这么默契的共舞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有一种水乳交融的完整感,一种比最极致的做|爱还要通透的满足。
就是在这里,电光火石之间乾达真的突然抬头亲了愆那一下。
愆那有种想要一撒手把乾达直接扔到地上的冲动。
刚刚站直身体,便见那阿奢尼王大笑着拍起一了两双手,用华丽的辞藻夸赞了众人一番,并且很露骨地盯着乾达看,冲他招收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愆那皱眉,立马就想把乾达拉到身后,但是乾达却冲他安抚一笑,“放心,我知道怎么应付他,顺便打听点东西。”
正说着,贵族们便宛如扑向猎物的苍鹰一样冲上来哄抢这些舞者,拉扯间愆那一不小心便脱了手,乾达冲他眨了一下右眼便往王座走去。
愆那正焦急,却觉得两只手忽然同时被人抓住了。他往左一看不意外地是罗辛,往右一看,却竟然是那之前见过一面的三殿下。
愆那傻了眼,罗辛也傻了眼。
罗辛本来是想着赶紧把愆那’解救’出来,然后趁机笑话他一番就完了,万万没想到三殿下竟然会对他产生兴趣……
看三殿下以前选奴隶的品味……好像不好愆那这一口啊?!
然而两只手的当然抢不过六只手的,更何况对方还是最受阿奢尼王喜爱的儿子。当三殿下露出一个彬彬有礼却带着一丝傲慢的笑容问,“罗辛,你上次说得没错,果然是野一点的比较有意思。借我玩一玩,不行吗?”
“呃……”罗辛正想着找什么理由才好,却见愆那对他使了个眼色。
咦?难道愆那想要从三殿下这儿打探点什么?
可问题是三殿下是出了名的狡猾,搞不好不但打探不到,还会暴露身份啊?!
眼见罗辛犹豫不决,三殿下微微挑起那斜飞入鬓的漂亮眉毛,“怎么?这奴隶竟然这么特别,让你如此舍不得?”
知道自己如果再表现得太过就真的会引起怀疑了,罗辛只好犹豫着松了手,“殿下……我这个奴隶比较……暴躁……您悠着点。”
三殿下大笑着,将绷着脸的愆那拉到他身边。另外一只手搂住愆那的腰,“这么刺激?那我可真是迫不及待了。”
愆那强忍着一个过肩摔将旁边的摩耶鬼扔出去的冲动,被搂着转过身往接近王座的筵席走来,立时感觉到一道杀人般的视线。他一抬头就见乾达用非常专业的风尘姿势一边靠在阿奢尼王身上往那可怜的老国王嘴里灌酒,一边瞪起一双眼睛盯着三殿下搂着愆那那只手。
愆那无奈地冲他回了个眼神,意思是:我能怎么办?
第39章 阿鼻地狱 (14)
愆那被那三殿下一拉便跌坐下来, 一抬头却见临席坐着的竟然是一年前同行过的伽岚王子, 顿时就有些心虚。那伽岚王子似乎并未认出他,大约只是觉得有些面熟, 便露出几分困惑之情。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发问,罗辛忽然不知从哪钻出来, 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将他拉走了。
愆那僵着脸, 感觉那三殿下的两只手在他的腰臀部位反复摩挲,用尽全力才压下用手心隐藏起来的嘴把那只手给咬下来的冲动。三殿下微微眯起深蓝色的眼睛, 凑到他耳边在他耳廓上舔了一下, 耳语时舌尖轻轻敲击出的脆音和从喉咙深处弥漫出的低吟相互配合着撩拨着耳道深处的鼓膜,“不给我倒酒吗?”
愆那于是连身体也开始发僵了。他努力想要显得自然, 便伸手去拿那金色的酒壶,往三殿下另外一只手举着的杯子里倒入猩红的酒液。三殿下一饮而尽, 如血一般的酒从唇角流下。愆那趁机往阿奢尼王那边瞥了一眼,却见乾达一边捻起一颗盐眼珠喂给那高大的断罪国之王, 一边趴在王的耳边低声细语着什么,眼睛却一直往他这边看。愆那看着阿奢尼王那三只搂着乾达的手,其中有一只还在不停摩挲着乾达的大腿, 一股子火气便在心中熊熊燃烧,恨不得冲上去一剑将那手剁下来。
“怎么一脸想要杀人的表情?”突如其来的调笑声在耳边响起, 愆那毫无防备下身体打了个冷战,引得三殿下一阵轻笑。那魔魅的深蓝色眼睛往高处望了一眼, 了然地哦了一声,“难道你跟你的舞伴是情人?”
“……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他都瞪了我好几眼了。”
“……你看错了。”
三殿下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奴隶说话倒是大胆。看你刚才的刀法,虽然说是舞蹈,被你使出来倒是流星飒沓一般。我猜你以前也是个战士吧?像你这样的没有成为斗奴,偏偏成了性|奴,只怕心中也很屈辱吧?”
他越说离愆那的嘴唇越近,竟像是要亲他的样子。愆那便向后仰着脖子,敌进一寸,他退一寸,最后整个人几乎仰过去了,终于避无可避眼看着要亲上的时候,忽然听到高处一阵惊呼。两人同时抬头向上望过去,原来是乾达“不小心”把一壶酒都撒到阿奢尼王身上了,明明是在手忙脚乱地擦拭道歉,却还有时间警告一般地往愆那这儿瞥了一眼。
众人都道这奴隶这回是完了,毕竟阿奢尼王平日里脾气也很暴躁。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阿奢尼王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间似乎已经带上了几分醉意。三王子看着,心中暗暗奇怪,今天父王也没有喝多少酒,平日里可以狂饮三天三夜不停的父王怎么今天醉得这样快?
不过被这样一搅合,愆那总算逃过一劫,想着不能坐以待毙,便主动拿起筷子往三殿下的盘子里夹了一块肥腻冒油的肉,清了清喉咙道,“我从前是合众地狱的战士,我们那儿从来没见过这么肥美的肉,就算是杀了别的部落的鬼或是奴隶,炖出来的肉也是干巴巴的,没多少油脂。”
三殿下用一只右手托着腮,第二只右手夹起那肉块放到嘴里,第三只手又倒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我阿鼻地狱幅员辽阔物产丰富,近年来吃鬼的情况都很少了,有饲养足够的糜虫构兽,所以你们这些奴隶也不用担心被吃掉了。”
“可是我记得一百年前的阿鼻地狱,还是焦热枯竭,连一棵草都长不出来的地步。”
三殿下哼笑一声,微微歪着头道,“你好奇心还挺重?”
愆那做惶恐状,“奴下不敢!”
“行了,我今天心情好。不过你以后若是想活得长,还是少说话的好。”三殿下说着,嘴角轻轻一勾,笑容带着几分莫测,“我们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变好的。有些事如果只靠着等,最后就变成了等死。想要过得好,当然要想想办法。”
“若是天灾也没有什么能改变的啊?比如我去过的青莲地狱,近些年越来越冷,有些地方已经被冰川覆盖,所有鱼虫都被冻在里面,用火都烧不化的坚硬盐冰,什么也没办法生存。现在整个北面都已经被覆盖了,要不了多久恐怕就会……”
“所以你没看见我大哥的新媳妇么,那就是青莲地狱的公主,被送来跟我们换资源的。”三殿下的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探到愆那的干幔之内,暧昧地抚摸着愆那的大腿。愆那感觉自己背后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身体又开始发僵了,但又不能推开,“他们青莲地狱的人就是太蠢了,就算想要换资源,仅仅靠着联姻和那些冰凌花之类的小玩意儿又能换多久。我们又不是开善堂的,等到利用价值没了,自然就会被一脚踢开。”
愆那看着远处那闷闷不乐的缪亚公主,初见时眼中的灵动已经湮灭了,只是入一个偶人一般沉默忧郁地坐着。三殿下的话另他心中隐隐作痛,她被当成礼物送了来,却不知道阿鼻地狱根本就没有把青莲地狱当成盟友。地狱里原本就没有稳定的盟友。她的牺牲也便白费了。
那摸着他大腿的手一点点往内侧挪移,愆那死死地攥起拳头,却听三殿下轻轻说,“若是想活,总得用点非常手段,而不是等待着别人的施舍。”
愆那忍耐着,低声重复着,“非常……手段?”
“你一个奴隶,问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不如想想,今晚怎么伺候我?”三殿下说着,那手愈发不老实,几乎要碰到私密部位了。愆那忍无可忍,终于一下子抓住了那只不断冒进的手。
此时就听三殿下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怎么?终于忍不了了?青无常。”
愆那心中大惊,几乎立刻就想拔出斩业剑,然而刚要动便感觉手臂被一股大力圈禁住,那看似是在拥抱他的三只手其实是在限制他的动作,而摩耶鬼的天生神力也令他一时难以挣开。他听那三殿下安抚一般嘘了一声,“别动,我没打算揭穿你。”
“你如何知道!”
三殿下大笑起来,旁人看来只道是愆那说了什么笑话。笑完了,那俊美的脸上却戴上几分狡黠和傲慢,“哪有□□有你这么好看的肌肉的,再说罗辛当初是跟一名青无常一同来阿鼻地狱的,如今那青无常若是出逃,跑来投奔他也是很有可能。刚才你装奴隶又这么不走心,我要是再看不出来,也不配被别人夸聪明了。只不过你原本是个青鳞鬼,如今却是罗刹鬼的样子,是吃了变形丹吧?”
愆那被他说得尴尬非常,可又不得不被他困在身边。他咬牙切齿,低声问,“你想怎么样?”
“你是来找那个叫库玛摩罗的红无常的吧?她是你什么人?”三殿下状似亲昵地咬着他的耳朵问。
“……朋友。”
“酆都让我们关你一年,想必你也不是什么听话的青无常吧?你是不是知道她来干什么?”
“……我有我的猜测。”愆那一听便知道这三殿下只怕早已看穿他的一切把戏,也便不再隐瞒,直说了出来。
“什么猜测?”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大概是在酆都的授意下在阿鼻地狱开了另一个通往人间的通道。而且……酆都不愿意承认此事。”
“哈哈哈哈哈,你比我想象中聪明,猜得很接近了。”三殿下说着,另一只手又探到他胸前,暧昧地摩挲揉捏着,“那么,你既然知道她背后可能是酆都,为什么还要来找她?跟你的上司斗不是会死的很惨吗?你该不会,是想保护人间吧?”
愆那紧紧咬牙,不做声。但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那只乱摸的手的手腕,外人看上去像是在表示亲昵,但那摩耶王子却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力量在拉开他的手。
“呵呵呵,你真是有意思。明明是个地狱的鬼,心却向着人间。你这是因为当青无常久了,就忘了自己是谁?”
“我看不出红无常残害人类跟地狱有什么关系。”
“那是因为你蠢。”
愆那转过头瞪着那双可恨的蓝眼睛,压下心中怒火,冷声说,“你既然已经知道我身份,为什么不声张?”
“因为,我比我父王的眼界更宽。我说过了,若想存活,靠着他人的施舍是不够的。这个人字可以换成鬼,也可以换成仙。”
愆那心中剧震。这句话的含义太多了,首先就证明了他的第一个怀疑——酆都、甚至是天庭,确实跟阿鼻地狱有着什么交易,或许就是这份交易,另阿鼻地狱在近一百年内忽然强盛富足起来。其次,这些摩耶鬼之间,只怕并不似表面上那么和睦。暗地里也是有不同的心思的。
天庭,那无上荣耀洁净的诸天神明,连人类和修罗都不屑一顾的天道众生,为什么会愿意与他们这些肮脏的恶鬼产生联系?此事若是传出,只怕天庭哗然,诸天都会瞠目结舌。
“我可以帮你见到她,不过,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说这事与我有任何关系。而且,等你回了酆都,我要你帮我打听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六欲本相经。”
愆那皱眉,心头一凛。六欲本相经是当年波旬口授,由其追随着记录整理出来的三卷邪书。在波旬被打败之后,这些书也大都被焚毁,只剩下最原始的一部手抄本因为有波旬设下的咒法无法被摧毁,因此被酆都秘密收藏了起来。就算是他们这些无常也不知道在哪里。
“不愿意?我只是要你打探一下消息,又没让你帮我偷来。再说,不过是三卷经文而已,就算真的被我得到,又有什么关系?波旬毕竟都已经死了,不,他比死还惨,因为他根本就不能进入轮回,连来生也没有。”
“你为什么要它们?”
“因为我敬佩波旬。我想找到一个办法,可以让地狱众生不用再像乞丐一样活着的办法。”
“……你就不怕我反悔?别忘了,我毕竟也是个鬼。”
“哈哈哈哈,你已经变得太像人了。你不会反悔。”三殿下说得那么笃定,仿佛这短短的接触中就已经把他看透了。这另愆那感觉到一股子毛骨悚然。
他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地点了下头。
三殿下满意地笑起来,忽然用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颚,四目相对间竟是一股浓浓的魅惑。愆那看着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也不知道该躲还是不该躲。此时忽然间王座上又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片哗然。
愆那抬头一看,竟是那阿奢尼王醉得不省人事,整个脸都扣在了面前的盘子里。旁边的乾达还做出一副吃惊且手足无措的的样子来。
筵席前方于是忙乱起来,好几个奴隶跑过来试图架起国王把他送回寝宫,乾达往愆那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也跟着从侧面的小门跑了出去。愆那心中一急,便要起身,却被那三殿下拉了一下。
“从寝宫床下可达地宫,库玛摩罗就在里面藏着。你的帮手大概是用了什么红无常的法术打探到了什么。”
愆那点了下头,便想趁着骚乱还未结束溜走。与三殿下擦肩而过的时候又听对方问了句,“我叫阿黎多,你叫什么名字?”
在包括阿鼻地狱在内的很多地狱的习俗里,交换名字,在某种程度上有交换契约的意思。虽然大家都知道契约随时可能会被打破,不过有种地狱的迷信是,只要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若是对方胆敢打破契约,便可以利用这个名字来诅咒对方,令其付出代价。所以有时候先告知名字,是一种示好的行为。
“……愆那。”
第40章 阿鼻地狱 (15)
乾达和另外几个奴隶将走路都摇摇欲坠的阿奢尼王抬回无间王宫深藏于大山深处的寝宫。高高的穹顶被几根细细的视肉柱子撑起, 许多夜明的苔藓菌类蔓延在不知道是石头还是铁铸就的墙壁上, 在粗糙的地面上投下一副淡淡光晕组成的画,似乎是一名摩耶鬼架着战车驰骋四野的样子。寝殿中间一张被重重纱罗笼罩的巨大床铺, 似乎是用某种巨兽的骨头制成的精美床架,床头上一个硕大的类似山羊的头颅, 只是那头骨上有四只眼睛, 而且双角太过巨大尖锐。
奴隶们将阿奢尼王高大沉重的身体放在床上,一些侍官便匆匆为国王换下了身上的华服。一番忙乱后, 众人退下, 乾达以今晚侍寝的身份留了下来。
乾达刚才借着接近阿奢尼王的机会,用了点红无常最简单也最不易察觉的魅惑之术。这种法术会令目标对红无常产生好感, 和催眠术有些类似,通过一些有技巧的发音和引导, 再配上红无常们通常十分美艳的外貌,常常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另目标放下戒心, 不由自主地被牵引情绪,也方便红无常们进一步施展托梦术或观情术这类更复杂的法术。这种法术对付一些对他们有防备的人可能没有那么好的效果,但若对方毫无防备下, 比如阿奢尼王这样,便是个事半功倍的厉害法术了。
而他之所以另阿奢尼王这么快便“醉了”, 其实是在用过魅惑之术后,在此之上又叠加了催眠之术, 便是为了借此机会,对这国王施展托梦术, 去梦里寻找线索。
他想了想,决定将他的引魂铃化现出来。
引魂铃和渡厄伞是由红无常的命魂炼就的,是红无常身体的延续,就如同青无常的斩业剑一般。若是一般的红无常,平时这些东西不好一直显露在外的时候,便可将那渡魂铃吞入腹中保存,而渡厄伞也可以缩小后收入袖子里。
不过乾达毕竟是个候补的红无常,他的引魂铃渡厄伞也不是他自己的命魂炼成的,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变化操纵。不过近些年大概是由于他用的多了,那引魂铃渐渐地也与他产生了一些联系似的,最近也学会了其他红无常把铃铛藏在肚子里的方法。
只是重新呕吐出来的时候,到底还是不如一般的红无常那么顺畅,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用手指扣着喉咙,才连着好多其他的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吐了出来。乾达一脸地恶心嫌恶,用两根指头将那两枚铃铛拎出来,扯了块阿奢尼王的被子擦擦干净。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施展,便骤然看到殿中烛火一阵乱窜,一道阴风扫入,不多时便听到压低的一声“乾达。”
是愆那!
乾达手忙脚乱地把引魂铃塞到腰带里面,转身果然看到愆那从高处的一道细长的窗口翻身进来,轻巧地落在地面上。乾达注意到愆那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青,角也开始弯曲起来,想是变形丹的效力快要过了,他却没有吃下新的。
“你怎么也来了?”
愆那指着那张大床,言简意赅地说,“通道在他床下。”
乾达一脸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从三王子那打探出来的。”愆那不打算告诉他契约的事情。
一想到愆那是怎么“打探”的,乾达就一肚子火气,脸也黑了几分,“哼,看你平时总是一脸正经,没想到干起这种事来也是得心应手。”
愆那听出他语气里浓浓的醋味,啼笑皆非道,“你不是也跟那个王又抱又摸的,现在来说我?”
“……我能保护自己。之前要不是我及时出手,他就亲上你了!”
愆那头疼一样地翻了个白眼,“行了!正事要紧!”
两个鬼弯下腰,费力地往那并不宽裕的床底下钻。这床虽然高,但对于愆那这种高大身形的鬼来说还是拥挤了点。两个鬼在床底下摸了半天,终于愆那用掌心的鬼火照到一块地砖的颜色与别处不同,敲了敲,果然是空心。他们又四下按了按,终于按到一块不起眼的小砖头,不知何处传来笃笃作响的齿轮声,那颜色不同的地砖便忽然下陷,然后移开了。
愆那和乾达对视了一眼,往那洞口往下看。黑黝黝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愆那首先过去,脚先伸进去,探了探,没有探到底。他抬头对乾达说,“我先下去。”
乾达点了点头。
愆那一松手,整个人便飞速坠落。他打开手掌,青色鬼火照映出四周拥挤过来的石壁。可是短暂的下落之后,四面空间忽然开始无尽延伸开来。
那是一个广大恢弘的地下溶洞,巨大的石笋如无数立柱般连接着高广的穹庐和脚下蔓延开来的崎岖大地。黑暗浓稠如墨,从四面八方迫近,而愆那整个人仿佛一颗青色的流星缓缓坠下,打破了这无边的黑暗和寂静。
倏然间,一道青光从愆那背后绽放而出,瞬间凝聚成斩业剑飞到他脚下,一点点减缓他下落的趋势。剑身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他四周的方寸之地。
没想到这无间王宫的地下竟然挖空了这么大一块。
还未落地,忽然听到高空某处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愆那知道是乾达跟着跳下来了,连忙架着斩业剑飞起,凌空一把将飞速坠落的乾达接住,两个人被乾达下降的速度带着往下沉了好一段才稳住,愆那感觉自己手臂差点就被砸断了。然而看到怀里的乾达惊魂未定地抱着自己,又忽然觉得他很可爱,于是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
乾达却以为愆那在笑话他,脸上发热。竟然被愆那看到了自己那么丢人的样子……他于是用力一推愆那,结果身形不稳,差点又从斩业剑上掉下来。愆那忍着笑把他拉住,骂道,“乱动什么,这下面还有一段距离,你想摔成肉泥吗?”
“……”
两个人落了地,愆那举起剑,那剑身上便燃起了熊熊青色鬼火,照亮四周的景象。到处都是巨大而壮观的百鬼塑像,足有几十丈高,如迷宫一般重重排列着。阴森颤动的光影里,那些狰狞的鬼脸也愈发凄厉阴冷,张牙舞爪的姿态扭曲怪异。有些鬼甚至连脸都没有,头上只有一张空白的微微起伏的平面。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塑像根本就不是人形鬼,或有阿吉虫首尾都蔓延着无数触手,或有无数零碎的肉块器官堆叠起来的混沌鬼,还有一堆毒蜂时而聚合时而散开的蜂人鬼。
乾达叹道,“这都是谁雕的?哪有这么多闲工夫雕这个?”
愆那皱眉,他感觉这些雕像应该不是偶然在此处的。
他隐约记得曾经听酆都里年龄成谜的女神孟婆醉酒后说起过什么古老的阵法,要用到地狱中所有鬼的“替身”。所谓替身,便是仿照真实的鬼造出的纸人或是雕塑。不过看这些雕像,身上落满尘埃,还结了不少蛛网,似乎已经被尘封很久了。
“走吧。”愆那只想尽快找到库玛摩罗。
他们再次飞起,飞到一座视野里最高的罗刹鬼的头顶,往四下一看。类似的雕塑如森林一般蔓延开来,只是在接近这巨大空间中间的一片地方,似乎没有雕塑。
难道这些雕塑都是围绕着那片空地建的?
愆那架起斩业剑,径直往那片空地飞去。等到接近了,便不由得低呼一声。
那片空地,密密麻麻,一层一层,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
全都是无手无脚,肚子大得仿佛怀着孕的人形鬼尸体。和他们之前无意中见到的那箱子中掉出来的女尸如出一辙。
乾达用手捂住口鼻,那股尸体腐烂的恶臭令他胃里一阵阵反酸水。愆那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降了下来。
成堆的尸体间,甚至难以有下脚的地方。那些发黑腐烂的尸体上爬着许多食腐的蛆虫,肢体断裂的伤口尤其严重,很多都已经腐烂得看不清面容了。这些鬼中间有雄有雌,但全大都有着怀孕一般硕大的肚子。而且另愆那在意的是,有些鬼的肚子虽然是瘪的,但腹部的褶皱太多,显然曾经被撑开过。而且他们的私|处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撕扯开,黑洞洞地大开着。
难道……是肚子里的东西爬了出去……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什么东西,在死后还可以孕育?
愆那找到一具肚子如赘肉般堆叠着的雄鬼尸体,忍着恶心的感觉俯下身仔细观察那被撕开的伤口。那伤口太大了,甚至可以看到体腔之内,什么内脏都没有了,似乎已经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
他忽然想到人间一种名叫冬虫夏草的东西。虫卵沉睡在泥土里,却有无数菌丝钻入它的身体。它无声地尖叫扭动,却无法阻止那些菌丝吞噬它体内的一切器官。直到夏天到了,原本的虫子却再也无法破土,它只剩下了一层空壳。而在它的头上,那些菌丝反而欣欣向荣地生长着,涅槃成那古怪的草药。
这是……蛊么?用鬼的尸体养出来的蛊?
那些从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去哪了?
愆那再一转头,从尸体的空隙间,隐约看出那地面上似乎有刻字。他拨开了一些鬼的尸体,才发现这果真是一个阵法。那些刻下的字符都已经模糊不清,而且不是他已知的任何地狱的文字,只是看上去有些像是阿鼻地狱的文字。
有可能是某种古文体?
愆那蹲下身去查看那些文字,越看就越觉得那些字符似乎有某种催眠一般的效果,看久了就如同蝌蚪一般蠕动起来。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再仔细看,那些文字又变回了最初残破断续的样子。
却在此时,他听到乾达咦了一声。
愆那抬头,发现乾达站在阵法之外,盯着一尊雕塑看。那雕塑是摩耶鬼的样子,六只手舞在空中,每只手都攥着一道法器,猛一看有些像是人间刻画的千手观音的姿态。
“怎么了?”
“这个雕像……好像在看我?”
愆那皱眉,“什么意思?”
“刚才我走到这儿,一抬头,好像看到他的眼珠在慢慢往我这儿转。”
愆那站起身,盯着那雕像看。那眼珠子确实是正对着乾达,可再怎么看也是石头雕铸而成的,不可能动才对。
“你是不是看错了?”
乾达似乎也这么怀疑。但他面上现出几分不安,转头对愆那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愆那知道,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其实他自己也有感觉,刚才降落下来的时候,他周身的鳞片都竖立起来,把外面那层正在消退的罗刹鬼的表皮都撑破了。这里……有种极为肮脏邪恶的感觉。
没错,就算是鬼,也还是能感觉到最可怕的邪恶,也还是会惧怕。
“我们走。”愆那站起身,祭起斩业剑,将乾达拉到剑上。可是他们刚刚升起不久,忽然间只听乾达大叫一声“小心!”便觉得耳后一阵飒然风声,他整个人都被乾达扑倒,从剑上摔下来,掉在砸在几个尸体上。他回头一看,却见一道巨大的石箭插在不远的尸堆中,刚才若是慢了片刻,他的整个胸口便都会被那手臂般粗的箭矢贯穿。
愆那和乾达喘着粗气,惊魂未定。愆那一下子想起来刚才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过一个举着弓箭的疾行鬼,立刻抬头往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那疾行鬼手中的箭果然没有了,而且那双石头雕刻的天灯般的大眼睛,此刻也转向了他们的方向。
怎么回事?
愆那站起身,试探性地往法阵外踏出几步。忽然间左边一阵巨响,耳边是乾达的惊呼,“头上!”
愆那一抬头,便看见一道巨斧凌空劈下。他来不及多想,连忙滚到一边。然而紧接着另一把巨剑又赐了过来。一霎那,愆那附近的巨型石像们似乎都活了过来,而他就如一只小小的蝼蚁,在接连不断落下的庞然攻击中左右支绌,甚至险些被一个巨灵鬼的大脚蹋扁。乾达看得惊心动魄,吓得魂儿都要出窍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喊道,“快过来!到法阵里来!!!”
愆那听到他的喊声,连忙纵身一跃,扑到那尸堆中间。此时正从半空中落下的那柄斧头却在距离他的额头不到一尺的地方静止不动了。
不仅仅是斧头,所有原本活动的雕像都静止不动了。
愆那大口喘息着,冷汗从额角流下。
原来这法阵竟然是进来容易,却出不去的。
乾达连忙冲到他身边,把他从那巨斧之下拉了出来。两个人跌倒在一处,狼狈不堪。
愆那想要推开乾达坐起身来,可是乾达刚要站起身,却忽然听到丁零一声,什么清脆的东西掉到了地面上。
愆那低头,看到是一对铃铛。
一对熟悉的铃铛。
乾达忽然惨白了脸,忙弯腰要捡拾,却被愆那抢先一步一把抓起。
铃铛大约有一枚最大的丸药那么大,上面雕刻着复杂而精致的纹路。每一个红无常的命魂都是独一无二,所以命魂炼就的引魂铃上的这些纹路自然也是独一无二。
而这两颗铃铛上的纹路,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就算让他闭着眼睛,他也能画出来。他将这样东西交给一个他全然信任的人类,而这个人类此时应该在人间的汴梁才对。
愆那整个人似乎也成了石像,唯一在微微颤抖的,是他的手。
乾达脑子里一瞬间也一片空白。
他刚才光顾着拉愆那,把藏在腰里的这东西完全忘记了……
“你……”愆那只说出来一个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乾达忽然间感觉十分害怕,比刚刚进入地狱的时候还要害怕。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挽救一下。什么都行。
“愆那……我……”
愆那的身体抖了一下,他那双已经恢复成澄黄色的眼睛,缓缓抬了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乾达,那里面弥漫着困惑和……恐慌。
“颜非?”
第41章 阿鼻地狱 (16)
“颜非?”
乾达脑子一懵, 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愆那却忽然猛地向前扑过去, 大手钳住了乾达的脖子,那掌心的口已经张开, 一层层尖锐的利齿就卡在乾达的颈动脉上,只要一用力就会血溅三尺。乾达感觉气管被压制, 呼吸困难, 双手用力想要将愆那的手扒开。但暴怒中的愆那却似乎有了神力一般,竟根本无法挣脱开来。
“这东西颜非是绝对不会交给其他人的!!!你把颜非怎么了!!!”
“咳咳……没……放……”乾达由于缺氧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种即将被掐死的恐惧弥漫在他的面容上。愆那知道再继续下去只怕就真的要把人掐死了, 便稍稍放松了手劲,但掌心的利齿却并未离开。愆那的澄黄双瞳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其中又带有一丝惶恐。
看到这铃铛的瞬间,愆那只能想到三种可能。第一种, 颜非将引魂铃交给了乾达。但是以他对颜非的了解,这是绝不可能的。第二种, 颜非出事了……而第三种,似乎比第一种还要不可能,但这些日子来乾达的种种表现, 从说话方式到撒娇的神态,甚至是被骂了以后的委屈表情, 都和颜非如出一辙,再加上他对于地狱种种习俗的生疏和不适应以及对自己和颜非的了解, 却偏偏都指向这一种。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噩梦。
愆那死死盯着乾达, 咬牙切齿问道,“说!你到底把颜非怎么了!”
乾达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忙答道,“我没把他怎么样!是他借给我的!”
“你说谎!颜非绝对不会把这东西借给外人!”乾达的语气变得愈发森冷,那掌心的利齿也陷入皮肤之中,尝到一丝丝鲜血的味道。脖子被咬的痛楚另乾达惊恐地睁大双眼,“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愆那忽然怒吼一声,猛然一下将乾达整个人摔在地上。乾达被摔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他这才知道愆那暴怒起来原来这么可怕,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你到底是谁。”愆那似乎正在努力压制自己内心翻搅的惊涛骇浪,用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到可怕的声音问道。他的头发已经恢复了白色,无风也随着周身涌动的鬼气翻飞不止。他的斩业剑飞到空中,削铁如泥的剑锋遥遥指着乾达的面门。
在这样如死神般的目光笼罩下,乾达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的回答结结巴巴,”我……我是乾达啊!”
愆那的眼神又冷冽了几分,一丝杀意闪过。他忽然大步走到乾达面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仍在一块没有尸体的地面上。然后他一把抓住斩业剑,猛地划开自己的手掌。紫红色的血液顿时如泉般涌出。他用这血在地上迅速划出了一个复杂的法阵,任由伤口在肮脏粗糙的地面上摩挲,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
乾达见一个共情术的法阵迅速在地面上成形,脑中如闪过一道惊雷一般。
共情术成功的瞬间,两人会互相看到对方的七魄。那七魄的样子是无法撒谎的。
乾达站起来想跑,却被愆那猛然扯住了手腕,用剑在他手心也划了一刀,强迫他坐在法阵中,两只流血的手死死拉在一起,另一只手祭起引魂铃,口中已经开始念动咒语。
乾达知道,已经瞒不住了。他闭上眼睛,大声喊道,“别念了……别念了师父!”
愆那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念动咒语的声音也骤然断掉,如同断裂的珠串,那字符凌乱洒落一地,而愆那脸上只剩下一片空白。那澄黄眼睛中骤然有什么崩裂,恍惚的神情另乾达不忍继续看下去。
“……你叫我什么?”
乾达的黑眼睛里不见了平时的自信和魅色,只剩下一片因惶恐而弥漫的泪光,“师父…………我就是颜非啊……”
愆那怔然地盯着他,半晌,忽然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可能,你明明是个寻香鬼,颜非是人……你还是在骗我。”
可是就连乾达也听得出,他的否定更像是想要说服自己。
只怕他早就开始怀疑乾达和颜非之间的关系了,但是他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面对这种可能性。
他不愿意相信,他从小养大的颜非会欺骗他、背叛他。
乾达,或者说是颜非,看着愆那脸上混乱恍然的表情,也不禁流下泪来。他垂下头,不敢再面对师父的眼睛,“你一个月都没有回来,而且酆都又派了新的红无常来,还要收回我手里的渡厄伞和引魂铃。我情急之下就躲了起来。柳玉生收留了我,他似乎知道不少关于酆都的事,还暗示我说他有办法让人进入地狱,所以我就……求他帮忙了。”
柳玉生……
愆那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来是谁,但思绪飞转,他想起来了那个相貌清雅的素衣青年——医仙派的传人。
号称了解六道众生身体奥秘的神秘门派……
”柳玉生说,世间万物其实都是由细小到人眼看不见的微子组成的,但是这些微子的排列有松紧之分。而六道之所以为六道,便是因为微子疏密程度相似的有情或无情众生只能看到彼此,看不到与自己相差太多的,因此自成一道。而地狱道的鬼之所以能附在人身上,是因为鬼的粒子比人类疏散轻盈,所以可以渗透到人的身体中去,而人却不能附到鬼的身上。也就是说,若是能够将人身的粒子弄得比鬼还要疏散轻盈,便有可能附身到鬼的身上了。柳玉生说他一直在研究这种方法,现在已经小有所成,想拿我做个试验。我担心你在地狱出事,就同意了。只不过,还需要找到一个适合我的鬼尸才行,不然也不能成功。”乾达原本以为这些事会很难启齿,但开了个头,后面却越说越顺了,“我威胁达撒摩罗说如果他不帮我去地狱找你,我就把库玛摩罗的事捅得整个襄阳人尽皆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没办法,只好同意了。这具寻香鬼的尸体也是他帮我找来的,好像是被困在等活地狱里某个贫瘠的地方,闻不到香气枯竭而死的,他的血意外地与我的融合得很好,所以……我就在这里了。”
鬼的身体比人的轻,这种说法愆那是知道的,但他从未听说过,竟有方法可以改变人体的疏密程度。这如天方夜谭般的一席话,令他整个脑子都有些发木。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颜非骗了他。
他仍旧拿起引魂铃,冷冷地盯着颜非,“我还是要用共情术。”
颜非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安几乎要把他折磨疯了。半晌,他终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愆那抓起颜非流血的那只手,再次念起咒文。引魂铃在空中旋转,丁零的铃声逐渐化作一团氤氲雾气,将两人笼罩其中。紧紧相贴的掌心中开始升起一种酥麻的奇异触觉,那掌心的血也似乎正在试图钻入对方的身体中,蠢蠢欲动着。
愆那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邈邈然包裹过来,像一团温柔的火焰,融化着他身上披挂了上千年的坚冰。愆那心中一片迟钝的痛楚缓缓弥散开来,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点也不令他意外的景象。
那有些虚幻的、如烈火中诞生的精灵般的红衣人,那张足以用祸水来形容的漂亮人类面容,都是再熟悉不过的。
一霎那,愆那中止了共情术,甚至没有试图与颜非的七魄相容。他猛然站起身,后退了几步,骤然感觉自己是那样肮脏恶心。
他竟然与颜非,与自己一手从小带大的徒弟,做出了……
想到自己那时如何在颜非的身|下放肆地呻|吟扭|动的种种不堪,愆那猛地弯腰一阵干呕。
颜非完全吓傻了,他慌忙跑到愆那身边,想要去帮师父顺气。可是愆那猛地将他的手打开了,仿佛在嫌恶他的碰触一般。
颜非心中一阵绞痛。
”师父……“
”你还有脸叫我师父!”愆那目眦欲裂地大吼着,也不知是因为呕吐还是因为心痛而溢满眼眶的泪水另颜非一时僵在远处。
他从没见师父哭过,哪怕是受了再重的伤。
愆那死死地盯着他,眼泪从眼角滑下的同时,他却笑了起来,那笑声听起来却破碎零落。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摇着头,用不稳的声音问道,“我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让你费尽心思用这种方法背叛我……羞辱我?上自己的师父,是不是很好玩?”
颜非的眼泪也再次滑下,他听着愆那自虐一般的质问,只觉得胸口像在被凌迟一般。他用力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师父!”
愆那用力抹干自己的眼泪,狠狠地望着对面那曾经那么听话那么可爱、那么令他心安,现在却捅了他继希瓦摩罗死后最狠的一刀的青年。他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另颜非恨他至此。
”我自问这十年来待你不薄,你却如此恨我么?!”
“我不是恨你!我怎么可能恨你啊!”
“那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愆那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他举起斩业剑一剑刺来,但那剑锋终究只是停在颜非额头前一寸,剑气在他眉心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他终究下不了手,即使这个孽畜做出这样的事来,他还是下不了手。
颜非怔怔看着他,布满泪痕的脸上,尽是凄然。他闭上眼睛,放弃一般说道,“在你眼里我永远只是个小孩,你从来不会用你看乾达的方式看我。”
愆那手中的剑抖了一下。
颜非再次睁开漆黑的双瞳,痴痴地望向他的师父,“我跟着你长大,我一直试着追上你,可是你总是把我留在后面。我已经那么努力了,可是你都看不见。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不是你徒弟的人,是不是你就可以看见我?”
愆那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听到这样一段话。
确实,在他眼里,就算颜非已经十八岁了,他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当初颜非告诉他自己想成为红无常的时候,自己最初也只当他是一时兴起,也没多想为什么他想要成为红无常。这些年他在人间和地狱来来回回,有时候一走就是几个月,颜非从没有过半句抱怨。他的颜非一直是那么懂事那么听话,那么令他骄傲的孩子,却从来没有真正停驻一下,真正地看一看这个已经陪伴了他十年的人,真正地去了解那个已经不再是孩子的青年。
不再顾忌指着额头的剑锋,颜非往前走了一步。愆那大惊之下连忙后退一步,喝道,“你别动!”
颜非却不管不顾地盯着他,那眼神中的执着和迷恋浓烈到吓人的地步,“师父,你问我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想要得到你,完完全全地拥有你,你明白了吗?”
愆那的眼睛瞪大了,那宣言中纯粹的占有欲令他握剑的手腕都开始发软。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颜非对他产生了异样的心思?他只道那孩子十分依赖自己,却没想到……
“畜生!我是你师父!”
“那又如何!你不是鬼吗?!你不是来自地狱吗?!为什么要在乎人间那些道德伦|常?!”
颜非大声地质问着,步步紧逼。愆那已经退到了法阵的边缘,若是再出去一步,四周那些石像便又会活过来了。
仿佛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愆那忽然怒喝一声,猛然将剑插入地下坚硬的岩石中。一道沛然鬼气顺着地面飒然散开,颜非只觉得扑面一股劲风,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几具鬼尸身上,喉头一阵腥甜,一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眼见颜非受了内伤,愆那一瞬间有些后悔。可是整个身体却像是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竟然是在这种时候……
忽然间,趴在尸体上的颜非的肩膀忽然抖动起来,渐渐地从他喉咙深处析出一串支离破碎的笑声。他慢慢直起身体,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迹,低着头问道,“师父,你想我死吗?”
第42章 阿鼻地狱 (17)
“师父, 你想我死么?”颜非轻轻地问道。
愆那死死瞪着颜非, 脑子里一片纷乱。他当然不希望颜非死,可是滔天的怒火令他没办法说出这句话。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那个他待之如亲子的徒弟,如今却令他根本就不认识了。
愆那盯着颜非的眼神那样冰冷, 沉沉的死寂后面却弥漫着无尽的纠结和失望, “从今以后,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徒弟!”
颜非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 却没有再说什么。一层死寂般的颓然弥漫在他身上, 平日里缭绕在眉目间的汤汤魅色也变作苍白。两个人遥遥相对着,沉默着, 明明互相都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此时却无话可说。
愆那将斩业剑插回身体中, 用手轻轻按着额头两侧,想要缓解那几乎要冲破脑仁的头疼。他深深呼吸, 令自己冷静下来。
不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离开这个奇怪的陷阱。
他蹲下身去查看那地上篆刻出的字符,可是偏偏无法静下心来, 思绪如一团乱麻,什么都看不进去。他烦躁地闭上眼睛, 默念长生术中可以用来凝神静气的口诀,
愆那想要逃, 可是却偏偏和这个小畜生困在这里,哪也去不了。
念了几遍, 总算稍稍定下心来。愆那仔细端详着那些字符。他从诞生在血池中到如今也不过一千五百岁,像这样古老的阿鼻地狱文字根本难以识别。他费尽心思也只认出了一部分断断续续的词句,依稀是说一种叫做婴蛊的鬼。这种鬼与别的鬼不同,不是从血池中诞生的,而是用人的命魂和鬼的身体养出来的。
愆那在地狱中活了这么久,从未听说过婴魃这种鬼。地狱中所有鬼都是血池中诞生的,若是生在血池之外的鬼卵便会立刻被过高或过冷的气温杀死,根本不可能孵化。然而他看着那些鬼尸巨大的肚子,还有那些虽然肚子瘪了但下|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撑开撕裂过的尸体,隐约有了猜测。
难道这些尸体,就是用来养婴蛊的?
却在此时,他注意到颜非附近的一具刀劳鬼的尸体有异状。那鼓起来的肚子似乎正在不断蠕动着,已经被撑得很薄的肚皮此时更是如一层粘膜一般,隐约可见里面某种黑色的东西在不断扭动挣扎,似乎想要脱出禁锢一般。那具尸体也因此仿佛忽然有了生命,痉挛一般颤抖起来。
“小心!”愆那冲过去一把将颜非拽开。他们刚刚退开几步,便听到噗嗤几声血肉被撕裂的声响。那手脚都被砍掉了的刀劳鬼下|体不断涌出某些黑色的肉块和浓稠的大约是残血的黑水。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至,逼得愆那用手臂掩住了口鼻。
就在那腐败的身体中,有一个东西蠕动着、扭摆着、一点一点爬了出来。猛地一看,那似乎是一个全身都是内脏尸块的人类婴孩,但马上就会发现种种的诡异和不对劲。那婴孩的身体如一团泥巴,太软了。他爬行的姿态不像是人类,倒像是蛞蝓一样整个身体贴在地上蠕动向前。它的四肢关节都扭向了错误的方向,似乎随时都会缩回身体中去。它的头的形状也颤颤巍巍的,完全没有固定住,如果冻一般。
它身上挂着一截那刀劳鬼的肠子,无声无息地爬了几尺,忽然间整个脑袋用不可能的姿势翻转了过来,倒着看向愆那与颜非。那鼓鼓囊囊的眼睛倏然睁开,里面却不是眼珠,而是一簇簇不断蠕动的触手。它没有哭,而是不停转动着脑袋,似乎正用那些触手好奇地“看”着他们。
愆那咽了口唾液,不确定这东西是敌是友。他稍稍挡在颜非身前,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来盯着那婴蛊,心里盘算着是否要一剑结果了它。但若它就和普通的鬼和人类一样,初生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倒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然而就在此时,那婴儿忽然大大地张开口,用一种不和比例的方式不停长大,从那黑洞一般的喉咙中,发出一串尖锐到几乎刺穿耳膜的啼哭。
这啼哭仿若寂静空间中一道惊天的闪电,骤然间就响彻了整个寂静的空间。愆那皱起眉头,虽说婴孩啼哭是正常的,但看到这么个东西用这么扭曲的方式啼哭也实在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象,只怕若是年轻一点的鬼看了都要做噩梦。此时他听到身后的颜非说,“这是……婴蛊?”
愆那一愣,微微侧头问,“你怎么知道?”
“扶灯记上写过这东西……”颜非的声音似乎有些紧张,“师父,快点杀了它!”
“扶灯记?!你怎么会知道扶灯记?!”愆那不敢置信地回头。那黑绳地狱的禁书连他都没看过,这小子又是什么时候……
颜非骤然一挥袖,一只小小的只有巴掌那么大的伞滑入他掌心。他一甩手,那伞以惊人的速度变大,上面素底红花,扭曲的彼岸花瓣似乎在不断变换扭曲。颜非飒然将伞张开,那伞的边缘极为锋利,每一支伞骨都如尖锐的刀子一般突出,他冲向那婴蛊,高高举起手中红伞向下一砍。那伞的边缘利落地切断了婴蛊那软趴趴的头颅,哭声也戛然而止。
从断裂的脖子中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散发着酸液腐蚀的热气,所过之处的尸体也都如同被烧灼一般嘶嘶冒烟。无数小白虫也争相从那断颈和断头中涌出,四散钻入其它的尸体之中。
颜非手中的渡厄伞也沾上了那血迹,好在那伞本身沾水不湿,也不怕刀斧水火的淹煎,所以颜非在手中转了几下那些黑血便被甩了出去。然而颜非面上的表情极是不妥,仍旧戒备地盯着那婴尸。
却见那婴蛊尸体扭动了一下,忽然间,从那没了头颅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生长。惨白的颜色如吹了气一般迅速变大,竟又隐约是个人头的样子。只是这一次的头上连眼睛鼻子的地方都不太对了,眼睛一只长在额头上,另一只却跑到了左脸颊上,鼻子也像是随便拼接上了一般。而那张畸形的嘴,却似乎扭曲成了一个邪恶的微笑。
即便地狱中的鬼生命力极强,也从未见过有被砍了头还能重新长出来的……
然而更加骇人的事情发生了,那断掉的头也在地上滚动起来,断颈的地方有不少白色的纤维一般的东西迅速扭曲缠绕到一起,隐约形成了脊柱的形状……
愆那立刻举剑砍了过去,一剑还不够,他将那脑袋削成了一滩肉泥,只怕剁得比包子的肉馅还要细。然而就算如此,那摊肉泥中也立刻就生出了不少类似的白色细丝,开始迅速相互编织缠绕。
“果然不行……”颜非拉住他的手腕,道,“看来就算是青红无常的法器也没办法杀死它们,越杀反而会越多!”
愆那骇然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不是鬼也不是人,是被炼出来的邪物。可是……他们为什么要……”
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到另外一声类似的婴啼,从原本寂静的黑暗中传来。一霎那,愆那背后的鳞片全都竖了起来。
紧接着又是一声。声声婴啼从四面八方传来,已经辨不清方向和数量,回声又将之无限放大,一时竟轰隆隆如魔音穿耳,令人头脑中都在隐隐作痛。那些哭声显然在迅速逼近,如即将倾覆而下的海啸,弥漫在四周那些高大狰狞的百鬼雕像之间,愈发令人恐惧。
很快,愆那便看到距离他们很近的铁爪鬼的肩膀上,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隐约是一个抱着膝盖的小孩的样子。然后,又有第二个“小孩”出现在那雕像的头顶上。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几乎是片刻的功夫,周围雕塑的身上便密密麻麻蹲满了婴孩。它们长着一双双位置错误,且拥挤着触手的眼睛团团将愆那和颜非包围,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饥饿和恶意。
看来,这都是被地上那被愆那和颜非“斩杀”了的婴蛊叫来的。
愆那冷声问,“这东西吃鬼么?”
颜非道,“什么都吃。它们的生命力超过六道之中任何一道,胃口也超过任何一道。”
此时地上那长出新头的婴蛊已经对着他们裂开嘴,露出完全不属于婴孩的数层蔓延到喉咙深处的尖锐獠牙。它嘶叫一声便冲着离它较近的颜非扑过去。颜非举起渡厄伞来挡,但那东西的速度出奇地块,下一瞬竟然顺着伞面爬到边缘一下子就跳到了颜非身上。那软趴趴的身体遍布粘液,如蛇一般缠住了颜非,张开嘴便向着颜非的脖子咬了下去,然后便如水蛭一般吸附住。颜非顿时感到一股烧灼的剧痛在脖子上炸开,不仅惨呼一声,却无论如何都甩不掉那又粘又滑的东西。
忽然间脖子上一股大力,那婴蛊被硬生生扯了下来,带下来脖子上一大片皮肤,顿时血流如注。愆那一把将那婴蛊甩到附近的石像腿上,将那软趴趴的东西摔得四分五裂。然后便慌忙冲过来,用手死死按住颜非的脖子,同时另一只手疾点附近的穴位稍稍减缓血液流势,眼睛里面全都是来不及掩饰的担忧。
颜非见他如此,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师父……到底还是关心他的……
只是这关心,是否只是习惯呢?
以寻香鬼的体质,这伤虽然看着吓人,但还不至于伤害到性命。愆那一把撕下一块干幔上的布料用来堵住颜非的血液,一面环视着四周,低声问,“你还能说话么?”
“能……”
“扶灯记里这东西有没有什么降服的办法?”
“它们只怕天庭的火。”
天庭的火……这会儿上哪去找天庭的火?
颜非顿了顿说,“这东西最初是被天道中的毁灭之神湿婆创造出来的,是用来炼制一种丹药用的。谁若是吃了这丹药,就可以在不失去命魂的情况下摆脱六道轮回,获得永恒的解脱。但由于炼制的方法太过残暴,所以后来所有的婴蛊都被另外两位上古神明毁去了。”
长生不老药,这东西在每一道都有传说。在人间人们总相信神仙是长生不老的,但他们不知道天道也只是六道之一,天人虽然寿命长达数劫,却终究有穷尽的时候。到那时天人会现天人五衰相,赢来不可逆转的死亡。所以其实神仙也和人一样,在追寻逃离死亡的方法。毕竟一旦失去仙身,下一世还不知道会轮回到哪一道去。
尤其是天人享尽了福报,却没有多少积攒善业的机会,从天人直堕地狱都是有可能的。
从古至今六道众生孜孜不倦地寻找着永生的方法,很多人相信通过修炼成佛可以摆脱六道轮回,也有人相信得了道可以摆脱轮回。但那终究太虚无缥缈,而且只会发生在死亡之后。死后七魄和天地二魂都散了,只剩下一个命魂,跟原本的那个“人”或“仙”也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谁又知道那孤零零的一道命魂是不是真的去了一个所谓的极乐世界呢?
然而现在,颜非却说在扶灯记里真的有关于长生不老药的记载,而且竟然是用这么恶心的东西炼成。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为什么阿鼻地狱要养这些东西?
难道是那阿奢尼王想要长生不老?
可这和酆都又有什么关系?
隐隐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什么极为关键的东西,可是目前的情况却不允许他多想。他们必须想办法离开这儿,不然这成千上万的婴蛊只怕都是饿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如果一拥而上,他们只怕难以活命。
他不能让颜非和他一起死在这种鬼地方。
正打算着祭起斩业剑拼一把,带着颜非从那百鬼雕像之间冲出去。忽然间从远处的黑暗中升起一团红光。那如人间傍晚的霞彩般彤然绝美的光色,还有那骤然弥漫在四面八方的清圣之气,是绝对不属于地狱的。
倏忽间,那清圣之气愈发浓烈,浓烈到另愆那周身有种灼烧之感的地步。同时一道金红莲花如烟花般倏忽绽放在穹顶之中,极为炫目的光色中所有婴蛊忽然尖叫起来,如潮水一般四散奔逃。
那煌煌火光映照在愆那澄黄的瞳孔中,流转着融化的琥珀般的色彩。
“天庭之火……钵昙摩华。”
他们要找的人,终于出现了。
第43章 阿鼻地狱 (18)
那道圣火红莲迅速合拢, 仿佛另空气都燃烧起来的热度也逐渐散却。伴随着钵昙摩华的余光沉寂, 一阵幽魅飘渺的铃声自远及近,有节律地响着。
通常逃到人间的鬼怪听到这铃声, 便知道这是青红无常来了。
从那两尊巨大的石像之间的黑暗中,缓缓析出一个明艳的身影。那是一个雌性罗刹鬼, 她的面容冶艳姣美, 红发如燃烧的火焰般在身后飞舞,比雄性罗刹鬼要小一些的角上缀着精致的银色装饰。红裙飘逸轻盈, 比人间寻常女子的装束大胆不少, 领口大大开着,露出肩颈的大片皮肤。宽宽的腰带束出不盈一握的细腰, 那红裙下赤裸的双足上都系着小小的银铃。
这便是库玛摩罗的鬼身。
愆那与库玛很难说算不算朋友,两个人性情不和, 一见面就会相互奚落,但因为达撒与库玛的关系, 所以交情也算是有一些。
虽说吵嘴,但毕竟互相没有存什么利用之心,在鬼的世界里也算是单纯到不可思议的关系了。如今知道她就是造成襄阳一连串惨案的人, 愆那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库玛轻轻将自己的渡厄伞靠在肩头撑着,从微微上挑的眼角斜觑着他们两人, 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道, “愆那摩罗,你这又是何必。我以前说你死脑筋, 如今看来你竟不是死脑筋,而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这事,原本跟你也没太大关系,何苦来哉?”
愆那握紧斩业剑,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钵昙摩华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你能找到这儿来,心里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酆都让你这么做的,钵昙摩华也是他们给你的。”愆那的眉头紧紧皱着,“他们让你去杀人,但是又不能说是他们指使的。你是他们的刀子和替罪羊。”
库玛幽幽望着他,没有说话。
愆那眼中泻出一丝愤怒,“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事?你有想过达撒么?你是红无常啊,你忘了我们曾经立下过的保护人间的誓言了么!”
“哈哈哈哈!誓言?”库玛尖锐的笑声里全是讽刺,“我们是鬼啊?为什么要保护人间?我们连自己的世界都保护不好。那些人和我们有什么分别,凭什么他们就能占据着那么好的世界?”
“他们没有造作你我做过的那些恶业!”
“恶业?我最后一世的父亲二十多年对我不理不睬,不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讨好他,在战场上为他拼命,得到的永远是奚落和冷眼,只因为他讨厌我死去的母亲。我是他的亲儿子,可是他不曾为我过过一次生辰,不曾摸过我的头,没有夸赞过我半句,甚至都没有对我笑过。我十二岁那年差点病死,他连一次都没有看望过我。他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其他的子女,偏偏只有我在他眼里是透明的,只有遇到去敌国出使那种送命的差事他才会想到我。人人都说我是尊贵的王子,却不知道我连寻常家里的孩子都不如,因为我连父母都没有。
我本来打算放弃了,他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改变。可是这时候他却偏偏开始对我好了。他开始夸我做事认真谨慎,会传我陪他一起游猎了,也会与我商量一些国事。你知不知道那种原本以为今生无望的东西突然得到时的欣喜若狂?我想要的不过是平常的父爱而已,这其他人都有的东西,对我来说却难如登天。就当我以为我终于梦想成真了的时候,却发现他忽然的示好,不过是在觊觎我的妻,想要借着亲近我的机会接近霸占她……我的妻子因为不堪受辱自尽,就连那一世唯一能给我安慰的人,他也夺走了。这样的禽兽,难道不该杀吗?
难道他生我我便不能恨他?又不是我让他生我的?”
库玛说着,她的视线却似乎变得空洞茫然,她的神情也在随着诉说改变着,一霎那她的表情不像是平日里那个冶艳如花言语尖锐的罗刹女,倒像是个人类男子充满孤寂、寥落和憎恨的神态。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仿佛变回了前生那个境遇悲惨的王子,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这似乎不是很正常。
前生的事不论再怎么悲惨也已经隔着一道生死,就算知道了也像是糊着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气,不可能有这种如临其境的鲜明感受。更何况她在地狱里也渡过了那么久的时光,之前成为红无常在孽镜台照到自己前世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激动。而现在她这种情绪波动的激烈程度,倒像是在回忆不久前发生的事一样。
难道……她有了那一世的记忆?
知道前世和真的拥有前世的记忆是截然不同的。只是知道的话就如同在看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书,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但拥有记忆的话,便会将已经发生过的事一遍一遍在脑中重新经历,引起当时曾有过的种种真切的情感,甚至混淆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是前世的延续,因此比仅仅知道或看见要强烈复杂得多。但他们作为鬼重生在地狱中之前定然也和所有其他的生灵一样喝过孟婆汤,忘却了一切,怎么可能有前世的记忆呢?
库玛微微垂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此时此刻,变回了那总是语调轻盈的样子,“你说,如果一对父母不爱他们的孩子,为什么还要生下来呢?如果爱这东西不能勉强,那么总可以选择不要生吧?”
“所以你就借着钵昙摩华的力量去诱导迷惑那些人类,让他们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你可知你这是害他们跟你一样来生投生地狱!”
“那又如何。那些死人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我现在只恨我自己当年心软,没有真的杀了那个禽兽。”
愆那知道现在的库玛已经混淆了自己的今生和前世,再加上她之前几次附身人间婴尸的过程中也遇到过不少被家人冷落虐待遗弃的情况,所以情绪愈发激动了。她现在正处在很多青无常和红无常都曾经过的一个濒临崩溃的节点上,太多不好的记忆淤积在她的灵识深处,令她对一切都产生了质疑和憎恨。
要是处理不好,她可能会和很多已经灰飞烟灭的青红无常那样,走上毁灭一切的绝路。
松开斩业剑,任那剑被连接着身体的血脉牵着漂浮在空中,双手放在身前展现自己毫无恶意。他试探着走近库玛摩罗,努力将声音放轻,“库玛,你是怎么得到前世的记忆的?”
库玛摩罗勾起涂抹着鲜红口脂的唇角,“你猜到了?呵呵,你大概不会想到,如果你真正的回想起自己的前世,会对你造成多大的影响。”
“库玛,你现在脑子很乱,我理解。你只是分辨不清自己现在的身份了。让我带你回到达撒摩罗身边,把钵昙摩华交出去,我和达撒会向韩子通求情的。”
“哈哈哈,然后呢?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他们本就是想要利用我去做那些他们神仙不屑于做的肮脏交易,现在我身份已经被你捅破了,自然是要被灭口,好将所有事推到我头上。愆那,我已经回不去了。”她说着,背后忽然开始散发出阵阵彤红的光芒,一丝丝清圣之气化作炙热的风吹在愆那脸上,令他警觉起来。他暗暗催动斩业剑,死死盯着她道,“库玛!达撒摩罗就在这宫外,他一直在找你!”
库玛却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现在离开这里,我可以放过你们。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库玛!”
话音刚落,库玛手中的渡厄伞已经旋转起来,那伞上弯曲的曼珠沙华花瓣便仿佛有生命一般跟着旋转变化起来,伴随着伞柄上两枚引魂铃摇曳出幽眇惑人的音律。愆那也立时双手结印念动咒文,斩业剑上燃起青色火光,浩然剑气向着那伞上散发的魔魅之气奔涌过去。
两道力量撞击在一处,一圈圈的气流如涟漪般迅速横扫整个地宫。
愆那觉得白光一闪,一时间难以睁开眼睛。他用手臂遮挡了片刻,再放下来的瞬间却惊觉自己在一个似乎是人类的房间里。
那似乎是一间公子哥的书房,墙壁书架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全都是大学中庸礼记这样的大书。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遥遥听见了打更的人敲了三下梆子,但那宽大的桌案上尚且点着一只红烛,已经烧得超过了一半,烛泪如血一般堆在烛台上。那书案前坐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的男孩,被那桌子衬得愈发瘦小。他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乐府诗集,小脑袋却在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嘴角有口水流了出来,显然是困得不行了。
看着他的样子,愆那便想起颜非小时候,夜里撑着背诵自己教给他的那些内功心法口诀时也是这副样子。心中刚刚觉得柔软了些,又在奇怪自己怎么在此地,却忽然听到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端着一碗糖梨水走了进来。她径直走过愆那身边,就像是没看见他一样,来到那桌案面前。一看男孩在打瞌睡,那妇人原本脸上的笑意全都没了,用力地把晚往桌上一放,径直走过去抓着那孩子照着脑袋就扇了一巴掌。那男孩朦朦胧胧被打醒,一看见妇女,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娘?“
”让你背个诗你还给我偷懒!你看看人家李家的阿建!人家都会背三百首唐诗了!你再看看你!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再过几个月就是童子试了!你要是中不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妇人一边骂着一边死命打着男童的屁股,打得那男孩大声哭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妇人骂够了,才把糖梨水往孩子面前一戳,“赶紧喝!喝完了继续背!背不下来别想睡觉!”
男童刚刚哭得太厉害,并不想喝,但是紧接着就又被妇人扇了一耳光,“老娘辛辛苦苦给你熬的,不知道感恩还挑挑拣拣,你个不孝子!”吓得男孩只好一边抽噎着一边往嘴巴里面塞梨,那边哭边吃的样子叫人看了心都碎了,可偏偏那妇人无动于衷。她竟然找了条绳子来,将男孩的头发散开,一头系在头发上,另一头拴在身后书架的架子上。这样的话只要男童一低头睡觉,马上就会被拉扯头皮痛醒。
”别怪娘狠,娘都是为你好。”那妇人拍了拍男童遍布泪痕的脸,端起碗回房睡觉去了。
愆那看着这场景,隐约明白这是哪里了。
这是库玛摩罗曾经进入过的那些杀死了父母的人的梦境。
库玛是想要将他困在此地!
那颜非呢?她会不会对他不利?
他忙转身出门。可是一拉开门,外面却是阳光灿烂。一道矮矮的院墙上,趴着刚才那个挑灯夜读的七岁孩子,一脸羡慕地看着隔壁的两个童子在玩陀螺。他看了一会儿,用一种不属于孩子的表情叹了口气,从梯子上跳下来,坐回院子里的槐树下,拿起地面上的论语读着。然而若是走得近些,便能看到那论语里面套着另一本书,原来是本崔莺莺传。他托着脸颊,咬着嘴唇,看得入神。却没看见身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高中年人走近了。
“你在看什么“
男童吓得书掉在了地上,连忙爬起来,”爹!我在看论语!”
中年男人见他神色慌张,便将书捡了起来,一下就看见了夹在论语里的另一本书。那原本尚算平和的脸突然就变得横眉立目,比最凶恶的夜叉还要恐怖的怒色。他一把将那崔莺莺传摔在地上,一脚就揣在男童肚子上,“不学好的畜生!童子试就要到了,你还敢看杂书!看我不揍死你!”说完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凶狠程度不像在打自己的骨肉,倒像是在打自己的仇人。那孩子抱着头在地上打滚,连连哭着求饶,“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那中年人打得累了,便又低头将所谓的杂书捡起来,撕了个粉碎,一边撕一边骂道,“你爹我没出息屡考不中,咱家就指望着你了。我养你这么大,供你吃穿给你请先生,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我告诉你,这次童子试你要是不中,你也不用回来见我了,自己找块石头撞死!”
那孩子眼中漫溢的痛苦和绝望,还有愈见浓烈的憎恨,令人看了心惊不已。这大概便是那弑亲的凶手中年龄最小的那个神童,后来他用耗子药把自己的父母毒死了。
谁能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会恨自己的双亲到这个地步。
愆那一转身,发现场景又一次转变。眼前的人他是认识的,就是在那襄阳提刑司大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苏良娣。
她正满面怒容地冲进一间屋子,那炕上有两个抱在一起行苟且之事的男女,见她冲进来都是一脸惊慌。苏良娣满面泪痕,嘴唇颤抖,指着那男人喊道,“刘洵!你这个畜生!你不是人!“
那男人原本还是一脸的惊惶愧疚,可是被她这样一骂,反而瞪起眼睛,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仿佛对于自己的赤裸毫无羞耻之心。他人高马大,却一脸混样,步步逼近苏良娣狠狠问,”臭娘们,你敢骂我?!”
苏良娣狠狠地瞪着他,“你是王八蛋!你当初娶我的时候怎么说的?!你全都忘了?!”
谁想到那刘洵却猛然举起手一巴掌扇到苏良娣面上,她脚下一个踉跄,一下子便跌倒在地,白皙的面颊也肿了起来。那刘洵指着她大骂道,”在床上跟个死鱼一样,我早他妈烦了你了。你还敢骂我?!“说着便又狠狠往苏良娣肚子上踢了两脚。苏良娣死死护着肚子,不停尖叫着,脸上带着一些不敢置信瞪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的裙摆下开始有嫣红渗出。
原来她竟怀着孩子。
这就是苏良娣忽然回了娘家的原因。她的丈夫对她不忠,还打她,打得她连孩子都没有了。
扎眼之间,脸色惨白的苏良娣背着包袱,推开了襄阳娘家的家门。刚刚踏进去,却见炕上一个正在纳鞋底的满脸褶子弓腰驼背的白发老妪瞪着她,狐疑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苏良娣垂下眼睛,轻轻叫了声,“娘。”
老妪往她身后看了看,“姑爷呢?”
“我自己回来的。我想在家住一阵。”
老妪一听,忽然就劈头盖脸骂起来,“你个赔钱货!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姑爷的事被人家赶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托人给你找了这么门好亲事!你怎么这么不省心!”
苏良娣眼睛中闪着泪光,却忽然笑了,“好亲事?哈哈哈哈……当初我明明和水哥相爱的,你却嫌弃他是个商人的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我们拆散了,非要我嫁给刘洵那个畜生!你知不知道他背着我在外面偷人!”
“混账!身为女人怎么能骂自己的丈夫!纵然丈夫有天大的错,忍一忍就过去了。再说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稀奇,你瞎闹什么!闹到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要是这事传出去,你娘我还要不要见人了?!还不快点回去,求求你丈夫原谅你!”
苏良娣愣住了。她大概万万没想到,就算是这种时候,她娘竟然还是向着外人的。
她怎么都不问问自己,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连孩子都没有了?
苏良娣凄然地问了她娘一句,“娘,你就不心疼我么?”
那丁婆婆无所谓地嗤笑一声,低头继续做自己手里的活,“多大个人了,还撒什么娇。你要是想住两天也行,不过后天你必须回去。在家也别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多长点眼干点活,知道了么?”
类似的场景又出现了好几个,来自不同人的梦境,每个人和他们的父母都是仇敌一般的关系。那些父母嘴里说着“都是为你好”,说着“我们爱你才管你”,做得却都是为他们自己好的事,丝毫也看不见有什么心疼和爱的地方。他们看不见孩子内心一点点积累的痛苦和黑暗,也看不见一点点走向极端的痛苦灵魂。
愆那忽然想起来白无常谢雨城说过,这些被杀死的父母的命魂都失踪了。
他又想起来,养婴蛊需要的是人的命魂和鬼的尸体……
难道说……
愆那打了个寒颤。如果这事是酆都授意的,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些被亲子杀死的父母的命魂?为什么要养婴蛊?是谁想要长生不老?
看谢雨城那讳莫如深的样子,难不成……这事甚至与天庭有关?
第44章 倒v结束章节:阿鼻地狱 (19)
愆那席地而坐, 闭上眼睛, 运起封灵决。这道咒术是青无常们专门用来防范红无常的,可以用来封闭灵识, 将探入脑中的红无常意识强行推出。然而弊端是若是红无常的力量太强大,远远超过自身的话, 那么不仅成功不了, 还有可能另红无常入侵到更深的意识中去。
愆那之前不太想用,是因为他知道库玛有钵昙摩华加持, 自己多半不能成功。但是现在他不知道现实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库玛会对颜非做什么,所以也顾不上这些担忧了。他以剑指按在自己眉心, 尖锐的指甲将皮肤刺破,一阵酥麻的疼痛从额头上蔓延开来。脑海中翻腾的思绪逐渐随着咒术的流转沉淀, 四周原本嘈杂的来自不同人记忆的声音也随之逐渐消散。愆那等了一会儿,等到身边只剩下一片寂静, 才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陌生又熟悉。
悠长曲折的回廊,颜色鲜明透亮的图案蔓延在椽柱上蔓延。那清寂的庭院里植着几根残竹、几片芭蕉, 石阶上苔痕苍翠,爬着几只蜗牛。
大约是清明前后的雨, 从回廊的檐角淅淅沥沥地滴淌下来,带着水汽的清冷味道和着细细的雨丝扑在脸上, 沾湿了身上穿着的淡绿色圆领袍。愆那发觉自己趴在栏杆上,似乎之前在打瞌睡一样。他微微直起身, 抬起自己的手,手指修长,没什么茧子,显然不曾习武。他低下头,从檐外地面上的水坑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张尚算清秀的少年面容,眼角微微下垂看上去有些忧郁,只是右脸上一块显眼的青色胎记。
愆那想起了这张脸。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用过的一具人身,名叫张华驰,是一位当朝重臣名门家里的庶子。而他此时所在,便是长安的右安府。
忽然间,三百年前的往事像是断了闸一般倾泻而下。那些原本已经尘封的记忆一瞬间又变得如在眼前般鲜明。一时间有些迷惑,不甚确定自己是谁。
是……张华驰?
张家如隐形人一般的三少爷?
看着掉落在地上额书卷,他蓦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今天一过便是十八岁了。
那……愆那、檀阳子、青无常、酆都、地狱……难道只是一个梦境?
可是不对啊,那一切都那么真实。而且现在,他仿佛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似的,心中骤然升起一阵惶恐。
虽然是他的生日,但府中人却大都忘了。张华驰也乐得清静,不用去跟大夫人请安,也不用跟亲戚或者府中有些身份的下人应酬。他娘原是府中下人,被他爹看上收入房内,虽然做了妾室却也闷闷不乐,巴不得没有他这个儿子。据说他被生出来后其实就被他娘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企图摔死他。原本他也确实断了气,可后来莫名其妙地又活了。
因他脸上那胎记有碍观瞻,就连他爹也不太喜欢这个儿子,拨给他伺候的下人比他的二哥少许多。下人们也都并不喜欢这个少言寡语的三少爷,背地里说他长得像鬼吓人,性子也阴沉得跟鬼一样,还说他明明死过一次又复活,说不定真的是个鬼。之前为他定下亲的那户人家的女儿听说了他的容貌和身世,死活都不要嫁给他,宁愿跟一个穷书生私奔,令他更是沦为了整个长安的笑柄。
张华驰小时候还常常因为听到的流言蜚语而伤心难过,跑去找母亲哭诉,结果母亲不但不安慰,反而冷笑一声道,“你可不就是个丑八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此以往,他也就不再去主动和母亲讲话,最多是每日请一次安便罢了。
不过这世上还是有一个在乎他的人的。
这个人此时正穿着雍容华贵的常服踏入院来。他的容颜俊美非常,身形挺拔如松,气质高傲尊贵。他一进来,这原本有些寥落的院子也忽然蓬荜生辉,亮眼起来。
张华驰心中悸动,却也还记得谨慎守礼地下拜,“拜见太子。”
来人便是当朝太子。张华驰的父亲是东宫侍从官,是太子的老师之一,常常因直言上谏而另太子不悦,但父亲那股子固执劲儿就跟牛一样,立了志要当一个忠贞耿直救主上于享乐的谏臣,根本不管太子在想什么,有时候还会跟着其他几个太傅一起跟皇帝打小报告。
不过奇怪的是,太子虽然厌恶张华驰的父亲,但却不讨厌他。张太傅本是前朝降臣,又颇受皇帝器重,在几年前便遵照皇令送与太子年纪相仿的二子入宫伴读,也算是将自己的爱子作为质子放在皇帝手里表忠心的意思。后来二哥却染了重病,一时被送回家调养,张太傅又不希望伴读这个位子被别家顶替,无奈下便暂时让张华驰来代替一阵,只是让他平日里低着头不要让太多人看到他脸上的痕迹便是。张华驰原本还担心自己的相貌会另太子不快,却没想到太子对他一向十分温柔,两个人偶然间闲谈,彼此竟然很投契,甚至成了朋友。
一向被人说喜怒无常的太子在张华驰眼里却不过是个被生错了地方、喜欢逍遥自在却被强行困于深宫的年轻人而已。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那种关系的?
似乎就是称心死后不久。
太子那段时间非常宠爱一名叫称心的乐官,另朝野议论纷纷。包括父亲在内的一众太傅以“龙阳之好乃违逆天地伦常的龌龊之事”为由告诉了皇帝,皇帝一怒之下便将称心杀了。
太子非常伤心,终日将自己关在东宫泡在酒坛子里浑浑噩噩度日。父亲知道张华驰和太子关系还不错,就把他带进宫让他去劝导太子一番,让太子快点洗心革面振作起来。否则若是传到了皇帝耳中,又要惹来一场风波。
但张华驰其实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叹了口气,在太子身边坐下来,陪他喝了几壶酒而已。那天太子在张华驰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多么思念称心。张华驰听着竟有些羡慕,若是有个人也能这样喜欢他就好了。
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话一样,太子忽然直起身,抓着他的肩膀怔怔看着他,说他的眼睛和称心的很像,然后就吻住了他。
张华驰没有挣扎。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于女子没什么兴趣,却一直暗暗地倾慕着高大俊美的太子。他顺从而青涩地回应着太子的抚摸,笨拙地打开自己的身体,就算是因为疼痛和快|感哭泣的时候也只是死死咬牙忍着,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自那以后,这种禁忌而秘密的关系就一直在暗暗发酵。
有时候张华驰觉得,太子之所以会选中其貌不扬的他,可能是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同病相怜。皇帝从来不曾理解过太子的内心,虽然表面上很宠爱他,却也鲜少真的和他聊聊天说说话。而张华驰的父亲则一直当他不存在,看他的时候像在看一个下人,也从不关心他书读得如何平时在做些什么。唯一想到他的时候便是因为家里只剩下他一个儿子可用的时候。当伴读的那段日子,若是太子犯了错,挨罚的便是他们这些伴读。而父亲在处罚张华驰的时候向来一点情面都不留,有时候手掌被打得肿得如馒头一般,半个月都不能握笔。
他们都是身处繁华,却孑然一身的人。两个孤独的人靠在一起取暖,久而久之就上了瘾。后来二哥病愈复归原职,张华驰不能再入宫,太子便偶尔打着向老师请教学问的机会来他府上,悄悄与他见面。张太傅并不知情,还颇为惊喜太子终于成了他们心目中那个刻苦勤奋的太子了。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太子早就告诉他这天一定会来的。张华驰那张鲜少露出笑容的脸上在见到情人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流泻出一丝暖暖的笑容来。
太子忙扶起他。他这院子里服侍的人本就少,今天又都被他打发走了。太子身后也没有带人。两个人对视片刻,太子忽然就一把抱住他吻了过来。唇舌绞缠,津液交换,他听到太子叹息般的声音流入耳中,“我好想你。”
张华驰心醉神迷,却隐隐觉得不安。两个人相拥着进了屋,连门都没来得及拴好便躺倒在床上。太子急切地撕扯着张华驰的衣衫,在他的脖子上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正当两人耳厮鬓摩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一声怒喝,“畜生!”
张华驰全身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往门口看去,却看到父亲带着几个下人站在门口,大约是来寻太子的,却不想看到如此淫|乱的场景,一脸的瞠目结舌。父亲那张端严肃穆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因为他而露出了惊恐愤怒的生动表情。
一瞬间张华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下完了。他求助地抓住太子的衣襟,看向那双给与他无限温柔的眼睛,向太子祈求帮助。
可是太子却没有看向他,也没有任何被抓到现行的惊慌失措。相反,太子在笑,得意而嘲讽地笑着,那眼睛里带着蚀骨的恨意看向张太傅,“你终于发现了。”
什么意思?
张华驰整个人都呆住了。
张太傅气得浑身发抖,深处一根手指指着张华驰,“你这……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竟敢!!!”
那一瞬父亲脸上的表情,是实实在在的厌恶。
张华驰感觉喉咙像被木塞子梗住,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而他身旁的太子也忽然一把扯开他的手,毫无留恋地站起身。张华驰这才发现衣衫大敞丑态毕露的只有自己,太子身上的华袍只是有点皱而已。他惊慌失措地试图掩住衣衫,却一把被太子抓住了手腕,示威一般地扯开了他的衣襟,露出那锁骨和胸膛上大片大片的红色吻|痕。
“张大人,你之前口口声声说称心是个淫|乱宫廷的妖孽。可是你看,你自己教养出来的儿子,不是一样淫|荡吗?”
张华驰感觉心口像是忽然被狠狠捅了一刀,猛一下没感觉到疼,只是忽然间像是被狠狠震了一下,反应不过来。他微微睁大眼睛,看向那片刻前还火热温存的情人。
疼痛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太子殿下!你!”父亲悲痛万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摇着头,“老臣一片赤诚,只望太子将来能成为如陛下一般的明君!殿下您如此做置老臣于何地啊!!!”
“哼,早知如此,你当初为什么不能放称心一马?”太子咬牙切齿地说着,双眼中弥漫着密不透风的恨,缓步走到张太傅身边微微弯下腰道,“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对待自己的亲儿子。”
张华驰忽然明白了。
太子念念不忘的人,从来都只有称心。这一直都是一场报复,而自己便是报复的棋子。
谁让自己是张太傅的儿子。
怪不得太子会忽然对他那么好。原本想想就可以明白,殿下那么爱称心,怎么可能会不恨也曾参与那件事的父亲。而自己长成这样,连亲爹亲娘都不爱,又怎么会有人喜欢呢?终究是自己鬼迷心窍,自不量力、自作多情了一场。
他毕竟还是太年轻,太渴望温暖了,以至于当一个人随便赏赐他一点热情,他便一头栽了进去,连这么明显的陷阱都没有看见。
心搅碎一般剧痛着,痛到呼吸都不顺畅了。他眼睁睁看着太子施施然离去,不带一丝留恋,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殿下!”张华驰终究还是喊出来了一声。他的嗓音破了,听起来无尽凄凉。
太子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便继续远去了。
呵呵,可惜太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父亲的心里根本什么也不是。父亲……是不会有任何心疼的。
那是他作为张华驰见到太子的最后一面。
下一瞬,他便被自己的父亲抓着头发拖到院子里,命人拿来了儿臂粗的木棍。那年迈却仍然身体矍铄的铁面谏臣用一种看脏东西的眼神俯视着他,“太子犯错,老臣无力责罚。但你这个孽畜的命是我给的,如今你做下如此不知廉耻祸乱朝纲的事来,老夫便留你不得了!”
第一棍打在他的头上,鲜血顿时汩汩留下来,迷了眼睛。他只觉得翁然一声,眼前一片发黑,身体失去平衡。还不等反应过来,第二棍又落在他的背脊上。下手那么狠,没有一点余地,一棍一棍如狂风暴雨般落在他的背上,他仿佛能听到脊椎断裂的刺耳声响。他觉得疼,一张口却是一大口血涌了出来,呛得他难以呼吸。
那棍子又狠狠落在他腿上,一下子就把腿骨打断了。他以为自己发出了惨叫,但终因鲜血的咳呛,只发出了蚊蚋般的嗡鸣。他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试图爬离那暴行,却被两个家丁拖了回来。
棍子打断了,张太傅也累得不行了。便唤人来拿一把新的棍子,继续打。
“打!乱棍打死!”
“老爷……这……”
“你怕什么!我张家怎能出现这等淫|人!打死打死!”
张华驰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向他父亲,伸出染满了血的手抓住父亲衣袍的下摆,无声地恳求着。他不想死,他才刚刚十八岁,他害怕极了。难道父亲真的一点都不心软么?难道父亲真的讨厌他到要杀了他的地步么?
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神这么陌生,没一点不忍?
为什么没人来求情?他娘呢?真的不来救他了么?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帮他?他真的这么……不值得活着么?
他只是……不小心贪图了一点温柔而已啊……
乱棍用比刚才更加密集的频率劈头盖脸落下。他的腰被打断了、手臂也被打断了、头骨被打裂了。他狼狈的咳嗽着,鲜血阻隔了他的气管令他无法呼吸,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滩没有骨头的肉,一寸也动不了了。
黑暗渐渐将他吞噬,终于,身上不再那么疼了。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在临死前,他像是积攒了最后的力气,最后看了父亲一眼。
带着刻骨的憎恨。
第45章 阿鼻地狱 (20)
然而他竟然醒过来了。森冷的夜风吹彻他破碎的身体, 天上一片阴沉的黑暗, 远远能听到山中孤狼凄厉的嚎叫。
他被扔在了城外一座乱葬岗上,连个草席都没有。地上粗粝的石子硌得他生疼, 两旁被荒草埋没的坟包默默地凝视着他。
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张华驰了。在睁开眼的一瞬间,他想了起来。想起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知道自己并非人类, 而是地狱里爬出的厉鬼暂居在这副身体里。那无尽岁月数不清的记忆就像是原本就在脑海中似的,令人有些微茫然了。
“你醒了?”
张华驰, 或者说是愆那摩罗费力地转动已经断掉的颈椎, 便看到一座无字的墓碑上,坐着一个男子。他一身红衣, 披着月光,美得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愆那懒懒地叹了口气, ”希瓦。”
“你这一世好像比上一世还要惨?”希瓦揶揄地笑着,“长安城里都传开了, 刚正不阿的张大人大义灭亲,乱棍打死了魅惑太子的不孝子,听说皇帝还嘉奖安抚了他一通。”
愆那有些惘然地沉默着。
不知道太子在听说张华驰被乱棍打死的消息后, 可有一点点难过?一点点愧疚?
不……应该不会吧。毕竟,张华驰不过是个没人在乎的小人物罢了。
一如他自己一样。
虽然这只是他暂时寄居的身体, 虽然张华驰这个身份也不过是在恢复记忆前的虚妄经历。可不论如何在那十八年中他是真真切切地经历了那些喜怒哀乐,真真切切地因为被遗忘被忽视而痛苦过, 也真真切切地爱过、被背叛过、在死亡面前挣扎恐惧过。这些激烈的情绪,全部会在他的灵识中刻上烙印, 积少成多,愈发疲惫不堪。
尤其是最后那一瞬对自己“父亲”的刻骨仇恨。到现在都仍然缓步过劲来。
愆那费力地运起神通力修补着残破的身体,整个人用一种随时都要散架的扭曲姿态一点点坐起来,用右手把往不自然的方向弯曲的左手给扳了回来,发出了清脆的咔咔声,“你什么时候找到的我?”
“你被打死的一瞬间我有了感应,就找来了。”希瓦说着,从墓碑上轻盈跃下,来到愆那身边,帮他把腿上一块戳出皮肤的胫骨按了回去,然后分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受苦了。我应该早点找到你。”
张华驰的记忆依然鲜明地徘徊在愆那的脑子里,一瞬间,他的眼眶竟也有些湿润了。每一次记忆觉醒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会走不出前十八年的人生,而随着转生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时间也需要的越来越长。有时候很多人生的记忆混在一起,令他时常觉得有些困惑。
这种时候能看到希瓦,便觉得安心多了。
咦?可是记忆中为什么有一段奇怪的记忆?为什么仿佛看到了希瓦在用一种复杂而伤痛的表情在跟他说对不起?为什么看到希瓦的一瞬间,心脏便狠狠地抽痛起来?
是哪一世的记忆错乱了?
“愆那?你怎么走神了?”希瓦关切地望着他,双手轻轻捧着他的脸颊。愆那握住他的手,摇摇头道,“脑子有点乱,过几天就会好了。”
希瓦疼惜地摸着他身上依旧清晰的青紫伤痕,然后忽然一伸手,将愆那抱在怀里。两个人无言地坐着,愆那闻着希瓦身上熟悉的淡淡香气,便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些苦难,都不重要了。
如果有一天希瓦也离开了他,他可还怎么办呢?这漫漫无尽的转生之路,要怎么才能撑过去呢?
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全身颤抖。
希瓦不能走,不能离开他。他不要希瓦走。
为什么忽然这么害怕?
“师父!!!”
不知道是谁在声嘶力竭地喊。
愆那猛然直起身,问希瓦,“你听到什么没有?”
希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有啊?你说狼叫?”
“不是,好像有人在喊师父。”
“师父?”
正说着,又是一声更加清晰的,“师父!!!醒一醒!!!”
愆那皱起眉头,头脑里面骤然一阵疼痛。
一个熟悉的身影,同样穿着红衣,但脸却并不是希瓦的脸。那是一张尚且带着几分稚气的美丽面容,若是再有几年,只怕说是祸水都不为过了。但这祸水的脸蛋却笑得十分阳光,嘴角还露出一颗虎牙。
那是谁?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
这样一想,面前的希瓦忽然像是海市蜃楼一般抖动了一下。
并不是打寒颤那种抖动,而是整个人像是烟雾一样变形的那种抖动。
愆那疑窦顿生,他往后退了一些。奇怪的是,之前还令他全身剧痛的那些断骨现在似乎都不影响他的行动了。
“师父!你被库玛困住了!我是颜非啊!”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某个滑腻如泥鳅般的思绪倏忽闪过愆那的脑海。
颜……非?
颜非……
他的小徒弟,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徒弟。
这个思绪一起,另一个可怕的记忆也回来了。
从天而降的灼热圣光,还有在圣光中一点点融化的红色身影。
不……
希瓦……希瓦已经……
面前的景象忽然开始扭曲模糊,希瓦的脸被拉长,眼睛变成了黑洞,四周的黑暗越来越浓烈,终于吞噬了一切。他漂浮在一片什么也没有的黑暗之中,巨大的恐慌彻底将向他击垮。
“希瓦!!!!”他大喊着、恓惶着。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他从未在人前表现出如此的脆弱无助,他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呼唤爱人的名字,祈求着对方不要离开他。
可是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哀求。
“师父!!!”忽然间身体被抱住了,被一个虽不那么宽广,但也温暖和煦如三月春风的怀抱拥住了。愆那身体一僵,猛地转身,却见黑暗中唯一散发着淡淡光辉的那道红影。
颜非,以人类的形态出现的颜非正担忧地望着他。
脑袋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猛然打击。
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自己现在正在何处。
他冷冷地看着颜非,“你怎么进来的?”
颜非苦笑一声,“师父,我可能撑不了很久……她……太强了。你快点醒过来!”
颜非竟然正在和库玛斗法么?
这小子也太乱来了!他就算很有天分,也还只是个半吊子,红无常的法术还有那么多没有学,就敢和身上有钵昙摩华的红无常较劲?
心中一急,愆那背后青光暴涨,斩业剑横空而出。愆那一跃而起,双手握住剑柄,一道庞然剑气纵贯天地。愆那大喝一声,一道无常送葬便劈了出去。
骤然,黑暗迅速消散,眼前又是那阴森的阿鼻地狱地下宫殿。而库玛则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愆那忙转身,便见颜非脸色灰白,鼻子和嘴角都涌出了鲜血。看愆那冲出红无常的幻境的一瞬,颜非便仿佛后继无力,手中的渡厄伞也垂了下来,双膝一软。愆那立马接住他,骂道,“你疯了!”
颜非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看到愆那安然无恙,便露出几分放松的神色。
此时身后却传来轻笑声,库玛问道,“重新体会一把被自己遗忘的记忆的滋味,如何啊?”
愆那冷声道,“你既然知道这都是记忆在作祟,为什么还要答应做那样的事?!酆都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处,不过是答应我,如果我能帮他们在半个人类年内收集到两千条新鲜的因怨恨业报而死的人类命魂,我和达撒就能从此永居人间,不用再回地狱了。”
“什么?!两千条?!”
“这还不止呢。据我所知,他们收买的可不单单只有我一个。”库玛的笑容愈发如罂粟花一般冶艳动人,“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嘴上说着要维护秩序稳定,实际上他们只想着要保有自己的福报、权利、地位,哪还在乎其他五道过得如何?愆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你知道了这么多,就再也没有平静日子过了。他们若是想除掉你,只需要随便立个名目,泼一盆脏水。没有谁会相信你的,毕竟你只是个恶鬼,而他们却是神仙。”
愆那的眉头死死皱在一起,“是谁在炼婴蛊?是天庭中的高位天神是不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只是个小喽啰而已。被你发现后我不得不暂时停手,命魂数量却还没有达到。现在若是你活着,我就得死,说不定达撒也会受连累。若是你死了,这些事便仍然是个秘密,我和达撒也就可以离开地狱,到人间去当一对普通的夫妻了。”
愆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想杀我。”
“谁让你这么死心眼。我没有选择了。”她的眼睛落在被愆那抱着的颜非身上,“这小子是你的帮手?看上去倒是个红无常的好苗子,只是可惜了。”
愆那扶着颜非坐到婴蛊阵边上,低声对他说,“一会儿我与她打斗的时候,你就架着渡厄伞冲出去。”
颜非却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愿松开。
愆那无法,只好抓着他的手腕硬生生扯开,然后握住斩业剑,转过身来面对库玛摩罗。他怎么也没想到,相识数百年,如今却要兵刃相见了。
他的胜算不大,库玛摩罗手中的钵昙摩华太厉害了,如果他一不小心中了库玛的幻术,只怕便会如之前那次一样被困在幻境里出不来,若是库玛在他的意识中挖掘得太深,造成什么严重的破坏,到时候他便会变成无知无觉的活死人,永困幻境和心魔之中,只怕比死了还要痛苦。
但现在也没办法退缩,至少要让颜非逃出去。
愆那周身燃起青色的烈烈火焰,白发灵蛇般飞舞在空中,手脚的爪子都变得比平时更加长,獠牙也似乎变得更加锋利,澄黄双目中闪烁着森然的杀意。对面的库玛也转起渡厄伞,红袖翻飞如舞蝶,引魂铃的响声响彻整个地宫。
愆那双脚猛然蹬地,化作一道青色闪电奔腾而至,骤然间斩业剑与渡厄伞碰撞出灼目而绚丽的火花。愆那的剑势雄浑而沉稳,招式纵然简单却来势汹汹,鬼气沛然不绝,搅动着地宫中仿佛永远停滞的空气。而库玛的身姿则如灵蛇一般迅捷而娇柔,虽然她本身的武力远远不及愆那,但是因为身负法宝功力大增,加上她很会利用自己的柔韧身体,堪堪避开那些可能接不住的攻击。
两个人一通胶着的近战,之后忽然分开,片刻后又再次缠斗在一起。一青一红两道身影如同流星,在这方寸法阵中间缠斗不休。他们的打斗碰撞出一股股劲急的气旋和剑气,在周围的石像身上留下无数道寸尺深的裂口。
库玛数次试图在两人接近的时候施展幻术,都被愆那及时发现挡住了。但是库玛的攻击中都带着天庭法宝的炙热温度,一旦不小心被伤到,便会立刻被烧出严重的水泡来。他只能提起全部神通力来硬生生顶住,抽空往后瞥了一眼,却见颜非并没按照他说的那样借机逃跑。
走神的这一瞬间,库玛一手成爪,尖锐的利爪瞬间便在愆那胸前留下了四道深深的血痕,伤口的皮肉瞬间便被烧焦了。愆那猛地咬住舌头,没有痛呼出声,一脚踹到库玛腹部令她飞出去撞到了石像之上,连那石像的一条手臂都撞断了。
然而库玛似乎不受法阵的限制,就算离开法阵那些石像也没有攻击她。
只是他们的打斗动静太大,已经惊动了无间宫的守卫。悄无声息地,几队黑甲卫已经从雕像之间蜿蜒而至,如黑色的爬蛇一般。颜非听到了动静,仔细分辨,便发觉那些石像的身上和阴影间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藏上了鬼影,而且是那种能够吐出毒针的刀劳鬼。
“师父!!!小心周围!!!”颜非大喊。
愆那被这一提醒,立刻就察觉到周围的不对劲。几乎是同时地,那刀劳鬼口中射出的含有剧毒的毒针已经如暴雨一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地狱中的鬼都知道刀劳鬼的毒有多可怕,一旦沾血若一炷香内得不到解药便会周身肿胀溃烂而死。愆那立刻回身一把拉住颜非,同时斩业剑用极快的速度围绕着他们周身旋转飞舞,化作一道青色的屏障将毒针尽数挡住。
然而就在毒针开始集中从前方攻击,愆那的斩业剑也被牵制在身前的时刻,颜非却蓦然看见,库玛背后长出一朵巨大的红莲。那莲花的千层花瓣瞬间张开,一道烈火呼啸着顷刻而至,扑向了愆那的背脊。
“师父!!!”颜非什么也来不及想,猛地抱住愆那,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愆那的后背和那已经奔至眼前的烈火之间。
愆那只觉得颜非忽然抱住自己,然后便是一道极度炙热的力量将他打飞出去。落地的瞬间颜非的手松开了他的腰间,手臂因为那炙热的温度而火辣辣地疼着。
愆那猛然转身,便见颜非趴在地上,双目紧闭,背后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血浸湿了他全身,那黑发也被火烧得参差不齐,发烧仍然有未灭的火星。
愆那感觉喉咙像是忽然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熟悉的恐惧如海啸般倾覆而下。
“不……”
第46章 红无常 (1)
在失去希瓦以后, 愆那时常会做噩梦, 梦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着,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着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恓惶。
他一次一次跟自己发誓, 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痛苦,所以三百年间他不曾再找新的红无常, 小心地与一切人鬼保持着距离。就算在换新的人身的前十八年中可能会有动情的时候, 在恢复记忆后也会尽快斩断孽缘。
可是他终究受不了那无穷无尽孑然一身的寂寞,所以他收养了一个徒弟。
而现在这个徒弟, 这个他现在最重视的人却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了无生气。
一瞬间愆那刚刚被库玛搅乱过的记忆再一次发生了错位,他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 回到了那个失去一切的可怕时刻。他颤抖着双手抱起颜非,拍打着他的脸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颜非的头无力地垂着, 伸手在他鼻间,一时也没有探到鼻息。
“不不不……”愆那呢喃着, 眼中完全失去了冷静,也忘记了他此时仍然身处险境。那些刀劳鬼没有给他时间,紧接着又是一阵毒针暴雨袭来。愆那身上的斩业剑凭着生存的本能抵挡了一阵, 可是还是有一两根毒针没入他的身体,同时库玛身后的红莲却再次凝结起炙热的火焰。
眼看着颜非似乎真的已经死了, 那个总是跟在他后面信誓旦旦地说着要当师父的红无常的孩子没了,那个总是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贴心懂事的徒弟没了, 那个笑起来仍然那样天真会露出一颗虎牙的颜非没了,愆那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又一次被夺走了。
他又要变成一个人了。
一瞬间无数次转生和无尽年月间积累下来的那些痛苦的记忆、憎恨、愤怒,都如被浇了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那愤怒令他的身体中骤然爆发出一阵不可思议的强烈鬼气,无尽的愤怒凝结成了可见的青色烈火轰然炸开,瞬间就将离得比较近的那些刀劳鬼烧成了灰烬。愆那的形态都发生了改变,他背后的鳞片间立刻生出了许多青莲状的逆鳞,许多尖刺状的东西从莲心长出。他的角也变得更加巨大,青色的纹路蔓延周身上下,而双手掌心的口中也倏然生出了数条舌一样的东西,在他双掌张开的瞬间,便纷纷卷住了他能看到的所有刀劳鬼。那些鬼的毒针射到他身上他仿佛也感觉不到疼一样,轻而易举地将那些鬼的头颅活生生拽了下来。同时他背后长出来的那些冰凌状的尖刺也如利剑一般散射出去,被射中的黑甲卫瞬间便会被那青色火焰吞噬,顷刻间灰飞烟灭。那青焰在鬼与鬼之间迅速蔓延开来,不多时便已经死伤惨重。
一时间地宫中青焰肆虐,惨叫声连绵不绝。
库玛早就听说过,当年愆那的红无常库玛死的时候,他就曾经这样失控爆发过,只不过由于当时希瓦摩罗是死在波旬手里,所以当时愆那爆发的对象是波旬的魔军,为酆都和天庭都算立下了奇功。这是一种类似于同归于尽的打法,燃烧的是他剩下的天魂和地魂,但威力也势不可挡。等到天地魂都燃烧殆尽,他也就魂飞魄散了。
库玛原想等待那些黑甲卫帮她耗尽愆那的生命,但没想到那些黑甲卫那么不禁打,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被愆那的寒冰火烧得差不多了。她只好将体内钵昙摩的力量激发到极致,红莲业火将附近的石像都溶解了。
愆那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被憎恨和愤怒侵蚀得愈发狰狞阴森的面上已经看不到了平时那个冷静淡漠的青麟鬼的影子。他整个人都在青色火焰中燃烧,身形也似乎比以往更加高大慑人。他的斩业剑就悬浮于他头顶,剑锋直指库玛摩罗。
库玛身后的红莲之光荣耀天地,那清圣浩淼的仙气另地宫中每一个角落都亮如白昼,隐约可闻虚空中天人弹奏的乐声。若是此时有任何鬼进入地宫,便会立刻被这钵昙摩华之火焚化。
当一青一红两道烈焰碰撞在一起,整个地宫、乃至整个无间宫都在摇撼颤抖。那地下传来的轰然巨响,另当时断业国的所有鬼怪都忽然心生恐惧,站立不稳。
当滚滚烟尘散尽,地宫中的百鬼石像早已坍塌过半。那婴蛊的法阵也被尽毁。一片乱石废墟中间,库玛趴在地上,猛然一咳,咳出一大口血来。
而在她面前不远处,那仍旧全身燃烧着的青鳞鬼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忽然一弯腰,深处尖利的爪子,一下子插入了她右背上那红莲花的刺青之中。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不断挣扎。但是愆那的力气大到吓人的地步,按着她的脖子,令她动弹不得。
从她的皮肤中,愆那拉出了一朵鲜红的莲花。那花瓣似乎都是用某种彤红的晶体雕琢而成,流转着神秘而华丽的光彩。这便是天界四大奇花之一的钵昙摩华,它炙热地烧灼着愆那的手掌,将皮肤都烧红了。但是愆那就像是感觉不到一样,死死地将它攥着。然后他举起斩业剑,似乎要一剑将库玛砍杀。
库玛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她的终结。
然而那剑迟迟没有落下。
她睁开眼睛,却对上了愆那悲哀的眼睛。他身上燃烧的青焰已经熄灭了,刚才支撑着他的愤怒似乎也跟着一点点消耗殆尽了。现在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空洞。他伸手劈在库玛的后颈,将她打昏了过去。
他转过身,来到颜非身边,小心翼翼地将那被血浸透的身体抱了起来。他想要祭起斩业剑,却忽然觉得体内像是什么都被掏空了,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刚刚走了两步,忽然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刀劳鬼的毒在他体内蔓延,若是再拿不到解药,他便要死了。
他低头,看着颜非那染了血污的美丽面容。颜非若是去了,来生会去哪一道?
不论去哪里,都不会再记得自己了。
这样也好。
意识越来越昏沉,恍惚中似乎有人要将他怀里的颜非带走,他死死抓着不放,直到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说,“他还没死,乖,放手。”
没死?
他讷然地撑起最后的力气张开眼睛,看到了一张俊美深邃的面容,深蓝色的眼睛看上去那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失去意识前,似乎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
“我爱上别人了。”希瓦有一天对愆那这样说。
那时他们正站在忘川河畔,遥遥地望着远处凝固成一道漆黑虹影的奈何桥。桥的对面是一片混沌的虚无,没人知道通向何处。
愆那原本以为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一定会疼得撕心裂肺。但是真的听到了,他却冷静到可怕,心里也只是好像忽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他早就察觉到了。
足够长的时间,可以消磨世上最坚不可摧的感情。日复一日重复而枯燥的生活,在地狱和人间往返,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彼此之间熟悉得就仿佛在看自己的手掌,什么新鲜都已经尝过了,就连性|爱都变得味同嚼蜡。不过是些不知道多久前的美好回忆仍旧支撑着那永远相守的誓言。
愆那其实很羡慕人类,拥有那么短的寿命。那些热情都来不及消磨,才能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两个不像很多其他相爱但后来终究分开的青红无常那样每天争吵,毕竟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而且到后来相互太过契合,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
无聊,大概是一段感情里,最可怕的东西。
愆那安于这种无聊,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可是希瓦不一样。
自从第一次,和希瓦一起参加了第六天主人波旬的地藏祭宴会后,看到希瓦望着高座上那光辉夺目、美到令人窒息的天神的倾慕神情时,愆那就隐约感觉到了。
他快要失去希瓦了。
而如今也不过是希瓦终于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决定而已。
愆那沉默了片刻,问道,“如果我求你留下来呢?”
希瓦闭上了眼睛,眉目间弥漫着浓重的黯然,“就算我留下,甚至用魅术催眠自己继续爱你,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啊,有什么意义呢?爱还是不爱这种东西,又不是可以自己控制的。他愆那还不至于卑微到要用虚假的东西来饮鸩止渴的地步。
愆那深深地吸气,却还是压不下那逐渐溢满眼眶的酸涩。一千年的时间,终究敌不过最后这短短一百年。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闯过了那么多刀山火海,在生死的界限挣扎过,互相都为对方恸哭过也欢笑过,却都不比不上波旬随意施舍的一点温柔和几个微笑。
公平么?
希瓦转过身,看到愆那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泪却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淌。希瓦那美丽的面上也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伤,他张开手,轻轻环住愆那的腰身,轻轻吻着愆那眼下的泪迹。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重复着,给予着愆那最后的温柔。
愆那张口,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平静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我算什么?”
短短五个字,但希瓦知道他在问什么。
波旬是完美的,波旬是唯一愿意解救地狱道众生的天人,波旬有着不亚于菩萨的深沉慈悲。而愆那只是一个小小的鬼差,一个连命魂都没有的青鳞鬼。可是他那么用心地爱着希瓦,他们一起有过那么多的回忆,为什么这些就都不算了呢?
希瓦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对不起愆那,我……还是放不下他。”
库玛说的是对的,如果一段旧时的记忆重新被翻出来,不论过去了多少时间,那疼痛都会如刚刚发生一般鲜明,那心上的伤口都会如刚刚划开过一般渗出血来。
然而回忆流转,他又看到了一张痴然而悲伤的面容,恍惚便是另一个自己。
“我已经那么努力了,可是你都看不见。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不是你徒弟的人,是不是你就可以看见我?”
“师父,你问我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想要得到你,完完全全地拥有你,你明白了吗?”
“师父,你想我死吗?”
不,我不要你死!!!
愆那大喊着,猛然睁开眼睛。
没有想到,看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三王子阿黎多。
第47章 红无常 (2)
愆那愣愣地望着阿黎多的深蓝色眼瞳, 猛然间坐起身, 头却晕眩了一瞬。阿黎多按住他的肩膀,对他说, “你体内余毒未清,别急。”
愆那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问, “和我一起的那个寻香鬼呢?”
“他还没有死,只不过他被天庭法宝所伤, 身体一时无法自愈。”
“他在哪儿?”
“酆都的人似乎在查看他的伤势。”
“酆都的人?”
“嗯。早在你逃离若耶地牢后我就通知了酆都, 你在地宫闹出这么大动静,酆都又不能让外界知道地宫里面养了什么, 所以便宣称你是他们派来追查钵昙摩华下落并且缉拿逃犯的。你身上的钵昙摩华他们也拿走了。”阿黎多说着,看了看四周, “否则的话你现在已经被关回地牢了。”
愆那缓缓眨了下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 整理一下听到的话。此时此刻他确实是在一间以鬼的标准来说十分华美的屋子里,就连床上都是铺着不少柔软的被褥的。他身上的伤口也包扎过了,显然被钵昙摩华的力量伤到的地方没有那么快愈合, 依旧微微渗着血迹。
“库玛摩罗呢?”愆那问。
“她被关押起来了,过两天就要被押回酆都问罪。”
明明是酆都让她去做那些事, 如今却要将她问罪。愆那冷笑一声,说道, “狡兔死,走狗烹。”
阿黎多嗤笑道,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这一次闹出这么大动静,虽然酆都不好动你,但你既然是他们的人,日后若是想整你,机会多着呢。“
愆那不顾阻拦,还是站起身往门口走。阿黎多忙跟上他,“你干什么去?”
“我要去看颜非。”
“颜非?你是说那个寻香鬼?”
“嗯。”
“有一对黑白无常也在那里,你打算怎么说?”
愆那脚步顿了顿,说道,“我不会把你泄露出来。”
“我倒不是怕这个。”阿黎多勾起嘴角,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你耗损过多,又受到钵昙摩华的重创,现在要是跟酆都的地仙动手恐怕会吃亏。这颗丹药可以助你。”
愆那张开手,看到掌心果真是一粒朱红的丹药。他略略皱眉,不太确定为何阿黎多要如此帮他。
“我们现在可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是不会用下毒这么无聊的手段来害你的。”阿黎多伸手状似是在检查他胸上的包扎,实际上却趁势在那胸肌上毫不客气地捏了两把,又凑到他耳边说,“况且,我还挺喜欢你的。”
愆那略有些窘迫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犹豫片刻,便将那丹药吞下。阿黎多见状,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去吧,你的情人就在娑婆殿。”
愆那出了门,按照之前摸索的路线在这迷宫般的无间王宫中踽踽而行。他没有直接去娑婆殿,而是出了内宫,在外城里绕了几圈后又悄悄摸回了罗辛的院子,恰好看到罗辛急匆匆从屋里出来,见到他大吃一惊。
“我正想进去救你呢。你没事?”
愆那没时间跟他多说,直截了当说道,“有件事想要求你,算我欠你的人情。”
罗辛一听就变了脸色,“又是什么事,上一次帮你差点连我自己都给赔进去了。你知不知道连酆都的人都来了?”
“这次的事涉及到青莲地狱……甚至可以说是涉及到所有地狱。而且可能比上一次还要危险。”
罗辛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后他泄气一般骂了一句,道,“你说吧。”
愆那于是附耳上去,悄悄说了一串话。罗辛的脸色逐渐变了。
“如果你回来后听说我出了什么事,就立刻离开阿鼻地狱,把这个消息带回青莲地狱。如果我无事,你就先按兵不动,否则可能会将青莲地狱置于险境。此事涉及天庭,若是踏错一步,就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你若是害怕,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罗辛苦笑道,“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
娑婆殿中,几重华帐下,颜非静静地沉睡在厚厚一层曼珠沙华中间,浓重的香气熏得室内愈发闷热。他的身上蒸腾着一层奇异的烟雾,隐约是一个人类的形态,微微飘渺笼罩在寻香鬼的鬼身之上。在他的窗前静立着两个人影,一人着黑一人着白。那白衣人容貌风流俊美,恰恰便是谢雨城。而黑衣人身形略矮相貌平淡,只是表情略显得阴鹜森然,便是谢雨城的搭档黑无常范章。
谢雨城伸出手去,在那人形的烟雾中稍稍搅动一下,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初阳般的温热。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惊奇。
范章道,“这……真的是人身?”
谢雨城默然点头,仿佛在看什么奇异之物,“原来人竟然也有办法附在鬼的身上,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是不是那个愆那摩罗做的?”
“难说,他应该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多半是人间有人帮他们。”
“怪不得新派去的红无常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叫颜非的人类。”范章抱起手臂,冷冷地说,“不过现在看来,这个人类也活不久了。要不要也带回酆都去?”
此时娑婆殿的大门骤然被打开,愆那大步走了进来,看都没有看黑白无常一眼,径直来到颜非床前。
看到那一层淡淡的人形烟雾,愆那便隐约知道大事不妙。
大约是颜非的鬼体受到了太重的伤害,使得人体从其中脱离出来了一部分。然而他的人体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变得比鬼还轻,所以才是现在这种烟雾般的状态。
可是人类在地狱里是无法生存的啊!如果他真的完全从鬼体里分离,只怕活不过一个时辰。
愆那伸手就想去抱颜非,但是肩膀一疼,被黑无常死死抓住。被地仙接触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灼痛着,愆那回过头,冷冷地看着他们。
“我要带他回人间。”
范章道,“不行,你必须和我们回酆都复命!”
愆那也毫不退让,“要么让我带他回去,要么杀了我。”
范章嘲弄地冷笑,“还拿起架势来了?若我们硬是把你押回酆都,你又能如何?”
“若如此,我就把你们勾结阿鼻地狱残害人鬼性命给天庭养婴蛊的事捅出去。”
“哼,你以为会有人相信你这个恶鬼?”
“不需要相信,只要埋下怀疑的种子,自然会有生根发芽的一天。”愆那说着,勾起嘴角,面上带着一丝挑衅,“况且,天庭中哪位上神现了天人五衰相,需要靠炼制婴蛊续命……这种事应该并不难查吧?”
范章的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手中黑色玄铁刺已经横在愆那颈上,“小小恶鬼而已,你真以为我们不敢杀你?”
然而他的剑锋却被另外一只白皙的手拈住,温和而坚定地移开了。谢雨城按了按范章的肩膀,安抚地说道,“刚才阿奢尼王不是派人来问,你先去见他把。”
范章知道谢雨城是想将他支走,心中愈发气闷。他不明白谢雨城干什么总是护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要搞特殊的青无常。见范章面上犹有怒色,谢雨城便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这件事不宜闹大。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我自有办法。”
范章知道谢雨城主意已定,便只好狠狠瞪了愆那一眼,大步出了门。
愆那怀疑地盯着谢雨城,眼里满满都是戒备。这个白无常近两百年对他的态度出奇的好,和从前总是看他不顺眼、动辄找他麻烦的习惯大相径庭,总令他怀疑这地仙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阴他一下。
而且,再怎么样谢雨城也是个仙,不论表面上如何亲切,和他们恶鬼终究不是一国的。
谢雨城看着他,头疼一样叹了口气,“我之前在酆都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愆那烦躁起来,“你到底想如何,他时间不多了!”
“好好好,我直说吧。我可以让你带他走,甚至我可以带你从阿鼻地狱那条已经被我们封住的通道去人间。毕竟如你所说,他的时间有限,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你也难以突破酆都的封锁回去。不过,你要立一个誓言。从此时此刻起,你在地宫里看到的东西,不能透露给任何六道众生。若违此誓,便会五脏俱焚而死。你敢么?”
倒是没想到谢雨城这么坦诚地说起了那条秘密的通路,原本还想着要如何威胁才能让他们松口。愆那嗤笑道,“你相信我这个地狱恶鬼立下的誓言?”
“当然不是相信你。”谢雨城说着,张开手掌,一朵红莲便立时绽开,溶溶圣火之光立时盈了满室,刺痛着愆那的皮肤,“还记得那些襄阳被库玛摩罗影响过的人类么?他们之所以不能说出来任何关于库玛摩罗的事,便是因为中了这钵昙摩华的封言火印,只要他们一想说,这火会先开始蒸熏他们的头脑,令他们心生恐惧不敢开口。若是执意要说,就会开始焚烧他们的五内,令他们呕血不止。如果不及时住口,便会焚尽五内而亡。”
愆那猛然想起在提刑司那晚,从那苏良娣胸口冲出的钵昙摩华之气。原来竟是如此……
愧疚感如蛇一般啃食着内心,若早知道,便不当那样恐吓她了。
愆那皱眉,问道,”我如何相信你?”
“呵呵,我可是仙,不是你们恶鬼。我说话向来是算数的。更何况,你若是不选择相信我,还有其他路可走么?”
愆那盯着那钵昙摩华,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定一般说,“好。”
谢雨城满意地勾起嘴角,将羽扇收到腰间,腾出手来,在钵昙摩华上方画了几个印记,默念着天庭的语言组成的咒语。丝丝缕缕的红光在他的指尖盘旋缠绕,流转不休。
忽然他说道:“愆那摩罗,此时此刻起,若是你将在无间王宫地下所见之石像阵法婴蛊,乃至库玛摩罗告诉你的任何事或你自身的相关推测说给六道之中任何生灵,便将遭圣火焚身之刑。你可愿接受?”
愆那说,“我愿接受。”
话音刚落,谢雨城忽然将那缠绕着红色光华的手拍向他的心口。愆那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痛楚迅速从心口扩散开来,一时间有种血液都燃烧起来的错觉。他咬住嘴唇一声不吭,硬生生忍下来那种被烫烧的痛楚。
片刻后,谢雨城将手掌移开,那里的皮肤除了有些被烫烧过的紫色之外,便看不到其他异状。
愆那用手捂住心口,深深呼吸。等到感觉不到太多异状了,才直起身问道,“我可以带他走了么?”
“当然可以,啊,不过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在你来之前,我取了他人身上的一根头发。”谢雨城说着,抬起一根白皙的手指,那指头上渺渺茫茫,似乎缠着一根黑色的细细烟气,倏忽间又不见了,“我在他身上下了一道小小的咒术。按照人间时间算,三天后他会灵识混乱陷入疯狂。”
愆那面色丕变,怒气顿时滔天。他一把揪住白无常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出尔反尔!!!”
“我只说会带你们回人间,可没答应过你不动他。”谢雨城仍然挂着那欠扁的笑容,似乎吃定了他一样,“不过你也不用急啊。只要三日内我在酆都看见你,立刻就当着你的面解了他的咒。”
看来,谢雨城早就算好了一切。他知道愆那为了救这个徒弟,一定会答应他的一切条件。
愆那恨得几乎想要一口咬断这地仙的脖子,见他似有杀意,谢雨城赶紧说,“我要是死了,他可就没救了。你不会以为你们俩做出这么多事来,酆都还能由着你放肆?希瓦摩罗的渡厄伞和引魂铃我们已经收走了,往后,你也不准再去人间同他见面。否则,你这小徒弟不过是个脆弱的人类,酆都想要收拾他再容易不过了。”
愆那死死盯着他,可是一股颓然却又瞬间压在他头上。谢雨城要想收拾他,其实原本不必这么麻烦,只要亮出降魔令,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就无力抗衡。想必谢雨城是不想逼他太紧,令他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来,才费这么大周章。
他不过是个青无常,原本就没机会和仙抗衡的。
他松开谢雨城的领子,攥着拳头的手却在颤抖。谢雨城见状,复又温言道,“只要你从此不再找他,酆都当然也不会为难他。三天的时间,也够你和他告别了。他原本就是个人类,陪不了你多久的。”
愆那后退一步,转过身,坐在床榻边。颜非那比平时更加苍白的面容、那无知无觉的脆弱令他心疼。他伸出手,轻轻地将颜非的身体抱起来,伸手摸了摸怀中人的脸。
纵然颜非做过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愆那记住的,终究只有这十年中两人相伴的温暖瞬间。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嘴上说着要和颜非断绝师徒关系,可是真的到失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可是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好,我答应你。”愆那颓然道。
第48章 红无常(3)
阿鼻地狱那永恒混沌的天幕下, 重重叠叠的高大山峦被大地推挤而起, 如同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丛生的深刻皱纹。黑梭山便在这群峦中,山型如梭, 覆盖着毒草怪树。山中流出的溪水都是墨绿色浓稠粘液,里面生活着一些形态古怪的水兽。无数罕见的怪兽栖息于那林木茂盛处, 还有那许多令鬼闻之丧胆的相柳巨怪盘踞在许多岩洞之中, 时而发出悠长苍凉的啸声。
愆那抱着依然昏睡的颜非,踏着斩业剑, 跟随着谢雨城缓缓降落在山顶一片湖水附近。这山上到处都是巨怪相柳, 却唯独这湖边十分干净,不见任何毒虫怪兽。甚至于那片湖中的水并非粘稠腐烂的墨绿色粘液, 而是真正的类似人间的水。透过那淡绿色的水面,甚至能看到下面一丛丛缓缓摆动的荇藻。
愆那从不知道令人闻之丧胆的黑梭山上竟然有这样一方干净到仿佛不属于地狱的水。
难道是因为此处与人间的壁垒格外脆弱的缘故, 以至于人间的气息渗漏进来,另这里的地貌与别处不同?
就连从湖面上吹来的风也不似别处腥臭, 那硫磺味也淡了不少。淡淡的水汽缭绕在肺腑间,另呼吸都成了享受。
“去人间的路,就在湖底。”谢雨城伸手指向湖心。
愆那点点头, 片刻后又问,“我带他走后, 你会怎么处理他的鬼身?”
谢雨城道,“这寻香鬼早已死去了, 尸体就留在湖底,让那些鱼虾啃食干净便罢了。”
愆那低下头, 看着那属于乾达的沉静面容。他苦笑道,“你倒是实话实说。”
“我说了,我不会骗你。”
虽然只是一具尸体,但毕竟,曾经和自己发生过那么亲密的关系……愆那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再多言,他抱着颜非,一步一步淌入水中。清冽的温度舒缓着那不断烧灼着皮肤的地狱温度,逐渐没过小腿、腰际、胸膛。
在他身后,谢雨城静静望着他走远,忽然喊了句,“早去早回!”
愆那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猛然向下一扎。
水花四溅。
碧绿的湖水中,他紧紧抱着颜非,不断下沉。四周的水草舒展着修长的手臂,温柔缱绻地缠绕包裹着他们两人的身体。在这里,一切嘈杂的声音忽然都杳然了,世界变得那样安静,一如刚刚诞生在地狱中时,在那血液的海里随波飘荡的寂然。
头顶粼粼晃动的光越来越杳渺,黑暗渐渐凝固沉重。倏忽间,一道如泣如诉的柔光从脚下无尽蔓延的黑暗中弥散开来,与此同时,一股与地狱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种生生不息的温暖气息也随之弥漫开来。
人间的入口,近在眼前了。
愆那念起护身咒语,同时在颜非的鬼体额头上写了一串平时在人间用来驱邪的咒符。他也不知道给人驱邪的咒符用在鬼身上驱人的话有没有用,不过想来原理差不多的话,应该是不错的。此时颜非神智昏聩,要把他从鬼体中驱逐应该不难。
迅速做完法后,颜非的人身果然与鬼身有了脱离之态。愆那连忙捞住他的人身,抓着他一头冲入那白光之中。
……………………………………………………
襄阳城外,鹿门山中,有一间隐秘的深宅大院,名唤鹤园。这里本是蓬莱医仙派的一处陆上据点,出来游历的医仙们皆可以到此落脚。宅院坐落于被千百奇树古木掩映的山谷内,常年弥漫着淡淡雾气,偶见鹿影,时闻鹤啼。寻常人来到这附近便会被树木无形中组成的阵法所迷,昏昏不得入。因此是一处十分神秘清幽的所在。
襄阳大乱时,颜非向他求助,他便带着颜非和檀阳子的“尸体”移居此地。整个宅院的地下都几乎被挖空了,存满了人世间各式珍奇药材,还有巨大的炼药炉和一些奇形怪状的装置。
五天前,他刚刚成功地将颜非的人身转变成烟雾的状态,送伊去了地府。柳玉生一觉醒来,推开窗,一边打着哈欠坐在窗口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随手抓了把窗台的竹篮里用草叶晒干制成的饼喂给在他窗前晃悠的两只小鹿吃。他清澈的眼神微微流转,似乎在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事情。
却在此时,他的侍童天冬慌慌张张跑来,隔着窗对他说,“少主!那个青衣道士活了!”
柳玉生神色微微一变,“那颜公子呢?”
“颜公子他……您快去看看吧!”
柳玉生急忙披上一件外衣,推开门直奔西楼。猛然推开那保存着檀阳子身体的房间大门,便见那白发青衣的道人正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气色很是不好。而床上则弥漫着一片人形的雾气,飘飘渺渺,不成形状。
听到响动,檀阳子忙转头看向他,立时大步走来,一把抓住柳玉生的手将他拉到床边,全然失了以前见过的那种不动声色的冷静,一边走一边问道,“柳大夫,你既然能把他变成这样,肯定也能把他变回原样吧?”
柳玉生也没有多说,径直跟着他来到床边。一眼看去,神色丕变,“怎么会弄成这样?他的人身也受了伤,而且还不轻。”
檀阳子道,“他被天庭的钵昙摩华打中了。你既然知道我之身份,也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吧?”
柳玉生瞥了他一眼,眼中满满的责备,“你怎么也不知道护着他些?他可是个人类,比你们鬼脆弱多了。”
痛楚一点点啃食着檀阳子的内心,他没有辩解,“你能救他吗?”
“……能,你先出去。”
檀阳子本不愿离开,但是看见柳玉生神情坚决,便只好退至屋外。柳玉生吩咐天冬去取一些东西来,然后便梆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檀阳子抱着自己的展业剑,就直直地站在廊下,眼睛望着关上的门扉,静静地等着,偶尔咳嗽两声。他的天地二魂消耗也不小,气虚体弱,若不是阿黎多给的那颗药丸吊着,此刻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持清醒。
他就这样一直等着,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天冬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仰头望着那神情肃穆的道人,“先生,只怕还要一段时间呢,先去吃点东西吧。你都已经’昏迷’一个多月了。”
檀阳子看了他一眼,摇了一下头,“不必。多谢。”
“你在这儿站着也无济于事啊?”天冬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如果不是看那道人摇摇欲坠一副随时都要昏过去的模样,他也不会鼓起勇气来跟他说话,“你放心,我们公子可是新任蓬莱岛主的大弟子,只要是活着的东西没有他救不了的。颜公子不会有事的。”
檀阳子微微低下头,用平淡的声音说,“如果他醒了,大概会想见我。”
天冬见怎么劝都没用,也就只好去做自己的事了。
从清晨到日暮,檀阳子一动不动立在廊下。青衣被露水沾湿,被阳光蒸发,复又被夜间的雾气浸透。在地狱里和乾达在一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在他脑海中徘徊。其实自己早就察觉到那寻香鬼和颜非有多么相似,却一直都拒绝去想那种可能性,反而还沉溺在颜非那魅惑的笑颜里。其实本不能怪颜非的,是他自己鬼迷心窍,是他自己太贪图那些逝去的东西。
他回忆起姑获鸟洞里那意乱情迷的夜晚,回想起两人在王宫中贴身共舞,回想起颜非乖巧的样子、吃醋的表情还有最后在地宫里绝望的表情。
“师父,你想我死吗?”
如果当时回答了该多好,告诉他不要死,师父不想你死。所以别做傻事。
无穷无尽的后悔如千万毒虫噬咬着他的心脏,细细密密的痛楚在血脉中蔓延。
在月上梢头的时候,柳玉生终于开了门。望见那廊下如雕塑一般等待的道人,柳玉生叹了口气,说道,“他已经没事了,去看他吧。”
檀阳子站得久了,脚步有些僵硬发麻,不听使唤。他扶着柱子试探着走了几步,待那股异样的酸麻感觉过去,才大步冲进屋内。
床上的颜非已经恢复成了正常人类的形貌,那张白皙清透的面容上,逐渐褪去青涩的面容已经初见惊艳的雏形。他身上穿着刚刚换上的寝衣,盖着厚厚的被褥,睡得还是如小时候那样恬淡。檀阳子坐在床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颜非光洁的额头,描摹着他修长的眼角。触手的感觉实实在在,不再是之前那如烟雾一般虚无缥缈的状态。
心中大石落地,却仍旧缭绕着一层忧伤。
“他为什么还不醒?”
柳玉生立在他身后,幽幽地说,“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体需要自我修复,自然要昏睡几天。”
“几天……这么久吗?”
柳玉生见他气色也不好,便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来,“让我给你把把脉。”
檀阳子看了他一眼,”不必了,我无事。”
“有事没事是大夫说了算的。”
檀阳子便只好将手腕递给他。柳玉生的眉头再一次紧皱起来,“看来这地狱的日子,果然是不好过的。你气息这样弱,到现在还醒着也是奇事了。是否有人给了你什么灵药?”
檀阳子点了一下头。
“你需要休息,不然就算有灵丹妙药也撑不了很久。”
“不必了。”
“他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的。”
“……”
见檀阳子沉默不语,面上却是岿然不动的坚持,柳玉生也有些气结。这对师徒也真是奇怪,徒弟为了师父连地狱都愿意下,师父为了徒弟也折腾成现在这样子。什么时候师徒关系已经紧密到互相为了对方都不要命的?
一连两日,檀阳子不曾离开颜非床边半步,困了也只是趴在床边假寐片刻。他话说的不多,天冬送饭菜来,也只是吃很少的一点。他的表情时而显出几分焦急,但下一瞬却又恢复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到第三天日暮的时候,檀阳子隐约知道,自己等不到颜非醒来了。
他请天冬拿来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告诉颜非,他要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以后也不必再寻他了。
檀阳子希望这封信可以另颜非的心碎得彻底,就算恨自己也没关系。只有他离自己远远的,酆都才不会动他,他也不会再受这么重的伤了。
其实檀阳子一直都希望,颜非可以像其他的男孩那样平平安安长大,然后或是研习道法,或是考取功名,或是行侠仗义,或是当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或是成为行走四海的商人,这都可以。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习惯了颜非的陪伴,自私地将他拉到青红无常这些阴森诡谲的乱事之中。
写完了信,放入信封,细细地封好。他最后来到颜非床前,垂眸望着那追随了自己十年的年轻人。
失去的感觉,不论经历多少次,都还是这么疼啊。
只怕颜非醒来后,看到这封信,体会到的痛苦不会比自己少。
为什么自己带给颜非的就只有痛苦呢?
檀阳子俯下身,在颜非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离开屋子,他请那纳罕的侍童引他到柳玉生门前。柳玉生推开门,就看到檀阳子背着剑拿着拂尘,静静立在阶下,冷月霜华披了一身,在及腰的银发和高大却有些消瘦的身形上蒸腾。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面容,此刻却显得十分疲惫,甚至有些悲伤。
“我要走了,这封信,麻烦你交给颜非。”
柳玉生睁大了眼睛,“你要去哪?”
“自有我的去处。”
“你……你竟不等他醒来?”柳玉生的惊讶中开始升起一团怒色,接着,他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他为你弄成这幅样子,你竟然连几天都等不了?”
檀阳子承受着那话语中的尖锐,“不等了,等也无益。”他说完,便上前一步,将手里的信递给柳玉生。只是在对方将手放到信上的一瞬间,檀阳子忽然抬起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一丝澄黄的幽光闪过,“他若再求你,别再送他去地狱。你们之前找的鬼身已经用不了了。”
柳玉生最讨厌被威胁,他哼笑一声道,“要不要帮他是我的事。”
“你如果对他有意,就不要再纵着他。那是害了他。”檀阳子低声说道。
柳玉生微微一怔,一时竟然语塞了。
没想到这道士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自己的心思?
若如此,他为何却一直对身边人的心思视而不见呢?
檀阳子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理了理衣衫,姿态工工整整地向着柳玉生一揖,“先生屡次出手相救之恩,贫道没齿难忘。劣徒有时顽劣,日后,还请多多包涵他。”
柳玉生愈加讶然,看他这架势,竟然是将颜非托付给自己了?
檀阳子转身,踏着一地霜华而去。那萧瑟的背影,竟显得有些寥落了。
“喂!”
檀阳子的脚步顿了一下。
“你真的舍得?”
檀阳子漠然,微微抬头,看着那树梢间一轮冷月,微微苦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
第49章 红无常(4)
酆都, 无常府东大街。
一座座艳丽而诡谲的房屋翘着过于尖锐的檐角, 沉默地凝望着永恒阴暗的天空中弥漫着的深蓝光色。长街两侧的廊下垂着一串串红枣形状的灯笼,随着那带着曼珠沙华香气微风缓缓摇曳。
一座华美别致的酒楼立于长街尽头, 楼前两株枫树,永恒飘零着那如血的枫叶雨。腥甜的酒香在空气中静静发酵, 闻久了都会醉死在其中。那雕梁画柱的廊间不少地仙络绎往来, 相互勾肩搭背嬉笑玩闹,脚步虚浮满身酒气。偶尔也有一两个相貌妍丽娇媚的孟娘子匆匆来去, 她们是这地府中少有的女地仙, 都是遗忘女神孟婆的弟子,负责看守奈何桥。
这座孟家酒楼就是孟婆在酆都开的字号, 在每个府都设有分号。人人都知道孟婆的汤会令人忘却前世今生,却不知道孟婆的酒才是一绝, 天上地下从神仙到恶鬼,喝了她的酒没有不上瘾的。就算是离恨天上善见城、瑶池仙境那些喝惯了仙浆玉酿的上神, 逢年过节也总要派人来地府搬上那么上百坛孟婆酒去宴请宾客。甚至有传言说,就连紫微宫玉虚天帝尝过后也是赞不绝口。
愆那默默踏着那一层层柔软的红枫铺就的地毯进入酒楼,沿途那些经过的黑白无常有不少对他投来奇异的眼光的。他也算是青无常中的话题人物了。三百年前立下了赫赫战功不说, 这么多年也是仗着那点功绩有了不少特权,还在凡间教一个人类红无常的法术, 这一次又替天庭寻回了两枚失窃的宝华,风头甚至压过了大多数的黑白无常。
只不过这本该春风得意的大功臣此刻却是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径直上到二楼,进入被用屏风隔出的一间靠窗的雅座。
雅座中只有一白衣人独坐, 一边摇着羽扇,一边漫不经心地啜饮着杯中乳白色的酒液。愆那也不说话,直接盘膝坐到那矮桌对面的席位上,冷冷地盯着对面的谢雨城。
谢雨城却仍然看着窗外那弥漫着厚重云层的晦暗天空、绵延的屋顶、还有远处那无尽的曼珠沙华之海,“为何我们酆都和地狱所在的夜摩天永远没有阳光呢?明明也是诸天之一啊。”
愆那却没有心思跟他鬼扯,“可以解咒了么?”
谢雨城低笑一声,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掏出那根如烟气般有些虚幻的发丝,轻轻拢在手心里,闭上双眼念动咒文。他的掌心缝隙中漏出几缕明丽的白色光华,再将手掌打开的时候,发丝已经不见了。
“好了,放心吧。”谢雨城笑得分外和善,将酒杯倒满,推给愆那。
愆那起身便要走,可是身体还未动,肩膀便被那羽扇按住,微微刺痛着。
“与我喝两杯再走吧。”谢雨城看着他的眼睛说。
愆那微微皱眉,但还是坐了下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带着彼岸花香气的酒液沿着舌头滑下,微辣的味道沉到腹中,烧灼起一片热意。
“你恨我?”谢雨城问他。
愆那看了他一眼,“没有你,酆都也不会再让我见他。你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谢雨城低头一笑,那一向带着几分风流狡黠的笑容,此刻却显得有些苍茫了,“你说得对,我们都不过是小小的棋子。很多事都只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愆那冷笑一声,“不过是借口。把过错推到更强大的人身上,自己不过是执行命令。可实际上呢,不过都是帮凶罢了。”
“哼,你说得倒是高风亮节。你若是真这么有骨气,为什么现在还在酆都?为什么不学着那波旬揭竿而起?为什么当初没跟着希瓦一起离开?”
愆那回答不出来。
这三百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当初选择跟着希瓦走,而不是放他离开,会不会希瓦就不会陷得那么深,是不是就不会死?
谢雨城说得对。当初的自己何尝没有胆怯过、何尝没有因为怨恨而自私过?希瓦放弃了他,他便也放弃了希瓦。
“这天,太高也太厚重了。天人掌管六道数百劫,他们福泽深厚,万物无不在他们掌控监视之中。你我不过是蝼蚁,随随便便就能给踩死,自保便已经很难了,你竟然还妄图螳臂当车,做些无用的蠢事。你这一次阻止了库玛,他们还有另外千百个爪牙愿意替他们做事换取好处,有什么用?触怒了上头,随时都能让你就此消失,到时候没有人会记得你存在过,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愆那沉默不语。他说不出这些大道理,也不想说什么保护人类本是他们这些无常的职责。他不过是觉得,这样不对。
不论那些人类是不是该死,都不应该由一个不相干的神明为了一己私利杀死。人道有人道的法则,善报恶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别道无关。因为有无上的荣耀和权力便什么都要干涉,最后只是一团混乱。
近一劫以来天道行事作风越来越蛮横,时常插手其余五道之事。人道前朝时期原本富足强盛,天帝听闻人们贪图享乐忘了礼义廉耻十分生气,便派了旱魃下去搞了一场旱灾,弄得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听闻修罗道的两位修罗王对此事十分不满当众擅加议论,便以逆天犯上之名派了忉利天主帝释天前去讨伐两个修罗王,不少修罗被天庭之火烧死,不过是为了施以警告让大家说话小心些。自此后六道战战兢兢,再也没有任何人仙鬼畜敢对上苍不敬,各自谨守天庭的“教诲”。
愆那觉得这样不对。各道有各道的活法,凭什么要求所有道的众生都按照神仙的意愿来活?就算他们前世积德行善累积了深厚的福报,难道这就能说明这些神仙现在也仍然是正确的么?
无上的权力可以另最纯净的灵魂腐坏堕落。这是波旬说过的话。虽然愆那憎恨波旬,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见愆那仍旧面无表情,似乎不为所动的样子,谢雨城叹了口气,“不论如何,你现在回来了便好。过两天韩判官大概就会传唤你了。你可能不知道吧,达撒摩罗也叛变了,押送库玛摩罗的过程中他将犯人劫走,现在还下落不明。如今不得不开始新甄选几个青红无常来填补空缺了。”
愆那眼皮微微颤了一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看来罗辛果然将话带到了。而达撒摩罗,比当初的自己要更加勇敢。
“是么。”愆那敷衍一般地回答了两个字。
谢雨城摇了摇羽扇,继续说道,“这次新选出的红无常,你定然要选一个走的。韩判官说,不能再让你任性下去了。”
愆那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近一段日子,你就在地狱吧,暂且不要去人间了。汴梁和襄阳会暂时派别的青红无常去负责。等到选出新的红无常再说。”
“……”
谢雨城见他仍然绷着个脸,便又露出那有些轻佻的笑容来,“好啦,别生气了。这次算我对不住你,欠你一次。”
愆那心中却只觉得愤怒。在这个地仙眼里,他对于颜非的在意就只是养宠物一般的留恋而已么?
“不需要。你是仙,我是鬼,以前也没见你觉得有欠我的地方。”愆那说着,站起身便走了。
……………………………………………………
一连几天,愆那像是开荤了一样,每日每日地喝酒。
酆都虽然将他召回,但并没有给他指派新的任务。这么久时间一来第一次闲了,又不想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便只好喝酒。让自己醉着,便也不会时常想到颜非了。
颜非会恨他吗?会哭吗?
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开颜非身边超过一个月后,颜非冲自己闹脾气。那时候的自己还闹不清楚这小子有什么可生气的。
现在回想起来,只怕是觉得被自己丢下了,而害怕着吧。
愆那苦笑一声,靠在忘川河畔那巨大的三生石上,一仰头将半壶孟婆酿倒入嘴里。溢出的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来,滑下脖颈和锁骨,低落在身旁那些凄艳绝伦的曼珠沙华中间。远处弯曲的黄泉路上,黑白无常们正来来去去,忙着勾引凡间死去的命魂,更远处的望乡台静静的立着,听不见里面传出的悲苦啼哭,只剩下一个静谧的剪影。
“奴家的酒可不是用来这样喝的。”骤然飘至耳旁的软侬嗓音,低沉而婉转,媚气入骨。
愆那一愣,坐直身体抬头看去。便看到那三生石上,立着一身姿婀娜聘婷的女子。她一席紫红绸缎对襟阔袖襦裙,孔雀蓝的丝绦迎风飘摆,腰身秀美纤细。然而奇异的却是她的面容。半张左脸妩媚妖艳,皮肤白皙透红,眼眸清澈如秋水。另外半张右脸却是风烛残年的老妪,肌肉松弛,瞳仁浑浊发白。她的头发也是一半漆黑浓密,另一半却荼白如雪,绾成一个单螺髻。
这便是名满酆都的高位女神,孟婆。
愆那连忙要起身,但还没等他动作,那遗忘女神已经轻盈地落在他身旁,涂着蔻丹却遍布皱纹的枯瘦右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不必拘礼了,我不过是来采花酿酒,偶然看见你而已。我似乎很久以前见过你。”
愆那低下头道,“我叫愆那摩罗。”
“愆那摩罗……果真耳熟的很。唉……我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人名,你可不要生我的气。”
明明是可以高居离恨天的女神,却偏偏甘心蛰居酆都内,为所有的命魂熬制忘情汤,平日里待人又颇为温和妩媚,再加上那半张极美和半张极老的脸融合在一起的诡艳相貌,都另愆那莫名地对孟婆生出敬畏之心。
看愆那不说话,孟婆微微笑了,”你不爱说话。”
“……”
“为什么要借酒浇愁?”
“……有想不明白的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愆那抬起头,直视着孟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这世上,所有命魂在转世前都会喝下孟婆汤,失去一切记忆,否则便无法通过奈何桥,无一例外,是么?”
“不错。”
“那……可有一种东西,能解孟婆汤?”
孟婆一愣,微微偏着头,“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好奇。”愆那本想说出库玛摩罗,但是张口前一刻,忽然有一股热气堵在他的喉咙。他便知道是那钵昙摩华的封言火印在警告他。
孟婆眼波流转,似乎一瞬间便看出这是一句谎言。但她不打算拆穿。她用那白皙纤长的左手捋了捋自己的鬓发,说道,“有,却是有的。”
愆那忙问,“是什么?”
“我曾酿过一壶执念酒,喝一口可得前世记忆,两口可得三生前尘,三口可忆十世过往,四口……能得无数世记忆,却会在饮下一个时辰内因承受了太多记忆而魂飞魄散。”孟婆幽幽道,“六道之间,只此一壶。”
第50章 红无常 (5)
执念酒……可以化解孟婆汤的东西。
那天他问孟婆有多少人喝过这酒, 孟婆告诉他, 执念酒威力不容小觑,失而复得的记忆常常令人神思混乱, 她一向是不给人喝的。但她知道的喝过这酒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波旬, 一个是阎魔罗阇, 还有一个不可说。不过三年前她的执念酒似乎有减少,她怀疑有被人窃取了几口, 为此她还惩罚了几个看守不力的孟娘子。
看来库玛摩罗八成喝了那酒, 而且应该只喝了一口。
那天孟婆临走前,将一朵曼珠沙华送给他, 对他微微一笑,告诉他之所以让他知道执念酒, 是因为他既然寻得回那些原本应该“找不到”的天庭法宝,那么说不定也能找到那几口执念酒的下落。孟婆的笑容颇有深意, 轻轻按了按他的手,便转身散化成一团彼岸花的花瓣,随风飘去了。
……………………………………………………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被韩子通传唤那天,他正在和加亚摩罗等几个青无常在孟家酒楼喝酒吃饭, 手里握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听着几个同僚抱怨各自的红无常。
“你说说那些红无常, 每天神神叨叨的,我现在做梦了都不敢跟我们家那位说, 怕他又开始分析我是不是有什么压抑的负面情绪。”
“可不是,什么都得听她的,一有不随心的就开始对我用魅术,有时候还趁我睡着了用,简直防不胜防。”
“有时候是挺烦的,不过那什么的时候用一用共情术,倒是真的很刺激啊!”
“哈哈哈哈,你也终于试了?”
“当然了!原本我对这事儿都开始觉得腻歪了,毕竟都是跟同一个人……现在简直是重燃热情!”
加亚摩罗的一只眼睛扭向愆那的方向,大大咧咧地问,“你怎么这么蔫儿啊?我听说要给你新选一个红无常了?”
他这样一说,其他几个青无常的立刻都精神了,七嘴八舌地八卦起来。
“守了这么多年寡终于要开荤啦?”
“你想要个什么鬼当你的红无常?还是寻香鬼?我觉得罗刹鬼也不错啊。”
“想要雄鬼还是雌鬼?”
“愆那肯定是想要雄鬼啊,你见他对哪个雌鬼有过兴趣?”
愆那被他们吵得头疼,开始后悔答应今天和他们几个出来了。原本以为出来逛逛比闷在屋子里喝酒要好,可是现在看这些狐朋狗友的八卦嘴脸却恨不得踏上斩业剑就冲回家去。
然而调笑声忽然一顿,刚才还笑呵呵的青无常们忽然紧张起来,虽然没有什么大动作,但舒缓的神情全都戴上了一层戒备,望着愆那身后某处。
愆那转过身去,便看到两个身形高出愆那一头还多的巨人走进来,虽然那魁梧伟岸的身体是人形,但一个巨人长着漆黑的马头,一双眼睛看不出虹膜,只有一片冒着荧光的血红。而另一个巨人则长着公牛的头颅,只是那牛首上肌肉虬结,尽显凶相。
这些牛头马面平日里主要是勾引畜生道众生的命魂的,不过由于他们战力凶悍,也有相当一部分供酆都四大司当差役差遣。他们作威作福惯了,最看不起青红无常这些恶鬼,时而找些麻烦用降魔令来“处罚”路上遇到的青红无常。
牛头马面径直走到他们这一桌青无常面前,无视了跑过来招呼的另一个当小二的马面。几个胆子大的青无常已经站了起来,故意挺直了腰板,令自己显得更加高大,意图在气势上不要输给那两个比寻常的牛头马面还要高大的鬼差。
然而那两个鬼差却直接对还坐着的愆那说,“韩判官要见你,马上去罚恶司报道。”
愆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冲其他几个青无常摆了摆手,“改天再约吧。”便转身率先出了门。那牛头马面马上跟上,就像怕愆那要跑了一样,一副押着犯人的架势。
罚恶司虑务堂,从墙壁地面到天花板都是用某种黑色的晶体砌就,两侧几根立柱上都雕刻着青面獠牙的鬼脸,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点着灯烛。一进门便能闻到一股子陈檀木的浓重气味,压抑而沉重的氛围立时浓厚起来。
此时堂中没有什么人,两侧廊柱间摆放的那些堆满公文卷宗的桌子后的醉意都是空着的。只有最前方那张最大也最高的青玉案前有一仙埋头书写。那位地仙身形跟普通人类男性大小相仿,面容虽然严肃阴沉,却带着几分书卷气,唇上留着一条修剪整齐的短须。他身上和所有仙人一样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圣光,身上的玄黑官服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头上戴着黑纱仙官帽。
这便是罚恶司判官韩子通,掌管着所有的青红无常。
听到脚步声,韩子通这才抬起头看了愆那一眼,也没什么表示。
愆那用手将斩业剑拔出,单膝跪下,将剑放到地面上,眼睛向下看着前方大约四五步远的地面,表现出臣服的姿态。这是所有青红无常在觐见仙官时都要表现出的姿态。
韩子通又继续写了一阵,才放下笔,有些疲惫一般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回来多久了?”
愆那答,“两个月了。”
“你也已经好几百年没有休息过了,这一次可有好好休息?”
“嗯……”
韩子通看了他一阵,换了个坐姿道,“我也就长话短说。你短时间内只能留在酆都,在那人类徒弟死前你也别想着再见他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将希瓦摩罗的法宝给他,也不应该擅自教给他红无常的法术。这件事原本是极严重的违规行为,但我给你压下来了,若是让阴律司的崔判官知道,你只怕逃不掉下炮烙的刑罚了。”
“我知道。”
韩子通换了个语气,语重心长道,“我就是太纵容你了。崔判官早就看你不顺眼,你也给我省点心,别再惹是生非。不该你管的事不要插手,该你管的也点到即止。别老想着搞个大事,你一个小小青无常,成天瞎折腾什么?”
“是。”
看他态度倒是还算好,韩子通原本心里头的气也稍稍平息。当初希瓦摩罗死得惨烈,他对这个青鳞鬼也是十分同情,否则也不会纵容他这么久。
“今天叫你来,是给你安排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事务。你现在不能去人间了,就留在罚恶司帮我处理一些公文杂事。等明年年初的时候会举行一次青红无常的初选,到时候就由你负责这件事。”
愆那心中一惊,抬起头来,“我?”
“嗯,历次选青红无常候补,大都是由黑白无常负责的。这一次我想改一改。你们青红无常应该更了解你们需要什么样的同伴吧,尤其是你,这一次即将选出的红无常中,有一个就是配给你的。”
愆那皱眉,“是只有我负责么?还是说还有别人?”
“当然不能只有一个负责人。我会派人协助你。而且你只是负责前几道试炼。最后一道依然和从前一样,是由我来决定的。”
一听到派人协助,愆那就知道他这个所谓的负责人的身份只是一个安抚他的手段,并没有多少实权。到时候派几个黑白无常来把他架空,根本就和以前没多少区别。
他嘲弄一笑,还是低头道,“遵命。”
……………………………………………………
一年的时间对于鬼来说,如弹指一挥般迅速。
这一年来,愆那表现得十分老实。每天跟在韩子通身边,或是往返于蓄鬼池,核实那些海捕文书上的恶鬼名字和外貌是否和赤子里的鬼相同。工作枯燥繁琐,他却一句怨言也没有,如机关驱动的木偶一般工作着。一年来他很少和罚恶司的其他书吏差役往来,毕竟他在一群地仙中也没什么说话的份,仙也不屑于和他这个恶鬼打交道。少有的几个和他一样的临时调来的青红无常也觉得他性子太阴沉,不大愿意和他说话。
虽然是他自己选择这份孤独,但每天一个人吃饭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颜非。
也不知道那孩子如何了。
有一次他几乎已经去等活地狱悄悄雇佣一只庆忌,想办法往凡间送个信。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不能再把颜非拖进这滩泥淖中。
不过有了这份差事,倒是方便他进出酆都的葬文司,在里面查探任何关于六欲本相经的消息。毕竟他和阿鼻地狱的阿黎多王子还有未完成的约定。进出的多了,倒是和里面一个名叫青瞳小地仙混熟了。那小地仙原是夜枭精得道,才位列仙班不久,结果被发配到夜摩天就算了,还被派来管这根坟墓一样阴暗安静没人往来的地方。具青瞳说,十天半个月也难得有人来这葬文司看书,毕竟酆都里要么是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阴差,要么是青红无常那样连字都不认几个的恶鬼,那些漂亮的孟娘子们也很少过来,他都快被闷死了。
大约也真是闷得急了,才会连愆那这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骚鬼都拉着说个不停。甚至连愆那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都没有注意。
又过了一个地藏祭,便是甄选新的青红无常的时候了。愆那已经让几个庆忌将消息散发到八大根本地狱之中,任何愿意以自身命魂为代价换取离开地狱的机会的恶鬼都可以前来录上名字。短短一个月已经录上了数以千计的名字。
愆那正一个人在虑务堂统计鬼数,忽然门开了。愆那本以为是其他的书吏进来了,却没想到来的是谢雨城的黑无常——范章。
愆那挑眉,虽未说话,可表情明明确确写着”你怎么会在罚恶司?”
那范章也是一脸的不耐烦,似乎很不想见到他一样,黑着一张脸用生硬的语气说,“韩判官令我协助你选新的青红无常。”
第51章 红无常 (6)
愆那瞪着范章看了一会儿, 简直不敢相信韩子通竟然这么对他。明明知道范章跟他一直相互看不对眼, 偏偏让这个瘟神来“协助”自己???
范章也是一脸嫌弃,显然对于他要“听”愆那的这件事非常不满, 即使只是名义上听命于一个恶鬼对于地仙来说也是丢脸的事。他板着身段往愆那旁边的席位上一坐,凶声恶气地道, “说吧, 让我干什么。”
愆那已经开始觉得头痛了。他另将一本写满名字的名册丢给范章,“算一下人数, 分成十组, 每组人数相同。”
范章没好气地抓起名册,翻开第一页后伸出手掌来覆在自己的脸上, 念了几句咒文,手掌向着右面轻轻移开。一连串的金色字符从指尖后飞出, 再睁开眼睛时那瞳仁中便泛起一片金色的光来。接着……他便开始快速地翻弄书页,弄得纸张哗哗作响。
愆那被他吵得不耐烦, “你干什么呢?”
范章头也不回地说,“算人数。”
“你这是算人数?”
范章停下翻书的动作,不耐烦地看着他, “这是天眼通,翻一下就知道所有内容了。这你都不知道。啊对了, 你是鬼,也难怪不知道。”说完了还特意高高在上地哼了一声。
愆那也不生气, 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忽然勾起嘴角, 把自己手里的名册也往他那边一推,“这样啊,那这些就都麻烦你了。”说完,又把旁边那堆得小山一样的名册撮堆推到范章面前,自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要往外走。
范章被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弄得目瞪口呆,马上伸出一只手拦住他,“喂!你什么意思?”
“你有天眼通的本事,弄完这些恐怕我连一本都还没弄完。自然是由你来做快些。”
范章一时竟无法反驳,半晌才愤恨恨地憋出来一句,”我都做了,那你干什么?”
愆那说,”我出去找找灵感。想想初试要考什么。”说完便绕过范章挡着他的手,推门出去了。
范章对着面前如山的名册,气得牙痒痒。
按照以往甄选青红无常的惯例,首先会有一场初试,一般都是一百人左右一组,前十个能够完成任务的便可以成为候补。这些人要再经过两道试炼,其中最后一道试炼是由韩子通亲自来定的。两场试炼都通过的鬼才能成为正式的青红无常。
愆那还记得自己当年的初试是去合众地狱的血木山上去捉一种神出鬼没的罕见生物——傒囊。那是东西一半身体埋在土里或山壁中,猛地看上去像是人类婴儿,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们该长眼睛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一张嘴咧得大大的,似乎永远都在笑。它们看见人也不害怕,反而还很友好地伸出手来,可认识不知道的人真的拉着它的手把它们从原本的地方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它们就会立刻死去。
这还不算,傒囊附近总是会栖息着一种极凶恶的名叫人蛇的怪物。这些东西长着蛇一样又长又软的身体,却生着像人一般的手足和一张介于人和蛇之间的脸。只要一将傒囊拔出,人蛇就会成群结队地从林子里走出来,冲你发出嘻嘻嘻的笑声,然而这并非真正的笑声,而是它们发怒嗜血的征兆。它们行动迅速配合默契,通常顷刻间就会将侵犯者团团围住,用身体挤爆脑壳吸食脑髓。
这还不止,最痛苦的是合众地狱地气不稳,每天都有地震,地形变化非常极端。有时候昨天还是山的地方,第二天就成了谷。那一路走去,光是在地震中被山石砸死或泥流吞没的鬼就有不少。
不过初试来说,这已经是简单的了。愆那便决定就用这相同的方法筛掉大部分的鬼。
一番安排,要给合众地狱的几位鬼王写信,还要考察地形。他和范章又是相看两相厌,一天到晚心情都难以愉悦。
“不可能是那条路,傒囊喜欢阴湿的地方,那边连树都没有几棵!”范章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瞪着愆那,指着另外一条岔路道,“很明显应该走这条!”
一路走来愆那每一次说点什么这位黑无常就要唱反调,半天下来愆那已经口干舌燥,这一次他干脆不争辩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行啊,那就走吧。”
这条路确实长满了形态扭曲的怪树,那些树上缠裹着一条条一缕缕不断蜷曲伸展的不知道是动物还是植物的灰色东西,地面上全都是盘结的树根,间或丛生着一些颜色艳丽张扬的菌类。树下一丛丛有剧毒的古怪葡萄状植物偶尔炸开一两个,孢子如烟尘般到处飞散,还有许多形态恶心全身长毛的虫子在他们脚下纷纷逃逸。这里的气温虽然没有阿鼻地狱那么高,但在这林子里也闷得厉害,不多时就出了一身汗。
范章默默在前面走着。他们两个已经走了一个时辰,还是半个傒囊的踪迹都没有。这么长时间的步行和寻找,饶是神仙不会出汗,也把他热得够呛,连喘气都有点粗了。愆那见他死撑着不认输,也就耸耸肩由着他,反正这合众地狱他也来过许多次,早就习惯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如奔雷般滚来。愆那一听脸色就变了,马上冲范章喊道,“要地震了!趴下!”
范章回头便见愆那已经扑倒在地用手抓住了最近的一株血红色的植物。他挑起眉毛刚想说哪里至于这么害怕,便想使出仙力飞起来远离地面。可是一试之下却发现丹田闭塞气息紊乱,竟然半丝都用不出来。却在此时大地已经像是发了狂的公牛一般抖动起来,刚才踩上去还坚实的土地,此刻都如海浪一般翻滚。范章顿时就被甩了出去,滚来滚去的都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却在此时,大地轰然开裂,巨树纷纷倒塌,漫山的毒虫鬼兽都尖叫着掉入那如巨口般的深渊中。那泥土如流沙一样被深渊吞噬,把范章也席卷其中。就在黑无常大叫一声跌入深渊的霎那,忽然一条紫红色的舌迅速卷住了他的手腕。范章抬头,却见愆那一手抓着一颗已经倾斜的长满毒苔的古木,另一手张开,用掌心的舌死死揪着他。那古树上红色的苔藓,正是用来明明这座山的血木苔,只要粘一下皮肤就会起水泡流脓,然后发黑坏死。此时愆那顾不上那么多,他的掌心弥漫着灼烧般的剧痛,冷汗也顺着额角留下来。
等到剧震终于逐渐平息,范章才感觉体内混乱的真气稍稍沉淀。他借着愆那的力气一下子跃起回到地面上,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反观愆那的面色却不大好看,松开了那抓着树枝的右手,却见掌心早已经如被油炸过一般生满了疙疙瘩瘩的燎泡,血肉模糊的一片。他微微龇了龇牙,从干幔上扯下来一块打算用来包扎一下伤口。
“你不要命了?这毒素要是入了骨你这手就废了。”范章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一种奇怪的尴尬表情瞥了他一眼,从怀里取出一只瓷瓶,倒出来一颗淡蓝色的丹药,捏碎了撒在他的掌心。一种极为舒适的清亮一丝丝沁入伤口,立时那种灼烧般的疼痛就缓解了很多。
愆那意外地挑眉,”你还真舍得?这是神农丹吧?”
范章臭着脸把药瓶收回怀里,嘟哝道,“既然是因为我受的伤,当然得负责帮你医治。”
愆那耸了耸肩,也没多说什么。他看了看天色,说道,“今天只怕是来不及了,下山找个地方过夜吧?”
一仙一鬼都不是什么讲究的人,便各自御剑飞了一段距离,在距离血木山大约十里外一只巨大的赑象遗留的骸骨中落脚。赑象的肋骨一根根横在头顶,尚且覆盖着一层风干了的粗硬皮肤,几乎如一间屋子一般。
合众地狱早晚温差很大,范章用真火术生了一团火,愆那就着火烤了烤他随身带着的干粮——一些糜虫的肉干。范章他们这些吃惯了仙果甜蜜的神仙显然不能接受这种油腻腻的恶心食物,看着愆那眼睛都不眨地往嘴里塞,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恶心的表情。
愆那见他如此,嗤笑一声。这几天相处下来,他愈发觉得这范章像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不过范章确实还是个年轻的天人,才刚刚当上黑无常一百年的时间而已。这位黑无常脾气暴躁,容易冲动,尤其讨厌他们这些恶鬼,谢雨城就像是他的大哥一样,处处带着他,否则他早就不知道闯出多少祸了。
手上涂了仙丹,恢复得很快,愆那解开包扎的布看了看,几乎已经看不到什么伤口了。
此时范章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愆那知道他未出口的话。这黑无常向来憎恶恶鬼,觉得所有地狱中的生灵都是恶贯满盈的垃圾,无恶不作,不知道什么是仁善道德,所以在地狱活得再怎么惨都没什么值得可怜的。因此范章之前才会百般刁难自己。如今自己这个恶贯满盈的恶鬼却忽然发善心救他,在他看来就很不合逻辑了。
愆那于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不救你你万一死了,我怎么跟韩子通交代?现在酆都正想寻个借口整我,他们要是说是我杀了你,我岂不是百口莫辩。”
“……”范章果然不说话了,虽然有愤愤之色,但好歹没有那么多纠结的表情了。
不过虽然如此敷衍范章,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倒是缓和了不少。范章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了句,“你和谢雨城认识多久了?”
“大概有小一千年了吧,从我刚刚当上青无常就认识了。”愆那一边在地上铺了些柔软的锯齿叶,一边随口回答道。
“这么久?那你也认识他之前的黑无常了?”
愆那动作一顿,嗯了一声。
“那是个怎么样的仙?”
愆那有些好笑地转过身来,歪着头看着对方有些不自在的表情,“谢雨城没跟你说过?”
“……我也没怎么问。”
“所以你就来问我?”
“不想说就算了……”
愆那心中的感觉只有哭笑不得可以形容,他坐在自己刚铺好的“床”上,拿起水壶往嘴里灌了几口水,“你不用担心你比不上那个人,谢雨城后来跟他的关系也不怎么样,而且他三百年前就战死了。”
“三百年前……是对抗波旬的那场?”
“嗯。”
“你的红无常也是死在那一场?不过他叛变了不是么?他是被天兵天将杀死的?”
火光摇曳中,愆那的表情显得阴晴不定,“我不想谈论他。”
范章大概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有些气恼一般地住了嘴,往赑象的骨头上一靠似乎就要休息了。
愆那忽然幽幽说了句,“他是被他自己杀死的,因为他太傻。”
范章睁开眼睛,有些不明白似的看向愆那。却见愆那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身后的骨架上。眼皮下淡淡的阴影,令他那冷峻的面容现出几许疲惫和惘然。
第52章 红无常 (7)
经过近半年的准备, 青红无常的初选终于开始了。整个酆都都在谈论这件事, 司掌孽镜台的秦广上神特意做了法,另那巨大的神镜映出合众地狱血木山的景象, 供全酆都的鬼差地仙们观看。就连选黑白无常都没有这般热闹,只因甄选青红无常的试炼通常都更加残酷, 见血是再正常不过的, 肠子肚子满天飞的景象另众仙们大呼刺激,比那种点到即止的黑白无常试炼带劲儿多了。
距离初试还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 那孽镜台前五里空旷的曼珠沙华原野早就密密麻麻挤满了占位子的地仙和鬼, 众多小商贩端着摆满小吃饮料的木盒子穿梭来去,叫卖吃喝。众仙众鬼玩闹吵嚷沸反盈天, 简直比过节还要热闹。
此次甄选的主考——罚恶司判官韩子通和赏善司判官杨玄感的席位就在孽镜台上,此刻他二位还未驾临。而愆那作为这次初试的主要负责人也需要待在台上, 他望着高台下黑压压的人海,听着那无数说话声笑闹声混合成的海啸般的声浪, 心中却有些淡淡的伤感。
看来不论是对天人、对人还是对恶鬼来说,看别人受苦都是那么令人开心的事。自愿参加这残酷初试的恶鬼们不过是觉得在地狱中太苦了,宁愿冒着惨死的危险也要来拼一把, 哪怕牺牲自己的命魂永世不得超生也在所不惜。可是这些挣扎在仙人们的眼中,不过都是摇尾乞怜的喜剧罢了。
这些因别人的苦难而欢笑的天人们不知道, 他们的命魂正在一点点扭曲变形。一旦失去了仙身,下一世有多少天人会直堕地狱?他们此时这样高兴, 难道不知道天人福报也总有享尽的一天?到那时候,他们也会成为被观看的那些可怜虫。
此时韩判官和杨判官也到席了。杨判官相貌年轻而和善, 一路上都在和韩子通说笑,但韩子通的回应就简单的多,那张总是端严的脸上也没多少情绪。两位上仙落座后,韩子通便对愆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愆那于是走到台子中间,清了清喉咙,开始宣布一些初试规则。这些规则那些参加甄选的鬼怪早已知晓,现在只不过是公布给所有仙人知道,以示公正。
“参试者最后被确定的共计一千一十三人,被分成十组,每组一百零一人到一百零二人。每天进行一组的试炼,每组中前十名完成任务的参试者便可获得青红无常候补的身份。
此次的任务是在今日结束之前将三只傒囊带到血木山南面或北面的终点。时间到了所有未完成任务的都会被淘汰。每个参试者身上都有配备星烟,不论什么原因只要参试者想要退出,或是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都可以点燃星烟,酆都会尽快将其救出。”
此话一出,底下就是一片失望哀嚎之声,还有个黑无常在下面喊“如今连鬼都不让死了,还看个什么劲儿啊!”
“就是啊老子好不容易抢到这么好的位子!”附和的竟然是一个青无常。
“既然怕死就不要来参加啊?又没人逼他们!”
“就是啊既然都来了就应该做好要死的觉悟嘛!这样要是救他们的地仙出了事怎么办?难道要用仙的命来换鬼的命吗?”
愆那无视那些认为自己看死人的乐趣被剥夺了的仙仙鬼鬼,继续面无表情地说完了所有的规则。其实规则原本就不多,他不过是加了星烟那一条,想避免没意义的牺牲。
不多时第一组便开始了。一百名来自各大地狱的千奇百怪的恶鬼发出各种各样恐怖的嚎叫冲入那到处都生着剧毒植物和怪虫的血木山,各自施展自己的本事,有些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嗅着,有些则飞在空中到处搜寻,还有一些钻到了泥土中消失不见。
这些鬼只看过傒囊的画像,却并不知道它们离开了原本的地方就会死的特点。毕竟那种小怪物太罕见,而且只生长在血木山这一片区域中。就算是合众地狱的鬼也大都不太清楚它们的习性。
第一组也是比较倒霉,刚刚开始没多久便发生了一场极强的地震。两座大山硬生生合在了一起,那些刚好在山坳中搜寻的恶鬼们来不及逃跑也来不及呼救,纷纷被庞然的山石压成了肉饼。这一幕发生时台下爆发出一阵欢呼,吵得愆那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耳朵要被震穿了。
“一群禽兽。”站在他旁边的范章忽然低声骂了句。
愆那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第一天有大约三十多个人中途用了星烟,死了的也有三十来个,最后时间到了的时候也才有八个人完成了任务。
原本愆那以为第二天人会少一些,却发现不减反增。很多前一天因为要去凡间勾魂没有轮休到的黑白无常也全都跑来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由于有星烟在,这一次的死亡率比以往低了不少,但送了命的还是将近三分之一了。
中间有几次出了突发状况,比如有一次地震引起的泥流淹没了北边的终点,他还要亲自赶过去帮忙把据点设在新的位置,还有几次负责救援的五名地仙遇到危险,被一群人蛇困住了,也是他带着人去解围。到第五天的时候,愆那已经觉得很疲惫了。而底下的观众较第一天和第二天虽然少了一点,但还是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头。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盯着那屹立于混沌天空下的巨大神镜,迫不及待看到更多鲜血和内脏。
然而今天的一百个人里,有一个鬼很快吸引到了愆那的注意。
那一群鬼也是比较不幸的,他们当时正在两山之间的谷壑里搜寻,一场大地动后,忽听山谷深处传来隆隆如雷的巨响,而且很快就看到远处的巨树在一个接一个轰然倒下。当时大多数的鬼都以为又有地震,纷纷趴下,但是有一个合众地狱的鬼喊了一句,“不对!!!这是泥流!!!”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便看到一片黑色的巨浪向着他们咆哮而至,一路摧枯拉朽,吞噬着它遇见的一切生灵。大部分的鬼都吓傻了,有些则很不理智地拼命往长满血木苔的树上爬,另一些则躲在了巨型的山石背面。但是愆那知道,这样的藏法只有死路一条,因为泥流来了,会将一切都卷走。
但是有一个青麟鬼吼道,“往这边跑!!!”说着便拉起理他最近的一只红角鬼就往与泥流的流向垂直的山坡上狂奔。那些六神无主的鬼也跟着他跑,但泥流来得汹涌,很多鬼根本来不及逃跑便被卷走了。青麟鬼也是险险地抓住了一颗在泥流之外的树,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那个红角鬼,姿势很像之前愆那救范章的样子。
那青鳞鬼对红角鬼吼了什么,然后咬着牙用力一荡后者。红角鬼用自己的尾巴卷住了另一个从他们身边尖叫着被卷走的罗刹鬼。之后那罗刹鬼又捞住了一个鱼妇鬼。一串鬼像被绳子穿起来一样挂在那棵树上。眼看着青麟鬼就要达到极限坚持不住了,此时他若是不松手,只怕会因为力竭而跟其余三人一起被卷走。
但他偏偏咬牙死忍,手臂肌肉被撕扯的痛感令他大叫出来。
那时候就连孽镜台前原本熙攘的人海也安静了不少,那些地仙大概也没想到会在鬼身上看到这种拼死也要救人的行为,一时也都为那青麟鬼捏了把汗的样子。
好在这泥流片刻后便停滞了,青麟鬼虚脱一般松开手,四个鬼栽倒成了一团,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孽镜台前的观众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就连范章都忍不住鼓了两下掌。
但是愆那却僵直地站着,眼睛死死盯着那青麟鬼的脸。
虽然种族不对,但是那张脸……明明就是乾达的脸啊?!
难道……
不……不可能,鬼要找到人附身尚且十分困难,上次听柳玉生的言谈间透露出人要想附身鬼更是可遇不可求。乾达的身体已经沉在黑梭山顶的湖心深处了,颜非不可能回来了。
而且现在人间也才刚过了两个月的时间而已,就算他痊愈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又往火坑里跳吧?而且柳玉生一定会拦住他的吧?
他往旁边的范章那里看了看。不过后者并没有认出来什么的样子。想来是黑白无常二人当时都没有把颜非当一回事,而且也只见过那么一次,再加上现在这是一只青鳞鬼,所以没有察觉到相似?
会不会只是长得有些像而已?
然而接下来,他却也再做不到心无旁骛。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青色的人影。看着他与那另外四个鬼合作着,一路上干掉了不少拦路的巨虫怪物,最后成功地在一处被荒草掩埋的山壁下发现了傒囊的踪迹。
青麟鬼在地上看到了一些蜷曲起来的细小的土块一样的东西,便转头对另外三鬼说,“这是人蛇的粪便,傒囊一定就在这附近。”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清脆的孩童笑声从前方半人高的草丛后传来。他们将草丛扒开,便看到山壁在那里凹进去一大块,几乎是个小小的洞窟了。从那洞里,传来一串窸窣的呢喃声。
红角鬼举起会发光的洞冥草照亮,四个鬼猫着腰钻了进去,然后不约而同停住了动作。
那一面狭窄的山壁上,有五个通体青灰的婴儿从土地和岩石里“长”了出来。它的下半身和土地融合在一起,上半身却和人类婴孩十分相似,只是没有毛发也没有长眼睛,并且头上有两根肉灰色的触角。它们似乎察觉到了光亮,发出一阵阵开心的笑声,在空气中挥舞着自己肉肉的只有三根指头的小手,试图去抓住离它们最近的红角鬼的手指头。
这些鬼哪里见过婴孩的样子,大多数的鬼出现在各大地狱中的时候就已经是长成的样子了。那红角鬼似乎感觉很可爱一样笑了出来,伸出手就要去将面前的傒囊拔出来。然而青麟鬼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说,“这些傒囊离开了原地就会死掉,这样是带不回去的。”
另外三个鬼都是一怔,“啊?会死?那还叫我们抓什么啊?!”
“还不止。”罗刹鬼说,“我听说这些傒囊附近总是有人蛇守着。人蛇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你要是贸然拔走,人蛇就会攻击你。”
鱼妇鬼狠狠地骂了句,“我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青麟鬼思索一番后忽然说,“我在想,这种傒囊和植物这么像,都是从石头缝里或者土里长出来的。之所以拔出来会死,会不会是因为伤到了它们的根?”
红角鬼忙道,“那我们把它周围的土一起带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嗯……可以试一试。”
镜子前的愆那微微皱眉,这个青麟鬼竟然知道傒囊的特点,看来竟是读过不少书的。可是一般的地狱鬼怪,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除非他是王族,否则哪有机会知道这些?
镜中,青麟鬼看向罗刹鬼,“你去外面守一下,要是看到人蛇的踪迹马上告诉我们。”
罗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往洞口的方向爬了几步。
显然这三只鬼已经接受了青鳞鬼作为他们暂时的头领。这在鬼中间可是少见的情形。
青鳞鬼的动作十分小心,与那红角鬼一道将一只傒囊周围的土挖松,小心翼翼地将那娃娃连着它下面的一大块土都抱了起来。
两个鬼往洞口移动了两尺距离,紧张地看着那娃娃的反应。
傒囊伸出小手,攥住了青莲鬼头上的角,长着尖牙的嘴咧得开开的,似乎仍然很开心的样子。
鱼妇鬼欢呼道,“成功了!”
然而此时罗刹鬼却低声道,“那边好像有人!”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和之前听到的婴儿笑声不同,这一次的笑声明显属于成人,性别一时难以分辨,而且那笑声太过强迫,太有节奏,听起来分外古怪。
紧接着,又加入了第二道笑声,属于某个粗犷男子的笑声。然后又是一阵老人干燥嘶哑的笑声,还有女人的笑声。这么多种笑声合在一起,仿佛有一群人看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好笑场景一样,笑得前仰后合。这笑声一时间高高低低,忽远忽近,似乎从每一个方向传来。
可问题是身在布满毒虫毒草的血木山里,哪有鬼会笑得出来?
青麟鬼神色立刻紧张起来,“是人蛇来了!”
第53章 红无常 (8)
四个鬼中鱼妇鬼全身软趴趴的, 最不适合战斗。青麟鬼将手里的傒囊塞到对方怀里, 与另外两个鬼一同钻到洞外,满面戒备地四面八方环视着。
镜子前的愆那手心不知不觉出了汗。
人蛇是一种十分狡猾的鬼兽, 它们和人间的狼群很相似,会先派出斥候将猎物驱赶到一起团团围住, 然后由最强大的头蛇带领着另外几只次一级的蛇发起进攻。但是和狼不同的是它们会迅速地缠住猎物的身体, 准确地找到脖子这种致命部位绞杀。一般来说单个在野外遇到成群的人蛇,生存概率是很低的。
这一次在开始前有统一发放武器给这些参试者, 但是遇到过几次地震和泥流之后, 大部分的参试者的武器都遗失了。这四个鬼中也只有罗刹鬼身上还有把刀、鱼妇鬼身上还有把短剑。好在这些恶鬼多多少少都有些神通,像红角鬼尾巴上的尖刺就有剧毒, 青麟鬼手掌中的舌头和牙齿也能分泌出腐蚀的酸液,罗刹鬼则天生神力, 也不知道他们几个对上人蛇的胜算多大。
不多时便见那林木阴郁中隐约出现几条又细又高的黑影,它们手脚都又细又长, 身体也只是略粗些,用一种仿佛身躯被折断了的扭曲姿态,一边晃动着一边向着傒囊的洞口接近。随着这些黑影的靠近, 那笑声也愈发大了,一层层如海浪一样推来。离得越来越近, 隐约可以看出哪些人蛇长长的尾拖在地上,介于人脸和蛇头之间的怪异脑袋不停晃动着, 一双双漆黑如豆的眼睛盯着他们,嘴大大地裂开似乎是在古怪地微笑着。
只要能杀掉头蛇, 就可以解围。如果那青麟鬼知道那么多关于傒囊的事,应该也知道这对付人蛇的诀窍吧?
可是镜中的四个年轻鬼却已经深陷囹圄,面现惊惶。面对这种蛇群最忌现出恐惧之色,如现在这样手足无措的状态,怎么可能找得出谁才是头蛇?
愆那已经待不住了。他匆匆对范章说,“合众地狱好像有突发状况,我去看看。”
范章奇怪地问,“没见有人来回报啊?”
“刚才有,你没注意。”愆那胡扯了一句,便祭起斩业剑,化作一道青光冲入那暗淡阴沉的天际。
作为初试的出题人,在那四人使出星烟之前,愆那是不能干预的。他也自然不应该只因为一个看起来和颜非用过的鬼身很像的鬼而破坏甄选。可他脑中总有一个声音在问。
万一真的是颜非呢?
他还是冒不起这个险。
他这辈子还没用过这么快的速度飞行,从大铁围山上空呼啸而过,沿途差点撞上两个刚从人间回来的青红无常,引得对方追着他骂了好一阵。愆那根本没时间理会这些,头也不回地斜穿等活地狱上空。当他终于看到了血木山那黑压压的重峦叠嶂才稍稍减速,凭着记忆猜测着那四人现在可能在的方位。
几个守在血木山上空的青红无常见他忽然来了都很奇怪。其中一鬼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愆那摆摆手,“没什么,我只是来看看。”
见他回答得敷衍,那几名青红无常都面面相觑,不过也没有多问,任愆那不断盘旋徘徊在几座山谷上空似在寻找什么。他心中焦灼万分,偏偏这漫山遍野浓密虬结的乱树阻碍他的视线。
忽然身上一颤,鳞片微微立起又落下,如微微的縠纹扩散开来,一种莫名而熟悉的直觉蔓延周身。以往他自己出去捉鬼,颜非偷偷跟去却每一次都能被他发现,主要原因就是青鳞鬼这种独特的直觉,这种特殊的感觉已经跟颜非联系在一起,再熟悉不过。
他立刻降落在林木中,借着那些茂密古老的怪树掩藏自己的身体。
不多时,他便听到了人蛇那种类似笑声的嘶皞。只是那声音听起来,竟不像是攻击时发出的叫声,倒更像是逃跑时的声音。才想着,便看到几只巨大的人蛇正如闪电一般向着他的方向爬来。愆那立刻一个飞身跃到就近一颗没有红色苔藓的树上,低头看着那些人蛇如幽灵般游过。
竟然已经放弃了直立行走而改用爬,显然是在逃命了。
心中正纳罕,便又往前一段,小心翼翼地藏在灌木丛中看向那洞口。地上横着几条人蛇的尸体,其中一条略微长些的周身玄黑的人蛇被砍掉了脑袋,看上去虽然和其他的人蛇没有太大区别,但回想其他人蛇的反应,这只很可能就是头蛇。
这四个人竟然找出来了?
只见洞口只有一个罗刹鬼守着,过了一会儿便见那红角鬼捧着一只傒囊出来了,跟那罗刹鬼说了几句话,似乎是让对方也进去拔一只傒囊出来。隔了片刻,那青麟鬼也出来了,紧接着是鱼妇鬼。最后那罗刹鬼抱出来两只傒囊,把其中一只放在地上。四个人嘀嘀咕咕了一阵,似乎在决定多出来的那只傒囊归谁。
最后那青麟鬼竟然将最后那只傒囊抱起来钻回洞里,出来的时候那傒囊已经不见了。
他竟然把傒囊给放了回去?
只要三只就算过关,他这是演得哪一出?
这是在笼络人心么?
果然另外三只鬼似乎都很感动的样子。这种组成队伍后还其乐融融的场景在地狱里简直就是太稀奇的事。愆那自问如果是当年还未去过人间在地狱里浸淫了一百年的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就算为了自身利益暂时和别的鬼合作,后面也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在战斗中牺牲那三只鬼,然后自己一次就得到三只傒囊。而其他三只鬼也一定和他想着同样的事。事实上他们那场甄选里大部分的鬼不是死在人蛇手里,而是在面对类似情况时自相残杀而死。就算本来不想下杀手的,抱着自己不动手,对方也可能会先对自己动手,与其冤死还不如先出手这种想法,也多半会卷入到那种腥风血雨的杀戮欺诈和阴谋中去。
但不得不说那青麟鬼的这种做法极为聪明。因为如果他真的如愆那想的那样害死另外三个鬼自己带着那三只傒囊,无异于成为一个很大的目标。其他没有足够傒囊的鬼就会来抢他的傒囊,到时候更加危险。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暂时舍掉小利,赢得其他三人的信任和好感,再加上之前泥流相救一事,这四人的同盟关系可以说算是十分稳固了。
四个相互信任的人一起行动,比一个人独自作战会更加安全快速。
愆那一直躲着,并未现身。他看着那四只鬼离去,便重新祭起斩业剑回到了酆都。
一回去便听几个兴奋的手下告诉他刚才那四个人和人蛇战斗多么精彩。原来那青麟鬼、红角鬼和罗刹鬼三人都是诱饵,用来迷惑人蛇的。人蛇对他们三人发起进攻的时候便能分清谁是头蛇,此时那一直“躲”在洞中的鱼妇鬼便忽然钻地而出,用那短剑一下子将头蛇的七寸钉在地上。紧接着罗刹鬼又一挥刀,完美地将蛇头斩断。其他的人蛇立马慌了神,不一会儿就纷纷撤退了。
愆那沉默着没有做声。
那四个人之后果然遇到了几个企图抢劫他们手中傒囊的,不过由于打劫的大都是两三只鬼人数不多,且各怀心思,而这四只鬼相互配合很默契,能力又都不错,所以很快就将那些鬼赶跑了。他们四个是那天最先完成了任务通过初选的。
按照惯例,通过初试获得候补资格的青红无常们会被安排住在酆都无常府南大街西头几座相连的小楼中,过一个月的第二次试炼会决定他们到底是青无常还是红无常,之后便要分开教授一些基本的青红无常法术,之后便是由韩通子规定的第三次试炼。
之后的五天,愆那每一天都忙到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初试全部结束后的第二天,他便告了个假,然后自己到东大街的行脚铺子租了一只庆忌,让它往南大街带一封信。
庆忌这种小人只有约么一尺高,身形瘦小尖脸尖鼻,但是没有嘴巴。全都穿着一身黄衣服戴着黄帽子,骑着一种四足着地的黄色大虫,但它们速度极快,可日行千里。而且升天入地,几乎没有它们去不了的地方。地狱和酆都都用它来传递消息。
那庆忌收了他的钱,化作一道黄风便没了踪影。
愆那便照常去家附近的茶点铺子吃了午饭,然后便回了家。等到天色晚了华灯初上,他才出了门,去孟家酒楼转了一圈又从后门出去,往那灯火阑珊的黄泉路方向走去。
天光变化,深紫色和深蓝色交难分彼此,无尽的云烟笼罩在血海般的曼珠沙华上空,迷蒙一片,越显得凄艳幽密。淡淡的雾气中,他来到那无人问津的三生石畔,向后轻轻靠在石头上,耐心等待着。他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澄黄眼睛中闪烁着游离不定的光。
忽然间,那雾气里有人在接近。愆那抬起头,看向来人。
是之前在孽镜中看到的那个青麟鬼。愆那已经查清楚了,他登记的名字是“鸯诀”。
鸯诀摩罗,一个古老传说中的名字。因为盲目地相信崇拜着自己的老师而沦为疯狂杀人的恶人,若不是后来被佛度化,必然会堕入地狱的人。
这是在讽刺自己么?
愆那当时对着面前的名字,不由得露出苦笑。看来错不了了。
他是不是恨自己?恨自己把他丢在人间,只给他留下一封冰冷冷的诀别书?恨自己又一次把他给丢下了。
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虽然是青鳞鬼的外貌,但身上穿着的阔袖束腰的红衣,还是从前的样子。
两个人中间隔着大约十步,一时寂静无言。
竟然是愆那先开口了,“你吃了变形丹?”
“鸯诀”静静望着他,相同的澄黄色双眼中一片冰冷,“嗯。吃了。”
愆那被那干脆而不带感情的语调扎得有些疼,为了掩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体,往前走了一步,令自己显得更加高大森然,“你是不认字么?我说的很清楚了,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颜非。”
鸯诀却仍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被他冷酷的言辞吓住,“为什么?”
“你心里知道为什么!!!”
“就因为我上|了你一次?”
轻佻的语气另愆那一时难以置信眼前穿着青鳞鬼皮囊的人就是那个总是甜甜笑着的颜非,他竟然语塞了。紧接着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伸出手,掌心的舌迅速缠绕住的对方的脖子,一把就将那比他稍矮的身体提了起来。
因为窒息,鸯诀,或者说是颜非双手抓着那紫红色的触手,努力地呼吸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愆那猛地松手,他便一个趔趄跪坐在地上,狼狈地咳嗽起来。
愆那的胸膛急速起伏着,他用手捂住额头,背过身去平息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个傻小子竟然不知又用了什么办法回来了地狱,只要有任何人怀疑他的身份,他便都岌岌可危。
谢雨城的威胁尚且历历在目……
“呵呵呵……”身后忽然落下一串零落的笑声,愆那微微回头,便看到颜非有些身形不稳地站起来,“我差点死了,只是一个念头,一个我死了你会伤心的念头支持着让我睁开眼睛,可是看见的就只有一封信。你知道那一刻,我感觉有多么荒谬?”
颜非话语里渗入骨髓的痛楚,另愆那打了一个寒颤。他何尝没有想象过那种痛苦,可是不那样,又怎么能让颜非死心?
“看来我当时就算死了,你也不会伤心的,是么?”颜非轻轻地问。
愆那原本以为颜非会流泪,但是并没有。那张平静到有些惊人的脸山没有泪痕,一双眼睛只是幽幽地凝视着他。
愆那努力忽略胸口滞涩的闷疼,问他,“你回来,就是想问我这个?”
颜非却也反问道,“你今天叫我出来,就是想要说这些?”
“……颜非!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颜非并未如以往一般被他的怒喝吓到,反而,他抱起手臂,提起了一边的嘴角,笑得讽刺,“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回去的。我颜非,一定、一定会成为红无常。不论你说什么。”
第54章 红无常 (9)
愆那一连好几天坐立不安, 和几个一起负责安排下一次试炼的黑白无常和青红无常开会时连连走神。到最后范章都有些生气了, 一拍桌子道,“愆那摩罗, 你能不能专心点!”
众人都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愆那于是暂时散了会, 随口扯了个自己昨日醉酒今天头疼的幌子。其他几个无常都走了以后, 范章便盯着他问,“你怎么回事?这几天连魂都不知道飞哪去了。”
愆那用手搓了搓眼睛, 低声说, “没什么,失眠而已。”
范章正要再说些什么, 忽然谢雨城摇着羽扇施施然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令牌对范章道, “有个将军死了,好像命魂比较棘手, 杨判官让我们去处理一下。”
范章皱眉道,“那这边甄选的事怎么办”
愆那说,“你去吧, 反正大体上要考什么已经确定了。”
范章也只得同意,便去收拾桌上的文书。谢雨城上下打量了一番愆那, “看你怎么这么憔悴?”
愆那瞥了他一眼,便坐回桌前继续翻看从生死簿中抄录下来的关于几个候补生平的记录。不同于凡间相信的, 生死簿中的内容会不断变化,一个人一出生, 他的名字就会出现在生死簿中,同时会大致地出现一个寿数在名字后面。随着人生阅历越来越多,名字后面的数字也会不断变化。同时会出现一些小小的标注,指示出在那些年月命魂上出现了较大的改变。
“看来选这个倒真是件劳神费力的差事。要不要我帮你?”谢雨城倒是完全没被愆那冷淡的态度逼退,反而饶有兴致地翻起那些名册来。
愆那马上一把将名册抢了过去。他可不想颜非的名字被他看见。
那些属下抄录的时候会将候补们身上的毛发指甲一类的东西撒到生死簿的书页中间,那本书吃掉了那些毛发指甲,就会自动翻到记载那些鬼的那一页供他们抄录,所以愆那不确定被抄进去的是颜非的名字,还是颜非使用的那具寻香鬼尸体原本的主人的名字。但不论如何还是不要被发现的好。
“不必了,范章已经帮我整理的差不多了。”愆那装作若无其事地将名册塞回原位。
谢雨城便耸耸肩,也没多问。此时范章在他身后轻轻咳了一声,“可以了,走吧。”表情似乎有些不爽。
两个地仙离开后,愆那马上将那本名册揣在怀里,然后就出了门。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两天为什么心神不宁。那天在三生石畔和颜非不欢而散,他一半觉得情理之中,另一半又觉得十分意外。早在写那封信的时候他就猜到过颜非会恨他,但是猜到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到头来却发现这种事永远准备不好。
是不是自己的方法错了?该不该强行把他带回人间?该不该想个什么办法把他淘汰?亦或是直接揭穿他的身份?但这样的话……真的是对颜非好吗?
颜非说他一定会成为红无常时那决绝的表情,另愆那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对待颜非。从前只要颜非一装可怜,他就会心软。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办?
而且,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也确实带着一丝丝不愿承认的喜悦。
再次见到颜非的喜悦,知道颜非很可能是为了见他才历尽艰险直下地狱的沉重的感动,还有一丝不愿意颜非离去的自私。
他叹了口气,只觉得心乱如麻。多希望能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
入夜,酆都南大街一片繁华锦盛。悬挂在楼阁之间的成串彩灯都亮了起来,令人目眩的灯华将亭台楼阁染得光怪陆离。酒楼食肆中挤满了白日里忙前忙后的地仙鬼差们,一天的辛劳结束了,终于可以和友人出来喝酒玩乐一番,猜猜灯谜玩玩射覆,或是去戏楼看戏,去梨园听曲。比起白天众人的行色匆匆更添几分闲适喧闹。
那些刚刚从地狱出来的候补鬼们更是从未见过这等华美的城市,在他们的记忆中,所有的房屋要么是由不停分泌粘液的视肉雕铸,要么是用死去的巨型动物的骨架搭成,最好的屋子也就是鬼王们那些用石头雕铸的堡垒了。他们何曾见过这些飞翘的檐角,这些繁复的雀替,这些华美的斗拱。还有那些脱去日间的鬼差服装换上天人彩衣的地仙们,一个个都那样美,皮肤那样光华没有污渍,身上弥漫着一层缥缈如歌的圣光。
这些候补的地狱诸鬼,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走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地仙中间就如同误入了花园的耗子一样显眼。很多地仙露出明显的嫌恶神情,纷纷捂着鼻子绕路走开。但候补们哪里还顾得上在乎这些,他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地方。
而在不远处一座戏楼上,一个孤独的青色身影静静坐着,手里拿着一壶酒,一边慢慢喝着,一边遥遥望着从街那边缓步走来的两个候补。
颜非穿着一身红衣,那笑容依旧如记忆中一般华美,带着一丝稚气未脱的天真。他和走在他身旁的那红角鬼说笑着,用手比划着什么,活泼而阳光的样子,和记忆中乖巧的样子有几分不同。
原来颜非也有这样少年人一般的模样。为何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故作成熟的样子?
是自己对他太严格了么?
愆那第一次将注意力放到了那从初试中就一直在颜非身边的红角鬼身上。这种人形鬼通常出没在黑绳地狱,肤色偏深,长着一条带有毒针的长尾,额头上也生着一根不算很长的红角。他们以行动迅速尾带剧毒出名,且不分雌雄。平时看起来都是雄鬼的样子,不过交|配的时候会轮流扮演雌性的角色受孕。
这只红角鬼似乎和以往见过的略有些不同,走路的姿态倒是罕见的优雅,而且还穿着一身很干净的白衣,大概是来了酆都以后弄到的。
他看着红角鬼和颜非似乎很熟悉、关系很好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十分不痛快。
想必就是在那场初试中成的朋友,颜非也太轻信了。
愆那一直跟着他们,越过几栋小楼的房顶,看着他们进了一家戏楼。
愆那思索片刻,也鬼使神差一般跟了进去。
戏楼里十分热闹。一楼的大堂里人山人海的,根本分辨不清颜非他们在哪个方位。戏台上几个穿着戏服画了脸的地仙正咿咿呀呀唱着,下面一片叫好起哄的声音,地上遍布着果皮,和人间的戏楼没有多少分别。
二楼则要相对安静很多,分成一间间的小隔间,只不过座位需要预定,花费也不小。愆那抬头看二楼基本都空着,便想上去看看,这样居高临下,也比较容易找到颜非。他上了楼,趁着那茶小二没注意的功夫,溜入一间空着的房间,往前靠着栏杆往下看。
他正仔细分辨着,忽然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一惊之下还以为是被小二发现了,万万没想到一回头看到的却是颜非微微挑着眉头的面容。
“你在跟踪我?”颜非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愆那感觉脸上哄得一声发起热来,好在他现在青色的皮肤,应该看不太出来。
“胡扯,我是来看戏的。”愆那故作镇定。
颜非轻笑一声,似乎早已轻而易举识破他拙劣的谎言,“我倒是从来不知道你喜欢听戏?”
“……偶尔也会听。”
颜非往前走了一步,愆那也往后退了一步。屁股不甚撞上了身后的栏杆。颜非却仍在往前,一只手撑在他身侧的栏杆上,作势往楼下看的样子,实际上却把愆那困在他的身体和栏杆中间。格外暧昧的距离,颜非的呼吸都落在了他的脸颊旁边。
那淡淡的彼岸花香味缭绕在鼻间,另愆那的脑子如喝醉了一般,一时难以思考。
虽然知道面前这个人是一手带大的徒弟,可是自从发生过那种关系后,便很难再保持着平静的心情面对这出落得愈发魔魅的“孽障”。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回想起姑获鸟洞的那个晚上,颜非将他按在墙上,用那种强势的姿态主宰他的一切的感觉。一股热|潮不受控制地在皮肤之下无声燃烧。
他仅存的理智让他抬起手推在颜非胸前,”别闹了!”
“我在看戏啊。”颜非在他耳边低语着,气息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酒气。语带双关的调笑音调,另愆那愈发面红耳赤。
却在此时,另一个人进入了包厢,却是那穿白衣的红角鬼。愆那一惊之下,忽然发力,一把便将颜非推了个踉跄,撞在那红角鬼身上。红角鬼连忙接住颜非的身体,但由于他个头似乎比颜非稍矮,也几乎摔倒。
颜非脸上似有一瞬的怒色闪过,但很快便又扬起明艳的笑容来,顺势一伸手,将那红角鬼揽到身边,“啊师父,你还没有和他见面吧,来和熟人打个招呼吧。”
那红角鬼也对他微微一笑。
愆那看他们亲昵的动作,心下微涩。但听颜非的话,却又不甚明白,“熟人?”
“穿了这么个鬼身,也难怪你认不出来。他就是柳神医柳玉生啊。”
第55章 红无常 (10)
愆那盯着着面前的两人, 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玉生却露出一个温润有礼的笑容来, 只是那明晃晃的红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挑衅似的,“他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回来, 我拦不住他,就只好一起来了。正好, 我一直都想亲自试试转生术, 去其他道看看。”
“你们太胡闹了!!!”愆那感到一股怒气冲上眉心,手攥成拳骤然一锤栏杆, 另那栏杆摇摇欲坠晃了几晃, “你们以为酆都是什么地方?!你们这是在扰乱六道秩序,是逆天而行必要遭受报应的!且不说被发现后会有什么后果, 青红无常的甄选都是九死一生,你们生而为人却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身, 现在还跑到地府里来拿生命开玩笑!你们不配为人!”
他压低了声音,但字字句句仍然掷地有声。由于愤怒他凶相毕现, 鼻侧的皮肉微微皱起,澄黄目中露出凶光,身形也似乎显得更加高大, 那背着灯光的阴影投射下来,威慑之力之甚, 竟另初次见到的柳玉生也稍稍瑟缩,往后退了半步。
颜非却硬撑着没有露出胆怯之色, 反而还微微往前半步挡住柳玉生,显然是在回护后者。愆那见他竟像是把自己当成了敌人一样防备的样子, 心下愈发气结,一股子酸苦也弥漫在嗓子眼咽不下去。
此时却见门外一个穿着茶小二服饰的夜游神忽然不耐烦地说道,“你们几只鬼在这儿干什么呢?这儿是你们来的地方么?都把包厢弄脏了!还不快……”话还没说完,忽然见愆那一身煞气地瞪着他,内心忽然一阵胆寒,连忙讪讪地闭了嘴。
愆那回头瞪了颜非一眼,率先走了出去。
颜非和柳玉生也只得出门,跟在愆那身后出了戏楼,一路出了南大街,来到罚恶司那累累白骨铸成的万恶墙外。此时众地仙鬼差大都收了工,这条街上也就格外幽静。那墙内嶙峋巍峨的高楼广厦也都愈发肃穆森然。
颜非和柳玉生对视一眼,似乎都有几分恻恻。
颜非知道愆那会发现他,他也没打算隐藏自己的行踪。可是他不知道愆那会如何处置他。
他原本只是想着再见师父一面,把话说清楚。可却偏偏得到酆都要选新的红无常给师父的消息。一霎那他脑子里翁然一声,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他不希望任何人成为师父的红无常。
师父的红无常,只能是他颜非。
这想法渐渐在心中沉淀,他的眼神也一点点沉静下来,脚步稳重,紧紧跟着前方那个青色的人影。
愆那脚步一停,祭出斩业剑,自己首先站上去,然后回头对另外两鬼说,”上来。“
颜非和柳玉生值得依言站上去,愆那一挥手,那斩业剑便腾空而起,平稳而迅捷地越过万恶墙,从那一座座高大沉重的玄铁瓦顶间穿梭而过,一直到屋宇越来越少,四下越来越荒凉,一片如血的彼岸花中间屹立着一座巨大的五层圆形建筑。
在那建筑前有一道牌坊,上书地狱宫三个大字。两旁各有一联,上联乃:善恶人各辨,下联乃:因果自相知。
愆那在那匾额后一道长长的阶梯前降落。在他们面前,地狱宫像个沉睡的怪物一般,凝固在沉沉暮霭之中。
“这是什么地方?”柳玉生似有些不安地吸了吸鼻子,“这儿有股很腥臭的味道,像是……尸体的味道。”
“地狱宫。”愆那冷冷地说,“青红无常的最后一道试炼,通常都在此处进行。”
颜非看着那条肮脏的台阶,似乎很久都没人打扫过了,上面到处是成片的黑色污渍。而且这附近的曼珠沙华,长得也异常地茂盛,几乎都要长到大腿那么高了。
愆那抬步走上那肮脏的阶梯,一边走一边说,“我当初的最后一道试炼,也是在这里进行的。”
两人跟着愆那来到那紧闭的玄铁大门前。门上布满尖锐的牙齿一般的东西,看上去十分狰狞。愆那伸手一推,那门便开了,一股子浓重的腥臭扑面而来,几乎将毫无预警的颜非和柳玉生两人熏得背过气去。
柳玉生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用袖子掩住口鼻,几乎作呕,”额……我从没闻过这么浓的尸臭味!就算是那些在水里泡了几个月的也比这个好闻……“
愆那勾起嘴角,冷笑一声,“这是当然,死在这里的鬼,数以万计。他们的尸体自然是没人给收的,一般就是弄些食腐虫来吃一吃,吃不了的就任其腐烂,最后只剩下骨头。”
伴随着他的话,门越开越大,一道光柱从外面投射进去,映出一副地狱之景。
整片空旷到吓人的大殿,地面上密密麻麻,一层层堆满了尸骨。大多数都是不知道多少年月前的遗骸了,最上面一层似乎是最新的,有些还有未腐烂完的皮肉残留,仍旧有一些大约有人类前臂粗细长及数尺的乳白色肉虫密密覆盖其上,在腐肉上产下一颗颗淡黄色的卵,如同一些中阴界的小鬼身上溃烂的水泡一般恶心。
柳玉生虽然自诩见过人间最可怖的尸体,但这毕竟是地狱之相,他看了一侧脸立马就吐了。颜非也愕然地看着,蓦然想起了他把愆那从阿鼻地狱若耶地宫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那片无穷无尽的尸坑。
说不害怕,是假的。
愆那要的就是这样的反应,他赤|裸的脚轻而易举地踏着那些咔咔作响的骸骨残肢,走向大殿中心。这空旷的宫殿,四周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几根撑起沉重结构的玄铁巨柱。在那四周厚重的石墙上,密密麻麻刻着咒符,但有些咒符被一些足有寸尺深的巨大爪痕破坏了。这些狰狞的爪痕遍布在各处,不仅仅是墙上,那些柱子上也全都是。玄铁本是一种十分坚硬罕见的材质,别的金属大都不能在它上面留下痕迹,而这座通体玄铁铸成的固若金汤的建筑,里面却是这种伤痕累累的样子。
显然这宫殿是用来囚禁什么东西的,那些咒文也都是些极为凶狠的降魔咒文。
愆那每走一步,千年前的记忆也就如潮水一般被翻了出来。
“第三次试炼的考题都是由罚恶司判官亲自出的。我那一次的题目是相柳。”
愆那那个时候不过才一百岁,但由于他当初在青莲地狱伽如那王麾下效命的时候十分骁勇,和别的部落作战时手段凌厉狠辣十分凶残,所以被破格提拔成了处刑官。然而愆那厌倦了那种日子,那种不杀了别的鬼、不吃自己的同伴就活不下去的日子。每一次厮杀,对方都是和自己一样被饿得皮包骨头被冻得皮开肉绽的青鳞鬼,有时候自己下刀前,他们会跪在地上哭着求他饶自己一命,那副绝望到忘记尊严吓得失禁的可怜模样令他后背发凉。但是他必须狠下心砍下去,因为在青莲地狱,太多同情心的鬼被认为是弱者,会被所有其他的青鳞鬼鄙视,甚至会被一拥而上分食。
愆那受不了那种日子了,虽然只过了一百年,但他也不愿意再继续了。所以他离开了青莲地狱,选择成为“天庭的走狗”,选择成为一个懦夫。
当他通过了前两项试炼,和其他二十几个青无常候选一起走进这地狱宫的时候,有大约一半的候选立刻就吓尿了,并且用力拍打着已经合上的玄铁门,求外面的人放他们出去,哭喊着说他们不选青无常了。然而还不等话说完,他们便被一个一个地叼了起来。
相柳,巨大的身体盘起来有三层楼那么高,九个脑袋,每一个脑袋都是人的样子,但又和人有一丝丝不一样。那像是九个巨大的面具,脸上肌肉僵硬,眼睛空空的只是黑洞,有些脑袋上是诡异到令人汗毛直竖的笑脸,有些则是同样诡异僵硬的哭脸。
它们的嘴可以一直咧到脑袋的侧面,张开的时候,里面是如鲨鱼一般一层一层的尖牙。它们的舌头上也全是倒刺,上面还挂着前一顿饭剩下的残渣。
在它们的面前,愆那这些鬼就像是一群蠕动的食物。而相柳吃东西,很喜欢咀嚼。
在人间有些人会喜欢活吃一些东西,比如醉虾。然而就算是虾也是泡在酒中昏厥之后才被人咀嚼。而他们这些鬼,却要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体会被咀嚼的感觉。
身体被舌头调整位置推到牙齿间,眼睁睁看着上牙压下来,将胸腔压碎,看着内脏流出,合着血液一起被吞咽下去。听着自己的尖叫只发出短促的一声就因为气管被血块堵住只剩窒息的咯咯声,感觉着自己的身体在瞬间被碾碎,被翻搅,到头角都糊成一团烂肉,与那些酸液一样的唾液一道被咽下去。
由于鬼的生命力太强,有时候就算被嚼烂了,也还会尚存一丝意识,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入那漆黑无光的食道。
相柳的皮肤刀枪不入,它们会喷火,会吐风,它们蛇一般的身体虽然巨大却十分灵活,尾巴上还有毒腺,能喷出瞬间将鬼体融化的剧毒。而他们每人手里却只有一把玄铁剑而已。
几乎是瞬间,一半的候补就被吃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一半为了活命奋起反击。大家忘记了互相是竞争的关系,难得地相互配合起来,只是想要活下去。
或者至少不是被这东西嚼死。
最后人所剩无几,相柳却仍旧毫发无伤。愆那的主意是,故意进入相柳的口中,在它开始咀嚼之前就自己跳入食道,然后从肚子里将这怪物的五脏捣碎,挖一条路出来。
最后五个鬼分别选了一个头钻进去。愆那当时其实还是被嚼了一下,他的右肩几乎被咬掉了。但他反应得够快,而且也能忍疼,硬生生扯下了肩膀上的一大块肉,然后冲入食道。相柳的身体里炙热程度比阿鼻地狱还要高,全身都似乎要被烤化,而且缺乏空气,呼吸困难。它的胃里都是滚热的酸液,一接触皮肤就被烧得溃烂。他拼着一股求生的欲望,用剑划开了胃壁,然后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前挖。大量的血扑面而来,他呛了好几口,到最后几乎因为缺氧而昏厥。但最后关头他终于挖破了最后一点皮肉,钻了出来。
相柳已经死去了。
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另外还有一罗刹鬼虽然也成功地进入了胃部,准确地说相柳鬼也是那个罗刹鬼杀死的,因为他刺破了相柳的心脏。但是铺天盖地的血液涌出,竟将他活活淹死了。
愆那是幸运的,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他原本很有可能跟另外死去的那四人一样,死在相柳的嘴里或身体里。
听完愆那说的,颜非和柳玉生很久都没有说话。
愆那缓缓转过身,盯着颜非的眼睛问,“你确定你还要参加甄选?”
第56章 红无常 (11)
颜非没有回避愆那的目光, 甚至于, 他的眼睛里似有隐隐水光,眉头蹙着, 嘴角紧紧抿着,竟然是一副有些悲伤的面容。他往前走了几步, 一直走到愆那面前。忽然他伸出手, 一把将愆那拥抱住了。
愆那脑子一懵,一时愣住。
颜非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师父, 你赶我走,是不是因为你怕我用鬼身来参加红无常的甄选, 怕我经历跟你一样的事?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要丢下我。”
愆那万万没想到他说了那么多想把颜非吓跑, 这小子竟然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虽然跟最开始的原因还是差了些,不过却也擦边了。
愆那有些尴尬地一把推开了他, “我说了半天你到底听懂我在说什么没有?这跟我赶你走有什么关系!我赶你走是因为你做出大逆不道不敬师长的事!”
颜非却仍然用一种痴然而决绝的表情望着他,一下子跪了下来,微微扬着头, 仿佛在仰望他的神明一般地看着愆那,“师父, 那件事,是我错了。弟子该死!但是……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这次的甄选如果我侥幸活了下来, 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再做僭越之事。求你了!”他说完便咣咣咣磕了三个头, 力气用的那么大,也不管地上是不是尽是尖锐的碎骨头。
愆那只觉得事情在往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向发展,不但没能打消颜非的积极性,反而好像还让他更坚定了似的。这小子的脑子是不是跟正常人长得不太一样?
他有些头疼似的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柳玉生正蹲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几只正在产卵的食腐虫,此时忽然插了句嘴,“你就让他参加吧,不然他还不知道要弄出多少事端来。”
愆那知道,面前这个小徒弟从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现在想来,虽然颜非从小到大都很乖,但实际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总有办法绕着弯得到。
就比如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想学地狱文,自己不肯教他。后来他倒也乖乖的不再提,结果被自己发现他在偷偷看自己偶然留在家里的那些信件文书,根据自己平时透露出的一两个常用词和信中重复出现的字符频率推测其他的词意。就算愆那将信件都收好了,他也有办法用自己留给他生活的银钱从一些奇怪的渠道——比如黑市这样危险的地方,换来一些从远古墓葬中挖出来的地狱文书简。那些卖货的人不识货,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文,也没人看得懂,所以卖的并不贵。但即便如此,也还是花掉了大部分的生活费。愆那回来的时候发现那小子已经连续吃了半个月的野菜汤了。
后来看着颜非看到肉两眼放绿光吃得狼吞虎咽的可怜模样,愆那想着教教他地狱文也无伤大雅,于是就松口了。自此以后也时常带一些用地狱文写成的书籍回来给他阅读,以防他自己在家时闲得无聊,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就是用类似的办法,颜非一点点学会了地狱文,学会了使用渡厄伞和引魂铃,学会了红无常才会使用的复杂法术。到现在他甚至有办法变成鬼真的跑到地狱里来。
“师父,我知道你怕我受伤。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怕死。”颜非伸手抓住他干幔的下摆,用最卑微的姿态扬首恳求道,“我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师父您。那样的话,还不如死掉比较痛快!”
“你住口!!!”颜非眼睛里炙热的痴迷离光愆那隐隐害怕。他没想到颜非对他的执着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已经是病态的迷恋了。
没错,迷恋,这和他之前和希瓦有的感情完全不一样。这种感情太灼热,太执着,太不顾一切,充满了太多欲望和自私,甚至压倒了其他一切目的。这就像是常年吸食罂粟的人对它上瘾一样,戒都戒不掉,甚至还有出人命的危险。
愆那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来,平视着颜非那被无尽渴望充斥的眼睛。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当年那个浑身带刺沉默寡言的小孩,是什么时候对自己……
而更令他害怕的是,他知道这种迷恋或许会有燃烧殆尽的一天。太过炙热的东西,总是持续不长久。到时候的颜非,会对如今这一切后悔,后悔自己放弃了光明的前途,选择了自己所处的这片不见底的深渊。
“颜非,你现在还年轻,你可以成为任何样子的人。你从小跟我长大,同伴也不多,所以你只知道跟着我。但其实就算没了我,你也同样会活的很好,甚至比现在更好。人间有很多更适合你去爱的人,比我更好更善良的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只想跟着你!”
“不要这么幼稚!”愆那攥紧了拳头,“人心是很多变的,你现在觉得想跟着我,过不了几年你就会后悔了!”
“师父,我跟着你十年了,你可见我有一天后悔?人生有几个十年?”颜非毫不退缩地迎着他批判的神情,“师父,我知道你一直都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我也知道我有别的选择,可是我不想要别的选择。我早就选择好了!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颜非的目光如烈火般,充满了侵略性和兽性。愆那对视得久了,竟有种想逃的冲动。
空气也变得粘稠,紧紧绷着。
“你让我相信你……好,我给你一次机会。如果第二次试炼你没能第一个完成任务,你就主动退出甄选,离开地狱,永远不再回来。你敢答应么?”
颜非立刻笑了,笑容如冰雪消融般动人,“好!我答应你!那你也要答应我,如果我真的是第一名,你就不能再阻止我,而且要选我当你的红无常。”
愆那皱眉,犹豫了片刻。但是他想到第二场试炼本身就需要配合,最后交任务的地点更是需要强健的体格和卓越的体力,更加偏向未来可能会成为青无常的候补,这些都不是颜非擅长的。他能夺冠的可能微乎其微。于是他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
青红无常的第二道试炼主要用来将候选者分为青无常候选和红无常候选,是三道试炼中死亡率最低,但是淘汰率却仍然很高的一道关卡。
一连几天,愆那把规则改了又改。他想要确保试炼中不会有任何丧命的几率,每一步都要做好防护措施,弄得手下怨声载道,就连范章也觉得他有点太吹毛求疵了。这哪是在选青红无常,简直像是看护幼儿一般了。
但愆那不理他们,仍然挑灯夜战了几天,终于将每一步都设计好。
不过令他比较安心的是,柳玉生那那天晚上就已经声明他不打算参加第二场试炼,原本第一场也只是初来地狱想要见见世面,不过鉴于当时那种九死一生的状况,他一个医生还是不跟着玩命了。
不论是否参加剩下的试炼,这些候补还是可以在酆都滞留到甄选完全结束。愆那也希望他能多留一阵,毕竟颜非才复原没多久,他担心那所谓的转生术会有什么纰漏,或是再出类似上一次那种人身鬼身分离的状况。有这个神医在,他就安心许多。
不过他心中对于柳玉生也开始生疑。这样一个人,可以随随便便就战胜六道的桎梏随意进入酆都的人……他究竟想要什么?
如果他只是对颜非有意,为何不阻拦颜非来找自己?
如果他能够另人转生成鬼,那么……他能否转生成其他道……甚至是天道里的生灵?
若是这样,那才真是逆天而行的惊人本事了。
不过柳玉生的事需要押后再想,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打消颜非那离经叛道的念头。
所有候选被召集在罚恶司静思房,一共八十七人,歪七扭八地排成了几列。愆那和范章走上最前方微微高出地面一些的禅坐台,清了清喉咙,殿中喧哗的声音果然小了很多。
范章冲他手下几个黑白无常使了个眼色,那些无常便臭着一张脸将怀里抱着的信封按照名字分发到各个候选者手中。众鬼接了信,有些手快的马上就拆开了,却发现那信封里有两张纸,每张纸上都用不同地狱的文字写成的一道咒术和修习方法。
显然有些鬼是不认字的,一脸莫名其妙地扬起信,“这什么玩意儿啊?”
愆那环视众人,眼神扫过站在队末的颜非,却也没做停留,“这信封里有两种简单的法术,一般的青红无常用一到两天就可以学会的程度。你们可以选择其中一道修习,在你们开始修习之后,另一道会自行销毁。而且在试炼中,你们也只能用这一道你们学会的法术。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已经会了一些别的法术,或者你们自身有什么能力,在试炼中,只能用那一种法术。凡是用了第二种的,立刻除名。”
此话一出,立刻就有鬼不干了,“那我不认字怎么办?”
范章鄙视地冷笑一声,然后回答道,“找识字的人读给你听啊。难道还要我们教你识字?”
众鬼便都默不作声了。愆那继续道,“这一场是用来决定你们将来可能成为青无常还是红无常的,请诸位慎重选择更适合你们的。如果不适合硬要修炼的话,是很难通过试炼的。明天再次集合,到时候把你们选好的咒术报上来。之后你们有七天时间修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那……如果我学不会怎么办?”一个看起来有些胆小的鱼妇鬼问道。
愆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学不会,就回去过原来的日子去。”
第57章 红无常 (12)
第二场试炼将在等活地狱进行。
作为所受恶报最轻的地狱, 等活地狱原本是八大地狱里生存条件最好的地狱, 但是近些年也愈发燥热难耐,那些原本覆盖了大片土地的森林有六七成都逐渐干死, 栖息其中的无数兽类也都跟着死去,那些为数不多的浑浊河流也渐渐断流, 鱼虾大量烂在枯竭的河床上, 散发出阵阵恶臭。
等活地狱中部,一片弥漫着瘴气的沼泽地中, 几十名候选被集合在一处。众鬼环顾四周, 雾气浓重看不清明三丈外的东西,远处的雾霭里隐约可见一些一些巨大的黑色柱状物体。浑浊的气体紧紧缠裹在皮肤上, 令人胸口发闷。这样的毒气若是被普通人类闻道,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窒息而亡。而四周湿地中那些浓稠粘腻的墨绿水塘中依稀可以看到不少腐烂的怪物尸骨, 还有不少毒鳖和会发光的怪鱼偶然间幽灵一般闪现。
众鬼面上浮现出不同程度的迷茫、惶惑。唯有颜非倒是十分冷静的样子,眼睛深处闪烁着一丝锋芒, 弥漫着浓浓的战意。
不过他注意到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一名从大红莲地狱来的红鳞鬼,也是一副冷静淡漠的样子。
大红莲地狱是倒扣在阿鼻地狱之上的寒冰地狱, 其寒冷程度是青莲地狱的数十倍不止。那里的鬼皮肤常常被冻得龟裂,流出的血迅速凝结成一朵一朵开遍全身红色的霜花, 因此得名大红莲地狱。而红鳞鬼便是那里数量最多的鬼,他们和青麟鬼长得有些类似, 不过身上后背上覆盖的不是鳞片,而是如红宝石一般的晶体。那些晶体可以迅速增长凝结, 形成保护身体的铠甲,亦或者凝固在手臂上化成坚硬的武器。红鳞鬼的头上也生有角,不过通常比较短小,他们的雌鬼则是完全没有角的。他们的掌心没有如青麟鬼一般的口,但是在他们的后脑,却有数个眼睛隐藏在那些浓密的白发之中。
颜非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这红鳞鬼猛一看上去,跟愆那有那么一点神似。
不过还是师父最好看了,颜非低头悄悄笑了一下。
此时从迷雾中,几个青红无常分裂两侧从天而降。青无常们踏在斩业剑上,矫若游龙,英姿飒沓。而红无常们则抓着渡厄伞飘摇而下,红衣如花,幽迷凄美。这般如神仙般的姿态,地狱众鬼罕有见过的,无不看呆了双眼。
但是颜非只看得到当中那个青鳞鬼,白发飞扬,冷眸寒光,就连收剑的动作都那么帅气。看着看着,就不由得又露出了几分痴然之色。
愆那一落地就感受到了来自颜非的那道完全没办法忽视的眼神攻击。他很想翻一个白眼,又怕这样会伤了自己的威慑力,便只是警告地瞥了颜非一眼。
只不过在颜非眼里完全变成了“师父竟然在对我抛媚眼吗?!我好幸福!”这样奇怪的扭曲解读。
之前和他在初试中结识了的那个叫南达的罗刹鬼看到他一脸痴汉像,一头雾水地用胳膊肘怼了怼他,“喂,你看什么呢?哦!是不是那个红无常美女!就是那个臭脸考官旁边站着的那个,她好像是个寻香鬼吧?都说寻香鬼都长得好看我还不信,今天一看还真是好美啊!”
“什么臭脸考官,人家只是严肃了点而已。”颜非抗议了一番对方对愆那的形容,挑剔地看了看站在愆那旁边那个红无常,随意地评论了句,“还行吧,长得没我好看。”
“呦呦呦,瞧把你嘚瑟的。虽然脸确实没你好看,但人家胸大啊?而且要是你非得找个比你好看的,那你还不得十好几年才能交|配一次。”
颜非却神秘一笑,“不用等十好几年,只要我赢了这场……”
话还没说完,愆那却开口了。
“这片沼泽的尽头是魁蜮墓地。墓地中藏着四十张令牌。”愆那说着,举起他手中的判官令,“墓地中会有一些守令的鬼或地仙,你们可以通过打败他们或是说服他们将自己手中的令牌给你,当然你也可以去抢别人的令牌。拿到令牌后你们需要带着它,穿过墓地,然后会看到墓地的尽头就是血池。你们需要斜穿血池,然后登上大铁围山,在山顶上把这令牌交到守在那里的黑无常手中。”
这话一出,马上就有无数问题炸了锅一般冒出来。
“什么?!你竟然让我们去爬铁围山!那谁爬的上去啊!”
“为什么只有四十张令牌?我们有八十多个人啊?”
“血池那么大,要游到什么时候啊!”
愆那抱着斩业剑,冷淡地答道,“只有四十张令牌,意思就是这一轮过后我们只要留下四十个人。至于爬不爬得上去游不游的过去,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说完,他往后退了一步,说道,“还有,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你们能使用的,就只有我们发给你们的兵器,你们自己的武力,还有之前让你们选的那一道咒术。任何违反规定的行为都默认淘汰。你们可以开始了。”
话音一落,现场有一瞬的寂静。然后竟然是颜非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转身就冲入迷雾之中。其他鬼也纷纷明白过来,立刻如一团黑雾一样迅速冲向那远些远处巨大的柱子一样的轮廓。
颜非的体力显然没有很多一看就比他强壮敏捷的鬼强悍,虽然他抢得先机,但还是很快就和其他几个体力较弱的鬼一样落在了后面。不过他倒是没有特别着急,毕竟他猜得到,那魁蜮墓地里面肯定另有玄机。
毕竟这一场是用来分青红无常的,红无常普遍不擅长体力活动,但更加擅长攻心。
魁蜮是生活在等活地狱的一种巨兽,高可达数十丈,通体五毛发,头部浑圆长满眼睛,腹部长满触手,中间掩着一张巨嘴。这种巨兽平时群居,但是临死的时候会悄悄离开群落,到一个神秘的地方等死,就如同人间的象一样。它们巨大的尸体通常会持续十几年不腐,被一些附近的动物分食,可以养活众多野兽。肉体腐烂干净后,那些巨大的骨架就会留下来,宛如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神秘建筑一般。
遥遥地那魁蜮墓地已经接近了,可是前方似有一大片墨绿色的深塘,两边都看不到头,中间只有一条细细的木桥。一群鬼聚集在木桥前不肯前进。
颜非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那桥上站着一个身形如铁塔般的牛头地仙。他一手执着巨大的长柄刀,纹丝不动地堵死了原本就窄细的路。
而那墨绿的水中,似有些黑色的东西穿梭来去。仔细一看,竟然是些长得如同猴子一样的黑色生物,手脚奇长无比,而且生着蹼膜,竟然是水鬼罔象。
谁都知道若是不小心落尽栖息着罔象、尤其是一群罔象的水里,只怕顷刻间就会被吃得一干二净。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里的罔象都是被酆都驯服过的,只是用来吓唬他们而已。即便不小心落水也只是会被抓着在水里游一阵,扔回给那些守在附近的青红无常。
颜非见许多人踌躇着不肯过去,便随便抓来一只鬼问,“这是干什么呢?”
那鬼说,“那牛头人非得让我们回答他的问题,答对了的能带一个同伴过去。答错了就要被扔到水里去喂罔象……”
“问题?什么样的问题?”
“不知道啊,这么半天只有三个人过去了,有一个还谁都没带。刚才还有一个鬼已经被扔进去了!”那鬼吓得脸色发白,“还有几个试图和他打一架的……更惨……”
再强大的鬼,在地仙面前也是极弱的,毕竟连地仙碰一下都会被烧伤,更遑论每个地仙手里都有降魔令。颜非见过师父在那些黑白无常面前被压制时那种不甘心的样子。
此时已经有几个鬼嚷嚷着,打算带上几个鬼从边上绕过去。
颜非听完,犹豫了片刻,便拨开踌躇的众人走到桥上。
一时身后的议论声都小了很多。
那牛头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凝视着他,冷冷地问,“一个人间的女人,被童子鬼附身了,要怎么解?”
颜非还以为是多么艰深的题目,不过童子鬼他早些年偷偷看师父捉过。这种出没在黑绳地狱的鬼其实并非真正的小孩,而是他们身形很小,酷似人类孩童,所以喜欢伪装成人类小孩的样子,去接近那些因为失去孩子而悲伤的母亲,借机附身在那些母亲身上。
颜非于是回答,“鬼要附身需要趁人类意志力薄弱时迷惑引诱对方,得到对方的同意才有可能占领身体。童子鬼一般喜欢去找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因为悲伤中的母亲常常会把童子鬼误认成自己的孩子,有些有神通的童子鬼更是能根据那些母亲的记忆来修改自己的容貌。这种情况下只要想办法让母亲接受她的孩子已经往生的事实,认出童子鬼不是自己的孩子,鬼就会被大大削弱。然后再由青无常斩断鬼与人身之间的连结,就可以驱逐了。”
他一说完,那牛头便露出惊愕的表情。然后便大声说,“答对了,你可以选择带一个鬼过去。”
他身后的鬼群一片哗然。颜非蓦然明白了,若是对人间一无所知的鬼,大都没有家人爱人的概念,因此很难理解母亲与孩子的羁绊,就更加不可能知道童子鬼挑选附身对象的方法,也就不知道驱逐的方法。
这样看来,师父并没有故意为难他,而且似乎还有那么点放水的意思?
难道……师父内心深处,其实也是希望自己留下来的吗?
还来不及因为自己的猜想而雀跃,那群鬼已经炸了锅,一个个又蹦又跳的都想让他选自己。颜非首先就想选自己认识的罗刹鬼和鱼妇鬼,但是发现他们俩已经不在人群中了。是已经过去了么?还是不幸被扔进水里了?
“选好了没?”身后的牛头已经在不耐烦的催促了。
颜非于是伸手一指那个和愆那有几分神似的表情淡漠的红鳞鬼,“就选他。”
失望的嘘声和骂声又簇成了一波声潮,而那个被他选中的红鳞鬼则万分意外地看着他。
第58章 红无常 (13)
那红鳞鬼迟疑了一下, 但还是走上木桥, 来到颜非身边。颜非对他展颜一笑,如满园桃花绽放, 看得那红鳞鬼也微微一呆。
“我叫鸯诀,你叫什么?”颜非问道。
“……丹祝。”
颜非回头去看那牛头, “现在可以过了吗?”
牛头一侧身让了路, 他们二人便迅速通过木桥。
魁蜮那宏伟的骨架逐渐从迷雾中析出。一根根巨大的肋骨弯曲着插入头顶徘徊的雾气之中,厚重的苔藓和菌类如同挂毯一般附着在根部, 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藤蔓植物密密麻麻缠绕着, 那叶片间大朵大朵散发出恶臭的淡粉色花不断开合着,吸引着那些被臭味吸引来的虫子, 然后衬其被花瓣上的粘液粘住的时机用细丝般的触手将它们拉入花心,用酸液将之溶解吞噬。
那些巨大的骨头和这种藤蔓十分密集, 如迷宫一般。常有鬼说就算再饿也不要轻易进入魁蜮坟墓里打猎,否则很可能一进去就迷失方向出不来了。
丹祝在寒冷贫瘠的大红莲地狱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植物, 他半是惊奇半是忌惮地打量着那些不断开合的粉花,问道,“这东西有没有毒?”
“这是百蚩花, 只要你不伤害它它就是无害的。”颜非拨开藤蔓,往里走了几步。
“那若是伤到了呢?”
“它们会迅速卷住入侵者, 把你一层一层包起来。花里的酸液会对你造成一定伤害,不过更多的鬼还是因为窒息而死的。”
二人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藤蔓进入那无数魁蜮的骨架组成的迷宫之中。这里的空气闷热非常, 雾气也愈发浓郁,一股刺鼻的气味另颜非有些不适。他的鬼身毕竟是寻香鬼, 虽然现在吃了变形丹暂时变成青麟鬼,终究也只是外表改变而已。若是长时间闻着这些腐臭的味道,便会令他极易产生疲惫感。今天他倒是有带一些曼珠沙华的花瓣,只是现在身旁有人,不好拿出来闻。
“你选的是魅术还是夸娥术?”丹祝问道。
“魅术。”
“这么说你想当红无常?”
“是啊。你想当青无常吧?”
“你怎么知道?”
“直觉。”颜非略得意地弯起嘴角,“不然我也不会选你跟我一起过桥。这次的试炼既然是用来分青红无常的,想必有很多需要两种法术配合的关卡。”
丹祝轻笑一声,看着颜非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许,“你和我想的一样。”
他们这厢一边说着一边找路,却不知道在魁蜮骨林之上,愆那和另外两三个青红无常一直在观察着他们的动向。
看到颜非这么快就精准地找到了可以和他配合的搭档,愆那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徒弟在人际关系这方面比自己强多了。
此时也有更多的候补通过了木桥,纷纷涌入魁蜮墓地之中。
转过一段如墙壁般厚重的断骨,颜非和丹祝忽然停住脚步。
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有两道身影立着。一名是足有八尺多高的马面神,遍布粗犷肌肉的身上披挂着战甲,漆黑的马头一双看不到眼白的眼睛散发着幽幽的血色凶光。他手中提着一把长柄战斧,气势威武岿然不动,身上还弥漫着一层地仙特有的幽光,让鬼看着就不想接近。
而在他身后,则静静地坐着一名孟娘子。她穿着红色齐胸的襦裙,眉心贴着精致的花钿,一双秋波流转的杏眼盈盈含着笑意。而在她缓缓打开的双掌上,各躺着一枚令牌。
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两枚!
颜非刚往前一步,那马面忽然猛地在地上跺了一下长柄斧,大地震动,一股浩然仙气顿时涟漪一般荡漾开来。两人顿时感觉面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同时被逼得向后连退几步。
颜非略略思索,看向丹祝,“看来配合的时机到了。你去对付马面,我来想办法说服孟娘子。”
丹祝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而他们如此设置,目的也应该是让他们如此配合。“我怎么相信你不会一个人拿走两个令牌?”
颜非勾起嘴角,笑容魅气逼人,“我没办法让你相信,所以你只能赌一把了。”
丹祝也不是输不起的鬼,而颜非那带着一点点挑衅一点点引诱的笑容,也让他难以拒绝。于是他也用一种略冷的方式笑了,“你若是敢跑,以后可不要被我抓到。”
说完,丹祝便抽出他带着的长剑,一下子划开自己的手心,然后用染满鲜血的手在自己胸前画上符印,口中喃喃有声。一团青色火光倏忽在他周身燃起,带起他银白的长发。他身上的肌肉线条显然更加鲜明紧绷,身高也似乎拔高了不少,一种不同于之前的强大气势从身体中弥漫开来。夸娥氏是古神中有名的大力神,这夸娥术便有着能够增强施术者的体力、爆发力以及五感,另施术者的战斗力比原来超出三倍不止。如果是有经验的青无常,只要进入战斗状态就会自发地触发这种法术,不必一定要做这些仪式,不过对于他们这些新手来说仪式仍然必不可少。而且丹祝身上的青色火焰能够炽烈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十分罕见的成功了。
丹祝双手握剑,冲着那马面便冲了过去。
颜非对于魅术早就了解不少,而且这一次允许他们使用的也是最基本最浅显的那一种,就连日常去赶集买菜的时候他都经常会用来跟商贩讨价还价,常常能用比平时低一半还多的价钱把东西买回来。不过要用这种办法说服孟娘子这样的仙女把令牌交给他,会不会太勉强了点?
看来考验自己魅力的时刻到了……
颜非看着丹祝用极为敏捷的身法与那马面已经斗在一处,自己便开始小心地从马面身后接近孟娘子。那娘子也不叫,就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接近,嘴角仍然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俩都知道这场战斗的重点其实是在他这里。只要他能拿到那两枚令牌,丹祝也就不用再继续跟那个恐怖的马面死磕了。
毕竟让一个鬼来跟地仙战斗,实在是太勉强了。
颜非暗暗念动咒文提升自己的精神力,然后便抬起比平时更添几分勾魂摄魄的眼睛,遥遥对上孟娘子的双目。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颜非在距离孟娘子大概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分外乖巧地问道。
那孟娘子被逗得咯咯直笑,“嘴还挺甜?你就叫我蓉姐姐吧。”
“蓉姐姐,我叫鸯诀,你叫我小鸯就行了。”
那厢聊得正火热,丹祝这边却听得直冒火。自己在这儿打得满身大汗,刚才还险些被那板斧劈中惊出一身冷汗,那小子却在那边瞎做什么自我介绍?!
“蓉姐姐,你的发簪真好看,是什么材质的啊?碧玉吗?”
“才不是碧玉,是用水玉细细磨成的,现在最时兴的款式,就连天庭的那些仙子们也都抢着要呢。”
“我就说,看上去比碧玉通透莹润,趁得姐姐的皮肤也特别白。”颜非歪着头真诚而天真地问,“我能摸一摸吗?”
孟娘子噗嗤一声笑道,“你是想凑近了好拿我手里的令牌吧?”
颜非倒也大方承认,”是呀,不过要姐姐给我我才拿。“
”嗯~”孟娘子用指甲染了蔻丹的纤纤玉指抚了抚下颚,似在思索一般,“看你这么可爱,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只能给你一人,怎么样?”
此话声音倒是挺高,就连丹祝也听得见。那红鳞鬼倒是没有被扰乱心神,招式未乱,只是应接对手的招式略略狼狈了些。他的兵器只是一把凡铁,和那马面手中的仙器自是难以抗衡。对方一斧子劈下,他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颜非一提内眼角,便做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这样的表情,他在愆那身上不知道用过多少次,几乎百试不爽。
“可是没有他,我也不能走。蓉姐姐你把两个都给我,等我当了红无常,以后一定亲自带着神妃阁新出的阮罗胭脂来谢谢你。”他说着,便往前走了几步,他的笑容轻软如雾,一双澄黄眼睛里似能漾出一圈圈的波纹,又似一丝丝编成的罗网,令人看得久了,就生出目眩的错觉。
可就在此时,一板斧从天而降,若不是颜非止步得急,这斧子就会削到他的鼻子。那巨斧落在他身前一步处,深深嵌入地面,他的几根发丝被斩断,零落在那锋利的刀刃旁边。
颜非眼睛微微睁大,半晌才发觉原来自己忘记了呼吸。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差一点点,鼻子都要没了……
那马面恶意地对他冷笑,刚要举斧再砍,丹祝却猛然一把搂住颜非腰身,将他甩到自己身后,而另一只手便扬起剑接住那雄浑的一击。颜非被他护在身后,一瞬间几乎要产生是愆那在和他一起战斗的错觉。
而在天上的愆那看着丹祝抱着颜非那只手,嘴角不甚明显地抽搐了一下,眼神也忽然间冷了好几倍。看得旁边那个一直有点怕他的青无常额头直冒汗。
“主事……有什么问题么?”
“……那个红鳞鬼,是什么来历?”愆那用足以冻死人的声音问了一句。
“是大红莲地狱苏娜达鬼王的部落里第一勇士,今年才一百五十岁。他入选的呼声是很高的。”
愆那嗯了一声。那青无常本来以外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没想到他就只是闭了嘴,一直盯着那魁蜮墓地中的两个小鬼。
颜非见空,从那马面身后绕了过去,再次接近孟娘子。此时他已经和孟娘子十分接近,只有五步左右的距离。他稳了稳自己的心境,再次看向孟娘子,“蓉姐姐,要是你不给我的话,也要给别的鬼啊。难道你以后不想在酆都看到我吗?”他将精神力提升到极致,另魅术更加彻底地发挥功效。只要任何人对上他的眼睛,就无法拒绝他。
刚才马面那粗暴的攻击,把孟娘子也吓了一跳。她答应来帮忙原本也只是想来散散心,顺便还能得个借口跟师父孟婆请个假不用守在那奈何桥边,可不希望看到这么可爱的小弟弟被削掉鼻子。那样她可是会做噩梦的。她稍稍想了想,便耸耸肩道,“好吧,那就给你吧。”
颜非眼睛刷地一下亮了起来,犹如点了星星一般,“真的?”
孟娘子站起身,将手中两章令牌向着他掷来,“接着!”
颜非连忙扑过去,一伸手抓住一块。另一块掉在他身前不远。正当他想要伸手去抓另外一块,忽然间一道黑影迅速闪过,那令牌竟倏忽间消失了。
颜非心头猛地一跳,一抬头,却见一只疾行鬼落在附近一颗干枯的树枝上,冲他裂开大得有些夸张的嘴笑笑,示威般晃了晃手中的令牌。
“谢啦!”
而后便刷地一下不见了。
第59章 红无常 (14)
在两块令牌从孟娘子手中飞出去之后, 马面的攻击也马上暂停了。丹祝冲到颜非身边急问, “拿到了?”
颜非狠狠地看着那疾行鬼离去的方向,“被一个疾行鬼抢走了一个。”他说着, 低头看着手里那唯一一个令牌。
疾行鬼的速度是所有鬼中最快的,而且很会掩藏自己的踪迹, 现在再追只怕也追不上了。
丹祝虽然没有破口大骂, 但脸色也不好看。
那马面见状,幸灾乐祸地收了战斧, 凉飕飕地说道, “啧啧啧,这可怎么办?要我说, 这张令牌还是应该给红鳞鬼,能招架我这么久的鬼也是不多的。”
一旁的孟娘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傲娇地微微扬着头说道,“你别在那边胡说八道, 要不是看在小弟弟的份上,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把令牌交出去。”
然而颜非也明白,说实话这一关里丹祝出力比他多多了。他不过是仗着自己皮相好而且天生就会讨女孩子喜欢的天分, 甜言蜜语几句,可若不是有丹祝在那边牵制牛头, 他根本就连和孟娘子说上话的机会也没有。
他刚要张口,那丹祝却说, “令牌你收着吧。”
颜非愣住了,“啊?”
“我再去抢一个就行了, 不是有四十个么?你先走吧。”
颜非心头一热,立时觉得这个红鳞鬼不仅仅是外貌像师父,连性情都有点像,表面冷漠,其实十分温柔。如此一想,好感度不禁倍增。虽然这个第一名对他来说跟命一样重要,但是若是就这样坦然接受了丹祝的好意丢下他自己先走,他也不配继续喜欢师父了。
“我帮你去抢另外一个,走吧。”颜非大方地将令牌收起来,冲那孟娘子工工整整行了个礼,“多谢蓉姐姐相助,日后若是我有幸成了红无常,一定会记得姐姐今日大恩!”
孟娘子笑道,“好了,快去吧。”
颜非点点头,又向着那马面行了个礼,拉起丹祝便走。丹祝十分讶然,既然令牌已经到手,这个鸯诀竟然还是决定要帮自己?
“你不必留下来帮我,我自己可以拿到。”不习惯于接受他人的善意,丹祝有些不自在似的说道。
颜非却只是笑笑,“没有青红无常配合,只怕我拿了这个令牌也走不远。”
“可是我看你刚才一直都是很急的样子?”
“嗯,因为我要拿第一名。”
丹祝意外地转头盯着他看,“为什么?我记得这个试炼只要通过了就行吧?”
颜非嘴角漾起一丝甜甜的笑意,另那眉梢眼角愈发明媚起来,“这是我跟一个人的约定。只要我拿第一名,他就会答应我一件事。”
“很重要的事?”
“嗯,跟命一样重要的事。”
此时的颜非眼中闪烁着执着而锋利的光芒,脸上却仍然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那双灵动的眼睛,果真有着勾魂摄魄的能力一般,令他一时看了也难以移开目光。
他忽然羡慕起那个和鸯诀做了约定的人。
丹祝的愿望是成为青无常,因为他有需要照顾的人。在大红莲地狱,一旦一个鬼成了残疾,成了对部落无用的存在,便会被其他的部落成员杀死分食。毕竟食物资源有限,这些残疾者在得不到照料的情况下原本也活不久。
然而丹祝有一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友情这种东西在所有地狱都是稀罕物,甚至被很多鬼质疑是否真正存在。可是丹祝却实实在在有一个朋友。他们两个一同在血池中孵化,一同被血池的潮水冲入大红莲地狱,一同爬到岸上,蜕化成红鳞鬼的模样,一同加入苏娜达女王麾下成为她的战士。只是在一次与他们的宿敌——伏如部落发生冲突的过程中,他的朋友跶渊为了救他被砍断了一条腿,从此再也不能战斗,成为了只能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废物”。
丹祝欠跶渊的不仅仅是一条腿,而是一条命。
若不是忌惮丹祝的勇悍,其他的战士早就将跶渊分食了。可是丹祝毕竟有需要上战场的时候,他若是不在,难保其他鬼不会趁机对跶渊做什么。就算不把他吃掉,也很可能把他变成奴隶。为了保护跶渊,丹祝已经与另外几个很有名望的勇士交恶,就连女王也开始对他颇有微词。丹祝知道,他没办法保护跶渊太久了。
这个时候酆都要招新的青红无常的消息传来,他忽然有了主意。
只要他能成为青无常,就可以吧跶渊带出来。到时候就不必再在大红莲地狱受苦了。
所以,他一定要成为青无常。
事实上他之前从未想过自己的红无常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没有在乎过这个问题。只要能够离开大红莲地狱就好了,其他的不论什么都是次要的。
可是现在,他开始觉得如果是旁边这个鸯诀当自己的红无常的话,或许还不错?
走了不久,便看到两个鬼正在和一名黑无常战斗,而另一个白无常正笑嘻嘻站在后面等着。那两个鬼正是颜非在初选时认识的罗刹鬼和鱼妇鬼。不打算和他们抢令牌,颜非便和丹祝商量着再去找下一个。
不过大多数的关卡要么已经被破了,要么便已经有人在闯关。兜兜转转一连三个关卡都被占了。颜非看看天色,有些焦虑,那些拿了令牌的只怕已经冲向血池的方向准备渡海了。
“要不然……我们也抢吧?”颜非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丹祝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拿到一张令牌。”他锐利的眼睛环视四周,便看到斜前方有一个巨灵鬼正在同时和一对黑白无常作战,但显然处于下风,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打趴下了。颜非和丹祝对视一眼,便都冲向那对黑白无常。
忽然有一个战力强悍的红鳞鬼加入战局,那对黑白无常也有些兴奋起来。颜非注意到这对黑白无常的配合十分默契,招式之间穿插得恰到好处,在他们的联手攻击下那身形足足是他们三倍的巨灵鬼却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若是想要抢到他们腰间的那些令牌,只怕要想办法扰乱他们的默契才是。
颜非冲丹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专攻白无常。因为颜非知道黑白无常中的白无常一般比较擅长玩弄人心,而黑无常则更加偏向青无常的角色,比较直来直去。这个黑无常的招式看上去简单直接,似乎是个很标准的黑无常,对于魅术的抵抗力应该比白无常差很多。
而白无常比较黑无常则在武力上稍有欠缺,所以让两个鬼同时去攻白无常的话,则更有胜算。
看丹祝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始专攻白无常,颜非便得了个空,倏忽间凑到那黑无常身后,抽出腰间一直还没用过的那把剑来挡住几下黑无常的攻击,然后运起全部精神力,睁开澄黄的眼睛,魅气的漩涡便骤然从瞳孔中涌出,一层层如海潮般推来。他这副鬼身原本就有不逊于他人身的华美容颜,如今就算变成了青麟鬼的样子,比原本的寻香鬼时稍稍逊色一点,但在魅术的加持下,却另有一种幽魅诡艳的美,就算是见过九天仙女的地仙,也不免目眩。
“何必这么打打杀杀的,大家坐下来好好说话不好么?”颜非的嘴唇笑出一个迷人的弧度,徐徐缓缓的声调带着勾魂摄魄的魔魅,不经意间传入耳中,催眠着黑无常的意志。
然而这个黑无常当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冷哼一声,猛地将颜非荡开,“小小伎俩,就想迷惑我?”
颜非倒也不生气,仍旧用那双空灵剔透的眼睛定定凝视着黑无常,“我们只能用这一种法术,还请上仙别嫌弃。”
黑无常再次冲他攻来。但是颜非一直都是左闪右避,从不正面交锋。一来二去,那黑无常也有些气急败坏。那种感觉就好像攒足了力气的一拳打出去,每次却都只能打到空气。黑无常怒道,“你像猴子似的跑来窜去,还打个鸟啊!这令牌你要不要了!”
“我想要啊,但是又不一定非得用这种办法。”
“那你想怎么办!”黑无常没注意,自己已经在被颜非牵着鼻子走了。
魅术这种东西对于颜非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他早就可以随心所欲的使用,其效力不必真正的红无常差。他相信自己还是有能力迷惑一个黑无常的。
颜非于是停住脚步,用手指摸了摸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喜欢打架,不如你给我出题,我回答。我要是回答的好,你就把令牌给我啊。”
黑无常冷笑,“你以为这样就会简单一点?”
“不用简单啊,你问我什么都可以。”
“好啊,那我问你,为什么你们是鬼,而我们是仙?”
“这个简单啊。因为我们累世以来造作了很重的恶业,坑蒙拐骗,烧杀抢掠,那些因我们而受伤的人的怨恨和我们自己的起心动念改变了我们的命魂,受到业力的牵引便入了地狱道。而你们则因为累世造作的善业比恶业要多,因为善业原本就比恶业分量更沉重,或许是你们救过谁的命,或者在某个人很绝望的时候帮了他们,所以你们的命魂都十分美丽,在你们死后便受业力牵引进入了天道。”
“既然如此,继续呆在地狱受苦,是不是你们活该?你们是不是有义务偿还自己前世造作的罪业?你告诉我,凭什么我要把这腰牌给你,让你提前离开地狱?”
颜非一愣。
黑无常说的话,是很多众生,包括仙、包括人类甚至包括地狱道的恶鬼们自己所认为的。
地狱中的鬼都是大恶之人投胎而成,他们受苦是活该的。所以就算可能有办法离开地狱道,甚至可能有办法让地狱不再那么焦热冰寒、不再那么充满绝望,但是没有人想要救他们。他们不应该得救。
可是若真的是那么罪大恶极的灵魂,为何会出现像愆那、像达撒、像罗辛甚至还有身边的丹祝这样的鬼?
若仙真的都是大善之人投胎而成,为何会做出草菅人命甚至养婴蛊这样的丑事来?
那黑无常以为自己把颜非问住了,便露出得意之色。颜非却想着愆那,想着那双总是沉静而坚毅的眼睛,想着他那沉默的背后,所承受过的无尽苦难,想着他一次次转生在被遗弃的婴孩身上,饱尝人情冷暖,却仍然愿意为了人类与酆都最对的执着。
“因为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善恶。是好人和坏人也不是永恒不变的。做了错事的人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许给了他们新的开始之后他们变成了好人,而好人也有可能因为被给予了太多的权利和享乐而腐朽堕落,为了继续拥有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而不惜铸下大错。我或许前世做过错事,但这一世我敢说我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若是我现在死去,我相信我甚至有可能转世成人。但是有一些仙人可就不一定了。”颜非微微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你既然是地仙,想必也见过一些事吧?那九天之上的仙,真的各个都干净吗?再长的寿命也终有享尽的一天,等到现了天人五衰相,寿终正寝之后,那些仙来世会去哪里?他们难道不害怕吗”
黑无常脸上现出狼狈之色,进而发展成了恼羞成怒,”大胆妖孽!竟敢口出狂言!仙是你能议论的么?!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畜生,就应该永生永世烂在地狱里。”
颜非隐隐知道自己刚才做错了。这样说只会另黑无常产生抵触情绪,更加不可能把令牌给他了。他暗骂自己太沉不住气,眼睛微微一转,却见丹祝那边情况却似乎比他这里好。丹祝和那巨灵鬼似乎占了上风,若是他能抢到腰牌,自己这里倒也不用继续了。
他忽然面容一转,又露出几分告饶的表情,“上仙别生气,我也只是胡说八道。我知道大部分的仙都是十分慈悲的。刚才就有一个蓉姐姐帮过我,还有上仙您也没有怎么为难我。我只是想说,地狱是什么样子,只有去过才知道。而就算成了红无常,我们也没能逃离地狱,相反,我们会失去命魂,永远也不能离开地狱道了。这难道不是更惨吗?虽然能暂时地以人身在人间行走,但是每次都只能附在被遗弃的婴儿身上,一次次看到的都是人间最黑暗的一面,被生自己的母亲杀死、被最亲近的人厌弃,被不断转卖,被虐待毒打,这样的日子,恐怕还不如活在地狱。因为在地狱你至少没有父母亲人,你不知道最痛苦的不是被陌生的人杀死,而是被自己爱的人憎恨遗弃。”颜非说着,他的目光有些悠远。很久很久以前有些模糊的记忆却原来从未遗失。
若不是遇到师父,他现在只怕也已经下地狱了。毕竟他也曾经尝试过杀人了。
这十年来,他不曾提起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的亲生父母的模样,只是隐约记得,母亲一直在哭,而父亲总是喝的醉醺醺的,不停地打骂母亲和自己。那个时候还太幼小的他总以为那是他的错,因为他哪里做的不够好,父亲才总是生气。
但他也总还是记得,有一年庙会,父亲也曾把他抗在肩头,带着他去看放烟花,带着他吃糖葫芦。他那么开心,那么幸福,他以为父亲终于喜欢他了。
然后,就在大年夜那天,他自己的亲生父亲,用一吊钱的价钱,将他卖给了那戏班班主。
大概是他说话的语气、又大概是他那透过时间的苍茫眼神,竟另那黑无常有些语塞。黑无常隐约感觉到,这个青鳞鬼似乎和其他的鬼不太一样,身上有种……不太一样的气质。
“你倒是对人间挺了解?”黑无常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颜非收回那一瞬间露出的幽幽目光,再次明媚地扬起笑容,“我做过功课的嘛。那么……我回答的好吗?”
却在此时,听到那边传来一声懊恼的惊呼,颜非一转头,却见丹祝竟然真的趁着白无常一瞬间分心的时机,一把抢到了令牌。那巨灵鬼露出獠牙,似乎想要从丹祝那里抢令牌,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若不是丹祝和颜非插手,他早已败了。
“虽然回答的差强人意,不过倒也有些道理。”黑无常看到白无常输了,似乎也没多少心思继续纠缠,便接下腰牌,抛给了颜非,“我这里还是简单的,希望你到第三次甄选的时候,不会后悔你自己的选择吧。”
颜非赶紧接住令牌,笑得如花一般灼灼夺目。他连忙跑到丹祝身边,然后一伸手,将令牌递给了巨灵鬼。
那高大的鬼愣住了,不敢置信一般盯着颜非。
“我已经有了,这个给你吧。你应该尽快找个红无常和你搭档,不然走不远的。”颜非说着,便将令牌塞到巨灵鬼那巨大的手掌中,然后便轻快地对丹祝说,“咱们走吧。”
丹祝见他满眼雀跃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点了点头。
两人走远了,那巨灵鬼却仍然久久回不过神来。他还从未接受过这样的善意。
一般的鬼,就算是为了少一个竞争者,宁愿把那腰牌毁去也不会白白送给别的鬼的吧?
而此时,在半空中,愆那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虽然跟着自己这样不擅长教导别人的地狱恶鬼长大,颜非还是长成了一个好人呢……他该感到骄傲吗?
可是看着颜非这么努力,他又在担心。
如果颜非真的拼尽全力拿了第一,怎么办?经过了这场试炼,便会让所有过关的候选去孽镜台照出自己的前世。那个时候颜非的真正身份恐怕就藏不住了吧?
那该怎么办?
还有他和那个叫丹祝的红鳞鬼,似乎配合的挺默契的。而且那红鳞鬼的年纪若是换算成人类的,也和颜非是差不多的年纪。颜非会不会发现其实选择一个年轻些的同伴,会更加轻松自在些?
第60章 红无常 (15)
魁蜮墓地中浓雾弥漫, 那些骨头和百蚩花组成的森林如迷宫一般叠错混乱, 本不是那么容易走出去的。颜非和丹祝中间险些迷路,好在丹祝有一定的寻路能力, 终究走出了困境。一路行来,看到不少因为误伤到百蚩花而被那些藤蔓重重叠叠缠成一个茧的倒霉鬼。颜非顺手解救了几个鬼, 但也因此耽搁了时间, 这里气息凝滞,百蚩花散发的臭味愈发令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对于颜非来说。
颜非渐渐感觉到呼吸困难, 头也开始阵阵发晕。脚下一个趔趄, 被一根花藤绊了一下,便狼狈地摔倒在地。丹祝从刚才起就觉得他气息不大对劲, 不过见他什么也没说所以没有多问。见他忽然摔倒,忙上前扶他起来, 口中问道,“怎么回事?”
颜非四下看了看, 见没有别的候补或是地仙在场,便低声说,“没事……扶我到那边树下待一下。”
丹祝不明所以, 但还是照他说的,扶着他坐到一颗垂着长长枝条的怪树下。那些浓密的墨绿枝条包裹在四周, 将他们藏了起来,就算此刻外面有人经过大概也不会发现他们。
大约是因为吸入太多臭味, 就连变形丹的效力也开始消失。颜非的皮肤变得白了许多,那双澄黄的眼睛颜色也变深了。身上的青色纹路淡了不少, 反倒是额头上出现了很多盘绕蜷曲的红色花纹。颜非抖着手慌忙从怀里掏出来一只锦囊,打开后凑到鼻间深深吸了一口,眼睛微微合上,露出了那种仿佛是饥渴了一个多月的人忽然喝到甘霖般的享受表情。
丹祝讶然地看着他身上的变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见他表情渐渐缓和,才低声问了句,“你吃了变形丹?”
颜非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会告诉别人么?”
“……这是你的事,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丹祝皱眉,“不过变形丹吃得多了不好,你为什么要伪装成青鳞鬼?”
“……说来话长。我想我也装不了很久了……”颜非垂下眼睛,把那锦囊塞回怀里,又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瓷瓶,从里面拿出一枚变形丹含到嘴里。他身上那些属于寻香鬼的特征立刻消隐下去,恢复成了之前青鳞鬼的样貌。
他知道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接下来的一段路便走得很急。中间有几次遇到有鬼想要抢他们手里的令牌的,都被丹祝轻而易举地击败。看来就算是在擅长武力的鬼中间,丹祝的身手也是数一数二的。
魁蜮墓地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魁蜮头骨,历尽千年岁月却依旧保存得完好,上面覆盖了一层层厚厚的植物,间或飞着许多形态各异的虫子,藏着一些体型较小的动物。颜非注意到那头骨中开满了颜色艳丽的鲜花,并非百蚩花,而是很多种他尚未在地狱见过的华美话多,姹紫嫣红眼花缭乱地竞相怒放着,似乎像在燃烧生命炫耀美丽一般。
在地狱中竟能长出这么美的花么?
而且在那魁蜮的眼窝中,坐着一名身穿绣着曼珠沙华的紫红襦裙的女子,漫不经心地晃动着光|裸的双脚。她一半的面容艳丽无匹,另一半却是风烛残年。青春和腐朽奇异地融合在一起,令人印象深刻。
他以为那是另一个镇守关卡的地仙,可是丹祝却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兀自经过,这女子面前也没有任何来挑战她的鬼。
而且她的目光穿过那些奇花异草,直直地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一霎那,颜非莫名有种古怪的眩晕之感,一种深沉的恐惧,从意识最黑暗的角落渗漏出来。
那女子看他的表情似有些悲伤,她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姿势。
下一瞬,颜非一眨眼,那女子又不见了。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你在看什么?”丹祝停住脚步问他。
颜非迟疑着摇摇头,便又继续追上他的脚步。
魁蜮墓地的尽头,果真是一片断崖。那下面翻滚着浓稠的血水,不断涌动着汇聚向远处的血池大海。天边阴沉的云峦中露出几条血红的痕迹,与那红色的大海相互交映,竟有种艳丽到另眼睛发疼的美。
这一游就要游到天边吗……就算是鱼妇鬼那样活在水里的,只怕也要游死了吧……
远远已经看见那河中有些黑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如尘沙一般随时都会被吞没,大概是一些比他们快的鬼已经跳了进去。
丹朱面上也现出难色,但也觉得没有别的办法。正要扔掉身上沉重的武器,但是颜非却阻止了他,指着悬崖上几十个黑漆漆的洞说,“你看那个!”
“那是……姑获鸟洞?”
姑获鸟栖息在血池边上,以血池中孵化的小鬼为食,那些她们吃不了的小鬼便会被她们丢弃到不同的地狱中去,逐渐蜕变成不同形态的鬼。
所以地狱中的鬼对于姑获鸟总有种根植于童年的恐惧,她们那双惨白的眼睛里总是流着血泪,肚子上都横着狰狞的巨大伤口,干瘪细瘦的身体却有着可怕的力量。甚至有人说她们根本就没有经过轮回转世,因为她们前世被最亲爱之人背叛,有太强的怨念,唯有复仇才能令她们安宁,所以酆都便安排她们住在血池边,负责看守这片无穷无尽的血海。
若是见到姑获鸟,会另鬼产生本能的恐惧和恶心,想要立刻逃跑。
但是颜非没有这种恐惧。毕竟他也不是真的鬼。
丹朱露出一丝恶心而恐惧的神情,“你想干什么?”
“姑获鸟飞的很快,而且力气大。如果她们可以送我们过血海,不用半天就可以到大铁围山外了!”颜非兴奋地说道。
丹祝用一种”你疯了么“的表情看着他,“那你打算怎么’说服’她们?”
”他们给我们的魅术虽然看上去很简单,但是如果用得好,是不论什么物种、不论语言通不通,都可以被影响的。”颜非四下看了看,忽然想起来刚才看到过那古怪女子的魁蜮头骨,“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丹祝一头雾水地看着颜非跑远,不多时手里捧着一大把奇形怪状的鲜花跑了回来。身在寸草不生的大红莲地狱,丹祝从来没见过这些虽然好看但十分令人困惑的植物,更加不知道颜非采来这些东西做什么。
“很多人不知道,姑获鸟喜欢花,尤其是好看好闻的花。大概是她们心中虽然只剩下怨恨,到底还是保留了一些温柔的记忆吧。女孩子有谁不喜欢花呢?”颜非一边说着,一边在悬崖边寻找可以下去的路。
丹祝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便叹了口气说道,“我带你下去。”
他一手搂住颜非的腰,另一手上瞬间便被那种红色晶体覆盖,晶体凝聚在他指尖,形成了尖锐如刀的血色利爪。他的脚上也同样生成了类似的利爪。他就这样猛地将利爪插入岩石中,如壁虎一般迅速而敏捷地顺着崖壁攀爬而下。
忽然间,他们听到一阵几乎刺破耳膜的凄厉嘶皞从天而降,紧接着是一阵飓风卷来,伴随着一股类似动物身上会散发出的腥臭。颜非听到丹祝的心跳声忽然加快了,低声说了句“被发现了!”紧接着便是一阵混乱。
一只硕大的姑获鸟挥舞着硕大的翅膀从天而降。巨大的血红鸟爪瞬间就在丹祝背上抓下深深的血痕,就连那些红色晶体也难以保护他。丹祝一边要护着颜非,一边奋力驱赶姑获鸟,狼狈不堪。
“到旁边那个洞里去!”颜非对他喊道。
丹祝无法,只好猛地一荡,抱着颜非滚进洞中。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也来不及看周遭的景象,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摔断了一样。颜非压在丹祝身上,倒还没有摔得那么厉害。他一抬头,就见丹祝痛得脸都皱到了一起。
“你没事吧!”颜非慌忙从他身上爬下来,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丹祝摆摆手,总算缓过来一丝力气,脸颊却也微微泛红。
然而他们一抬头,却都僵在原地。
几只姑获鸟围在四周,一双双白色的空洞眼睛,直愣愣地俯视着他们。
姑获鸟俗称产女,是冤死的产妇化成的厉鬼。青白细瘦的女性身体,只在腰间缠着一块布满血迹的布,包裹着暗红色的鸟腿,头颅上没有头发,只有一片片交叠的半圆形鸟羽,大大张着一双双没有虹膜的白色眼珠,不断滴淌着血泪。
被这样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就算是杀人如麻的鬼王,只怕也会汗毛直竖。
此时刚才攻击他们的那只身形更加巨大的姑获鸟也落在了洞口,堵住了他们的出路。光线从那大鸟的身后投射过来,将阴影投在他们身上。
颜非环视四周,感觉刚才攻击他们的那只姑获鸟,很可能是这个洞窟里的首领。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立在洞口的姑获鸟。可是他才一动,那姑获鸟便骤然扬起巨翼,示威一般冲着颜非吼了一声。那凄惨破碎的叫声在洞窟里几番回荡,比在外面听起来更加轰隆慑人。
丹祝也瑟缩了一下,全身僵冷。这洞里这么多姑获鸟,倘若她们同时出手,他和颜非只怕要丧命在此了。
而此时,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的愆那遥遥看他们进了姑获鸟洞,一时也是心绪大乱。他当即便冲向悬崖的方向,也顾不上听之前身后的红无常正在跟他回报各处候选者的情况。
可是到了跟前,他又犹豫起来。关于姑获鸟,他给颜非讲过不少关于她们的故事。颜非……若是有他自己的什么打算呢?
如果他此时出手,便算是搅乱甄选,颜非的候选资格恐怕也就要就此取消。虽然这也是他希望的,不过他知道如果是因为这种愿意退出,颜非不会服气的。
他于是只好按捺下心中不断翻涌的焦虑,眼睛紧紧盯着那洞口,将体内的七魄调动到极致,另自己的直觉更胜以往数倍。以他和颜非的羁绊之深,只要颜非出了什么事,他应该马上就可以察觉到。
而此时的洞中,颜非却没有被那一声狂吼吓退。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如果露出恐惧退缩之色,他和丹祝就真的死定了。
他要让姑获鸟知道,他不怕她们,但也不会伤害她们。
颜非将精神力提升到极致,另魅气从自己周身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他澄黄的眼睛里搅起一圈圈的漩涡,一丝丝渗入到姑获鸟那双没有灵魂的眼睛中去。
他记得,师父给他讲过,那些守在血池畔的姑获鸟。她们是地狱众鬼一出生后的第一道劫难,但她们自己,其实比谁都可怜。
她们是在生育的过程中死去的。在她们最脆弱的时刻,在她们最需要呵护的时刻,被自己的丈夫杀死、被自己的家人杀死。那些她最爱的人,在告诉大夫“保孩子”的瞬间,在丈夫一听说自己生的是个女孩便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去的时候,她们一生幸福的幻觉就此破碎。
她们被卡在成为母亲的霎那,没办法前进,也没办法后退。她们爱自己的孩子又憎恨他们,还没来得及抱自己的骨肉就是去了他们。怨气太重将她们的命魂扭曲成了姑获鸟的样子,没办法轮回,只想要报仇。她们守在这血池彼岸,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来的报复的机会。无穷无尽的时间,她们有的只有生存和憎恨。恨意将她们吞噬扭曲,另她们成了饮血吃肉的怪物。
颜非并非生在地狱的,所以对她们少几分恐惧,却多几分怜惜。
这些女孩子,曾经都天真地期望过、憧憬过,年少的时候都幻想过自己未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生下多么可爱的孩子。都曾经望着那窗外的桃花杏花笑弯过眼睛,都曾有过含苞待放的豆蔻年华。
可是生活最后将她们变成了怪物。
颜非回想着师父的温柔,回想着师父难得露出的那种令他心醉的微笑,然后把这温柔化成自己的武器,透过自己的双眼流露出来。他小心翼翼地举起手中的鲜花,遥遥地递给那姑获鸟,露出淡淡的微笑。
那种微笑,就连丹祝看了,都不免忘记恐惧,看呆了双眼。
姑获鸟狐疑地盯着他。这漫长的岁月里,不曾有人对她这样笑过,更不曾有人对她流露出这般温柔怜惜的表情。这是一种她不太熟悉,却又觉得十分熟悉的东西,好像很久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的年月以前,也曾经得到过的东西。
这个少年是谁?为什么要对她笑?为什么笑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送花给她?
她有些害怕,于是自卫性地又吼了一声。可是那男子不但没有被她吓退,却还是静静地凝望着她,仿佛在为了她身上留下的所有伤口而心疼着。那一束色彩艳丽的花仍然静静地停驻在她面前。
一种什么温暖而柔和的东西,一种本该死在前世的东西,静悄悄地在一颗被怨恨毁灭的心中复苏。
她喜欢这个穿红衣的男子,她不想吃了他。他应该不是敌人。
当那姑获鸟走近颜非时,丹祝额头上淌下了冷汗。他捏紧了手边的剑柄,手心却湿湿的,怎么都抓不稳。
可是下一瞬,那姑获鸟却微微低头,嗅了嗅那束花。
几乎是一瞬间,洞中的气氛有了微妙的改变。前一刻还充斥着危险和杀意,这一刻却倏忽间放松了。其他几个姑获鸟也露出有些好奇的神情,纷纷接近颜非,去嗅他手中的花。
其实她们本不凶猛,只是没人想过只要送一束花,她们就可以很开心。
颜非转过头,对丹祝展颜一笑,笑容中还带着一丝得意。
那一刻,丹祝觉得颜非好看得不像个鬼,倒像是一位身陷泥沼却依旧熠熠夺目的天神。
第61章 红无常 (16)
一般的鬼一生中只会有一次被姑获鸟抓着飞的机会, 长大后就算对于那最初的记忆十分模糊, 也隐约有种恐惧和不快的感觉。
颜非承认,这感觉确实不怎么好。
钢铁一般的鸟爪死死抓着他的肩膀, 尖锐的指甲嵌入肉里,甚至渗出血来。姑获鸟飞得极快, 迎面吹来的风如刀子一般锋利, 沉重地压在他面上,令他喘不过气来。身体都被冻僵了, 总有种四肢随时要散架的错觉。可是他不能抱怨, 毕竟这是他的主意,而且身后的丹祝被他硬生生拖来跟着玩儿命都还没抱怨呢。
两个人被两只身形较大的姑获鸟抓着迅速掠过通往血池的长河。那广袤无垠的血海在面前渐渐展开。遥远的天边有十几条血红的天柱从云层中直垂而下, 宛如许多条粗细不同的红色丝幔倒挂在那迷茫混沌的天地之间。那是联通倒扣在八热地狱之上的八寒地狱的血河,正不停歇地带着各个地狱中的众生诞下的卵注入血池之中。遥遥看去, 甚为壮丽冶艳。
他们不需要横穿整个血池。等活地狱距离酆都最近,只要从血池的边角斜穿就可以了。
颜非低头看着那如红宝石般艳丽的海, 他早就听师父说过血池是除了少数王族之外所有鬼诞生的地方,可是从这个角度却看不到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卵。不少姑获鸟在距离岸边较近的地方搜寻盘旋,不时从海中抓出一些红红的不停蠕动的东西, 有些事人形的,有些则不是。它们发出阵阵凄厉嘶哑的啼哭, 但很快便被姑获鸟一爪子捏爆了脑袋,将残破的尸体带回洞中吞吃。也有一些姑获鸟在岸边盘旋, 抓起那些被冲到岸上的似乎更加成熟一些了的小鬼,将它们带去自己在不同地狱的血河边的洞窟, 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一阵,等他们长大一点了就将他们赶出去。她们是所有鬼的第一道劫难,也是他们最初的生机。而对于鬼婴来说,是死是活,全凭运气。姑获鸟会将其他被弄死的鬼婴的内脏弄碎来喂养那些被她们选中的鬼婴,所以每一只鬼最初都是吃过其他鬼的尸体的。他们生来就要自相残杀,没有停歇的时候。
到了血池之畔,大铁围山下,姑获鸟迅速降低了飞行的高度。利爪一松,颜非和丹祝便落在地上,有些狼狈地滚了几下。那两只送他们穿过血池的姑获鸟在空中盘旋两圈,嘶皞两声,叫声凄厉如啼哭一般,然后便和其他姑获鸟一起去血池中觅食了。
颜非捂着发出阵阵撕裂般痛楚的肩膀挣扎着要站起来,丹祝绑了他一把,扶着他的手臂。颜非愕然地望着丹祝流血状况比他还要严重的肩膀,“你不疼?”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差点忘记这些鬼耐痛的能力都是超出人类十几倍不止的……
他们确实节省了不少时间,只怕现在大多数的鬼还在血河和血海里挣扎呢。颜非知道自己夺冠的希望很大了,但面前还是有一个很严峻的挑战。
屹立在他们面前的大铁围山,高达万仞,连顶都看不到,插入那浓重的云雾之中。这些通体由坚硬贫瘠的铁岩铸就的奇峰峻岭,在底布尚且有一些林木怪兽,到了中间就只剩下岩石,而最上方则全是寒冷入骨且十分坚硬光华的坚冰寒铁。除了能够御剑或架伞的青红无常,寻常鬼难以翻过。
如今青无常们有夸娥术的加持或许能够比平时更容易做到,但是对于他这样体能上略逊一筹的红无常候补来说,能完成挑战便十分不容易了,若想打败青无常们夺冠,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他现在比很多青无常有优势,但是他不知道之前是否有鬼同样想到了利用姑获鸟渡海的方法,也不知道后面那些鬼究竟和他还差多远。颜非仰着头看着那高山,露出几分惶恐之色。
“别担心。”丹祝在旁边说,“这山看着高而已。在大红莲地狱,比它高的我也不是没爬过。有我在,定能把你带上去。”
颜非感激地看着他,“你这么够意思,这次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了。”
“若是没有你帮忙,我也不能这么快拿到令牌。也不可能这么快渡海。就算是扯平了吧。”丹朱没再多说什么,将剑背到背上,便一头冲入前方的莽莽森林之中。
四十名候补已经渐次进入血池之中。愆那便直接飞过了血池,恰好看到颜非和丹祝冲入山脚下的森林之中。
只不过在颜非身后不远处,一名疾行鬼利用从血河里捞出来的几枚鬼卵,“贿赂”了一只姑获鸟渡了海。这疾行鬼,似乎就是之前从颜非手里抢过令牌的那一名。
一落地,疾行鬼没有耽误时间,立刻便追了上去。这些疾行鬼速度奇快,颜非不一定能赢过他。
愆那没注意自己竟然为颜非捏了把汗。
剩下的路途中他们已经清除了大部分的猛兽毒蛇,考验的只剩□□力了。这是红无常的劣势,只怕要青无常们帮助才能够顺利完成最后的试炼。愆那的眼睛紧紧跟着那一枚红色的小点,看着那孩子在林木山石间跌跌撞撞地走着,看着他的速度渐渐变慢,停下来喘息的时候越来越多。那个红鳞鬼一直在颜非身边,拉着他拽着他,甚至还背着他在一段直上直下的岩壁上爬了一段。
愆那想起来当年自己试炼的时候,并没有这样帮助过哪一个人。当时他只是知道自己一定要通过试炼,一定要离开那个寒冷而残酷的地方。从这方面看来,这个红鳞鬼,只怕要比自己温柔得多。
他如此尽心竭力地帮颜非,想必是已经把颜非当成他的红无常了。
不知为何,一种深深的不快弥漫在胸腔里。可是一想到颜非那气喘吁吁却仍然拼尽全力都是为了自己,却又生起一种孩子气的得意。
愆那暗骂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转生这么多次,怎么还会有这么低等的情绪……
第二试炼的最后阶段一般都是最无趣枯燥的。那些青红无常挣扎着爬山的景象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怕就连孽镜台前也少了许多观众。不过一连几天,愆那还是日日亲临现场,关注着那些候补的动向。
其实到了现在,就只剩下坚持了。大铁围山虽然高,环境虽然恶劣,但是对于早已经过了各大地狱洗礼的众鬼来说,并非无法征服的。只要他们能坚持下来,就可以过关。
不过即便如此,到第三天的时候,还是有将近十个候补者选择了放弃。还有另外几个鬼的令牌被后来追上来的几个鬼给抢了。
而颜非和丹祝,已经接近顶峰了。
他们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体力接近透支,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愆那看着颜非那不稳的步伐和颤抖的手臂,心中一阵阵的钝痛缓缓蔓延。
他的颜非,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
别的鬼都已经习惯这种缺吃少喝的生活了,可颜非哪里受得了?
他后悔了,好端端和颜非打什么赌,直接把那臭小子扔回人间不就得了……
一面自责着,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就连愆那手下那跟他比较熟的青无常加亚也觉得有些奇怪了。
“你好像很在意那两个鬼嘛?”
愆那一惊,回头瞥了加亚一眼,“哪两个?”
“你就别装了。就那两个啊,那个青鳞鬼和红鳞鬼。我看他们俩倒是挺配的,长相、身材还有能力都很搭,将来要是成了一对青红无常,估计不比你和希瓦差。”
刚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提起了不该提的人,加亚连忙闭嘴了。愆那却仿佛没有听到希瓦的名字一般,只是默默盯着那冰雪之中不停移动的两个小鬼。
他们距离顶峰那条象征过关的刻痕已经很近了。那条痕迹是愆那亲自用斩业剑划出来的,只要颜非最先过了那条线,就算是赢了他和愆那的赌约。
然而此时,那只疾行鬼忽然追了上来,一瞬间就超过了颜非和丹祝,直冲向那终点。颜非似乎急了,手脚并用狼狈地企图追上,可他用的是寻香鬼的身体,又怎么可能比得上地狱中速度仅次于庆忌的疾行鬼?
却在此时,那丹祝忽然发威,整个人如一支疾箭般射了出去,一下子将那疾行鬼扑倒,并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之压制在身下,同时对颜非大声喊着,“快冲过去!”
颜非便咬紧牙关,积攒起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拼了命一般连滚带爬地冲向那道刻痕。
然而就在他距离那刻痕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忽然丹祝发出一声惊呼。那疾行鬼毕竟也是个修习了夸娥术的,猛地一挣便踹开了他。他们原本就距离一道断崖很近,这一踹之下丹祝便滚了下去,若不是他的手及时扣住了悬崖的边缘,只怕已经摔了下去。
只是他抓着的那块冰已经裂开了。
颜非回头一看,电光火石间便明白,自己拿不到第一了。
他回头不甘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刻痕,悲哀而愤怒地大吼了一声,还是转身扑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疾行鬼与他擦肩而过。
在疾行鬼冲过刻痕的时候,颜非一把拉住了丹祝的手,将他拉了起来。两个人都沉默着,丹祝的眼中全是冰冷的愤怒,而颜非的脸上,却只有一片空洞。
他们相互扶持着,走向那条刻痕。
愆那已经站在了刻痕之后,接过了那疾行鬼递过来的令牌。简单地查看了一番之后,点了点头,对疾行鬼说,“恭喜你,你过关了。”
疾行鬼勾起嘴角,笑得十分得意。
而此时,颜非和丹祝也迈过了那道刻痕。丹祝愤怒地指着那疾行鬼大喊道,“他是个不要脸的作弊者!他那令牌是从鸯诀手里抢来的!”
疾行鬼也不甘示弱地冷笑道,“又没说不可以抢啊。”
“你!”丹祝的愤怒令他的长发也如灵蛇般抖动起来,狂烈的风雪卷过他愤怒的双眼,令他显得愈发高大可怖。他盯着愆那说,“他不配当第一,鸯诀才应该是第一名。鸯诀是为了救我……”
“你烦不烦啊,只要过关就好,谁管谁是第一第二,你们不是也过来了吗?”那疾行鬼不耐烦地说道,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们大红莲地狱的鬼都像你这么事妈吗?”
”我确实没说不可以抢令牌,所以他确实算过关了。“愆那没有感情的声音传来。
颜非对这种结果毫无意外。他早就知道师父不会偏袒他,不会护着他。
他低着头,将那令牌交到愆那手里。他身上的红衣早已残破不堪,到处都是皮损和脏污。他的嘴唇被冻得青紫,长长的睫毛上都结了霜花,整个人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悲伤而显得摇摇欲坠,随时都要被风吹散一般。
”我输了,你赢了。“颜非低声说着。那声音嘶哑而破碎,似乎强行压抑着想要哭泣的冲动一般。
颜非一直不肯看他,大概是不希望自己看到他丢脸的样子?
愆那叹了口气,轻声说,“谁说你输了。”
“我……我没能拿到第一不是吗?”颜非抬起头来,那双一向顾盼神飞的眼睛里,却只剩下一片空洞。就好像连他的灵魂都已经死去了一样。
那种样子,实在叫人不忍。
愆那抽出背上的斩业剑,绕过他,走到颜非最初差点第一个过关时最后那道足迹之前,骤然当空一劈。只见青光闪过,在坚硬的冰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然后他又在那旧的刻痕上随意一通乱划,将那旧的痕迹弄得模糊不清。
颜非和丹祝都惊呆了。
愆那收了剑,抬起头静静地凝望着颜非,”现在,你是第一个过关的了。“
第62章 红无常 (17)
酆都的夜晚, 就连原本暗淡的天光也收尽余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覆盖一切的深蓝色余韵,从厚厚的云层缝隙间晕染过来。那是从八大寒冰地狱中反射过来的寒光, 将蔓延在大地上的热气也收尽了。
罚恶司虑务堂中,大多数的灯烛都熄灭了。只有愆那的桌案前点了静静一盏洞冥草灯, 幽幽冷光映着他面前写着三十五个名字的绢帛。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眼睛下面泛着淡淡的青色, 眉宇间尽是疲惫。
他食指那尖锐的爪尖轻轻划着绢帛上“鸯诀”的名字, 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前天的第二场试炼的结尾,自己终究还是心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做, 到底是对还是错。
是对是错都不重要了,颜非如今进入了最后一轮的甄选, 也就是说他一定要到孽镜台前照出自己的前世,也照出生死簿上他还剩下多少寿命。那是他最后决定是否要退出的机会。而颜非的身份在这一步也就很难再隐藏下去了。
孽镜能够照出每一个人的命魂, 再由命魂照出前世,照出每个候选造作过的另他们下地狱的罪孽。只不过这些过往一般都是碎片式的,而且是以第三人的角度观看, 往往就像是看一场跟现在的自己毫无关系的皮影戏。有一些鬼也会觉得受到了些冲击,不过一般都不会太严重。
只要不像库玛摩罗那样是真的得到了前世的记忆, 都不会对自己的性情产生太大影响。
问题是愆那从来都看不到颜非的命魂,他不清楚是只有自己看不到, 还是颜非的命魂就真的照不出来。青红无常之间常常流传着这样的迷信:若是青红无常看不到一个人的命魂,常常说明这个人和自己有夙世因缘, 可能是善缘,也可能是恶缘。愆那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样的传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看不到个别生灵的命魂这样的事在青红无常中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如果所有人都看不到颜非的命魂的话,那就是有问题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让别的青红无常看过颜非的命魂。他也不知道孽镜中会照出来什么。
到时候颜非的身份若是被发现,又会是一场风波。也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平安渡过……
愆那收好桌上的文书,把罩子扣在洞冥草灯之上,熄去了最后一点光源。此刻按照酆都时间来算已经是四更时分,整个罚恶司都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影子。愆那也没有御剑,只是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缓步往外走。
刚刚出了罚恶司没多久,转入一条幽深曲折的巷道,却见那漆黑的小路中间,早有一人在等他。
是一袭红衣的颜非,依然是青鳞鬼的外貌,扬着一张明丽逼人的笑脸,似乎在等他的样子。
愆那脚步一顿,知道此时要想逃跑也来不及了。从前天他就一直在有意无意躲着颜非,明知道这样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却总是抱着种鸵鸟般的心态。
他无奈道,“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师父……我……我想见你……”颜非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青色的脸颊微微发紫,如果是人形的他,此刻面颊只怕已经和桃花一般红了。
愆那叹了口气,负着手慢慢走向他,“想见我,让庆忌送个信就是了。何必在这儿等。要是让人看见了也不好。”
颜非抬起头来,一双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流光,忽然往前一冲一下子扑在愆那怀里。愆那一惊,条件反射地张开手接住了颜非,就像颜非小时候那样。
”师父!我好想你!”大概是因为鼻子埋在愆那的肩膀上,颜非的声音闷闷的,听上去有些像是委屈的小狗一般。
愆那心中一片柔软,也软下了语气,伸手拍了拍颜非的后背,“不是前天才见过面。”
“没有!自从你不告而别以后,我们就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了!”颜非执拗地紧紧搂着愆那的腰,“我一直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愆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俗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把你养了这么大,又不是石头做的心,当然不会不要你。我知道你不过是年纪到了,从小到大身边又没有别人,所以一时糊涂。以前的事,我就当都忘了。只是你也要记住你自己说过的,以后不可再做那些大逆不道之事。”
颜非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愆那以为他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便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一些,用威严的口吻道,“听懂了么?”
没想到颜非脸上也没多少难过失落之色,反而十分乖巧地弯着眼睛笑着,“是,师父!”
愆那看着那张脸上太过熟悉的神情,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来。他祭起宝剑,对颜非伸出手说,“上来吧,我带你去我在酆都的家。”
……………………………………………………
颜非看着那简陋的屋子,却仍然是一脸惊奇的样子。他跑去看那用魁蜮骨头搭建的床架,还有那些插在墙壁间会自己发出幽魅光芒的洞冥草,还有那些不知什么生物的壳制成的桌椅,流转着油彩一般的斑斓光泽。屋子里陈设简陋,除了必备的家具和那一整面被挖出了很多凹槽用来储存书卷的墙,便没有什么摆设了。
愆那关门前左右看了一眼,回廊里十分安静,其他青无常的房间都静悄悄关着门。他这才放下心,将门拴上,转过身来却见颜非已经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床上,顺手拿起床前矮几上一支短小精致的赑屃骨笛放在手里把玩着,刚刚放到嘴边想吹两声,便被愆那一把夺过,“别乱动!”
“师父,你竟然会吹笛子吗?我怎么都没听过?”颜非好奇地问。
愆那淡淡地说道,“这不是我的笛子。是我以前的红无常的。”
颜非一愣,便默默闭了嘴。
愆那很少提起自己的红无常,但是颜非知道自己用的渡厄伞和引魂铃都是那个人的,自己苦苦想要追求的东西,也是属于那个人的。
虽然那人已经死去很久了,自己却是那么地羡慕他。
想要换一个话题,颜非便问,“那天……师父你给我放水……会不会给你找了很多麻烦?”
愆那小心地将骨笛收入柜子最上层的抽屉里,漫不经心回答道,“不过是把那条线稍稍往前移了一点。看到的就只有你、那个红鳞鬼和疾行鬼。那个叫丹祝的和你关系那么好,不必担心,至于疾行鬼,他也只是求个过关,他知道得罪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也已经确保他不会胡说了,你可以放心。”
颜非笑盈盈地望着他, “师父,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帮我。”
“你确实是该赢的,我不会因为你做了正确的事来惩罚你。”愆那简单地说道,转身拿起桌上的茶壶,指尖往那茶炉中一点便燃起了青色的火焰。
“真的就只是这样吗?”颜非微微歪着头,笑容中一缕魅色幽幽蔓延,“师父你难道没有一点点希望我能留在你身边吗?”
愆那知道这小子就是想让他说句好听的话,但他偏偏不想说给颜非听,“我巴不得你这个混小子滚回凡间去,别再给我生事。这次让你过了关,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事要头疼。”
“师父!你可不能反悔!你说过会帮我的!”
“我只说不会阻止你。”
“可是你答应会选我当你的红无常啊,如果我连红无常都没当上,你怎么选我?”颜非笑嘻嘻地说着,唇边露出一点点虎牙的尖。
愆那认真地煮着茶,状似不经意地说,“你真的想要我选你?我看你和丹祝的配合也不错,他应该会很想当你的青无常吧?”
颜非眨了两下眼睛,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愆那转头瞪他,“笑什么?”
“师父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愆那故意冷笑两声,只是笑得有些太刻意,“我吃醋?吃谁的?你以为我会缺红无常的备选吗?”
颜非却站起身来,走到愆那对面,一把夺过愆那手里的茶杯,自己熟练地用热水烫着杯子,“你的红无常备选只有我一个,你答应过的。”
愆那怎么依稀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威胁的意味似的?
“好了,这次你来见我,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自从在地宫中知道了你的身份后,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问你一些事。”愆那在桌前端然坐下,表情严肃地看着颜非。
颜非则动作利索地将茶叶分在另一只小茶壶里,“您问吧。”
“那柳玉生是用什么办法改变你的人体微子疏密程度的?柳玉生的方法有没有什么弊端?有没有时效?还有你是怎么再次找到乾达的尸体的?”愆那一气问出了一串问题。
颜非为他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他面前,“原来是这事。他当时先是给我喝了一种暂时失去意识的药,然后好像要把我放入一种铜铁打造的奇怪机巧里。那东西很大,看上去像一个桶,连着很多铜管。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那种烟雾一般的样子了。至于进入地狱的方法是达撒告诉我的。柳玉生说这种方法的失效大概是人间一个月,相当于地狱中的一年了,所以还算充裕。只不过在鬼身遭到比较大的打击时有脱壳的危险。只要人身完全从鬼身里分离的话,我就可能会死。”
“那么……你是怎么找到合适的鬼身的?”愆那皱眉问道,“要想找到,应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我们青无常要附身在人类婴尸身上,也必须要八字相合,而且那尸体不能死去超过一天的时间。你是以人身附鬼身,只怕不会更容易吧?”
“这个嘛……”颜非犹豫了一下,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和盘托出,“其实……我之前假装乾达说自己是颜非的朋友,也不完全是骗你……我……我确实认识酆都的人……是之前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背着你练习那些捉鬼的法术,机缘巧合下认识的……只不过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很多关于酆都的事,我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鬼身也是拜托他找到的……”
愆那表情一变,将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放,“放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我这么久?!这么说在酆都除了我,还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
第63章 红无常 (18)
颜非小心翼翼地回答, “是……但是他绝不会说出去的!”
“你怎么能确定?在酆都不要随便相信别人!”愆那猛地站起来, 在屋子里面不停踱步,“这样不行, 你的内线是谁?是怎么认识的,全都给我说清楚!”
颜非迟疑地望着他, 终于还是摇摇头, “不行,我答应了他不能说。”
“都什么时候了!这样一来计划就全都打乱了……”愆那十分烦躁一般在桌上锤了一下拳头, 震得那茶杯都跳了一下, “他是地仙还是恶鬼?是无常么?”
颜非却愕然地望着他,“计划?什么计划?”
“不让你人类身份露馅的计划, 不让你失去命魂的计划!你以为凭你这点伎俩就能当上红无常?再说你难道要用变形丹用一辈子吗?”愆那瞪了他一眼。
这两天他一直殚精竭虑,在想如何帮颜非蒙混过关。首先要给颜非新杜撰一个身份, 就说他是等活地狱南部的不动明王部落中的一员。以前希瓦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和那鬼王弥迪加也算是有些交情, 之前给他去了封密信,对方也同意了。他还要修改已经登记过的“鸯诀”的名册,同时在那黑梭山山顶的湖底也要再放上一具和乾达相貌相差无几的鬼尸, 这样如果谢雨城和范章回来后察觉到颜非的身份突然发难,颜非便可以搪塞说只是长相相似而已。反正对于地仙来说, 很多时候同种族的恶鬼在他们眼中长得都差不多,看错也是常有的事。再说由于鬼没有家庭一说, 很多同卵相生的鬼卵被冲入了血池,也就分不清谁和谁是兄弟了, 长得相似也是时有发生的。
至于孽镜台观看前世因果,生死簿查寿命这样的事,原本也是他来负责,只要中间做些手段,很容易就能另颜非蒙混过去。至于第三次试炼虽然考题不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但毕竟布置试炼场所的仍然是他,总会有些办法保颜非平安出来。再之后取命魂铸渡厄伞引魂铃一事,他也已经有了安排,会有人在第三次试炼之前就将希瓦的伞和剑偷出来。等到失窃一事定了案,他便可以推说颜非的命魂已经取出来了,然后把希瓦的伞继续交给颜非使用。所有的渡厄伞引魂铃猛一看都差不多,也没有哪个地仙仔细看过希瓦引魂铃上的花纹和伞上的曼珠沙华图案,熟知那些形状的就只有自己而已,想来穿帮的几率也不大。
这一番安排,虽说很可能还是会被谢雨城识破,不过到时候木已成舟,若他一定要和自己为难,倒也不怕什么。毕竟……自己其实还有一个最后的筹码。
但现在,颜非却说还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人类身份,这就增加了不少的变数。
结果颜非却说,”师父,你不用替我担心,就算穿帮了,我也有办法。”
“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颜非却站起身来,对愆那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师父,你相信我吧。前两关,我不是都靠着自己过了吗?”
“你这样胡闹,让我怎么相信你!”
“师父。”颜非说着,转过桌子来,笑着拉了拉愆那的手臂,伸手要去揉他的眉心,“不要再皱眉了,已经长皱纹了!”
愆那却一把拍开他的手,“嬉皮笑脸的!我早晚要被你气死!就算你有办法,难道你真的要用自己的命魂来铸伞吗?!你知不知道那个过程会有多么痛苦,以你的人身根本就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而且此后你便会永远困在这一世,失去了永生的命魂,你一旦死去就是灰飞烟灭,再也没有来生了!”
颜非却睁着一双纯净无垢的眼睛,认真地望着他说,“没关系,我也不想要来生。我只想要现在。”
愆那一时语塞。他愣愣地望着面前的小徒弟,这个崇拜甚至爱慕自己到疯狂的傻瓜。
习惯了当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习惯了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他从没想过身边真的会出现一个把他当成一切的人。这一切都令他不知所措。
一瞬间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一个人真的有可能这么喜欢另一个人,喜欢到即使为了他放弃来世、为了他直下地狱的地步?
这到底是什么?普通的喜欢,有可能这么强烈炙热么?
为什么他却有种隐约的害怕?隐约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
观照孽镜的前夜,谢雨城和范章却比预期早几天从人间回来了。
愆那心中暗骂不好,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颜非的新身份、湖底替代的鬼尸、甚至是无常候补中的档案。唯一令他不安的是,他翻遍了所有抄录出来的生死簿记录,却没有找到颜非的。
颜非、鸯诀、乾达,没有这三个中任何一个名字。
是抄录的文书马虎抄漏了吗?
他也没有多想,便添上了鸯诀:六百年这样的寿数。
现在只有祈祷一切可以按照预期进行,希望谢雨城不要突然对这场甄选产生兴趣。
然而事情还是出现了不利于他的变数。就在候补者们都聚集在孽镜台下的时候,却见韩子通和阴律司那位最铁面无私的崔判官出现了,身后还跟着谢雨城。
一向对于这一步没什么兴趣的韩子通怎么忽然来了?
谢雨城看愆那的眼神却有些冷,略略往候选者中颜非所站的方位瞥了一眼。
看来,他还是注意到了。而且他并没有选择正面和自己盘问,而是直接通知了韩子通。
他们都知道颜非也知道不少无间地狱地宫中的事,也知道此事不能张扬出来,便请崔判官也来观礼,让愆那没有机会放水。
愆那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看范章的样子,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颜非的身份可疑。他毕竟是个直肠子,或许谢雨城并没有告诉他。
事到临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一名青无常将一只白玉宝匣捧来,愆那将之打开,里面便是秦广王的鉴业令。这令其实是一张黄丝绢制成的符咒,上面用朱砂笔写了天道的符文,只要将之贴在孽镜上,便可以照见众生的命魂和前世恶业了。
愆那看着那三十五名候补者,用稳重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在这镜子里,你们会看到你们前世造作的罪业,然后你们可以知道自己在地狱中还剩下多少寿命。如果你们想要反悔回到地狱中受完果报,这是第三次试炼前最后的机会了。想必你们都知道第三次试炼的残酷,你们之中大部分人都会死。死后这一生业报未完,来生还会托生地狱。就算你们活了下来成为青红无常,也会失去命魂,从此永远困在这一世里。这一切是不是值得,希望你们考虑清楚。”
那些候补们安安静静看着他,气氛有些凝重。
第一个走上孽镜台的,是之前和颜非一起过了第一关的罗刹鬼南达。
巨大的镜子,上面泛着一层迷雾般的黄色光晕,那镜中照不出面前蔓延的千里曼珠沙华,却只有一团盘旋混沌的雾气。
当罗刹鬼站定后,那些雾气便仿佛忽然被搅动了似的,渐渐向着两边散开。
镜中出现的却不是罗刹鬼,而是一团肮脏的、不停冒着黄水的腐烂肉块。在那些肉块上密密麻麻插着不少尖利的刺状物,它们长短粗细不一,小的就像一根细针,大的却几乎有手腕那么粗了。在肉块间的不断摩擦中,刺状物便会将那些腐肉磨破戳烂,冒出更多的黄水来。
罗刹鬼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东西,便是自己那“永生”的命魂。
一看到那些刺,愆那便隐约猜到,这个南达之所以堕入地狱,多半是因为滥杀或虐待他人。
很快,怪物的形象模糊了,镜中出现了一个约么三十多岁的高壮汉子,穿着粗鄙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把钢刀,嘴里叼着一根草棍,猫着腰窝在灌木丛后。在他身边,还有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形,似乎是和他相似的打扮,手中也都有武器。
看那种凶狠而粗鄙的神情,似乎是强盗或是山贼。
“老大,他们车队里好像有小孩啊?劫还是不劫?”
那汉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冷笑道,“现在到处闹饥荒,偏偏这家子有车又有马的,你看看,还有水果吃,一看就是那些为富不仁的臭商人。这年头当商人的有几个好人?只顾着自己赚黑钱,也不知道周济百姓。这样的铁公鸡,能生出什么好孩子来。不抢他们抢谁?”
旁边的人符合道,“老大说的是,这些富人没一个好东西,咱们这是劫富济贫!”
汉子继续说道,“一会儿下手不用留情,他们要是敢反抗,就都弄死!”
“老大,那几个漂亮姑娘呢?”
“哈哈哈,你个色胚!好!你喜欢就带回去!”
“谢谢老大!”
“嘘……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那汉子便骤然大吼一声,满脸都是狠厉的杀气。他举起钢刀冲了出去,周围那些面孔模糊的人也跟在他后面猛冲着。
他带头,冲向了一群惊慌失措、不停尖叫的人。那些人男女老少都有,穿着明显质地更好的衣服,乘坐着几台马车。此刻那些马受了惊,开始到处乱窜嘶鸣不止。顿时整个车队都乱作一团,那些手无寸铁的人无头苍蝇一样一边尖叫着一边试图逃跑。然而那些冲向他们的山贼却手起刀落,连话也不多说,直接一刀将看见的所有人都劈死。
顿时惨叫声、哭喊声、求饶声乱成一片,回荡在僻静的小树林里。只见那汉子双眼发红,凶神恶煞的模样,几乎就如这一世的面貌一般了。他举着刀胡乱砍杀,也不管对方手中有没有武器。一名大约四十多岁的妇女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男孩跪在他面前,也被他一刀当头劈下,头裂成两半,连大脑勾回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那孩子已经吓傻了,连哭都忘记了。那汉子看着孩子迟疑了一瞬,却又低声念了句斩草除根,便一刀将那孩子的头也给砍了下来。
看到这里,那罗刹鬼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面上现出嫌恶至极的神色,口里骂道,“妈的,这地狱我下的还真不冤枉。”
“你在地狱中的寿命还有九百年。”范章也用某种带着嫌恶的口气读着抄录的生死簿寿命。
罗刹鬼之后是一名多囊鬼。由于地仙偏好和人形鬼打交道,所以选出来的青红无常也大都是人形鬼,不过这多囊鬼却是少数的非人形鬼。他的整个身体像是一个巨大的袋子在地上蠕动,扁平的头部簇拥着许多个大小不一的肿瘤,每一个肿瘤的顶端还生着几根短短的不停蠕动的触手。湿软的皮肤上到处都是疙疙瘩瘩的疣子,若是遇到了危险疣子中便会分泌一种带有剧毒的黄色粘液,若是碰到了身上便会开始溃烂化脓。总之是一种以三善道的审美来说非常丑的鬼。
他在镜中出现的命魂却意外地比刚才的罗刹鬼更接近人形,只是那身上到处都是水蛭一般的嘴,而且堆满了一串串小葡萄般的瘤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的前世却是一名面容清纯灵秀的美女。看上去似乎是个挺富有的官宦人家小姐,和自家的姐姐一起被送入皇宫。姐姐当上了太子妃,她则成了太子的侧妃。后来太子登基她便成了后宫的一名妃子。她虽然相貌清纯秀美,但实际上心机颇深八面玲珑,与后宫许多妃子关系很好,也哄得太后十分高兴。她看上去不争宠,却很会把握时机,在皇帝与姐姐吵架的时候适时出面安慰,不经意说些“姐姐有时候也是太任性了。若是我能得陛下待姐姐一分的恩宠,便是死也甘愿了”这样的话。另皇帝对她愈发喜欢,反而对自己的原配皇后——也就是女子的姐姐日渐冷淡下来。
后来女子怀孕,种种迹象中她怀疑自己怀的是个女孩,竟狠心将自己的孩子打下,然后嫁祸给了姐姐。不想打下的却是个男婴。皇帝震怒,废了皇后贬为庶民,将她扶为后宫之主。她得偿所愿后,却因为那一次打胎伤了身体,再难受孕。她于是愈发嫉妒那些能够怀孕的妃子,不断利用各种手段,或挑唆别的妃子暗害下毒,或自己动手后嫁祸他人。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做的太过,否则后宫中一直没有皇子也会令人生疑,于是她允许自己提拔起来的一些后妃怀孕生子,只是用各种手段另那些孩子不受皇帝喜欢。后来她强行逼迫一名低位嫔妃将自己新生出来的孩子过继给她当儿子养,那孩子被立为太子,日渐长大,她却不曾让太子的亲生母亲看过一次自己的儿子。后来那嫔妃失了宠,又见不到儿子,心灰意冷之下便自尽而死了。
大约是她利用自己的美貌和一张能颠倒是非的嘴作恶,所以命魂才变成了那个样子,今生又成了这么一副丑陋的外形。
“你在地狱中的寿命还有五百年。”范章说道。
五百年,对于鬼来说并不是一段长到令人绝望的时间,但也足够长了。只是若是他真的决定丢掉自己的命魂,他便会被永远困在这具丑陋的身体里……
那多囊鬼沉默地看着镜中那如花美人,许久,终于说了句,“我弃权。”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孽镜台。
此时忽然一些在场的鬼差和地仙发出了低呼声和窃窃私语声,就连韩子通和崔玉两位上仙也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只见孟婆带着几名孟娘子款步行来。酆都鬼城中原本女仙就少,相貌美丽的就更少。而孟婆座下的孟娘子各个都是国色天香的容貌,不管走在哪里都能引来一片惊艳赞叹之声。而孟婆本人的容貌更是极美与极丑的奇妙融合,她身上那种幽秘诡艳的气质令人在心生向往的同时又心生恐惧。
没人知道孟婆究竟已经成仙多久,就连阎魔王、秦广王、转轮王等上神也对她十分敬畏。她平时深居简出,并不时常与众仙往来,这一次怎么却忽然对青红无常甄选产生了兴趣?
韩子通和崔玉连忙给她让座。她姿态娴雅娇媚地对两名判官福了福身,从容落座,又环视四周,对包括愆那在内的几名鬼差笑了笑。
“不必管我,我只是来看个热闹。”
愆那心中只是愈发忐忑。现在看来,要想让颜非蒙混过关已经不太可能,只好让他上来照一照了。
候选们一个接着一个上去,大部分的还是选择留下。等到人已经照过了一多半,此时那名叫丹祝的红鳞鬼也上来了。
丹祝的命魂比前面的所有鬼都要接近人形,他身上也如一开始的罗刹鬼那样长了很多尖刺,显然也是杀业过重才下了地狱。他的人形却是一个相貌俊美的瘦高男子,似乎是某个神秘门派的杀手。他从五岁就被卖入那杀手组织,经历了非人的训练和苦难才活下来,十五岁就杀了第一个人。此后他短暂的十多年人生中,他双手染满了血腥。只要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他不问目标是谁,一定会完成任务。只是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他的目标。他原本是去杀那个众人口中的“魔女”的,可是却遇上了仇家,身受重伤,反被那魔女所救。短短一月相处中,他发现那魔女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可怕,她容颜原本是美丽的,是被负心人在脸上划了几道毁了容,但即便如此,却并不能遮掩住她最初的美,甚至那伤痕还给她增添了某种残缺的魅力。她原本也曾善良单纯,继承了父亲的绝世神功和门派,可是经历了爱人的背叛险些丧命,被丢出门派,没了家,连名声和名节也被败坏。憎恨令她陷入疯狂,练成神功后一夜间便将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满门血洗。
丹祝对她产生了怜惜和爱意,无法对她下手。而她知道他来的目的,却也一直都没有揭穿。大约是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对她默默的关怀,令她感动了吧。丹祝终于决定带着她远走高飞,但是杀手组织又怎么能容许这样的背叛。他们两人在江湖间飘摇了五年,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最终还是被找到了。和无数顶尖杀手的对决中,他被重伤了。那魔女为了保护他,将三分之二的修为传给了他,并且将他点了穴,藏在了一处隐秘的山洞中。而她自己则独自面对了那些杀手,以及那些雇佣了杀手要取她性命的所谓名门正派诸多高手。据说她死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到处都是兵器造成的可怖伤痕。
她的尸体被烧掉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他虽然活了下来,生命中却也只剩下了报仇。她将那祖传的神功秘籍留给了他,他炼成了连她都一直未能参悟的绝招后,便开始一一暗杀那些参与取她性命的掌门、侠客还有那些曾经的同门师兄弟。在他诡谲的伸手下,几乎没有谁能逃脱他的利剑。只是他毕竟只是一人而已,最后同样参与过当年围剿魔女的武林盟主设下了一个圈套,引他上钩。江湖上几十个顶尖高手轮番与他对战,又在他身上下毒,最后他终于力竭而亡。
这次连范章也没办法做出嘲讽的表情了。偶尔也会看到这样的鬼,他们前世虽然确实造作了恶业,但是那并不是他们能够选择的。谁也不想被自己的父母卖给人贩子,谁也不想为了活命而将手伸到滚烫的开水里去捞铜钱,谁也不想与自己的朋友自相残杀只为了得到活下去的权利。
等到他们想要停止的时候,他们周围的世界却逼迫他们继续在那罪恶的道路上走下去,终于坠入无底深渊。
“你的寿命还有一千年。”范章说道。
丹祝却一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接受了一切,然后走下孽镜台。
下一个便是颜非了。韩子通已经开始翻看“鸯诀”的记录,谢雨城也正用一种颇有深意的目光看过来。
愆那觉得嗓子干涩,手心出汗。但是反观颜非,却并没有多少紧张之色。
这小子……
“鸯诀。”愆那还是读出了他的名字。
颜非从容地踏着那四十九级阶梯走到台上,站在那巨大的孽镜面前。颜非其实十分期待这一刻,因为他看到了不少其他人的命魂,却从不知道自己的命魂到底是什么样子。师父说他看不到自己的命魂,那么这一回总能看到了吧?
该不会比之前那些鬼还要丑吧?
如果真的很丑的话,那一定要炼成伞才好……他才不要留着那么丑的东西,至少炼成渡厄伞引魂铃后还能有点用处。
镜面反射出柔柔的铜黄色光芒,那盘旋弥漫的雾气开始向着两边打开了。
愆那屏住呼吸,转身向着镜中看去。
现场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颜非微微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嗡地一声。
因为那镜中,竟什么也没有。
第64章 红无常 (19)
愆那看着那空空如也的镜子, 心中布满无穷无尽的茫然。
孽镜能照出六道间任何生灵的命魂, 若是照不出,那便只有一种可能——照镜子的人没有命魂。
但这怎么可能?
凡六道生灵, 皆有三魂七魄。三魂有天魂地魂命魂,七魄乃是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以及臭肺, 是五感知觉起心动念而成。除了不停转世的命魂外, 另外两魂和七魄都是人死便散了,天魂升入天空寰宇化为风云雨露, 地魂融入后土大地滋养万物。七魄本就是依赖身体而存, 身体朽坏后更是无处可寻。
通常一个人出生,是命魂先入胎, 而后婴体便有了心跳。之后地魂受命魂牵引先入,婴儿使有欲望, 之后天魂再受地魂牵引而入,婴孩便有了灵智, 三魂俱全,婴儿的身体开始成形,七魄才逐渐因形而生。
也就是说人若要出生, 便一定要有命魂。唯一可能没有命魂的便是僵尸,但僵尸是连天魂地魂都没有, 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散去七魄。像颜非这样有灵智情感的人类,怎么可能没有命魂呢?
韩子通首先站起来说了句, “是不是符咒没有贴好?”
见愆那站着没动,范章便主动走过去仔细检查一番, “没什么问题啊?”
崔玉在旁边问,“要不要叫人去问问秦广王?是不是镜子坏了?”
韩子通想了想,便叫谢雨城去秦广王那边问一问。谢雨城转瞬间便不见了。
孽镜台上依旧是一片安静,众人面面相觑,又都将奇异的目光落在颜非身上。
愆那忽然走上前,对颜非道,“你先下去吧。”
颜非刚要动,那韩子通却忽然阻止道,“等等,此事非同小可,还是等秦广王那边回了消息再说吧。”
愆那心中愈发焦虑了。反观颜非却仍然是一脸的困惑茫然,之前脸上的自信全部荡然无存,有些惶恐一般看向愆那。
愆那暗暗抓了一下他的手臂安抚他,两人目光相对,愆那澄黄的眼眸中是如深海般的坚定,就如同很多很多年以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颜非抬起头来看到的那双眼睛。
仿佛在对他说:不要怕,有我在。
颜非忽然就安心不少,原本混乱的思绪也逐渐镇定下来。
不多时,范雨城回来了,对两位判官还有孟婆禀报道,“秦广王说孽镜从未出过问题,如果照不出来,便是没有。”
此话一出,窃窃私语之声顿时如潮水一样缓缓推开。一些见过不少甄选的资历比较老的青红黑白无常们也都面面相觑,低声说着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还没有成为青红无常的鬼,怎么可能没有命魂?
韩子通面色阴沉,缓缓走到颜非面前。愆那向前走了半步,微微侧身,挡住了颜非,抱拳说道,“大人,此事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命魂的,应当只有青红无常,你到底是谁?”韩子通看都不看愆那,直直盯着颜非。忽然间判官一挥袖,一只硕大的毛笔出现在手心,甩出一道金色的墨迹。那墨溅在颜非身上,忽然间青色的皮肤迅速如墨染般被白皙的皮肤取代,鳞片迅速剥落,角也掉了下来,白发变成黑发,如曼珠沙华般蜷曲的红色纹路蔓延在额头上。众目睽睽下,原本的青麟鬼变成了寻香鬼。
而谢雨城也脱口而出,“果然!你根本不是什么鸯诀。”
范章也愣了,盯着颜非看了一会儿便说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谢雨城盯着愆那冷笑道,“你忘了么,我们在阿鼻地狱见过他。”
范章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也猛地转头看向了愆那,“他是你的……”
颜非看着自己已经褪去青色的双手,便知道变形丹的效力竟在顷刻间被破解了。而韩子通却并未停手,他的一双肃然的眼睛中闪过一缕金色光芒,天眼便已经开了。仙虽然都有天眼通,但是每个仙的法力高下有别,能力不同,所能看见的东西也不一样。而这位韩判官的眼睛便能看到一切邪祟或附身之物。在判官眼中,颜非的面容上出现了虚影,隐约可见另一张与这寻香鬼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然而还未等他看真切,愆那忽然挡在了颜非面前,道,“大人,你可还记得,当初我寻回天庭法宝,您曾说过我可以向天庭讨要一样赏赐?”
韩子通没想到愆那竟然在这种时候提出这件事,目光严厉地看着他,“放肆,你难道偏偏现在想要提出要求?”语气中带有几分威胁的口气,似在警告愆那一般。
但愆那却固执地盯着他,忽然单膝跪了下来,微微颔首谦恭地说道,“我只想要一个我已经选好的红无常。”他说着,伸出手指向颜非,“就是他。”
“你放肆!”谢雨城忽然怒道,“此人明明就是个人类!而且就是你在人间收的那个徒弟!先不说他破坏六道规矩私自进入地狱道是逆天而行,一个人类,尤其是一个没有命魂的人类,如何能当红无常?!”
台上台下皆是一片哗然。
青红无常中有几名青无常也知道愆那在人间有个小徒弟,是十年前机缘巧合救下来的,只是都没有见过面。可是人类又怎么可能以寻香鬼的形象出现在地狱呢?
愆那也冷哼一声,“谢雨城,你这话说得奇怪。如果他是人类,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地狱?敢问你可曾见过有人类能在地狱活下来的?”
而那崔判官此时却用轻轻摸着唇上的短须,思忖着说道,“寻常人类可能不行,但是也并非完全没有过这种先例。人间大约三百年前、地狱三千年前曾有一名吴道玄之人受地藏王感召,附身在一名刚刚死去一日的摩耶鬼身上进入地狱,画出地狱变相图。这件事在扶灯记中也有记载,只是多数鬼神都不知道罢了。”
不论鬼差们还是孟娘子们都低声议论着,惊奇的目光集中在颜非和愆那身上。
“人也能附在鬼身上?”
“那怎么附啊?人不是比鬼重吗?”
“人怎么敢进入地狱啊?我们这些地仙都不想去……”
“简直是找死啊……”
“难道那个寻香鬼真的是那个愆那的徒弟?他怎么让自己的徒弟给自己当红无常啊?真不要脸!”
“就是啊!徒弟该不会是被他逼得吧?”
“听说这个愆那原来的红无常就是嫌弃他,宁愿跟着波旬造反都不想跟他一起了。”
“别不是在床上不行吧哈哈哈哈……”
“要不就是在床上太变态……”
“你说他和他徒弟会不会……”
“天啊!太恶心了!!!”
种种不堪入耳的猜测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如千万利剑袭向中间的愆那和颜非。愆那的耳力比颜非更好,很多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知道话语这种东西是最不应该当回事的,信口开河的话毫无意义。但他还是觉得心口被刺得生疼。
但答应颜非的那一刻,不就早已做好这种准备了?
他面上岿然不变,就仿佛那些尖锐的话语根本就刺不透他坚硬的外壳,不可能给他造成任何伤害一样。
然而颜非却听不下去了。他猛地转过身,环视着在场所有鬼差和候选,大声说道,“不错,我是个人类,而且我也是愆那的徒弟。我不叫鸯诀,而是叫颜非,我的师父檀阳子,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愆那摩罗。”
哗然声更加大了。众人都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坦然承认了一切。
“大胆狂徒!你小小人类,怎么敢冒充恶鬼擅闯酆都!此等扰乱六道之行径,你可知是何罪!”
“鬼既然能穿着人身在人间行走,请问我又为什么不能穿着鬼身在地狱行走?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死了,三魂七魄已散,我一没有夺舍,二没有在地狱作恶,相反在阿鼻地狱,我还帮着你们天庭找回了圣物钵昙摩华。”颜非意有所指,似乎带着一丝威胁之意瞪向谢雨城。
谢雨城的目光森冷阴沉,脸上一贯带着的笑意也不见了踪影,竟比范章还要肃杀几分。
韩子通怒道,“你还敢狡辩!你一个人类假冒身份参加红无常甄选又该当何罪!愆那摩罗,你帮助他隐瞒身份,身为考官却营私舞弊,你又该当何罪!”
颜非面对着韩子通全身散发出的凛凛澎湃震怒之气,只觉得鬼身上一阵阵刺痛,似有许多细如牛毛的小针在扎一般。但他却面无惧色,反而还想着韩子通面前走了几步,走到愆那身边,目光熠熠地与判官那炯然双目对峙,“敢问韩判官,在酆都律例中青红无常甄选细则里面,可有一条说,青红无常只能是鬼,不能是人的?”
他这一问,竟把韩子通一下子问住了。
历来青红无常从恶鬼中选已经是惯例,那甄选细则虽然早就有列出许多条例,但早已没人去看了。事实上酆都律例太过繁琐,几乎没有哪个地仙会想要花时间去查看,做事大都是依循惯例,或是听上面的,真正严格按照条例做事的寥寥无几。
不仅仅是在酆都,这是在天庭各个司部供职众仙心照不宣的成规。
“青红无常当然只能是恶鬼!历来从来没有人当青红无常的例子!”
“凡事总有第一次。如果我可以像普通的鬼一样来往人间和地狱,如果我可以熟练运用青红无常的法术,那我就算是个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当红无常?”颜非执拗地逼问着,逼得那韩子通显然已经动了真气。
“你住口!!!”韩子通的声音忽然灌入了仙力,顿时一股磅礴浑厚的仙力扫荡四面,一些鬼差都有些站立不稳,颜非也被他逼得退了几步,腿脚不稳。
愆那也缓缓站了起来,对韩子通说,”纵然他是我的徒弟,但是第一场试炼的主考是你亲自监考,第二场他完成了任务也是众人都亲眼见到的,我从未有舞弊的行为。颜非的资质超过很多青红无常,我看不出不让他当红无常的理由。”
此时一向铁面无私的阴律司崔判官一挥袖,在天空中出现了一条长长的书卷,上面用金色的天书写满了酆都各大律例。他清了清喉咙,对韩子通说道,“青红无常甄选条例中第五条,原本说的是青红无常人选可以从除天道以外的任意五道中选出。所以他说的没错,按照律例,人确实是可以当红无常的。只不过近几劫来,由于地狱道众生生存能力更强,更适合青红无常的工作,所以才变成了主要从地狱道中甄选。到如今已经成了惯例而已。”崔判官说着,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惯例也只是一种习惯。若要公正,还需要依例而行。如果这个人类真的能够通过所有试炼,那么让他当红无常也未尝不可。”
韩子通万万没想到那一向古板不知变通的崔判官此刻竟然站到了另外一方,立时气不打一处来。
偏偏丹祝、南达还有包括巨灵鬼在内的几个受过颜非帮助的鬼也在下面起哄,说什么颜非的实力是他们之中最好的之一,比大多数的鬼还要强云云。
韩子通怒然道,“即便如此,他没有命魂,要如何当红无常?!”
片刻的安静后,愆那说道,“他可以使用希瓦摩罗的渡厄伞和引魂铃。”
“哼,这是因为你早在人间就教给他使用渡厄伞和引魂铃了吧?”谢雨城上前一步,对韩子通说,“私自让并非红无常的人类使用红无常法宝,这是不是违规?”
愆那却也针锋相对答道,“渡厄伞和引魂铃乃是用红无常命魂所铸。希瓦摩罗是我的红无常,也是我的伴侣。我想,我有权处置他的遗物吧?”
“但你私自传授他法术,又如何说?”
“那是我的错误,与他无关。”愆那冷然道,“是我逼他学的,若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人。”
“你!”
“好了,不要吵了。奴家的耳朵都疼了。”忽然插入的柔媚声音,另众人都安静下来。
孟婆缓缓站起身,孔雀蓝色的丝绦飘扬在身后,缓步走到愆那和谢雨城中间,眼睛却望着颜非,微微一笑。
“既然条例里原本写的是五道中任何一道都可以来选青红无常,我们这么多年只选鬼来做,是不是有点太歧视其他几道了?我看,不如就让他试试看,不是还有一道试炼没过呢吗?”她又转向韩子通,笑吟吟地从袖中拿出一块丝帕,温柔地给那一脸怒色的判官擦了擦额角,惊得韩子通连忙双手接过丝帕,连声说着“小仙不敢”。
“看把韩判官气得。既然天庭欠愆那摩罗一样赏赐,何不就遂了他的意。”她的声音明明不大,也都是柔柔的语气,可就是让人不敢反驳,“若是这个人类过了最后一关,就把那个什么希瓦摩罗的东西给他用。要是他输了,也就没了命。没有命魂,他连转世都没有,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另愆那出了一身冷汗。
第三次试炼,可是由韩判官决定的……闹到如今这个场面,他定然不会放过颜非,搞不好其他候补也会跟着遭殃。
反观韩子通,那怒色却似乎终于放缓了,一丝杀意闪过眼中。而颜非却一点害怕之色也没有,反而还雀跃起来,附和道,“好!我接受!”
孟婆侧过头来望向他,“没有转世,你不怕吗?”
颜非却望着愆那,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却有一丝决绝,“没有转世,死的干干净净,不用担心下地狱,也不错。”
第65章 红无常 (20)
酆都南大街东头的几间废弃的黑白无常旧舍, 这些日子一直用来当做青红无常候补的暂时居所。两层的小楼围着四方的天井, 当中几颗血红的枫树幽幽飘着落地即化的枫叶。楼中只有淅淅沥沥几间屋子前点着枣红灯笼,屋内星点灯光静悄悄溶入深深暗夜。
由于已经过了两轮试炼, 大部分的候选都已经被淘汰,原本热闹了一阵子的院子又冷寂下来。陆续还有一些已经被淘汰或是决定弃权的候补背着行李离开酆都, 据说转轮王受阎魔王之命在大铁围山下开了一个暂时的通路, 可以在瞬间将这些鬼送回他们各自的地狱去。
颜非回去的时候,却见丹祝抱着他的剑, 靠在那枫树下静静等着。他走近了, 丹祝才站直身体望向他。
“你真的是人类?”丹祝问。
颜非点点头,对他笑了笑, “我真正的名字是颜非。”
“你和那个青无常考官,是师徒?”
“是。”
“你来地狱是来找他的?”
颜非点了点头。
丹祝微微垂下眼眸, 似有些许黯然,但那一丝情绪波动很快便消隐了。他继续说道, “我听说第三场试炼本就是九死一生,如今你得罪了韩判官,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你真的还要继续?”
颜非毫不犹豫地回答,“要继续, 我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我不能放弃。”
丹祝回来以后, 就听到疾风鬼和鱼妇鬼在那边说闲话,说是从别的青红无常那里听来, 按照人间的时间算,这个叫愆那摩罗的青无常已经三百年没有红无常了,而颜非之所以能连过两关,说不定是愆那摩罗故意放水,想让自己的徒弟当自己的红无常。两个人还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说什么颜非长得那样好看,而大多数青红无常都是那种关系,所以这师徒之间肯定也不只是师徒而已。说不定师徒是假,颜非是愆那摩罗的禁|脔才是真。也没准那青鳞鬼一开始收养颜非就是看他长得好看,准备长大了“使用”的。
丹祝听得心中一阵阵钝痛,那痛楚变成怒火发泄出来,于是将那疾行鬼揍了一顿。疾行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挨了几拳,又打不过丹祝,便只好窜得老远,遥遥喊着“你看上了人家,人家却早就跟自家师父鬼混上了,你找我撒什么气!”
丹祝原本以为颜非就是他要找的红无常,却没想到原来颜非心心念念的却是那个不苟言笑形容冷酷的青鳞鬼。
一想到颜非很可能真的是被那青鳞鬼养大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的,丹祝一颗心就仿佛被丢进了油锅里淹煎。他仿佛已经看到年幼的颜非不知道拒绝不知道反抗,被那青鳞鬼觊觎的模样,手攥成拳,骨节咔咔作响。
也难怪,只看外形的话,谁能想到表面强悍的愆那在那种事上是全然的被动,谁又能想到颜非虽看上去荏弱,可是欲望却极强,一到了那种时刻便仿佛忽然显露本性一般,变成一只饥饿的狼。他们更不会想到,是颜非先拥有了禁忌的欲念。
“你这样值得吗?”丹祝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颜非慢慢走到他面前,眼神清淡而温柔。他感觉到了丹祝对他的情意,如果没有师父的话,他说不定也确实会喜欢这个沉默而坚韧的红鳞鬼。
但是很可惜。
“师父救了我,把我带大。”颜非认真地说,“师父对于我来说,就像空气一样。没有了就会死。没有了我宁愿死。你明白吗?”
丹祝愣愣地望着他。
他从未对哪一个人有这么强烈的依恋,也无法理解这种狂热的迷恋。
”你疯了……”
颜非轻声笑了,那笑容极其华美,如盛开的罂粟花,“大概是吧,我也觉得我自己快疯了。你不知道,我以为我自己失去他的那段日子,真是太可怕了。好像忽然间什么都失去了意义,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什么都不想做,连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都不知道。以前我看那些戏文中,有些女子会因为不能和自己倾心的公子在一起而自尽,还觉得那只是故事,现实中哪有人会这么做。等到事到临头,我才发现原来那些都是真的。我大概,真的是因为他而活着的。”
颜非的话,用一种十分平淡无奇的语气说出,另这原本有些疯魔的话语,竟也成了陈述事实一般确凿的东西。
颜非对丹祝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红无常的。”说完,便绕过他,走向走廊尽头那道通向二楼的阶梯。
在颜非的隔壁便是柳玉生的房间,他依旧滞留着,尚未离去。
颜非回到屋子里没多久,柳玉生便敲响了他的房门。
“听说你今天可是出了个大风头。”一进门,柳玉生便弯着月牙一样的眼睛,揶揄着问道。
颜非虽没答话,笑得确仿佛吃了蜜一般。他记得师父是如何跪在韩子通面前,告诉所有人他要颜非当他的红无常。
那简直就是梦一般的景象,当时的颜非差点就直接乐开了花。
“啧啧啧,笑得像傻了一样。人说恋爱中的人都是没有脑子的,果真没错。”柳玉生轻飘飘地说着,轻盈地在桌前落座,熟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酆都的茶虽然是天庭中的最劣等,但比起人间最上等的碧螺春还要清冽香甜,令他几乎要喝上瘾了。光是为了这茶,他也要再在这里蹭上一段日子。
“玉生,你那有没有什么药,可以让我短时间内功力大增的?”颜非殷切地问道 。
柳玉生抬起眼角瞥了他一眼,“有虽有,你却要用什么来谢我?”
颜非想了想,道,“你将来再想试什么新药的话,我自愿给你当药人?”
柳玉生噗嗤一笑,摇摇头道,“你以为你自己真是百毒不侵?吃药当吃糖呢?我不用你给我当药人,但是我要你记得,你又欠我一个人情。这一次加上前一次,你可是越欠越多了。”
“等我当上红无常后,你需要什么地狱才有的草药,我都给你弄来,怎么样?”颜非笑嘻嘻地坐到他对面。
“既然你主动提起,我确实想要找一样东旭。”
“哦?什么东西?”
“六欲本相经。”
颜非一愣,“不是草药?你什么时候对佛经也感兴趣了?”
柳玉生笑道,“这可不是佛经,而是魔经呢。这是当年魔神波旬口授,由他的信徒记录而成的,据说里面有贯通六道之法。若是习得此法,则可以通天彻地,不受六道约束,得大自在。”
“波旬?你是说阻挠释迦牟尼成佛的那个魔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而且传说也有谬误,毕竟佛经也是佛陀信徒记载的。”柳玉生的表情有些微妙的怅然,“他化自在天之主,以六道众生之幸福享乐为食。他大概是觉得佛陀的解脱之法令人失去了一切执着和情欲,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快乐,所以才加以阻挠的吧?不过后来好像也被说服了。现如今波旬的信徒不多了,很多都在修罗道。如果你有见过修罗的话,应该会听说过的。”
颜非笑道,“你好像很崇拜他?”
“算不上吧,只是对他很好奇。如果真的有贯通六道之法,那么任何人都可以去任何一道了不是吗?听说这天有三十三重,如果都能去一次,看看这寰宇究竟是什么样子,该有多好?”
颜非却耸耸肩道,“那样的话,地狱里岂不是要空了,所有生灵都会挤着往天庭跑的。”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不是地藏王菩萨的目标吗?”柳玉生笑道,“再说天庭有多大,你根本无法想象。天人数量稀少,却占有了二十八天,其余五道各自挤在自己的那一天里。可是天人的数量大概才有不到人类的十分之一。这不是极大的浪费吗?就算是所有生灵都跑到天庭里去,也不会拥挤的。”
“只怕地狱里那些恶鬼一去,就连带着把地狱之气也给带过去了。而且六道之分不是以人的业力来分的吗,那样的话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可以去一样的地方,人为什么还要做好事?”
柳玉生却反问,“难道人做好事,不是因为人有人性吗?就算做了坏事要受罚,也要罚当其罪,顺其因果。就比如说一对猴子,如果长期互相帮助,自己得到食物后少吃一点,他们合力就可以取得更多的食物。如果一只猴子偷了另一只猴子的食物,两个人交恶不说,其他猴子知道这只猴子会偷东西,也不会和他组成一对。这只猴子最终没有足够的食物而饿得皮包骨头,这就是他应得的报应。因果原本就应该停留在当世,到了下一世,连天魂地魂都不是原来的了,也没了记忆,除了那面目全非的命魂外与前世没有半丝关系。就比如说那只猴子变成了一只兔子,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只猴子。这时候你却要让他为了所谓他根本不记得的前世而受罚,不是跟父债子偿这种观念一样,太没道理了?”
颜非想着柳玉生的话,又想到了师父、丹祝、罗辛和达撒等鬼,明明都是那么好的鬼,却要承受地狱之火的煎熬。
原本人选择作恶,很多情况下都是被情况所迫。就像丹祝前生被卖入杀手组织,为了活下来他只能作恶。他从来就没有别的选择。还有库玛摩罗前世,面对那种情况,自己的妻子因为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玷污而自尽,这样的恨意又有谁能忍耐?
这种情况下的恶真的还是绝对的恶么?
柳玉生见他冥思苦想的样子,微微一笑,将手按在兀自走神的颜非手背上,“别想了,我也就是随口一提。你若是能找到便是最好,但我也不急着要。”
话未说完,门忽然被推开了。愆那直接走了进来,却一眼看到柳玉生将手放在颜非的手背上。
颜非惊喜地睁大眼睛,“师父!”
可是愆那却看着柳玉生和颜非交叠的手,脸色逐渐阴沉。
“我等会儿再来。”愆那冷着脸咣地一声关了门,走了。
颜非哪能让师父就这么跑了,毫不在意地抽了手起身就冲出了门,“师父!等等我!”
第66章 红无常 (21)
颜非三两步就追上了愆那, 一把拉住了愆那的手臂。愆那不得已停住脚步, 回过头来不耐烦地看着颜非,也不出声。
此时的回廊里只有他们二人, 天边幽幽暮色染着颜非额角的黑发,一双漆黑的眼睛反射着廊下红枣灯笼那幽幽的光。两人一时相顾却无言。
颜非道, “师父, 您怎么来了?”
愆那道,“我不能来?”
“当然能来!我巴不得您天天来!不, 最好是住在我这儿, 或者我住在您那里也行啊!”颜非嬉皮笑脸的,看得愆那刚才那点莫名而来的气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于是转过身来, 正视着颜非道,“我来, 是想问你,你真的想好了么?第三场试炼与前两场不同, 我没办法护着你了。”
颜非道,“师父,都到了这一步, 你还不相信我的决心么?”
愆那看着自己的徒弟。他其实知道自己说什么颜非都不会改变主意,到了现在若是他还不明白, 他就太傻了。
他认真地看着颜非,这么多年来, 似乎第一次感觉到当年那个小孩终于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勇敢执着而极富魅力的年轻人。颜非只要静静站在这里, 身上就仿佛会发出光芒一般,吸引周围的一切生灵。
可以想见,未来的颜非将会是多么耀眼灼目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孩子,却为了自己飞蛾扑火一般冲入了地狱。
他这样一个恶鬼,一个没有命魂连自己的红无常都留不住的恶鬼,一条不被任何人期待的生命,怎么配得上这样一条炙热如火的灵魂?如果不是自己捡到他,他可会看得见自己?
师父那平静的表情下涌动着的淡淡哀伤和彷徨瞒不过颜非的眼睛,毕竟他已经太了解他的师父了,“师父,你怎么了?”
愆那叹道,“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该怎么办。”
“后悔?我怎么可能后悔?师父,你果然还是不信我吗?”颜非急急地往前走了一步,表情几乎已经有些受伤了。
愆那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颜非的面颊,那般罕见的温柔,另颜非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不值得你如此。”
“师父,在我心里,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颜非专注地凝望着他。他想要抓住师父的手,想要去吻那双寂寞的眼睛,可是他不敢僭越了。他害怕师父又丢下他。
愆那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不好奇我为何会下地狱么?”
颜非确实有想过,师父是因为什么下的地狱。可是他从来都不敢问。他知道这种事在青红无常之间是敏感话题。不在乎的会拿自己的前世来开玩笑,在乎的却会因为贸然提出这种事而翻脸。
“您想告诉我的时候会告诉我的。”颜非道,“而且一个人前世做过什么,与这一世又有什么关系。我认识的师父,只是这一世的师父。”
“我屠了一座城。”愆那静静地说道。
颜非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老人、小孩,甚至是不到一个月的婴儿,我一个都没有放过。我前世杀的人,比你那个叫丹祝的朋友还要多十倍。”愆那的声音低沉干涩,平静到冷酷的地步。
颜非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支吾半晌,才问道,“为……为什么?”
“或许没有为什么,或许我前世就是个嗜血的恶魔,所以这一世我才要在地狱里煎熬。而我又受不住,于是献祭了命魂当天庭的’走狗’。颜非,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这一世连一个好鬼都算不上。”
颜非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吃力地消化着愆那告诉他的东西,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把愆那和一个会残杀成百上千条人命的恶魔联系起来。
看颜非惊呆的样子,愆那心中那种熟悉的、迟钝而绵长的疼痛复又蔓延开来。是的,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当初献祭命魂之前看到自己在孽镜中那可怕的命魂,看到自己满身鲜血的狰狞模样,愆那也无法相信那就是真正的自己。这样的罪行,就算是在地狱里,也是罕见的了。
愆那想,自己在地狱中的寿命应该是五千年而不是五百年这么短。不,他应该彻底地烂在地狱里,不论什么原因。
最难接受的人,原来是他自己。
前世的愆那与柳玉生的职业相同,是一名大夫,名叫秦桑。那时候他的梦想是炼出长生不老药,把人类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后来长生不老药虽然没成功,却也研制出了不少可以强身健体甚至为人续命的仙丹妙药,在桐庐山一带很有名气。
早年的他四处游历悬壶济世,几年后在桐庐山中茅庐之内暂且定居,山下便是一座挺繁华的小城,名为桐庐城。那些年正是乱世,王室式微、军阀混战。桐庐城老太守却偏偏在这会儿得急病过世了,继承他位子的是他的大儿子——窦纶。这桐庐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所以虽然外面的世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此处却尚且安宁。
秦桑走江湖久了,也学过一些防身的武功。但是真正遇到了别的地方流窜来的山贼,还是有些狼狈。也算他命大,被当时听闻山里出现了山贼因而亲自带兵出来捉贼的窦纶碰倒了,便出手救了他。
那是秦桑第一次见到传闻中那勤勉政事爱民如子的新任太守。窦纶飞身下马长戟如虹的姿态把他看呆了,他没想到太守原来这么年轻,这么好看。
英姿飒爽的身影,配上一张如玉般俊秀的面容。
窦纶收拾完了流寇山贼,转头看向秦桑,见他仍然静静看着自己,还以为他是被吓呆了,便冲他亲切一笑,问他有没有受伤。
秦桑其实平时话不多,人也有些闷,对待病人态度也不够温柔。所以面对着这样的笑容,他虽然心跳加速,却也只是略略红了脸,有些僵硬地道了谢而已。
第二次见他,是因为窦纶受了伤,他去帮忙医治。
战火已经渐渐蔓延到了桐庐城附近,尤其是近日那皇帝宣布让位给当朝丞相,结束了这名存实亡的王朝,有不少军阀都公然反了。日前有一只反贼军队逼近,为首的似乎原本也是一名朝廷将军,用兵与之前遇到过的流寇山贼十分不同。窦纶缺乏战场上的经验,中了圈套,腿上中了毒箭。
这种毒对于秦桑来说是小菜一碟,但他还是亲自悉心照料了窦纶几日,说是要报答当日太守的救命之恩。窦纶清醒后,见到是他,便又露出了那种如阳光般美好的笑容。
“又见面了。”
秦桑和窦纶因此成了好友,两人时常相约喝酒聊天,有时候窦纶在他的茅庐里呆得太久,便干脆在他家过夜了。秦桑发现窦纶的知识惊人的渊博,他们的共同语言多到说不完的地步,有时候自己说了上半句,窦纶就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围炉夜话、青梅煮酒,仿佛外界的杀伐混乱都不存在了一样。
然后桐庐城内爆发了瘟疫。
秦桑几天几夜不合眼地研制救命之方,而窦纶也数日不曾合眼。他们一方面安抚百姓,一方面将现出染病征兆的病人安置到特定的区域控制传染。城中一度爆发了恐慌和□□,有些出现征兆的病人竟直接被害怕被传染的家人杀害。还有一些染了病的百姓害怕被扔进隔离区等死,想要连夜逃离桐庐城。好在窦纶的士兵都训练有素,很快控制住了局面。
为了不让恐惧中的人们做出蠢事,秦桑承诺五天内一定找到解救之方。
从十八岁以后他还没有这么拼命过,脑子像是一刻不停地转动着,连吃放都忘记了。而窦纶也陪着他一起不吃不喝,他需要什么草药,窦纶都立刻命人去找。如此在第五天,他的方子终于另一个病人的病情稳定住了。那一刻他心一松,两眼一黑,便倒在了窦纶怀里。
后来他被整个桐庐城成为神医,自此后的每一天都有百姓送来感谢的礼物,一直持续了一年多。
而他和窦纶相爱,也是在这段时间。
仿佛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到之前二十几年独自一人的人生都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他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能够忍受那么久的孤独,不能想象没有窦纶的生命。世界充满了美丽奇妙的色彩,就连山间的一朵野花也会令他快乐。
然而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
先是他们的关系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大概是他们太不小心了。太守竟然和一名男子行龌龊之事的传言愈演愈烈,很快如奇闻怪谈一般传遍了大街小巷。
忽然间,他从人人称道的神医,变成了喜欢被男人玩的淫|人。
他到城里去采买米肉,却发现给他装米的伙计悄悄地在他的米袋里吐口水。他到路边的小酒馆吃饭,却被小二赶了出来,说他们不接待不男不女的妖人。走在路上,即使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管男女都在用那种可以掩藏的声音窃笑。
窦纶的声望也急转直下,城里出现了不少不服管教的混混。
窦纶眉心皱起了就一直没再松开过,他觉得让秦桑受委屈了,心中不忍,又没有办法。秦桑却觉得从他知道自己喜欢男子更胜女子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这些恶意,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
只是情况愈演愈烈,开始有人往他的院子里扔一些死掉的乌鸦,亦或是往他的门上泼粪水。不懂事的孩童编了不堪入耳的歌谣,在整个城里传唱,一看见他就围着他唱个不停。没有人再找他看病,就算有时候病太重不得不来看他的时候,也是一脸勉为其难的嫌恶,仿佛找他看病是在施舍他一样。
若不是为了窦纶,只怕他早就离开了。
不过那个时候,他也只是觉得烦扰,并没有恨那些人。
最开始令他觉得愤怒的,是当窦纶家里从小把他带大的老管家,被几个流氓当街打死。满大街那么多的人目击,却没有人制止。就连那在街上巡逻的官兵,也没有出手帮助。
那是秦桑第一次看到窦纶哭。
那么坚强的窦纶,却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窦纶惩治了那几个带头动手的流氓和无动于衷的官兵,但是他不能去惩罚那些围观冷眼的百姓。
秦桑不明白,他们只是相爱而已,为什么这些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几个人把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打死?到底是他们这两个相爱的男人比较罪恶,还是这些冷酷的看客更为罪恶?
只是不一样,就活该受罪吗?
然后,便有一只庞大的军队,围向了桐庐城。
这一次的危机不同以往。带兵的是一位张姓将军,据说他为人极其残暴,饮酒无度,时常虐待残杀属下,对于被他占领的城池更是肆无忌惮地奸|淫掳掠,是令人闻之变色的人物。偏偏他又是一位足以与当今新皇抗衡的西南方帝王最得力的悍将,所以就算他屡次做出残暴屠城的行径,却还是一次次地被给予兵权,为那位皇帝打下更多的江山。
窦纶在城外与之交战,却大败而归,身上还受了颇重的刀斧之伤。秦桑看着那横亘在白皙皮肤上的狰狞伤痕,手也有些发抖。
“硬碰硬是赢不了的,我只能死守,等朝廷的救兵了。”窦纶的语气沉重,往昔那种即使面对危机还是胜券在握的欢快语调不见了。
秦桑沉默地握住他的手。
桐庐城被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日复一日,城里的粮食被迅速消耗着,很快便到了全城挨饿的地步。然而援兵却依然没有任何影子。
在极度的恐慌下,城中百姓们开始骚动。有些人开始去别家抢夺粮食,甚至出了好多起抢劫杀人的案子。城内人人自危,所有人的情绪都像是绷在一根弦上。
其实窦纶有想过开城投降,可是他一想到那个将军残暴嗜血的行径,便知道这一开城,必然是一场惨烈的屠杀。于是他很快便将这种想法咽到肚子里。
漫漫长夜,也不知道救兵是否已经在路上。窦纶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秦桑,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需要秦桑去报信。秦桑对山间地形十分熟悉,是最有可能出去的。
秦桑二话不说答应了,而且拒绝了窦纶派给他的护卫。毕竟人越多,目标越大。
临分别时,窦纶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吻,对他说,“我等你回来。”
秦桑用力点了点头。
几日几夜,他历尽艰险,借着茂盛林木的掩护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去,在五十里外找到了朝廷派来的援军。细说城内危急情况之后,大军连夜奔袭,三日便到了桐庐城。
可是等待秦桑的,却是一场噩梦。
原来早在几天前,敌人就派出细作混到城里,到处散播谣言。说什么窦纶计划把百姓的粮食都抢来给自己的士兵吃,还说其实张将军为人仁慈善良,从来都是十分爱护百姓,如果投降的话一定也会善待他们,是窦纶自己不想丢了自己的太守之位,才拿百姓的命开玩笑。
原本根本不足信的话,可是因为他和窦纶的关系本就另百姓们对窦纶心生厌恶,此时又是被断粮的恐惧笼罩的时刻。很快地,便开始有百姓造反,聚在太守府外喊着要窦纶开城投降。
窦纶当然不能同意。他试图对众人说明情况,但根本就没人想听他的话。他们只是一遍遍骂着,说窦纶是鱼肉百姓的贪官恶吏,说窦纶该死。
之后又出了几次有人想要刺杀窦纶的事。
最后,全城的百姓都反了。他们像是中了邪一样,拿着自己家里的农具冲散了守城的军官,把城门打开了。敌人如潮水般冲入城内,开始大肆杀戮。
一夜之间,桐庐城沦为人间地狱。
窦纶是被乱刀砍死的,尸体被扔进深山老林喂狼。秦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内脏已经都被吃掉了,脸也被吃掉了半边。
秦桑没有哭,他哭不出来。
他沉默着,最后吻了吻那已经冰冷残破的嘴唇,然后将他的爱人埋在一颗枫树的树下。
窦纶说过,他最喜欢看秋天枫叶飘落的样子。
之后秦桑主动请缨,混入城里,从内部瓦解敌军。
他成功了,他来到了城内最主要的那口井前,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
世人都道他是神医,可以令人起死回生。殊不知他可以赐予人生命,自然也能夺取生命。
是药还是毒,不过是一线之隔。
那个晚上,他走遍了城中所有的井。然后三天内,不论敌军还是那些幸存的百姓,统统开始七窍出血。他们的内脏在燃烧,在融化,在尖叫中痛苦地死去。
那些因为疼痛而在地上翻滚的人,不断从口中喷出血来。他们看到秦桑静静地从他们中间走过,都伸出染血的手来抱住他的腿,求他救救他们。
而秦桑只是冷冷看他们一眼,然后举起手中的长刀,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砍下去。
那时的他已经没有了人性,而是被愤怒填满的空壳。血液飞溅染红了他的白衣,顺着他的脸往下流淌。令他恍如地狱恶鬼一般。
他失去了怜悯之心,不论那躺在地上的老人和小孩如何哀求,他都可以眼睛都不眨地下手。看着那些曾经带给他痛苦的人们被他砍得面目全非,他竟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哭。
后来,桐庐城被从版图中抹去了,这个城市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偶然有经过的旅人,说在那山林深处,常能听到恶鬼的哭嚎之声。
如今,隔着那遥远的一千年前的一世,愆那已经体会不到了当时那些疯狂的感觉。如果他也像库玛摩罗那样喝下了执念酒……想想就觉得可怕。
他不打算把那些前因后果告诉颜非,毕竟那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确实做了。
他确实是个属于地狱的恶鬼,一个不值得任何人去爱的恶鬼。
第67章 红无常 (22)
令人窒息的寂静在愆那和颜非之间蔓延, 一丝风吹起愆那鬓角荼白的发。
颜非忽然笑了, 一如以往一般灿烂,“师父, 我说了,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我不知道你上一世经历过什么, 为什么会那样做。但是我知道你。我知道如果没有你我早已死在棍棒下, 我知道你为了我长期滞留人间,有一次就算摄魂珠已经完全黑了, 但你担心我生病, 所以一直不肯回去,险些被那些被你收服的鬼害死。我知道你收服恶鬼的时候分外小心, 从不曾伤害到人类,我也知道你对那些恶鬼也都手下留情, 除非被逼到绝境否则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我看到你为了和你完全不相干的人类性命和酆都对抗,看到你就算面临绝境也绝不屈服。你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阴沉的样子, 但你比谁都容易心软。我喜欢的、敬慕的、追随的,是这一世的你,此时此刻的你。”
愆那愣住了, 他看着颜非那仿佛没有沾染过任何污垢的笑容,那微微弯起的眼角一丝皱出的小小笑纹, 那脸颊上淡淡的酒窝,虽然是鬼的样子, 却依稀可见他人类的面容。愆那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颜非可以笑得那么干净, 他曾以为那不过是孩童的天真无邪,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份干净却并未被玷染分毫。
心脏像被无形的情感挤压着,搅动着。如果这个时候颜非对他使用观情术,只怕会看到一片纠结波动的混乱吧?
颜非见他不语,还以为他不满意自己的回答,露出几分惴惴之色,“师父,你不会又要赶我走吧?”
愆那深深地望着他,忽然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可以用温情来形容的微笑。
这回换颜非愣住了。
“油嘴滑舌,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愆那只是半真半假地斥了一句,转身走了。
……………………………………………………
愆那去了葬文司。
在青红无常甄选的风波开始之前,他是经常来这里的,主要是为了查探关于六欲本相经的消息。后来出了那么多事,有好一阵子没来了。
这座巨大的宫殿里收藏着酆都里所有重要的书稿典籍,包括很多古老的传说、咒术、经典和历史等等,供地仙们需要时阅览。同时这座宫里也有一个十分隐秘的地宫,里面锁着数千册禁止在地狱中流传的□□,而这个区域的钥匙,便掌握在葬文司里掌文仙人青瞳的手里。
青瞳也算是个颇为励志的小仙了。他原本是畜生道中的一只夜枭,后来因为在一位人间高僧的禅房前筑巢,日日听这位高僧读经讲法,竟开了灵智,后来修炼成妖五百年后,终于修成正果成了仙。只是没想到凡间这些妖精或是普通的人类成仙以后基本都很难在天庭寻到什么好差事,连忉利天都很难进,离恨天更是压根连一片云彩都没看见过。他在善见城为帝释天王看管了一阵子库房后,因为不小心打翻了油灯烧了天王很喜欢的窗帘,于是被罚来了夜摩天,在酆都看管书库。
他看上去虽然是个俊秀少年的模样,但是说话总是一副老气横秋慢慢吞吞的样子,头发也和老头一样白,爱好更是如老人一般,喜欢养花种菜,没事溜溜鸟,手里还老拿着两个核桃转来转去的活动手指。正因为如此,不论是在天庭还是在酆都他朋友都不多。那些帮忙看管葬文司的地仙们都没那个耐性听他讲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什么白色的曼珠沙华怎么浇水、怎么在等活地狱种白菜、天庭的七宝树林里都有些什么鸟等等。
其实愆那也没什么耐性,但是他知道要想进入那地宫,就一定要得到他的钥匙。而且后来听得多了,他发现这青瞳的知识分外渊博,不仅仅是在种花种菜方面。不论人间的密事、天庭中的流言还是地狱里的八卦,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恐怕人间江湖中的那些所谓百晓生和他比起来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愆那来的时候,青瞳正蹲在葬文司后院里给他那据说从蟠桃林中弄来的桃核施肥。一席白底灰纹的圆领长衫也不管不顾地拖在地上。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到是愆那,也不打招呼,自顾自说道,“咱们酆都的土太硬了,只怕得找些大叫唤地狱里的线虫来松松土。”
线虫的事,他嚷嚷了有一阵了。但是大叫唤地狱那种地方,青红无常都不愿意去,更不要提地仙们了。他自己一个文文弱弱的小仙更加不敢去,只怕还没落地就被盘旋在空中的文血鬼分食了。
愆那伸手将一只瓷罐子放到他面前。青瞳打开罐子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罐虬结蠕动的淡黄色线虫。
青瞳兴奋地大叫起来,”愆那啊愆那!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别急着谢我,我有事要问你。你要是答不出来,这虫子不给你。”
青瞳立马抱紧了罐子,“你要问什么。”
“韩子通是不是最近一百年经常往天庭跑?”
“嗨,我当是什么,就这事啊?”青瞳立刻就放松了不少,“有啊,好像最近去的是比较频繁。每一次他们去,我们葬文司这边都得在酆都年记上记一下。不只是他,赏善司的判官也去得更加频繁了。”
“那阎魔王呢?”
“他倒是没有怎么离开过自己的宫殿。转轮王和秦广王有常常上去。孟婆偶尔也会去,不过她一直都是自由往来六道的。”
“是受到了离恨天的召见么?”
“不一定吧,有时候是去别的天赴宴什么的。不过……要我说呀,我觉得你们头儿可能近期要升官了啊。”青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他常常初入化乐天太乙星君的府邸,看来这是攀上厉害的靠山了!”
愆那表情未变,心中却暗暗一动。
“可以给我看一看这两年来的酆都年记么?”
……………………………………………………
第三场试炼前两天夜里,大多数的鬼差都已经离开了四大司,但是韩子通仍旧停在他的判官堂里安排着后天的种种布置。
门扉被敲响,韩子通喊了声,”进来。”
开门进来的人是愆那。
韩子通看了他一眼,并不感到意外,“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愆那默默走到他面前,殿中扑朔不定的光影闪烁在他莫测的瞳仁中。
“你是来求我,手下留情?”韩子通看了他一眼,叹道,“当初……你确实不容易,又为天庭立下奇功,所以这三百年来我一直都没怎么管你。你不要红无常,我也同意了。你想要养一个人间的孩子当徒弟,我也同意了。可是这一次,你做的太过了!”
“酆都律例并未规定人不能成为红无常不是么?”愆那语调平静地说,“你不过是觉得他当面顶撞你,驳了你的面子。只是因为这样你就想弄死他?弄死和他一起试炼的其他红无常候选?”
“谁说我要弄死他了?我身为罚恶司判官,自然要做到公平公正。给他们出的题目,自然会和往届一样难。”韩子通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你这样的态度,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回去吧。”
“你出的是什么样的题目?”
“你真的以为我会就这么告诉你?这样还有什么公平可言?愆那,你太放肆了!”
“好,你可以不告诉我。”愆那往前一步,紧紧盯着他,“但是像你以往出的那些题目,根本不是在考验候补们的捉鬼能力,而是在残害他们的性命!根本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韩子通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愆那摩罗!你不要以为凭着自己当年那点功劳,就能在这里耀武扬威口出狂言!”
“当年你让我们面对相柳怪,可却什么法器都没有给我们,就让我们与那相柳怪厮杀。试问娑婆天人类五千年的时间,相柳出现过几次?我们就算在人间当上几千年的青红无常,遇见相柳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你出这样的题,而且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不是在残害性命是什么?!”
“放肆!你们在参加试炼前都是签过生死状的,可能的危险我也全都列的清清楚楚,你自己也画过押的。通不过是他们自己无能,试问如果一只相柳跑到了人间,你们该怎么办?如果是一群一看见相柳就尿裤子的青红无常,到时候岂不是要生灵涂炭?”
“若真有相柳去了人间,青红无常最起码手中会有斩业剑渡厄伞,黑白无常也会协助。可我们当初手中只有一把没有任何力量的凡铁,也不懂任何法术。这真的合理吗?”愆那身上的鬼气隐隐弥漫,未被束起的荼白长发无风自舞,如灵蛇一般,“我只是要求,这一次的第三试炼,要有保护措施。如果有人求饶,你要允许他们离开。如果死伤太重,要终止试炼。如此而已。”
“放屁! 那样的话还试炼个什么劲!”
“你是在选青红无常,不是在搞什么角斗比赛吧?”
“至死方休是第三次试炼的一贯传统,这次自然也要一样。愆那摩罗,你目无法纪,威胁判官,该当何罪!“韩子通说着,周身仙气骤然暴涨。凛冽的风如刀子一般割着愆那的脸颊,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在被灼烧一般。
愆那知道,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只要韩子通祭出他随身的判官笔法器,自己便很难占到便宜。一般的地仙他们恶鬼尚且难以招架,更何况韩子通这样的上仙。
于是愆那忽然笑了,那笑容竟有几分诡诈。
”韩大人,你当判官,也有一劫了。想必你也不想永远烂在这个阴暗压抑的地方吧?你一定很想像其他和你品级相类的上仙那样,出入像化乐天、他化自在天、离恨天这样的上层天界吧?”
韩子通的神色也微微一变,变得黑暗而危险。他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神仙活得再久,福泽再深厚,也终有寿尽的一天。离恨天上的那位陛下,如今也已经活了六劫了。一般的神仙平均寿命是三劫,虽然神力强大的上神比一般的神仙寿命长,不过六劫,差不多也到极限了吧?”
“放肆!昊天上帝圣体安康,岂容你这等无耻小鬼议论!”韩子通怒喝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能把你扔回青莲地狱去冻你几年!”
“不是他吗?那么我看到过的那些东西,是给谁准备的?”愆那意有所指地反问。
“愆那摩罗,我警告你,不要信口雌黄!”
“我只要你在第三次试炼的时候设置一些基本的防护措施,这很难吗?”愆那面对着那暴怒的神明,努力忍受着犹如被火灼烧的剧痛,强忍着不露出任何表情。
“你敢威胁我?!”韩子通怒极反笑,“你以为真的会有人相信你的话?”
“本来不会有。不过既然你让谢雨城给我下了钵昙摩华的封言火印,只要我说了,便会业火焚身而死。而我的死,恰恰是我所言确凿之印证!”愆那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目光盯着他,“如果颜非有事,这条命我也不打算要了。”
韩通子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不过是一个陪了你十年的孤儿,你真要为了他得罪整个酆都?!”
“并非整个酆都,现在想让他死的,只有你而已。”愆那往前一步,故意前倾身体,也不顾韩子通身上的圣光在他的面颊上烧出数个焦黑的伤口,借着自己身高的优势,从气势上压到那总是盛气凌人的罚恶司判官。愆那微微咧嘴,笑出一口森然白齿,”孟婆当初既然为颜非说话,试炼当天一定也会到场,她与许多天神来往不少。这样的丑事,不论是不是真的,若是给一向受离恨天压制的阎魔王和东华帝君听到,假的也会被说成真的,更何况我的死便是证明。而阎魔王听说你私下与太乙星君来往,又会如何想?这么多的麻烦,我只不过要你做一件小事罢了。”
说完,愆那便向后退了几步,做出一副柔顺平和的姿态单膝跪下,“请大人发慈悲心,体恤那些候补的青红无常们。”
韩子通恶狠狠地瞪着他。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一个人死。
但是愆那不怕他会想杀死自己。一半是因为现在除掉他太显眼了,尤其是在孟婆有帮他说过话的情况下。
另外一个原因,便是他确实在三百年前那一战里立下奇功,又失去颇多,得西王母等上神垂怜,曾关照韩子通善待之。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对于天庭来说,三百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愆那知道自己已经得逞,便也不再多说,起身离去了。身后传来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第68章 红无常(23)
第三场试炼前, 整个地狱宫被围得滴水不漏, 而愆那也明显地感觉到,不论他走到哪里, 都有人在监视。就连他的居所外面,也有至少四五个人盯梢。
这种情况下想要摸到地狱宫附近蹲守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连想去看看颜非也没有机会。而且就在试炼前一天, 忽然一道判官令发到他手上,让他马上出发去人间抓一只从等活地狱逃跑的恶鬼。
判官令到手却公然抗令的话, 韩子通有权叫其他青红无常逮捕他。
愆那拿着那令牌想了一会儿, 然后就当着前来送令牌的那个青无常的面,缓缓抽出斩业剑, 猛地冲自己的腹部刺了下去。
鲜血喷涌而出,愆那身体一晃, 一张口,咳出一大口鲜血。
那青无常的衣服也被他的血溅到了, 整个鬼都是懵了的状态,唯一的一只眼睛瞪得像个铜铃。
恶鬼愈合能力超强,这样整个肚子都被刺穿的伤虽然不至于像杀死人类那样杀死恶鬼死, 但也需要至少十天左右的时间回复,而且所体会到的痛楚也和人类别无二致。
“你……你疯啦!!!”
愆那抬起头, 勾起染着血的唇角,“麻烦你告诉韩子通, 我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被自己的斩业剑刺到,去不了了。”
那青无常抓起令牌, 夺门而逃。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像愆那这样不要命的,韩子通还真的拿他没有办法。
第二天,愆那腰间包着渗着血的绷带藏住被自己捅出的血洞,忍着那没有一刻停歇的剧痛,一步一步挨到了地狱宫门口。
在那如怪物般巨大的地狱宫外有块干涸的水池,但是在这一天会被注满血池中的血水,再由韩子通做法,便可以看到地狱宫内的种种景象。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青红无常围在那只会出现一日的宽阔池塘四周,甚至有许多地仙带了酒水果子来,打算边看边吃喝。
愆那到的时候,发现韩子通、崔玉已经到了,而且就连孟婆和秦广王也破天荒地出现了。
秦广王是夜摩天十二位上神之一,掌管孽镜台。他身形八尺,高大魁伟,面容倒是还算和善,留着十分漂亮的髯须。他身披样式朴素但依旧宝光璀璨的仙衣,距离老远便能感觉到他身上浓重的清圣之气,另在场的所有恶鬼都隐隐觉得不适,只好离得稍稍远了些。
十二位上神中,只有孟婆会收敛自己身上那种纯净到可怕的神之气息。
愆那想,这秦广王莫不是想来看看那孽镜也照不出命魂而且伪装成了寻香鬼的人类青年?
也好,越多上神在场,韩子通就愈发不敢造次。只是他不能确定,那婴蛊之事,秦广王有没有参与。
愆那一出现,便一起了一片骚动。各式各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落在他身上,有好奇的、有兴奋的、有嫌恶的、也有等着看好戏的。很显然,他和颜非的渊源早就已经传遍了罚恶司,就连那秦广王也多看了他几眼。
愆那原本就不喜欢与人交往,达撒摩罗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如今达撒叛出酆都,他便愈发像是孤家寡人一般。
唯一还会主动与他搭话的便是邻居加亚摩罗,但两人也只是泛泛之交,平时一帮青无常一起喝喝酒闲聊几句而已。这会儿他在风口浪尖上,又得罪了韩子通,那加亚也只是冲他挥了挥手,并没有邀请他去和那几个青无常一道。
愆那倒也乐得清静,不用跟别人解释自己的伤是怎么来的。他自己在距离地狱宫比较近的池水边找了个空位,静静地等待着。
时辰已到,十八名红无常候补由一名孟娘子引着,从正门进来。愆那一眼就看见了走在中间的颜非,他的徒弟就算穿着鬼身,也仍然是最耀眼夺目的一个。
他听到附近的一对青红无常议论着哪一个是那个冒充恶鬼的人类,那个寻香鬼长得真好看云云。
“可惜啊,能混到地狱还能活到现在的人类多难得啊,只是得罪了小心眼的韩判官,只怕这次是死定咯。”红无常摇头叹道。
愆那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那一对立马噤声了。
颜非经过的时候还冲愆那大力挥了挥手,阳光灿烂地笑着。
“笑得像个白痴。”愆那暗骂。
一排红无常候补在地狱宫大门前站好,由一名红无常往他们每人手中发了一样法宝,都是可以增强他们的精神力而且有一定攻击性的武器。偏偏颜非手中的是一颗狐灵珠。
这种东西是五百年以上的狐妖才能修炼出来的内丹,表面上十分贵重,但它最大的威力便是极大地增加使用者的魅惑之力,若是人类皇帝的后妃得到这东西,便可以独享三千恩宠,甚至借此把持控制朝纲。就算是对神仙也有一定的威力,从前天庭传出了上神与九尾狐妖相恋的丑闻,据说便是那狐妖收集了三颗狐灵珠,才会另那样一位修为高深福泽深厚的上神被蛊惑。
但问题是,这东西没有任何攻击杀伤的能力。可红无常们的任务和青无常一样,是要杀死现在关在地狱宫里的那个东西的。
用这种东西,颜非要怎么下杀手?又如何保护自身?
愆那的拳头攥了起来,怒色在他眼中闪过。
此时地狱宫大门缓缓打开,一股恶臭的阴风立时吹了出来。后面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十八名候补被赶入。他们的身影被黑暗吞噬的瞬间,大门便轰然关闭。
继而亮起来的,是身后那片血红的池水。
此时大殿中每一层的洞冥草灯都亮了起来,骤然照出了对上堆积如山的蹭蹭尸骸。颜非自然是见过这些的,但还有另外一名等活地狱来的寻香鬼却显然不太适应,脸上明显露出了惊惶之色。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站在那尸骸中间的并不是什么巨大的怪物,而是一名摩耶鬼。紫色的皮肤,六条手臂,端正却过于消瘦的面容,身上就连肋骨的形状都依稀可辨,而且身上的衣饰也十分破旧暗淡,不似一般的摩耶鬼那般闪耀夺目。
愆那愣住了,很多青红无常都愣住了。
这个摩耶鬼他认识,名叫阿伊跶,曾经是个红无常,甚至有人说,他可能是酆都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红无常。
摩耶鬼是阿鼻地狱的王族,而且数量很少,大都不是在血池中出生,是被摩耶鬼自行培养长大的。他们以自己的血统为傲,加上在鬼中生活算是十分优渥的,所以很少会来参加青红无常甄选。但是摩耶鬼的神通力是所有鬼中最强的,所以当这个阿伊跶成为了红无常,便几乎罕逢敌手。
有人说他是集青红无常于一身的人物,就算不要他那个青无常搭档也完全可以执行任务。他精通青红无常两种法术,且神力强悍,只要是被他盯上的恶鬼,没有能撑过三天的。
而且他在捉鬼的时候手段残暴也是出了名的,“误杀”目标的次数远远超过了其他青红无常。因为这个原因,愆那一直对他颇有微词,所以不曾有过什么接触。
但是大概在人间历一百六十多年前,他忽然叛出酆都,原因却从未公开。愆那只知道韩子通先后派出了十对青红无常,后来又加派了五对黑白无常,才把他给捉了回来。再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愆那一直以为他已经被处死了,却没想到他仍然活着。
想来一定是韩子通对他许了好处。只要他能够杀死所有这些候补,他就可以自由地离开这样的好处。
愆那感觉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与阿伊跶只有过寥寥几面的缘分,但就算是那几面中,他也能感受到从这个传说一般可怕的红无常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他自忖若是自己对上阿伊跶,只怕也只有落败的份。
阿伊跶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似乎能一眼洞穿你的全部秘密。只要与他对视,你便已经输了一半了。
在这样一个最强的红无常面前,这十八个候补简直就如小绵羊一般,不堪一击!
愆那猛地抬头看向韩子通,后者也瞟了他一眼。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冷笑。
反观崔玉、孟婆和秦广王似乎都没什么反应,大约是默许了这样的安排。愆那自知此时闹起来并不能改变什么,只好强自按下心中的恐慌,继续往池水中看去。
那十八个候补并不知道此鬼是谁。他们原本以为要面对的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怪物,结果却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摩耶鬼?大部分的候补很显然地表现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唯有颜非仍然警觉地盯着对方。
愆那似乎有跟颜非提过一次阿伊跶,是在颜非小时候,问他谁是地狱里最厉害的红无常。那时候阿伊跶已经消失了,但他还是说了他的名字。愆那不知道颜非还记不记得。
阿伊跶看着面前这十八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那虽然被摧残了百年的枯槁面容上,却依稀现出几分当年的桀骜和邪气。他深邃如海的眼睛渐次扫过每一个来送死的候补的脸,笑容带着几分轻蔑,用一种深沉的声线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如果你们赢了,我当场自尽,如何?”
第69章 红无常 (24)
阿伊跶深邃如海的眼睛渐次扫过每一个来送死的候补的脸, 笑容带着几分轻蔑, 用一种深沉的声线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如果你们赢了, 我当场自尽,如何?”
那个看上去胆子比较小的寻香鬼问道, “如果我们输了呢?”
阿伊跶仿佛听到了什么傻问题一般, 轻盈地笑了几声,“输了, 死的自然就是你们。”
他的笑声十分轻松, 轻松到有些轻飘飘的,听了令人心头发瘆。
不过有几个自负有一定神通力的鬼显然没有把这个骨瘦如柴的摩耶鬼放在眼里。一名从具疱地狱来的雪女便扬起她那如冰雪般苍白的面容, 挑衅般问道,“什么游戏?”
“你们既然敢来选红无常, 想必洞悉人心的本事都不错吧。可有听说过托梦术吗?”
颜非当然再熟悉不过,而那名雪女似乎也是知道的。不过仍然有几名似乎毫无头绪。
“这是对于红无常来说再基本不过的法术。人之所以会被恶鬼蛊惑, 同意被附身,是因为心中有邪念、怨恨、嫉妒、恐惧等等弱点。在清醒的时候他们可以用意识压制这些弱点,但是在梦中, 意志最松懈的时候,这些弱点便会一一显露。能操控弱点, 就能操控那个人。”阿伊跶的声音飘渺如雾,忽远忽近, 十分奇怪。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拨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那镯子上坠着两枚龙眼大小的银铃,因着他的动作发出叮铃的清越响声。
颜非表情忽然一变,忙看向四周。四下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改变了,一种微妙而不易察觉的气氛的变化,另那血迹斑斑的石墙、布满伤痕的玄铁大门还有遍地的尸骸忽然都有些不确定起来。
“我们已经在梦中了。”颜非低声警告道。
其他鬼似乎都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有那雪女和之前在第二场试炼中抢过他令牌的疾行鬼微微露出悚然之色。那疾行鬼忽然间就改变了位置,到了大殿另一侧的墙壁边上,伸出手去摸那无比坚硬粗糙的石墙。
出乎意料的是,那墙壁在被他接触到的瞬间,如水面一般荡漾起来。一圈圈的涟漪迅速向着四面八方扩散,甚至连地面都在抖动,然后又渐渐消失。
众人睁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确定自己刚才看见了什么。一名刀劳鬼后退一步,大喊道,“什么东西!”
更有几个不信邪的鬼转身去拍那扇铁门,但铁门也仿佛波纹一般荡漾起来。手掌接触到的感觉就好像摸在什么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的烂肉上,软趴趴湿乎乎,甚至还有点发粘。
显然阿伊跶根本没想掩藏他们已经被他拉进梦中的事实,他低低笑着,好整以暇地微微偏着头,看着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在看一出滑稽戏。
此时一个脾气看起来很不好的百目鬼立刻冲着阿伊跶吼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那雪女冷声道,“你还没明白么,我们现在已经在梦里了!”
“梦里?谁的梦?”那个胆小的寻香鬼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我们所有人的。但我也没办法确定你们是不是我梦里的幻象。”颜非说着,伸手指着阿伊跶手腕上的铃铛,“那是引魂铃,他是个红无常,而且是一个背叛了酆都的红无常。”
阿伊跶哈哈大笑,饶有兴致的目光盯在颜非脸上,“看来,你倒是知道一些?”
“如果是梦的话,是不是只要死掉就能醒过来了?”那刀劳鬼慌张地问道,举起手里那把有一定灵能的匕首便作势要往自己心口扎过去。
颜非连忙喊道,“别!在这里死掉很可能真的会死的!”
雪女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就算是红无常制造的梦境,也不至于会杀死人吧,除非……”
除非是千里挑一的强大红无常。
不过能将十八个鬼同时放到一个梦境中来,本身就需要浑厚的修为,若是他能杀死人,一点也不会令人觉得奇怪。
阿伊跶仍旧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有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游戏规则很简单,如果被我控制住你们的弱点,你们就会死,如果你们能控制我的弱点,我也会死。你们十八个可以一起上,免得你们说我欺负你们。”
十八个鬼同时面面相觑,很多没有主意的便都看向颜非。
颜非明白这个神秘红无常的意思。他也曾经用托梦术进入过人类的意识中,完全地操控那个人梦中的世界,一层层挖掘人心深处的黑暗。但那时他对付的是面对红无常毫无防备的人类,可是现在他可是陷入在被别人控制的梦境里,要如何才能扭转局面,控制住这个梦?
他一时也想不出办法。而阿伊跶已经不耐烦了。
“磨磨蹭蹭的,烦死了!”他的六条手臂忽然都扬起来,每一只手上都拿了一样法器。倏忽间,那些手臂如灵蛇一般迅速无限延伸开来,转眼间便已逼至面前。其中四条拿着刀剑的手臂如长鞭般甩过,浮光掠过只剩下一片幻影。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血肉被划破的湿漉声响和几声短促的惨呼,便看到四颗脑袋飞在空中,如皮球一般在地上滚了几圈。头颈的横截面清晰可辨,血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回神一般喷涌而出,身体也随之倒下。
另外两只各举着一把生锈的金刚杵,挥动的瞬间便有电光毕剥作响,霎那间整个地狱宫都在那浑厚的电光中摇撼着。两个候补过了电,如得了癫痫一般在地上翻滚抽搐,很快身上便冒起了烟,皮肤焦黑,散发出阵阵烤肉的味道。
颜非和其他人都连忙扑倒,躲在一些较大的尸骸后面闪避。等到攻击告一段落,才敢稍稍探出头来。阿伊跶的手臂恢复了原来的长短,漫不经心地舒展着,似乎刚才不过是活动了一下筋骨。
此时颜非注意到,那阿伊跶的脚腕上拴着一条金色锁链。锁链发出淡淡圣光,想来定然是某种法器。
看来他并不能在这地狱宫里自由活动,所以才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他刚想告诉其他人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时,忽然周围大约有六七个鬼大约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便纷纷大吼着挥舞着手中的法器冲上前去,大概是想要利用人数优势一拥而上。
颜非大喊着“不要!”但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话。他们已经被那六个人凄惨的死状吓慌了,生存本能干扰了他们的理智。
然而阿伊跶只是微笑着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要抵抗的意思。
当那些鬼手中的兵刃落到阿伊跶头上的一瞬间,忽然一道几乎令人失明的强烈闪光爆炸开来,吞噬了一切。颜非条件反射一般用手臂挡住眼睛,只觉得耳边传来一阵强烈的耳鸣,头晕目眩,一时所有感官一片混乱。喉头一阵阵腥甜,一阵钝痛在胸腔里蔓延。
等到眼前即使死死闭住还是不断刺破眼皮的炙热白光逐渐淡去,那令人头疼欲裂的耳鸣也稍稍减弱,他才敢放下手臂,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他站在一间打扫得干净整洁,显得有些朴素的茅屋堂屋中,有些陈旧但擦得锃亮的木桌上摆着两晚热腾腾的粥、一碟咸菜,还有两幅筷子面对面摆着。门口挂着一串大蒜一串干辣椒,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茅草滴下来,落在台阶上碧绿可爱的青苔上。院子里有几只母鸡满地啄着谷壳,脖子一动一动,发出咕咕的声音。
这是柳州的那间小茅屋,他和师父的家。
颜非知道这是阿伊跶的把戏,利用自己心中最强的执念制造的牢笼。若要打破牢笼,则要打破自己的执念。
但是执念哪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却在此时,通往卧室的青布帘被掀开了,出来的是一身青色道袍、玉簪白发的檀阳子。他似乎才刚刚打坐入定完不久,大约是早晨尚且带着水汽的阳光落在他那英挺的眉间,原本轮廓坚硬的面上也被淡淡的一层朝阳浸柔了几分。
一看到师父,颜非条件反射地就想露出那种有点花痴的笑。但是笑容还没完全形成他便忽然想起来这个檀阳子并不是真的,而是利用他的记忆化现而出的幻影。
檀阳子看到他,忽然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的笑意,原本冷峻的面容也温柔了许多,“你回来了。”
颜非不说话,他知道一旦他与幻境里的人说话,神智便会受到影响。到最后很可能再难保持清醒。
只要他一直保持这种冷漠无反应的状态,就很有机会找到幻境中的破绽或缝隙。就算是再强的红无常也没办法制造出天衣无缝的幻境,只不过很多人因为沉迷其中才注意不到。只要他能找到破绽,就可以顺着破绽摸入那阿伊跶的梦境,去探查他的意识进而反杀。
“怎么不说话?吃饭吧。”檀阳子仍旧用那种端严的姿态在桌前坐下,拿起碗筷,见他仍然不动,便露出几分纳闷之色,“等什么呢?还要为师请你?”
颜非忍着想要坐下和师父一起吃饭的冲动,仍然保持着原本的表情。
檀阳子似乎有些生气了,于是不再管他,自顾自吃早餐。颜非便转身出了门,想离开这自己最想回去的茅舍,这样会降低一下环境对自己的影响力。
早晨的雾气仍然围绕着小小的院落,他推开院门往外走,穿过雾气,迎面又出现了一道院门,赫然就是柳州茅舍的院门。他转身换了个方向,穿过迷雾,却仍然是那道熟悉的、有点破旧的院门。
颜非知道大概是走不出去,便只好推门进去。只是刚才还是早晨,现在却似乎已经到了下午。
檀阳子在院子里练剑,一招一式简单大气,如流云掠海,松涛乘风,浑厚沉稳中又带着一丝飘逸灵动。他的白发飞扬如雪,微微遮挡着那双凌厉的细长眼眸。颜非记得这套剑法,这套他最喜欢看的剑法,每一次看师父舞着,还是会觉得移不开眼睛。
却在此时,一个人影从他身边经过,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存在一般。
那是一个红衣人,身形颀长修美,一头如墨黑发只有两鬓的发丝用一条红丝绳稍稍挽起。颜非没看见他的正脸,只是觉得与自己身量似乎有些相似。
那是他自己吗?
这种感觉,就仿佛在一些梦中,原本是以自己的视角经历的事,下一瞬自己忽然成了一个观察着,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做一些事一样。有种微妙的恍惚,却又理所应当。
这个“颜非”从背后接近檀阳子,檀阳子明明肯定已经感觉到,却没有转身。想来是非常相信他的。
此时檀阳子的剑势定格在一个向前刺的姿势上。
“颜非”默默走到他身后,一伸手便环住了檀阳子的腰身,凑到檀阳子耳边,笑着说了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檀阳子并未挣扎,就任他那样抱着,甚至收了剑,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颜非”怀里。
这简直就颜非的梦想啊!
虽然明知那红衣人就是自己,可颜非还是感觉到一阵浓浓的不爽,一股酸到牙齿发疼的嫉妒。
“任务怎么样?”檀阳子用颜非十分熟悉的平淡声音问了句。
“搞定了。”带着点得意的属于自己的声音,但似乎又比自己的声音稍稍低了点,“一个食秽鬼而已,我连一个时辰都没用到。”
檀阳子稍稍挣动了一下,“颜非”又把他抱紧了些。
“别动,让我多抱一会儿。”
“别闹了,屋里还熬着药。”
”颜非”仍然执拗地不松手。
檀阳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一般微微侧过头,问道,“希瓦,你这是怎么了?”
颜非感觉一头冷水当头浇下。
希瓦……耳熟的名字……
是了……之前偷听达撒摩罗和师父谈话,提到过这个名字。他就是师父以前的红无常。
他死了以后,师父三百年都没有接受新的红无常。到现在提起来,师父还是会乱了方寸。
颜非所知道的关于希瓦的事不多,所以这幻境里的希瓦,自然也不大可能是真正的希瓦的样子。但是颜非不知道,他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自己还是被幻境影响了。
希瓦……那是希瓦……
怪不得师父会那么放松地靠在那人怀里,怪不得一青一红两道身影,看上去那么和谐自然。
为何希瓦会和自己长得这么像?这是不是师父收养自己的原因?
会不会自己一直以来只是希瓦的影子?
如果希瓦没有死呢如果希瓦回来了呢?是不是师父就不要自己了?
一重重如乱流般的思绪忽然像是泄了闸一般倾覆而至,瞬间就打破了颜非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就算他想要停也停不下来。自己从小到大以来,所有那些不安、彷徨和恐惧的胡思乱想,一瞬间突然都变得那么清晰,毫发毕现。
檀阳子转过身去,面对着希瓦,面对着他真正的红无常和恋人。他露出了一个温暖到不太适合他的微笑,“你今天怎么格外粘人?”
“我很想你。”希瓦低声说着,双手轻轻托住檀阳子的面颊,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颜非立刻转身,趁着自己还能控制住自己转身狂奔,逃离这样的景象。在那迷雾中横冲直撞,忽然间撞入一间屋子。那是和柳州茅舍师父的房间非常相似但又有微妙不同的房间,红红的蜡烛在桌面上滴下斑驳的烛泪,氤氲迷离仿佛带着酒气的光线笼罩着青纱帐中两道人影。
此时的檀阳子和平日那总是衣着整洁的样子截然不同,他的玉簪被人拔下,一头银发铺展在宽阔的肩膀上,顺着结实的麦色皮肤一直垂到紧窄的腰际。他那总是一尘不染的青色道袍被拉得松松的,领子宽宽地从肩头滑下,掩不住那禁|欲衣衫下如猎豹般强健美丽的身体。而那张一向肃然端严的面容,此刻也染满情动的红晕,剑眉微微蹙起,薄薄的双唇微微张开,点染着湿漉漉的光泽。
这是颜非几年来那一个个不敢启齿的春|梦中檀阳子的模样,每一个早晨醒过来被褥和寝衣都脏的一塌糊涂。如果檀阳子不在家的时候还好,若是师父在家,他便要想办法偷偷自己把床单清洗干净。
可是现在,曾经他最期盼而又羞|耻的景象,却成了他的噩梦。
抱着师父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叫希瓦的男人。那个有着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外形的男人。他抚摸着明明只有自己才能摸的皮肤,亲吻着明明只有自己才能亲吻的颈项,还在麦色的皮肤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无穷无尽的怒火燃烧殆尽他的理智,他大喊一声,一把抓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桌上的剪刀,冲过去一把就将剪刀捅进了希瓦的右眼,直刺入大脑之中。血液顺着剪刀染红了他的手。希瓦甚至都没有发出声音,便倒了下去,一动也不动了。
“不要!”檀阳子的叫声那样悲痛绝望,另颜非整颗心都揪了起来。这样的喊声他听到过一次,那是在无间地狱的地宫,当他为师父挡住了钵昙摩华的力量时。
“孽障!你为什么要杀他!!!”檀阳子一把扼住了颜非的咽喉,眼睛里燃烧着浓烈的憎恨和厌恶。
颜非感觉心脏像是被撕扯开一样疼。明明应该知道这都是假的,都是那神秘红无常的把戏,但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他大喊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听到他故作强悍却十分可悲的嘶吼,檀阳子却笑了,那嘲讽轻蔑的笑容,是颜非从未真正见过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当初我捡到你,不过是因为太寂寞了,想要养个宠物玩玩而已。而你又和希瓦有几分相似,我才收留你。没想到你不知道感恩便罢了,还蹬鼻子上脸了?”
“住口住口住口!你不是师父!师父不会这样对我!”
“我当然是你师父!你自己心里也知道的不是么?”檀阳子笑得那么残忍,“你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任性地喊着什么你是我的这样的蠢话。你生而为人,难道就只有这点可悲的目的?我在人间行走上千年,见过尝过多少苦难,你了解哪怕皮毛么?你不过是一个吵着要糖吃的孩子罢了!这样的你,配不上任何人!我不会爱你,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你!”
这些话,明明不可能是檀阳子说出来的,却字字都戳到颜非心中最害怕的地方。一股子求而不得的怨恨忽然占满了他的心脏,他愤怒地瞪着“檀阳子”,冷声说道,“师父永远不可能说这样的话,你是那个红无常幻化的!”话音一落,他便狠下心将那剪刀再次扎入“檀阳子”的脖颈之中。鲜血顿时狂喷而出,炙热的血液喷到脸上,触感那样真实。檀阳子松开了他,双手捂着喷血不止的脖子,向后栽倒在床上,口如搁浅的鱼那般绝望地翕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得不到,就要毁灭,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熟悉而带着嘲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有人正伏在他耳边耳语。他猛然转身,却见愆那立在他身边,澄黄的眼睛里闪烁着浓浓的失望和陌生,“颜非,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颜非条件反射般地辩解,“不是的!刚才那个不是你,是别人假扮的!”
“你就那么确定那个不是我?”愆那寒心地反问。
颜非答不出来,他忽然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当时那么生气,生气到毫不犹豫地下手杀了师父。可说不定师父真的是那样想的,真的会说出那样的话。果真如此的话,自己难道真的会把挚爱的师父杀掉么?
难道这才是自己最真实的情感。什么倾慕,什么信仰,不过是最浅薄不过的迷恋和占有欲罢了。这样的自己,果真不配得到师父的爱,甚至不配留在他的身边。
可是怎么办呢?好像他这一生就是为了追随师父而生的。没有了师父,他就如同失去了舵手的船,置身在充满险恶风暴和惊涛骇浪的汪洋之中,随波逐流不知该去往何方。他不能放弃,如果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都是幻觉……我在做梦……”他呢喃着,一遍遍对自己说着。他已经不那么确定了,但像是撑持着最后一分坚持,他猛地再次将手中的剪刀刺入那“愆那”的胸膛。
愆那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忽然现出青面獠牙的凶相,尖锐的爪子死死掐着他的咽喉,吐露出梦魇般的诅咒,“颜非,你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我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颜非喘着粗气,大汗淋漓,仿佛刚刚打了一场筋疲力竭的仗。
他赢了吗?他有杀了那个红无常在梦中的幻化吗?
忽然间整个房屋都弥漫起了那种浓浓的雾气,看不见了师父的两具尸体。
“颜非,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师父?”刚才明明已经被他杀死的檀阳子从迷雾中走出,脖子上还插着那只剪刀,“你不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么?没有自己的目标,没有自己的愿望,什么都围着师父转。你真的觉得这是正常的吗?”
“颜非,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师父根本就不想要你这样的感情。你这样死缠烂打有意思么?如果那次不是你欺骗我,你我又怎么会有那些荒唐?我从来就只是把你当成一个顺手搭救的流浪狗,你为什么一定要咬住我不松口呢?”愆那胸前插着剪刀,堵住了他的退路。
“颜非,你真的以为这样是喜欢吗?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应该尊重他的意愿。你用卑劣的手段欺骗我,又用苦肉计逼我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来帮你。你以为这样束缚一个人就是喜欢吗?你这样只有带给我更多的痛苦和危险,只会令我的生活更加艰难!”
“颜非,你才不过陪了我十年,就妄图替代已经陪我走过一千年的希瓦吗?希瓦是我的挚爱,永远都不会改变。”
“颜非,你才喜欢了十年而已。希瓦与我一千年的爱尚且有用尽的一天,你怎么知道你的热情不会有消散的一天?”
“颜非,你真的能保证自己的真心永远不变吗?你连能否活到明天都保证不了,你连你自己内心有多么龌龊肮脏都不知道,你又能保证什么?”
这些声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源源不断灌入颜非的耳中。他明明知道不应该相信,可偏偏他们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都无法反驳。自己一直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执着和爱意,只是给愆那带来了更多的麻烦和烦恼。或许这根本就不是爱,而是一种疾病,一种从出生就带有的疾病。
颜非一直都隐隐感觉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自己对师父的执念太深,深到毫无道理的地步。会不会是因为从小缺乏父母的爱,又在戏班饱受欺凌恐惧,所以才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师父?除了对师父的这份强烈的情感,他似乎对世间一切都欠缺兴趣,都像是隔着一些东西。没有了师父,就连自身都虚无缥缈,毫无意义。
是的,没了师父,他的整个存在都变得毫无意义。如果他成了师父的负担,或许还是消失比较好。
颜非双膝一软,跪坐下来。他用双手捂住耳朵,却也阻止不了那些残酷的话。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变得一无所有,仿佛天魂地魂也都飞走了一般。
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灵识的抵抗力降到最低。现在的他若要被阿伊跶完全操控简直易如反掌。只要阿伊跶进入他意识最深处,就可以操控他的身体自刎。
然而就在阿伊跶终于钻入颜非灵识的最深处,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一片虚无的洁白。
在那洁白中立着一个人影。
一个淡淡的,有些看不清明、似乎随时要消散的淡金色的人影。
那人影依稀是颜非的样子,但却又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一种难以描摹的悲伤、一种比寰宇还要空旷的寂然、一种超越时间的古老。
阿伊跶愣住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淡金色看不清面貌的人影缓缓睁开眼睛,而对上那眼睛的一瞬间,阿伊跶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
”要我放弃愆那摩罗,是不可能的。”淡金色的人影用缥缈如歌的温柔声音说,“你不该挖的这么深,阿伊跶。”
第70章 红无常 (25)
阿伊跶当红无常的时间按人间历算, 也不过只有一百年。那时候天魔大战刚刚结束没多久, 尚且有许多波旬手下的余孽在逃。其中最有名的几个将领包括龙神烛阴、蛇神那伽、修罗王虚伦和酒神苏摩,还有一些皈依了他的妖仙, 比如药仙阿须云、狐仙九尾、金华猫鬼等等。这些神鬼神通广大不亚于负责追捕他们的那些天兵天将,而且分散入六道之中藏匿, 寻找十分困难。因此酆都破格提拔了一批新的青红无常帮助天庭抓捕逃入地狱和人间的魔兵魔将。
阿伊跶便是那一批红无常之一。作为酆都少见的摩耶鬼, 再加上他强悍的实力,令他很快便展露头角, 韩子通也对他十分器重。他的青无常是一名普通的罗刹鬼, 名叫丘诺,性格咋呼肤浅, 跟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实际上阿伊跶一直觉得有没有这个青无常根本就无所谓,带着丘诺反而还碍手碍脚的。
阿伊跶选择成为红无常也是迫不得已, 为了逃避阿鼻地狱的追杀。他的父亲是阿奢尼王的弟弟,篡位不成, 把他也给连累了。他父亲的头骨被阿奢尼王制成了酒杯,到现在还时常出现在宴会桌上。
这一次阿伊跶追杀的对象是一名曾经的白无常,名叫谢胭姿。一般要鬼来捉仙总是有些勉强, 但这种任务交给阿伊跶一般都没什么问题。他原本不想带着丘诺去,但是后者非得举着令牌说判官令是发给他们俩的, 一定要同去才罢休。
黑白无常中女仙算是少的,大部分的天女都在其他那些明亮温暖的天上, 宁愿给上仙们当婢女也不愿意跑到这暗无天日而且大部分都是地狱的夜摩天来。但是谢胭姿不仅是个女地仙,而且还是个长得相当美的女地仙。
阿伊跶在人间追杀了她数月, 终于有一次将她逼至绝境,却没想到赶上了人间罕见的一次大地震,两个人竟然被轰然倒塌的山石埋在了荒山之下。两个人都受了很重的伤,甚至阿伊跶的伤要更重一些。如果谢胭姿此时将他杀掉,再容易不过。但是她并未如此做,反而还帮他包扎了受伤的小腿,两人被困数日,竟是阿伊跶几百年的鬼生中,第一次得到的平静。
阿伊跶问谢胭姿为什么要叛变,老老实实当神仙不好吗。
谢胭姿笑了笑说,她最初只是想要去追回自己的黑无常范丝桐。她们本是一对恋人,范丝桐明明是个黑无常,却总是对地狱诸鬼受苦的惨状存几分同情。每一次选青红无常时她看到那些恶鬼的前世很多时候本性都不坏,都是没有选择造下的罪业,却要用地狱中的无数年月来偿还,而一些天庭中的仙上一世衣食无忧做了善事,这一世生为天人却不知做了多少麻木不仁或伤天害理的事,渐渐地就对固守所谓秩序的天庭产生了不满。后来波旬来地狱讲道布法,号召贯通六道天地之气,另众道都有摆脱苦难的机会,她便不顾劝阻地追随了。
谢胭姿本想劝她,可是那些年见了那么多事,她自己也渐渐动摇。她们在成为黑白无常之前也曾经在兜率天当过天女,见过那种简直是在燃烧福报一般的荒淫生活,和人间记载的那种自律、慈悲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人类和地狱都无法想象天人究竟坐拥多少财富和资源,如果你告诉他们人间又在闹饥荒了,他们只会斥责那些人类太懒了,连地都种不好,或是说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才会闹饥荒,是活该这样的话。就是因为无法忍受那样的同伴,她们两个才舍弃那种舒适安逸的生活。
谢胭姿说,她和丝桐并不是波旬手下的什么大将,只能算是个中等的战士。她见过波旬几面,但每一次见他,都会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就好像原本心中的疑问,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全都消散殆尽,只剩下一片平静,一种当天女的时候都没有过的平静和安宁。好像思绪被重生了一遍,把所有不纯粹的东西都过滤干净了。波旬虽然被称为魔王,但相貌极美,美到让人觉得触不可及。但是他又十分温柔,从来不会摆架子,也很少呵斥别人。他的温柔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叫人又敬又爱又怕。总之她见过之后,就明白为什么又那么多的天人神鬼都愿意不顾一切地追随他。
阿伊跶渐渐地对面前的天女产生了好感,在重重磨难面前,这份好感又渐渐变成了爱情。他知道她的爱人范丝桐已经在战争中死去,而她原本也想追随她而去,却因为丝桐临死前要她好好活下去的遗愿而撑到现在。他知道她和其那些躲在六道中的波旬追随者们并没有放弃,他们相信毕竟波旬并没有死,魔王命魂虽然被封印了,但三魂七魄其实并没有完全散去,而是被他的亲信藏了起来,等待着重生的一天。
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个鬼,和一个天女,而且是被天庭追杀的天女不可能有任何未来。但心动这种东西毕竟是不能控制的。
后来他们被丘诺救了出来。当时他人身受损严重奄奄一息,隐约听到了丘诺异常冷静的声音,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而他醒过来的时候,那个白痴一样的丘诺竟然还高兴得跳了起来。
不过那白痴的笑容很快就在发现他对谢胭姿的兴趣之后渐渐消失了。
丘诺尝试过劝他,甚至威胁要去告密,但阿伊跶根本不在乎。他要放走谢胭姿,伪造她的尸体,让她彻底自由。
他这样做了,而且最开始,整件事似乎也进行的十分顺利。他杀了另外一个身量和她相似的地仙,将脸毁坏后交了差。一开始他还担心丘诺会碍事,却没想到那小子虽然臭着一张脸闷闷不乐的,却也没多说一个字。
谢胭姿藏了起来,藏匿地点只有他知道。他时时随便找点什么借口去探望,她虽然已经把他当成朋友,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她也对他讲了很多波旬的事,他为何要为了地狱这样一个肮脏的地方与天庭对抗,为何明知会死还是要继续,为何有那么多的鬼身愿意为了他献出生命。
可是后来事情还是败露了,阿伊跶被韩子通下令囚禁起来,酷刑折磨。谢胭姿也是吉凶未卜。阿伊跶以为是丘诺告密,在布诺来救他的时候冷冷地拒绝了他的帮助,告诉他“不用再假惺惺的。”
丘诺当时那种受伤的表情,他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那时候的他就只觉得丘诺是在装可怜,愈发厌恶他,不肯相信丘诺苍白的辩驳。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告密的是一个他一直没有放在眼里的魇鬼红无常,丘诺确实是无辜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道歉了。
丘诺用谢胭姿的安危来劝说他,他才终于和他一道逃了出来。之后两人逃入人间,狼狈地东躲西藏了一段日子。显然丘诺现在也算是背叛酆都了,却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将来的事,不论阿伊跶怎么赶他走,用多么难听的话刺激他,他都像是没脸没皮一样死赖着不走。
后来听说谢胭姿被抓到了,阿伊跶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自己承受了种种非人酷刑后身体虚弱,神通力大不如前,就要冲出去救人。但丘诺却仗着自己青无常的夸蛾术强行把体力不济的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又将他五花大绑,这才阻止了他去送死。等到他冷静下来以后,才解除了他身上的禁锢。
阿伊跶气得火冒三丈,恢复了力气的他一拳就挥了过去,将丘诺打得飞了出去,鼻子嘴里都流出了血。阿伊跶夺门就要出去,却听身后的丘诺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句,“她已经死了!”
阿伊跶的脚步顿了一顿。
他不相信丘诺,所以他还是去找了。结果打听到的结果却是如丘诺所说,谢胭姿被押回酆都,当众斩首。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阿伊跶整个人似乎都呆呆的。他虽然没有哭过,不过那森冷到令人窒息的表情,反而更加令人害怕。
他发誓要为她复仇。
丘诺一直都没有阻止什么,只是静静地跟在他身边,继续躲避酆都的追捕,也不曾有过什么怨言。
某一天,丘诺忽然问了他一句,“一定非她不可么?她并不爱你吧?”
“……”
“你为她放弃这么多,值得吗?”阿伊跶不太确定丘诺这句话是问他,还是在自言自语。
“她是我看上的女人,不论她爱不爱我,我都应该保护他。这是摩耶族雄鬼最基本的尊严。”
“是吗……”丘诺喃喃道,“其实在她被抓走后,我去她藏身的地方找了一圈,找到了一样东西。或许是她最后的遗物吧。”他说着,将一卷似乎是书的竹简交给了阿伊跶。
六欲本相经。
波旬的信徒记载的波旬所述之道。
阿伊跶一把将书夺过,认真地查看一番。
确实是她的,他见她看过。
看着阿伊跶认真的样子,丘诺眼中的光芒更加暗淡了几分。
六欲本相经,可以贯通六道的经典,记载了六道众生之所以为六道的种种奥秘。其中也包括一些法术,足以另鬼不再惧怕神仙的法术。
阿伊跶学了,他变得更加强悍。一般的地仙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他可以轻而易举将任何人或仙拉入梦境,将那些可怜的人困在他们最可怕的噩梦里,不停轮回,持续一千年,一万年。这一千年一万年对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却可以另那些害死了谢胭姿的恶鬼和神仙们精神崩溃,生不如死。
他一个一个地找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复仇。很快酆都便派出了众多青红无常、甚至是黑白无常来围剿他,却几乎都被他打败了。
丘诺一直在他身边,帮着他遇仙杀仙,遇鬼杀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伊跶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到就像自己的手脚那样,注意不到的地步。
丘诺似乎也有变强,但是没有他那么强。有时候被黑白无常揍得鼻青脸肿的,阿伊跶就会忍不住笑他。
这时候丘诺就会翻个白眼,抱怨道,”也不知道是因为谁。”
很久以后,当阿伊跶被关在漆黑无光没有任何声音的孤独地狱中,他一次次地问自己,问什么从来没有问过丘诺为什么要无条件地追随自己,为什么任由自己胡作非为。为什么自己接受的那么理所应当?
难道自己没有怀疑过丘诺对自己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情感?
不……他是怀疑过的。甚至于他根本就知道。
但是他选择不说,这样就可以继续占有这样无条件的追随,继续保持着他的优越地位。反正丘诺长得也不丑,跟在身边也有个人作伴。
如果不是那一次两人喝醉了之后,丘诺主动吻了他,只怕他还会继续装傻下去。
那个吻,意外地,很甜,也并不奇怪。就像是水到渠成那么自然。
然后呢?
然后自己猛地推开了他。
其实阿伊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明明他很喜欢那个吻,明明他想要更进一步,将丘诺推倒在身后的床上。
可是他那可笑的、想要保持优越地位的虚荣心却毁了这一切。
丘诺的眼神刹那间有过很多次的改变。从一开始的惊讶,到惊恐,到羞耻,到慌乱,到内疚,到自我厌恶,到悲伤痛苦。他第一次认真地看到丘诺脸上原来有那么多的情绪。
“对不起!“丘诺说了一句,转身冲出了屋子。
阿伊跶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丘诺。或者说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丘诺。
丘诺一直没有回来。阿伊跶最初以为他是生气了,或是生他的气,或是生自己的气。等回来以后他稍稍释出善意,相信丘诺还是会和以前一样追着他团团转的。
可是那么多天过去了,丘诺没有任何消息。
他找遍了他们的”家“附近,找遍了整座城,找遍了任何丘诺可能会去的地方。后来才从一些小山魈那里打探到,丘诺被黑白无常抓走了。
那一刻,阿伊跶的感觉和听到谢胭姿被抓走是截然不同的。谢胭姿那里是愤怒,而这一次,他感受到的是恐惧。
这么久以来,他还没有怕过谁。就算是面对众仙围剿,他也可以笑得讽刺而高傲。
但这一次,他怕得手都在发抖。
他马上冲去了地狱。过五关斩六将,宛如化身成修罗一般的嗜血疯魔。最后他终于在焦热地狱的火坑里找到了丘诺的残骸。
据说,他们百般拷打折磨丘诺,把他的舌头拔出来,往他的肚子里灌烧红的铁水,将他绑在铜柱上烧灼,要他说出阿伊跶藏身的地方和六欲本相经的所在。但是丘诺,那个总是咋咋呼呼看起来没什么担当的丘诺,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直到死,他都没有背叛阿伊跶。直到死,他都不知道或许阿伊跶也是喜欢他的。或许,甚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他了。
他抱着丘诺那骨肉不全死状凄惨的残骸,终于流下泪来。
之前听说谢胭姿被杀,他满脑子都是复仇。可是现在,他却像是忽然丧失了全部希望。
他想要死去。
手脚长在身上的时候感觉不到什么,等到他们被夺走了,才知道那其实是和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
他束手就擒,唯一的要求是死后和丘诺的尸体被扔到一处。但是酆都不给他这样的仁慈,他们将他关入了八大地狱周围的孤独地狱。
在孤独地狱里,看不到别的任何生灵,看不到光,看不到尽头,只有一片永恒的黑暗和寂静。在这样绝对的黑暗中,所有那些不愿意回想的画面和记忆,便会占据全部的思绪,宛如刺耳的噪音一般逼得人发疯。他会在脑子里想象出那些地仙和鬼差如何折磨丘诺的每一个细节,会回想出丘诺平时说话的样子、嚷嚷的样子、笑的样子,会回想他们的每一个互动,会记得那个被他毁掉的唯一一个吻。他一遍一遍地想,想到后来已经难以分清想象和现实。每一次他都要重新经历这一切,看着自己犯下同样可悲的错误,看着丘诺在令人发止的痛苦中,带着永恒的遗憾和悲伤死去,而自己永远都没办法重写。
一次又一次,他睁开眼睛以为一切都是场噩梦,可是在重新经历过一切后,才发现全都已经发生过了。他不过是在一个永恒的轮回里,不停地、一遍一遍地犯着同样的错误。一遍又一遍地在绝望中发出野兽般凄厉的嘶皞。
原来他已经被困在这个噩梦里,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就是从看到那双眼睛开始?
地狱宫中传出令人心肺战栗的恐怖哀嚎。
之前还一脸自得的阿伊跶,顷刻间像是忽然被什么摄住了。然后,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颤抖,宛如痉挛起来一般,最终口中喷出一口血来,整个身体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倒塌下来。
而原本被他困在梦境中,折磨得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颜非,却缓缓挣开了眼睛。
第71章 红无常 (26)
颜非的表情有些恍惚, 似乎一时不能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此时此刻的地狱宫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血腥味。和颜非一起进入的十八个人中,此时已经死去了十个, 有些人自己割断了自己的脖子,用力之大只剩下一点点皮肉还相连着。有些剖开了自己的肚子, 将里面的内脏全都拽了出来, 地上红红白白一片分不清肠子和心肝脾。还有些似乎曾经一遍一遍用力地用头去撞墙壁,撞得头骨破裂, 脑浆迸溅, 最后连脑袋都撞得没了形状。
而那些活着的,也大都十分凄惨。一个刀劳鬼将自己的眼珠子扣了出来, 放到嘴里咀嚼,还一边嚼一边痴痴地笑。那个胆小的寻香鬼, 不知如何做的,将全身的皮肤都剥了下来, 所有的肌肉和血管都暴露在空气里,如骷髅一般的脸上一片呆滞。还有那百目鬼,正专心地将自己的手指甲一片一片拔出来, 又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眼珠子一颗一颗抠出来,在地上整整齐齐摆好。
只有零星几个鬼似乎没有那么惨, 其中包括那抢过他令牌的疾行鬼和雪女,但是显然也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这些可怕的自残在颜非醒过来不久之后戛然而止, 那一颗颗混沌的眼珠渐渐清明起来。然后,混杂着惊恐和痛苦的惨叫声便立刻在整个地狱宫中爆发开来。那些鬼捧着自己从自己身上拿下来的那些东西, 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全部陷入了癫狂。
颜非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最后的记忆,是看到师父和“希瓦”缠绵的景象。他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看看自身,似乎毫发无伤?
抬起头,望向那尸山之上的阿伊跶,却发现之前还不可一世的神秘红无常,此时却露出了和之前被他控制的其他诸鬼一样恍惚的神情,跪坐在原地。他的双手抓着满头干枯的发,从眼睛里却流出血来,在那张青紫色的面容上流下诡艳凄绝的痕迹。
他被控制了……
被谁?
是谁救了他们?
颜非和疾行鬼雪女三人面面相觑,却都在对方脸上看到困惑。
此时,阿伊跶忽然发出一声悲鸣,那只带着引魂铃的手举起宝剑,便要朝自己的脖子砍过去。此时颜非却忽然将手里的宝珠扔了过去,准确地打在阿伊跶的手上,另剑从手中掉落。同时他眼中盘桓的那片迷雾也终于一点点消散,放大的瞳孔一点点收缩起来。
阿伊跶大口喘着气,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皮肤上有不少他自己抓出来的血痕,头发也被硬生生地拽下来的了几把。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不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输了。
阿伊跶缓缓抬起头,表情古怪而悚然地瞪着颜非,“你……你是谁……”
“……我叫颜非。”
“颜非……”阿伊跶呢喃着,“你就是我要杀的人……可是我杀不了你……你赢了……”
雪女和疾风鬼都猛然将头转向颜非,惊愕不已。
救了所有人的,竟然是这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寻香鬼。
“你赢了,你可以杀了我。”阿伊跶缓缓站直身体。即使输了,他还是要保留最后的骄傲。
更何况,这次输的,倒也不冤枉。
不杀掉阿伊跶,试炼就不会结束。颜非捡起地上不知哪个死去的鬼留下的宝剑,动作敏捷地爬上那尸骨堆成的小山。阿伊跶一动不动,六只手中所有法器都被他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颜非来到他面前。他感觉得到,从面前这个红无常身上散发出的情绪是一片沉沉的绝望,再也没有一丝求生的欲望。为什么这样强大的红无常,却说是自己打败了他?为什么一点记忆也没有?
颜非举起剑的时候阿伊跶闭上了眼睛,可是只觉得一股凉风从耳畔扫过,预想中属于死亡的虚无并未到来。
睁开眼睛,却见颜非手里拿着一缕他的枯发。寻香鬼对他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我们人类有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跟命一样珍贵。这就算是我取了你的性命了。”
阿伊跶呆住了。
颜非将头发举起,看向四周。他知道那些上仙此时正看着这地狱宫里发生的一切。
“我们已经赢了,可以放我们出去了吗?那边有很多鬼受了重伤。”
片刻后,那地狱宫原本岿然不动的玄铁大门竟然哐啷一声,泻开了一丝缝隙。明亮的光骤然倾泻入这充斥着血腥气味的阴暗空间,恍如救赎一般。
在哀嚎声中,那些尚且能够活动的争先恐后地冲向那道光芒。
颜非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支离破碎的笑声。
“自以为是的东西!我让你杀了我,你听不懂吗!!!”阿伊跶发出一声无比绝望的怒吼,忽然再次发难。六只手臂猛然爆发出那残破身体中剩余的力量,竟一下子就将颜非扑倒在地。四只手控制住他的所有挣扎,其余两只手死死地扼住颜非的脖子。他的力气那么大,颜非很快便脸颊通红,眼睛睁得很大,嘴唇翕张着发不出声音。无法呼吸的痛苦令他周身不断痉挛,却无法脱身。恍惚中听到颈骨被扼得咯咯作响,似乎在他因为窒息而死之前脖子就要被捏断了。
就在此时,一道青色光芒如破空之箭冲入地狱宫中,直逼颜非和阿伊跶的方向。阿伊跶被一股迅猛的力量冲撞开来,身体被一只尖锐的手按着撞进了墙壁之中。那原本坚硬无比的石墙竟以他为中心蔓延出数条裂缝,巨大的冲击另阿伊跶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抓着他的,是一名十分眼熟的青无常。
愆那摩罗?
阿伊跶一张口,咳出一口血来。即便如此,他还是扭曲地笑了。
“怎么是你。”
“他留你一命,你为什么暗算他!”愆那咬牙切齿地问着,他掌心的口张开,狠狠地咬入阿伊跶的皮肉中。
阿伊跶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他若是杀了我,不就好了。”
“这么想死吗?那就自己动手,别当一个懦夫!”愆那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然后用掌心吐出的长舌卷住阿伊跶的喉咙,再次猛地一甩,另那衰败的身体撞击到另外一边的墙上。
那曾经最骄傲强大的红无常,如今却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显然这场试炼开始的时候,阿伊跶并没有这么强的死志。刚才在幻境里发生了什么?明明一直都是阿伊跶的压倒性胜利,怎么却忽然反转了过来?
愆那也顾不上看那软软顺着墙壁滑下来的阿伊跶,迅速冲到颜非身边。此刻颜非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趴在地上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愆那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澄黄的眼睛里尽是担忧。
“你怎么样了?”
“咳咳咳……嗓子……咳咳……不太舒服……”
“他力道太大,可能伤了喉咙。过几天就能恢复了。”愆那将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膀上,自己的手则搂住颜非的腰,踩在斩业剑上将他带了出去。
地狱宫外,许多地仙和青红无常站在不远的地方遥遥望着他们,没有什么人出声。很快便有十几个青红无常冲进去善后,将那还未死的阿伊跶锁起来,简单地收拾一下里面的尸体。
没有人拦住他们,愆那便扶着颜非往外走。直到韩子通喝住了他。
“愆那摩罗,你干预试炼,难道就这么算了?”
愆那脚步微微一顿,“刚才地狱宫门已开,说明试炼已经结束了。你们也承认了颜非完成了任务。现在又想反悔么?”愆那说着,抬头盯着韩子通,眼睛里有着一丝冷意。
刚才颜非举着头发要求开门的时候,韩子通本来是用按照规矩阿伊跶必须死掉才能结束试炼的缘由拒绝开门的,但是孟婆再一次为颜非说话,他才不得不让步。
他不懂一向不参与酆都诸多事宜的孟婆怎么忽然这么爱管闲事?
此时孟婆已经离开了,他便借机发难。只不过愆那确实占理,所以也不太好动他。
就连那不通事理的范章也在旁边帮腔,“韩大人,按照规矩,地狱宫门一开确实试炼就结束了。”
韩子通阴沉地盯着愆那和颜非看了几眼,冷冷地说了句,“既然你一定要这个人类当你的红无常,便随了你这次的心愿。只是来日方长,他这个人类能坚持多久,就是未知数了。”
愆那倒也不示弱,不卑不亢地答道,“多谢大人。”
韩子通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愆那扶着颜非继续穿过无声给他们让出一条路的人群,往无常府的方向走。颜非忽然噗嗤一笑,声音有些干涩,像是感冒了一般。
愆那瞥了他一眼,“现在你还笑得出来?”
颜非抬起头来看向愆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反射着天边淡紫色的霞光,“师父,我终于当上你的红无常了,是不是?”
愆那看着此时灰头土脸却还是执拗无比的颜非,心中又是悲又是喜,也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颜非的头。
“嗯,你是我的红无常。”
第72章 海棠镇 (1)
愆那将颜非带回了自己家, 往二楼走的时候遇见了几个正下楼的青无常, 看到愆那身边的颜非都是一脸惊奇。不过愆那面色不善,他们也没敢多问, 只是走出几步马上就开始窸窸窣窣地八卦起来。
这栋楼里谁都知道愆那和希瓦的往事,数天前听说这一次新的红无常候选里竟混进了一个人类, 而且还是愆那摩罗在人间偷偷收养的徒弟, 众人都道没想到这愆那摩罗平日里看着那么正经,其实最是个闷骚的, 自己给自己悄悄养成了一个红无常, 这岂不是比外边分派来的红无常称心多了?
愆那不理会这些风言风语,兀自带着颜非开门进屋关门。
颜非一直紧绷的精神到此刻一松懈, 忽然之间一股浓重的疲惫感袭来,眼前一黑, 忽然间便倒了下去。愆那一转身看见人不见了,吓了一跳, 低头一看原来在地上呢。想来是刚才和阿伊跶的对抗中精神力消耗过大,到现在支撑不住了,需要一段时间的睡眠来调整休息。
愆那心中微微一疼。刚才阿伊跶将所有人控制在他的幻境中时, 他看着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崩溃,看着颜非面上种种痛苦不堪的神色, 几乎就要忍不住冲进去。看颜非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知道已经离崩溃不远了, 他已经冲到了门前,被几个黑白无常挡住, 连斩业剑都祭了起来,剑拔弩张随时都要动手了。此时却变故突生,颜非竟醒了过来,反倒是阿伊跶崩溃了。
愆那不知道在幻境中都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极为可怕的事。
他将颜非抱起来,轻轻放到自己的床榻上。然后去附近找了一处租赁庆忌的驿馆,让一只庆忌去把柳玉生叫来。
柳玉生给颜非把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之后又将颜非的上衣解开。愆那在旁边咳了一声,“喂,你干什么。”
“检查他有没有外伤啊。”
“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外伤。”
“是么?但是有些内伤可能会表现成淤青,还是检查一下好。”
愆那无法,只好不是滋味地看着柳玉生解开颜非的衣服仔仔细细查看一番。之后柳玉生从袖袋里拿出一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枚丹药,“他身体上没有什么大碍,但是精神耗损严重,这粒九阳丹可以增补他的精气神,修复脑内可能的创伤。只要再好好休息几日应该就会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捏开颜非的嘴,将那丹药喂了进去,又轻轻扶起颜非上神,轻拍他的后背,帮助他将药丸咽下去。
愆那将一杯水递了过去,柳玉生喂颜非喝了几口。见颜非又吞咽的动作,便知道没有什么大碍,愆那这才放下心来。
柳玉生让开后,愆那便过去将自己床上那太过单薄的被单盖在颜非身上,掖好了被角,理了理颜非鬓角的乱发。
“如今青红无常的甄选结束了,你打算怎么办?”愆那抬头看向柳玉生。
柳玉生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愆那的屋子,拿起那桌上用不知什么动物的头骨制成的杯子左看右看,“你说得对,我应该赶快回去了。我打算明天就跟着最后那一批人离开,趁机回人间去。”
“我一直没机会问,颜非的鬼身是怎么找回来的?”
“就是你们那个叫罗辛的朋友。他说他看到颜非的鬼身被你带着沉入湖里,等白无常离开后他便潜入水中将这具身体捞了出来。后来颜非在地狱醒过来后,发现就在罗辛临时落脚之处。他好像正要回青莲地狱。”
没想到竟然是他。
自己当时告诉了他婴蛊和黑梭山的事,让他去黑梭山查探,却没想到这么巧被他撞见。也不知道是该谢他还是该骂他……
愆那站起身来正视着柳玉生,“你帮颜非的恩情,我记下了。”
柳玉生却笑着说,“我是帮他,不算帮你。况且我也早就想来这酆都鬼城看一看,那些我们医者救不活的病人都去了哪里。这几天你们忙着准备甄选的事,我就到处转了转,也算是大开眼界了。”他说完,便一拱手,转身要走。不过在门口又顿了顿,“不过颜非还是要尽量待在人间。地狱这样焦热苦寒,就算他有鬼身护体,也绝不能连续在地狱停留超过人间一个月的时间。如果有什么差池,我还是在襄阳,去那里找我就是。”
……………………………………………………
颜非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酆都笼罩在一片安静的夜色里。他一睁开眼睛,就见到愆那坐在窗棱上发呆,风从敞开的窗细细吹进,带着曼珠沙华的腥甜味道,吹起愆那鬓角的发丝。那深紫色的暮色落在愆那的额头上,另平日冷峻的面容一时温情起来。
这情景熟悉又陌生。小时候他生了病,几天高烧不退,师父也是这样守着他,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夜空发呆。
“师父。”
愆那的脸转向他,那一瞬他的神思尚未收回,表情看上去分外落寞。
“你醒了?”愆那站直身体,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怎么样?”
“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颜非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摸摸头,“我睡了多久?”
“三天。”
“三天?!”颜非瞪大眼睛。
愆那微微一笑,“你与阿伊跶一战受了重伤,伤不在身体而是在精神上。三天能醒已经是奇迹了。”
“那……青无常的甄选也已经结束了?”
“嗯,结束了。你那个叫丹祝的朋友活了下来。”
颜非松了口气,重又扬起笑容来,“师父您怎么知道我想问谁?”
“你那点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
“师父你放心,我跟他真的只是好朋友而已。”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愆那瞪了他一眼,然后又问,”肚子饿么?”
“还好~”话音刚落,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
颜非尴尬地红了脸,愆那却低笑几声,说了句“你等一会儿”,便站起身出门去了。不多时便带着一些地仙们比较喜欢的接近人类的糕点和一捧曼珠沙华回来了,一进屋就将花递给颜非,“给你,你已经三天没有闻香气了。”
虽然知道师父是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但颜非还是笑得眼睛都快找不见了。他接过花,满满地抱在胸前,一脸白痴一般的幸福表情。
愆那都看不下去了,“你傻笑个什么劲儿?”
“师父,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
“……再废话,我就将花扔出去。”这臭小子,得找个机会就要在嘴上占个便宜。
颜非一边用力吸着香气,一边兴奋地问,“师父,我什么时候能上任啊?有没有什么宣誓仪式之类的?”
“明天其他的青红无常会去转轮王的融魂池,献祭命魂去铸剑铸伞。但是你……这一步可以跳过。我明天就带你去领回渡厄伞引魂铃。你还用以前的便是了。”
说起这件事,愆那的表情又凝重起来。他尚且没能查出为何颜非没有命魂,为何在生死簿上也找不到他的名字。
颜非太了解愆那了,看到他的表情变化将就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他于是拿起一朵彼岸花,用那花瓣去搔弄愆那的侧脸,“好啦师父,别瞎担心啦!我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和你一起去捉鬼了!”
“别高兴得太早,你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会有其他的红无常来教给你们法术。”
此时颜非才注意到愆那腰间缠着几圈布条,似乎隐隐有血迹渗出来……他立刻变了脸色,“师父!你怎么受伤了!”
愆那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换绷带了,便只好随意搪塞过去,“无妨,之前去地狱和一些鬼起了冲突而已。”
颜非连忙把花丢到一边,跑过来伸手就要解那绷带,被愆那一把按住了手,“你这臭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为师让你碰了么?”
“师父,让我看一看!”
“小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愆那翻了个白眼,伸手推着颜非的额头,硬生生将他推开了,“别闹了,快点吃东西!天色也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
……………………………………………………
第二天清早,愆那带着颜非去平安阁,领回了希瓦摩罗的渡厄伞和斩业剑。负责登记的那两个地仙看着颜非的表情分外奇怪,但是颜非心情太好了,根本没注意到。
颜非和其他红无常被安排了新的住处,和别的红无常住在一起。不过当天晚上愆那一回屋,却见颜非跟只小狗似的蹲在他门外等着他回来。愆那又气又想笑,“你干什么呢?”
“等您回来啊。您去哪了?”
“我去拜谒了一下孟婆。这一次她帮了我们不小的忙。你等我做什么?有事吗?“
“找您一起吃晚饭啊。以前不都是一起吃的么。”
“……”
于是他被颜非拉着出去,在门口下了个馆子。那些鬼爱吃的造型恶心的食物,颜非现在倒似乎习惯了,撸起串来一点也不含糊。愆那问他今天的训练怎么样了,他说学了几个特别简单的法术,什么夺舍术驭伞术之类的,很多他都已经自学过了,一脸的得意骄傲。愆那可以想象那个训练他的红无常只怕是要被气得吐血了,有一个这么不谦虚的后辈。
吃晚饭,颜非又跟他回了家。磨磨唧唧地在他屋子里东摸摸西看看,东拉西扯一堆就是拖着不想会他自己家。愆那最后有点烦了,“你到底要干嘛,我要睡了!”
“师父我睡你这儿行吗?”
“我这儿怎么睡?只有一张床!”
“我好久没跟您一起睡了!而且那张床那么大。”
“你都多大了!!!”
“师父……”颜非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地从下往上看着他。
愆那嫌弃地在那狗狗眼攻势下纠结了一会儿,终于气得一挥手,“好吧!下不为例!”
然而怎么可能只有一次呢?明明是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
那之后,颜非几乎没怎么回过自己的房间。一到了晚上就推说自己好困好累走不动了,硬生生挨着师父睡下。不过他倒是很老实,连碰都不敢碰愆那一下,只是在愆那睡着后侧过身来,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愆那的侧脸看,深深地嗅着愆那身上的气息,然后做一个让他自己脸红心跳的梦。
如此过了几天后,忽然愆那收到了一个判官令。
在汴梁附近的海棠镇,似有恶鬼出没。
下午他便拿着令牌,到训练红无常的灵思塔去。那时一群红无常正在练习御伞术,一只只鬼抓着红伞在天上乱飞,有些控制不好的简直如风中落叶一般飘来荡去,遥遥还能听到不少惊恐的大叫声。
愆那仰头看着那些新红无常的笨拙动作,心情莫名很好。
颜非虽然嘴上说大话,其实还不是飞得和别人一样乱七八糟的。
看到愆那,颜非赶紧摇摇晃晃地从天空中降落下来,落地本想摆个帅气的姿势,不料重心不稳一个趔趄,风度全无……
“师父!您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愆那举起手中的令牌,”有任务了。”
颜非愣了两秒,问,“我们能回人间了?”
“嗯。”
“能回家了?”
“嗯。”
颜非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一下子冲到愆那怀里。那些已经和颜非混熟了的红无常接连吹起口哨起着哄。
可是愆那的伤口虽然愈合得差不多了,被他一撞还是有点疼,眉头便皱了皱。颜非赶紧松开他,手忙脚乱地去摸他的腹部,”对不起对不起,你不疼吧?”
愆那耐着性子抓住那只乱摸的爪子,瞪了他一眼,“给你两个时辰准备,未时到黄泉路口等我。”
第73章 海棠镇 (2)
每年四月间, 海棠花开的时节, 整个海棠镇便被笼罩子在一片淡淡的胭脂红云中。花色映着素色粉墙青色叠瓦,映着少女们明媚动人的香腮黛眉, 映着桃红柳绿的轻盈春装,是难得一见的风流美景。
每年这个时候, 从汴梁来看花的游人很多, 不乏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阔少。来看花,更是来看美女。而美女最多的地方, 当然是细雨楼。
细雨楼是一间伎馆, 虽然没有汴梁的小甜水巷中那几间那样大,那样华美, 却也自有一股小家碧玉的精致风情。
月乔坐在妆台前,修长白皙的手翻开胭脂膏的盖子, 用毛笔蘸取了细细地染在唇上。她面前那面八角菱花铜镜中微微荡漾着黄昏时分淡紫色的光,另她那精致秀丽的五官愈发添了一丝如梦似幻的光晕。
今晚柳公子要来, 听说还会带着几个汴梁的朋友。她一定要成为这细雨楼里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相貌是很美的。婉约的柳叶眉,水光滟潋的杏眼,微翘的玉鼻, 樱桃般小巧的嘴唇,一张极为符合对美人的想象的面容。她的手指也十分漂亮, 指甲修剪得精细,涂了一层亮丽的寇丹红。她的身形娇小可人, 腰身如弱柳扶风,一双小巧纤直的玉足穿在刺绣精细的鞋中, 却未着袜,白皙足踝在石榴裙下若隐若现,带着一丝丝的诱惑。
这一双脚在跳舞的时候最为漂亮,脚踝上系着银铃铛,随着步伐丁零作响,当年不知另多少恩客看得如痴如醉,连口水都差点流下来。
只是,她现在年岁渐渐大了。这个对于女人分外严苛的世道,到了二十岁就韶华易逝,到二十五岁就已经人老珠黄。哪怕她并未长一条皱纹,哪怕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怕她舞姿惊鸿步伐翩跹,当客人知道她已经二十五岁了,总是露出几分迟疑和嫌弃,还要压低她的身价。
她总感觉自己好像正在一步一步被逼向悬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十岁就被卖入细雨楼,学舞蹈,学唱曲,学诗词歌赋。十六岁时挂牌,一炮而红,就连汴梁的富贵老爷也特意赶来看她跳舞,听她唱曲。那时万人瞩目鲜花着锦之中的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物。
那时的她和其她姐妹看到那些年老色衰的艺妓自甘堕落,竟然放下身段去接那些最下等的客人,而且一天竟然接那么多,都暗自鄙夷嘲笑。她更是告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玉浣说,她若是老成那个样子,宁愿一头撞死,也不要任由那些五大三粗的贩夫走卒糟蹋。
十年时光如大梦一场,转眼间她竟然已经走到了岌岌可危的年纪。那些曾经爱她如痴如醉的官人老爷们的首选不再是她,而是那个新挂牌的比她小六岁的碧诺。若是碧诺没有空或是来了月事,才会点到她。就算是那两个曾经发誓要赎她出去的大官人现在也绝口不提此事,给她花钱也越来越小气。有时候即便是她不那么喜欢的客人要求与她同房,她竟也答应了,因为她作为头牌虽然表面上赚得很多,但花销也不少,她已经拒绝不起了。
时光,对美人最恶毒的诅咒。
好在她还有柳公子。
柳公子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从未与她同房,每一次来只是看她跳舞,听她唱歌。他是真的欣赏她,把她当成一件绝美的宝贝。他为她写诗,为她作画,同她聊心事和烦恼。他虽然没有那么有钱,也还未入第,但相貌清俊,带着一股子痴狂劲,令她那颗早已在情爱欲|海中锤炼得岿然不动的心,也一点点沦陷沉醉了。
只要看到他,她心里就好像被太阳照亮了一样。她喜欢听他说话,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也喜欢听他吟诗,尽管有时候听不太懂,但是他抒发的感情她是懂得。她喜欢看他因为自己唱的曲子而悲泣,也喜欢看他观赏自己跳舞时,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的傻样。
她觉得他也是喜欢自己的。他从来不曾看过别的姑娘,甚至就连看见碧诺也没有太大反应。他依然只来找自己,尽管次数并不是特别频繁。
有了柳公子,就算其他那些恩客全都变了心,去找碧诺了,她也不在乎。
她愿意只为他一人舞,只为他一人歌。
玉浣劝过她许多次。她们这样的年纪,应该尽快找个人将自己赎出去,实在不应该再跟这些穷书生浪费时光。古往今来那么多青楼女子被情郎抛弃的先例,她怎么还这么傻。月乔当然也知道玉浣话里的道理,但很多时候就算听了再多故事,真的发生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一样的结果。
她没办法拒绝见他,也没办法不在与别人欢好时假装对方是他,她早已不知不觉迷上他了。
她相信以他的才学,定然能够金榜题名,冲上青云。她愿意等他。
所以今晚,她一定不要让他失望,要在那些很可能能够帮助他的朋友们面前绽放自己最美的舞姿。
她将那支翠玉步摇插在乌黑的发髻上,对着镜中的自己娇媚一笑。
可是就在眨眼的片刻中,她隐约感觉镜子里的自己不大对劲。
刚才自己扎眼的时候,镜子里的自己好像眨得……稍微慢了点?
她愣了一下,又眨了两下眼睛,似乎还是有那种微妙的延迟。
这是……正常的吗?是不是自己这两天睡得不好看错了?
她决定不去理会这些小事,将玉镯戴在手腕上,便站起身推门出去了。
夜色降临,而花街柳巷中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她穿着艳丽华美的长裙,弯着艳若桃李的唇,盈盈登上舞台。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台下的柳公子。他身边那几个公子显然家室不错,穿衣打扮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以她多年看人的经验,应该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但即便如此,柳公子身上那一分诗书气的痴狂,却仍然是出类拔萃。
一见她登台,柳公子立刻露出了那种眼睛一亮的快乐表情,站起来用力鼓掌,还被旁边的几个朋友笑话了一顿。
水袖如虹,划过长空。细雨楼那微微氤氲的光线,全都被她搅动起来。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众人都震撼于她的美艳身姿。几面铜镜高高挂在舞台四方,将灯光几番折射,统统落在她的身上,令她头上那些金翠制成的珠钗步摇闪闪发亮,整个人仿若化作吉祥天女。
一舞毕,掌声雷动。
她盈盈下拜,眼波徜徉在柳公子身上。只见那几个世家公子争相起身喝彩,其中一人提议,众人为她的舞蹈赋诗,谁的诗最好,便能成为她今晚的入幕之宾。她知道柳公子一定会赢,于是欣然应允。
她对于诗词只是略懂,但也依稀能感受到孰优孰略。一炷香的时间,几个公子轮番将自己的诗写在纸上,然后依次大声念出。她一一听来,只是笑,却不说话。
只有到了柳公子处,一首七言绝句,写得艳而不俗,仙气凌云。他一读出来,众人便知是胜了。
正当她笑着想要走到柳公子身边时,忽然一道清婉的女声轻轻吟诵道,“细雨海棠盛,佳人红袖深。莲足点碧露,鹤颈引清芬。孤芳人不识,华年空余恨。谁道飞燕后,不见掌中身?”
乐乔一怔,却见是碧诺倚靠在二楼轻轻吟诵着。她依然如以往那样穿着水绿色的纱裙,精细但十分素雅的妆面,如清水出芙蓉,在这充斥着灼目色彩的细雨楼中分外抢眼。
她这一出现,立刻就抢走了乐乔身上一半的风华。
不过未到双十的年纪,却有种天然的冰雪般的气质,令人产生某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敬慕。
乐乔看到柳公子望向碧诺时那欣赏的眼神,便觉得心中一窒。一种厄运降临的预感令她头昏脑涨,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从未这么恨过另一个女子。从前,她才是那个被万千人嫉妒的对象。
她不愿看柳公子与碧诺殷切对话的场面,于是她微微抬起头,睁大眼睛让自己眼眶里盘旋的一丝泪花不要给人看见。却在此时,她无意中瞥到,那悬挂在她右上方的铜镜中映出的她的面容,似乎不太对劲。
为什么镜子里的自己好像看起来老了许多似的?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但镜子里的她还是那样。眼皮有些下垂,原来漂亮精致的杏眼变成了三角眼,眼袋变得那么大连妆容都遮盖不住,脸也仿佛松弛了一般,不见了光华圆润的线条。
她感觉好像有一柄锤子狠狠砸了一下她的脑袋,面上露出惊恐的表情,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她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在她身边照顾的不是她的侍女,而是碧诺。
她那饱满白皙如剥了皮的鸡蛋般莹润的脸颊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泪痕,漂亮的凤眼犹有一丝红肿。
乐乔猛然想起自己之前看见了什么,她一把推开碧诺,几乎是步履蹒跚地冲到铜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
奇怪,明明还是之前那张明媚动人的红颜。她有些不确定一样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皮,仍然是紧致而富有弹性的。
“小乔姐姐,你怎么了?你之前忽然就昏倒了,我已经让紫鸢去请大夫了。”
碧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转过头来,便见那少女已经站在她身后,一脸担心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没有去陪柳公子?”乐乔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一股疏离。
碧诺似乎被她冷淡带刺的语气刺了一下,有些难过似的低下头,“我知道姐姐喜欢他,我不会抢他的。”
“抢?哼,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想抢就抢得走?”乐乔明丽的眼睛中射出熊熊怒火,握成拳的手心被尖锐的指甲刺破,她却也感觉不到疼。
碧诺愣愣地望着她,然后垂下眼睛说,“姐姐,姓柳的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看姐姐,不过是像在欣赏一朵花,他根本不爱你。只要他看到更新奇的花,马上就会移情的。姐姐你千万不要陷得太深啊!”
这一番话说得分外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哀求。但是停在乐乔耳朵里,却只剩下浓浓的讽刺和挖苦。她一抬手,狠狠地扇了碧诺一巴掌。
碧诺的脸猛然偏到一边,脸颊上甚至被乐乔的指甲划出一道细细的痕迹。但是她却一点都不在乎似的,只是用有些心伤的眼神望着乐乔。
乐乔没想到会弄伤她的脸,一时也惊住了。她连忙起身从箱柜里翻出药膏,用指头挑出一点,尴尬地看了碧诺一眼,终究还是沉默着把药膏抹在碧诺的脸颊上。对于她们这些风尘女子来说,脸就是她们的身家性命,是一点点瑕疵都不能有的。
清清凉凉的触感在脸颊上蔓延,带着一丝久违的温柔。碧诺忽然一把抓住了乐乔的手腕。
乐乔一惊,想要缩回手,一时却没有挣动。
碧诺那多情的眼神,她又岂会不认识。那眼神,比那些曾经为她一掷千金的富少还要深沉。
但毕竟碧诺的力气小,她猛然一挣,终于还是挣开了。
尴尬的沉默在她们头上摇晃的珠翠间弥漫开来。
“姐姐,你为什么不再喜欢我了?”碧诺的凤目中又氤氲上了一层水汽,似有千万委屈一般,“我们以前在一起,多好啊。”
“住口!我从未与你一起过!你我都是女子,怎么可能在一起!”
“姐姐,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你那时候那么温柔,对我那么好,保护我,照顾我,教给我一切甚至是那方面的事。我的第一次都是你的,我们日日一同起卧。如果这不是在一起是什么?”
露骨的话另乐乔红了脸。她不明白碧诺平日在外面清冷淡漠,口中出来的都是高雅的诗词歌赋,怎么一到她面前就这么……粗俗。
“那是因为你刚刚被卖进来,怕得厉害,又吃尽了苦头。我看你可怜,所以照顾你。他们要训练你,我舍不得那些臭男人欺负你,所以才和妈妈保证教会你一切……没有别的了!”
可是这一番话并不能说服碧诺。碧诺仍然记得自己十六岁被卖进来的时候有多么害怕。不像那些从小养在楼里的,她一进来没多久就要被逼着挂牌。她试图逃跑,被抓了回来,按在地上一顿毒打,还要被绑起来挂在房梁上,在开门迎客前都要挂在那里。
那时候她第一次看见乐乔从二楼和其她几位姑娘一起走下来。乐乔似乎才刚起不久,挽着懒懒的倭堕髻,斜插一支蓝珐琅步摇,宽大的衣领难掩白皙修长如天鹅般的脖颈,那优雅从容的姿态和笑容,简直如同壁画上飞天的仙女。
碧诺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乐乔走到碧诺旁边,那拿着鞭子守在旁边的龟公立刻笑得眼睛都要找不到了,点头哈腰的问早。乐乔说,“你们总是这样,这样一个漂亮孩子,你们想要把她吓成傻子么?你告诉妈妈,如果她想要一个真正能给她赚大钱的美人而不是一个只会躺下来接客的普通雏妓,就把她交给我调教三年。三年后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就这样,碧诺到了乐乔身边。
乐乔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就算生气的时候也不会大喊大叫,更不会支使她干活。乐乔教她看书写字,教她唱歌跳舞。后来发现她在吟诗作对方面比自己有天分后,乐乔就给她找了一名老师。她觉得乐乔高贵优雅得就像是皇宫里的皇后,美丽得就如同曹植笔下的洛神。乐乔常常跳舞给她看,看得她如痴如醉,如在梦中。
她十八岁那年妈妈听说乐乔竟然还没有教她房事,气得要马上给她挂牌,随便让几个龟公来“调教”她。无奈下,乐乔只好保证一年内让她精通此道。那第一夜中,她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看乐乔披着松散的红衣,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妩媚的眉目间春情流转,尽是温情脉脉。
“别怕,这事是世上最快乐的,等你尝过,就忘不了了。”乐乔轻轻趴在她身上,在她耳边低声说。
那一夜,也确实是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夜。乐乔那娴熟而精妙的技巧,令她几乎疯狂。
那一夜之后,她们两个人中间似乎又多了一层亲密,多了一层爱意。乐乔在她面前会现出不在别人面前现出的种种情态。给她化妆的时候在她脸上画两个大红圆点,然后被她追着满屋乱跑;会在她弹曲弹错的时候弹她的额头再亲一亲;会在她嗓子疼的时候亲自给她熬制雪梨汤。晚上,当乐乔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时而相拥而眠,时而再次体会那种禁忌的快乐。碧诺有种错觉,觉得她们已经是一对相爱的夫妻了。
所以她开始嫉妒那些碰过乐乔的客人,嫉妒得几乎要发狂。听着房间内乐乔偶尔传出的婉转轻吟,她硬生生撕碎了手中的帕子。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坏的?似乎是在她挂牌之后,又似乎是在那个姓柳的男人出现之后。
乐乔对她越来越冷淡,甚至眼中出现了敌意。她那么难过,却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留住乐乔。
她从未想过,可能对乐乔来说那段荒唐,真的只是荒唐而已。女子与女子相恋,就算是对于她们这些男人的玩物来说,也太惊世骇俗。
“姐姐,你不相信我,却要去相信那个薄情的柳公子。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碧诺含泪说完这句话,便离去了。
后来,碧诺的话果然应验。那柳公子似乎倾心于碧诺的才学,不再来看她跳舞了。
乐乔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坍塌。
更加可怕的是,她觉得她的镜子不太对劲。每天晚上她出现在铜镜中的脸正在用比正常来说三倍不止的速度衰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眼角布满皱纹,看到颧骨的肉垂下来,嘴角也长出细纹,牙齿发黄掉落,曾经明眸善睐的眼睛变得浑浊愚钝,光洁的额头也越来越凹凸不平,那一头浓密乌发也变得干枯稀疏,夹杂着许多白发。
可是一到第二天早上,镜中的她又如常了。
她以为是她的镜子有什么问题,可是到了晚上,所有的镜子映出的她,都是那衰老腐朽的可怕样子。她担惊受怕,一到了晚上就用布将所有反光的地方都蒙住。伺候她的紫鸢私下里和别人说,她的脑子出了问题,大概是疯了。
仿佛是雪上加霜一般,一天早上,她发现她的眼角真的出现了几条皱纹。一开始她不相信,以为是镜子的问题,可是当他用手去摸,却能明显地感觉到皮肤比以往粗糙了些,也松弛了些。
那镜中的人呆呆地看着自己,眼神中不知为何,似乎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邪恶。
乐乔猛地将梳妆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她不再照镜子,就算是早上也不再照了。
然后,某一天,一名客人凑近了看她后,却忽然吵着要换人。说她脸上全是褶子,倒胃口。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那客人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听着老|鸨一遍遍地安抚,听着自己最后的那一点骄傲碎在地上的声音。
两天后,她被要求搬出了她居住了十年的暖芍阁。
没有了侍女,住在比原来狭窄一倍的简陋屋子里,她晚上开始睡不好。她总感觉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会有什么东西敲她的床板将她叫醒。可是醒了以后又什么声息都没有。她僵在床上不敢动弹,快要睡着的时候又会感觉到床板一阵震动。她忍无可忍,低头去看床下,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黑色。她不敢去想阴影里可能藏着什么,只好把头埋在被子里继续躺着。
黑夜里,她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仿佛每一件家具都有生命,都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做一些人类理解不了的事情,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些曾经的朋友都不再同她说话,她也不再有挑选客人的特权。她的柳公子也似乎早已把她忘了,眼睛里只剩下一个碧诺。
而碧诺,这个她最恨的人,却是唯一还来找她的人。她见她沦落到这步田地,竟然还假惺惺地落下几滴眼泪。她给她送来的那些珍珠玉器偷偷塞给她的钱,她全都扔了出去。她觉得自己就算再落魄,也总还有最后一点尊严。
可笑她每天晚上都要承受那么多粗鄙的恩客,却还抓着那一点可笑的尊严。
一日日的生活变成了醒不过来的地狱。由于不再照镜子,她愈发的不修边幅,神情也恍恍惚惚。她想着,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她在房梁上挂了一条腰带,自己找来一张木凳子,爬了上去。
她将头伸入那死亡的圈套中时,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笑声。
一种尖细的,不像人声的笑声。
她吓了一跳,猛地转头问道,“谁?!”
满室寂静。
可是当她再一次把头伸向腰带时,又是一声短促的笑声。
这一次,她听出了,那笑声来自桌上那面被她盖起来的镜子。
她感觉心跳加速,脚也有些发软。
她迟疑着爬下木凳,走到那铜镜面前。她不敢想此时此刻的镜子里面,映出的是什么。
颤抖的手接近那块布,猛地掀开。
她愣住了。
镜子中映出的是她的脸。
却又不是她的脸。
那是她可能有的,最好看的样子。吹弹可破的皮肤,丰润饱满的轮廓,精致细腻的双眼皮,莹润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丹唇。那是一张属于绝色佳人的脸,一张不论男女见了都难以忘怀的脸。
就算是她十八岁的时候,也没有美成过这个样子。
她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手紧紧抓着那面镜子。她想要这样的脸,她多希望这就是自己的脸!
她不要变老!不要变老!老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只要能貌美如花,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仿佛是被蛊惑般,她将那镜子拿得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最后用力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片刻后,她轻轻将镜子拿开。
镜中仍然是那个令人窒息的美人。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光润如玉,细腻如珠。
她用颤抖的手将铜镜摆回原位,眼睛深处,却闪过一簇空洞而古怪的光。
她拿出了已经蒙了尘的妆奁,打开胭脂玫瑰膏的盖子,然后又合上了。她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换了一身干净素雅的长裙,便打开了门,走向细雨楼的大堂。
……………………………………………………
半个月后,一名青衣道人和一名红衣青年牵着马,缓步走在海棠镇这条即便入了夜也还是声色犬马光怪陆离的长街上。海棠花的香气淡淡弥漫在空气里,叫人闻之欲醉。
“快走快走!细雨楼花魁要跳舞了!”
一群衣着富贵的男人呜泱呜泱地从身旁跑过,撞了檀阳子一下。檀阳子皱皱眉,用拂尘掸了掸自己的衣服。
颜非好奇地指着远处那灯火通明的花楼,说,“他们跟我们去的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檀阳子嗯了一声。
颜非看了看檀阳子,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表情。
檀阳子瞪他一眼,“想说什么就快说!”
“师父……你这一身出家人打扮,人家让不让你进啊?会不会有损道门清誉啊?”
檀阳子淡然道,“从我们打听到的情况来看,他们应该巴不得有个会驱鬼的道人来帮他们一把。”
颜非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小跑几步到了檀阳子身边,低声说了句,“师父你放心,我绝不会让那些莺莺燕燕吃你豆腐的!”
檀阳子一拂尘打在颜非脑门上,“没大没小!”
第74章 海棠镇 (3)
细雨楼是这条胭脂巷中灯火最为辉煌夺目的建筑, 花花绿绿的彩灯汇成一条蜿蜒悠长的光河, 沿着回廊幽幽流转。檀阳子和颜非混在人潮中踏入那扇春光旖旎的大门。
只是才一进门,檀阳子便用袖子掩了掩鼻子。他问道一股水果腐败般的酸臭气味, 混在浓浓的脂粉香气中,若不是他五感超出人类只怕也难以分辨。
颜非看他面上现出嫌恶之色, 便问, “闻到什么了?”
“不好说。”
细雨楼一楼的大堂中齐整地摆了数个大席位,围绕着星星点点的小席位, 四周包围着不少用屏风隔出的包厢, 此刻全都呜呜泱泱坐满了,甚至有人没有座位, 只好站在大门前的一片空地上。二楼围绕着一圈栏杆设有不少雅座,也都是人满为患, 不少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挤在栏杆边伸着脖子往下望,几乎要掉下来。
所有这些男人的目光全都盯着大堂中央的戏台。而此时那戏台上垂着片片轻纱, 摆着许多盖着石板的水缸,却是空无一人。
每一桌也有些浓妆艳抹的陪客姑娘,只是檀阳子注意到, 时不常能看到几个姑娘都用一条丝巾掩住半张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而且偶然间一两个戴面纱的姑娘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 那股子烂水果般的酸臭气味也会更加浓烈。
来之前他和颜非在镇子上打听过,说是细雨楼有位绝色美人一舞倾城, 很多汴梁富商阔少慕名前来。但是楼中却似乎有很多姑娘生病了不能接客,以至于不少客人败兴而归, 还听说老板娘有在白天悄悄找大夫进去,可是没多一会儿就听那大夫尖叫着冲了出来,说楼里有鬼。
还有住在细雨楼附近的人告诉他们,一到了四更后,这楼里就常常能听到呜咽啜泣声,甚至还有惨叫声,听得人汗毛直竖。细雨楼闹鬼的传言不胫而走,但是已到了晚上,赶来看花魁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檀阳子一进来,就听到不少嘲笑之声,大都是说一个出家人还跑到这样的烟花之地来。更有甚者看到他身后姿容华美不逊于楼中美女的颜非口出戏言轻佻下流,甚至还伸手去拉颜非。檀阳子心中生怒,随手捡起桌上一粒花生壳,指尖施力,便听到那刚才还口无遮拦地冲颜非吹口哨的人哎呦一声,嘴便被打肿了。
“你干什么啊你!”有人拍桌子怒道。
檀阳子也不说话,只是略略侧头瞪了那几个纨绔子弟一眼。他那股犀利冰冷的气势立刻就吓得那几个人蔫了下去。
颜非在身后噗嗤一笑,“师父,你不是一直教导我少惹是生非的吗。我还没生气呢,你怎么比我还沉不住气。”
檀阳子哼了一声,“既如此,下次我不管了。”
颜非赶紧拉拉檀阳子的衣袖,软下声音求道,“别生气嘛。”
见也没有什么可以落座的地方,两人便巡了处靠近舞台侧面,视野不太好但是人比较少的空处站好。颜非低声道,“这楼里的姑娘怎么这么少,你看有好多桌都没有任何姑娘作陪。而且进来的时候也没有人招呼。”
“大概是像外面传的,’生病’了。”
檀阳子略略抬头,便见最上面两层的光线阴暗,大多数的房间都熄着灯,偶尔晃过去一两个鬼魅般安静的人影。
大堂里的纸醉金迷沸反盈天和三楼四楼的寂静形成了鲜明而诡异的对比,令人不禁好奇那黑暗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忽然灯光微暗,只剩下戏台上,悬挂在高处的数个铜镜将所有的光芒折射到舞台中间。舞乐奏起,瑟瑟鼓声中,忽闻一阵清脆旷然的响声,合着那鼓乐之声分外悦耳和谐。只见一名身着紫霞霓裳、水袖遮面的女子踩着一双精美的木屐,踏着鼓点、踩着那些青石板,行至舞台中央。
原本喧嚣的大堂倏忽间寂静下来,只能听到那澎湃辉煌的乐声和木屐的响声相互映衬,回环不止。伴随着乐声,女子柔中带刚的细腰带动曼妙挺翘的腰臀抖动起来,水袖飞扬间偶尔露出一截莲藕般白嫩的玉臂,是最极致的挑逗。然而不论如何跳,她的水袖始终有一片挡着自己的面容,只露出一双顾盼神飞的美丽杏眼,含着三分秋水,三分春光。
响屐舞,西施当年一舞倾国,便是这一支。
忽然间,乐声攀上第一个高潮,随着一阵快速而有致的木屐踢踏,忽然间那挡着脸的水锈如长虹般绽开,露出一张惊人美丽的容颜。那是一张竟能将妖艳与纯情柔和在一起的脸,一张另人无法拒绝的脸。
说是绝代佳人也不为过。
然而颜非却发觉到,其实那张脸本身虽然确实美丽,却绝不应该有这种勾魂摄魄的效果。另周围那些男人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的,是她身上的另一种东西。
那种东西他也学着用过,那是一种迷惑人心的魅气。
只不过他用的不过是红无常惯常使用的那种魅术,旨在另对方对自己放松戒备并产生好感。可是这个女人身上的魅气,却浓烈到呛人的地步。
他转头看了看师父,却见檀阳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那舞台上曼妙的身影。
还好师父没有被她迷住……
大概是因为师父只喜欢男人?
颜非偷偷笑了笑,却被檀阳子看到了。
“你傻笑什么呢?怎么?堂堂红无常也被迷住了?”
颜非赶紧收了笑容,“没有,我觉得还是师父比较好看。”
“你这油腔滑调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学来的?”檀阳子分外嫌弃一般看了他一眼。
那舞台上的美女不停旋转着,仿佛成了一个华丽的漩涡,将所有人的神智都吸引了过去。颜非看着他附近的几个男人,已经渐渐露出了某种近乎于痴呆的表情,口水从嘴角流出都不知道。所有男人都默不作声,瞪着眼睛,伸长了脖子,冲向那舞台的方向,好像是头被舞台吸了过去。这种场面,用诡异已经不足以形容了。
颜非拉了拉师父的袖子,“师父,你看那些人。”
檀阳子点点头道,“她一上来,那种臭味就更浓烈了。我想,鬼应该就是在她身上。只是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鬼。”
“擅长魅术的,该不会也是个寻香鬼?”
“不,寻香鬼身上都是香的,怎么会有这种臭味。而且就算是寻香鬼,也没有这么强的魅气。”檀阳子看了看舞台侧面的楼梯,对颜非说,“我们上楼去。”
他们小心翼翼地行动,尽量不碰到那些好像丢了魂一般一动不动的男人。
在楼梯上,颜非说,“之前那几个女人说他们的男人去见了花魁就跟丢了魂一样,每天都要去看,连货也不好好送了,弄点银子全都花在那个根本就不会看他们一眼的女人身上。你说,会不会是他们中了某种邪术?”
“嗯,那个每天都来的富商短短一个月瘦成那种骷髅一样的样子,只怕也与此有关。”
二楼热闹的也就只有围着栏杆的那一圈包厢,往里延伸的走廊间也是光线昏暗,纸门之后偶然有一两盏灯光,偶尔映出一些佝偻着不知在做什么的沉寂身影。
再往上,到了第三层,几乎就听不到任何声息了。栏杆上蒙了一层尘埃,那悬挂着橘红色灯笼的走廊里只有凉飕飕的风穿行着,偶然间摇晃那些明明灭灭的纸灯笼。
颜非跟着师父往走廊深处走去。
透过纸门上映出的剪影,依稀能分辨出一些人形……只是,似乎都不太对劲。
从一扇纸门后,传出窸窸窣窣的絮叨声,似乎有人在用极快的语速念叨着什么。那人弓着腰驼着背缩成一团,只是那大概是背脊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又许多不自然的凸起,好像长满了包一样,而且时不时还抖动几下。
另一扇纸门后,一个大约是女子的人形站着,大约是在练舞,不断挥舞着手臂。可是挥舞之间,却忽然有另一只小手从她的腹部伸出来。她好像分外惊惶一样把那只手按了回去。
还有一扇纸门后,传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檀阳子和颜非在那扇门前停了停,颜非伸手敲了敲门。
哭声戛然而止。
颜非问,“需要帮忙吗?”
里面悄无声息,似乎是不愿意回答他。
颜非又敲了几下。
“不要敲了,没人会给你们开门的。”
说话的女声轻柔温婉,是一种令人十分舒服的声音。
檀阳子和颜非转过头来,看到从走廊尽头,缓步走来一名水着水绿长裙的女子。她的面上和很多其他的姑娘一样,蒙了一条纱巾,但是露出来一双清澈妩媚中暗含一丝锋芒的凤眼。
光是看这双眼睛,便会觉得她定然是个美人。
檀阳子微微欠身道,“鄙号檀阳子,从东面来。”
绿衣女子在他们二人面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檀阳子闻到她身上也有那种淡淡的腐臭味。
“道长怎么会来这等烟花之地?观道长形貌,不像是那些花和尚假道士之流。”她说着,眼睛又看向颜非,微微惊讶于这年轻人的秀美面容。
檀阳子道,“贫道擅长驱鬼,这里鬼气甚浓。”
绿衣女子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声道,“道长可愿移步寒舍,奴家有事请教。”
檀阳子随着她穿过幽深阴暗的走廊。偶然间从那些黑暗的房间里传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有些像是什么皮肉被撕扯的声音,也有些像东西被敲碎的声音,除此之外,听不到任何其他人声,气氛有几分幽密恐怖。
“你们这花楼可真奇怪,难道所有人来都只是看花魁跳舞的么?”颜非故作轻松地问道。
绿衣女子微微侧头说道,“现在确实是如此了。就算没有我们,只要有小乔姐姐在,便够了。”
“其他姑娘呢?都离开了吗?”
绿衣女子轻轻嘘了一声,“小声点,这里到了晚上是不可以喧哗的。”
颜非只好闭嘴,不过他刚才故意大声说话,果真看到有几扇门被微微推开了一些。一股子酸臭味飘散出来,令他有些略略的恶心。
那是什么怪味道?
如果连他都能闻见,想必师父更是难以忍受。果然,听到檀阳子低声咳了两下。
绿衣女子推开了走廊尽头一间挂着“归浣”小匾的房间。屋里点了浓浓的熏香,但还是能嗅得到那种微妙的臭味。
除此之外,倒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素雅的绣房。而且看起来十分宽敞,倒像是头牌花魁的房间。
不过包括镜子在内,所有会反光的东西都被布盖住了,不知是为什么。
绿衣女子请他们坐下,娴熟地斟了两杯茶,双手递给他们。檀阳子也双手接过,放在面前。
绿衣女子微微一福身,道,“若道长真能驱鬼,还请道长救救我们!也救救乔姐姐!大恩大德奴家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檀阳子起身,还礼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不请自来,自当竭尽所能。”
绿衣女子再抬起头来,一双凤目中已经蓄满了泪光,“奴家名唤碧诺,也曾是这细雨楼的花魁。”
颜非看着她美丽的双眼,点头道,“嗯,能看出来。只是现在怎么成了那位叫乐乔的花魁呢?”
绿衣女子犹豫了片刻,似乎横下了心一般,缓缓揭开了遮脸的面纱。
颜非和檀阳子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她的脸,从鼻子以下开始溃烂,连嘴在哪里都难以分辨。从模糊粘腻的皮肉之间,长出了许多大约有半个拇指那么大的、有着半透明的粘膜外壳的、卵一样的东西,在时不时地颤动着。
第75章 海棠镇 (4)
看到原本的一张如花面容竟然烂成这种令人作呕的样子, 怪不得之前请来的医生都会被吓跑。
颜非道,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被传染了什么瘟疫?”
碧诺鼻子下那一团模糊的血肉中拉出一条裂口,还有不少黏糊糊的血丝粘连着, 形貌甚为可怖,“大约是半个月之前开始的。一开始只是长出了一两个小脓包, 还以为是酒刺、面疮这样的东西, 也没有在意。只是楼里很多姐妹都开始长,大家都忙着调制玫瑰膏一类的东西来敷脸。可是几天过去了, 那些脓包没有消下去的迹象, 反而似乎还变大了些似的,铅粉也盖不住了。”
她还记得那天自己对镜理妆, 看到鼻子旁边那颗红彤彤冒着白尖的痘,心中十分烦躁。她莹白的皮肤一向保养得当, 怎么会长出这些东西?她于是伸出两根指头,用干净而修剪得宜的指甲掐在那脓包的左右两边, 向着中间轻轻一挤。
噗的一声,一股白而粘腻的东西爆发出来。
奇怪的是,明明看上去只是那么小的一颗痘, 那里面的脓却怎么也挤不干净,一直在一股一股地冒出来。她心中开始不安, 用手帕拭去堆在那小破口附近的脓血,却仍然控制不住自己一般继续去挤。看着那一股股白色的东西不停被她从皮肤里挤出来, 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脓包周围的皮肤已经被她的指甲掐得发紫,她却还是停不下来。
终于, 最后一点点固体一般的脓根也被拔了出来,在她那原本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微微红肿的开口。
她松了口气,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对自己的脸做了多么野蛮的事。她赶忙拿出愈合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口上,用一小块纱布盖住,然后通知鸨母今天不能见客了。
原本以为在药膏的镇静愈合效力下,第二天红肿应该就能消下去了。可是没想到第二天起了床,解下纱布的瞬间,她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那原本针尖大小的开口,现在已经变成了小指指甲盖大小,边缘红肿,洞里通红的血肉清晰可辨,还不停的有红中带黄的脓血溢出来。更可怕的是,伤口附近密密麻麻长了十好几个泛着白尖的脓痘,几乎像是被烫出了水泡一般,又疼又痒。
是疱疹吗?
可是从那伤口蔓延出来很多血丝一般的纹路,看起来竟像是感染了一般。
她慌忙用纱巾遮住面容,去找乐乔求救。可是不论她怎么敲门,乐乔都不理会她。
自从几天前乐乔忽然容光焕发风姿夺目地出现在大堂中,将一众男人迷得五迷三道之后,便重新搬回了暖芍阁,夺回了自己曾经的地位。可是乐乔也再也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除了到大堂中表演舞蹈,偶尔选中一两个幸运的男人,她不同任何姐妹往来,偶然间撞上的眼神,也另碧诺心中暗暗生寒。
那是一种陌生的,空洞到妖异的眼神。
见乐乔不开门,她只好低着头避着人,去找鸨母求救。鸨母一看也是大惊失色,但又不愿意外人知道当家花魁之一的容貌受损,于是只是将她的症状说给了镇上最好的大夫听。大夫开了药,内服外敷都有。鸨母让几个小丫头每天按时熬药,督促她换药,指望着能尽快痊愈。
只是没想到,其他姑娘脸上也接二连三长出了脓包,甚至比她更为严重,原本粉雕玉琢的脸蛋现在已经红肿一片,难以见人。有些女孩子手痒挤破了,也和碧诺一般开始溃烂,甚至恶化得比她还要快速,开始往身上蔓延。那些腐肉很快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酸臭味道,令人难以忍受。
很快,有几个恶化的最严重的姑娘,身上开始发生进一步的变形。有一名唤蕊朱的姑娘,某天忽然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几个护院破门而入后,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慌忙又退了出去。只见蕊朱衣衫半褪,可是原本应该露出的白皙年轻的身体,却生满了一层一层簇拥在一起的脓疮,伤口间冒出了许多虫卵一般的东西,其中一些卵似乎已经破了,一种血红色的形貌很像蜘蛛的小虫在烂肉上爬来爬去。而最古怪的,是在她的腹部,那些腐肉增生长成了一只极细而扭曲的小手。
鸨母看到这一幕,也尖叫一声吓跑了。她命人将蕊朱的房门钉起来,派人去找大夫来楼里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病,可是那大夫看见蕊朱的时候,据说她已经不成人形,就算是噩梦里的恶鬼也没有那样可怕的模样。大夫被吓跑了,一连请来的数个大夫都被吓跑了。
在乐乔最落魄的那段日子里,蕊朱大概是最喜欢落井下石的一个。她自恃年轻貌美,暗地里骂乐乔老妖婆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乐乔被赶出暖芍阁的那些日子,她曾当着乐乔的面问,一个晚上伺候那么多男人,舒不舒服这样的恶毒话语。
当这可怕的瘟疫在楼中蔓延,所有人都在那股烂水果般的酸臭味道中慢慢腐烂的时候,只有乐乔,越来越娇艳,越来越动人。她仿佛是一朵可以吸食美貌和生命的毒花,舒展着最艳丽而致命的霓裳羽衣,迷惑着所有男人。
只是那些男人似乎也在迅速变得消瘦苍白,很多原本大腹便便的富商来了半月后,竟然瘦的皮包骨头一般,而且那种着迷到不顾一切的样子,当真有些吓人。
还有一些男人,被乐乔邀请到她房中后,就再也没出来。那些男人多是外地富商,虽然失踪了,一时半会儿倒也还未惊动官府。
听着碧诺娓娓道来这一切,颜非奇怪地问,“既然知道有可能传染,你们为什么不逃走?”
碧诺苦笑道,“逃?逃到哪里去?世人都道我们这些娼|门女子不知廉耻,可是当初把我们卖进来的是谁?我们什么也不会,只会讨男人欢心,就算我们想要去赚些生计,又有谁会雇佣女人?男人们说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不应该在外面抛头露面,说我们这些玩物吃不了苦,做不好事,脑子蠢笨。就算妈妈放我们离开,我们这些女人又能去哪里?又要如何活下去?倒不如……死了干净!”
已经陷入泥沼中,再难洗刷干净了。
檀阳子此时却说,“恐怕不止如此吧。从半个月前起,你可曾踏出过这细雨楼半步?”
碧诺细致地将面纱裹回脸上,听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下,细细回想了一番,半晌,有些迟疑地摇摇头,“似乎,没有出去过了。”
“你知道的其他姑娘,有出去过么?哪怕只是出去买些胭脂、头油这一类小物件的。”
碧诺仔细思索,又摇了摇头,“似乎也没有。”
“那就是了。”檀阳子的面容有些沉重,“因为它不想你们离开。你们这个楼,只怕已经被它同化了。”
颜非问,“师父,你知道这是什么鬼?”
“还不能完全确定。”檀阳子对碧诺说道,“姑娘可否借这间房与我暂用。”
“道长请。”
檀阳子对颜非使了个眼色,颜非便马上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尸烛。檀阳子清空了桌子,在上面摆了一碗米,插了三根筷子,点好尸烛。
古怪的腥甜香味中,面前的碧诺渐渐变形。她的身形枯瘦,有不少像蛇一样的藤蔓紧紧勒在她身上,好像要将那细瘦的腰身扭断。她的背上有一些不明显的尖刺,想来几世以前也是造过杀业下过地狱的,这一世虽然脱离了地狱,但那些夙世以来别人对她产生的怨恨嫉妒还是紧紧缠绕吸食着她的福报。
不过相比起来,她的命魂变形算是小的了。如果她此生不再造作什么重罪,来生大约可以投生到一个好人家去。
见过了地狱百态后,如今再见到这些命魂本相的颜非也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吐出来了。他学着檀阳子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对碧诺说,“这蜡烛请姐姐照看好,莫要让它熄灭了。”
檀阳子此时已经出门去了,颜非连忙跟上。
外面的走廊,铺天盖地、每一寸都爬满了虬结的业虫。光线变得幽蓝森冷,那股烂水果的味道愈发浓烈呛人了。
檀阳子倚着栏杆站着,向下遥遥望着大堂中的景象。细长的眼睛倒映着闪烁不定的流光。
颜非站到他身边,向下望去。
那些呜泱呜泱的男人们,命魂一个个难辨人形,无数巨大扭曲的肉块相互推挤着,发出难听的吟叫声。而每一个男人的命魂都在蒸腾着某种淡灰色的气体,那些气体像是被吸吮着一样,聚拢向那仍旧在舞台中心旋转的人形。
而那原本美若天仙的花魁乐乔,此时则变作一只臃肿的巨虫,肥硕的身体不断扭摆着,脂肪不断颤动,顶端却顶着一张姣好的美女面容。显然她夙世都有太多的欲望,不论是对金钱、情欲还是享乐,而且会为了满足那些欲望去做一些损害他人之事。他人之苦难怨恨与她之贪欲相互作用才会形成恶业,反应在她的命魂上。
只不过她虽然变形较大,却也还是一个人类的命魂,看不到她身上的鬼。
可若她身上没有鬼,又怎么会吸收那些男人身上的精气?
“吸人精气美貌,利用人身孵卵……地狱中有这样的鬼吗?所有的鬼不是都把卵下在血河中吗?”颜非低声问道。
“或许是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在那种地方长大吧。地狱中有一种鬼,只有雌性。她们的母性较一般的雌鬼强很多。有人说她们是妒妇的怨灵所化,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
“妒妇……难道是般若鬼?”
檀阳子点点头,眉头却微微蹙着,“可是,这个花魁身上却没看到般若鬼。”
“而且还是一只正在产卵的般若鬼……”颜非的神色也微微复杂起来,“师父,捉拿一个怀孕的女孩子,就算是鬼,感觉也不太好啊……”
檀阳子叹道,“她既然开始胡乱祸害人命了,便不能不管。颜非,你不可以对她有同情,否则很可能被她迷惑。产卵期间的般若鬼,魅气最为强悍。”
颜非却勾起嘴角,笑得狡黠中带着一丝风流,“师父,你觉得我魅气强还是那鬼强?”
檀阳子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扯这些?说不定这会儿她已经察觉到我们了,再不赶快找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中招。”
“那师父,要是我的脸也烂了,你还要我吗?”颜非眼睛弯弯地又问了句。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往四楼走,一副不打算回答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平淡无奇地说了句,“你已经是我的红无常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当然不能这么随随便便不要你。”
颜非听了,心头一阵酥酥的暖意。他看着檀阳子的背影,一种奇异的瘙痒在心底蔓延。
他是答应过师父,不再做造次的事……可是心爱的人日日在身边,把道袍穿得那么严实,令他好想……好想全都撕开、扯开、扒得一丝不挂……
他猛然遥遥头,哪来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动……第一次任务应该好好表现,可不能在任务中间就发|情啊……
整栋细雨楼,不论楼杆栏榫全都是盘踞的业虫,连下脚都十分困难。那种软腻粘滑的触感更是令人胃里翻腾不休。只是这业虫密集到这种地步,也很难确定那鬼的真身到底藏在哪里、附在哪一个人身上。
四楼尽头便是暖芍阁,大门紧闭,从窗纱透出淡淡的红光。
檀阳子伸手扒开那些爬在门上的业虫,推开大门。
他被光晃得伸手遮了一下眼睛,颜非也被闪得猝不及防。
整个房间,到处都是铜镜。大大小小的铜镜,挂满了触目所及的所有墙壁。
颜非不由得叹了句,“哇,这花魁还真是自恋啊!”
檀阳子走进这明晃晃如白昼般的房间,一股森然冷气透过几重衣衫侵袭着皮肤,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奇怪的是,这房间里一只业虫也没有。
忽然间,身后的大门猛然关闭。颜非忙伸手去推,但门仿佛被一股大力顶住,怎么都推不动。
“怪不得在那花魁身上找不到……”檀阳子抽出背后的斩业剑,用剑锋顶了顶离他最近的一面铜镜,“这鬼,是在镜子里。”
第76章 海棠镇 (5)
满屋的镜子互相映射, 映出无数个檀阳子和颜非的影子, 将原本并不宽敞的空间无限延伸开来。那无数个人影从四面八方散射开来,一直消失在未知的远处的黑暗里。
这房间里除了镜子和灯什么也没有。记得碧诺说过, 乐乔平时根本不离开屋子,那么她一个人类, 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吃什么喝什么?为什么那些进了她屋子的男人都没有再离开过?
檀阳子举着斩业剑, 让剑锋在镜面上缓缓划过,拉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四面八方的人影都和他做着相同的动作, 没有丝毫错乱。
颜非问, “鬼还能附在镜子里?”
檀阳子道,“附在某一样东西上的情形很少见。但如果是承载了人之怨念的东西, 如果怨念足够强的话,也可以作为载体。只是物件不能活动, 对于鬼来说并不方便,而且住的也不舒服。想来这波若鬼, 应该是到了人间以后无处藏身,偶然间找到了那位乐乔花魁的镜子,便钻了进去。不知道贫道猜得是否正确?”
话音刚落, 忽然间颜非注意到,在檀阳子左前方的镜子映出的那无数个檀阳子的身影形成的队列里, 有一个“檀阳子”的头缓缓地转了过来,用一种极为空洞而古怪的目光凝视着他。
颜非忙用手指着那面镜子, “师父,你看!”
檀阳子却并不转头, “尽量不要与它对视,否则可能被它影响。”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用朱砂写成的符纸,剑指一挥便贴到了那面镜子上。可是就在符纸接触到镜面的一瞬,那个人影迅速地转了回去,反而是檀阳子背面的镜子中一个人影转过身来,凶狠地盯着他二人。
“我知道你在产卵期,不想动粗。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不如乖乖配合,少吃些苦头。”檀阳子一板一眼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紧接着再次甩出一枚咒符。
话音刚落,忽然间每一个镜子里所有的“檀阳子”,全部齐刷刷地转了身,无数视线从那无尽的虚空中射来,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压力,落在二人身上。
被那一双双像是檀阳子又不是檀阳子的空洞无神的眼睛盯着,颜非莫名感到后背发凉。他手一伸,缩小的渡厄伞落在他手掌中,迅速长大。那系在伞柄上的引魂铃也发出一声脆响。
檀阳子道,“闭上眼睛,不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别睁眼。”
颜非在闭上眼的一霎那,看到自己的影像似乎也动了,做出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动作。
闭上眼后的黑暗中并非一片虚无,无数彩色的线条迅速扭曲旋转,拼接成意识难以理解的形状。却在此时,他听到门外似乎传来了喧哗声。那喧哗越来越大,有不少人在尖叫和跑动的声响,如奔雷滚滚涌来,还有人在喊,“起火了!!!”
檀阳子的声音此时传来,“别睁眼!”
颜非知道这可能是那般若果的诡计,诱惑他睁开眼睛。他于是打定主意,把眼睛闭得更死了。
叫喊声愈发充满惊恐,混乱的声音十分真切,门扉开动、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快速跑动、哭叫和吆喝,甚至还伴随着一丝丝钻入鼻中的木头被烧焦的呛味。渐渐地,身体周围的温度似乎在渐渐升高,也隐约能听到火舌舔烧木头时发出的毕剥声。温度越来越热,热到似乎空气都在扭曲抖动。
钻入鼻中的烟尘越来越多,颜非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听到檀阳子似乎也发出了几声咳嗽。一丝犹疑悄悄弥漫在心里。
如果这火是真的呢?
不,一定是假的。师父没说要睁眼,他应该相信师父。
“师父?”他喊了一声,想要确定檀阳子没事。
但是檀阳子却没有回答他。
怎么回事?
疑虑稍稍又添了几分。此时呼吸已经越来越困难,炙热灼烧在皮肤上,引起一阵阵逐渐剧烈的刺痛。这刺痛迅速扩大,直刺头顶,令人根本无法忍受。
被火烧到的痛苦,又有多少人能忍耐。
颜非痛叫一声,伸手就要去拍衣服上着火的地方。可是那痛感迅速蔓延,片刻间就窜满全身。他整个人仿佛被扔到了油锅中,痛得什么都忘记了。就算是在阿鼻地狱中他也还隔着一具鬼身,那种恐怖的焦热也不算太难忍受,但是他现在却是以人类之身在体会那种痛楚。
正当他控制不住要睁眼时,身体忽然落入一个怀抱。一只坚实温热的手迅速覆盖在他眼睛上,檀阳子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冷静!不要怀疑!任何怀疑都会另幻觉加深!”
檀阳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主动地抱过他了。这宽阔坚实的胸怀曾是颜非最留恋的,小时候从噩梦中惊醒,檀阳子也曾用有些笨拙但十分温柔的方式这样抱着他,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那熟悉的深海般宁静的气息另颜非迅速冷静下来。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烧灼感也在一霎那减轻了。
“默念宁心咒,一会儿我一松开你,你马上就用托梦术。”檀阳子在他耳边道。
“可是我连它真身在哪都不知道……怎么用啊?”颜非低声问。
“一会儿我会睁开眼睛,让它摄住我。你对我使用托梦术。”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把般若鬼困在师父的梦境里了!
颜非几乎要大叫师父你真是天才!但是被檀阳子带着警告意味悄悄掐了一下腰。
同时他又忽然反应过来,师父如此提议意味着什么。
师父允许自己操控他的梦境,等于是放下青无常精神上的戒备,把自己意识深处最没有防备的地方展示给他。如果自己想的话,完全可以想办法挖到最深的地方去。愆那摩罗作为青无常在人间行走一千年,经历了无数的转生,也尝遍了无数次形形色色的苦难。他烙印在灵魂上的创伤愈多,弱点就愈多。
如果是一个敌人看到这些弱点,便能给他最致命的打击。
但是他却愿意让颜非看到这些,说明他已经给与了颜非全部的信任。
这样的认知另颜非忽然间眼眶酸涩,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准备好了吗?”檀阳子的声音沙沙的,游丝般飘在耳际。颜非莫名其妙地觉得分外性感。
“好了!”
“嗯……一,二……”
当檀阳子的“三”字一出口,颜非立刻开始摇动引魂铃。有节律的幽魅铃声如涟漪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刚才那些嘈杂的声音倏忽间全都寂灭了。
颜非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檀阳子背着宝剑,站在一片蔓延到天边的曼珠沙华中间。几只奇异的蓝色蝴蝶在附近扑朔翻舞,天空中有一些色彩绮丽的祥云弥漫。
在檀阳子的面前伫立的,是那面巨大的孽镜。
檀阳子的身影映在孽镜中,现出的是愆那摩罗的样子。他紧紧攥着斩业剑,转过身来,视线却穿透了颜非,四下观望着。
那般若鬼在哪里?镜子中吗?
目前镜中的愆那摩罗和檀阳子的动作如出一辙,难说是不是般若鬼的伪装。
却在此时,檀阳子对着某个方向说了句,“颜非,能听到么?”
颜非条件反射地答了句“能”,但是檀阳子却没转过身来。
他想起来除非是自己用特定的方法现身,否则檀阳子是看不见他的。
正当他想要现身的时候,檀阳子却说,“不必现身,我需要你稍微挖深一点。她大概知道自己被困住了,所以逃进了我的意识里。”
颜非刚刚有些犹豫,檀阳子就像是能读心一样继续说道,“不必担心,师父活了这么久,没那么容易崩溃。只管挖就是了。”
颜非只好凝聚精神,摇起引魂铃。师父的梦境化作一团浑浊的雾气,他小心翼翼地,宛如剥洋葱皮一般剥开最外面的一层,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任何人的意识被剥开都不可能是什么舒服的体验,条件反射也会有些反抗的,但师父大概是故意放松了,方便他进入……
咦……怎么感觉这种形容有一点点邪恶……颜非赶紧收敛心神,专注于手头工作。
这是檀阳子小时候的样子,穿着紫裳观的道袍,颜非见过的。少年檀阳子独自站在一条轻浅的小溪旁,原本该是充满阳光的景象,但是那溪水却是血红的颜色,悠悠荡荡从上游涌下,透着一股子的诡异。檀阳子顺着溪水往上游走,不多时便看到了满地的尸骸。断手断脚到处散落,昔日的同门此刻却都化作了泥地上一坨坨的烂肉,十八师弟的半张脸上一只眼珠子大大地瞪着,充满了困惑和恐惧。
可是檀阳子却说,“不在这儿,继续挖。”
颜非再剥一层,却是檀阳子转生前的那一世。他似乎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六岁那年闹饥荒,村民易子而食。他被和邻居的孩子交换,被绑在木桩上,从前和蔼可亲的伯伯却红着一双眼睛,对着他举起了砍柴刀。
可是那六岁的孩子却冷淡地说,“也不在这儿,继续。”
颜非一连挖了好几层,都没有找到般若鬼的影子。师父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命令道,“直接挖到深处去,再拖下去就麻烦了!”
颜非一狠心,便下了狠手。
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他没有想象到的场面。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直觉大约是地狱。到处都是寸草不生的焦土,大地开裂,熔岩迸溅,一座座陡峭的冒着热气的高山拔地而起。滚滚浓烟中,两方人马似乎在凶残地厮杀,地上的尸骸成山般堆积,残缺不全的肢体被踩得稀烂,血液将地面染得越发深沉。
他看到一名黑无常被几个巨大的鬼拎着两条腿硬生生撕成两半,看到一名红无常被刀劳鬼的毒针射中,融化成一滩脓血,看到一个全身穿着宝光璀璨的铠甲的天兵被一只巨灵鬼一脚踏成肉酱。
什么时候,鬼可以同神仙抗衡了?
只见天兵们被肆意残杀着,那些无比勇猛的鬼身上弥漫着一层异常的圣光。它们嘶吼着,带着不惜一死的疯狂扑向那些地仙鬼差,就连天兵也无可奈何。
却在此时,他看到了他的师父。
愆那摩罗,与现在似乎相同又似乎不同。他一头白发编成长辫,眼睛里带着一丝凶光,脸颊上溅着血迹,身上覆盖着累累伤痕。他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斩业剑,手臂上的肌肉贲张,甚至能看到凸起的筋络。他一路拼杀,与一个披着玄铁战甲有着三头六臂的夜叉鬼王缠斗起来。那鬼王原本看上去比他高出整整两头,但是愆那那股子不要命般的气势,硬生生把鬼王压制住了。最后愆那用全身的力量将鬼王压制在地上,斩业剑横在他的喉咙边,恶狠狠地问,“说!!希瓦摩罗在哪?!”
那鬼王却哈哈大笑道,“希瓦摩罗?不就是那个献祭给元墟大阵的寻香鬼?”
只见愆那面上一愣,随即愈发凶恶地问,“什么献祭?什么元墟大阵?!”
“献祭都不懂?就是死了啊哈哈哈哈哈哈!!!!”那夜叉鬼王狂笑着,猛然一翻身,将愆那摩罗翻了下去,同时举起巨斧当头劈下。愆那的动作却比他快十倍,电光火石间,却是愆那的剑将鬼王拦腰斩断。
愆那继续疯了一样向前冲,就算身后那些同他一起战斗的地仙鬼差天兵都被逼得节节败退,他却还像是疯了一样孤身一人冲向前。他身上早就已经受了无数的伤,血将他周身覆盖,连青色都几乎看不见了。到最后他几乎站立不稳,但终究冲上一座高峰。
那座山的山顶笼罩在一片明耀无比的圣光之中,据说波旬便在那里坐镇。
他早就听说,波旬被离恨天三圣联手重创,命在旦夕。如今怎么会这么快复原?这些魔兵魔将又如何能有这么大的威神力,连仙都不怕了?
那个鬼王口中的元墟大阵又是什么东西?
愆那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身后无数魔兵魔将追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是不是要死了,还没找到希瓦就要死了?
他忽然停住了。
就像是整个人忽然被冻住了一般。
在那被圣光笼罩的千级阶梯之下,躺着一名寻香鬼的尸体。
那样被随随便便地丢在地上,好像垃圾一样不值一提。
不知道是不是从台阶上滚下来的,寻香鬼遍体鳞伤,衣不蔽体。那张原本美丽到妖冶的面容此时染满血污。那双曾经时而深沉时而璀璨的黑眼睛,此刻也永远闭上了。
愆那僵了一会儿,忽然跌跌撞撞跑过去,伸手想要将地上的尸体抱起来。可是大约是手抖得太厉害,试了几次才终于真的将人抱了起来。
愆那眼睛中的光彩全部消失了,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般不停颤抖。他将希瓦的尸体揉进自己的怀里,前后微微摇晃。可是不管他抱得多紧,那人都不可能回来了。
追兵已至,那些妖魔鬼怪举起兵器,要将他撕碎。可他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颜非知道他现在必须打断梦境,再往下师父说不定真的要崩溃了!
可就在此时,愆那忽然抽出斩业剑,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猛然刺入自己的身体里。
颜非吓傻了,大喊一声“师父!!!!”他迅速切断梦境,令自己在梦中显形,冲过去要将师父唤醒。可是愆那却看他一眼,摆了摆手。
只见他嘴角溢出血,但却带着一丝冷笑,猛地将斩业剑拔出!
伴随着那飒然的剑势和一声不属于愆那的哀嚎,一团肉白色的东西从愆那身上飞了出去。
而愆那胸前的伤口迅速愈合,他缓缓站起身,身上的所有伤口血污都在迅速消退,刚才那种濒临崩溃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他看了颜非一眼,大约是看出了颜非脸上的惊魂未定,便淡然解释道,“既然是利用镜像做法的鬼,便喜欢玩弄虚实之术。我早该猜到,在幻境中虚实不辨。真既是假,假即是真。所以,我自己就是鬼。”
第77章 海棠镇 (6)
那般若鬼趴在不远的地面上, 头上干枯而稀疏的乱发被不知什么样的秽物粘连成一块一块的死结。她的皮肤白得如石膏一般, 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窝深陷, 眉骨突出,鼻子很宽, 嘴也大大向着两边咧着, 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哭。她的眼白发黄,中间的虹膜只有豌豆大小, 闪烁着残酷而恶意的光芒。
而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也是皮肉松弛, 肚子却独独很大,宛如一只大蜘蛛般匍匐着。她大约是被愆那的斩业剑所伤, 胸口冒出汩汩黑色的血来。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愆那,发出一声凄厉如刀的尖叫。
嗅到危险的气息, 颜非喊了声小心,冲到师父面前飒然张开渡厄伞。果然那般若鬼口中吐出某种粘稠的散发着酸臭气息的毒液, 尽数撞击在伞面上,发出嘶嘶的烧灼声。
另那些女孩子毁灭容颜的,会不会就是这种毒液?至少气味十分相似。
片刻后, 移开渡厄伞,却发现那般若鬼不见了踪影。
愆那皱眉, 说道,“她跑了, 我们出去。”
颜非再次摇动引魂铃,梦境中断。檀阳子睁开眼睛, 发觉他们两人仍然身处那满是铜镜的房间中。只是此时此刻,这房间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地上躺着大约十余具残缺的尸体,大都是男人,也有两个似乎是女子,但似乎都是老人的模样。腐烂程度各不相同,有新鲜大约才一两天的,也有似乎已经过了半个月的。隐约还能看得出表情的可见他们眼珠吐出,嘴张得很大,一副惊恐的表情。再仔细看,那皮肤又干又硬,简直如风干过的牛皮一般,一丝水分也没有了。而那些腐烂得比较厉害的,皮肉中也长出了不少卵状物,隐约可见白骨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宛如被虫蛀过一样。
“这就是那些失踪的男人?”
“嗯,这两个可能是这楼里的姑娘。”檀阳子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具面目已经糊在一起的女尸。她的腹腔也鼓了起来,透过薄薄的纸一样的肚皮,可以看见里面也堆满了卵。
“这些都是那般若鬼的卵?”颜非捂着鼻子惊叹道,“怎么会这么多?”
“若是在地狱,这上万枚卵真的能孵化出来并且成功长大的恐怕也只有一两颗。地狱中的鬼产卵都比较多。”檀阳子伸出手,也不嫌恶心,从烂肉中挖出来一枚卵,放在掌心仔细查看。它似乎有些营养不良,个头偏小,大概是这些尸体中的血液营养已经被吸得差不多了的缘故。
“她是不是逃到别的镜子里去了?”颜非问道。
“有可能。”
“那我们怎么找,挨着房间搜么?”
檀阳子将之前的符分了一半给颜非,吩咐他将每一面镜子都贴上一张,这样她若是跑回来他们便能有感应。而后两人出了门,舞乐丝竹之声仍旧遥遥传来,这四楼的走廊里也仍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只有那些业虫在无声蜷曲舒展着滑腻的身体。
“之前我们去碧诺房里时,我看到她的镜子被盖住了。”颜非回想着,“当时我想的是,她不想看到自己的脸一天天腐烂所以盖住。但有没有可能,是她觉察出有鬼在,而且那鬼是从镜子里出入的,所以将它盖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其他姑娘也都把镜子盖住了?这样的话,她还能够进入其他的镜子吗?
檀阳子沉吟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飞速冲到那栏杆边。
尸烛的效力还未完全消散,他拨开那些垂挂在檐廊横梁上的半透明的业虫,往大厅里望去。
之间原本盘踞在大厅中的业虫正如潮水一般褪去,纷纷仓皇逃逸到了二楼。而那正扭摆腰身乐乔的身上冒出一股股黑色的液体,漫溢在舞台上,顺着边角滴淌下来,向着围绕着她的人群蔓延。
而沾到那种黑色液体的男人们,忽然停止喝彩,反而抬起头来。
隔着四层楼的距离,檀阳子却能感受到那种空洞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看来它已经得到她的同意了,现在它在她身上。”檀阳子皱着眉头,看到越来越多的男人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他们不能伤害凡人,但是凡人却可以伤害他们。
“等一会儿你跟紧我。”檀阳子刚说完,忽然听到乐乔猛然一跺脚,发出一阵与之前的舞步截然不同的节律。那些男人忽然都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嘶皞,一个个伸长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突出眼眶,长大的嘴里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们忽然争相恐后地冲向二楼,几乎是片刻间就有人已经冲上三楼了。
檀阳子担心伤到人,只好将斩业剑插回背后,一手握着拂尘,一手拉过颜非,足点栏杆向下跃去。他踏着每一层的栏杆亦或是那些悬挂在中心的美人灯笼几番接力,终于落到了舞台上。
然而乐乔已经不在舞台上了,她嘴角带着一丝森冷的笑意,被几十个男子团团围在中间保护着。
此时已经有不少男子跟疯狗一样冲上了舞台,迎头就飞来了几只杯子,被颜非用伞挡开了。檀阳子手中拂尘如长鞭般挥洒起来,风声飒踏间便抽飞了几个张牙舞爪扑来的男人。颜非虽然武功比不上檀阳子,但也能应对这些一般的平民富商。只是他们各个都带着拼命的架势,而且力气大得惊人,几番下来也是惊险连连,颜非一个不慎便被一拳打到脸上,踉跄一下跌入檀阳子怀里。
那么漂亮的脸蛋平日里哪有人舍得打,颜非虽不觉得什么,檀阳子却莫名地发起火来,飞起一脚踹到那人脸上,将他踹得飞了出去,撞到了一片人。只是那些被打倒的也都感觉不到疼一样,再一次扑将上来,除非是檀阳子下了狠手将腿打断了,才不得不爬在地上,却也还是要一点点往前蹭。
他们已经被这般若鬼魅惑了半个月了,早已成了她的傀儡。
檀阳子因为怕伤人命,一时也难以突破这源源不断涌来的人潮。此时忽然听颜非说,“师父!掩护我!”
他虽然不知道颜非要干什么,但也猜到这小子大约想到了办法。他于是转而护着颜非,将周围的所有人打飞出去。
颜非得了空隙,便祭起渡厄伞口中不断念诵咒文,却是他新学的金刚护法术,可以短期内形成一道有一定防御能力的结界。只是这种结界不能移动,所以一旦形成也就等于被困在了这里。
檀阳子不明白颜非想做什么。
此时颜非睁开眼睛,对檀阳子说,“师父,你只管去追般若鬼,我自有办法。”
檀阳子半信半疑,不过间这护法结界已成,应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反守为攻,跃下高台。只是很快便有人冲上来抱住他的腿,怎么踢都提不开。他行动受限,又不能下重手,十分困难。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忽然间,那抱着他腿的男人眼一闭,倒了下去。
不只是他,在檀阳子附近的几个男子,也都眼一闭,跟麻袋一样咣地一声倒在地上。刚才还张牙舞爪不死不休的野兽们一个个接二连三倒下。檀阳子正疑心他们暴毙了,可是低头一探,鼻息绵远悠长,竟是睡着了?
不只是他,就连那乐乔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檀阳子转头一看,却见颜非仍然坐在舞台上,周围被那些试图突破结界的男人们包围着。而在他的头上,引魂铃正缓慢旋转着,发出有节律的铃声。
难道这小子能够同时催眠数人?
他的催眠术已经精进到这种地步了?
但意识到颜非只怕不能支持太久,于是他提起剑,不再犹豫,直扑乐乔。他面前的人类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就仿佛是颜非在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来一样。
乐乔见势不对,转身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檀阳子一道拂尘甩出,紧紧勒住她的喉咙,将她拖了回来。然后他将一道驱鬼符啪地一下贴到了她的额头。
乐乔发出一声惨叫,不停地挣扎扭动,力气之大竟另檀阳子险些抓不住她。
“走狗!你这只天庭狗!我不要回去!!放开我!放开我!!!”
“人间根本养不活你的那些孩子!!!它们是鬼,鬼怎么可能在阳间长大!”檀阳子在她耳边怒喝道,“若是你肯现在回去,我可以把你的孩子们放回血池,这样它们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可以!你也是鬼,你不是也可以!”她怨恨地瞪着檀阳子,“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爱人,我不能再失去它们。如果进入血池,就算是上万个卵,也不一定能有一个活下来!我只是想要留住我和他最后共有的东西!我只是想看着我的孩子长大!”她的眼泪鼻涕糊了满面,一丝花魁之前的从容优雅都不见了。她哭得狼狈又可怜。
“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保证以后不会滥杀无辜,我只要给他们找到一副皮囊就可以,我会去找尸体的!不会害死人的!你也是鬼啊,你应该向着我而不是人啊!”她苦苦哀求着,竟在他面前跪下了。
檀阳子愣住了。
在地狱,很少会听到一个鬼称另外一个鬼为爱人,更很少会听到有鬼想要抚养自己的孩子。
就算是那些鬼王的亲眷有能够亲自抚养孩子的特权,也都是被迫,为了保证统治地位而不得已为之。
檀阳子心中微微酸涩,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她,“上万颗卵,哪里有那么多恰好合适的尸体给你?就算是我,也要定期回地狱休息。人间阳气太重,鬼根本受不了的。更何况你已经害死了人,酆都不可能放任你,就算我今天不抓你,来日也会有别的青红无常来收你。到时候他们不一定会有耐心,甚至直接借来不伤人类的法宝烧死你所有的卵也是有可能的。”
乐乔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颓然一般低下头去。她梳着的仿唐的高髻也散了下来,似乎已经丧失了斗志。
檀阳子正要吐出摄魂珠将般若鬼吸进去,忽然间她却猛然扑向檀阳子,一把将人扑倒在地上。那般若鬼大约是被逼到了极限,力气大得檀阳子一时竟挣脱不得。她忽然低下头,在檀阳子的脖子上狠狠咬了下去,扯下一大块肉来。
檀阳子闷哼一声,屈膝将她顶翻,左手将她死死按住,右手捂住她的嘴,手掌中心的嘴赫然张开,那长舌卷着摄魂珠钻入乐乔口中,深入她的脏器之间。
然而般若鬼显然已经将乐乔牢牢控制,一时竟无法将鬼从乐乔身体中吸出来。
却在此时,听到一声惨呼。
“小乔姐姐!!!”
檀阳子一抬头,却见碧诺红着眼睛,拼了命一般撞过来,他只好松开乐乔闪避,以免碧诺弄伤自己。
碧诺将乐乔护在身后,愤恨地瞪着檀阳子,“我道你是法力高深的大师,可是你刚才在干什么!!!”
檀阳子百口莫辩,叹道,“你误会了……”
可却在此时,乐乔猛然从后面扼住碧诺的咽喉,恶狠狠地瞪着檀阳子,“你要逼死我,我不如多杀几个人泄愤!”
碧诺很快被掐得喘不过起来,脸颊憋得通红。她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似是不相信自己最爱的人要杀了自己。
檀阳子怒道,“你若是再杀生,我也保不了你了!你还想不想救你的孩子!!!”
乐乔却冷笑道,“若是在地狱那种地方长大,还不如死掉的好!”
就在她要发力扭断碧诺的脖子的危急关头,忽然间乐乔的表情变了,变得困惑而迷茫。她掐着碧诺脖子的手也稍稍放松了些。
檀阳子知道,定然是刚才颜非趁着他与般若对峙的机会进入了乐乔的梦境,动摇了乐乔和般若鬼之间的羁绊。
就是现在!
檀阳子一把拉开碧诺,再次伸手捂住乐乔的嘴,将那摄魂珠伸入乐乔的腹中。乐乔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尖叫,然后檀阳子手一松,她便瘫软在地上了。
第78章 海棠镇 (7)
颜非看到了乐乔那重重叠叠纠缠如乱麻的意识, 在这团意识中他不断见到两个人。
一个叫柳明俊的书生, 一个便是他已经见过的碧诺。
而关于碧诺的意识显然更为复杂,遍布重重矛盾情绪相互冲撞出的肿块。而关于柳明俊的记忆和意识显然更为单薄, 虽然大都为正面,但太过虚幻, 倒更像是一个梦中情人那般。而且这正面中又带着一丝怨气, 显然他的某些行为曾经与她的想象不符,令她大为失望。不过有意思的是, 她似乎将那种怨恨转嫁到了碧诺的身上。
碧诺对于乐乔的情感他也从乐乔的记忆中窥得一二。莫名地, 他觉得碧诺有一点点像自己。
爱着一个不愿回应自己的人。
于是颜非伸出自己灵巧的手指,开始利用那些虬结的肿块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憧憬编织梦境。
在梦中, 乐乔忘记了很多事,很多人。她忘记了碧诺的存在。
她只记得自己是细雨楼的花魁, 而且爱上了一位柳公子。
柳公子似乎也爱上了她。他的眼中只有她,哪怕有比她年轻漂亮的后起之秀出现, 他欣赏倾慕的目光却永远属于她。
可是他却从未提过要为她赎身的话。
乐乔心中焦急,又羞于启齿。可是日子拖得越来越久,她也终有年老珠黄的一天, 她不愿意就这样枉送了青春。春闱就要到了,到时柳公子必然会入京, 以他的才学除非遇到了有意刁难的考官,否则一定会得到赏识。到那时他会不会忘了自己呢?
于是乐乔打定主意, 要让柳明俊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
在柳明俊与她辞行的那天晚上,乐乔用一种混杂着爱意、幽怨和决绝的目光凝望着他, 对他起誓。从今天起他走一日,她便一日不再接客。她要为了他守节息舞,为了他日日祈祷。语毕,便毫无犹豫地举起剪刀,一把剪断了一束乌油油的长发。
柳明俊大为感动,在他那充满了对美好事物向往的心中,这样一个色艺双绝的烟花女子会为了自己心醉到这样的地步,是一件多么忠贞而浪漫的事。他当即答应,等到他金榜题名,定然会回来接她,为她赎身。甚至还将那缕长发收入锦囊,放在胸口日日携带。
柳公子走后,她果真闭门谢客,不再登台献舞。就算鸨母数次对她施加压力,甚至欲动用武力逼她就范。她无法,只好以死相逼,拿着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鸨母毕竟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不忍逼得太绝,于是也只好随她去了。
她被要求搬出暖芍阁,搬入丫鬟房,平日里不再涂脂抹粉,而是剪短了涂了蔻丹的指甲,换上荆钗布裙,在后院帮忙做些洗衣做饭缝补的杂活。天长日久,那一双原本细腻白净的柔荑也逐渐变得干燥粗糙。
可是春去秋来,柳明俊却一直没有回来。
乐乔痴痴守候,没有任何怀疑。即使从前嫉妒她的女孩子们嘲笑她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洗衣妇,嘲笑她疏于保养的面容也逐渐显露出一两分的风霜,嘲笑她明明是个妓却还要学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玩矢志不渝。她成了一个笑话。
她并不是不难过,不是不心痛。孤独和思念蚀骨,几乎令她发疯。她习惯了那众星捧月的生活,习惯了被所有男人向往。可是如今没了华服彩妆的她在那些昔日趋之若鹜的男人们面前却似乎是透明的,没了那层名妓的身份,就算她容颜未曾改变,就算她月下独舞的时候依然美如白鹤,那些男人们似乎也对她失了兴趣。
他们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自己这个人,还是任何一个挂着名妓这块招牌的姑娘?
在孤寂沉默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家务,因为再也没有婢女会帮着她料理一切了。辛苦的时候她就幻想着柳公子衣锦还乡,八抬大轿将她接出这糜烂之地的风光场面。到时候现在的苦就都不算什么了。她将成为细雨楼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佳话和传说。她用这样美好的前景给自己加油打气,安于这死水一般的辛苦生活。
然后有一天,她从其她姑娘口中听到传言,说是柳明俊中了新科探花,入翰林院供职。
最初的三个月她欣喜若狂,每天翘首盼望。之后的三个月她开始心中焦虑,做事的时候常常走神,一种莫名的恐惧暗暗在心中滋生。又之后三个月,她听到了他娶亲的消息。只是那新娘不是她,而是某位汴梁的官宦小姐。
乐乔崩溃了。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强忍住没有哭,只是指甲将掌心抠出了血。她回到自己那间阴冷狭小的下人房,用力地咬住嘴唇,咬得皮都破了,却也阻止不了眼泪不停流下来。
她被遗忘了,被背叛了,她这两年的时间全都没了意义。
早该想到,如果柳公子真的中榜,又怎么可能还看得上她这样一个风尘女子?
然而又过了三个月,柳明俊终于回来了。整个海棠镇都沸腾起来,鲜花香车地迎接镇子百年也难出一个的天之骄子。
乐乔也靠在门后悄悄望着,望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情郎,笑得还是那样张扬俊逸。
也不知是不是命运使然,柳明俊的目光转过来,竟与她撞上了。
一霎那,两人均是一怔。
可是柳明俊的马只是停了片刻,便继续向前了。一霎那,乐乔看到他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也没有当初看到她时那种纯然的欣赏和喜悦,有的,只是惊惶。
他怕她。
他怕她提起曾经的誓言,怕她提起那缕头发。
他知道自己有愧于她,所以他怕自己抓着他的把柄。
那一刻,乐乔的心完全地冷了。
一天后,有一名衙役找上门来,给了她三百两银子,说是帮她赎身,剩下的钱,让她之后也好自己做点小买卖。
三百两银子,对于一个普通的百姓来说是天价了。
然而对于那曾经一舞倾国的名妓、另无数富商一掷千金的花魁来说,却是多么的寒酸和苍白。她毁掉自己的美丽,放弃自己的年华,等来的,就只有这区区三百两。
原来她现在只值三百两了。
这就是那些所谓的才子,所谓的多情公子。他们爱的,不过是她的刹那风华,不过是他们想象中的她,却绝不是真正的她。欢场风流客,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人都说戏子无情,可当她有情了,换来的又是什么?
万念俱灰中,另一个身影却不知怎的进入了脑海。
一个穿绿衣的女子,笑容干净纯粹,如琉璃一般明媚。
“小乔姐姐。”
是谁?是谁在叫她?
这般轻缓婉转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她忽然间想起来了,那个曾和她同起同卧、同行同住的少女,那个依赖她仰慕她,眼睛看到她时仿佛有星星闪烁的少女,那个即使是在她最落魄潦倒、最不美丽的时候,也仍旧流着眼泪日日来看她的少女。
那个告诉她柳明俊不爱她,只有她才爱她的少女。
碧诺……
碧诺……
她确实喜爱过她,每当她对着自己羞涩微笑的时候,心底便会源源不断涌出一种甜蜜的柔情来。那段相依相伴的日子,也确实是她沦落风尘的这十多年中最美好的记忆。
没有委曲求全,没有铜臭,没有那些恩客的变态嗜好。碧诺知道她喜欢什么,了解她的性情脾气。而她也一样。她甚至知道碧诺身上有几颗痣,知道她有起床气,知道她睡觉的时候喜欢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小猫。
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嫉妒她?
大约是发觉自己眼角长出了第一条细纹的那天吧……她一转头,看到碧诺仍旧在床上酣睡,哪怕不施粉黛,皮肤也光嫩清新如能掐出水来。
年华老去,是所有红颜的噩梦。然而谁也逃脱不了。那些男人一遍一遍告诉她们,一旦她们老了,便不值钱了,便从水做的女子,变成了蠢笨浊物。而她们也相信了,仿佛自己身上真的有一个价码,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减少的。那种被催逼的压迫感、那种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样子的恐惧感、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感,是每一个女人的诅咒。
可是难道年华老去了,性情中那些曾经令人喜欢的东西也没有了么?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也都没有了么?难道她们的全部价值,就仅仅在皮囊上么?
如真是如此,为什么在她衰老成那样的时候,碧诺还是追着她,爱着她?为什么即使自己对她恶言相向,她还是要一次一次地回来?
自己值得她这样么?
更何况……更何况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碧诺的脸在面前一点点腐烂,那漂亮的凤眼中流出泪来,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咯咯声。她那细弱的脖颈被一双无情的手扼住,只要微微一用力,就要折断了。
她会失去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不!!!!”忽然意识到那只手是属于自己的,乐乔的意识挣扎着从怨恨的深渊里挣扎了出来,她的命魂与般若鬼之间的联系一瞬间被动摇。
就是在此时,檀阳子用摄魂珠一下子将般若鬼吸了进去,乐乔只觉得喉咙中一阵呕吐感,紧接着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咳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意识到碧诺正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碧诺面上的纱已经掉了,露出一张腐烂的恐怖面容来。乐乔怔怔地望着她,终于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碧诺的面颊。
天啊……她都干了什么!!!
此时之前那些被般若鬼控制的男人们也都三三两两倒了下去,陷入短暂的昏迷。而护法术的光芒也逐渐散去,颜非挣开了眼睛。
他做到了!!!
他不仅能同时催眠十几个男人,还能有余力钻到乐乔的意识中去使用托梦术!
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自豪,他从那些躺的横七竖八的男人中间略略狼狈地跋涉过来,跑到檀阳子身边,扬起一脸等待夸奖的笑容,“师父,捉到了?”
檀阳子却压根没看他,只是仔细看了看他手掌中的摄魂珠。那珠子此刻仍然是白色的,但是糊上了一层淡淡的灰。
“捉到了,只是还有很多卵也需要清理。”檀阳子抬起头,看到好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正靠在栏杆边往下看。一想到整个楼的人身上恐怕都被种下了卵,他就觉得头疼欲裂。
没有得到师父的夸奖有一点点失落的颜非有些不甘心似的问道,“师父,我表现的怎么样”
檀阳子敷衍道,“嗯嗯,不错。”转而去看仍旧跪坐在地上的乐乔二人。
乐乔趴在碧诺怀里,不停哭泣着,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而碧诺的眼睛中却不见怨恨,有的只是悲伤和怜惜。她轻轻地抱着乐乔,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轻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檀阳子轻轻咳了一声,说道,“你们皮肤里还有一些毒素需要清理出来,有没有可能请你让楼里所有被传染了的人都出来?”
碧诺抬头望着他,一脸的感激,“多谢道长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安排!”
她轻轻扶起乐乔,一直环着她的肩膀,引着她走向二楼。而檀阳子望着一地的人,沉吟道,“这些男人也最好都清出去。不然一会儿又要闹出乱子。颜非,你知道怎么让他们梦游出去吗?”
颜非一愣,“啊?梦游?”
“嗯,他们还没教你?”
颜非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法术,张口结舌到,“这……我没听说啊……”
檀阳子头疼一样揉揉太阳穴,似乎不敢相信一般自言自语抱怨道,“没想到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做这种体力活。”
于是接下来颜非就只能帮着檀阳子,将斩业剑和渡厄伞祭起,一次性将两到三个人放在上面,然后再催动法宝将人扔到距离细雨楼两到三条街的地方。好在现在已经快四更了,街上人不多,不会引起太多注意,大约只会认为是一夜之间多了很多醉汉吧。
等到上百个男人都般完了,两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漓,靠坐在舞台下歇口气。颜非心里过意不去,不知道从哪沏来壶茶,斟好一杯讨好般递给檀阳子。
檀阳子瞥他一眼,面无表情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颜非伸手去给檀阳子揉捏肩膀,手劲儿倒是恰到好处,另檀阳子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师父,我一回去马上就学怎么让人梦游的法术!”
檀阳子笑了,“行了,你已经学的很快了。为师没有怪你。”
颜非这才傻笑起来,揉得愈发带劲儿了。一时间整个细雨楼里静悄悄的,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此时,颜非像是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师父……之前在你的梦境里……那个寻香鬼,就是你之前的红无常吧?”
檀阳子倏然睁开眼睛,小心地从侧面端详着他表情的颜非心里也扑通跳了一下。
但檀阳子却只是简单地说,“是,你大概已经听过了,他叫希瓦摩罗。”
颜非确实听过,并且无数次想象过他长的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总是莫名害怕,这个希瓦摩罗会不会跟自己长得很像,会不会这就是师父收留自己的原因。
不过在师父的梦境中看来,却并不是十分相似。
虽然也是寻香鬼,外貌上跟鬼身的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共同点,但跟人身的自己,几乎找不到什么相同之处。
只是,那希瓦摩罗却也是极美的。
看到那一幕的自己,莫名有些安心,但想起师父那绝望的样子,又觉得心口发闷。
“师父,你还是很想他吗?”颜非忍不住,问了出来。
檀阳子再一次沉默了。颜非看着他的白发,猜不出现在师父面上是什么表情。
隔了一会儿,檀阳子才说道,“最近几年已经很少想到了。时间,确实是能消磨一切的东西。”
檀阳子的声音很低沉,但也十分平淡,没有太多的起伏和情绪。可不知为什么,颜非还是能听出一丝丝的忧伤和寂寥。
第79章 海棠镇 (8)
愆那用摄魂珠吸尽了细雨楼中每一个被感染了的姑娘伤口中的卵, 然而般若鬼身上的毒液造成的那些可怕的变形和腐烂, 却很难清除愈合。
看着那些昔日貌美如花的女子们,甚至包括鸨母和龟公, 都变形成了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听着她们绝望痛苦的悲泣声, 颜非心中也不太好受。还有那逐渐聚拢到乐乔身上的怨恨和恐惧, 也已经浓烈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若不是碧诺死死守着房门,只怕那些绝望到极点的女子已经冲进房去, 将乐乔掐死了。
檀阳子看着满楼的惨淡光景, 也只能叹息一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心软, 若是再晚几天,只怕她们全都会被孵化的卵吸尽生命而死。”
颜非惘然地点点头, 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眼前一亮, “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她们!”
檀阳子虽然大约猜到了他说的是谁,却只是故作不知,“谁?”
“柳玉生啊!”颜非兴奋道, “他能把人都变成鬼,这样奇绝的医术, 大约也能想办法让她们复原吧?”
虽然知道颜非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知为何心底仍然有些不是滋味, “你想去找他,便去吧。”
“不用大老远的跑到襄阳去, 我给他去封信就是了。只是也不知道他会收多少诊金,想来这细雨楼这么大,赚的钱应该不少,大概能负担得起。“颜非自言自语道。
檀阳子却淡淡说了句,“如果是你求他,只怕他还愿意免费行善呢。”
颜非刚想表示赞同,却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贼兮兮一笑,吊起眼角觑着檀阳子,“师父,您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有点吃味?”
檀阳子威严地瞪他一眼,“什么吃味,我吃什么味了?”说完也不等颜非回答,自己先走了。
整个海棠镇都知道,细雨楼停业了。但是知道原因的却没有几个。有些原本沉迷于细雨楼花魁的男人也像是得了失忆症一般,不记得最后那一天的晚上自己是怎么喝醉了跑到大街上的。街头巷尾流传着细雨楼闹鬼的传闻,但是过了几天后,传言也就渐渐失了热度。
医仙派在每一个城镇都有联络人,这些联络人通常大隐隐于市,开一间小小的医馆或药房,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某个普通低调但是医术高明的大夫。而距离海棠镇最近的联络人在汴梁,颜非和檀阳子只要骑马半天就能到达。
那是一条名叫第三甜水巷的小街,一连串紧紧挨在一起的铺子里的一间。挂着的药铺旗子已经有些破旧发黄,但在门口排队抓药看病的人却不少。檀阳子跟在颜非身后走近医馆,马上就有排队的人不满地喊道,“喂!你们怎么插队啊!”
紧跟着其他人也是一阵抱怨,檀阳子便拍拍颜非肩膀,冲着队伍偏了偏头,示意颜非去排队。
颜非瘪瘪嘴,不情不愿地走到队伍最后。
过了半柱香时间,两个人被日渐火热起来的太阳照得昏昏沉沉,口里又渴。檀阳子见颜非脸颊都被晒红了,不吭不声地去隔了几间铺子的香饮子铺面那儿,买了两碗荔枝渴水端了回来。颜非一看眼睛都亮了,这可是他最喜欢的饮料,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荔枝清甜的香气被清冽的冰水衬托糅合,回荡在唇齿之间,甚为美味。
看着颜非喝得太快,水从碗边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檀阳子微微笑着,摇摇头,伸手去给他擦了擦,就像小时候那样。颜非一愣,随即起了几分坏心,忽然伸出舌尖去舔那唇边的糖水,同时“状似不经意”地舔了一下檀阳子的指尖。
檀阳子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连忙把手缩回袖里,隐有薄怒,但又不确定颜非是不是故意的,也不好发作,只是重重咳了一声,然后低头喝自己的饮子。
结果颜非这小子又笑嘻嘻凑过来,“师父,我喝完了。”说着眼睛却往师父的碗里瞥。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以为是他贪食,便将自己手里的碗递过去。谁知颜非接过来,却将碗转了个圈,贴着檀阳子刚才喝水的地方喝了起来。
檀阳子面上一热,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这小子……
颜非只是喝了一口,看到檀阳子窘迫的样子,立刻心情大好,仿佛再排个把个时辰他也甘愿。他笑着把晚凑到檀阳子唇边,“师父我喝够了。”
檀阳子当然不可能真的就着他的手喝,瞪了他一眼,接过碗来,一口饮尽后便将两只碗还了回去。
此时也终于伦到他们了。两人被一位药童叫进铺子里,态度略傲慢地问他们是要看大夫还是抓药。颜非便从怀里掏出来一枚蝉蜕。乍看只是一只普通的蝉蜕,但若仔细看,便可发现是用极透的黄玉磨制而成,分外精巧。且在蝉蜕的肚子上刻有一个柳字。
那药童一见此物,忽然变了脸色,连忙起身将他们二人引入后堂。不多时进来一个衣着儒雅大约四五十岁的郎中,对着他们十分恭敬地作揖,还问他们是否有什么事要吩咐。
檀阳子见颜非脸上也露出某种受宠若惊之色,显然也是没想到这蝉蜕竟然令他们忽然身价倍增。
颜非赶紧从怀里拿出已经写好的信件,大致说了下细雨楼愿意花重金请柳玉生去一趟,便写了封信问问他愿不愿意去。想麻烦他们将信送到柳玉生手里。
那郎中诚惶诚恐双手接过信件,再三保证他们一定在十日内送到。颜非和檀阳子都是一惊,从汴梁去襄阳怎么也得半个月,十日便到就只能快马加鞭一刻不停才有可能。颜非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那边病情倒是稳定了,迟一两日应该也没事,但郎中还是不断保证一定不会出差错。之后又端来极好的茶水点心,邀请他们用完再走。
从医馆出来,颜非发现师父脸色有点冷。
颜非:“师父,你不高兴了?”
檀阳子:“没有。不过你那个柳神医看起来还是医仙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很不简单。”
颜非:“是啊,他只说有事找他的话可以拿着这个东西去最近的联络处,没想到他们这么上心……”
檀阳子:“他肯把这东西给你,想来也是对你十分看重了。他帮你这么多次,不可能无所求吧?你将来要如何报答他?”
颜非听出檀阳子声音里的一丝酸气,连忙往前一步拦住师父,认真地望着师父的眼睛说,“您不喜欢的话,我就把这蝉蜕还给他们。原本留着,是因为活体转生术不甚稳定,不知道忽然从地狱回来后会不会出什么问题。现在看来也没什么问题了。有他需要我的地方,我尽心替他办事就是了。”
看颜非忽然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话,檀阳子又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徒弟交一个厉害的朋友不是好事吗?自己跟着在这儿酸什么?
他于是一推颜非的手道,放柔神色说道,“还是收着吧,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见师父如此大度,颜非却有些失落似的。哦了一声,将蝉蜕揣回袖袋里。
接下来细雨楼也没有他们什么事了,柳玉生若是能去是最好,若不能,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他们离开之前听说碧诺已经带着乐乔悄悄离开了,可能是怕乐乔被其他姑娘害死,碧诺竟连脸部复原的机会也不等了。
脸对于一个曾经美丽过的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可是和她最爱的人比起来,还是被轻易放弃了。
一想到那个绿衣女子一往无前地爱着乐乔的明丽目光,颜非也隐隐觉得心痛。
师徒二人回了久不曾回去的柳州茅舍,一开门,桌上的尘埃都积了薄薄一层。人间并未过去太多时日,可是对于在地狱中生活了好一阵的他们,已经是近两年的时光了。
这两年中发生了太多事,颜非和师父的关系也几次辗转,破碎又重生,也不只是更为紧密还是更为疏远。颜非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师父的红无常,可是他真正想要的却仍旧悬而未决,卡在一个奇怪的小心翼翼的边缘,不上不下。
颜非一回来,便撒了欢一般,卷起袖子打了一桶水,勤快利落地擦桌子摆凳子。檀阳子也拿起笤帚打算扫扫地,却被颜非一把夺了过去,按着檀阳子的肩膀坐在椅子上,“师父你别动,让我来!”
檀阳子也忍不住笑道,“我还没有老到这种地步!”
“师父你当然不老,可是我作为一个懂事乖巧的徒弟,当然要把师父伺候舒服啊!这是一个合格徒弟的休养!”颜非一脸的肃然。
伺候舒服……
这种形容怎么觉得有点奇怪……
檀阳子赶紧喝了口茶掩饰自己不小心跑偏的思绪。
颜非麻利地收拾好屋子,扫了地,又去菜地里看了一圈。几个月没管的菜地果然已经一片狼藉,杂草丛生。颜非心疼地叹了口气,暗想着如果红无常有什么能够促进植物生长的法术就好了。
回到屋子里,却见檀阳子眉头紧锁地看着手中的什么。
“师父,怎么了?”
檀阳子张开手掌,却见他的掌心中似乎被什么烙印过一样,浮现出一个令牌的样子。
这是判官令?
当青红无常在外无法回来复命时,判官便可以直接将判官令发到青无常的手上,显现在掌心成烫伤的样子。这样的判官令颜非从前也在檀阳子手上见过。
颜非讶然,“这么快?”
檀阳子点点头,将拂尘放到桌子上,“我们休息一晚再出发吧,这次要去海州附近,路途遥远,免不了一番奔波。”
颜非心中有些黯然。好不容易回了趟家,连炕头还没坐热,就又要离开了。
大约是看出了颜非心中的抱怨,檀阳子有些好笑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抱着手臂看着他揶揄道,“不知道是谁死活要当红无常,这就是代价。”
颜非苦着脸,“我是心疼我养的那些鸡全跑了不说,菜地也完了。”那可是他兢兢业业照顾了好几年的啊……
檀阳子也知道颜非对他那片菜地是很上心的,也有些心软,便问,“今晚带你去汴梁吃一顿好的,如何?”
颜非眼睛闪了一下,“就这样?”
檀阳子挑眉,“那你还想吃什么?”
颜非想说我想吃你,但是他知道说出来只怕要被海扁一顿,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谄媚地笑着拉了拉檀阳子的袖口,“师父,我好久没和你一起睡觉了,今晚我们睡一间房吧!”
檀阳子脸一红,照着脑壳狠狠敲了一下,骂了句“臭小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师父,我只是说睡一间房,又没说睡一张床。你干嘛打我?”
“你去睡猪圈吧!”
第80章 龙王庙 (1)
每一次出海之前, 姜裕定然要跟着二叔一起去龙王庙拜龙王爷,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凌晨时分,天还没有亮, 他便已经抱着一包用来上供的菜果,拎着一块腌肉, 跟着二叔和几个伙计一起跋涉到村子东头。这龙王庙大约是前朝就有的, 经历了上百年的风霜,中间修葺过几次, 墙体斑驳, 台阶上覆满又滑又软的青苔,那庙里用樟树木头雕成的龙王老爷身上披着村里最巧手的妇女裁制的黄斗篷, 然而毕竟年代久远,原来涂着的彩漆基本都剥落了, 显得脏兮兮的,只能依稀看到当年威风八面的样子。
然而即便如此, 村子里的人仍旧万分尊崇,小心祭拜。毕竟海是最变幻无常的,靠海吃饭的人每一次出海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 生活中自然也就多了很多规矩和忌讳,以此来给飘摇不定的人生一丝丝确定的感觉。
姜裕看着二叔熟练地将贡品摆好, 点上三炷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带着这时常跟他一起出海捕鱼的四个后生跪下来, 磕了三个头。二叔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龙王爷赐他们风平浪静, 收成丰盛。
却在此时,那原本烧得好好的三炷香,忽然都拦腰断了。
姜裕最先看见了,心里马上咯噔一下。他拽拽二叔的胳膊,二叔一看,那沧桑的双眼中也闪过一丝惶恐,忙起身换了三炷香点上。
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他们一会儿就要出海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二叔回头看了眼四人,沉吟一会儿,说,“没事,大概是风吹的。”
众人也都不说话。要上缴给朝廷的砂岸钱还没攒够,哪能只因为香断了就不出海了呢?
二叔的船是爷爷传下来的,虽说年岁大了,但由于照顾得当,依旧十分牢靠。他们把渔具和几天的口粮搬上船,然后一起到船尾给菩萨上了香。如今近海的鱼越来越少,但是砂岸钱却缴得越来越多,他们只好往更远的海里去打鱼,有时候一去几天,满载而归。虽然苦了点,但为了生活也是没办法的事。
龙王庙外,黑色的大海翻着白色的泡沫,一次又一次拍击在沙滩上。黎明的光已经渐渐从海面之下爬上来,海鸥三五成群地鸣叫着,徜徉在辽远的深蓝色天幕之中。他们的老船鼓满了帆,破开海浪疾驰而去。岸边越来越远,家也越来越远。
姜裕的媳妇才刚刚诞下一个女娃,女娃还没满月,他却已经得出海了。他叹了口气,低头啃着菜饼,希望这一次不用去太久。二叔蹲在船沿上,嘴里嚼着几片茶叶,他每一次出海第一餐都要嚼上几片,因为他相信这样会带来好运。
刘富贵在舵楼里站着,眼睛望向远处。他是四个年轻人中最年长的,平时沉默寡言,但掌舵很有一套。徐泰往樯秆上系好了绳子,便走过来坐在姜裕旁边,伸手从锅里拿了个菜饼出来,用手肘轻轻碰了姜裕一下,“你说,我这心里怎么老是不踏实,七上八下的。”
姜裕说,“还想着早上的事呢?”
“我也知道应该没啥事,可这心里就是膈应。”徐泰露出苦恼的样子抓了抓头发,“妈的,老子从小就出海,还是头一次这么心慌的。”
出海的人,最怕晦气,有一点就容易浮想联翩。姜裕拍拍他肩膀,“别想了,小心二叔揍你。”
然而接下来的三天,却是一帆风顺。不仅没有遇上什么倒霉事,甚至还捕到了比往常更多的鱼。第一天早上龙王庙中发生过的事很快就被遗忘了,五个人兴高采烈地在泥灶上烤了几条肥美的鱼,就着从家里带来的火烧和糙米酒,热火朝天地吃了一顿。眼看着这些鱼出了手大约砂岸钱也就够了,二叔也是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跟众人说吃完饭就返航。
众人饱餐一顿后,大都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歪着。姜裕站起来,把泥灶上用过的炭火倒到船外的海中去。然而却在此时,他看到不远处那不停抖动的深蓝色波涛中,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在漂漂荡荡。
姜裕眯起眼睛仔细地看,那是一个柱状的影子,有些布一样的东西挂在上面,随着波涛翻舞不休。还有很多海草一样的东西缠在一头,如头发一样来回摆舞。
等等……头发?
船离得更近了些,姜裕忍不住撑住船舷,上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徐泰见他半天不回来,从船舱里伸出头来喊了句,“喂!你干嘛呢!”
姜裕有些迟疑地回头对他说,“海上好像漂着个人?”
徐泰一下子变了脸色,忙冲出来,站在他旁边使劲看,越看,脸就越白。
此时二叔也过来了,不耐烦地问,“看什么呢!还不快去起帆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东西好像越飘越近了。徐泰伸手指了指,说了句,“有个死人……”
二叔这时才看见。而姜裕从来没见过二叔那么难看的脸色。
在海上讨饭吃的人都知道一个规矩:如果行船途中碰到了尸体,决不能视而不见,一定要打捞上来,送回岸上好好安葬。否则这艘船和船上的所有人都会被诅咒。
刘富贵和陈长峰也都跑来了,四个人瞪着八只无措的眼睛,看向二叔。二叔用拳头砸了下船舷,骂了句,“妈的,该来的,躲也躲不过。捞!”
刘富贵驾船转了方向,驶向那突然就出现在海面上的古怪尸体。原本用来捕鱼的渔网撒了下去,四个人拼尽全力,才将那尸体拖上船来。
四个人力气一松,便累瘫在地上。而二叔却看着那网中的尸体,脸上现出一种恐怖的神色。
这尸体也不知道在海水里泡了多久,已经肿到常人的两倍大,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五官都胀烂得扭在一起,难以辨认,手指比腊肠还要粗,皮肤仿佛是被泡烂的猪肉一样发白,但从那平坦的胸部推测,这应该是个男人。
他的衣服已经破烂,头发却很长,缠绕得全身都是。他露出衣服的四肢和躯干上都有不少伤口,大约是被鱼类啃食过了,尤其是腹腔中一个拳头般巨大的烂洞,也不知道是死后被咬的还是活着的时候受了什么残害而死。
四个年轻人在海上还从未看到过浮尸,此刻都恶心的脸色发白,徐泰更是跑到船舷边上吐了半天。而二叔虽然见多识广,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事。不过像这样严重腐烂的尸体也是从未见过。他强忍着心中不适,双手合适念了几句佛,还替徐泰道了歉说他年轻不懂事,并且保证一定会将他带到陆上安葬。请他安息。如此说了半天,才让四个人将尸体放到底仓里,找了快旧帆盖住。
盖好后,三个人都赶紧离开。唯有姜裕在爬上梯子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具尸体。
它静静地躺在帆布之下,隆起的硕大一块,一动不动的。不知为何,却给姜裕一种阴森森的险恶感觉。仿佛它只是在假装,只要他一离开这底仓,它便会突然活动起来似的。
一想到今晚过夜要和这东西睡在一条船山,姜裕就打了个寒颤,连忙爬上去,盖紧底仓的盖子。
夜色很快降临。除了一个在外面守夜的陈长峰,其他四个人都躺在船舱里自己的铺位上。四个人都没睡,二叔在嚼着茶叶补渔网,刘富贵双手枕在脑后发呆,徐泰在磨鱼叉,而姜裕在往蛤蜊壳上刻东西。异样的寂静笼罩在整条船上,似乎连外面的大海也跟着安静了不少,风也停了。
徐泰忽然停住磨鱼叉的动作,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了一会儿,半晌问了句,“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姜裕也侧耳细听,摇摇头道,“没有啊?什么声音?”
“嘘……”徐泰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然后把耳朵贴到了船舱的木板墙上。忽然间他面露惊恐,坐直了身体,“有……有声音!”
姜裕和刘富贵也学着把耳朵贴在船舱上。除了海浪摩擦船底那种熟悉的哗然,似乎多了一种细细的、沙沙沙的摩擦声。熹微而快速,宛如几片小小的指甲,在心口上快速瘙抓,给人一种冷到骨子里的战栗。
“是不是……有人用指甲扣木板的声音?”徐泰的声音有些发抖,伸手指了指地上。
姜裕知道他什么意思。他们脚下,隔着厚厚的木板,便是底仓……那尸体就在那里。
“住口!再乱说话我拔了你的舌头!”二叔低声怒斥道,“可能是有海藻被水浆挂住了,没什么奇怪的,快睡觉!!!”
另外三个人不敢再说话,只好掀开被子钻进去。虽然觉得害怕,但听着那熟悉的有节律的海浪声,也就渐渐睡死过去了。
五个人轮番守夜,姜裕便是第二班。他睡得朦朦胧胧,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唱了一段曲。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踯躅~~~”
那幽幽的唱腔,似乎是一个男人故意捏着嗓子学歌女唱歌,尾音幽幽凄冷,杳渺不绝……
一个寒栗,姜裕忽然间就彻底清醒了。他还以为是陈长峰来叫他换班,故意吓唬他,睁开眼睛想骂人,可是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的,并没有站人。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左右看了看,发现每一张床铺上都没有人,被子还掀着,床上还有人躺过的痕迹。
难道是出去解手了?那也没必要三个人一起去解手吧?
莫名地他想到,黑皴皴的船舱里,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床上坐起来,慢慢地走到旁边一张床,用力摇了摇,说,”走,一起去解手。”然后是两个黑影一起走到第三张床铺边,推了推,说“走,一起去解手”。
明明应该是好笑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姜裕就是觉得寒森森的。
他披上一件外衣,一边系着带子一边出去看。
黑色的天空笼罩着黑色的大海,看不见星星,似乎这船就是飘荡在一片虚无中间。连风也没有,四周静的可怕。
“二叔?徐泰?”他叫了两声,没人回应。
他便围着船舷走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看见。最奇怪的是,就连站哨的陈长峰也没在舵楼里。
他额头上沁出冷汗,愈发大声地叫起来,“二叔!!!徐泰!!!刘富贵!!!陈长峰!!!”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海中被迅速湮灭,显得十分颓然。
他发了疯似的找了好几圈。这条船并不大,几步路就走的差不多了。可是他什么人也没看见。
整条船,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可其他人能去哪呢?这茫茫大海,除了这儿,他们还能去哪呢?!
第81章 龙王庙 (2)
空气中逐渐渗入一丝丝海的咸味, 好像是刚刚晒过的海带, 一点也不张扬地扑在脸上。颜非很久没有闻过这种味道了,自从定居柳州茅舍, 也没有什么机会能见到海。他心情大好,便夹了下马肚子, 往前快跑了几步。马蹄踏在泥坑里, 溅起来一片金色的水花。檀阳子仍旧在后面驾马缓缓行着,看到颜非现出少年人般的阳光模样, 总是紧紧抿着的唇角也融化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颜非跑上一处高丘, 站在那里眺望东方。只见大地在视野远处走到尽头,与之相连的是一片在下午的阳光中披着金色薄纱的海洋。线条温缓的山从两面环抱过来, 中间海陆相接的地方,紧密地散落着一片乱中有序的茅屋, 有数缕炊烟袅娜地升起。一些小小的人影在阡陌中缓慢地移动着,还有一些更小的似乎是狗和鸡鸭等的小动物被驱赶着。一切都被那种淡橘色的斜阳笼罩着, 显得宁静安详,一点都没有闹鬼的阴森。
颜非回头朝檀阳子喊,“师父, 那边就是渔藻村了。”
檀阳子策马上前,与他并排立着, 眯起眼睛望着远处。虽然眼前的景象看上去十分安详,但他还是从那海风中嗅到了一丝阴鹜和不安的味道。
“师父, 你看这是海边的村子,那鬼该不会是个水鬼吧?难道是鱼妇鬼?”颜非一脸的兴致勃勃, 懒洋洋地趴在马脖子上。
“鱼妇鬼胆子太小了,我这些年很少碰到。难说。”檀阳子看了看天色, “快走吧,赶在天黑前进村。”
小小的渔藻村很少看到外人,然而这一天傍晚时刻,却又两个奇怪的异乡人出现在村口。还在外面踢毽子的几个小孩纷纷跑过来,扬着一颗颗小脑袋,天真地问,“你们是谁啊?”
那个穿道袍白头发看起来很严肃的高个叔叔没说话,主动上前的却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不知道是小哥哥还是小姐姐,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那位是我师父,他是一名道士,专门捉鬼的。”
看上去年纪最大的小女孩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又有些忌惮什么似的。但是一个大约只有四五岁剃了小光头的男孩却大声说,“姊姊,我们村里不是正好在闹鬼吗~~”
小女孩狠狠瞪了他一眼,刚想再说什么,这时候有几个肩膀上挂着渔网浑身晒得黝黑的渔夫从海边走来,看到他们两人,脸上露出了戒备之色,脚步也更急了。一个高瘦的汉子拉住了小女孩的手,眼中闪烁着几分敌意似的盯着颜非和檀阳子,“你们是什么人?”
颜非便仍旧带着那种迷人的微笑对男子略略颔首道,“我师父是紫裳山的道士,我们是来捉鬼的。”
此时另外两个男子也站在最先的男人身后,抱着手臂,颇有种威慑之意。打头的汉子嗤笑一声道,“捉鬼?我们这儿是个穷渔村,养不起你们这些江湖方士。您还是别处看看吧。”
颜非听这人竟然说师父是江湖骗子,怒火已经隐隐在心头燃烧。但是他知道此时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只会另形势恶化。他的笑容丝毫没有动摇,继续十分客气地说着,“我们既然不请自来,当然不会收你们的银钱。只是此地鬼气浓重,如果再不处理,可能会出大事。想必这位兄台也心知肚明吧。”颜非说着,一抬眼的间隙,魅气已经如蛛丝般丝丝缕缕缠绕过去。后面那两个男人的表情以可见的速度微妙地转变,戒备松懈,而且多了几分被蛊惑的痴色出来。只是这为首的男人意志力较强,虽然敌意也消减了不少,但尚未完全放松戒备。
“没有钱你们还要捉鬼?哪有这么好的事?”
檀阳子此时走上前来,淡淡问道,“村里近一个月想必发生了些怪事吧?贫道既承诺不收分文,让贫道瞧一瞧又有何妨?”
此时被颜非蛊惑的那两人已经开始帮腔了,“是啊旺哥,富贵儿还没找着呢……就让他看看吧!”
那为首的人本已经动摇,现在听到兄弟劝他,便也松了口。他仍旧冷着脸,想了想,对颜非和檀阳子说,“你们等着,我去问问村长。”
等待的片刻,不少经过的村人都用一种好奇又带着一丝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颜非不满地撇撇嘴,“这儿的人也太排外了吧。我们帮他们,他们还一副防着贼的样子。”
檀阳子道,“这里地处偏僻,也没有什么大的港口,生活闭塞,对外人有戒备也是正常的。”
不多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便见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个年级约有六十来岁的老人过来了。老人的皮肤黝黑,布满皱纹,一双干涸的手上覆盖着老茧,想来年轻时也是捕了大半辈子鱼的。虽然身形佝偻,却也有一股沉稳沧桑的气度,比周围那些显得略微毛躁喜怒形于色的年轻人要深沉不少。
看来这就是村长了。
老村长来到檀阳子面前,挺有礼貌地拱了拱手,“小辈们不懂事,若有冒犯处,还请道长见谅。”
檀阳子也拱手道,“无妨,是我等唐突了。”
“道长说我村里有鬼?”
檀阳子四下看了看,轻轻嗅了嗅,“这鬼虽不一定就在村里,但想必贵村也受了不小影响吧。”
“道长竟然自称擅长捉鬼,可能看出我们村发生了何事?”
颜非一听就明白了,合着这老头是在考他师父呢。
然而檀阳子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转身对颜非说,“把蜡烛拿出来。”
于是一群村名围着他们俩,像看耍猴一样。颜非跪在檀阳子身边,看着师父往米中插入三根筷子,故意做出一些不必要的好像道士在施法时的那些动作,口中低声默念尸烛阵的咒文。不多时,当那尸烛中熟悉的腥甜气味充盈在肺腑间,一睁眼,眼前的村子已经变了景象。
村民的命魂变形大都和普通人的程度差不多,属于只能隐约看出人形的程度。大约是由于渔民杀业都较一般平民重,所以身上大都长着些细小但密集的短刺。只是偶尔有几个男女,甚至包括老村长在内,身上长了数根极为突出的尖刺,是杀过人才会有的。这种尖刺在一些偏远的村镇中更为常见,大都是由于家里一连生了几胎女婴,又养不活那么多孩子,又想一直生到有男孩为止,于是便将已经生下来的女婴淹死或掐死。这样的人大都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不把女婴的命当成人命。只是等到福报耗尽之后,他们还是一样要为自己的愚蠢和残忍付出下地狱的代价。
颜非最讨厌这样的人,他看老村长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檀阳子了解颜非的性子,便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臂,“莫要节外生枝。”
颜非也只好点头,但还是气愤地嘟哝了一句,“这种人,被鬼缠死才好。”
檀阳子瞟了他一眼,缓缓站起身。此时夕阳那种温暖和煦的橘红光芒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低迷的冷色调。淡淡的薄雾漂浮在四面八方,海水也变得难以分辨,散发出更为浓烈的腥臭气味。业虫的数量只能算是中等,像很多肉色的藤蔓蜿蜒着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摇晃着前端。檀阳子观察着那些移动缓慢的业虫的走向,开始往村子中走去,颜非紧随其后。而那些看热闹的村民,此刻也摇晃着各自鼓鼓囊囊的变形身体跟了过来。
业虫垂挂在那些摇摇欲坠的茅屋上,或是绞扭在梁柱上,但显然都在往某一个方向聚合。最后,檀阳子停在一间看上去有些破落的院门外。在这院子里的业虫是其他院子里的三倍,而且还有更多业虫正在费力地翻过院墙,聚集在那小小东茅屋四面八方。甚至于乍眼看去,就只能看到一团巨大的扭曲虬结在一起的肉,而看不见屋子了。
身后的众人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声,那是在中阴界人的内心活动会造作出的一种独特的声响,类似语言又不是语言,像是动物的哼唧又似是而非。不过听这声调,他们大约是感到了惊奇和不可思议。
有些人低声呢喃着,“他怎么知道……”
檀阳子于是回身问村长,“这里是谁家?”
村长道,“这儿是姜达家里。不过姜达前些日子死了,只剩下他弟弟姜昌和他儿子姜裕,还有姜裕媳妇和一个刚生出来的女娃。一个月前姜昌和姜裕还有另外三个村里的人出海,但是一直都没有回来。”
“一直都没有回来?”檀阳子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能问道一股海腥味,还有某种类似腐尸的臭味,“应该至少回来了一个吧。”
于是人群再一次哗然起来。颜非此时忽然微微变了脸色,那双总是和颜悦色的眼睛里,倏然射出一道凌厉慑人的锋芒,冷冷地说,“你们如果真的想要解决问题,就不要再东瞒西瞒的。我们好心帮你们,如果你们想要继续被鬼缠着,我们走就是了。”
由于刚才村人聚集的时候,颜非就已经悄悄施展了魅术,现在大多意志不甚坚定的围观者都已经被他蛊惑。所以一见他露出怒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子愧疚来。于是有人开口道,“姜裕半个月前不是回来了?”
老村长瞪了那人一眼,回头又笑吟吟地对檀阳子说,“道长莫怪,只是这些日子村里确实发生了不少蹊跷事,谨慎点总是好的。”
然而颜非和檀阳子现在看不到他那圆滑的笑容,看到的却是头部一团怪肉充满险恶的扭曲。此时门后有脚步声接近,然后一个村妇打开了们。这个女子的变形算是很小的,甚至尚且能看到五官。她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么多人聚集在门外,为首的还是一个道士,便问村长,“刘大伯,这是干啥呢?”
村长就说,“姜裕媳妇,这位是茅山道长,听说了你家姜裕的事儿,来看看的。”
颜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有指出他师父可不是什么茅山道士。那一脸的嫌弃看得愆那莫名有些想笑,但是为了维护自己高深莫测的形象,便只好紧紧绷住嘴角。
那村妇一听,忽然膝盖一软就在檀阳子面前跪下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道长!求你一定要救救他!我们家现在就只有他一个顶梁柱,他要是垮了,我们娘俩以后还怎么活下去啊!!!”
檀阳子忙将她扶起,低声安慰一番,便要她带自己去见姜裕。
东面的那间茅屋,大门被锁了起来。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动物般的嚎叫声。
村妇有些紧张似的看了檀阳子一眼。檀阳子安抚地冲她点点头,她这才从围裙的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把门锁打开。
一开门,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尸臭,伴着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冷,逼得颜非不由得用袖口掩住了鼻子。
屋子里,不见业虫的影子,可是到处都垂满了一串串似乎像是某种粘膜血丝的东西,蛛网一样黏在每一个角落。显然这些东西普通人都是看不见的,这似乎是某种寄生物,是跟着宿主回来以后逐渐繁衍成这样的。
但这寄生物又不像是造成这一切的鬼,因为它不过是地狱里一种低等生物,名唤肉葡萄,常常能在像具疱地狱、黑绳地狱中的沼泽和河流中看到,喜欢附着在那些长时间浸在那些极为肮脏黏滑的臭水中的生物身上。
在这些肉葡萄中间,可以看到一个似乎是人形的东西蜷缩在一条肮脏的被子下面,不停蠕动着,发出几乎已经不像人声的怪异呻|吟。地上到处都是水渍,空气里也潮乎乎的,似乎没有干燥的地方。
“怎么这么多水。”村长在身后抱怨道。
村妇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擦干净了还是有,好像是从他身上出来的……”
檀阳子走上前,叫了一声,“姜裕?”
但是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仍旧在不停蠕动着。
檀阳子干脆一把掀开了被子,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和颜非看到的,是一个原本变形似乎并不十分厉害的类人形,身上却紧紧爬着很多像是水蛭一般的东西,牢牢地吸附在他的命魂上,远看像是长了一层粗而滑腻且不停乱动的绒毛。而且那些“水蛭”还在不停地吞噬他的命魂,此时那可怜的魂魄已经千疮百孔,变得瘦弱不堪。
而在其他村民眼中的姜裕,却是缩成一团,头发掉得稀稀疏疏,皮肤翻出一种泡肿了似的青白色,全身湿哒哒的,那水似乎是从毛孔中钻出来的一样。他的眼神疯狂混乱,眼珠不停乱转,看上去已经有些不像人的样子了。于是很多胆小的妇女都惊叫着跑了出去,而那些胆子大的渔夫们也都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颜非走到檀阳子身边,伸手去捏一只“水蛭”,用力一扯,却扯不下来。那水蛭反而还往肉里钻得更深了些似的。
“这是水郎君身上掉下来的水复虫。”檀阳子道,“水郎君,你可还记得是什么鬼?”
颜非想了想,道,“是不是就是那种由成千上万只虫子聚合形成的鬼?”
檀阳子点了点头。
这种鬼在地狱里数量是个迷,难以统计。因为一只水郎君是由千千万万只水复虫为了能够更稳定地生存下去聚合在一起而成。这些水复虫如果分开便都是些水蛭一样的小虫,但聚合到一起时,有些便会聚合形成类似大脑的器官,有些则会相互挤靠着形成皮肤肌肉甚至骨头。因此水郎君可以变化成任何他们想要的样子,甚至可以和其他的水郎君融合成一体。它们有自己的意识,但是这意识又随时有可能分化成两个三个亦或者是融合成一个。它们通常会一群群的生活在一起,所以数量总是在不停变化。一般的鬼很难理解他们的意识和生活方式。
此时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村长忽然插了句嘴,“他跟他二叔他们一共五个人失踪了半个月,我们都以为他们死在海上了,结果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在沙滩上,好像是被海浪冲回来的。问他什么也不说,就是不停怪叫,含含糊糊的也听不清楚在叫什么。”
“除了他们五人之外,还有人失踪么?”檀阳子转身问道。
村长说,“有,这一个月来,出海的船,已经失踪了六艘,没了将近三十个人了!现在大家都不敢出海了!”
后面有一个年轻人嘟哝着,“不出海活不下去啊,朝廷过一阵就要来收砂岸钱了。”
“出也是死,不出也是死啊!”
“这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
整个院子里一片惨淡的光景。众人都在哀声叹气,满面愁容。
颜非听了直觉得咋舌。都失踪三十个人了,来了一个说能帮他们的,他们还要这般刁难,东考西问的。这些人脑子里都是什么呀?
檀阳子到,“看来,这鬼是在海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檀阳子看向颜非,“他既然说不出话,你就去他梦里看看,到底在海上发生了什么。”
颜非笑道,“没问题。”说着便一伸袖子,引魂铃便如变戏法一样落在他手中,看得众渔民一愣一愣的。颜非举起引魂铃刚要念咒,忽然檀阳子按了按他的手背,“进去以后要小心,如果感觉有什么不对就马上出来。”
看到檀阳子眼中的担心,颜非的笑愈发如蜜糖一般,“师父,你放心吧!”
檀阳子又看向众人,“可否请大家暂且回避。这场法事不宜被打扰。”
老村长点点头,便转身出去了,其他村民也跟着鱼贯而出。唯有那姜裕媳妇十分担忧地站在门口不肯走。檀阳子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劝道,“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救你丈夫。”
见这位高大英俊的道长鹤发童颜不似凡人,而且又有一种深沉可靠的气度,姜裕媳妇这才迟疑着出了门。
檀阳子一关上门,颜非手中的引魂铃便开始有节律地响起。渺远而幽魅,带着一丝丝幽冥中的凄阴肃杀。渐渐地,颜非眼中弥漫上一层红色的幽光,而那不停扭动呻吟的姜裕,也忽然停止了动作,如烂泥一般瘫在床上。显然梦已经开始了。
第82章 龙王庙 (3)
姜裕锁在船舱中自己的卧榻上, 用被子包裹着全身, 像个孩子一样瑟瑟发抖。
用来指示方位的磁针在水碗里乱转,简直像是疯了一样。四下死一般的寂静中甚至连海浪的声音都异常的小, 也没有风,就算把帆张满, 他也不知道这艘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船此刻正在飘向何方。
不, 船上还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死人……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那种指甲搔刮木头一般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可辨, 无法忽略。他用力地捂住耳朵, 可那声音却似乎是在他的心脏上搔抓,根本无法阻绝。他感到原本熟悉的船别一股阴冷陌生的氛围包裹,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他也不敢去想其他四个人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忽然全都不见了?
还是说……不见的其实是他自己?
是不是……底仓里那个尸体搞的鬼?
可尸体又怎么搞鬼呢?
漫漫长夜, 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明明早该到了日出的时候,可是穿舱外的天空, 却依旧是一片凝固的黑暗。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踯躅~~~”
突入其来的歌声, 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种奸细古怪的腔调, 诡仄涩口的转音,另姜裕的头皮都要炸了。船上如果只有他一个人, 那又是谁在唱歌?
难道是……底仓里那个……
而且……这歌听起来,怎么好像还有几分耳熟……但又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听过的。
无穷无尽的古怪几乎要将他折磨疯了。他怕死, 他想回家,想再抱一抱自己的女儿,他不要死,他得做点什么。于是他鼓起勇气离开床铺,从船舱的角落拿起一把旧鱼叉,又把墙上的油灯摘下来,紧紧攥着,往舱门外看了看。
船上仍旧是一片寂寥,除了那幽眇到不知是不是幻觉的歌声。他咽了口唾液,绕了出去,来到那通往底仓的活板前。他趴下来,把耳朵贴在木板上,听了听声音。
歌声……似乎就是从下面传来的!
他几乎要抓不住手里的鱼叉,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他虽然也是个身形精瘦结实的汉子,但在鬼怪的面前,却一瞬间就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成了一个缩在角落里喊着娘的孩子。他深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怕,他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见媳妇和女儿。没了他,她们娘俩还怎么生活?
他半是恐惧半是愤怒地低喝一声,掀开了木板。就在那一瞬间,歌声忽然停止了。
这不仅没有令他放松,反而令他愈发紧张。他爬下梯子,端起油灯照了照,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那原本盖着尸体的地方,只剩下那条破旧的帆布,尸体却不见了踪影。
是二叔他们把尸体搬走了,还是尸体自己走了?
却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姜裕猛地回头,却见活板竟然被关上了。他连鱼叉也忘了,慌忙举着油灯爬上梯子去推,那活板门却像是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推不动。他大喊大叫,把另外四个人的名字挨个骂了一遍,却也没有人给他开门。而且一阵阴风突如其来,竟将他的油灯吹灭了。
他陷入了一团凝固的黑暗之中。
姜裕一下子安静下来,心脏猛烈地敲击胸腔,寂冷的空气里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全身犹如石化了一般,一股想要哭泣的冲动涌上眼眶。
他扔掉了油灯,哆嗦着爬下梯子,在地上摸到那把鱼叉,便如同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抱在胸前。空气里浓烈的尸臭味令他呼吸困难。他摸到一道柱子,便蜷缩在那柱子下面,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等待着黑暗里蠢蠢欲动的敌意。
忽然,那歌声又出现了。
这一次,并不是在遥远的地方,而是就在这底仓里,就在他附近。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踯躅~~~”
姜裕大喊了一声,“谁!谁在那!”
回答他的,只有似乎慢慢地飘近的歌声。
忽然间,那歌声停顿了一瞬。当姜裕紧绷的神经忐忑地悬着,不知该不该放松自己时,忽然一道湿热的气息喷在耳边,耳语道。
“到你了。”
姜裕尖叫一声,将手中的鱼叉狠狠地刺了出去。噗嗤一声,鱼叉好像扎进了什么软绵绵的、有些像是烂肉的东西里面。
他猛地拔出鱼叉,踉跄着冲向梯子,猛地撞向活板门。刚才还纹丝不动的门此刻却被他惊恐中使出的蛮力给撞开了。他冲到外面,无头苍蝇一样往舵楼跑。此时他的脚踝蓦然被一股大力抓住,他面朝下摔了下去,回头一看,却见那全身肿胀的尸体伸出一只湿漉漉的、腐烂发白的手抓着他的脚,那张烂到看不清五官的脸上,有一些水蛭一样的虫子从那黑洞洞的眼眶和如裂口般的嘴中爬出来。
姜裕惨叫着,将手中的鱼叉向后戳过去。一次又一次地戳在那浮尸的脸上,戳得头骨都碎了,脑子变成黑色的汁水喷溅出来。那手终于放开了他,他连滚带爬起来,继续往前跑。一打开舵楼的门,便赫然又看到那浮尸站在他面前,已经被戳烂的脸,似乎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到你了。”
“不!!!!!”姜裕再次举起鱼叉。只不过这回那浮尸冲他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抓着他的鱼叉扔到了一边。这尸体的力气大得惊人,那粘腻湿滑的皮肤令他感到恐惧又恶心。它脸上的一只不知是蛆虫还是水蛭的虫子摇摇晃晃地掉到了他的脸上。他暴喝一声,抬脚踹开了那浮尸,翻身够到了堆在舵楼角落里的一条帆绳,猛地套住那浮尸的脖子,双脚踩着浮尸的肩膀,用力勒紧。那浮尸不断挣扎着,口中发出骇人的咆哮声。姜裕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忽然听到咔嚓一声,似乎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而那浮尸也不再动弹了。
他摇摇晃晃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拿起鱼叉,往楼上爬。在他面前可以看到整条船在黑暗的大海上摇摇晃晃,宛如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胡乱地转着舵,却不知道自己正把船开向何方。忽然一股大力从后面勒上来,紧跟着是覆顶一般的可怕尸臭。那尸体的脖子诡异地歪向一边,只剩下一两颗牙齿的烂嘴里伸出一条覆盖着粘液的黑色舌头,在他的脸上舔了一下。姜裕疯了一般挣扎着,却怎么也甩不掉它。他们撞掉了挂在舵楼上的油灯,灯火点着了身后的尸体。尸体终于松开了他,全身瞬间被火焰吞没,尖叫着扭曲地舞蹈着。姜裕情急之下从舵楼上跳了下去,落地时脚上一阵剧痛。他转过头看时,整个舵楼已经被湮灭在火光之中了。
那火来势汹汹,迅速吞噬它所遇见的一切。姜裕知道他只能跳海逃生。他冲到船舷边,要下去之前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那一眼,却彻底地摧毁了他。
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脑袋几乎被戳烂了。那是他刚刚才用鱼叉戳的。
但从衣着他还是能认出来。
那是徐泰。
……………………………………………………
姜裕发出一声尖叫,颜非眼中的红色瞬间褪下,他眨了眨眼睛,清醒了过来。
刚才看到的一切仍然另颜非心有余悸。为了能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将自己的意识放在姜裕身上。所以姜裕的一切恐惧,仍然对他有一定影响。
檀阳子见颜非脸色发白,忙蹲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颜非”
听到师父熟悉的声音,颜非这才缓过口气来。而此时那姜裕仍旧在不停嘶叫,外面开始有人敲门了,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颜非立刻双手捧住姜裕的脑袋,逼迫他混乱的双眼与自己对视,口中低声吟念咒文,双眼中浮上一层红光。很快,姜裕便停止了嘶叫,昏睡过去。
没了叫声,外面也稍稍安静了些。颜非便将梦中所见大致地描述了一番。
“看来,其他四个人竟然是被姜裕杀死的。我怀疑那些人也都产生了幻觉,一直在自相残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鬼最后放过了姜裕。”
檀阳子思索片刻,便去打开了门,来到院子里。
众村民连忙围了上来。
此时尸烛时效已经过来,人们又都恢复成了普通村民的模样。一张张看上去淳朴而惶然的脸,焦急地等待着檀阳子告诉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檀阳子问村长,“你们有没有听过这首歌?”他说完,便对颜非使了个眼色。颜非便开始轻声哼唱他在梦里听到的小调。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踯躅。”
檀阳子密切观察着众人的颜色。只见老村长等众多村民骤然变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而且带着浓浓的恐惧。只是等到颜非唱完了,村长却矢口否认,摆手连连,“没有,没有!从来没听过!”
檀阳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这些说谎的村民。
他们在掩盖什么?
不过他并没有戳穿谎言,只是略略颔首,似乎接受了他们的答案。然后说道,“这鬼名为水郎君,在海上作恶。如果要收服它,我需要有人带我们二人出海。”
众村民面面相觑,面上都是浓重的恐惧,没有人吭声。
檀阳子之前淡漠的表情有了微妙的改变,一股迫人的压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那眼神中也愈发肃杀威严,“如果不出海,你们难道永远也不打渔了么?”
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众人相互推脱,谁也不想出去。老村长也揣着手蹲在旁边一言不发。
半晌,终于又一名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站了出来,说道,“我带你们去!”
老村长一看就急了眼,“刘喜!你给我闭嘴!”
青年却对老村长说,“爹,就让我去吧。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啊!”
原来这青年竟然是老村长的儿子。
见他站了出来,又有两个差不多同龄的年轻人表示原因跟随同往。而老村长不得已,也只好将自家的渔船借给他们使用。于是檀阳子和颜非将在这村子暂住一晚,第二天天明时分便要出海。
第83章 龙王庙 (4)
渔村里的夜晚分外宁静, 但也比内陆更加湿冷, 檀阳子躺在村长家偏房的矮榻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斑驳的房梁, 听着不远处海浪悠缓的刷刷声。
颜非躺在床上,听呼吸, 大概也还没睡着。
“师父……”
“嗯?”
“我可以和你躺在一起吗?”
“……”
“我保证只是躺着!”
檀阳子烦躁地翻了个白眼, 道,“榻上又不舒服, 放着床不睡偏要来挤是不是有毛病。”
“师父我冷。”
长叹一声, 檀阳子往旁边挪了挪,“过来吧。”
颜非立马跳下床, 箭一般地冲到了檀阳子的榻上。他的一双脚是光着的,如冷玉一般, 一下子贴在了檀阳子的小腿上,冰得檀阳子也打了个冷战。“你脚怎么冷得跟冰块儿似的!”檀阳子嫌弃地骂道。
颜非侧着头看着师父, 笑嘻嘻地说,“我说了我冷嘛。”
檀阳子便拉了拉被子,将两个人都严严实实地盖住, 然后伸手握了握颜非的手,感觉手也很凉。他便用双手拢住颜非的手, 在被子里使劲搓了几下,才觉得那双手冒了点热气出来。
“也不知道谁才是从寒冰地狱里出来的。”檀阳子嘟哝了一句。
颜非当然不会告诉师父他刚才故意把手脚都露在被子外面, 冻得冰凉冰凉的才跑过来。他在被子里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坏笑,将头埋在师父的胸口, 手搂住师父的腰,这才发出了猫儿一般餍足的叹息声,闭上了眼睛。
而檀阳子被颜非这般抱着,竟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还有一种久违的、完满的感觉。他看着颜非那熟睡的如婴孩般无邪的面容,便觉得自己那颗经历了无数年月无数悲欢离合而变得残缺的心,也变得充实而温热了。他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可是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倏然从梦中惊醒。这些年来他很少能睡一个整觉,梦中反复出现无数次转生的过程中的许多他本以为忘却了,其实只是被压在记忆深处的情景。梦中的情绪激烈,但是一旦醒来,便如指间流沙般迅速被遗忘。刚才他又回到了哪一世,自己也不记得了,唯一残留的感觉是仇恨,刻骨到想要毁灭一切的仇恨。这恨意令他即使醒来也不能完全平静,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他越来越经常感受到这种濒临崩溃的愤怒和憎恨,这种似乎要令人发狂的感觉。想必自己真正的前世,那个名叫秦桑的医者,最后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想要把一切都拖下地狱的恨意。
现在,这些梦中的疯狂还不能影响到他清醒时的状态。但是近一百年来这种梦越来越频繁,到现在几乎每晚都会做,还是令人不安。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很多已经消逝了的青红无常一样,因为每一次转生都经历了太多苦难,看到了太多邪恶,于是一步一步走向疯狂。
这十数年的时间了状况似乎稍稍有些好转,大约是颜非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他抑制了这种精神上的恶化吧?思及此,他便又低头看向仍旧紧紧依偎着自己的颜非。
然而却发现颜非在黑暗中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默默看着他。
檀阳子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睡?”
颜非忽然伸出手,擦了擦檀阳子额头上的汗珠,“师父,你又做噩梦了?”
檀阳子一时觉得有些尴尬,稍稍坐起身道,“无妨,梦而已。”
颜非也跟着坐起来,那明亮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心疼,“师父,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给你用托梦术吧。”
檀阳子一愣。
颜非微微一笑,道,“我没办法抹掉师父以前那些不好的记忆,但是我可以给你编织很多很多个新的梦境。没有痛苦的梦境。”
颜非的话,不知怎么的,另檀阳子的胸口一阵阵的微痛。一种莫名的、被理解被怜惜的奇怪感觉,令他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点了一下头,说,“我相信你。”
于是颜非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来,举起引魂铃摇了一下,铃声如縠纹荡漾开来,颜非对他微微一笑,夜色中俊美的面容愈发如月下精灵般惑人。颜非念起咒文,轻缓起伏的声调如歌声一般动听,伴随着那阵阵铃声,卷起困顿的海浪,一层层冲刷上来,渐渐将他淹没。
这一夜他果真睡得十分安宁。梦里他似乎和颜非两个人坐在彼岸花丛中,静静地看着远处忘川上顺流而下的一条条点着蜡烛的纸船,和暖的风吹着他们的脸,静静地不说话,不用担心将来,也不必纠缠过去。
清晨时分,他们便和那三个年轻的渔民一起登上了那条村子里最大的渔船。村长的儿子刘喜是舵手,另外两个青年一个叫刘小四,一个叫徐全山,两人都有亲眷失踪在海上了,这才愿意铤而走险。檀阳子和颜非跟着他们三个在船尾拜祭了守船观音和龙王爷,听着渔民们悠长苍凉的歌声,渐渐驶向那太阳升起的方向。
第一天,一切如常。那三个渔夫似乎也放松了些,煮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款待两位客人。一天下来,颜非与那三个人也混熟了不少,刘喜问颜非,“你师父是道长,你怎么不是道士啊?”
“我是带发修行啊。”颜非用一种“你这都不懂”的表情说了句。
檀阳子瞥了他一眼。
“什么带发修行,我看你该不会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娃娃吧!哈哈哈哈!”另一个徐全山一边喝着酒一边故意犯贱。颜非眼中闪过一瞬的怒火,随即却忽然又邪魅一笑,站起身来冲徐全山勾勾手指,“走啊,一起去尿|尿,比比谁的鸟|大,敢不?”
檀阳子噗的一声喷出了刚刚喝到口里的水,“颜非!别闹!”
然而另外两个人已经开始起哄了,那徐全山也被挑衅地来了劲,霍然站起来,“来就来,还怕你这个小白脸?输了老子叫你爹!”
于是两个人便往船尾走去。后面的刘喜和刘小四又是吹口哨又是出怪声的。檀阳子不知为什么心里头不大舒服,脸色挺黑。那刘喜以为是他气徒弟太不安分,于是劝道,“年轻人瞎玩,道长你别生气。我们小时候都是比着那家伙长大的。”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一前一后回来了。走在前面的是徐全山,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而后面的颜非倒是一脸的春风得意。刘喜和刘小四一看就知道是谁赢了,笑得前仰后合,还推了推刚坐下的徐全山,“唉,怎么样啊?人家是姑娘还是爷们啊?”
颜非也挨着师父坐下,看着刘全山,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了句,“该叫我什么啊?”
“……”徐全山憋了半天,忽然骂了句,然后冲颜非喊道,“爹!”
颜非:“哎,乖儿子!”
刘喜两人已经笑得喘不过气的,指着刘全山说,“你也有今天。”
而檀阳子看着颜非那得意的神态,倒也不觉得气了,只是摇了摇头。颜非这时候却凑过来问,“师父,我赢了哦!”
檀阳子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还不是师父养我养的好,我才发育的这么好啊!”颜非忽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檀阳子听完只觉得耳根子充血,面上又开始发热了。这臭小子嘴上怎么越来越没把门的,“孽畜!你还敢拿师父取笑起来了?”说完便伸手往颜非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到第二天,仍旧是风平浪静。天气甚好,海中偶然能见到一闪而逝的鱼群影子。刘喜叹息道,如果这一次带了足够的渔具来就好了,说不定顺便拉一网回去。
第三天到来的时候,那三人都说会不会是鬼知道有高人在场,所以不打算来了。而檀阳子望着那虽然美丽但却一成不变的海面,心中也有些烦躁。
确实有些鬼能够感应到无常的存在,会刻意避开。它若是躲起来,便更加不好找了。
正当他们打算返航的时候,忽然颜非注意到舵楼上的刘喜忽然不动了,眼睛看着远处的某个方向。
“喂!刘喜!怎么了!”颜非喊道。
刘喜伸出手,指着远处的海面,声音有些不稳,“那儿……那儿好像有个东西……”
颜非和檀阳子连忙冲到船头,向前眺望。远处的海面上,似乎有一个黑点,在不停飘荡。同时檀阳子感觉身上一阵细微的战栗,那是当他接近目标时会有的一种直觉。
而且那吹在面上的海风,也带着一股寻常人类闻不到的淡淡尸臭味。
刘小四也跑到船头,咽了口唾沫,脸色也有些不好,“不会……不会是你们说的那个鬼吧?”
船渐渐离得近了,那黑色点也愈发清晰。破烂的布条不停飘舞,还有那长得吓人却十分稀疏的黑发,如海草一样摇晃着。刘小四的脸也越来越难看,“是……是浮尸!”
檀阳子和颜非并未告知村人姜裕梦中的尸体,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失踪与尸体有关。徐全山下了锚,跟着刘喜一起跑过来。刘喜一看,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怎么办?按照规矩是一定得弄上来的。”
刘小四的声音都发抖了,“这海上什么也没有,怎么平白无故出来个尸体呢?道长,咱们捞不捞?”
檀阳子看着那尸体,眼神森冷。看这尸体,明明已经死去超过一天,不能用了,鬼又怎么可能附进去?他和颜非对视一眼,便从怀里掏出镇命符道,“你们三个到船舱里去,先不要出来。”
第84章 龙王庙 (5)
那三人一听, 便知道这尸体有问题, 立刻慌慌张张跑进船舱,只探出个头来观望。而檀阳子祭起斩业剑, 踏在其上,纵身而下, 一手抓住那浮尸的衣领将之提起, 另一手将能够将鬼镇压住的镇命符啪地一下贴在浮尸那肿胀的头上。
然而那尸体没有任何反应。
他一个用力,便将尸体摔倒了甲板上。颜非立刻打开渡厄伞护在身前, 以防这鬼做出什么狗急跳墙之事。
然而那尸体却像一个普通的尸体那样,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
真是怪了, 一般被贴了镇命符的鬼,怎么也会痛叫几声吧?
颜非此时已经点好了尸烛布好了米和筷子, 伴随着尸烛阵的咒文,他们周围的海上升起一团阴冷的迷雾。那原本深绿色的海水此刻也变得愈发浓稠, 如同某种浆糊一样。在那浑浊的海面深处,隐约可见一些巨大的影子来回游弋,看上去却不像是普通鱼类的样子。它们的身体很长, 长了一圈类似鞭毛的东西,虽然只是影子, 却给人一种来自于未知的不寒而栗感。
而檀阳子看着那尸体,却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只见原本尸体躺着的地方, 有一团飘忽不定的,有些像是烟雾状的东西。然而那东西长什么样子却几乎看不出来, 因为它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之前在姜裕身上看到的那种水蛭,尾端不停飘舞抖动着,另整个形体也在随之改变。
颜非也讶然地问道,“这是命魂吗?尸体上怎么会有命魂?”
檀阳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除非它还不是一具尸体……”
“怎么可能!都已经腐烂成这样了!”颜非惊恐地看着地上那团东西,不敢相信师父话里的意思。
檀阳子从口中吐出摄魂珠,将它靠近那浮尸。只见那些“水蛭”瞬间便缩入了那烟雾状的命魂之中,一丝踪影也没有了。
“或许是因为某种原因,他的命魂还没完全离体,七魄就已经散了。这个时候这些水郎君找上了他,而他也同意水郎君进附身在他身上……”檀阳子摇摇头,“不好办,他的命魂已经很虚弱了,水郎君又缠得很紧,得想办法动摇它们之间的桎梏。”
“可是他七魄要是散了,看不见也听不见,我怎么进入他的意识?”颜非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办法,“真实的,为什么黑白无常没有来收这条命魂啊?”
“如果他命魂还没离体,就不算死掉,生死簿上的寿命也会跟着加长。黑白无常是不会来的。”
“那我们能不能用什么办法把他的命魂给拖出来?”
“……要是能的话,我还会这么为难?若要命魂离体,只有杀死他这一条路可以走。按道理说他的身体烂成这样,命魂早该离体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还在身体里。”
见他们两个迟迟没有动静,那三个渔夫的胆子也稍稍大了些。刘喜远远地看着那尸体,表情有些异样。他往前走了几步,嘴巴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
檀阳子回头看到他出来了,便喝到,“出来干什么,快回去!”
“道长……这个尸体……我看着很眼熟。”
他这样一说,檀阳子心中才微微一动。于是他对刘喜招招手道,“既如此,你过来看看。”
另外两个渔夫唤了一声,让他不要过去。但刘喜还是过来了。
大约是受不了尸体的腐臭味,他用袖子捂住鼻子,远远蹲下,用一只鱼叉挑开那尸体身上破烂的黑色布料,发现那肿胀的身体上有不少陈年伤痕。其中一道分外狰狞的横在胸前,也不知道当初是多严重的伤。
刘喜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我记得这道疤。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爹还有另外几个伯伯出海,遇上了风暴。我被浪卷进水里,是他把我救上来。托我上船的时候他胸口被船上的铁钉刮到,当时流了好多血,特别吓人。”
“他是你们村里的人?”
“嗯,叫白平轩,我们都叫他白叔。不过他好像半年前就过世了啊?”
此时徐全山也慢慢走了过来,低声说,“其实之前你们哼过的那曲子,就是白叔以前打渔的时候经常唱的。后来大家都说不吉利,他就很少唱了。”他低头看着那地上面目全非的尸体,一脸的不敢置信,“你是说……这是白叔?”
“嗯……他身上那些疤,错不了。”
檀阳子感觉事情一下子有了眉目,“你们说的白平轩,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我也不太清楚。”刘喜挠挠头,“好像听我爹说是病死的?这几年都很少看见他出来了,可能身体一直不太好。”
“不清楚?他有家人么?”
“没有。一开始他和他媳妇是从外地来的,在这儿住下后大概五六年,他媳妇难产死了,孩子也没活下来。”
如果是病死的,尸体又怎么会出现在海上?
大约是知道了这具尸体的身份,三个渔夫似乎都不怎么害怕了。相反,他们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十分复杂的东西,似乎是悲伤,又似乎带有一些羞愧。
颜非本能地感觉到这种微妙而复杂的感情,便问道,“白平轩是怎样一个人?”
三个渔夫沉默了片刻,刘喜才犹豫着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颜非的眼神鼓励下,他才继续说道,“白叔平时不怎么说话,也不喜欢解释事情。但他其实非常热心。每一次要是有渔船在海上出了事,他一定是第一个驾着船去救援的。就算有危险也在所不辞。有时候如果有谁家的渔船回来的晚了,他都会到海上去看一看,确认一下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毕竟龙王爷脾气怪,有时候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会儿就刮起风暴来了。
他搬来我们村十多年,救过至少二十多条人命了。后来村里人都有了习惯,要是谁家的男人出去的太久没回来,总会拜托他去看一看。大家都很敬重他,逢年过节怕他一个人在家孤单,都往他家里送吃的。”
颜非听着,点着头,却不经意般问了句,“哦,原来他是这么好的人。可是你也说后来他生了病很少离开屋子,所以你连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个时候难道就没有哪个被他救过的人去他家里看看么?”
三个渔民陷入了窒息般的静默。颜非的问题狠狠地踢中了他们心中的某一处,愧疚感和一种莫名的惶恐汹涌而至。刘喜便辩解道,“后来是我爹不让我去看他了。”
“你爹?”檀阳子问,“为什么?村长和他有什么过节么?”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最后还是徐全山开了口,“哎呀,就直说了吧。这事儿我爹跟我唠叨过好久。还不是因为两年前那场海难。当时朝廷征用了村子里一半还多的渔船,于是大家出海就只能挤在为数不多的几艘船上。那天包括姜裕他爹姜达在内,村子里最好的几个捕鱼能手打算趁着季节和时令出一趟远海,捞几网大的回来。结果去了四天都没有消息。有几家的媳妇就去找白叔,问他能不能去看看。可是那时候白叔年纪也大了,身体不大好,当时好像是生了病,不好下床,就婉拒了。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再等等看。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回来,村长就带人去找他。他没办法,病还没好全,就只好驾着船跟村长的船一起出海去找人。结果中间遇上了暴风雨,白叔坚持说不能再往前了,否则船会翻,于是就带着大家回来了。等到风浪停了才又出去找。结果只找到了那艘船的残骸。
有几家的媳妇就疯了,骂白平轩见死不救丧尽天良,说若不是他拖着说不定她们的男人不会死。村子里的人也开始对白平轩指指点点,说他没良心,一个外乡人来了大家这么照顾他,尤其是姜达,跟他称兄道弟的,结果却被他给害死了。自那以后白叔的日子就不是特别好过。那些家里死了人的天天到他门口骂,还往他门上泼粪水。后来白叔也就不出门了。”
颜非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合着白平轩救了二十几条人命,还不能生两天病了?害死那些人的是风浪啊,跟白平轩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救人是恩情,不救也什么错,这些人怎么骂的出口?太不要脸了吧?”
颜非牙尖嘴利的,说的三个渔夫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檀阳子问刘喜,“你家也有死人?”
“嗯,当时我小叔也在那船上。”刘喜低着头说,“我爹特别恨白叔,说要不是他耽误,不至于连尸体都找不着。还有那天风浪其实并不大,坚持一下就能过去的。当时所有人都这么说,姜裕他二叔姜昌还赌咒发誓说一定要让白叔血债血偿什么的。”
颜非听得都要气炸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升米恩斗米仇颠倒是非的人?
“姜裕他二叔,也是这一次失踪的人之一吧?”
“是……”
“那姜裕呢?”
“姜裕倒是没怎么参与,他跟白叔的关系是很好的。就算他爹死了,他也没说什么。后来还去看过白叔的可能也就是他了。”
檀阳子和颜非对视一眼,互相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了然。
这就是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只有姜裕回来了。
只是,白平轩又是如何跑到海上来的?
“道长,现在怎么办?”刘小四眼睛里含着泪花,看着面目全非的白平轩的尸体。
檀阳子道,“它现在躲在白平轩的尸体里不出来,看来只有等晚上了。”
“晚上?”颜非想到那个可怕的梦境,看了一眼那三个渔夫,凑近了檀阳子低声问,“万一出事怎么办?”
“不要紧,这两天趁他们睡觉的时候,我已经用朱砂在他们衣服上写了辟邪咒。你我警醒点,不会有问题。”檀阳子垂眸看着那团不停飘摇的命魂,一种怜悯在心中蔓延,“我唯一担心的是水郎君因为害怕你我而不出来,那样的话,这可怜人的命魂也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若是就此被消耗殆尽了,就太可怜了。”
第85章 龙王庙 (6)
尸体被移到了底仓里, 檀阳子用朱砂围绕着尸体画了一圈复杂的符咒。又让三名渔夫待在船舱里, 在舱门和墙上都画下辟邪咒,这才和颜非一道进入底仓, 将活板门封住,点起一盏油灯, 静静等待着。
最后一缕日光被黑色的大海吞噬, 黑夜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吞噬一切。海浪不断冲刷着周围的船壁,颜非找了块不那么潮湿的地方坐下来, 看着那尸体, 有些惘然地问檀阳子,“师父, 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天道,是真的, 还是一个谎言?”
檀阳子仍然蹲在地上,手中拿着笔, 认真地继续完善着法阵。听他如此问,瞥了他一眼,半晌才说, “以你现在的年纪,应该相信是真的才对。”
“如果是真的, 为什么你会在地狱里,而那些恩将仇报的村民、那些虐待自己的孩子和妻子的恶人、那些鱼肉百姓的官吏, 为什么却可以在人间活的好好的?”
檀阳子的笔顿了顿,说, “我不是好人。”
“我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我认识的师父是好人。好和坏我还是分得清的!”颜非执拗地说。
檀阳子却叹了口气道,“好和坏?这世间哪有什么好和坏,人心最善变,从前是好的,以后也可能会变成坏的。你说的那些村民可能对白平轩确实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但他们对自己的家人或许非常关心,他们可能是慈父慈母或是孝顺的儿女,或许他们也做过很多好事。人是有很多个面的,而且都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你又怎么能用简单的好坏来区分?”
“可只有坏人才会下地狱不是吗?”
“是造作了恶业的人会被业力牵引下地狱,恶业本身不一定是坏事,只是串联出了一个坏的因果。甚至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最后却变成了恶业,也是可能的。就像那些姑获鸟,她们又做过什么坏事?不过是刻骨的憎恨另她们无法释怀,所以才要留在地狱里等待复仇。”
颜非把玩着手里的引魂铃,呢喃着说,“那么那些养婴蛊的神呢?他们为什么不在地狱里?”
檀阳子手一顿,刚想张口,一阵古怪的灼热感忽然在胸口炸开。他闷哼一声,手中的笔掉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胸口。
“师父!你怎么了!”颜非忙冲过去扶住他,满面焦急。
檀阳子深深吸了口气,等着那阵灼热散去。是他大意了,忘记自己身上还有个封言火印。他摆摆手,说,“无妨,只是不要在提你刚才提的事了。”
颜非讶然,“为什么?跟那有关系?”
檀阳子沉默着点点头。
颜非微微皱眉,一开始不甚明白,可是想了一想,便猜测到了几分。如果那地宫里的婴蛊真的跟天庭有关,想必他们必然不愿意被外界知道。他们一定是对师父做了什么,让师父无法说那件事。
“王八蛋……”颜非咬牙切齿地骂道,“是不是那个白无常?叫谢雨城的那个?我听罗辛说过,他看见你和那个叫谢雨城的一起去的黑梭山。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好了,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檀阳子呵斥道。他知道颜非不能执着于此。毕竟颜非成为红无常这件事就已经得罪了不少人,若是再树敌,之后在酆都的日子不会好过。而且若是闹得大了,保不齐颜非会被灭口。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一会儿,檀阳子伸手去拾起地上的笔,忽然手却被颜非抓住了。
檀阳子瞪他,想把手抽回来,但是颜非却执拗地抓着不放。
“颜非,别闹了!”檀阳子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颜非这才松开了手,但是他的眼睛深处弥漫着某种有些危险的东西,另檀阳子一瞬间有些心惊。他已经越来越搞不清楚颜非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了。
或者说他可能从来就没有了解过……
却在此时烛火明灭了一瞬,一股阴寒渐渐从船舱底部升起。檀阳子回头,将目光定格在那具尸体上。
尸体仍然一动不动。
颜非道,“它要出来了?”
檀阳子对着尸体道,“水郎君,识相点,你已经跑不了了,快点出来。”
然而那尸体还是一动不动,宛如一具真正的尸体。
是什么仍旧牵着白平轩的命魂?如果能搞清楚,斩断那点最后的联系,尸体又已经腐烂成这样,水郎君也就藏不了了。
颜非道,“要不……我用观情法试试?”
檀阳子思索一番。这白平轩虽然七魄已经散了,但说不定地魂还在。只要地魂命魂在应该就还有情绪,或许能看出来什么玄机也未可知。他便点点头,道,“既如此,你我先用共情术,然后再用观情术。”这样一来他便也能看到颜非见到的那些情绪波动了。
于是檀阳子在地上迅速画出法阵,二人在阵中相对而坐,用斩业剑在掌心划开血痕。两只手对在一处。不同的血液相互交融,四目相对,精神在虚空中贯通。颜非看到檀阳子的本体愆那出现在他面前,青肤白发,强悍危险,却有一种另颜非移不开目光的苍凉之美。此时在两人的七魄之间,产生了某种轻微的拉扯,颜非顺从着那种牵引,张开双手,拥向同样在飞向他的愆那。
上一次使用共情术,还是在阿鼻地狱的地宫。只是那一次的共情术并未完成,而且也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当时师父那种混杂着惊惶、恐惧、悲伤、愤怒的表情,直到现在他都还清楚地记得。
但是这一次的交融感觉却完全不同。愆那的七魄,沉重而寂冷,宛如一片经历了无数风霜的冰原,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哀伤。然而这亘古持久的冰冷却并不另颜非感到害怕,相反,他感到某种求而不得的完满,一种像是久别重逢的舒适。他感觉自己的所有感官与师父的重叠交融,合二为一。他想要温暖那片冰原,想要用自己所有的热,填充那一个个残缺的空洞。他想要让师父再也不会感到孤独。
再次睁开眼睛,他同时看到了师父和自己。奇妙的感觉,微微的眩晕,又觉得与师父前所未有的接近。
檀阳子似乎也微微讶异,还有一点点不安,那种情绪透过他们的共情传递到颜非身上。师父也同样感觉到了那种奇异的、完满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檀阳子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了。就算是希瓦摩罗还活着的时候,最后那两百年,也没有过这么完美的共情。
完美到他不必说话,只是想着“可以开始了”,颜非就像是听到了他的话一样,开始施展观情术。
仍旧是那猝不及防的坠落错觉,穿越黑暗之海和那些扭曲的形状,颜非的面前出现了令他惊异的景象。
无数根极粗的血红色情弦,如混乱的绳索一样漫天漫地,不停地长出新的分叉,看不到尽头。那些拐角转折十分突兀生硬,充满攻击性,甚至还有类似倒刺的东西长出来。看得久了,会令人产生眩晕恶心压抑等等不好的感觉。
“憎恨,无尽的憎恨。”颜非听到师父在他的脑海中说,“他的怨气太强了,或许这是他仍然留在尸身中的原因。”
“等一下……”颜非蹲下身,凑近了,仔细往那一团乱麻般的情弦中心看去。他注意到在这混乱中有一条情弦与其他的不同,颜色并非那种充满愤怒的红色,反而是一种淡淡的、温柔的淡粉色,混在一片猩红中不甚明显,但确实存在,而且如幽灵一般蔓延在这乱麻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什么?”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道,“思念,他在思念着谁。”
“师父,如果能把他这一根情弦屡出来,会不会就能压制其他那些怨恨?”
“不行!”檀阳子立刻制止道,“你修为尚浅,不要去碰那些情弦,否则你自己的情弦也会受到影响。”
“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进入他的意识了啊……”
却在此时,颜非的身体忽然一僵。
他刚才感觉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的腿上,连忙用力一跺脚。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条黑色的东西竟然咬开了他小腿上的布料,忽然一下子钻进了他的皮肤之中。那速度太快了,颜非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眼花了。
“颜非!快出来!”檀阳子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
“那是什么?”
“快出来!我们中计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忽然间原本是一片漆黑的地面“蠕动”了起来,原来地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无数个黑色的水蛭大小的虫子一动不动地蛰伏着,隐匿在黑暗里。它们一拥而上,如潮水一般,迅速沿着颜非的双脚往上爬,另他动弹不得。。颜非这下彻底慌了,他感觉不断有东西在从各个方向钻入他的皮肤,虽然没有痛感,但是那种诡异的被入侵的触感令他有种正在被一点点吞噬的恐怖感觉。他用力跺脚,可是很快那些虫子便爬到了他的胸前、他的手臂、他的后背、他的脖子……他的身上沉重万分,重心不稳,竟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而那虫子组成的潮水也在顷刻间将他淹没……
他最后发出一声惨叫,只是他分不清那到底是他自己的叫声还是师父的叫声。
意识在一片虚无中载浮载沉,恍然间,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说不清是人的声音还是动物的声音,甚至可能都不是声音,而是一个意象,一段思维,轻轻包裹着他的意识。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颜非想要挣扎,想要抗拒。那个没有形体的存在又对他说,“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你是水郎君!”颜非在自己的头脑中大喊着。
“那是他们给我们的名字。我们没有名字,因为我们变化的太快了。今天是这个样子,明天又是那种样子。名字没有意义,我们都是一体的。就如你也终究是和我们一体的一样。”
“我是我,我可不是一堆虫子!”
“我们也不是虫子啊。就如你是无数个微子组成的,你口中的’虫子’不也是一种微子吗。你只是以为你自己是一个不变的个体,但这只是你身体里的微子令你产生的错觉罢了。”
颜非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师父说过没人能理解水郎君的思维方式,看来果真不假。
“我师父呢!你们把他怎么了!”为什么听不到师父的声音?共情术失灵了吗?
但如果失灵了,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似乎不属于自己的焦躁和强行压制情绪的镇定徘徊在脑海里?
“你是说你的爱人?你叫他师父?”水郎君的意念似乎变得温柔了很多似的,“你想要的就是他?”
这东西……竟然也有着读取情绪的能力?怪不得能够藏匿在情弦之中。
“我想要你们放了我师父!”颜非怒道。
“不,你不想。因为我们可以帮你得到他。”水郎君没有脸,但如果有的话,现在大概是在微笑吧,“对于你们红无常来说修改情绪可能很难,对我们来说却很容易。多亏你们之间有那种奇怪的共情联系,现在他也被我们抓住了,只要你答应我们一件事,我们就让他变成你的。”
颜非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这些看上去分外低等的虫子,竟然能做到很多红无常也做不到的事?
“你不相信我们?还是不相信情绪是多么强大的东西?只要修改到位,人甚至能够产生幻觉,做出有违常理之事。比如说你的师父,你想要与他交合,只要将他的情欲之弦提出来,将其他的弦捆住,他便会主动投怀送抱了。不想试试吗?”
莫名的尴尬愤怒还有一丝丝的动心……颜非忽然冷静下来了。他睁开眼睛,看向那不停变幻的虚空,冷声问,”我怎么知道现在你没在跟我师父说相同的话?”
“我们当然也在与他交涉,不过他要的东西很难确定,不如你的这么单纯。他的情绪太复杂了,我们不喜欢。”
听起来,这水郎君竟像是不太会说谎的样子?
“你说他的情绪复杂,你又怎么能改变他?”
“虽然复杂,但是我们只要找到一条弦就好了。”
“你们又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要附在你身上。”
颜非睁大眼睛,好气又好笑,“附在我身上?!你们知不知道我是红无常?”
“我们要你把我们带去渔藻村。”
“为什么?”
“我们答应要帮那个人报仇。而且我们需要更多的身体,这样才能分散开来。”
分散开来就不好被抓到了……是这样么?所以姜裕身上才会挂了那么多的虫子?
“你们不是已经杀死很多人了么?”
“没有合适的身体,身体太难找了。”
“那你们怎么知道我合适?”
“你是一个壳子,你没有命魂。而且你的身体没有腐烂,所以你可以暂时用来住一下。”
他是一个……壳子?
颜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
但如果它们上他的身,是不是就会放开那个可怜的白平轩的命魂了?
正当他这么想着,骤然一阵尖锐的意识,来自檀阳子的意识,侵入他的脑海。
“不要接受!不论它们要给你什么,不要接受!”
第86章 龙王庙 (7)
“师父?”颜非大声回应着, 但是很快这一点点联系就又被水郎君阻绝了。他知道他和师父的共情还在, 只是被那些虫子干扰了。颜非试探着挣扎,但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 动弹不得。他气恼万分,却又听那声音说道, “你考虑好了吗?”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们就改变你的情弦, 让你疯狂,产生幻觉, 去和你师父厮杀。”
颜非暗道这些虫子还真是有自信, 明知自己是红无常,还这么肆无忌惮地说着改变情弦的事。他不禁气恼为什么自己还不如一些虫子, 那些对其他红无常来说都很难的事,怎么偏偏对于它们来说这么容易?
一直被它们这样困着也不是办法, 而且也不知道它们在对师父做些什么。师父身为青无常虽然有一些防范红无常入侵意识的措施,但是面对可以轻易改变情弦的这种古怪的鬼, 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挡得了。
倒不如让它们到自己身体里去,那样自己才是主场,胜算也会大一些。
于是颜非便放松了自己的意识, 轻松地说道,“行啊, 我接受你们的提议。反正我当这个红无常,也是为了我师父。”
那些虫子很明显地雀跃起来, 一时间从那无尽的黑暗里显现出了形状。颜非有些被震撼到了,那么多的虫子, 充斥着整个空间,它们半透明的身体里流窜着令人眩晕的古怪光芒,相互之间似乎是串联在一起的。只是那联系又在不断变化,组合出种种光怪陆离的图案。
“不过既然要进入我的身体,你们就放开白平轩的命魂。”颜非要求道。
“他的身体已经太烂了,不能再用很久了。我们自然会放过他。”虫子们共同的声音说道,活动得愈发欢快了,“现在,张开你的嘴。”
颜非看着那成千上万不断蠕动的筒状身体,不由得头皮发麻。然而此刻也只能强忍不适地放松自己的意识,做出接纳的姿态。
而那些虫子在头顶汇聚成巨大的漩涡,不断向着他压下来,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直接冲向了他的嘴。他的眼睛瞪大了,感觉无数东西正不停地灌入喉咙,压迫着他的肺脏乃至其他所有器官,令他根本无法呼吸。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沙袋,正在被迅速填满,一种可怕的吞噬感令他产生了一瞬的后悔以及恐惧。
好在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那漫天的虫子竟然就在短短一瞬内全部挤进了他的身体。颜非感到意识一阵恍惚,他连忙运起在酆都新学到的铸魂之咒,小心地在自己的地魂四周升起一道屏障。地魂是一切欲望和情绪的来源,只要将之阻隔,那些虫子对他情弦的影响就会受到限制。
此时他才感觉自己真正地回到了自己物质的身体里。他睁开眼睛,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原本在哪里。头顶昏暗的油灯摇晃,大海的声音在耳畔回响。那具腐烂的尸体散发出浓烈逼人的恶臭,翻搅着肠胃里的酸液。
颜非发觉自己正躺在地上,他连忙坐起身,却看到檀阳子半跪在地上,一手支着斩业剑,另一只手捂着眼睛,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师父!”颜非连忙冲过去,抓住师父的肩膀,“你没事吧!”
檀阳子缓缓抬起头,那双一向冷厉的眼睛,却不知为何现出几分朦胧迷茫之色,愣愣地看着颜非。此时在他的脑海中,一个声音、或者说是一个意象对他说,“好好享受你的报酬吧。”
伴随着那声音,檀阳子眼中的迷茫渐渐地染上一种奇异的热度,一种颜非自己非常熟悉却从未在师父眼中看到过的、带有几分痴迷和情动的热度。被这样的视线凝视着,颜非一时有种错乱之感,心跳也漏了一拍。
“师……师父?”
檀阳子痴痴地看着他,呢喃着说,“感觉……很奇怪……”
“是水郎君,师父,你撑住,我想办法……”颜非话还没说完,檀阳子忽然主动往前,一下子抱住了他。颜非吓得整个人都石化了,眼睛瞪得差点掉出眼眶,心脏跳得飞快好像疯了一样。他两只手悬在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那虫子看来真的修改了师父的情弦,只是万万没想到修改情弦的威力这么强大,竟真的能令人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来。这个投怀送抱的可是他师父啊!那个自从知道了自己就是乾达后就连一根指头也不让碰的冷面师父啊!
“身上……好热……”檀阳子的声音莫名地多了一丝猫一般的慵懒,原本低沉的嗓音沙沙的,听得颜非酥到了骨头里。颜非一遍遍告诉自己冷静,要把持住,不能真的对师父做出什么来,不然只怕事后要被师父扒一层皮了。他深深呼吸,然后抓着檀阳子的肩膀稍稍将两人分开,“师父……你……你冷静一点……”
然而檀阳子看着他,却忽然笑了。只是这笑容却不是以往那种或欣慰或温柔的笑,而是一种颜非从未见过的,带着一丝引诱的笑容。那原本冷峻到有些死板的面容一瞬间像是被欲|望融化了一样,变得邪气逼人,魅色横生。他细长的眼睛微微挑着,轻声问颜非,“你之前说你喜欢我,现在不喜欢了吗?”
“哎?”颜非的脸烧得绯红,以前明明总是他来挑逗师父,如今竟然反被挑逗了,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喜……喜欢啊!可是师父你不是说……”
檀阳子似乎不堪忍受一样用力扯松自己的衣领,锁骨处麦色的皮肤泛上一层诱人的潮红,他有些不耐一样凑近颜非,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呢喃道,”你不是说你已经长大了吗,那么听话干什么!”
“啊?我……我……”
檀阳子一伸手,拔下了头上的发簪。一头如雪的长发顿时披散了一身,之前那种古板禁|欲的模样彻底改变,衣衫不整,长发散乱,眼神迷离,几乎是一剂诱人犯|罪的春|药。此时忽然间一股强大的情|欲如海潮般冲向了颜非的身体,令他几乎丧失理智。他听到脑中的声音催促道,“你们之间的共情大概会让你放开一点,不必担心,快点结束,你好带我们去陆地上。”
原来是那些虫子嫌他太“矜持”太耽误时间,放开了原本抑制了的他和师父之间的共情。所以师父此刻正体会到的那种吞噬一切般的情|欲,自己也正体会到。颜非毕竟年轻,这一下可如何还忍得住。当檀阳子再一次凑过来,伸手去摸他的脸颊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师父的手腕,强势地向后将师父一推。檀阳子一点挣扎都没有,便顺从地躺在了地上。白发铺展一地,松散的衣襟遮不住强健如猎豹般美好的身躯。那双带了一层水光的眼睛痴痴望着颜非,嘴唇被唾液浸湿了,微微张着,仿佛正在邀人品尝。
颜非进行了最后的挣扎,想要抗拒体内涌动的情|潮。可是檀阳子却支起身体,期待地望着他,伸出红艳的舌,舔了一下嘴唇。
颜非的理智灰飞烟灭,一下子抱住檀阳子的身体,对着那嘴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这简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吻,宛如久旱逢甘霖,宛如干柴遇烈火。他贪婪地汲取着那唇中的甜美,几乎要融化在无尽的渴望之中。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突生。他感觉到檀阳子的舌忽然像是卷着什么东西,强势地探入他口中,并且在不断变长,甚至伸入了他的喉咙。他咳呛起来,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檀阳子的手臂却如牢牢地锁住他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他睁开眼睛,便见檀阳子那仍然带着几分情潮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冷芒。
脑中轰然一声,还来不及想,便觉得意识中某处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那是无数条虫子,挣扎扭动着,却被源源不断地吸入檀阳子的舌头上卷着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被源源不断地从灵魂中剥落,引起的强烈痛楚另颜非也忍不住痛呼起来。但是檀阳子没有心软,他继续紧紧地抱着颜非,催动舌头上的摄魂珠吞噬那些水郎君。
然而一部分的水郎君挣扎着从颜非的七窍中钻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爬向不远处的白平轩的尸体。檀阳子马上一把推开颜非,抽出斩业剑去斩地上的虫子。然而他只来得及钉住一只,另外大约十几只还是成功地跑回了白平轩的尸身里。
檀阳子骂了一声,转头去看颜非。颜非仍旧神情恍惚,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盯着檀阳子。
檀阳子收了剑,就地打坐。他体内的情欲仍旧尚未消退,便立刻念起宁心咒,想要强行将被水郎君挑起的情欲压下去。颜非愣愣地看着檀阳子,”师父……你是装的?”
檀阳子叹了口气道,“不全是装的,只是顺势而为……水郎君高估了情弦对我的影响,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只有令你完全放松精神才能让它们放松警惕,松开对你我情弦的控制,我才有办法把它们从你身体里剥离出来。”
虽然情欲尚未褪去,但颜非的心却迅速地冷了下去,“所以……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檀阳子感觉到了他的心痛,愧疚和心疼的感觉同时也通过共情传达到颜非心里,只是这并不是颜非想要的。
檀阳子转开了视线,有些心虚,“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师父,你何必如此……”颜非像是有些绝望一般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容,忽然对他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他没能抵抗住水郎君的诱惑,如果师父不是装的,他只怕就已经对师父做出了会令师父难以忍受的事吧……明明知道师父可能是在水郎君的蛊惑之下才会做出那些举动,但自己还是没能控制住。枉费他还是个红无常,竟然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他不配当师父的红无常。
他的种种自我厌弃传达到檀阳子的意识中,那种蚀骨的痛楚,另檀阳子也心疼起来。他站起身,来到颜非面前,伸手想去碰他的肩膀。但颜非却避开了。
”师父,以后,你还是不要离我太近了。”颜非抬起漫溢着绝望的脸,空洞的眼睛看不到光的反射,“我原本以为我能控制得了……”
“不是你的错,颜非。”檀阳子有些后悔自己选择这么做,“我猜到你可能会想要把它们从白平轩的尸体里引出来,才将计就计。是我利用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如果你真的被它们控制了呢?我会做出来什么?”颜非说着,面上现出某种恐怖的表情,“如果师父你醒了,会觉得多么恶心?”
看着颜非那自我毁灭的样子,檀阳子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不一定会觉得恶心!再说我并没有完全被控制,没必要去想那些如果!”
可是颜非完全听不下去,兀自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内心对师父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有时候在睡梦中,在自己无法控制的时候,会有无数种根本不敢让师父知道的罪恶想法。在那些禁忌到令人战栗的梦境里,他用种种最疯狂最难以启齿的办法占有师父,每一次醒来,都一边向往一边自我厌弃。可是他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会失去控制,就会做出伤害师父的事来。
檀阳子感觉自己快要抓狂了。他只好蹲下身,双手捧着颜非的脑袋,强迫对方和自己对视,“颜非,我再说一次,我没有觉得恶心。如果我是人的话,也许。但我是鬼,我不在乎人间的伦理道德。这种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骗我。上一次……你明明那么生气……”
“上一次是因为你骗我,而且那之前我也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过你……”檀阳子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说下去。他在说什么啊?为什么听起来这么怪……
颜非一开始还在摇头拒绝相信,可是越听,眼睛就睁得越大。
“师父……你说什么?”
檀阳子一下子放开了他,站起身咳了一声,“我不想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自怨自艾够了就赶紧起来。水郎君一旦分散就很难全部抓到,还得想办法把剩下的水郎君弄出来。”
第87章 龙王庙 (8)
虽然檀阳子已经转了身, 一副不打算再继续谈论的样子, 但他说过的话,却一遍又一遍在颜非脑子里回荡。
“上一次是因为你骗我, 而且那之前我也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过你……”
那之前没有想过,也就是说……后来有想过了?
这爆炸般的认知另那些原本困着颜非的自我厌弃都吹到了九霄云外, 他想要追问更多, 但却蓦然发觉檀阳子望着那尸体躺着的地方一动不动。他再仔细一看,也不由得呆住了。
那尸体不见了。
大概就是在檀阳子试图安慰颜非的这一会儿, 偌大的一个尸体, 竟然就这样消失了。他们甚至都没有听到他移动的声音。
檀阳子注意到地上那只被他钉死的虫子,流出的某种暗黄色的酸血腐蚀了地上的封魔阵, 所以那些虫子才能驱策着白平轩的尸体逃脱。檀阳子暗骂自己太不小心了,刚才全副心思放到了颜非身上, 竟出了这么大的失误。他连忙提着剑冲向活板门,便发现果然连活板门上的咒符也被破坏了。
颜非跟了上来, “它该不会是去找那三个人了吧?”
“难说。”檀阳子推开活板门冲了上去,径直进入仓房内。然而里面的三个铺位都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和姜裕的记忆中如出一辙的情形, 颜非转头去看那天空,漆黑一片, 看不见星也看不见云,仿佛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虚空。而承载着他们的大海也如墨汁般浓重, 单调地起伏着。
“只剩下十几只虫子,而且已经不在体内, 却还是能影响我们?”颜非困惑地望着四周。
“或许是它们身上散发的气味有问题。那种尸臭味太浓,掩盖了它们本身的气味,另你我不易察觉。”檀阳子面上有一瞬的懊恼之色,大约是在责怪自己竟没能保护好那三个人类。
“它能影响我们的情弦甚至感知,这些虫子算是相当厉害了。”颜非叹道,心中却不由得想着。对于很多红无常来说都很难做到的事,它们却能轻易做到。若是能够加以利用的话,岂不是事半功倍?
“现在那三人应该还在船上,只是我们看不见他们。或许他们能看见我们,但却不一定是我们本身的样子。那虫子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檀阳子的眼睛逡巡四周,寻找着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要小心,我们不能误伤人类。”
话刚说完,忽然听到一声古怪的长嚎,紧接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东西从舵楼上猛然扑向颜非。檀阳子大喝一声小心,一把将颜非抱住转了个圈,同时飞起一脚便将那东西踢飞,狠狠撞到了船舱上。仔细一看竟然就是白平轩的尸体,浑身的烂肉一块块地掉下来,一双扭曲的嘴以不可能的角度大大张开,发出恐怖的怒吼。
颜非被檀阳子抱着,脸上不由得扬起一丝窃笑。自己明明能躲开的,但是师父显然已经习惯了这般护着他,调价反射就抱住了。只可惜时间太短,接下来檀阳子便马上放开了他,在那尸体再一次扑上来的瞬间,利落地几下就拨开了攻势,反而一把将尸体按在地上,将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手反扭过去。
那尸体不停嘶皞挣扎,但却没办法挣脱。檀阳子一边压制着,一边对颜非说,“恐怕这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去拿条绳子来。”
颜非连忙从船舱里找出一条渔网,两人联手将“尸体”裹进渔网中,另之动弹不得。另外两人还不知道躲在何处,颜非看着地上的“尸体”,忽然有了主意。
“师父,如果这个是那三人其中一个的话,我不就能对他用托梦术?这样的话,说不定能看出来为什么白平轩一定要他们死的原因。”
檀阳子思忖片刻,点头道,“可以一试。”
于是檀阳子负责放风,而颜非则对着那不断挣扎的“尸体”祭起引魂铃。铃声阵阵中,尸体的挣扎越来越弱,直至完全停止,而颜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红色,显然已经进去了。
穿过浅浅的迷雾,颜非看到了刘喜一个人坐在一间大约是鱼舱的地方刮鱼鳞,透过他头上那小小的窗,能看到旷远的蓝天,还有几只盘旋的海鸥。海浪拍沙的声音远远传来,一切静谧而祥和。
这鱼舱距离龙王庙不远。刘喜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便站起来往窗户外面看了看。从龙王庙方向走来的却是村长、姜昌等几个刘喜十分熟悉的长辈。这几个人在村里都曾是一等一的捕鱼好手,如今也是德高望重,很有话语权。
刘喜见那几个人站在鱼舱的背阴处,刚想打招呼,却见爹和众人表情都不太对头。姜二叔嘴里嚼着茶叶,忽然狠狠说了句,“呸,他要是敢不借船,老子弄死他!”
刘喜一听,便不太敢吱声,只好继续猫在窗户下面听着。
他听到他爹刘村长说,“你们谁愿意去跟白平轩说说,让他把船贡献出来。反正他出海也很少了,不如调给朝廷去征用。”
刘喜这下听明白了。前些日子有官兵来征调船只,说是村子里必须要贡献出三条船来。想来他们是想让白平轩来占一个名额,这样村子里也不至于缺少出海的船只。
一个长辈说,“可那船是他那死了的媳妇用嫁妆买的,他宝贝的很。恐怕不会答应吧?”
“他敢!要不是他,我哥也不至于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还有我儿子!妈的,想想就来气!”
“他要是敢不答应,我们就趁他睡着,悄悄把他的船拖走。他还能咋地?”
刘喜听了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因为前年那场船难,村子里很多人都记恨白叔。白叔似乎也十分自责,今年的病愈发严重了,连门都不出了。他却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却惦记上了人家的船。
他心中不舒服,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偷偷溜走了。他想了一天要不要告诉白叔,可是一想到如果白叔的船不交出去,那被收走的很可能就是他家的船。如今赋税繁重,自家糊口尚且有困难,哪还顾得上别人家呢?
却没想到,几天以后,便听说了白叔病死的消息。
刘喜赶去白叔家,却发现屋里已经没人了。问父亲,村长也只是说已经几个人合伙将他下葬了。
为何下葬的那么快?又葬去哪里了?一般来说死在陆地上的村民的坟墓都在后山那片坟地里,可是刘喜去那看过几次,并没有找到白叔的墓。
他几天几夜睡不好觉,总觉得白叔的死和自己前几天听见的事有关系。
该不会是……
不……不可能的……
自己的爹再怎么讨厌白叔,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吧?
白叔死了,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没多久他屋子里的东西就基本已经被其他村民搬空了。他的船也被官府拖走了。刘喜良心不安,总觉得是自己没有及时报信,白叔才会死。有一天晚上他悄悄去白叔屋子里看了看,空空荡荡的,连一只空碗都没留下。他转了一圈,却在一张草席底下发现了一只破旧的香囊。大约是经过了不少年月的,香气早就没有了,紫红色的布料上隐约绣着个晴字,而且仔细看,似乎还带着一点血渍。
刘喜认识这香囊。从前偶尔跟白叔一起出海,他身上总也不离的。白叔说这是白婶和他刚刚成亲时送给他的,如今白婶走了,他也只剩下这个东西。
他明白了,想必是爹和姜二叔几人找白叔谈判不成。白叔不愿放弃自己的船,起了争执,于是白叔被爹他们几个给打死了。为了毁灭证据,爹和姜二叔大概是把白叔的尸体丢到了海里,所以才找不到白叔的墓……
刘喜泪流满面,将香囊默默收到自己的衣服内口袋里。他想着哪天要是找到了白叔到底在哪,再把这香囊还给他。
然后周围景物一转,便到了这条船上。刘喜惊恐地缩在船舱的角落,看着白叔那肿胀扭曲的身体,用一种随时都要散架的姿态,摇摇欲坠地走向他。他双手抱着头,恐惧令他尿了裤子。他不停喊着,“白叔!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然而白平轩却对着他伸出腐烂湿软的手,只剩下半条舌头装满泥沙的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香囊……香囊……我的……阿晴……”
刘喜手忙脚乱地在自己的衣服里面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急得他满头大汗。白叔越走越近,从他空洞的眼眶里,爬出一只光溜溜的泥鳅。他不停尖叫着,却无法从噩梦里醒来。
颜非的眼睛猛地一眨,从刘喜的意识里退了出来。却见不知什么时候,檀阳子已经又抓住了一个“尸体”,此时正费力地一边压制着对方,一边将渔网套到对方身上。
“师父!我大概知道白平轩要什么了!”颜非连忙冲到那大约是刘喜的“尸体”面前,一把扯开那破烂的衣服,在内兜的地方翻找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只黑漆漆的东西。若是仔细去看,便能看出似乎是个香包的形状。
他刚一将这香包拿出来,忽然间笼罩着整艘船的气氛都改变了。骤然间似乎一切都在颤抖,那原本好似静止的海面也忽然翻搅起来,天空中不停出现闪光,却并无雷声。
一片瘴气从海面升起,渐渐地,在檀阳子和颜非面前的“尸体”露出了本相。果然被颜非抓着的是刘喜,而檀阳子刚刚帮助的是徐全山。忽听一声凄厉悲切的哭嚎从船头的方位响起,檀阳子立刻抓过颜非手中的香囊,冲向声音的方向。
只见那尸体趴在船头,全身扭曲颤抖,水流了一船。他那空洞的眼眶里不停流出黑色的泥沙,仿佛在悲泣一般。檀阳子将香囊塞到尸体那残缺的手掌中,然后再一次将一张驱魔咒贴到尸体的额头上。尸体发出一声恐怖的悲号,如一条脱水的鱼在地上扭动起来。但它的手却仍死死抓着那只香囊。
“白平轩!阿晴如果在的话,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赶来的颜非一边摇着引魂铃一边说着,“是时候了,放手吧!”
在他的铃音中,白平轩的挣扎果真减弱了不少,到最后竟完全停住了。那尸体上升腾起一阵飘渺模糊的水雾,被倏忽间从海面上飘来的风一吹,便散了。
“他的命魂离体了。”檀阳子马上吐出摄魂珠,用手掌的舌头卷着,塞到尸体口内。那些来不及逃窜的虫子终于纷纷发出尖细古怪的叫声,被吸入了珠子里。
一时间,整条船都安静下来。
檀阳子长长呼出一口气,收回摄魂珠。此时那珠子弥漫着淡淡一层灰色的光芒,映在檀阳子深沉的眼睛里,显得有些凄凉。
颜非回头,便见刘喜和徐全山似乎才悠悠转醒,一脸茫然地看着四周。看到檀阳子和颜非面前的尸体,忽然都尖叫起来,转身就冲向船舱。
颜非喊道,“不用怕了,已经没事了!”
但显然他们并不是很相信颜非的话。没过多久,刘小四也连滚带爬地从舵楼里冲了出来,钻进船舱里去了。
无论如何,那三个人类无事……虽然受了点惊吓。
檀阳子垂眸望着白平轩的尸体,面上现出一丝悲悯之色,“既如此,便把他带回去安葬了,我们再走吧。”
颜非心中也不甚好受,默默点了点头。
原来当初看到他那些充满怨恨的情弦之中,唯一的那一条无处不在的隐弦,便是这一份对他亡妻的思念。就算七魄散了,无知无觉,命魂残破不全,被困在一个腐烂肿胀的尸体里几乎要灰飞烟灭了,他也还是记得那只妻子新婚时送他的香囊。
一个那样痴情善良的人,最后却被自己的善良害死了。恐怕白平轩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在救人,最后却因此而死,甚至化身夺命的厉鬼。
如果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么这算是什么呢?
而白叔尽管做了那么多好事,最后的仇恨却还是驱使着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他的来生,又会在哪里呢?
只怕也还是地狱吧……
颜非不喜欢他看到的这些天道,这些因果。
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哪里出了问题。
第88章 落松谷 (1)
晨曦的第一缕曙光露出海面后不久, 船渐渐出现在海天相交的地方。渔藻村的村民们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纷纷来到海岸边,焦急地等待着。
船缓缓靠岸。刘喜等三人率先从船上跳下来, 然后合力将什么用帆布包住的东西从船上卸下,淌着海水慢慢地往岸上走。颜非和檀阳子紧随其后, 背着阳光, 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
老村长首先迎了上来,问道, “道长, 这趟去还顺利么?鬼可有抓住了?
檀阳子望了望那三人抬着的尸体,道, “捉住了。就在那里。”
“那里?”老村长忙又跑到那三人面前,让刘喜把帆布打开。其他村民也都陆陆续续围了过来。帆布被揭开的一霎那, 不少妇女都尖叫着退开了。而那些没有被吓到的人们,也纷纷被那恶臭熏得捂住了口鼻。
刘喜盯着他爹问, “爹,你还认识这是谁不?”
刘村长狐疑地看了儿子一眼,强忍着恶心的感觉认真地看了一眼那尸体。忽然间, 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这……这是……白……”
他这样一说,有另外几个村民也变了脸色, 其中一人转身就跑,嘴里还喊着“跟我没关系!没关系!”这样的话。而刘喜则死死盯着他父亲, 沉声说,“爹,你们半年前到底做了什么,也该说出来了吧!白叔救了我们村里多少人的性命,而我们又是如何报答他的?!”
刘村长后退一步,脸上一霎那的恐惧褪去,反而变得严厉起来,“混账!你怎么跟爹说话呢?白平轩的死与我有什么关系!”
“爹,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你还是不愿意承认吗?你和姜二叔他们商量着要抢白叔的船,是我亲耳听到的,你敢说这跟白叔的死没关系?!”
徐全山和刘小四也在一旁默不作声,但眼睛里也都闪着一片泪花。
此时人群中有一名年岁也不小了的老人站了出来,对村长说,“老刘啊,这种事是不可能永远瞒下去的。之前开始出事的时候,我就想是不是遭了报应,是不是老白不原谅我们才要把我们几个的亲戚后代都收走。我们欠他不止一条命啊,他这村子里有多少人被他救过?我们虽然穷,但是不能没了良心啊!”
刘村长的面上抽搐了一下,显然还是不愿意承认。此时颜非忽然冷冷说了句,“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也只是暂时压住了白平轩的怨气。但根本的破解之法,一是要好好安葬他,把他和他妻子葬在一起,二是要将害死他的人绳之以法。否则你们村子永远都不可能太平。”
檀阳子瞥了颜非一眼,但是没有戳穿他的谎言,只是用有些高深莫测的目光盯着村长。
听说一定要凶手伏法噩梦才能过去,围观的村民们切切查查起来。当初虽然大部分的人都是站在村长这边的,而且白平轩死后只怕村里所有人都去白叔的屋里抢过东西,但如今出了事,本能还是想要赶快推诿责任高高挂起,仿佛自己完全与此事无关一样。于是如今的刘村长便站到了当初白平轩的位置上,千夫所指,百口莫辩。
“村长!你是一村之长,你就承认了吧!”
“村长咱们村子的安宁就靠你了啊!”
“村长你就实话实说了吧!”
而檀阳子和颜非没心情看这些闹剧。他们已经可以推测到事情的演变。刘村长就算不去官府自首,也定会有村里的人去告发。而且由于害怕被报复,白叔也多半会被礼数周全的下葬。虽然这些村民不值得白平轩的善良,但檀阳子和颜非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两人没有多说,默默地牵了马,离开了渔藻村。今天的天气十分清爽,天空辽远空旷,笼罩着面前绵延起伏的苍翠山川。道路上没有人,颜非便驱着马跑到师父身边,与檀阳子并肩而行。
“师父,回去前,我想要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是这样的。柳玉生让我帮他找一本叫六欲本相经的书……”
话还没说完,檀阳子猛地转头盯着他,“他也要那本书?”
颜非眨眨眼睛,“还有谁要吗?”
“你还记得无间地狱的的那个摩耶鬼三王子阿黎多么?”檀阳子叹道,“我欠他不少人情,所以也答应要帮他找这本书。只是他们两个毫无交集的人,为什么会想要同样的东西?”
颜非一听是那个三王子,脸色就变得阴沉了些。他可还记得当初在无间王宫里那个三王子是怎么抱着师父又亲又摸的……
檀阳子听说是柳玉生要,心里也像是揪住了一块,不大爽快……
两个人就这么尴尬着沉默了一会儿,檀阳子又问了句,“你知道那本书在哪?”
“红无常试炼的时候,我看到那个阿伊跶最后被抓住前,把书藏在了距离这里不算太远的落松谷里。如果他被抓住以后都还没有人发现的话,那本书现在很可能还在那儿。”
“阿伊跶?原来如此……”檀阳子一直都觉得颜非竟然能够打败第一红无常阿伊跶这件事十分蹊跷,但仔细问过颜非,颜非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如今听说颜非竟然挖到了这么重要的消息,可见他在阿伊跶的意识里已经挖到了相当深的地方。
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檀阳子沉吟片刻,便说,“既如此,我们便去看看吧。”
……………………………………………………
落松谷深埋在一片苍翠清幽的山峦之间,到处生满足有数丈高的落叶松。层层的松针如绿云般叠摞,把那高处的天空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这里距离最近的坪山镇也有五十里之遥,林木之中不闻人声,只有雀鸟鸣啼之音,偶然可遇猎户踩出的小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松香,针叶上的露珠簌簌落下,在空寂中添了几抹微凉。
这里林木太密,马匹难以进入。檀阳子和颜非便将马寄存在坪山镇的驿馆里,两人带上足够的干粮,步行进入孤云山,往落松谷的方向跋涉。已经走了一天,到了午时空气愈发炎热起来,檀阳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对颜非说,“我们在此稍事休息。”
颜非也已经热得嗓子冒火,但还是殷勤地先用袖子掸了掸一根倒在地上的树干,好让师父坐下歇脚。檀阳子将水壶的盖子拧开喝了几口,便递给颜非。
颜非接过水壶,竟然伸出红艳的舌头在水壶边上刚才檀阳子喝过的地方舔了一下,才张口喝起来。檀阳子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颜非挨着檀阳子坐下来,檀阳子却嫌弃似的往旁边挪了挪,“别靠这么近,热。”
颜非却笑嘻嘻地往他边上又挪了一下。
檀阳子白了他一眼,问道,“阿伊跶大概住在什么方位,你可有看到?”
“他藏身的地方好像是在一条瀑布后面的山洞里,前面有一片水潭,岸边长了几丛白色的花。”
“瀑布?这样说来应该寻着水来找了。一会儿我们往低点的地方走。”
休息片刻,两人继续跋涉。到了临近黄昏时分走得口干舌燥时,却遥遥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两人精神一震,连忙加快脚步。终于在那松针掩映间,看到了一条悠长的玉带蜿蜒而下,阳光在上面跳跃,如鎏金碎玉一般轻灵动人。他们穿过一片堆着细沙的河滩,跑到溪水边,颜非跪下来就捧了几汪水喝了几大口,只觉得清冽甘甜,十分解渴。檀阳子也用水往脸上扑了扑,觉得整个人清爽了不少。
“师父,你看时候也不早了,不然今晚我们在这河滩上过夜吧?”
檀阳子想了想,道,“也好。”
颜非找来柴火,堆起小火堆,檀阳子则在林地里找了一些可食用的菌菇和野荠菜,放进他们随身带的小锅里面烹煮。两人就着干粮吃了一顿清淡却丰盛的晚餐。之后颜非去溪水边刷了锅,回来便见檀阳子已经开始打坐入定,便也只好躺下来,看着那天空中徜徉而过的银河,在半梦半醒之间浮沉。
过了一会儿,忽然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把颜非从浅眠中拉回来。他把一只眼睛掀开一条缝,却见师父站起身,往溪流的上游走去。他的拂尘还放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是去解手吗?那也不用走那么远吧?
一半出于担心,一半出于好奇,颜非也爬起来,远远地跟了过去。
借着林木掩映,加上经过那段日子的红无常训练,他的身手也好了许多,以至于师父似乎没有发现。他藏在黑暗中,便见师父走到潺缓的溪边,忽然开始褪去外衣……
颜非睁大了眼睛……
迷蒙月色下,师父的衣衫一层层滑落,那强健高挑的身体也一寸寸呈现在颜非炙热的目光之中。月色宛如最温柔的情人,亲吻着那带着几条疤痕的蜜色肌肤,流动着一层朦胧的微光。檀阳子又伸手拔下发簪,银丝如水银倾泻而下,遮住了那肌肉鲜明匀称的背脊、紧窄的腰际,还有那形状挺翘的臀|部。
颜非感觉心跳加速,脸上热得仿佛要滴血。但是他舍不得移开视线,连眨眼睛都舍不得。
檀阳子一步步迈入溪流中,一直走到小溪中最深的地方。清凉的溪水浸没到他的腰际,那些月光也都破碎地聚拢在他身边。檀阳子向下屈膝,让水浸没他的整个胸膛,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的银发铺展在水面上,和月光纠缠在一起。他那冷峻的眉眼,此刻也因为享受着片刻的清爽而放松。
他的师父,真的好美……
只是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眉头也还是微微皱着,似乎在思考一些十分艰难的问题。
仿佛是被月下的妖精蛊惑一般,颜非从树林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听到脚步声,檀阳子猛地站起身,转过来面对来人。他的肌肉上覆盖着细细的一层水珠,湿漉漉的鬓发黏在脸颊上,那双剑眉之下的眼睛有一瞬的惊惶狼狈,在看到颜非时似乎先是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愈发局促起来,“你怎么也跟来了?”
颜非不发一语,只是幽幽望着他。那张逐渐褪去青涩变得愈发俊美逼人的面容也和平时那种灿烂乖巧的表情不太一样。相反,他的目光那样幽深,深到带上了一丝危险、一丝邪气。他的嘴角紧紧抿着,就那样莫测地望着水中的檀阳子。
檀阳子被他看得愈发心慌,“怎么了?做噩梦了?”
颜非忽然伸手,扯开了自己的衣带。
“你……”
颜非的动作干脆利落,一把便将红衣褪去,露出自己已经不若年少那般荏弱的美丽身体。成熟的骨骼上覆盖着漂亮的肌肉和雪白的皮肤,完美的倒三角身形充满力量却不至于太过夸张,不过那鲜明的六块腹肌却足以令人惊叹。檀阳子望着面前那带有侵略性的美丽男人,怎么也联想不到这就是十年前那个被他收养的孩子。他咽了口唾液,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颜非并未脱下长裤,就这样一步步走入水中,一步步逼近檀阳子。檀阳子想要后退,又觉得大概颜非只是也想洗个澡,自己明明才是师父,怕个什么劲儿?于是他只好有些僵直地站着,看着颜非走向自己。
然而颜非却忽然转了一个角度,宛如猎豹在环嗣自己的猎物一般,绕着檀阳子走了半圈,走到了他的身后。
檀阳子刚一回头想问他到底想干嘛,忽然一双有力的手臂在水中环住了他的腰身。那具青年人燃烧着炙热温度的身体紧紧贴上来,另檀阳子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激起一片水花。
“颜非!你又要闹什么!放开!”
“师父……”颜非在他耳边声音沙哑地说,“你之前在船上说,让我不要那么听话的不是么?”
第89章 落松谷 (2)
颜非的气息骚动着檀阳子耳廓上细细的绒毛, 令他不由得打了个颤。他的心跳变得那么快, 一股怪异的热度也从身体内部渐渐蔓延开来,就算清冷的溪水也没办法缓解。颜非说完了, 便伸出舌头,顺着他的耳廓轻轻舔了一下。檀阳子无防备下发出一声呻吟, 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连忙紧紧咬住下唇。颜非低低笑着,手也不老实地在水下摸索, “师父, 你也憋了很久了吧?”
“胡说!谁憋了很久了!”
“师父,你不是说你不在乎人间的伦理道德吗?”颜非的手不停游移, 那如融化的蜜糖般引诱的声音徐徐劝道,“你看, 你明明也想要的,对吧?”
檀阳子知道自己确实被这个臭小子撩起了欲|望, 而且以前也已经发生过那种事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抵赖的。可不知为何,现在身份都挑明了, 他反而不愿意松口认输。即便如此,他却也没有挣扎的太过厉害, 那种欲拒还迎的姿态还有满脸的别扭和挣扎,都另颜非愈发冲动起来。
他忍不住了。
水花四溅, 月色被打散成了无数碎钻飘洒在空中。颜非强硬地转过师父的肩膀,然后用尽全力地稳住那双朝思暮想又不敢触碰的嘴唇。檀阳子在颜非的压迫下踉跄着后退, 最后被水底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哗地一下摔倒在水中。好在此处的水已经比较浅了,他才不至于没顶,而颜非则仍然死死压在他身上,用自己的四肢禁锢着他。湿漉漉的长发垂在檀阳子胸前,四目相对,看到的却是一片烈火燎原。
此时此刻的颜非和平日里判若两人,不见了乖巧,反而处处都是邪气,都是侵略性。他的动作说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粗暴,偏偏这粗暴却另檀阳子愈发兴奋,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他不敢相信自己又一次让这个臭小子压了,而且几乎没有什么反抗。一边觉得十分羞耻,一边又无法控制地随着颜非掀起的情|潮颤抖低|吟。
愈发激烈的水声仿佛是这静谧山林中唯一的响动,在漫天星辉之下,颜非终于拥有了师父的人身,终于完完全全地拥有了这个他朝思暮想的人。他感到一种从灵魂深处溢出的满足,仿佛心中的某个空洞终于被填满了一样。他低下头,看到一脸疲惫全身湿透的檀阳子无力地躺在河滩上,一阵心疼的歉意立刻蔓延上来。刚才他太激动了,完全没有注意师父是不是承受得了。毕竟师父这具人身的岁数也不小了,就算修习了长生术,也终究比不上自己这种正值青春盛年的人的体力。
他低下头,亲了亲檀阳子的额头,檀阳子睁开一只眼睛,懒懒的样子有些像只猫,“现在来装什么乖刚才吃错药了?”
颜非的笑容温柔得能流出蜜来,“刚才太激动了……对不起师父。”
“你还好意思叫我师父?谁家徒弟会对自己师父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那不叫你师父叫你什么啊?小愆愆?”
檀阳子曲起膝盖就往颜非肚子上顶了一下。颜非夸张地翻倒在水中,捂着肚子翻来覆去,“哎呀师父你要谋杀亲夫吗!”
“再不住口我缝了你的嘴!”
“好好好,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颜非笑得一脸宠溺,起身想要将师父扶起来。可是檀阳子却别扭地一推他,“谁要你扶,我还不至于这么不济,连你一个毛头小子都应付不了。”他说着便要起身,却不想一阵酸痛袭来,脚一软,险些又跌回水里。但是颜非反应极快,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一把就扶住了他。檀阳子只觉得脸都要丢没了,狠狠瞪了笑得跟花一样的颜非一眼,“闭嘴!”
“师父我什么也没说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哇,师父我们没用共情术你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这么强大的默契简直是空前绝后啊!”
“……”
“师父,下次我们要不要试试一边用共情术一边……”
“叫你闭嘴你听不懂吗!!!”檀阳子已经开始气急败坏了。
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服的两人筋疲力竭地躺在火堆旁,却一丝睡意也无。檀阳子脑子里乱极了。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他不知道乾达就是颜非,可是这一次……这一次自己明明知道,却并不想拒绝。
这样真的对吗?本来收留颜非是希望给他更好的生活,但是现在却将颜非越来越深地拉入自己这种混乱而危险的生活里。
而且现在颜非这么喜欢自己,可是若干年后呢他会不会也和希瓦一样,终于发现自己有多么无趣,终于耗尽所有的热情。
自己也会像失去希瓦那样失去颜非吗?
已经承受过一次那种锥心蚀骨的痛,他真的不想再来第二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第二次。每一次转生都要经历许多对于普通人来说根本难以承受的苦难,这些黑暗的记忆并不会因为青无常记忆的恢复而消失,它们只是静静蛰伏着,压抑着,等待着一起爆发的一天。他一直都知道近一百年来自己精神状况其实并不是很好,若不是颜非,只怕恶化会迅速的多。距离他完全跌入黑暗,像库玛摩罗那样陷于仇恨的深渊之中,还有多少时间?若是类似的事再来一遍,他会不会就此毁灭?
他叹了口气,理不出个头绪。
仿佛听到了檀阳子的叹息,颜非的心揪了一下。他就躺在檀阳子身边,便侧过头来望着师父,“师父,你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
“后悔和我……”
檀阳子沉默了片刻,正当颜非的心往下沉的时候,却听他说了句,“我不是后悔,叹气只是因为想到了一些往事而已。”
颜非心中的大石落地,他翻了个身,趴在地上转头看着檀阳子,“想起了什么往事?”
檀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希瓦摩罗。”
这个名字对于颜非来说像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他总是想要知道更多,却又不敢去问,一是怕师父生气,二是怕知道得越多自己就会越绝望,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取代希瓦在师父心中的位置。
人家都死了三百多年了,他怎么跟一个死人争?
可他毕竟还年青,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于是他轻声问道,“师父,希瓦到底是怎么死的?”
檀阳子知道颜非早晚会问这个问题,也实在没什么必要瞒着他。只是揭开心中埋葬许久的伤疤也不是什么好的滋味,所以才一直回避这个问题。
但是现在,他觉得颜非有权知道。而且时间久了,再深的伤疤也都会变得麻木。
“他是被他全心全意爱慕敬仰的人利用而死的。”檀阳子低声说着。
当年波旬意欲贯通六道地气,让六道众生都能随意往来,重新建立一套寰宇之间的秩序。这种做法当然受到天道、修罗道和人道的反对,毕竟大部分的资源都集中在三善道中,如果真的贯通了,那些三恶道中的恶鬼小鬼便会蜂拥而至。在人间波旬成了阻碍佛陀修道的恶魔,而在天界他也成了臭名昭著的叛徒。唯有崇尚武道和实力的修罗道尚且对他敬畏三分。
当年紫薇上帝为了阻止波旬的计谋得逞,号召三界共同御敌。人间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此事,参与的只有包括蜀山等仙派的修者们,但天道和修罗道几乎是倾巢而出。而波旬数百年来流连于地狱和中阴道,也召集了大批的魔兵魔将,酆都中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地仙叛变。还有几位地府中地位最尊贵的上神包括孟婆、转轮王和阎摩等神保持中立,不参与此事。三百五十年前,紫薇上帝命第一武神女魃为帅,率领三界联军攻打已经被波旬占领的地狱。然而久攻不下,波旬已经吸收了太多六界之气,神力无比强大,女魃也不是对手。终于紫薇上帝联和西王母和东王公,三位目前整个天界最强大的上神共同在中阴界设下太一噬神阵,以和谈为由将波旬骗入其中,终于重创波旬的天地二魂。据说波旬陷入昏迷,迟迟不醒,魔军军心涣散,正是三界联军进攻的好时机。
可他们没有想到,就算波旬已经命在旦夕,他的那些部下甚至每一个小喽啰却还是拼了命一样保护着他。大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
而愆那参与的便是那一场战役。
他并不想管谁对谁错,他只是想要去把希瓦招回来。他怕万一波旬真的不行了,希瓦会被天庭治罪。只要他能提前找到希瓦,就可以带着他远走高飞,再也不理会这些复杂的纷争。
因此他在那一战中分外英勇,甚至斩杀了一名在波旬军中非常有名望的将领。也是从那个将领的口中,他得知了一个令他全身冰冷的消息。
波旬的天魂和地魂受到重创,就算是药仙阿须云也束手无策。阿须云查遍天地初开以来所有他能找到的医典,终于找到一个几乎失传的阵法。只是要想修补天魂地魂,便需要另一道天魂和地魂来献祭炼魂。也就是说,他们需要一个自愿的祭品。
愿意为了波旬而死的魔兵很多,但并不是所有鬼或仙的天魂和地魂都可以用。要寻一个气血相合者,就算在和波旬同道的仙家中尚且十分难找,更遑论和天道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鬼道。
可偏偏就是在鬼道中找到了这个最合适的人。
希瓦摩罗。
第90章 落松谷 (3)
颜非听完师父的讲述, 轻轻问了句, “他是自愿的还是……”
檀阳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来, 用双手撑着额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只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的表情……我倒现在都忘不了……”
那并不是什么好看的死相, 希瓦摩罗最后的脸定格在一个极度痛苦恐惧的表情上,和愆那记忆中那个总是笑得温柔而潇洒的美丽男人一点都不一样。
愆那不知道希瓦是不是自愿, 但就算是自愿, 最后一刻他也一定后悔了。否则,又怎么会现出那样的表情?
他为了追随波旬放弃一切, 到头来却被这样利用致死。愆那甚至怀疑,波旬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希瓦。在那个万众瞩目离经叛道的神明眼中, 希瓦大概只是那几十个信仰他的军官之一,为他牺牲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
自己视之如珍宝的人, 在他人眼里不过是用来献祭给元墟炼魂阵的小喽啰。自己用尽全力去恨的人,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存在。这大概是作为一个无力改变任何东西的蝼蚁最悲哀的事。
所以愆那当时的悲哀愤怒全部燃烧成了熊熊憎恨。他蚀骨的恨使他激发出了身体中所有的潜能。
当时波旬所在的那座涅槃塔位于阿鼻地狱和大焦热地狱之间的铁围山之上,塔中设有波旬与另外几位追随他叛变的神仙一同设下的六合归一阵, 一道明丽的圣光从山顶纵贯六道,使六道地气贯通的同时, 也给所有的恶鬼加持了诸天之力,也就是说他们成了和神仙平等的生灵, 不会仅仅被圣光照到就痛得死去活来,可以靠着本身的实力来战斗。在这种情况下常年贪图安逸享乐的天人根本不是终年为了生存杀伐征战的恶鬼们的对手, 常常被杀得昏头转向片甲不留。所以这次战役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冲上涅槃塔,毁掉六合归一阵。
在魔兵的顽强抵抗下,那些天兵天将迟迟不能逼近分毫。反倒是几个像愆那这样对恶鬼再熟悉不过的青红无常做到了。尤其是愆那,在绝望仇恨后某种想要同归于尽的决绝力量推动下,燃烧了自己的天地二魂,一路遇神杀神遇魔杀魔,最后虽然全身没有一处完好,但硬生生地杀上了涅槃塔,也给后面的天兵天将开了一条路。
药仙阿须云不得已护送着波旬撤离涅槃塔,六合归一阵终于被随后赶来的女魃毁掉。
而波旬虽然逃脱了,但是失去了六合归一阵的庇护,他的魔军受到重创,四散溃退。此后再难成气候。
奄奄一息的愆那最后还是活了过来。由于立下头功,原本应该被赏赐个什么天官来做。但他偏偏是个鬼,鬼又怎么能进入天道呢?
于是天庭许了他一个愿望,便草草了结。而愆那在刚刚能够下地之后,便又重新冲入战场。他想要找到波旬,想要为希瓦报仇。或许他更想要的,是战死沙场,这样就不必去想以后无穷无尽的漫漫时间,一个人要如何度过。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找到波旬,倒是在中间悄悄地帮过一个溃退的魔兵从地狱逃跑。他的恨仅仅针对波旬,那些同样被波旬利用的魔兵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实在没必要雪上加霜。后来他得知了波旬被紫薇上帝、西王母和东王公率领三军围攻,终于被打散三魂,命魂被永远封印的消息,心就像是被掏空了,有一种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茫然。
那一腔怨恨无处安放,只能被强行压回心底。
那之后愆那在酆都虽然还是青无常,但是忌惮于他的功绩,韩子通也并不太管他,也没有逼迫他去找新的红无常。就连三百年后他决定收养颜非的时候,也没有过多干涉。
檀阳子鲜少在颜非面前露出这般毫不设防的脆弱姿态,虽然只是将脸埋在掌心间,但是那种深沉的悲伤和无处安放的愤怒怨恨,却显然早已在那宽阔坚实的肩膀上压了太久了。颜非试图想象如果自己在师父的位置,看到师父惨死的模样,只怕会马上就疯掉吧?究竟要多强大的毅力,才可以吞下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独自一个人活下来?
颜非悄悄走到檀阳子身边,伸开双臂从身后环住檀阳子,紧紧地抱住,用脸颊蹭着檀阳子的后颈,轻声说,“师父,以后有我呢。”
檀阳子没有转过头来,却握住了颜非环在他腰间的手。那双布满茧子的手虽然并不细腻,但却是颜非最喜欢的温度。片刻的温存如梦一般,这一瞬的檀阳子在颜非的怀里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似乎也终于可以面对那段噩梦般的记忆。
等到第一缕初阳从湿漉漉的松针间透射过来,檀阳子悠悠转醒,却发觉自己被颜非紧紧抱着,头躺在颜非的胸口,竟仿佛是被保护一般的样子。他有些尴尬地动了动身体,想要悄悄从颜非怀里滑出去。谁知他一动,颜非马上就醒了,并且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
“师父早!”
被用这种姿势抱着听对方叫自己师父,这感觉着实诡异……檀阳子咳了一下,“我们该动身了。”
“好啊!”颜非说着,却没有松手。
檀阳子只好掰开他的胳膊,爬了起来。两人利落地踢散了篝火,踩熄了可能复燃的火星,收拾好行囊便继续上路。颜非看着前方的青色身影,胸腔里塞得满满的都是甜蜜。他知道,这一夜后,他和师父的关系便和以往截然不同了。
师父,终于会用另一种目光看着自己,终于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平等的同伴一般,吐露心声、展现脆弱。
美梦成真的感觉,另颜非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但同时,心中又隐约升起一种深草暗蛇般的恐惧。他总觉得一切太美好了,他想要的全都有了,运气用得这么快,而接下来的,会不会是某些坏事?
但颜非向来是不相信运气的。他相信想要什么,便一定要想办法得到。所以这个不经意的念头,便很快被他抛弃到九霄云外。
山林中四下无人一片空寂,不用担心被看到,檀阳子便干脆祭起斩业剑,带着颜非顺着溪流往上游飞去。这样一来脚程便快了许多。到日头开始西斜时,一阵轰隆水声遥遥传来,转过一个山坳,便赫然看到一条水量丰沛的瀑布挂在山崖上,如一道银虹坠入下方深绿色的潭水中间。岸边果然生着几丛白色的龙胆花,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葳蕤灌木簇拥而生。
“就是这里!”颜非兴奋地大喊道,撑起渡厄伞便从斩业剑上飘了下去,飘到瀑布大约一半高的地方,却倏忽一转,转到瀑布之后去了。檀阳子连忙御剑跟上,转过水帘,才见原来在瀑布后面有一处狭小的洞口,仅能容一个成年人侧身通过,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颜非一手攀住石壁,收了伞便要往洞里钻,却被檀阳子拉住了,”等等,我先进去。”
颜非知道师父大概是怕他遇到危险,便握了握檀阳子的手说,“师父,我可以的。”
檀阳子犹豫了一下,也觉得颜非现在实力也算不错,虽然还缺乏实战经验,不过这洞里多半除了蝙蝠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便松了手,点了点头。于是颜非在前,手掌中燃起一簇彤红的火焰照亮前路,而檀阳子紧随其后,挤入那狭小的空间。
前后的石壁推挤过来,走得磕磕绊绊,有种令人窒息的错觉。好在走了一会儿后洞穴渐渐变得开阔,火光照出一间石室,隐约有生过火的痕迹,角落里的干草堆看上去像是个窝一般,只是个头那么大,也有可能是张床。
另一边的角落里还有些兽骨堆成一小堆。檀阳子蹲下来,捻起一根骨头仔细查看,”这好像是最近吃的。”
颜非也觉得石室里太干净了些,倒像是近期也有人住一样,
檀阳子站起身来说,“我们还是先撤,这儿有东西居住,难辨敌友。等摸清了再来。”
颜非点头,只是两人刚刚走向出口,却听到一阵凄厉的婴儿啼哭声。
两个人脚步猛地一顿。
颜非当上红无常后要学习辩鬼课,说是辨认鬼怪,但其实畜生道中有了灵通的妖也要一起学习。他早就学过,凡是叫起来好像是婴儿哭的妖,十有八九是要吃人的。
在这荒山野岭瀑布后面的窄仄洞穴里听到婴儿哭,显然不太可能是真的有个婴儿顺着洞口爬了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往更深的洞穴中钻,好在这石室联通着几个窄小的洞窟,需要他们四肢着地缩起身体才能爬进去。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连转身都困难。颜非熄灭了掌中的烛火,顿时一切都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
于这黑暗中,除了视力外一切感官都变得更加敏感,连呼吸声也分外清楚。两个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从入口挤了进来,而且似乎个头还不小。偶尔发出的如同动物般的毫无意义的怪声之后,是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
那东西在空气中嗅了嗅,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檀阳子捏了捏颜非的肩膀,示意他做好准备,跟这不知是不是野兽的东西拼了。
然而下一瞬,窸窣声又开始继续。那巨大的东西似乎蹲下来,开始撕扯刚才被他扔到地上的东西。肌肉和骨骼被撕裂的声音干脆中带着湿润,听得人头皮发麻。浓重的血腥味顿时溢满整个石室。
继而,听到了嘎吱嘎吱嚼骨头的声音。
偏偏在此时,颜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并且狠狠地咬了一下。一阵出乎意料的剧痛传来,他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于是下一瞬,那咀嚼的声音也骤然停了,空气陷入了绝对的凝滞。
第91章 落松谷 (4+5)
黑暗的空间骤然被一道青色火焰照得通透, 只见洞穴里有一个巨大而佝偻的身影, 此刻正缓缓伸展开来。强壮的肌肉从背脊上绷起,橘红色的皮毛带着些尘迹血渍, 纠结成一团一团。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因忽然见光收缩成细细的一条缝,突出的口鼻皱起, 露出尖锐的仍然塞着肉块的獠牙。
一道青光闪过, 檀阳子已经长剑出鞘,逼向那怪物命门。只听那巨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婴啼, 在这诡谲的境况里显得愈发恐怖。巨兽扬起染血的利爪, 挡住了斩业剑的攻势,随即一条沉重的巨尾扫来, 庞然的力量另檀阳子一时难以招教,整个人被扫得撞向石壁。然而他反应很快, 很快调整自己的姿势,用双腿蹬上墙壁减缓冲击, 就地一滚便又站了起来。
那妖兽的再次用极快的速度扬起如刀锋般尖利的爪子,剑与爪快速碰撞,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檀阳子一面抵抗, 一面仔细观察。妖兽的头呈倒三角型,尖尖的耳朵, 粗大坚硬的尾巴不止一条,而是整整三条, 只是那尾部有不少断尾的痕迹,也难以判断原本有几条尾巴。
这是一只狐妖……只是不知道是修炼到什么程度的狐妖, 是否能通人言……
同时檀阳子心中也十分焦虑。刚才颜非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才会发出声响。他出来的时候顺势将颜非带了出来,与狐妖交手的空当查看几眼,却见颜非脸色不是很好,而且脖子上开始发黑。想来是刚才咬他的东西有毒。
必须要尽快处理……
于是檀阳子忽然主动收了剑,往后退了几步,将剑往地上一扔,高声道,“等等!”
那狐妖竟然真的停下了攻击,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檀阳子退到颜非身边,眼睛紧盯着狐妖的动静,“我们闯入你的领地是我们不对,但是我的徒弟现在中了毒,可否容我帮他查看……之后但凭你处置。”
然而那狐妖的眼睛盯在他手中的斩业剑上,半晌,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问道,“你们是青红无常?”
畜生道众生与青红无常的交集不多,除非有极少数的鬼附在动物身上。但是这狐妖却似乎对他们十分熟悉,熟悉到看一眼剑就能认出来的地步。
檀阳子知道抵赖无用,便说,”是。”
“你们是来抓我的?”带着几分危险的问话。
檀阳子忙道,“我们只是来找一样东西,并不知道你是谁。”
他这样说,那狐妖的肌肉似乎才稍稍放松了些,但眼里的戒备并未减少。它的眼睛微转,看了看檀阳子旁边的颜非,道,“他被我洞里的七杀蛛咬了,需立即把毒血吸出来后,再尽快敷上这山里的牧靡草,还有一线生机。”
檀阳子听完,知道这狐妖不打算趁人之危,便立刻扶起眼球已经开始往后翻的颜非,撩开他的头发,便赫然看到白净的脖颈上有一块发黑的细小伤口。几根细细的黑色血丝呈放射状蔓延开来。愆那立刻将嘴唇附到伤口上,用力将毒血吸出。一股苦涩的味道充盈在口腔里,他转身吐掉毒血,又继续吸了几次,等到那种苦味淡了才停下来。他抬起头,看到颜非仍然双眼紧闭,但痛苦之色已经少了很多。檀阳子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烫得厉害。
他转头对狐妖恳求道,“能否让我带他去找牧靡草?”
“把他留在这里,你一个人去。”狐妖冷冷地说道,“半个时辰内必须回来。”
愆那知道此时也不能浪费时间,这个狐妖看上去不像是残忍邪恶的妖怪,也没必要诓骗他,便抓起剑急忙冲了出去。他在林木中不停寻找,但是植物那么多,统统拥挤在一起难以分辨。他心急如焚,越急就越找不到。他爬到更高的山壁上,总算发现一两颗,连忙拔下来匆匆冲回山洞里。
回去的时候,便见那妖狐就趴在与颜非遥遥相对的窝中,悠闲地舔着爪子。而颜非毫发无伤地躺在原地。
檀阳子松了口气,忙把牧靡草放到口里嚼碎了,一层一层敷到颜非的伤口上。又撕开自己的衣摆,将脖颈包扎住。
那狐妖却忽然开口了,“你们两个青红无常,为什么会在这里?老实说清楚,我肚子可是还没填饱呢。”
檀阳子决定实话实话,“我们来找一本书。”
狐妖的耳朵动了动,懒懒地问,“什么书?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书?”
“六欲本相经。”
狐妖忽然不动了,然后微微坐直了身体,耳朵也向着两边背了过去,“你们找那个干什么?”
檀阳子这次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在哪里?”
狐妖的眉头似乎稍稍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淡漠。他重新趴下来,冷淡地说,“不知道。”
“但你知道那是什么书?”愆那心思电转间,冷不丁问了句,“你不仅知道,还看过?”
猛然间,一道长尾倏忽扫至,一把卷住檀阳子的喉咙。檀阳子却并未挣扎,手只是轻轻摸着那禁锢着他的尾巴,淡淡问道,“你剩下那六条尾巴是不是在三百年前断掉的?”
“住口!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爷爷的尾巴也是你能问的?”
然而这不就是变相承认它确实断了六条尾巴了么?
狐妖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便愈发恼羞成怒,猛地将檀阳子甩到一边。檀阳子也没反抗,顺从地承受着他的怒火,被撞得咳了一阵,才缓缓站起来。他平静地看着狐妖,道,”我虽然是青无常,但是对于你是否参加过那场战争不感兴趣。我们要那本书,也不过是地狱中还有些人想要看罢了,跟酆都和天庭一点关系都没有。”
狐妖的眉心一皱,“地狱中人想看?”
“嗯,还有人间也有人想看。”
“谁要看?”
“无间地狱摩耶族三王子阿黎多,还有人间一名医者。”
“阿黎多……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喜欢摩耶鬼。你说的那个医生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六欲本相经?”
“这我就不知道了。”檀阳子看了看昏睡中的颜非,“那是我徒弟的朋友,大概是对波旬的邪术好奇吧。”
“住口!谁准你侮辱上神的!”狐妖忽然又暴怒起来,猛地窜到檀阳子面前,一爪子就将他按在地上。檀阳子借此确认,这个狐妖当初绝对是追随波旬的魔兵之一。
此时忽然间一道旋转的红伞倏忽而至,将狐妖硬生生逼退。只见似乎刚刚从昏迷中挣扎醒来的颜非单膝跪在地上,一把接住飞回来的红伞,紧张地盯着狐妖,“师父!你没事吧!”
檀阳子冲他摆摆手,眼睛却还是看着狐妖,“是我失言。抱歉。”
狐妖烦躁地看着他们二人,不停地来回踱步,“你们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六欲本相经?是谁告诉你们的?”
“阿伊跶。”
“阿伊跶?那个红无常?他不是死了么?”
“他没死,只是被酆都囚禁而已。”
“是他告诉你们的?”
檀阳子看了一眼颜非,点点头道,“是。”
狐妖走到檀阳子面前,它比檀阳子高出整整一头,檀阳子那在人类中尚算高大的身形,在它面前竟显得分外弱小,“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檀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神色沉重地说,“你可知地狱的境况越来越差了。不知什么原因,除了阿鼻地狱之外,其他的七热地狱越来越热,八寒地狱越来越冷,水越来越少,吃的也越来越少。若要自救,当然不能等天庭开恩。”
颜非眨巴眨巴眼睛,发现原来师父撒起谎来竟然可以这么逼真,那种带着一丝悲伤的沉重表情,听起来竟有些悲壮之感。
狐妖冷声问,“你不是给天庭做事的么?这么做的后果,你可知道?”
“我虽然为天庭做事,但我毕竟生在青莲地狱。我不忍看到自己曾经的部族活在那样的地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的日子,大家都过够了。”
狐妖虽然是畜生道中的生灵,但他当年也是去过地狱的。那种根本不知道舒适为何物的地方,令人简直难以想象要如何在那里活那么长的时间。
他们这些曾经的魔兵自从战败后就东躲西藏,隐居山林不敢露面。六欲本相经也早已经大量被天庭销毁,因此他当年听说此地有仅存的几本六欲本相经之一,便来到这里守着那波旬最后的意志和教诲。这么多年没有见到几个人类,却忽然出现了这两个青红无常,还说是被那个战后才归顺他们的红无常告诉他们的,总令他觉得有些蹊跷。
可是这两个人又没有什么攻击性,而且他们说地狱中还有人想要看六欲本相经。这本经书若是能再度流传开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于经书的内容,也没什么好藏的。天庭早就知道了,而且若是无缘之人看了,也看不懂里面在写什么,更不可能悟出六合归一之法来。
如果他们真是天庭派来的,等他们离开自己马上换个地方就是。当然最稳妥的办法是把他们俩都杀了,这样自己的藏身之处也不会被泄露……但这样岂不是尚未定罪便滥杀?实在有违上神的教导……
见狐妖犹疑不定,檀阳子便放缓语气说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愿意誊写一份带走,不碰你的原书,如何?你应该也希望看到这本书再次复活吧?没有人看的书,终日不见天日,存在与否岂不是没有区别了?”
狐妖仍旧冷冷地盯着他们,难辨意图。檀阳子见状,忽然露出了放弃一般的无奈神态,“若你实在不愿便罢了。打扰了。”他说完,便一伸手,斩业剑便飞回他手中。颜非迈着有些虚浮的步伐走到他身边,故意问了句,“师父,那书怎么办?”
“再去别处找吧。”
他们刚作势要走,出路却被那狐妖堵死了。愆那立刻戒备起来,背后的斩业剑铿然颤动,发出阵阵龙吟。
“怎么?阁下不打算放我们离开?”愆那微微眯起眼睛,瞳仁深处闪过一丝寒芒,语气也危险起来。
然而狐妖却说,“你们要看,可以。不过期间你们一步也不准离开这个山洞。那本书也必须妥善使用,一个角都不许弄坏,抄写也绝不能有一丝谬误。你们离开后,便再也不准回来,也不可对人透露此地。若是你们不守信用,不论你们是在地狱还是人间,我总有办法找到你们。”
“这是自然。”
“而且,你们最好不要让你们的上司知道此事,否则,只怕你们两个小命不保。”狐妖说着,一条巨尾忽然挥起,在洞顶某处狠狠拍了一下。一阵噼里啪啦的石块掉落,烟尘四起。颜非气没闭好,没留神吸入了一大口尘埃,一边咳嗽着一边用袖子呼扇,烟尘渐渐散去后,便看到碎石中间果真躺着三卷似乎是用骨头制成的书简。
檀阳子和颜非对视一眼,立刻从行囊中找出朱砂笔。没有可以写字的纸,愆那便撕扯下道袍的衬里。颜非怕他师父长时间抄写那些晦涩的地狱文眼睛会酸痛,便说,“师父,我来抄吧。我目力好。”
愆那也没客气,他年龄渐长,眼睛也很容易疲劳,便在掌中燃了一簇青色火焰道,“我替你照明。”
见两人立刻开始抄写,狐妖这才懒懒地把刚才没吃完的野猪拖回窝边,继续啃食那被开膛破肚的可怜畜生。颜非见他那一点也不矜持的凶残吃相,暗想人家都说狐狸激灵聪明,这一只怎么感觉傻兮兮的?跟个二愣子一样,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而且如果是从前的魔兵,不是应该更凶残一点吗?这只……也太好说话了吧?
这六欲本相经虽然是用地狱文写成,不过似乎还掺杂了不少天语,读起来有些晦涩。他一边抄一边努力理解,写着写着,却渐渐有了种古怪的感觉。
有些像是……似曾相识……
像是在哪看过似的……
可是他师父怎么可能给他看过这么危险的东西……
大概只是错觉吧,他摈弃这一丝疑虑,继续专心誊写……
而另一边,檀阳子从眼角打量着狐妖,心中暗暗盘算。
当年在波旬的军队中,有不少都是畜生道里有神通的妖兽,九尾狐就有好几只,其中有四只能化为人形。这一只看来却是变不了身的。他断了六条尾巴,修为大减,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能化为人形……但这只狐妖虽然十分强壮,头脑却十分简单,应该不是什么波旬军中的重要人物才是。
这些残余的小魔兵之间似乎还是有某些联系,所以他才会知道阿伊跶。
为什么他们还要保持联络呢?他们难道还没有死心么?
那些地位比较高的魔将又都在何处?这些魔兵是否也和他们有联系?是否还听命于他们?
天庭知道么?
一个个疑问徘徊在他头脑里,他隐约觉得自己又被卷入了什么他想象不到的漩涡里。一如当初在襄阳,看到那钵昙摩华的光芒时的感觉。
落松谷 (5)
檀阳子对于这些魔兵其实并没有多少恨意,这些人或许都是被波旬蛊惑,或是太过理想化,才会追随着那个看似慈悲想要解救地狱众生的魔神坠入万劫不复。他恨得是波旬和那些不拿性命当回事的魔军将领,恨得是自身的渺小和无能。
他还记得涅槃塔陷落一战后,他在生死中沉浮数次,险些就醒不过来。但是最后不知道是什么还是令他活了过来,或许是那一丝不甘,那一丝想要亲眼见到波旬的执着,想要质问他为何要那样对一个全心全意爱慕他敬仰他的人。他不是说自己要渡尽地狱众生吗?为什么带给他愆那摩罗和希瓦摩罗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憎恨?
难道他们不是地狱众生么?难道只因为他们渺小,他们的喜怒哀乐就都不重要了么?
他挣扎着活了下来,才刚刚能走路,就不顾其他同行的劝阻,加入了一小队四处搜寻波旬还有其他魔将下落的青红无常。他沉默寡言,不和任何人说话来往,别人都知道他就是那个为涅槃塔陷落立下汗马功劳的传奇人物,对他也颇为敬重忌惮,不敢与他交谈。长久下来,他总是独来独往独自行动,其他的鬼也不会太管他。
他们零星地抓住过几个小喽啰。那些小鬼落到他们手里后吓得瑟瑟发抖,模样甚是可怜。一些青红无常会故意折磨他们取乐,而愆那看着,却只觉得恶心,阻止了几次后,那些无常也不太敢在他面前造次了。也有些青红无常劝他少管,这些魔兵魔将横行地狱的时候,烧杀抢掠的事也干过不少。
愆那却觉得,他们做没做过恶事,还需要审判后才能知道。而这些青红无常做的,难道就是正义了么?
在这场战争里,没有谁是正义的。他也不相信波旬一定要贯通六道真的是为了拯救三恶道众生,他觉得波旬不过是为了重设秩序,和紫薇上帝争权罢了,却还要说的那么好听。简直令人恶心。
而希瓦却被这样一个虚伪的神明蛊惑,最后……
每次想到这里,他那颗明明已经死去的心脏,却又开始痉挛一般抽痛起来。
在寒冰地狱中搜寻的时候,他坐在冰崖上,望着下面一望无际的被冰冻的大海,便开始怀疑自己究竟为什么还存在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里。每一道中都有那么多令人作呕的东西,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为什么还要那么用力的活着呢?
经过青莲地狱的时候,他停下了。他让别的青红无常先走,自己想要回到曾经的家乡看一眼。
曾经的冰花森林似乎还是以往的样子,无数巨大的冰柱伸出细小的枝桠,宛如银色的巨树相互簇拥编织,圣洁而美丽。但是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动物的影子,从前那些被判流放的罪犯,很多便是被他押送到这里,剥夺他们所有的衣物,任他们在极度的寒冷中皮开肉绽,血液冻成朵朵青莲,在无尽的饥饿中苟延残喘。他们生命力极强,就算没有任何吃喝,也还是可以活一个月之久。这一个月便是比死还要痛苦的折磨,看着那些罪犯饿到啃食自己的皮肉,身为处刑官的愆那却只觉得想吐。
这就是青莲地狱,一个不知道什么叫温暖,不知道什么叫舒适,不知道什么叫吃饱的地方。
冰花森林似乎已经被他曾经追随过的鬼王伽如那遗弃了,偶然间能看到已经被冰冻成漂亮的冰花的久远残骸。美丽的冰晶覆盖了一切腐烂的挣扎和死亡,另愆那恍惚觉得,若是就此了结也不错。
然而就在此时,愆那听到一阵低低的呻吟声。
全身的鳞片都竖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警觉感将他的感官调动到极致。他寻着那埋没在呼啸风中的几不可闻的呻吟,找到了一个蜷缩在冰花树下的瑟缩人形。
那竟是一个还未死去的……鬼?
愆那不能确定,但还是冲过去,用自己披着的厚实披风裹住那全身结了一层冰花的人形,又从腰间解下烈酒,灌入那人形的口中。奄奄一息的可怜虫咳呛了一下,随即贪婪地啜饮起来。酒的热力迅速游遍全身,另那一层冰花也渐渐消融。
但随即,愆那便发现那人形的皮肤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幽光,在流泻到自己裸|露出来的皮肤时忽然烧灼起来,令他吃痛下立刻松开了手。那人形又梆地一声摔回地上,可怜巴巴地呻|吟了一声。
这竟是一个仙?
一个仙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等等……难道是跟随波旬叛变的那些神仙中的一个?
愆那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凑了过去,小心地隔着披风将那仙翻过来。不得不说这些神仙的相貌确实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不论男女。而这一位的五官也是惊人的俊美,只是由于皮肤被冻得发青,头发乱乱糟糟,几乎要认不出来是个仙人了。
如果他是仙的话,会不会知道波旬到底在哪里?
思及此,愆那便做了一个决定。
那仙人清醒过来的时候,愆那已经用从酆都带来的神火种生了火。在青莲地狱这种寒冷的地方,普通的火根本生不起来,只有那些地仙用法力炼成的这种火种才能燃烧。烈烈火光在冰窟洁白透蓝的墙壁上闪烁跳动,映射出琉璃般的光彩。
那仙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确定自己的状况。愆那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在火上烤着他从酆都带出来的食物。
“这是……”嘶哑干裂的声音,比鬼的声音还难听。
“说,你是谁?”愆那用阴沉的声音问道。
此时那仙人才终于费力地转过头来,一双清澈中带着一丝魅气的眼睛看了过来,但却只是愣愣看着他,也不说话。
愆那心中有火,心想这家伙该不会冻傻了吧?那样的话自己还能问出什么来?
他于是将刚刚烤好的一大块肉割了下来,用刀子插着来到仙人旁边,把那块滴着油的肉凑到仙人嘴边。
仙人刚说了个“你……”,便被愆那一把把肉塞进嘴里。那味道似乎另仙人十分不适应,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
愆那嫌弃地瞥着他,“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的?”
费力地咀嚼着嘴里腥臭的肉块,仙人好不容易才将之咽下。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说,“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糜虫肉。很多脂肪,能帮你恢复体力。”愆那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要拷问他的,瞎解释什么?
显然这个仙人知道糜虫是个什么东西,脸色立刻就有些发绿,但总算没有干呕出来。他费力地撑起身体,坐起来茫然地盯着愆那,“你……”
“我什么我,从现在开始,是我问你问题,我没问你的时候,你给我闭嘴。”愆那凶恶地喝到,故意露出两根尖锐的獠牙,如一头即将发怒的野兽一样。
那仙人大约是被吓到了,乖乖地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揭谛。”
“揭谛?”没听说过的名字,大概是个小喽啰了。这样说来,他知道波旬在哪里的几率恐怕也不大。
愆那不死心地问,“你为什么会在寒冰地狱?”
“……我……不记得了……”仙人的脸上现出茫然之色,似乎有些头疼一样用手揉了揉额头,“我只是记得……很冷……”
“废话……你在青莲地狱,不冷就怪了。”愆那不耐烦地看着他,“看来你的修为很浅,连寒冷都无法抵御?我以为你们神仙都有寒热不侵之身。”
揭谛却忽然看向他,问道,“你是谁?”
“我是来抓你的人。”
这样一说,那小仙人忽然面色惨白,却又摇摇头道,“我脑子有点乱……”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波旬部下,是逃跑到这儿的吧?”愆那站起身来,走回火堆旁边,“我是一名青无常,负责的就是抓你们这些魔兵魔将。”
“可你并没有把我绑起来,反而还救了我?”
“那是因为你会乖乖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追随的那个波旬,逃到哪去了?”愆那用一种低沉而平静,却给人山雨欲来之感的声音问道。
揭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说了句,“我不知道……”
“哼,现在还那么忠心护主?你们主子早就抛下你们不管了,还不明白么?”愆那用一种略带幸灾乐祸般的讽刺声音说道。
“你想抓波旬立功?”揭谛皱眉道,“只怕他不是你一个人能抓得到的吧?”
“我没想抓他,我要亲手杀了他。”愆那淡淡地说。
揭谛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想杀波旬?”
“杀了他,或者被他杀了。都可以。”愆那无视他的笑声,依旧用那种冷淡的,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说。
揭谛不再笑了,有些讷讷地问了句,“为什么?你这么恨他?”
这一次轮到愆那笑了,他笑得刻意,笑得讽刺,“我想,恨他的人应该不少吧?”
“可是他是想救你们啊?难道你想要继续生活在这样一个永无出离之日的地方?难道你不想有机会重新活一次吗?”
“我有要他救吗?”愆那愤怒地瞪着面前的仙人,“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我难道还要谢谢他么!!!”
……………………………………………………
“师父?”檀阳子猛然从回忆里回神,发现颜非在轻轻拉他的衣袖,“师父,你怎么了?怎么表情那么可怕?”
檀阳子摇摇头,“无意中想到了一段往事而已。”
颜非这才松了口气,有些困顿地揉了揉眼睛,复又低下头去。此时愆那去拉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睡一会儿吧,我来就好。”
颜非想了想,看了一眼在旁边呼噜打得震天响的狐狸,道,“我们一起休息吧,算算时辰,大概已经三更了。”
檀阳子想了想,点了下头。他于是盘起腿,打算入定冥想一阵。而此时颜非却忽然打了个哈欠,把头放到了檀阳子的大腿上,伸手抱着他的腰,便闭上了眼睛。
檀阳子嘴角抽动了一下,“喂……你这是干什么?”
“睡觉啊。”
“你倒是睡得挺舒服?”
“师父,我好累,让我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儿~”颜非困倦而语调不清地说着,带着股撒娇般的孩子气。檀阳子一听就心软了,叹了口气,只好随他去了。
可是颜非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刚才抄写的那些文字似乎融入了他的梦境,在梦里,他站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塔上,而在他脚下,是无尽蔓延的黑色焦土,两条熔岩巨河在他面前横亘而过。在头顶那盘旋的迷雾尽头,倒扣着截然相反的寒冰世界,与这地面上永恒燃烧的业火想回辉映,有种悲哀的壮丽。
“都说堕入地狱的人是被自己造作的恶业牵引,却没人去怀疑所谓的善业和恶业,又是谁来断定。”颜非听到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却分辨不清声音来自哪个方向。
而此时在他身后有另一个声音说,“您真的决定了?离恨天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一个声音又说道,“若我害怕,当初就不会选择驻留地狱,也不会建起这座高塔。世人都说我以他人的欲望享乐为食,可笑唯一愿意来看尽世间恐怖悲惨的却只有我。他们总说我太爱走极端,可我却觉得如果我和他们一样视而不见,便和他们没有任何分别了。我不想变成那样。”
“……你不怕吗?”
“我当然也会害怕,毕竟这一步走下去,便真是要与苍天为敌了。”第一个声音笑起来,却笑得分外轻松。
颜非听不懂这些对话到底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躯体里,挣扎不出。他睡梦中的身体细细地抽动起来,檀阳子感觉到了,便马上睁开了眼睛。
“颜非?”檀阳子以为他是做噩梦了。
可是颜非却没有醒过来,相反,他的眼珠在眼皮下飞快转动,额头上也开始渗出冷汗。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如落叶般簌簌颤抖,手也在空中乱抓。
“颜非!”檀阳子连忙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脸颊,不断喊着他的名字。忽然颜非猛然睁开眼睛,瞪得那么大,黑眼中映出檀阳子担忧的面容。他大口喘着气,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面,手死死地攥着檀阳子的衣襟。
“嘘……没事了,没事了。”檀阳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做噩梦了而已。”
颜非忽然坐起身,用力地抱住檀阳子。檀阳子有些惊讶,就算是做噩梦,怎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梦见什么了?”檀阳子用余光瞥到那只狐狸咂了两下嘴,翻了个身。
颜非隔了一会儿才说,“记不清楚了……”
檀阳子哭笑不得,“怎么会记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是个非常恐怖的梦,但是一睁眼,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颜非的声音闷闷的,听上去似有天大的委屈。
檀阳子笑着摇摇头,轻拍着他的后脑,“好了好了,醒过来了就好。”
颜非抱紧师父,抬头看到不远处摆放在地面上的六欲本相经书卷,却蓦然升起一股和那梦境类似的恐惧,进而有些抵触起来。他隐约觉得,自己被那经书里的内容影响了。
难道看这本书的人都会做噩梦?
第92章 落松谷 (6)
颜非不想再睡了, 便爬起来继续抄写经书。檀阳子见状便也陪着他, 掌中点上青焰。洞口透进来的一线天光渐渐变成深蓝色,那不间断的水流声外传来满山的雀鸟相对啼鸣的清越声响。天快要亮了。
狐妖伸了个懒腰, 咂吧着嘴醒了过来。看到他们两个还在抄写,不满地嘟哝道, “你们俩昨天晚上折腾什么?窸窸窣窣的吵的爷爷一晚上都没睡好。”
颜非翻了个白眼, 心想您呼噜都打得震天响了,还不算睡好?
天光渐渐明亮起来, 檀阳子也不需要照明了, 那一线从洞□□入的朝阳便足够照亮石室。为了加快速度,檀阳子便也拿起朱砂笔开始抄写下卷。
狐狸为了看着他们, 也不能出去觅食,百无聊赖间就开始找话说, “我听说你们青红无常跟黑白无常一样,都是一对一对的?那他(指颜非)干嘛叫你师父?”
这话要是放在以前问, 檀阳子肯定问心无愧地说因为他们就是师徒关系,可是现在。。。
结果颜非把话茬接了过去,“因为他就是我师父啊?”
檀阳子一听这回答, 不知为何心中却一阵滞涩。
但颜非又笑眯眯地补了句,“同时我们也是一对~”
檀阳子立马嘴硬道, “胡扯……”
那狐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石室中落下几缕烟尘, “有意思,你们天庭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地仙同意吗?”
檀阳子还没回答, 颜非就抢先回答道,“谁管他们同不同意。他们算老几啊?”
狐妖于是笑得愈发开心,一双眼睛里对颜非是满满的欣赏,“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妈的,当初老子和一个你们酆都的女仙本来都快成了,结果硬生生被那个狗日的崔判官搅黄了,说什么仙妖不同道不能相恋。”
颜非问,“然后呢?”
“然后我准媳妇害怕了,就不再见我了呗。”狐妖愤愤不平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别的道的众生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他们自己就什么都能做。恶心!”
“就是!他们之前还强迫我和我师父分开,让我师父赶我回人间,但是我想办法又悄悄跑回地狱里去了。”
“啊?你不是鬼?”
“我不是啊,我是人。”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人也能当红无常?”
“嘻嘻,我有个朋友,就是想看这本经书的那个人类医生,他知道怎么让人附身到鬼的身上。”
“什么?这样也行?”
檀阳子无奈地看着俩人一来一往还聊起来了,摇摇头,继续抄写手中的经文。这书他很早以前看过,准确地说是希瓦让他看的。他看了,只觉得太过理想化。确实,三十三天中人道、畜生道共占一天,地狱道占一天,中阴界占一天,修罗道占一天,剩下的全让天道占了。但若是指望天人将自己的地气分给其他道,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谁会愿意把自己手中的东西分给别人?换做任何一道占领那么多资源,都不会愿意。更何况天界掌管六道秩序,秩序都是他们定的,他们干什么要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
或者说是除了波旬以外都不会愿意……
所以他看过一遍就丢到了一边,不认为这本书会成什么气候。结果他大错特错。
但是这第二次看,才发现书中有一些他之前忽略了的东西。在很久之前,世间只有三道,畜生、人和神。神占据了三十三天中的三十二天,只留一天给人和畜生共居。那时候人的寿命比现在的人类长,有一定程度的神通,而且有很强的好奇心,想要了解天地的奥秘。那时的三道轮回也和现在完全不同,并不是依据业力,而是完全随机。那时候有一棵巨大的建木扎根在人间,顺着它可以一直爬到天上,于是有些胆子大又聪明的人类爬了上去,发现那上面是浩瀚无际的美丽仙境,只居住着很少的神明。
但是神明不允许人类留在其他天,便将他们统统赶了下去。后来人间的人越来越多,资源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已经快要消耗殆尽的地步。气候也开始变得恶劣,有些地方变得越来越冷,有些地方却越来越热。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于是有些人类开始集结起来,往建木上爬。
但是神仙当然不愿意有这么多人类跑上来。他们嫌人类又脏又丑,而且神通也很有限,不愿意他们污染那三十二天。于是他们用神力砍断了建木,想要把人和神界永远分开。攀爬建木的那成千上万的人全被神火烧死了。人因此不再崇拜神,反而开始怨恨他们,却又无法再登入天界。直到某一天,一个名叫梵天的神明出生了。由于天界内斗,梵天一出世他的神族就遭迫害,他被神母抱着躲到了人间。在人间长大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类,直到开始发现自己有种种特殊的能力。那时人间到处都在闹饥荒,有些人实在太饿了,饿到丧失理智,甚至会把刚出生的婴儿吃掉填饱肚子。见过种种惨状的梵天在他的神族得势后重返天界,却发现原来天有这么多层,原来有那么多层几乎都是空着的,满树的鲜果无人采摘,全都掉在地上烂掉。无边无际的森林大地,也从未有人涉足过。那些适合耕种的肥美土壤,也全都荒废着。而最底层的人类,却只能对着干涸死寂的大地,麻木地啃食着自己孩子的手臂。
梵天于是提出分更多的天给人类,当然遭到了当时离恨天之主湿婆的反对。然而梵天一派的神仙向来与湿婆一派不和,于是以此为借口发生对立,最后甚至发展成了战争。神祗之间的战争几乎摧毁了一切,就连人间也受到波及,但最后梵天还是赢了。
为了补偿人类,梵天给了人类十道天居住,将那些战败的湿婆一派天人关入原本的人界,取名夜摩天,也就成了地狱的原身。梵天认为神作为比人类更有力量的存在,应该掌管三十三天的秩序,多多帮助人类,于是很多人类和神结合后生出的混血阿修罗出现了。同时他找到了方法改变轮回的秩序,自此之后投胎不再靠几率,而是靠因果业力的牵引。
随着时间推移,阿修罗越来越多,而三族之间的隔阂却也越来越深。天人再一次退回自己的天界不再与其他两道往来,而且由于看不惯一些人类的生活习惯,将所有人类驱逐到了下层的三层天中。而人在数千年的繁衍中寿命逐渐缩短,但生育的子嗣却越来越多。其中一天的资源被迅速消耗殆尽,那里的人也逐渐退化成了小鬼,产生了业虫这样的东西,成了介于地狱和人间的中阴界。六道就这样逐渐成型。
而到如今,没有人发现,梵天所做的一切几乎都已经被抹杀。天界依然占领着远远超过所需的二十九重天,而其他五道众生便挤在各自的一天之中,还以为天道本来就是如此,根本无法改变。
所谓的业力轮回也并没有另众生得到机会去更好的一道。相反,因为地狱众生生在一个极度恶劣的地方,他们只有造下更多杀业才能活下去,于是生生世世无法出离。而人道中也不乏有人被境况逼迫造下恶业,死后直堕地狱。畜生道由于缺乏灵智,全凭本能,而本能中大部分所行都被天道划分为恶业,所以来生也难逃三恶道。而天人由于生活优渥,原本就没有多少造作恶业的机会,所以他们也自然可以投胎在三善道中。也就是说这样的轮回秩序,实际上是把众生固定在各自的道中,而三恶道的众生则几乎没有进入三善道的机会。
其实众生本性贪婪,凡是到手的东西又怎么会轻易让给别人?就算是那些号称慈悲善良的神,也总会找到种种借口夺取更多资源,偶尔给其他五道一点赏赐好让他们感恩戴德。一旦获得权力,便绝不肯松开,这是天性,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所以要想改变现状,便应当打破六道之间的隔阂,改写秩序,废除天道擅自制定的轮回秩序,让一切因果自由发生,放万物自由。世间本无规矩,返璞归真,这就是波旬的理想。
哪怕最开始是一团混乱,但生灵总会在混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檀阳子还是觉得这种想法太过天方夜谭。他怎么那么确定六道合一之后不会带来更大的混乱?就算真的如他所说天性自私的众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这样发展下去不是就又回到了现在的情况?那么那些流血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颜非此时忽然把笔一放,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道,“上册我抄完了!师父我来吧。”
却在此时,那狐狸的两只耳朵忽然竖了起来,眼神也在一瞬间从放松变成了警觉,一动不动地聆听着什么。
檀阳子刚要出声询问,狐狸便说,“有谁在接近此处……”
第93章 落松谷 (7)
狐狸凶恶地瞪着颜非和檀阳子, “你们果然带了人来!”
颜非马上道, “和我们没关系!否则人干嘛到现在才出现!”
檀阳子皱眉道,“难不成是有人跟踪我们……”
狐狸首先从那洞口挤了出去, 颜非惊讶地看见原来这狐狸并不如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巨大,那些蓬松的毛发挤一挤, 却原来是“虚胖”……他于是低声噗嗤一笑, 结果被檀阳子瞪了一眼。
檀阳子和他也跟在狐狸后面挪到洞口,隔着喧哗的一层水帘向外窥视。然而山林寂静, 天空高远, 看不出任何异常。狐狸抬起鼻子,在空气里嗅着什么, 而檀阳子也觉得身体中蔓延着一阵鳞片倒竖的战栗感,那是一种正在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盯视的不安感觉。
忽然间, 伴随着一阵爆炸般的水声,从那瀑布之下的水潭中忽然冲起一道沛然水柱, 水珠如漫天散落的碎钻将阳光无数次反射,晃得人睁不开眼。然而在那水柱中却倏忽冲出一条青黑色的巨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立在洞口的颜非卷走了。颜非大叫一声, 只觉得猛然失重,头昏眼花, 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檀阳子心脏漏跳,立刻提起斩业剑脚踏石壁冲了出去。穿越密集的水雾, 眼前所见赫然是一条青花巨蛇,足有数丈高, 正死死地卷着颜非,已经开始绞杀,另颜非无法呼吸。一双充满诡邪之气的细长瞳孔中映出他迅速接近的身影。檀阳子那削铁如泥的斩业剑刺到蛇鳞上,竟只是划伤一点表面,带起一串摩擦出的毕剥火星,难以刺入。于是他念起咒文,剑上燃起青色鬼火,断喝一声向下批去,这才见了血。那巨蛇嘶嘶地叫着,却终于还是将颜非甩了出去。檀阳子踏着斩业剑迅速掠过,一把接住颜非。颜非几乎要背过气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仍然隐隐作痛。
此时那狐狸却开口了,“原来是你,你又来干什么!”
那巨蛇转过来面对着狐妖,嘶嘶地说道,“你这个白痴!你怎么能让外人进去!”
狐妖道,“他们两个只是想要抄录而已。又不是要偷书,你急什么!”
“一对青红无常,酆都的走狗,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这狐狸又馋又懒还没脑子,我就知道书不应该交给你守着!”
“臭泥鳅!你说谁又懒又馋!你这奸诈狡猾的烂虫子!”
“你这只全身生疮的红毛狗!我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馊味!”
一狐一蛇就这样打起了嘴炮,像是完全把旁边的俩人给忘了。
檀阳子和颜非算是听明白了,敢情这条蛇妖也是波旬曾经的追随者。看来波旬的势力果然还没有完全被瓦解,许多魔兵只是藏匿起来了。
还有多少这样的魔兵呢?
檀阳子和颜非对视一眼,打算踩着附近的石头悄悄溜回洞里去。想来这条蛇这么大,应该挤不进去。谁知他们刚刚一动,就听那巨蛇吼道,“谁让你们动了!”
俩人只得定在原地,檀阳子转头看着蛇妖说,“我们并不是酆都派来的,你们在这里的事我们也绝不会让别人知道,因为那样的话我们自己也会陷入麻烦。”
“空口无凭,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尤其你们还是一群言而无信的狗!”
颜非嘟哝了句,“你一个畜生道的妖,干嘛老是用狗来骂人?人家狗忠心耿耿的,招你惹你了……”
狐妖听得从喉咙里析出一声压抑的低笑,那巨蛇愈发生气了,嘶嘶地吐着信子,毒液从嘴边滴下。檀阳子感觉到他要再次攻击颜非,立刻执剑挡在颜非身前,一双凌厉双目中透出一丝杀气,“我们好言相商,是因为我们有求于人,不想引起争端。但并不是我怕你。若是你再咄咄逼人,别怪我不留情面!”
檀阳子身上鬼气暴涨,眼中闪烁起一团金芒。那蛇妖和狐妖都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熟悉……
这种气息……似乎在哪里嗅到过……
颜非此时问道,“要怎么样你们才会相信我们?我们只是答应帮朋友的忙而已,要是你们这么忌惮,我们不要了就是了。”
“朋友?什么朋友?”
“他是个医仙派的大夫,名叫柳玉生。他给了我这个东西,说是可以作为凭证。”颜非说着,将那枚玉蝉拿了出来,“医仙派,你们总该知道吧?精通每一道众生的身体脉络和医理,他大概只是知道波旬能够让鬼道众生不再惧怕天人的触碰,所以想要看看这本书里有什么相关的记载而已。”
原本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唇舌,却没想到他一拿出那枚玉蝉,之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面前巨大的青花蛇妖身上忽然开始蒸腾起白色的烟气,模糊成了一团黑影。在这茫茫水雾之中那黑影迅速缩小,直到忽然全都看不见了。下一瞬,一道黑色人影从水雾中跳出,轻盈地落在檀阳子和颜非面前。这是一个细瘦到显得有些荏弱的高挑男子,身着黑色衣衫,双脚却是赤着的。皮肤苍白到发冷,一头及臀的柔顺黑发,狭长的眉眼有一种阴柔清冷的魅力,和颜非那种艳若桃李的美截然不同。
原来这蛇妖是能够化成人形的……
蛇妖一把抢过颜非手里的玉蝉仔细查看,那只大狐狸也凑过来跟着看,毛发蹭到蛇妖脸上,被蛇妖一巴掌拍到一边,“扎着我了!”
狐狸问,“是不是真的?”
“好像还真是……”
颜非和檀阳子也有些懵了。颜非问,“你们也认识这东西?”
狐妖刚要说话,蛇妖却一伸手捏住了狐狸嘴,抢先说道,“当初我们最落魄的时候医仙派帮过我们,你看这臭狐狸断了六条尾巴还能活着,就是医仙派的功劳。所以他们的信物我们也自然识得。”
“这样啊……”颜非若有所思地应了声。
“你们刚才说的那个柳玉生,他长什么样?”
颜非想了想说道,“和我身量差不多,可能比我瘦点,脸长得挺好看,很爱干净,老穿白衣服,身上老是有股子中药味。”
显然这个形容有点太笼统了,并不能给太多有用的消息给蛇妖。蛇妖把玉蝉攥在手里,犹豫了片刻,便将玉蝉还给了颜非,“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
“有一次他掉水了,我救了他。后来一来二去的就熟了。”颜非回答着,注意到他师父好像已经半天没说话了,一转头,却发现师父已经自己进到山洞里去了。
糟糕……该不会生气了吧……
可是蛇妖还没问完,“那你叫什么名字?”
“……颜非,啊,现在应该叫颜非摩罗。”颜非抱起手臂,反问道,“那你们叫什么?”
“……花七,这只蠢狐狸叫胡炀。”
“所以你们现在相信我们了?”
“既然你们是替医仙派做事,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想抄写的话就抄吧。”蛇妖瞥了那狐狸一眼,狐狸也抖了抖耳朵道,“你要是想直接拿走也……”话还没说完,爪子又被蛇妖踩了一脚,疼得他嗷嗷直叫,“你干什么啊!死泥鳅!”
“你给我闭嘴!”
见两个妖怪又开始打嘴炮,颜非转头就钻进了洞里。只见檀阳子手里拿着六欲本相经的下卷,若有所思地看着。
颜非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师父?”
檀阳子没有转身,只是淡淡问了句,“那个柳玉生的底细,你到底知道多少?”
颜非一愣,“底细?”
“显然他并不是医仙派普通的弟子,从之前那间医馆的人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如今竟然连波旬的部下也知道这玉蝉,你让我如何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
颜非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似有些不敢置信一般问了句,“你怀疑我?”
檀阳子转过身来,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就当我没问。”
可是颜非却又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他疾走几步到檀阳子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师父,“不,师父,你有话就要和我说清楚。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任何误解。”
见颜非已经开始急了,檀阳子只好继续说道,“如果这两个妖与医仙派有瓜葛,他要得到六欲本相经轻而易举,为何却偏偏要你帮他来找?为何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甚至陪你下地狱?他真的只是一个医仙派的弟子?他为什么能轻易做到让人附到鬼身上这种天方夜谭般的事?还有……”
颜非用有些冷淡的声音问,“还有什么?”
“……还有,你和阿伊跶的实力相差悬殊,你是怎么赢了他的?又是怎么挖到这个地方的?”心中已经盘桓许久的疑问终于出口,有种解脱般的快感,但一瞬间又有些后悔,尤其是在看到颜非那种仿佛被打了一拳般的表情时。
“师父你果然怀疑我……”颜非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
檀阳子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确实怀疑了,就算一直告诉自己不要怀疑,可是这么一连串的事发生在一起,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生在地狱,怀疑是他的本能。
颜非苦笑一声,道,“师父,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柳玉生的玉蝉连这些妖都认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对我有好感吧?我之前一直没有管这些,因为他可以帮我去找你,所以就算我怀疑他又目的,也顾不上了。至于阿伊跶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明明已经输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败了……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一点都不可信,但我一句都没有骗你,一个字都没有瞒你。”
檀阳子看着满面难过惶然的颜非,也有些心疼了。他于是主动往前走了一步,伸手轻轻抬起颜非的脸,放缓声音道,“好了,我相信你就是。柳玉生的事,我们找机会问清楚,把那玉蝉还给他,便好了。”
颜非用双手抓住师父的手,死死攥在手里,用力点了一下头。然而他知道自己并没有释然。
伪装成乾达那一次,虽然成功地达成了夙愿,也算是促成了他和师父如今的关系。但也终究摧毁了师父对他无条件的信任。而且这信任只怕是很难再完好如初了。
此时忽然一道细细的咳嗽声,那蛇妖花七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跟大狐狸一起站在洞口看热闹,“喂,你们俩打情骂俏完了没有?那书你们还要不要?”
第94章 落松谷 (8)
颜非和檀阳子一商量, 决定继续多留一天, 把下册抄写完,然后把原本和抄写本一起带走。一份交给柳玉生, 一份交给阿黎多。这样一来他们便谁的情也不欠了。
颜非一边读着,一边抄写。可是越到后面, 便越觉得那些文字似乎会在眼中扭曲变形一般, 头晕目眩,难以为继。他停了笔, 用力摇摇头, 揉了揉眼睛。此时檀阳子用一片芭蕉叶接了些外面的泉水递到颜非面前,“歇一会儿吧。”
那蛇妖和狐妖都不在洞里, 说是出去觅食了。
颜非接过芭蕉叶,冲师父展颜一笑, 便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此时檀阳子拿起笔想要替他写一会儿,然而颜非却按住了他的手, 摇头道,“师父没事儿,让我来吧。”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是不是生病了?”檀阳子说着,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没有, 大概就是有点累。今晚好好睡一觉就会好了。”颜非没有说的是,他其实对书里的内容, 也有点好奇了。
一个神明,竟然对地狱里的那些被其他五道厌弃的众生充满怜悯和同情, 也难怪其他的神会敌视他视他为魔了。可是看得越久,便越觉得他确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他的眼界已经超越了六道,视万物众生为一体,而不已种种表象加以区分。他的慈悲虽然被很多同道的天人视为愚蠢、做作,大加嘲讽,但他却可以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的理想。
也难怪他会被紫薇上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用种种方法抹黑他的名声,联和三善道来剿灭他,甚至不惜用出尔反尔这样下作的手段,以和谈的名义来诱捕他。
稍事休息,他便继续抄写了。檀阳子沉默着走到洞外,微微仰起脸沐浴在那微热的阳光之中。虽然颜非保证他什么也不知道,檀阳子心中的不安却仍在继续扩大。直觉告诉他,有某些重要的事正在发生,他却找不到事情的关键点在哪里。
却在此时,他掌心一阵灼痛。抬起手来,却见一道判官令逐渐浮现在手掌中央。
新的任务,这一次是在汴梁城中。
檀阳子叹了口气,攥了攥掌心。
入夜后,山洞里大狐狸的呼噜声震天响,檀阳子却也只能强自忍耐,打坐修习长生术。而颜非好不容易抄写完了下册,脑中昏沉,便沉沉睡去了。
梦境里,他看到自己站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地上有浅浅的水,水下是细细的白沙,整个大地如镜面一般,反射着天空中无际旷远的幽蓝,和那幽蓝中层叠变幻的团团云絮。一眼望去,远处浮着一层淡淡的云烟,难以分清自己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
这里空无一物,似乎不属于世界的任何角落。就连那空气都带着一种不属于任何一道的虚无气味。
他四顾茫然,漫无目的地走着。虽说是漫无目的,却又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他的脚上没有穿鞋,踏在那清冷的水中,荡漾出一圈圈的波纹,在整个大地上缓缓扩散。
在极远的地方,在那天水相交的尽头,隐约有一道黑色的小点。被一种莫名的使命感驱使着,颜非加快了脚步,到最后简直变成了小跑,向着那黑点行进。漫无目的的风声中隐约能听到某种细语,如召唤,如催促,却又分辨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终于,他渐渐接近了。那是一块如小山般大小的青黑色石头,石头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天语咒文,每一道笔画都氤氲着猩红色的不祥光芒。石头上还缠绕着不少金色锁链,锁链上挂满用某种流转着幽光的丝缎写就的咒符。而石头四周也画满了一圈一圈的天语阵法,隔着一层透明的水明明灭灭。
越是接近这石头,一股迫切的焦躁感就愈发强烈,仿佛他的双脚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冲向前方那巨大的青石。
可是就在他的脚踏上法阵的一瞬间,一股剧痛倏忽间贯彻全身,仿若一身的筋骨都被拆开拔出。紧接着一股巨力推来,将他整个人撞了出去。失去重量的一瞬间眼前闪过了无数陌生的画面,紫霞升腾的仙境、寒冰万丈的荒原、烈火焚烧的大地、漆黑无尽的天空……很多很多张面孔闪过,陌生却又莫名熟悉,来不及思考是谁便又消隐在画面的乱流之中。
他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远处,全身散发着炫目的光芒。脚下踏着七宝莲花,天香禅衣随风舞动,虽远远站着,四周的一切却仿佛都在被吸引过去,一种最极致的圣洁,却成了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惑。
然而只有一瞬,这身影就被什么黑色的雾气淹没了。颜非想要追上去,却蓦然觉得脚一动也不能动。他低下头,却看到无数双手从地下伸出,紧紧抓着他。他用力挣扎,可是那些手越来越多,力气越来越大,令他动弹不得。那些手如丛林般升起,抓着他的腿和手,扯住他的头发,按住他的口鼻。他被拉入深渊,被迅速淹没,无处可逃。
身体被一阵剧烈摇晃,他醒转过来,看到师父担忧的双眼,和一张强行挤入视野的狐狸脸……
“师父?”
“你做噩梦了?”担忧郁结在檀阳子的眉心。
后面的狐狸大声抱怨,“你叫得跟杀猪一样,吓死爷爷了!”
颜非摸了摸自己的嗓子,确实隐隐作痛。而且额头上还挂着几滴冷汗。他隐约觉得刚才的梦境与以往不同,而且梦里那个金色的人影也分外令人介意,但又不想师父担心。于是他扬起一个微笑,“我没事。”
檀阳子显然没有被说服。已经连续两个晚上了,颜非可不像他一样有做噩梦的毛病。
是那六欲本相经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么?
天蒙蒙亮时,两人便收拾行囊,跟三尾狐狸和蛇妖花七道别后便开始下山。两日行程后他们回到了坪山镇的驿馆休整,只是还未离开,便听说落松谷里莫名劈下一道天雷,燃起的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吞噬了方圆数里的草木。若不是不久后又下了一场雨,只怕这火势汹汹,停不下来。
这青天白日,怎么会突然天降霹雷?檀阳子和颜非有些担心那狐狸和蛇妖,商量着要不要回去看一眼。不过当天晚上忽然有人敲他二人的窗子,颜非打开窗,却惊见是那花七化成人身的模样,从房檐上倒挂下来,黑发垂了一窗台,猛一看能把人吓得中风。
颜非吓得差点栽倒过去,好在那蛇妖用那种嘶嘶的声音说了句,“是我,花七。”
颜非气得直想骂人,“你半夜挂在那里做什么!”
“我从房顶上爬过来的。”花七说着,轻巧地一个翻身,便坐在了窗棂上,柔弱无骨般靠在窗框上,“我和臭狐狸怕你们俩听说了山火的事又跑回来,所以来提醒你们一句,千万别进山。我们都无事,现在已经去别的地方藏身了。”
檀阳子此时也走过来,眼神中却有些狐疑,“你如何知道我们在此处,又怎么知道我们打算回去?”
花七无所谓地说,“这山下就这么一个驿馆,猜也猜到了。好了,信儿已经带到。我走了。”话音一落,便一个闪身,只来得及看到一条青色蛇尾在房檐上闪过,便不见了踪影。
檀阳子皱眉,心中暗忖:这蛇妖和狐妖难道是一直在跟踪他们?若不是跟踪,怎么能确定他们会在驿馆中停留,而不是马上离开?又怎么知道他们打算回去。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自己不一定真的会回去。
更加蹊跷的是,那天雷是怎么回事?
和他跟颜非有关系吗?
颜非心中也有狐疑,见师父不说话,也猜到了七七八八。但相比起弄清楚山里发生了什么,他更想要尽快回汴梁附近的家里,于是便忽然凑到檀阳子面前,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师父,别想了,我们睡觉吧!”
檀阳子脸一红,道,”我去榻上睡。“
“师父,这床很大啊!干嘛去榻上,不舒服啊!”
“我喜欢睡榻上!”
“师父,我就想抱着你睡,绝对不会做其他事!我发誓!”
“……”
“师父~~~~”
“……真的?明天还要赶路,我想早点休息。”
“真的!我要是做了什么我就把衣服反过来穿三天!”
于是第二天,当腰酸得直不起来的檀阳子颤颤巍巍地骑在马上的时候,看到前面反穿着衣服还骑着马哼着歌心情大好的颜非,气得牙咬得咯咯响。
……………………………………………………
汴梁的夏天总是有些闷热,唯有到了夜间,才偶然能得几丝清凉。因此赵员外夏夜睡觉,总喜欢开着窗子,任由那带着晚香玉香气的夜风吹到屋子里来,掀动一层层的轻罗帐幔。
黑暗中,赵员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丝睡意也无。
在他的旁边,躺着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这是他才刚刚纳入府中的小妾,名唤彩珠。这彩珠今年才刚刚十八岁,比他的女儿还要小几岁,迎娶的时候家里上下闹得不可开交,他那结发三十年的正妻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女儿气得数日不与他说话。但这些他都不管。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一生无子。莫名的危机感令他终日惶惶不安,总是想要再有个孩子。而这个彩珠本是刚刚入府的丫鬟,长得其实并不漂亮,但胜在年轻柔顺,而且在床上总是有种任君为所欲为的受虐姿态,竟将这年入半百的赵员外迷得昏头转向。于是也顾不上是不是会失去正妻和女儿,不顾众人反对将丫鬟娶进了门,之后日日欢好,很是过了一段时间的神仙日子。
可是最近,他总觉得这个彩珠不太对劲。
她的脖子……好像越来越长了?
一开始他以为只是自己看错了,或是想多了。最初令他着迷的,不就是彩珠一低头,露出衣领下那一截天鹅般的长颈么?
直到那天,他睡到半夜,忽然莫名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看到彩珠的面容就在他脸旁不远。他不以为意,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睡在靠外侧,晚上醒过来时冲着的是那扇开开的窗,他还清楚地记得看到窗外晚香玉的花影。
可是……彩珠明明是睡在靠墙的那一侧啊?
也就是说,明明应该睡在他背后的彩珠的脸,却出现在他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并且这两日,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彩珠的脖子长得有些离奇,有些怕人。甚至……就好像连脑袋都开始摇摇欲坠。
而彩珠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是如常地伺候着他。而那些伺候他们的下人,也都有些惧怕彩珠的样子。
赵员外转过头,睡在他里侧的彩珠仍然安静地熟睡着,那长长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被子里,看不到身子,便显得愈发诡异。
赵员外蓦然打了个冷战。他不想再多想,背过身去,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熟了。
睡到半夜,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老爷。”
赵员外睁开眼睛,便看到月光下,彩珠从开着的窗外探过头来,冲他微笑着,眼睛却还是闭着,轻轻唤了声,“老爷。”
赵员外皱眉,“大半夜的,你跑到外面去干什么?”
然而彩珠并没有答话,仍然探着头在窗边,闭着眼睛冲他微笑。
此时一股寒意忽然从脚底蔓延上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思绪,另赵员外决定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背后。
这一看之下,他一口气提不上来,一双眼睛瞪成一幅惊恐至极的表情。
在他身后,彩珠仍然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是那长长的、细白的脖子顶端,竟什么也没有。
第95章 马行街 (1)
入了夏的汴梁大街上车马拥挤, 两旁道路上又挤满了摊位, 愈发没有下脚的地方。一辆拉着满满一车青菜的马车经过,溅起了地上不久前下雨积下的泥浆, 正好都溅到了檀阳子刚刚在柳州茅舍新换上的道袍上。檀阳子眼睛里浮上薄怒,盯着那辆远去的车, 又有些无奈似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摆。颜非知道师父最爱干净了, 恰好看到附近就有一家衣帽店,便拉着檀阳子说, “师父!正好你也有一阵子没添新衣了, 夏衣也都太旧了,咱们去买件新的吧!”
檀阳子立马摇头拒绝道, “何必乱花钱,不过是脏了点。”
“师父, 我回去的时候就看到我们放钱的柜子里又多了点钱,算算日子大概也是发工钱的时候了, 而且比以往还多一半,那一半肯定就是我的工钱啊!我挣得第一笔工钱,当然是要给师父花啊!”
青红无常的工钱可以用酆都钱结, 也可以用人间的钱结算。当初檀阳子选择把大部分的工钱都换成人间钱,这样才好给颜非使用。在他们的茅舍中有一道柜子里画有与酆都相通的法阵, 每个月月初的时候罚恶司会统一将工钱发放到法阵里,供诸无常领取。
颜非不由分说, 一定要拉着檀阳子进店,檀阳子半推半就地被拉了进去。一进门便有一穿长衫的掌柜迎了过来, “二位想看看什么?”
檀阳子有些不自在地看看四周,他可从来没逛过街,就算是衣服也都是用旧衣服随便改改,或是去一些道馆里凭借自己当初在紫裳山的文牒来领取一些道袍。这种人间世俗的衣帽店对他来说,就跟天道一样陌生。颜非或许倒是来过,自己曾经给过他一些钱,让他自己需要什么就买点什么。但颜非一向也十分节省,若不是衣服实在旧的传不了了,也不会去动用檀阳子给他的钱。
而这一次,颜非简直像是大爷一般,东瞧瞧西看看,食指蜷着顶在下巴上,在店铺中挂得最显眼的那几件长衫前走来走去。那掌柜见他俩衣着寒酸,却在最贵的衣服面前走,不免有些瞧不起,却又还是带着一脸的微笑,拿起一件便宜的多的粗布长衫道,“如果是您穿的话,这件也不错,大小刚好,料子也舒服。”
颜非瞥了一眼,摆摆手道,“是给我师父买,而且这也太寒碜了。我看这件倒是还行。”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面前搭在架子上的那件青蓝笼纱蚕丝宝相花暗纹长袍。
那掌柜立马干笑道,“这件好是好,只是这价钱有点……”
颜非道,“多少钱?”
“二两银子。”
檀阳子一听就变了脸色,道,“颜非,我们走了。”
谁知颜非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从袖子里拿出来两块碎银,“您去称称,看是不是二两。”
“颜非!你这是干什么!”檀阳子上来要把钱夺走,却被颜非灵巧地闪身,直接将钱塞到了掌柜手里。
掌柜的一看,大为意外。没想到这小年轻身上那红衣看上去虽然料子一般,倒是挺财大气粗的。他有些拉不下脸来,也只好到赔笑着掂了掂银子,道,“不用称了,是二两,可能还多点。”他连忙又吆喝活计,让他们赶紧把衣服包起来。谁知颜非反倒说,“急什么?我师父还没试呢。再说总不能只穿见外袍吧,我还得买件长衫呢。还有腰带也不能缺。”
“颜非,你疯了?”檀阳子瞪圆了眼睛。
颜非却笑嘻嘻望着他,“师父,我花我赚的钱,我都不心疼,您心疼啥?今天都听我的,放心吧,我有钱~”
“你这个月不吃饭了?”
“我存了好一笔钱呢~您以前给我的那些零花钱足够我用了~”颜非一边说着一边在一件件衣服之间走来走去,身手点了好几件,“这件,这件,还有这件,都拿去给我师父试试。这条腰带好看,嗯……这条也不错,都去试试。”
最后檀阳子被颜非推进了试衣服的屏风后面,只得勉为其难换上。他不怎么穿世俗的衣服,道袍也多半不合身,偏宽大。而这次的这间月白长衫穿起来,肩膀正和好,也不会太宽大,腰带也十分平整可以调节,再穿上外面那层外袍,也不会觉得笨重,反而轻飘飘的,十分透气。他从屏风后面走出,有些拘谨似的绷着脸,让颜非看。
颜非一看,但见那青蓝如烟,月白如水,衬得檀阳子那有些肃然的剑眉星目多了些风流潇洒,恰到好处地衬托出那高大挺拔宽肩窄腰的完美身材,一头白发不显得突兀,反而更添一股出尘之气。
见颜非直愣愣盯着自己不说话,檀阳子有些不自在了,清了清喉咙,“我就说不好看的,你偏要让我试。”说着就转身想要去换下来。谁知颜非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就将檀阳子拉住了。他一双眼睛盯着檀阳子看,里面忽闪忽闪的,仿佛有一天的星星落入,“怎么不好看?好看!好看得我都想马上把衣服反过来穿!”
檀阳子脸上哄得一声,嗔道,“住口!胡说什么呢!“
那掌柜的当然不知道把衣服反过来穿是什么意思,却也由衷地赞叹道,“这位道长的容貌身量都是一等一的,一表人才,器宇轩昂!这身衣服再合适不过了!”
颜非点头如捣蒜一般,“买了,都买了!师父,别脱了,就这么穿着走吧!”
于是檀阳子穿着一身新衣服,被手里还拎着一包衣服的颜非从店里拉出来的时候,脑子都还是发懵的。颜非给钱给的实在太快了,快得就跟给的不是钱而是石头一样。俗语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一穿上新衣服,檀阳子整个人都忽然变得分外显眼,走在路上也有不少奔放的小姑娘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男人们个个相形见绌。看得颜非心里一阵醋劲渐浓,忽然又觉得让师父就这么穿着出来实在失算,白白便宜了那些竟敢觊觎他师父的人了。
檀阳子自然是没注意到这些,穿着这样的衣服,莫名觉得不大自在,感觉走路都有些僵硬。他总觉得自己衬不上这样的衣服,于是便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问颜非道,“刚才你交钱的时候,那掌柜是不是说起了马行街东边有什么事?“
”嗯,他问我您是不是道士。我说是,而且还是会捉鬼的道士。那掌柜的就说,马行街东边的赵府上好像在闹鬼,都闹出人命来了。“
“赵府?”
“嗯,听说是做香料生意发家的,家主叫赵晟,好像几天前突然暴毙了。”
“那我们便去看看吧。”
赵家的宅子大门前已经挂起了白纸灯笼,门楣上都绑了白幡。有两个穿着孝服的小厮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聊天。赵家这几日正在守灵,任何想要吊唁的人都可以入府。颜非因此直接走上前去,说檀阳子是襄阳某位曾经和赵员外做过生意的严姓富商,听说他过世了,特来送行。
一个小厮跑进去禀报一番,赵夫人才刚刚从娘家赶回来,听到报上来的名字陌生,却也不能确定是否是丈夫未曾提起过的友人,于是还是让人将他两人迎了进来。众人见檀阳子气势不凡神色冷峻,且衣着讲究,确实不像是寻常人。而他旁边的颜非虽然衣着简陋,但却是姿容惊人,或许是随行的小厮或书童,便也都将他们编的话信了八九分。
灵柩就停在用来见客的正厅,已经盖了棺,并未让人瞻仰遗容。灵前有几个丫头和小厮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用某种夸张而虚假的方式哭着灵,而一名披麻戴孝年约五十多岁的女子则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大约便是赵员外的正妻赵氏了。
檀阳子和颜非一道鞠了躬上了香,便来到赵氏面前,用沉重的表情道了几句节哀。赵氏周全地还礼,面带歉意地说道,“妾身久居深宅,对夫君的生意之事不甚了解,不曾听闻先生名号,招待不周,望先生见谅。”
她的声音轻柔和缓,姿态端庄娴雅,然而身上的悲伤之色却不甚浓,反而隐隐可以察觉到一丝冷漠。
檀阳子按照刚才颜非介绍过的道,“鄙人姓严,在襄阳做水运生意。赵兄多年不去襄阳了,有些生疏也是常事。嫂嫂不必挂怀。只是不知赵兄到底是如何过世的?”
赵氏沉默片刻,便说,“夫君是暴毙而亡。”
“暴毙?”然而还不等檀阳子问出下一句,赵氏却忽然说道,“既然是远道而来,若是先生不嫌弃,与其住在客栈,不如在寒舍休整一两日吧?再过两日,便要发丧了。”
檀阳子和颜非对视一眼,便说道,“既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
赵氏安排小厮带他们两人去客房安顿。一间套屋,外面有供小厮休息的卧榻,里面便是卧房,打扫得十分干净舒适。家具被褥也都十分讲究。香笼里点着淡淡的香,一股清淡微甜的气味,十分沁人。
不愧是大户人家,就算是客房都布置的十分细致。
门一关,檀阳子便瞥了颜非一眼,“姓’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在占我便宜?”
颜非嘿嘿一笑,“一时没想起来别的嘛。”
“哼,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观赵夫人神色,她与赵员外的夫妻关系也不是十分和睦。而赵员外的死因只怕也有什么隐情。你我今天都多同下人打探一番才是。”
“师父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傍晚的时候吃过晚饭,颜非便按照师父的吩咐,在宅子里闲逛一番。这宅子虽不大,但中间还是有一方小小的花园,坐落着几片山石,夹着一条羊肠小道。道旁种植了不少夜来香,黄昏时分,那些紫色粉色白色的小花都开了,甜甜的香气醸得愈发浓烈沁人。颜非爬上一块山石,顺手从旁边的柳树上摘下一片柳叶,凑到唇边吹起一首小调。这歌还是檀阳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哄半夜做噩梦惊醒的他睡觉时哼过的。檀阳子根本就不太会唱歌,面对着一个小时候遭遇过不少苦难的孩子也是手足无措,只好学着别处看见的那些妇人拍着他的肩膀,哼着歌哄他睡觉。虽然唱的不太好听,可这歌谣还是成了颜非最喜欢的曲子。
吹着吹着,便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漂亮的凤眼微微流转,便看到了在不远处的夜来香丛中,立着一名身着白色素裙的妙龄少女。她大约才十八九岁的年纪,脸庞圆润,白里透红,一双杏眼如小鹿般精灵动人。她的气质与寻常婢女不同,颜非一下子就猜到,这就是那赵员外的独生女。
赵熙君在看到那坐在石上吹叶子的青年的一霎那,就觉得自己被那明丽夺目的红摄住了。晚霞的余光沿着那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流淌下来,微风吹拂着他鬓角一丝细细温柔的发,那魅色横生的眼睛里盛着无穷无尽的温柔深情,令她忍不住幻想若是能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她从来不知道男子原来也可以美到夺人心魄,更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个好色之人。
颜非一见她那来不及躲闪的赧然而失神的目光,便猜到了自己的外貌对她可能的影响。这副皮相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少方便,可以另他人更轻易地对他产生好感。他于是对她展颜一笑,轻巧地从石上跳下来,遥遥地对她一作揖,“在下颜非,并非故意窥视小姐容颜,还望小姐恕罪。”
这女子也非寻常小家碧玉,“你知道我是谁?”
“想必小姐便是赵员外的千金?”
她默认了,便往前稍稍走了几步,落落大方地问道,“阁下是?”
“我是跟随我家主人前来吊唁的。”
“你家主人?你是个小厮?”她讶然地问道。有这般气质的青年,怎么会只是个小厮呢?
”我家主人从襄阳来,是个水运商人。与另高堂曾有交情。“
”原来是客人。小女赵熙君,失礼了。“她盈盈福身。此时一名丫鬟忽然跑了过来,喊道,”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叫我一顿好找!“说完了又看见颜非,顿时柳眉倒竖,“你是哪里的?怎么能跑到内院来?!”
赵熙君连忙道,“好了香雯,他是客人,不必这么刁难。是我不该擅自出来,我们回去吧。”
临走时,她又稍稍回头,不着痕迹地瞥了颜非一眼。
颜非想,看来从赵小姐这里打探,倒是一条路子。
第96章 马行街 (2)
颜非溜达了一圈, 便回到西厢房来。一推开门, 却惊见檀阳子正坐在树上,怀里竟然抱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猫。颜非忍不住笑起来, ”师父!你在干什么呢!“
檀阳子刚才光顾着摸猫去了,才发现颜非已经回来, 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忙从树上跃下,”刚才看到它被困在树上了……”
颜非饶有兴致地凑过来, 伸手挠了挠黑猫的下颚。黑猫倒也不怕人, 发出一声千娇百媚的喵叫,闭上眼睛呼噜呼噜地享受起来。檀阳子面上的线条也柔软下来, 一双眼睛里弥漫着从心底透出的温情和喜爱。颜非倒是没想到师父原来还挺喜欢小动物,此时此刻这种温柔的神情, 几乎把他给看痴了。
“也不知道是谁的猫淘气。”檀阳子揉了揉黑猫的头。
颜非注意到猫的脖子上挂着一枚铃铛,拿起来仔细瞧了瞧, 却发现原来是一枚银质掐金的铃铛,上面篆刻了一个“熙”字。颜非思忖,这样贵重的材质却用在猫身上, 大约不可能是下人买得起的,倒很有可能是今天见到的那位小姐房里的。颜非勾起嘴角, 这倒是一个机会。
于是他将在花园遇见赵小姐的经过说给檀阳子听,原以为师父会夸他能干, 却没想到檀阳子绷着脸,便将黑猫塞到他怀里, 淡淡地说,“既如此,你便将这猫抱过去吧。”
颜非一见师父一脸的故作冷静,便知道某人的醋劲又上来了。他心中窃笑,却还故意为难道,“可是师父你说,要是那小姑娘喜欢上我了可怎么办呀?”
“……你不要玩弄人家的情感!师父可没有教过你这个!”
“我当然不会啊,我会清楚明白地告诉她我已经心有所属~”颜非深情款款地望着檀阳子,还冲他眨了一下右眼。
檀阳子白了他一眼,心中却有淡淡的甜意弥散,刚才那点酸味也便被冲淡了。他摇摇头道,“你若要去便快去,早日弄清楚了,你我也好早日完事。”
“好!我去去就回!”
颜非抱着猫,来到三进院的垂花门前,伸手扣了扣门。不多时便有一名丫鬟来开了门,一看到颜非怀里的猫顿时便叫起来,“哎呀!原来她在这儿啊!”
颜非笑道,“果真是你们院里的?”
“是啊!小姐找了她一天了,之前还去花园里找了!”那丫鬟见颜非笑得那么好看,也有些红了脸,“那……我把猫抱过去吧!”
此时院子里忽然传出询问的声音,“颖儿,是谁啊?”
被称为颖儿的丫鬟忙回头道,“小姐!碳儿找到了!是这位公子送来的!”
不多时便听到脚步声,刚才见过的那位小姐秀美的面容出现在檐廊下。赵熙君一见到之前那令她久久无法忘怀的红衣公子就站在门口,顿时觉得心跳加快,再一看他抱着自己的宝贝疙瘩,更是添了不少好感。她性格原本不同于其她闺秀,即便是面对男子也可笑得落落大方,便对着颜非盈盈一福身,“多谢公子,碳儿对我来说非同寻常,今日定要好好酬谢公子。”
颜非也仍是礼貌地微笑着,把猫放到颖儿怀里,“举手之劳,小姐不必挂怀,只要小姐不嫌在下唐突了便好。”
“公子若是不嫌弃,便来我院里喝杯茶,就当是小女酬谢公子了。”她说完,也没给颜非拒绝的机会,便让身后叫香雯的丫鬟备茶。颜非便拱手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
院子里有一株石榴树,此时满树碧叶间正堆满鲜红的花。树下一方精致的石桌,桌上摆了差点。颜非坐在赵熙君对面,一边心不在焉地喝茶,一边装作环视四周的样子,观察了一下院子里的所有人。
感觉不到什么鬼气……
赵熙君此时问道,“听说你的老爷和我父亲是旧识?”
颜非点点头,“我家老爷原本这次来汴梁想会一下旧友,谁知……”
赵熙君垂下眼眸,泻出一缕伤心之色。但这份伤心又似乎有些复杂,“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颜非借着喝茶的机会,暗暗运起魅术,抬起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望向她,问道,“我听说令尊是暴毙而亡?却不知道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急病么?”
赵熙君感觉那一双黑色的眼睛宛如深渊一般,一旦对上,就莫名地被吸引过去,好像想把郁结在心中的那些怨恨悲伤一吐为快。她有些难过地说,“那个晚上他在姨娘的房里睡觉,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断了气。”
“姨娘?”
旁边的香雯面带不屑不齿地说,“哼,要不是那个女人,老爷也不会……”
“香雯!”赵熙君低声呵斥了一句。
颜非皱眉道,“难道是谋财害命?”
“那倒不是,彩珠自己也险些被吓死,到现在都还卧床不起。仵作验过,说爹是受惊过度而死。他那张脸……”说着说着,赵熙君忽然哽咽了一声,忙侧过头去,用手帕试了试眼角,“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瞻仰遗容么?因为爹死的时候的表情……我从没见过他露出那么害怕惊恐的表情。我几乎要认不出来那是他的脸。而且发现的时候已经僵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复原……我每天都在想,最后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颜非又询问了一番,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什么异常之事没有,但赵熙君也想不出来了。颜非又喝了几口茶,便随便寻了个借口回去。
檀阳子听完,道,“看来有必要去那个叫彩珠的小妾那里看看,只是她身为侍妾有卧病在床,我们不好堂而皇之地去见她。今晚入夜后我们点上尸烛,再去暗中查探一番。”
入夜后,整个赵府逐渐安静下来,除了零星几个在各院值夜的小厮和媳妇们,大多数的人都睡着了。檀阳子设好尸烛阵,让颜非留在厢房中以防有值夜的人来询问,而自己则轻轻跃上屋顶,借着晦暗夜色的掩映往女眷们居住的内院飞跃而去。内院有一间正房,一间偏房,还有一间隔出去的小院。颜非提到那赵熙君大约是住在偏房的,那么正房便应该是夫人在住。如此一来,小妾便多半被安置在那小院里了。
一间打扫得十分干净的精致小屋,窗前种了几丛夜来香,在夜色中弥散着勾魂摄魄的香味。然而在受尸烛影响的檀阳子眼中,那些花都是另一种半腐烂的暗红色,挂着许多类似肉块的脏东西,还有不少业虫懒洋洋地虬结在地面上和房檐上。那夜来香的香味也变成了一种带着腥味的腐臭,尤其越是接近屋子,臭味就越浓。
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鬼就在这小妾的身上了,可是当他悄悄潜入屋内,手中已经准备好了驱鬼符,看到的却是在床上摊开的一团肉泥。那几乎是类似于液体的凝胶状东西,里面包裹着许多类似人体器官和排泄物的怪东西,已经完全分辨不清头手在哪里。
这样的变形虽然严重,但显然还是一个人类的命魂,而并非鬼的样子……
檀阳子皱起眉,又仔细查看一番,却仍然不见任何异样之处……难道是他估计错误了?
由于担心会被发现,他不敢停留太久,带着满腹疑问回到西厢房。颜非见他表情,便知道此行不甚顺利,便安慰道,“师父不必着急,我们还有两天时间可以打探。”
檀阳子却摇头道,“我回来的时候,观察了一下业虫的分布,在那间小院里的已经是最多的了。我现在担心的是鬼并非是在这府里,而是从外面进来的。”
“赵员外是死在小妾卧房里,鬼总得附在一个人身上才能接近他,也就是说只有能进入小妾卧房的人才有可能把他吓死。难道是哪个小厮或者丫鬟?”
“我有留心守夜的小厮和丫鬟,没有看到可疑的。”
“若是如此,我便用观情术找找,说不定是和水郎君一样藏在情弦里的。”
颜非于是立刻祭出引魂铃,口中吟念咒文,熟悉的向下坠落的感觉袭来,穿过那不断盘旋的恐怖深渊,很快便进入了那个由无数盘旋纠缠的弦状物组成的情弦世界。师父的情弦有些杂乱,大概是有些烦躁,或许是因为觉得这本是个小差事,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事端。颜非离开房间,往四下随意走动。大多数人的情弦都是几条简单的平行线,只因他们都还在深层睡眠中,连梦境都没有,所以也没有引起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东绕西看,终于在绕到赵夫人的房中后,看到了些不同的东西。
一些弥散着不祥红光的线,拐着怪异且突兀的角度,纷乱而暴躁,其中却又充满不少黄色的扰动。颜非在地狱里学习的时候有简单地背过发给所有红无常的情弦读谱,这样的情弦似乎更像是仇恨、愤怒,但那扰动的黄色又像是惊惶。
看来这赵夫人知道些什么?若是能从她那里打探,大约能知道一二。
只是赵夫人的戒心很重,对人也都淡淡的,只怕不像赵小姐那样容易接近……颜非见状,暗暗想到,若是能稍稍改变她的情弦,令她放松些戒备便好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却感觉到自己身体中一阵扰动。他低下头,去看那也已经失去了实体,化作一团不断变换的光弦的自身。
此时,他却倏然发现在自己那些复杂的光弦中,竟然爬着两只水郎君?!
难道是上一次在船舱中他同意被水郎君附身后,没有被清除干净的?!
怪不得师父说,水郎君一旦分散开来,就很难抓了……这两只潜伏在他的情弦中这么久,他竟然现在才发现。
他刚要动手把这两只虫子拉出来,一个意识却倏忽间传到他的头脑中,“我们可以帮你!”
颜非一愣。
这是水郎君的声音?
他忍不住嗤笑起来,“你们这是在求我?”
“你的精神力很强大,而我们只有两条,不会对你造成影响的!不要把我们交出去!我们愿意任你差遣!”
“差遣?你们能帮我做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想要去修改那个人类的情弦吗?”水郎君迫切地问道。
第97章 马行街 (3)
颜非心中一动。
改变情弦对于其他鬼来说是很难的一件事, 但偏偏对于水郎君来说易如反掌。若是它们真的能供自己驱使, 日后要想影响他人的情绪岂不是易如反掌?
但他还是有一些怀疑,“你们只有两只了, 还能够改变情弦么?”
“如果在你的帮助下,是可以的!”两只水郎君扭动着细小的身体, 渐渐与他的几条情弦缠绕在一起。那细长却充满弹性的虫身随着情弦的变换而扭转着, 似乎可以无限延伸一般。在那泥鳅般的虫体中却浮起一丝游移不定的幽光渐渐地延伸到它们附着的那几根情弦上。
颜非此时感受到一种从前没有过的延伸感,就仿佛他自己正在渐渐变大, 变得越来越宽广。伴随着这种感觉, 他意识到自己的情弦也确实开始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占据了远远超过正常人的空间。他仿佛生来就知道该如何做一样, 另自己的情弦延伸向不远处那赵夫人的方向。
仿佛是在试验一般,他用自己的情弦去波动了一下赵夫人的情弦。倏忽间赵夫人的情弦像是被扰动, 产生了某种攻击性一般,与猛然紧紧地缠住颜非的情弦。颜非感觉自己的脑中一瞬间一片混乱, 一种莫名的愤怒、想要发泄的欲望倏忽弥漫开来,但是紧跟着那两条水郎君便顺着情弦游了上去,开始大口去咬赵夫人的情弦。那情弦仿若受到了什么打击, 绞缠的力度开始削弱,而相反颜非的情弦却越来越强劲。颜非感觉那愤怒正在迅速褪去, 而自己的重重情绪却在不停扩张。他甚至可以看到,赵夫人的情弦与自己接触的地方, 正在一点点变成和自己相似的颜色和形状。
原来这就是改变情弦的方法!如果不是有水郎君,果然很容易被反噬。
颜非于是运起魅术, 操控着自己的情弦,渐渐磨掉赵夫人情弦中的一些棱角。他想着既然要让她对自己产生好感,那么自己目前的情绪必须是正面的才行,于是他开始想象着见到师父时自己心中习惯性就会生出的那种温情脉脉的感觉。他的情弦也在随着他的想象潜移默化地改变形状。
两人的情弦逐渐开始变得和谐而对称,颜非隐约觉得不能再继续了,情绪改变太多大概也不是什么自然的事,于是便赶紧将情弦收了回来。那两只水郎君也跟着退回,乖乖地蛰伏着。
至于会有什么效果,要等到明天才能知道了。
颜非睁开眼睛,看到师父面上似有些担忧地盯着自己看。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檀阳子皱眉问。
颜非想了想,说,“没什么,不过是看到赵夫人的情绪不太对劲,没有什么悲伤,更多的却是怨恨愤怒和惊惶。我觉得我们可以从她那里再探探。”
“是么?”檀阳子似乎没有被完全说服。刚才进行到一半,颜非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怨恨之色,那种表情……到现在想起来都还另他有些不自在。
颜非是不是有事瞒着他?
虽然这么想,却又知道颜非心思敏感,自己一再质疑他,他恐怕也不会好受。他相信颜非是知道轻重的,所以颜非若是不愿说,自己也不好逼得太紧。于是檀阳子叹了口气道,“看来今晚是查不出什么了,你我明天再去赵夫人那里探探便是。”
颜非听完,倒是忽然雀跃起来,“好啊!我们睡觉吧!”
檀阳子瞪他,“一说睡觉你就这么积极?”
“早睡早起身体好啊!”
这一夜颜非并没能真的对师父做什么,因为师父说这是在别人家,应该收敛点。但是能抱着师父睡一晚,他也心满意足了。暗淡烛光中师父在他的身旁睡得很熟,没有任何防备。而他就侧过身来,一手搂着师父的腰,脚也和师父的腿缠在一起。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黑暗里仿佛点了星星一般地凝望着檀阳子沉静的睡颜。
修改情弦,就可以修改人的情绪。而情绪可以影响人的很多决定,甚至是行为。很多时候,人根本无法预测自己在特殊而强烈的情绪中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就像是很多母亲坚持说自己不会偏心,但到了危急时刻还是会首先去救自己喜欢的那个孩子。就像是很多情人爱的死去活来,若是遇到灾难便立刻劳燕分飞,甚至是踩着对方的尸骨活下来。就像很多人相信自己是个好人,可是在生死关头却会夺走别人求生的希望好让自己活下去。
情绪是这么强大的一样东西,除非是有极其超常意志力的人,否则都会被之左右。
而现在,躺在他旁边的师父,对他如此不设防。自己要想改变师父的情弦,不是再容易不过了?
这是一个黑暗而邪恶的念头。诚然,他已经拥有师父了,用自己梦寐以求的方式。可是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却还是想要更多,似乎有个怎么都填不满的洞,在不停催促着他去索取。
在那个被压抑的深渊里,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失去师父。
那么如果他可以修改情弦,是不是就可以杜绝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很快他便用力摇摇头,骂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这和强迫师父有什么两样?甚至更加卑劣……
但若是没有存这个念想,他为什么不告诉师父呢?
……………………………………………………
第二天用过早膳,原本颜非和檀阳子商量找要找个什么理由去见赵夫人才好,却没想到赵夫人竟然自己就过来了。不仅来了,还带了很多点心和水果冰饮,说是怕他们夜间暑热,带来给他们解渴纳凉的。
然而从一进门开始,檀阳子就觉得赵夫人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初见明明是一副冷淡爱答不理的样子,今天却格外热情温柔,尤其是对颜非的时候……还亲自把自己熬制的冰饮子递到颜非手里。
她那时不时飘向颜非的眼神,充满了好感和喜爱,只是这喜爱中似乎还带一分娇羞和痴迷,让人不好分辨究竟是母性的喜爱,还是……
颜非心里更是风中凌乱,看来昨天是修得太多了?这变化也太大了?!他有些惊吓地喝着冰饮子,尴尬地回答着赵夫人的嘘寒问暖,眼睛时不时瞥一眼旁边的师父。檀阳子冷眼觑着他,明显已经怀疑到了什么,并且已经在火山爆发的边沿。
“这两日家中忙乱,怠慢了两位客人。还请你们不要怪罪。今晚妾身定会设宴款待。”
“不用不用,夫人您客气了。”见檀阳子不吭声,颜非只好尴尬地回答道,“赵员外为人仗义,想必来吊唁的人也很多吧?”
“不过都是些过过场面的,我夫君为人多疑,真正的朋友也不多。”
“想必夫人如今心里一定十分悲痛,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到的,请夫人一定不要客气。”
“悲伤?呵呵,若是在他忽然不顾三十年的夫妻感情也要娶那个小蹄子之前,或许我会悲伤。如今,我也不觉得了。”
“哦?可是那位名叫彩珠的二夫人?”
“哼,什么二夫人,不过是个冲钱来的婊子罢了。她本是我的侍女,以为我不知道她背着我对我相公眉来眼去,得着个独处的机会就百般挑逗。我原本以为我们都三十年的夫妻感情,他虽说在外面也有过花花肠子,但终究是真心待我,不曾动过娶二房的心思,所以也就随她去,想让她知难而退。谁想到临了临了,那个挨千杀的竟然嫌弃我没有给他生儿子……”她说到后来,悲伤和怨恨化作不甘的泪珠溢出眼眶,忙用袖子拭去。她侧过头去,似乎觉得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后,这才继续说道,“我一生尽心照料服侍他,每天亲自给他下厨做饭,做那些侍女们本可以代劳的事伺候他。我们一起从贫寒走过来,我拿出了我全部的嫁妆帮他渡过难关,我吃糠喝稀也没有嫌弃过他。他也说他会待我好,一定不会负我。我原本以为我是最了解他的了,可是到最后……我发现他对我也不过如此。”
檀阳子此时叹了一声,道,“人心总是善变,尤其是步入老年,知道自己青春已逝,去日无多的时候。”
赵夫人有些难堪地看了他一眼,“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那么绝情,把我逼回娘家,三个月都不来接我。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那副样子!我早就知道,他进来本就体虚肾亏,心也不大好,那个贱婢日日缠着他,他一定会早死的!”
她语气中的仇恨浓烈,颜非却感觉到了一丝畅快……
类似大仇得报的畅快……
但这表情只有一瞬,随即她又收拾了自己的愤懑,笑了起来,“看我,跟你们说这些做什么,让你们见笑了。”
颜非连忙露出同情之色,温和地望着她,“夫人实在不该经受这些苦难……以后会渐渐好起来的!”
赵夫人站起身来,殷殷地告辞离去了。颜非送她离开,回来时却见到檀阳子蹲在赵夫人坐过的石凳旁,认真地看着什么。
“师父?”颜非用猫叫般的小声小心翼翼地唤了声,然后就立正站好等待着檀阳子大发雷霆。
然而檀阳子却没说话,仍然专注地看着什么。
“师父?”
檀阳子这才伸出手,从那凳子的边缘刮下了什么,凑到鼻间闻了闻,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落头蛊的味道……”檀阳子低声说,“落头蛊……怪不得我看不到鬼在谁身上,原来是飞头蛮!”
颜非一愣,他听到过这鬼的名字。只是这鬼和水郎君似有几分相似,是可以不停转移身体的。它们通常会寻找一个宿主,再从这个宿主分散到其他宿主身体中去。被它们寄生的宿主并不知情,只是熟睡后,脖子会越来越长,最后头颅会完全脱离身体。
檀阳子怕颜非不记得这种鬼,于是说道,“这种鬼,有些像是菌菇,它繁衍的方式不是一般的鬼那样产卵,而是在寄生在其他鬼体或者人体中后,渐渐改变那人或鬼的身体,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点点令他们变成自己的傀儡。因此它也不用征得人的同意便可以进入人的身体。这些被感染人的脖子会越来越长,等到头能够完全脱离身体的时候,差不多也是飞头蛮的种子成熟的时候。等到晚上人沉睡了、意志最薄弱的时候,他们的头会飞离身体,飞去别的人或鬼那里,通过口将种子播撒到别的人或鬼的身体里,任其成长。只是人的身体和鬼的毕竟不一样。鬼若是被飞头蛮附身还可以活很久,可是当人已经发展到头可以飞离身体的地步,离死也就不远了,大都支撑不过一月。”
“您是说,赵老爷是被飞头蛮附身而死?”
“有这个可能性,但那样的话,他的脖子应该会很长,而且应该能看到一条细细的红线。看来我们有必要开棺一看。”檀阳子的面色却仍旧沉郁,“但若真是飞头蛮的话,普通的驱魔法术对它没有用处。我们必须回酆都拿到特殊的落头氏药,给所有被感染了的人喝下,然后才能将之吸出。”
颜非想了想道,“若是人死了,那他身体中的飞头蛮呢?”
“也会死去。”
“那就奇了,如果会死的这么快,为什么不留在地狱,偏偏要跑到人间来?”
“飞头蛮大都不是自愿来到人间的。从前我在苗疆行走的时候,看到他们有一种落头蛊,用的就是飞头蛮的种子……只是我们一直都查不到到底是谁将飞头蛮带出地狱的。”檀阳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叹道,“这大概是少数的一种不想逃离地狱的鬼,却偏偏几次三番地被迫来到人间。真是讽刺。”
第98章 马行街 (4)
赵夫人果真为颜非和檀阳子设了一道家宴款待, 身为女眷却同男子同桌喝酒本来是有违礼法, 但赵夫人却像是不慎在乎了一样。或许赵家女子较寻常人家都更为开放,所以她的女儿赵熙君也是同样的落落大方, 待人接物不输男子。
席间赵夫人依旧殷勤,而且似有薄施粉黛。虽然已经年近五十, 却保养良好, 犹有一股成熟端雅的风韵。她对檀阳子十分礼貌,但是对颜非则笑得愈发艳丽, 那眼神中依旧带着一丝痴色, 不过比起白天来要淡了很多。
想来这情弦改变也是有时效的,时间过了, 对方的情弦最终还是会恢复原状。
颜非知道他必须抓紧时间,否则若是今晚不再动她的情弦, 明天只怕就要恢复之前的态度了。他于是代替檀阳子提到,说是能最后再瞻仰一下赵员外的遗容。
赵夫人显得十分为难, 有些支吾着说赵员外最后的相貌不甚雅观,还是不见为妙。
檀阳子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赵夫人的表情。她身上竟然会留下落头蛊的痕迹, 但是她自己却没有中蛊的迹象,便有些蹊跷了。
会不会是她由爱生恨, 对自己丈夫下了蛊?
后来颜非多恳求了几次,甚至祭出了自己那种每次都让檀阳子没辙的狗狗眼, 赵夫人立刻就支撑不住答应了。整个过程看得檀阳子心里恁地火大,憋着一股子劲儿想要教训教训这个臭小子, 筷子都被他捏得咔咔响。但是好在他十分擅长摆出一副高冷无表情的脸,所以寻常人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用过茶后,他们便跟着来到灵堂。夫人命人将棺木往下推开一些……
停灵不到七日,但毕竟是夏夜,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阵阵腐烂的味道。棺木一打开,那种带着一丝腥甜的臭味便立时弥漫了满室。赵夫人早已退开,有些嫌恶地用袖子掩住口鼻,不敢往棺木中去看。
而颜非和檀阳子早已见过人间和地狱中那么多种超出寻常人想象的恶心场面,看到一个死人自然不会有太大反应。不过就寻常人来说,这赵员外的死状也确实是太难看了些。他的皮肤呈现一种鼓鼓囊囊的青灰色,脸上、脖子上都浮着大片的黑色尸斑。由于已经失去了肌肉的支撑皮肉都塌了下去。而他的表情则给这种腐烂的丑陋更添几分恐怖狰狞,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一双眼睛已经入死鱼一般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膜。他的嘴也张得极大,下巴仿佛要掉下来一般,另整张脸都拉伸变形,口里的舌头黑乎乎的堵在喉咙口,像是一条黏糊糊的蛞蝓。
这是一张极度惊恐的脸,他死前定然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但除此之外,他的脖子并不长,甚至有些短粗,而且也没有红线的痕迹。看来他是被吓死的,而不是被落头蛊附身而死。颜非抬头看了檀阳子一眼。檀阳子点点头。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那个叫彩珠的小妾。
昨日檀阳子去哪彩珠房中时受尸烛影响看不到彩珠人身的面貌,所以也没注意到她的脖子。不过倒是听闻彩珠也受到惊吓,之后就一病不起,身体羸弱。若是赵员外是被吓死的,会不会是因为他看到了彩珠头颅离体的样子?
毕竟飞头蛮吓死人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恰好此时又有一个小丫鬟跑进来,急急忙忙地跟赵夫人说,“大夫刚才来过了,说是姨娘的情况不太好……是不是要准备准备……”
檀阳子和颜非一听,便愈发肯定了心中猜测。待两人向赵夫人告辞回到房间中商议。檀阳子道,”今夜你我盯住那彩珠的屋子,飞头蛮一向在三更左右离体。”
于是临近三更时分,他二人便躲在那小院子附近一颗梧桐树内。树叶葳蕤,正好可以遮挡他二人身影。三更的更鼓已经响过了,整个赵家大院里死寂一片,就连上夜看家的小厮们也打起了瞌睡。而这间小院子里更是安静异常,几乎显得有些荒凉了,也只有那一丛不时摇动的夜来香还有几丝生气。夜来香上面的窗子泻开一条缝隙,里面黑洞洞的一片,没有任何声息。
等了半天也没有动静,师徒二人都有些烦躁。却在此时一股幽风吹过,檀阳子感到那蛰伏在人身之中的鬼身上的鳞片忽然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背脊向上攀爬,连汗毛也根根直立。他立时紧张起来,四下张望一番。
却见在这小院外那条短短小巷的转角处,隐约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飘了出来。
檀阳子低声道,“来了!”
颜非忙顺着檀阳子的视线望过去,也看到了那古怪的黑东西。似乎是个球体,但是长满了毛,后面还拖着一根蜿蜿蜒蜒的条状物。颜非眯起眼睛,仔细再瞧。那东西渐渐离得近了,看得也愈发清楚,颜非蓦然感到一阵寒意。
那球状物是一个男人的头颅,他闭着眼睛,似乎在熟睡的样子,嘴边却扬着一个分外诡异不自然的笑容。他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在脑袋后面漂着,而那根细细长长无比柔软的仿佛面条一般的东西……竟似乎是他的脖子……
这头颅绕过转角来,在空中飘飘摇摇地悬浮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不决。然后它像是倏忽受惊了一般,飞速退了回去。
此时,一声寂夜里一声吱呀分外鲜明,檀阳子和颜非收回视线,却见那小院中微微泻开一条缝的窗户开得更大了点,慢慢地,从黑暗中探出来一张惨白的脸。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皮肤青白,算不上漂亮,但由于年轻尚且还有一分清秀。只是这张脸也还闭着眼睛,嘴角上扬,带着那种诡异而不自然的微笑。长长黑发从脸的两边垂下来,一直扫到下面的夜来香花丛中。
这样看,仿佛她只是闭着眼睛从窗户里探出头四下张望。可是紧接着她的头越深越长,最后竟完全飞了出来。在完全飞出窗框的一瞬间,可以看到一截肉色的虫子一样的东西缩了回去,想必是她的脖子了……
那彩珠的头径直飞出了小院,飞入了后院,往下人房的方向消失不见了。檀阳子和颜非连忙从树上跃下,进入彩珠的屋子。只见被褥中整整齐齐地躺着一具女人的身体,只是没有头。脖子比一般人长上不少,横截面十分齐整,可以看到完好的气管血管,而且没有流出一滴血。
“看来被下了蛊的是她,然后她又在传染其他人了。”颜非道,“你说,是不是那个赵夫人下的手?那赵员外又是怎么死的?”
“赵夫人说赵员外有心疾,或许是看到了彩珠身首分离的样子,被吓死了。”檀阳子略作忖度,“这样一来,我必须要回一趟地狱去取落头丹来,否则我们也没办法把飞头蛮从这些感染的人类的身体中分离。”
颜非忙说,“好啊,那我们快点动身?”
“不,是我自己去,你在这儿守着,尽量阻止飞头蛮感染更多的人。”檀阳子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颜非的脸却一下子垮了,“……你上一次自己回地狱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
“……上一次情况不一样!这一次只是拿点药而已!”
“谁知道会不会又出什么纰漏。师父,你让我在这儿守着,我也不知道怎么阻止飞头蛮啊?”
“你只要盯住了那些头,用引魂铃迷惑他们的听觉,令他们失去方向感就可以了。说不定不用等到明天天黑,我就会回来了。期间若是赵夫人问起,你就说我出去谈生意了便好。”
颜非仍然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抱起手臂,也不说话了。檀阳子见他闹起别扭来了,哭笑不得,“那我留下,你回去取?”
“那还不是一样!再说我走了赵夫人或者赵小姐看上你了怎么办!”
“你还有脸说!一直在引诱别人看上自己的还不知道是谁!”檀阳子怼完了就有点后悔,自己怎么越来越幼稚,还跟个小屁孩置这种气。
颜非也给噎住了,只好梗着脖子回了句,“这是工作需要!”
“我自己一个人工作了三百多年,也没有过这种需要!”
“……好好好,你不喜欢那我以后不用这招了就是了!”
檀阳子一愣,用力咳了几声,背过身去,“为师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当真。执行任务时该用还是用,不过注意把握分寸。”
师徒俩尴尬地安静了一会儿,颜非还是先示弱了,扯了扯师父的袖子,“那你早点回来吧。”
檀阳子也放软了语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看好我的身体,别让外人看见了。”
……………………………………………………
愆那回到酆都后,马上就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无常府那几条最热闹的大街上似乎忽然空旷了不少,两侧的酒肆食铺以往都坐着不少休假或是翘班的黑白青红无常,可是这一次也是寥寥无几,那几个开铺子的夜游神和马面都愁眉苦脸地擦着桌子算着账,有些甚至干脆把店给关了。
愆那便拉住一个夜游神问了句,“怎么今天店里人这么少?”
夜游神白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
愆那摇头道,“什么事?”
“天庭派来个上仙搞什么巡查,所有无常甭管什么颜色的全给撒出去了。”
愆那微微皱眉,“什么上仙?”
“来的是长庚星君啊,就连一直不怎么现身的阎魔王都亲自出面接待他了,整个酆都上到十一位上神下到我们这些小喽啰全都日夜警醒着,谁也不敢闲下来。
这下就连愆那也不由得睁大双眼。长庚星君,那可是紫薇上帝的左右手一般的上仙啊。高居离恨天之上,平日里连忉利天都很少去。如今怎么却纡尊降贵地跑到他们夜摩天来了?
那夜游神说,“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反正他带来了离恨天诏命,说是在人间发现了波旬残党的踪迹,让所有无常出去搜寻,一旦发现可疑行踪马上回报,并且若是看到六欲本相经的话也必须马上带回上交。任何胆敢窝藏包庇的,一缕按通敌处置。”
第99章 长庚劫(1)
愆那连调令司都没去, 马上往宝鉴司去领专治飞头蛮的落头丹。宝鉴司专门发放登记各个青红无常借走去捉鬼的法宝, 包括尸烛、符咒、朱砂等物。愆那到的时候发现这里人倒是挺多,不少青红无常都在排队。他刚刚站好, 就听见前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一抬头,却发现是邻居加亚摩罗, 正对他不停挤弄着额头上那几只大小不一的眼睛。
愆那冲他点了点头, 结果大块头的青无常便干脆跑了过来,“好一阵没看见你了。忙什么呢?和你那个小徒弟怎么样了?“
愆那轻轻咳了一声, 道, “一直在人间捉鬼。你也还好吧?”
“你算是错过了不少出好戏。你知道那个长庚星君来了的事儿吗?”
“听说了。”
“他这一来可是把酆都搅得天翻地覆。看这儿也不顺眼,那儿也需要改。妈的, 他一个高高在上的上仙,这地府里的事什么也不懂, 还竟瞎提意见。你知道吗,他竟然说觉得望乡台根本没必要, 是浪费资源,要不是秦广王拦着,只怕他还真的要把望乡台给拆了。”加亚说得一脸唾弃。
“看来我不回来是对的了?”
“而且他还要查所有无常的资历, 不管是黑白还是青红。你这次回来最好是快点走,我听传言说他还想要见你。”
愆那意外地扬起眉头, “见我?做什么?”
“你如今可是风云人物。三百年前那档子事儿咱先不说,前一阵你为了个人类徒弟和韩子通闹翻, 还惊动了孟婆为你出头的事他好像也知道了。你小心点吧,我听一个白无常说好像是前一阵人间出了什么异象, 搞不好和波旬的那些还没被抓到的魔兵有关,听说酆都的无常中间还有他们的内线。你也知道,上头那位最忌惮的恐怕也就是波旬了……凡是涉及到他的事,上头那位都容忍不了。”
愆那于是愈发打定主意拿了药就马上离开。谁知道他刚刚出门,便被一对全身披着金甲光芒刺目的天兵拦住了。
”你就是愆那摩罗?”一名天兵用冷冰冰毫无感情的声音说。
愆那暗道不好,但也知道否认无用,“是我。”
“跟我们走。”命令般的语调,毫无转圜余地。
愆那还是不知死活地问了句,“你们是谁?要我去哪里?”
另一名天兵竟反手就扇了愆那一个耳光,那天道中人的手上弥散的淡淡圣光猛烈撞击面部皮肤,瞬间就令他的脸颊红肿起来,仿佛被烧灼过一般,火辣辣地疼着。那天人冷声道,“这一巴掌是教给你这肮脏的东西,天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应该干什么。别问那么多废话。”
怒火在愆那的眼睛里燃烧,他攥紧了拳头,可是转念一想,颜非还在人间,两本六欲本相经还在他手里,自己必须尽快回去处理,不宜多生事端。他于是硬生生吞下怒火,不再多言,随着那两个天兵往酆都正中那被一条三途渊环绕着的宏伟王宫走去。
这座王宫四周被高高的黑色玄铁墙围着,虚空上下都有数不清的地仙把守,而那环绕着巨宫的三途渊也是深不见底,里面流淌着血一样殷红的水。水中偶然有巨大鱼影游过,据说那些古怪的大鱼长着一排排尖锐的牙齿,每天都要吃三个鬼的尸体,凡是试图渡河的都只有尸骨无存的结局。
没有哪个鬼差甚至地仙知道这高墙后的宫殿到底是什么样子,就算是御剑而起从虚空中观看,视线也会被那笼罩在宫殿上空的法阵阻隔。有人说那是一座没有窗户的阴森宫殿,也有人说那是用黄金铸就的奢华之地,还有人说那里是用无数尸骨垒起来的绝望地狱。但实际上谁也没见过。这里,便是夜摩天最高统治者——阎魔罗阇王的王宫。
愆那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要见到那神秘的王宫是什么样子了。阎魔王向来深居简出,愆那记不清在自己漫长的鬼生中,究竟有没有见过地狱之主。
隔着那宽阔的三途渊,黑色城墙的巨影倒在红镜般的水面上。只见那天兵从怀里拿出一个金色的球状物,往水上一抛。在接触水面的瞬间那金球便融化开来,如牛奶一般迅速延展,直至形成了一条铺展在水面上的长路。天兵踏上那条路,脚上的金靴与金色的路面碰撞出清越的回响。愆那也只好跟着走上去,但显然那金球是天庭法宝,他踩上去只觉得仿佛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脚底嘶嘶地冒出一股青烟来。他用力咬住下唇,努力控制表情,不想发出任何声音满足这两个显然等着看他好戏的天人。一步一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山上,每抬起脚来都觉得皮肉似乎被撕下来一层。对于天人来说轻而易举的走路,对他来说也是酷刑。这种天人对恶鬼与生俱来的压制,总是另他感到浓烈却又无可奈何的愤怒。
唯一一次鬼不需要惧怕天人,恐怕也只有在波旬建造涅槃塔设下六合归一阵之后。
但是这两个天人对他的敌意,恐怕也是来自于三百年前那场大战。愆那知道其实很多天人都憎恶他,因为为破掉六合归一阵立下奇功的竟然是他这个不值一提的鬼,而不是他们想象中哪一位光芒万丈的天道战神。
终于在长路尽头,那高耸到仰起头也看不到顶的巨大黑色玄铁城墙四周悬浮着的四名名全身披着紫玄铠甲的士兵见状,双手打开祭出四把形状各不相同的钥匙。四把钥匙飞向黑墙,插入几个几乎看不清楚的缝隙之间,忽然原本空无一物的黑墙上浮现起一片蓝紫色的幽光,那细细的光的溪流迅速汇聚成一道巨大门楼的形状,上面密密麻麻布满符文和扭曲的花纹。待光芒稍稍暗淡一些后,那巨门忽然缓缓开启。
一道耀眼的光芒射出,另愆那一时不能习惯,忙用手遮挡住眼睛。
然而那光芒却并非天人圣光,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不适。相反,那光明十分温暖,仿若夏日被晒了半天的干稻草。他渐渐适应后,才反应过来这其实非常类似凡间的阳光。而那门后铺展开的,也不像他想象中是什么威严雄伟的巨大宫殿,相反,他看到一片蓊郁的树林,不同颜色高矮的树叶相互交融在一起,簇拥着当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石子路。道路旁边青草葳蕤,星星点点散步着白色和紫色的野花,甚至还有两只鹅黄色小蝴蝶上下翩跹追逐而过。
愆那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凡间的某处园林了。
两个天人一边走着一边低声议论,说没想到阎魔王的宫殿这么小家子气,看外表还以为里面要有多威武呢。愆那默不作声跟在他们后面,偶然间也会发现一些相貌姣好的地仙手在林木中采摘水果,或是在溪水边浣洗衣物,众人都穿着朴素却雅致的衣服,若不是身上散发的淡淡光明,几乎就与凡间的人一样了。
然而还有一些天人显然更像是带他来此地的那两个天人一般,身上穿着光彩夺目的天衣,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仿佛自己才是此地的主人一般。愆那猜测,这些天人便都是那位长庚星君的手下。
他早就听说天人之中也分三六九等,那些常年居住在天庭中的天仙向来看不起常居人间的人仙和供职地府的地仙。甚至就连地府中的上神他们也少几分尊敬。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不过转过一道水榭,面前还是出现了一座极为华美的宫殿。蒸腾紫霞中朱漆画栋林立相连,白玉作阶黄金铺地,门楣檐角都用七彩宝石镶嵌雕饰。那宫殿前除了一排的金甲侍卫,还有不少身披天蚕宝衣的美丽天女来往,蓦然见到愆那这样青面獠牙的鬼,都惊呼着露出既厌恶又害怕的表情,纷纷躲避。愆那才一接近宫殿,便感觉到一种十分不适的压抑,这里的清圣之气太浓,似乎正在不断蚕食他身体中的力量,连脚步都逐渐虚浮起来。
他渐渐开始觉得呼吸困难,额头冒汗,脚下一个不当心,便被绊了一下。前面一个天人士兵回过头来,用一种幸灾乐祸般的语气调笑道,“就你这样的,还能单枪匹马杀上涅槃塔?”
愆那抬起金黄的眼睛,里面森冷的煞气一闪而逝。那天人一时间竟也真的被摄住了,一股冷意从心头升起。他冷哼了一声,便也不再多言了。
进入大殿之中,愆那被要求跪下来。但是愆那不愿意跪,只是冷然地站在原处。一名金甲侍卫直接过来,一脚踢在愆那膝窝处。愆那此时暴露在无尽天人仙气之中,身体本就十分虚弱,这一下更是难以支撑,单膝跪了下来。
此时,前方那扇精美绝伦的玉牡丹屏风后,转出一道金光璀璨的人影。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高大的男子,容貌俊美逼人,皮肤白皙到似乎能透出光亮来,一头银发流转着银河的星芒,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凝结了清晨最初的天光,一身 金缕丝织就的华美天衣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熠熠生辉。他甚至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但是一种无形的洁净至极的压迫感便已经充盈了整个空间。这般辉煌的美丽肉眼凡胎几乎难以承受,而愆那这样的鬼更是看一眼都觉得双目灼痛,难以为继。
这便是离恨天地位最尊贵的上仙之一——长庚星君。
长庚星君缓步走到那在这煌煌圣光充盈的宫殿里如污点一般的愆那面前,神情冷淡而倨傲,稍稍扬了扬手,另周围看守着愆那的侍卫都退开。
在这样强烈的圣光面前,愆那死死咬着自己的舌头,要用尽全身力气才不会露出痛苦之色。他感觉自己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被烧灼着,弥漫着尖锐的痛楚。
长庚星君微微勾起嘴角,道,“愆那摩罗,我还记得你。”
愆那漠然不做声。
长庚星君伸出修长漂亮连女子都比不上的手,轻柔地抬起愆那的下颚。而愆那却只感觉到一阵更为尖锐的灼痛从肌肤接触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抿紧了嘴唇。
“三百年前,我见过你一次。你可还记得?”长庚星君的语气轻柔,甚至有些温柔。
“……记得。”
“我那一次带来了西王母娘娘的圣喻,许你一个请求。我听说,前些日子你终于把这个请求用了?”
愆那心下凛然,但也知道否认无用,便说,“是。”
“为了一个人类?”
“……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何必问我?”愆那怒道。
“大胆!”一名金甲侍卫大声呵斥道。
长庚星君浅笑着,松开了他,手却又扶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捏。愆那闷哼一声,感觉肩膀的皮肉已经被烧焦了,他甚至能闻到皮肉被烤熟的气味……
“他没和你一起回来?我倒是很想见见他。”
愆那抬起头,也不顾自己的眼睛已经被上仙身上散发的光刺得流出眼泪来,“他不过是个平常人类,没什么好见的。”
“一个能够打败第一红无常阿伊跶的’平常人类’?那我更要见一见了。更何况,他还是一个没有命魂的’平常人类’。”长庚星君一抬手,故作惊讶地看着愆那肩膀上鲜明的呈五根指印的烫伤痕迹,“哎呀,真是糟糕,忘记了你们鬼太脆弱,稍微碰一下就会坏掉。”
愆那的心越来越往下沉。他其实也一直怀疑,颜非的情况有些奇怪。可是如今长庚星君来了,他决不能让颜非落到他们手里……
怎么办……怎么办……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他知道这长庚星君只怕知道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而且这事还跟波旬有关系……
波旬……六欲本相经……波旬的部下……还有柳玉生……为什么一切一切都在往一个方向走?
波旬……这个连死了也还是要搅乱他生活的可恶魔神……
现在颜非手中有六欲本相经,如果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愆那心思电转,终于低下头,做出柔顺姿态,“如果星君想要见他,我就去把他带回来便是。”
长庚星君笑起来,“你真的会这么听话?我听说的你,可没这么乖啊。万一你带着他跑了怎么办?”
“星君之命,我不敢不从,更不敢明知故犯。”愆那只觉得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我却知道一个更有效的办法。”长庚星君笑得亲切而温和,“不如你在我这里小住些日子,你的徒弟思念你心切,自然就会回来了,不是吗?”
第100章 长庚劫(2)
颜非侧躺在床上, 看着檀阳子留下的身体出神。此时天正渐渐破晓, 窗外鸟鸣啾唧,仿佛夜间那些恐怖的头颅不曾出现过一样, 整个赵家大院里又是一片安详。
颜非一夜没睡,一直在紧紧盯着那些头颅的动静, 手中引魂铃响个不停。赵家大院里已经有至少三个人被彩珠传染了, 其中两个人的头已经发展到可以飞出窗外的程度。它们无声无息地飞过黑暗的走廊,在其他的仆人的房门外逡巡, 寻找可以进入的缝隙。好几次它们都已经找到了一扇打开的窗或是一扇未被关紧的门, 但都被颜非即使发现。引魂铃那空寂幽凄的铃声如水纹一般在赵家大院中一圈圈扩散,那些头颅的方向感被铃音搅乱, 开始胡乱飞起来,有时候撞在树上, 有时候撞在墙上。颜非一边在心里说着对不起,一边努力让它们不要像喝醉了一样乱飞。
饶是如此, 只怕明天这几个人的脸上还是会有几处淤青……
到了凌晨时分,那几个头终于回去了各自屋里,颜非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屋里来休息。然而身体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了个身, 面对着师父已经没了气息的身体。伸出一根手指来,沿着檀阳子的眉骨、鼻梁、唇角描摹着。他将头凑到檀阳子的肩颈处, 深深地嗅着师父的气息,这气息于他来说如罂粟一般, 每一次闻到都有种难以自拔的满足感。只是可惜除了在夜间的寥寥几次,师父在日间都不让自己离得太近。
仔细想想,这一年来跟梦一样。他竟然真的成为了师父的红无常,真的得到了师父……
带着种做坏事的羞耻感,颜非抬起上身,俯身在檀阳子上空。他低下头,轻轻摄住檀阳子那两片薄薄的唇,用舌头轻舔着那唇上细细的纹理,宛如品尝着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他的手也不老实地探入那自己挑选的精美衣襟之中,放肆地抚摸着那具充满力量的健美身体。师父确实是他的罂粟,是他的劫难,他永远也放不下的执念。就算他想停也停不下来。
可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却总是如影随形地盘旋在他内心深处,一种会失去师父的恐惧感。他不知道为何自己总是这么害怕,那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言一般。
到底在怕什么呢?明明师父都已经承认自己是他的红无常了,明明都已经默许了他们之间违反世俗伦|常的关系,明明为了他不惜跟整个罚恶司作对……他应该相信师父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自己才对啊?
还有什么情况会令师父离开自己呢?
希瓦摩罗复活吗?
或是自己做了什么另师父无法原谅的事?
可是到目前为止,不论自己做的事多么过分,师父不是都原谅了吗?
颜非懊恼地叹息着,死死抱着檀阳子的身体,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怎么样,才可以永远把你锁在我身边……”他呢喃着,像是在说梦话一般。
天渐渐大亮,安静的赵家大院再次热闹起来。仆人送来了两人份的早饭,颜非随便吃了些,又悄悄把师父那一份倒在花盆里,便将食盒放在屋外。然后自己锁上门,信步到那花园里逛一逛。
也是巧了,那位赵熙君小姐也在花园里,似乎是在赏花。她冲颜非嫣然一笑,颜非便也礼貌地点了一下头,态度淡淡的。他记得师父的话,不希望他再乱用自己的那点与生俱来的魅力来达成目标。
但是赵熙君却还是主动走了过来对他问好,问他是否住的习惯。颜非便也都是谨慎守礼地回答着,顺口问了句,“那位姨娘的病情如何了?”
赵熙君面上露出几分嫌恶之色,冷冷地说,“大概是快不行了。他们说她的脖子越来越长,人也越来越衰弱,吃什么补药都不管用。要我说,这就是报应。”
“你恨她?”
“嗯,我爹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跟变了一个人一样。你知道吗,他原本是最疼我的,也最爱娘。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动过娶二房的心思。可是现在他鬼迷心窍,嫌弃我是个女孩了……一定要一个男孩子来继承他的家业……”她说着,语调有些哽咽了。她的家教显然不允许她失态,可以感觉到她正努力隐忍,压抑着自己的心痛。
她定然是觉得,爹有了一个弟弟,便不再需要她了。只有她一个孩子是不够的,不论她多么出色都不能让爹满意。
最痛苦的,大概就是一直以来你以为自己是被爱的,但到头来却发现没有什么样的爱是可以持续到永远的,包括父母之爱。这样的措手不及,令她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东西了。
颜非能体会到她的心痛,也心生怜惜,便温柔了声音轻轻劝道,“你爹,一定还是爱你的。小姐谈吐不凡落落大方,待人接物不输男子,想必是熟读过四书五经的。多少女子希望识字都不能,而你爹愿意给你男孩能享有的一切,这在当世就已经是难得的了。”
他一番劝慰,赵熙君稍稍平静了,却又露出一丝悲色来,“你知道吗,我爹死之前,三天我都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颜非一声叹息,却也不知如何劝导了。原本多么好的一个家庭,却被赵员外突如其来的迷恋给毁了。有多少男子都是如此,总是为了一时的满足,放弃更加宝贵的东西,还以为自己是风流潇洒。
却在此时,他眼角掠过一抹白影。定睛看时,立刻便愣住了。
一名仆人印着一身着白衣的清雅男子,正匆匆经过花园,往小院的方向走去。而那白衣人正巧转过头来,对颜非露出一个淡若流云的笑容。
柳玉生?!
大约是注意到颜非的神情不同之前,赵熙君也转过头来看,也略略惊讶于白衣男子的秀雅出尘。她思索了一下,说道,“那位大概就是新请来给姨娘看病的大夫吧。”
颜非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匆匆和赵熙君告辞,回到和檀阳子的西厢房去思忖一番。柳玉生此时出现,显然是来找他的。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此处?
难道真的是那两个妖跟踪了他们?
亦或是医仙派耳目众多,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了若指掌?
他心中不安,再一看天色,总觉得师父去的也太久了。
人间一日,地狱十日。到现在一天已经过半了,地狱已经过去了五日。不过是取一味丹药,真的需要这么多时间么?
他犹豫着该不该动身去地狱找师父,可是师父的身体在此处,总要安置到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才好。他几番犹豫,终于还是决定等到这一日结束。若是师父还没回来,他就带着师父的身体去柳州,然后从那里回地狱。
然而夜色刚刚降临,颜非便听到门外有人轻扣三声。他拉开门,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静立月下的白衣青年。
柳玉生扬起笑容,“颜非,好久不见。”
……………………………………………………
愆那听到门扉响动,却根本没有力气坐直身体。
他被关在这间华美的天人房间中已经第九天了,脖子上扣着一道金玉项圈,上面写满了祝福的天语咒文。一条细细的锁链从项圈上蔓延出来,被扣在床头那些繁复精美的雕镂栏杆上。他的活动范围只有半径一丈,连床都不能离开很远。况且这项圈对于三善道的生灵来说是可以祝福加持的宝物,可对于鬼来说却是会不停吞噬他们体内的力量并且烧灼皮肤的诅咒之物。
再加上这房间中到处都是从离恨天带来的天人物品,本就散发着另鬼难以承受的圣光。在这样四面八方的压逼之下,愆那只觉得仿若身处火汤之中,四肢酸软毫无力气,连保持意识清醒的力量都岌岌可危。他的斩业剑也被硬生生从体内拉出来,被用几根细银锁链悬挂在床顶。
然而这还不是最折磨人的。
看押他的那几名天兵也如押送他的那两人一样,似乎认为鬼是什么肮脏又可悲的玩意儿。而他又跟其他的鬼不太一样,曾经还压过天兵一头,夺了本应属于天人的荣耀,于是对他便多了一份恶意。没事就要来折腾他一番,打着要审问他颜非下落的旗号,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折磨他罢了。
听到这声音,愆那心头便条件反射般地升起一股恐惧。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容易就害怕,这只会另那些狗杂种更加开心。可是被连续折磨九天了,对于鬼来说,连续九天承受天庭圣光的烧灼,不亚于连续遭受九天炮烙之刑的痛苦。
仿若看到他的瑟缩,一个瘦高个的天兵轻笑几声。故意放的沉重的脚步声逼近了,一只手扯着他的角逼着他坐直身体,头上一阵灼痛。
“怎么样,愿意告诉我们那个人类的下落了么?不愿说也没关系,汴梁就那么大,既然知道你们是在汴梁执行任务,应该很快就会查到。只是人间一日地狱十天,我们找的慢一点,你就要多吃几天苦头了。”
另一名天兵说,“那倒也不错,这些鬼还挺好玩的。你看你这样划一刀……”手臂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紫红色的血液顺着肌肉流淌下去。“很快就会长好了。”
“说真的,我见过的鬼真的少。尤其这一只还是当初杀上涅槃塔的那个。”
“我原本以为他有多少三头六臂,没想到就只有这样而已。你看他的角长得真是奇怪……”愆那感觉自己的角被人抓住,粗鲁地扯弄着。他恍然觉得自己只是个玩具,没有自身的意识,可以随意给人捏圆捏扁。
他愤怒地抬起手想去反抗,可是酸软得如面条般的手臂才刚刚举起,就反而被人一把抓住。一阵烧灼的剧痛冲上脑门,现在的他已经难以压制自己的痛呼,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不过这一只在鬼里面也算长得很好看的了。我可是见过有些很恶心的鬼,连碰都不想碰。”
“也不知道这个上一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只怕是奸|淫掳掠全都干过吧?喂,说话啊,你是怎么投生到地狱来的?”
愆那哪里还有说话的力气。他的眼睛被天仙身上的光刺得生疼,不停地流出眼泪来。
“哈哈哈哈你看,他还哭了。”
“是说到伤心事了?啧啧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们这些鬼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就活该现在被人作践。懂吗?”说着便一把抓起愆那的脸。那只手就在愆那嘴前,在极度的愤怒下,愆那竟张口忍着口舌被烧伤的痛苦,狠狠地将獠牙刺入那只手的虎口。
一个天兵发出一声尖叫,使劲往后抽手。然而愆那咬得死紧,獠牙已经将那只手彻底咬穿,天人炙热如熔岩般的血液涌入他喉咙中,令他恍惚觉得肠肚都要被烧穿了。
一股大力袭来,将他的头狠狠地打到一边,嘴也不由得松开了。他失去了平衡,倒在床上,耳畔还回荡着那个天兵的嚎叫。紧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那个被咬伤的天兵发狠地用力揣着他的肚子,骂着一些他听不懂的天语中的脏话。愆那感觉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味,大概是内脏被伤到了。他吐出一口血沫,勉强抬起眼睛,狠狠瞪着那两个天兵。
被咬伤的天兵的伤口已经在迅速愈合了,他拼尽全力,也没能造成太大的伤害。鬼对上天人,就如同一滴露水对抗朝阳,本就是毫无胜算。
“哼,还挺硬气?明明连我们的碰触都受不了,装什么装?”
另一个天人忽然冷笑道,“要不把祖真叫来,那家伙不是一直对雄鬼有什么变态嗜好么?这不正好满足他一下?”
“哈哈哈哈,你不说我倒是把他给忘了。哼,你这不知好歹的鬼,既然这么想逞英雄,就让你好好乐呵乐呵!”那被咬的天人咬牙切齿地说,“正好,看他现在这么凶残,想必上辈子定是个强盗,还不知道糟蹋过多少人间良家妇女。如今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让祖真好好治治他。”
“哼,你今晚就等着好好享受吧。”
两个天兵说完便离开了,愆那忙着理顺自己身体中散乱的真气,却也听到了他们的话。他隐约猜得到那个他们口中的天人对鬼的变态嗜好是什么。鬼间也流传过一些传说,天仙的碰触尚且会另鬼感到痛苦,若是天仙和鬼发生那种关系,鬼会被烧得肠穿肚烂,却又死不了,无比凄惨。总之都是些极为恶心的恐怖故事般的传言。
这样的猜测令他全身阵阵发冷,明明被圣光烧灼着,鳞片却全都竖了起来。如果发生那种事,他宁愿死掉。
可是现在他的状况,连自尽都不可能。
浓烈的恐惧在他绝望的头脑中蔓延。他莫名地想起了颜非,他想要见到颜非,为什么颜非还没有来?
不……颜非不能来……来了会遇到类似的残暴对待……颜非不能承受这些……
他的头脑已经开始混乱,一会儿仿佛已经逃出去了,一会儿才发现还在原处。现实和幻觉的界限开始模糊。
颜非不能回来……他必须要想办法通知颜非……
浑浑噩噩,忽然门扉再一次响动。愆那全身都僵住了。
是那个他们口中的天人么……
无边无际的恐惧摄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他希望自己可以立刻就死去,可偏偏鬼的生命力那样顽强,就算自尽都不能轻易做到。
那脚步声渐渐近了,愆那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散发着淡淡光芒的人影正在接近。他喉咙中发出恐惧的轻哼,身体想要向后移动。
然而当那人的面容终于变得越发清晰,他才发觉这个不是天仙,而是个地仙,并且是个他认识的地仙。
那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床边,身上披着金甲,把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竟然是谢雨城?
谢雨城悄悄来到他床边,看到他虚弱的惨状,面上竟现出愤怒之色。但很快他的脸又恢复平静,低声说,”你忍一忍,我带你出去。”
第101章 长庚劫(3)
愆那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疑问, 可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谢雨城尝试着去解他颈子上的项圈, 他口中低声吟念天语咒文,可是他试了许多个, 那项圈都没有任何改变,那些密密麻麻的符文依旧在淡淡地起伏明灭。谢雨城低声骂了一句天语脏话, 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看门口的方向。他思忖片刻, 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飒然打开自己的折扇。扇面是用一种忉利天的软金属做成, 张开后锋利无比, 削铁如泥。他灌注仙力于扇上,口中吟念咒文, 那扇面上便流转起一层明丽圣光。他猛然一挥,一道寒芒闪过, 便斩断了禁锢斩业剑的锁链,而后又一劈, 劈开了床头的锁链。
这一下弄出了一点动静,谢雨城忙又停下动作,仔细聆听一番。似乎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他这才放下心来。
“我把门口那两个天兵用孟婆酒灌醉了。”仿佛看出愆那心中的疑问,谢雨城解释道, “一会儿我会说是长庚星君要问你话,所以带你出去。只是免不了要牵着那锁链做做样子。”
愆那虽然对谢雨城并不信任, 可是此时只要能离开此地,就总还有些机会。他于是点点头, 表示自己会配合。
谢雨城拉着他的锁链,特意在手上戴上手套,以防烫伤愆那,扶着他站了起来。愆那全身没有什么力气,只好将大部分的身体重量压在谢雨城身上。谢雨城身量要比他更细瘦一些,若不是有仙力护体,只怕还真不一定扶得住他。
走到门口,果真见两个天兵趴在门口的桌子上呼呼大睡,鼾声震天。搞不好这谢雨城还在那孟婆酒里下了蒙汗药吧……离开了那间全都是天庭宝器的屋子,那种无时无刻不烧灼着皮肤的压迫感也减少了许多。愆那感觉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可以自己站直身体了。谢雨城便松开了他,一手牵住他脖子上的锁链,用眼神示意愆那。
愆那冲他点了下头。
于是谢雨城在前面走着,手中牵着锁链。而愆那便在后面跟着,做出一副被谢雨城牵着的姿态来。他们一路行来,中间受过几次盘问。那时候谢雨城就会故意用力扯一扯锁链,另愆那踉跄几步,显出几分狼狈姿态。然后从容地拿出一枚腰牌,说是长庚星君要提审愆那。那些天仙虽然看着谢雨城面生,但是知道前些日子赏善司有调一些地仙来临时护卫长庚星君,便也都点点头放行了。
只是这种方法也只能行到靠近城门的地方,再往外就不好搪塞了。谢雨城于是忙拉着愆那闪入一处茂密林木之中。这阎魔王的王宫内似乎大都是仿照凡间的山林建造,林木十分茂盛,其间零星散布着不少很有风情的茅舍小院,若是想要躲避倒也十分方便。
而他们暂时的藏身地,便是一间似乎许久没人居住的院落。屋子里堆满了用白布盖起来的家具,落着薄薄一层尘土。谢雨城掩上门,回头便看到愆那已经靠着墙壁坐在地上,额头上大汗淋漓。即便已经离开了那间屋子,那项圈却还是不停烧灼着他的皮肤,吸收着他体内的力量。谢雨城蹲到他身边,仔细查看着他的项圈,皱眉说道,“这并非一般的加持项圈,只怕是离恨天上才有的,我也不知是什么咒语才能解开。”
愆那摇头道,“无事,至少我现在能够行动。只是你怎么会在阎摩城里?”
“长庚星君来了以后,赏善司需要派出一些人来城中守卫。我和范章便被调来了。后来我听说你被抓了进来,便偷了一个天仙身上的令牌。”
愆那却仍然面带犹疑地盯着他,“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谢雨城一向对于酆都最是忠诚,否则赏善司判官也不会那么器重他,多次派他去执行一些十分重要的任务。可如今他救自己,等于公然违抗长庚星君的命令,也就相当于背叛天庭。他何至于这么傻,为了自己一个鬼冒这么大风险?
这是不是什么陷阱?是不是长庚星君派他来打探颜非的消息?可是他们既然知道颜非在汴梁,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何必要费这么大周章?
谢雨城一愣,随即苦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当我是敌人,不过你我按人间历也好歹相识了近千年,如今他们如此对你,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愆那没有说话,但看他的眼神显然根本不相信。谢雨城摇头道,“我早就告诉你离那个叫颜非的小子远点,我就知道,你迟早会因为他卷到大麻烦里去。”
愆那便盯着他问,“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谢雨城道,“我知道的不多,毕竟我也只是酆都的一名小小地仙。但是那个叫颜非的人类,我一见他,便有种直觉。他是个大麻烦的直觉。我从未听说有人类可以以活人之身进入地狱,也从未听说有人类没有命魂,更加没听说过有人类成为红无常的。但是这些他都做到了。他若是无所图,为什么放着人道不待,一定要硬着头皮往地狱挤?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一直在欺瞒你利用你?”
愆那不愿意听这些话,便一挥手道,“如果只是猜测的话,就不劳你操心了。”
谢雨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看了他一会儿,说,“以我一人之力也没办法把你带出去。不过好在阿鼻地狱的鬼王被长庚星君召见,和你认识的那个三王子也来了,他或许有办法把你带出。在那之前,你便在此藏着。一般这里不会有人来,他们若是知道你不见了,多半会以为你已经逃了出去,也不一定会找来。我每天会来给你送些食物和水。”
愆那挑眉道,“你知道我认识他?”
谢雨城嗤笑一声,“若不是有人帮你,你又怎么能进入到那么隐蔽的地宫里去呢?这样的事,稍稍一查便知。”说完他便走了,从外面将门上了锁。
愆那这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将自己的斩业剑拾起抱在胸前,有了些安全感,一股困顿之意便立刻如潮水般卷来,将他彻底吞噬。
……………………………………………………
颜非望着柳玉生,还是扬起了习惯的笑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柳玉生的笑容有些神秘,“我自有我的办法。”
“你该不是派花七他们跟踪我们吧?”
“你果真找到他们了?”
颜非见他不否认,便知师父说的是对的。柳玉生明明知道六欲本相经在哪里,却还是要自己去找……
他于是侧过身,把柳玉生让进屋内,然后细细关上门。柳玉生透过里间的纱帘,隐约看见床上有个人形,便问道,“你师父回去了?”
“嗯,回去了。”颜非一边关门一边微笑着说,“你该不会是知道他回去了,所以才来找我吧?”
柳玉生从容地在桌边坐下,拎起茶壶摇了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师父不喜欢我,他在的时候我可不敢过来。”
颜非进到里间,不多时走了出来,手中拿着六欲本相经的原本放到柳玉生面前,“你既然知道它在哪,为何还要我去找?”
柳玉生浅笑道,“你看了吗?”
“看了。”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颜非莫名其妙看着他,“什么特别的感觉?”
“没有吗?”柳玉生一脸的不相信。
“……有又怎么样?”
“你梦见了什么?”
颜非张口结舌,这柳玉生怎么连这都知道?
观他表情,柳玉生便知道颜非定然是看到了什么。他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颜非的眼睛问,“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颜非蓦然感觉此时此刻的柳玉生似乎忽然不太一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渊一般直视他的灵魂深处,一股慑人的战栗敢倏忽间顺着脊柱蛇行而上。他像是不由自主般,开始叙述那奇怪的梦境。
无尽的天空,无尽的铺着白沙和一层浅水的大地之镜,还有那颗被重重法阵束缚的石头。
柳玉生听着,眼中似有琉璃星光闪烁,他面上露出喜色,呢喃道,“果然如此……”
颜非愈发困惑,“什么果然如此。你到底是谁?”
柳玉生却忽然站了起来,神色凛然一变。他对颜非道,“我们得马上离开此地。”
颜非见他如此,便知事有不对,便有些怒色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说话能不能说完啊!”
“有人来抓你了。”
“抓我?干什么?”
“别问了,你师父恐怕也有危险。你若是还想救你师父,就马上带上他的身体和我离开。”
颜非听到师父两个字,便把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一边不再那么相信柳玉生,一边又怕他说的是真的。师父这么久不回来,确实像是出了什么事。
可是他刚要进去,又猛然想起来一事,“可是赵家人怎么办?”
“飞头蛮的药我已经下到赵家的饭菜里。不会有事了。”柳玉生催促道,“快去背你师父。”
却在此时颜非倏忽感到周围的气场一变,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逼来,空气中原本一丝丝的污浊气味一扫而尽,一种圣洁而甜美的甘霖味道幽幽弥散开来。那窗外原本应该黑漆漆的夜色中忽然光明大盛,亮如白昼。
这是天人降临前的征兆。
颜非向来对神仙没有什么好印象,总觉得他们一出现他和师父就要倒霉。于是也不再犹豫,冲进屋一把将檀阳子的身体抗在肩头。虽然檀阳子身形比他高大,但是危急时刻他像是爆发出了怪力一般,倒是真的把师父扛了起来。可是冲到外间柳玉生刚一打开门,便见那院落中立着几个身形高大披挂金甲的天兵,周身散发着几乎能刺伤双眼的明丽圣光。为首一人喝到,“颜非,若要见你师父,就同我们走。”
颜非一听就急了,冲到柳玉生前面大声问道,“你们把我师父怎么了!”
那天兵举起双手朝天上一揖,冷冷说道,“吾君长庚上仙有请。”
颜非心中方寸大乱,师父果然出事了。他看着怀中的身体,一时没了主意,便说道,“可否容我将师父的人身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柳玉生一看颜非这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和天兵走了,忽然眼中闪过一道冰蓝幽光,周身白衣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掀得飘飞舞动,口唇微动,似在迅速地默念什么。下一瞬,倏然间在他们和天兵之间的地面上迅速浮现一道金黄长线,无数不停游移的天语咒文浮现在空中,形成了一堵墙。那些天兵见状,都变了脸色,提起兵器便冲了上来,然而还未接近三尺,便都像是遭到了某种反噬一般被弹了出去。与此同时四野忽然响起无数狼嚎鬼哭之声,紧接着便有几十个黑影从天而降,仔细一看竟大都是妖。数只白色巨狼、两只九尾妖狐还有颜非认识的花七和那三尾妖狐胡炀团团将那几个天兵围住,纷纷露出獠牙或吐着信子。
颜非试图突破那道光墙,却感觉那墙竟无比坚硬。他将师父的身体放下,愤怒地瞪着柳玉生,一伸手祭出渡厄伞,遥遥指向年轻的神医,“把这东西撤了!我必须跟他们走,不然师父……”
“不要愚蠢了!你要是跟他们走,才是真的没机会救你师父!他们只会用你师父的性命威胁你!”
“他们要什么我给他们就是了!不牢你费心!”颜非用尽全力去撞那面墙,却只是感觉到一股烧灼的痛楚。
柳玉生眼神中闪过一丝森冷之色,忽然一伸手,从袖中扬出一团烟雾。颜非连忙闭气,可是那烟雾却像是有生命般,瞬间就钻入了他的七窍,他根本就控制不了。刹那间他眼前一黑,力气一泄,便失去了意识。
第102章 长庚劫(4)
愆那从精疲力竭的梦境中醒来, 有些怔然地望着面前陌生的堆积着尘埃的屋子,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仍然身处险境之中。一股疲倦感随之而来,然后是脖子上几乎已经麻木了的、绵绵不绝的被烫伤的刺痛。他的皮肤在不断愈合又被伤害, 往复循环,大量消耗着他的体力和精力。
被锁上的门上糊着薄薄的软烟罗, 有淡蓝色的月光一缕缕透过那些精美的镂花, 在地上映出斑驳的痕迹。在夜摩天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想必这月光也是利用法阵仿照着凡间制作出来的幻象。愆那抬起手, 那月光便从他的指缝间流淌下来, 如精灵一般在空气中飘舞了一阵。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觉得稍稍一动, 后腰和肩膀都是一阵剧烈的酸痛感。他扶着墙壁站起身,透过那层薄薄的纱向外张望。外面的院落悄无声息, 四周的树林也只是偶尔随着夜风稍稍抖动。可是隔着树林,隐约有人声吵闹, 还有金光煌煌然点亮了那本应是夜色的天空。
是找自己的人么?愆那忙往那些凌乱的家具深处钻了钻,咬破自己的指头在一张用来盖家具的白布上写了一道隐身符,披在自己身上。他其实也不知道这些用来迷惑人类的符咒对天兵到底起不起作用, 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斩业剑,虽然还是使不出什么力气, 但总比被关在那间全是天庭法宝的屋子里时强多了。
那些嘈杂的声音没有远离,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忽然间, 门扉响动了一瞬,愆那连忙屏住呼吸, 心跳却加速起来。
来人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压低声音问了句,“愆那摩罗?”
熟悉的声音,愆那认出来那是范章的声音。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拉开了遮着自己的白布,从阴影里钻了出来。范章仍然穿着黑无常的衣服,一见他便松了口气,“吓死老子了,差点以为你已经被抓走了。”
“谢雨城告诉你的?”
“是啊,不然他怎么能那么顺利地把你救出去?他那身衣服还是我帮他弄来的。”范章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出来,咱们得转移个地方。”
愆那便忍痛拎起拖在地上的锁链随范章离了屋子。范章看他的手被锁链烧得通红,便啧了一声,一把将锁链撤了过来帮他拿着。愆那知道他是好心帮自己,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一头钻入茂盛的灌木之中,有时候闪到一颗巨树后面躲藏,有时候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会儿,等到那些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愆那才问了句,“谢雨城呢?”
“……”范章没有回答。
愆那心中咯噔一下,“他出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被长庚星君怀疑了。现在不好出来。”范章的声音愈发烦躁了,“你就别瞎惦记了,你自身都难保了。”
愆那脑中翁然,范章心思单纯,应该不会骗他。谢雨城竟然真的只是想救自己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人终于从那些茂密到不透风的树丛中钻出,眼前出现的是一座朱红色的宫殿,但是却不像长庚星君的宫殿那般辉煌夺目,显然是没有利用任何天庭的材料建造。而在这座宫殿不远处,就可以看见长庚星君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现在最安全的除了阎魔王的宫廷,只怕就是长庚星君的居所附近了。没有人会来搜这里。”大概是怕愆那误会自己要带他自投罗网,范章解释道。
愆那点点头,默默跟在他身后绕向那宫殿后方。范章口中低声吟念天语,在他两人的额头上都写了一串咒符,大概是可以用来隐藏行踪的。他两人一路借着咒符和阴影的掩护,几次避开了一些巡查的士兵。愆那注意到那些士兵并非仙人,而是全身漆黑的阿鼻地狱黑甲军。
看来这里就是鬼王阿奢尼居住的地方。
愆那知道阿奢尼与天庭有勾结,若是见到自己,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交给长庚星君。所以范章才会这么小心。
然而就在他们躲在一间角楼后面等待外面一队黑甲军经过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愆那身后伸出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愆那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惊呼声都被堵在了那只有力的手心里。紧接着另外一双手同时抱住了他的腰身,一道带着点邪气的低沉声线在他耳中说,“这么不小心吗?”
愆那曲起手肘向后一击,却又被一只手接住了。但此时愆那已经镇定下来,这声音还有这么多只手……只可能是一个鬼……
“放手……”愆那的声音很冷,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阿黎多于是笑着松开三只抓着愆那的手,以上幽蓝的眼睛在夜色里流转着幻梦般的光芒。
范章翻了个白眼,“你们鬼都这么不正经吗?都什么时候了!”
阿黎多对范章微微一颔首,笑意仍然不见消减,“麻烦仙君了。”
“你把他藏好,若是被发现了,我便说是你救的他。”范章警告道,然后又看向愆那道,用有些气恼的声音道,“你自求多福吧。我还得回去想办法把谢雨城弄出来。”说完便转身要走。
愆那说了句,”你也小心。“
范章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唇边隐约有个苦笑,便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了。
阿黎多将愆那拽进了那间角楼,楼内空无一人。愆那转头便问,“你和你父王为什么要来酆都?”
阿黎多笑起来,“喂,我救了你,你上来就这么审问我?”
“你也不会白白救我吧?”愆那微微眯起眼睛。虽然被脖子上的项圈束缚了力量,但该有的气势还是不能少。
阿黎多挑起一边眉毛,“若是我救你的事被发现了,你知道会给阿鼻地狱惹来多大的麻烦吗?你们青红无常常年在人间行走,怎么也不学学人道那样道个谢?”
“……”
阿黎多投降一般举起手来,”好好好,你既然知道了我们和离恨天有交易,就不应该觉得意外了吧?婴蛊的事暂且不提,最近人间也不太平,好像又找到了波旬那些追随者的踪迹,不知道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让天庭很紧张的样子。大概是让我们帮忙找一下地狱里有没有波旬余党吧。”
“为何忽然弄出这么大动静?为什么长庚星君要来地狱?”
阿黎多在一张椅子上随意地坐下,闲闲地说,“我自己倒是还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准不准确。”
“什么消息?”
“好像是封印波旬命魂的非想石有了什么异动。”阿黎多似笑非笑道,“按照人间历也有三百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你说,离恨天上那位能不紧张吗?”
这么说,现了天人五衰相,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和阿鼻地狱做了某种交易要炼婴蛊的,果然就是……
愆那的心渐渐沉到海底,一股愤怒隐隐在心中灼烧。
他早就知道天道中的大部分神仙虽然掌管六道秩序,但并不十分在意其他道的福祉。可是人道可是三善道之一啊,人类那样崇拜神仙,为紫微上帝建造了那么多的庙宇,逢年过节都要大肆祭拜。可是这位六道至尊却完全不在乎他们的性命……甚至还不如自己这样的鬼在乎。
一切忽然都明白了,为什么在所有地狱的地气都在莫名流失的情况下,只有阿鼻地狱——这个曾经环境最为恶劣的地狱——却愈发欣欣向荣。
”是天庭给了你们地气?”愆那冷不丁问道。
说到这里,阿黎多面上那原本有些慵懒和随性的神态渐渐消失了,变得有些复杂。他叹道,“很久以前,我曾经游历过其他的地狱。可以说是所有地狱我都去过一遍。后来地气开始衰败,我又去了一遍……你知道吗,那些鬼无力死去却又没有吃喝,虚弱到动弹不得,被迫承受足以烤焦皮肤的热度和皮开肉绽的痛苦,最后几乎和地面山石融为一体,像化石一样嵌在石头里。我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是活着的……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派出眼线,去各大地狱观察地气的变化。我发现,有一部分地气,是流向我们阿鼻地狱的……”
愆那的眼睛微微睁大,怒火在金黄瞳仁中燃烧,“你是说,是你们阿鼻地狱吸收了其他地狱的地气?”
阿黎多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我也不知道都去哪了。”
“这是不是你父王和天庭的交易?”
“他从来没有承认过,只说我们给天庭炼婴蛊,天庭便给我们地气。但我的怀疑是,天庭不知道为什么在暗暗吸光所有地狱的地气,只是像施舍乞丐一样给了阿鼻地狱一小部分。”
愆那的手死死攥成拳,努力抑制住想要往眼前的鬼脸上揍一拳的冲动。同为在地狱道中受苦的众生,却只为了一时的利益,联和一直压迫他们的天庭去迫害自己的同道众生。他们鬼虽然相互利用相互杀伐,但在面对天道时向来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可如今身为鬼中最有神通力的摩耶鬼领袖,阿奢尼王却做出这种事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去帮我找六欲本相经。”阿黎多有些疲惫一般说道,“只要掌握了六道归一法,便可以停止这一切,可以让所有地狱都得救,让那些混账天人也尝尝被烈火烧灼、被寒冰浸身的滋味。”说道最后,他的语气中透出了一丝森然。
“天庭为什么要地狱的地气?他们占有了二十九层天,难道还不够么?”
“每一天都有自己的天主,这些天主虽然效忠紫微上帝,但他们的地气也不是随便就能动的。并且,有些事,只怕那位也不希望别人知道。若是动人道和阿修罗道也会太引人注意。只有地狱,我们这些鬼的死活没有人在乎。”
不希望别人知道……天人五衰么?
难道地气与那种由湿婆创造的可以长生不老的婴蛊术也有关?
紫微上帝的统治向来十分铁腕,不允许有任何神仙威胁或质疑他的权威。而且他自身的神力无边,确实没有任何天神是他的对手。这样一个仿佛毫无弱点缺点的神明现了天人五衰相的事一旦传出去,只怕他的权势根基也会跟着动摇。
这不仅仅是他一个神的事。天庭中也有不同的派系,紫微上帝能够统御六道这么多劫,是因为在他身后有东王公西王母两位上神和像长庚仙君这样强大的神仙派系的支持。紫微上帝若是倒了,他们的利益也会受到波及。
越想,便越觉得惊心动魄。苍天不仁,要倾轧他们这些蝼蚁的话,有谁能够阻止?
第103章 长庚劫(5)
颜非又做梦了, 梦里他依旧是行走在那一片虚无而洁净仿佛不属于寰宇间任何角落的大地之镜之上, 天空和地面相互映衬难分彼此。在不远处那颗硕大的黑色石头也仍旧静静立着,被无数的阵法束缚,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颜非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是一种莫名的慵懒却令他不愿意醒来。他□□的双足踏在清凉的水中, 整个世界那般安静, 像是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一般。
他慢慢走向那石头。那石头在等待着他,召唤着他。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 一股更为强烈的吸引在将他拉向那块巨石。他恍惚听到有人在他耳边絮语, 可又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臆想。一种莫名的、无比广大的情感浮荡在他的意识中,一瞬间自我的概念似乎也在慢慢消融, 渐渐与无边无际的寰宇融为一体。只是这种美妙的感觉中却有一种鲜明的缺失感,他感觉自己并不完整, 感觉这个世界并不完整,感觉自己只是一系列残缺碎片的集合, 缺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能令他真正存在东西。
而那东西,似乎就在那石头里,在等待着他把它取回去。
颜非站在那些不停明灭闪烁的复杂法阵前, 与那石头遥遥相望,焦灼感渐渐充斥了他的内心。他需要接近, 他需要去碰那块石头……可是这些法阵组织了他,令他无法接近。伴随着越来越浓的懊恼和愤懑, 那原本湛蓝的漂浮着无数云山的美丽天空也渐渐变了样子,云越聚越多, 颜色也越来越深,最后简直如随时都要压到头上的乌云,遮蔽了所有的湛蓝。暗淡而汹涌的云涛中刮来愈发狂烈的风,另颜非的长发和红衣猎猎飞舞。
血一般的腥红色弥漫在地平线上,蠢蠢欲动的意味随着狂风浮沉。倏忽间,一些零星的,仿若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浮现在脑海里。那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地方,苍蓝天空中巨大的星球闪烁着淡淡的微白光芒,远近漂浮着。无数的仙岛附在云峦之间,彩虹一层层蔓延在彩色的森林上空。
一座洁白的宫殿坐落在那仿若被紫霞熏染过的美丽湖泊中间,如云烟般的轻纱拂过水面,如一段圣洁渺然的歌。不少华美的宝船漂浮在四周的湖面上,上面坐着美丽婀娜的天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怀里的箜篌,奏出人类听完会被夺心摄魄的美妙天乐。
那美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园一般亲切,另颜非不由得流下泪来。
他还看到一个金光璀璨的模糊影像,那影像那般巨大,自己在他面前也宛如蝼蚁一般。他端坐在一朵巨大的莲花之上,身披一层层薄如蝉翼的金色法衣,那能够遍照虚空寰宇三千世界的至圣光芒便是从他的周身上下发出。而自己则匍匐在他脚下,从身到心的臣服和恭敬。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一种顿悟的旷然和解脱的快乐充斥在他的心中。他曾经贪图的那些从六道众生的享乐中汲取的极乐之境与之相比都变得不值一提。
“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另一道圣光万丈的身影也同时叹道。这一番话虽不是自己所说,却也恰好击中了心中某个地方。一瞬间他的眼睛透过无尽虚空,看到了那些在地狱血海中翻滚挣扎的鬼婴,看到了那些在焦热地狱中被烧得全身焦黑张口也只能吐出火焰的焰口鬼,看到了那些在青莲地狱中皮开肉绽血液结成莲花的青麟鬼。无穷无尽的悲伤袭上心头,他一直以六道众生的快乐为食,却不曾去尝过悲惨的味道。
这样一对比,刚才体会到的那种模糊了自我的无比广大的完满和快乐,都变得那么讽刺。
那些众生,那些从出生就在受苦,没有一刻停歇喘息机会的地狱众生,才是最需要被救赎的。这样的想法他曾经不屑一顾,曾以为这不过是那些生活□□逸的天人神佛无聊时做作的抱怨,但是当他真正看到的时候,才知道这样的感情原来并非什么做作的装模作样,而是真正可以确确实实从心中发出的慈悲。
这是每一个生灵都有的,最原始的共情能力。只是大部分的时候,总有一层又一层的东西将这种能力覆盖住了。
颜非猛地打了个冷战,意识从那些短暂却又引起强烈情绪的陌生记忆中抽离。剧烈的疼痛在头脑中爆炸开来,像是有什么虫子在蚕食着他的脑子。他发出一声狂吼,那天光愈发晦暗,就连原本平静的水面也卷起滔天巨浪,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那些浪涛不停冲撞着法阵,那些天语咒符也显得摇摇欲坠,不断颤抖闪烁。
却在此时,一股大力摄住了他。他被猛地扯入深渊。他尖叫着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柳玉生正双手按着他的肩膀,似乎正试图叫醒他。见他睁开了眼睛,他才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颜非猛然坐直了身体,一把揪住柳玉生的领子,恶狠狠地说,“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迷晕我!!!我师父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说完他便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推开柳玉生就要冲出屋去,屋子里也还有其他穿着统一素色衣服的人存在,但他都视而不见。可是他一拉开门就傻了眼,一只巨大的鳄鱼般的头颅完完全全堵死了门口,金黄色中透着点荧绿的眼睛中长着十字形的瞳孔,看上去分外诡异邪恶。
柳玉生在他身后说,“颜非,你冷静一点。”
颜非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伸手戳着那巨大眼睛的眼皮,戳得后者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噜声,“让它让开。”
柳玉生那干净秀雅的面容上现出几许无奈,“你现在出去,又能去哪里?”
“我要回地狱!”
“你现在回去非但救不了你师父,还会把你自己搭进去。如果你真的想救他,就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
颜非与他对峙片刻,半晌问了句,“我师父的人身呢?”
“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颜非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到一张圆桌前坐下,把那枚玉蝉从袖袋里拿出来拍到桌上,盯着柳玉生道,“你到底是谁?”
柳玉生看了眼两边那些仿佛不存在一样安静立着的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些人立刻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门口堵着的那只不知道是巨型鳄鱼还是蜥蜴的怪物也稍稍往后退了几步,让那些人从自己的头颅旁边拐了出去。
柳玉生缓缓走到他面前坐下,将那枚玉蝉拿起来,放到手心里握住,“实不相瞒,我确实不是医仙派中的普通弟子。”
颜非盯着他,忽然问了句,“你该不会是掌门人吧?”
柳玉生看了他一眼,道,“医仙派里聚集的都是想要了解生死奥秘的神医,彼此不分尊卑。但毕竟医术有高低,每隔五年会有一次医术上的较量,而医术最高明的那一位医者便可以掌管玉蝉令,号令所有医者。”他说着,将手中的玉蝉晃了晃,“传说创立医仙派的是一位三百年前被天庭贬黜的药仙,这枚玉蝉便是从他开始一代代传下来的。”
颜非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所以你就是掌门。”
“……也可以这么理解。”
“而且你说创立医仙派的药仙是三百年前被贬黜的,他该不会就是因为参与了波旬那场战争所以被贬黜的吧?”颜非这样一想,忽然将很多事都串联起来了,“你们全都是波旬的追随者。”
柳玉生没有说话,只是幽幽看着他。
“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找那本经书?为什么不让我回去?他们说我没有命魂……是这个原因么?”颜非越想越心惊,“我听说波旬的命魂被封印在什么石头里了,你们是不是想象献祭师父之前的红无常那样,把我给献祭了复活波旬?!”
柳玉生目瞪口呆,没想到颜非的联想能力和想象力竟都这么强。他刚想开口,却又被颜非一顿抢白,“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是不是我一旦看了那本经书我就会渐渐地失去自我?所以你一直帮我还找人盯着我!所以你才怕我被天兵给带走了这样你们就没有装波旬命魂的容器了!”
“额……你想太多了……你以为命魂是水吗想往哪里放往哪里放……”柳玉生无奈道,“就算是鬼要想找到合适的人附身都十分艰难,多半要看运气。而像波旬那样的神的命魂,哪有肉体凡胎能承受。”
“那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知不知道这样酆都就会找借口说我叛变了!那样我就不能再当师父的红无常了!说不定他们还会为难师父!”颜非越说越生气,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听好,我才不管你们跟天庭有什么过节。我对加入你们没有兴趣!我就只想跟我师父一起捉捉鬼过平淡的日子,你们去找别人吧!”
柳玉生知道现在的颜非根本难以冷静,满脑子都在想象师父又在被怎么欺负了。他有些头疼似的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站起来忽然握住颜非的手。颜非立马就想把手抽回来,然而柳玉生的手指却按在某个奇怪的点上,一股酥麻冲上额头,一瞬间那种淹煎般的烦躁就淡了很多。
”深深吸气,像我这样。”柳玉生沉静如水的声音徐徐传来,那双漆黑的眼瞳里也弥漫着类似温柔的深情。颜非皱眉,“你该不会也会我们红无常的魅术吧?你在试图影响我?”
“这不是魅术,只是让你的神经放松的的一种方法。”柳玉生有些伤感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已经不再相信我了。但我还是需要你听我说完。听完之后,我帮你回地狱救你师父,如何?”
颜非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没好气道,“那你快说!”
柳玉生将六欲本相经放到桌上,娓娓道来,“我们医仙派,确实信仰波旬。这三百年来我们一直继承着药仙阿须云的遗志,也就是波旬的遗志,即解救世间一切苦难。而这世上苦难最多的地方,便是地狱。
我们尝试过很多方法,包括培植一些或许适合在地狱生长的草木稻谷,但地狱的地气太少了,而且越来越少,没有任何草木能够存活。而炼制的一些试图改变地狱众生体质的丹药,让他们不用那么痛苦,有更强韧的皮肤或是不再感受到疼痛,也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起了作用,而且由于炼制一枚丹药需要的时间太长资源太少,还引起了一些鬼王之间的杀伐征战,反倒违背了我们最初的意愿。到最后,我们发现要想彻底改变地狱之中的惨状,只有一个办法——”
“六道归一法?”颜非接了句。
柳玉生点点头道,“不错。虽然波旬失败了,但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当时的鬼不是就不再惧怕天人了?而且我们查到的一些记载,包括扶灯记上的记载都有提到,当时的地狱中无数劫来第一次出现了成片的草地甚至长着碧绿叶子的树林,河道里弥漫的不再是腐臭的水,而是出现了和凡间类似的、可以喝的水。那些由于太过虚弱无法动弹有没办法死去而日渐岩石化的鬼也有很多渐渐恢复了生机,从地下爬了出来。
所以我们决定,要想办法完成六道归一法。只是这方法的奥秘藏在这经书里,可是这么多年来看过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人能够彻底将之悟出。最多也只能窥探到皮毛。而那些能窥探的更多的,通常都是一些天赋异禀的’有缘人’。”
颜非皱眉,“你不会是想说我就是有缘人吧?”
柳玉生点点头道,“在你之前,医仙派已经找到过五个有缘人,他们都能窥到六道归一术的一角。我们相信只要找到最后一个,便可以拼凑出六道归一术的全貌。还记得扶灯记中记载过的画圣吴道子么?他就是有缘人之一,所以他才能以活人之身进入地狱,并且将地狱之景呈现出来。”
颜非嗤笑起来,“那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了?”
“你不是说你做梦了么?”柳玉生有些殷殷地望着他,“你说你梦到了一颗被法阵束缚的石头。那就是波旬给你的神迹,给你的征兆。只有有缘人能够见到的征兆。”
颜非又一次想到了刚才的梦境,一股寒意不知为何在四肢百骸之间流窜。
“不对……你明明是在我看到六欲本相经之前就已经确定我是了!你到底是怎么确定的?”
柳玉生微微勾起嘴角,“你忘了,我说过,我的嗅觉比正常人类更加灵敏,我可以闻到很多就连鬼大概都闻不到的东西。那些有缘人,他们都有留下一样信物在医仙派,那些东西上面都残余着一种共同的气息。而我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在你身上闻到了。”
颜非低声嘟哝道,“你是狗吗……鼻子这么灵……”
柳玉生倒也不生气,“要不是靠着这鼻子,我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掌管玉蝉这么多年了。”
“好,就算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把经书给我,干嘛还要废这么大周章?”
“因为如果我刻意把书塞给你,你会有戒心,书中的内容就无法真正进入你脑子深处,也就无法激发’神迹’。”柳玉生面带歉意,“有些事越是无意,越容易成功。”
颜非还是半信半疑。怎么这么凑巧,自己就是那最后一个有缘人了?
这个柳玉生,虽然看上去清俊儒雅眼神真诚,实际上说谎连红无常都看不出来,可见心机之深沉。他的话,只能听三分。
“所以,你是想说如果我帮你们,你们就会帮我救师父?”
“天庭大概已经察觉到我们的意图了,他们若是叫你回去,定然不会留你。你若是现在贸然回地狱,便是死路一条。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不让你回去。”
“那现在呢?”
“现在,自然是……偷偷的回去,把人救出来。”柳玉生说着,拍了拍手。门打开了,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达撒摩罗?!
第104章 长庚劫(6)
阿黎多将愆那藏在酆都为他安排的那间宫殿之内, 然而没过多久, 便有天人要求进入搜查。
阿黎多抱着一双手臂站在门口,另一只手拿着一杆长长的矛, 戳在地上,一副不打算让开的样子, “在我们地狱, 搜查屋子这种事可是事关尊严的。你们要是想进来,就得先跟我打一架。”
那些天兵当然不管这个鬼的尊严是否会受伤, 即便他是天庭最大地狱的王子, 他们也不会把一个鬼放在眼里。只不过长庚星君似乎对这对摩耶鬼父子分外礼遇,还下令以上宾之礼待之。所以他们自然也不敢太过造次。
“此逃犯十分凶险, 我等也是奉长庚星君之命行事。请殿下不要为难我等。”为首的天兵语气十分不耐烦,表情里还带着一丝威胁。
阿黎多的笑容也愈发戏谑, 他微微偏着头,“哦?果真是长庚星君下令的?那我倒要去问问他了, 这难道就是你们天人的待客之道?还是说,不过是你们这些手下歧视我们地狱中人罢了。”
歧视这个词是近些年在忉利天流行起来的,渐渐蔓延到其他天。忉利天的善见城主帝释上神由于近些年笃信佛教, 号召众生平等,三善道中众生不应该歧视三恶道中众生, 尤其是天人。在忉利天谁若是敢说一句所有人类都如何如何,所有鬼都如何如何这样的话, 会被别的天人侧目,认为你是一个品质低劣心胸狭隘的神仙而不屑与你为伍。
离恨天上虽然没有受到这么多影响, 但不论那些上神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也说的冠冕堂皇,什么大家最初都是同道众生,是后来因为业力不同而分出六道,不应当歧视云云。所以这些天人不论私下里怎么看不起三恶道中众生,表面上也还是要打打官腔的。“歧视”这个帽子,是万万不敢随便就接。
那些个天兵确实是擅自来此搜查,也拿不出长庚星君的令牌来,只好暂时讪讪褪下,去要令牌去了。
阿黎多关上门,回头却见屋子里空无一人。忽然间某一处的空气抖动起来,愆那将一道咒符拿下,这才现出身形来。他对阿黎多说,“他们还会回来的。”
“我听说他们这么紧张要抓你,其实是为了用你来威胁你徒弟?是不是就是上一次色诱我父王的那个?”阿黎多回想起那个妖孽般的寻香鬼,露出一个邪气满满的微笑,”他这次又干了什么?”
愆那一想到颜非,一阵惶然就涌上心头。他摇摇头道,“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如果颜非回来,绝不会有好事。”
“但他要是不回来,只怕你会更加难过吧?”摩耶鬼放下长矛,
愆那一愣,心头稍稍一阵颤抖,眉头皱起,冷声道,“我没有那么自私。”
“自私又有什么错?我们鬼要想活下去,不都得自私一点吗?”
“所以你们就要吸光其他地狱的地气?所以你们就要跟那些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神仙同流合污?”
一提到这事,阿黎多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叹道,“你就不能别三句话不离此事?”
愆那也知道阿黎多既然吧这件事对自己和盘托出,便说明他和他父王阿奢尼是不同的。自己一直朝他发泄愤怒,也确实不太公平。更何况,自己已经是第二次欠他人情了。
愆那叹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拿到了。只要你能带我出去,我便立刻拿给你。”
“快了。长庚星君今天还要召见我父王一次。我们在黑梭山建造的炼药炉就快要完成了,大约是再交代一些细节。明天便会放我们离开。现在天庭最大的秘密就在我们手中,长庚星君不会冒着跟我们翻脸的风险为难我们。”
愆那点点头,稍稍安心。
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三天,在人间也已经过去了一天多。颜非定然已经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就算他不知道,天兵大约也已经找到他了。但是到现在还没有听说颜非有被抓住,想必是有人帮了他,躲避了天庭的追兵。
而这个人,除了柳玉生,他也想不到别人。
一股深深的懊恼和烦躁弥漫在胸膛之中。刚才阿黎多的问话仍然徘徊在他耳中。
“但他要是不回来,只怕你会更加难过吧?”
颜非知道自己出了事,而不回来,是不是就说明自己对于颜非来说,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重要?
自己真的如自己所说那般大度么?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负面的东西。不要小家子气的自怨自艾。或许是柳玉生说服了颜非,或许是颜非意识到即使他来了也救不了自己,反而会另情况更糟。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说,以他所了解的颜非的性子,知道自己被抓了,不是应该不顾一切地冲回来么?
还有谢雨城那些他原本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听进去的话,也开始如翻搅的泥水一般,把那些沉淀下去的乱思翻了上来。
“他若是无所图,为什么放着人道不待,一定要硬着头皮往地狱挤?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一直在欺瞒你利用你?”
停止!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在怀疑的可是颜非啊!那个他从小看大的孩子!
此时阿黎多顺手拿起桌上一枚从凡间运来的梨子,咬了一口,半躺在太师椅上。同时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怎么和你那个’徒弟’认识的?”
他的话打断了愆那的胡思乱想,另愆那简直要感谢他了。原本根本不愿意回答的愆那此时为了分散注意力,沉默了一会儿,便说,”他小时候被亲人卖给戏班。他试图逃跑,被戏班班主抓到了,差点把他打死。我救了他。”
阿黎多伸出舌头舔着梨子的汁水,笑起来,“就这样?你在人间行走也有不少年了吧?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你为什么偏偏救他?”
他这样一问,倒是把愆那问住了。确实,人间的苦难虽然没有地狱那么多,但也绝不算少。希瓦摩罗死后三百年,他见过的比颜非更惨的孩子多了,为什么都没有插手,却独独管了颜非?并且不仅仅是救他,甚至还把他养大。
愆那看着自己那因常年握剑而布满老茧的青色手掌,低声说,“大概是因为他向我求救了。”
颜非的求救并非诉诸语言,而是通过眼睛。一双惊恐的眼睛,但那惊恐中却又带着一分认命的空洞,令他一瞬间想起来最后定格在希瓦摩罗脸上的那种绝望的表情。
“呵呵,你倒是很会享受,自己的情人死了,就从小培养一个新的?”阿黎多意有所指的轻浮语调,另愆那怒火中烧。
“你胡说什么!我从未有那种想法!!在我眼里他一直就只是我的徒弟而已,要不是……”
“就只是徒弟?可是我记得上一次在我们的筵席上,他那看你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你吃了一样。”
愆那心想,那会儿……确实已经被他那孽徒吃过了……
但是这种伤自尊的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任何人看他和颜非,只怕都不会相信自己才是被动的那一个……
愆那那尴尬的表情,和耳根弥漫出的诡异紫色(如果在肉色的皮肤上应该是红色),另阿黎多忽然被没嚼碎的梨子给呛了一口,“等等,该不会你们俩中,你才是被吃的那一个吧?”
“……我没必要告诉你我的私事!”
“地藏王啊!”阿黎多一激动整个人都从椅子上翻了过去,还好四只手反掌一撑地又把他给弹了回来,“我就知道!虽然你看上去攻气满满的,我一见你就能从你身上看出来那么一点受虐倾向!”
愆那气得也顾不上疼,直接拎起那连着自己项圈的锁链就甩了过去。阿黎多一手接住,法宝烧灼着他手心的皮肤,发出嘶嘶的响声,但是他那张深紫色的面容上却不见任何疼痛之色,仍然是用那种有些邪气的笑容盯着愆那,“我脑子里已经在想象很多很多会令你更加生气的场面了哦~”
“……”
“喂,被你从小养大的徒弟上是什么感觉?是不是特别刺激?你喜欢什么样的姿势?是被他按在墙上从后面上还是被绑起来……”
“你再不住口,别怪我撕烂你的嘴!”
然而阿黎多的回应则是猛地一扯他的项圈,剧痛令他低吟一声,整个人都被拉得趴在桌子上。阿黎多一脚踏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凑到他耳边揶揄道,“你整条命都攥在我手里,你觉得你的威胁有意义吗?”
愆那的回应是用脚从下面一扫,阿黎多没想到他被天庭法宝压制的时候还能反击,一个不注意便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愆那一脚踏在他胸口,嘴角微微提起,“我的命在你手里?嗯?”
阿黎多举起双手做认输状,”好好好,算我错了,青无常大人!”
这样一闹,刚才另愆那烦恼的那些胡思乱想也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
第二天,鬼王一行即将启程。阿黎多把愆那藏在他的车撵座位下,由几只巨大的蛊雕拉着,没人能看出什么端倪。只是最后辞行的时候,那高座上用一层可以吸收圣光的帘幕遮住面容的长庚星君忽然用十分和蔼的声音对鬼王阿奢尼道,”临行前最后还有一件事。日前城内有一名囚犯逃脱,此鬼十分狡猾,我忧心他会借着你们的鬼气掩护逃离。如果鬼王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的天兵搜查一下你们的车驾?”
一向对这些神仙言听计从的阿奢尼王也知道这是对他身为王者尊严的侮辱,但是毕竟是长庚星君亲口要求,他不愿意引发什么冲突,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阿黎多面上虽未变,六只手的掌心却已经都是汗津津的。
长庚星君刚要命人前去搜查,却见一名天兵匆忙跑入殿里,沿着右侧的立柱隔开的边道疾速跑向长庚星君的宝座,在那纱帘之后在星君耳畔说了些什么。
整个大殿中的气氛倏忽一变,原本的清圣祥和之气陡然间暗淡下来,一股股不安的乱流吹起每一个鬼的衣袍和头发,似乎有看不见听不见的电闪雷鸣咆哮在空气里,随时都要爆发开来一般。
当修为极高的上仙上神的情绪发生变化的时候,他们周围的地气天气也会被影响。看来那个天兵报告的消息,另长庚星君生气了。
“废物!不过是几只妖,也无法降服么!”星君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一些耳力好的鬼却都听得到。
那天兵也在星君不动声色的愤怒中瑟瑟发抖,“那些妖都不是寻常之妖,都是当年波旬的追随者,而且还有个人类,竟然会忉利天上的法术……”
长庚星君锐利的目光穿透那天兵的魂灵,令他几乎不敢再说下去了。星君揉搓着手中的白玉念珠,沉吟道,“忉利天法术……人类?去,把汴梁的城隍召来。”
“启禀星君,我们猜到星君会想要询问,所以已经将城隍带来了。另外,我们俘虏了一只蛇妖。”
下属的聪明体贴总算另长庚星君的火气稍稍压下去了些。
他已经提审过阿伊跶,那红无常一开始还不愿意配合,但是在真言丹和酷刑的逼迫下,那从前的红无常终于还是说出了他是如何败给那个叫颜非的人类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决定将颜非控制起来。如今波旬的爪牙果然将那个人类带走了,说明这个一直试图往地狱里钻而且能轻易打败阿伊跶的人类确实可能与非想石的异动有关。
阿黎多见状,便低声说了句,“星君似乎还有要事,我等便先辞行了。”
长庚星君的视线透过纱帘落在那两个摩耶鬼的身上,暗忖量他们小小阿鼻地狱也不敢窝藏天庭逃犯,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便挥挥手道,“恕我不远送。”
车驾离开酆都的时候,还是被一对牛头马面搜查了一遍。不过对此阿伊跶早有防备,一出阎摩城他就给愆那吃下了变形丹,令他变成了摩耶鬼的样子,披上和其他鬼卫相同的黑甲,遮住他脖子上那条细细的项圈。这样的伎俩蒙骗不过长庚星君那样的上仙,但是对付这些低等地仙还是足够了。
在铁围山外有临时为他们开启的法阵,穿过便已直达阿鼻地狱,而不用跋涉月余,也不会惊动其他地狱的鬼王。愆那一路默不作声。直到阿伊跶回到他自己的寝宫,挥退了其他手下,漫不经心地命令愆那留下来听令。
门一关,愆那便摘了那挡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张嘴的黑甲卫头盔,“我要如何离开王宫?”
“这么急?现在就要走吗?”
“嗯,我知道黑梭山上有一条通道,能够去人间。我必须马上回去。你放心,六欲本相经我会给你带回来。”
“啧啧啧,你这是求人的态度?”阿黎多的六只手利落地除去他身上那些正式场合才需要穿戴的代表王子地位的首饰,身体靠在软榻上,眼神时时飘过来,一副慵懒的姿态。
愆那微微眯起眼睛,“你想软禁我?”
“哈哈哈,我软禁你干什么?你对我最大的用处不过是把那本经书带给我,现在看来或许还要加上带我去见那些波旬的追随者。”
“波旬的追随者?”
“是啊,刚才我的一名青麟鬼手下在殿上听到有天兵跟长庚星君汇报,说你徒弟被波旬的追随者带走了。”
愆那脑中翁然一声,心跳猛然停了片刻,才又发了疯一样狂跳起来。
落在那群亡命徒手里,还能有好么?!而且这样一来,搞不好颜非会被酆都判定成叛徒,到时候便有更多的理由去捉拿他了。
“你不要急。”那阿黎多吞下一颗变形丹,也不知从哪里又变出来一套黑甲卫的衣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对愆那说,“我们一起去凡间,然后慢慢找就是了。”
“去凡间?你要跟我去凡间?”愆那皱眉盯着他,“你想附身在人身上?”
“别担心,我早就已经打点好了,不会伤害你们青红无常成天保护的那些人类。”阿黎多此刻正渐渐变成一个红鳞鬼的模样,身后的手臂也如枯枝般迅速枯萎,被收回皮肤里,那场景看上去颇为骇人,“我虽然不能像你们青红无常那样附在死去一天的人类身体上,但是凡间有不少七魄已经离体,无知无觉没有思想,只有命魂还没离体的活死人。我附在那样的人身上,你总没有什么意见吧。”
愆那似乎还不能被完全说服,阿黎多便又加了句,“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保护那具身体,决不让它受伤,怎么样?再说你现在身上戴着那天庭的项圈摘不下来,能力受制,要是遇上难缠的敌人,你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愆那知道就算如此也还是不太符合他的原则,但是现在……找到颜非是最重要的。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若要来,在凡间一切行事,要听我的。要是你敢擅自行动,我便用摄魂珠收了你。”愆那冷冷地说。
阿黎多勾起一边嘴角,冲他眨了一下右眼,“没问题。”
第105章 长庚劫(7)
颜非盯着面前的达撒摩罗, 一时竟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
达撒摩罗仍旧穿着那儒雅的算命先生的人身, 对他和蔼一笑,“许久未见了。愆那他还好么?”
颜非愣愣地道, “不好……他被那些天人抓住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媳妇呢?”
“我们从地狱叛逃之后,便一直在人间东躲西藏。有不少黑白无常都被派出来捉我们。若不是柳先生, 只怕我们已经被灭口了。”
颜非看看柳玉生又看看达撒摩罗, 皱眉道,“你们现在是一拨了?连你也加入波旬的阵营了?”
达撒摩罗叹了口气道, ”如今我们还有选择么?况且, 愆那的事我也不能不管。”
柳玉生道,“天庭让库玛摩罗所做的事, 我已经都知道了。难以想象人类成日里烧香朝拜的天人,竟然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幕后指使者是谁, 也已经非常明显了。颜非,你和你师父亲眼见到了那些事, 天庭定然不会留你,早晚也会找个借口将你们除掉的。”
颜非知道柳玉生并没有骗他,他和师父那短短一段时间相对平静的捉鬼日子, 只怕是他们的自欺欺人罢了。但是他现在也想不了那么多,“我们要怎么把师父救出来?我看那些天兵跟我以前见过的地仙都不一样, 还有他们说的那个长庚上仙是谁?”
柳玉生道,“天庭二十八天, 最高天是离恨天,居住着六界至尊紫微上帝以及那些支持他登上帝位的两位上神和五位上仙。其中最受紫微上帝器重的上仙有两位, 一位是太乙仙君,另一位则是长庚星君。他乃是寰宇初开时便形成的长庚星孕育而成的上仙,当年联和东王公西王母诱捕波旬的计划便是他想出来的。他的神通广大,而且十分狡猾,手下还有几名难缠的将领,战神女魃便是其中之一。”
“他若是到地狱,必然会住进阎摩城。那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地方,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达撒摩罗说道,“不过,库玛摩罗曾经进去过。就是在那他们给她喝了某种东西,令她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库玛摩罗大概是唯一知道阎摩城内部情形的鬼,只是她现在身体状况不好,不能亲自带我们去。但是达撒摩罗可以和她使用共情术,这样就可以给我们人间两个时辰的时间进入。只不过,颜非,你不能去。”
颜非一听就急了,“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
“很简单,长庚星君的目标就是你,你去就是自投罗网。而且你当上红无常还没有多久,会的法术也不多,你去了只是拖累。”柳玉生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会派我最好的手下去,你不必担心。”
“可是我怎么可能就坐在这儿等?!”
“你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我不能让你冒这么大风险。”柳玉生说着,望着他的眼神中竟有几分深情,“若你真的想帮忙,便尽快参悟出六道归一之法,如果营救有了什么意外,我们也可以用这种方法搅乱天庭,那时候长庚星君就顾不上你师父了。”
颜非咬牙切齿地瞪着柳玉生,“如果我说不呢?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柳玉生却也毫不退让地望着他,叹了口气道,“颜非,莫忘了你师父的人身还在我手上。而且以现在你的实力,我要想困住你太容易了。但你真的希望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么?”
威胁,这明明就是威胁!
该死的!
颜非从来没这么恨过自己,他太弱了,弱到任人鱼肉的地步。
他心思电转,忽然露出一副颓然之色,叹道,“看来我不答应也不行了。”
见他松口,柳玉生这才松了口气,复又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来,“你放心,他们一定会把你师父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
愆那万万没想到,他回到了人间,却感应不到他的人身在哪里。
这怎么可能呢?每一次回来,他都会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他的人身之中,根本毫不费力,可是现在他却如一缕轻飘飘的幽魂一样浮在空气里,若不是现在正是夜间,汴梁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怕已经有人要被他的鬼身吓死了。
感应不到人身……难道他的人身被毁掉了?
被波旬的手下?
而跟在他旁边的摩耶鬼见他眉头紧皱,一副大事不妙的样子,也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了?”
愆那看看天色,距离天亮也不远了,他们必须在天亮前找到凡间的身体附上,否则便会被阳气活活烤死。他对阿黎多说,“你的人身在何处,你知道么?”
“自然知道。”
“你先去,我尽量在你附近找一个身体。”
“你的人身呢?”
“……不知道……”
阿黎多瞪大眼睛,“不知道?你是认真的么?”
“定然是波旬的人做了什么,我感应不到我的人身。好了!不要废话了!”愆那严厉起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显然觉得有些丢脸有些尴尬。
找不到自己的人身这么糗的事,一般都是刚刚成为青红无常的菜鸟身上才会发生的……
阿黎多知道他要毛了,便也不再多说。他的人身就在汴梁附近,一位名唤常启的当朝将军家中的第三子常江逸,因为两年前随父亲出征平乱中遭遇埋伏,头被叛军从山坡上推落的乱石砸中,虽然救回来一命,但也只剩下呼吸,再也没有醒来过。到如今他的房中除了一个专门负责给他喂饭擦身的哑巴小厮以外,已经没有什么仆人了,所以当阿黎多附近去然后醒来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太大动乱。
——直到他从屋子里走出去,被一个凌晨起床扫地的家丁看到。
那家丁发出一声鬼叫,然后整个将军府都沸腾了。
阿黎多一头黑线地坐在床上,看着一群人类围着他喋喋不休。一个穿着华贵的老女人对着他哭哭啼啼喊他“儿啊”,另一个胖墩墩的老男人则不停问东问西。他一阵烦躁,但也知道若想方便行事,还是耐着性子不要惹出太大风波的好。于是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招牌式的带着点点慵懒的阿黎多式迷人微笑,“抱歉,我已经不记得你们都是谁了。”
于是不到一个时辰,将军府上下都知道昏迷了两年的活死人三少爷醒了,而且失忆了。
阿黎多这才体会到人类的父母对子女有多热情,热情到他起鸡皮疙瘩的程度。那个据说是他这具身体的母亲的女人一天都没有离开他的屋子,不停地往他的手里塞各种各样的食物,全都是他听都没听说过的。而且他尝了一口,好吃到他几乎想要流泪了。
原来食物可以这么好吃的吗?好吃到他都形容不出来那些奇异的味道。
于是到了下午的时候,他便也不着急想要出屋去找愆那了,反正那家伙在人间行走了那么久,肯定有办法找到自己的。阿黎多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人间的亲情和美食。
天知道,要是他在地狱成了这种活死人的状态,他父王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直接把他炖了和众人分食吧……说不定还会因为难得地吃一次美味的摩耶鬼肉而回味无穷。
到了一天快结束的时候,那些在屋子里呜呜泱泱的人终于渐渐散了,就连“他娘”也被“他爹”强行拉走了,说是他刚醒,需要多休息。当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忽然一声“喵呜”从窗口传来。
阿黎多一转头,看到一只体型挺大个的,身上长着狸花纹的猫蹲在窗棱上,一双金黄的眼睛幽幽盯着他。
阿黎多眨巴了几下眼睛,显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大约应该是畜生道的生物?
狸花猫从窗棱上轻盈地跳下,径直朝着他走过来,然后端端正正地端坐在他面前。
阿黎多过了一会儿才有点反应过来了,双眼睁大,“额……你不会是愆那摩罗吧?”
狸花猫翻了个白眼。
阿黎多第一次见到,一个畜生道的生灵翻白眼。他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直捶床铺,“你……你竟然附身在……这么一只……”
狸花猫发出了某种类似威胁一般的低吼声,眼睛微微眯起来,耳朵也向后撇,显然是有点炸毛。
大概是他笑得太大声,一个侍女连忙跑了进来。一见到狸花猫便骂道,“哪里来的野猫啊!”说着便拿起鸡毛掸子要去赶愆那。阿黎多连忙拦住,“别,我挺喜欢的,把他留下吧。”
“可是少爷,野猫太脏了……”
“我说留下就留下,你出去。”不怒自危的眼神,毕竟是阿鼻地狱的王子,那侍女立刻就什么也不敢说了,赶紧把夫人吩咐送来的安神汤放在桌上便走了。阿黎多站起来走到愆那面前,伸手想把他抱起来,结果被愆那一爪子拍开。好在爪子是收起来的,所以阿黎多感受到的只是肉垫在他的手上一点也不疼地拍了一下。
但是威胁是显而易见的,阿黎多便收回手,忍着笑说,“你变成这么可爱的样子,是为了方便迷惑波旬手下么?”
愆那见他笑成这样,一股闷火无处发泄,尾巴都蓬松得如同松鼠一样了。没了自己转生的身体,重新找一具新的身体然后用转生术也太不现实,他总不能等十八年再去找颜非吧?于是他只能像寻常的鬼那样碰运气找找有没有适合他附身的人类。只是天都快亮了,也没有找到一个,最后只有这只正在一块积水旁舔水的公猫勉强可以入住,而且似乎对他也很有好感。大多数没有成妖的畜生灵识没有人类那么强,不必一定要得到允许才能进入。凡是对他有好感的动物,进入的时候都不会有那么大阻碍。天边已经发白了,他感觉到身上已经开始冒汗,便急忙钻进了狸花猫的身体里。
现在问题是怎么和阿黎多交流呢?普通的猫又没有类似人的发声器官……
阿黎多收住笑意,问他,“好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
“……”
“……”
“……”
“……”愆那再次发出了那种代表生气的低吼声。
阿黎多像是恍然大悟了什么,忙将桌上的茶水拿过来,放到愆那面前,“你用写的吧?”
愆那用那双黄眼睛瞪了他一眼,然后伸出圆圆的右前爪蘸了蘸茶水,在地板上写起了阿鼻地狱的文字。好在阿鼻地狱的语言比人类语言简洁很多,写起来更是飞快。
但看着一只猫正儿八经地端坐着用爪子蘸着水写字,也是一道世间罕见的风景了……阿黎多用尽所有力量才憋住笑声。
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真诚地开怀大笑过了。在无间王宫,他也经常笑,不过多半他的笑容都是意有所指,或是用来伪装他的真实想法。人人都说三王子的笑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
但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忍俊不禁。
愆那选择性地无视了阿黎多憋笑憋得有点扭曲的脸,认真地在地上写道,“我们去襄阳,找柳玉生。”
第106章 长庚劫(8)
从汴梁去襄阳的官道上, 车尘滚滚。路边上、田埂边有不少满面风尘的人坐在炙热的阳光下, 脸上表情各异,但都带着一丝茫然, 就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一样。卖茶的少年挑着两担子的粗茶,沿路叫卖着, 偶然有一两个布满老茧的干裂手掌举起一文钱, 少年便用陶碗舀起一碗茶递过去,等对方喝完了再收走碗, 给下一个需要的人喝。在难以忍受的饥渴面前, 也没人在乎那碗是不是已经被用过了。
近期整个中原多地出现罕见的大旱,该下雨的时节却一滴水也没有, 大地也像是被迅速被消耗掉了一样结块干涸,才播入的种子连发芽的机会都还没有, 就被烤死了。开仓放粮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更何况还有一层层的官员将粮食收进了自己的粮仓。背井离乡的难民越来越多, 人们放弃了自己居住了大半生的家园,拖家带口去别处寻找生活,但所到之处都是同样的惨状。枯瘦的孩子们站在烈日炎炎下, 缺水的嘴唇干裂开来,鲜血淋漓。
皇帝多次向上天求雨, 但那天空中的烈日却依旧毫无感情地俯瞰着苍生。司天监的众官员算烂了额头,也算不出究竟为什么没有雨水, 为什么江河那么快干涸,为什么土地那么快荒废。而相国寺中昼夜不断的诵经祈福, 也不能给人们任何答案。
道路中间有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缓缓行来,马上坐着一名英挺而俊美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华美的衣袍,而十分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肩膀上蹲着一只狸花猫,也是挺胸抬头,十分威风的样子。
阿黎多是凌晨时分悄悄从将军府溜出来的。为了不让将军府的人追上,他们快马加鞭一路没有停过。一连冲出去五十里地才放慢速度。阿黎多看着路旁那些难民,啧了啧嘴,“我还以为人间全都是我那具身体住的地方那样,有好吃好喝,住华美的屋子穿柔软的衣服。原来也有这么多不人不鬼的。”
愆那的瞳仁在炙热的夏日骄阳下缩成细细一条缝,眉心的“M”形状的纹路似乎微微向中间皱着。
人间的地气似乎也在流失。难道说……地狱和中阴的已经不够了,所以现在要向人间来要了么?
可笑人们还在向天庭求雨。却不知道夺走他们地气的正是他们一心相信的大救星。
他们在一座小镇里稍作停留,阿黎多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干渴起来,便问愆那哪里是能喝水的地方。愆那伸出猫爪指向一间小茶楼。阿黎多便径直走了进去,结果刚到门口,那小二便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抱歉客官,我们店里不能带家畜……”
阿黎多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只得是他肩膀上的愆那。他便借机一把将愆那抱在怀里,伸手揉了揉愆那的头,换来愆那凶狠的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小花可是我的命根子,我是一刻也离不了他。这样吧,我多给你一些钱,你给我个安静的座位?“他说着,便将一枚完完整整的银锭子放到那小二手里。
原本正因为被阿黎多摸头气得七窍生烟的愆那这一下更是惊得连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这个蠢货!他知不知道他刚刚给了那个小二十两银子!!!
十两!普通人家半年过日子的钱!
这个从地狱来的没有金钱概念的土鳖!
那小二也吓傻了,有一瞬似乎不确定阿黎多是不是认真的。但是见阿黎多仍然笑眯眯的,不见收回手的样子,才试探着接了过去。银子到了手,小二这才确定钱真的给他了,立马把阿黎多当成了活菩萨,马上给带到了二楼的雅间,还问他要不要直接包场,他可以负责把其他客人都给赶出去。
阿黎多见状也猜到自己大概是给了很多钱,但毕竟是人间的钱,他也不慎在乎,摆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尽快给我点喝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也上一点。“
”好嘞!”
不多时,全镇最好的铁观音就给端了上来,还一气儿上了十几道菜。那种香喷喷的气味立刻充满了整个二楼,引得雅间外的客人也食指大动。有炒蛤蜊。乳炊羊,鸭血羹,生淹水木瓜,鸡丝面,鹌鹑汤等等,摆了满满一桌。那小二一走,愆那便用一种嫌弃的眼神盯着阿黎多。
阿黎多不大会用人间的这些餐具,便直接按照阿鼻地狱的习俗用手扯了一块羊肉放到嘴里,脸上露出仿若高|潮般的满足表情,“真是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愆那用一种看土包子一样的表情翻了个白眼。他的肚子也有些饿了,低头在几个盘子上嗅了嗅,选了一盘红烧鲫鱼咬了一口。他用原本的身体时因为长生术的缘故不沾荤腥,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人间的肉了。现在附身在猫身上仿佛口味也被这句身体影响了,觉得那鱼肉好吃到飞起来的地步。他便又大大地咬了几口,结果被鱼刺扎到了舌头,忙张开嘴用爪子去拨弄舌头。
阿黎多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便伸手吧愆那面前的几块鱼肉里的刺拔了出来,口里嘟哝着,“这是什么畜生,骨头怎么这么细?“
雅间没有门,只有一道短短的帘幕,依旧可以看到外面大堂中的情形。不多时有一名拉二胡的老汉带着一个年轻姑娘上到二楼,到处询问着有没有人想听曲。阿黎多便问愆那,”什么叫听曲?是一种吃的么?”
愆那熟练地再次翻了个白眼。没办法,现在他表达情绪的渠道有限,用爪子沾了菜汤写道:你付钱给别人唱歌给你听。
阿黎多道,“我要听他们唱歌还要给钱?人间这么多要花钱的地方吗?”
愆那用地狱文写道,”听歌只是借口,一般卖的是色相而不是技艺。”
阿黎多听了,便伸手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一眼就看见那姑娘抱着琵琶正被一个男人用扇子挑起下巴来,像看货品一样左看右看。阿黎多道,“嗯……确实比大部分的雌鬼好看。我倒是不介意和她春宵一度呢。”
忽然手上一疼,阿黎多一低头,看到手背上竟然被愆那抓出了三道血痕。狸花猫眯着一双眼睛,耳朵平平的,似乎不大高兴。
虽然他一直都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吧……
愆那写到,“在人间,□□不是那么随便的事。你不要乱来!”他此时满心懊恼,要怎么样给一个地狱里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子讲解人间才有的“名节”这种复杂的东西……他可以想象就算他能说话,恐怕阿黎多也会挑着一边眉毛用一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你抓我做什么?难道你吃她的醋?”明明知道愆那的意思,但是阿黎多却故意装傻,还歪着头冲他眨了眨眼睛。
“……”狸花猫又发出了那种低吼声,鼻子上的肉都皱了起来。可以想象如果愆那现在有人身,可能已经要揍人了。
却在此时大厅中起了喧哗,一个流氓一般的人物一把抓住那女子便要扯她的衣服,竟是要当众轻薄的样子。那女子拼命挣扎,她的老父也在一旁哀求,说是这位大爷要是喜欢可以将她买走,但是不能这样。
那五大三粗挺着个大肚子的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不就是个□□,不知道已经被多少人骑|过,装什么贞洁!”
那女子已经泣不成声,死死抓着自己的衣服,但是那么纤细的手又如何扭得过那体型是她两倍多的男人。她忽然大哭一声,猛地挣脱,然后整个人冲向二楼的围栏,用手一撑便翻了出去。
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预想中的血溅五步并未发生,她悬在半空,脚踝却被抓住了。
抓住她的正是阿黎多。他猛一使力,便将她提了回来,单手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她愣愣地看着他,心脏还碰碰狂跳,生与死的界限上走了一遭,却一瞬间就到了这个英俊青年的怀中。令她一时也愣住了。
而另一边,忽听一声惨叫,却见那狸花猫猛地窜到那胖男人脸上,左右开弓,在他脸上抓了一片鲜血淋漓,眼珠子也被抓伤了。那男人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尖叫,宛若杀猪一般。那男人的几个同伴便去捉那狸花猫,但是猫是多么灵巧的动物,迅速地在桌子和椅子之间穿梭,将那几个男人溜得人仰马翻。
然而动静闹得有点太大了,一楼有几个刚刚进来歇脚的官兵模样的人便往上看,这一看便看见了阿黎多。
“啊!三少爷!”
却原来是将军府的人追来了。
阿黎多见状暗道不好,连忙冲向窗边,一把捞起愆那夹在手臂下面便冲出窗去,落在一楼下一处支起的棚屋上,借力跳到地上,连马都来不及牵便跑。身后一群人追着,弄得一路鸡飞狗跳。然而阿黎多毕竟路况不熟,很快便跑到了死胡同。眼见追兵已经堵在巷口,阿黎多便想用神通力来脱身。
但是愆那警告般地咬了他一口。在来到人间之前他就已经与阿黎多约法三章,决不能在人间使用鬼的神通法术,否则便会立刻被酆都罚恶司察觉到,派青红无常来捉他。
这具身体虽然原本十分强健,而且也习惯习武,很多肌肉记忆都还在。但毕竟已经躺了两年,腿部没有萎缩就不错了。刚刚从二楼跳到棚屋上的时候小腿就一阵剧痛,好在借着鬼的修复力很快修补好了。如今左右身后都是高墙,又不能用神通力,实在是很难脱身。
看来只有用三少爷的身份来打发追兵了。只是多半要费一番功夫。若是口头上谈不拢,说不准还要动手。
阿黎多于是对愆那说,“你先去别处等我,免得若是一会儿动起手来误伤了你。”
愆那虽然对于他这么看不起自己十分不爽,可他现在毕竟用不出什么青无常的法力,而且还困在一只猫的体内,确实不应当节外生枝。于是阿黎多把他向上一抛,他借着猫那敏捷的身体在墙上爬抓几下,便上了墙头,回头看了一眼。阿黎多已经挂上了那种懒懒的笑容,等着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将军属下走近。
愆那沿着墙头走了一阵,跳到了另一座宅院的墙头上,却蓦然感到一阵战栗。
他脚步一顿。这种青麟鬼特有的直觉十分准确,他寻着这种战栗感,穿过了几道院墙后,忽然停住脚步,往墙的另一侧看。
那是一片杏树林,间或掩映着不少古雅的建筑。一名年纪大约在四十上下的儒雅蓝衫男人坐在一颗杏树下喝茶,另外一个穿着素色衣袍的人在拨弄熏香,还有另两个穿着同样素色衣衫的人在汇报什么。
那种素色的长衫,愆那见过。在柳玉生隐居的那间宅院里,所有的侍者穿的都是这样的衣服。
看来这人也是医仙派的?愆那心思一动,便跳到了一颗最近的榆树上,顺着枝桠跳到地上,借着草木的掩护渐渐接近。
“他好像是用了什么方法,控制了玄蛟,这才成功逃掉。”
那男人嗤笑一声,”玄蛟?怪不得了。不是说他现在只是个会点小法术的人类么?怎么连玄蛟这样的神兽都能控制?”
“坛主……他毕竟是……”
愆那有些听不清楚,于是走得更近了一些。
“仙君的命令是,他若想回地狱需要吃下仙君炼制的降冥丹再配合使用黄泉棺。仙君曾经有给过他一副黄泉棺放在他和那个青无常汴梁的家中,供他进出地府方便使用,所以他定然会想办法回汴梁。我们要做的就是封死回汴梁的路。“另一个地位似乎稍稍高些的素衣弟子说道。
那蓝衣男人放下茶碗,双手揣在袖中思索了一阵,”回去禀报仙君,我定会全力以赴。只是那玄蛟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我分坛附近可供驱使的妖不多,希望仙君可以派遣一员大将来协助。”
愆那怀疑他们说的那个人大概就是颜非,那他们口中的仙君又是谁?
难道是柳玉生
是因为柳玉生是医仙?可是仙君这种称呼不是一般用来尊称天庭中有地位的上仙的么?
另外……颜非似乎逃走了?而且很可能就在这儿附近?
愆那忽然有些激动起来。他连忙转身爬上树,想要到外面去找人。却在此时,听刚才那蓝衣人的声音在身后说道,“咦?哪里来的小野猫?”
愆那暗道不好,刚想加快脚步,却忽然觉得腰身一轻,“喵呜’一声,已经被一双手揽入怀里。一抬头就看见那蓝衣男子平淡却温醇的脸,”好漂亮的眼睛!”
愆那大怒,伸爪想要抓他,却忽然觉得后颈一紧,不知道为什么一种特别舒服特别安心的感觉弥漫全身,爪子挥出去也失了力道,反而像是用肉垫在拍人了。紧接着那只手又开始搔弄他的下颚,更加舒服的感觉如浪潮般袭来,令他忍不住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听到自己的声音愆那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像一只真正的猫一样沉浸在敌人的抚摸之中了!羞耻感令他又羞又怒,冲蓝衣人发出了“嘶嘶”的如响尾蛇般的威胁声音。
“坛主小心!这野猫似乎有些凶悍!”
蓝衣人却淡淡笑道 ,”没关系,我最喜欢驯服不听话的小野猫了。去准备些鱼肉来。”
愆那心想别以为鱼肉就能贿赂我,可是下一瞬,当那蓝衣人弯着眉眼,从袖子里拿出一块似乎有些破旧的没有什么香气的香包来,一切都变了。
那香包的气味,人是不大能闻到的,但是对于猫来说,却是最烈性的罂粟——木天蓼(就是猫薄荷)。
当那股难言的青草气味传入鼻中的一瞬间,愆那的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瞳孔也瞬间放大。整个世界似乎忽然变成了粉红色的,黏黏软软的糖果的颜色。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爪抱住香包,把小小的脑袋埋在里面反反复复地蹭着、闻着,如痴如醉,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是个鬼……
那真是一种人天合一般的、超越宇宙的、极致的快乐……
直到蓝衣人发出某种看到可爱东西时的有点幼稚的笑声,愆那才猛然醒悟过来……
妈的……他刚才到底在干嘛!!!
第107章 长庚劫(9)
人间数日前。
颜非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妥协, 尤其是在涉及他师父的事情上。
柳玉生跟他说的那些话, 他半信半疑。他们口中的长庚星君既然那么厉害,营救师父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如果自己真是柳玉生口中的什么有缘人, 那么难保他没有只是在拖延时间,哄骗自己去帮他研究那个六欲本相经, 事后再将自己和师父一脚踢开。
不论如何他必须亲自去地狱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人了。
颜非很难找到自己独处的时刻,就算是现在, 他的屋子里也总是站着一个沉默的素衣侍者。那人也不跟他说话, 吩咐什么也总是会照做,但就是不离开。而他房门外那只巨大的不知是蛇还是蜥蜴的怪物, 却原来是一条修炼了近千年的玄蛟,体长足有五丈, 全身覆盖着刀枪不入的玄甲,长着四只巨大的削铁如泥的鳞爪, 一条巨尾如小山一般,上面布满尖锐的逆鳞。传闻他那些巨大的牙齿上滴淌的毒液只要沾到皮肤上就会另皮肉溃烂,虽然身形庞大行动却极为迅速, 虽然身在畜生道,但就算十个天兵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虽然如此, 但玄蛟却曾经受过波旬的恩惠,忠心耿耿当波旬的坐骑。后来波旬覆灭, 他便跟着药仙阿须云和其他几个将领一同消失了踪迹。看来,却是蛰伏在人间了。
颜非琢磨了一天, 等到天黑了,等到那一直守在他屋子里的侍者也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等到有一种古怪的闷雷般的呼噜声从门外传来,颜非悄悄从床上坐起来,祭起引魂铃,默念起观情术的口诀。
熟悉的落入深渊的感觉,穿过那无数双从虚空中伸出的怪手,很快便到了另一个和现实重叠的,情弦的世界。
那两条水郎君依然沉睡在他的情弦之中。
颜非将它们唤醒,问它们,“你们能改变畜生道生灵的情弦么?”
水郎君们道,“可以,比人还简单。”
“如果……是门外那个呢……?”颜非伸出手,指向大门的方向。
透过暗色的门扉,可以看到后面深蓝色的情弦如飓风般飞舞着,那是颜非从未见过的庞大情弦阵容,简直如天柱一般,无数复杂的丝弦相互盘绕,此时抖动着平缓的曲线,缓缓上升。
水郎君们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颜非挑眉,“不行?”
“这是成了精的……”
“而且是个千年老妖。”
“情弦太强了。”
“可能会被反噬。”
两只水郎君你一言我一语地接着话茬,要是有头的话,只怕已经拨浪鼓一样摇着头了。
可是颜非却说,“我偏偏要去该他的情弦。你们要是不敢,就快点离开。”
“你会被反噬的!”
“你会疯掉的!”
颜非嗤笑道,“再被关在这里我也一样会疯。别多说了,我主意已定。”
两只水郎君在他的情弦里游荡了一会儿,伸缩着身体,半晌说道,“好吧,我们可以试试。”
颜非再次挑眉,“你们不怕了?”
“……总比被送回地狱好。”
颜非低笑两声,便开始控制着自己的情弦向外延伸。
他像上次迷惑赵夫人一样,在脑中幻想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师父,是他最深的执念,努力将心底的焦虑和依恋全都调动起来。他的情弦渐渐变成了某种接近黑色的深红色,一种他尚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的颜色,厚重浓稠,如血一般。这情弦如同触手一般,穿过那扇门扉,悄无声息地穿入那些深蓝色的飓风一般复杂的玄蛟情弦之中。
颜非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让自己尽量多的情弦都小心地编进去,随着玄蛟的情弦微微抖动。等到他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抓住了玄蛟情弦中最粗的那几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收紧!
此时,玄蛟猛然惊醒。就在这一瞬,一股磅礴骇人的、如海潮般的情弦巨浪,倏忽间向着颜非倾覆而下。颜非骤然感觉自己的所有情弦都被拉扯过去,沛然力量排山倒海一般,根本拉扯不住。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杀意弥漫在他的脑海里,一片血红中,他脑中众多许久以前的黑暗记忆被翻了出来。
这些年见过的那些苦难、那些不公、那些因为人性之恶所造就的悲剧,那些童年时代见到过的师兄们身上的伤痕和痛苦的眼泪,那种被虐打时的恨意,那种被琴声父母抛弃的绝望悲伤,那种对自身是否值得被爱的怀疑,统统转化成了地狱业火般的愤恨,一种想要烧尽一切、吞噬一切的愤怒。
在这愤怒中,还有一段模糊的、被压抑的感觉,一种被剥夺了什么重要东西的感觉,一种被压抑了数百年的怨恨。想要释放,想要解脱,想要推翻一切。
一阵猛烈的气旋骤然从颜非身体中爆发开来,刹那间整个关押他的屋子里所有的家具几乎都被震成粉末。那个看守他的医仙派弟子还来不及清醒便被一股庞然巨力震飞出去,摔在已经坍塌的墙壁乱石之间。与此同时那屋外的玄蛟也怒吼一声,吼声响彻整个寂静的山谷。
颜非睁开眼睛,那眼睛里却弥漫着一片不祥的鲜红。他周身的红衣烈烈飞舞,与那散乱的黑色长发纠缠在一起,没有表情的脸却弥漫着一种妖异的艳色。他的情弦被完全搅进玄蛟那恢弘的情弦之阵里,那原本深沉的血一般的红色情弦渐渐被一种燥热的橘色玷染。这么大的动静马上就惊动了他人,倏忽间这片隐藏在大山之中法阵之内的庞大建筑群中,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间或夹杂着一些不属于人声的动物嚎叫。
颜非看到那些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人群,一股嗜血的杀意沾满了意识。他想要血,想要听到人们的惨叫,想要看到那些胆敢阻挡他去找师父的人惊恐地匍匐在他脚下……
可是当师父这个词出现在头脑中时,一时间他周身暴旋的气流又倏忽间一阵乱窜。他脑海中出现了檀阳子那冷峻中却带着一丝柔情的眼神,出现了愆那那双承载了太多苦难却依旧清明的澄黄色眼眸。他脑中一凛,骤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他努力抓着自己的情弦,想要将之从那玄蛟的情弦中抽离。可是玄蛟的情弦太强大了,他根本不能动弹分毫。
一边是濒临将他逼疯的杀意,另一边又是不停告诫自己的理智。颜非觉得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而那玄蛟也不好受,他不停地用巨大的头颅去撞附近的建筑物,庞然的巨尾一扫便扫榻了数座屋宇。
师父……师父还在等我……
颜非用力地回忆,回忆那些从小到大的往事。
他还记得,师父救了他以后,低头望着他那有些为难的眼神。而自己伸手抓住了师父的衣角。片刻后,他听到师父叹息一声,然后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温暖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小手,再也没有松开。
他记得师父一把将他抱起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便踏着剑飞了起来。他又害怕又兴奋,紧紧地抱着师父的脖子。师父那坚实的手臂牢牢地环着他的腰身,用平淡但温柔的声音说,“别怕。”
他记得师父拉着他走过繁华的街道,自己看到路边有卖酥酪的,白白软软的,弥漫着浓浓的奶香。他暗暗吧唧了一下口水,却没想到被师父看到了。师父忽然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拉着他到那酥酪摊位边,问他想吃什么口味的。
他记得师父看他羡慕地望着别的小孩在山坡上放风筝,第二天就从汴梁带回来一只大红色的蜻蜓风筝,那么大,那么漂亮,托着长长的飘带,比村里任何一个孩子的风筝都漂亮。他在山坡上放着,得意地觑着其他孩子艳羡的目光。而师父就抱着剑,远远地望着他,也不知道嘴角是不是带着一丝笑意。
他记得师父带他在一间简陋的山洞里避雨,外面电闪雷鸣,洞里火光氤氲。他听着雷声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又回到那班主手里。尖叫着醒来,却发现师父就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摇着他。
师父总是不苟言笑,但是在那火光之中,他却分明看到师父眼睛里的担心,“做噩梦了?”
那时候他才刚刚跟了师父不久,还觉得师父有些可怕,不敢跟他太过亲近。于是他只是沉默着点点头。
师父叹道,“快睡吧。”
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外面电闪雷鸣,令他害怕,怕得睡不着。他闭上眼睛装睡,可是呼吸那么急促,又怎么骗得过师父呢?过了一会儿,师父有些尴尬却又有些试探地轻轻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清了清嗓子……
师父竟然开始哼歌了……
颜非猛地睁大眼睛,回头去看。却见师父快速地瞥了他一眼,转了转头故意看着旁边的火堆,耳根上似乎有些发红。但是他却没有停,依旧在哼着那首小调。调子听起来有些老旧,也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民谣,师父唱的也不好听,甚至有点五音不全。但是那细细的温柔的声音,被师父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唱出来,却有种独特的安抚人心的魅力。
那一夜他就这样听着曲子睡着了。后来有好一段时间,只要他做噩梦惊醒了,师父便会用这种方法笨拙地安慰他。
他记得师父愤怒地流泪的样子,记得师父忘情地低吟的样子,记得师父有些别扭地说“你那么听话干什么”时候那可爱的样子,记得师父对他说“嗯,你是我的红无常”时那有些无奈却又分外幸福的淡淡笑容。
他的师父,他的一切。
倏忽间,原本的橘红迅速褪去,那深沉的血一般的红色突然以压倒性的优势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几乎是在瞬间就吞噬了玄蛟的所有情弦。原本愤怒发狂的玄蛟一瞬间停了下来,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颜非。
短短一瞬间,刚才的混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此时柳玉生冲了过来,唤道,“颜非!!!”
颜非缓缓睁开眼睛,转过身静静望着他,嘴角勾起一个魅色横生的微笑。然后倏然间,他从袖中打开渡厄伞,整个人如惊鸿一般飘起,轻盈地落在了玄蛟的头上。
“小黑,咱们走!”颜非道。
那玄蛟长啸一声,便迈开了巨步,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第108章 长庚劫(10)
颜非坐在那玄蛟巨大的脑袋上, 在那古老而幽静的丛林之中一路穿行。原本玄蛟巨大, 经过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弄出种种巨响,很容易暴露踪迹。然而他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就算是后面那些行动最迅速的虎妖鹿精都远远无法追上。一天尚未结束,玄蛟已经窜出去三百里, 出了那片莽然无际的深山林谷。在他面前视野逐渐开阔起来, 地势也没有刚才那样复杂陡峭。
颜非望着那悬在山腰的夕阳,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后继无力。大约是之前利用情弦控制玄蛟时消耗了太多精神力, 所以到现在竟然开始一阵阵犯困。但是他又不敢睡,怕失去了对玄蛟的控制, 又怕被柳玉生的人追上。
大约是感觉到他的困顿,那玄蛟忽然放慢了步伐, 低低呜咽了一声。颜非还以为他是累了,便摸摸他头上粗糙的鳞片, 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呀小黑,都没来得及让你吃饭吧?你这么大只, 只怕食量也不小吧?“
玄蛟不满地从鼻子里喷出两股热气,大概是被说吃得多, 令他有些不爽。他趴伏在地上,方便颜非从他身上滑下来。面前大片的原野上覆盖着半人高的碧草, 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如同一片从天空中掉落的紫霞天|衣。颜非转头看那玄蛟也不动弹, 就舒舒服服卧在那里看着他,稍稍放了些心。他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又四下张望一番。
此时方圆百里内没有人烟,整片草原上除了微微拂着草叶的风声,安静到天地高远。颜非盘膝坐下来,抽出渡厄伞,用锋利的伞沿在掌心划了一道伤口,然后用流血的手从地上抓了一把土,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之后,他从自己的红衣内衬里摸了摸,捻出一片薄薄的带着斑点的羽毛。
羽毛飘落,与地面接触的瞬间,那泥土忽然渐渐变化,聚拢起伏,变成了一张人脸。
准确的说是一名地仙的脸。
这名地仙愆那也是认识的,只是他从未想过颜非也会认识他。他本是夜枭修成正果,升了地仙,为善见城主帝释天王看守宝库不小心烧了帝君喜欢的窗帘而被贬黜到夜摩天,由于学识渊博见多识广,被派到了酆都的葬文司。他便是那个喜欢种菜的、性格古怪老气横秋却长了一张少年面孔的葬文司管事——青瞳。
颜非与青瞳相识按人间历算,也有三年了。那时青瞳刚刚因为宝库失火获罪,被帝释天一脚踹到了凡间。其实帝释天原本只是在气头上,并没有打算真的把他贬入凡间,只是天庭一天人间十天,这可怜的小地仙早已习惯了天庭的生活,在人间格格不入,身上也没有钱,连法力也因为受伤而使不出来。那时候愆那刚好回了地狱,颜非一个人在柳州茅舍里生活,学习那些晦涩抽象的地狱文。可是忽然听到惊雷滚滚,毫无道理地持续了半宿,却一丝雨也没有。他暗暗觉得奇怪,便拿上渡厄伞出门去看。却看到了一番奇异景象。只见柳洲前宽阔的水面上电光煌然。一道道闪电从那忽然间聚集的乌云之间落下,接连不断地劈在水面上。成片成片的鱼尸浮在水面上,显然都是被电死的。而在那闪电之间,依稀可见一小小身影左右支绌,来去飘忽。仔细看时,竟然是一只褐花夜枭。
颜非暗道,这该不会是哪个妖精要升仙在渡劫吧?此时那夜枭越飞越近,颜非便忙打开渡厄伞,对那夜枭招手道,“快过来!”
夜枭果然懂人言一样,冲他飞过来。在它过来的一瞬,一道势若千钧的闪电当头劈下。颜非忙用渡厄伞去挡,只觉得手臂被震得发麻,伞几乎脱手。
但渡厄伞毕竟刀枪不入,而且据说使用得当的话威力无边,所以挡住个把个闪电是毫无问题的。那夜枭瑟瑟发抖地蹲在他肩头,直到四下沉寂下来,都不敢动弹。
颜非带着它回了家,发现它的翅膀上有伤,便给他包扎了伤口。还冷不丁地问了句,“你是妖精吗?能变成人形吗?”
青瞳第二天才有力气变成人形,便将自己触怒帝释天被踹到人间之事说了一遍。那闪电其实也不是什么惩罚,只是帝释天的怒火在人间幻化成的现象。他只有等帝君的火气消了才能回去。
颜非收留了他十天,直到他得到被贬黜到酆都的消息。那时候两人已经很熟了。青瞳将这根羽毛送给颜非,说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以后用这羽毛就可以和他联系。
颜非并未将这件事告诉师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选择将此事隐瞒。
后来青瞳给了他许多关于地狱的信息,包括扶灯记中记载的人类活体进入地狱的传言,也包括当初师父把他送回人间、只留下一纸绝情的书信后,甄选青红无常的消息。甚至就连那具寻香鬼身也是他帮忙找到的。
青瞳和他的关系,除了他二人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便是他一直以来的秘密筹码。
“你这一次闹得很大啊!”青瞳的脸一出现,便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调说,“我听说你又和波旬的遗党混到一起去了?你不是说你的梦想是当红无常吗,这才刚刚当上,怎么就叛变了?”
“我没有叛变!”颜非愤愤然道,“我是被抓走的!”
“嚯!你是什么人啊!长庚星君也要你,波旬魔军也要你。你怎么这么香饽饽啊?”那种招牌式的满是调侃讽刺的风凉语调从前颜非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现在听了却只想打人。
“我现在没时间说这些了!你有我师父的消息没?”
“我只知道他被带进阎摩城了。后来全酆都戒严,我这里消息也很不灵通,不过听说因为你逃跑,长庚星君好像很生气。要是你师父还在城里,只怕要惨喽。”
这话一出,颜非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那泥土化作的脸却收起了玩笑之色,对他说,“但是你现在千万不能回来,长庚星君说你是波旬余孽派来卧底的奸细,我听说他们打算派青红无常和黑白无常来捉拿你了。你要是现在回来,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他们不会管你是不是自愿跟波旬手下离开的。”
“可是我如果不回来,师父他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颜非道,“我愿意投降,你去帮我告诉他们,我愿意自首!让他们放了师父!”
“你行了吧,这趟浑水我可趟不起。我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让长庚星君这么生气,不过我想你身上定然有什么会威胁到离恨天上那位的东西。如果真是如此,他们应该暂时不会动你师父,而是会把他当成人质。你若是回来,你师父便也没有利用价值了,那反而是害了他。”
“可是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啊!你又不是不认识我!我就是个普通人啊!”
青瞳嗤笑一声道,“普通?普通人类可不会一天到晚往地狱跑,跟不会成日里跟鬼神混在一起。颜非,过去这一年你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整个酆都都知道你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早就该想到会有人容不下你!更何况……这是长庚星君啊,会让他亲自出马的,只有直接与波旬有关的事……“
颜非道,”波旬?他不是都死了吗?!”
“波旬之福报深厚胜于紫微上帝,他们根本杀不死他,只能将他的命魂封印,打散他的天地二魂,另之散去。没了天地二魂也就没有灵智和情绪,七魄也就随之消灭,跟死差不了多少。区别只是死去命魂尚可转世,而波旬现在的状态则是永世不得超生。”
“你的意思是……波旬还有可能复活?”
“复活是不太可能。毕竟天魂地魂都散了。或许……波旬的信徒想要用什么办法解放波旬的命魂,令他转世?”青瞳一边琢磨着,一边歪着头思考,神态就如一只夜枭一般,“或许是封印波旬的非想石出了什么事,才会另紫微上帝这么紧张,派长庚星君亲自出马。”
“非想石……”颜非听到这个名字,莫名地想到了梦里的那块石头。
那就是非想石吧……柳玉生说那是波旬给他的神迹……
这样听来,柳玉生或许不全是在骗他。只是或许六道归一术是假,想要解放波旬的命魂是真……
但这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有些烦躁地一抬手,中断了与青瞳的联系。那些土被他随手一抹,又变成了普通的泥土。他对这一切都十分厌倦,十分烦躁。
他只是想要好好地和师父在一起,为什么这些神仙就是不允许?
他叹了口气,回头走向玄蛟。他要回汴梁,要去地狱。如果自己手里真有什么筹码,他便用这个来换师父的平安。
如果师父和他只能活一个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师父活下来。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人类,寿命没有很长,师父定然心中也做好了总有一天他会死去的准备。或许师父会痛苦,但时间总是会冲淡痛苦,总会治愈一切伤痕。毕竟,师父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但是对于他来说,失去师父就是失去了一切,他是活不下来的。
这样打定主意,颜非便跳上玄蛟,低声说,“我要去汴梁,但是不能走大路。柳玉生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我们。你知道什么别的路吗?”
玄蛟哼唧一声,忽然迈开大步,一路疾行,直至冲到一条长河跟前。这河中水流湍急,深不见底,向着东方一路奔向大海。
原来它要走水路……
颜非还来不及抗议,玄蛟已经一头扎进水里。不过显然他也想到了颜非并不是水生动物,所以一直将背脊露出水面,仿佛一座逆流而上的小小岛屿。玄蛟在水中也同样行动如飞,浪头被他当面劈开,溅成空气中无数四散的光点。
他们在水上走了两天,若是颜非饿了,玄蛟就用巨尾从水中撩出一些鱼到背上。颜非虽然并不想吃生肉,但毕竟也是在地狱混迹过一阵子的,生吃鱼肉这种事已经不算什么了。现在急着赶路,也顾不上口味,便只是将内脏草草掏出便吞吃入腹。他们昼伏夜行,避开那些白日里经过的渔船和商船,一路顺着复杂的河道拐来拐去,成功地进入了汉水,北上便可至汴水进而直奔汴梁了。
可是他们才进入汉水没多久就出了变故。
当时他们正行至一处杳无人烟水流很慢的芦苇荡中,天色早已暗沉,银河渐渐从天边流泻而过,给一片苍茫大地洒下一片淡淡的星辉。
茂盛的芦苇掩蔽了他和玄蛟的身影,若不是一些哗然的水流声,根本望不见四面八方是否有船只。颜非原本还觉得很放松,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安静到连螟蛉的叫声都听不到。
“玄蛟……小心了……”颜非缓缓站起身体,将渡厄伞抓在手中。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一般,忽然间玄蛟的身体剧震,被一股大力从腰部掀起。玄蛟毫无防备之下,整个身体倾斜,颜非几乎滚落水中,好在在最后一刻用手抓住了玄蛟背上凸起的鳞片。玄蛟也不是吃素的,很快重新找到了平衡,随着轰然的水声,庞然的身体重新扣在水上。
颜非念动咒语,掌中燃起红色火焰,将四下的景象照亮。却隐约见到在那黑色的水中,似有一个比水更加深的影子迅速游移而过。下一瞬,一条巨大的鱼尾骤然冲出水面,简直如冲天的浪潮般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带着漫天洒落的水珠。颜非忙撑起渡厄伞想要飞起来避开这一击,却没想到这鱼尾太大了,简直遮天蔽日,而且速度极快,势若千钧,他竟逃不出去。他只觉得身体受到一股大力撞击,头昏眼花,整个身体落入水中,水灌进肺里,令他无比痛苦。他不断挣扎,却又一时找不到平衡。好在玄蛟用尾巴将他托出了水面,他大口咳嗽着,水从鼻子和口里不停涌出来,肺里却像是烧着了一样剧烈地疼着。
惊魂未定,颜非抬头一看,便见那朗然月色中,一条巨大的、体型不输玄蛟的白色鲸鱼冲水而出,在月光里化作一道完美的长虹。
竟然……在远离海洋的内河里见到了……鲸鱼?!
这河水有这么深吗?!
颜非几乎要掐掐自己的脸颊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但显然这并非普通鲸鱼,而是一只成了妖的鲸鱼。而且很可能是柳玉生派来的。
玄蛟猛然一甩长尾,将颜非甩了出去,显然是打算自己先牵制住白鲸,让颜非先跑。
颜非落在水中,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努力向着大概是岸的方向游了一会儿,却忽然抓着一丛芦苇停住了。
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正破开芦苇丛,缓缓驶向他……
颜非被几个身强力壮大化身成人的狼妖拖上甲板。他咳着水,抬起头,却见面前坐着一名身着宝蓝宝相花暗纹锦服的约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虽然相貌平平却气质儒雅超凡,一双单眼皮的细长眼睛认真打量着他。而他那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怀里一只有着澄黄色双目的正望着自己的狸花猫。
第109章 化猫记 (1)
颜非咳了两下, 抬袖擦了擦眼睛上的水, 虽然满身狼狈,却还是施施然地坐直了身体, 一只手搁在支起的膝盖上,冲那身穿宝蓝锦服的男人微笑道, “你们还真是不客气啊。我对你们这么重要, 你也不怕淹死我?”
那男子缓缓站起身,很优雅地微微欠身道, “非常情况非常应对, 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他怀里的猫扭动了几下, 那男子便放开手,任那狸花猫跳到了地上。这只猫个头比一般的公猫还要大上一些, 似乎一点也不怕人,往颜非身旁走了几步, 在颜非跟前蹲坐下来,尾巴在身后缓缓摇摆着,澄黄带绿的漂亮眼睛定定盯着他看。
颜非此刻哪有心情看猫, 只是对那男子说,“你们打算把我关到哪去?柳玉生呢?”
“在下是医仙派北水坛坛主木尚嵇, 在柳掌派来之前,在下会尽心代为招待。”
此时一道惊天水柱冲上天空, 显然是被那两只巨兽搅出来的。颜非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玄蛟?他是被我用红无常法术控制, 带着我逃跑这件事也不能怪他。等过几天他自然就会恢复正常了。”
“玄蛟乃我医仙派中元老,我等自会礼遇。”
这木尚嵇说话滴水不漏,态度又很是周全,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颜非拿他没辙,便也不再多说。木尚嵇命他身旁的素衣侍者将颜非带到一间华美而舒适的舱室里。然而一进来,颜非便觉得有种什么东西在抽走他身体中的什么东西,他只觉得那厚重的熏香沉沉地压在身上,丹田里一片空虚,精神也很难集中。整个人有种昏沉之感。
显然是熏香里被用了药,让他没办法集中精神,也就没办法使用红无常的法术。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整个过程每个人都很有礼貌,但是颜非知道这个人比柳玉生防范的还要严密。
颜非一连两天没敢合眼,就算睡也只是浅浅地眯一会儿,此时再加上药力,整个人难以为继,趴在那柔软的真丝被褥上便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那片大地之境上,回到了那块神秘的巨石面前。这一次他没有以往的焦躁感,只是静静地坐在水中,一种旷远而深邃的宁静笼罩在他身上,好像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坐在这里了,好像他和周围的威风、和那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好像他和所有东西都是一体的。
这样美好的宁静持续了一会儿,他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跟在一个人身后走着。
那个背影十分高大,宽肩窄腰,青色的皮肤,背脊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的孔雀蓝色鳞片,有不少受伤后形成的逆鳞如青莲花一般绽放着。他的肩背上有一道血粼粼的伤口,当中插着一只看上去十分古旧的青铜宝剑,似乎一直插到他的脊椎骨中去了。从那剑柄上连着许多条触手一样的肉质细丝,一直延伸到他的背上的各处大穴。他腰间围着干幔,肩上戴着陈旧的铜甲,身上到处是疤痕交错,荼白长发编成一条长辫。头两侧生着弯曲的角,那角上也同样布满战斗的痕迹。
是师父……
虽然有师父这个认知,但同时他又仿佛是在以另外一个身份看着这个背影。他们行走在一片冰海雪原之上,到处都是一片死寂。远处的如刀的山峦刺入永恒黑暗的天幕之中,似乎遥不可及,永远也走不到。
刺骨的寒冷透过已经失去法力的天|衣刺入他苍白的皮肤,从他的脚底透入骨髓。他感觉皮肤麻木发痒,这痒中又带着一丝刀割般的疼。他的腿也因为长时间的行走而发软,脚下一个踉跄,被一条冰面上的裂痕绊了一下啊,摔在地上。
他从未这样虚弱,那总是弥漫在皮肤上的月光般细腻的光华也淡了下去。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简直就像个平常的人类。
可是他不是本来就是平常的人类吗?
这一点点困惑很快就被他忘记了。一切都理所当然。他想要站起来,却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前方那青色的身影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看到一双金黄色的眼睛。
愆那摩罗有些不耐烦似的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看了看他,似乎在评估他是否还能行动。面对着师父,他的感情有些陌生,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忌惮。可是这感情中,又弥漫着不少奇异的愧疚和复杂。
自己是个拖累,他应该会抛下自己吧?或者他会跑回去,告诉其他无常自己在这里?
不论他选择如何做,自己都不能责怪。他原本可以御剑回去,但是由于担心使用法术会引起其他无常的注意,所以才耐着性子跟自己一起跋涉过这片死亡冰原。
愆那没有说话,忽然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碰他。他连忙后退,“你干什么?”
愆那翻了个白眼,“背你啊,你这个样子,要翻过铁围山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是天人,你如何碰触我?”
“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烧伤也伤不到哪去。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愆那说着,转过身来,在他面前蹲下,“上来吧。”
他摇头道,“你走吧,不必管我了。如果被发现,你也会有麻烦。”
“好了!不要废话!”愆那的声音强硬,甚至有点凶。但是他还是能够听到那凶恶背后的温柔。
他的手环住那监视宽阔的肩膀,一瞬间他便能看到自己的皮肤与愆那的皮肤之间升起一小团烧灼的烟雾,那青色的皮肤也在迅速变紫。他想要松手,但愆那的手已经勾住了他的膝盖,一用力便站了起来。
他记不起来上一次被人背着是什么感觉。他一直是那样强大而尊贵的存在,脚踏七彩祥云,或是乘着玄蛟游过银河星海,目空一切,就连与别人的皮肤接触的机会都很少。他已经忘记了这种与人紧紧相贴的感觉。
原来青麟鬼的皮肤也是暖的,即使他们生在这寒冷蚀骨的青莲地狱。
愆那摩罗没有发出任何痛呼,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仿佛他们的接触一点也不会令愆那痛苦。但那被烫得发紫起泡的皮肤却又实实在在在他眼前。一瞬间,他竟觉得鼻头发酸,有些想要流泪。
愆那一边走一边说,“你可能会觉得困,但一定不能睡。睡着了,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嗅着那青麟鬼身上的某种沉檀般的气味,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复又出现在脑海里。在那些记忆中,这双澄黄的眼睛曾经出现过那么多情绪,那么生动鲜明。这些记忆,来自于一个献祭者,一个追随他为他而死的寻香鬼。这记忆原来的主人,对这双眼睛怀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也怀有很深很深的遗憾。所以他一见愆那,便能认出他来。
只是愆那摩罗并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存在。他毫不怀疑一旦愆那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会将那柄斩业剑捅入他的胸膛。
或许这是他欠愆那的,或许他应该告诉他。但是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也或许这就是借口,他也不过和那些离恨天上的上神上仙一样,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可是,这些天来日夜相处。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发疯。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被这个背负着无数悲伤和痛楚,却还是那样温柔的青麟鬼吸引。他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的影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现在极度虚弱,所以对他唯一能够倚靠的人产生了某种强烈的依恋,但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他修炼了那么多劫,本来早已断了那种世俗的、不理智的而又不稳定的浅薄孽情,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的修为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破功。
大概是怕他睡着,愆那用一种闲聊般的语气问道,“你原来在波旬手下是个什么官?”
他道,“我是他的侍卫。”
“他是个什么样的神?”
“……有些人说他是假慈悲,有些人说他曾经阻止过佛陀修道,现在又来假惺惺地学地藏王菩萨搅乱天地秩序,是个祸乱世间的魔。也有些人相信他,愿意把性命交给他。”
愆那嗤笑一声,“是么,那些人真是蠢。”
这嗤笑中,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些人原本想的是,如果他们真的成功了,包括你在内的所有鬼,都不必再继续受苦了?或许他们想的是,像你们这样的鬼,原本就不应该下地狱,不应该经历不停转生的苦难。所以他们才要反抗,要改变现有的秩序?”
“那他们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不想被拯救?”愆那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起伏,“或许我们并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是想要和某个人在一起,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他无言以对。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毕竟……这个青麟鬼的痛苦,他看在眼里。确实是自己,夺去了他的爱人,夺去了他的幸福。
还有多少人像愆那一样,被自己的“善心”夺去了最重要的人?被自己的“慈悲”毁掉了一切?
就算面对着强大的对手,就算在生死边缘,他也没有怀疑过自己,可是现在他开始怀疑了。因为他开始在意这个被他害惨的小小青麟鬼,开始被那种已经变得陌生的却又如罂粟一般强烈的、无法抗拒的、燃尽一切的情感吞噬。
是否自己消失……才是真正对这个世界最好的?
颜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他有些意外地擦了擦眼睛,却又有些想不起来刚才梦到了什么。
模模糊糊地,他好像梦到了师父,梦到了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天人。好像自己对师父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那种仿佛将心脏撕开一般的痛楚仍旧清晰地留在他的胸膛里。
一声呜咽,他吓了一跳。转过头,却见之前见过的那只狸花猫蹲坐在他枕畔,黑暗中一双发光的眼睛望着他,竟似乎有些担心似的。
颜非松了口气,叹了一声,伸手去摸那猫的头。但是那狸花猫竟然将头一偏,有点不耐烦地躲开了。
颜非笑道,“脾气这么差?倒是有点像我师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猫似乎有些气愤似的瞪了他一眼。
颜非一伸手,不顾猫的反抗将他抱了过来。原本以为会被抓出几条血道,结果这猫只是看上去凶,实际上真的抱到怀里,还是很温顺的,甚至都没有伸爪子,只是象征性地用肉垫拍了拍他的手,表达抗议。
到了怀里以后,他也不挣扎了,就那样乖乖让他抱着。颜非低笑起来,搔了搔狸花猫的下颚,看到猫挺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咕噜咕噜的。
“我师父要是看见你,肯定可喜欢了。我以前都不知道他喜欢猫。”颜非说着,神色又黯然下来,“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我真是个废物……”
手指一阵湿软,那猫竟然舔了舔他。
是在安慰他吗?
第110章 化猫记 (2)
颜非的心跳逐渐平复。那令他无比悲伤却又如指间沙一般记不清楚的梦境给他的影响一点点淡去, 他环顾四周, 抱着猫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隙。外面芦苇深深, 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船行驶时发出的淡淡水声。他将手向外伸了几寸, 忽然感觉到一阵灼痛。在窗口向外约么一尺的地方有金色的波纹荡漾开来, 显然有一道看不见的法阵包裹着整艘船。
他一抖袖子,缩小的渡厄伞落在他掌心, 却没有办法变大。在这古怪的熏香之中他竟连半点法术也使不出来了。他又往门口走, 拉了拉船舱的门,门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就卡住了, 显然外面已经上了锁。而且马上就有人问他是否有什么需要。
颜非有些泄气。虽然也猜到了第二次被抓到再想逃跑便不会那么容易了。他回到床边坐下,转头看着那只趴在他枕头上的狸花猫。
“你又是怎么进到这屋子里来的?”
狸花猫转头去看窗户, 又转回头来看着他。
颜非眨了两下眼睛,似乎有些不确定, “你是说……你是从窗户钻进来的?”
狸花猫点了下头。
颜非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听得懂人话?!你是妖?!你是那个叫木尚嵇的人派来的?”
狸花猫翻了个白眼,转身轻巧地跳上窗棱, 倏忽间便不见了。
是了,猫的身形小行动灵活, 正好可以在船和阵法之间的那点空间里来去。他透过纸窗看到那猫的影子一闪而逝,大约是跳上了船顶。
颜非万万没想到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他面前。
愆那原本打算用写字的方法告诉颜非自己是谁, 可是听到颜非说自己脾气差以后,一股莫名邪火上来。他想到之前在阿鼻地狱自己被颜非骗的那么惨, 像个蠢驴一样,便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报复心。
或许颜非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好,这样便更加不容易穿帮。
愆那意外地被木尚嵇“俘虏”后,原本是有很多机会可以逃脱的。但是他却由于身份的便利,听到了很多事,这令他改变了主意。
医仙派虽然在各大城镇都有联络处,但在陆地上被总体划分为四坛:东原坛、西山坛、南林坛和北水坛。所以坛主的地位可算是非常尊贵的。木尚嵇为人低调隐忍,虽然只是个人类,但医术深不可测,尤其用毒更是一绝,令不少医仙派弟子十分惧怕。
但是这个人喜欢猫,可以说是对于一切猫科动物毫无抵抗力。据说他在蓬莱仙岛上就养了几头狮子,种了一院子的木天蓼。
愆那于是便干脆将计就计,委屈自己先装几天普通的猫,方便打探更多消息。
愆那从他与其他属下的谈论中,得知他们受命于一位“仙君”。这位仙君显然是医仙派的首领,而且有时候听他们谈论他的语气不像在谈论一个人,而是在谈论一个高不可攀的神一般……简直有些像是从前那些波旬的追随者谈论波旬时的语气表情,就算在他不在场的时候说话也处处谦卑谨慎,生怕对自己的信仰不敬一样。
愆那有些怀疑他们口中的“仙君”究竟是不是柳玉生。一开始他还十分确定,可是到后来又不那么确定。柳玉生医术再怎么高明,毕竟也十分年轻,也不至于让连木尚嵇这样的元老也这般敬畏吧?而且他们口中的仙君似乎是一个已经活了很久的老人,断不可能是看上去大概才刚刚二十出头的柳玉生吧?
或许柳玉生也只是一名坛主?
而他听到的另外一个人,便是颜非。
他们很少直接称呼颜非的名字,所以有时候愆那都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在谈论颜非。他们总是一种他听不懂的天语来称呼颜非,若不是有一次他听木尚嵇说了颜非的名字,他也没办法把那个天语称呼和颜非联系起来。他们数次提到要去汉水拦截之类的话,还说千万小心不能伤了颜非,也不能动静太大惊动天庭。
现在他愈发确定,颜非对于医仙派、对于波旬的信徒来说十分重要。
是因为颜非没有命魂吗?
颜非没有命魂……而波旬却只剩下一条命魂……会不会他们想把波旬的命魂放到颜非的身体里?
可是不对啊,神明的命魂哪里是人类躯体能够承受的,而且天魂地魂合不上也没有用啊?与其如此干什么不直接让波旬的命魂进入轮回重新转世?
但不论如何,一定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这些天仔细回想他和颜非相遇的经过,回想他将他一点点养大这十年的时光。颜非虽然十分聪明很有天分,而且对于他想要的东西总是十分执着总是有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除了看不到命魂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为什么医仙派会这么在意颜非?
那个柳玉生和颜非的相遇是否是偶然?
自己与颜非的相遇又是否是偶然呢?
重重的疑问徘徊在脑海中,另愆那心中愈发不安。为什么他在意的人总会与波旬扯上关系?为什么那个魔神就算已经魂飞魄散只剩一条命魂也还是能这样破坏他的生活?
好在他的伪装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到,顺利地找到了颜非。颜非似乎消瘦憔悴了不少,眼睛下面的青色很重,却还是强撑着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愆那看着心疼,却又不能表露太多。而现在,他需要想办法找到解开那熏香药力的解药。这样他们才有机会逃走。
他知道木尚嵇走到哪里身边都会有药童捧着一只黑檀木箱子,里面是他炼制的各式丹药。这熏香既然是他配置的,说不定解药也在里面。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木尚嵇在这艘船上的卧房,那些看守知道他是木尚嵇的“新宠”,便也不会阻拦他。
屋里没人,那药箱就放在茶桌上。愆那心想天助我也,便跳了上去,伸出一根尖锐的爪子伸到那箱子上的锁眼拨弄了半天,弄得爪子都险些断在里面,终于将箱子给撬开了。里面一股子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熏得愆那打了几个喷嚏。
箱子里是一堆什么名字也没标的瓶瓶罐罐,看得愆那直犯晕。木尚嵇虽然是个医生,但是很喜欢以毒攻毒的虎狼之术,这些药搞不好哪一瓶就是剧毒,他也不敢随便去碰。
此时有脚步声传来,却见木尚嵇面带疲惫之色走了进来,看到愆那的一瞬神色稍稍柔和,将他从桌子上抱了起来,低声道,“那里面的东西可不能吃,吃了你就直接转世投胎去了。”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全身包裹着黑衣的人,就连脸上都戴着面具。不知为何,这个人一进来,顿时愆那就感觉到一种十分不适的感觉。有点像是遇到天人那种不适,但又没有那么强烈……
木尚嵇吩咐门口的药童道,“把门关上,没我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门一关,那黑衣人便摘掉了面具。
那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美丽到雌雄莫辩。然而随着他解开头上的围巾,便会发现那张美丽的脸两边各生着另一张脸,一张是凶恶之相,另一张则是带着几分悲苦之色的脸,但仔细一看便发现五官与当中的脸非常相近。他的头上戴着华美玲珑的发冠,皮肤上如天人一般散着一层微光,只是那光芒不如天人那般炙热耀眼,有一层淡淡的清冷的蓝色。与此同时另外四只手臂也从宽大的衣袍中伸了出来,肌肉强韧修长,戴着人间不曾见过的华美手镯臂环。
愆那暗惊,这竟是一名修罗。
修罗道中不分男女,都是三面六臂,雌雄同体。他们是三善道中的第二道,在人道之上,天道之下。他们的神通广大,四大修罗王的神通力甚至可以与天人的上神一较高下,但同时他们也十分易怒、好勇斗狠、崇尚武力。若是一对修罗正式决斗,之后输的那个便会成为胜利者的“妃奴”,类似人类妻妾的角色,但又比妻妾的地位要低,如奴隶一般伺候他的主人,为主人生儿育女。
以前曾有传闻说,摩耶鬼便是修罗和鬼的混血后代,所以摩耶鬼才会像修罗一般有六条手臂,而且有那么强大的神通力,可以统领阿鼻地狱中最凶恶的众鬼。
而这名修罗虽然用黑布把自己包住了,但那露出的首饰和衣摆都华贵无比,几可媲美天人,想必也并非一般的修罗了。修罗原本就很少与除了天人以外的六道众生来往,可此时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难道波旬的余孽里,甚至还有修罗吗?当年三善道围攻波旬魔军,修罗不是天道的同盟吗?
“现在你不方便见他。他什么记忆也没有,也没有任何神通力。贸然相见,只会引起他的警觉和怀疑。”木尚嵇的语气有些冷淡,但还是十分有礼貌地斟了一杯茶水,请那修罗落座,“不论如何,如果你愿意等,可以等仙君来了以后再向他请示。”
他要见谁?难道是颜非?
什么记忆?什么神通力?
那修罗皱眉道,“吾王希望能将他尽快带去。通往虚无之境的入口只有在六道相合阴阳归一之刻才可见,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进去就难了。而且,我也需要确定你们这次是不是又认错了人。”
木尚嵇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但还是那副温润有礼的样子,“这一次,是仙君亲自认的,你难道在怀疑仙君么?他可是当年日日伴在【那句愆那听不懂的天语】身边的人。”
愆那一愣。
伴在……颜非身边?
什么意思?
“仙君在人间活了太久,又没有天庭诸天地气的加持,也难免会出错。”
木尚嵇将茶杯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这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会弄出响动,说明他已经分外生气了。那张平凡的面容上,也多出了一丝戾气。
“迦毗尼,请你注意你的言辞。这里不是你在修罗道的将军府。你若再敢口出妄言,别怪我不念旧情。”
被称为迦毗尼的修罗却嗤笑一声,道,“旧情?当初不肯乖乖留在我府上的是你。我当初不顾你是个人类破例收你入府,你却做出这等事来,你知道妻奴擅自离开这样的事对于我来说是多大的羞辱吗?!这次若不是吾王的命令,你以为我愿意见你?”
愆那眨巴两下眼睛,有点跟不上忽然转变的话题方向……
木尚嵇的脸色有些发白,手在袖中似有微微颤抖,但还是表现得十分克制,只是冷笑一声道,“我堂堂男子,从未想过当谁的’妻室’,更何况是和十几个你的’小老婆’一起每天等着你临幸!我虽曾对你有情,但你若不懂何谓愿得一心人,我又何必白首不相离。”
“哼,若是别的妻奴敢如此,我早就……”
“早就如何?杀了我?”木尚嵇的嘴角一勾,明明是笑,却笑得分外森冷,“你只怕根本不敢碰我,怕被我下毒吧?”
那迦毗尼正中的脸上忽然现出凶恶之相,而左边脸上的表情却又变得有几分凄然。据说修罗的三面中虽然正面才是他们对外露出的表情,而左右的脸表现出的表情却是无法说谎的第二层情绪。他的一条手臂猛地伸过桌子,一把扯住了木尚嵇的衣襟,将那显然没怎么习过武的消瘦男人提了起来,连桌子都被一脚踹开了。那修罗的高大此时才真正显现出来,他将木尚嵇整个提离地面,凑到面前用一种威胁的声音道,“我怕你?你不过是一个小小人类,我动动指头就能捏死你。你以为自己很重要?我要是弄死你,你觉得仙君真的会为了你这个人类跟修罗翻脸?”
木尚嵇虽然呼吸困难,却还是执拗地轻蔑一笑,“那你便试试吧。”只是那笑容中却又有无尽悲伤。
迦毗尼愤怒地低吼一声,忽然前倾身体狠狠吻住了木尚嵇。木尚嵇大惊之下拼命挣扎,却又如何能从修罗掌中脱出?
愆那有些看不过去了。虽然只听了只言片语,但也能猜到个大概。修罗不讲夫妻,通常都是一个主人越强大,他拥有的妻奴就越多。极少存在一夫一妻的状况。想必是木尚嵇爱上了这个修罗,却没想到抛却一切到了修罗道后,发觉等待他的根本不是想象中相知相守的生活。
见外面的药童真的这么听话,这么大动静也不进来,愆那便猛地冲起,在那修罗的脸上狠狠地挠了一爪子。那修罗痛叫一声,忙将愆那甩开。愆那灵巧地落在旁边的衣架上,冲着那修罗弓起背脊,露出“獠牙”来。
那修罗美丽的脸上多了三道血痕,有些狼狈地后退几步。又是愤怒又是羞愧。他恶狠狠地瞪了木尚嵇一眼,骂了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又老又丑,白送我都想吐!”说完转身一脚踹开门出去了。
木尚嵇有些脱力一般靠在床柱上,面上犹有受伤之色。愆那见他如此,莫名地有些心疼。
当年他看着希瓦摩罗一点点地疏远自己,一点点地陷入对波旬的痴迷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明明还爱着,却又因为自尊不允许自己低三下四地去哀求对方留下来。
只能选择放手。
他走到木尚嵇身边,用尾巴扫了扫他的腿。木尚嵇低头看到他,那悲哀中又露出一丝欣慰。他将愆那抱起来,用脸颊蹭了蹭他,叹道,“谢谢你。”
愆那虽然仍然不喜欢这样的接触,但是最近当猫当久了,也有点习惯了……
但是刚才他们的对话仍旧疑点重重。他们说的什么认错过……什么仙君亲自辨认……而且曾日日陪在身边……那句天语如果是用来指代颜非的,那么颜非到底是谁?
颜非不就是颜非吗?不就是他那个狂热的追逐自己的小徒弟吗?
愆那忽然有些不敢再细想下去。青麟鬼那敏|感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停在这里,不能再继续了。
第111章 化猫记 (3)
经过那修罗的事件, 木尚嵇显然地对愆那更加好了, 简直是当成宝贝一般宠着,不论到哪里都带着, 还弄来最好最大的鱼喂给他。愆那也仍旧尽职尽责地伪装着。对于他来说伪装猫并不是十分困难,畜生的本能性比人类身体强很多, 只要他不要让自己的意志太大程度上影响这具身体的本能, 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完美地成为一只猫。
他一夜未去颜非的房间,因为想要探听更多消息。第二天一早, 他正在舔着背上毛, 忽然一把被木尚嵇捞了起来。今早的木尚嵇心情似乎很差,眼睛里面全是阴霾。他叹了口气, 吩咐门口的药童道,“去叫迦毗尼尊者。”
过了一阵后, 愆那才明白过来他们要去见颜非。
那迦毗尼的三张脸的脸色也都不是很好看,左脸有些羞愧之色, 右脸又十分愤怒,而中间那张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
看来修罗真是一种没办法说谎的种族……
把愆那放到自己的肩膀上, 木尚嵇从他自己的袖袋里拿出一只锦囊,从里面取出一片叶子一样的东西递给迦毗尼, “把这个含在嘴里再进去。”
迦毗尼问,“这是什么”
“你如果不想吸入软襟香失去神通力三天, 便听我的。”他说完便自己将那叶子含入口中。
迦毗尼见状,也如法照做。愆那的耳朵动了动, 默默将那锦囊存放的位置记在心里。
“另外,进去之前你要记住,不可对他提起他的真正身份。仙君告知他的说法是,他是波旬的有缘人,可以帮忙悟到六道归一之法。你万不可说些不该说的,否则便要坏了大事。”
愆那心中又是一冷。
真正身份……
什么真正身份?
颜非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能有什么真正身份?难道与他的亲生父母有关吗?
迦毗尼嗤笑道,“你以为我们修罗都是没有脑子的吗?”
“并非没有脑子,只是不会说谎而已。”木尚嵇用一种接近嘲弄的口吻说道。
门开了,颜非马上站了起来,一脸戒备地盯着进来的人。他看到修罗的一瞬间便怔住了,想来颜非好像还没有见过修罗道的生灵吧?一瞬的讶然之后颜非的视线又落在愆那身上,还好他并未露出什么别的表情。
颜非问,“这个三头六臂的家伙是谁?应该不是鬼吧?”
伽毗尼右边的脸上现出愤怒相来,但正中的脸上还是保持着那种礼貌的表情。他微微欠身道,“我是修罗道罗侯国修罗王座下大将军迦毗尼。”
颜非狐疑地看向木尚嵇,“修罗?你们不是天道那一派的吗?”
迦毗尼道,“天道不仁,忉利天善见城主帝释侵占我修罗道大片土地,还妄图偷修罗道地气,每一次出了任何大事死伤惨重的总是修罗道,而天道却常常能够不伤一兵一卒就达成目的。任何有长远目光的修罗都知道继续支持他们只有另修罗道日渐没落,所有修罗沦为神仙的奴隶和打手。”
颜非却有些不耐烦一般一挥手,”我对你们那些理论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们承诺会救出我师父,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人间一日地狱十日,现在都这么多天了,也该有眉目了吧?“
木尚嵇答道,“他们已经混入酆都,现在还在找机会进入阎摩城。具体消息还要等柳掌派来了之后再细说。”
“这么多天还没有混入?!你们明明就是在蒙骗我!”颜非气愤地一拍桌子,只是由于受到那种熏香的影响,力气显然不够大,没什么威慑力。
那修罗却忽然说道,”阎摩城戒备森严,并非寻常鬼能够进入的。但修罗的身份便不同了。如果你愿意同我前往修罗道罗侯国,吾王定然愿意相助。”
木尚嵇猛然转头盯着他,显然也有些意外。看来修罗与医仙派之间也并非一派和睦。
颜非却冷笑道,“行了吧,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但是没见到我师父之前,我是不会再相信你们了!”
然而此时,一名化成人形的狼妖忽然有些惊慌地跑过来,大喊道,“报告坛主,我们在附近发现了天人的踪迹!”
木尚嵇面色丕变,问道,“是天仙还是地仙?”
“似乎是黑白无常,还有几个青红无常。”
木尚嵇稍稍放松了些,显然地仙的杀伤力没有天仙那么强。他问道,“你们是如何发现的?有多少人?”
“他们就在距离我们不到一里的地方,似乎在搜寻什么。”
木尚嵇稍作沉吟,便对迦睥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出去。两人离开后,并未意识到愆那还在颜非的房间中。
门再次被锁上,颜非低头看着地上的狸花猫。
“你……”
话还没说完,那狸花猫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颜非发现他的爪子下面原来压着一片叶子一样的东西。
见颜非没动静,愆那便不耐烦地伸爪指了指地上的叶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颜非有些迟疑着问,”你让我把这个吃了?”
狸花猫摇摇头,用爪子在地上来来回回地画起了图,颜非看了一会热才发现,他在地上反反复复写的,是“含着”两个字。
“你竟然还会写字!”颜非惊道。
狸花猫不耐烦地扒拉了几下地上的叶子。颜非虽然不确定这只猫的底细,但是他又十分焦虑担忧师父的处境,而这只猫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恶意。他犹豫了一下,便捡起叶子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放到口中。
一种淡淡的苦味融化在舌尖。一开始没有太多感觉,可是渐渐地,那种已经缠绕在他身上数日的疲惫感和空虚感似乎有所缓解。颜非惊讶地看向狸花猫,他是给了他那种熏香的解药吗?!
为什么这只猫妖要帮自己?
门外传来嘈杂的喊声,有不少人从那狭窄的走廊中跑过。颜非听到门口的守卫在问发生了什么,有人回答说有穿着人身的青红无常伪装成军官,说他们在抓捕的“犯人”很可能在这艘船上,他们要求搜船。木尚嵇正在出面与他们交涉,但那两人非常强硬,说不定会有冲突。
追捕的犯人?是来捉自己的,还是捉颜非的?愆那有些不安地想到。
但如果是来追颜非的,应该会出动天兵吧?
难道是酆都察觉了自己的位置来抓自己?
可他又没有使用任何神通力,还是这样一幅形态,怎么可能被找到?
正胡乱怀疑着,忽然身体一轻,被颜非一把捞了起来。他感觉颜非紧紧贴着他的身体,那种微热的只有颜非才有的淡淡麝香气味另愆那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和舒服,便本能地发出了那种呼噜呼噜的声音来。颜非见他如此,噗嗤一笑,“待会儿再呼噜吧,看他们现在这么乱,咱们正好趁乱逃跑。”
愆那怀疑这不是个好主意,虽然颜非已经在渐渐从熏香的影像中恢复过来,但毕竟已经被熏了一天一夜了,不可能完全恢复。而且木尚嵇为了不惊动天庭一定会想尽办法大事化了,多半不可能真的闹起来,倒不如继续装乖,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于是他用爪子轻轻抓了抓颜非的手臂,用力摇摇头。
颜非却还以为是猫害怕了,便安慰似的揉揉他的头,便想从窗户那边冲出去。然而还不待他打开窗户,忽然门外有人发出一声闷哼,然后一阵安静,紧接着一股大力从外面将门撞开了。一个丰神俊美的年轻公子冲了进来,往前踉跄两步刹住步子,一抬头便看见了颜非和颜非怀里那只猫。
青年揉着自己疼疼的手臂,眯起眼睛盯着颜非和猫,“我道你丢下我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找你的小情人来了!”那语气里竟是满满的幽怨。
却正是阿黎多……
然而颜非并不知道他皮囊下的鬼是谁,只是一脸莫名其妙,还以为对方在跟自己说话,“额……你谁?”
阿黎多大步走近,颜非还以为他要打架,刚刚要拉开架势,结果对方一伸手一把拎起了他怀里狸花猫的后颈。
狸花猫嘶叫一声,四只脚在空中扭动,显然非常生气。但是阿黎多更气,他堂堂阿鼻地狱三王子,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在人间他又不熟,不过是收拾了几个家丁的功夫,愆那就给他玩失踪。他一个人无头苍蝇一样找了两天,最后才终于看到在他们最后分别的地方附近的一间宅院的墙角有似乎是猫爪写成的地狱文,告诉他他混进了医仙派跟着去汉水了。
阿黎多怎么可能知道汉水在哪,只好一边走一边打听,到了河边渡河的时候人家嫌他的银子块儿太大找不开,他还要跑去钱庄换零钱。焦头烂额地折腾了半日,结果赶到渡口边时已经没有船了。他想着那就在渡口边将就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走,结果之前银钱外露被人盯上了。一群强盗想要抢劫他,敌我数目太过悬殊,为了保存人身完好,无奈之下他动用了神通力将那群强盗给收拾了。这下又引来了青红无常。
那对青红无常发现是个摩耶鬼,而且神通力极强,一时也拿不下,于是又惊动了罚恶司,罚恶司便派了两对黑白无常来协助。
阿黎多一路狼狈逃窜,还要顾及着这具人身不能挂掉。好不容易找到了这艘医仙派的船,便想着把黑白无常都给引过来,说不定可以制造些混乱,他就可以趁势进来找愆那。结果一进来就看见愆那舒舒服服地被他小情人抱在怀里,于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三王子脑子里一根弦也给绷断了。
“是谁跟我说来了人间都要听你的!你给我玩失踪我怎么听你的!”
颜非眨巴两下眼睛,问,“你们认识?”
阿黎多转头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你不知道他是谁?”
愆那挣扎得更厉害了。在这种情况下被颜非知道,他的脸还往哪放!
然而很明显阿黎多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双之前被愤怒充满的眼睛此刻渐渐演变成了邪恶。阿黎多故意挑起嘴角,高深莫测,延长愆那的抓狂时间。无奈对于猫来说一抓就软的后颈被提溜着,他就算再怎么扭动也挣脱不了。
这辈子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还不等阿黎多揭开秘密,忽然远处传来嘈杂人声,显然有人正往这边来。没有时间多说了,阿黎多眼中浮现出幽蓝光芒,手在胸口结了一个手印。他的喉咙开始发红,隐约透过皮肉可见似有烈焰在燃烧。然后他猛然张口,一道地狱烈焰便从他口中熊熊而出,所过之处所有木头和帘幕都立刻开始燃烧,顷刻间便形成一道火墙。
颜非立刻用袖子掩住口鼻,大喊道,”你干什么!船外有天人法阵!这样我们都会被熏死的!”
阿黎多带着几分倨傲道,“若是没有办法破,我又怎么进来?”他说着,将愆那放在地上,低声说了句“站得远些”。身后隐隐现出另外四条手臂,其中一只手原本紧紧攥着,此时忽然张开,一道金色光芒释放出来,顿时清圣纯净的仙气充盈满室,另愆那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灼痛蔓延在皮肤上。他连忙向后退,用爪子挡住眼睛。而颜非不怕这圣光,赫然见到那掌中竟浮现一朵精致的千叶金莲。
这是……拘牟头花!
天庭“失窃”的四圣花之一——黄莲花,怎么竟然在这个忽然出现还引来了酆都鬼差的‘人类’手中?
第112章 化猫记 (4)
愆那眼见那奇花骤然现于阿黎多掌中, 心中亦是一阵愕然。这烫手山芋一般的东西怎么会在他手里?怪不得连黑白无常都出动了也要抓住他。
是他从阿鼻地狱无间宫里带出来的吗?是否是天庭交给阿奢尼王的, 被他偷了出来?种种疑问全都无从得知。只见那金色光芒瞬间就吞没了眼前的一切,整艘船都在摇撼, 烈火熊熊中似有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继而是坍塌的巨响。烟尘飞散中, 只见华美的画舫后部被硬生生开了一个洞, 那原本笼罩着全船的法阵也在瞬间粉碎成无数金粉,洋洋洒洒, 漫天飘落。
木尚嵇原本已经安抚住了那两个伪装成人类捕快的青红无常, 可是一瞬间船内鬼气暴涨,紧接着又有一股极强的清圣之气爆船而出, 刚才的努力便在顷刻间功亏一篑。此时原本平静宽阔的江面上忽然刮起阵阵寒风,阴云也汹汹上涌遮住了阳光。一声巨响, 只见水面上骤然喷起一道丈余高的水柱,长河深处传来一声深沉的嘶皞, 那鲸妖的巨影浮现在船下,猛烈地撞击船身,大片血色在水中蔓延开来。在那撞击下, 船身段成两截,船上的人纷纷落水, 现场一片混乱。紧接着只见玄蛟缓缓从水下浮上来,牙齿间犹自残留着鲸妖的血迹。
颜非已经纵身跃到玄蛟的背上, 那狸花猫紧随其后,还有一名浑身散发着鬼气的人类也跟着上去了。木尚嵇此时站在随时要沉没的船上见状, 心向下一沉。他大声对众人命令,“快!阻住玄蛟,不惜任何代价!”
在法阵被阿黎多攻破的瞬间,颜非发觉自己已经可以重新动用自己的神通力使用观情术了。在现场无数情弦组成的混乱场面中,他惊觉自己的情弦仍然和那玄蛟的缠在一起,而那两条水郎君也只是在静静沉睡着,此时才苏醒过来。他在霎那间便重新取得了对玄蛟的控制,
来不及去计较那个人类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绝佳的逃跑的机会。
然而想要捉住他们的可不止是木尚嵇,还有黑白无常。谁都知道长庚星君在通缉颜非,若是能够抓住他便是立了大功一件。于是医仙派和黑白无常的人先打在一处,妖力和仙术到处碰撞,搅起狂烈的风席卷周遭的一切。木尚嵇见颜非等人想要趁乱离开,便忙从袖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瓷瓶,拆开被封得死死的封口,将里面冒着某种古怪红烟的药品全都倒入水中。
一瞬间,那不祥如血的红色如瘟疫一般迅速在水中蔓延,仿若无数追逐的手顷刻间便伸向玄蛟所在的方向。木尚嵇对着那也抽出六种不同的兵器打算加入这混乱的战场的迦毗尼喊道,“快去截住他们!”
这厢阿黎多刚刚踏上玄蛟那覆盖着坚硬鳞甲和青碧苔藓的背脊,便对颜非道,“你们人类也时兴养这么大的宠物吗?”
颜非瞥了他一眼,便对玄蛟说,“小黑,快点离开此地。”
然而玄蛟却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呜咽。那红色的毒早已无声无息沿着水波蔓延过来,悄无声息钻入玄蛟的身体。这并非什么会致命的毒素,但是会令方圆数里内的所有水中动物肌肉麻痹数个时辰。此药蔓延速度奇快,颜非等人还来不及注意到那水中渐渐散开的古怪红色,玄蛟便已经中了招。
玄蛟没有动弹,此时一种强悍无匹的压迫感骤然从空中降临。只见那修罗尊者已经褪去身上的黑衣,露出了修罗道那华美而璀璨的战衣来。铠甲上流动着五色华彩的圣光,璎珞随风舞动,六条手臂各执一神兵,那三张美丽的面容上此刻现出的却分别是愤怒、嗜血和兴奋的表情,糅合成既美丽又凶残的奇异气质。他极为高大,在降落的时候仿佛连空气都被他拉了下来,无尽的压迫感令颜非和阿黎多面上流窜着某种古怪的麻痒。
颜非祭出渡厄伞,伞面迅速旋转,那些彼岸花盛开成一朵热烈的火焰。无数细如牛毛的银针在旋转中从中空的伞骨中暴雨般飞洒,袭向那逼来的修罗。同时阿黎多也现出他背后的另外四条手臂,借着那拘牟头花的加持,各个掌中忽有光明大盛,各自形成某种光芒形态的兵器。
修罗六手灵活舞动,手中天兵形成一道辉煌的光轮,将那些逼近的细针尽数挡开。一道沛然神力当头击下,颜非忙用渡厄伞来挡,被逼着后退数步。显然修罗在面对他的时候留有余力,大约是不想伤了他。
此时阿黎多攻了上来,周身鬼气盘宣成一团密不透风的浓烟,缠绕着他周身上下。一双眼睛中透出骇人而冰冷的冰蓝幽光,早已失去了人类的模样。当他身上的鬼气与修罗身上的半神之力相互碰撞,悍然的冲击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吹得颜非一时都觉得有些站不住脚。他一眼见到那狸花猫更是岌岌可危,双爪死死抓着一块鳞片,后半个身体几乎都被狂风卷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滚落水中。对水本能的恐惧弥漫在金黄色的猫眼之中,叫得凄厉无比分外可怜。
颜非用伞顶着风就地一滚,在那狸花猫被风卷走前的一瞬,一把揪住了狸花猫的尾巴……狸花猫怪叫一声,最不喜欢被碰触的地方硬生生被揪住,偏偏又不能挣脱。
现在的愆那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孽徒你等死吧!
那修罗也分外惊讶,万万没想到一个鬼竟然有能与他抗衡的能力。早就听说地狱中有一种摩耶鬼很可能有一半的修罗血统,是修罗与鬼的后代,他一直以为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会有修罗愿意跟鬼那么恶心的生物发生关系?但如今看来,流言竟不是空穴来风。
借着拘牟头花的加持,阿黎多与迦毗尼斗得不相上下。而木尚嵇又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奇异诡仄的呼哨。
此时医仙派的船已经几乎全部沉入水中,有不少狼妖和医仙派中的弟子也跟着落水,又因为水中有毒而全身麻痹无法活动,几近溺毙。那些黑白无常见势便纷纷冲向颜非,却又因为修罗和阿黎多的相斗产生的气旋太过激烈而一时无法近身。那四个黑白无常便在四方将三人一猫围住,各自祭出自己的法器,妄图以法阵将里面的人鬼都困住。
此时空中又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啸,数只巨大的隼又从天而降,将那些落水的妖纷纷拉出睡眠。只见立于尚未沉没的最后一点舫顶的木尚嵇伸出手抓住一只掠过他头顶的白隼的爪子,便被带飞起来。那些隼显然也是成了妖的,体型超过正常的鹰隼,且全身羽毛锋利,在那阴沉的光线里反射着森冷如刀的锋芒。
在空中,木尚嵇将他那宝蓝色的丝绸外衣脱下,迎着被迦毗尼和阿黎多战斗中卷起的狂风猛然一抖。一种无色无味的细□□末立刻被卷得四散纷飞,迅速钻入所有人的鼻息之间。
然而颜非对医仙派的人已经有了防备,他大喊一声“小心!”便急忙祭起渡厄伞。伞在他头顶上旋转不休,在颜非快速的念动中迅速形成了金刚护法结界,将自己和猫罩在其中。
而和阿黎多对战的迦毗尼也对木尚嵇的伎俩知道的十分清楚,看到他抖衣服的瞬间变骤然停止了攻击,迅速和阿黎多拉开距离,双手结印形成结界来抵御那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的毒风。而阿黎多虽然已经不甚吸入一些,但胜在反应迅速,而且手上有拘牟头花的加持,所以一时也还能撑持。但是那四个黑白无常便全都着了道,不多时便已经气息滞涩,原本的仙身也变得愈发沉重,似乎像被灌入了沉铅,又似从大地之下伸出无数无形的手在拉扯他们,令他们无法再继续保持身形,一个接一个如断了线的偶人摔入那淡红色的水里。
木尚嵇见状便想要指挥着那些隼妖去把颜非抓回来。然而忽然他头顶的巨隼发出一声哀嚎,下一瞬他眼前一花,腰身一紧,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连惊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便发现自己已经落了“地”。
准确地说是落在玄蛟的背上,而他的喉咙上,横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他身后的男人身上弥漫着某种带有侵略性的、烈酒般的气息,习过武的手臂狠狠钳制着他的腰身,令他无法动弹分毫。只听一道带着几分慵懒和得意的声音道,“都让开!”
众鹰隼全都停止了攻击,失了方寸一般盘旋在头顶。就连迦毗尼也僵住了。
“你放开他!我才是你的对手!”迦毗尼怒吼道,另外的两个面孔的表情也随之变化,一张忧心忡忡,一张写满惊惧。显然,他对木尚嵇并非毫不在意。
而挟持了木尚嵇的阿黎多则愈发笑得恶意满满,手中匕首稍稍用力,便已经在那脆弱的人类皮肤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溢出,将木尚嵇那浅蓝色的单衣染得颜色愈发深沉。
对于阿黎多这样的鬼来说,这样的小伤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人类来说,却已经算是有些过分的伤害了。迦毗尼的面容袭上一层愈发浓烈的狂怒,似要将阿黎多撕成两片一般。就算木尚嵇已经逃离了修罗道,但是在他的心中,这个人类也仍旧是他的所有物,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随便染指!
“看来要委屈你陪我们一程了。”阿黎多低头,在木尚嵇耳边轻声细语,“乖,把水里那种毒的解药交出来。”
“……”
沉默抗议对于阿黎多自然是不管用的,他轻盈一笑,道,“不交的话,我只好当着众人的面把你脱光光搜身了?”
“你!你无耻!”
“无耻是什么意思?”阿黎多有些纳闷地回头问了句颜非。颜非用一种有点嫌弃的眼光看向他,“喂,差不多得了,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我都不知道分在哪里,怎么会过分?”阿黎多说着,另一只手已经开始顺着木尚嵇的胸膛探入衣襟之中,顺着那平滑的皮肤向下游移。木尚嵇的身体狠狠一震,簌簌颤抖起来。终于,在满面的羞耻中,他咬牙道,”住手!我给你就是了!”
阿黎多笑着停了手,但匕首仍未移开。木尚嵇从袖袋里掏出另外一只黑色的瓷瓶,刚要打开盖子,却被阿黎多一把抢了过去,反手便扔给了迦毗尼,“喂,你来打开!”
迦毗尼当然不愿意听话,可是眼见那匕首又往下压了一点,血色如注,触目惊心。木尚嵇的命在旦夕,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个时辰后,玄蛟已经载着他们冲出去近百里。以他们的速度之快,不论是医仙派、无常还是修罗,都无法在短时间追上。
众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木尚嵇被阿黎多绑住了手脚,甚至连嘴里都被塞了块布,动弹不得地趴在玄蛟背上,只剩下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时而流露出几分愤怒、不安和惊惶。
而阿黎多由于吸入了一些毒粉,此时也有些体力不济,虚脱一般坐下来。他抬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正要转头对狸花猫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拼命过了,倒也真是畅快淋漓。”
可是一转头,对上的却是颜非那尖锐的伞沿。
颜非面上虽然没有杀意,却也饱含戒备,沉声问,“你到底是谁?”
阿黎多看了他一会儿,勾起嘴角,直言道,“阿黎多。”
颜非神色微微一变,“阿黎多?你是无间地狱三王子阿黎多?!”
“不错,正是本王。”
颜非瞠然,眉头死死皱起,似是有些不明白现在的状况。他忽然又转头看了一眼仍旧被他拎在胳臂下面脸色不善的狸花猫,“这只猫妖呢?是你的属下?”
阿黎多听罢此言,便露出了一丝诡异的、令人分外不安的笑意,“你果真认不出来?”
“……认出什么?”
“啧啧啧。”阿黎多万分惋惜一般摇摇头,对那狸花猫说,“看你对他一往情深的样子,还以为你们多么心有灵犀。结果都在面前了也认不出来啊……”
听着这话,颜非一开始仍是满面的困惑茫然,可是渐渐地……了然之色如晨雾逐渐初升到眼底,颜非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完成了顿悟——惊喜——惊恐的变化……
“师……师父?!”
第113章 化猫记 (5)
颜非低头看着仍旧被自己拎着的狸花猫那双仿佛要杀人般的眼睛, 面现惊恐, “师……师父?!”
狸花猫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颜非恍惚竟能听得懂对方实在怒喝, “孽畜!还不把为师放下!”
颜非慌里慌张地双手将狸花猫放在地上,结果腿刚着地, 愆那便猛地一跃而起, 灵活地跳到了颜非肩膀上,照着后脑勺就狠狠地拍了一爪子。
颜非哎呦叫了一声, 也不敢有怨言。想想自己这几天都干了什么?先是当着师父的面说师父脾气差, 然后还好几次抱着师父又撸又揉的……甚至之前还抓了师父的尾巴……现在还活着可说已然是奇迹了。
可是怎么回想一下竟然还有点小兴奋……
“师父……你……你怎么变成了……”颜非有点不敢说出“猫”这个字。一旁的阿黎多已经被他的惊恐表情逗得笑弯了腰,从那零碎的笑声间隙中挤出来几个字, “这还不明白?他找不到他的人身了……”
“一定是柳玉生把你的人身藏起来了!”颜非眼睛深处闪过一片阴霾,继而又变成了狂喜。他忘情地一把又将愆那抱了起来, 死死搂在怀里转了好几个圈,如一个少年一般笑得如珠玉迸溅, “师父太好了!你没事了!我不知道你在地狱里到底怎么样,都快急疯了!”
猫在他怀里挣扎两下无果,也便随着他抱去, 金澄澄的眼睛向上翻了翻。然而被颜非如此抱着,愆那的身体不由得放松, 胸腔里涌动着甜丝丝的味道。
继而听颜非又说,“师父,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人身找回来。虽然你这个样子我也喜欢, 但毕竟还是太危险了啊!”
脖子上一疼,是愆那张口在他锁骨附近狠狠咬了一口以示对他言语不敬的抗议。
颜非抬起头,一扫之前面上的戒备和一丝冷意,尤带半幅微笑看向阿黎多,“你如何会与我师父在一起?是你救了他?”
阿黎多稍稍敛起笑容,懒懒地半靠在玄蛟背上一块凸起的逆鳞上道,“我可不敢居功至伟,是他自己在酆都的黑白无常朋友通知我的。不过呢,我也不是白帮忙的。”
听他这样说,颜非反倒放心了些。不怕别人有所图,他最怕的,反而是那种无缘无故的善意。
就像柳玉生当初对他一样。虽然也存了一分戒心,但他毕竟从小到大朋友不多,忽然又这样一个如此竭尽全力帮助自己对自己好的人,他也几乎算是无甚防备了。结果,却几乎把自己和师父都害惨了。
他抱着愆那的力道愈发紧了些,愆那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唧。
“你可是想要六欲本相经?”颜非问他。
阿黎多点点头,“但也不止这些。我听说,你和那些波旬信徒的关系很近?你可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颜非有些许迟疑,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关于有缘人的事说出来。若是师父听说自己跟他最憎恨波旬是什么有缘人的关系,说不定会气得一个月都不跟自己说话了……他低头看看狸花猫,却见愆那抬着小小的猫头,那双黄中盈碧的眼睛幽幽盯着他,不知为何,另颜非觉得愆那似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是他在那木尚嵇身边当猫的时候听到了么?颜非的一颗心向下沉落,张口欲说什么,却又听阿黎多在旁边笑道,“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咱们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医仙派人么?”说着,一双懒懒的却盈满戏谑的眼睛望向不远处动弹不得的木尚嵇。
颜非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却见阿黎多优雅从容地起身,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向那眼神紧张的俘虏,嘴角噙着一丝轻浮的微笑。他扯着木尚嵇后颈的发一把将人拉成坐着的姿势,眼见那人平淡中却隐含一丝坚毅的眉头因疼痛而皱着,细长的眼睛里全是不甘,不知为何阿黎多心里便涌上一股子奇异的快感。
“喂,我要是把你嘴里的布拿出来,你最好乖乖的不要叫。不然我会把其他的东西塞到你嘴里的哦~”他特意加重“其他的东西”几个字,意有所指地拉出淫|靡的语调,听得木尚嵇眼中又是愤怒又是羞耻。
阿黎多伸手取下堵在他口中的布,然而另一只手却仍旧轻轻在他后颈摩挲。最诡异的是,木尚嵇隐约能感觉到还有两只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腰间和胸前游移。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面对着眼前这俊美而邪气的青年,心中半是激忿半是惊惶。
他看到了这个“鬼”的实力,竟然能和修罗中数一数二的战士对战那么久不落下风,就算是有天庭法宝的加持,也超出他的想象了。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鬼。
而且他万万没想到,原来那只狸花猫也和他们是一伙的。他曾经听仙君提到过颜非对一个名叫愆那摩罗的鬼有种不正常的执着,很可能是从前留下的因缘,将来可能是个大麻烦。现在听颜非叫那只猫“师父”,难道这猫的身体里竟附着鬼?难道那愆那摩罗竟从阎摩城里逃出来了?
木尚嵇眼神冰冷地看着阿黎多,“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哦?你这么肯定?”阿黎多用一种几乎像是“就在等你这句话”的微笑表情回应,微微偏着头,“你不怕我对你用刑?我们阿鼻地狱的刑罚,你恐怕都想象不出来吧。”
颜非此时也走上前来,蹲下身说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我师父的人身藏到哪了?只要你告诉我这个,别的我们可以不追问。”
“喂~我可没答应啊。”阿黎多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
颜非道,“你觉得他会对你说实话?我都不太确定他们告诉我的是不是实话。”
“总之,他是我的俘虏。在我们无间地狱,是我抓到的,便是我的东西。你师父的人身我也会帮你们问着,但是我怎么审问他,你可不要插手。”阿黎多虽然对颜非说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木尚嵇,还伸出舌头来在唇角舔了一下。
颜非耸耸肩膀,对木尚嵇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便只好退了几步。重新将所有注意力放在怀里的猫身上。颜非忽然惊觉从一开始到现在,师父似乎没有使用过半点法术。难不成,师父受伤了么?
他连忙将手放到猫的两条胳膊之下将愆那提了起来,猫那柔软的身体被拉得长长的,肚子上白白的绒毛仿佛在呐喊着“快点来摸我!”而更加另颜非面红耳赤的,是他的视线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下方的雄猫的小小的……那种东西。
愆那气急,一脚踢起,脚趾甲在颜非脸上划了个血道……颜非赶紧红着脸松了手,眼睛看向别处,轻轻咳了一声,“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愆那要是能说话,只怕现在已经满口的孽徒孽畜停不下来了。他照着颜非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还嫌不够,又咬了一口。颜非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上的牙印,连血都没见,可见也没有真咬。他脑中想象着如果师父是用人身这么傲娇地咬他……
天哪……某处竟然已经开始有了反应……
自己是变态吗?怎么对着猫形态的师父也可以胡思乱想……
不过这样弱小的、可以随时被抱起来的、任他捏圆捏扁的师父倒也真是万分可爱了!虽然以后可能会被揍得很惨,但是现在……还是应该抓紧时机!这样的机会只怕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如此想着,颜非马上又使劲儿抱着愆那在脸上蹭了半天,又挠着师父的下颚,看到师父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简直是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可是一想到木尚嵇和阿黎多已经不知道这样摸了师父多少次,一股子邪火又在冲冲地上头。他猛地转头,用一种杀人的眼神瞪了一眼阿黎多和木尚嵇。
而这一厢的两人却根本没工夫理颜非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理活动。阿黎多像是找到了新的玩具,饶有兴致地用另外四只手探索着木尚嵇的身体。这是他第一次能这样接近一个人类,好奇地想要知道人和鬼到底有何不同。为何他们这么脆弱,却还能住在一个这样富饶的世界里?亦或者是说,是这个世界的富饶令他们脆弱?
可是对于木尚嵇来说,阿黎多的好奇完全就是羞辱。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愿意开口求饶。可是当阿黎多那隐形的手开始探向他的隐秘地时,他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住手!”
“可以呀,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抓颜非?他对你们到底有什么用处?”阿黎多低声问道。
“……”
“你们到底有什么计划?”阿黎多凑近他耳边,低语道,“我虽然很少离开地狱,但人间也有我们阿鼻地狱的眼线。你们前一阵做了什么,令非想石有了异动,连离恨天都惊动了?”
木尚嵇仍旧缄默不语。阿黎多于是微笑着,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们摩耶鬼的唾液是天然的媚药,和我们接过吻的,会连自己的名字叫什么都忘记哦。到时候我再问你,你什么都会告诉我的,只不过到时候你再想保持你现在这副坚贞不屈的样子,可就不太好办了。”他说着,很缓慢地伸出舌头来,在木尚嵇的耳垂上舔了一下。
木尚嵇不知真假,但全身还是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惨白,却还是不说话。
“还是宁死不屈吗?”阿黎多的语气几乎是高兴了,“那就只有对不起了。”他说着,轻轻托起木尚嵇的下颚,用一种深邃而温柔的目光深深凝望着木尚嵇的双眼,缓慢而不容退缩地靠近……靠近……
“等一下!“木尚嵇在距离还有不到一寸的时候大喊道。
阿黎多一霎那的表情几乎有些失望了,但还是好整以暇地微微拉开距离,认真听着。
“我们,我们只是想要重新启动六道归一阵,完成波旬的遗志……“紧接着他便将柳玉生和颜非说过的有缘人一事讲给阿黎多听。语毕,阿黎多却仍是似笑非笑看着他。半晌,伸手轻柔地抚摸着木尚嵇的面颊,“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样蹩脚的故事会骗得了我?”
木尚嵇微微睁大眼睛。
“若你们真的有那么多有缘人,何以只有在最近才另非想石产生异动?而且六道归一术藏在六欲本相经中不假,但是能够完成它的,只有像波旬那样福泽深厚神通广大的上神不是吗。若不是波旬为了建造大阵耗费了太多神力,也不会在被紫微上帝西王母东王公他们三人设计之后被伤的那么重。”
木尚嵇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何以这鬼竟知道这么多?
“哈哈哈,你们人类寿命短,我当年年纪虽然还小,可也是真切经历过那场战争的。虽然摩耶鬼没有正式帮助波旬,但我有一位二王兄却跟着波旬跑了。所以你不要以为我和那边那个红衣小子一样那么好骗。”阿黎多的眼神收敛了几分轻浮,变得有些深不见底,甚至透出一丝冷意。
木尚嵇低声道,“你想给你王兄报仇?”
“呵呵,报仇倒不至于。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且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事,我开始觉得他说不定有些话说的是对的。”阿黎多道,“苍天不仁,早已不适合再做这六道的主人。”
“可是你们阿鼻地狱与天庭关系密切,既然得益于他们,为何反而此时反水?”
“什么关系密切,不过是偶尔被施舍些残羹剩饭罢了。”阿黎多嗤笑道,“如果有一天其他的地狱都只剩下一片死寂,只剩一个阿鼻地狱,我们又能支持多久?一旦那一位不再有后顾之忧,我们也就没有用了。我那父王愚蠢,一味甘心地当个奴才,我却不蠢。“
木尚嵇不知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只是隐约觉得此人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浅薄,只怕这些笑容之下,埋藏着不知多深的心思。他不能随意开口……
可是阿黎多也不逼他,只是观察着他的表情,开始自顾自地问话,“你们做了一些事,惊动了离恨天,另紫微上帝坐立不安,甚至不顾避讳,派遣长庚星君纡尊降贵到酆都去召见我们,让我们协助他们搜寻你们在地狱的余党。能让紫微上帝和长庚星君怕到这种地步的事并不多,也不难猜。怕是你们想要复活波旬吧?”
木尚嵇控制得了自己的表情,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而阿黎多一只隐形的鬼手,却偏偏按在他的胸口。
“心跳似乎稍微加快了?看来我猜对了?”阿黎多继续低声细语,“波旬的命魂被封印在非想石里,你们想让他活,要么是想办法进入虚无之境打破石头,让波旬的命魂去投胎。但是这样风险太大,而且你们之中恐怕也没有任何人有破解由紫薇上帝东王公西王母亲自完成的封印法阵的能力。退一万步讲,就算波旬真的投胎,谁又能保证他还会降生在天道,即便他真的生在天道,也难保不会提前被紫微上帝找到灭口。我说的对不对?”
不必木尚嵇回答,阿黎多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对的。可是他还是十分享受看到木尚嵇那力图使自己冷静,却还是发白的脸色。
“第二种办法,便是直接让波旬复活。但是传闻说波旬的三魂七魄已散,已经没有了身体,所以直接复活是不可能的,除非……”阿黎多故意拖长了一会儿,才说道,“除非那剩下的两魂并非真的散掉了。”
“……”
“曾经用元墟大阵救过波旬的药仙阿须云在波旬死去后忽然消失生死不明,而酆都的孟婆也在同时期消失了一阵子。这两者有没有关系?会不会那两魂并没有丢,而是被用什么方法,保存了起来?”阿黎多说着,回头瞥了一眼不远处仍在逗猫的颜非。
木尚嵇至此,虽然仍旧未露出什么表情,但是他的身体反应无法说谎。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手心出汗发亮,心跳也十分快。这些反应对人类来说或许不好察觉,但是对于摩耶鬼来说,却如同在读书那么清楚明白。
阿黎多神秘一笑,”你放心,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自然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但是,你可就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哦。”
第114章 蓬莱岛 (1)
经夜间, 玄蛟迅速穿越宛如沸腾一般的江河, 劈开排空蔽日的狂狼,载着三人一猫离开汉水, 进入一条僻静而蜿蜒的支流。河流两岸危峦叠起,当中夹着一条潺缓通透的碧玉长带。山石之间扎满不知从什么年代便已生根发芽的苍松翠柏, 间或可闻猿声叠起, 如山鬼啼哭。
青天白日的天气,细风柔柔地拂在面上。颜非被太阳照得睁开眼睛, 便看到愆那蜷缩在他怀里, 睡得正香甜。颜非感觉胸腔里似有簌簌的桂花糖霜细细洒落,那已经日渐华美的眉梢眼角里流淌着能够融化一切坚冰的温存。他伸手轻轻抚摸着狸花猫的头颅, 伸手搔了搔那小小的粉色的鼻子。愆那皱了皱眉毛,用小爪子用力在鼻子上擦了擦, 仿佛在驱赶那不识相的打扰。
师父也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会睡得这么安然。这样想着,一股子自豪感油然而生。
阿黎多早已醒了, 盘膝坐着,展眼望着周遭的一切。他微微睁大眼睛,或是不太相信原来人间竟是这般美。在地狱何曾见过如此碧绿的江水, 如有精工巧匠雕琢过的山石,还有那漫山遍野舒展而美丽没有任何毒性的植物。他如同一个贫苦穷困从未尝过肉糜滋味的乞丐, 骤然尝到了世上一等的厨娘烧制的珍馐佳肴,几乎不舍得眨眼睛, 想要将这一切美景尽收眼底。
人类,多么脆弱而懒散的种族, 但是他们却可以拥有这般美丽的世界。这些他们认为理所应当的景色,对于地狱众生来说却是连想都想象不出的奢侈美梦。
人间尚且如此,天庭呢?
若是地狱也可以拥有这些,该有多好?
颜非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挨到边上,撩起一把水洗了洗脸。阿黎多对他说,“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颜非叹了口气,道,“得想办法找到师父的人身。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阿黎多道,“我自然是跟着你们。我想要见见他们的仙君呢。”
“仙君?你是说柳玉生?”
“柳玉生?”
“嗯,他们的掌派就是他。”颜非有些奇怪地说,“可是你为什么叫他仙君?”
阿黎多嗤嗤笑了两声道,“我不知道你我所说是否是一人。医仙派中定然有一个核心人物,足以另妖也听他号令,甚至连修罗道也愿意听从。若你说的人只是一个小小人类,应当不大可能。”
颜非皱眉,思索道,“柳玉生告诉我,医仙派是药仙阿须云创立。他们的目的是继承波旬遗志,完成六道归一的所谓’大业’。”
“阿须云吗。”阿黎多似笑非笑,“看来就是他了。”
“你是说他们背后有天人指使?”
“若非如此,怎么会连修罗道的人都请得动?”阿黎多用手轻轻摸着下巴,带着几分算计一般看了看再次被堵上了嘴丢在一边的木尚嵇,“或许可以利用此人与你说的那人谈谈条件,换取你师父的人身。反正他们的目标是你,如今与你撕破脸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颜非盯着他,心中暗自盘算。明明阿鼻地狱与天庭有勾结,这个三王子却为什么愿意大义灭亲,与他们这些被天庭通缉的人搅在一起?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对师父说的是他不相信天庭,想要用别的方法救地狱……他是想要和医仙派联手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从医仙派手中救出他和师父?
而且看样子,师父竟是很相信他的。
“既然如此,我们便往东海中去。”颜非思忖着说道,“我们直接去蓬莱仙岛,去他们的大本营。”
阿黎多挑眉,“自投罗网?”
“他们唯一的筹码就是师父,可是现在师父已经在我身边了。我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颜非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更何况现在酆都已经回不去了,我们总要有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
然而此时脚边传来一声猫叫,颜非低头,便看到愆那在冲他不断摇着头。颜非略略诧异,“师父你不同意?”
愆那当然不同意。
他不希望颜非再和医仙派搅在一起,他有种奇怪而不祥的预感,若是再与柳玉生相见,他很可能会失去颜非。
他用爪子在地上不断写着什么,颜非仔细辨认,才认出来他写的是,“我不要人身了,我可以转生。”
颜非怔住了,“师父你在说什么呀!那可是你悉心维护了将近百年的人身,转生要十八年的时间,而且还不一定会经历些什么。每一次我们分开都会出事,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
愆那心焦如焚,可是又无法和颜非说清楚。他心慌意乱,焦躁不安,连耳朵都平了下去。颜非见状,大约感觉出来师父在担忧什么,想必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他于是轻轻将愆那抱起来,认真地凝视着一双细长的瞳仁,“师父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把人身夺回来。相信我好吗?”
愆那见颜非说得那么认真,而且眼睛里尤带着几分惧怕。他大约是真的害怕再分开吧。
而且,难道自己不想知道颜非为何没有命魂吗?没有了命魂的颜非一旦死去便无法再入轮回,只剩下魂飞魄散这一条路。这真的是自己希望见到的吗?
而柳玉生那里,或许会有答案……
怀着无限的矛盾和忐忑,愆那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点了下头。
……………………………………………………
玄蛟在两天后进入了东海,冲破万顷碧丝,卷着重重细银,一路往那海天相连的渺然远方行去。海外仙境的所在是一个充满神秘幻想的迷,没有人知道那座岛到底在哪里。甚至有人说那座岛是活动的,居无定所,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找到。
但是玄蛟却知道医仙派的所在。
他们行驶在如荒漠般的壮阔海面上,四周的景色一成不变,似乎持续到永恒。到了夜色上升,那黑暗的大海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她像是一个容纳了无数生命和死亡的容器,时常能听到那些葬身海洋中的冤魂在凄凄海风中发出飘渺若烟的啼哭,与那阵阵的浪声搅在一起。那浓稠的水中隐约浮现出一张张苍白肿胀的脸,双眼紧闭,嘴唇大开,表情扭曲而痛苦。看得久了,会让人想要一头栽入。
然而对于颜非和愆那来说,这样的景象再正常不过。他们在尸烛的香味中行走于中阴界,比这阴森的不知见过多少。只是令他们诧异的是,何以这片海域吸引了如此多中阴界的冤魂?
可是因为医仙派的缘故?可是因为医者是死亡的克星,所以这些在中阴界游荡的尚未能投胎的冤魂才被潜移默化牵引至此,希望能得到拯救?
黎明时分,前方的海面升起了一团密不透风的迷雾。玄蛟径直驶入迷雾中,一行人的身影迅速被烟气吞噬。
四面都是无尽的水,又不能视物,另愆那感到一阵从这具身体上传来的本能的紧张,连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颜非知道猫有多怕水,于是这一路上都抱着愆那。愆那此刻也顾不上自己为师的尊严了,爪子紧紧抓着颜非的衣服,心跳的砰砰砰十分急速。
渐渐雾气稍淡了,远处出现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众人精神都是一振,想来是终于接近了!
阳光再次穿透湿漉漉的水汽照射下来,视野也变得清晰。除了木尚嵇外,另外的三个人都微微睁大了眼睛。
怪不得有传言说蓬莱仙岛是会移动的。
那岛上山峦起伏,碧树成浪,笼罩着一层氤氲的紫色霞光,美轮美奂。然而更加令人震撼的是,它并不能说是一座岛,只因所有的山峦草木,都被一只巨硕奇伟的海龟驮着。它不知道已经活了多少时光,皮肤宛如大地一般坚硬,生着厚厚的珊瑚和海藻。那巨大的头颅仿若由坚硬的岩石雕铸,若不是看到那如深渊般深邃的眼睛,几乎要以为它并非活物。
颜非没想过,在人间竟能出现这样的巨兽。这景象太过失真,几乎要令人以为是在梦中。
阿黎多道,“接下来如何?总不能直接冲到岛上去吧?”
颜非道,“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就在这里等着。他们肯定会主动来找我们。”
“若是他们将我们包围呢?”
“那又如何?”颜非虽然声音自信,其实心里也没底,“他们若是想让我帮他们,态度也不能太差吧?”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果真有一条小舟渐渐接近。那舟上无人驾驶,却能疾行如风。唯有船头立着一素衣少年,看样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船到了跟前,那少年神色恭敬地深深一揖,“听闻颜公子到访,奉仙君之命前来迎接。”
颜非却神色冷冷地道,“废话少说,我师父的人身呢?”
那少年却依旧十分恭敬,“尊师之躯我派自然不敢怠慢,被放于岛上小心照顾。”
颜非伸手指着正在被阿黎多一把拉起来的木尚嵇道,“如果你们还想要回你们的坛主,就带着我师父的人身来见我。否则,我便把他丢到水里去喂鲨鱼!”
当然他不会真的把木尚嵇丢到水里去,但气势上毕竟不能输。颜非色厉内荏,语气狠辣,做得倒也真是有模有样。他故意施展了一些魅术,只不过这一次是用来威慑,他的身上弥漫着一层煞气,若是寻常人类,只怕会被他的模样吓住。
然而这种小把戏阿黎多自然一望便知,暗暗地觉得好笑。
那少年也似乎稍稍有些退缩,思忖一番便道,“请公子容我回禀。”
颜非不依不饶道,冷笑一声,竟有无尽戾气蔓延,“你告诉你家仙君,如果还想让我帮你们去弄那个什么六道归一术,就在今晚日落之前将我师父的人身送来,否则我们撕破脸破,我可就保证不了你们北水坛主的性命了!“
那少年慌忙转身回返,阿黎多笑道,”不错不错,你倒是很会唬人,这是你们红无常的特长?”
颜非傲然道,“不过是点最浅薄的小法术而已。”
阿黎多转身走到木尚嵇旁边,伸手将木尚嵇的身体扶正,万分温柔地拿出了堵住他嘴巴的布条。木尚嵇冷冷地看着他,虽然身处狼狈,但神色间还是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从容不迫。他低声问道,“你想从医仙派得到什么?”
阿黎多诡秘一笑,“或许你们和我想要的,是差不多的东西。”
差不多……真是一个模糊的词。虽然相差不远,却并不是完全相同。只是那一点点的差异,留下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变数。
木尚嵇心中几番辗转。这些天,他从颜非和阿黎多的对话中,也得到了一些信息。由于达撒摩罗带着库玛摩罗投靠医仙派,他早就知道天庭悄悄窃取他道地气、残害人类命魂炼制婴蛊之事。只是他一直以为所有的摩耶鬼都已经被天庭收买,但是现在看来,此事仍有变数。
阿黎多此鬼心思缜密多变,而且立场莫测。他的那些怀疑,并未对颜非透漏分毫,表面上与颜非是一派,实际上却多有保留。
如今阿黎多在地仙面前使用天庭给摩耶鬼王族的拘牟头花,便已经大大破坏了摩耶鬼和天庭的交易。阿鼻地狱为了不招致大祸,想必也定然会急于与他撇清关系。此鬼为求庇护,或许也可为他们所用。
木尚嵇深深地与阿黎多对视一眼,已经不再如几日前那般慌乱,“那些黑白无常,是否也是你引来的?你知道光有青红无常不足以另酆都相信,所以才提前露出拘牟头花,知道青红无常面对圣花无计可施,定然会通知酆都。如果颜非知道你用此种方法将他的行踪透漏给了酆都,他还会相信你么?”
“我不需要他相信我。”阿黎多亲切地为他拨开额前的乱发,神色间甚至柔情万种,“我要的是……无穷无尽的混乱。”
木尚嵇神色微微一变。
难道……他是想把战火引到医仙派头上?
而此时站在玄蛟头上的颜非忽然冲着阿黎多喊了句,“喂!你这两天还没有调戏够人家吗!差不多得了!”
阿黎多懒洋洋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干嘛?就许你和你师父卿卿我我,不许我放松放松心情?”
颜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注意到这个白眼有多么像愆那,“你给我正经点,我们是要拿他来威胁人的!你若是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阿黎多举起双手,站起身来,“好好好,谁让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般说着,却又对木尚嵇眨了一下右眼。
临近日落时分,颜非却愈发焦虑,在玄蛟背上走来走去,停不下来。愆那蹲在他的肩膀上,用尾巴轻轻扫着他的后颈,似乎是在安慰他。但是颜非担忧的却是,若是自己对医仙派的价值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大,该如何是好?医仙派完全可以出动大批人马来抢人。
柳玉生身为能够掌管玉蝉的掌派,对他花了那么大心思,才令他有这种自信,独自面对着一岛高深莫测的神医鬼医。可如果这只是假象呢?时局变化这么快,说不定他们有了别的办法去解读六欲本相经?种种乱糟糟的思绪在脑子里横冲直撞,令他静不下心来。
见他如此,愆那也愈发心焦。他愈发不能确定那仙君的身份,也愈发不知道前路到底通向何方。
但终于,还是有一条船接近了。
一霎那,愆那便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拉扯感,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每一次来到人间都会有的感觉。一霎那,他感觉自己仿佛即将被拉离猫的身体,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他的人身!
但是还是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东西仍旧阻隔着他回到属于他的身体里。仿佛一层薄薄的纱,无论如何都无法捅破。
这一次来的船比上一次大了不少也奢华了不少,船上立着十数名素衣弟子,各个仙风道骨,衣袂连风。之前那名少年陪伴着站在船头的一女子,此女身着细软紫衫,身姿婀娜婉媚,脸上却戴着一张被涂得白花花的面具,只有两个眼睛和嘴的地方是黑黑的洞,看上去十分诡异。
颜非一眼就看见那船上一道散发着奇异清圣微光的水晶棺中,赫然躺着的便是师父的人身!
可愆那的注意力却更在那戴着面具的神秘女子身上。这是他们口中的仙君吗?
距离玄蛟数丈之外,那船便停了。戴面具的女子高声道,“在下乃医仙派南林坛坛主白鹭恩。我派掌派柳玉生先前与公子多有误解,造成如今局面。今仙君特命我带来尊师之躯壳澄清误会,还望阁下允我上前一叙。”
颜非却不假辞色,冷然道,“我与尔等无话可说,将师父的身体交出来,我方便立刻放人!”
那白鹭恩却不卑不亢,对颜非施展的威慑不加理会,用温柔动人的声音说道,“阁下对尊师的担忧敬爱,我等可以理解。不过,难道公子便忍心让他一辈子在脖子上戴着一个离恨天上长庚星君用来驯服宠物的项圈、并且毫无神通力、如一个废人一般地渡过以后的漫漫长生么?”
颜非一怔。
而愆那一瞬间也明白了,这一趟,定然还是难以善了。
“你什么意思!”
面具下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无尽凄婉,“你竟不知吗,令尊师的鬼身上一直扣着一道非同寻常的离恨天圣物,除了离恨天上少有的几名上仙上神,没有任何神仙有能力解开。它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他的皮肤,吞噬着他的力量。虽然此时此刻不影响生命,但长此以往,不断消耗,在不久的未来,或许就是一两年后,他就会油尽灯枯,魂飞魄散。”
第115章 蓬莱岛 (2)
白鹭恩口中泻出的一字一句, 如同一根根尖锐的棘刺扎进颜非的胸口, 短短一瞬,便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颜非转头看向愆那, 那狸花猫仍是那样沉静地看着他,细长的瞳仁中隐约流露着一丝担忧。
原来师父在地狱早已受尽折磨, 而他当时却像个傻子一样待在人间, 什么也没有做。
每一次都是如此,师父最需要他的时候, 他却无能为力, 如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他本以为自己终于成为了师父的红无常,终于成为了能和师父比肩的男人, 但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一切其实从没改变过, 他永远是那个望着师父背影的、无能为力的孩子。不论多么努力,也追不上那高大的青色身影。
眼泪溢满眼眶, 但是被颜非硬生生忍住了,并未流下。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指甲刺入掌心的肉里, 牙齿也用力地咬着舌头,让疼痛来抗拒那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无力感。
师父还要为了他承受多少痛苦?
颜非知道自己在这一场博弈中已经输了。他死死瞪着白鹭恩, 不肯露出半分脆弱,“说吧。”
白鹭恩沉默了片刻, 似乎不知道他所言何意。
“不必装傻了。你们要开出什么条件?”颜非冷冷地说,“是否要我帮助你们找到那个什么六道归一法, 你们便可以救我师父?”
愆那忽然大声叫了一声,爪子用力抓了一下颜非的脖子。那双金黄的眼睛里燃烧着惊惶和愤怒,似乎在大声地反对着什么。但是颜非却将他抱到怀中,用力地抱着,手却在微微发抖。
白鹭恩温婉的声音没有任何得胜者的傲慢,反而充满同情和温存,“公子,我等此番告知,也是好意。那项圈是离恨天之法宝,也只有离恨天上的上仙有能力解开它。而我医仙派创派祖师药仙阿须云,却正是一位离恨天上的上仙。”
颜非眉头微蹙,道,“我听过这个名字。波旬的左右手,在波旬被紫微上帝重创后用元墟大阵救过他一命的上仙……他早已被逐出天庭了不是么。”
这个药仙,便是参与害死师父的红无常希瓦摩罗的元凶之一。想必师父对此仙必定恨之入骨。
“并非被逐出,而是仙君因看不惯离恨天的种种作为而选择离开。就算离开,仙君的仙力和福报也依旧是离恨天上仙中首屈一指的,就算是长庚星君太乙仙君也对他十分忌惮。仙君到凡间创立医仙派悬壶济世后,已经隐居闭关数百年不问世事,这一次若不是为了公子之事也不会贸然现身。这项圈虽然是长庚星君的法器,想必对于仙君来说也并非无法可破,只要公子与令尊师愿意随我去面见仙君,他定然有办法……”
话还未说完,忽然天空中一只海鸥急速掠至,落于船上的瞬间化作一素衣少年,“报白坛主,雾阵中出现了天兵的踪迹!”
穿山的众人面色具变,一时间议论纷纷,惶惑蔓延。颜非心中也是一紧,难道是寻着他们的踪迹来的?他们被跟踪了么?
而被阿黎多抓着的木尚嵇则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他身后的摩耶鬼。阿黎多也跟着露出了惊惶之色,简直惟妙惟肖,“见鬼,修罗我勉强可以应付,天兵就太过了吧!”
白鹭恩原本温婉的声音一瞬间倏忽凌厉起来,“安静!不过是兵临城下,又还没破门而入,慌什么!”
她这一吼,那些弟子瞬间都安静了,大气也不敢出。
她语气略略疾速地对颜非说,“此时也只得请几位先随我上岛避难。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但天兵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几位断无生路!”
颜非看了眼愆那,眼神中全是询问。愆那脑中几番挣扎,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若是颜非落到天兵手中定然不会有好结果。于是他只好点了一下头。颜非又看向阿黎多,后者则举起双手道,“这一点上我赞同这位戴面具的美人。”
颜非暗咬嘴唇,下了决断,“好,我们就暂且与你们上岛。”
……………………………………………………
他们从那巨龟的右后肢爬上那不断在苍茫大海上漂流的仙“岛”之时,天空早已云峦如山,阴沉倾轧。乌黑云絮中电光闪闪,雷鸣滚滚,凛然长风卷起惊涛骇浪,天地之间一片压抑人心的肃杀,仿佛苍天震怒,沧海颤抖。
天兵降临的预兆……
此时仙岛四周扬起一片迷幻如梦的圣光,形成了一道如雾般轻薄的屏障,蛋壳一样罩住了那巨大而古老的神龟。颜非见到有一阵黑雾悄无声息从岛上升起,比那天上的云还要阴沉密集,迅速地掠向海面。那是无数隼妖已经接到了命令,作为先锋起飞迎敌。很快,还会有无数船只离开仙岛,那些在深海中蛰伏的千年古兽,也都在蠢蠢欲动。
这场战争将会十分惨烈,但它不属于颜非等人。此时他们正由白鹭恩带领着,循着那些隐没在奇花异草之间的青苔石阶拾级而上。而木尚嵇自然也被解除了禁制。毕竟到了这一步,威胁已经没有意义了。而愆那的人身还被几名弟子抬着,亦步亦趋走在他们身后。这灵龟之岛,集合了娑婆天地之间最为纯灵之气,开遍了陆地上见不到的烂漫百花。仙藤香萝牵绊缠绕,攀附在山石古树之上,垂落的枝条如绮罗帷幕般重重叠叠,半遮半掩着仙林中那些隐秘而古雅的小楼雅榭。
这景象,另愆那觉得与柳玉生在襄阳隐居的那栋雅筑有些相似。
柳玉生……会是他们口中的仙君吗?不可能吧?
愆那的爪子紧紧抓着颜非的衣襟,生怕一松手,就要失去这已经对他来说不可或缺的红衣青年了。他知道这些医仙派的人不怀好意,可是却又没办法阻止一切。眼见着一圈一圈的陷阱在脚下陷落,却也阻止不了自身的沉沦。
绝望如伤痕涌血般漫溢,止也止不住。
他们被直接带入一处极为清幽之地。此处四下无人,环绕着一圈年龄大约已经上千的古木。当中围着一捧蒸腾着紫霞的池塘,隐约可见鹤影翩然。在那池塘之畔,立着一间飘渺而雅致的宫殿。如云峦般轻盈的纱帘随着清风飘舞,还未接近,一股至纯的清圣之气已经扑面而来。愆那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阿黎多也闷哼一声,脚步一顿。这种痛苦的感觉,已经可以媲美见到长庚星君时的那种痛楚了。
可是就在一瞬间,那种清圣之气全然褪去,烟消云散,就像不曾存在一样。
白鹭恩宛然道,“仙君慈悲,必是感知到你们到来,知道你们承受不了,所以收起了所有仙气。”
颜非道,“这仙气是可以收的?”
“自是可以,不过比较耗神,少有天人愿意做的。他们更喜欢在其他五道众生面前彰显自己的神威,又怎么会纡尊降贵地收起仙气呢?那样的话他们与其他五道众生又有什么分别?”白鹭恩叹息道,“仙君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颜非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有些心疼地抚摸着师父的背脊,希望可以稍稍安抚师父刚才承受到的痛苦。
那宫殿之中,简单素净,白色地砖上不染纤尘。一重重轻软如烟的白纱后,有一道身影端然坐在莲座上。不必那些仙气,便有一种幽眇而亘古的神秘和圣洁气息弥散在这旷然的宫殿里。那种直达天庭的高贵,会令任何近前的生灵感受到一种敬畏的谨慎和卑微。
白鹭恩早已用谦卑的姿态匍匐在那帷幕之前,“启禀仙君,红无常颜非、青无常愆那摩罗、摩耶王子阿黎多已经带到。”
而木尚嵇也随之下拜,“弟子办事不利,请仙君责罚!”
一道动听而渺远的声音传来,“世间之事大有定数,汝不必过分自责。暂且退下吧。”
木尚嵇还有什么想说的,但是白鹭恩冲他使了个眼色,他也只好站起身,后退几步,瞥了阿黎多一眼,转身离开大殿。
此时颜非已经率先说道,“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师父的人身还给他!”
仙君的声音道,“自然是尽快。白鹭恩,你去处理此事,务必寻一处安全之所,解除保护人身的法阵。”
白鹭恩柔柔应是,走到颜非面前要将愆那接过。然而颜非拒绝交出,“我自己带他去!”
然而仙君的声音却再次响起,“颜非,吾有话同你说。”
颜非道,“我却没有什么要同你说的。”
而此时,一道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吾要同你说的事,你不会希望你师父听到的。“
颜非心中一惊,猛然低头看愆那。却见愆那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似的,有些讶然地看着他。他又看四周,似乎没有人听到刚才仙君说的话……
难道……竟是在他头脑中说的?
这不是要共情术才能做到吗?
惶恐渐渐弥漫了整颗年轻的心脏。按照人简历,颜非毕竟才只有二十岁,面对着一个已经征服了时间和岁月的古老存在,又怎么可能是对手?
那声音继续道,“如果你想要拥有保护你师父的力量,真正地保护他,让他不用再受苦,不必再转生,不必再去地狱那个鬼地方,如果你想真正地拯救你师父,而不是只是儿戏般地和他玩过家家,就留下来,听我说。”
字字句句,直击颜非心中最大的隐痛。那言语仿若一记镇痛的药,有着某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
颜非身为红无常,知道这或许是什么魅惑人心的法术,可理智虽然知道,意志却已经被动摇。他坚守着,用力摇摇头,抱紧了愆那。而白鹭恩此时也说道,“此时天兵正在攻打我蓬莱岛,愆那摩罗受到仙家法器重创,神通全无,正是最虚弱之时,此时要进入人身并非如以往一般容易,须得在一处安全僻静的所在,再加上有人在旁护法。否则若是进入出了差错,只怕连人身都会毁去。仙君看公子如此之重,又怎么会加害对公子来说最重要的师父?”
“颜非,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自己为何没有命魂吗?”仙君忽然问道。
这一下不仅仅是颜非,就连愆那的身体也微微一僵。
“没有命魂的你,一旦死去,就是万劫不复,再也没有轮回。你与你师父,便永生永世也再无缘相见了。”
颜非手心出了汗,“既如此,为何一定要现在说?”
“因为时机已经接近,分秒必争,若是现在不说,便再无机会。这件事牵涉甚广,对我医仙派亦十分重要,故而此事吾只能说给你一人听。”仙君的生硬回荡在大殿里,却又有一句独辟蹊径,耳语在他脑海中,“如果你师父听到了,你们一样会永远分隔,再无以后。”
颜非身体一震。
“吾知因柳玉生处事不利,造成你与吾派之间的误解。如今吾已经将柳玉生下狱问罪,褫夺他的玉蝉行使之权。”那人影一挥手,便有两名弟子带着一人进入殿中。
来人一席素白单衣,长发披散,身形清瘦,面色苍白,似有些颓败没落、气血亏损之相。却正是柳玉生。柳玉生抬起沉静双眸,在与颜非对上的一霎,却似乎带着些许凄然。
“罪徒,拜见仙君。”柳玉生说着,卑微地匍匐下来,早已不见了从前的飘逸清雅。
颜非一怔,愆那亦是心中大震。
看来,仙君果真与柳玉生不是一人……
可是……愆那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颜非心里更是惊涛骇浪。虽然他之前早就不再信任柳玉生,可是对方毕竟曾经对他那样好,在他最颓废痛苦的时候,时时刻刻陪伴着他,甚至陪着他下了地狱,出生入死。若是没有愆那,柳玉生大概是对他最好的人了。
看到那曾经骄傲出尘的他变成了这副颓败模样,颜非心中亦是一疼。他往前一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不待他说话,仙君已经一挥袖,让人将柳玉生带下去了,“柳玉生是吾之弟子,吾对他期待有加,却不想他对你数度隐瞒欺骗,造成了如今险局。吾已重重责罚他,还望你和你师父,再给医仙派一次机会。“
颜非不知如何自处,低头看了看愆那。愆那的目光也有几分酸楚,终于,他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如果真的能够解开颜非的命魂之谜,冒点险也是值得的。况且他已经见到了自己的人身,只不过是要回去原来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阿黎多此时说道,“颜非,你放心吧,我带着你师父去,这样就可以了。”
颜非看了阿黎多一眼,一种浓浓的不甘涌上心头。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个摩耶鬼……
终于,颜非蹲下身,微微放松了些力道。愆那便从他怀里轻盈一跃,落在地上。他用尾巴蹭了蹭颜非的腿,然后便走到了阿黎多身边,跟随白鹭恩从侧面的门离开。
颜非看着愆那和阿黎多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门后,转过身来面对着那神秘的身影。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颜非,医仙派如此看重你,是因为你是唯一能够打破非想石,解救上神波旬的人。”
颜非冷笑,“先是说我是有缘人,现在又说我能救波旬。我何德何能?你们怎么就这么确定?”
那声音愈发渺然,似乎来自于遥不可及的过去,“我当然能确定,因为当初,是我亲手将波旬上神的天魂地魂投入的人间。我绝对不会认错。”
第116章 蓬莱岛 (3)
颜非仔细咀嚼着仙君口中话语, 一阵冰冷的战栗正如游蛇般顺着脚踝爬上脊柱。他口中干涩, 隐约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绝不应该听到的东西。但是另一方面,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又在不停冲撞着他的意识。一个主宰他一生的真相, 一个可以解开所有谜底的真相……为什么他没有命魂,为什么他对师父有那种近乎病态的狂热, 为什么他会做那些奇怪的梦, 为什么有些时候一些黑暗到他不愿意去正式的思想会如藤蔓一般悄无声息地弥漫在他的内心深处?
他这一生到底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于是他还是问了, “你说的天魂地魂……指的是什么?”
那重重纱帘后神秘而古老的人影似乎早已在等待他问出这一句话, 这一句无法回头的话。一声长长久久、恍若穿越时光的叹息幽幽弥散在不知从何而来的细细风中,消散在幽魂般飘舞的纱帘之间。
仙君娓娓道来:
”我曾是离恨天上一位上仙, 也曾是辅佐紫微上帝登上无极之位的功臣之一。然而这许多劫来,我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堕落。他忘记了自己最初的志向, 沉迷于那些歌功颂德溜须拍马的声音之中,沉迷于自己的权利之中。他的统治压抑铁腕, 整个天庭中每一道天都有他的眼线,神仙们不敢随意说话,否则很可能会在某天忽然消失。他以所谓逆天反道的名义清除异己, 用尽办法巩固自己的绝对权力,甚至不惜牺牲其他道众生的福祉来拉拢盟友。
然而波旬让我看到了另一个希望。他年轻、执着、单纯, 甚至有点天真,也有些无情。他为了自己的理想可以付出一切。你知道吗, 神仙和人其实很像。大部分的神仙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多的东西,他们都是庸碌之辈。但还有一些神仙, 他们生来仿佛就是要完成一项使命,为了达成使命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而波旬便是这样一类神仙。他受佛陀点化后,立志要打破这固有的六道规律,让六道归一,真正令众生平等地去争取自己的幸福。而他最想要解救的,首先便是最为悲苦的地狱众生。
或许这样的想法在你听来太过虚无缥缈,太假太大也太空了,简直天方夜谭一般。但是如果你真的见到波旬,真的听过他说的话,你便会知道,在他的脑海中,这些并非虚无缥缈,而是已经形成了一步步的计划。而他也确实在脚踏实地地一步步执行着那些计划,不论别的神仙如何嘲笑,如何羞辱他。
可是波旬却几乎要成功了,他真的创造出了六道归一术。这时候,那些当权的神仙才开始害怕了。
只有当六道存在,他们的权势才有意义,他们才能显示出自己的地位多么尊贵,多么高高在上,才可以傲视苍生,视万物为刍狗。如果把这六道的区别抹灭了,他们费尽心思得到的这些好处,岂不是全都付诸东流?
于是天庭渐渐形成了两股势力的对立,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选择加入了波旬的阵营。
波旬视我如师如友,我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看着他谈论着他为六道归一设想的远景,你会觉得那并非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是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我表明立场后,便离开了离恨天,自降至他化自在天。后来更是跟随他长居夜摩天,与那些天人视若臭虫蟑螂的鬼和贱民一般的地仙长久地相处。
可以说,我太了解他了。我享受这种感觉,这种他和我之间性灵上的联通和羁绊。他那时候已经有了无数的信徒,他们都如我一般蛰伏于他强烈的个人魅力,如缠在蛛网中的飞虫那样一旦沾染就无法全身而退。看着那些信徒对他那般如痴如醉地虔诚信仰着,我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满足,一种强烈的优越感,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可以和波旬比肩的。
我太自信自己的能力和对他的了解,所以我犯了一连串的错误。
波旬被紫微以奸计重伤后,只有元墟大阵尚且有一线希望修补他的天魂地魂,若是拖得久了那两魂离散开来,命魂离体,他便会落到轮回之中难寻去向了。我向信徒征寻自愿为大阵献祭的人,不论是仙、妖、人还是鬼中都有不少愿意献身的。但是天魂和地魂都能够与波旬的天地二魂相融的实在太少了,那几百名自愿者中,最后只有一只寻香鬼,竟然符合所有的条件。这个寻香鬼,便是你师父曾经的红无常,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在炼魂的过程中,寻香鬼的天魂和地魂被拆解融化,修补到波旬的天魂和地魂之中。但与此同时,他一生的记忆和执念也与波旬的意识发生了一些呼应和缠绕。我仍然不清楚波旬究竟受了多少影响,但想必影响不小,就算不至于改变波旬的性情,也定然撼动了一些波旬性格中固有的心无旁骛。
我来不及知道大阵究竟有没有成功,天兵便已经将我们重重包围。为了给波旬上神争得一线生机,我用阵法将他送去了地狱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某处,然后自己便去引开追兵,转移天庭的注意。我不知道在那并不算很长的一段岁月中发生了什么,但是当波旬终于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的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
他不再心无旁骛,不再坚定执着。他开始动摇,而且时常发呆。他常常仰望着头顶青莲地狱的方向,心思烦乱,却寡言少语,不愿意透露分毫。那时候我十分担心他,因为他的身体从未能完全恢复,他的力量也大不如前。而他的心烦意乱则加重了他的伤势。随着他的动摇,军心也日渐涣散。原本就已经被天庭重挫,这下大势已去,谁都能看出来他要不行了。
有一天他问我,如果他一生做的事并未能解救任何一个人,反而给那么多的人带来了痛苦绝望,他这一生还有意义吗?我告诉他,他生而为神,这是他命中注定的路,只有他才是这不断腐朽的秩序中最后的光明。可是他听了,却并不高兴。相反,他开始日渐疏远我,我不再能看得懂他的内心,也不再能洞察他的想法。
最后,他被紫微上帝、东王公和西王母围攻的时候,我想他原本就已经存了死志。只怕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可是我们大家都早已将身家性命压在他的身上,他如此,那些为了他放弃一切的信徒又该何去何从?直到我看到一封他留给我的书信,从中我才悟到,他并非真的放弃了。而是认为时机已逝,他需要蛰伏,等待另一个时机。
当我赶去救援的时候,他的命魂已经被紫微用湿婆之杖强行抽出,封印入非想石中。他的天魂地魂也随之四散离体,散于天地之间。我等到那些天兵都散了,才有机会最后用献祭自身福报的方法,抓住了他的天魂和地魂。但我也因此不再能保持自己的仙身。我只能蛰伏人间,苟活在一具又一具的人身之中,等待一个复仇的机会。
而波旬的天魂地魂也不可能长久地保存,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用类似青红无常的转生术,将它们放到一具人类死胎之中。然而波旬之天地二魂何等沉重炙热,哪有凡间的身体能够承受得了,若是放在修罗道中又太过冒险。一筹莫展之际,向来不问世事保持中立的女神孟婆却出乎意料地帮助了我。孟婆娘娘在紫微上帝成为天帝之前就居住在酆都了,她熟谙轮回的奥秘,恐怕有些奥秘就连转轮王和阎魔王都不甚清楚。她单独开启了一条轮回的通道,借此将波旬的天魂地魂送入凡尘,注入一个在她的法宝加持下而诞生的胚胎中。因为有天庭法宝的加持,所以受孕而生的肉身应该是可以承受波旬的两魂的。
只是她的条件便是让我不要去打探,更加不要去干预这个胎儿的生活,她甚至连转世的时间和名字都不告诉我。她说此举本就是逆时改命,连她自己将来都要为此付出代价。这个胎儿不会有任何波旬的记忆,他将成为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前生的人。如果有太多信徒去打扰,只怕这个胎儿还未来得及长大,便已经陷入疯魔。
所以我一直都在等待,也一直都在寻找这个孩子。我的弟子们还有曾经那些尚未被天庭迫害致死的信徒们数次以为找到了,但是最后都只是出了错而已。直到柳玉生见到了你。”
叙述到了这里,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停顿。颜非早已感觉冷汗浸透了衣衫,不可思议和理所当然两种极度矛盾的感觉却不知为何同时噬咬着他的内心。他有些怔忡地摇摇头道,“你想说,我就是那个孩子?”
“不错。”
“不……”颜非向后退了一步,“一定是你认错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单单你没有命魂、连红无常都还没当上就能打败第一红无常,甚至可以紧紧凭着两条水郎君就驱策这世间最古老的神兽之一这三点,你难道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吗?”阿须云轻柔的问话回荡在脑海里,颜非却无法反驳。
他当然怀疑过,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与波旬扯上关系。
这些医仙派的人说话真真假假分不清楚,或许是他在诳自己?可是骗他又有什么好处?
却在此时大地猛烈震颤起来,整个宫殿都在摇晃,有细细尘土如雨般洒落。颜非险些站不稳,那轰隆沉重的雷声愈发逼近了,似乎就在头顶一般。天兵正逐渐逼近,想必那些妖怪再厉害,在天兵的面前也十分吃力。
但那帘幕后的人影依旧岿然不动,似乎什么都不曾感知过一样。
颜非脑中一片混乱,他向后退了一步,似是难以承受那些突如其来额“真相”,“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编出什么有缘人那一套说辞来骗我?我又怎么知道你这一次不是在骗我?”
一声幽幽叹息,如同水中徜徉而过的一缕暗流汹涌。
“一是因为这确实是真的,在你之前我们确实找过五个人,都以为他们是你。但最后发现都是失误。不过他们也确实解读出了一些六欲本相经中的秘密。二是因为你年纪还小,我们不知道这样的真相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更加担心会因此惊动天庭,令他们得知你的真正身份。三是因为你师父。你对你师父太过执着,如果你知道真相,定然不能接受自己的真正身世。一旦你在与命魂融合的时候产生对自身命魂的抗拒,三魂便很可能同时魂飞魄散,极为危险。
但是到如今我已经看清,谎言只会引出更多的谎言,到最后愈发不可收拾。于是我决定,将一切告知于你。你现在大约已经明白,为什么长庚星君会亲自抓捕你,为什么柳玉生阻止你回到地狱。当初在落松谷你与六欲本相经发生感应的一瞬,非想石中的波旬命魂也发生了异动。天庭已经怀疑你的身份了。如今你与我派的关系更是解释不清。天庭为了阻止波旬复活,一定会想尽办法除掉你,而你最大的软肋,便是……”
话不用说完,颜非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若自己真是他所说之人,只怕他和师父以后将永无宁日。颜非仍旧不肯接受这些太过失常的东西,于是一股愤怒渐渐从心口蔓延,燃烧在他那双明亮惑人的眼瞳中。
“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从一开始柳玉生遇见我,就是你们设计好的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是波旬,我也跟你们医仙派没有任何关系。我和我师父不欠你们的也不欠天庭的,你们以后都不要来打扰我们!”
他说着便要转身往方才师父和阿黎多离去的方向追去,可是刚走两步,却又听那声音说,“你若这么自信自己不是,可敢饮一滴执念酒?”
颜非脚步一顿。
“执念酒?”
“嗯,孟婆所酿之酒,能解孟婆汤。喝一口可得前世记忆,两口可得三生前尘,三口可忆十世过往,四口……能得无数世记忆,却会在饮下一个时辰内因承受了太多记忆而魂飞魄散。然而对你来说,你的命魂不曾入轮回,波旬之记忆也算不得前尘。只不过因为喝下孟婆汤才被遗忘。所以只要一滴,你便可以记起从前的一些少量的记忆碎片了。”仙君说完,便有一名小童端来托盘,盘中放着一枚通体漆黑的瓷瓶,还有一盏小青瓷酒杯,里面盛着乳白色的酒液。只见那小童将托盘放在地上,将那黑瓷瓶的盖子拔出,小心翼翼地往酒杯里滴了一滴血一般红的液体。那一滴血在米酒中迅速晕染开来,很快便消失于无形。
小童双手擎着酒杯,毕恭毕敬地来到颜非面前。
颜非面对着这杯酒,骑虎难下。
仙君道,“我不敢给你太多,若是因此搅乱了你的心智、令你两魂离散,便铸成大错了。我知道你对于这个真相会无比抗拒,所以不得已才给你这一滴执念酒。你如果想要知道真相,便将之饮下,便知我没有骗你。”
颜非却觉得冷汗已经从额角沁出,“这东西……是不是就是让库玛摩罗性情大变的元凶?”
“库玛摩罗是在天兵的逼迫下喝下了一整口,而如今你只喝一滴,所得记忆也不过是最接近’死亡’的一些零碎片段,不可能对你造成太大影响。你大可放心,喝下后你仍然是现在的你,不过多了一些碎片般的记忆。”
颜非想要果断地转身离开,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头脑中问他,“难道你真的永远都不想知道吗?”
想一想,如果你是波旬,你就有了能够和紫微上帝抗衡的力量。你就终于拥有了能够保护师父的力量。否则,你永远还是那个躲在师父的庇护下,在危急时刻只能躲在阴暗处的可悲孩子。
可是如果我是波旬,师父不是会恨我入骨吗?
就算他再恨你,若你是魔神,便可以随意地将他禁锢在身边,让他永远只属于你一人了。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不……我要的是师父爱我……
你的师父只把你当成一个任性的孩子,一个执拗的小动物,又怎么会爱上你。只有强大的人,才有资格被爱,才有资格与他所爱的人比肩。
种种矛盾的思潮折磨着他的神智。头疼得仿佛要裂开。一霎那他仿佛站到了一个他者的角度,看着自己伸出手,端起了那杯酒,有些迟疑的凑到唇边。
酒液滑入喉中,米酒的清甜中渗着一丝丝血一样的腥甜。
然后,随着一股热潮从丹田处升起,他骤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在这眩晕中,一段记忆,一段似乎原本就存在于他头脑中的记忆,倏忽从无尽的黑暗中浮出水面。
第117章 记忆片段 (1)
天人都是自不同宝池中的莲花中化生。一对仙人若是有情, 可以在得到离恨天的允许后, 于其中任何一位仙人所居天所生宝池中留下二人精血,便会浇灌出一朵莲花来。待莲花成熟盛放, 那其中便会有他们的后代。
揭谛的降生也不例外,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母神和父神是谁。他降生于他化自在天最尊贵的摩诃迦叶池一朵千叶金莲之中, 降生之际众仙环绕, 天雨妙花,凤凰和鸣。毕竟摩诃迦叶池中五劫以来只生了这一朵莲, 而它含苞了足足一劫, 才终于绽放。那一天天庭中的每一天都在流传这件事,众仙神奔走相告, 无不啧啧称奇。
有传言说当初在这池中滴下精血的神明便是那些早已不知所踪的上古古神之一——吉祥天女,所以他一出世虽然不像其他幼神那样有确定的母神和父神, 却马上便被九天玄女收养,身份也愈发尊贵。所有神仙都说, 将来他便是这他化自在天之主,将给这个世界带来无与伦比的变化。
如此大事自然也惊动了离恨天,西王母亲自前来看望他, 并赐给他一个尊贵的正名:波旬,在天语中寓意无量光明。
可是揭谛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更喜欢揭谛这个九天娘娘为他取得小名。
他化自在天的天空中不论早晚,总能看到几个大小不一的月亮。其中最大的那个在清晨的时候会占据半个天幕, 上面一个个圆形的山形清晰可见。揭谛还是一个幼神的时候,最喜欢爬到迦叶林中最高的那颗菩提树顶端, 坐在随着微风伶仃作响的翡翠叶子中,吹着清晨那带着莲花香气的微风,伸手去接从那大月亮上洒下的银辉。那月光从他的指尖淙淙流下,又如银色的粉尘一样散在暮色里。
九天娘娘会用她那彩霞般的长袖揽住一汪月光,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她那流淌着银河的眼睛望着他微笑,告诉他那些月亮都是还在襁褓中的天,还未有机会诞生出生命。在遥远的未来,或许也会成为如他化自在天一样富饶的天界。所以他看着那些月亮的时候,总在幻想未来,在那广袤无垠经历过无数被陨石撞击的创痛洗礼的寂冷大地上,诞生出一个与他化自在天截然不同而又生机勃勃的美丽星球。
后来他见到愆那摩罗那一头银发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便是年幼时凝望过的银色月光,而那双澄黄色的眼睛,则让他想到了月亮上苍凉的、寂寞的、伤痕累累的土地。
他想去抚平那眼睛里的悲伤,想要在那荒漠中洒下一片甘霖,种上最美的鲜花。
可是他没有资格。
就连这份感情,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源于他自己。
愆那正利落地手起刀落,割开一只罕见的冰石狼的喉咙。炙热的深紫色的血液冒着热气喷涌出来,溅在了愆那的面容上,令他脸上那冷峻的线条多了几分狂野的嗜血。他利落地切开连接着皮毛和肌肉的筋络,将一整张狼皮剥下,然后大步走到瑟缩着的他身边,一扬手将狼皮披在他身上。
那浓重的血腥味和血肉的湿热感令他想要呕吐,可是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大约是看出他的不适,愆那为他紧了紧领口,叹道,“忍一忍吧,到了冬天我们青鳞鬼都是用这种方法取暖的。”
他无声地点头,呢喃了句,“谢谢。”
愆那转身继续去处理那具尸体,将内脏剖出放到一边,又将肉一块块割下,尽量切成小块。他将肉放到揭谛面前,“吃一些吧,不然你撑不过离开这片森林。”
看着那些深紫色的血淋淋的肉块,他又如何吃得下。但是他知道愆那说的是对的。他必须活下去。他伸出手捏起一小块,一闭眼睛,用力将之塞到嘴里。腥臭的味道顿时充满了鼻腔和口腔,肉又酸苦又坚硬,根本嚼不动。他何曾吃过这么恶心的东西,生理反应逼迫着他将肉块吐出来,令他无比痛苦。
然而这样的肉对于愆那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佳肴了。只见愆那抓起那颗心脏,放到口里大大咬了一口。紫色的血液从他口唇边成汩留下。
陌生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也是愆那这样吃东西的样子。他喜欢将最好吃的肉留给那记忆的主人,而自己却吃那些难以下咽的内脏。那记忆的主人很长一段时间还以为愆那真的喜欢吃内脏的。
看来这样不易察觉的温柔确实是刻在这只青麟鬼骨子里的。就算是对自己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天人,他也可以如此体贴。
揭谛道,“我吃不下这么多,你吃掉吧。”
愆那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吃不下?是因为太腥?”
“不……我不饿。”
愆那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他思索了一会儿,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将那些肉块拿过去,忽然在掌心生了一团青色的火焰。只见他开始用那火焰去炙烤肉块,很快,那些肉块便发出嘶嘶的响声,溢出浓厚的油脂来。原本腥臭的味道也变得香醇起来。
“可能不如你们天庭的仙果佳肴好吃,但人间都是这样吃的,或许会好点。”愆那将已经烤熟的肉块再次递给他,“你试试。”
揭谛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他要对自己这样一个敌人这么好?
他真的是个鬼吗?真的是那些地狱信徒口中的为了获得短浅的利益而压榨同胞的所谓天庭走狗吗?
他将肉块放进嘴里,虽然仍然难以下咽,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恶心了。他强迫自己将所肉块都吃干净,因为看到他咽下去的时候,愆那面上那种放松的神情,令他安心。
可是下一瞬,愆那的表情忽然变了。
揭谛问,”怎么了?”
“刚才我使用鬼火,大概还是惊动了附近的人。”愆那低声而急速地说道,“有人来了。”
明明是危及性命的关头,可是不知为何,揭谛反而变得十分坦然。
他既然已经输了,认输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他不愿意拖累面前这个青鳞鬼。
“既然如此,便将我交给他们吧。”揭谛平静地抬起那星光明媚的眼眸,看向愆那。可是他没料到愆那却根本没有考虑这种可能性,甚至略带愤怒地瞪着他,”你胡说什么。既然已经答应了要帮你,哪有半路反悔的道理。你乖乖躺好,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动,装死就是了。“
正说着,远远已经看见一青一红两道身影在穿过寒冰结成的树林渐渐接近。愆那一把将揭谛按倒,用满手的血糊在揭谛脸上,然后往他手腕上戴上了两只当时给每个出来搜寻的青红无常配备的可以稍稍抑制天人神通力的法宝手环。这样的手环对于揭谛来说当然如同玩具一般不值一提,但是此时极度虚弱,倒也确实令他气息一窒,透骨的寒冷再次如尖针一般从四面八方猛烈地刺向他。
他感到寒冷如毒蛇钻入他的皮肤,撕开他的血肉。可见的青蓝细线蔓延在他的皮肤上,原本细腻洁白的皮肤开始干燥起皮,直至开裂。鲜红的血涌出来,瞬间就被凝结成冰花。那种痛苦如生受凌迟之刑,看上去却如全身红莲绽放甚为美丽,美丽到残忍。
他用尽全力也难以忍住痛苦的□□,嘴唇也咬出了血。愆那见状,知道他的仙身失去了神通力庇护竟承受不了这青莲地狱的寒冷,便忙又摘下了手环。揭谛这才筋疲力竭地探出一口气,脱力一般倒在地上。
已经来不及了,愆那只好将手环收起来,转身抱着斩业剑,冷冷地看向来人。
来的是一名罗刹鬼青无常和一名刀劳鬼红无常,而愆那与这罗刹鬼关系不佳,准确地说在涅槃塔一役之前,由于他的红无常背叛酆都,大部分的青红无常都对愆那带着几分鄙夷。这罗刹鬼便是其中之一。现在愆那虽然立了奇功,甚至得到了长庚星君的亲口允诺,但却另一部分反感他的青红无常愈发嫉妒起来。
罗刹鬼一见他批头便问,”你去哪了?!韩判官问了好几次你在哪。”
愆那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在捉捕波旬余孽。”他说着,头往地上的揭谛那边稍稍偏了偏。
那刀劳鬼铜铃般大的眼睛落在揭谛身上,手轻轻拨弄着腰间的引魂铃,“捉捕余孽需要这么久么?为什么不去报道?”
“这天仙也算是有些本事的,与他搏斗废了一番功夫。”
“哼,既然如此,这个小仙我们带走,你快些回去复命。”罗刹鬼说着便要去扯地上的揭谛,然而却被愆那一把扯住了手腕。那罗刹鬼挣扎几下,竟然动弹不得。
愆那澄黄双目中射出森冷的锋芒,“这是我的猎物,你给我放尊重点。”
罗刹鬼愤恨地猛地撤回自己的手,“愆那摩罗,你不要以为你得到了长庚星君的接见就能以地仙的身份自居了。你也不过还是一个地狱恶鬼,得意什么?!”
愆那微微勾起嘴角,笑得冷傲,“我是没什么可得意的,但这个仙是我的,你们要想立功,去别处找吧。”
那罗刹鬼手抚上后背的斩业剑,就想要和他干架。但是被他的同伴刀劳鬼抓住了。那红无常怀疑地瞥了愆那一眼说道,“今天看到的事我们会如实上报。你最好赶紧回去复命吧。”
愆那抱起手臂,哼笑一声,“不牢你们费心。请吧。”
那两人离开后,愆那才连忙回身查看揭谛的状况。揭谛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些青涩的痕迹已经褪下,皮肤也在缓缓愈合。愆那松了一口气,却见揭谛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们已经见到你与一个天人在一起,如果你空手而回……”
愆那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我在你们这些叛军眼中不过是个天庭走狗不是么”
揭谛怔然,他在愆那的自嘲中,听到了一丝悲哀。
渗透在自己记忆中的寻香鬼的记忆片段中有一段,似乎是正在和面前的这个青鳞鬼吵架,关于那段记忆的情绪混乱而悲伤,而且充斥着浓浓的后悔。因为那寻香鬼愤怒中口不择言,说了一句:如果像你似的,只知道苟且偷生委曲求全,跟一只狗有什么区别!
是否在说那句自嘲的时候,愆那也想到了那句话?
愆那是否知道,那个寻香鬼有多么想要将那句话收回?即使在最后的时刻,想起的也还有这段往事?
揭谛的心中也溢满浓浓的哀伤。他摇摇头,忽然拉住了愆那的手,“不,我并没有这样想你。”
愆那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也忘了抽回手。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揭谛,他意识到自己的碰触会另愆那感到疼痛,便连忙缩回手。他有些报赧似的清了清喉咙,裹紧了身上的兽皮,“我……我只是担心你会因为我受到牵连。”
愆那不在意地一摆手,“无所谓,我刚刚为天庭立下大功,他们不会动我。”
“……”
愆那却抬起眼睛,问他,”你不好奇我立下的是什么大功?”
揭谛望着他,眼睛睁得很大,像一只小鹿一般。
愆那在人间见过鹿,那是一种他很喜欢的动物,优雅而灵动,自由自在,变幻莫测。
“我是第一个突破涅槃塔的封锁杀上去的。之后女魃才有机会毁掉了你们的六道归一阵。”
揭谛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
竟然是他……
怎么会有如此的孽缘……
这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愆那轻笑一声,蹲下身躯整理地上的狼藉,“怎么样,是不是恨我恨到想要杀掉我?或者是想要揍我一顿?”
揭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摇头道,“我不恨你。”
“为什么不恨我?我毁掉了你们几百年的心血不是吗?”愆那的声音有些疏离,有点冰冷,“你们大概为了这个阵,放弃了一切吧?”
“……”
“我从前的红无常便是这样。他如果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只怕会恨死我了。”愆那说着,又笑了两声。只是那笑声太破碎。垂落的白色发丝遮住了他的眼,揭谛觉得,此时此刻那双眼睛里一定盛满了无尽的哀伤。
揭谛明明知道他的红无常是谁,却还是要佯装不知,”你的红无常,也是我们的一员吗?你……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愆那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半晌,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了一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他已经死了。”
揭谛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我在涅槃塔下找到了他的尸体。”愆那面无表情地说着,“而且,他不是被天兵杀死的,而是被你们的上神波旬杀死的。”
揭谛感觉脑中翁然一声。
竟然……竟然是被他亲眼见到……
那会是……怎样的痛苦?
揭谛的身体微微颤抖,千言万语郁结在胸口无法成言。他听到愆那轻声问,“什么众生平等。难道他魔神的命是命,我们鬼的命就可以随意牺牲么?呵呵,可笑。”
一记重锤砸在揭谛的脑海中,剧痛在心口蔓延。愆那说的没有错,确实是他杀死了那个寻香鬼。他是认识那个寻香鬼的,可是一直以来也只是把他当成自己手下的得力下属之一而已,并未多么的放在心上。他从未想过,那个寻香鬼的记忆和情感会给他这么大的影响,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了解那么多关于另一个从未谋面的青鳞鬼的事。
他一直以来,只是想要结束地狱众生的苦难。这无尽的造业轮回没有道理,他只是想要给他们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有机会离苦得乐的开始。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去体会过身在地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从未体会过绝望求生是什么样的感觉。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他一直把这当成理所当然,当成成功必要的基石,最多不过是给予一些高高在上的眼泪和同情而已。
可是现在,他通过那些强烈的情感和记忆,真切地感受到了另一种绝望。
一种渺小的,无能为力的绝望。
一种随波逐流,无力回天的绝望。
一种一步一步走向深渊无法回头的绝望。
这绝望对于他们这些上神来说不过是一些轻描淡写的死亡数字,一些随口带过的哀悼祭奠,可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便是一生一世。
他永远地夺走了愆那摩罗的希瓦摩罗,而且他无力偿还。
愆那将肉收拾到行囊里,抬起头却愣住了。
揭谛在流泪。
天人的眼泪晶莹剔透,落下来会凝成璀璨的宝石。揭谛无声地流泪着,绝美的面容上盛满悲伤。
愆那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就算我骂你的上神你也不用哭成这样吧好好好,我不说了就是了。”
揭谛摇摇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愆那莫名其妙,”你放心,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不过是和我那个傻瓜红无常一样,被人蛊惑了而已。好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愆那不给他多说的机会,蹲下身一把背起他。他背上被揭谛烫出的伤口还未愈合,就再次起泡开裂了。但愆那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大概他是太习惯于疼痛了,毕竟这个世界,不曾善待过他。
揭谛紧紧地环绕住愆那的肩膀,无穷无尽的愧疚和心疼已经吞噬了他的内心。他知道他用那么多劫的时间修炼的心如止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大概是他受伤太重,太无防备,才会在元墟大阵中受到那么大影响。但是现在他不想抗拒这种影响,他觉得这是他应得的。他应该去体会这种悲伤绝望愧疚悔恨,去体会那些所有被他忽视了的情感。这是他欠愆那摩罗,也欠所有被他害死的生灵的。
因为,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神明。
第118章 记忆片段 (2)
每隔五百年的三月三日离恨天瑶池仙境的蟠桃会都是整个天庭最热闹的盛事。每一天的天主都会收到邀请。而这一年的蟠桃会尤其为众仙津津乐道, 因为他化自在天的新任天主波旬将第一次出席这场盛宴。
波旬可算是虚空寰宇这三十三天中一等一的风云人物, 他身为吉祥天女后裔的传言自不必提,光是他那华美胜于广寒仙子的容貌、和小小年纪就已经超越善见城主帝释神君的神通力, 都另无数天人为之倾倒。波旬如今年纪才刚刚满一劫,对于天人来说尚且是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不过相当于人类的十八九岁。五百年前他降服了北溟海中的上古玄蛟, 那之后便乘着玄蛟通天彻地,遍游天庭的二十九天, 后来甚至连修罗道和人间都走了一遭。
年少不知疾苦的他在人间见到了正在修道的佛陀。在他化自在天, 众神仙无需吃喝,仅仅靠沐浴着日月圣光便能存活, 但他们最大的爱好却是吸收人间的种种快乐。所以当波旬看到佛陀抛弃了人间的一切享乐,独自坐在菩提树下一动不动想要通过顿悟来脱离轮回之苦, 便觉得这个人脑子不正常。明明拥有着无尽的福报,明明可以成为释迦国的国王一生快活无忧, 为什么要为了拿虚无缥缈的来生抛弃与他相爱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孩子这些眼前的确确实实的快乐?
于是他玩心大起,化作一名绝世美女去魅惑他。他化作的美人皮肤如羊脂玉般晶莹剔透,眼睛如黑琉璃一般深邃动人, 长发如黑丝绸一般迤逦在地面上,玲珑有致的身材仅仅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 手腕上和脚腕上都戴着清越的银铃。她婀娜多姿地走近,随着那阵阵铃声和满树的雀鸟鸣叫翩然起舞。周围的众灵都在应和着她的舞步, 衬托着她身上弥散出来的极致诱惑。这样的美人,没有任何凡间男人能够抗拒, 甚至只怕连女子都会被魅惑。然而不论他如何释放自己的魅惑之力,佛陀却只是对着他微笑,仿佛在欣赏一件十分美丽的造物,那温和深广的视线中却不含一丝一毫的欲望。
波旬不服气,于是又施展幻术,幻化出万千恶鬼,从四面八方扑向佛陀。佛陀看着那些扭曲的、全身漆黑、不停滴淌着脓汁的人形怪物慢慢地爬向他,看着那些肚子破烂肠子流了一地的恶鬼向后扭曲着身体蠕动过来,却也还是微微笑着,岿然不动,不见丝毫恐惧厌恶之态。
波旬想尽各种办法,制造种种对于凡人来说最为恐怖的幻像、亦或是最为淫|糜的幻境、亦或是制造出他在家里因为孤寂和思念哭泣的妻子、因为没有父亲而受到其他王子排挤的儿子、和病重中想要见儿子最后一面的父亲。
他以为看到父亲和妻子的时候,佛陀一定不可能再保持镇定。可是佛陀却只是有些悲悯地叹了一声,却仍是心如止水,处变不惊。
波旬气结,质问他,“你这般负心薄情,怎么可能超越轮回得大解脱?你不过是个自私自利,不敢承担责任的懦夫罢了!”
佛陀仍然是微笑,并不反驳。
“你是石头吗?都没有感情的吗?你看到他们痛苦,都不会心痛的吗?”波旬越说越气,仿佛与那孤儿寡母心有灵犀了一般,”享受快乐有什么不好?难道想要快乐也错了吗?”
这一次佛陀终于说话了,“享受快乐当然没错,我也想要快乐啊。我不仅想要快乐,还想要让我的妻子、儿子、父母、我的所有国民、这世上的所有生灵,都享受到快乐。”
波旬讽刺地嗤笑,“呵呵,说的倒是好听。你坐在这里,弃他们于不顾,便是让他们享受快乐吗?”
佛陀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哀伤,“如果一时的快乐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痛苦,这还是快乐吗?我要的,是永恒的快乐。”
“什么永恒,就连神仙都没有永恒。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但是你的家人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啊!”
佛陀抬起细长的双目,轻轻问他,“你可有去过地狱吗?”
波旬一愣,随即露出厌恶的表情,“谁要去那种肮脏的地方。”
佛陀道,“若我不得道,不出两年,等到我父亲病逝后,便会堕入那里。人类的生命多么短暂,时间到了,不论你有多么富有多么尊贵,不论你对你的妻子、孩子、家人有多么恋恋不舍,不论你还有多少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事,都要被拉入轮回,斩断前缘。当你将所有的快乐享受尽了,留下的又是什么呢?当你看着至亲之人堕入深渊的那种心如刀绞,才是最可怕的。”
波旬皱眉,“那已经是之后的事了,只要你今生不作恶,来生又怎么会跑到地狱道去?”
佛陀看他的表情,仿佛是在看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已经活了一劫,寿命早已超过人类历史的神明,“是善还是恶,有时候分的不是那么清楚的。就算你福报深厚,成为一国之君衣食无忧,可你又怎么可能做到手上不沾血腥?难道保护自己的国家时不用斩杀敌人吗?难道面对祸乱国家的臣子时不用极刑吗?难道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维护自己的地位时不用伤害你的兄弟至亲吗?这些,在目前因果的秩序里,不都是恶业吗?可是你能因为害怕报应,就不去做吗?一旦你做了,不论你是不是被迫,不论你是不是没有选择,都是恶业,都要被拉到地狱中去。可一旦进入了地狱,为了生存下去,又要造作无尽的恶业,轮回不息却再难出离。这世上快乐太少,痛苦和纠缠太多,我不愿意看到那些我爱的人们永堕地狱,所以,我要找到一种方法,超越这一切。”
波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的神通广大,实在应该去地狱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真实不在三善道,却在三恶道中。”佛陀慈悲而哀伤的眼睛微微敛起,“如果不找到超越之法,那里将是我们所有人的去处。毕竟生而为人,谁又能是干净的呢?”
这一段经历,对于波旬来说,大约是他一生的转折。
从人间回来后,他时常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他常常夜里睡不着觉,便坐到树梢上去看月亮。
九天娘娘是最了解他的神仙,自然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她轻轻地落在他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揭谛,你这次去人间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波旬转头,望向他的养母。九天玄女是天界最古老的女神之一,但她的皮肤却仍旧如所有的天女一般吹弹可破,她那端庄而美丽的面容上浮动着一层和暖的光芒。她的脖颈修长,如天鹅般美丽,高高的发髻上缀满常年不败的鲜花。她的紫霞纱衣是用天边的云霞织就,一层层遮住那曼妙动人的仙体。从小到大,他的养母都是这样美丽,从来没有过变化,仿佛是永恒的一般。
波旬沉默了一会儿,便将遇到佛陀的事告诉了九天娘娘。
九天娘娘听罢,也有好一阵没有说话。终于她告诉他,“地狱……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母神,您去过那里吗?”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我还披着战甲,随着紫微上帝南征北战,平定诸天叛乱呢。当时我奉命护卫长庚星君去游说阎魔王归顺,去过一次。”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九天娘娘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她摇摇头道,“那是一个你去过一次,便不想再去第二次的地方。揭谛,答应我,不要去那里。哪儿……对你没有好处的。”
揭谛从来都不会真正违拗母亲的意愿,于是他点点头,“我也并没有很想去。那个人类一定是脑子有问题。”
九天玄女微笑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这时候波旬咦了一声,歪着头看着她。九天娘娘见他如此,便笑着问,“怎么了?”
波旬伸手从母神的头发上拿下一朵已经枯萎的鲜花,“这朵花怎么变成这样了?”
没想到,在看到那朵花的一瞬间,九天玄女面色骤变,刹那间就一片惨白。她一把抢过那朵花,像是被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胡乱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了。
很久之后,波旬才知道,天人五衰相的第一个征兆,便是头上华萎。而出现了天人五衰相的天人,必死无疑。
天人的死亡会持续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先是头上的鲜花开始衰败,渐渐地身上原本华美璀璨的天|衣也开始沾染污垢,颜色开始褪去。原本一尘不染散发着淡淡香味的仙体也会开始流汗,散发出阵阵腐败的恶臭。到最后整个仙身光华散尽,形容枯槁佝偻,死状可怖。
而最可怕的,却是这段时间中,其他众神仙避你如蛇蝎般的冷漠和疏远。毕竟天人的寿命太长了,长到大多数时候,神仙们忘记了自己也是会死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享尽福报现出天人五衰相,失控的感觉便衍生出了迷信。很多天人相信如果被现了天人五衰相的神仙触碰,自己也会沾染晦气,加速天人五衰相的出现。
九天玄女,曾经天界最令人敬慕畏惧的女战神,继西王母后地位最最贵的女神,在最后的那五百年的时间里,却也终究形容枯槁,形单影只。波旬眼睁睁看着那曾经弥漫着七彩霞光、总是聚集着无数天女仙人、鸾凤和鸣鼓乐升平的摩诃迦叶园中日渐荒凉冷寂,到最后偌大的仙宫,就只剩下他还陪伴在九天娘娘身旁。那些曾经口口声声称自己多么倾慕娘娘风采的上神一个也不见了,就连他想要找人来为母亲新做一件美丽的□□,好让她体面地离开,都找不到神仙来帮忙。
那曾经骄傲而华美的他化自在天女主神,那时候却躺在床上,两颊深陷,皮肤发青,散发着一股股在人间才能闻到的尸臭味。她流着眼泪,泪却再也无法凝聚成宝石,枯瘦如树枝般的手紧紧地攥着波旬的手,轻轻地对他说,她好害怕。
面对着千军万马连眼睛都未眨过的女战神,却孱弱地告诉他,她害怕。
而他却没办法保护她。
波旬那时候才体会到佛陀所说的心如刀绞的滋味。
九天玄女过世后,波旬便继承了他化自在天天主的地位。那空旷冷寂的摩诃迦叶宫再次热闹起来,仙乐袅袅,百花绽放,凤凰常舞。但是众仙人都说,波旬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不再如当初那个少年一般天真嬉笑、灿若朝阳,而是变得有些沉默,甚至有些冷漠。
而蟠桃会上,首次在其他诸天天主面前现身的波旬,在大会开始前一刻才踏着玄蛟破浪而至。他出现的一霎那,所有的天女都不禁睁大了眼睛,脸颊绯红,就连众男仙也啧啧称叹,难以移开目光。
波旬一席金色宝衣,缀满星月砂尘编织的七宝莲花,广袖如翼,仙袂乘风,璎珞丝绦纠缠着他那漆黑的长发,俊美无匹的脸上噙着一丝带着点邪气的微笑,而那双收尽星辰长河的眼中波光流转,顾盼间摄魂夺魄。
而他身上散发的圣光,却那般夺目,就连西王母和东王公的圣光都被盖过了。竟有直逼紫微上帝之势头。众神仙在见到的瞬间,都心生敬畏,竟有想要跪倒匍匐的冲动。
上一次出现如此强大的神明,已经是多少劫以前的事了?
而那高座之上隐没在一片夺目霞光之中的紫微上帝的表情如何,没有谁能看到。
五百年才结一次的蟠桃,是仙人们也难以尝到的美味佳肴。席间诸天女散花飞舞,合着那漫天鸾凤绝美的歌声和乐神们醉人的乐声,仙人们也都渐渐忘乎所以,放肆玩乐起来。给波旬敬酒的神仙不少,可是当连紫微上帝也举起杯盏,对波旬微微扬了扬时,整个宴会才稍稍安静下来。
帝君那古老渺远的声音有着某种令人既向往又恐惧的神秘力量,“波旬,成为他化自在天天主之后,汝之责任甚重。你可有何打算,要如何治理你的天国?”
波旬则站起身,恭恭敬敬还了一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才朗然说道,“等到蟠桃会结束后,我要去一个地方,游历学习一番。”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起,从未听说有哪位天主继位后第一件事是跑出去玩的。想来这波旬虽然天赋异禀,却是个轻浮好玩的性子,真是可惜了。
紫微上帝似也有微微的不悦,“继位伊始,岂可擅自离天?你要去何处?”
波旬勾起嘴角,笑得魅色横生,“地狱。我要去地狱。”
第119章 记忆片段 (3)
黑绳地狱的天地间总是弥漫着一些奇异的黑灰色絮状物, 它们漂浮不定, 时常相互缠结,连成一片错综复杂的乱网而。这样的网小的时候才不过几米, 大的时候却是铺天盖地,绵延百里。然而这些絮状物都是有剧毒的, 稍稍沾染, 便会立刻开始向皮肤深处腐蚀蔓延,伤口附近生满血泡, 看上去虽小, 里面却极深,很快伤口便会开始发炎感染, 流脓生蛆。
黑绳地狱里的众鬼很少睡觉,就算假寐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睡梦中也时刻保持警醒,因为那些絮状黑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飘过来, 而且速度极快。他们必须在被黑网困住之前逃离,否则便会被那些絮状物重重缠住,难以脱身。全身都被剧毒切割, 长泡流脓,痛如刀绞, 数月也不得解脱。若是命大活了下来,撑到某天运气好, 一场酸雨淋下来,或许能令他得到一线生机。否则就只有在黑网中等待那漫长又痛苦的死亡。这里的众鬼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线状的被腐蚀过的痕迹, 好似被黑色的绳子缠绕在身上,因此得名黑绳地狱。
波旬的仙身自然是不怕那些黑网的。他初来黑绳地狱时,见这里之气候不似其他地狱恶劣,还有些奇怪。直到他看到那片弥漫在天地间的密不透风的“黑雾”。在他身边,其他的鬼怪惊恐地四散逃离,就算是那些凶恶非常的巨大魁蜮也都吓得狂奔而去,连大地都在它们巨大的脚下簌簌颤抖。他看到他们都在逃离那片黑雾,心中疑惑,便仍旧站在原位,等待着那片狂涌而来的“黑潮”。
是风暴吗?可是为何没有雷声,也没见电光。是云雾的话,又似乎太浓稠了点。离得越来越近,那团絮似乎有些像是人间废弃的房间降落里一团团缠成乱麻的蛛丝,但是是数以亿记的蜘蛛织出的网缠绕在一起形成的巨大蛛网。到那黑雾翻滚至面前,一瞬间便将他吞没。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焦油般的浓烈臭味,一时间眼前一片黑暗混沌,什么也看不见。波旬不再收敛自己身上的圣光,一霎那明烈如火的光芒撕裂黑暗,在那浓雾中硬生生绽放成一朵光之花。
波旬身上炙热的光明另那些撞上他的絮状物瞬间便被焚烧殆尽,所以他对于那些东西的可怕毫无察觉。但是当他适应了阴暗的光线,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那巨网铺天盖地,覆盖了视线所及的一切。有些纠缠的絮状物甚至形成了巨大的天柱,通天彻地,如龙卷风一般看不到尽头。而在这些“蛛网当中,似乎缠绕着无数姿态扭曲怪异的团块,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如同被蛛网捕捉到的不幸飞虫。但是再仔细看,却发现这些团块中有不少都是类似人形的东西,另一些则更为扭曲畸形。
波旬向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团块走近,他发现他的脚每迈一步,那些被他烧断的”蛛网“便升起一团烟雾来。离得越近,他才渐渐看清,那定格在一个僵硬而痛苦的姿势的,竟然是一只黑绳地狱常见的魍魉鬼。他的整个身体如一只被拉到最紧的弓一般绷得紧紧的,腿向后弯折成不可能的角度,甚至断裂的骨头都从膝盖的皮肉里扎了出来。更可怕的是,他全身都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有很多地方已经发黑了,甚至血肉粘连间可见森然白骨,肚子上烂出一个洞,连肠子都流了出来。那张以天人的审美来看本就丑到令人作呕的狰狞面孔上有一半只剩下一些筋和肌肉还没有腐烂掉,爬着一些细小蠕动的蛆虫。
波旬来到地狱也有一段时间了,在大焦热地狱也见过在油锅一般滚烫的水中被炸得全身焦黑的鬼,也见过在合众地狱被山石压成肉饼的鬼,也见过在等活地狱被满山刀锋一般锐利的荆棘林割的血肉模糊的鬼,原本以为自己的承受力已经很强了。但是看到这般恶心的尸体,也还是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可就在此时,那魍魉”尸体“竟然抽搐了一下。
波旬瞪大了眼睛,原来他还没有死!
于是他立刻伸手,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黑网撕扯开。那魍魉立刻便如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栽倒下来。问题是地上也有同样的黑网,他落在地上的一瞬立刻开始剧烈抽搐扭动,那烂得连舌头都没有了的嘴里发出阵阵细若蚊蚋的惨呼。波旬连忙从掌中射出光芒来,烧掉地上一大片的黑网,然后从口中吹出风来,将那魍魉吹到那片空地上。他这才明白过来,这些被黑网困住的尸体其实都还一息尚存,最快的办法便是燃起天极圣火,将这些诡异的黑网烧干净,可是这样又很可能误伤那些尚未死去的鬼。
他只好一个鬼一个鬼的救,此时愈发羡慕起观世音大士那样有千手千眼的神明来,只可惜自己只有一对手脚。他用最快的速度在天地间移动着,转眼间就已经救了上百个鬼。
可那些鬼受伤太重,即便自身愈合能力惊人,但这种时候也难以复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等到救了将近三百鬼时,这片黑网总算被他烧得差不多了,他也已经气喘吁吁。即便他们这些天神是不会出汗的,但到底也会觉得疲累。他停下步子,转身看着那满地的“横尸”,一时也有些傻眼。
这该如何是好?他虽然神通广大,但对于起死回生这方面却没什么太多的了解。九天娘娘本身也是个战神,所以从小教给他的都是一些打打杀杀耀武扬威的法术,这种时候完全排不上用场。
却在此时,他注意到在远处,有一到十分舒服的银白色的光芒,如一片温柔的月光,淡淡游移在刚刚那些黑网开始的地方。
波旬心中好奇,便凌空飞起,眨眼间便到了那片氤氲的白光面前。
那竟是一名天人,而且是个天仙。
那天人一席洁白胜雪的天蚕宝衣,柔软如水的布料流转着明月和星海的光华。他的面容清雅脱俗,看不出时光的痕迹,只是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沉淀着比他古老太多的邃然。他的身上弥漫着一种没有攻击性的清淡光芒,显然是经过收敛的,但即便如此,还是能嗅到他身上弥漫的一种古老神圣的气息。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弥漫着一股带着一丝丝苦味的药香。
波旬觉得他很眼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天人见到他,一丝惊异也无,只是对他微微一下,便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工作。只见他手中拿着一只琉璃宝瓶,从瓶中倒出一些晶莹的蓝色粉末。粉末落在那溃烂的鬼体上,竟在迅速地生出肌理来。
这天人竟然在医治这些鬼……
一个天仙出现在地狱本就是奇闻,而他竟然还给鬼治病,这就是奇闻中的奇闻了、
波旬扬起眉头问,“你是谁啊?怎么会在地狱?”
天人没有计较他有点嚣张直接的语气,轻柔地回答道,”阿须云。”
没有辉煌的前缀,但是波旬却心中一震。
阿须云,离恨天最古老尊贵的上仙之一——药仙,通晓六道众生的身体奥秘,能医治任何疾病,也能创造任何疾。只要那个生灵寿数未尽,他就有办法起死回生。
怪不得觉得他眼熟,是在蟠桃会上见过的。只不过那时候离恨天的几名上神上仙都坐在最上首的席位上,离得较远,所以也记得不那么清楚。
波旬忙收敛了自己之前的嚣张气焰,工整地行了一礼,“原来是仙君,失礼了。”
“无妨,失礼的是我才是。”阿须云对他微微一笑,笑得有些神秘,“毕竟我是悄悄跟踪着你来地狱的。”
波旬愈发惊奇了,“跟踪我?为什么?”
阿须云也不顾面前的鬼身上多么肮脏,伸手去查看那鬼脖颈上的脉搏,“我在蟠桃会上便注意到了你,想要与你交个朋友。后来听说你果真来了地狱,便想来看看这地狱里到底有什么,令你这么着迷。”
波旬抱起手臂,嗤笑一声,“只是这样?想和我交个朋友?”
阿须云站起身,走向另一个奄奄一息的鬼,”只是这样。”
“我不过是他化自在天一个天主,你却是离恨天的上仙。想必愿意与你交朋友的上仙上神早已在你门口排上队了,你如何就看上我了?”波旬微微偏着头,愈发好奇了。
“因为我听到你说,你想要来地狱,看看地狱里的众生如何生活。”阿须云耐着性子,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子,“天人里会去在乎地狱里众生如何生活的,又有几个?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波旬见他专心地检查着那鬼的身体,也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添乱了。他于是安静地看着他医治,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要我帮你撒药粉吗?”
阿须云笑道,“你以为药粉是随便撒的吗?这东西要按照伤势决定剂量的,多了少了都会出问题。”
“那你要医治到什么时候去啊?”
“你有耐心救,我便也有。”阿须云瞥了他一眼,又幽幽说道,“只不过,这黑绳地狱到处都是这种黑网,而且近年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数以万计的鬼,你救得过来吗?”
波旬沉默了。
他当然救不过来。这是地狱众生的宿命,他们降生于此,就注定要承受这些令人发指的苦难。今天他将他们从黑网中解救出来,明天还会有另一片黑网将他们缠住。
阿须云继续叹道,“三善道中的众生大都认为,不论地狱里的众生多么苦,都是他们自找的。若是前生没有做坏事,今生也自然不会去地狱。你为何偏偏要来趟这趟浑水呢?”
波旬没有回答。
九天玄女,天界最尊贵的神祗之一,多次率天兵平定诸天叛乱。她的威名不仅仅流传在天界,当年人间战乱,她曾授天书于黄帝战胜凶残的九黎部族,助其在中原称帝,因此在人间也对她颇为崇敬,香火之鼎盛仅次于西王母。
然而既然身为战神,难免手染血腥。
世间恶业中,杀业最重。而杀不同道的生灵,业力轻重也有所不同。三恶道中的生灵之命便远远没有三善道中的生灵“值钱”,譬如杀一只畜生道里的鸡所造恶业,便远远无法和杀一个人相提并论。而杀一个人的恶业,更比不上弑神之罪业的千分之一。而杀鬼则是造业最少的,甚至有时候若是杀鬼救人,善业恶业相抵后,反而还是善业所剩更多。
而九天玄女在征战其他诸天时,手下亡魂中,天人之命也不计其数。所以照此推算,九天玄女命终后再入轮回,便很有可能生在地狱之中了。
这是为何波旬想要来地狱的最大原因。
可是来了之后,他却更加心痛。一想到他的养母降生在这种地方,生生世世再难出离,便觉得一口血腥气闷在胸口,呼吸难以通畅。
明明是为了维护六道的安稳而造下的杀业,却要用生生世世受尽折磨来偿还,这样的因果,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来到地狱后,入目所及都是难以想象的惨烈凶残之景,光是为了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地狱众生的所有力气。就连死去也只是进入下一个循环,直到所谓赎清罪行。然而这些生灵中,真的都是罪有应得吗?是善是恶,真的像非黑即白那般清楚简单吗?
“在人间有一个福报深厚到超过大部分天人的人类告诉我,这个世界的真实不在三善道,却在三恶道中。因为生生世世活着,难免要有意无意伤害别的生灵,到最后我们所有众生都要到地狱里走一遭。”波旬摇摇头道,“我那个时候还不明白,现在却明白多了。”
阿须云凝望着他,眼神中有着欣赏,和一丝丝不甚明显的热切,“有意思的说法,既然如此,你可愿意我同你一起游历这所谓的‘六道真实相’所在的地方。”
第120章 蓬莱岛 (4)
漫长的三段记忆, 在现实中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颜非的头脑中骤然迸发一阵剧痛, 迅速顺着经络游走全身。他脸色惨白,从喉咙中析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哀鸣, 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虽然只有三段不连续的记忆, 但却如同微微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那些相互牵扯的、尚且藏在深海之下的巨大秘密, 已经呼之欲出,如同倾覆的苍天, 咆哮着将他吞吃入腹。
原来……他早就和师父见过的……
原来……他一直那么嫉妒的希瓦摩罗, 就是被他害死的……
原来……师父最恨的人……竟是自己!
颜非绝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想要将那些侵入他脑中的记忆都掏出来, 扔得远远的。他不想要这样的“前世”,他不想要那无上的地位和力量, 他想要一切恢复原状,恢复到他成为红无常前, 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人的日子。
一阵轻柔的力量轻轻包裹住他,仿佛是一个动情的怀抱,想要给他最小心翼翼的抚慰。
“嘘……嘘……没事了, 没事了……”梦中阿须云的声音似乎延续到了现实中,如一片薄而温暖的流云, “不要去抗拒它,这些记忆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接纳它们, 它们不会伤害你的。”
颜非抬起头,涕泪早已横流满脸。他用力摇着头, “这些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你骗我的!”
轻轻抱着他的阿须云仍旧穿着如同梦中一般的素衣,仍旧弥漫着那种清圣而古老的气息,只是他的脸上戴着一张哭泣的白色面具,一双漆黑眼眸从面具的孔洞深水古潭般凝视着他,那里面似乎盛满了千言万语,却都不曾出口。
“你我相识千年,而我也已经等了你三百年了。”阿须云叹息着,温柔地伸手触碰他的脸颊,“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你为何对你师父如此执着?为什么非他不可?那是因为他曾经的恋人希瓦摩罗曾经献祭给你,所以他的记忆和情感也都影响了你,以至于你的修行一朝破功,对一个地狱里寻常的鬼产生了感情。”
“不是的……不是的……”颜非摇着头否认,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对师父是认真的,怎么可能是受他人影响呢?荒谬,这简直是荒谬!“哈哈哈,不可能,希瓦摩罗辜负了我师父,他根本就不爱我师父,又怎么影响波旬!”
阿须云幽幽凝望着他,“你的记忆尚未全部恢复,所以有些东西尚未知道。但是有些事,不能只看表象。凡事有果,必有前因。你出事以后,我便差遣地狱中安插的一些细作去查了希瓦摩罗的前世,却查到他与愆那摩罗的前世也有很深的渊源。只不过愆那看到的前世记忆里,几乎看不到希瓦摩罗的身影。”
接下来,阿须云给颜非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愆那知道大半,但是却不知道还有一半,连他也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秦桑与窦纶相知相守的那些岁月,一直还有另一个人见证着他们两人一起承受的种种不堪和苦难,见证着秦桑的绝望和崩溃、直至最后的毁灭。
子荀被派去窦纶身旁当细作已经有三年了,桐庐城易守难攻,张将军的谋士早就已经看到在未来定要拿下桐庐这个要塞,于是预先布计,将一直被当做刺客培养的年少的他送去。他年纪虽然小,但是行事沉稳,人又如影子一般安静,站在角落里,向来就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他虽然话不多,但是交代的事永远能够完美完成,所以窦纶也破格提拔他,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当了一名护卫。
所以秦桑遇到山贼被窦纶搭救,到后来秦桑为窦纶解毒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一开始他也并未将秦桑当成什么特别的人,不过是敌方又一个能人罢了。他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要不了几年,便可以带着足够的银钱回家去给爹爹治病了。
没想到后来城里爆发瘟疫,他也不幸染上了。
染了瘟病的人,平日里勾肩搭背的兄弟也避之如蛇蝎。他一个人躺在凄冷的小房间里,浑身一会儿如堕冰窟,一会儿如下油锅,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和被褥。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掉了,昏昏沉沉的,意识漂浮在半空里,隐约看见了娘亲那美丽温柔的面容,如同小时候那样,在他生病的时候轻轻抚摸他的额头,轻轻将他扶起,耐心地往他口中一勺一勺喂着药。
娘在他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若是此去能与她团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渐渐平缓,一直烧灼五内的疼痛也渐渐退去。覆盖在灵识上的迷雾稍稍退散,他才看清一直在他身边温柔照顾他的人不是娘,而是秦桑。
见他醒来,秦桑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别怕,很快就不难受了。”说完,便用相同温柔的力道将一块冰凉的手巾放到他的额头上,给他掖了掖被角,“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看你。”
之后的几天,秦桑也确实按照他保证的那样,日日来看他。探他额头的温度,观他面上的气色,喂他吃药,甚至看到他有些喝不下药的样子后,顺手给了他一块饧糖。一直持续到他完全康复。
秦桑不常笑,很多人甚至觉得他有些太过高傲冷酷了,一点也不像个医生,甚至有点吓人。但是子荀这一刻却觉得,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温柔。温柔到不害怕染上瘟病,还亲自来照顾他这个小小的侍卫。
难怪自己之前一瞬间竟然将他认成了娘亲。
大难不死后的子荀,目光开始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总是冷冷的有些严肃的秦大夫。或许那一次救他,对于秦桑来说不过是医者的责任和良心,不过是看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心生怜悯,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毕竟那段日子被他救下的人数以百计。可是对于子荀来说,那几乎是除了爹娘之外,第一次有人给他这样的温柔和善意。
于是他看到了更多。他看到秦桑在窦纶面前才会露出的动人微笑,看到他们在深夜树林中相互依偎着取暖,看到他因为被人指指点点而微微皱起的眉头,看到他望着门上被人泼的秽物表面平静却伤心失落的眼神。
秦桑总是独来独往,甚至连药童都没有。他明明不会武功,可却总是坚强地挺直腰身,似乎没有什么挫折能够将他打倒。
子荀渐渐开始心疼,有一天,当他再一次看到几个顽童在秦桑的家门上乱画的时候,他阴沉着脸将那几个臭小子收拾了一顿,并且威胁他们,以后若是再敢出现在秦桑家附近,他就亲自把他们的手指头剁下来。
那几个孩子吓得屁滚尿流,纷纷逃走,往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再后来,他又暗自收拾了几波给秦桑找麻烦的地痞流氓。然而窦纶家的老管家出事的时候,他却并未及时发现。于是当他看到秦桑搂着窦纶,无声流泪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揪了起来。
秦桑和窦纶,对他比张将军好多了……
可是……
可是爹还在张将军手上……
眼看着战火越烧越近……他该怎么办?
他虽然不愿意面对那最后的选择,但选择却终究要到来。
张将军的兵马将桐庐城围住,那原本该是他早早就期盼了数年的时刻。可是不知为何,现在他却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放在油锅中淹煎不休。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窦纶让秦桑跑出去报信的事,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秦桑并未带任何侍卫。
他应当在秦桑跑出几里后,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将他杀死在山沟里。
可是他跟着秦桑走了数里,一直跟到秦桑已经出了山都没有下手。甚至于,他悄悄地干掉了一只试图伏击秦桑的山猫。他不但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甚至还护送着他一路出逃。
他甚至没有将此事报告给张将军。
他知道这件事一旦被张将军知道了,他和他爹都必须死。现在唯一的活路,便是戴罪立功了。恰巧在此时,军师给他传来了迷信,说是桐庐久攻不下,让他想办法在城内扰乱人心。
信中还说,若是此事成了,城破之日便会放他和他爹回乡,并且赏赐给他成箱的银两。
子荀失眠了两日,终于还是做出了选择。
几天后,城中流传着窦纶计划抢夺百姓钱粮供养军队的传言,甚至还说他打算饿死全城百姓也不愿意投降。还有流言说张将军其实是个仁慈善良治军严谨的好将军,不知道比窦纶强多少倍。因为窦纶和秦桑的关系,百姓们本就厌恶他们的这位太守,于是纷纷拿起家里的农具造反,甚至主动打开城门投降。
内忧外患下,桐庐终于城破。子荀眼睁睁看到张将军的士兵冲进太守府。窦纶英勇地挥动着他的长戟,一直战到只剩下他一人。他全身浴血,满身伤痕,终于气力不支,跪倒在地。
当那些士兵们冲向窦纶的时候,子荀看到他流了一滴眼泪,听到他说了句,“秦桑,对不起。”
子荀不忍心看那血腥的场面,但他知道窦纶流的每一滴血,桐庐城百姓流的每一滴血,都沾在他的手上。
而秦桑……
那温柔的秦桑……
子荀带着他爹回乡的途中,听说了桐庐城发生的惨剧。一名发了狂的医生,毒死了整个城的人。自此之后,桐庐城不见了,只剩下一座飘荡着无数冤魂的阴森鬼城。
子荀知道,秦桑的血,也沾在他的手上。永远都洗不掉了。
他带着爹回了乡,将银钱交给了他的小妹,嘱咐她好好照顾爹爹后便挥剑自刎。死后因造下杀业、妄语业和自杀业等重罪,投胎至等活地狱,成了一名寻香鬼,名叫希瓦摩罗。
这名寻香鬼在地狱五十年后便入选酆都红无常之列,那之后又过了五十年,与他原本搭档的青无常在一次捉鬼行动中丧生,于是他需要在新一届的青无常中选择一名搭档。
那天在孽镜台,几个入选的青无常逐个去照见自己的前世。而早已照见过自己前世的希瓦在看到愆那摩罗前世的一瞬间,便认出了他是谁。
若不是因为他害死了窦纶,秦桑又怎么会走上绝路,他一生医者仁心救人无数,本该得天人果报,如今却堕入这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是自己害了他。
或许……这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给了他一个赎罪的机会吧?可他又怎么知道,这不过是另一断孽缘的开始?
听完这一切,颜非整个人都呆呆的,似乎连灵魂也被抽走了。
他恍惚感觉,他们全都是被一股无形力量拴在一起的蚂蚱,不论怎么蹦跳,都逃不出厄运的怪圈,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若希瓦是为了赎罪而选择愆那,为何之后又要背叛他?
自己这一生又是为何对师父这样执着?也是为了赎罪吗?
那么……自己也会背叛师父吗?
不……他不会的……他就是颜非,他只是师父的颜非!
打定主意,颜非抬起眼睛,那眼神中带着一丝疏离冰冷,还有无尽的坚定。他说道,“我不管我的前世是谁,我只知道今生的我就是颜非。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如果是想我变回波旬,那是不可能的!”
却正是这一丝森然锐利的目光,另阿须云恍惚又看到了几分当年傲立玄蛟之上睥睨众神的波旬之神态。他知道,那些记忆碎片,到底还是起作用了。
只可惜他不能给颜非喝完整的一口酒……毕竟波旬……之前已经喝过执念酒了。
若是喝足四口,便会灰飞烟灭……这样的危险决不能冒。
阿须云于是从身上散发出一层毫无侵略性的、轻缓如春风的光色来,他轻声叹道,“我不会逼你成为波旬。但只求你将他的命魂放出来,之后我们会带着他的命魂去投胎转世,生出新的天魂和地魂来,也再不会来影响你。”
颜非依旧冷漠地望着他,“你会如此轻易放过我?”
“若是你对波旬的命魂产生抗拒,不仅仅你的三魂无法融合,甚至很可能危及生命。就算我想逼你,也逼迫不了。否则我也不用等到现在了。”阿须云向后退了几步,身后散发出愈发明灿高洁的光芒来,一时间他显得比常人更加尊贵高大,一种人类无法企及的圣洁在他们之间拉出遥远的距离感,“现在你若不帮我,你和你师父将失去医仙派的庇护,而天庭又早已将你当成波旬复活的关键。你们一旦离开,断无活路。”
颜非也缓缓站起身,红衣在他周身弥漫的鬼气中微微翻舞,“你这是威胁我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阿须云背对着他,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十分疲惫了。我以为等不到你了,现在虽然看到一线希望,但是若你不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毕竟……你不欠任何人的,你若是想放弃所有那些相信你的生灵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也只能祝福你。但是,请你完成你身为他化自在天之主、六道归一之主的最后责任,释放你的命魂。那之后,不论你是生活在人间还是地狱,人寿尽后是否会灰飞烟灭,我也都爱莫能助了。”
颜非道,“只有我能释放那个命魂么?”
“只有你可以。”
“我释放他之后,你们便可以保证我们安全离开?”
“可以。我们甚至可以为你们提供庇护,让天庭也无法找到你。”
颜非微微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冷,“那倒不必了。我们可以照顾自己。我师父呢?我要和他商量此事。”
阿须云微微侧过头来,“你要告诉他你的身世?”
“告不告诉他是我的事。”颜非刷地打开渡厄伞,漫不经心地将它撑在肩头,魅色横生的眼角,闪过一丝煞气,“但是,我希望你的人嘴巴都能管得严实点。”
第121章 蓬莱岛 (5)
愆那蹲在阿黎多的肩膀上, 而阿黎多则跟在那名为白鹭恩的女子身后, 穿过重重回廊,向着仙岛深处行去。这岛上的建筑精巧玲珑, 且错综复杂。无数回廊亭台相互勾连,隐隐排成某种阵法, 若不是有人带着, 便很容易迷失在那一重套着一重的园林之中。
一路上空中雷电交加,阴风滚滚, 庭中原本缥缈祥和的氛围被某种大敌临前的肃杀取代。中途遇见的弟子们全都行色匆匆, 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沉默而凝重地望着那似乎即将倾轧下来的苍天。
阿黎多问,“对上天兵, 你们能撑多久?”
白鹭恩柔柔答道,“有仙君坐镇, 我们定能化险为夷。”
“你们仙君虽然以前是离恨天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如今在凡间生活了这么久, 沾染不到天庭的地气灵脉,只怕神通还不到以前的三分吧?否则他也不用一直躲起来了。”
白鹭恩不说话,似乎有些不悦。愆那用爪子轻轻挠了下阿黎多的脖子, 意思是让他闭嘴,不要说没用的话激怒别人。
毕竟他们现在可是在两股力量的夹缝里艰险求生。
最终白鹭恩将他们带到一栋五层的塔楼前, 刚要进入,忽然大地开始猛烈摇晃, 天空中奔雷滚滚,远处似有火光冲天, 烧红了半个黑云密布的苍穹。愆那险些被摇晃得跌下阿黎多的肩膀,有些不安地看向远处。
“快些进去吧,否则一会儿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愆那跳到地上,率先进入塔楼,阿黎多紧随其后。他们随着白鹭恩一路上到顶层,发现那八角形的殿堂中间是一张覆盖着古老石雕的祭台,而檀阳子的身体便躺在那上面。围绕着祭台的是一圈用天语咒文写成的法阵,只是此刻法阵只是静静沉睡着,并未被唤醒,所以并不会对两个鬼造成什么伤害。
即便如此,只是看一眼,阿黎多就露出某种类似恶心的表情,往后退了两步,“我可不想走到那里面去。”
“这法阵只是用来保护愆那摩罗的人身的,只对天人有用,对你们不会造成威胁。就算此时天兵攻入,也可以保证你不受打扰地进入。”白鹭恩对地上的狸花猫说,“事不宜迟,我便不打扰了,请阁下尽快进入。”
刚说完,整个塔楼又是一阵剧烈颤抖,细细的尘土如一缕缕的烟柱从穹顶上洒落下来。白鹭恩似乎有些焦急,匆匆出去了。阿黎多见状,对愆那说,“我也去看看外面到底怎么了,你自己可以吗?”
狸花猫知道阿黎多是讨厌那天语法阵,于是对他点了一下头。
三王子走后,愆那便立刻趴下来,宁心静气,抱元守一。现在正是人间的正午,阳气最浓的时候,对于在人间的鬼来说也最不舒服最虚弱的时辰。在这种时候离开猫身进入人身的愆那十分脆弱,再加上脖子上还锁着那离恨天的项圈,实在是有些凶险。所以他一定要专心,若是中间被打断,可能会对他的鬼身造成严重的伤害。
好在他修炼长生术多年,就算远处妖群与天兵混战怒海咆哮狂风凄嚎、大地摇撼烈火燎原,他也还是能进入最凝寂的状态。渐渐地他的鬼身开始和猫的身体分离,人间的空气太过炙热,将他身为鬼太过虚幻轻盈的身体托了起来,如同一团青色的烟雾漂浮在空气里。
他感到一种熟悉而舒适的拉扯,那是他的身体在呼唤他。正当他要顺应那种拉扯回到自己久违的身体里,却倏忽感到另一股强悍霸道的、充满险恶意味的拉扯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摄住了他。那股力量像是无数股涂满了剧毒生满尖锐倒刺的锁链,迅速缠绕住他周身上下,令他动弹不得。一种太过阴冷的烧灼感直刺骨髓,可是这种阴冷感,竟然分外熟悉!
这是……摄魂珠的触感!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在他的视野里扭曲模糊,如蜡烛一般融化断裂。一股恶心的感觉在腹中翻江倒海。他发出一声愤怒而又无可奈何的哀嚎,进而开始向着某个看不见的深渊坠落。
他感觉被吞噬了,被一个无比狭窄的东西吞噬。烈焰从四面八方烧灼着他的身体,下一瞬却又是比青莲地狱的风雪还要凛冽的寒意如铁针生生刺入骨髓。他猛烈挣扎,可是伸手触到的是一面透明却又无比坚固的墙壁。他怒吼着,用尽全力敲打着,直到指节鲜血淋漓,也只是徒劳无功。
“不要挣扎了。你也是青无常,应该知道凡是被摄魂珠捉住的鬼,有谁能够逃跑的?”
愆那的动作停住了。
透过摄魂珠透明的玻璃,他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捕快官服的年轻人。俊朗而英挺的眉眼带着几分复杂,透过珠子望向他。
这是个穿着人身的青无常!
为什么一个青无常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到鬼气?!
是不是项圈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耗了太多他的力量,令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衰弱到连青鳞鬼特有的那种直觉也失去了?
这是一个圈套!阿须云设下的圈套!
他急怒攻心,目眦欲裂,仍旧不停挣扎。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那陌生的青无常有些淡漠地叹了一声,忽然在那张人的面容上,浮现起另一张面孔,一张冷峻而年轻的脸,与自己的形貌似乎有几分相似,红色的纹路蔓延在他的额头上,白发中生着小小的角。
一张属于大红莲地狱的红鳞鬼的脸。
愆那见过这张脸。
颜非参加红无常甄选的时候,在第二场试炼中与这个红鳞鬼相识。两个人相互扶持着通过了试炼,这个红鳞鬼对颜非很有好感,似乎还想要当他的青无常。
他叫什么来着?似乎是丹祝?
丹祝望着掌心的摄魂珠,望着里面那一团不停左右冲撞的青云。他记得那个青麟鬼,那个颜非拼尽一切也要追逐的鬼。
在没见到愆那之前,他一直好奇能让颜非这样完美的人不顾一切的鬼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可是他在看到愆那摩罗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有浓浓的失望。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青鳞鬼而已,和其他的鬼没有任何区别。
青鳞鬼,一个无用而脆弱的种族。就算是他们之中的最强者被放到大红莲地狱的野外也活不过三天,论武力拼不过他们红鳞鬼,论神通比不过摩耶鬼,不思进取只知道和阿鼻地狱和亲换取资源,简直一无是处。
怪不得他们选择让自己去接近颜非,是因为自己和他长得像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丹祝只觉得受到了侮辱。但是有什么办法,他好不容易把跶渊从地狱里带出来,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退缩。
不同于其他地狱,在大红莲地狱,还有相当一部分隐藏在芸芸众鬼之中的波旬信徒。由于那里实在太寒冷,就连天人有神通护体也难以承受,所以那些残存的书册和传说才得以幸存。丹祝最开始也对那些太过理想化的、虚无缥缈的想法嗤之以鼻,但是一日一日看到身旁的每一个鬼都在生存和死亡之中挣扎,看到大家为了在可以冻裂皮肤的极度寒冷中活下去什么都顾不上,仿佛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他渐渐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种感觉在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的跶渊在一场争斗中失去了一条腿后变得愈发强烈。仿佛不论一个鬼曾经多么勇敢,多么忠诚,多么讲义气,一旦他变得残缺了,就不再有任何尊严,就连最下等的奴隶都可以践踏欺侮他。除了他,那些曾经与他们一同并肩作战过的同袍们全都变了一副面孔,用一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跶渊,还不止一次地试图在丹祝不在的时候杀死他,美其名曰“帮他解脱”。
若是在其他道,人们也会这样随便地杀死一个人吗?
为了跶渊,丹祝与周围战士还有他效忠的部落首领的关系也在迅速恶化。他不得不另谋生路。这个时候,波旬的信徒们接纳了他。他们分给他们食物和水,甚至还未跶渊的伤口上药。据说那药来自人间一个神秘的门派,可以吞噬所有死肉,减轻跶渊的痛苦。
丹祝于是知道,这或许就是他的出路。
医仙派后来与他取得了联系,说是有一个办法,让他带着跶渊离开地狱。这个办法,便是要他去当一个细作,到酆都去成为一名鬼差。只要他能够通过前两关,医仙派会给予他必要的帮助,给予他法器,帮他顺利通过最后一关的试炼。
像他这样的细作还有好几个,只是他们互相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颜非的身份真相,他是在那三场试炼之后才知道的。他怔忡了半晌,但是想到颜非在姑获鸟洞中那美丽的、温柔的、甚至有些圣洁的微笑,又觉得理所当然。只是他继而联想到,颜非对自己的主动亲近,是否是因为自己和他分外执迷的那个青麟鬼师父有些相似之处,而这一切,是否又在医仙派的掌控之中?
见到颜非,他才真真切切明白了那些波旬的追随者为什么愿意献出一切,也要追随他。从前在寒冷的大红莲地狱,他不相信鬼也可以产生类似喜欢的情感,可是在见到颜非后,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并非那般无情。
那是一种属于烈火和光明的力量,令一切黑暗中的生灵都化作飞蛾奋不顾身的力量。
成为青无常后,他需要先接受一年在人间的训练,适应了人间的生活后才可以开始转生。在这段时间内酆都会安排一些与酆都有联系的活人来给他们附身。而他现在穿的这个人,便是常用的人身之一。这个人类与酆都有交易,允许鬼占用他的身体,而他则可以得到大笔的银钱。来到人间后,见到了人间的蓝田白云,碧树繁花,他才知道地狱里那些关于三善道的传说并非鬼怪们无稽的幻想。原来这样美丽的地方真的存在,原来树真的可以没有毒液开满鲜花,原来水真的可以是清甜的不会烧痛喉咙,原来人类真的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睡觉闲逛,而不用担心会在睡梦中被别人吃掉。
能够来去人间地狱,给了他更多为医仙派传递消息的机会。当时追踪阿黎多找到颜非的其实就是他和与他搭档的红无常,后来一片混战中,他悄悄退场,跟踪着颜非等人的行踪,而后将消息预先传给了医仙派。之后他便被召回这里,被给予了另一个任务。
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接受这个任务。一旦颜非知道真相后,定然会恨他入骨。
可是……像颜非、像波旬那样的神明,他们不应该被眼前的这一点爱恨痴缠束缚。他们应当遨游九霄,去拯救那些在黑暗里仰望他们的可悲灵魂,而不是为了像愆那摩罗这样不值一提的恶鬼,陷在那些狭隘的不值一提的感情里耽误一生。更何况,颜非如果没有命魂,一旦人寿尽了,便会彻底消失了。
当年睥睨六道傲视三界的他化自在天魔神,不应该是这种卑微的下场。
况且,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破除了迷障的颜非也应当不会恨他,而是会感谢他吧。
对于愆那摩罗,他或许是嫉妒的。但是现在看着那一团青云不知疼痛地试图突破这来自天庭的法器,心中还是不免怜悯起来。用来收服恶鬼的法器,里面应该是分外难熬的。他这样挣扎,只是自讨苦吃。
大概是急昏了头吧?他大概也隐约猜得到,自己要干什么了。
但仔细想想,愆那摩罗当青无常这千余年的时间,用这珠子收过的厉鬼还不知道有多少。如今他自己也被关了进去,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因果。思及此,他硬下心肠,不再理会。原本应当将珠子吞下,但是他马上就要换一副身体附身了,所以珠子只能放在一边。
于是愆那隔着那层透明的玻璃,用一种惊恐的表情,看着那红鳞鬼先是喝下了什么东西,之后渐渐从人身中脱出,在空中稍稍停留,便猛然钻入了檀阳子的身体。
在附身的一瞬间,丹祝模糊地想到,红鳞鬼与青鳞鬼的身体构造最为相似,气息也相似,所以穿愆那摩罗穿贯的人身时虽然有些阻碍,但在医仙派药剂的作用下也勉强挤了进去,而且到时候见到颜非也不容易穿帮。这或许就是医仙派选他的另一个原因吧?
而愆那,望着那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躺在祭台上,忽然动了动手指。他忘记了呼吸,整个身体像是忽然堕入万丈冰渊。他的嘴唇在颤抖,无尽的愤怒和……恐惧,弥漫在他的脸上。
檀阳子缓缓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试探着曲张手指,仿佛在查看自己的新衣服一般。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摄魂珠的方向。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红色的诡秘光芒。
第122章 蓬莱岛 (6)
“檀阳子”从祭坛上站起来, 活动了一下手脚, 将装着愆那的摄魂珠从地上拾起来。青色鬼气仍旧在不知疲倦地冲撞着,而且比刚才挣扎的还要剧烈。“檀阳子”道, “何必呢,这样除了伤害你自己, 什么用也没有。”
此时刚才已经离去的白鹭恩忽然再次出现在空寂的殿堂之中, 她如一缕悄无声息的幽魂,飘到丹祝摩罗的面前。丹祝将那枚摄魂珠放到她掌心, 问道, “你们打算将他怎么办?”
白鹭恩面具后那双明亮的杏眼微微低垂,莫测地望着手中微凉的珠子, “在上神复活之前,他暂且不会有性命之忧。复活之后嘛, 便要再视情形而定了。”
说完,白鹭恩将一枚变形丹和一只项圈交到他手上, 道,“这枚变形丹经过仙君的炼制,除了能令你暂时变身成青麟鬼外, 还能令你的五官与愆那摩罗更加接近,但是副作用也不小, 会烧伤你的五脏六腑。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再服下。这个项圈有一定的仙力,但不至于对你造成太大损害, 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你不必担心。”
丹祝接过这两样东西, 略略有些迟疑,“我不确定可以瞒多久,如果被颜非知道了……”
“你不必担心,只要照仙君教导你的去做,便不会有问题。”白鹭恩顿了顿,忽然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抬起丹祝的面颊,温言软语道,“我们已经替跶渊找到了合适的人身,那个人还年轻,但是先天心脏生得有缺憾,命不久矣。他同意让出自己的身体,只要我们可以收留他的儿子将他养大。到时候跶渊穿上他的身体,便可以再次站起来走路了。”
丹祝原本略微动摇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后便沉淀下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总是紧紧绷着的脸上,终于放松了几分。他将项圈扣在颈上,那金色的圆环很快便消失,融入到他的鬼身中去了,“请仙君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愆那眼睁睁看着丹祝穿着他的身体离开了,而自己,只能面对着那永远也无法打破的墙壁,徒然地垂下已经被他敲得血肉模糊的双手。他双膝忽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跌坐下来。他睁大黄色的眼瞳,嘴唇里呢喃着,“颜非……”
颜非……颜非一定要认出来啊!一定要认出来啊!
那不是我!那不是师父啊!
他愤恨地大吼一声,猛地用头撞了下玻璃墙,撞得额角也破了。血在他那弥漫着惶然忧虑的面上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视野。
原本他以为医仙派如此看重颜非,且现在又有天兵威逼,此时为难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却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使出这等阴险的伎俩,抢夺自己的人身!喉咙间的项圈受到摄魂珠中仙气的影响,收的也愈发紧了,如通红的烙铁一般不断烤焦他的皮肉。他满腔怒火却都无力发泄,甚至刚才那些挣扎的力气也无以为继。
白鹭恩将珠子放入她的袖袋之中,愆那的世界便就此陷入一片漆黑。但他还能听见声音。
他听见白鹭恩和丹祝一前一后行走的声音,听见远处激战的喊杀声和大海中传来的怪物咆哮声,听见那如战鼓一般的雷声。那些声音似乎更近了些,间或穿插着沉重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不断撞击着包裹着岛屿的法阵,力图冲进来血洗一切。
喊杀声稍稍减弱,他们进入了室内。有其他医仙派弟子向着白鹭恩行礼问安的声音。有窸窣脚步声,一名侍者低声道,“仙君有令,带檀阳子上殿。”
白鹭恩转头对丹祝说,”准备好了么?”
丹祝隔了一会儿才回答,“走吧。”
不多时,只听一声低呼,“师父!!!”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一阵窸窣声。接着是檀阳子那种愆那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胡闹!”
“师父!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
愆那在黑暗中呼吸一窒,胸口像是骤然间被楔入木钉,迟钝而有些酸麻的痛楚如深水静流一般蔓延。
颜非没有认出来……
颜非从来都认不出来……
明知不能责怪颜非,毕竟当初颜非伪装成寻香鬼乾达的时候,他也没有认出来。可是此时此刻,大概是身体极度虚弱,连带着意志也不似以往坚韧,难以压抑自己心中那一股股的失落。
颜非似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有些冷淡地说道,“你不是说会帮师父除下项圈吗?”
仙君的声音传来,“现在不是时候。天兵这次来势汹汹,而且有兜率天战将韦陀亲临,我们虽然有法界护岛,但恐怕也支持不了很久。为今之计,是暂且转移去他处藏身,再作打算。”
“他处?何处?”
“修罗道。”仙君道,“修罗道有四位修罗王,神通广大,天庭也不敢贸然闯入。”
修罗道……愆那记得他从木尚嵇和那个叫迦毗尼的修罗战将的对话中,听到他们要把颜非带去修罗界,因为有什么通道错过时机就会闭合……
不能……不能去那里!
可是他的呐喊又有谁能知道,就算他喊到喉咙出血,也连蚊蚋之声都及不上。
颜非半晌没有说话,愆那愈发心急如焚。
“到了修罗道,我们又如何存身?人类能在修罗道生存么?我师父呢?”
“修罗之身介于天人与人类之间,靠着我的药剂维持,再披上护身羽衣,当不成问题。只是愆那摩罗虽然有人身护体,但毕竟是鬼身,恐怕到了修罗道不会太舒服。”
颜非似乎转向了“檀阳子”,“师父,我听你的。”
片刻后,檀阳子答道,“四面楚歌,恐怕此刻也只有这条路了。为师既然连天人法宝都戴了这么久,相信到修罗道去这点小事可以应付。”
愆那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将食指的关节咬在獠牙间,咬出了血。他焦虑地竖起耳朵,听着颜非的回答。
“好,我们跟你们走,但是到了修罗道,你要立刻给师父解开项圈。”
“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
愆那闭上了眼睛,心渐渐落入无底深渊。
他要失去颜非了,他知道。
他不愿意去面对早已在心中形成的猜测,所以迟迟不愿意去再往深一步想,他害怕失去颜非,害怕到早已超越了一切执着。那种恐惧,和当年看到躺在台阶下一动不动的希瓦时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次的恐惧持续的时间太长,长到几乎要将他头脑中坚强的壁垒消磨干净。
……………………………………………………
从人间去修罗道的通路,竟然就在这只上古玄龟的腹中。他们只要从玄龟的口进入,便可以直入修罗所在之天。
仙君将会先行,亲自设好法阵,将通道打开。颜非终于有了一段和师父独处的机会。
颜非等到那扇门一关上,马上便转身一把抱住了檀阳子。
檀阳子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融化在他的怀抱中。
“颜非……”
然而颜非却并非为了什么耳鬓厮磨,而是低声而急促地在他耳边说,“师父,听我说,那些天人见他们去了修罗道,一定会以为我们也跟着去了,便会撤军。我们在他们开启通道后便逃跑,好不好?”
檀阳子稍稍拉开了点距离,皱眉道,“会不会太冒险?”
“嘘……”颜非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不知道他们此刻是不是也在监视我们。”说完,他又一次将头埋到“师父”的颈边,做出一副依恋非常的姿态。
师父的心跳怎么这么快?
“师父,他们一定不会有这么好心白白帮助我们。我们逃走,远遁天涯,让他们和天庭再也找不到好不好?我们可以去草原,去大漠,去西域……天下这么大,一定有我们可以容身的地方。”
“檀阳子”低叹一声,“也好,只是,要如何逃走?他们守卫森严,断不会轻易放过你。”
颜非道,“或许我们可以跳海?”
“……然后呢?活活淹死么?”
正说着,忽然门再一次开了。颜非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看向门口。
却见进来的人竟是柳玉生。
颜非一愣,“你……”
柳玉生的面色苍白,身形比以往更加羸弱,似有受过刑的迹象。一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颜非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态度也硬不起来。
柳玉生低声道,“我时间不多,但是我是来告诉你,你们得离开。”
这一次颜非和“檀阳子”都是一愣。颜非道,“什么意思?”
“修罗道你不能去。”柳玉生低声说,“你若去了,回来的可能是另一个人。”
“檀阳子”虽然听得不甚明白,但是颜非可是十分清楚他话里的意思。虽然他早就怀疑那个药仙有事瞒着他,但真的听到,还是暗暗心惊。
“这不是你正想看到的?”颜非的眼神渐渐沉冷下来,也多了一分戒备。
柳玉生有些悲伤地垂下双眸,眉头微微蹙起,“我此次受罚,并非是因为欺骗你,而是因为我看守你不利。但你可曾想过,我明明知道玄蛟是谁的坐骑,还派他来看守你,是为什么?”
……难道他能操控玄蛟那等神兽,不是靠的那两只水郎君?
而是因为……玄蛟本就听命于他?
这样说来,柳玉生是故意放他离开的,并且还因此受难?
颜非仍旧觉得事情蹊跷,又担心若是说得太多,柳玉生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师父。
“我身为医仙派玉蝉的掌管者,很多事骑虎难下,不得不为。”柳玉生继续说道,“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颜非,我不希望你变成另一个人。”
“你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柳玉生有些凄然地摇头道,“一会儿,在通道打开之后,我会制造一场混乱。到时候你们趁机逃跑。在玄龟右后足下一丈处有一块凹陷,藏身其中并不会淹水,但从外表看来却已经在水下了,不可能藏人。你们便躲在那里,等到外面安静了再出来。”说完,他便匆匆转身,似要离开。
颜非这时忽然又唤了他一声,“玉生。”
柳玉生脚步一顿。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柳玉生心中一暖,转过头来对他摇了摇头,“我没事。”而后白衣便倏忽一闪,消失在门口。
“你相信他么?”“檀阳子”冷淡地问。
颜非看着柳玉生离去的方向,眼睛中有些复杂之色,“我不知道……”
第123章 蓬莱岛 (7)
蓬莱岛四面的云峦宛如漩涡一般不断盘旋上去, 光影的棱角硬生生将原本线条柔和的云也变成了汹涌危险的浪潮, 黑压压地弥散着威慑恐惧之气。云峦上一重重的天兵金甲反射着从漩涡中心射下来的一缕天庭圣光,睥睨着下方那些死撑着不肯让步的妖和人类。
战神韦陀屹立云峦之巅, 金甲宝衣光华大盛,鎏金凤翅盔下一张年轻却十分威严的面容令人望之生畏。他握着金刚杵的手有些不耐地轻轻点着食指, 等待着新一轮战报传来。
“启禀上神, 斥候来报,说是岛上有异动, 似乎有人马出现在了神龟的头顶。阿须云可能也在其中!”
韦陀的千里天目穿过下方混乱的战场, 甚至穿透了那一层笼罩全岛的琉璃金刚阵,果真看到几团彩光悬浮在神龟的嘴附近。而那神龟也顺从地张嘴, 另那几团彩光进入。他的剑眉皱起,道, “为什么要进入玄龟口中?”
“尚且不知……”
韦陀等不下去了。阿须云何等狡猾,万一又被他跑了, 连带着带走了那个叫颜非的人,便难以向长庚星君交代了!他于是提起金刚杵,架起祥云道, “众人听令,随我杀上去, 强行突破琉璃金刚阵!”
无数天兵齐声应是,场面甚为浩大隆重, 宛如一阵惊雷滚动,沧海咆哮、大地震动。
天兵从四面八方发起冲锋的时候, 颜非已经撑着渡厄伞,随众人飘向那巨大神龟的嘴部。神龟的皮肤厚重坚硬,仿若龟裂的大地,覆盖着无数的珊瑚和海草。那宛若巨型洞窟的口中,腔壁上遍生令人看了头皮发麻的乳白色皮刺,那是它用来吞啖食物的”牙齿“。这些皮刺一直蔓延到那黑漆漆的弥漫着某种古老的阴腥味的喉咙之中,在黑暗里鬼影重重。
颜非若不是现在颜非要用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因为神通力被制而无法驾驭斩业剑飞行的檀阳子,他真想用手捂住鼻子,阻止那股令人不适的气味钻入鼻腔。
仙君那飘渺的身影悬在那可怖的黑色漩涡之前,掌心清光大盛,五色轮转,伴随着他如唱歌般动人的吟诵,古老到只有少数上仙识得的天语文字在光芒中隐隐闪现,似在传达着什么天地间隐藏了无数岁月的秘密。
众弟子护卫在四面八方,原来这些弟子中有不少都是仙人,不知用了医仙派什么古怪之法借着人身隐藏身份,此时身体中都发散出绚烂夺目的圣光来,如一片蒸腾不已的长虹。另一些人类也都有炼制过仙丹,习得一些御剑飞仙的天人法术,身上弥散着不同光色的彩雾,如游鱼般悬在空中,护卫着他们。
颜非和檀阳子不懂生死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他们听到愈发轰然的雷声,闪电交加,巨浪从四面八方袭来,简直宛如末日降临。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们真的有办法全身而退么?
师父也是异常沉默,不知为何,颜非总觉得师父有一点点不对劲。
似乎有种违和的不确定感。可是这感觉从何而来,不得而知。
是不是因为那项圈?亦或是因为师父太久没有回到人身里来了?或是人身在被医仙派看管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
此时,那原本漆黑的洞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裂了,一片明净而炙热的光彩从中透射,拉出一片空灵的光镜。通道已经打开了。
却在此时,玄龟发出一声哀鸣,而在它口中的众人立刻被震得头晕眼花,脚下不稳,更有甚者被从喉咙中冲出的气流吹了出去。戴着面具的阿须云似也有些不安,”糟糕,法阵已经被打破了!众人快些进入!”
可是话音才落,便已经有天人厮杀过来,周围弟子纷纷前去阻挡。阿须云亲自过来抓住颜非撑着伞的手,欲要将他和檀阳子拉入通往修罗道的入口。
然而下一瞬,另一道白色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来,猛地撞向阿须云。阿须云原本就在入口跟前,这一撞之下,猝不及防,便掉入那通道之中。
来人竟然是柳玉生?
“快走!”柳玉生喊道。
混乱中,颜非带着檀阳子跟着柳玉生一路疾驰,借着巨岛上山壁的掩映往至右后足下,一头扎入水中。水下亦是一片混乱,被药仙召唤来的数只海中巨兽正在与天庭派下的海龙颤抖不休,激烈的水流到处乱窜,一个不小心就不知会被卷去何处。颜非和檀阳子好不容易稳住身体,之前憋住的一口气差一点就要泄掉。他们紧紧跟着前方一点白影,闪入右后足下。
却见龟甲那嶙峋的缝隙间,竟有许多处存留着足可容纳数人的气泡。他们向着气泡冲过去,穿透水膜的瞬间,宛如才被从母体里生出了一般,湿漉漉地跌入空气中,贪婪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颜非见四面八方都是搅动不休的海水,而他们面前的水膜却那般轻薄脆弱,心中不安,“这些气泡会不会破掉?”
“不会,这儿是仙君之前建造的避难所。毕竟我们是一群’余孽’,若是被天兵发现了,迟早都可能会被剿灭。这里的气泡足以抵挡海啸,不会破掉的。”
颜非松了口气,忙又转头看向檀阳子,“师父,你觉得怎么样?你的脖子……”
檀阳子的气色看上去倒是还好。他对颜非摇摇头,“为师无妨。”
“师父,你可不可以显出鬼像来,让我看一看你的伤势……”
檀阳子似有些烦躁道,“这点小伤为师足以应付,不必大惊小怪。在这种环境下脱出肉身风险太大了。”
颜非见师父烦躁,也不敢多说了,怕引他动气另伤口恶化。他问柳玉生,“你可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除下离恨天的项圈么?凡间……是不是真的只有阿须云一个神仙有这种能力?”
柳玉生此时靠在龟甲壁上,似有些发冷似的抱着手臂,“凡间,我想不到别人。”
颜非皱眉,脑中飞转,“人间不行……但是酆都呢?”
柳玉生马上抬起眼睛盯着他,“什么意思?”
“孟婆……她既然……之前就帮过我,现在应该也会愿意帮我吧?”
颜非所说的帮自然是指将波旬之天魂地魂引渡至人间之事,但他希望师父联想到的是当初选红无常的时候孟婆帮他们说话那件事。
柳玉生立刻就想反对,可他还来不及开口,便听檀阳子厉声道,”不行!绝对不行!你现在回酆都岂不是找死?”
颜非知道师父是担心他,便柔声道,“师父,我们可以悄悄的……”
“颜非……”师父忽然放柔了语气,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认真地望着他,竟有几分祈求之色,“我们好不容易才再次重逢,不要再节外生枝了。你看,你没有命魂,我也有项圈在身。我鬼身坚强寿命长久,要很久才会消耗殆尽的。我们就如普通人类一样找一处僻静之地生活几年,之后一同死去,难道不好么?”
颜非听师父如此说,竟觉心如刀绞。他猛地抱住了师父,抱得那么用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你会疼啊?”
“这点疼痛,比起在地狱里那些年受的苦,实在算不得什么。”檀阳子也反手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温柔地摩挲着,“只要你我相伴,便是我想要的生活了。”
颜非只觉得师父句句都戳中自己心中最酸软的点,于是他将头埋入檀阳子的颈项,用力点点头,“好,我们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去了!”
然而他没看见的是,他的“师父”抬起眼睛,看向柳玉生的方向。而后者已经收起了刚才荏弱的表情,对他点了点头。
……………………………………………………
愆那靠在那面透明的墙上,于无尽黑暗中,颓唐地坐着。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坐了多久,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只知道,颜非已经走了。
走了,留下他一个了。
无边黑暗里,绝对的寂静中,思绪不受控制的纷乱,就算宁心咒也没有用。
十多年来,颜非从小到大的一点一滴,仿若走马灯般川流不息地闪过他眼前。他遇见颜非前他讨厌小孩,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带着一个八岁的孩子风餐露宿。他手忙脚乱,什么都不会,不知道小孩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尤其是颜非那样童年不幸受过创伤的孩子更加脆弱,马虎不得。现在想想,自己那时候胆子真是大的不行。
可竟然,也就这样一点一点把颜非养大了。早就习惯了身边有个天真好奇的红色身影,习惯了颜非对他露出的灿烂笑容,习惯了那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越来越炙热的眼神和对他越来越强的独占欲。太习惯了,以至于就算想象失去的时刻,也那么不真实。
现在,这种恐惧才终于变得真切了。
真切得像是一直蛰伏在他心里的恶魔。
他不过是想要和颜非安静地生活而已,为什么不能给他?
他的前生、他的每一次转世……每一次每一次,都太苦了。他从不被人喜爱,就算是幸运遇上了可以相依相偎的人,最后也一定会失去。就连希瓦摩罗那样他原本以为就如鱼属于大海鸟属于天空那般紧密的关系,最后也还是灰飞烟灭了。他踽踽独行千余年,到最后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一个颜非,一个只要他其他什么都不要的颜非。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他?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幸福,哪怕一次?
就算他前生确实罪恶滔天,这千余年不间断的炼狱折磨,也该够了吧?
恨……一次次转生那前十八年中尝过的一切苦楚仇恨、一层一层叠摞累积,宛如万年没有人进入过的古老森林中被落叶一层层掩埋的腐烂尸体和肮脏蛆虫。如今,终于孕育出了一朵黑色而危险的恨之花。他想要咆哮,想要饮血,想一口咬断所有那些夺去他幸福的人的喉咙。
他越是憎恨,脖颈上的项圈就愈发炙热。仙家圣物,对于一切负面阴暗的东西都太敏|感,它不允许除了白色以外的一切色彩,不允许除了正面情绪以外的一切情绪,不能接受任何理由、任何复杂的东西,只能看到光明和美好。它吞噬着愆那摩罗的血肉和力量,一点一点将他逼向疯狂和死亡。
难道要死在这珠子里了吗?愆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124章 蓬莱岛 (8)
颜非又回到了那片分不清是大地还是天空的空旷世界, 在他面前, 被重重法阵束缚的巨石沉默地望着他,明明是没有生命的, 却弥散着某种宿命般的冷酷和威严。颜非感觉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蹭蹭束缚, 无尽的烦躁和焦灼如炽燃的柴薪烧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 不间断地催逼着。
他需要过去,他需要越过那些法阵, 去触碰那顽石。那种最原始的召唤, 就如同那股引领着鱼儿们即便冒着搁浅死亡的惨烈危险也要不顾一切回游的本能,如同大雁们不眠不休即使迷路枉死也要进行的迁徙本能, 如同工蜂宁愿牺牲生命也要保护蜂巢蜂后即使她们自己并不能留下任何后代的本能。无缘由的、无理性的、无头绪的强大力量催促着他,要他去打碎那块顽石。
可是他抗拒着。他不能去打破那块石头, 也不想去打破那块石头。若是那样做了,他想要的幸福就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那巨石与他对峙着, 似乎有些寂寞,有些哀伤。似乎在控诉,为何他放弃了。
仿佛在问他:你忘记了你的责任、你的使命了么?
颜非想要大吼,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凭什么要他去承受那些莫名其妙加在他头上的东西?
可是, 就算没有这块石头,他真的能获得幸福吗……
他真的有能力, 抚平师父过往那些一层一层叠加的深刻伤口,给予师父幸福吗?
他甚至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莫说是天兵, 在稍微强大一点的青红无常面前,他也像是一个小孩一样束手无策。他的身份如今已经被天庭知晓,而天庭是六道的掌管者,他们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而且……若是师父一旦知道他的身世……
他打了个冷战,抗拒愈发强烈。那巨石似乎也焦躁起来,那些被铭刻在石身上的字符闪烁得越渐仓促,光也越来越强。而地上那一圈圈复杂的阵型倏忽开始轮转,这在之前还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伴随着法阵的异动,那种弥漫在天地间的寂静也渐渐被打破,不知从何处来的风掀起颜非的长发和衣袍,丝丝凉意透过毛孔沁入骨髓。原本明澈的天空渐渐被低垂的云团填满,一层层威压下来,另那镜子一般的大地也变得一样晦暗,充满未知的险恶气息。
风撕扯着颜非的皮肤,宛如有刀子在切割般疼痛。之前喝下执念酒之后的记忆也再一次在脑中铺陈开来,越想,细节越多,由那些碎片似乎又牵扯出了更多的碎片。他不想去回忆,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任其横冲直撞。他头脑中剧痛不已,好似有烙铁在灼烧,又仿佛有铜锤在敲砸。
好痛苦……颜非想要吼叫,却发不出声音。他全身都在冒汗,汗水浸湿了红衣。他感觉自己在与什么战斗,可又看不到敌人在哪里。种种煎熬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了。他感到身体中有什么原本相容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仿佛身体即将从内里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开来。
他全身猛然一阵颤抖,挣开了眼睛。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四下一片安静,只有某种邈远沉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幽暗里传来。
他们仍然在水下,躲藏在神龟足下的那些气泡之中。
他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大概是太累了吧?连忙转身,看到旁边师父也安静地睡着,这才松了口气。
“你梦见什么了?”忽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他一条,继而才想到柳玉生也在这里。
颜非没有回答,只是侧耳聆听气泡外那来自大海深处的远古之歌,“这么安静,是不是天兵已经撤退了?”
柳玉生道,“有这个可能,如今仙君已经去了修罗界,其他的弟子多半也不会留下来,蓬莱岛或许已经被放弃了。只不过天兵很可能会留下一些人看守岛屿。所以我们仍然要小心。“
颜非有些沉闷地抿起嘴唇,他转身去查看师父的状况。
檀阳子睡得很死,毫无醒来的迹象。
奇怪,师父一向很警觉的,一般自己只要有一点动静,他就会立刻惊醒。
”他怎么还没醒?“
”或许是体力透支,毕竟那项圈……”
颜非的眉头紧紧皱着。
师父说不想他再去涉险,可是那东西在师父身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师父来说都是莫大的煎熬,他又怎能真的置之不理?
“颜非,你不打算告诉他么?”柳玉生静静地问了一句。
颜非身体抖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那是我的事,不牢你费心。”
“就算你不说,只怕他也已经怀疑了。”
“……”
“日后你们两个逃亡,他若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你当然希望他知道!”颜非压低生意怒色道,“这样……这样他就会离开我了!”
柳玉生低下头,似有伤怀之色,“他那样重视你,说不定不至于如你想得那样遭。”
“不至于?”颜非的眼睛里似有烈火燃烧,咬牙切齿道,“我师父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多少苦难他都扛下来了,没有记恨过谁,唯独有一个人他恨之入骨。可我偏偏……他怎么可能原谅我?!他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柳玉生凝视他半晌,叹了一句,“这一年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谎言一旦出口,之后要圆回来,就只有说更多的慌,越来越乱,越来越难解。到最后,就真的没有办法解开了。颜非,你真的确定自己能骗他一辈子么?”
颜非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有些谎话,也不得不说……
“我现在……只想过一天是一天……”
却在此时,檀阳子翻了个身,两个人连忙住了口。颜非转过身来扬起依旧明媚的笑容,只是言语间有些紧张,“师父,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檀阳子的眼睛依旧带着些困顿迷茫,道,“我很好,只是有些累。现在大概是什么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外面这么安静,或许可以出去探一探。”颜非道,“师父,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
“不,我和你一起去。”檀阳子说道。
“可是师父你现在的状况,贸然出去太危险了,我会很快回来的。”
檀阳子似有不悦之色,“你是怕我拖累你?”
颜非大惊,“当然不是!我只是怕你出事!”
檀阳子这才稍稍缓和神色,缓缓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体,“不必担心,自保的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
颜非愈发觉得师父有些不对劲。师父以往虽然强硬,但也不至于明知自己不行也还要逞强,更不会这么容易被激怒。
会不会是医仙派对师父的人身做了什么手脚?
只是可惜现在由于那项圈在,连共情术都没办法使用。否则他便能亲身感知一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先逃离这里再说。他只好同意带着师父和柳玉生一起上岸去探探情况。
从大海中钻出,却见神龟似乎受了重创,萎靡不振、奄奄一息,手脚都无力地耷拉着。他们顺着那条被不知名力量劈出数道丈余长的深刻伤口的后脚,发现那原本笼罩着岛屿的法阵已经没有了踪影,而那岛上绵延的小山上覆盖的葳蕤树林也似乎经历了烈火的洗礼,瞬间成了无数焦黑却仍旧倔强不肯倒下的尸体。那些原本笼罩着彩霞圣光的水榭楼阁,也在一夜之间经历了惨痛的□□,高塔倒塌,彩阁化灰,只剩下嶙峋的骨架站在曾经仙气袅袅的焦林之中。
只是除此之外,岛上空无一人,死寂一片。似乎医仙派众人都已经四散逃逸,天兵也撤走了,对于这已经颓败的昔日仙岛没有任何兴趣。
面对满目疮痍,柳玉生的眼中似乎含着一些泪花。这里是医仙派三百年来的圣地,现在却在一夜之间被毁成了这副样子,就连神龟很可能也命不久矣。
那些天兵,下手果然毫不留情……
知道这些都是因为自己,颜非心中也不好受。他看到柳玉生那攥紧的拳头,修眉紧紧皱着,全然没有了以往的风流静雅,想要安慰,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
但即便如此,柳玉生却并未太过沉浸在伤痛中。他带着他们来到一间从前的宫殿中,牵动了某处机关,便见一座麒麟像向着一边移开,露出一条地道来。他们沿着长阶进入其中,又将机关合上,一片黑暗中却忽然亮起了无数清幽渺魅的光点,仔细看去,却是许多自身能够发出光明的宝珠,静静地如萤火一般点亮了整个黑暗的空间。
这里是一处静修室,空空荡荡,只有墙壁上刻着许多天语咒文。殿堂中间只有一方蒲团,上面似乎有人经年累月地坐过。
“仙君曾在这里静修数年,此处甚为隐蔽,你们现在这里藏身,我去看看是否还有船只剩下,方便我们出海。”柳玉生,说完,便独自出去了。
颜非终于有机会和师父独处,却不知为何心整个揪了起来。
他想要缓和气氛,便笑道,“又是地宫,师父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被困在地宫里吗。”
檀阳子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平地说道,“自然记得。”
这般平常无奇的语气,另颜非心中打了个突……
师父可能会惆怅,可能会生气,可能会瞪他一眼,但不应该是这般平淡的反应啊?
毕竟地宫的经历,那般刻骨铭心。那之后便是他们第一次的分离,真正意义上的分离。
颜非有些小心翼翼地盯着师父,“师父,你当时生气的样子,真的吓死我了。”
檀阳子似乎有些不自在似的,半晌才说了句,“都是过去的事了。”
“师父,你还记得我那时候的名字吗?”
檀阳子一愣,似乎有些想不起来似的,“时间那么久了,记得不清楚了,是鸯诀吧?”
颜非的心向下沉,也产生了一些戒备,“鸯诀?师父,你确定吗?”
没想到檀阳子却忽然烦躁起来,用有些森冷慑人的眼神盯着他,“颜非,你是不是在试探我?”
被猛然戳穿,颜非有些狼狈,还不待他说话,檀阳子已经霍然起身,愤怒地瞪着他,“你不相信我?你怀疑师父与他们是一伙的?!”
刚才升起的一丝怀疑在师父的怒火和控诉面前立刻退居二线,颜非忙忙地站起来解释,“不是,我只是觉得师父你似乎有些……”
“有些什么?!”
“有些……怪……我怕你是因为在那只猫的身体里太久……”
檀阳子不敢置信一般盯着他,那面容上似有一丝伤心。颜非的心立刻被愧疚吞噬,他责怪自己乱怀疑什么,师父受了那么多苦,经历了那么多事,又怎么可能把他随随便便起的一个化名记得那么清楚?鸯诀和乾达都是他的化名,记混了也正常,更何况那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师父为自己受了那么多罪,实在不应该胡乱怀疑……
檀阳子的表情忽然又渐渐凝结成冷酷,“若说试探,也该是我问你才对。颜非,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颜非怔然。
“之前你和柳玉生的对话,其实我听见了。”檀阳子向他逼近几步,那双冷厉的眼睛中闪过一丝鬼气森然的黄色光芒,“你说有件事我知道了就一定不会原谅你,还说此事,与我最恨的那一个人有关……”
颜非咽了口唾液,脑子里一下全都搅乱了,“我……”
“我离开之后,阿须云和你说了什么?为何你会没有命魂?这些……又与波旬有什么关系?”檀阳子此刻已经走到他面前。比颜非高出半头的他即使功力全失,也依然充满压迫感和威慑力。他直刺灵魂的目光似乎要撕裂颜非的一切谎言粉饰,将那最可怕的秘密挖出来。
“颜非,”檀阳子一字一顿说道,“你知道,我最恨别人骗我。”
颜非被逼得练练后退,如困兽般无处可逃。他死死咬着嘴唇,“师父……我不能说……”
“告诉我!”
“如果你知道了,你一定会离开我!”
“若是你不说,我就不会了么?”
颜非如遭雷噬,不敢置信地盯着师父,“可是……可是你之前还说我们要远走高飞不是吗!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檀阳子停住脚步,有些颓然地垂下头,“若是别的真相也便罢了,但若是跟那个人有关的……我必须知道!”
颜非几乎是在哀求了,在檀阳子面前直挺挺跪下来,一双眼睛凄凄的,“师父,我求你,别再问这件事了。我难道还没有那个波旬重要吗?”
檀阳子见他如此,有些不忍之色,但终究没有松口。
颜非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点点撕扯成了无数瓣,痛楚和麻木一点点顺着经络游走到四肢百骸。他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低下头道,“我明白了……是我和希瓦之间,还是希瓦重要一点……是不是?”
檀阳子蹲下身,那长着茧子却十分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颜非的脸颊,只是曾经令人安心的温度,此刻却另颜非如堕冰库。他听到檀阳子说,“颜非,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希瓦是永远不可能被替代的。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这一句话,如同一记绝杀,一道炙热的霹雳,一把粹了剧毒的刀,直直地刺进颜非的心口。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一直不愿意去面对这样的选择。
自己,或是希瓦。
他以为他不需要给师父这个选择,以为他可以接受自己永远不是师父最爱的那个人。可是现在……现在这选择却已经成了血淋淋的现实。而他,却已经输的彻底。
毕竟希瓦陪伴师父千年,而自己,只有微不足道的十年而已。
或许在师父心里,自己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宠物、一个孤寂时的替代品吧……这就是为什么在自己的梦魇中,总是会把希瓦想象成和自己十分接近的样子。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被抛弃的赝品。
颜非颓然地坐在地上,眼泪溢出眼眶。
“好吧……我告诉你。”
然后,颜非便将一切阿须云告诉他的噩梦说了出来。他不敢去看师父的表情变化,只是将视线锁定在地面上某一点尘埃之上。
原本以为很难说清楚的事,没想到那么快便解释清楚了,说无可说。
他的声音一停,才发现这里有多么安静,安静到让人害怕。
终于,檀阳子缓缓站起身,转身走向他们来时的台阶。
颜非慌忙用手背擦干脸上的泪痕,手忙脚乱站起来,“师父!你去哪!”
檀阳子背对着他说道,“离开这里。”
“柳玉生一会儿就回来了,外面还不是很安全……”
檀阳子微微侧过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那是一种极度厌恶的、另人全身血液都冰封的眼神。
宛如噩梦成真,颜非的身体像是化成顽石,想动也动不了。
“跟你多呆在一起一刻,都让我觉得恶心!”檀阳子的声音充满无尽的恶意,颜非从来不知道,师父那低沉平淡却藏着无尽温柔的声音,可以这样伤人。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师父吗?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檀阳子冷冷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身后如遭雷噬的颜非。
颜非感觉整个头脑都是懵的,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模样,仿佛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等到他反应过来,师父已经不见了。他连忙冲上去,现在太危险了,师父又没有自保的能力……
而丹祝从地下爬出来的时候,心中也十分不好受。
原本打算等到离开这岛再演这出戏,但是他没想到颜非这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为了防止怀疑继续滋生,他才不得不提前计划。
看来就算被药仙教导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下如何应对,就算练习了那么多次,就算背下了那么多东西,在两个已经有了默契的人中扮演一人也还是太难了。不过一天时间,就几乎要穿帮。
之前在颜非睡着后他就已经吃下了变形丹,但如果颜非一定要看他的鬼身,想必也还是能找到破绽。
现在暂时解决了问题,但是在见到颜非那双明媚的眼眸溢满痛苦、恐慌和绝望之色时,他的心也同样在抽痛着。被颜非抱着的感觉那样好,他的心跳的那样快,若是他真的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该多好?
他不想伤害颜非,但是只有这样,跶渊才有救,他也才有机会……去替代那个青鳞鬼,作为本来的自己去替代。
接下来按照计划,他需要“死”在颜非面前。
当然不会真死,医仙派会安排人装扮成天兵的模样将他杀害。他只要在被刺穿前一瞬脱出这具身体便可以了。鬼若是死在人间,尤其是死在天兵的兵器下,会被立刻烧得魂飞魄散。而他们这种没有命魂的青红无常,更是连渣滓都找不到。
只是现在他不得已将计划提前了,要尽快想办法知会他们才是。
他这样想着,忽然强烈地感觉到身后有什么炙热而不祥的东西奔来。他只来得及转身,便觉得什么燃烧着的炙热的东西骤然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猛地睁大眼睛。
怎么……会!
“师父!!!!!!!”凄厉喊声,是刚刚从那宫殿残骸中冲出来的颜非正好看到这无比残忍的一幕。
那贯穿他身体的,并非医仙派的神兵,而是一柄货真价实的忉利天韦陀天王圣物——独股金刚杵。而手执此物,用一种看讨厌的臭虫般的不屑表情盯着他的,却正是天神韦陀!
那无比圣洁炙热金刚杵又怎么能容忍鬼这样肮脏的东西,刃头燃起滔天三昧神火,迅速便在丹祝的鬼身上蔓延开来。他惨叫一声,脱离人身的一霎已经燃城一团猩红的火团,颜非只来得及看到那青色的身躯刚刚升上半空,便瞬间被烈火吞噬殆尽,连一根白发都没有剩下。最终只有叮当一声,一只金色的项圈落在地面上。
属于鬼的东西都燃尽了,剩下的,只有一副残破的人身,和那离恨天的项圈……
颜非只觉得脑中一阵尖锐的嗡鸣吞噬了周遭一切声音和色彩。
那真的是师父……
师父……死了?
第125章 蓬莱岛(9)
来自天庭的烈焰太热了, 热到不留情面, 毫无转圜余地,热极则冷, 热到冰寒彻骨。
那一团火烧得很快,转瞬间便灰飞烟灭。但是它却似乎还在颜非的瞳仁里燃烧着、燃烧着, 仿佛再也不会熄灭了。
韦陀转头一看, 那一动不动站在台阶上的却正是他此行的目标。他心中大喜,贯注体内炙热纯净的神力于手中金刚杵之上, 手臂在空中化出一道圆弧。那神兵奔腾而至, 携裹着燃尽天地的火焰直刺颜非心口。只消片刻,这个对于整个天庭来说最大的威胁便会从此消失于世间, 屠魔之功德想必也定能令他福泽深厚,绵延数劫。
然而就在最后一霎那, 倏忽一道比他更为纯净古老的神力从天而降,在颜非前面轰然落下, 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护盾。韦陀的金刚杵铿然一声撞在其上,两股相持不下的力量顿时搅动气流暴旋,头顶层云也在跟着不安地翻滚。那金刚杵不死心地继续冲击着, 可惜终究力竭,被韦陀召回手中。却见那金色光芒逐渐淡去, 显露出一道仙气渺然的白色身影。
韦陀微微睁大眼睛,“这仙法……是你!”
光芒轮转间, 只能看到一双微微带着狡黠浅笑的黝黑眼眸。随即那团清圣光芒便将颜非整个包裹住,如烟花一般升上空中, 顿时散作无数,向着四面八方奔腾而去。
“别让他们跑了!给我追!”韦陀怒吼。
众天兵此时纷纷从云峦中现身,然而那十几道圣光个个精纯炽热,根本不能分辨哪一个才是真的,只好兵分几路各自去追。
但是韦陀心里知道,只怕机会渺茫。
那狡猾的阿须云最擅长的法术之一,便是分身术。可以同时作千百化身,就连紫微上帝都没办法分辨真假。
竟然是阿须云亲自护卫那人类,看来长庚星君推测此人有波旬的天魂或者地魂已经可以确信无疑。可恨他本以为那阿须云已经去了修罗道,看来去的也不过是个化身而已么……
韦陀愤恨地抿紧嘴唇,望向那正在一点一点放晴的天空。
……………………………………………………
颜非记得小时候师父教他习武,从最基本的开始,扎马步一扎就是一个多时辰,腰酸得不行,腿抖得像在筛糠,整个人东倒西歪叫苦连连。若是遇到大太阳天,汗水连衣服都浸透了,流到眼睛里,刺得生疼。
听他叫苦连连,师父却从来不心软。和他一样暴晒在太阳下,师父的银发闪闪发光,严峻的面容毫不松懈,挑剔的眼睛打量着他的姿势,手里拿着一根柳条,哪怕他稍稍弯了弯腰,那柳条都会立刻打在他腰上,“挺直!”不容置疑的命令。
颜非哭丧着脸,“师父,我都已经扎马步一个月了,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等到你的下盘稳了。少林寺的那些沙弥有时要练十年。”
“什么?!十年?!”颜非哀叫道,“我不要练了!”
檀阳子一瞪眼,“你说什么?!”
尚且只有九岁的颜非瑟缩一下,微微低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那严厉的师父,“比起这个,我更想学法术……红无常的法术……”
檀阳子微微眯起眼睛,看得颜非头皮发麻,不知道师父是不是又要大发雷霆了。结果檀阳子只是叹了口气,将柳条扔到一边,“罢了,今天就到这儿。明天继续。”
颜非立马一屁股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然后又歪歪扭扭爬起来,又是捶腰又是揉腿,脸上也龇牙咧嘴的,把那一张漂亮的笑脸扭得不成样子。
檀阳子看着,似有一丝笑意,但却又有不少担忧。
颜非见师父似乎有心事,便连忙跑到十分跟前,献宝一样把放在树荫下的盛满泉水的竹筒递给师父,“喝水吧师父!”
“我不渴,你喝吧。”
“哦!”颜非咕噜咕噜喝下大半,怕师父一会儿渴了,还是剩下了一些。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啊——”声,用袖子擦擦嘴上的水渍和脸上的汗珠。抬头对师父灿然一笑,“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法术啊?”
檀阳子头疼一样用手揉着额角,“就不应该告诉你……”
檀阳子前几天才将他身为地狱鬼差的真正身份告诉颜非,主要是因为瞒也瞒不住。毕竟颜非每日都要跟他在一起,很快就能察觉到他并不是一般的捉鬼道士。再加上他时不常要回地狱,虽然是假装自己在“闭关”,但哪有人闭关连呼吸都没有了的?
自从他说了青红无常时常成对出现,而自己之所以是例外,是因为他的红无常已经死去了,而他又不想要新的红无常之后,颜非便成日里缠着他要学红无常的法术,口口声声说要当师父的红无常。
檀阳子只当他是玩笑,他不知道颜非有多么认真。
从他在棍棒下看到檀阳子那有一点点可怕的冷峻面容时,他便莫名地感觉,自己找到了归属。
明明这个人一点也不像是会令人产生亲近感的类型,可颜非趴在他的背上,嗅着他身上的气味的瞬间,便有一种莫名的、久远的、刻在灵魂深处的熟悉感。仿佛这就是他今生要找的人,这就是可以令他完整的另一半。
多么奇怪,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在戏班里见了那么多事,也知道这世界上男人的另一半应该是女人才对。可为什么他却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一点也不温柔不亲切看上去很凶也不知道是老还是年轻的古怪男人才是他要找的人?
随着时光过去,这种混杂着依赖、倾慕、敬仰、憧憬的感情里渐渐又加入了另一种有些黑暗的情感……
他想要完完整整地拥有师父,独自占有他的一切……
如果当上红无常可以让他拥有师父,他便去当红无常。如果下地狱才可以让他拥有师父,他便去下地狱。他就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使出了自己最厉害的杀手锏——撒娇大法。他双手抓着檀阳子的青袖,抬起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用甜甜的声音说,“师父,教我吧!教我吧!我会认真学的,一定比现在认真!”
檀阳子见他如此,愈发头疼。他用指头点着颜非的脑门,向后轻轻一推,”你这孽徒,怎么这么不听话!哪有徒弟对师父教什么挑三拣四的?”
“可我根本就不是练武的料子啊。”
檀阳子低头望着这有点任性的孩子,缓缓蹲下身来,认真地望着颜非道,“如果不学武,将来又有人要欺负你,你怎么自保?”
“师父您会保护我的啊!”
檀阳子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颜非的表情丕变,一种倏忽而至的惊恐摄住他的面容,几乎又变成了破庙里那个险些被打死的小童,“不可能!”
檀阳子道,“我不过是个小小青无常,甚至都不是最厉害的青无常。说不定哪天遇上了一个厉害的鬼把我打死了,或是遇上了哪个心情不好的仙人一把火将我烧了,你怎么办?”
“不可能!不会的!”
檀阳子被他幼稚的反驳逗笑了,“你怎么知道不会?”
颜非死死咬着嘴唇,答道,“因为我也会保护师父的!”
一个小小的九岁孩童,瞪着一双天真却执着坚定的眼睛,发誓要保护他的师父,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迷蒙光影中檀阳子的表情变得温柔,看上去那样好看,“既然要保护我,就好好习武吧。就算是红无常,也有要用到武功的一天。”
自那一天之后,颜非再也没有抱怨过。甚至就算师父没有喊他去习武,他也会主动跑到太阳底下扎马步去。毕竟他已经发誓了,他要变得强大,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师父,才不会失去师父。
可他食言了。
他没有变得强大,没能保护师父。所以,他失去师父了。
颜非不肯醒来,因为他知道他醒来后要面对什么。
这个宇宙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醒来的东西。
“颜非!颜非!”是柳玉生的声音,“我知道你醒了。”
他仍然不肯醒来。
“我知道你心里痛苦,可是现在并不安全,天兵到处都在找你,医仙派的人也是!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中原!”
离开?
离开中原……去草原……去大漠……去西域……
是他对师父说的,他说要和师父远走高飞……
可是现在师父已经不在了,就算他去草原,去大漠,去西域,去天涯海角,去宇宙尽头,搜遍六道轮回生生世世,也找不到师父了。
师父走了,走得彻底,灰飞烟灭,没有来生。
他却还活着……
为什么呢……这样痛苦的活着,究竟是为什么?没有目标,没有灵魂,什么都没有了。
不,还有一样东西……
恨……最炙热、最浓烈、散发着血和硫磺味道的足以烧烂骨头的恨……
他明明什么也不想争,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心里没有波旬的那些宏大理想,他的心太小了,装不下六道众生。他只在乎一个人,只想要一个人,只愿意追随一个人。
可他们……他们将这个人夺走了。
他们给了这个人无尽的苦难,根本不管他是不是被世道、被黑暗的人心逼迫成那样的……他们只知道高高在上地,站在一切道德的最高点谴责哪怕一点点的偏颇,不允许哪怕一丝丝的灰色,不肯听哪怕一点点的质疑。可是他们自己却可以做尽天下最罪恶肮脏的勾当,为了保有自己的福报和权利不惜牺牲他人,还要打着什么善良崇高的旗号。
什么六道苍生,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一片汪洋大海般的蚂蚁。偶尔碾死几十只上百只,又有什么问题?他们得到了太多的好处,活的太安逸,权利握的太久,忘记了……其实他们自己也是蚂蚁……
他们也会被更大更强大的力量吞噬、撕碎、碾成地上不值一提的一点污渍……
颜非猛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到一丝光明,宛如昆仑归墟般死寂。
柳玉生面现喜色,“颜非!你终于醒了!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们此时藏身在东海中一处无名小岛之上,不过弹丸之地,四面八方都是汹涌无际的海水。海潮轰隆,一阵阵拍打着岸上的细沙,留下几只搁浅的挣扎的小鱼。
颜非坐起身来,轻轻地用手拨开额头上的乱发,认真地将发丝梳理整齐。然后站起身,掸掉衣袍上的泥沙。
“颜非?”
“柳玉生,我改主意了。”他看着大海的尽头,看着那云峦涌动的远方,“我要回蓬莱岛,找回我师父的人身,然后去修罗道……找回我的命魂。”
第126章 修罗道 (1)
修罗道所在之须轮天比人类所居娑婆天要大上一倍, 但也如人间一样, 大部分都是海水。但由于很大,所以陆地也远比人间广袤无垠, 地貌丰富多变,贮藏着无穷无尽的地气灵脉, 孕育出一代一代难以计数的万种生灵。
作为三善道中的第二道, 比人类更加接近神明。据说修罗道祖先原本是光音天的仙人,当年梵天初定诸天大势的时候, 曾经十分鼓励神仙与人类来往, 而其中光音天的仙人们似乎最喜欢与人类混居,于是大部分的修罗都是光音天仙人与人类的后代。不过其他的天的仙人与人类诞下的后代也有, 只是数量远不及光音天后代,形貌特征也有些微区别。修罗们于是根据自己的出身还有习俗自发形成了许多不同的民族, 聚居在修罗道八块不同的大陆上。
虽然修罗国有上百个,但是最强大的却只有四个国家:婆雅、罗乾陀、毗摩质多罗和罗侯。而私下里与医仙派有联系的, 便是罗侯国修罗王辟支摩。
修罗道之环境对于人来说尚且能够承受,只是毕竟肉体凡胎不似有一半神仙血统的修罗宝身,很容易被那里的烈日灼伤。所以医仙派的众人都需要在身上披一件“羽衣”, 乃是用修罗道的金鸾鸟之羽毛织就的披风,裹在身上可以抵挡太过强烈的光照。
玄龟腹中的入口通向的是修罗道一处浅海, 为了令他们不至于淹水,医仙早已安排了数个与颜非他们藏身时用的类似气泡, 将每一个进来的人或妖包裹住。一些姓喜阴湿的妖,比如花七这样的蛇妖, 对于修罗道的光照更加敏感,于是此次也没有跟来,而是顺着海流撤回陆地上。再加上对上天兵的时候有不少伤亡,所以此次随着医仙来到修罗道的弟子其实并不算多,只有大约一百来人,都是医仙亲自挑选的精英弟子,天资聪颖会些仙术的。
木尚嵇是最后一批进入神龟腹中入口的弟子,大约是因为并不想去,他走在了最后。修罗道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罗侯国更是十分熟悉。毕竟……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十年的时间。修罗天的时间流逝比人类要慢上一辈,所以按照修罗道的时间来算,他不过生活了五年而已。他落在气泡中,举目四望,便可见修罗道那比人间清澈透亮的海水涌动,头顶粼粼波光有数缕光柱直透海底,照出那海下一丛丛艳丽夺目闪闪发光的珊瑚丛,还有那些拖着长长的彩色丝绦般的长尾的美丽游鱼。
想起来那些飞逝的过往,木尚嵇感觉到胸口还是会微微发紧。自己如今已经快四十岁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全部都留在这个地方,结果却换来一身伤痛,逃一般地回到人间。
叹了口气,人都说四十不惑,他却还是放不下那段过往,还有那个只会一次又一次践踏他真心的傲慢修罗将军。
却在此时,忽然原本应该闭合的入口又再次闪烁起炽热的金光,紧接着两道人影从中冲了出来。再仔细一看,却是阿黎多紧紧抱着另外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另外一个尸体。
那不是愆那摩罗的人身吗?不是应该已经……
由于气泡已经用完了,阿黎多直接掉入海水中。虽然穿着人身,但毕竟是鬼居于其中,修罗道的水对于他来说太沉重了,压得他几近窒息。他在海水中不断挣扎抽搐,宛如搁浅的鱼一般。木尚嵇见状,略一忖度,还是令气泡滑过去,伸手一把将阿黎多拉了进来,连带着将愆那摩罗的人身也拉了进来。后者湿淋淋地瘫在他脚边,衣服全都湿透了,几乎变成了透明,贴在那具因常年习武而分外强健的人身上,甚至能看到腹部一块块的肌肉。
木尚嵇暗骂自己这会儿还看什么呢,立刻从腰间抽出他从蓬莱岛拿上的一柄防身短刀,横在阿黎多的脖子上,用冷静的声音道,“你明明有机会逃走,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命悬一线,阿黎多却用手肘撑着地,对他露出一个有些懒散的笑容,“可你不还是救了我吗?”
“但我也可以现在杀了你。”木尚嵇冷声道,“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再不说实话,我绝不手软。”
“我希望波旬复活啊。这样,才有可能团结其他那些蛰伏起来的信徒,出现能与天庭一战的势力不是吗?“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据我所见,你虽然也对天庭不满,可是也不见得信仰波旬吧?”
“哈哈哈,恕我直言,那红衣小子跟个愣头青似的,我实在信仰不起来。况且什么六道归一,不过是不经世事的小孩子才会想象出来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会存在平等,就算短暂地存在了,只要灵魂人物一去,马上就会被打破。当初梵天不也是想要另人和神平等吗?结果呢?不断地索取是众生本性,你逼迫他们让出自己拥有的东西,不过也就是另一种掠夺罢了,只不过说得冠冕堂皇一些。”
“你错了!”木尚嵇薄怒道,“我们相信的平等,是大家拥有同等的机会去获得幸福,而不是去抢谁的东西。因果应当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不应该是由什么天庭来规定什么是罪行什么是善行,与你所说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
“若真的都是自然发生,便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衡量善恶,没有这个标准,人们便会陷入无止尽的相互报复仇恨、弱肉强食,到时候世界只会更加混乱。莫忘了,生灵本就是贪婪的,本性就是要去掠夺去争抢,如同一只狂暴的野兽。道德规则便是给野兽套上的枷锁,可以令之稍稍收敛。你们现在想做的,便是要解掉这个枷锁。那时候不乱就怪了!”
“混乱灭亡,也是众生自己的选择,是他们自己要承受的因果。”木尚嵇道,“原本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善恶,又怎么统一标准?就像现在你杀我是造地狱业,但我杀你便是积福修善,只因为你是鬼而我是人。这样的善恶,你认为合理么?而且你如果认同天庭,又为什么要参与复活波旬?”
“因为我想要在世界大乱的时候趁机占据那个最有利的位置啊。”阿黎多冲他眨了下右眼,“就像当年的紫微上帝那样,如果梵天没有搅乱当时的秩序,他又怎么可能有机会从一个小小散仙到如今称帝六道?”
木尚嵇微微睁大眼睛,随即轻轻冷笑几声,“你想成为第二个紫微上帝?”
“不不不,我可不打算统治什么六道。我只是想带着地狱里的一众倒霉蛋们过上好日子罢了。”阿黎多笑道。
“你是想要趁乱去抢更多的资源?”
“有什么问题吗?反正到时候六道都混在一起,你们不是说让因果自由发生吗?既如此这样的掠夺也应该是你们预见会发生的一部分不是吗?”
“强词夺理!”木尚嵇眼中一道森然闪过,“看来是留你不得了!”
他正要用力割开这恶鬼人身的气管,却又听阿黎多喊道,“你们若想联和更多道的众生,便需要天庭不仁的证据吧!”
木尚嵇的短剑在他的皮肤上割开一个小口,一丝红线般的血顺着脖颈的曲线流下。
“此话何意?”
“天庭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他们的肮脏活儿,总要有人来干。”阿黎多说着,背后隐隐现出那些被隐藏起来的手,其中一只手上便闪烁着拘牟头花的金色光芒,“这便是他们给我们阿鼻地狱的法宝,帮他们炼婴蛊用的。”
婴蛊……
木尚嵇心中暗暗吃惊。虽然已经知道天庭在雇佣地狱里的鬼还有青红无常在人间用种种下作手段收集命魂,甚至不惜散布瘟疫,但具体收集了命魂要去做什么,他知道的并不多。仙君并不会将所有信息都告诉手下,就算是他们四个教派内地位最高的也只能获得片段的信息,做自己认为的揣测。
但是婴蛊……这也太……就算湿婆当初习得此法长生不老,最终不还是被打败了堕入轮回不知去向吗?他造下这般大的罪孽,就算再怎么洗刷也洗不干净了吧?
“你手里有……”那么罪恶的字眼,他连说都不愿意说。
取被至亲挚爱杀死怨气冲天的人类命魂、借鬼的尸体“孕育”出的婴儿,不属于轮回中任何一道的怪物……将一万个这样的婴儿聚到一起,以六道聚合之庞然地气烘蒸熔炼,不到一年便可以炼出长生不老仙丹。然而这并非结束,每过人间一百年都需要再次服下一颗五千婴蛊炼制的仙丹,以死祭生,以终结创造永恒,用罪恶来培植福报,最矛盾的冲撞,彻底搅乱寰宇间天然的秩序。
这不是天人最唾弃的、所谓逆天而行之事?可是他们自己却做得很开心呢……
“我们阿鼻地狱与离恨天有协议,只要我们帮他们在黑梭山建炉炼婴蛊,他们就给我们地气。不然在其他地狱的环境越来越恶化的时候,我们怎么能不受影响,反而还愈发繁荣了?”
“可是你现在背叛阿鼻地狱,天庭也定然不会绕过你们。”
“那倒不会,我那蠢父王为求自保,肯定马上声明与我断绝关系,并且说我是私自将拘牟头花偷走的,还会主动派鬼来协助天兵捉拿我。现在黑梭山已经聚集了五千来个婴蛊,超过一半了,这时候天庭可不舍得和阿鼻地狱翻脸。毕竟离恨天上那一位时间似乎也不多了嘛。”
“你既然已经叛出,又如何给我们婴蛊?”
阿黎多用一种“你好笨啊”的懒散眼神瞥了瞥木尚嵇,“我就不能私自藏起来了几只婴蛊吗?”
木尚嵇略略皱眉,“在哪?”
“我会那么笨吗?现在告诉你,我还有活路?”
木尚嵇垂眸,冷眼瞧着这个诡计多端的摩耶鬼。
确实,波旬复活只是起点而不是终点,当年的大军已经溃散,幸存的信徒隐没在六道中各处,难以寻到方向。若想要将他们号召出来,甚至发展更多信徒,便需要天庭作恶的证据。
尤其是人间,对于天庭的崇拜早已刻入信仰文化之中,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撼动的。
婴蛊是再好不过的证据之一。不仅可以证明他们草菅上万条人命,还可以证明天庭偷盗其他五道地气,造成人间多处大面积的旱灾,数以万计的人活活饿死,只为了给一位至尊上神逆天续命而已。
这样想着,木尚嵇便从袖中拿出一只瓷瓶,从中倒出一枚血红的丹药,送到阿黎多唇边,”你敢不敢吃下此三味业虫丹?这是用中阴界业虫炼成的毒虫蛊,服下此药每隔三天需要吃下我配置的解药,否则不仅你附身的人类会死,你的鬼身也一样会被那些已经变成嗜血怪物的毒虫吞噬。在痛苦中死去。”
阿黎多二话不说,扬起头,用那双白森森的牙齿衔住丹药,舌头还在木尚嵇的指头上轻轻一扫。
木尚嵇触电一般松开手,丹药便已经被摩耶鬼吞了下去。
“你倒是毫不犹豫,若是三日后我不给你解药呢?”木尚嵇那平淡却守礼谨慎的面容此刻染上了一丝尴尬的红晕。
“若要杀我何须浪费□□,现在我这么虚弱,你一刀结果我便是了,更何况……”阿黎多笑道,“你不是那种人。”
“呵,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木尚嵇沉下脸色,“我毒医之名,可不是叫着玩的。”
“毒也只是你的药毒,可你的人不仅不毒,还有点可爱。”
“住口!”木尚嵇一再被这恶鬼调戏,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扇到那张笑得懒散又风流却可恼地极富魅力的脸上去。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动手的人,所以只是用杀人一样的眼神瞪了阿黎多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到檀阳子身上。
那具人身的心口被什么利器捅了个血窟窿,此时伤口已经稍稍发黑,似有烧焦的痕迹。
“你带着他回来干什么,这人身大概已经不能用了。”
“这具身体好像修炼过什么长生术,有比一般人类强很多的自愈能力,而且又是作为转生术的容器承载过愆那摩罗那么多年,也染了不少鬼气,你们医仙派那么厉害,应该有办法修到能够继续穿的程度吧?”
“就算可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那座塔里看到了,你们掉包了愆那摩罗。死的那个不过是你们找来的赝品。现在的颜非或许看不出来,但是若是波旬复活后呢?这具身体若是落到波旬手中,万一他复活以后,察觉到这身体里残留的鬼气不对劲,开始向你们的仙君索要他师父了呢?”
“若是上神复活,便会恢复全部记忆,自然是会变回以前那个以六道归一大业为重的神明。小小恶鬼,他又怎么会有时间去在意?”
“如果你们的仙君真的这样有信心,你们的波旬上神复活后会去关注更重要的事而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青鳞鬼,请问他又为何迟迟不毁掉那颗关着愆那摩罗的摄魂珠?”阿黎多做出一副似乎十分困惑的表情,“难道他不是怕,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不至于和你们最最亲爱的上神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难道他不是为了能有更多的筹码,哪怕这个筹码可能用不上?”
见木尚嵇不说话,陷入沉思,阿黎多继续说道,“若我是你,便先将这尸体里属于那个赝品的鬼气洗干净,要么彻底销毁,要么修补一下,以防将来有用,总之可不能随随便便给颜非捡了去。我这可是在帮你们消灭证据呢。到时候颜非找不到尸体,只会以为是天兵带走了,仇恨更浓,想要融合的愿望愈炽盛,成功的可能性才会更高不是吗?”
木尚嵇思忖片刻,道,“我会将他交给仙君,由他处置。”
阿黎多耸耸肩道,“随你。”
两人的气泡开始上浮,穿越粼粼光影,哗然一声冲出海面。天空中弥漫着淡金色和玫瑰色的霞光,一群巨大的海鸟鸣叫着掠过头顶,往远处那横亘天边的陆地飞去。此处可见那屹立在迷蒙霞光中的一座荼白雪山,闪耀着水晶般璀璨的华彩。山下蔓延在如丝缎般起伏的大地上的金色树林,间中有用巍峨高墙围出的广袤城郭一片一片随着地势延展。
遇到日光,阿黎多忽然发出一声惨呼,整个人仿佛烧起来一样,身上开始冒起一团紫色的烟雾来。木尚嵇见状马上明白过来,修罗道的日头对人类来说尚且太烈,更何况是连人间的太阳都害怕的鬼了。他连忙将自己身上的羽衣脱下来,披在阿黎多身上,用力将他裹紧。
阿黎多这才放松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却见木尚嵇身上什么遮挡日光的东西也没有了,“你怎么办……”
木尚嵇被那炙热的阳光照射得也开始全身冒汗,皮肤微微刺痛,但他还是故作无事般说道,“不要紧,我已经习惯这种日光了。”
阿黎多忽然一伸手,一把将木尚嵇拉到怀里来。木尚嵇惊呼一声,刚要挣扎,却觉得身上一阵阴凉,是阿黎多环住了他,然后将羽衣裹到他们两个人身上。
木尚嵇脸上一阵发热,挣扎起来,“你干什么!”
“别乱动!”阿黎多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耳朵上,瘙得他痒痒的。木尚嵇不习惯跟人如此亲近,除了之前被俘虏的时候被眼前这个混蛋羞辱了一顿外,自从离开修罗道他就再也没有和任何人离得这样近过,连肢体接触都很少。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种与另外一幅躯体紧紧依偎的温存有多么令人怀念,多么令人不舍。
“你心跳好快。”阿黎多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和揶揄,“怕被人看见?”
木尚嵇像是被戳中心事,略略慌乱,“看……看就看见,有什么可怕的。”
“上次我抓住你的时候,那个修罗叫什么来着?怎么那么生气,好像想把我撕了似的。”阿黎多转过头来望着他,那双人类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深蓝的魔魅之色,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几乎令人手足无措了,“那个修罗跟你什么关系啊?”
木尚嵇转开头,故作镇定,“没什么关系。他只是罗侯王派来的特使罢了。”
“可是看样子他对你可是关心的紧啊。我作势要对你不利,他吓得连兵器都要扔了。”
“这是我的私事。”木尚嵇也顾不上自己还被人家抱着,硬是拿出了一副礼貌但疏远的态度,“感谢你的关心,但请你不要再问这些有的没的。”
“你是不是怕被他看见?”
“你!”木尚嵇想要骂人,无奈他本就不是个骂人的料,什么也骂不出来。只好瞪着一双眼睛表达愤怒,然后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转开头。
阿黎多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他气得无可奈何的样子,明明只是个面貌平凡喜欢装假正经年纪还有点大的雄性人类,为什么觉得那么可爱呢?
渐渐接近岸边了,却见不少修罗士兵身上披着银色铠甲在那边将气泡中的医仙派弟子接上岸去。这些修罗的身形明显比人类高大,但面容都十分俊美,就算是奴相的脸也一样好看,难辨雌雄,身形倒是更接近男性。大约是因为这些士兵都不是妻奴的缘故。
而其中还有一名最为俊美高大的修罗身披金色战甲,在烈日下如有火光燃烧,赫然就是当初在画舫上见过的毗迦罗。其实原本他只要接到仙君便可以了,但是他特意留到最后,眼睛一直望向大海远处,也不知道在等些什么。
木尚嵇远远就看到了那个身影,身体明显有些僵硬起来。
阿黎多低笑,心想一会儿可有好戏看了。
他们的气泡一触及沙滩便自动破裂。毗迦罗在看到木尚嵇的一瞬间那三张面孔上的眼睛似乎全都亮了一下,但是当他看到木尚嵇旁边的人的时候,那原本带着一丝笑意的正脸忽然便被怒色取代了。
木尚嵇见状想要从羽衣下挣脱出来,却没想到腰间的手臂一紧,阿黎多却将他抱得更紧了,原本就可疑的姿势显得愈发暧昧。
“你干什么!”木尚嵇低声怒斥。
阿黎多笑而不语。
此时毗迦罗已经举起一只长戟指向阿黎多,“来啊!将此地狱恶鬼拿下!”
两旁那些高大的修罗立刻举起兵器向着他二人逼近,却没想到木尚嵇伸手挡在阿黎多身前,呵斥道,“他是我的俘虏,你们退下!”
众修罗看向毗迦罗,而后者则将那张愤怒的脸转向了木尚嵇,“上一次就是他劫持你!”
“那又如何?他现在是我的俘虏,你不许动他!”木尚嵇毫不退让,郎朗双目直逼毗迦罗的双眼,似乎还带着一丝挑衅。
俘虏……在修罗的文化里,相当于妻奴的意思……毗迦罗正面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两旁的脸上也几乎全是愤怒和羞恼之色,“木尚嵇!你这是什么意思!”
木尚嵇冷笑一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毗迦罗眼见那阿黎多冲他笑得洋洋得意,还眨了下右眼,气得愈发七窍生烟,几乎要炸了。他恶狠狠地指着木尚嵇道,“这笔账,我记下了!”说完便气得转身便走,还用力捶了一下路边一颗无辜的树,沛然巨力另那可怜的树抖得如风中飘萍一般,叶子落得跟下雨一样。
左右的修罗们面面相觑,只好也跟着撤了。
木尚嵇松了一口气,又瞪了一眼笑得分外欠揍的阿黎多,“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阿黎多笑道,“你不是也怼得很爽吗?”
第127章 修罗道 (2)
罗侯王与医仙派的联系也并非光明正大, 所以来到修罗道的众人并不能直接进入罗侯国王城, 而是被安排进了王城附近一座隐秘在山林古泉之间的一处行宫。被艳丽的日光染成金色的繁复立柱之间,无数身着轻薄纱衣身形也更为纤细的修罗如飘忽不定的精灵一般往来着, 晶莹剔透的鲜果被盛在精致的银盘之上,被六只白皙修长的手捧着, 超越性别的美丽面容被一张薄薄的面纱遮住。
修罗尚武, 而这些修罗由于身形太纤细,所以一出生几乎就已经注定了是妻奴的角色, 但在这样大的行宫之中, 他们也不过就是侍者的角色,有些人一生也见不到修罗王一面。
不过是一群被豢养起来彰显王者力量和尊贵的金丝雀。就和人间的皇宫里那些宫女妃嫔没有区别。
宫殿和庭院融合的太过完美, 以至于在中庭也可看到漂浮着睡莲的水池,覆盖着彩色丝绸的柔软长塌旁有孔雀结对漫步。不出三步定然能饮到甘美的果浆酒酿, 吃到珍馐佳肴。对于很多平日里在山林野地风餐露宿惯了的妖来说简直像是仙境一般,就算是惯于居住在蓬莱岛上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些医仙派弟子也都惊讶于这里的舒适奢华。
阿黎多身上盖着两层羽衣, 舒舒服服地躺在温泉旁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只琉璃酒杯,啜饮着其中酒酿。据说修罗是不喜欢喝酒的, 但是为了招待阿须云和他的手下,特意从四天王天运下来只有天人才喝得到的仙酿。阿黎多这辈子从来不知道液体可以好喝到这种地步, 只要尝一口便会上瘾,再也停不下来。喝过后头微微发晕, 但是通体微微发热,舒畅到令人几乎想要呻|吟。在半梦半醒中, 似乎能看到自己与整个寰宇再不分彼此,仿佛一切烦恼都随之烟消云散不值一提。
极度的放松和享乐,修罗道尚且能够如此,那么天庭呢?
只不过,这些美酒本是用来招待阿须云的,可他来了两天,却还连药仙的影子都没看见。
不止他,只怕木尚嵇也没能见到那位神秘的仙君。
在蓬莱岛上,关键时刻将颜非救走的那个白衣人……难道才是真正的阿须云?那么第一个进入入口的那个又是谁?
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阿黎多懒懒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线,便看到另一边的廊柱后三个正经过的妻奴修罗似乎在往他这边瞥,发出窃窃的笑声,似乎是在议论什么。他们身上的白纱那么轻薄,几乎能看到他们形态曼妙的曲线、还有那分外符合摩耶鬼审美的六条象牙般白皙柔嫩的手臂。
阿黎多对他们露出一个带着点挑逗又有点坏坏的微笑,那三个修罗笑得愈发轻悦,却又如报赧一般加快脚步跑了。
“哼,你果真是饥渴难耐,连修罗都不放过?”
阿黎多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能进入这片庭院的除了木尚嵇也不会是别人了。
毕竟自己可是木尚嵇的“俘虏”嘛。
“我怎么听出一股子酸味啊?”阿黎多勾着嘴角,半转过头来觑着木尚嵇。
后者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伸手从他旁边的象牙桌上拿起银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到唇边啜饮起来。
看他文质彬彬喝酒的样子,阿黎多倒是觉得十分新奇。在地狱里众鬼喝酒向来是牛饮,恨不得一口干下一碗,有时动过太猛半盏都撒在外面。 ”你心情似乎不好?”阿黎多伸了个懒腰问道。
木尚嵇道,“你如何看出我心情不好?”
“你这两天面对着那么多天庭美酒都没喝一口,现在忽然喝了,总该有个原因吧?”
木尚嵇不说话。
“是又看见那个傻帽一样的修罗将军了?”
木尚嵇哼笑一声,摇摇头。
“那就是仙君还没现身,然后你又被另外那位戴着面具的美女下了面子?”
木尚嵇不知如何回答,为什么这样都能被他猜到?自己有这么好揣度吗?
“哈哈哈,你不必担心,不过是我听到一些侍者议论罢了。你和那个姓白的坛主吵架了吧?”
“不用你一个俘虏操心。你还是想想,等到我见了仙君以后如何保命吧。”
阿黎多这些天从木尚嵇和其他人的往来谈吐中,隐约能够窥到一二这神秘教派中的复杂关系。四位坛主虽然表面上看地位相同,但其实仙君对他们的倚重程度则大大不同。木尚嵇和那位白鹭恩显然是比较势均力敌的,各自都有自己的派系。就算是那些在陆地上匿名行医的教派弟子实际上有不少都是他们二人的眼线,时常在各大城镇暗暗较量,赢的那一方便可以主理那座城镇的医铺,输的便悄悄撤出。
之前仙君将抓捕逃跑的颜非一事交给木尚嵇,显然另白鹭恩有些不满。她在面对仙君时的那些温婉,在面对木尚嵇时却都变作绵里藏针,明里暗里用仙君的命令来搪塞,不告诉木尚嵇仙君此时究竟在何处,也不告诉他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而木尚嵇则以为是因为自己在找到颜非的任务中失利,还暴露了蓬莱岛的位置引来了天兵,使得医仙派损失惨重,因此失掉了仙君的信任。他因此十分自责,虽然表面上一切如常,但是阿黎多毕竟也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早已发现在他认为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那双细长的眼睛会显得略略颓然。 木尚嵇不会想到,或许被天兵发现蓬莱岛恰恰是仙君需要的契机,一个将愆那掉包并且另颜非彻底下定决定的契机。所以就连他阿黎多在内,也算是被利用了。
能够将劣势扭转,另敌人也为自己所用。可见这位阿须云不愧是玩弄人心的好手,不去当个红无常真是可惜了。
不过阿黎多不打算挑破这一层。木尚嵇和白鹭恩不和,对他有利。 装着愆那的那枚摄魂珠想必应该是由白鹭恩负责看管,而木尚嵇对于此事恐怕也并不知情……
阿黎多心思微转,道,”我每天在这儿待得都快长毛了,偶尔也该带我出去放放风吧?你这算虐待囚犯。”
木尚嵇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每天都过得很滋润啊。”
“啧啧啧,那股子酸味又来了。阿木啊,我不过是多看了别人几眼,你总这样我会误会你对我有意思哦~”
阿……木?!什么鬼称呼?!木尚嵇早已看透了这家伙口中根本没有一句正经话,这次倒也沉住了气,哼了一声,“你们摩耶鬼都如此这般……自恋吗?”
阿黎多在躺椅上翻了个身,一手撑着脑袋笑得勾魂摄魄,“我堂堂三王子,不自恋怎么在无间王宫里混下去?”
“你先不要出去,等仙君回来再说。”
“回来?”阿黎多挑眉,“他果然并没有真的来修罗道吗?”
木尚嵇点了一下头,大概是觉得也没必要瞒他了。反正这么多日见不到,已经很明显了。
“他和颜非在一起?”
木尚嵇用一种带着几分警告意味的眼神瞟了他一眼,缓缓说,”不该你知道的,少问。如此方是求生之道。”说完他便起身要走。他还需要去与罗侯王手下的几名大臣商议开启虚无之境通道之事……
“喂!”阿黎多一伸手便拉住了木尚嵇的手。木尚嵇仿佛被烫到一样,一下子将手撤回,略略薄怒,“有话便说,不要总是动手动脚!”
“今天可是第三天了,你可不要忘了我的解药。”阿黎多冲他眨一下右眼,故意用充满挑逗意味的语气说,“我今晚在房里等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放大声音,一个修罗妻奴正在经过,将后半句尽收耳底。
阿黎多早就注意到这里有几个妻奴似乎是某人的眼线,他打赌这句话在片刻后就会传到那位易怒的修罗将军毗迦罗耳中。
痛恨他的轻浮举止和暧昧言辞,但是又觉得每次被那双透着一丝深蓝的眼睛凝视的时候脸热心跳一个不少。木尚嵇瞟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记得。”便出门去了。
两个时辰后,木尚嵇所居住的碧丝苑大乱,说是负责安顿看护他们的毗迦罗将军不知何故冲了进去,闹得鸡飞狗跳。木尚嵇听到消息后匆匆赶回,却正好见到毗迦罗扯着阿黎多的领子,暴怒地喊着些什么。而阿黎多身上原本披着的羽衣被丢到一边,炙热的阳光迅速在他的皮肤上烫出了大片的红色,而那人身中的鬼身想必也正承受着下油锅般的剧痛。然而阿黎多却一声不吭,甚至还有余力在脸上挤出一丝傲慢的笑容来觑着那已经被愤怒冲昏头的修罗将军。
“毗迦罗!你疯了么!”木尚嵇连忙冲过来试图拉开毗迦罗,却被对方的另一只手一把推开。脚步不稳,跌倒在地。
木尚嵇气急,“毗迦罗!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毗迦罗侧面的脸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我的妻奴要养小白脸,本将军还不能管了?!没有收拾你就不错了,你给我滚!”
木尚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脑子有病吗?大庭广众的非要如此丢脸?“毗迦罗!你说清楚!谁是你的妻奴!”
“你自愿成为我的妻奴,还按了血契!”
“我早已离开你了!那血契也毁掉了!你与我再无瓜葛!”
“按了血契就是一辈子!就算我不要你了,你也得乖乖地给我守着贞洁才是!”
木尚嵇这样的秀才性子,最怕遇到不讲理的,而偏偏毗迦罗便是他永远也吵不赢的人,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明明是他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美好记忆……
“你不要忘了,我按的血契上是有条件的。你我都需一心一意,可是你做到了么?!”
面对着这一声充斥着不尽凄然的问话,毗迦罗这才顿了一下,另一侧木尚嵇看不见的脸上浮现一霎那的愧疚之色。但也只有一瞬而已,他狡辩道,“我身在此位,如果真的只有你一个妻奴岂不是要成为整个罗侯国的笑柄了?!我已经对你宠爱有加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条件,一个粗鄙人类,手无缚鸡之力,相貌也平平,而且老的那么快,就算是倒贴给别的修罗恐怕都没人要,你为什么就不能懂事一点!”
合着自己被他偶尔临幸一回还得感恩戴德了?
木尚嵇明知与此人多说无用,这些修罗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真情,什么叫尊重,可是听到这些话,还是会觉得心像被狠狠撕开了一样疼。他环顾四周,猛地摔碎了一只琉璃盏,拿起一块尖锐的琉璃碎片横在自己脖子上,怒道,“放开他!”
毗迦罗正中的面容上出现不敢置信之色,“你为了一个低贱的鬼竟敢威胁我?”
“我若是出了事,你如何向罗侯王交代?”木尚嵇此时的目光分外坚定,不留情面,而手中的琉璃碎片亦毫不犹豫地陷入他的皮肉之中,血立刻渗了出来,沿着喉结的轮廓滑向衣领中。
毗迦罗的三张脸上都是万分纠结的表情,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是羞恼一会儿是无奈一会儿是悲伤,最后他怒吼道,“你就这么欠人|干么!贱货!!!”
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羞辱,木尚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眶都有些发红。但是他却笑了,笑得有些扭曲,有些凄楚,“对,我就是贱,只可惜再贱也贱不到你身上去!”
此话一出,毗迦罗一把丢掉阿黎多,大步走来扬手便扇了木尚嵇一巴掌。并不会武功的木尚嵇立刻被打得晕头转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直想,身体也失去平衡。他好一阵子才能听到声音,眼前轮转的影像才停了下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跌入水池中,全身都湿透了。
惊愕还未过去,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见阿黎多忽然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下子撞倒了毗迦罗,面现鬼相,张口露出尖锐獠牙便狠狠咬在那修罗将军的脖子上。
毗迦罗痛得大叫,却一时挣脱不开。这鬼的力气大得惊人,毕竟当初在人间他两人也是相持不下的,若不是现在有修罗道的太阳炙烤着,只怕毗迦罗也不一定打得过这凶猛异常的鬼。
其余修罗侍卫一拥而上,将仍旧如野兽般咆哮着的阿黎多从毗迦罗身上拖开。那修罗将军愤怒地嘶吼一声,也不顾脖子上血流如注,便举剑要杀此鬼。可是他的剑终究没能刺下去,因为木尚嵇忽然扑到那恶鬼身前,用自己的胸膛迎着他的剑锋,“毗迦罗!你闹够了没有!”
仿佛是被击败的兽王,毗迦罗愤怒却又无奈的大叫一声,修罗的怒火另那原本姣好的面容彻底扭曲,变得无比凶恶慑人。他死死地盯着木尚嵇道,“你给我记住,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今天之事,你一定会后悔的!”
毗迦罗的人陆续跟着他们那怒焰滔天的将军离开,木尚嵇这才松了口气。他的左脸颊仍旧在火辣辣的疼着,想必肿的厉害。他连忙转身捡起地上的羽衣裹在阿黎多身上,却又不敢去看阿黎多的眼神。这些不堪的情形都被阿黎多看到了,木尚嵇只觉得自尊都被撕碎了,化作了灰尘飞了满天。
半晌木尚嵇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连累你了。”
阿黎多一直没说话,可是木尚嵇却忽然感到左脸颊被轻柔的力道覆住。
“疼吗?”几乎是怜惜一般的问话。
木尚嵇带着点讶然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再移不开目光。他从未被那样的目光注视过,充满某些柔软而温情的东西,仿佛他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值得被小心对待的东西。他从前总是听说一些女子只因为情人一个温柔怜惜的眼神就沦陷,他还觉得不过是山野奇谈,眼神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但是现在他才发现,就算是对男人来说,这样的温柔珍重也还是难以抗拒。
大概是因为他本就是个被动的性子吧……所以在他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还是在渴望着得到这样的东西,这种在上一段恋情中他努力了十年也没有得到的东西。一股压抑了许多年的委屈莫名在此时蠢蠢欲动,化作酸楚涌上眼眶。
木尚嵇连忙甩开这些不合时宜的软弱,扶着阿黎多的手臂,“到屋子里去吧,我有药膏,可以帮你愈合烧伤。”
阿黎多第一次进入了木尚嵇的屋子,而后者则吩咐一名下人去接一盆清水来,挥退了所有剩余的侍者,然后从柜子中拿出自己的药箱,在其中翻找一番,找到一包药粉。此时清水已经送到,他将药粉融进水中,将手巾浸在里面,头也不回地对阿黎多说,“把衣服脱了。”
身后传来如以往一般的有些不正经的调笑声,“脱到什么程度?全脱光吗?”
“……脱掉上衣!”
阿黎多看着木尚嵇低着头,认真地用那种清凉的,带着一股淡淡薄荷香气的药粉水擦拭他脖子上、肩颈上发红的地方。木尚嵇再次沾湿手巾,开始擦拭他脸上被晒伤的地方,那平凡的眉眼认真起来,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叫阿黎多看得也有些出神。
“你为什么会给一个修罗当妻奴?”阿黎多忽然问了句,打破了刚刚一霎那的和谐。
木尚嵇的手一顿,半晌才继续动作,“不过就是些俗套的琐事罢了,你不会有兴趣听的。”
“我最喜欢听俗套的琐事了。”阿黎多道,“不过,你还是先换身衣服再讲吧,虽然这样看起来很诱人,不过若是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木尚嵇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穿着湿透的衣服。由于罗侯国地气和暖,所以他穿的衣服也比以往单薄些,浅蓝的衣衫被浸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较一般男性更加消瘦的身体。木尚嵇脸上一红,连忙冲去屏风后面,胡乱找了一些衣服换上。
“你不愿意说,那我就猜一猜。”阿黎多在屏风外悠闲地说着,“你应该已经在医仙派很久了,说不定从小就在蓬莱岛上习医吧?而这位毗迦罗将军似乎对人间比较熟悉,大概是专门负责在罗侯国和医仙派之间传信的,所以我想你们两个一定是在蓬莱岛上认识的,是不是?”
屏风后一阵沉默。
“可能是某一次他来岛上与你们仙君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所以停留的时间比较长。那时候你大概也就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生灵,而且又强大,于是喜欢上他了?然后这位将军也对你有意思,于是你们两个就干柴烈火,疯狂地相爱……”
“行了,你别瞎猜了……”木尚嵇忍无可忍地从屏风后出来,头发披散着,上面仍然滴着水珠,“前半段还稍微靠点谱,后面简直是胡扯。”
“哎呀,有一半都猜中了,我真是聪明,是不是?”
木尚嵇在他对面坐下来,看着桌上自己那些药瓶,像是放弃了一般,一边收拾,一边说道,“我确实是在岛上见过他,也确实……被他的外貌所惑……不过我去修罗道,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医仙派需要送一人去罗侯国……”
“你是说,你是被派过去监视他们的?”
“不是监视,这就有点像是……和亲一样,是体现诚意的手段。我带着医仙派的一些千金难求的灵丹妙药,去交换他们测算到的虚无之境通道的位置。不过……是我自愿去的。”
那时候的毗迦罗,那样美丽强大,但是在同他说话的时候却那样温柔,那样耐心。他从前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柔,毕竟他擅长的是研究□□,跟很多医者济世救人的信念相悖,在众多弟子心中他可能都是个表面温文尔雅内心却十分变态嗜血的疯子。
可是毗迦罗不一样,他似乎对自己的研究十分感兴趣,也很耐心地听他说话。孤独惯了的木尚嵇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喜欢说话,可以喋喋不休一两个时辰讲自己的那些构想和试验。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连连道歉,但是毗迦罗却用那种眼睛中仿佛闪烁着星光一般的表情望着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话,我觉得你就像是一块璞玉,外表看上去那么内敛,可是走近之后,就发现你身体里住着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灵魂。”
那时候的木尚嵇才刚刚满十八岁,从小不曾离开过蓬莱岛,不曾爱过人,也不曾被爱过。所以在毗迦罗这样超越人类的存在面前,他自卑又憧憬,很快便已经沦陷在那明媚的光芒里。 后来他才知道,毗迦罗奉命要从医仙派弟子中选一人带回修罗道,而他选择自己,不过是看自己性情内向,似乎比较好控制,带回去以后不会太过影响他的生活。至于血契上那句一心一意,不过是他为了哄自己而勉强加上的罢了。
他一直都是一个异类,不论是在蓬莱岛上还是在修罗道。修罗收人类为妻奴之事不是没有过,事实上有一阵子十分流行收人间美貌女子男子为妻奴。可是他既无美貌也无魅力,有的不过是那点可怜的身为仙君关门弟子的身份。他很快便发现那些毗迦罗给予过他的奢侈的温柔消隐不见,甚至一连几日见不到他的身影。
他以为是毗迦罗军营里的事太多,试着去理解他,毕竟他自己也需要适应修罗道的生活,需要去打探虚无之境通道的位置和开启契机。
大概一年后,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住在毗迦罗一处别院中,而毗迦罗在城中还有两处别院,豢养了十几个妻奴……
当他不顾一切冲到其中一座别院之内,便亲眼看到毗迦罗躺在一名相貌清秀美丽的年轻修罗腿上,张口接住那修罗喂到他口中的水晶果。
早该在那个时候便离开,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他还有任务,而且,他不甘心。
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只要他做的更好,或许毗迦罗会回心转意,会再次爱上他,就像当初在蓬莱岛上一样。
这一耗就是十年,一开始是不甘心,后来……则是习惯了……
他开始明白,毗迦罗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
他一次一次看着毗迦罗给予那些美貌的妻奴他得不到的温情,一次一次看着新的人躺在他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的怀里,一次一次在盛大的节日里独自一人躺在黑暗中,听着远处城市中烟花绽放,想象着毗迦罗此时正与哪一位妻奴看着那漫天明灭的彩光。
一颗心被失望伤心洗礼了太多次,就变得麻木,也变得坚强。他把自己当成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只要完成仙君给他的任务便好。
终于,那些僧侣算出了虚无之境的大致位置和与修罗道之间会出现的最短距离,以及时机时刻。只要将这些都传给仙君,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可以离开了。
但他还是犹豫了。
毕竟……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五年,安人间的时间算便是十年时间,半生都在此处,而蓬莱岛,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
竟还是有一丝不舍。
但就算是这一丝不舍,也终于磨灭,因为他发现毗迦罗爱上了一个从毗摩质多罗国来的贵族修罗。
这一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毗迦罗甚至为了此人遣散了大部分的妻奴,只留下他这个最早的妻奴,还有几名同样跟的他比较久的。只是就算留下,也再也见不到毗迦罗的身影,他日日与那名毗摩质多罗国修罗混在一起,甚至带着他出席宴会。那名修罗似乎是一名出色的弓箭手,地位也十分显赫,性子也十分骄傲,似乎是因为被毗迦罗在决斗中打败才沦为他的妻奴的,跟别的那些一出生就是妻奴的柔弱修罗截然不同。木尚嵇看到毗迦罗看着那人眼中的万种柔情的一霎那,才发觉当初毗迦罗给自己的那点温柔有多么虚假,多么可笑,几乎像是施舍一般。
他终于彻底绝望,便再无一丝留恋的离开。
只是他不明白,现在为什么毗迦罗要这样……
他早已过了那天真的年纪,他知道毗迦罗绝没有爱上他,或许……是作为主人的那种无聊的占有欲吧……
只是认为自己的东西别人不能碰罢了,不论是不是他已经不要了的玩具。 他没有将所有这些事都告诉阿黎多,只笼统地简述几句,毕竟阿黎多因为此事受伤,有权知道一些。
阿黎多听后,收起了脸上一贯的玩笑之色,竟现出几分怒色来。
“看他长得人魔狗样,没想到是个渣滓。”
木尚嵇轻笑一声,“奇怪的是,我竟然能理解他。”
“理解?”
“被自己的王要求收一个并不喜欢的人类当妻奴,又在这种认为强大的人可以随意主宰一切的环境里成长,他这种想法只怕是非常正常的吧。所以他会觉得我无理取闹。”
“拜托,你不要这么善解人意了好不好?”阿黎多面上怒色愈发浓重,这一次却是对木尚嵇的,“他都这么欺负你了,你还理解个屁啊?!要是我绝不会一走了之,而是一刀先割了他的那玩意儿再说!”
木尚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此时此刻阿黎多的表情实在太嫉恶如仇,但这么正气凛然的表情,实在不太适合他这个从地狱来的毫无节操可言的鬼。
阿黎多忽然伸手,一把将木尚嵇抱住,像是安慰一般揉着他的后背。木尚嵇吓了一跳,想要挣脱开来,但是阿黎多的手臂那么有力,怀抱里还有种奇怪的令人放松的味道,令他的挣扎也有点心不在焉。
“下一次你再遇到他,你就喊我,我帮你砍他。”阿黎多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木尚嵇在他怀里低笑起来,“你怎么忽然这么有正义感?”
阿黎多扳直他的肩膀,认真道,“身为俘虏,当然不能让我的主人随便被人欺负了!不然我的面子往哪里放。”他顿了顿,忽然又歪着头说了句,“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真可爱。”
木尚嵇脸一红,有点不自在地离他远一点。却在此时,门外有侍者禀报,说是白鹭恩来了。
木尚嵇脸色一沉,知道白鹭恩来者不善。但是他也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于是便让人将白鹭恩带到厅里去,他自己整理一下衣衫,便匆匆去见。
没想到一见面,白鹭恩便直截了当地说,“刚才发生的事我已经听说了,那个摩耶鬼,还是由我来看管吧。”
木尚嵇先是一愣,随即怒色爬上眼角,“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么。”白鹭恩那娇柔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丝尖锐,“现在我们在罗侯王的土地上,得罪他最信任的毗迦罗将军,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不管你与那个摩耶鬼到底是什么关系,当此紧要关头,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第128章 修罗道 (3)
白鹭恩步步紧逼欺人太甚, 可是这一次木尚嵇不打算退让。他淡淡一笑, 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不紧不慢的态度另白鹭恩心中愈发气恼。
“白坛主, 毗迦罗和我的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不过是借题发挥, 你又何必如此胆战心惊的。”
白鹭恩面具后也析出一声冷笑, “借题发挥?明明是你和那摩耶鬼关系非常,这才……”
“关系非常?呵呵, 白坛主, 这样的指控我可承受不起,你的证据在何处?”
“木坛主, 我没有时间和你玩这些文字游戏。此次来修罗道仙君命我为玉蝉代掌者,凡是可能危及到圣君复生大计的, 我有权裁夺。你之前看守圣君二魂不利,如今还要因为私人感情破坏我们和罗侯国的关系吗?!”
“私人感情?所谓的私人感情难道不是当初找到虚无之境入口的契机?”木尚嵇也收敛了面上文雅却虚伪的浅笑, “这个摩耶鬼或许是另一个契机。”
“就是因为他手中握有的证据十分重要,所以才应该由我来看守。毕竟,越是重要的人越容易从你手中跑掉。”
尖锐的讽刺另木尚嵇愈发生气, 正想反唇相讥,忽然却听另一人说, “不要为了我伤了和气嘛。”
阿黎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晃了过来,懒懒地靠在门口的廊柱上, 笑出一口白而整齐的牙齿。
木尚嵇心中一凛,怒道, “你出来做什么,不是让你……”
“白坛主,你这么想看守我,那我便跟你走一趟吧。”阿黎多主动走到白鹭恩面前,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木尚嵇瞠目,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疯了吗?
白鹭恩瞥了木尚嵇一眼,明明戴着面具,木尚嵇却能明显地感觉到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的一丝得意的讪笑。木尚嵇气结,皱着眉瞪向阿黎多。这摩耶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既然如此,还请公子随我换一处居所吧。”白鹭恩说完,便另她的那几名高大的狼妖护卫引路,将阿黎多带走。木尚嵇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阿黎多经过他面前,只是一霎那剑,那摩耶鬼似乎对他眨了下右眼?
……………………………………………………
愆那渐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在这一片漆黑一片死寂的地方多久了,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是数百年。一片漆黑中他看不到自己的双手,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唯一能确认自己的存在的便是身体中血液流淌的声音和那轰鸣般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以及在脖子上愈演愈烈的那中被烫烧的痛楚。
任何生灵都不应该生活在绝对的寂静里。你可能以为安静没有什么好怕的,甚至十分令人向往。但是当所有声音真的都被剥夺了,就连风吹树叶雨打芭蕉、市集喧哗村舍鸡鸣那样的恒定的噪音都不见了,你的头脑无法适应,于是会开始到处寻找声音。你会听见自己身体中的一切活动,那些平日里理所当然发生的、根本不需要去注意的声音,此刻就成了你的全部。你听到心脏在跳,血被挤压出,顺着血管淙淙疾流,延伸到身体的每一个末端。你会听到你的胃在蠕动,胃酸贪婪地腐蚀着里面的食物残渣。如果没有了食物,它们便焦躁不安,紧紧收缩在一起。你还能听到那些已经被转化成秽物的东西在你的大肠里一点点推进,听到肠道里的寄生虫蠕动时发出的湿漉漉声响,听到自己骨骼相互摩擦发出的咯咯声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怪物正在发出怪笑。
生灵也绝不应该生活在绝对的黑暗里。你的视觉捕捉不到任何光明,于是就开始自己制造影像。一开始你会看见各种各样千变万化的色斑,好似不停变形的蠕虫一样。然而它们转变的太快,每当你将视线集中到一点,它们就跑去了别的地方,在你的余光里生生灭灭。渐渐地它们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就算你将视线聚集到它们身上,它们也不会改变位置,也不会消失。渐渐地你开始看到一些古怪的东西,似乎像是人体器官,又有些像是腐烂的内脏。它们不停抽搐蠕动,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某种畸形扭曲的怪物,肢体全部生长在错误的地方,爬在你的视野里。不论你如何闭眼也没有用,因为在绝对的黑暗里睁眼闭眼是没有区别的。你会看着它们变得越来越清晰,离你越来越近,逃无可逃,因为它们便是你,便是你自己的思想幻化出的恶鬼。
而愆那却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里存活了数天了。
从前他也曾将不少的鬼关入这样的摄魂珠中,再将珠子吞到肚子里保存。想必那些鬼也体会过这种恐怖的黑暗和死寂吧?而自己通常会在人间待上数个月才会回一次地狱清空摄魂珠,那是怎样一种折磨啊?
即便如此,那些鬼的处境还是比他稍微好些,至少在他的肚子里仍然能听到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枚摄魂珠被保存在了什么地方,怎么会这般安静?
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了,他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东西。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陷入崩溃,往昔那些不愿意回想的记忆却像是忽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真是奇怪,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无法去想那些令人幸福的记忆,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强迫他面对那一次一次转生中经历的苦难。他想起某一次转生,一出世竟然难以分辨男女,因为同时拥有两种器官。他的亲娘无数次试图掐死他、或是将他推到池子里淹死,都没有成功,大概是他的求生欲太强了。最后她将他卖给了某个杂耍班子,结果他在还没来得及觉醒前,便因种种非人折磨而死。还有一次转生,才一出生就被遗弃在山林里,竟然是被森林里的狼给养活的。后来养他的狼被打猎的士兵杀死,他则被那军营里的人当成某种好玩的狼孩子宠物给养了起来,用沉重的锁链锁住他的脖子,喂给他狗才吃的食物,还让他和其他猎犬一样为他们在林中寻找猎物。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人,以为自己的母亲就是那只已经死去的狼,直到觉醒。另一次转生,他好不容易生在一户尚算富庶的人家,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的异常,不过是长得奇丑无比罢了。然而就算只是如此,他也是从小受尽冷眼,他的亲生父母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甚至不让他出去见人。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去在外面玩耍,看着他们跟着先生读书。然后有一年,他染了天花,他父亲把他所在那间阴森的小屋子里,也未给他找大夫,大概是想让他就这样静静病死,以后便再也不用看他那张丑陋的脸了。
他和希瓦转生的时间有时很相近,有时差的很开。如果是他先觉醒,他通常会到处去寻找。在另一个无常觉醒之前,他们是没有感应的,只能碰运气,有几次他找到了希瓦,都会想办法以种种新的身份去保护他,一直到他觉醒。而希瓦也是一样。只不过这样的几率毕竟还是太低了。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有在对方觉醒之后才能感知到他们的位置。
但是希瓦的运气似乎比他好很多,不至于每一次都遇到那么多的苦难。有不止一次希瓦是在坟墓里将他挖出来,或是将奄奄一息的他从某个阴沟里救出来,那时候的希瓦并不会露出多少愤怒或怜悯之色,而是会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血污,笑着说,“你的运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差啊。”
而这正是愆那想要的,他害怕被人怜悯,害怕被人同情。
但是有时候在希瓦那温柔的笑容里,愆那还是能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悲伤。
是在为了自己而悲伤吗?
或许,这就是他要偿还的罪业。他上一世杀了太多人,太多无辜的人。而这一世他又妄图通过成为青无常来逃避地狱业火,于是他便要继续在人间一次一次尝尽千万种苦。
可是另一个声音又会一遍一遍地问,凭什么?
他杀的那些人,真的是无辜的吗?他们不是一样用自己的自私冷漠无知狭隘害死了很多人吗?他们活该!他们活该!
凭什么要他为了那些人承受这些?
不然前世的他应该怎么样?任人宰割,接受自己的最爱死无全尸,然后像个懦夫一样活下去吗?!
而且他救得那些人命呢?难道就不算了吗?
这是什么天理,这样偏颇,这样冷酷无情?
或许希瓦说的是对的,他太逆来顺受了,像一条被虐待过的流浪狗,一看到人只知道夹着尾巴逃走,找到一点点发馊的食物就愿意得过且过。他不曾为任何事情抗争过,只知道不停地接受,不停地承受,仿佛这样就可以少受到一点伤害。
但是真的有少吗?难道不是愈演愈烈吗?他好不容易有了颜非,好不容易找到了幸福,不还是要给人夺走了吗?
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昏昏沉沉,却又满怀怨恨。脖子上的疼痛与日俱增,占领他的全部感官。他有时候发狂一般到处冲撞,有时候又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不能动弹。
忽然间,光芒如同爆发的火山一般炸裂开来。一时间愆那无法适应,发出一声尖叫,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然而他的尖叫没有人听得到。
同时,无尽的声音仿佛海啸一般冲向他,他被冲得头晕目眩,像是有爆竹在脑子里炸开一样。
一片混乱中,他终于听到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
“愆那?你在里面吗?”
第129章 修罗道 (4)
声音和光明, 愆那的脑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可是还不等他反应, 倏忽间那沉重到窒息的黑暗再一次倾覆下来,不顾他惊恐的嘶皞, 不顾他拼命捶打那永恒坚不可摧的墙壁,再一次全然地笼罩了他。
再没有什么感觉比希望刚刚降临就又被绝望打破更加令人崩溃的了。愆那不甘心地继续捶打着那面墙, 打到手上鲜血淋漓才终究不甘地停下来。他强迫自己冷静, 想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仔细回忆刚才的声音,似乎是阿黎多在叫他。难道是阿黎多发现他被关在这珠子里了?
还是他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什么宝珠, 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于是便丢下他走了?
不……他既然会叫自己的名字, 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许……或许他还会回来的。
又或许他已经被医仙派的人发现然后杀掉了?
不……阿黎多应该不是这么蠢送死的性格……
一线获救的希望令他原本混沌崩溃的大脑再一次顽强地清醒过来,但很快恐慌又摄住了他。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颜非现在怎么样了?医仙派对他做了什么?他愈发焦躁, 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张口竟然吐出一口紫红色的血。
脖子上的项圈此时已经深深嵌入他的皮肤之中, 一些紫色的细纹以项圈为中心在他青色的皮肤上蔓延。近日里那种灼烧的痛楚已经不再局限在脖子上,而是仿佛流入了他的血液里, 在血管里静静闷烧。他愈发觉得手脚无力,身体极度虚弱,再加上已经不知道多少时日没有进食, 整个身体虚弱到极限,现在的他恐怕连那些最弱最胆小的鱼妇鬼都打不过。刚才由于太过激动而回光返照般地站了起来, 此时后继无力,整个人再次瘫软。
他感觉糟糕极了, 好像身体正在渐渐分崩离析。他皮肤上那种原本流动着健康光泽的青色正渐渐变成某种类似枯萎植物的灰色,原本强韧浮着银光的白发也干枯如杂草一般, 那本应坚硬如刀锋般的爪子开裂渗血,掌心的口中也时常呕出一些白色的泡沫来。恶心的感觉弥漫在他的胃里和喉咙里,嘴里也有某种腐败的味道。
一点一点,慢慢地死去……
愆那从不祈祷,因为他不知道该向谁祈祷。但是这一次他默默地祈求着,寰宇中无形的某些神秘力量,求他们让自己能够活着出去,能至少再见颜非一面,至少有机会和他道别……
忽然,整个世界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愆那意识到,大概是有人拿起了装着摄魂珠的这个……不知道是不是某种用来封印恶鬼的盒子否则怎能隔绝所有光线和声音?
他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散碎的希望再次聚合起来。
这种地动山摇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忽然静止下来。然后,乍泄的光明和世间种种哗然的喧嚣再次降临。
这一次愆那有了准备,没有像上次一样失措。他忙闭上眼睛,让自己一点一点适应那些光鲜。
“愆那,你再忍一忍,我想办法把你放出来。”是阿黎多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极为猛烈的撞击,伴随着几乎将愆那震得头昏目眩的巨响……
然后又是一下,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这个笨蛋……该不会在用砖头什么的砸这个珠子吧……
摄魂珠要是这么好破坏,还怎么用来收鬼。好歹也是天庭发放的法宝,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也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打破啊……
只有青红无常或者地仙有办法将他放出来……
他想要告诉阿黎多,但是又没办法说清楚。他听到阿黎多骂道,“妈的,这什么玩意儿这么硬!连修罗的兵器都砍不动!”
修罗?
为什么他会有修罗的兵器?
是在汉水上见过的那个修罗吗?
珠子外面忽然燃起熊熊火光,看来他在试图用火烧珠子?
折腾了一个溜夠后,阿黎多似乎终于放弃了。但紧接着他又说道,“咦,我有办法了!”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愆那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等到一切再次平静下来后,他听到阿黎多说,“喂,你以前也是个红无常,应该知道怎么把这里面的鬼放出来吧?”
过了一会儿,一道略略低沉的女声说道,“你胆子真是大,就不怕被抓到他们把你碎尸万段?”
愆那愣住了。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库玛摩罗?
是了……他听颜非说过,达撒摩罗已经投靠了医仙派,那么库玛也在便不奇怪了。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都走了,现在不偷更待何时。”
“这里面关着什么鬼?为什么白鹭恩藏得这么严?”
“说起来,你和他还是旧识。你们俩在我们阿鼻地狱的地宫里可是着实打了一架。”
一阵沉默……
“原来是他……你竟然和他相识,这么说那次在地宫,果然是你告的密!”
“陈年往事了,何必现在翻旧账?再说我们现在不是在同一阵营吗?”
愆那感觉珠子再一次被人拿了起来,隔着那层厚厚的玻璃墙,隐约出现一个扭曲的红色人影。
“鬼气怎么这么虚弱的样子……”
“他身上有一道天庭的项圈……而且又被关在这珠子里,想必情形不会很好看。”
“就算你把他放出来,他也不可能在这修罗道的空气里存活一秒。”
“我知道他的人身在哪,只是那人身不知道还能不能穿,胸口有个大洞,这么大……还是被韦陀的金刚杵戳出来的。”
“……那多半没戏了……”
“但是……”阿黎多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或许我可以说服一个人把他修好……”
“可是你连这斛尘院的大门都出不去……他的鬼气这么淡,只怕再过几天就要消散了。”
“不要紧,今天是第三天了,那个人会自己来找我。我不能在这里待很久,你看好珠子,我晚上再来。”
阿黎多的脚步匆匆远去,最后只有库玛摩罗扭曲的影子留在他面前。他觉得库玛的声音似乎有些虚弱,难道是当初受了他青焰焚身,又被他强行取出钵昙摩花,之后又不停被酆都追杀,躲在人间那阳气旺盛的地方受医仙派的钳制,想必身体也是大不如前了。
愆那和库玛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若不是因为他和达撒摩罗的关系好,只怕也不会和她有太多交集。但毕竟她是达撒的红无常,所以再怎么说也算得上朋友。之前却是以那样的方式收场,他一直都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现在知道她尚且平安,倒也稍稍得到了些安慰。
此时库玛摩罗却忽然笑了,“愆那啊愆那,现在看起来若是比惨,你还真是胜我十筹。”
愆那觉得她话中有话,心也不知为何提了起来。
“来了人间以后,我才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也真是奇怪,你一个小小的地狱恶鬼,却偏偏和这第六天魔王有这么深的缘分。怎么?他是因为上辈子夺了你一个红无常,所以这辈子自己变成红无常来还债?”
愆那整个身体猛然抖了一下,恍惚全身的血液像是在一瞬间冻结。
什么……
她在说什么?
“哈哈哈,真想看看你知道真相时的表情。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不然他们应该也不用把你关起来。”
真相……什么真相……不……他不要知道……他什么也不想知道……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谁能想得到,叱咤六道的魔神的天地二魂竟然会在一个人类的身体里。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弟弟,嘴巴那么甜,对你那么死心塌地,真的一点也看不出魔君的样子来啊?”
愆那的手在颤抖,但除此之外,他出奇地冷静。
意识像是突然退入某种壳里,将自己一重一重地包裹起来,这样才能抵御那些他不想听到的可怕真相。一切声音影像忽然都离得那么遥远,剩下的,只有一连串的记忆。
他第一次试图用尸烛阵去看颜非的命魂,是在收养他之后一个月。他想要知道,这样一个小小年纪就看到了那么多人间最不堪的黑暗的孩子,命魂是否已经变形的不成样子,是否还有改变的可能。然而在他点燃黑色蜡烛后,在那弥漫着腥气的淡淡香味里,他看到的却仍然是那个睡得分外安然的孩子。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足足浪费了三根尸烛,才确定颜非确实是没有命魂的。
怎么可能呢?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命魂?
他观察颜非很多天,确定他像其他的任何孩子一样正常,虽然受过种种苦难,但仍旧保有孩童的天真和单纯,像是一块永远不会被染黑的水晶。他想着去找找颜非的亲生父母,或许能找到原因。但是他一提父母,颜非便一脸的抵触,而且现出惊恐的表情,问他是不是不想要他了。
几次都是如此,愆那便将此事放下了。
其实后面有很多次,他都看到了种种迹象不是吗?他身为人类却学红无常的法术学的那样快,在红无常试炼中莫名其妙地击败了阿伊跶,那么受医仙派的关注,甚至连孟婆似乎也对他青睐有加,长庚星君亲临地狱就是为了抓捕他,而且他竟然能够控制玄蛟……那神兽曾经可是波旬的坐骑啊!
……他早就已经怀疑,只是不停地欺骗自己,拒绝往那个方向去想。
因为那条路的尽头,太可怕了……
他好不容易才有了颜非,好不容易才几乎把失去希瓦摩罗的痛楚忘记,好不容易才触摸到了幸福的边缘……这三百年他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啊?最初的一百年他甚至无法睡觉,只要一睡觉就会看到希瓦摩罗最后定格在永恒的那扭曲痛苦的面容,那一霎那的绝望被复制了无数次,被无限延伸拉长,像是怕他体味的不够深似的,在每一个夜晚不间断地折磨着他。而清醒的时候,他又会一遍一遍回想他和希瓦在一起的那些岁月。那岁月太长太长,按照人间历算,他们相伴了千年时光,若是按照地狱历,那几乎就是永恒。
太多东西可以回忆,好的、不好的、幸福的、痛苦的……自从他在血池出生,他人生中九成的时间都和希瓦在一起,希瓦已经融进了他的骨髓,噬进了他的血脉。他一遍一遍问自己,如果当初没有陪希瓦去听那第六天天主布道,如果想想办法让希瓦回心转意,如果自己再努力一些让希瓦继续爱着自己,如果他可以阻止希瓦离开,如果他没有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放弃对他来说那么重要的人,如果他勇敢地和希瓦一起离开,是否结局会有不同?
是否他至少可以和希瓦死在一处?
到最后,他简直开始怀疑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害死了希瓦。他像是要疯了一般,整夜整夜用头使劲撞着墙壁,用斩业剑在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做着各种伤害自己的事,直到达撒摩罗冲到他的家里,将他绑在椅子上绑了一个月。
他一直都没有好转,即使已经不再自残,不再表露出自己的痛苦。但那绵绵不绝的钝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恨意,也在这痛中渐渐烹煮成熟。他把所有的恨意都倾注在那个夺去他一切的魔神身上,虽然他已经无法再报仇,但越是如此,就越无法释怀。那恨意成了一道最深的黑暗,弥漫在他的内心深处,随着一次次的转生被痛苦一次次洗礼,变得越来越浓稠,越来越恶臭不堪。他无数次在梦境中冲上涅槃塔,用斩业剑将那迷惑众生的虚伪神明碎尸万段,或是用自己掌中长舌一圈一圈缠在他喉咙上,看着他一点点窒息死去,或是将他烧死、用獠牙咬断他的喉咙、将他踩在脚下,让他求饶,再毫不留情地杀死他。
再之后,再追随希瓦而去。
那样才是完美的结局。
恨如冰冷的火焰,被浸透在失去和孤寂的地狱里,蠢蠢欲动,随时都要萌发出罪恶的鲜花来。
直到颜非出现。
颜非救了他,把他从那孤寂、悔恨、悲伤和憎恨的地狱里救了出来。他第一次再次看到了希望,再一次开始憧憬明天和未来。颜非小时候他经常会为颜非谋划未来,想着或许他会风流才子金榜题名,或许或成为一名万众敬仰的武将,或许会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或许会平平淡淡地娶个可爱的女孩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后来颜非成了他的红无常,他的梦想便成了和颜非一起生活在柳州茅舍里,过年的时候一起包饺子,看着汴梁城里接连不断的烟花。
虽然一开始极为愤怒羞辱,但是实际上,他喜欢在颜非怀抱里的感觉。明明自己才是比较强大的那一个,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颜非执拗地抱着他的时候,他第一次忘记了自己这漫长一生的一切苦难,忘记了自己生活在一个多么危险黑暗的世界里,好像一切都变得很宁静,什么都不用害怕了一样。他喜欢颜非叫他师父,高兴的叫、撒娇的叫、难过的叫、甚至是后来在某些时刻情难自禁的低沉喘息、或是那些带着几分风流调笑的叫法。他全都喜欢,就算他骂颜非孽徒,其实他还是喜欢。
只要是颜非,他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接受。在床帏间颜非提出再任性的要求,他也愿意尽力满足。恐怕就算是对希瓦,他也不曾做到如此。
多么奇怪,短短十年时间,却治愈了他三百年的伤。
他记得颜非对他说,“我没办法抹掉师父以前那些不好的记忆,但是我可以给你编织很多很多个新的梦境。没有痛苦的梦境。”
他相信了。
可如果,他爱的人,和他最恨的人,是同一个人呢?
此时库玛叹息一声,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静止不动有些反常。
“我其实不知道,救你出来是好事还是坏事。你知道吗,颜非已经跟着阿须云来到了修罗道。他们测算了三百年,终于算到在今天,六道之间的距离最近,这是唯一有可能进入虚无之境的契机。他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通道已经开启。等到你出来的时候,只怕……波旬已经复活了。”
第130章 修罗道 (5)
罗侯国最高的山峰——玛祁山山顶, 一片万年被寒冷和白雪冰封的神秘之地, 屹立着一座用千年坚冰铸就的圣殿。它的主殿呈圆形,有着被切割成无数六边形的半圆拱顶, 在修罗道那玫瑰色的天光映衬下折射着如钻石般璀璨的光芒。这座圣殿名曰虚妄,里面聚集着罗侯国最优秀的物算师。这些学者沉迷于数字和各种抽象的符号, 相信天地间的一切秩序都可以用数字来推算, 相信这宇宙中没有偶然,就算是世人认为的偶然也有其一连串的前因后果, 所以只要得到准确的数据甚至可以测算出一个人来生或投入哪一道, 甚至预测未来。
萨伊那便是一名物算师,在虚妄圣殿里, 他的年纪算是很年轻的。然而由于他出众的天分,他还是被选中, 成为参与测算打通前往虚无之境的通道最佳位置和天时的物算师之一。
寰宇中目前可知的天有三十三道,每一道天都存在于一个接近球形的世界之上。这三十三道天有各自不同的重量, 其致密程度也截然不同,但是它们之间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将之牵引在一起,有些天离得比较近, 甚至是重叠在一起的,但是由于每一道中的众生身体是为了适应他们所在天而诞生的, 所以看不见其他天的生灵。这三十三天都在按照一定的规律不停地运动,目前普遍认为, 它们都在围绕着一个宇宙中心在活动,但是尚且没有任何真正的证据指出一个确实存在的“中心天”。有人说或许离恨天就是中心天, 但另一些物算师举出了不少反例,证明离恨天也不过是三十三天中普通的一道天,甚至都不是最大的那一个,位置或许偏高,却由于在不停运动并不总是最高的那一道。大约由于那里是天帝居处,才被给予了特殊的意义。
而所谓虚无之境,便是一道尚未诞生出生命的“未生天”。所谓未生天,与像月亮那样干涸死寂的“死天”是不一样的,未生天上有足够的水,有适宜的温度适度的光照,有机会变成另一个充满生命力和资源的天空。但是这样的未生天到底有多少没有人知道,也不知道波旬当初被封印去的到底是哪一个未生天。萨伊那跟着他的老师梵加长老一起,和其他五百名物算师努力了整整五十年,才终于基本确定了虚无之境的相对位置。
然而另一个问题是,它离得太远了,和三十三天之间的联系那样淡薄,似乎随时都会飞去未知的寰宇黑暗里。想必当初紫微上帝也是机缘巧合找到了这个不属于六道之中的未生天,知道它很快就会飞走,才会选择将魔神命魂封印在它上面。
然而希望并未断绝。阿须云曾经告诉他们,既然它曾经离三十三天近到可以让紫微上帝封印波旬,而且它上面有水有阳光并非一个随时可能会迷失在寰宇中的流星,说明它是一个有规律可循的未生天,很有可能还会回来的。于是梵加率领众人,仔细观察那虚无之境的位置变化,制作了一枚小小的蓝色星球放入他们那著名的天运仪中来模拟它的运行。再加上医仙派派来的人带来了不少当年虚无之境打开的时间和位置的资料,这一次只用了五年便基本确定了一个时间,一个虚无之境再一次接近三十三天的时间。
而这个时间,就在今日了。
整个圣殿里都弥漫着一种肃穆而紧张的气氛,这一天中众人连在用餐时交谈的声音都如蚊蚋般轻,像是怕打扰了诸天的运行一般。萨伊那一天都没有看到老师,到了傍晚时候,才终于在星运堂中间那些一直在旋转的诸天前见到那大约已经有一千岁了的年迈修罗。
“老师,还是没有消息吗?”萨伊那谨慎地问道。
梵加的三章面孔现在都定格在一个忧虑的表情上,他的两只手仍然放在天运仪前面那写满了密密麻麻修罗文符号的奇异石碑上快速划着一些横竖斜杠,另外一只手在空中点数着那些转过他面前的星球。他的表情不知为何十分紧张。
“我有不好的预感……”梵加用苍老的声音说道。
“是因为药仙和波旬还没有出现?”
“不……”梵加伸出一只空着的手,尖锐的指甲指向高处的一颗淡金色的天球,“你看,和上一次一样,离恨天离虚无之境也很近……他们没有那么傻,只怕不会袖手旁观。”
“您觉得天庭会出兵?”
“一定会……”
“药仙想必会有他的应对之策。”
梵加沉默良久,叹了一声,“一旦阿须云失败,我们罗侯国是首当其冲的同谋。离恨天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些年我们的地气损失的太严重了。您这样年长,可曾听说过什么是饥荒。那样的词过去根本不存在在修罗道,何曾听过有修罗是被活活饿死的……不止如此,帝释那些神仙又在不断侵占我们的土地,随意抢夺我们的妻奴,天庭连管也不管。老师,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修罗道也要跟人道一样,渐渐变成地狱那样的地方。”
“这些不过是推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是离恨天在窃取地气。说不定只是帝释带领的那群神仙在偷我们的地气,离恨天并不知情,想管也管不了。”
“老师,您太相信他们了……”萨伊那有些气愤,但还是在努力保持自己神色的平静来表示尊敬,虽然他的一张脸已经渐渐变成怒相了,“若不是离恨天默许,他们敢这样放肆么?老师,我们已经快要成功了,您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泄气呀!”
却在此时,一名物算师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长老,北极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仙君和圣君都已经到了!吾王命您准备开启通道。”
听闻此话,梵加神色一凛,知道早已没有退路,唯有背水一战。他的神色渐渐沉稳下来,对萨伊那说,“去召集众人,准备法阵。”
……………………………………………………
颜非跟着柳玉生来修罗道已经有五日了。他们找到玄龟的时候,那被天兵重创遍体鳞伤的神兽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去了。可是当柳玉生划着船接近它,伸手碰触到它那半沉在水中的下颚时,那神龟却又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再一次睁开了那古老而忧伤的眼睛。黑黝黝的眼珠映出他们二人的影子,一霎那,柳玉生的眼中蓄满了眼泪。
神龟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有些凄然的长鸣。然后它张开嘴巴,一股死亡的腐臭味扑面而至,另颜非忍不住用袖子掩住鼻子。但是柳玉生似乎毫无反应,仍然用近乎温柔的力道轻轻摸着它那古老坚硬覆盖着无数贝壳藤壶的下颚。
“谢谢你……”柳玉生低声呢喃着,声音似乎有些哽咽。看来他与这神兽有很深的感情。但他随即忍住悲伤,回头对颜非说,“走吧。”
颜非点点头,跟着柳玉生爬入神龟口中。那黑漆漆的布满皮刺的喉咙深处乍看毫无光明一片死寂,但是稍等片刻,便会看到一道幽蓝的如鬼火般的闪光。
“通道还未彻底关闭。”柳玉生解释道,“它为了不让天兵有机会追进去才装死的。”
与其说是装死,不如说是本来快要死了,强撑一口气等待他们回来。但柳玉生不能让颜非知道这个真相,因为那样的话颜非就会知道,他们早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颜非没有多说什么。
自从亲眼见到他的“师父”被韦陀的金刚杵贯穿,惨叫着死在烈焰之中,颜非眼睛里的光芒就消失了。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不再对任何东西产生兴趣,甚至没有心情再去怀疑他的一切行为。只有在一些时刻,才能偶然看到他眼睛里闪过的一簇冷光,一簇野兽一般充斥着狂怒和恨意的嗜血的光。他能猜到那时候的颜非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想象如何将那些天兵撕碎吧?
这样的颜非跟他记忆中的波旬一点也不像,或许有一点点接近战斗中的波旬的样子,但平时的波旬绝不会露出这般残忍嗜血的表情来。但是没关系,因为只要他和他的命魂融合在一起,他之前的记忆便会回来。毕竟他的命魂只要没有转世,他就不算进入了下一世。那样的话,他熟悉的波旬就会回来了。
一切就都会回归正轨,他们可以继续他们的大业……烧掉那已经腐烂到根上的旧世界,去创造一个新的宇宙,一个新的秩序。
来到修罗界后,颜非见到的是一个比人间美丽富饶的世界。所经过的城镇全都美如仙境,虽然有不少弥漫着惨叫声喊杀声和叫好声的角斗场,虽然听说修罗好斗,大街上三两天就会有人因为决斗死去,但除去这些小小的缺点,这确实是一个会让人忘记苦难的安乐之地。
但是越往北走,他便开始看到了更像人间的景象。大片大片的森林没有原因地枯死,土地干涸龟裂,一两只动物腐烂的尸体横在路上,被许多小飞虫嗡嗡围绕着。他也看到了一些和之前见过的截然不同的修罗,他们身形消瘦,皮肤上没有了那种朦胧的光泽,三张面孔上都没有太多表情,眼神死气沉沉。他们也没有穿着修罗们喜欢的绫罗和盔甲,反而是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上面沾满沿路溅上的泥沙。
流民,从前修罗道从来没有过的概念,以至于他们甚至不知道要用什么词句来形容这些由于快速降临的寒冷和干旱而流离失所的修罗们。
罗侯国的最北方,近一百年由于地气的改变逐年变得寒冷,土地变得坚硬,除了一些顽强的苔藓其他的植物纷纷死去。无尽的大雪一层一层落下来,还未来得及化掉便又覆上了新雪。渐渐地,大地被冰封,修罗们纷纷离开家园,搬去了更加温暖的南方。城镇化作一片片纯白的废墟。不过百年时间,昔日尚算热闹的北方便成了无人之地。
踏入这片雪原之前,柳玉生在一个修罗城镇里买了足以御寒的厚实衣服,一些食物,还有两只身上长着紫色羽毛背上驮着鞍蹬的巨鸟。显然这是修罗们常用乘坐的旅行坐骑,如人间的马一般。他们穿上了厚重的棉衣,外面裹上羽衣,骑在巨鸟上,手紧紧抓着缰绳。很快巨鸟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半圈长鸣一声,便以极其迅捷的速度冲向北方。
若是在以前,颜非大约会惊叹在他脚下千丈之遥无尽铺展开来的雪域冰原有多么美丽圣洁,但是现在,一切美景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不知道接受命魂以后会发生什么,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活下来。
柳玉生说,一旦在融合的过程中他对自己的命魂产生了任何抗拒排斥,他原本的天地二魂也会开始混乱离散,有神形俱灭的危险。但是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如果他真的会就此消失,和师父一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就算融合成功变成了波旬,也决不能忘记自己的初衷——
他要让离恨天燃烧在无尽烈焰之中,要让那些尊贵上神的惨叫声响彻三十三天……
柳玉生说,他们要去一个叫北极渊的地方。那里是唯一能够进入虚无之境的通道。他没有多问。
距离北极渊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冰山脚下,一座曾经的城市残骸中过夜。柳玉生用了某种大概是天界的法术,在坚冰中升起一团火来,烤了一些修罗道的肉食给他。但他摇摇头,拒绝了。
“你需要足够的体力。这些天你都没有好好吃东西。”
颜非沉默着接过那不知道什么东西的肉,像是完成任务一般塞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然后用力咽下。他努力压下反胃的感觉,那种烧烤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师父被天庭圣火燃烧殆尽时的味道……
他忽然抬起漆黑的眼睛,看向柳玉生,“你们的人已经到了么?”
柳玉生一愣,似是不懂他的话。
“不用装了,这些不早就在你们的预料之中?”颜非没有语气地陈述道,“让你放我和师父走,知道那些天兵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杀死我师父。然后我才会选择接受波旬的命魂。这都在你们仙君的计划之中,是不是?”
柳玉生沉寂,道,“颜非,仙君虽然曾经是离恨天的上仙,可是他毕竟也不是算无遗漏……”
“那么,凭你一个小小人类,又是怎么从堂堂金刚护法韦陀的手里逃出的?我虽然当时失去意识,但是也不至于连是谁杀了我师父都忘记。”
柳玉生幽幽望着他,“如果你这样认为,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颜非勾起嘴唇,笑意却丝毫没有传染到眼睛,“你们仙君的话其实有道理,没有力量,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无法保护。虽然明白的迟了些,但总比一直糊涂下去的好。“
“你恨我吗?”柳玉生低下头,轻轻地问。
“恨你?不,你也不过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顺从你们仙君的计划罢了。而且你帮过我,不管是不是出于别的目的。”
“颜非。”柳玉生抬起有些悲伤的双眸,“我只想告诉你,你我的相遇,不是刻意安排的。我是真的碰巧去襄阳巡视,不慎落水,然后被你所救。我明明是识水性的,可是不知为何那天脚忽然抽紧,呛了一大口水,就像是有某种力量逼我溺水一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拙劣,但确实是事实。”
他最拙劣的“谎话”,却偏偏是真实的,多么讽刺。
颜非用一种无所谓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随你怎么说吧。”
柳玉生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告诉他这都是某种超出天道控制的因缘,告诉他他注定要作为波旬重生,告诉他自己都是为他好?
他不会相信,也不会理解的。
“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希望你能转告你们仙君。”颜非冷冷地说道。
“什么?”
“如果融合没有成功,神形俱灭的话。让他千万不要再试图保存我的任何魂魄。”颜非说着,抬眼看向那流淌着万千星光的华美夜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哈气蒸腾成雾,在寂夜里渐渐消散。
第131章 修罗道 (6)
要打开虚无之境的通道, 需要借助虚妄圣殿这些年倾力打造而成的天极门。那是一扇用从修罗道地脉中挖出的玄铁打造的巨门, 上面用古老的修罗旧文符号撰写着就连普通修罗都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流转着诡秘莫测的力量。这扇门在数天前就已经被运送到了北极渊——物算师们算出的最适合进入虚无之境的地方。
大部分医仙派的坛主门徒都已经提前到达了北极渊等待柳玉生和颜非, 行宫之中剩下的人并不多了,但总还要一个人留下主持大局。这一次木尚嵇没有和白鹭恩争, 主动留了下来。
毕竟他想到白鹭恩一定不会带阿黎多他们这些地狱恶鬼去碍事, 而阿黎多吃了他的三味业虫丹,一定要定期吃解药才可以。
这一日正好又是一个第三天, 眼看着天色渐渐晚了, 木尚嵇披上羽衣,带上解药, 也没有带随从,往白鹭恩居住的斛尘苑行去。
斛尘苑的大门处和外围守卫依旧十分森严, 几个高大的修罗每个人至少都拿了三样威风凛凛的兵器,不怒自威地站着。但是沿着那开满各色睡莲的荷塘往里面走了几层院落, 便觉得人迹越来越少,想必都跟着白鹭恩走了。
此行结束后波旬上神就要复活了,大概她是觉得那些原本还需要忌惮的小人物也多半没了用处, 所以不需要费心思看守了吧?他知道白鹭恩一定不会像自己似的随阿黎多到处自由活动,多半是会被锁在某一间屋子里, 只是这苑子这么大,高大的立柱和帷幕将空间切割得愈发如迷宫一般扑朔迷离, 一时也很难找到。想要找人问问,却连个侍者的影子都看不见。
白鹭恩太大意了, 那个狡猾的阿黎多一定会趁这个机会搞点乱子出来……
木尚嵇刚这样想着,便听到一个声音从头上传来,“找我吗?”
木尚嵇抬头一看,便见阿黎多悠闲地躺在一颗长着蓝色叶子的大树枝干上,手里还拿着一枚鲜红的果子吃着,红红的枝叶从他的嘴角流下来,感觉像是血一样,那笑容就显得愈发邪恶了。
“我就知道……”木尚嵇自语着叹息一声,那眼睛里却浮上笑意。
“这里景色不错,你要不要也上来?”阿黎多笑着问。
木尚嵇哪里会爬树这么……高难度的技能。他摇头道,“你快下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
“当然忘不了,我的小命还攥在你手里嘛。”阿黎多说着,忽然用腿勾住树枝,整个人倒挂下来。木尚嵇忽然感觉衣领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被两只看不见的强壮手臂提了起来。他尖叫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屁股便已经落到了阿黎多坐着的那根树枝上。
此时的阿黎多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因为刚才在惊惶中,木尚嵇不小心叫得有点太尖了,有点像是……女孩子的声音了……
木尚嵇满脸通红,气得想要打人,怒道,“今晚你别想要解药了!”
“别这么小气嘛。你舍得我死掉?”
“我要下去!”
“急什么,你看,那边的落日不是很好看吗?”
坐在树上,确实可见远处那巨大的太阳此刻变作温润的深红,半藏在远处那最大的宫殿的圆顶之后。天空宛如紫罗兰色和深玫瑰色点染的彩纱,迤逦着几条被浸红的长云。几只姿态优美拖着长尾的鸾鸟掠过长空,轻灵的叫声里带着一丝时光逝去的悲伤。
木尚嵇望着那美丽中带着一点凄艳的落日,一股久违的宁静拢上心头。
“木尚嵇,我想求你一件事。”阿黎多收起了笑意,认真地凝望着他的双眼。
阿黎多还从未求过他,之前明明命都被攥在自己手中也没有露出过任何低声下气之色。木尚嵇微微讶然,“什么?”
“愆那摩罗的身体,你可以帮我修补好吗?”
话一出,木尚嵇的神色迅速冷凝,原本那一点点的温和放松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戒备和疏离,“我不是已经说过了,要如何处置他的身体是由……”
“我知道你忠于你的仙君,但是愆那摩罗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其实愆那和他算不上朋友,只能说是相互利用。但是他此次来人间学到朋友这个词之后,便知道用这个词语做幌子可以省下很多解释的气力,是一个再便宜不过的词。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生死之交也是朋友,相互利用也是朋友。
但是他说得情深义重,感情真挚,另木尚嵇一时也有些为难起来。
“反正你们的波旬上神此时已经要复活了不是吗?那样愆那也不再是什么威胁了,波旬的志向是改写秩序,又怎么还会像从前那样受愆那摩罗影响?毕竟愆那摩罗不过是养了他十年而已,他对那恶鬼只会存有几分感激。所以,就算愆那活着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此事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木尚嵇的声音依旧十分疏离。
“阿木,愆那快要不行了。他脖子上的天庭项圈一直在腐蚀他的身体,现在又被关在摄魂珠里……如果现在不让他出来,只怕他撑不过今夜。但他若是出来,便需要有一具人身才能存活在修罗道。你若现在不帮他,到时候他死了……波旬上神原本可能不会太在意愆那摩罗,但是如果他知道你们害死了他的恩人,你认为他心里会过得去吗?他会原谅你们,原谅药仙么?”
“呵呵,你忘了,在上神的心中他原本就已经死在韦陀手里了。”
“可如果有些人,比如说我,告诉他真相了呢?”
“你忘了你的命还在我手中?”
“我可是个恶鬼,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投胎一次,说不定运气好,可以离开地狱道了呢。”阿黎多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那声音中却带着一丝冷意,“你们人类珍惜生命,是因为你们活着还有希望。可你如果去地狱看看,就知道对于很多恶鬼来说,死亡才是解脱。怕就怕,就算死了,也还是要轮回到地狱中去。”
木尚嵇微微眯起眼睛,“你这是拿你自己的命在要挟我?”
阿黎多点点头道,“没错。”
“哈哈哈哈,你倒真是把你自己当回事。怎么?不过帮我出过一次头,言语间轻浮几次,就觉得自己是情圣了么?”木尚嵇的眼睛里染上一片愤怒的薄红,不知为何胸口还有些发闷,“你自投罗网接近我,是不是就是为了救愆那摩罗?”
“一半是,一半不是。”
“那一半不是的又是什么?”木尚嵇用一种冷淡的却又带着一丝危险的声音问道。
”我告诉过你了,我需要波旬复活,搅乱天庭和地狱。”
对啊,他早就说过了。自己心中那股失落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期待着他说出什么“是因为想要接近你”这样的话吗?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笑又可悲?
木尚嵇转开眼睛,从怀里掏出药瓶递给他,冷冷地说,“药给你了,现在让我下去。”
“若你真的不打算救他,今天的解药也不必给我了。反正就算我现在活下来,将来一定会告诉波旬愆那是死在你们手中的。”阿黎多叹道,伸手搂住木尚嵇的腰,轻盈地带着他落到了地面上,还体贴地为他拉了拉羽衣。然后他对木尚嵇笑了笑,“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对那个修罗渣滓心软了。”说完告别一般的话,转身便走了。
木尚嵇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药瓶。
他竟然真的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继续求他了?!他不要命了?!
明明是用来牵制他的东西,怎么最后反倒是自己比较紧张?!
慌乱之中,他动摇了,喊出了自己分外后悔的一句话,“喂!你等一下!”
……………………………………………………
北极渊,北方的白色高岭上忽然出现的一道长达数十里的巨大裂缝,直直插入地下。站在裂谷的边缘向下望去,深蓝的冰块嶙峋起伏,一直蔓延向最下方不见底的黑暗中。
医仙派的众人身上披着纯白羽衣,似乎与这冰雪世界浑然一体,静静地立在那玄铁打造的巨门两侧。那形状有些歪斜古怪的巨门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弥散着某种诡秘的幽蓝光芒,懒散地明灭着,似乎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忽然,几只巨鸟长鸣一声落在不远处,雪原上出现一点朱红。
那是颜非在风雪中烈烈飞舞的红衣。他遥遥望着那道仿佛蔓延到天边的深渊,还有那悬崖边上扭曲古怪的巨门。此时夜色正一点一点从地平线爬上来,太阳已经沉入西边,整片洁白的大地被染成了和他衣服一样的凄厉色彩。
血的颜色。
柳玉生走在前面,步伐在冰上留下一排整齐的脚印。他看见那些等待着他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似乎有人、也有半人半兽的妖,甚至还有不少修罗。他们所有人都穿着白衣,难道他从前喜欢穿白衣的吗?为什么全都是白色的?
柳玉生回头看他,似乎是在观察他的表情。
但是他没有表情,也不曾犹豫。那大约得用千来计数的庞然人群中间为他分开一条宽阔的长路,无数视线从四面八方集中在他身上,但没有任何人说话。他们只是沉默地、用视线追随着他,迎接着他。
那些殷切的、甚至带着激动的泪水的眼神。颜非感觉到了某种从前不曾感觉过的、沉重的压力……
那种负载着无数希望的压力……
足以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忽然意识到,接受波旬的命魂就意味着变成波旬,意味着变成这一双双充斥着希冀和喜悦的眼睛向往和追随甚至迷信的“救世主”。这些人、这些他从来没见过的人,相信自己能给他们幸福……
这是怎样一种愚蠢?
若是他们知道自己不过是想要得到力量去为师父报仇,恐怕会马上破口大骂,说自己是骗子,说自己不配得到他们的崇拜?
颜非嘴角勾起,笑得邪气逼人。
随他们去想。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的。
这是他唯一剩下的目标。
站在那足有三丈高的门前,颜非问,“我该怎么做?”
“等时辰到了,通道将会开启。但是你不要马上进去,因为我们怀疑,天兵也会进入虚无之境,在那边拦截你。所以他们会先进去,然后你我再进入。”柳玉生轻声地说着,像是害怕自己的声音会惊扰到什么似的,“虚无之境,你大约已经见过许多次了。应该不陌生。到了那个法阵前,仙君会想办法突破外围的法阵,将你送进去。然后,你需要打碎非想石。”
“打碎?怎么打碎?”
“你需要去和你的命魂产生感应,你有足够的力量去撼动它。还记得你在地狱第三场红无常试炼,是如何打败阿伊跶的么?”
他不记得,他什么都不记得……
不……或许他记得一些……
他记得阿伊跶在他头脑中挖的很深很深,给他看了一些东西,一些和师父有关的、极为痛苦的东西。然后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瞬间似乎变得无比通透,像是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一下被击穿了一样……一瞬间他仿佛通晓一切,掌控一切,有能力另任何站在他面前的生灵臣服。
“你要像阿伊跶那样,去挖你自己的头脑。你是红无常,你可以做到的。”柳玉生如催眠一般的声音弥漫在他四周,“挖到最深处,找到最本真的那个自己,释放他……然后他会带你去找你丢失的东西。”
颜非似懂非懂,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当太阳完全沉入冰山之下,大地笼罩在一片幽蓝诡谲的寂静和寒冷里。忽然间,大门上的字符发出炙热的光芒,大门中间原本什么也没有的空中,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迅速延展。门后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像是受到了高温炙烤的大地,又仿佛被石子搅乱平静的水面。一股旷远而洁净的风从门中吹了过来。
那是一种干净到不曾被任何东西玷污过的风,三十三天都没有的洁净空气。什么味道都没有的虚无空气……
“时间到了!”
白鹭恩举起手,那些白衣信徒们便立刻从两边鱼贯冲向那大门中扭曲的悬崖。他们那样毫不犹豫、毫不怀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跌入悬崖之中。
他们也确实没有,穿越大门的一瞬,他们的身影便如雾气一般消散,只留下一串细细的波纹。
但是很快地,某种血腥气从门的那头渗了过来,伴随着渺茫的、似乎是惨叫的声响。原本寂静的夜顿时变得诡秘恐怖起来。
果然天兵也进去了,在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这扇门现在是单向的,不必担心他们会进入修罗道。”大概是怕他担忧,柳玉生安抚道,“等一会儿进去,你什么也不要管,也不要战斗,只要跟着我。”
颜非点点头。
信徒们不断地冲入门中,很快便只剩下寥寥一百来人。柳玉生示意颜非,可以进去了。
然而在进门前一刻,柳玉生又拉了他一下,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双目,郑重地说,“你确定吗?融合的时刻只要有一点点的怀疑,便是万劫不复。”
劲风吹起颜非乌黑的长发,夜色中他的面容诡艳非常,眼神又太过空洞。
他什么也没回答,转过身,便跃入那门后无底的深渊。
第132章 虚无之境 (1)
几乎是顷刻之间, 虚无之境大地上那些未被玷污的白沙和浅水便已经被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那原本清朗明透的天空也被厚重的云峦重重遮蔽, 间有骇人的奔雷闪电翻搅着蓝色红色的电光四处奔走,骇人的战鼓声响彻四面八方。
这几乎是一场单向的屠杀。天兵重重叠叠列在那些虚实难辨的云堆中间, 宛如无穷无尽的金色云霞,数以万计。他们降自离恨天, 个个都是成仙数劫的神将, 手中拿着圣光万丈的种种神兵。当天极门打开,波旬的信徒们如潮水般涌入的瞬间, 他们便踏着金红祥云, 如潮水一般扑向了那些下五道不堪一击的敌人。
医仙派聚集到的信徒中有些神通的人类和妖怪若是对上普通天中的小仙或还可一战,但是一旦对上离恨天紫微上帝座下的天兵, 便如豆腐撞上千年寒铁一般不堪一击。第一个勇猛地冲出天极门的是一只体型巨大全身覆盖着纯黑皮毛的强壮狼妖,他的利爪可以在瞬间穿透数寸厚的钢板, 尖牙可以将人的头颅咬得粉碎,然而他雄心勃勃刚刚踏上虚无之境那湿润的大地, 便被从天而降的炙热火雨击中,瞬间全身的皮毛都燃烧起来,他尖叫着满地翻滚, 但这尖叫没有持续很久便停止了,水上一片黑色的灰飘散开来。
一条全身披着刀枪不入的鳞甲的巨蟒试图绞杀一名冲向他的天兵, 然而下一瞬却已经被那天兵的银色长刀剖开腹部,脏器和肠子如面条一般流了出来。另一个白须白发修行了一百多年的剑仙老人手中原本叱咤天下的长剑在撞上天兵的长戟之后也断成了数截, 那无坚不摧的钢刀从空中劈下,将老人从头顶劈成两半, 内脏的横截面那般整齐,连血都没有流多少。还有那御剑而飞的少年,才刚刚飞出天极们,便被一道仙法集中,整个人如鼓胀的气泡一般爆炸开来。另有几个信徒只因为看到了天兵身上散发的灼目光芒,眼睛便已经被烧成了两个黑漆漆的洞,满地惨叫打滚。
血和器官像雨一样纷纷扬扬洒落,和那天兵降下的火雨冰雨一道,撕裂这洁净而虚空的世界。人类和妖怪们惨叫着、哀嚎着,恐惧地奔逃,却也逃不出天罗地网,被从天而降的霹雳烧成焦炭。也只有修罗还可凭借超出人类和妖太多的神通力以及骨血中的那种勇猛与天兵战上几回合,然而离恨天天兵身上的光芒终究太强,光是碰到就已经要被烧伤了,更别提去抵抗那些神兵利器。
颜非冲入虚无之境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堪比地狱的残酷景象。他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忽然看到这末日一般的惨烈景象,还是呆住了。
在蓬莱岛上,他们被保护的很好,所以没有看到人类和妖怪与天兵厮杀的惨烈景象,可是这一次,他刚一进来,就有一片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难以分辨是人还是妖,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看不见。哪里还能辨认出他梦中那宁静纯洁的大地之镜?
这就是……真正的战争么……
此时身后一股温柔而坚定的白色光芒包裹住了他,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被另一只柔软却不容抗拒的手抓住,转过头,却见是一身白衣戴着面具的阿须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边。
阿须云和颜非一出现,顿时空中电闪雷鸣,恍惚中有一道威严无比轰鸣如钟的声音喝到,“诛杀魔神者,当直升离恨天神座!”
一霎那,所有的攻击都聚集向颜非和阿须云。一道骇人的闪电从云中降下率先劈向颜非的天灵,速度快到来不及反应。颜非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却觉得眼前一暗,竟然是一名狐妖挡在了他面前,那细瘦的身体瞬间就化为乌有。阿须云口中吟念咒语,一道纯白圣光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形成一圈圈环绕的急速转动的光圈。那些火雨冰箭撞到光圈上,便立刻气化,消散无形。阿须云大喝道,“保护上神!”而后便拉着颜非,一路向前疾奔。
整个过程中,不断有烟尘血液溅在阿须云制造的屏障之上,爆炸产生的浓烟遮蔽了视线,惨叫声如噩梦一般包裹在四面八方。颜非跌跌撞撞跟在阿须云身后,被眼前的景象震慑、被那些信徒为了他不顾一切赴死的决绝震慑、进而心中那如岩浆般沸腾的愤怒和憎恨便越来越浓。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可以生在离恨天那样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要报复,要让这些天兵尝到同样的恐惧!
漫天天兵如蝗虫一般俯冲而下,将前后左右都堵得水泄不通。保护颜非的人类和妖怪都几乎已经死伤殆尽,唯有修罗们还在拼死战斗着。那些三面六臂的半神此刻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的俊美神圣,一个个都化作恶鬼一般,浑身浴血,挥舞着手中握着的数个兵器。他们杀掉了不少神兵,样貌凶残,将那些金色的头颅砍下、硬生生扯下一些瘦弱天兵的手臂、修罗刀卷着烈火向着四面八方燎原而去,倒也真的烧死了几个天兵。可是相比起来,死去的修路却多得多。
这是一条用血祭出的路。
四周的天兵越来越多,阿须云忽然脚步一顿,大喝一声,身上散发出万丈金光,就连颜非一时也难以承受,痛苦地叫着用手臂遮掩住面容。那光芒炽盛胜过骄阳千倍,如无数利剑撕裂了那些围绕着他们的天兵的身体。天兵们惨叫着在光芒中蒸发气化,只留下一些尚未被融化的神兵和盔甲落在地上。
一瞬的爆发后,通路被打开了。阿须云穿着粗气,道,“快走!”
颜非震惊于阿须云的实力。原先见到他,总觉得他那样瘦弱,且说话气力也不是很足的样子。却没想到这羸弱的身体里竟蕴藏着这般可怕的力量。
已经能看到非想石了。它就如梦境中那样,在一圈圈严密的咒语和法阵的封锁下,静静等待着。
就在看到的这一霎那,颜非忽然感到胸口一痛,有着什么焦虑的东西在头脑中涌动。他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安和躁动,耳中忽然传来压倒一切的嗡鸣,直刺他的脑海。他的头忽然剧烈地疼起来,一种难以压抑的渴求瞬间在他的身体中蔓延开来,渗入他的每一根血管之中。说不清是疼痛还是酸麻,有些像是听到用指甲刮擦青石板时那种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手脚酸软的感觉,却更加强烈。
他需要过去,他需要得到那石头里的东西,才能摆脱这种令人发狂的渴望感!
接近了,接近了。然而就在此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感觉忽然降临,巨大的阴影弥漫过来,驱散了原本剩余不多的光明。
一个女神,一个极为恐怖的女神,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全身披挂着龙骨制成的铠甲,黝黑的皮肤包裹着强壮而优美的肌肉线条,她原本的面容是极美的,但是在战斗中,她的五官会改变形状,眉骨突出、皮肉纠结、嘴拉长到耳根处,似乎永远在嗜血地微笑着,露出好几排鲨鱼一般尖锐的牙齿,凶残狰狞恶鬼一般的面容。她的黑发奇长无比一缕一缕如蛇一般舞动着,而且可以随意变长,将猎物缠裹其中,被尖锐的发丝切割成无数碎片。她的双手各拿一柄烛龙巨斧,却似乎毫不费力,那尖锐的指甲如爪子一般,尚且染着血迹。她那样高大,甚至远远超过摩耶鬼的身形,如深沉的巨塔一般伫立在他们面前。她身上不像一般的离恨天上神那样散发着炙热的光明,相反,她仿佛是一个可以吸尽无数光的黑洞,一片无法反光的黑暗,只是站在那里,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与恐怖、一种永恒的死亡之气,便已经在四野弥散。
阿须云似乎也紧张起来,低声道,“女魃!”
毁灭女神女魃,三十三天第一战神,当初摧毁涅槃塔六合归一阵的便是她!
女魃张开那似乎可以垂到胸口的血盆大口,喝道,“阿须云!在人间流离三百年了,你还是执迷不悟!”
阿须云沉默片刻,而颜非却在自己脑海中听到他在对自己说,“一会儿我会缠住她,你什么也不要管,只要冲过去。”
颜非立刻在脑中说,“可是我接近不了啊!有法阵!”
“……你可以的!颜非,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谁!”
话音一落,阿须云身上忽然发生了某种迅疾的变化。他的身形在变得高大,皮肤变得更加莹白,几乎像是半透明一般,白袍丝绦凌乱飞舞,无数丝绦如蛇一般扭动在他身后。他的身上再次开始迸射那种可以在瞬间将人的眼球融化的炙热圣光,面具脱落,露出一张颜非在记忆碎片中见过的清丽容颜。
颜非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便向着女魃身后非想石的方向,拔足狂奔。
与此同时,阿须云摔向向女魃发动攻击。无数白色丝绦拔地而起,从四面八方卷向女魃。然而女魃巨斧几下挥舞,轻而易举地将之全部削断。她一斧劈向颜非,却被拔地而起的一颗巨树的枝干硬生生挡住。那坚硬无比的神树建木就算是天庭神兵也无法劈断,却在阿须云的咒语中如灵蛇一般舞动着,不断阻碍女魃对颜非的攻击。颜非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两个巨人之间挣扎求生的一只小小蚂蚁,左冲右突,猛然间低头,那巨斧便堪堪在头顶掠过,削掉了他几缕长发。
然而阿须云原本在战斗方面便不是女魃对手,如今在人间消磨三百年时光,没有离恨天地气的滋养,神力更加衰退。很快女魃的巨斧上劈出的一道紫色煞气他没能挡住,正中胸口,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颜非一惊,却也知道自己不能停。他此生从未用过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脑子里空白一片。
师父悲伤的眼睛出现在记忆里,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东西。
此时另外数十名修罗也冲了过来帮助阿须云围攻女魃,为首的便是毗迦罗将军。他挥舞着长戟和玄铁宝刀,极其勇猛地冲上前去,其他已经伤痕累累的修罗也怒吼着,仿佛不要命一般扑来,钳制住女魃的手脚。女魃虽然有通天神力,一时竟也甩不开。阿须云此时又洒下数枚建木之种,瞬间催生,另那坚固的枝干缠绕住女魃的手脚和腰身。
毁灭女神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大地也在她脚下颤抖起来,卷起一层层不安的浪涛。
颜非终于跑到了非想石面前,可是他才冲过去,便被那重重的法阵撞飞数丈。他顾不上去管身上散架了一般的疼痛,再一次冲过去。那种令人发狂的渴望折磨着他,令他几乎丧失理智一般。
他需要得到石头里的东西……有了那东西……他才完整……
为什么……为什么过不去?!
他的意识退到了最基本的状态,几乎是如动物一般在冲撞着。他怒吼着,眼睛通红,如野兽一般喘息着。
他忽然想起了柳玉生说的,在红无常第三场试炼中,他曾经唤醒了那个真正的自己……
因为阿伊跶在他头脑中挖的太深了……
对……托梦术……自己对自己用托梦术!他祭出引魂铃,席地而坐,默念师父教给他的宁心咒。忽然间,近在咫尺的杀伐打斗声似乎都消失了,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自己吟念咒文的声音。
渐渐地,他感觉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天地间静的可怕。
他睁开眼睛,看到天地间一片安宁,立在他面前的,是一袭青衣的檀阳子,一如过去十年记忆中的样子。
颜非感觉眼眶湿润,心脏剧痛,种种强烈的情绪涌上喉间。他想要冲过去,想要抱住师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不能动弹。
檀阳子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淡淡地笑了。
“颜非,你在干什么?”
眼泪溢出眼眶,颜非的嘴唇颤抖,“师父……我……我好想你!”
“傻瓜。”檀阳子的表情在淡淡的金色阳光中那样温柔,就算是原本冷硬的线条,也那样柔和好看,“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一霎那,终于再也无法压抑,颜非痛哭失声。
自从师父死去,他一直都没有哭。
不是不想哭,而是哭不出来。
他感觉心像是被掏了一个洞,觉得魂魄已经被从身体中抽离,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连眼泪也失去了意义。
“师父,不要走……不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仿佛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八岁的孩子。他用手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觉得羞耻又委屈,一边想要控制,一边又想要撒野。终于,那只温柔的大手落在他脸颊上,替他轻轻拭去泪滴。
“这么大人了还哭得这么难看,像什么样子。”檀阳子轻声斥责着,眼神却那样心疼。他认真地凝望着颜非的面容,低声说,“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要一切好起来,我只要你!师父,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檀阳子不说话了,悲伤地望着他,似乎也不知道答案。
“答应师父,好好活下去。”终于,檀阳子轻声说。
师父的触摸变得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感觉不到了。颜非发现师父的身体在渐渐变得透明,变得如烟雾一般摇晃、不确定起来。他绝望地用手去抓师父,可是抓到的只有烟云。他无助地摇头,大声喊着,”师父!不要走!!!我会变强,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不要离开我!!!”
可是师父还是渐渐如烟一般消散了,脸上始终挂着那有些悲伤的、遗憾的微笑。
这一霎那,颜非终于真正明白,他是一个人了。
这身为颜非的自己,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师父想要他活下去,他能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便是重生。
作为一个强大的、足以向天庭复仇的神重生。
他要改变这荒谬的轮回秩序,他要所有那些像师父一样不值得被命运如此对待的生灵得到解脱,他要那些占尽福报却还不停掠夺的无耻生灵失去一切……
他从来都不伟大,他的那些所谓的慈悲,也不过就是裹着一层好看的外衣的私心罢了。最初想要去地狱,想要救地狱众生,是为了他的养母九天娘娘。后来,则是为了他那幼稚的可笑的骄傲。他蔑视秩序和规则,不相信既成事实,看不起那些沉溺于福报、权利和享受中的上神。而现在……
现在他只想复仇。
他要让地狱的烈火,在离恨天上肆虐。要让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开遍整个天庭。
他抬起双手,朝着自己的眼睛,狠狠地挖了下去。
鲜血和剧痛中,他一层一层地扒开自己的意识。他看到那些恶臭的欲望和憎恨,看到所有那些丑陋黑暗的东西。他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宛如在剥开一颗洋葱那样耐心、却又残酷。
忽然,疼痛停止了。透过血红色的视野,他感觉有一个人环抱着他的肩膀。
洁净白皙的手,如玉一般光华剔透。金色光芒从皮肤中渗透出来,如雾气一样蔓延在天空中。
他的心一片平静,不再有一丝怀疑。
终于……找到了。
阿须云受了女魃一斧,整个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他几乎支撑不住时,忽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鸣,宛如凤凰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啼哭。
与此同时,三界震动,一道开天辟地般的金色圣光纵贯天地,刹那间便摧毁了所有囚禁着非想石的符咒。那道金色光芒如流星一般划破女魃制造的恐怖黑暗,摧枯拉朽,撞向那沉睡了三百年的非想石。
可就在此时,有另一道被其他所有更加沛然的喧嚣声吞噬的绝望嘶喊穿过那满地残骸的战场。
“颜非!!!”
第133章 虚无之境 (2)
阿黎多扛着愆那的人身冲向“软禁”库玛摩罗的庭院, 并未遇到什么阻碍。白鹭恩已经带着大部分可以调度的人去了虚无之境, 行宫里剩下的人手十分匮乏,守着这不甚重要的庭院的也只有几名年纪尚小的药童, 遇到阿黎多这样气势汹汹的恶鬼也不敢阻拦,缩在一边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在阿黎多一半恳求一半威胁(虽然是用自己的命威胁)之下, 木尚嵇终于同意修补檀阳子的身体。这位毒医在阿黎多面前将檀阳子那残破的身体开膛破肚, 用奇怪的似乎会发出淡淡光芒的针线将里面的脏器缝缝补补,抽出淤血, 联通经脉。那双手灵巧而迅速地动作着, 就像是在变戏法一般。很快他将胸腔腹腔重新缝合,阵脚细密精准, 那线也细如蛛丝一般几近隐形,等到他完成后用布巾擦掉了血迹, 那肌肉健美的胸膛上除了一条细细的红线,几乎看不出曾经有过一个大大的血窟窿出现过。整个过程用了三个时辰, 期间木尚嵇聚精会神,没有说过一句话,完成后他全身都湿透了, 汗水粘着鬓角的发,眼睛里弥漫着红血丝。
“只能修到这个程度了。如果借助鬼自身强大的愈合修复能力, 或许还能穿。”木尚嵇的声音透着虚弱和疲惫。
阿黎多露出惊喜的笑容,猛地一把抱住木尚嵇, ”谢谢你!!!”说完之后,竟然拖住他的脸给了他一个悠长的、令人窒息的深吻。
木尚嵇脑子一懵, 直到阿黎多扛着愆那的人身冲出房间都反应不过来。
库玛一见阿黎多便道,“算你来的及时,再晚一点只怕也不用想着把他弄出来了。”
和阿黎多刚刚将摄魂珠交给她的时候相比,此刻珠中的青气颜色已经淡了许多,也不似一开始如疯了一般四处冲撞,似是有气无力一般在里面氤氲着,随时都要散掉一般。她忙令阿黎多将檀阳子的身体放到她的床榻上,扯开他胸口的衣襟,拔下头上的发簪在掌心猛地化出一道血痕,然后用那血迹迅速在檀阳子的胸口画下一道法阵。之后她将摄魂珠摆放到法阵中间,双手结印念动咒语。只见那青气盘旋几圈,便从珠子里钻了出来,渐渐在空中散化成一道青色人形,很快便钻入檀阳子身体的胸口。
阿黎多和库玛紧张地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白发道人,祈祷着人身还能使用。
否则只怕愆那摩罗活不过今晚了。
片刻后,睫毛簌簌抖动,那眼睛猛然睁开了。
阿黎多还来不及露出笑容,却见檀阳子挣扎着撑起身体,然而似乎由于鬼身太过虚弱,以至于不能很好地控制人身,脚着地后想要用力起身,却膝盖一软跪了下去。阿黎多忙扶住他,“你干什么呢!才刚刚被放出来,而且你这人身还没有完全复原。”
可是檀阳子什么也听不见。他面现惶急,死死地抓着阿黎多的衣袖道,“快……快带我去……要来不及了!!!”
虽然他没有说明白要去哪,但是阿黎多却不知为何能够猜到。
他抬头看向库玛,“你告诉他了?”
库玛也微微睁大一双杏眼,”我以为他已经知道了。”
阿黎多目光微转,看向愆那,看向那一张已经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苍白而惊惶的面容。
此时此刻,愆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必须去那个所谓的虚无之境,必须阻止颜非。阻止他成为波旬,是他最后留下颜非的机会。
听到真相的一霎那,他确实感觉脑子里有什么碎掉了,感觉一切希望都已经幻灭,就连他的存在也不再有意义。活着又如何?不过是面对无尽的欺骗羞辱,亦或是永恒的孤寂罢了,所有的一切、生存、收鬼,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余生再也不可能感觉到幸福和安宁。
可是后来他想清楚了,只要阻止那一切,他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颜非还是他的颜非,而不是那个……夺去他一切还用这种方式来嘲笑他的神明。
如果颜非成为波旬,他便彻底失去他了……绝不可以,这绝不能发生!
库玛摩罗在一旁凉凉说道,“已经来不及了,看时辰,他们大概已经打开那道门了吧。”
但是阿黎多却思忖着道,“那倒不一定。虚无之境的时间流逝有多快我们不知道。如果那未生天比修罗道还要广大的话,时间流逝会比较缓慢,或许我们此时赶过去还来得及。”
库玛摩罗表情一变,万万没想到阿黎多会说这样的话。
她原本的计划是趁着波旬复活,三界大乱的空隙,去地狱找达撒摩罗,然后两个人躲去中阴界。她原本以为阿黎多也是这样打算的。
他不是也想要复活波旬,搅乱六道,然后趁机带着他在地狱道暗暗培植的那些势力趁机控制酆都么?为何此时却顺着愆那说?他是什么意思?
“你……”
阿黎多扶起愆那,似乎要带他离开。库玛立刻挡在他面前道,”阿黎多!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黎多勾起嘴角笑道,“我想搅浑水啊,搅得越混越好。”
“你疯了么!天兵一定会在虚无之境埋伏,你们两个现在去就只有送死!”
“那是我们的事,如果我是你,会想办法赶快回到地狱去找你相公。再晚点的话也不知道还走不走得成了。”
阿黎多拿了两件羽衣给檀阳子披上,将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膀上,架着他走出房间,却见木尚嵇站在莲池旁,手中执着一柄长剑挡住他们的去路。
“你要带他去哪。”木尚嵇的声音很冷,但是那双眼睛里却弥漫着一片试图隐藏的哀伤。
阿黎多不再微笑了,他的表情中也带上了一丝愧疚,他说,“带他离开。”
木尚嵇冷冷地笑了,笑得却有几分凄然。他早就该知道,这个恶鬼接近自己不过是为了利用,那些有意无意的挑逗,那些温柔安慰愤愤不平的话,全都是为了救这个青鳞鬼罢了。
可他却愚蠢到轻而易举被他套牢。
大约是太孤寂了吧,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用尽全力爱过的也只有一个修罗,而那个修罗并不爱他。于是他明明知道阿黎多接近他有目的,却还是不由自主对这个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主动接近自己的恶鬼动了心。
但他不能再心软了。
”你们若是敢踏出这道门,我便催动下在你和他身体中的毒蛊。被业虫啃食五脏六腑的感觉,想必你不想尝试吧?”木尚嵇的的声音故作冰冷,更多的却是颓然和愤恨。
阿黎多却并未露出多少惊讶之色,他早就猜到木尚嵇会在修补愆那摩罗的人身时做些手脚。他笑道,“你会下毒,我难道就不会么?”
木尚嵇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们恶鬼有十万八千种,其中有一半以上身体中都带毒,尤其是一种刀劳鬼,口中可以射出毒针,被那上面的毒液沾染到的皮肤会迅速溃烂腐蚀,死状凄惨。我们王宫里为了不让侍卫叛变,会给他们喂下以刀劳鬼毒液为原料制造的傀儡蛊,这些蛊虫是被用我们的血养大的,血脉相通。一旦我们死去,那些护卫不利的侍卫身体中的蛊虫便会开始吐出刀劳鬼的毒液,内脏化为黑水而死。”
木尚嵇死死咬着嘴唇,怒道,“好啊,你我同归于尽,黄泉路上倒也不孤单!”
“谁说我下在你身上了?”阿黎多勾起嘴角,“还记得你那位怒发冲冠有勇无谋的前夫吗?他当时可是揪着我的领子揪了好久……”
木尚嵇脸色丕变,血色尽去。
他竟是下在迦毗罗的身上?!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危言耸听?!”
阿黎多叹了口气,手腕一翻转,便可见一道细细银针。他猛然挥手,那银针便飒踏而去,瞬息间听到一声惊呼,原来是刚才跑去通知木尚嵇的药童中了针。然而那药童只是叫了一下,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中针之后也安然无恙,有些懵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阿黎多接着又从自己的靴子里抽出短刀,反手竟狠狠刺入自己的肩膀!
木尚嵇微微睁大眼睛,下一瞬却听那药童骤然变了脸色,惨叫着滚在地上缩成一团。木尚嵇越看脸色越苍白,冷汗从额头渗出。
阿黎多拔出匕首,催动自己身体中的神通力,带动那一直被他藏于掌中的拘牟头花,另伤口快速愈合。伴随着皮肤上创口的缩小和消失,那药童也渐渐停止惨叫,浑身大汗惊恐万状地爬起来,抖得如筛糠一般。
“虽然看不见毗迦罗现在的状况,不过刚才大概他也疼了一下。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或许他死了,倒是可以令你出一口气,倒也是一石二鸟。”他笑得那般邪恶,那般令人心若淹煎。他明明知道木尚嵇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已经断绝了关系,但毕竟毗迦罗是他唯一爱过的人,毕竟是曾经在修罗道相伴五年的恋人,他绝对做不到看着毗迦罗惨死。
这个木尚嵇想要被爱,想要脱离孤独,却总是求而不得,于是更加渴望,就像是他旁边的这个愆那摩罗一样。这样的人弱点太多,太明显。阿须云选择他当自己的弟子之一,真是不智。
阿黎多扶着檀阳子靠在旁边爬满花藤的立柱上,然而走向木尚嵇。他的神色谨慎而小心,但又不失一种沉静的安抚,“阿木,给我解药吧。否则等到我体内的毒蛊发作的时候,毗迦罗也一样会死。”
木尚嵇死死地盯着他,那双一向平和温润的眼睛,第一次充满了厌恶和憎恨。
“你无耻!”
阿黎多坦然接受这咬牙切齿的责骂,“别忘了,我可是背信弃义的恶鬼啊。”
……………………………………………………
檀阳子并不知道阿黎多是如何威胁木尚嵇的,他只知道现在唯一能帮他的或许就是阿黎多。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这个世界太热了,就算是晚上星月反射的光芒也另皮肤上像爬满了毛虫一般难受,而且空气太稠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阿黎多扶着他骑上了某种巨大的不知道是鸟还是野兽的东西,它的翅膀伸展开足有一丈多长,虬结的肌肉有力地伸缩着,带着他们如利剑一般冲向天际。
一般来说从行宫冲去北极渊,就算坐在最强壮出色的普安鸟也要花费五天左右的时间。然而在他们的四周,拘牟头花的神圣金光宛如无数纵横交错的丝绸一直牢牢包裹在他们四周,涌动在那巨鸟的血管之中,它的速度立刻提升了十倍,如一道深蓝色的闪电,载着他们疾驰而去。
到达北极渊那巨大的黑门前时,天边已经微微露出曙光。此时的冰原上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些杂乱的脚印印在冰雪之中。隔着两层羽衣,愆那还是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烧灼痛感蔓延在皮肤上。一面因为冰雪寒风而寒冷彻骨,一面又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炙烤,而喉咙上还嵌着一道永恒的烙铁,不断在吞噬他的生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支持着穿过战场找到他的颜非。
阿黎多用羽衣紧紧包裹着他,不断在他耳边说,“坚持住,你的颜非就在门后。他不知道你还活着,他以为你死了,所以才想要孤注一掷。你要救他!”
这些话仿佛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令他有力气强自支撑着意识清醒。他跟着阿黎多猛地冲过天极门,然后便几乎被明亮的光线刺瞎双眼。
等到视线渐渐适应,他们看到的是另一幅地狱变相。
原本洁净的浅水和白沙已经被彻底染红,分不清是什么生灵身上掉下的残肢和器官横七竖八躺在水中,血粼粼的一片。各种各样的死法,凡是你脑中能够想象到的,这里几乎都能找到。偶尔看到一两个尚且能辨认出五官的头颅,也多半只剩下一半,拖着白花花的脑浆。
似乎有动物有人也有修罗,天兵竟然也不少。天空中阴云密布,分不清是鼓声还是雷声的声音在云峦中穿梭。
此处的战斗已经以血作为终结,然而在不远处,激烈的战斗还在继续着。无数天兵与修罗厮杀着,神通力碰撞出的华彩如无数的日晕层层交叠,血腥的杀戮从远处看竟华美无比。而更加激烈的却是一名高大到超出其他天人的恐怖女神,与一名白衣天神的决斗,巨大的植物和上古神兵不断纠缠碰撞,但显然那白衣天神落在下风,若不是有其他修罗大将帮忙,只怕支撑不了很久。
可是檀阳子根本不在乎这些,他的眼睛立刻锁在远处那黑漆漆的“立柱”身上。
非想石!那一定是非想石!
他明明没有见过,可是那一刻却无比确定。他知道颜非就在那里!
他向着颜非的方向冲了过去,不在乎会不会被天人的神兵砍伤,不在乎会不会被女魃踩成肉泥,他只知道他必须要阻止颜非,他们之后的一切都押在这一段距离之上了。
阿黎多祭起拘牟头花,勉强才能跟上檀阳子的速度。他惊讶于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青鳞鬼怎么竟还能有这般的爆发力。好在天兵大都与修罗纠缠在一起,很少有发现他们的,就算是那些发现了的也极少有人能穿过拘牟头花的护盾。但即便如此,檀阳子还是被一个天兵射来的羽箭射中了肩膀。他踉跄了一下,竟然没有摔倒,仍旧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近了、近了,他几乎已经看到了一道红色的人影。
可是就在一瞬间,某种强悍的气旋从那红色人影中爆发出来,摧枯拉朽一般横扫四方。瞬间原本血肉横飞黑云压顶的战场上某种气氛彻底地改变了,一种仿佛可以荡涤一切肮脏的清圣之气、一种仿佛源自宇宙尽头的干净气息洗尽一切肮脏,一道纵贯三界六道的金色光柱轰然而起,吞噬一切。
檀阳子用尽全部生命大声嘶吼道,“颜非!!!!!”
第134章 忘忧林 (1)
“颜非!!!!”
檀阳子大叫着颜非的名字, 猛然睁开眼睛。
他看见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叶影, 在清晨细细的带着露水香味的风里散漫地摇晃着。淡金色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如细雨一般撒在他的脸上, 那种温和轻柔的暖意,令他舒适到想要叹息。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那种无时无刻不在他血脉中燃烧着的熔岩般的炙热不见了, 那不总是烫烧着他脖子上一圈皮肤的可怕热度也不见了。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这种久违的轻松感令他难以置信, 他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喉咙,鬼体的手透过人身落在他青色的正在愈合的喉咙上, 发现已经没有了项圈的踪影。
发生了什么?
他最后的记忆是光,无穷无尽的光明。他知道那光明可能会将他烧到灰飞烟灭, 但是他不在乎。颜非就在那道光里,他知道。
于是他冲了过去, 被那铺天盖地的热浪吞噬。他感觉全身都在燃烧,不论皮肤、肌肉还是内脏。他最后的记忆是大喊着颜非的名字。
然后便是现在了。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一根蜿蜒在地面上的树根上。身后是一颗巨大的榕树, 如伞盖般的枝叶散下丝丝缕缕的阴凉,一些如破损的纱布一般的气根从树枝上垂落, 宛如片片轻盈的帷幕。他身下生着青绿色的苔藓,柔软而洁净, 旁边沧桑的布满结块的木头上生着一片片的灵芝,开着淡紫色牵牛花的藤蔓缠绕在树上, 引来几只采蜜的蜜蜂蝴蝶。
这是哪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披着一件红色的外袍,里面竟然□□。不过他身上留下的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痕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完好的皮肤覆盖着强健的肌肉。
是在做梦吗?
正疑惑间,忽然听到那如蜜一般甜又如春雨般清越的声音唤他,“师父!”
檀阳子浑身一震,猛然将头转向右边。便见颜非穿着单衣,双手捧着一片芭蕉叶跑了过来。阳光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和那双明媚逼人的眼瞳中,仿佛成了某种鎏金的液体荡漾不休。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颜非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已经成了一个如此美丽的男人。就算穿着破旧的棉布单衣,就算头发散乱额角还浮着一层薄汗,也没办法遮掩他那浑然天成的惊世华美和从骨子里透出的魔魅之气。
“颜非……”檀阳子呢喃着,惊觉自己的声音那样干涩沙哑,颤抖得厉害,仿佛已经一百多年没有开过口一样。
“师父你终于醒了!”颜非兴奋地跑到他面前,过程中还险些被一根突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他跪坐在檀阳子面前,将那盛满水的芭蕉叶凑过来,“师父,喝口水吧!”
檀阳子有些讷讷的,整个人如在梦中。他就着颜非的手张开口,饮下那流入口中的清泉。泉水清冽甘甜,如久旱后等来的甘霖浸润过他干涸冒火的喉咙。他贪婪地饮着,将所有的水都饮下,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被埋葬入大地一般的身体一点点复苏。他的脸颊开始渐渐透出红晕,麦色皮肤散发着健康的光泽。
颜非看到师父身上潜移默化的变化,眼中的光芒愈发温柔,嘴角也微微提起。
喝光了所有的水,檀阳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终于抬起眼睛望向颜非。他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像是不敢确定似的,去碰触颜非的面颊。
颜非则一把抓住他的手,将那大而温暖的,生着茧子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用自己脸颊的皮肤轻轻蹭着,如猫一般闭上了眼睛。
“我在做梦么?”檀阳子轻声问。
“没有师父,我真的在这儿。”颜非睁开眼睛,慢慢把檀阳子的手指移到自己的嘴唇中间,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你看,会疼,所以不是梦。”
檀阳子感到心跳在一点一点加快,脸颊上的红晕更深,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迅速充满眼眶。他稳住自己,喉咙梗塞,但还是努力不想让激荡的情绪令自己失控。他深深呼吸,让自己稍稍冷静,问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哪里?”
“师父你救了我,然后你那个叫阿黎多的摩耶鬼用他手里那个法宝帮我们逃了出来。”
“我救了你?”
“嗯。”颜非一头栽入檀阳子怀中,紧紧地用手环住檀阳子的腰身,头就枕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最后关头我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所以……我放弃了。我没有和命魂融合。”
所以……他成功了?他成功地留下了他的颜非?
檀阳子心中一紧,没有说话。
没有和命魂融合的颜非,便仍然只是一个残缺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来生的、不人不鬼的存在。自己这样做,真的对么?
不过是自私地……想要留住他……
而且……为什么感觉这么不真实?这么……不踏实?
“师父,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死了。我亲眼看到那个天神的法器刺进你的胸膛,我以为我彻底失去你了。所以我才……都怪我……我没有认出那是阿须云的诡计,没有认出那不是真的你……我总是认不出你……是我害你受苦了……受了那么多苦……”颜非用有些哽咽的声音呢喃着,仰起头,一双黑黝黝的带着一丝水光的眸子哀伤地看向檀阳子,“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愆那叹了一声。颜非这一眼,另那些在摄魂珠中生不如死的日子都变得不足挂齿。他紧紧地环住颜非的肩膀,用有些干涩隐忍的声音说,“回来就好……”
眼泪终于还是滑出眼眶,落在颜非的黑发中。颜非感觉到了那点湿热,却也知道师父不想让自己看到他流泪的样子,所以没有抬头,只是静静聆听着师父的心跳。
师父还活着,真好……
两个人就保持着拥抱的姿势,谁也没有说话,在一片弥漫着鸟鸣风声的寂静中他们像是完全静止的雕像,一个会持续到永恒的拥抱。
“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愆那第一个打破这令人眷恋的寂静。但是那种没着没落的不踏实的感觉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所以他必须要问,“这里又是哪?”
“女魃和阿须云两败俱伤,你的朋友阿黎多用那个天庭法宝保护着我们离开的。”颜非坐直身体,说道,“你脖子上的项圈是在来救我的时候被融化掉的。我背着你逃出修罗道,回到了人间。这里是我们暂时藏身的地点,是南方蛮夷之地的大山里一处没有人迹的森林。”
“你背着我?修罗道那么大,你如何……”而且,他有昏迷那么久吗?为什么他身上的伤痕全都没有了,就像是重生了一遍一样?
“师父你当真一点知觉都没有吗?”颜非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扬起一个明媚的微笑说道,“枉我废了那么大劲避开追兵。阿黎多这个鬼倒是很有本事,他竟然还记得我们进入修罗道时的路,我是跟着他出来的。他似乎在人间也有安插一些势力……就是一些偷偷跑到人间非法侵占人身的鬼……不过反正我现在也不是红无常了,所以也没有管他。”他的语气有些狡黠,一如以往,“这个地方也是他帮我找的。你迟迟不醒,他没有等到你醒来便离开了,可能是回地狱了。”
愆那听了,点了点头。颜非是不会骗他的……
不论如何,颜非回到他身边了,这就好。他想要挪动身体,但是又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除了那件草草裹着的红袍子不着寸缕。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有……有没有衣……”
话还没说完,忽然颜非猛然扑上来,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浓烈炙热,如他最后记忆中那般吞噬万物的吻,仿佛一只掠夺的兽,要吞吃掉他的唇舌、他的气息、他的一切。颜非的手臂不知何时变得那样有力,牢牢地钳着他的身体,年轻人身上散发的炙热气息似乎比以往还要强盛,如烈焰一般舞动在他四周。颜非贪婪地触摸着他的身体,却不带情|色意味,而是用一种惶恐的颤抖去确认他身上的热度、确认他的每一寸肌理,确认他真的存在。檀阳子也迅速被颜非的热情融化,如一块被烈火烧化的坚冰融化成水。他闭上眼睛,予取予求,白发如瀑布倾泻在树根上,蛰伏着力量的强健身躯在年轻男人激烈的横冲直撞和灼人的热情中颤抖着,如一片狂风肆虐中手足无措的叶,又如逆水的人牢牢攀住最后的浮木。
他恍惚以为自己要被颜非吞噬殆尽,但是他甘之如饴。在颜非那令人窒息的怀抱里,他终于放下了最后一点自持,彻底地释放出自己的思念和恐惧、以及那失而复得的狂喜。
“师父……师父……我好想你……”颜非那奇异地融合了脆弱和索求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呓语,“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答应我永远留在我身边……不然我……我会毁掉的……”
檀阳子也用同样沙哑的、渴望的声音回答,“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毕竟是承受过太多的身体,就算已经治愈了所有创伤,在如此酣畅淋漓却又令人筋疲力竭的纠缠之后,终究还是难以如过去那般强悍。檀阳子在那片舒适的树影下和柔软的苔藓上、头枕着颜非的腿沉沉睡去,身上仍然盖着颜非的红衣。他的眼睛下面依然弥漫着青色的阴影,紧锁的眉头似乎还是承载了太多重负。颜非靠在树干上纠缠的紫色朝颜花之间,手轻轻捋过檀阳子荼白如雪的长发,又着魔一般落在檀阳子的眉心,细细描画着一道道岁月和苦难印下的纹路。
檀阳子睡着,所以他看不到,此刻的颜非面上没有笑容,那双眼睛也不再天真无邪。美丽而惑人的眼眸深处,静静延伸的,是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沧桑深远,而那紧紧抿起的嘴角,凝成的又是无边无际的哀伤寂寥。他的身上渐渐弥散出一层淡淡的流光,如洁净而温柔的手臂渐渐延伸到檀阳子的身上。
适宜的温度,不会伤到他的温度……
第135章 忘忧林 (2)
檀阳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如此舒适深沉的睡眠了, 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身体无比轻盈, 仿佛从里到外的所有伤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此时大约正是夕阳西下时分, 山谷里回荡着一圈圈清澈空灵的鸟鸣,阳光里带着一股饧糖般的甜味, 晒得整个身体暖融融的。
檀阳子在苔藓地上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才缓缓坐起来。在他的旁边摆放着一套干净的青色衣袍,并非什么名贵的材质, 是他最熟悉的舒服的亚麻布料, 但是做工精细,一尘不染, 像是刚刚买来的一样。檀阳子抬起头环顾四周,只能看到一些鲜果被整齐地摆放在几片芭蕉叶上, 看不到颜非的影子。
衣服是颜非弄来的?这深山密林的,他去哪里弄来的?
檀阳子将衣服套上, 用手指顺了顺自己的长发,折了一截树枝将头发盘成发髻。肚子也确实有些饥饿的感觉,他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甘甜的汁水充盈在唇齿间,令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享受的叹息。
不过, 颜非去哪了?
他吃完了苹果,用一片树叶擦了擦手, 然后试探着站起身来。力气似乎完全恢复了,没有任何虚浮的感觉。他将手伸到背后, 探入自己的人身中,摸到了与鬼体连为一体的那把斩业剑。他微微用力,那剑便被从他的背脊中抽了出来,沉重古朴的剑身,弥漫着淡青色的锈迹,间中又有许多不知是否有意义的符文。他命魂的唯一遗物。
他一直都不知道剑身上的符文是什么意思,那似乎不是他所知的任何语言,但是每一个青无常的斩业剑上都有风格类似却截然不同的字符。有些无常认为那或许是比语言更神秘古老的东西……藏着众生起源秘密的咒文。
红无常的伞上也有,细细地刻在每一根伞骨上。还有引魂铃上也有那些每个人都相似却又独一无二的咒文。或许……是他们的命魂留下的?
命魂……对于每一个生灵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东西。那是唯一可以不生不灭永恒存在的东西,是灵魂的真正精华,除了自愿将之献祭铸成青红无常的法器,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之摧毁。而一个神明,尤其是年轻神明的命魂尤其宝贵,那是不知道累积了多少时光多少长劫的善业才能炼就的六道中最美丽纯净的灵魂,和他们在人间还有地狱、尸烛的香气中看到过的那些严重扭曲的怪物一点也不一样。就算是年老的神明恐怕也无法保有那样美丽的命魂,因为在天界那长达数十阿僧祇劫的漫长享乐中,他们渐渐忘记了那些他们拥护的、用来控制六道的秩序也同时自动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看不见自己命魂一点一滴的改变,不知道在潜移默化中已经变成了多么丑陋的样子。
可是自己却让颜非放弃了那本属于他的命魂,让他放弃了强大到足以撼动紫微王座的力量,也让他放弃了重要性远远超过自己这个渺小到不值一提的存在的理想。
颜非真的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吗?如果他没有在那么小的时候遇到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已经作为神明重生了?有一天当颜非的人身即将崩坏,当他面对着即将永远消失的恐惧的时候,会不会憎恨自己?
檀阳子将那斩业剑收回自己的身体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四下看看,找一找颜非去哪里了。如果找不到再回来就是了,总比坐在那胡思乱想的好。这片森林果真十分古老,树木高大宛如巨兽一般,遍生着灌木蒿草的林木间很难下脚,但是他很快就找到一条似乎近期才被踩出的一条小道,大约是颜非踩出来的吧?
他顺着这条蜿蜒的小路跋涉着,渐渐听到某种轰然的雷鸣般的声音。走得愈发近了,他才分辨出那不是雷声,倒像是水从高处不断落下跌入深潭时砸出的哗然。
两旁繁茂的巨树枝桠渐渐向着两边退开,果真见到一道水量丰沛的银色瀑布挂在面前一道断崖之上,不断注入下方孔雀绿色的水潭。夕阳照射下一道虹影罩在水潭之上,蒸腾着某种袅然的仙气。水潭旁堆着几块盖着苔藓的青色巨石,其中一块长长地伸向潭水中。檀阳子便跃上那块青石,走到最前面,享受片刻这美得不真实的安宁。
却在此时,猛然间平静的水面被撕破,一道人影破水而出,湿润如墨的长发在空中甩出一道长虹,晶莹的水珠如冰晶散落在虹光里,却见那水中的人赤裸着白皙如玉的上身,线条修长而强健的肌肉泛着晶莹的光点,超越性别界限的美丽面容被水洗过愈发清晰灼目。他仿若不自知自己的美丽那样随意地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撩起额前的发缕,慢慢转过身来。窄细的腰身在水中搅起一圈圈的波纹。
檀阳子看呆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颜非,并且知道从前的颜非也很好看,可是现在的颜非似乎又和从前的颜非有些不一样……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有点像是……忽然绽放了一样……
褪去全部青涩,变得完满而夺目。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又开始发干了……
颜非一抬头看到师父,立刻又绽开那熟悉的明媚笑容来,“师父,你怎么找到我的?”
檀阳子咽了口唾液,故作镇定,“我,我顺着你踩出的路找来的。”
颜非游到他站着的青石旁边,趴在石头上歪着头看着他,笑容越来越大,甚至有点邪恶,“师父,你该不会是在偷看我洗澡吧?”
“胡扯!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洗澡!”
“师父,你一着急耳朵根就开始发红,真可爱。”颜非唿扇了一下长得吓人的睫毛,抖落了那上面架着的两颗水珠。他的手伸出来拉了拉檀阳子的下摆,“要不要来一起啊,就像上次在落松谷那样……”
落松谷,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是一想到那晚上发生的旖旎又羞耻的荒唐事,还是会觉得浑身发热。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接受颜非用那种方式爱着自己,也第一次允许自己用同样的感情去对待颜非——师徒相恋,这在三善道中都被认为离经叛道的禁忌。
如今知道了颜非作为波旬天地二魂容器的身份,或许还要再加上一层神鬼相恋的禁忌——这样一来就算在地狱中也是离经叛道的惊世之举了。
一想到这里,檀阳子身上的热度渐渐冷却下来。
看到檀阳子面上微妙的变化,颜非也收敛了笑容。他走上岸来,捡起自己的红衣披在身上,然后默默走到檀阳子身后,伸手环住了檀阳子的腰,头枕在师父宽阔的后肩上。
“师父,你恨我吗?”
檀阳子一惊,回头看他,“我为什么恨你?”
“你知道我和波旬的关系了是不是?不然你也不会来虚无之境救我。”
檀阳子有些艰难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说,“你是你,波旬是波旬。我不会因为和你无关的东西怪罪你。”
颜非没有出声。
檀阳子转过身来,伸手轻轻托着颜非的下颚,让他的眼神和自己对上。他认真地告诉颜非,“我承认刚刚知道的时候,我……有些难以释怀,但是后来我想清楚了。前世的事太虚无缥缈,我不想管。只要你没有接受命魂,就不是波旬,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待你。”
颜非却轻声问了句,“如果我那时候接受了命魂,你会怎么办?”
檀阳子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一道森冷而阴沉的光在他眼瞳深处闪过。
“颜非,有些事,我是永远没办法原谅的。你应该明白。”
颜非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明白。”
“不过如果你接受了命魂,就有了波旬的所有记忆。那时候我在你心里只怕也无足轻重了,说不定你会忘了我,直接一脚将我这个地狱恶鬼踩死。”愆那见他神色低迷,于是想要说些调节气氛的话,只不过似乎不是很成功。颜非用一种受伤的委屈表情说,“我不会的!”
“你又不是波旬,你怎么知道自己变成他之后会做什么?”檀阳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不要再钻牛角尖了。世界上没有如果,我们这不是好好的么?”
颜非再次紧紧搂住师父,就像是怕他跑掉似的。
两个人往回走的路上,商量着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换一个地方隐居。颜非的意思是这九黎群山中没有人迹到过的森林莽原到处都是,要想找到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只要他们小心不要使用任何法术应该就不会被天庭察觉。至于医仙派,经过虚无之境一战后损失惨重,应该也暂时不会有功夫来找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收集山林中的断木枯枝,依着那颗榕树盖了一间小茅屋,用芭蕉叶重重叠叠地铺成床铺,打猎林间的野兔山鸡、熬制野菜汤当做晚餐,早上就吃树上结的仍旧沾着露水的果子。檀阳子也暂时不再戒荤了,毕竟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做到一点肉都不沾,他修习了那么久的长生术,肉身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快朽坏。一点一点地,他们围出了自己的小院子,颜非打算将果子的核挑拣一些完好的出来种进去,这样将来就不用走得老远才能采到果子和野菜了。
距离他们最近的城镇也有百里之遥,他们不曾去过,担心可能会被无处不在的青红无常和黑白无常看到。若是有非要不可的日用品,颜非会用一些罕见的猎物去另外一座山里的几户猎户家换。如此檀阳子一连一个多月未见过外人,仿佛世界只剩下了他和颜非两个人。他不用再担心捉鬼的问题,不用再回去地狱那个充斥着痛苦和死亡的地方,生活忽然变得无比简单。他们白天为了生存而奔波,修补房屋、打猎、采摘、打柴、挑水、生火做饭。由于与世隔绝,做什么都要花费更多的功夫。到了晚上,他们就在那张芭蕉叶铺成的床榻上翻云覆雨,丢掉一切羞耻和担忧,被纯粹的快乐主宰全部感官,之后再相拥着沉沉睡去。
檀阳子总是觉得有些恍惚,这是他梦想的生活,不被打扰,自由自在。可是他总是有些不踏实。
这是真的吗?他真的有可能得到幸福吗?
而且……颜非也似乎好像有一点点……和以前不一样?
倒不是说有什么很大的改变,只不过是一些不经意的、细小的东西。比如他发现,颜非在以为自己没有看他的时候,经常会望着某一点发呆,眉目间带着几分落寞和忧虑。颜非以前也有难过哀伤的时候,可是现在他的表情似乎更……复杂阴沉一些?让他有些看不懂。
但是当颜非一注意到自己在看他,就还是以前那没心没肺的样子。
或许目睹自己”惨死“的经历,真的给颜非留下的很大的阴影吧。现在颜非总是想要抱着他,一有机会就想抱着他,晚上睡觉也要用双手将自己锁住,像是怕自己会忽然离开一样。
一天,颜非打算去附近的水潭里去钓鱼,他拿上自己制作的鱼竿鱼篓,还有那一小罐前一天挖出来的蚯蚓,在檀阳子嘴上大大地亲了一口,”师父,我去钓鱼,一会儿就回来。“
昨晚折腾得有些激烈,某人的索求有点无度,檀阳子捶着有点疼的后腰,瞪了他一眼,”知道了。昨天下过雨,回来的时候如果看到有蘑菇长出来就带回来点。”
“好!”
颜非一路走向之前他洗过澡的那条瀑布的上游,他记得在那里一段水流较缓的地方看到过鱼影。河滩上都是乱石,他找了一块石头盘腿坐下来,将蚯蚓勾到鱼钩上,用力一甩钓竿。他将钓竿固定在石头的缝隙间,然后自己躺下来,晒着暖融融的太阳,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猛然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他脸上的表情与之前判若两人,深沉的瞳仁中闪过一抹寒意。
“出来吧。”他轻轻地说。
枝叶沙沙响动,一个人站在他身后。风吹起那人无瑕的白衣,墨发飞扬,稍稍遮住那清雅俊美的面容。
柳玉生有些怔然地望着那红色的背影,迟迟没有开口。
颜非缓缓起身,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这么快就能找到我。”颜非静静地望着他,面色沉静,古井无波。
柳玉生的眉头微微皱起,神色复杂。
“我找了你三百年,找你是我最擅长的事。”
颜非轻轻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傲慢,有些讽刺,也有些疲惫。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不想被你找到?阿须云。”
第136章 忘忧林 (3)
颜非的话, 另柳玉生、或者说是阿须云的脸色渐渐苍白, 混杂着惊愕失望和愤怒的生动表情出现在他如玉的面容上。但是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用和缓的仿佛十分理解一般的语气说道, “你刚刚恢复,还有些困惑是十分正常的……”
“困惑?”颜非, 一步一步走向他, 一边走一边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有些讽刺的困惑的表情问道, “我真正困惑的是, 你真的以为我在记起自己的真正过往后,会忘记这些年在人间的一切么?还是说在你心里, 我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可以随意就将在我最弱小困难的时候待我最好的人丢在一边不闻不问的神?”
颜非尖锐而冷酷的质问, 如尖锐的棘刺直直插入阿须云的心口。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波旬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自己不是追随了他近千个天界年的朋友, 好像自己不曾为他出谋划策争取更多的同盟,好像他们没有为了共同的理想同甘共苦放弃一切天界的特权。不过是被一个小小的青鳞鬼蛊惑,就可以瓦解那么多相信他的生灵孤注一掷的努力, 就可以让那么多流血牺牲换来的复活变成徒劳。
“波旬,你对他的所有情感,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过都是受到了希瓦魔罗记忆和意识的影响形成的幻觉, 你并不是真的爱他!”
愤怒化作可见的红色烟云盘旋在颜非的双瞳中,只在须臾间, 一道燃烧的光芒骤然在柳玉生面前炸裂开来,迸射出的力量如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扼住药仙的咽喉,将他提起悬在空中。颜非此时周身红衣如烈焰般飞舞,他的皮肤绽放出圣洁而慑人的光芒,双眼中那不断盘旋的魔魅红色愈发浓重了。
“阿虚云,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你真的以为你很了解我?”颜非的声音如寒冰箭雨毫不留情地袭向白衣人,“你若真的懂我,就该记得我留给你的信里说的话。可是你没有,你不但没有,你伪造了我的遗言,告诉所有信徒我只是暂时沉睡,让他们继续为你卖命三百年!”
颜非的愤怒卷起狂风琳琳,片刻之前还阳光普照一派祥和的森林倏忽间便重重阴云、凛凛寒风横扫而过,树叶瑟瑟发抖如雨般落下,就连那溪水中的鱼也躁动不安地跃出水面,大地也仿佛在簌簌颤抖。天地摇撼间,柳玉生也不由得心生惶恐。
这才是波旬本来的样子。
他从来不是一个十分和善的神明,只要他想,他的强大、冷厉和莫测可以另最狂妄自大的上仙在他面前如孩童般发抖。而他之所以能有那么多的追随者,靠的也不仅仅是他的个人魅力,还有他的强大神圣所带来的恐惧。
阿须云一直都知道恐惧是一个多么强大的武器。它可以另最难以驯服的野兽俯首称臣、可以让无数人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一人、也可以激发出某种超出理智的狂热。因为在面对超出自己太多的绝对恐惧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拥护、就是去爱上他……
最初阿须云遇见波旬的时候,后者还是一个年轻的、有些好奇和天真的神明。阿须云知道波旬养母神的死给他造成了很大影响,也在那年轻神明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他等待了很多很多劫却一直都没有在任何神明身上找到过的火花,一种冷酷的、嚣张的、却又黑暗到令人着迷的力量。他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在波旬身上发掘这种力量,将他引导打造成足以撼动离恨天的神明。
可是他没想到有一天这份威慑针对的对象却是他自己。
他知道波旬早就在这一带的山谷附近设下了一道广大的结界,用来遮挡天界的眼睛。在这里他们使用法力都不会被天界的那些此刻正净虚空遍法界地搜寻他们的天兵神将察觉。于是他也不再坐以待毙,提起身体中的神力来抵抗波旬的力量。
“你想让我如何做?!告诉他们那个他们信奉的神明抛弃他们了?!让他们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到已经被搅得支离破碎的生活里去?!你走火入魔毁了自己,难道也要把他们一起拖入死局么!!!”阿须云怒吼道,炙热的光芒从他的身体中迸射出来,却显然没有颜非的明亮,“你既然开始了一切,就不能停下来!!!你的命早就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了!!!”
“所以你就像要杀死愆那?想要把’误入歧途’的我拯救出来?!”颜非用一种近乎唾弃的凶恶语调问道。
“我没有杀他!我不过是为了给你一个复生的理由,如果在过程中你有任何迟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难道不知道么?!”
“没有杀他?死的那个替死鬼难道就该死么?更何况我复生之后呢?如果我仍旧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你是不是就打算悄悄把他处理掉?”
“那又如何?!他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青麟鬼,连命魂都没有的恶鬼!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啪的一声,颜非在瞬间冲到阿须云面前,亲自用自己的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阿须云的脸猛地转了过去,白皙的脸颊上迅速红肿。他的表情诡异地冷静,缓缓地转过头来,用一种隐忍的、似乎有几分伤心的目光看向颜非。
颜非心中有一瞬的不忍,但是他知道他现在不能让步。
正如阿须云了解他,他也了解阿须云。他知道阿须云对自己有一种古怪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就好像自己是他的某种……作品……
一旦自己现在心软让步,就会被阿须云牵着鼻子走了。他不能再继续被动下去。
他和阿须云离得很紧,双眼死死锁住对方的瞳孔,微微露出牙齿,用一种低沉的、暗黑的、充满威胁的声音说,“你若再敢动他一根汗毛,休怪我不留情面!”
阿须云身上的光明开始渐渐暗淡,似乎终于在这场对峙中认输。他轻轻闭上了眼睛,“你真的要躲在这里?像个懦夫一样,永远躲下去?”
颜非放开了他,向后退了几步。只在这几步之间,他身上的光芒散了,飞舞的衣摆和长发渐渐服帖,那漫天乌云也纷纷离散,阳光重新从湛蓝的天幕中洒下金色的光粉。转眼间,又是一派风吹林动鸟雀灵歌的安宁景象,仿佛刚才那天地晦暗日月无光的可怕景象不曾出现过。
“你走吧。”颜非冷冷地说。
阿须云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他悲伤地望了他一眼,身影倏忽散去了,只留下几片玉屑撒在他站过的地面上。
颜非的内心却并没有放松,他知道阿须云既然找到了他们,就绝不会这样轻易放弃。如果被逼得太急,只怕连放风给天庭,让天庭的人来逼他出山的手段都使得出。
他需要好好计较以后该怎么办……那些仍旧被阿须云控制的信徒,他也不能就任他们继续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而那些为了让他复生而献祭的鲜血,也不能白白牺牲……他记得他肩上的责任,可是……他也同样不能放下那个仍在深山中等待他的人。
他将空空如也的鱼篓和钓竿收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如果他没有取回命魂就好了……只要他稍微再多迟疑一会儿,就可以及时看到还活着的师父,就不会落到现在这样……比三百年前还要两难的境地。
那些咆哮在他脑海中的记忆,如恶灵一般蚕食着他,令他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矛盾和冲撞。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那些矛盾的东西撕成碎片,连放松和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他在路上找到了些可以食用的菌菇,装在鱼篓里,提着回了他和师父的小茅屋。却见檀阳子正趴在屋顶上,修补似乎刚刚被吹飞的茅草屋顶。
“回来了?”檀阳子边忙边问。
“嗯,可惜没钓到鱼。不过我们今晚可以吃蘑菇宴了!”颜非邀功一样举起手中装满蘑菇的鱼篓。
接下来的晚上似乎还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颜非煮好了晚餐,和师父两个人围坐在小小的篝火边,看着树下飞舞的点点萤火,时而静默,时而聊起过去的趣事。多数时候是颜非说着,檀阳子听着,然而今天檀阳子却主动问了句,“你有心事?”
颜非刚刚喝了一口汤,故意做出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的表情,“嗯?”
“不必装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檀阳子轻轻将碗放下,抬起一双沉稳却有力量的眼睛。颜非自从回来后就好像有哪里不太对,虽然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大约是他那青鳞鬼莫名其妙的直觉。
颜非犹豫了片刻,说道,“师父,我们要不要换一个地方?”
“换一个地方?”檀阳子略略思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今天傍晚那阵风,我便觉得有些突然。是不是天庭发现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一个过路的猎户说这山里有妖怪。我怕他们是医仙派的爪牙。我想,大概还是换一个地方比较稳妥。”
似乎觉得颜非说得颇有道理,檀阳子点点头,“你认为去哪里好?”
“我在想……西域?”
檀阳子的手指轻轻描摹着陶碗的边缘,他沉思片刻道,“我一直在想,或许人间不是最适合藏身的地方。”
“你是说回地狱?”
“不,回地狱便是自投罗网。我想的是……中阴界。”
檀阳子刚说完,颜非立刻便说道,“不行!”
檀阳子讶然,“为何?”
“中阴界……什么都是腐烂的,那种地方怎么呆的下去!而且又跟人间重合那么多,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
“只要我们在周围点上足够的尸烛便好了。至于尸烛的制作方法……我用了这么多年,大概也听那些孟娘子说过一些。”
“难道我们要偷偷跑到人家的墓地里面挖尸体吗?”颜非满脸都是拒绝,“而且一个尸烛只能维持那么短的时间,我们要藏到什么时候都还不知道。”
“我们不用一直待在里面,只是作为以防万一而准备。如果有被发现的迹象,我们可以暂且去中阴界避难。除非来抓捕我们的是青红无常,否则就连天兵都进不去。”
然而颜非却还是坚决不同意,檀阳子对于他似乎稍稍有些强烈的反应略感讶异,毕竟以前颜非对于中阴界可没有这么大的厌恶。
就算看到的都是各种各样扭曲的命魂确实是很强的视觉冲击,但他们一对青红无常,对于这个早就见怪不怪了。之前出任务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讨厌中阴界啊?
颜非此时蹭到他旁边,双手扯着他的袖子,“咱们还是先往西边走吧师父~”一边说着,还一边从下往上看向檀阳子,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哀求的眼睛。
檀阳子对于撒娇攻势向来没有抵抗力,只好“免为其难”地同意。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用水浇灭了未烧透的火星,包上简易的行李。为了不因为使用法术惊动任何妖物或者天庭,他们只能徒步跋涉在无穷无尽的深山老林之间,将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一连行了数日,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只有寥寥几十户人家,多数都是猎户,还有一些是从山里砍柴或采草药菌子出去卖的。他们进入村子的时候险些以为这是个荒村,一股子废弃的萧条弥漫在小村上空,房屋破败,家门紧闭,也看不见在外面玩耍的小孩。
走在那条布满砂砾碎石、顺着山势起伏向上的土路上,檀阳子感觉到从两旁“废物”那些黑洞洞的窗子缝隙间,有密集的视线在窥视他们。他一转头,果然在一扇破了洞的窗户后看到一双一闪而逝的眼睛。
“有人吗?”颜非问了一句。
四下寂静,连鸟鸣都没有。之前他们经过的那片树林可不是这个境况。
终于,一道破旧的木门吱呀作响着被推开,从里面探出一张紫绀色的、如朽木一般萎缩的脸,“你们是哪儿来的?”
檀阳子说道,“我是一名道士,这位是我的徒弟。我们只是赶路经过此地,不知可否借宿一宿?”
谁知他话一出口,那老人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道士?那你一定会捉鬼吧!”
第137章 忘忧林 (4)
檀阳子和颜非万万没想到对方问出来这样一句话, 迟疑了片刻才道, “呃……我们只是普通道士……”
“道长!道长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啊道长!”那老人竟然从门后一下子扑到檀阳子脚下,声泪俱下地哀求道, “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再这样下去整个村的人都会死的啊!”
他这样来一下, 突然间又有许多灰头土脸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人影挨家挨户钻出来, 如蝗虫一般将檀阳子和颜非团团围住,跪下来连连叩拜, 嚷嚷着什么“仙人救救我们!”, “道长行行好吧!”,“真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的!”云云。他们的哀求声混在一起, 如雷声一样从四面滚滚而来,止都止不住。檀阳子想要将那老人扶起来, 但是他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一样不肯起身,还越来越使劲地往地上磕头。
此时忽然颜非怒喝一声, “够了!!!”
他的声音如此恢弘,一瞬间竟然压过了所有人的哀求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威慑之气从他身上弥散开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住了口僵在原地,惊惧地瞪着一双双茫然的眼睛望向颜非, 似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青年会给人这般沉重的压迫之感。
不止村民,连檀阳子都被他震了一下, 蓦然感受到一种重若千钧的威赫。他讶然地转头看向颜非。
颜非迅速地收起了那转瞬间流露出的气势,清了清喉咙, “我们还要赶路,等到了城镇中会代你们去请一位道士来。”
可是他刚说完,檀阳子却对他一抬手,转身看向老人道,“你们村中闹鬼么?”
“师父!”颜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疯了吗?越是有鬼,就越有可能遇到青红无常,有可能遇到妖怪,甚至有可能遇到天界的爪牙。他们此时绝对要敬而远之才是!
檀阳子却连头也没回,只是抬手止住他的话。
那老者连忙娓娓道来。
这村子名叫忘忧村,而这片环绕着村子的树林便叫做忘忧林。他们世代生活在大山深处,鲜少与外界有任何交流,本是一处被山林宝藏包裹的世外桃源。直到三个月前,有几个行脚商路过村落,在他们村子里过夜。其中一个看上去最富有的商人的货品里有很多从西域购入的奇珍异宝,包括味道奇异的香料、闪烁着七彩光芒的织锦、繁复华美的金手镯、能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夜明珠。而最引人注意的却是一只宝箱。那箱子不算大,十寸见方,似乎是用紫檀木雕成,上面刻着一只饕餮吞噬一个人的古怪浮雕,看上去有点邪气森森。然而商人却说,这盒子叫“饕餮宝箱”。从这箱子里可以源源不断地取出食物,想要什么都可以。
村民们一开始不相信,于是他便问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说,“你想吃什么?”
那孩子说,“红烧肉!”
商人笑眯眯地将手伸入空空如也的箱子中,再抬起手来,便端了一碗热腾腾冒着油光的红烧肉。
众人都看呆了。
立刻又有一个孩子叫道,“我要吃黄米年糕!”
商人又将手伸入箱内,掏出一碟嵌着水晶枣子的黄米年糕。
烤乳猪、鸭血羹、羊肉馒头、梅花饼……凡是人们能想到的,那箱子里全都能拿出来,只是有时候拿出来的东西太大,或许会被卡主,要两三个男人合力强行才能拉出。
有了这样东西,全村的人便都不再用辛苦地出去打猎采摘种植蔬菜了。大约正是这样的念头,另村里的赵春起了歹念。他半夜潜入商人的房间想要去偷箱子,却意外地发现商人并不在床上,事实上那几个外乡人和行李全都不见了,空荡荡的床铺上只剩下那只箱子。
赵春将箱子悄悄带回家,当天晚上便和媳妇一起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两个人再加上他们那才刚刚五岁的儿子大快朵颐一顿,心满意足地倒头大睡。
赵春将箱子的事悄悄告诉了自己的好兄弟白裕,并且拿出了不少粮食接济对方。白裕小时候因为痿症导致右腿严重萎缩变形,不良于行,没办法进山打猎也取不到媳妇,若不是靠着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赵春的救济只怕早已饿死了。然而赵春不知道白裕因着常年受到残腿的折磨和村人的歧视,心灵早已被怨恨扭曲。他渐渐开始怨恨上天为什么要让他得那种病,怨恨他的父母为什么不带他进城医治,怨恨那些看也不愿意看自己一眼更遑论愿意嫁给他的少女们。他一边接受着赵春的救济,一边却又嫉妒赵春有那么好的运气,不仅有他永远都没办法有的妻儿,现在还有取之不尽的口粮。而自己,明明头脑一点也不必赵春差,却只能靠着别人的施舍度日。
于是有一天他声泪俱下地哀求赵春将宝箱让给他。
“大哥,你身体健全,又有家有子,将来老了也不缺有人奉养你。可是我呢?我什么也没有,如果没有你可能早就饿死了。但是有了这个箱子,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大哥!你好人做到底!把它让给我吧!”
赵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的兄弟,连连摆手,逃一样地离开了白裕家。并且之后也再也没有去过。
几天后,白裕忽然拄着拐杖出现在赵春家门口,说是准备了一桌酒菜,想要请赵春过去,为了自己的贪婪无理向他赔罪。赵春见他诚心诚意相请,也便心软了,便应邀前去。可是他吃菜吃到一半,忽然腹痛难忍,紧接着栽倒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他瞪着一双几乎要突出眼眶的眼睛,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白裕,“菜里……菜里……”
“菜里有老鼠药。”白裕笑得扭曲阴森,宛如恶鬼一般说道。
赵春咽气的时候,那双眼睛仍旧死死盯着白裕,里面全都是刻骨的怨毒。
紧接着他又装出一副惊惶的样子冲向赵春家,向赵春的妻子谎称赵春好像中邪了,赵家妻子连忙冲进白裕家,紧接着便被白裕一起杀害。
趁着月黑风高,白裕将赵春夫妇的遗体搬回他们自己家,并且很快在卧室中找到了那宝箱。他正要离开时床上熟睡的孩子却又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问他,“白叔叔,我娘呢?”
白裕还对他笑笑,“你娘一会儿就回来,乖,先睡吧。”
在离开的时候,他在茅草屋顶上放了一把火。
大火烧了一晚上才被扑灭,期间不少村民都听到过那孩子凄厉的惨叫。那种惨绝人寰的叫声另很多人自那之后连续一个月每天晚上都噩梦不断,还有那股令人恶心的、烤肉的味道。
大火中发现了三具焦黑的尸体,几乎难以辨认面目。而最可怕的便是那具小小的、用一种极度痛苦扭曲的姿势蜷缩着的孩子的尸体。
一开始村民都以为这是一场悲惨的意外,虽然老村长也有些奇怪,为什么没有听到赵春和赵家媳妇的惨叫声,只听到了孩子的叫声呢?
东头的木匠草草打了三口棺材,在村外设了一个灵堂,把三具尸体停在那里。白裕痛哭流涕,悲痛欲绝,伤心状另所有村民都十分心酸。不少人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大家以后也会像赵春那样接济他的云云。但是他们不知道,白裕自己回到家后,抱着那箱子笑了整整一个晚上。
然而他并没能高兴多久。
起先,是三天停灵结束后,去抬棺材的人们觉得,棺材怎么那么轻,轻到就像里面什么也没有一样。再仔细一看,棺材板的钉子散落在地上,像是被谁给起了出来……
他们于是打开棺材盖,想要确认一下里面的状况,结果一下子所有人都傻了眼。
棺材里空无一物,只有三具黑色的人形印在底部的麻布和茅草上。而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那三个棺材盖的背面,都布满了指甲留下的深深爪痕,有些爪痕入木三分,里面还残留着黑色的焦炭状的血肉。
在场的几名高大汉子一瞬间也全都胆寒了,有一个丢下棺材杠就跑,还有几个脚一软坐到了地上。不到日落时分,这诡异的消息便便传遍了全村。
有人说,赵家三口可能尸变了。也有人说,他们可能是含冤而死。
而最心惊胆战的,恐怕便是白裕。晚上他锁上了门,关死了所有门窗,又惶然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晚上他不敢吹熄灯火,蜷缩在被褥里,一丝睡意也没有。深沉的黑夜里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令他如惊弓之鸟一般战栗。他辗转反侧半宿,终于渐渐陷入沉眠。
忽然,他无缘无故从梦中惊醒。
黑暗里,他那间狭小的屋子里一片死寂。那些简陋的家具、破旧的碗碟、堆在一起的竹筐瓦罐都在黑暗里静静地蛰伏着。
他眨了眨眼睛,不确定是什么让自己醒了过来,而且心跳飞快,喘息急促。他感觉有一种毛毛的感觉在背脊上蔓延,却找不到这突如其来的恐惧的源头。
他稍稍扬起头,四下看了一圈。黑暗让白天里再普通不过的东西都变得古怪扭曲,像是什么伺机而动的怪物。
“自己吓自己……”他呢喃着躺回床上,深深呼吸几下,用手掌压住在胸膛里惊惶跳动的心脏。
忽然间,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有点像是……吃东西的时候吧唧嘴的声音……
他猛然坐了起来,再一次环顾四周。就在同时,那吧唧嘴的声音消失了。
这一次他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去分辨黑暗中的景象。就在此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明明是点着灯睡觉的啊?
灯是什么时候灭的?
然后,他便注意到了在他那仍旧摆着剩饭的饭桌旁的凳子上,隐约有一个用手抱着膝盖蹲着的、小小的黑色影子……
白裕只觉得一口气骤然噎在喉咙间,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腔。他全身僵硬,恐惧令他动弹不得。但是他知道他应该逃跑……他强迫自己冷静,伸手抓住他放在床边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滑下床。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蹲在凳子上的小小黑影,他甚至能感觉那一团黑暗如同深渊般的面孔上有一簇视线正紧紧盯着他。但是它一直没有动。
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里向上翻涌,白裕用尽全力才忍住呕吐的冲动,一点一点挪向门口。他颤抖的手摸向门栓,猛地拉开门便往外逃。
可是外面,却仍然是他的房间……
白裕愣住了,他用力地闭上眼睛,甩甩头,还使劲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可是再睁开眼睛,看到的却还是一样的景象……
那小小的黑影仍然蹲在凳子上。
白裕回头,又转回来,两个房间如同镜面反射一样,分毫不差。
白裕恐惧地大叫一声冲向对面的房门,可是打开以后,却仍然是他的房间。只不过,这一次,在那黑暗的角落,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多了一个黑色的、细长的、如影子般漆黑的人形,看上去,似乎是个女人的样子。
白裕忙向后退,退回之前的屋子里,可是在这里,也仍旧有那黑色的沉默的女人、被火烧得残缺不全,如影子一般立在墙角,静静地面对着他。他甚至分不清她是否还有五官。
白裕再想逃,却猛然发现所有的门窗全都不见了,变成了坚实的墙壁。与此同时,所有光线都消失了,他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里那种咀嚼和吧唧嘴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离他越来越近。他近乎崩溃地大叫着,摸索着床头柜子上的火折子点亮床头的油灯。可就在光明照亮了周围的一霎那,也同时照亮了一张烧焦了的没有了五官的脸。
那张脸在他面前从中间纵向开裂,露出了噩梦般的红色血肉,和一排一排尖锐的牙齿。
白裕的半个脑袋被那张纵向的嘴撕咬下来之前,一直在尖叫着,“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而已。
白裕的尸体在两天后才被人发现倒在他自己的房门前,包括脸在内的前半个脑袋似乎被什么野兽吃掉了,脑浆和大脑的碎块满地都是。然而他的尸体在一天后也不见了。
那之后就有人说,在林子里看到了半个脑袋的人,还有三个烧焦的人四处游荡。一开始村人是不相信的。直到某一天,一个出去洗衣却一直没有回来的村妇被人发现死在溪水里,明明是冰凉的溪水,她的皮肤上却布满仿佛是被滚烫的开水烫煮出的水泡,而且整条右腿都被吃掉了。后来她的丈夫才承认,她悄悄从白裕的家里偷出了那个饕餮宝箱。
村人于是认为那箱子是不祥之物,便将之带到林子深处埋掉了。可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悲剧蔓延。每隔三天,都会有一个人以恐怖的姿态死去,而且身体的一部分总是像被吃掉一样。而且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林子里有古怪的东西活动,周围的猎物越来越少,连鸟鸣声都听不见了。到了深夜里,林中更是时常可见窸窸窣窣的鬼影,还能听到某种类似咀嚼和吧唧嘴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不再有人敢进入林子里,并且开始有人试图逃出村子。
可他们很快就发现,不论他们怎么走,明明是出村的路却总是会回到村子里来。他们试了各种方法,甚至冒险从林子里穿出去,可不论怎么走都走不出村子方圆一里。
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始发现,死去的似乎都是那些吃过饕餮宝箱里的食物的人。
问题是那行商来的那天,村里人大部分都吃过那箱子里的东西了。也就是说,他们全都要死。
于是村子渐渐荒废,他们不敢出门,将门窗都封死,日夜在家中求神拜佛,求老天爷派人来解救他们。终于,老天爷听到了他们的呼救,派来了一名道人,他们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走这根救命稻草?
第138章 忘忧林 (5)
听罢老人的诉说, 耳朵里充斥着村民们的哀求, 檀阳子心中已经踌躇千万遍。但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道, “罢了,那饕餮宝箱在何处?”
“师父!”颜非一把扯住檀阳子, 将他拉出拥挤的人群。村民们见颜非神情, 莫名地都不敢跟过来,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处。
“师父!你疯了么?捉鬼的事自然会有酆都派来的青红无常负责, 而且这饕餮宝箱听起来不像是寻常之物, 万一是天庭法宝呢?你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这是自投罗网啊!”
“若是为你我设下的陷阱, 你我更加不能袖手旁观。”檀阳子皱起眉头,“我不喜欢连累不相干的人。”
“一旦被天庭或者医仙派察觉到我们的踪迹, 再想甩掉他们就难了!”
檀阳子抬起一只手,定定按住颜非的肩膀, “颜非,还记得么,十多年前你求我留下的时候, 我留下了。”
颜非一怔。
檀阳子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眼神镇定若深海, “若是真有蹊跷,只要你我在一处, 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别怕。”
一霎那,微微抬头仰望着檀阳子的颜非凝视着那被氤氲晚霞染了一半的冷峻面容, 忽然就觉得无地自容。枉他还曾经是心怀六道自诩慈悲的第六天神,不过是稍稍危及到自己编造的谎言,便将他人的命运弃之不顾,可以对全村上百条人命冷眼旁观。他一直都是一个自私的神明,那些所谓的神圣和理想,都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装饰罢了。
而面前这个尝尽轮回之苦看尽世间罪恶的恶鬼,却仍然可以保有他的善良,即便他看上去冷酷疏离,即便他喜欢把自己说成无情凶残的样子。
大概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会被他吸引,绝不仅仅是因为希瓦摩罗的影响……
见颜非不再说话,似是有所动。檀阳子便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后转身走向远处无助而惊恐的人群。
由于天色已经晚了,没有人敢带他们进林子去挖宝箱,檀阳子于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再动身。他们两人被安排在村长家的空屋中,由于无法离开村子去打猎,粮食所剩无多,能招待他们的也仅仅是野菜粥和几个窝窝头。檀阳子和颜非两个人坐在土炕上,沐浴着窗外撒入的银色月光填饱肚子。颜非抬起头,正好与檀阳子对上视线,而后者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如果能留住这个微笑,他什么都愿意做。颜非想。
可是还来得及吗?他还能瞒住师父多久?
会在什么时候被发现?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发现?这些日子他一遍一遍想象着,不论如何想,都觉得心脏在隐隐作痛。他从来都骗不了师父,就算能骗得了一时,也不可能长久。
他迟早要面对那个他最恐惧的时刻——他会失去他的师父。
没有办法弥补的失去……
浓浓的悲伤溢满眼眶,他忙低下头装作喝粥的样子,掩饰自己的情绪。
“颜非,你真的没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么?”檀阳子忽然问了句。
颜非的心跳漏掉一拍,“没有啊?怎么了?”
檀阳子认真凝视着他的表情,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切真相。颜非感觉自己已经被彻底看透。
“颜非,我了解你,你有事瞒着我,我知道。”檀阳子的语气并没有任何气愤逼迫之意,反而还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循循善诱道,“在虚无之境,我昏迷之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颜非笑道,“你昏迷以后发生了好多事啊。你指哪一件?”
“……你没告诉我的那一件。”
“让我想想……”颜非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大概是……我抱着你痛哭流涕十分丢脸的那件事我没告诉你?”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知道这个臭小子又在跟他打马虎眼。
算了……还是等他愿意说的时候再说吧。
却在此时,颜非忽然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的森林沉默地潜伏着,月光也无法穿透那枝叶葳蕤铸就的黑暗。
他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一种肮脏的东西正在慢慢接近的直觉。
同时檀阳子也感觉到了什么,他伸手将窗户推得更开,眯起眼睛仔细盯着林木间的黑暗。
光影造成的错觉令人恍惚觉得那黑暗里有什么接近人形但是又不太像人的东西静静立着,但是仔细一看,又似是而非。檀阳子感觉自己鬼体背上的鳞片正在簌簌抖动,似乎是在警告他什么。
”你也感觉到了?”檀阳子问。
“嗯,有东西在林子里。”
“可惜没有尸烛在身上。”檀阳子站起身,“走吧,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颜非一抖红袖,渡厄伞便已经出现在他手中,伞柄上系着引魂铃,发出一阵幽缈的轻响。两人出了屋子,却见村长的主屋大门开了一条缝,老人正惊恐地向外窥视。见到他们忙说,“道长!那些东西又要来抓人了!”
檀阳子点了下头道,“把门关好,剩下的交给我们。”
“好!好!”砰地一声,村长把门死死关上了。’
沉寂的黑夜,连猫头鹰和螟蛉的叫声都听不见。整片环绕着他们的森林是无底的沼泽,弥漫着死亡和腐烂的气息,和之前距离并不算非常远的他们住过一个多月的树林截然不同。檀阳子有种感觉,这片森林好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给污染了一般。
村子里没有半个人影,只有薄薄的雾气弥漫盘旋,路窄仄而复杂,如蛛网一般顺着山势起伏,到处都是看不清状况的阴影。大致巡视一圈后,檀阳子抬起头来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腥臭弥漫在空气里,他左右看了看,忽然一跃而起,跳上村里最高的一栋屋子的屋顶,环视着如波浪般起伏的树林。忽然,他的视线落在西南方向,在村子的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飞速地爬了过去。
“那边!”檀阳子说完,便率先跃上另一座屋顶,几个起落间便冲了过去。而颜非则飒然张开渡厄伞,伞乘着风带他飞起,追着檀阳子的身影跟了过去。他的心中一直在纠结,如果他张开他的天眼,应该轻而易举就能看穿到底是什么东西困住了这个村子,但是如果他如此做,檀阳子会不会察觉到什么异常?
至少要等檀阳子不在他旁边的时候再如此做……
檀阳子落在一间茅草屋顶上,却丢失了那东西的踪影。此时颜非翩然落在临院的篱笆上,对檀阳子喊道,“师父,这边!”
檀阳子应声而动,冲入院中,果然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惨叫。他对颜非说,“快去画上困魔阵,我先进去。”说罢便已经一脚踹开房门,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
颜非见他进去,知道他没有在看自己。他的皮肤开始发出比月光还要洁白的冷光,光洁的额头上,一道明光乍现,逐渐向着两边张开,露出一只鎏金幻彩的眼睛。那眼睛顺间便看到了某种笼罩在村庄上空的如蛛网一般的黑色雾状洞悉,碗一样倒扣在村庄上空。而在林木中,有一道黑色的“天柱”,仿佛是这些无形而险恶的网的中心一般,向着四方伸展出菌丝一般纤细却又无处不在的纤毛。
他原本还以为那饕餮宝箱是什么天庭圣物,现在看起来,应该不是。这样纯粹的邪恶气息,明明是只有地狱才会有的。
同时他感觉到一种浓浓的饥饿。一种压过一切其他感知,令人难以忍受的饥饿,令他想要吃东西,吃很多很多的、活着的东西。他知道这种饥饿并非他自己的,而是来自弥漫在这个村子四周无处不在的黑色东西。
可是,无尽的邪恶中却独独没有鬼气。
这个村子里没有鬼。
颜非闭上天眼,追进那屋子里,却见檀阳子一手抓着一个人形的东西的喉咙,用尽全力一般将之狠狠禁锢在墙壁上。而床上蜷缩着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一对母女。
被檀阳子抓着的那个“东西”,全身都是溃烂的水泡,一条腿似乎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只剩下腐烂的皮肉粘连在发黑的骨头上。而那张脸更是早已扭曲变形,尤其是一张嘴,长得那样大,甚至撕裂了整个下巴,不停在空中一张一合,牙齿敲击在一起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那黑洞洞的喉咙里发出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低沉喉音,好像是呻吟,又仿佛是愤怒的咆哮。
这似乎是一具尸体,一个女人的尸体。只是她却仍然在活动,仍然在发出声音。那双覆盖着一层死人才有的空洞白膜的眼睛里,却已经没有了任何活着的痕迹。
“尸变……”颜非呢喃道。
“颜非!去找条绳子来!”檀阳子已经往她额头上贴了驱魔符咒,但是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他听到颜非说是尸变,才想到会不会是某种极为少见的……但并非不可能的情况——命魂离体,但是天魂和地魂还在身体里。
和之前水郎君的状况相反,反倒和颜非的状况有些相似。这就是为什么檀阳子最初非常诧异颜非为何在没有命魂的情况下还和一个正常人类一样。
他们两人合力将那力大无穷的女尸重重捆绑,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旧在地上呻吟挣扎,不停开张着嘴巴,似乎想要咬东西一般。为了不让那对母女继续受惊吓,他们将不断挺动的女尸拖进了柴房,让后请那位母亲去把村长叫来。
这一番折腾,檀阳子感觉自己都出汗了。力气这么大的活尸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见过了。
他抬起头,却见颜非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那面貌可怖的女活尸。
“怎么了?”
颜非轻笑一声,用一种仿佛看到很有趣的东西的口吻问,“我跟她本质上是不是一样?”
“别胡说!”檀阳子斥了他一声,心中却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沉重。
没有命魂的颜非……
他仍然不知道阿须云是用了什么方法将波旬的天魂地魂保存在一个没有命魂的身体里,又不至于另颜非变成这些可怕的没有意识的活尸的。万一那是一种有时效的法术呢?万一这种法术有一天会消逝,然后颜非就会变成……
他打了个冷战,不想再继续想下去。
颜非大概宁愿死,也不愿意变成这样吧……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师父?”颜非似乎刚才一直在叫他,但是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檀阳子此时才意识到,“什么?”
“如果这真是活尸,我们只要想办法释放她的天魂地魂就可以了吧?”
“嗯,问题是,她已经死了。可是她的天魂地魂却不知为何没有消逝。”檀阳子道,“或许跟那个饕餮宝盒有关。明天去把盒子挖出来,或许会有解决办法。”
“饕餮……永远饥饿,永远想要吃东西。”颜非蹲下身,将自己的手指凑近那女尸,只见她突然像是疯了一样,用极快的速度开合着已经撕裂的下颚,试图去咬颜非的手指,“这村子没有黑白无常出没的痕迹,那些死去的人的命魂去哪了?”
檀阳子皱眉。
“莫名失踪的命魂,被至亲至爱之人杀害的满怀怨恨之人……听着有没有觉得耳熟?”颜非道。
檀阳子的心渐渐下沉,“你是说,这又是天庭的手笔?”
“明天看见那所谓的宝盒就知道了。”颜非勾起嘴角,笑得讽刺,眼神却很冷很冷,“某些神明是要狗急跳墙了,也顾不上这些人的怨恨是不是够强烈能不能用来炼婴蛊便要一网打尽,可能是觉得只要命魂收集的够多够快总有能用的。大概,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吧。”
第139章 忘忧林 (6)
黎明时分, 檀阳子和颜非便已经跟着几个村民跋涉到密林中。整个树林间异常寂静, 连鸟鸣声都没有。
“大概都被吃掉了吧?”颜非摘下一片仍旧沾着血渍的树叶。
饕餮原本就是一种永远在吃的妖兽,它寿命很长, 甚至可以说是不会死的。但是他们永远都会觉得饥饿,只要一个时辰没有吃东西就会变得嗜血疯狂, 看到什么就吃什么。到最后饕餮大都是饿死的。而饕餮宝盒这个名字颜非也恍惚记得在他作为神的漫漫长生里曾经听到过, 好像是用一百只饕餮的血浸过的建木雕铸而成,但是具体功效却记不清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初会以为这盒子是天庭圣物。
可是为什么现在它却全身都散发着邪恶污秽的地狱之气呢?
当一行人到达埋葬宝盒的地点时, 却都怔住了。那块土地四周的植物全都在枯萎腐烂, 就连土地也变成了某种散发着腥臭气味的软泥。几个村民现出胆怯之色,纷纷向后退开, 颜非见状,心中不耐烦起来。现在他愈发确定这盒子可能是天庭安插在这里收集命魂的, 也就是说在这里耽误的时间越久,他们被天庭发现的可能性就越高。他越来越急躁, 于是轻轻摇了一下手中的引魂铃,双眼闭上再睁开之后,一种眩惑的魔力便开始从他双眼中源源不断涌出。他转身对着那几个村民微微一笑道, “不要怕,我师父是最厉害的, 他会保护你们的。”
那些村民在对上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的瞬间,忽然莫名觉得刚才催逼着他们快些逃跑的恐惧烟消云散, 反而感到一种愉悦的、想要臣服于那双眼睛的冲动。他们这些避世而居的山民不曾见过如颜非这般美丽的男子,但也紧紧是惊异而已, 可是现在这份美丽似乎多了一种如深渊一般幻惑人心的魔力。此时此刻颜非在他们眼中如绝美的天神一般散发着圣洁而华丽的光芒,他们于是纷纷露出某种热切的笑容来,挽起袖子卖力地挖起土来。
看到这明显的变化,檀阳子心中有些讶然,看向颜非。颜非冲他坏坏地笑了笑,低声说,“这样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檀阳子心中想的却是,颜非的魅惑之术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以往他虽然在这方面也很有天分,但这种法术单独使用的时候也只能稍稍影响一个心志正常人的倾向,并不能完全压制像恐惧憎恨这类强大的足以扭曲心智的情绪。只有在与托梦术等法术合在一起使用的时候才会有更好的效果。可是现在,颜非只是用一个眼神就可以另这些村民宛如被附身了一般顺从他的意志。
几个村民挥汗如雨,用前所未有的干劲迅速在地上挖出一个大坑。不多时铲子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
“啊,挖到了。”颜非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村民们用手挖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他一抬手,那些村民便停住了动作,“好了,你们退开点。剩下的我和师父来就好。”
村民们顺从地退开,却仿佛有些担忧颜非的安危一样并没有退开很远。仿佛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的恐惧。
檀阳子皱眉,然后走到颜非身边。
颜非将那盒子从坑中搬起放到坑外,用手拂掉了表面的泥土。那木头看上去有些像是紫檀,却又似乎不是,触手十分坚硬沉重,如钢铁一般,却又有木头的温润质地。盒子表面果然雕刻着一只凶恶的怪兽,布满獠牙的口中伸出人类的两条腿,大约上半身已经被吞噬掉了。这透着凶残邪恶之气的浮雕光是看着就令人不安,檀阳子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吃从这里面拿出来的东西。
颜非抓住没有被锁上的黄铜锁扣将箱子打开,同时那些村民惊恐地叫了一声,纷纷后退。
看来颜非已经没有在影响他们,所以恐惧渐渐回来了。
箱子里空空如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檀阳子的手在接触到盒子的瞬间,一种不祥的战栗便如电流般窜遍他的全身。他宛如被蛰到一般缩回手,眉头皱的更紧,“这东西……是从天庭来的。”
颜非忙抓过檀阳子的手看了看,见没有什么损伤才松了口气。他恼恨自己忘记了,建木可是能够纵贯诸天的神木,就算用不知名的方法魔化了,对于像愆那这样的鬼还是有伤害的。他思忖片刻,对檀阳子说,“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颜非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将手伸入箱子里,不多时再抬起手来,掌中便多了一碗酥酪。
檀阳子脸色微变,“你做什么!”
“吃掉从箱子里拿出的东西,那些尸体便会来找我……说不定他们全都会来找我,毕竟我可不是一两个活尸能干掉的。然后我们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行!”檀阳子一把就打掉了他手里的碗,哗然一声,酥酪溅了一地。
颜非惊讶地睁大眼睛,没想到师父忽然变得这么生气。
檀阳子怒道,“那些尸体的力气那么大,昨天一只我才能险险压住。如果他们一起来,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怎么办!”
原来是怕自己出事……
颜非心中一阵酸涩,暗骂自己考虑不周。经历过之前的一切,愆那一定害怕会再一次失去颜非,毕竟已经那么接近了……
而且在师父的心中,他没有命魂,一旦死去就是彻底死去,连转世的可能都没有。
颜非于是轻轻握住檀阳子的手,温柔地说道,“好,我们想别的办法。或许我们可以毁掉这个箱子。”
“我们试过了。”一个村名说道,“不管用火烧还是用斧头砍它都不会伤到分毫,反倒是斧头卷了刃废了好几把。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把它埋在这儿的!”
“用普通的方法可能不行。”颜非呢喃着。他其实有能力净化这盒子,进而将之毁掉,只是这样一来动静若是太大,可能会惊动他不想惊动的那些力量。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初只是想要消灭掉所有活尸,然后将盒子带走,这样既能解救村子,又不会闹出太大动静。
可这种方法确实治标不治本,而且他也不确定将盒子带走是否能够解除它对这个村庄的诅咒。
或许他小心一点、先设好法阵的话,是能够藏住自己的。
颜非忽然转向檀阳子,“师父,你先和他们回去,看看有没有办法放出那个女尸的天魂和地魂。我在这边试试别的方法。”
檀阳子挑起眉梢,“你要试什么?如果这是天庭的东西,我们手上又没有什么法宝,怎么可能毁掉它?”
“你昏迷的那段时间,我在修罗道也是学了一些东西的,师父你相信我吗?”颜非漆黑的双眼定定凝视着他,檀阳子似乎被他摄住,点了点头。
“相信我的话,便先回去。不要偷看哦。”颜非说着,又紧了紧檀阳子的手,“如果你看了,我可是会被反噬的。”
檀阳子狐疑非常,他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法术,不能被人看到的法术……
可是莫名地相信颜非,他站起身,顺从地和村民离开树林。可是脚刚刚踏入村庄的大门,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刚才颜非那个臭小子是对他用魅术了吗?!!
自己堂堂一千多年的青无常,早就对红无常的魅术有了本能的抗拒,可是这一次怎么不知不觉地就被影响了?颜非到底怎么回事?
从前的颜非是绝对不会对自己用这样的法术的……
心中愈发不安,可是又担心如果回去树林,真的会对颜非造成某种未知的伤害。他生气地冷哼一声,转身去了村长家后院的柴房。昨晚抓到的那女活尸就被关在那里,外面守着几个惴惴不安的高大村民。村长见他回来,忙向他询问情况。
檀阳子此刻心烦意乱的,也懒得解释,随便搪塞了几句就进到柴房中。
那女尸在闻到他气味的一瞬间便如野兽一般低吼着扭动起来,就算是村里最粗的麻绳都已经绷断了几根。她那腐烂的口腔中涌出发绿的尸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没有了命魂,即使会动,她也是一具尸体……
檀阳子心中一动。
他抽出斩业剑,蹲到那女尸身边,叹了口气。他低声说了句抱歉,便手起刀落,砍下那活尸已经腐烂见骨的右前臂。
女尸似乎早就没有痛觉,对此毫无反应,仍旧不断张合着下颚试图去咬檀阳子。
这一截血肉应该够用了……檀阳子转身将门打开一条缝,让外面的村民去帮他找几根蜡烛、一些器皿、一晚米、三根筷子和生火用的火折子。这些东西并不难找,不出一个时辰村民便将之送了过来。檀阳子吩咐他们不要打扰他,进而将柴门锁住。
他要制作一只简易的尸烛,这样或许可以找到那些丢失的命魂的踪迹,也能看到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控制着这个村庄。
以前当他和希瓦执行一些比较艰巨的捉鬼任务而且尸烛不够用的时候,他们两个便会用这种方法来做一个简单的功效或许持续不了那么久但也仍然可以让他们进入中阴界的尸烛。他将那一节断臂挂起来,在下面架好柴草,用火折子点燃。当尸油开始流下来的时候,他便用一只碗来盛接。那种淡黄色的油脂渐渐铺满了陶碗的底部。他将手指割破,将血滴入尸油中,又将蜡烛融化,把蜡和油混在一起,然后在地上画好法阵,将碗放在其中,低声吟念咒文。
却在此时,忽然间整个大地开始颤抖,简陋的柴房也跟着摇晃起来,头顶粗木横梁发出随时要断裂般的呻吟。檀阳子站立不稳,几乎将手中的蜡油混合物撒掉。屋外传来人们惊惶恐惧的尖叫,喊着地震了这样的话。
不过震动只持续了一瞬,然后便渐渐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檀阳子注意到那女尸不再挣扎咆哮了。她未合上的浑浊双目仍然盯着他,不过似乎是定格在最后的一瞬间,那不停开合想要咬人的下颚也摇摇欲坠地挂在胸前,不再动弹。
檀阳子讶然,难道……颜非真的有办法将那箱子摧毁?
如果他没有感觉错误,那箱子应该是属于天庭的,颜非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摧毁的?刚才那阵地震,是不是也是颜非引起的?
颜非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狐疑如一串涟漪,渐渐搅乱檀阳子的心神。他低头看着手中盛着尸蜡的碗。如果颜非真的已经毁掉了箱子解除了诅咒,或许这尸烛也就没必要做了。
但是……
他觉得喉咙发干,心跳略略加速。或许是他多心,或许是他不够相信颜非。不过仔细回想起来,那臭小子骗他也不止一次,这次也明显有事瞒着他。他暗暗做一些调查,也无可厚非吧?
他继续念动咒文,看着那碗尸蜡渐渐变得粘稠。他将一截灯芯草捻细,放到尸蜡中间,口中咒文如同某种忧伤的吟唱,继续回荡在小小的柴房里。
终于,尸烛做成了。
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似乎是在说颜非从树林出来了。还有人在那边低声说,感觉颜非才是更有道行的那个云云,连那么硬的怪箱子都能弄坏。
檀阳子点燃尸烛,将筷子插入米中。带着腥味的古怪香气弥漫开来,他深深呼吸,吸入尸烛的香气。
那香味在他的血脉中游走,很快他开始感觉周身气温开始下降,一股透入骨髓的寒意伴着某种阴森的蓝色笼罩过来。同时,陈腐发霉的味道也逐渐压过了其他所有气味,越来越浓重。
他睁开眼睛,看到整间屋子里到处都是业虫,懒懒地摇晃着肥肉颤动的前端。这看似单纯的小小村落中聚集的恶业看来也并不少,将这些业虫喂得如此肥硕。他打开房门,入目所见的两个村民如两坨笨重蠕动的腐肉,勉强才能分清的形状和五官的位置。檀阳子不禁讶然,生活如此单纯闭塞的村庄里,这些人是如何造作那么多恶业把自己的命魂变成这副鬼样子的?
两坨腐肉问檀阳子里面的女尸如何了,檀阳子说她似乎已经安息了,便离开了村长家。一路上不少在往村口跑看上去欢欣雀跃的“怪物”们都在同他打招呼,不停地向他表示感谢,但是檀阳子此刻根本没有心情。他只是想要见到颜非,想要快点让自己的疑虑被颜非那熟悉的笑脸吹散。
可是当他站在那条通往村口的土路上,他再也无法迈动一步。双脚仿佛被灌入了最沉重的水银,周身的阴寒也在一瞬间化作寒冰地狱中最无情凛冽的冷风。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大脑也一样被冻成了坚冰,无法再思考,无法明白和接受眼前的一切。
因为那被无数扭曲恶心的欢呼着的命魂围绕着的,是一道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美丽命魂。
第140章 忘忧林 (7)
那道金色的命魂, 面容恍然与颜非有几分相似, 却又不完全相似。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发光,都弥漫着无尽的力量和圣洁。无数的如长尾般的游丝从他背后发散出去, 慵懒地弥散在天地之间,联结着寰宇之中的一草一木。他像是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团圣火, 吸引着所有肮脏、堕落而又可悲的灵魂如飞蛾一般挤向他。
波旬是个永远年轻的神明, 年轻到天真,这大概就是为什么经历数劫他的命魂仍可以保有如此的光芒和美丽, 几乎不减出生时的分毫。
颜非远远就看到了师父来迎接他, 便扬起笑容急切地跑过去。他已经净化并且毁掉了那只盒子,连碎片都已经扔在了山中, 只带回来一片给村民当做证明。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宝盒被毁,虽然解除了将整个村子困住的诅咒, 但是天庭一定会有察觉。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可是当他跑到距离檀阳子还有几步的时候,却渐渐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檀阳子望向他那充斥着震惊、难以置信和正在一点一滴溢出的绝望的眼神。他也闻到了从檀阳子身上弥散出的尸烛的香气。
没想到师父竟然会这样急着制作出尸烛……
他在一瞬间知道, 自己太心急了……
太害怕被找到,太害怕被拉回自己逃离的宿命里,以至于留下了太多破绽。他编造的那些谎言现在想来多么幼稚不堪一击, 也难怪看着颜非长大的师父会怀疑。
原本颜非以为在谎言被揭穿的一霎那他会非常痛苦,可是莫名地, 他却只觉得轻松。
他不喜欢说谎,从来都不喜欢, 甚至不屑于说谎。从前的他仗着自己的强大和完美,遇到任何阻碍难关都是横冲直撞地撞过去, 可是他偏偏对这个动摇了他心神的男人说了最多的谎。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把握住片刻的温存。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从心底知道。
他已经夺走了愆那摩罗的希瓦,现在又夺走了愆那摩罗的颜非。他冒充成仍然是颜非的样子骗得愆那对他温柔深沉的爱,是多么卑劣的一件事。就连他的命魂,也因此而蒙尘。
颜非的表情很平静,只是眼睛里深藏着无尽哀伤。
“你知道了。”
檀阳子向后退了一步,仿佛不能明白一样摇了下头,又抬起头来看向他。
“你接受了命魂?”檀阳子用一种不敢置信却又似乎有一丝意料之中般的奇怪语调问了句。
颜非不忍看向檀阳子的眼睛,于是他垂下眼帘,点了下头。
“你骗我。”檀阳子的震惊渐渐变成了麻木,整个人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空壳,处在拒绝接受现实和不得不接受现实的边缘。
之前两个人在森林中隐居的那一个多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火光中紧紧相拥缠绵,唇齿摩挲纠缠,听着颜非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吐露热烈的情话。难道那些……都并不是和颜非,而是和……
是和……波旬!
愤怒和羞辱,如燎原的烈火,迅速燃遍了檀阳子全身血脉。烈烈鬼气如凛冬寒霜迅速从他的身体中弥散开来,刚才原本因为诅咒破除而一瞬间明朗温暖了不少的山村,瞬时又陷入了另一种蠢蠢欲动的阴森之中。
村民们看到檀阳子周身青衣飞舞,面泛青光,原本冷峻肃穆的面容一时间竟现出几分狰狞的鬼相,便纷纷惊恐地退避逃跑。此时的檀阳子忽然仰起头,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宛如受了重伤痛苦而又狂怒的野兽,叫得那般凄厉泣血。而他背后的斩业剑也仿佛感受到了他无尽的绝望、愤怒和疯狂,长啸一声破空而出。
青色的火焰弥漫在他全身,原本黝黑的眸子里隐隐燃烧着澄黄色的火焰。面对着这样的愆那,颜非只觉得心脏正在被一片片凌迟开来,胸腔里火烧火燎地疼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颜非没有了,颜非被波旬夺走了。
就像希瓦,也被波旬夺走了。
夺走了,再也不能回来了。
他的小颜非,那个笑得春光灿烂、喜欢吃酥酪、粘人天真又有点小邪恶的颜非,再也回不来了。
愆那曾经以为在目睹希瓦的死后,自己再也不会经历那样可怕的心碎。显然他错了。不论经历了多少,这无尽轮回的命运总是可以找到更加血淋淋的方式来折磨他。
此时他自己制作的尸烛的效力已经在渐渐消退,檀阳子看到的是颜非悲伤的面容,这只能令他更加疯狂,更加痛苦。他抓住斩业剑,怒吼着刺向颜非。
颜非一动不动,甚至收起了自己所有的仙气,任由那滔天的如冰冷的火焰般燃烧的鬼气掀起他的发丝衣衫。
剑锋在他额前停住,檀阳子的脸上是无穷无尽的憎恨,可是眼睛里却不停地涌出泪水。
他为什么不躲?是因为知道自己一个小小厉鬼根本上不了他?是因为自己不过像个张牙舞爪的老鼠一样,在他的面前毫无杀伤力?
这些日子他看着自己露出种种丑态,想必也如同看猴戏一般吧?
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这么多力气来羞辱自己?是因为知道是自己破坏了他的六道归一阵,所以来报复吗?为什么不在虚无之境就消灭他?为什么不彻底结束他这可悲而漫长的一生?
早知道,他宁愿就那样魂飞魄散在摄魂珠里,宁愿永远也不要等到这一刻。
“为什么!!!为什么!!!”檀阳子声嘶力竭地怒吼着。
却在此时,仿佛呼应着他的愤怒。天空中骤然阴云密布、雷声大作。颜非面色丕变,心向下沉落。
天兵果然要来了!
颜非身上骤然绽放出五色宝光,手伸出握住斩业剑。檀阳子只觉得一股温和却仍旧难以承受的热度瞬间弥漫过来,顷刻便压制了他的所有力量。
小小青鳞鬼,在一个诸天上下最强大的神明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熟悉的无力感再一次倾轧过来,只不过这一次比之前的项圈更加凶猛迅速,在一瞬间就抽走了他所有气力。他咬碎牙关,也没办法阻止自己的膝盖发软,跪倒下去,跪倒在他最憎恨的神明面前。不过还不等他的膝盖接触到地面,颜非,或者说是波旬,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天兵来了,我带你离开。”波旬在他耳边说。
仍然是颜非的声音,可是语气却不一样了。
“放!开!我!”愆那从牙缝中挤出愤恨的三个字,不断挣扎,甚至试图咬他,仿若濒死的兽类回光返照般有力气。波旬情急之下,将手掌放到他额头上,瞬间愆那只觉得头脑被一记闷锤砸中一般,失去了全部意识。
颜非将愆那横抱而起,身后圣光如千叶金莲般展开,托着他乘风而起。他于顷刻之间冲上九霄,穿行于云峦之间,唤来重重祥云来掩蔽自己的行踪。然而他毕竟走得太晚了,很快便有重重云峦翻滚着从四面八方逼近,一重重天兵身上的金甲映射着金色阳光。从天庭中渗透而下的彩霞如重重罗纱般悬挂在四周,笼罩在颜非周身上下,与他周身盘旋舞动的圣光纠缠翻舞。他的红衣如一道朱砂血,烧进每一个天兵的眼中。
天兵们只敢远远站着,不敢离得太近。紧张的氛围弥漫在军队上空,有些天兵甚至在低声默默向天帝祈祷。
人间三百年的时间,对天庭来说也不过三十年,太短了。这些天兵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在面对仿佛无所不能的第六天魔王还有他手下不再惧怕天人的凶残厉鬼军队的时候,那从心底析出的恐惧。
而此时的波旬不像记忆中那般白衣如雪金光万丈,而只是停驻在一个人类渺小的身躯里。可即便如此,颜非只是静静悬在云上,便足以另众天人胆寒。
而在最高处,韦陀高大巍峨的身影遮住了大片的阳光,他的金刚杵遥遥指向波旬,身后神光如轮,尽显威武霸道之态。但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掌心竟然已经渗出汗来。
现在的颜非可不是上一次他看到的颜非了……
“天魔波旬!汝蔑视天道,屠戮苍生,早已犯下十恶不赦重罪!还不束手伏诛!!!”
天神韦陀的吼声如轰雷响遍寰宇,震荡四方。可那与他相比显得太过荏弱的红色身影却似乎不为所动。颜非微微扬起头,似笑非笑但却凝着千年寒冰的眼神穿透数十丈的距离直刺韦陀的魂灵。
就是这个天神,让他以为师父死去了,令他心灰意冷,直至接受命魂铸成大错。
他原本就是要复仇的,却没想到这个蠢物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颜非勾起嘴角,声音不大,却可以传至每一个天兵的耳朵,“束手伏诛?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说这样的大话?”
“你刚刚复生,而且困于人身之中,早已不复当年,况且现在还带着个累赘。众天兵,能取其首级者,可直升神格!”韦陀大喊道。
这些天兵大都只是小仙,连上仙的边都摸不着。但是神之地位却几乎是与生俱来,很少有仙人能够修出那样强大的神通来。就算是长庚仙君也只能修到上仙为止。没有天帝、东王公和西王母的加持,仙是很少能够成神的。
长庚仙君本是有资格成神的,但是他为了表示对天帝的忠心不二,一直甘愿屈居上仙之位。
也正因为神位可贵,众天兵也有些蠢蠢欲动。
可就在此时,颜非温柔地放开愆那,用一道流转着炫目流光的光球将他包裹起来。愆那就这样悬浮在光球中间,似乎无所觉的样子。他一边如此布置着,一边漫不经心似的问了句,“上次在虚无之境女魃的伤想必不轻吧,否则怎么只会派你这个草包领着这群小喽喽来抓我?”
他这一问,那些天兵原本被神位吸引出的一丝丝勇气也烟消云散了。
离恨天最恐怖强悍的杀戮女神女魃的确受了重伤。就在波旬三魂合一的一霎那,释放出的巨大能量将她严重灼伤,到现在也没能复原。即便是刚刚复生的波旬都有这般实力,更何况是现在?
韦陀愤恨不已,心底却也知道自己不是波旬的对手。可是天命难违,而且长庚星君说过,只要他们能想办法捉住那个青鳞恶鬼,或许就有办法牵制波旬。
如果波旬对那个鬼的迷恋不是装出来的话。
眼见众天兵生畏,韦陀怒吼道,“杀!敢退缩者!杀无赦!”
他这一声令下,上万天兵顿时如金色海啸般向着当中的颜非滂沱而至。然而那股金色的飓风携带倾覆天地之势压向颜非的瞬间,颜非眼中骤然迸射出无比明耀的金色光华,同时一道炙热金光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开来,形成一道强悍的力场喷发开来。那些天兵仿佛遇上了阻碍而无助崩溃的水珠,惨叫着四处飞散。这样的力道不至于另那些天兵死亡,但也会让他们失去意识好一段时间。
波旬对于造杀业很谨慎,除非是被逼到不得不还手的地步否则不会动杀机。当初他真正动手杀过天人的时候已经启动了六道归一阵,打乱了原本的秩序,那短暂的时间里恶鬼不再惧怕天人,不论杀天人或是杀鬼的罪孽是同等重的,同样救一个天人和救一个恶鬼的善业也是同等重的,所以他的命魂才可以基本保有最初的形态,不至于改变太多。
这一道力量散去,天兵们就如被冲散了的蜂群,一时溃不成军。但很快他们便听到了韦陀的号令,“去抓他身后的鬼!”
众天兵于面对强敌的惊恐中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果真纷纷扑向颜非身后的愆那摩罗。
颜非这下真的愤怒了。
他怒吼一声,身后金色光芒横扫四方,将那些企图接近愆那的天兵如苍蝇一般弹飞出去。他眼中发红,暴躁凶狠的气势几乎有了几分恶鬼的模样,大约是跟鬼呆的久了,也染上了一些兽一般的习气。眼见那么多的天兵在颜非面前却只是如一群苍蝇一样脆弱,韦陀只得亲自出手。
他趁着颜非一手扼住一个天兵咽喉的机会,猛然冲向那保护着愆那的光球。他的金刚杵有无穷神力,瞬间变戳破了众天兵无法攻破的屏障,眼看着便可以刺入那承载着恶鬼的人身,只是下一瞬红影如火焰般燃烧,他的金刚杵被一只脆弱的人手攥住。那只手很快便迸出鲜血,可是手的主人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颜非一手抱着愆那,一手攥着金刚杵的单刺,寒冷入骨的怒火,在他的眼睛里悄然燎原。
“第二次了。”颜非的声音森冷,已经染上了杀意。
韦陀还来不及反应,忽然感觉到抓着金刚杵的手臂一阵蚀骨的剧痛。
惨叫声中,他看到自己那无坚不摧的金刚杵竟然寸寸崩裂,紧接着是他的手臂血肉和修炼数劫的神骨也如他的上古神兵一般撕裂开来。鲜血如雾般喷溅,染红了波旬那冷然却绝美的面容,嗜血而残酷。
”这一次是手臂,下一次,就是你的头颅!”颜非抬手轻轻拭去唇上的血渍,环视四周,露出一个邪气逼人的冷笑来,“留你一命,回去告诉离恨天上那位。他既然这么想我,不肯让我有片刻安宁,那么我也不好意思再继续躲了。我会亲自上离恨天去看望他的。”
第141章 旧神囚牢(1)
愆那睁开眼睛, 发觉自己身在一处空旷而残旧的废墟之中。巨石砌筑的墙壁上已经日渐被腐蚀而斑驳老旧的壁画和浮雕依稀彰显着往日的辉煌华美, 只不过现在早已被灰尘、霉菌和毒藤覆盖。被几根尚未倒塌的扭曲立柱撑起的高高穹顶上一片黑暗,只是有一处坍塌后留下的破洞, 照下一束幽淡的光柱。洞外是永恒阴暗、无星无月的天空,以及散发着硫磺味道的空气蒸腾着灰黄的烟雾, 形成宛如实体一般的沉重云团层层压在八热地狱和八寒地狱之间的无尽虚空中。
他回到地狱了。
前一刻他似乎还在人间的忘忧村, 波旬试图搂住他,而他在用尽全力挣扎。怎么一眨眼间便回到了地狱?
头脑中依旧残留着某种灼热的痛感, 有点像是宿醉后眩晕头疼的感觉。他稍稍一动, 却听到了清脆的锁链的声音。
他猛然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 却发现自己青蓝色的左手上扣着一道镣铐,长长的锁链从镣铐下垂落, 一直延伸到那墙壁之内,仿佛是从墙里长出来的一样。他心跳加速, 用力地扯着那条锁链,然后伸手从背后拔出斩业剑来砍,却连一道伤痕都没有留下。
这锁链似乎是用天界的材料制成的, 但不知为何却并不会烫伤他的皮肤。
他环顾四周,一时间没有注意到默默立在不远处的立柱阴影中的那个红衣人。他的皮肤在黑暗中散发着银月般的幽光, 眼神中流动着一丝丝的忧郁。
颜非,不用穿鬼身也可以在地狱中生存的颜非。
不……那不是颜非, 是波旬。
愆那想要怒吼,想要厮杀, 想要捏碎那可恶神明的头颅。可是一旦想到那神明和颜非根本难分彼此,又觉得一腔浓烈如血的恨无处安放。他死死地盯着那和他对视的红衣人,渐渐觉得喉中腥甜,血气上涌,随时都要溢出唇角。他咬紧牙关,将血咽下去,他不想再让这个夺走他一切的神明看笑话。
颜非终于开口道,“我锁住你,是怕你醒过来太激动,伤到自己。也怕你根本不听我解释就逃跑了。”
愆那笑了,笑得支离破碎。他的每一声充满痛苦的笑都像千万颗刺入颜非心口的铁钉,无情地切割着他的灵魂。
“我一个小小青鳞鬼,何德何能,让神君如此看重?”
颜非闭上了眼睛,低声说,“难道一条命魂就那么重要么?我明明还是颜……”
“住口!!!”愆那怒喝道,声音震得地面也几乎颤抖。
片刻的静默,如黑暗的死水渐渐凝固。
愆那幽幽说道,“我捡到颜非的时候他只有八岁,明明已经见过了人间最丑陋黑暗的一面,却还是可以保有内心的善良和天真。他被打得浑身是血,可是眼神还是那样倔强,就算死也不愿意求饶。他跟着我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吃了再多的苦都没有抱怨过,我给不了他其他同样年纪的孩子应该拥有的安定幸福,可他却还是全心全意地依赖我。他每一次看见我都会笑,他的笑很可爱,我只要看见就拒绝不了。他有时候不听话,很淘气,喜欢讨价还价,做事冲动没耐心,偶尔还说谎,可是他做一切都是为了和我在一起,为了让我开心。他说他要当我的红无常,我一开始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好奇。可是那么多年,他一直在默默努力着,努力地接近我的世界。就算被我抛弃了,被我伤害了,也像是没有受过伤一样倔强地跑回来。他或许并不强大,而且十分鲁莽,可是他是我的颜非,是那个不顾一切也要和我在一起的颜非,是那个愿意为了最卑微的人和鬼冒险的颜非。”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他一直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可是现在,面对着已经不是颜非的颜非,他终于将这十多年来的点滴都凝聚在一字一字之中。他的眼眶发热发红,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他终究忍住了,深深吸气,尖锐的爪子刺入掌心。
“而波旬,曾经高高在上的第六天天主,数百劫一见的强大神明。发誓要拯救地狱众生,让六道融为一体,彻底改写善恶尊卑的秩序。为了他的理想,所谓的自由而广大的世界,任何牺牲都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死一个人可以救一百个人,那么这个人就是该死。他连为他牺牲的人尚且不在乎,更何况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地狱鬼差?”
愆那的脸上弥漫着浓浓的厌恶,獠牙也漏了出来,“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和颜非是一样的?”
面对着愆那声声句句的控诉,颜非转头,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呼吸,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再次转过身,望向愆那。
“可是没有我,颜非又怎么会对你有那么强的执念?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为何颜非就算下地狱也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愆那冷笑,“难道你还想说是你?你我连面都没有见过!”
“见过。”颜非从阴影中走出,暗沉的光线在他眼中搅出粼粼波光。他脸上的表情是愆那不曾见过的莫测,“只不过你把我忘记了。”
愆那皱眉,但见颜非接近自己,便已经戒备起来。他握紧手中斩业剑,身上燃起烈烈青焰,“我没有见过你!”他大喊着,一剑刺去。
颜非身上散发出明盛光华,如堕入寂暗深潭的九天银河,瞬间照亮了整个巨大的废弃宫殿。在这样的光明前,任何污秽的恶鬼都无法动弹,但愆那奇异地并未感觉到被圣光灼烧的痛苦,只不过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某种压倒性的强势能量吸收碾压。
再一次,他感觉到了颜非和波旬的不同。曾经的他何须在颜非面前如此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他一直都是颜非追逐的目标,是他仰视的师父,就算进来他们两个的关系在颜非的坚持下产生了质的改变,颜非对他的尊敬也没有片刻消减。
可是现在,在这个有着颜非皮囊的神明面前,他不过就是个随时可以被牵制被压抑被禁言的小小恶鬼。甚至只要他想,自己随时可以被他抹去。
他眼睁睁看着颜非拨开那早已无力的斩业剑,将一只手的掌心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瞬间,记忆如洪流,倒灌入他的脑海。
……………………………………………………
两个月之前,虚无之境。
颜非在选择接受命魂、并且撞向非想石的那一刻,感受到的是极度的痛。
一寸一寸、钻心蚀骨的痛。仿佛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都被硬生生撕裂,绞成碎片血沫。他感到自己的大脑被彻底打散,连意识也被硬生生扯了出来,无依无靠,脆弱而不堪一击地漂浮在天地间。然后,他被焚烧,被滚烫的火焰从内到外燃烧。他想要尖叫,疼得想要满地乱滚,可是他的身体在哪里?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不去放弃——复仇。
他记得柳玉生告诉他的话,如果他有任何一丝抗拒,便会魂飞魄散,回归虚无。如果他死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师父的天人、那些拆散了他们的畜生,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论他师父在无数次转生中受尽了多少苦楚,不论他们这些小小的鬼差为了能够平静的活下去要出生入死多少次,不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和师父在一起,都将化为尘土,再也不会有人在意,再也不会有人记住那些挣扎和渴望,那些一个个相依偎的夜晚,那一首师父哼唱给他的歌……
他不想让师父就此消亡,至少要有一人记住,永远地记住。
这寰宇间,有过一个那样温柔的青鳞鬼。
为着这个愿望,他痛苦地嘶喊着,舒展开自己的一切。任由那炙热的东西焚烧自己,吞噬自己,将他的意识也撕成碎片。他拥抱那种超越感知的痛,那种存在本身的痛,只要一想这样的痛或许是师父经年累月在地狱和人间的轮替中承受的万分之一,他便能够接受。
然后,所有痛苦忽然消失了。
一种奇异的温暖,还有前所未有的圆满感觉,如母亲的怀抱般填满了他的周身。
母亲……
母亲……
那几轮圆月下飞舞的仙袂、如乌云般浓密的高髻、还有美丽端庄的笑靥。她轻轻地拥住自己,告诉他那些圆月是还未出生的天,告诉他有一天那些死寂干涸的土地或许也会孕育出一个更加美丽而生机盎然的世界。
他想起了他的养母,想起那美丽而强大的九天娘娘。也想起了她那无可逆转的可怖死亡。
紧接着,他想起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入侵了自己的头脑,也不觉得难以应对,甚至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那些记忆仿佛本来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他来将它们翻开。
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想要去地狱,想起自己去听佛陀讲道,想起自己去求孟婆告诉他自己的母亲是否真的在地狱,想起看到那些在地狱火汤中挣扎的恶鬼,也想起自己联想到九天娘娘很可能就是在那火汤中被烫得全身焦烂的恶鬼之一时,痛哭失声。他没有办法知道谁是他的母亲,于是看着每一个被开膛破肚、皮开肉绽的恶鬼都是他的母亲。每一道火焰、每一轮寒冰、每一下刀割,仿佛都是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开始乔装打扮成一般的鬼差去孽镜台,看那些青无常和红无常映照自己的前世。原本他想的是,或许他能看到母亲。但是后来,他看了那么多的前世,也看到有那么多人根本就不应该沦入地狱道。其中有一个青麟鬼的前世他记得很清楚,原本一个济世救人的医者,救了一城被瘟疫所困的人。可是那些愚蠢的人不但不感激他,反而因为他的一点点叛离世俗礼法的行为而视他如肮脏之物,而且愚昧轻信,害死了他那个心系百姓义胆忠肝的爱人,另那太守连完整的尸骨都留不下。在仇恨的淹煎中,那医者决定收回他曾经赠与那些人的生命,并且为自己的爱人报仇,终于毒杀全城的人,连敌军和那些负了他的百姓一起。
纵然屠城是错,可是为自己讨回公道又有什么错?报仇又有什么错?
难道真的要向所谓天道鼓吹的那样,任由他人作践自己,而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来世去惩罚他们?就算那些人真的会在来世得到惩罚,又有什么意义?他们早就忘记了自己做过了什么事,又如何为了自己的罪孽而恐惧忏悔?
明明憎恨,却不肯为了讨回公道而努力,只知道寄希望于来世的人,才是真正的懦夫吧?
更何况,难道医者从前救过人的那些善业加起来的重量,还抵不掉他为了复仇杀一人的恶业吗?
波旬开始质疑他曾经以为理所应当的天道。他开始重新审视那些所谓秩序,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六道的运作。而阿须云则教给了他不少东西。
作为药仙的他通晓六道众生身体的奥秘。他告诉他,如果给予相同的地气和环境,六道中最强大的种族并非天人,而是恶鬼。
为了能够在最恶劣的环境里存活下来,恶鬼们不断努力适应。他们的骨骼变得如钢铁般强硬,愈合能力惊人,肌肉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相反,大多数天人们由于常年贪图享乐,修为和福报早已停滞不前。
恶鬼们根本没有享乐的时间,所有时间都用来挣扎着生存。可是有时候在这个弱肉强食资源和地气极度匮乏的地狱,生存就意味着造作更多恶业,杀死别人保存自己这样事再普遍不过。所以有句古话便是:一入地狱,万劫不复。入了地狱的人几乎生生世世轮回都不能再出去。然而造作堕入地狱的恶业实在太容易了,就算你十世中一条性命都没有伤过,但是每天做一件类似骂人或说谎这样的不合天道的小事,甚至只是有一些阴暗的想法,最后也会堕入地狱。
这也就意味着,地狱中的恶鬼数量在不断增加。甚至有些悲观的神仙测算,要不了一千劫,或许寰宇之间超过九成以上的生灵都会堕入地狱。
那时候波旬便觉得,所谓天道中规定的条条框框太过严苛,甚至到了不可能遵循的地步。世上有光明就会有黑暗,每一个生灵努力想要向善,但也不可避免会有一些黑暗的想法。生而为人,又怎么可能不犯错误。这些规矩猛一看好像有道理,可是再仔细去看,便觉得与其说是为了维护秩序稳定,不如说是为了将每一道的众生封死在各自那一道,不让他们有向善道转世的可能。
再加上,他开始发现,天庭也并非一方净土。那些整日寻欢作乐的神仙有时候太无聊了,便开始去人间和三恶道“找乐子”。他们将比他们弱小的生灵玩弄于鼓掌之中,让人们花费巨资去给他们建造神庙,供奉香火。他们设下圈套,去”考验“所谓人性。他们随意杀害那些不听他们“教诲”的生灵,还恐吓他们不听便会下地狱。而当下五道遇到了灾难祈求帮助的时候,他们却忽然都变成了笼子哑巴,置之不理,甚至还抱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态讨论那些千奇百怪的死状。之后还要降下所谓神谕,说天灾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人们不听他们的劝告。
他下定决心要改变这已经腐烂的秩序。他不想让他的母亲,不想让任何和他母亲一样的生灵在地狱中受苦。他学着佛陀那样,来到了地狱之中的旧神宫殿的废墟中,独自闭关静修。地狱中的时间流逝飞快,他用了五百年时间,终于悟出六道归一之法。
以他一人之力自然是不可能办到。就算他再强大,也无法撼动整个天庭。于是他去找阿须云,请他帮助自己。
阿须云成了他的军师,他教给他如何将他看到的东西去告诉所有被六道秩序蒙蔽了双眼的受苦生灵,教给他如何用简单易懂的语言传递他的理想,这样才会有更多人愿意帮助他。波旬学得很快,远远超出阿须云的预期。
波旬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他在地狱中的影响越来越大,名声如日中天。然而那毕竟只是夜摩天一天而已,而且还是最不受重视的一天,所以离恨天最初并没有在意他的崛起。直到……第六天的所有天人都选择效忠波旬,就连其他天也有不少天人受到了波旬的影响,这才终于惊动了紫微上帝。
之后发生的一切便十分迅速了。从涅槃塔开始建造到天庭借和谈契机重创波旬天魂地魂,在人间算也不过才数十年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一次重创之后,波旬的世界再一次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天人间流传着不少迷信,其中之一便是所有天人命中都会有一道坎,如果迈不过去,便会就此陨落。波旬从前不相信,但是后来他开始相信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等待他的竟然是……他从未想过的情劫。
希瓦摩罗在为他献祭死亡的一霎那,释放出的强大执念融进了他的天魂和地魂之中。不过是一瞬,但是在那一瞬中,波旬经历了另一个寻香鬼的一生。
充斥着罪恶、眷恋、悲哀、悔恨和牺牲的一生。
第142章 旧神囚牢 (2)
希瓦最初选择愆那, 是因为他在成为红无常之前看到过自己的前世, 所以在孽镜台前看到愆那的前世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个青鳞鬼之所以会转世在地狱, 多半是因为他的前世的所作所为。虽然透过孽镜台看到的前世和确实拥有前世记忆有很大差别,前者并不会带来情绪上的波动, 更多像是在看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故事, 但希瓦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愧疚。
这就是为什么他选择愆那成为他的青无常。他想要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想要尽自己的能力帮助愆那, 让他在地狱里也能获得片刻安宁幸福的生活。
与他成为搭档的愆那对他尚且存有戒备, 若非必要甚至不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话。这也可以理解,刚刚从地狱出来的鬼都有这种倾向, 毕竟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释出善意。
几天后愆那和其他的新任青无常一起去转轮王的圣殿, 献祭命魂来铸剑。希瓦早已将自己的命魂制成了渡厄伞和引魂铃,知道那个过程有多么痛苦。他们要首先在重重叠叠的法阵中心割破自己的手腕, 让血顺着法阵中的凹槽流淌,然后要诵读一段誓言,表明自己愿意放弃永恒的命魂, 换来此生的长生不老。然后他们的三条魂魄变会被硬生生撕开,命魂会被吸入法阵中心的铸剑炉, 与铜浆融合在一起。而鲜血淋漓的天魂和地魂则会被转轮王的法器草草缝补在一起,注入原来的躯体中。
在命魂落入滚烫的铜浆的瞬间, 他们还能感觉到那种可怕的热度,好似整个身体都被浸入岩浆, 滚烫的液体灌入口鼻,烧烂了眼睛和内脏。
刚刚完成葬魂仪式的青红无常通常会感到一种可怕的空虚,好像整个人缺少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可是又说不清楚到底少了什么。那种空虚感会侵蚀他们的内心,令他们陷入忐忑不安的惶恐和焦虑。他们中有些会变得敏感忧郁,有些则会暴躁不堪,还有些严重的甚至会去自残。
担心愆那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希瓦便去愆那的居处探望。青无常的房门紧闭,里面也没有开灯,像没有人的样子。希瓦却有种直觉,那青鳞鬼就在屋子里。
“愆那,是我,希瓦。”
里面没有回应。
“愆那,我知道你在里面。”
这一次里面终于有声音了,愆那似乎就站在门后,“有事”
希瓦道,“葬魂还顺利么?”
“嗯。”
“可以让我进来吗?”
“我很累,有事明天再说吧。”他的声音平稳,没有情绪,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希瓦沉默了一会儿,把手贴在门上,“让我看一眼你的情况,我马上就走。”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阴影中的青麟鬼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白发有些凌乱地垂下,遮住了那总是冷厉而谨慎的黄色眼睛。愆那瞟了他一眼,似是有些不情愿地稍稍让开,允许希瓦进入他的房间。
希瓦环视那简陋到连最基本的铺盖都缺少的房间之中,空空荡荡,似乎还弥漫着从青莲地狱中带出的寒气。桌子上凌乱地堆着一些动物的骨头,上面还带着血,显然青鳞鬼还没有习惯吃酆都烧熟的食物,大约只是直接抓着生着的肉便吞吃下去。
希瓦轻轻摇摇头,“酆都没有给你发入司津贴吗?怎么连像样的餐具都没有?”
愆那不耐烦地关上门,“你什么时候见恶鬼吃饭要用餐具?”
希瓦转过秀美的面容,眉头微微蹙起,“我就用。”
“哼,你们大概是在人间待得太久了,变得像他们一样……”他用了一个带有侮辱性的青莲地狱词汇,大意是说希瓦变得像人类一样脆弱精致,连吃饭都不敢用手去吃。
希瓦没有生气,经过葬魂仪式的鬼变得比平时更有攻击性是很正常的,实际上愆那没有直接来攻击他,他已经很意外了。他将自己拿来的食盒放在桌上,在屋子里寻了一只破筐,将那些骨头都收进去,放到门边打算一会儿再倒出去。他又将所有窗户都打开,让酆都中比别处地狱稍稍明亮些的暮光渗透进这寒冷的黑暗中。之后他将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壶从孟家酒肆打来的酒,一瓶丹药,和一些从人间带来的新鲜果子。
愆那靠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忙碌,一股森冷的气息弥漫在他周围。
希瓦道,“这些药可以缓解葬魂仪式后的心焦之症,我当初就吃过。酒可以让你睡得更好。”
愆那冷冷地问,”你拿这些来,是指望我像人一样感激你?”
希瓦只是淡淡一笑,“放心,我只是怕等到去人间捉鬼的时候,你会拖我的后腿。那样的话我还不如独自行动。”
愆那冷哼一声。
希瓦转身走向大门,经过愆那身边时脚步微顿,对他说,“我知道你有能力照顾你自己,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鬼之一。不过有时候请求帮助并不代表你就是弱者。”
愆那不说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希瓦便离开了。
很久以后希瓦才从愆那口中知道,那是自从愆那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人关心他。他当时觉得十分困惑,而且充满警惕,不知道希瓦为什么要在他从地狱宫大门爬出来的时候抱住他,告诉惊魂未定的他没事了,也不知道希瓦为什么一直那么耐心地给他讲解在酆都如何生活,即使他对希瓦时常恶言相向,更不知道希瓦为什么要带着药和酒来看他。
而且,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希瓦这么美的鬼。他几乎要把他当成天人了。
即使后来见过了更多的寻香鬼,愆那却仍然觉得希瓦是他们之中最美的,因为他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却温柔的气质,犹如在地狱暮光中凄然绽放的红色彼岸花。
进行第一次转生之前,愆那有机会暂时穿上一个与酆都有协议的人身,与希瓦在人间执行几个较为简单的任务,熟悉人间的环境。初到人间的愆那对人间有戒备和恐惧,同时却也充满好奇。第一缕阳光照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明显瑟缩了一下,想要躲到阴暗的角落里去,但是却被穿着当时的人身的希瓦拉住了手腕。
希瓦在阳光中对他露出一个明丽的笑容,“别怕,光伤不到你。”
愆那犹疑不定地站在阳光下,过了片刻才渐渐放松紧绷的身体。他渐渐开始能够感觉到那种轻盈而不强势的热潺缓地流淌在皮肤上,与焦热地狱中那种令人皮肤焦烂的热一点也不一样。阳光是那样广阔、古老、干净,像一首从时间初始时便存在的歌。他几乎能闻到那种滋养万物的光明的味道。
他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希瓦第一次看见愆那笑,虽然不是他鬼身的笑,却也仍旧十分意外。平日里凝结在青鳞鬼眉头上的那些紧绷而冰冷的东西终于渐渐舒展,那笑容柔和了他的棱角,竟显得十分温柔,和单纯。仿佛是一片寂冷荒芜的冰原上,悄然绽放的一朵野花。
那大概是希瓦第一次感觉到一点心动。
希瓦带着愆那在阳光中穿行人间,带着生疏的他一点点了解人类习俗。第一次去市集,希瓦当时因为要向摊贩打听城里闹鬼的事便没有注意愆那,偏偏此时愆那觉得肚子饿了,直接抓过肉铺上挂着的一块生猪肉排就开始啃。老板试图阻止他,结果被愆那一霎那如恶鬼般的凶相给吓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希瓦听到喧哗声才转过头,连忙把愆那手里的肉抢过来,一边连连向老板道歉,一边掏钱赔肉,一边还要喝止一个不肯放开手中“猎物”的护食恶鬼……当真是焦头烂额。希瓦现在有些同情之前带过他的那个青无常了。
后来他扯着因为猎物被抢走而脾气暴躁的愆那进入人类的饭店,点了好几盘子红烧肉。愆那这才安静下来,闻着那诱人的香气,用手指戳了戳肥瘦相宜的肉块,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今天我要教你怎么用筷子。”希瓦说着,将自己的筷子拿起来,“仔细看好,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捏住第一根,第二根架在无名指上,像这样。”
愆那根本懒得理他,伸手就想去抓肉块吃,结果手才伸过去就被希瓦狠狠用筷子敲了一下。
愆那怒瞪,希瓦也怒瞪回去。
“在人间就要有人的样子!今天你只能用筷子吃饭!”希瓦强硬起来倒也很有气势。
愆那烦躁地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拿起筷子。可是手指却仿佛变得那样笨重,两根小小的棍子怎么都玩不转。希瓦只好坐到他旁边,伸手握住他的右手,教给他如何打开如何夹。希瓦离得那么近,他身上那种寻香鬼特有的香气也弥漫过来,愆那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希瓦怒道。
愆那猛然回神,似乎觉得有些丢脸,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知道了!不就是用筷子么!你快坐过去吧挤死了!”
希瓦注意到愆那的耳根到脸颊泛起诡异的红色,心中略略讶然。他脸上泛起淡淡的微笑,但是没有多说,坐回对面。
接下来,愆那终于学着用筷子笨拙地吃了一顿饱饭。而希瓦几乎没有怎么吃,莫名地,他觉得看着对面的青鳞鬼努力地学着他用筷子夹东西的样子,真的十分可爱。
一点一滴,他教给愆那怎么买东西,怎么和人类说话才不会让人类觉得他有病或是被他吓跑,怎样道谢,怎样打招呼,甚至是怎样道歉。道歉那里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简直比教道谢还要艰难一百倍。恶鬼向来认为做了就是做了,道歉有什么意义吗?而本身也是鬼的希瓦实在很难把道歉的意义解释清楚。
不论如何,愆那还是不情不愿地学会了。
两个人经过许多城镇,也在野外山林水泉之间露宿过很多次。银色月光下两个人躺在篝火边,愆那忽然问他,为什么要成为红无常。
希瓦说,“没有为什么,只是不想继续留在地狱里了。你呢?”
“我也是。”愆那的声音有点沙哑,“他们说我是懦夫,是天庭的走狗。”
希瓦微微撑起身体,一双明净的眼瞳深深望进躺在地上的愆那的眼睛。
“追求更好的生活没有任何错。他们没有权利这样说你。”
“可是这样的生活真的更好吗?没有命魂,没有来生,只能永远这样……半人不人,半鬼不鬼。”愆那此刻的表情没有任何隐瞒,写着的尽是迷茫,“或许我真的是贪图一时享受的懦夫……”
希瓦伸出手,轻轻地拨开愆那额前的一缕发丝,手指进而顺着脸颊轻轻滑下,如羽毛般轻柔,“没有来生,但是你有我啊。你我会永远相伴,生生世世。”
愆那愣了片刻,然后竟然低声笑起来,“你想吓死我?我差点就信了!”
“我是认真的啊。”希瓦微微勾起唇角,笑容艳丽,“你是我的青无常,我是你的红无常,不管你怎么转生,转生成谁,最后还是要找到我。这不是永远相伴生生世世又是什么?多少人类求都求不来的。”
愆那笑着一推他肩膀,“那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希瓦挑起眉梢,轻轻撩开自己落下的长发,“你觉得我不好看?”
愆那这会儿应该点头,但是他说不了这样的谎。
希瓦当然好看,甚至有点太好看……但是愆那绝对不会让他知道自己这么觉得。
可是希瓦早就能从他偶尔在以为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盯着自己的侧脸发呆的种种小事中看到他的真实想法,于是稍稍压低身体,“还是我性格不好?”
愆那咽了口唾液,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忽然加速数倍。
“你……你离这么近做什么。”
月光中的希瓦如同山水中的精灵,美丽中带着一丝妖异,“我要吻你啊。”
愆那眨了几下眼睛。
希瓦继续笑着问,“你不推开我?”
愆那刚刚抬起手想推,希瓦便一低头,将唇印到了愆那唇上。
而愆那原本要推的手,也变成了环绕在希瓦背后……
那一吻之后的第二天,愆那变得有些奇怪。若非必要他不跟希瓦说话,而且总是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就算希瓦走得快点想要拉进距离,他也会突然加快脚步……希瓦心中无奈,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跟一个少年人谈恋爱了……
不过愆那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类似经验,所以也无可厚非。
“愆那……愆那!”
愆那一开始还想装聋,但是后来希瓦喊得越来越严肃,他不得已才回过头来。
“干嘛?”
希瓦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抱起手臂,“你又在闹什么别扭?”
愆那烦躁道,“我没有。快走吧,天黑前还要赶到下一个镇子投宿。”
“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
“别装傻。”希瓦一步步走近愆那,“你后悔了?”
面对着希瓦直截了当的目光,愆那感觉被逼到角落,无处可逃。他只好说,“我没有!”
“那你今天这一天又是怎么回事?”
愆那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似乎手足无措,“我只是……不习惯!”
希瓦的神色这才稍稍柔和。他轻轻叹了口气,用两只手捂住愆那的右手,安抚一般轻轻摩挲,“我理解。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吻你,是因为我想吻你。你不必觉得有什么压力。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再做就是。”
“我没有不喜欢……”
希瓦微微一愣。
愆那清了清喉咙,眼睛看着希瓦脑袋顶上的某一点,“我说了,我只是不习惯……这些都是人类的东西……我以前没接触过。”
希瓦渐渐明白了愆那的意思,一丝暖意如蜜糖,在心口淡淡融化开来,“什么人类的东西。鬼就不能喜欢另一个鬼吗?”
“……反正我没见过……只见过两个鬼□□……”
“……”希瓦也不知道怎么跟愆那解释喜欢这种情感是每一个种族都有的,他决定暂且跳过这个问题。
反正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青鳞鬼,不单单是因为在孽镜中看到的前世。青鳞鬼身上有一种矛盾别扭的气质,他外冷内热、面额心善,捉鬼的时候看上去很凶恶,但实际上不论对鬼还是对人都留了几分情面。即使身为恶鬼却还保有难能可贵的温柔和善良,这些都另希瓦一点点心动。
他渐渐开始爱上愆那,想要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也正因为如此,在愆那第一次转生后十八年,希瓦找到他的时候看到他支离破碎的样子,才会觉得那样心痛,痛到难以呼吸。
第143章 旧神囚牢 (3)
希瓦永远也无法忘记第一次找到转生后的愆那的样子。
十八岁的他瘦得不成人形, 双腿和双臂的骨头都被车轮碾碎了, 全身上下没有一片完好无损没有伤疤的皮肤。他像是被玩坏的偶人一样被草率地丢在山沟的积雪中,明明还有一口气, 却动弹不得。一只和他同样瘦骨嶙峋的山猫发现了他,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开始啃食他的身体。可是他的舌头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割掉了, 连痛苦的哭叫都做不到。
愆那这一次转生一出生就是奴隶,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奴隶。从他有记忆开始, 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睡过一个好觉。每天都要干粗重的杂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因为什么事挨打, 不知道会不会直接被打死。奴隶的性命如蝼蚁般轻贱,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死活。就连他的亲生母亲也不喜欢他, 只觉得他是她又一个累赘,在他不到两岁的时候嫌他吵闹, 便将他的舌头用一把钝刀割掉了。
他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只知道要顺从,这样才能少吃些苦头。可即便他那样顺从, 他的主人们也总能找到机会惩罚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主人们似乎很喜欢看他隐忍而痛苦的样子,他们用鞭子抽他, 用绳子将他吊起来,用烙铁烫他。他只能无声地惨叫, 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了,可是没有人给过他仁慈。他承受了各种各样的折磨和羞辱, 最后终于由于患了痨病,被赶出家门,只能在街上流浪。找不到吃的,也没有衣服蔽体,他只能挖着地上的积雪果腹。最后他被一道马车撞倒碾过,那车夫害怕他的罪行被人发现,就用车将他载到荒郊野外抛尸。
在被山猫啃食的极度痛苦和恐惧中,在被寒雪渐渐覆盖的寒冷中,他觉醒了青无常的记忆。同时他的身体也开始被鬼身的力量缓慢地愈合。只是那愈合太慢了,他只能继续承受一点点被啃食的痛苦。
过了不久,希瓦便找到了他。
希瓦有一定心理准备,他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人转生,也知道青红无常原本就很容易转生到不被期待的婴尸的身体中。可是当他看到愆那手脚扭向不自然的方向,双目空洞地躺在肮脏的沟渠里的时候,还是感觉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撕开了。
他的愆那,他脾气坏却十分可爱的愆那,竟然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他蹲下身抱起愆那,他的手在抖。愆那的脸上全是雪,凝着雪块的睫毛颤抖着掀开,疲惫非常的眼睛渐渐定格在他脸上,嘴角有些虚弱地微微一提,似乎是有些开心的样子。
“希瓦……”
希瓦知道愆那的自尊很强,不愿意自己露出任何伤心或怜悯的表情。于是他强自忍耐心中的剧痛和燃烧的愤恨,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找到你了。”
愆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因为疼痛而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他将头靠在希瓦怀里,苦笑道,“转生可真是累啊……”
希瓦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想要多给愆那一些温暖,“这次比较倒霉,大概下一次就会好了。”
可是下一次并没有好。
下下次也并没有好。
不知道为什么,愆那的运气似乎比一般的青红无常还要坏。几乎每一次转生,他都要尝尽人间的所有悲苦,看到所有最深沉凝重的邪恶和黑暗。他被抛弃过、虐待过、欺骗过、背叛过、羞辱过。一次又一次,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诅咒,不断被人类最肮脏的一面吞噬又重生。
希瓦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去问过韩判官,对方也只不过是用那些老生常谈的废话来搪塞他。他又去葬文司查过所有他有权限借阅的典籍,依然找不到任何答案。一个和他关系还不错的红无常告诉他,也曾听说过有青红无常每一次转生都奇怪地遇到各种不幸的情形,多半是那些青红无常前世造恶业太重,今生在地狱里受苦的时间又太短,所以那些果报便都加在每一次转生的前十八年中。
那一段时间的希瓦心中充满愤怒,却又不知道这愤怒到底在导向何方。不应该是这样的,愆那不应该被如此惩罚。
而且愆那成为青无常的时候已经一百岁了,一百年的时间受苦难道还不够吗?!
那时候愆那刚刚再一次转生,希瓦冲到人间,宛如疯了一般到处寻找。他根本不知道愆那这一次会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可是一想到愆那可能又在某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承受着人间最深沉肮脏的苦难,他就觉得五脏六腑在被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慢切割,如鸩毒般的不甘和愤怒在他的血管中流淌不休。他没办法什么也不做,即使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最后他仍旧是在愆那十八岁的时候找到的他,那一次转生的愆那本是家中长子,是富庶家产的继承人,却被他最疼爱也最信任的弟弟背叛,请了一名苗疆的巫师给他下蛊,令他全身如遭千蛛噬咬般剧痛不止,而且从毛孔中不断渗出血来。大夫束手无策,家中原本疼爱他的父母担心他的病症会传染,把他锁在屋子里,不让任何其他的儿女去接近。他在极度的痛苦、恐惧和孤独中,以为自己要一个人死去。最后一点回光返照的力量令他挣扎着爬起来,撞开了被锁住的门,跌进院子里。他全身都是血,就连眼睛和耳朵里都溢出血来,形容可怖宛如厉鬼。所有仆人见到都尖叫着逃跑,就连从小侍候他长大的仆人也惊恐地躲在山石之后。
他跌跌撞撞,想要再去见一面爹娘,去最后看一眼他最疼爱的二弟。可是他们看到他的时候眼神那般陌生,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他们不断后退,仿佛他是什么肮脏不洁的东西。他伸出满是血的手,用尽力气呢喃着,“娘,我好疼……救救我……”可是那曾经喜欢抱着他亲吻他脸颊的慈祥母亲此时却避他如蛇蝎,不停尖叫着。而他的二弟却拿着一根长长的顶门棍横在他娘面前,恶狠狠地说,“大哥,你要是再过来,别怪我不留情面!”
他眼中流出泪水,可是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流的是什么。他想着,或许这样也好吧,就这样被打死,也不用再继续疼下去了。
同时,他的意识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有很多记忆在瞬间闪过他的脑海。痛楚在头脑中爆发,他□□着,求助般向前又走了一步。
棍子落了下来。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个红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一脚踢偏了棍子,不顾愆那满身的血污,将他紧紧搂住。
陌生又熟悉的香气,另那脑海中的疼痛忽然全部消失了。一瞬间,他记起了自己是谁,也记起了这个美丽的红衣男子是谁。
希瓦紧紧抱住全身浴血的愆那,抬起一双美丽却充满杀气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面前那惊魂未定的执棍少年。他身上散发的某种阴森凄冷的气息,另那些追进来的家丁、那些躲在四周的下人还有瑟缩在前方的愆那的父母兄弟,感到一股从心底弥漫而出的惧意。他们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只随时要爆发的、恨他们入骨的嗜血野兽,极度的危险令他们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你……你是什么人!”年长的家主努力撑起最后一丝勇气喝问道。
希瓦冷冷地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知者无畏的二少爷扯着嗓子喝道,“来人啊!还不快将这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疯子拖出去!”
然而他话刚说完,便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那手那样冷,仿佛是从最深的地下伸出来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肤,强悍的力气完全阻绝了喘息的机会。他徒劳的挣扎,张大嘴巴也无法呼吸,发出可笑的古怪声音。他听到那恶魔般的红衣人在他耳边说,“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再不说,我让你们全给他陪葬!”
其他的家丁冲上来想要拉开他,可是一种强大而骇人的鬼气从他身上迸发开来,将所有人都震出数米。
他已经打破了太多罚恶司的规矩,他伤了凡人,而且还在凡人面前毫无顾忌地使用法术。他知道自己之后会面对可怕的处罚。
可是他不在乎。
他想要杀死这些人,所有伤害了愆那的人。
当他终于松开手,险些被掐死的二公子已经吓得失禁。他全都说了出来,自己如何嫉妒哥哥的嫡长子地位,如何找到那苗疆巫师,如何在哥哥的饭食中下毒。愆那这一世的父母听得目瞪口呆,众家丁也都惊呆了,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人畜无害的二公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而最愤怒的还是希瓦。他想要一把将面前这个畜生捏死。可是他知道若是他如此做了,便会受到酆都极为严厉的处罚,甚至有可能被处死。那样的话愆那一定会极为痛苦,痛苦到随他而去。
于是他逼那畜生交出解药,然后将他揍了个半死。中途没有任何人胆敢出来阻挡他,因为在那些人的眼中,他已经化作了暴怒的厉鬼。
等到他的拳头也已经流血发疼,那个小畜生的脸肿的如猪头一般,整个人昏了过去,他才罢手,直起身来。他将解药轻柔地喂进愆那口中,然后将他抱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那个愆那生活了十八年的“家”,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一世的愆那一直都不快乐。那十八年的生活对他的影响持续了很久,大概是因为那是第一次他有一个完整而像样的家庭,第一次体会过有家、有亲人的幸福感觉,可是最后却知道,他最爱的兄弟却在暗自嫉妒憎恨他,恨不得让他用最可怕的方式死去。他以为会永远无条件疼爱他的父母也会那样轻而易举地放弃他。
愆那有一次躺在希瓦的腿上,幽幽地说,“有些事还是永远都不要知道的好。没有对比,也就不知道自己缺少了什么东西。”
希瓦当时正轻轻捋着他的长发,他的手在那一瞬有些颤抖。
他一直都没有让愆那知道自己有多么痛苦。他知道愆那已经有太多要承受的东西,他不愿意再给他加上任何负担。但是那痛苦正在一点点吞噬他。每一次看到愆那对他微笑,笑得没有任何顾忌,笑得那么好看,他的心都在撕裂般地痛,因为他知道那笑不会持续,知道等待愆那的未来有多么黑暗,知道没有可以逃离的地方,知道他最爱的人只会在绝望的深渊中越走越远,没有未来。
他那充满戒备的脾气很差又很可爱的爱人,如今这样依赖他信任他的爱人,总有一天会再也承受不了这世间的肮脏扭曲。而他却救不了他。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前世的所作所为。
应该承受这些苦难的是他,而不是愆那。
希瓦开始寻找各种方法,能够在青红无常觉醒前就找到他们的方法。他什么都试过了,就算是迷信和谣言,只要不会伤害到愆那,他都试过。他把自己的血混进愆那的饮食,他偷来愆那的头发炼制奇怪的药丸然后吃下去,他拉着愆那去三生石前留下各自的指印,只因为据说那样可以令他们心灵相通。可是什么都没有用,就算他故意毁坏自己的人身好和愆那同时转生,都没有办法在十八岁前找到他。
这些,他全都隐藏的很好,没有让愆那知道。
只是愆那偶尔会显得有些落寞,会说有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说他似乎有些疏远。说他们用共情术的时间好像也越来越少。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愆那自己在做的事,他觉得愆那一定会觉得他疯了。
他不想太频繁的使用共情术,因为愆那可能会察觉到那几乎将他逼疯的痛苦和内疚。
然后愆那会发现,自己才是他一切苦难的始作俑者……
他不敢去想,不能去想,愆那会怎样看他。
正当他觉得自己正在走入绝路的时候,他开始听到一些红无常之间在谈论,第六天天主波旬即将驾临酆都之事。原本那他不觉得此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他听一些地仙私下谈论,说是波旬其实早已来过地狱无数次,说他神通广大甚至可能在天帝之上,说他曾在天帝面前发下誓愿,要拯救地狱中的所有恶鬼,因此还被不少离恨天的上仙暗自嘲笑。
原本他以为波旬不过又是哪一个在天界呆的无聊的神明偶然看见地狱里的种种情形,同情心泛滥,便跑来说教一些要弃恶从善这样的屁话来“拯救”他们,所以波旬来到酆都后的第一次讲道他并没有和其他那些好奇的青红无常一起去听。
直到波旬所讲的东西在地狱引起了巨大骚动广为流传,他才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愆那脱离这无尽轮回的苦难的机会。
他第一次见到波旬,是在孽镜台下,无边无际的彼岸花在永恒中蔓延,而高台上那位白衣神明是那样美,美到超越他们这些在尘埃中挣扎求生的可悲灵魂的想象。他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总是用太过炙热的光芒藏住自己的面容。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光芒,但即便如此,他的存在本身就仿佛一道光一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地狱中如一缕希望之火,吸引着所有本能向往着光明的生灵。
希瓦也和其他所有的鬼差一样被吸引了,他们听着波旬那如魔咒般的声音,讲述着他们此前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在现有的规则下,他永远救不了愆那,但如果有人可以改写规则呢?
如果这位年轻而强大的神明可以如千劫之前的梵天那样,如一股横空出世的飓风,荡尽一切已经腐朽堕落的规则,放所有被困在枷锁中的灵魂自由呢?
那样的话,他的愆那就再也不用被困在地狱里,再也不用为了本不该由他承担的罪愆承担恶果。他的愆那值得活在一个更加自由的世界里,值得有爱他的人围绕着他保护着他,值得有一个平静而幸福的未来,值得有比自己更好的人来爱他。
他想要为愆那打造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有选择有未来的世界。
这是他唯一赎罪的机会……
问题是,他不能带着愆那一起冒险。
他猜得到波旬要做的事有多么大逆不道,多么逆天犯上。向波旬这样的强大而年轻的神明本来就很容易被已经统治六道数劫的天帝的忌惮,将来波旬的势力越来越大,离恨天是不可能饶过任何与波旬有关系的生灵的。
紫微上帝的势力庞大,就算波旬十分强大,就算他可以得到地狱道畜生道甚至很多天人的支持,能够撼动现有秩序的前景也并不乐观。而他们一旦失败,定然是万劫不复,天庭会将他们烧得灰飞烟灭,就算是任何和他们有关系的人都不会放过。
所以,如果他要走这条一往无前的路,定然不能带着愆那一起。
然而等到他回到他和愆那在人间安的那一方小小院落,当他看到愆那蹲在院子里逗弄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橘色野猫时眼睛中满满的温柔,当他看到愆那看到他回来时眼睛里骤然迸射出的明亮光芒,好像有星星在闪一样,他的信心便又开始动摇。
他想要沉醉在这样幸福的幻象中,想要假装他和愆那十分幸福,想要相信他们有彼此就够了。
而他真正下定决心,是在愆那转生成张华驰那一世。
当他在乱葬岗中找到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打得全身骨头都断裂了的愆那,他的手死死插入泥土中,他的怒火和悲哀凝固在他的喉头,令他想要尖叫,想要喝那些伤害了愆那的人的血,想要毁灭一切。他抱着没有意识的张华驰破碎的身体流泪,不敢想象之前未觉醒的愆那有多么害怕,多么疼,多么恨。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自欺欺人地看着愆那在人间和地狱构建成的无边苦海中挣扎,一遍又一遍催眠自己他可以给愆那幸福。
但那是谎言。
在这么多的痛苦的冲击下,他能给愆那的那一点温情又算得了什么?
若不是他,愆那可能本该是个天人,可能会如那第六天天主波旬一般美丽强大圣洁。可是他却将他拖入这无边炼狱,还要装作是他的救赎。
希瓦在那一刻是那样的憎恨自己。
然后,愆那的手指稍稍动了动,他知道他的爱人要醒了。如同过去的每一世,他压下所有情绪,不让自己心中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悲哀和心痛流露出分毫。因为他知道,愆那讨厌被怜悯同情,讨厌在悲伤之上叠加更多的悲伤。他稍稍拉开一些距离,在脸上硬生生摆出一副轻松的笑容来。
“你醒了?”
愆那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到他的时候依旧闪烁了一瞬那种令人心醉的星芒。他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很多,但也显得十分疲惫,明明是才十八岁的人类面容,却仿佛已经经历了永恒。
“希瓦。”
愆那的表情在慢慢的转变,他大约是在回想这过往的十八年,回想他和那位太子短暂的“相恋”,回想在明白真相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还有父亲冷酷而厌恶的眼神。这一千年来,愆那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内敛,可是希瓦早就能通过他眼神微妙的改变去了解他的想法。而此时,愆那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是有某种越来越深的惘然,一种渐渐刻入他骨髓的惘然。
一种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认为所有痛苦都是自己应得的认命的惘然。曾经那燃烧在青鳞鬼眼中的充满生命力的暴躁和骄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片空茫的苍白。
就是在那一瞬间,希瓦下定了决心。
不论如何,他要停止这一切。
就算他会死无葬身之地,只要他能尽一分力,去改变这该死的因果秩序,只要有一线希望愆那可以从这无尽的转生中解脱,他就愿意去做。
即便这意味着他需要另愆那心碎,另愆那彻底对他失望,甚至让愆那恨他。
这样愆那才不会追随着他跃入前方的无底深渊。
只有如此,将来如果他们失败了,愆那才有机会活下来。而他们若是成功了……大概也会有比他好上千千万万倍的人会替他去爱那个他不能继续去爱的人。
只是可惜,他说过,要和愆那在一起,生生世世……终究是要食言了。
接下来的一切,在他脑海中都模糊成了一片不愿意回想的混乱。他记得自己开始疏远愆那,刻意无视愆那眼中的痛楚,用尽全部力气收起自己的真心,只留下一副冷漠的面具。他们之间的情义早就开始消磨,因为他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心结,而这一段时间消磨的速度那样快,快到他几乎难以承受。他们不停争吵,不断冷战,看着愆那眼中的星芒渐渐冷却,看着他的热情渐渐变成麻木,他知道他们告别的日子越来越近。
波旬开始建造涅槃塔的时候,他选择在三生石畔和愆那诀别。
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在昏黄的天光中轻缓摇曳,凄然的颜色烧痛了他的眼睛。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时候的愆那脸上再也压抑不住的痛苦和不甘,永远忘记不了愆那眼睛里强忍的泪光,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地心碎的血痕。而他能说的,却只有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后悔。
他是那样自信。
决定为波旬献祭自己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不会后悔。只要波旬能够给愆那一个未来,他甘之如饴。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在天魂和地魂被撕碎别燃烧被吸收的极度痛苦中,在即将灰飞烟灭的恐惧中,在生命的最后一瞬,当他看到了他的整个生命的瞬间,他知道自己错了。
重新看自己的一生,他忽然明白,愆那想要的,一直只有他而已。
这份相守是不是能持续到永恒,愆那根本不在乎。愆那只是想要抓住每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是他的青无常,他是他的红无常,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是希瓦却被自己的内疚一叶障目,还以为自己是在做什么伟大的牺牲。他从来没有真正问过愆那,他想要的是什么,只是在自以为是地为他安排一切罢了。
他彻底伤害了愆那,粉碎了一切幸福的可能……
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正在迅速消逝。他只来得及用最后的一线执念、用尽所有最后的力气祈求,祈求波旬,这个无比强大美丽的神明,可以念在自己燃尽一切的份上,赐予愆那他应得的一切。
可以……代替他,给予愆那幸福……
第144章 旧神囚牢 (4)
波旬的年龄对于一个天神来说尚算非常年轻, 但若是以任何其他道的时间来计算, 他都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存在了。但即便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却从来没有动过凡心。对于一个像他这样高贵而强大的神明来说, 凡俗的情爱不过是太低等的情感。他们的精神力早已超越了向往肉欲快乐的阶段,也无法理解为何凡人将为了促进繁衍交|媾而产生的性冲动制造的偶然产物赋予那么高的地位, 不断在故事和传说中加以歌颂。
直到他经历了希瓦的一生。
希瓦在死亡那一瞬间释放的强大执念反射进他的意识之中。一瞬间, 他仿佛成了希瓦身体中另一道旁观着的灵魂。他能看到希瓦看到的一切,感受希瓦的所有感觉, 不论是幸福、愧疚、悔恨还是悲伤, 他都如希瓦本人一般品尝着每一丝凡俗情感的浓烈味道。到一切结束,黑暗忽然降临吞噬一切的时候, 他甚至以为自己正随着希瓦一同死去。
而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寒冷。那冷那般无情凛冽, 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钻入他的皮肤。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头脑恍惚, 几乎忘记自己的身份。他的周围全是冰雪,无数冰雕玉筑的美丽高树伫立在四周,交织成水晶般绚丽的穹顶。他瑟瑟发抖, 觉得手脚被冰冻的疼痛正在渐渐变成麻木,他想要挪动身体, 却只觉得全身肌肉都如同被撕裂过又拼接在一起一般疼痛。
疼痛的感觉对他来说是那样陌生,他只知道那种感觉好难受, 好希望快些停止。
他要死了吗?绝望的情绪恍惚从梦中延伸出来,前所未有的恐惧骤然摄住他的心神。
然后, 一道蓝色的身影从迷蒙雪雾中渐渐析出,在远处稍稍停顿,忽又走上前来。波旬缓缓地眨着眼睛,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愆那摩罗……刚刚还在他梦中的鬼……在梦中他……或是另一个寻香鬼,深深爱着的青鳞鬼。
波旬不知道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经历的到底是什么,但他还记得那双澄黄色的眼睛,那双承受了无尽苦难却依旧坚定而温柔的眼睛。他记得那强烈到令人窒息的眷恋和心疼,那似乎不属于他却又那般真实的愤怒和自我厌恶。原来情绪是这样可怕的东西,可以令人的内心如入火宅般淹煎不休,可以让人的万年道行毁于一旦。
他不知道在梦中自己变成了谁,他只知道他要抓住眼前这个蓝色的身影……
可是……可是他是青无常啊……
他是天庭的人,他是要杀自己的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个青鳞鬼,但他不能死在他手里。
他还有他的使命,还有那么多的生灵指望着他……
他想起来了,他被离恨天三圣暗算了,然后……然后他被一片温暖而舒适的黑暗包裹,再之后便是那古怪而鲜明的梦境。他在梦中变成了另外一个生灵,一个地狱中选择追随他的寻香鬼,为了自己的爱人牺牲了一切却什么都没让对方知道,在最后的时刻甚至要求自己去替他给予他的爱人幸福……
那种情感太深沉,深沉到震撼人心。
太疯狂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波旬想要挣扎,却发觉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点也动弹不了。那青鳞鬼已经到了他身边,力道轻柔地将他抱起来,往他的口中灌入了什么浓烈呛人的东西。他还来不及想那是不是毒药,便觉得一股沁人的暖意从胃中蔓延向四肢百骸。他更加贪婪地汲取那酒液,冰封着他的寒冷渐渐褪去,他渐渐感觉自己可以动了。
可是忽然那青无常像是被烫到一样猛然松开了他,他身上那淡淡的温暖也随之褪去……波旬呻吟一声,想要将那温暖拉回来。可是他太虚弱了,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令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只知道这感觉太难受了,他想让一切痛苦停止,却无法做到。
那青无常再一次小心翼翼地靠近,将他的身体稍稍翻过来一些。波旬于是看到了那张冷峻的面容、看到了他梦中见过的白发和布满伤痕的角,以及那双澄黄色充满悲伤的眼睛。
波旬感到胸口蓦然蔓延起刻骨的钝痛,那是梦中那个叫希瓦的鬼每一次见到这章面容时胸中都会泛起的疼痛。他没办法将眼睛睁大,但是某种酸楚的热意已经渐渐涌上眼眶。
他分辨不清这情绪到底来自何方,是自己还是那个死去的寻香鬼……
青无常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是清醒的,他能看到愆那摩罗脸上的几度挣扎,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神色稍稍柔和。他将自己身上披着的一件类似动物毛皮的东西披到了波旬身上,又在旁边升起一团火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波旬身上那种令他僵硬到动弹不得的冷意渐渐褪了些。他用力眨了下眼睛,抖落睫毛上的冰霜,然后开口问道,“这是……”
话刚一出口几乎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自己的声音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难听到吓人……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沙子一样干涩……
正烤着一块不知什么动物的肉的愆那摩罗抬起头来,用森冷瘆人的表情盯着他,波旬恍然以为对方下一瞬就要把自己的皮扒下来放在火上烤来吃。
“说,你是谁。”
他的声音和梦中一模一样……
一霎那波旬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梦中愆那摩罗用同样的声音呻|吟喘息的样子,想着那双深色的唇瓣落在“自己”唇上的触感……但他马上止住自己的思绪……他在想些什么啊!
有些不耐烦一般,愆那摩罗用刀切下一大块肉,站起身向他走来,十分粗鲁地将肉往他嘴边一怼。
波旬有些狼狈地想要开口拒绝,可是一张嘴那块肉就被硬生生塞到他嘴里。他差点被那股浓重的腥味和脂肪的油脂呛到。
自从诞生起就不太需要食物、就算吃东西也是吃仙果灵丹喝露水花蜜的第六天天主哪里吃过这么重口味的东西,脸皱成了一团。费力地咀嚼几下便囫囵吞下去,用一言难尽的表情问,“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糜虫肉。很多脂肪,能帮你恢复体力。”仍旧是非常暴躁的语气。
糜虫……他见过糜虫,那种地狱沟渠中群生的、巨大的、恶心的、全身脂肪颤颤巍巍的蠕虫……胃里翻江倒海,酸苦的胃液涌到喉头,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青无常一瞬间又变得凶恶起来,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从现在开始,是我问你问题,我没问你的时候,你给我闭嘴。”
波旬有些讷讷地点点头,认真地回答着青无常的所有“审问”。但是显然他的回答并没能使对方满意。
愆那和梦境中见到的样子似乎有些不一样,梦中的他就算在最悲伤的时刻,眼睛里仍然有某种生动的流光。可是此时见到的愆那摩罗眼睛里只有一片寂静蔓延的空洞,好像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就算是那份暴躁也没了梦里的生动气息,变得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苍白的伪装,用来掩盖某种苟延残喘。
愆那告诉他,他想要找到波旬,杀死他。他的眼睛里在那一瞬终于燃烧起了什么炙热的东西……仇恨,无边无际的仇恨。
波旬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愆那摩罗这么恨他,他不知道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这个青无常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很快他便开始明白了。
明白了那个梦并不是他的梦,而是另一个生灵为了他而消逝前最后的执念,另一个鲜活的生命完整而残酷的一生。那个寻香鬼是他众多的追随者之一,他甚至不记得和他说过几句话。而面前这个青鳞鬼在此之前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天庭的爪牙之一,不愿意去为了自己的未来抗争的胆小鬼之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如果阿须云没有布下元墟大阵,他根本不会知道愆那摩罗是谁。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知道了太多太多。
他看到过愆那的所有样子。阴沉的、戒备的、发怒的、烦躁的、开心的、单纯的、幸福的、温柔的……各种各样的时候,各种各样的表情。他也看过了愆那摩罗每一世悲惨的转生,他的心也跟着希瓦摩罗一起碎裂过、愤怒过、无奈过、绝望过……他体会了天人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的那些炙热生动到令人疯狂的情绪,而由于极度虚弱中他失去了灵魂的壁垒,令他如一张空白的纸一样瞬间就被所有的这些浓墨重彩的感情玷染。
他夺去了愆那摩罗的红无常,夺去了一个那样深沉地爱着愆那的爱人。
他没想过他做的事会给那些他想要拯救的人带来这么多的痛苦,他不过是希望,所有像自己母亲一样堕入地狱的生灵都有机会得到解脱而已……
他从未想过要伤害像愆那这样的鬼……
愧疚如同滚烫的热油一般淹煎着他的心脏。有好多次,他甚至想要告诉愆那,他最恨的波旬就在他面前。
可是他终究是个懦夫……
愆那虽然憎恨波旬,对于追随波旬的其他人却似乎并没有那般憎恶。相反,他甚至对自己十分照顾,就算态度不好,但是却将那毛皮让给自己,而且似乎并不打算将自己交给酆都。
他不明白愆那为什么要帮他?但是回想梦中看到的一切,他又觉得这般理所当然。
愆那从来就不是一个残酷的生灵。他本性善良。
他本该是个天人……
一霎那,波旬完全理解了希瓦的痛苦。他明明那样深地爱着这个被因缘际会推入地狱的单纯灵魂,可是他自己却是那双将挚爱推入地狱的手。如果是波旬自己,恐怕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愧疚,足以毁灭任何强大的灵魂。
而波旬自己又何尝不是正在被愧疚吞噬?
愆那带着他慢慢地离开了冰花森林,开始跋涉过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他明明可以就将自己扔在这里,这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可是愆那为了能够帮助他逃离地狱,甚至不愿意使用任何法术,怕引来其他的青红无常。和愆那待在一起的时间越多,他便愈发难过。梦中见过的曾经那个生机勃勃的愆那,现在却已经如一个空壳一般,似乎不知道寒冷也不知道疼痛。可就算已经这样痛苦了,他还是愿意帮助自己这个地方阵营的天人……
而最令他震撼的,是当愆那见他实在走不动了,主动将他背了起来的瞬间。
他知道鬼在接触天人的时候有多么痛苦,每一寸的皮肤接触都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在烫烧。他曾经努力地想要消除这种痛苦,但是现在涅槃塔和六道归一阵都被毁了,所以鬼又再一次开始惧怕接触天人。明明应该是最剧烈的痛楚,愆那却只是皱了皱眉头,好似他早已习惯世间所有的伤痛了。明明皮肤都已经开始生出燎泡渗出血来,他还是拒绝放下自己。
波旬一生中从未被人背过。
就算是小时候,母神也没有背过他,甚至很少将他抱起来。他习惯了强大,习惯了高高在上,不知道原来被一个坚强宽广的肩膀保护着,是这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知道有很多很多生灵被他吸引,为了他而战为了他而死。但是在他如此脆弱的时刻,在他失去了所有光芒和力量的时刻,在他变得一无所有比一般的天人还不如的时刻,他不确定那些曾经被他吸引的灵魂是否还会相信他追随他。
但是这个青无常却愿意忍受着炮烙之刑般的痛楚来帮他、照顾他……为他搜寻食物甚至费尽心思将食物弄熟,周全地保持着他身体的温暖。
除了他母神以外,还从未有谁对他这样温柔过。
他不确定是否是希瓦摩罗的执念对自己造成了影响,他发觉到自己越来越依赖愆那摩罗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凡心已动,心如止水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问题是,愆那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就是他恨不得扒皮啖血的那个神明。在愆那的眼中,自己不过是他举手之劳帮助的某个小仙罢了。波旬恍然觉得这是某种报应,从前的他虽然自诩愿意了解地狱的一切,却并没有真正去了解任何单独的生灵,他不了解希瓦,也不知道愆那的存在,也不知道那地狱中万亿生灵的名字。可是现在,轮到他被自己在意的人忽略遗忘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两人在冰窟中过夜的一晚,波旬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
愆那闭着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懒懒地哼了一声,“怎么?你想让我把你交出去?”
“你应该恨我的不是吗?我是波旬的手下。”
“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恨你?”
“但你也没必要帮我。”
愆那缓缓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就这么简单。你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波旬一愣。
孩子?
他明明是已经活了数劫的第六天天主啊!自从五千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生灵说他是“孩子”了。
“我知道,你们天人寿命长。但是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愆那嗤笑一声,眼睛里却弥漫着悲伤,“很久以前希瓦也这样说过我,现在我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喉咙里像是结了硬块,波旬感觉难以呼吸。
愆那看向他,认真地说,“以后莫要再被人煽动去做一些蠢事,逃去人间后找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好好珍惜,好好过日子吧。你以为生生世世很长,实际上不过一眨眼,就全都过去了。”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曾经希瓦向他许下的诺言,无法兑现的诺言。
他想去拥抱愆那,想去握住他的手,想要抹去他眼中浓烈的悲伤,想要给他很多很多更加幸福美好的记忆,想要将所有的苦难掩埋。可是他不能。他是天人,他会烧伤愆那的皮肤,他是波旬,他是愆那最恨的生灵。
自从九天娘娘过世后,他还从未这样难受过。
他想要哭,却发现太冷了,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已经冻结在睫毛边。
“愆那,你会记得我么?”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那样可怜。真是好笑,不过数月前的他,绝不会与可怜这个词有什么关系。
愆那微微挑起眉头,似乎想要嘲弄他一番。但是他的神色略略一转,稍稍柔和了些,说道,“会的。不过,以后别再被我或是任何鬼差见到。”
“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波旬认真地望进愆那的双瞳,宛如起誓一般说道,“欠你的,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
第145章 旧神囚牢 (5)
愆那发出了一声垂死野兽般凄厉的悲鸣, 他的身上鬼气骤然倾泻四溢, 卷起无尽尘埃。颜非也猛然撤开手掌,精疲力竭一般向后退了数步, 靠在那高耸入云的立柱之上剧烈地喘息着。
在虚无之境,所有这一切记忆在他脑海中同时苏醒的瞬间, 他便忽然明白了自己对愆那那种无法解释的执念的由来。
颜非是波旬还给愆那摩罗的孽债。他是为愆那而生的。
愆那跪在地上, 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白发颓然迤逦在地面上, 不断地发出令人心肺剧颤的恸哭之声。准确地说那不像是哭声, 更像是由于太过痛苦而发出的哀嚎。
颜非眼中也流下泪来。
他本来不想让愆那知道一切,他希望愆那还可以把他当成以前的颜非, 一切都不要变。
可是不行了……从他选择接受命魂的一霎那,一切就已经太晚了。更何况……他也有责任让愆那知道, 希瓦一直深深爱着他,从未背叛过他。
原来的他总是想要取代希瓦在愆那心中的位置, 但是现在,他知道那根本不可能了。
就连他本身对愆那的执念,只怕也是源自那段遥远的持续了千年的深沉爱恋。与那无数次转生的痛苦和纠缠相比, 自己对愆那的爱是多么苍白幼稚,不堪一击。可是他不能放开愆那, 这十年的相处中,对愆那的执着早已渗入骨血, 嵌入灵魂。就算恢复了数劫以来的记忆,这份执着也没有褪色半分。
或许他们两个全都被诅咒了……被寰宇中不知名的力量, 远超于任何现有神明的力量。
而愆那的世界,崩坏的彻底。
原来希瓦从来没有抛弃过他,原来希瓦一直深爱着他,原来他们之间的情从未冷却过。
从前他以为自己失去的是一份早已无法挽回的相知相守,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他失去的远远比那更多……
如果他能察觉到希瓦内心的痛苦,如果他没有只关注自己身上的苦难而忽略希瓦的心情,或许他们现在仍然在一起,或许他们早已获得遍寻不到的安稳和幸福。可是他没有,他没有去努力了解过希瓦那深邃到不可探寻的内心,没有想象过每一次希瓦看到自己凄惨的样子时有多么绝望。他以为希瓦很坚强,比他要坚强。
于是,他失去了一切,还怪罪希瓦抛弃了自己。
愆那从未这样恨过自己。他终于知道,他真的是没有资格获得幸福的。他活该承受一次又一次的痛苦转生,活该在无边的地狱和完全不逊色于地狱的人间中永远挣扎下去。
痛苦……太痛苦了……活在这个世间太痛苦了……没有出路,不论怎么挣扎都没有希望,不论如何选择都是错,不论多么努力也如蜉蝣撼树,惘然而徒劳。
他的痛苦化作森冷的火焰,燃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口中溢出鲜血,眼中也流出鲜血。血泪和他脸上的青色花纹纠缠,显得恐怖而凄厉。颜非冲过去紧紧地抱住精神崩溃的愆那,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徒劳地说着,“师父……你还有我啊……我还是你的颜非,我不会离开你……现在我有能力了,我会替他给你你应得的一切……”
可是愆那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只是不停挣扎着,力气大得吓人,就算颜非现在有波旬的力量也仍旧压制得十分勉强。直到愆那无法承受那种伤痛,陷入了某种逃避一般的昏沉和深眠之中,他才敢稍稍放松力气。
他满头大汗,胸口仍然像是压着一块沉铅,连呼吸都发疼。
此处乃是地狱中一处荒僻冷寂之地,坐落于阿鼻地狱之外的无边无际的孤独地狱之中。很久很久以前,当梵天战胜了以湿婆为首的旧神,那些曾经统御寰宇不可一世的神明便都被囚禁在这些孤独地狱里,永世不得出离。那些堕落的天人在这里建起了无数高大宏伟的塔楼宫殿,妄图在地狱中建造一个新的天堂。可是他们失败了,地狱就是地狱,到处都只有干涸和死亡,再也没有干净的水喝,没有香甜的鲜果吃,能果腹的也不过是些肮脏的虫子身上带毒的肉,用再高明的方法烹制也无法让它们变成佳肴。他们呼吸着沉重的弥漫着硫磺味道的空气,身上天人的光辉终于渐渐暗淡,美丽的面容迅速枯萎,丰润的脂肪只剩下皮包骨头。不出三劫,旧神们便几乎消逝殆尽了。
而这一处宫殿,曾经便是那六合上下最强大尊贵的毁灭之神——湿婆最后的宫殿。
曾经波旬来到地狱的时候偶然进入了很难找到入口的孤独地狱,找到了这些被无尽彼岸花吞噬的古老废墟。他在那些巨大宏伟却又令人心生恐惧敬畏的远古尸体之间游荡,曾经的辉煌早已遥不可寻,但那些尚未完全褪色的壁画却依稀还能看到那些神明强盛时的无所不能和失败后的怨恨不甘。波旬的内心曾经受到很大震动,如果旧神的秩序可以被撼动,那么现在的秩序也一样可以被撼动。
他们每一个神明都以为自己福泽深厚,无坚不摧。可就算是湿婆也一样有陨落的一天。
他希望自己在陨落的时候不是那样心怀怨恨的可怕样子。
后来的涅槃塔便是按照他记忆中的湿婆宫殿为原型而建。
那时候的他万万没想到他会把原本用来惩罚失败者的孤独地狱当成藏身之地。
颜非没有去找阿须云,他已经不再相信他了。他来到这里,是要等另外两位神明。
如果他们会来的话。
颜非看着怀里的愆那,用袖子仔细地擦去青鳞鬼眼下和唇边的血迹。他眉头紧紧蹙着,无数种担心在他头脑中盘桓不休。愆那会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自己的事?是不是应该把他的斩业剑封住?不过斩业剑是愆那的一部分,是不会伤到他的才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能解开锁链,一旦解开,愆那一定会马上消失。
他小心地将愆那放下平躺在地面上,走到宫殿之外,打开渡厄伞旋转起来。卷起的风如一条丝绸般扫过四周的彼岸花海,红色的花瓣如同有魂灵一般纷纷被卷入伞中。他捧着一伞的曼珠沙华回到宫殿废墟中,将它们铺展在地上,如同一张散发着腥甜香气的床。他将愆那抱起来放到上面,希望那香气可以给愆那混乱的头脑一丝安宁。然后他迅速离开孤独地狱,在阿鼻地狱的周边猎杀了几只糜虫,将那些恶心而血淋淋的肉块带回孤独地狱,将它们中的一半切成一片一片的,摊在地上晾晒风干。剩下的则用他从人间弄来的香料仔细烹煮,把腥味尽量去掉,加入更多的调味品。颜非在人间从来没机会给檀阳子做像红烧肉这样重口味的肉菜,毕竟为了保护人身的长久檀阳子制成吃素。可是现在他终于有了机会……
只是不知道师父还会不会吃他做的东西……
一想到这里,他心口便又是一阵紧缩的疼痛。
在他的努力下,就算是恶心的糜虫肉也飘出了某种油腻而诱人的香味。他自己尝了一口,感觉勉强可以下咽,便盛了一碗回到愆那睡着的宫殿中。
不过那个时候愆那已经醒了。他安静地坐在那些彼岸花之上,银白长发迤逦在身后,平日里冷峻坚毅的面上却只剩茫然空洞。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着颜非,可是澄黄的眸子里没有映出他的影子,也没有任何情绪,好像什么都已经枯竭了。
颜非小心地走到他身旁,双手捧着那只陶碗,“师父,吃点东西吧。”
愆那看着他,那眼中似乎多了一丝讥讽之色,“师父?”
“……”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游戏?”愆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空洞和荒谬的表情望着他,“在给我看了所有东西以后,你仍然以为我可以把你当成以前的颜非?你们神都这么蠢吗?”
颜非感觉脸上仿佛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羞愧如火烧在他的脸颊上,“对不起,我一时不习惯改口……”
愆那扯了一下手腕上的锁链,“你要锁我多久?”
“……”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拿去就是了。”愆那用一种平淡到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你想要什么姿势?要我转过身去么?还是要我站起来?想要玩什么花样快点玩,玩腻了就放我走。”
“别再说了!”颜非愤怒的声音中却有一丝浓浓的疼痛,“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然呢?为什么一定是我?我不过是地狱无数恶鬼之一,没有什么强大的力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身份。你是第六天天魔,也不至于被希瓦摩罗的感情影响到真的以为自己爱上了我的地步吧?”
颜非放下手中的碗,低下头去,“我为什么就不能爱上你你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变成颜非,为什么我会遇到你么?颜非是为你而生的啊!”
“为什么?因为你想要偿还?想要还给我一个希瓦?”愆那那荆棘一般扎人的讽刺笑声扎得颜非鲜血淋漓,“你永远也代替不了他!!!”
此情此景,仿若颜非很多年以前的噩梦成真了一般。
愆那虽然明知对方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徒弟了,准确地说,他认识的颜非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切都是谎言,都是这个美丽而狡猾的、喜欢玩弄人心的神明的谎言。可是当他看到颜非脸上露出心碎般绝望的表情,还是会觉得心中一窒。
他哪里舍得对颜非说这样的话……
颜非低下头去,“我没有想过要代替他……我只是……不能再失去你了……”
愆那几乎要相信那逼真到令人眼眶发疼的深情了,但他不打算再被蛊惑,再一次成为这个神明手中的玩物。他冷笑道,“不能失去?你不过是受到希瓦执念的影响罢了,你们天人根本就没有动情的能力。你不是要合并六道改写秩序么?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你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颜非从前从不知道,从师父嘴里出来的话原来可以如此伤人。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盛接愆那的怒火,可是面对着那些带刺的冷笑,荒漠般的空洞冷淡,他觉得自己永远也准备不好。
于是他逃了。
他逃离宫殿,如一个迷路的旅人一般,冲入宫殿外的花海之中。他激烈的动作搅起一天飘散的花雨,却也不过是在无边无际的红色海洋中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
他筋疲力竭地跪下来,躺在花丛中。他的手死死攥成拳头,将手边的花抓得稀烂。
“莫要拿花来出气啊。”一声幽柔的叹息顺着花香飘到他耳边。颜非坐起身来。
不远处的曼珠沙华中央,立着那既古老又年轻,既丑陋又美丽的女神。她紫霞般的长袖和丝绦飞舞在风中,一半浑浊一半妩媚的眼睛穿透时间的隔膜落到他身上。
孟婆用一种略带悲伤又略带欣然的复杂表情望着他,“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颜非低下头,“我不想回来,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逼我回来。”
“为何要见我?”孟婆问。
“因为只有你知道最原始的轮回是什么样子的。”颜非走向孟婆的方向,“在最开始,没有任何天人规定秩序之前,在没有任何污染之前,轮回是什么样的?”
第146章 旧神囚牢 (6)
最初的最初, 在一道不知名的未生天上, 当寰宇的精华轮转融合,幻化出一种奇怪的现象——生灵的时候, 世上本没有六道。寰宇间的力量消散又凝聚,不停轮转, 于是出现了生与死。生灵们在死亡的时候, 天魂地魂回到寰宇之中,经过不久便会彻底消散, 只留下命魂去寻找新的宿主, 在与精血相融的瞬间生出新的天魂地魂,进而在怀胎的过程中衍生出七魄。
所以最初的轮回不过是命魂不停转换身体的过程, 没有人神之分,也没有高低贵贱。后来, 一部分的生灵居住的地方地气更加充盈丰沛,而另一部分的生灵生存的地方却相对贫瘠枯竭。渐渐地他们的身体有了区别, 一部分的生灵有更为完美的身体和更为强大的能力,他们自称为神,另一部分的生灵则更为弱小, 五感迟钝,相貌也更为粗鄙。他们自称为人。
不过那个时候的轮回是完全随机的, 每一个生灵在死去之后,他们的命魂都有一半机会投胎成神, 一半机会投胎成人。可是寿命更长也更加聪明强大的神不想失去自己完美的身体和富庶的仙境,于是他们开始试图干预原本的轮回法则。他们洞察到了一些命魂投胎的规律, 在其中做了一些手脚,另人的命魂只能在人中轮回,神的命魂只能在神中轮回。这样的秩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一千阿僧祇劫。那时三十三天已经全部被发现,神仙占据了三十二天,只将最贫瘠的一道天留给人类。
这时一名强大的神明降生,便是梵天。他虽然生而为神,却因为养父母得罪了当时的天帝湿婆,被封印了法术,在人间以人的身份长大。他洞悉人间疾苦,同时对于贪图享乐性情残忍暴戾的天神心生厌恶。在他回归天界后便渐渐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最终推翻湿婆,建立了新的秩序。他将旧有的轮回法则彻底废除,转而创造出了新的法则——业力。所有生灵的行为都被分为善业和恶业两种,善业会另生灵的命魂更加美丽轻盈,而恶业则另命魂更加扭曲沉重。等到命终之后,便依照着命魂的重量投胎。越是轻盈的越容易生于三善道中,越是沉重的便越会沉入三恶道内。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主的更替,这些秩序被修改过两次,到后来对于恶业的惩罚比重远远超过了对善业的奖赏。不论你是否救过数十条人命,只要杀掉一人,那恶业的重量就足以将你拉入地狱。
孟婆将这一切娓娓道来,颜非认真地听着,视线仿若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等到孟婆说完,颜非才淡淡道,“这些我大都已经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是,具体如何去改写秩序。”
孟婆幽幽望着他,“你如果能够继续你以前所做的,另六道合一,众生都自由而平等地生活在一处,那么六道不存在了,秩序自然会崩溃,而后再在毁灭中建立起新的秩序。”
颜非的眼睛看向旧神那些倒塌的宫殿,说道,“可是有些人已经没有命魂了,我想知道秩序崩溃以后,他们会怎么样。”
孟婆缓步走向他,那张一半妖艳一半枯朽的面容上似有一丝惘然,”你是为了那个叫愆那摩罗的青鳞鬼吧。”
颜非微微皱眉,”你知道他?”
“他可是当初毁你涅槃塔的一大功臣,整个酆都都知道他。”孟婆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定定望着他,“而且你与他的命运千丝万缕缠绕在一起,在希瓦摩罗的天魂地魂的碎片与你的天地二魂融为一体的时候,你们两个就注定纠缠不清。他将会成为你最大的破绽。”
“如果我足够强大,自然能保护我的破绽。”颜非的目光平淡而坚定,“你如果反对,为什么当初要帮助我成为红无常?”
“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你觉醒的契机,虽然我不能确定会用什么方式。”孟婆道,“我只能看到缘分的碎片,看不到全貌。”
“你不想让我知道如何改写秩序,因为你怕我成为下一个梵天?”颜非的问题直白而尖锐。但是孟婆并未动怒,而是大方地点了点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原本轮回就不应该被干扰,它会自然而然地适应寰宇和人心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的变化,任何所谓公平的规则秩序最后都会腐朽堕落,被有力量和地位的神明当成保护自己利益的工具而已。”
“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不过,请你至少告诉我你是如何将我放入一个人类的躯体中的?我知道这并不是一般青红无常的转生术。”
“你是想用这种方法,给愆那摩罗换一个身体?或许换一个天人的身体?”
颜非知道他无法欺骗孟婆,这位女神总能洞悉一切。
“是,如果六道归一无法完成,我至少想让他有机会离开地狱。”
颜非的表情中沉淀着持续了数百年的落寞,另这位见到了太多悲欢离合的女神心中升起一团浓浓的悲悯。相比紫微上帝长庚仙君那些离恨天的神仙,她一直都是更喜欢波旬的,他身上有那些久居天庭的神明渐渐遗失的纯净,但也正因如此,一旦他动了凡心,便也绝不会轻易放手。这段情劫可以令他重生,也能令他彻底陨灭。
“你已经喝过执念酒,见过自己的前三世,便应该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也该知道什么是你最大的弱点。愆那摩罗与你本无前世缘分,你们的纠缠不过是你自己的痴念作祟。他对你恨之入骨,绝不可能接受你的好意。如果你再继续和愆那摩罗纠缠下去,只会将他和你自己都毁掉。”孟婆将那只苍老的右手轻轻放在年轻神明的肩膀上,而年轻柔软的手则如情人一般轻抚着他的面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更何况你感觉到的或许不过是另一个寻香鬼痴情的幻象,该放手时便放手吧。”
孟婆轻柔的话语宛如魔咒,可以令他从当前的无尽痛苦中解脱的魔咒。可是他拒绝接受。他坚定地看向孟婆,摇头道,“不,我对他的感情,绝不是什么梦幻泡影,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影响。你们都这样告诉我,可是我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绝不会放开他……如果他在地狱,我就陪他留在地狱。他要去天堂,我就为他打开去天堂的路。如果你不帮我,我也一定可以找到其他办法。”
说完这些,他便后退几步,转身向着那些巨大的废墟走去。
孟婆在他身后说道,“你不可能一个人做到这一切,去见阿须云吧。他还在等你。”
颜非的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随即继续前行。
……………………………………………………
愆那靠在那些曾经金碧辉煌如今却剥落残缺的壁画上,抬眼望着穹顶中那一道裂痕。天光从那一处倾泻下来,有几只生着六片翅膀的血蛾在光线中翻飞不休。
他觉得可笑,想要笑,却又没有力气。
知道了一切之后,他本该断掉一切妄念,可是不知为何,他还是没办法如想象中那样,却恨那个再次夺去了他一切甚至彻底推翻了他记忆的神明。
更可笑的是,最令他心痛的并非他和希瓦之间错过的遗憾,而是得知,原来颜非对他那种炙热而单纯的执念,并不是真的……
那是希瓦遗留在世上最后的执念碰巧在波旬最脆弱的时候给他造成了最大的影响……
不过是一段早已消逝的感情的残象罢了……
颜非根本没有选择,他不得不“爱上”自己,波旬也没有选择,不得不“弥补”自己。
他一生最恨被人施舍,那令他觉得羞辱,觉得卑微。而此时此刻,在这些散落一地的自尊上面,又加上一层撕心裂肺的不堪。
所有的那些记忆,所有的那些会令他微笑的记忆,全部都被玷污了。
颜非对他露出的带着酒窝的明媚笑容,颜非扯着他的袖子撒娇的样子,颜非做好一桌子的饭菜等待他表扬的样子,颜非捉鬼的时候自信又飞扬夺目的样子,颜非穿着乾达的皮囊与他共舞的魅惑,颜非亲吻他时令他融化的深情,颜非拥抱他时弥漫在四肢百骸的舒适,颜非认真地凝望着他,告诉他要给他很多很多没有痛苦的梦境时的无尽温柔。
小时候的颜非、长大后的颜非、穿着鬼身的颜非、穿着红衣的颜非……各种各样的颜非。他本以为颜非是属于他的,正如他也属于颜非。可是现在才知道,原来颜非是不得已。
是啊,像颜非那样美好纯净的人,原本就不应该和自己这样满身罪孽的恶鬼混在一起……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一定会离自己远远的……
是自己染污了他才是……
不堪,只剩下不忍回溯的不堪。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样肮脏恶心,他希望自己早在三百年前就随着希瓦一起消逝。
他开始用力地将后脑撞向身后的墙壁,发出骇人的咚咚声。剧烈的碰撞造成的短暂晕眩并未令他觉得痛苦,反倒是能稍稍平息胃里不停翻搅的恶心感。一遍又一遍,他用力地撞着自己的头,白发也被血液染成紫红,在墙壁上留下一大块凄厉的痕迹。甚至连他左边的角也被撞断了一节,更多的血液从断裂的角中流下来。
“师父!你干什么!”
一道红影扑过来,脸被一双手死死钳制住。晕眩中愆那几乎就要对他的爱人露出笑容,可是理智回来得太快了。他的笑容变得扭曲,充满讽刺。
“念在我在人间养了你十年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吧。”愆那用一种近乎玩世不恭的语气说着,可是眼神里的浓浓哀求却又那么真实。
颜非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惊惶,他不敢相信一向坚强的师父竟然在此时向他求死。“你疯了吗!!!”
“是啊,我疯了。”愆那低声笑着,眼睛里是一片死寂,“我真的很累,不想再继续了。你就当做做善事,帮我一把吧。”
他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充满悲苦折磨虐待的转生,还有延伸向永恒的孤独寂寥。没有任何希望,没有任何出路。这样的痛苦,颜非虽然不能切身体会,可是也能明白为什么愆那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若不是希瓦和颜非,只怕从很早之前,愆那就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转生中崩溃了。累世累劫聚集人间所有悲惨的宿命,有哪个生灵能够承受?
愆那已经很坚强了。
颜非的眼中流下泪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神情微妙地改变了,变得更加深沉,多了一分沉重的压力,“你不恨我么?我夺去了你的希瓦,你的颜非,你难道就不想从我身上讨回一切么?”
愆那木然地望着他,惨然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希瓦献祭是因为我,颜非也没有选择……我恨你,也没有恨我自己更多。”
“我不允许!”颜非的神色中甚至出现了一丝狠厉和威胁,他用力抬起愆那的脸,强迫他与自己燃烧的双瞳对视。此时的颜非皮肤上弥散着明月般的光芒,双眼里有金色光芒隐隐闪烁,黑色长发无风自舞,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霸道之气弥散开来,“愆那摩罗,你给我听好,你是我的!!!”
突如其来彻底释放的压抑在心中十多年的独占欲如飓风一般磅礴而出,令愆那一时也被震慑住了。
颜非死死盯着他,如猎人盯着志在必得的猎物,一字一顿说道,“我不是希瓦,没有他那么高尚。我绝不会允许你离开我,不论是用什么方式!”
第147章 旧神囚牢 (7)
就算是当年被天庭人道和阿修罗道三道围剿, 面对着如山如海的千军万马, 波旬也没有如现在这般焦头烂额过。
愆那一心求死,整个人如槁木死灰一般, 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似乎打定主意要把那魔神逼疯。不论颜非想什么办法, 如何劝解, 愆那就像是变成了聋子和哑巴,半点回应也不给他。几天下来, 两人都是心力交瘁。此时此刻的颜非盘膝坐在愆那对面, 宛如虚脱一般靠在身后的立柱上。而愆那由于不吃不喝再加上了无生意,原本健康的青色上泛着一层惨白的死气, 双眼紧紧闭着,眉头也紧紧蹙着, 银发上还残留着前些日子自残时留下的血痕。
颜非知道他不可能在这里藏身太久。如今六道上下都知道波旬复活了,天庭正在大肆搜捕他。这孤独地狱的入口虽然飘忽不定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 但是在人海战术的攻击下,总有人会知道这里。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他不想再去寻求阿须云的帮助, 若是想办法去通知他化自在天那些曾经的旧识,又怕会牵累他们。
况且愆那现在又是这个境况。
颜非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真的有认真考虑过孟婆说的话。
再这样下去很可能是他们两个一起毁灭的结局。可是颜非就是没有办法放开愆那。
他们都说他的情感来自于希瓦摩罗,可是希瓦给他留下的那些情感和执念中只有无尽的深情和悲伤, 却绝没有他这种强烈的占有欲。可是他的感情不一样,那种黑暗的、浓稠的、甚至有些扭曲的独占欲从他作为颜非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心底悄悄地生根发芽。不止一次, 他在梦境中对愆那做出醒来后会令他羞愧而恐惧的过分之事,偏偏身体的反应又昭示着他有多么渴望对愆那做那些事。
或许是因为他漫长的神生中从未对任何其他生灵动心,所以一旦动了情,那汹涌澎湃的执着也绝非一般人能够承受。他压抑的欲念失去了神性的抑制,在他的人身中慢慢舒展枝叶,绽放成了一朵诡丽绮艳的恶之花。不过他仍然在压抑着,因为他知道那心中的野兽一旦释放,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会伤到他的师父。他不希望愆那有一点的不开心。
可是现在,不论他如何做,愆那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看着他了,再也不会露出那种从心底析出的温柔微笑了。他的师父那么执着长情,他决定了憎恨自己离开自己,就不会改变心意……
颜非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失控,某种不甘和愤怒氤氲在他的心脏里,催促着他将所有压抑的东西都释放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要那么死心眼?
为什么就不能相信自己,为什么不肯正视自己就是颜非,从未改变过的事实?
不过是多了一条命魂,有那么重要吗?他对他的心明明没有丝毫改变啊?
从小,他就一直一直追在师父身后,那么努力才能让师父回头看他一眼,稍作停留。他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有一次师父回去地狱的时间超过了以往,他自己一个人留在人间,日复一日地趴在床边看着师父的人身,期待着某天早上醒来看到师父在院子里练剑。可是他一天一天地等,也没有等到师父醒来。师父从来没有离开那么久过,他开始胡思乱想,开始担心师父是不是在地狱遇到了什么事,他急得如热锅蚂蚁,一个人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什么也做不下去。他憎恨自己没办法和师父一起去地狱,永远也没有办法了解师父另一面的人生。
到后来,他开始害怕,师父会不会不回来了?会不会酆都把他调到别的司了?会不会师父找到别的红无常了?可是师父应该会回来跟自己说一声的啊。他的胡思乱想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可是又无计可施。渐渐地他开始觉得愤怒。
为什么离开那么久?为什么都不让人给他带个话?
于是后来师父回来而且没有一句解释的时候,他第一次开始闹脾气了。他不跟檀阳子说话,只是默默地做好饭默默地吃。师父显然注意到他情绪不对头,试着问了他几次到底怎么了。但气头上的颜非只觉得师父是在明知故问,于是愈发冷淡。
结果师父烦躁起来,一怒之下又回了地狱。
那次一回去就是一个月。
师父不知道那一个月中颜非是如何懊悔,如何害怕,如何一个人一边整理菜园一边哭着抹眼泪。
那是第一次,他意识到,如果师父选择离开他,他根本没办法阻止。师父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他,去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或许师父讨厌他了,毕竟样了他五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不懂事,乱发脾气,谁会喜欢他呢?或许师父在地狱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红无常了,或许他们此时正开心地在地狱里一起生活,或许师父已经忘记自己了。
少年的颜非一想到这种种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非常有可能的情境,就觉得心如刀绞。他后悔,后悔极了。他真的不应该对师父发脾气的。他不知道在他那个年纪,有一些叛逆的行为是非常正常的事,他只知道他日复一日祈祷,如果师父回来,他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然后有一天,师父真的回来了。
他不知道颜非在那一刻有种筋疲力竭到想要软倒的冲动,有种溺水到将近死亡的人终于喘出一口气的得救感觉。
自那以后,颜非在师父面前永远都是笑着的,懂事的,不多提任何要求的。他将自己所有的阴暗情绪都压在心底,用几重重锁全部锁死。那是一块剧毒的区域,会令他的师父瞠目甚至厌恶的区域。
而现在,他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不仅可以跟上师父的脚步,更可以保护师父了。可是师父却再一次不要他了。
而他,不打算再委屈求全下去。他要愆那摩罗,要完完全全地拥有他。就算他不会原谅自己,不会像以前那般看待自己,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绝不要放他走,宁愿两个人一起毁灭,也不要放手。
反正众生称他为天魔,不做点邪恶之事,又怎么对得起这称呼?
他于是站起身,来到愆那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你当真不想活了?”
愆那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腔微微起伏,他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如果我出现在青莲地狱,将天庭怒火引下来把你的族人烧个干净,你大概也不在乎了?”
愆那猛然睁开眼睛,似有几分不敢置信般瞪着他。
颜非微微勾起嘴角,他从未用这种表情对师父说过话,但此时此刻看着愆那眼中燃烧的愤怒,他竟然觉得十分畅快,“还有那个叫阿黎多的摩耶鬼,他好像被阿须云捉去了,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捏死他。你意下如何?”
愆那张开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不会的。”
“我不会?”颜非蹲下身来,故意用一种轻佻的姿态捏着愆那的下颚抬起来,“你也说了,我是第六天魔王,不是你的徒弟颜非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愆那想要打开他的手,可是颜非的手却像是钢铁一样坚定,他根本无法撼动,“就算是波旬,也没有滥杀过无辜。”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已经死过一次,明白了很多事。有时候越是善良懂事,就越没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倒还不如痛痛快快肆意妄为一番,死也死个痛快。”颜非越凑越近,明明是和以前相同的面容,不知为何却给愆那一股沉重的威压感,令他本能地想要瑟缩。
从前波旬还是波旬的时候,愆那从未正面面对过这个神明,没有体会过他的强大和可怕。
“我知道你们青鳞鬼就算不吃不喝,也还能存活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你能活到看到青莲地狱在离恨天之火中燃烧的样子。想来看着那些万年坚冰融化沸腾,应该也是一番很美的景象。”
愆那咬牙怒道,“你到底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很简单,我要你属于我。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颜非冷冷地说,“不准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不准拒绝我的要求。”
愆那冷笑,“你要我做你的奴隶?”
颜非竟然点头道,“没错。”
“你疯了。”
“反正你也不想活了,又何必在乎什么会发生在你身上?”颜非此刻离得他那么近,他的嘴唇每动一下,都会擦过愆那的唇瓣,无比的暧昧,无比的诱惑。愆那却不为所动,甚至连气息都屏住了。颜非定定地凝视着他的双唇,忽然如兽一般狠狠咬了下去。愆那用力挣扎,双手用尽全力推着他的肩膀。可是颜非的身体岿然不动,双臂将他困在墙壁和颜非的身体中间。
愆那恍然觉得自己要被吞噬了,他拼命向着在唇齿间翻搅的舌咬下去。獠牙刺进肉里,颜非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他接受了这种疼,甚至怀念这种与愆那亲密接触的感觉。他仍旧贪婪地吻着愆那,浓烈且带着血液的腥味。
两人正相持不下,忽然空气中有某种气氛悄然改变了。一种深沉的阴冷从地底蔓延上来,骤然间四下的一切都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重森然。颜非放开愆那,轻轻叹了一声,用拇指抹掉愆那唇边的血痕。
“真是不得安宁。”他低声呢喃着,起身化作一道红光,飞出旧神宫殿去。
殿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那漫天的彼岸花海上拢上一层深蓝色的浓雾,暗淡却雄浑的肃穆气息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一切。雾气中一道高大深沉的黑色身影依稀可辨,如雕像一般岿然不动。
颜非身上绽放出骄阳般热烈的光芒,利剑一般撕裂那透着死亡之气的暗沉。他微微扬起头,从容中带着一丝骄傲,走向浓雾中的黑影。他每走一步,那些深沉的雾气便退却一分,渐渐地那黑色身影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若说女魃身上散发着的是凶残的毁灭和死亡之气,这个神明身上弥散的,却是从宇宙之初便已存在的虚无。亘古而冷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他的肤色黝黑,面容却惊人地俊美,一席玄色金纹的华美神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那高大而端严的身体。那双带着一丝邪气的红色眼瞳如暗夜中的冥灯,似乎冷漠,又似乎带着无尽的恶意。
这位神明便是鲜少露面无比神秘的夜摩天以及酆都之主——阎摩王。
颜非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见我。”
阎摩也淡淡开口,他的声音雄浑而冷酷,“我也没想到你还敢回到地狱,波旬。”
颜非淡淡一笑,“你没有带天兵来,看来你和孟婆一样,也还是比较喜欢我多过离恨天上那一位吧?”
阎摩沉默着,如一团黑色的雾,渐渐移向颜非的方向。
“上一次,我没有帮你,而且有派出青红无常参与那场大战。你就不怕这一次我是亲自来捉拿你的?”
“你若真想帮天帝,我岂有机会在人间重生?”颜非面对着那比他古老的多的恐怖死神,依旧面不改色,“我知道你之前不愿意帮我,是不认为我的办法可以解救地狱众生,你不觉得我能赢。但是现在呢?”
阎摩的眼睛如两团火,悄无声息打量着颜非。
“你现在的身体属于人类,就算是孟婆特意挑选的,也远远不如神明的身体强大。”
“若要推翻现有秩序,并不一定要有六道之中最强大的身体或神力。而是要有合适的盟友。”颜非话锋一转,“紫微上帝与阿鼻地狱鬼王交易一事,你想必知情?你真的要忍气吞声,看着他们在你的夜摩天炼出婴蛊这样罪恶的东西来?你真的能眼看着夜摩天的所有地气被吸食殆尽?你愿意看着你统治了上千劫的国度就此化为死地?更何况……就连酆都的地气也开始受到影响了,阎蜜的病情恐怕也在恶化吧……”
“住口!”怒气另阎摩显得愈发高大恐怖,那些深蓝的雾气已经几乎变成黑色了。
然而颜非却不退反进,“你我心知肚明,现在的紫微上帝已现天人五衰相,时日无多。他为了给自己延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真的还愿意效忠这样的天帝么?你对他的忠心,他根本不屑一顾,让你来掌管最贫瘠黑暗的一天,美其名曰让你看管旧神,可是旧神早已逝去千劫了。他甚至连地气都不愿意留给你半分!”
阎摩再一次沉默。他原本就不是一位喜欢说话的神明,就算是当初的蟠桃盛宴中他勉为其难参加,也是如黑色的雕像一样坐在席位上,别的神仙都不敢给他敬酒,只敢暗自议论他。
颜非也不逼他。他相信阎摩会来见自己,而且没有带任何随从,就说明他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
终于,阎摩开口了。
“我来是想告诉你,天兵就要到了。长庚仙君已经在各大地狱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你出现。这里也不会安全,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阎摩王一挥袖,扬起一团浓稠到足以吞噬任何光明的黑暗。周围那种阴沉的压抑也在迅速褪去,如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颜非轻轻呼出一口气。
其实跟阎摩王交谈,就算是他第六天天魔也还是会紧张的……毕竟阎摩王的恐怖阴沉甚至在女魃之上……
没有人知道阎摩王的实力究竟如何。自从他的王妃阎蜜“生病”之后,他就很少离开阎摩城了。
而波旬知道,作为天仙的阎蜜本是不会生病的,唯一能生的病,也是所有天人一生中只会生一次的病,只有一个名字——天人五衰。
这个病有时很短,有时则会持续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是病的尽头只有一种结局——死亡。
就算是守着奈何桥轮回渡口的阎摩王,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所以颜非认为他是最能理解阎摩此刻心情的神明,毕竟他也曾失去过他挚爱的神母,也曾害怕过,他的至亲至爱下一世会沦落到何处去。
他叹息一声,转身往回走,心中还在考虑着要带着师父躲去何处。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不用考虑了。
原本锁着愆那摩罗的锁链断掉了,而那青鳞鬼也早已消失了踪迹。
第148章 旧神囚牢 (8)
颜非脑中一片空白, 他冲到那断掉的锁链旁边, 徒劳地抓起链条。这条链子是他悄悄进入四天王天,从某位上仙的刑房里偷来的, 虽然已经被他洗掉了大部分的仙气,但到底是天庭蔟龙山精铁铸就, 一般的兵器是无法斩断的。
定然是有天人将愆那带走了!
颜非心中一阵惊悸, 若是长庚仙君的人趁着他与阎魔王交谈的时候将愆那劫走了……一想到愆那落在天人手中可能遭遇的种种折磨,他便已经五内如焚, 就算知道如果真是长庚仙君所为意图肯定是要引他出来束手就擒, 他也没时间多考虑,马上便冲向孤独地狱的那一处隐蔽的出口。在那里空间仿佛错位扭曲一般, 如骤然在完好的景象中拉出的一道漆黑伤口,后面是无尽的炎热和黑暗。他毫不犹豫地冲向阿鼻地狱的方向, 在他身上燃烧的光明如一道骄阳照亮了整个地狱阴沉暗淡的的天空。所有在枯竭的荒野上相互杀戮吞噬的地狱恶鬼们一霎那停住了所有动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看着那一道从未见过的辉煌流星划过天际,明明应该是能够另双眼烧灼的光芒,却又与一般天人的光芒有些不同。它仿佛一道海洋, 明亮却宽广,不会令人灼伤, 却如希望一般在永恒地黑暗中骤然亮起。
阿鼻地狱由于阿黎多的原因,地气似乎也比之前少了很多。那些原本被地气滋养着长出的森铃再一次大面积枯死, 只留下无数扭曲古怪的植物尸体留在龟裂的大地之上。而那恐怖高大的无间王宫周围,更是被众多太过明亮炙热的光芒包裹。那是无数逡巡在半空中的天兵, 用他们的天眼不停扫视着地狱中的每一个角落。
当他们看到了从远处带着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接近的那道光芒,便迅速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妄图将那道骄阳包围起来。而另一道更加庞然强大的红色光芒也迅速冲入战圈。
颜非一看坐镇的大将是谁,便知道四大天王想必都被派来了,而镇守阿鼻地狱的便是这位周身皮肤红色、面现威严怒容、手臂上缠绕着一条赤练天龙的西方天主——广目天王。
众天兵环嗣中,颜非停住了自己的势头。他的红衣如火焰般烈烈燃烧,黑发如灵蛇飞舞,双目中迸射着纯金色的光芒,面对着那身形高大如塔楼一般的天王气势竟也毫不逊色。
广目天王身上的赤练天龙盘绕到他的肩膀上,似乎躁动不安,冲着颜非嘶声呼啸着。这天龙与广目天王心灵相通,是他的坐骑也是他的法宝。此时虽然看上去不过是一条小龙,但是颜非早在三劫前便见识过这条龙化现原形后那几乎横亘了整片苍穹的雄伟之态。
“波旬!”广目天王沉声道,“你果真在此处!”
颜非不说话,用一种莫测危险的眼神稍稍扫视四周。
广目天王显然猜到了他躲在孤独地狱,而且以他的广目神通应该也能看到孤独地狱的裂口,可是却只是守在离裂口最近的地方,迟迟不进入,显然是对自己有忌惮。若是他派人去绑架了师父,此刻应该已经将人质带出来威胁他束手就擒了。
可是此刻,广目天王和他手下的众天兵明显十分紧张。想来是他废掉韦陀一条手臂的事已经传遍天庭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没有祭出人质这张牌,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根本就没有绑架师父。
思及此处,颜非便不愿意再恋战。拖得时间久了只怕另外那三个天王也会带着人马围剿过来,要脱身便不容易了。他于是再次燃起全身的神光,冷声道,“我还有急事,今日便不与你们纠缠。”
“波旬,你若不束手就擒,便莫怪我不顾当年情义!”
颜非冷笑,”尽可一试。”
他此话一出,骄傲尊贵之气尽显,明明只身一人,却唬得那四周的所有天兵不敢妄动。
广目天王年岁比波旬大上数劫,如今却被这小子后生压制,想当年自己去第六天拜见九天玄女的时候还抱过他呢……越想越气,心里怒意燃起,也另忌惮之意稍稍退却。他左手的宝珠燃起熊熊火光,那条赤练天龙便骤然冲入空中,身体瞬间膨胀,很快就如一堵巨大的城墙一般堵住颜非的去路。那天龙张开血盆巨口,喉咙中岩浆翻涌,瞬间便有铺天盖地的天火轰然而至。颜非飒然打开渡厄伞,灌注神力于伞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希瓦在他身上留下过执念的痕迹缘故,这把伞对他来说分外称手,这段时间他用自己的力量熏染淬炼这把伞还有枚铃铛,神力与鬼气竟完美融合,成了一把难分是法宝还是鬼器的神兵。那伞面上红色彼岸花看上去那般柔弱,竟能一举挡住那足以焚尽任何生灵的天火挡住。
颜非如一道流星般,顶着那巨大的火柱冲向天龙。他身后万千金芒如千叶金莲般盛开,立刻便将那天龙的熔岩之气压制住了。天龙甩起巨尾,却根本扫不到分外迅疾的颜非。不过巨龙的身体也确实太大了,另颜非很难越过他去。同时另一边的广目天王也已经祭起宝珠念起咒语,那珠子里射出千万道锐利无比的煞气,如天罗地网一般降下。那些天兵也喊杀着逼近过来,如同一群扰人的蜜蜂。颜非心中不耐,忽然张口,发出一声奇异而高亢的长啸。
不出片刻,倏然大地震动,风云咆哮。骤然原本干涸却坚实的大地震颤着开裂,一道巨大而恐怖的远古巨兽低吼着从地下崛起。
他的坐骑——玄蛟。
自从波旬复活,玄蛟的身躯似乎也比之前在人间长大了数倍,愈发如须弥山一般宏伟骇人,一身黑色坚硬的玄甲鳞片如黑曜石一般反射着凛凛冷光。他倏然现身,那巨大到仿佛能吞食天地的嘴便狠狠地咬住了天龙的喉咙。
天龙发出一声惨烈的咆哮,显然伤的不轻,在玄蛟口中不停扭动。而广目天王见到此景也心疼的不行,几乎也跟着惨叫出来。颜非知道广目天王最爱的便是他那只天龙,便扬起邪气的笑容来,“广目叔叔你放心,只要你让我走,我保证不会弄死你的宝贝天龙。”
“你这臭小子!!!看我不……”他狠话还没说完,天龙又发出一声悲惨的恸哭,广目天王的气势立马也跟着弱下来。
颜非见状,知道胜负已分。他落在玄蛟头上,蹲下身拍了拍玄蛟的头颅,意识稍动,那玄蛟便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松开口中的天龙,转身冲散那些恼人的天兵,载着他冲向那半空中密不透风的云峦……
……………………………………………………
愆那坐在废弃的姑获鸟洞穴中,听到那远处传来的骇人吼声。从他这里,遥遥可见在阿鼻地狱王城方向那炙热燃烧的金色光芒,如晚霞一般覆盖了半片天幕。
是天兵在与波旬战斗么?
有多少天兵?波旬为什么会这样直接出来?他傻么?不知道外面到处都是天罗地网么?怎么会就这样出来?
不过以他如今的力量,一些寻常的天兵应该伤不了他吧?但是长庚仙君会不会派一些更强的天神来围攻他?会不会对他使用什么阴鹜的手段?
他微微苦笑,大约担心颜非已经成了习惯。就算颜非已经不是颜非了,一时半会儿也还是改不了。
“你在担心?”
如一缕幽幽月光般落在洞口的白衣仙人,眉目清俊雅致,只是脖颈上残留着一道骇人的伤痕,那是之前受刑留下的痕迹。
这便是救了他的仙人,谢雨城。
一个愆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救星。
准确地说是谢雨城和范章在孟婆的指点下,一起将他救了出来,藏在此处。范章此时出去探听消息了,而谢雨城则带了些食物和水回来。
从谢雨城和范章的谈话中,愆那已经听出他两人现在已经不在酆都供职。至于原因,便是之前谢雨城私自释放愆那之事败露,受尽折磨,险些死在阎摩城内。好在后来长庚仙君便因为跟丢了颜非一事焦头烂额,范章这才找到机会将他救出来。
愆那看着谢雨城将打来的猎物放到一边,那双曾经洁净的天人之手此刻沾满肮脏的怪物血液,那很久以前总是有些风流轻佻的骄傲面容上也找不到了骄傲的痕迹,而是认真地为他这个恶鬼准备着食物。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如果是达撒摩罗或是任何他之前在青莲地狱的旧识他都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是谢雨城?为什么孟婆要找他?
谢雨城和他向来看不对眼,从前这个白无常可是没少捉弄他、找他的麻烦。这原本也很正常。在酆都中的鄙视链想来是天仙鄙视地仙,地仙鄙视青红无常。黑白无常尤其喜欢打压青红无常,毕竟名号里都挂着无常两个字,被硬生生降到了恶鬼的等级上,另他们之中不少人都很没有安全感。只有通过打压青红无常的方式才能稍稍抬高他们的身份。与其他那些真正厌恶青红无常的黑白无常想必,谢雨城其实是比较和善的了。
但是想一想,谢雨城对他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似乎是在希瓦死后大概一百年?他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很丢脸地趴在谢雨城肩膀上哭了一个晚上……虽然事后他绝口不承认这件事,可是谢雨城却有事没事就把这事拿出来笑话他一番。
似乎就是在那次事件之后,谢雨城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再回来之后态度似乎就有了那种变化……
他一直都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谢雨城有时候会给他透漏一些消息,甚至有些像是在……关心他?比如之前警告他不要去查襄阳的事,还有从长庚仙君手里将他救出来……就算是封言火印的事,现在想来恐怕也是为了能让天庭不要灭他的口。否则知道婴蛊这件事的他和颜非又怎么能活下来?
很多他曾经以为是针对他的行为,现在想想,似乎都藏着一丝善意……
“你若是仍然惦记他,为何还要跟我们离开?”谢雨城一边处理着那蛊雕的内脏,一边闲聊一般问道,“他现在很可能认为你被天兵抓走了,在找他们要人呢。”
“你为什么会救我?”愆那冷不丁问道。
谢雨城瞟了他一眼,“好歹我们也是旧识。”
“旧识的情分,不足以令你放弃仙籍,也不足以令你冒着被波旬杀死的危险潜入孤独地狱。”愆那黄色的眼睛定定凝视着他,“孟婆为何要指点你来救我?”
“不只是我,还有范章。我们只是刚好不再听酆都号令了,又是天人,比较方便……”
“范章是为了你才愿意涉险。你又是为什么?”愆那不打算让这件事被轻易糊弄过去。
谢雨城放下手中的匕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一般瞥了他一眼,“你非要在这种时候讨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愆那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时日。有些问题现在不问,只怕以后没有机会。”
“呵,你身体健康的很,只怕最后会活的比我这个地仙都长。”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愆那执着道,“我欠的已经够多了……”
谢雨城霍然站起身来,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这个范章怎么还不回来,我出去看看。”
愆那看着他离开,眉头皱起。
逃了?
为什么不愿意回答?
“你真的想知道么?”
另一个人影闪现在洞口,一席黑衣如墨,似乎有些不好相处的阴鹜面容在天边染上的火光里似乎多了几分黯然。
范章?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谢雨城出去的时候没有发现?
范章似乎微微有些驼背,面上全是疲惫之色。他将自己的佩剑放到地上,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来,“他是不会告诉你的。”
“你知道?”
“我是他的黑无常,我当然知道。”
愆那看着他,不说话。
范章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我告诉了你,只怕他要发好大一顿脾气了。”
他越是如此,愆那便愈发紧张起来。
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看过自己的前世记忆,你们青红无常全都看过。但是大部分的地仙是没有看过的。很多地仙相信看到前世是几位不祥之事,那些过去生的恶业会紧跟着纠缠上来,加上酆都律例也说,除了青红无常,任何神仙不能用孽镜照前世因缘。
但是谢雨城在很久以前照过一次。
他说他看到你因为希瓦逝去爆发的样子和绝望悲伤的样子,不知道为何令他似曾相识,而且心里非常不舒服。他知道世间因果轮转,很多时候今生相识的人前世也有缘分,于是他开始怀疑……有一次在青红无常照孽镜之前,他趁着其他人还未到场的时候站在孽镜前,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前世。但是他才刚刚看了一点,就被孟婆发现了。
孟婆并未对他问罪,相反,她给了他一口酒。”
愆那低声说,“执念酒……”
“不错。”范章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兵器,“喝一口,可以记起前世过往。于是他全都想起来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弥漫在愆那心头,“想起了什么?”
范章抬起头,直视愆那双瞳,“你与他,前世是相识的……不,不只是相识而已……”
愆那脑子里嗡然一声。
希瓦,与他前世也是相识的。只不过自己甚至不记得前世的希瓦长什么样子。他在孽镜中,真正看到的只有一个人的面容。前世的他眼中也只有那一个人。
难道……
这怎么可能呢?这太荒谬了!
而范章还在继续诉说,“他知道那是前世的事了,就算有一时的情感冲击,也是会渐渐过去的。他离开了地狱一段时间,想让自己平复一下。他不想让你看出任何端倪。他是仙,你是鬼,你们两个注定是连朋友都做不成的。”
愆那怔怔地,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论再知道什么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原来真正与他有前世缘分的,是谢雨城。
也对,窦纶爱护百姓,为人仁善,死也是为了守护城池宁死不屈。这样的人,确实是应该生在天道的。但大约他毕竟造过杀业,所以只是成了最下等的地仙,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夜摩天中。
多么讽刺,他前世为之而死的人,这一世与他却不过是这般浅淡的缘分……若不是谢雨城喝了执念酒,也断不会做出这等自毁之事来。
而前世与他结下恶缘的,今生却耗尽所有来偿还。
最讽刺的是那与他根本没有缘分却硬抓着不肯放手的……却是……
为什么?为什么孟婆要主动提出给谢雨城喝执念酒?是为了波旬么?
她知道波旬受到了希瓦的影响而爱上自己,于是想要预先布计,让谢雨城把自己从波旬身边带离?
“我告诉你这些,你也不必觉得有压力。他觉得他欠你的,若不是为了他,你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范章幽幽说着,看着自己的手。
愆那还记得之前在罚恶司当他的“下手”的范章虽然脾气很差性子也阴沉,但也还有几分年轻天人的生机勃勃,如今却仿佛忽然间成熟了不少,也疲惫了不少。求而不得只怕是比岁月还要催人老的东西。
愆那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向着洞口走去。
“你干什么去?”
“我想回青莲地狱。”愆那道。
“你脑子坏了?你现在出去要是落到天兵手里,你就完了!”范章一把扯住他手腕上还未被摘掉的镣铐铁环,“老实点,哪儿也不准去!”
愆那皱眉,“若我在这儿,不管是被天兵找到还是波旬找到,你们两个也一样完了。谢雨城被前世记忆蒙蔽,你难道也跟着他发疯不成?”
范章却仍旧坚持道,“要走,也要等他回来,你自己跟他说!”
愆那只觉得头隐隐作痛,无奈道,“你难道不恨我么?”
范章翻了个白眼,“少臭美了,你是什么人,就值得我恨了?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而且是第二次了。要是你随随便便就被天兵弄死了,我不是白折腾了!”
“你们两个在吵什么?”
愆那一转身,就看到谢雨城落在洞口。那张白皙的面容因为数日奔波,也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
愆那忽然觉得场面尴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白无常了……他清了清喉咙道,“我想离开。”
谢雨城也皱起眉来,愕然到,“为什么?范章,你又说什么了?”
范章瞪起眼睛,似乎又气又委屈。
愆那苦笑,莫名有种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之感……这些烦扰之事,他真是受够了。
第149章 旧神囚牢 (9)
修罗道, 罗侯国外大军压境。自从虚无之境波旬复活后, 罗侯王与波旬旧部勾结之事败露。紫微上帝盛怒之下,派遣百万天众进入修罗道, 以七杀星君和破军星君为帅,要制裁罗侯王的逆天犯上之举。为表示忠心, 婆雅国和罗乾陀国的修罗王也纷纷出兵, 四面将罗侯团团围住。
阿须云这段时日来除了去见颜非那一次,其余时候也并未离开罗侯国, 他早有预见离恨天会出兵, 于是请物算师们在罗侯国内部新打开了数条秘密通道,召集了六道之中所有隐姓埋名的波旬旧部。那些蛰居人道、地狱道和中阴界的妖魔鬼怪如黑潮一般涌入, 而就算是医仙派内部的弟子大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不少天人现身。这些天人大都来自他化自在天,当初为了保存实力, 在阿须云的布计下隐瞒了他们追随波旬的身份,如今得知波旬复活, 而阿须云又面临强敌压境,便纷纷浮出水面来,从第六天降临。
然而真正响应了阿须云的旧部数量远远没有达到预期。波旬复生后便不知所踪, 有传言说波旬与阿须云的关系已经崩坏,并且早已无心解救地狱串联六道地气的理想, 就此远遁消隐了。这样的传言令很多已经在世道淹煎中变得麻木随波逐流的那些旧部信心大减,并未回应阿须云的召唤。
夜色已经降临, 可是罗睺要塞多恩城外的天空却仍旧辉煌明亮。那是被无数龙众身上的金鳞还有天众身上散发的圣光照耀而成的白昼。阿须云立在城墙上,白皙的皮肤弥散着幽幽月华, 眼神绵延向远,看得仿佛不是那些云峦中排兵布阵的雷霆之军,而是更加渺远的什么东西。他秀雅的眉目间凝结着几许疲惫,似乎还有一种飘忽的茫然。
他从未想过波旬会用那样的充满怀疑和敌意的眼神看他。
他知道自己对波旬用心太多了,或许甚至超过了友人该有的程度。他一边说着波旬对那愆那摩罗是入了魔障,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他没有波旬的勇气,从未肯正视自己的内心,只敢以友人和军师的身份待在他身边。
波旬这样强大的上神是不可能动凡心的。而他作为一名道行高深的上仙,也绝不可能有凡俗情|欲这般浅薄肮脏的东西。他太高傲,以至于不肯面对自己。直到看到波旬竟然真的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恶鬼第一次动了凡心,直到后来在凡间看到颜非如何地深爱着他的师父,他才感觉到那嫉妒之火在心脏里灼烧的温度有多么烫人。他对波旬有着一种不能言说的独占欲和控制欲,觉得只有自己可以帮助波旬达到那个他们共同设想的目标,只有自己有资格和他分享那最终的荣光。是他失算,早该调查清楚那个寻香鬼的背景,及时将愆那摩罗处理掉。这样波旬就还是那个与他畅谈未来时眼睛发亮的单纯神明,还是那个会无条件相信他的挚友。
可是现在,波旬在一场幻觉般的“初恋”中陷得太深,就算恢复了所有记忆,竟也还是执迷不悟。甚至要放弃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和那个青鳞鬼远走高飞。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鹜。
那个青鳞鬼不能留了。问题是,不能由他下手……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如何撑过眼前的难关。
他选择与天兵正面迎战,也是一步险棋。如果波旬对于那些曾经誓死追随他的信徒们还有一丝在意,就会出现的。可如果他赌输了……
若是赌输了,那个他们原本想要建立的未来也就不存在了。
黎明时分,天兵开始攻城。
天火如暴雨般倾泻而下,修罗、妖怪、恶鬼甚至还有人类英勇地向着那压倒性的金色圣光冲了上去,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他们怒吼着,嘶皞着,如愚蠢的蜉蝣妄图撼动千年古树。他们的尸体也如雨一般散落,残肢断臂,血肉横飞。可是后面的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似乎不将性命当一回事一般。
就算有那胆小的不敢上前的,竟也被后面的人潮推挤着不得不向前。阿须云望着这惨烈的战场,手死死地攥成拳头,骨节也已经发白。
听说罗侯王在另一边正在迎战婆雅王和罗乾陀王的军队,情况也不容乐观。
那破军星君和七杀星君的两道圣光最为强烈,所有妄图接近的生灵,不论是阿修罗还是妖魔,统统都会在瞬间被烧得全身起火。那两道光明所过之处便是死尸遍地哀鸿遍野,太过悬殊的力量,另阿须云一时也有些不确定了。
这样下去,他们还能撑多久?
那保护着多恩城的结界很快便被那两位天神彻底破坏,天兵如秃鹰一般冲入城中,横扫八方。城里的平民虽然大都已经撤出,但还有少数来不及逃跑便已经被天兵围住的,纷纷发出惊恐的哭嚎。然而那哭声没有持续很久便变成了被烈火烧灼的惨叫,又过了不久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而披着银甲的阿须云也不得不亲自冲入战火之中。巨大的建木拔地而起,藤蔓如蛇莽将众多天兵扫开。可是天兵实在太多了,还有那许多条巨龙盘旋在城上,从喉咙里喷出火焰和毒液来。更不用说破军星君和七杀星君两个所向披靡的天神,他们直逼阿须云面前,长钺和七杀刀逼得他节节败退。他本是不擅长这些武斗之术的,更何况是面对两位威武高大体格几乎是他两倍的天神,立刻显得左右支绌,险象环生。
正当天兵以压倒性的优势倾轧下来,如巨浪海啸即将灭顶压下。忽然间,大地开始猛烈震颤,一阵轰然而恐怖的吼叫从大地深处传出。突如其来的变故另双方人马都有些不知所措。
大地和城池都剧烈晃动着,只见一道裂缝迅速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紧接着,一只巨大如山的黑色怪物从那黑色的深渊里冲了出来,碎石和熔岩四处飞溅,尘沙卷起的浓雾稍稍落定后,却见那巨兽的头颅上一道惊世绝艳的红色身影傲然而立,华丽的袍袖如蝶翼般翻舞,与那柔顺如黑缎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倏然间宛如千叶金莲般的夺目光芒从那身影之上绽放,宝光如轮遍照十方,似是九天骄阳坠落,另人唯有用手微微遮挡才勉强能睁开眼睛。
所有原本已经绝望的修罗、妖魔发瞪大双眼,而阿须云亦露出了狂喜的笑容。
诸天震动,六道中所有生灵在那一刻都感觉到了某种惴惴不安。而远在离恨天之上,那千阶宝座之上的六道至尊,也骤然心惊,不慎打翻了手边的宝盏。
第六天魔王波旬终于再一次现世。
现在的玄蛟早已不是在人间的样子,在与波旬心灵相通的神力加持下,他恢复了三百年以前那气吞山河的模样。如山脉般宏伟的巨尾横扫而过,将天兵如蚊蚋苍蝇般扫得东倒西歪。那天空中的龙众和他比起来,几乎都成了小虫蚯蚓一般不值一提,在他的威慑面前惊惶逃窜。
波旬睁开金光乍泄的双目,整个人如天地间最初燃烧的熊熊圣火。他的身形迅速变得高大,甚至超过了破军星君和七杀星君那雄伟的身形。他毫无顾忌地释放着太过炙热的光芒,扑向他试图伤害他的天兵在被光芒淹没的瞬间变化作尘埃,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力量,不再管是否会另人受伤。他需要让诸天上下所有人感到不安,感到恐惧,这是他最好的回归之法。
果然,那些天众不敢再轻易接近,纷纷退回天上,如不安的苍鹰一样盘旋着。唯有破军星君和七杀星君仍旧环嗣着,剑拔弩张。
可是当波旬的眼睛落在他们身上时,还是有恐惧之气从他们身体中弥散出来。
“吾复生不过数月,已经重伤女魃,废掉韦陀手臂,还差点弄死广目天王的赤练天龙。敢问二位是否有自信比女魃娘娘还要强悍?”颜非微微一笑,笑容如罂粟般艳丽逼人。
这些传闻,破军和七杀自然也是知道的。女魃的伤势到现在都没好,连门都无法出。而韦陀更是悲惨,天神中变成残废的,只怕他还是头一个,比杀了他还令他屈辱。
想要与波旬硬碰硬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这几乎是天庭众仙神的共识。原本以为他如今以人类之身重生,应该不像以前那么强了,可如今看来,还是他们太天真……
更何况他二人原本领受的天命是制裁修罗王和阿须云,可没说要捉拿波旬……
就这样回去,定然会被紫微上帝重罚。可若不回去,只怕下场也不会好……不如暂且撤退,请求更多援兵的好。
于是破军星君冷声道,“魔神波旬,今日暂且放你一马!”说完便和七杀星君化作两道圣光,冲回天际之外。
天兵撤军,满城的波旬信徒看着那强大绝美不可一世的红衣天神,发出了要掀翻天穹的欢呼。他们信奉的神明回来了!第六天魔王回来了!
等待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们的救世主并未忘记他们!
如疯了一般的欢呼中,全身浴血的修罗、妖魔人类相互拥抱,甚至有的抱头痛哭。
颜非看着那些为了他的到来喜极而泣的信徒们,心中却只觉得愈发沉重。
他之前在地狱中寻找愆那摩罗之时,探听到罗侯国大军压境之事。他知道他今天选择来,就不能再回头了。
他重新接受了他的宿命……
但他有什么选择呢?原本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若是他不来,这些生灵便都要死在天兵的光芒之下。
他知道这或许是阿须云的另一个计谋,但他也只能自投罗网。而且他已经太过熟悉阿须云的手段,甚至已经不会觉得气愤了。
他渐渐回到了原本的身形,收起了自己太过夺目的圣光,轻盈飘落至阿须云面前。
阿须云虽然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留下眼泪,却也用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表情望着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的这副人身显然已经有些不堪重负,脸上犹有血迹,嘴唇干裂发白。
颜非见他如此,也有些心软,叹了口气。
“如你所愿,我回来了。”他说。
阿须云点点头,“我知道你绝不会丢下追随你的这些生灵不管。”
颜非轻笑一声,“我的出场如何?”
“非常震撼。只怕长庚星君要吓得睡不着觉了。”
颜非勾起嘴角,转身看了一眼安静地趴在城墙外的玄蛟,“死伤如何?”
“比我预想的好。”
“所有死去的生灵,不论是恶鬼修罗妖怪还是人类,查查他们有没有家人、爱人。”颜非望着那遍野惨烈的残骸、那被血液染红的大地,“若是可以认出来的,尽量把尸体拼凑完整,交给他们的家人,也好有个念想。”
“是。”
颜非低垂双眼,双手合十在胸前,念了一段往生咒。他掌中乍现轻柔的光明,笼罩在那些死去生灵的残躯之上,如同恋人告别时那悲伤轻柔的抚慰一般。在他如诗如歌的吟诵声中,所有的战士们信众们也安静下来,肃穆悲伤之意蔓延在如血的朝阳面前。
波旬见过的尸体并不少,很多人为他而战,也为他而死。
可是现在的他比以往更能体会那种沉重的哀伤和负担。
这些生灵相信自己能给他们爱的人更好的世界,所以他们愿意用命去搏,所以他们即使死去也还是有着无尽的希望和执念。
可是自己真的能给他们更好的世界吗?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甚至没有办法让自己爱的人幸福……
可是没有办法,他只能尽力去做。就像他也绝不会放掉愆那摩罗一样。
“阿须云,传令下去,我们要回到地狱去。”结束祈祷后,颜非淡淡说道,“旧神囚牢,那里是我们新的开始。”
阿须云微微欠身,神色恭敬,“是。”
“还有。”颜非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不论动用多少人力,帮我找到愆那摩罗。”
第150章 旧神囚牢 (10)
若想从八热地狱去八寒地狱, 必要经过血池才可通过那条悬浮在空中的如天柱般的长河进入倒扣在八热地狱上方的另一半寒冷的地狱。从阿鼻地狱要去血池便已经是一段遥远的距离, 更何况路上还有无数地仙天兵四处逡巡,简直是寸步难行。
愆那和谢雨城范章三人一路上东躲西藏, 最后不得不钻进阿鼻地狱边陲一道夹在两座铁围山中间的地缝中。这里阴暗而潮湿,霉菌漂浮在空气里, 一块一块蠕动的黏菌附着在岩壁上。每走一步, 都有无数千足虫、鼻涕虫或是食腐甲虫这些恶心的虫类四散奔逃,时常有一些会顺着他他们的腿脚爬上来, 须得不时用力跺脚才能摆脱。更有那一旦咬住皮肤就会开始钻洞寄生在皮肉下面的脂肪中的黏蛭, 会造成腿脚肿胀发炎,如在火上烧灼般疼。
两个地仙何曾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行走过?范章一路上骂骂咧咧, 不敢用法术将这些恶心的毒虫烧个精光,便拿着手里的剑乱削乱砍。谢雨城也是眉头紧皱, 如临大敌。唯有愆那早已非常习惯这样的环境,行走自如, 随意地将爬进腿里的黏蛭拍出来。看到那两个天人一脸痛苦表情,叹了口气,随意从地上捡起一只滴答着黄色粘液的黏蛭, 伸手递给那两个人。范章马上后退好几步,嫌恶道, “你干嘛!拿开拿开!”
愆那道,“这东西生存能力强, 可能不会被你们身上的仙气烧死。如果钻到你们的皮肤下面了,像这样。。。”他说完就将黏蛭放到自己手臂上, 那虫子瞬间便咬开他的皮肤,钻进他皮肤下面,另那青色的皮肤鼓出一块来。这般情形另范章看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而谢雨城也急道,“你做什么!”
“放心,这东西虽然会烧得很疼,但在缺少食物的时候能提供很多能量,是恶鬼经常吃的东西。”
虽然天人也知道恶鬼的很多食物非常恶心,但真的看到还是会觉得难以置信。
“这东西钻进皮肤里后会钩在肌肉上,硬拉是拉不出来的,要用手在它上方一寸的地方拍几下,它便会自己掉出来。”愆那说着,按照自己所言在那凸起上方拍了几下,虫子果然掉了出来,沾满紫红色的血迹。而它一落入愆那掌中,便被他掌心那张嘴嘎吱嘎吱地吃掉了,溢出不少姜黄色的液体。
两个地仙看得胃中翻搅。这一路行来,愆那似乎故意在他们面前做出种种对于恶鬼来说稀松平常,但是对地仙来说却恶心到令人想吐的行为。范章隐隐觉得,愆那是做给谢雨城看得。
认为谢雨城不过是被前世记忆影响,才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情愫,或许是怀念,误以为愆那还是前世那个清冷高傲但本性仁善、却在挚爱被害死后被仇恨扭曲了灵魂的可悲医者。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他早已不是那个相貌清俊衣着整洁干净的医生,而是一个面相凶恶满身污秽的地狱道恶鬼。他们之间不会也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但是谢雨城却没有什么表示,对于那日在洞中的话题,他们两个也没再提起。
愆那看看天色,说道,“天色不早,我今天打算在此处过夜。你们两个送我也够远了,不必再继续与我同行。不如就此别过。”
范章看看谢雨城,后者却说,“其实我不认为你回青莲地狱是明智的决定。以波旬对你的了解,他会猜不到你可能会回自己的家乡么?青莲地狱太危险了,你不如随我们去人间避一避。毕竟是三善道,波旬的影响也有限。”
“或许不去青莲地狱,地狱这么大,总有他找不到的地方。”愆那冷淡地说,“两个地仙跟着,反而容易暴露。”
谢雨城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轻笑起来,“你是担心波旬如果看到是我们救走了你,一怒之下把我们烤成仙人肉?”
“我自顾不暇,哪有闲心担心你们?”愆那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在肮脏的虫堆里跋涉。谢雨城也亦步亦趋跟上,“若是不担心,你又何必管我们怎么走?路又不是你家开的,我们两个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范章,你想走这条路么?”愆那冷不丁回头问了走在队伍最后臭着张脸的范章。
范章一愣,然后冷哼一声,没回答。
“你看他的表情,恐怕下一秒就要吐出来了。”愆那嗤笑一声。
“他的表情一直都那样。”谢雨城笑着回头,伸手熟稔地揽住范章的肩膀,“是不是啊,小黑?”
“是你个头。”范章瞪了他一眼。
愆那心中长叹。这个谢雨城,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范章像只小狗一样跟着他,关键时刻救他性命,甚至为他叛出酆都,他却还如此自然而然地拖着对方跟着自己……
有恃无恐……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般有恃无恐……
想到那红衣青年,心中又是一阵沉闷窒息的疼痛。
夜间休息时,谢雨城在他们睡觉的区域外面用折扇画了一个圈,做了某种可以防范毒虫的阵法。三人轮流守夜,而愆那是第一班。大约是连日来这种粪坑一般恶心的地方跋涉真的很耗精力,范章很快便沉沉睡去,甚至打起轻轻的鼾声来。愆那有点意外,他还不知道原来天人也会做出打鼾这么“不仙”的事来。
他抬头看着地缝上空那一线蜿蜒的昏暗天空,有些惘然地想着,不知道此时的颜非……不,是波旬,在何处,在做些什么。他是否要回到他原本的轨道上去,去开创他贯通六道三十三天地气的大业,去推翻现有秩序,去为了所有在地狱中受苦的众生谋求一个他以为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作为颜非的这十几年,可有在他的灵魂上留下痕迹?
无论如何,这十年给他留下的痕迹,已经太深了。深到如今他看着天空,竟看不到任何可期待的未来。
习惯了有人陪伴,有人相爱,再回到孤独中,便觉得分外凄冷难熬。那三百年里他尚且有捉鬼这样的事可以来打发生命,如今呢?
如今他还剩下什么?
他的人身近几年疏于保养,只怕也支撑不了多少年了,到时候又是一次生不如死的转生,又是十八年的苦难等候着他。只是这一次在苦难的尽头,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目标等待着他。他将如一片被狂风吹在半空里的杨絮,漫无目的地飘零在六道中,直到某一个随时可能到来的终结。
他没有来生,可是这一生却也不再有希望。
他并不想死,可是活着也太累。
他并不觉得悲伤,他只是觉得麻木,觉得无可期待。
他不过只是一个地狱恶鬼,如寰宇间一丝蜉蝣,没有人可以去惦念,也没有人会惦念他。这世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就算就此消失,也是无所谓的。
此时的愆那不知道他的眼神是怎样一种荒芜的死寂,几乎相当于当年希瓦死后的样子。他周身都弥漫着那种断绝一切希望的死寂,像是一片再也无法被星光点亮的夜空。
谢雨城一直没有睡着,一直在用他的天眼悄悄观察着他。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还没轮到你。”愆那懒懒开口。
“我睡不着。”谢雨城坐起身来。此时他们的距离并不远,谢雨城甚至能看到愆那眼睛里的血丝。
“谢雨城。”愆那忽然正视着他,叫了他一声。
谢雨城有些讶然,愆那很少这么正式地叫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愆那道。
谢雨城先是一愣,继而马上明白了愆那的意思。他不敢置信地转头看了眼范章,眼睛里闪过一丝怒色,“这个臭小子……”
“他若是不告诉我,我只怕已经悄悄离开了。”愆那向后靠在那湿漉漉的岩壁上,“我留下来,是想要和你说清楚。我不是你记忆里那个人,你是地仙,应该清楚,人的前世和今生可以差多少。”
“……你其实没有改变很多,愆那。”
“呵呵,没有改变很多?”愆那微微偏着头问道,“如果你没有喝执念酒,对我可有任何感觉?”
“正是因为有些奇怪的感觉,我才会去喝酒!”
“可是喝下执念酒之前的你,可会为了我背叛酆都?”
“……”谢雨城沉默良久,道,“不会……”
“那就是了。”愆那淡淡说道,“如果没有喝下执念酒,现在你恐怕已经在抓我了。你对我,没有任何感情,不过是前世记忆作祟。”
谢雨城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眉头皱起,面现怒色,“你这样说,未免太不公平!世上没有如果,你并不能确定没有喝下执念酒的话我是否会做同样的选择!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注意到你,只不过那时候你有希瓦摩罗,我也从未往那个方向想过!”
“颜非,他跟我没有任何前世因缘,也没有所谓的前世记忆,但是他却可以为了我去死。”愆那微微勾起嘴角,笑得冷酷,“你做得到么?”
“可是他对你的感情不也只是受到了希瓦的影响么?!”谢雨城怒道。可是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愆那表情没怎么便,可是他却从愆那垂下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深深的黯然。
“没错,就算是那么强烈的感情,也可能是假的。谢雨城,孰真孰假,相信你有办法分辨。”他说着,看向范章,意有所指道,“不要仗着自己被人爱着,就为所欲为。”
谢雨城知道愆那的意思,也看向不远处那深深睡着的年轻天人。
他对范章自然也是关心的,可是……
那记忆里撕心裂肺的感情、两个人沉重而压抑的相守,都太浓烈。就算他试图离开地狱一段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时日久了,那些前世延伸过来的原本已经苍白了许多的感情却不知为何越来越鲜活。每见愆那一次,就愈发鲜活一分。以至于他没有心思去看其他人……
为什么明明与愆那摩罗有着那样浓烈的前世因缘的他,此生却无法占据愆那分毫的情感?为何他们连朋友都称不上?为何他们只有这样浅淡的关系?
他不甘心……
波旬……明明与愆那半分因缘都没有……
“愆那,你难道就能保证,你喝过执念酒后,不会像我一样被影响么?”谢雨城低声问道。
愆那皱眉看着他,嗤笑道,“我为什么要喝?前世是怎样的,我一点也不在乎。毕竟我这一世实在太长了,每一次转生就像是一世。我的前世记忆实在太多了,而且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你是不敢吧?”谢雨城咄咄逼人道,“孟婆在告诉我你的所在时,给了我一口他的酒。她想让我把酒放在你的饮食里给你喝掉。可是我没有,我想让你自己决定。”
“既然想让我自己决定,就不要再问我这么幼稚的问题。”愆那用一种看孩子一般的眼神盯着他,语气愈发严厉,“你我都知道前世记忆会给自己造成影响。你选择去喝酒的时候就是选择了接受那些影响。而我选择不要。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更不想为了向你证明什么去喝那种东西,听懂了么?”
愆那的一字一句,都狠狠地扎入谢雨城的心脏。身为神仙的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心痛是这样的,像是先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噎住,然后又有一把钝刀在不停拉锯。他的手紧紧攥成拳,一种无力感深深袭来。
清晨时分,三个人再次上路。范章发觉愆那和谢雨城之间气氛诡异,两个人谁也不和对方说话,只和他说话。向来如隐形人一般的他突然成了香饽饽,着实令他受到不小惊吓。
而最令他们三人意外的,是在一处刀劳鬼部落附近,遇上了一个故人。
当时他们误入刀劳鬼的猎场,险些被毒针射中,而且马上便被那些黄皮肤面貌狰狞扭曲的刀劳鬼团团围住。两个地仙加上一个青无常,简直是地狱众恶鬼最讨厌的组合,正当他们三个盘算着要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忽然一声惊呼传来。
”愆那摩罗!!!你怎么会在这儿?!”
愆那一愣,一转头,竟然看到了一张青鳞鬼的脸。
“罗辛?!”
第151章 旧神囚牢 (11)
愆那和那两个地仙大眼瞪小眼地坐在营帐里。这刀劳鬼的大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死去巨兽的尸体挖空肠肚造出来的, 肌肉风干后变得硬邦邦的, 变成了某种灰黑的颜色,挂在巨大的肋骨上。周围几个席地而坐的刀劳鬼身形高大却佝偻, 瘦骨嶙峋的躯体上裹着一层病恹恹的姜黄色皮肤,光裸的头皮上生着许多只不时眨动的眼睛, 而面部则生着三张大小不同方向也各异的嘴。从那三张嘴中能够吐出有着剧毒的尖刺, 被刺中的猎物会立刻全身肿胀生疮,剧痛而死。他们用这种方法捕获猎物, 不论是动物还是其他的恶鬼。
刀劳鬼群居而生, 一个部落里毒性最强的那一个通常会被奉为鬼首。而这一群刀劳鬼的鬼首就坐在他们正前方,脖子上挂着繁重的用骨头制成的装饰, 代表着他辉煌的“战绩”。
范章戒备地看着这些恶鬼。在他们地仙的眼中,这些刀劳鬼长得全都是一副鬼样子, 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而且他们的语言好像一阵难听的咳嗽,就算是学习能力超强的地仙也大都没有想过要去学, 所以现在也完全不知道那些刀劳鬼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与谢雨城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也看到了一丝防范,但是谢雨城暗暗捏了下他的手臂, 似乎是在稍稍安抚他。
罗辛则熟稔地跟鬼首聊着什么,愆那能听懂刀劳鬼的语言, 知道罗辛是在向对方介绍自己,说是自己透漏给他黑梭山炼蛊之事, 让他有机会前往一探究竟,并在之后将信息传回青莲地狱早做防范。
那鬼首用一种如蛇蝎般阴冷的目光打量着面前奇怪的组合, 一个青无常,一对黑白无常。半晌才说,“既然是将军的朋友,便也是我们的朋友。”
他一发话,四周那种紧绷的气氛才稍稍松懈。其他的刀劳鬼伸手抓起面前分得的不知什么动物的肉便生吃大嚼起来。
愆那这才有机会与罗辛说话,便低声问,“为什么你会在此处?”
罗辛左右看了看,似乎仍然有些忌惮谢雨城和范章。他凑到愆那耳边说,“地狱将有一场大战,王派我来这边借着探望缪亚公主和伽岚王子的名义,暗地里联络盟友。”
“什么?”
“八寒地狱的地气损失得比八热地狱要快,现在八寒地狱中已经没有多少活物了,各大鬼王联和起来,打算到阿鼻地狱来,抢回无间鬼王帮着天庭从我们那里偷走的地气和食物。”
愆那瞪大眼睛。他之前让罗辛去黑梭山,去看天庭和阿鼻地狱鬼王在那里进行的勾当,是为了能让他明白地狱环境越来越恶劣,并将消息带回给他曾经追随过的伽如那王。最好是伽如那王能够与各大鬼王联合起来反抗天庭。万万没想到结果他们却看不清本质,要开始打内|战了。
“你们疯了么?现在地狱已经这个样子了,你们还有什么可抢的?!就算是阿鼻地狱和天庭有勾结,但是你真的以为天庭会给阿鼻地狱留下任何东西么?”愆那压低声音斥道。
“与天庭对抗,又能有多少胜算。”罗辛叹了口气,但是眼睛又一亮,”不过现在波旬回来了,会有变数也不一定。”
愆那略略思索,问道,“既然是去探望缪亚公主伽岚王子,就是说你已经去过无间王城了?”
“嗯,去过了。”
“可有见过三王子阿黎多?”
罗辛皱眉道,“他好像惹了什么大事,无间王宫里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起他的名字。而且好像他也一直都没有回来。我记得当初在无间王宫那个三王子对你很感兴趣来着,怎么?你见过他?”
愆那心里咯噔一声。
之前颜非用阿黎多威胁他,他还存有几丝怀疑。阿黎多那么聪明的人,在虚无之境中那般混乱的情况下,应该有办法脱身才对。
难道他真的被医仙派捉回去了?
如果是这样,自己也不能坐视不理……
刀劳鬼们对他们解除了敌意之后,便邀请他们留下来过夜。愆那知道谢雨城和范章这两日跟着他跋涉在阴沟恶水之中,确实十分疲累耗神,于是便接受了对方的款待。他们被安排在一间较小的“营帐“里,盖着用千鼻兽的胎囊制成的“睡袋”。这东西猛地摸上去黏黏滑滑的,还布满乱树枝一样的血丝,十分恶心。可是一旦钻进去,便有种古怪的舒适和安心的感觉。地狱中恶鬼除了那些贵族之后,大都是从血池中出生的。他们不知道被母亲坏在子宫里的感觉,但某种尚且存留在阿赖耶识中的记忆,还是令他们对那种安全而温暖的感觉十分向往。
范章一开始还拒绝进去,抱着自己的剑端端正正坐在一边。倒是谢雨城首先尝试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叹息。
”这东西竟然这么舒服?”
愆那嗤笑一声,“这东西要是想办法弄到青莲地狱,不知道多少鬼愿意用一个月的口粮来换。”
范章见谢雨城躺的那么舒服,终于勉为其难地捡起一个胎囊来,皱吧着脸钻了进去。然而进去还没多久,就发出了淡淡鼾声。
谢雨城低笑起来,“我倒是真的很羡慕这家伙。什么时候都睡得着。我们地仙本来是不用睡太多觉的。”
愆那语调平平地说道,“你拖着他跑到这种地方来,有家不能回,睡觉或许是他逃避现实的方法。”
愧疚感渐渐在谢雨城的胸腔里弥漫开来。他知道范章对他一片真心,不是不敢动,也不是一点心动都没有。若不是心里有个人放不下,或许……
他对范章不够好……他心里清楚。
“明天,我们便分道扬镳吧。”愆那静静说道。
“……你打算去哪?”谢雨城问。
“你不必知道。”
“……你我难道连朋友也做不成吗?”
愆那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还是不做的好。”
谢雨城心下又是一疼。
前世那般炙热,那般刻骨铭心的感情,竟然真的可以被轮回洗得一干二净吗?
不……是因为愆那没有喝下执念酒,没有像自己一样真正地回想起来……
如果他记起来了,一定不会是现在这般无情。
他可是为了自己才走火入魔造下无边杀业,为了自己才堕入地狱,怎么可能真的说放就能放下?
或许……真的如孟婆所说……他应该……
然而还不待他的念头升起,忽然间,营帐外光芒大盛,仿若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一般。顿时帐外一片骚乱,有不少刀劳鬼发出恐怖而尖利的吼叫,脚步声纷乱如雹,说不清楚是恐慌还是愤怒的声音。是有敌人入侵?可是听着声音又不太像,没有惨叫声,没有喊杀声……
“怎么回事!”范章猛然惊醒。
愆那和谢雨城一前一后冲出营帐。然而才踏入那光明中,愆那便后悔了。
这方坐落在铁围山下的小小刀劳鬼部落四周,被无数三面六臂、面貌俊美、周身绫罗宝衣的修罗、还有或威武雄壮或娇媚惑人或阴森可怖的妖、或形态各异的地狱众鬼团团围住。而那空中绽放的如骄阳般的无边光明中,一道白色人影踏着地狱中见都没见过的彩霞虹光缓缓降临。
这样的神圣光明,本该会另众恶鬼的眼睛立刻被烧成两个血洞。然而这份光明却是温柔的,毫无攻击性的,只是给予观看者纯粹的美,而没有随之而来的霸道炙热。在这样绝对的庄严华美之下,那些从未见过美丽为何物的刀劳鬼一个一个跪倒,头顶的每一个眼珠都流出泪来。
莫名的、见到超出自己的存在太多的神明才会有的感动,想要匍匐在他脚下的冲动……就连那冲出大帐的鬼首,也张开双手,跪了下来。
愆那不敢置信地看向刚刚跑出营帐的罗辛,“你告密了?”
罗辛看到空中的神明,先是震惊,听到愆那的问话,却又十分困惑。
也是……罗辛大约也不可能知道当初那个叫乾达的寻香鬼就是如今复活的天魔波旬。
不是罗辛……难道是那鬼首?那鬼首是波旬的信徒?
都怪自己……大意了!
“愆那,快走!”谢雨城一把拉住愆那的手转身便跑,然而他们刚刚走出几步,一道天雷打着深紫的闪光轰然落下,正劈在谢雨城面前一步。他只要再快一点,就会立刻化为灰烬。
从空中降下的神明,一席流转着珍珠般光泽的白色天|衣,阔袖和衣襟绣满细腻精美的淡金色花纹,隆重而雍容地包裹着他高挑完美的身体。他的皮肤如冷玉般莹白,一双凤目漆黑如点墨,高傲庄严中却又带着一丝无边魅色,他的黑发如丝缎飞扬,被一道金丝松松束起。
愆那觉得自己认识他,却又一点也不认识他。他不再穿红衣了,而是换回了他原本最喜欢穿的白衣。
这就是为什么医仙派众人都喜欢穿白的原因把……
波旬落在愆那和谢雨城的面前,眼神冰冷而莫测,不见了曾经每一次见到愆那时那亮起的星芒。
愆那骤然感觉身体一阵战栗,竟有种隐隐的惶恐之感。
”还要跑么?”波旬冷冷地问。
愆那还未说话,谢雨城却已经挡在他面前。范章见状也急了,冲过去想要将谢雨城拉开,“你疯了!”
可是谢雨城仍然执着地挡在愆那面前,眼神坚定地看向波旬,“你何必一定要为难他。”
波旬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只看着愆那,听到这话,才缓缓地,将那燃烧着冰冷而沉重的愤怒的目光放在谢雨城身上。
他认识这个地仙,他总是不停地找师父的麻烦,不停地在他们之间设置阻碍,想要阻止自己和师父在一起。
早该知道他对师父存着别的心思……
谢雨城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可是他想象不到,自己和波旬的差距究竟有多少。只在扎眼之间,他便感觉到一束光如同有生命一般钻入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血脉之中爆发开来。宛如被烈焰焚烧的剧痛令他惨叫起来,倒在地上胡乱挣扎滚动。范章扑过去,却没办法帮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散发出某种太过明亮的光芒,明亮到不祥,似乎随时都要爆开一般。
“住手!!!!”愆那大喝道。
波旬提起一边嘴角,冷笑道,“你已经不是我师父,为什么我还要听你的?”
愆那大步走到波旬面前,手死死地攥起,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可恶的神明。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罢手!”
“你知道答案。”波旬的小还是那么讽刺,甚至有些轻浮,“我要你,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愆那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波旬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恢复了记忆,还是要抓着那幻觉不放?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不是吗?
他于是咬碎银牙,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波旬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跪在了颜非,他曾经一手带大、他最关心爱护的徒弟面前。
见到愆那下跪,波旬却并未露出什么欣喜之色。相反,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目光也愈发阴沉冰冷。
“你为了他,竟然肯跪下求我?”
波旬的语调愈发危险黑暗,充斥着山雨欲来的不祥。
愆那不肯再去看那张明明和颜非一模一样,神色却已经截然不同的脸,“他是为了救我,我不喜欢欠别人。”
头皮忽然一紧,他的头发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狠狠向后一拉。愆那不得不抬起头来,眉头因为痛楚而皱着,倔强的嘴唇也仍然紧紧抿着。波旬垂着眸子,望着那张强忍痛苦的脸,便已经感觉到一股炙热的欲|望在身体里闷烧起来。
在他无数黑暗的妄想中,最令他兴奋的,便是师父这种忍耐的表情。
而现在,这种冲动在愤怒柴薪的助燃下,愈发烈焰冲天。
他于是低下头,在愆那耳边细语道,“你若是答应我,不再逃跑,不再拒绝我的任何要求,我就留他一命。不止他,还有阿黎多,还有那个黑无常,还有你那个叫罗辛的朋友,我都可以网开一面。但如果你再敢违抗我一次,我便杀掉他们之中的一人,如何?”
听到阿黎多的名字,愆那微微睁大了眼睛。
颜非永远知道他的死穴和痛脚。
愆那想告诉波旬,就算他已经不再是颜非,但他也相信他不会真的做出这般残忍之事。可是此时对上波旬的双眼,看到那眼中深藏的压抑的疯狂、炽热的痴妄,他忽然有些不敢确定。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咽下一口浓浓的苦涩。
他要玩,自己这个小小恶鬼又能如何反抗?大不了把一条命赔上便是了。
“好,我答应你。”
第152章 旧神囚牢 (12)
短短人间数日, 地狱中已经爆发了两场大战。大量修罗从地狱黑梭山天池的入口涌入地狱, 而且神力大增,似乎是得到了波旬的威神力加持, 就算碰到天兵也不见了丝毫劣势,而且由于修罗尚武, 不似天人那般贪图享乐, 因此在战场上相见、神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天人竟然呈现颓败之势, 不得已撤出阿鼻地狱。
然而这些混乱, 连日来在阴沟低谷中东躲西藏的愆那谢雨城范章三人并不知情,只知道到那天际总是雷声滚滚闪电流窜, 而且大地时时震动不休。
阿鼻地狱鬼王在波旬面前立马倒戈,宣誓愿意效忠波旬助他成就六合归一大阵。于是大量更多的波旬信徒从各个道涌入阿鼻地狱, 进而进入孤独地狱中。
彼岸花猩红色的大海中,那些旧神曾居住过的宫殿的残垣断壁之上, 在短短时间内竟耸立起了更加宏伟华美的宫殿。那是在许多从他化自在天降临的天人加持下,由无数身强力壮的地狱诸鬼和威神力强大的修罗昼夜不停建造而成的庄严圣殿,以地狱的铁围山黑铁石为原料, 魁蜮之骨为栋梁,以彼岸花汁液为涂料。从那枯朽的废墟上竟绽放出瑰丽而夺目的光彩来, 雕梁画栋,廊柱俨然, 宝塔林立。似乎就如波旬本人一般,浴火重生, 睥睨苍天。
波旬给这片架铸在旧神骸骨之上的神宫命名曰:无明宫。
无明,十二因缘之始,世间一切业力流转的根源,命魂的依据之处。他以此命名,来提醒自己,他想要改变的到底是什么。
阿须云得到从阿鼻地狱边界处传来的关于愆那的消息后,一直跟在他身边、在人间以药童的身份侍候左右的天冬看到他微微皱眉的样子,便问道,“仙君,可要派人除掉他?”
阿须云摇摇头道,“他既然让我帮他找人,表面上是信任,实际上不过是一种向我示威的手段。如果我敢在此时做什么手脚,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真的毫无转圜余地了。”
天冬愤愤不平道,“难道就让他这样回来么?有他在一定会坏了大事的!说不定他会调拨您和神君的关系。”
“他倒不是那种性子……”阿须云将手里的纸条轻轻一攥,它便化作灰尘飞散了,而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也愈发深邃冰冷,“神君想让他回来也好,时日久了,总有办法。”
他将此消息禀报波旬后,果然波旬立刻便动身去寻人,不出一日便将愆那、两名地仙,还有一个叫罗辛的青鳞鬼全都带了回来。
愆那摩罗的脖子上、双手手腕上都被戴上了用天庭细银打造的锁铐,细细的铁链连着三处,另一端却被波旬牢牢攥在手中。虽然是天庭圣物,但是似乎被波旬用什么方法散去了不少仙气,所以并不会烧伤他的皮肤。可是这副如同狗一般被牵着的姿态毕竟不堪,尤其是被自己认识的人看着,愈发觉得无比羞辱。
谢雨城眼睛都红了,数次狂烈挣扎,可是他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管得了愆那。注意到谢雨城的激动,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波旬故意用力一扯,将愆那拉得趔趄两步,伸手熟稔地揽住愆那的腰身。他感觉得到愆那身体的僵硬,却似乎毫不在意,带着一种绝色却挑衅的微笑瞥了一眼谢雨城,然后扯住愆那的头发,在他的唇上狠狠印下一记狂烈的深吻。
愆那没有抵抗,闭上眼睛任他予取予求。属于颜非的熟悉气息弥漫在口中,不断纠缠,他感觉身体中沉寂已久的某种热度似乎有微微复苏的迹象。他一阵慌乱,反射般想要挣脱,伸手去推波旬的胸膛,手腕却被颜非狠狠扯住。
“我说过,不准反抗我。”颜非说完,便狠狠咬在他的唇上,一缕紫红的血沿着下颚的弧线淌下来。
谢雨城见到此种场面,只觉得身体中的血都沸腾起来。他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圣光,另那些抓着他的修罗也觉得有些烫手了。
波旬满意地舔了舔嘴角,吃掉了愆那留在他嘴唇上的血迹。那如罂粟般邪气逼人的模样,比起颜非更添一份浓烈。
就仿佛……这便是颜非完全成长之后的样子……
进入孤独地狱后,眼前的景象另愆那也十分震惊。他从此处逃离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再回来竟然已经换了一副景象。天空中霞光流转,天人踏着祥云仙鹤时而隐现,修罗们在花海间搭起华美的营帐,骑着一种类似长了鹿角的马一般的坐骑四处徜徉,而无数妖精或是化现人身,或是保持原形,或是行色匆匆,或是与那些修罗甚至地狱恶鬼们高声谈笑。
而花海中间那座最为瞩目的辉煌仙宫,令他几乎要怀疑这里是否还是地狱。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波旬在他身边轻轻地说,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道明媚逼人的笑容,笑得脸颊边出现了淡淡的酒窝,“你喜欢么?”
一霎那,愆那被这美丽的笑靥蛊惑,以为对他说话的还是颜非,心头也弥漫着疼痛的温暖热度。可是也只有一霎那而已,他逃避一般转开视线,并未答话。
可是波旬似乎心情很好,也没有和他计较。他拉着愆那的锁链,踏着漫天飞扬的猩红花雨走向无明宫。所有见到他的生灵,不论神鬼人魔,统统恭敬万分地向他下跪行礼。他对每一个人报以同样倾城绝艳的微笑,那曾经另愆那融化的、曾经只对愆那露出的笑容。
在那两扇朱红的巨门前,阿须云如一缕轻柔的流云从门后现身,引领着数名随侍,稍稍挥开袍袖优雅下拜,“恭迎神君。”
阿须云的手段愆那也领教过,到现在他也难以相信,柳玉生看上去明明是那样一副冰清玉洁人畜无害的文弱模样,城府却那样深沉,自己和颜非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思及此,熟悉的愤怒又开始隐隐在心口闷烧,透过他澄黄的瞳仁射向那白衣墨发的上仙。
“你我之间不必有这些虚礼。”波旬对阿须云的态度却意外的温柔,甚至双手轻托着后者的手臂将他扶起,另愆那一时有些心凉。
也是,波旬与阿须云是已经相识数以劫算的旧识,而自己与他不过相守十年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算阿须云真的将自己杀死,只怕波旬也会原谅的吧?
阿须云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愆那摩罗。
锁链拉扯,愆那不得不随着波旬进入那间六边形的恢弘大厅。墙壁上、梁柱上,到处都描画着浓墨重彩的壁画,无数凤凰宫灯悬浮在空中,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明亮高远。在大殿正中的地面上,有一大片凹下去的池,池中注满某种孔雀蓝色的水,但奇异的是,那水中似乎飘渺着某种如星辉流沙般的东西,不断盘绕游移,变换出种种幻影。
愆那感觉他见过类似的东西……三百年前,他冲上涅槃塔后,便看到那纵贯六道地气的金色天柱,便是从一汪这样的池水中迸射而出。
这是……六合归一大阵的阵眼……
他果然要继续之前威能完成的宏愿了么?
波旬站在那池水边,神情莫测,“你竟然这么快就弄到了忘川泉眼之水,没有遇到酆都地仙的抵抗?”
阿须云笑道,“我也奇怪,派人去的时候我是做好了要死战一场的准备的,但意外的是那边的兵力少得可怜,只有几个地仙,象征性地和我们打了几下便撤了。想必,是你去见过阎摩王了吧?“
波旬微微一笑,“若不是紫微上帝自己做出种种丑事,他也不会这么轻易被我说动。对了,消息可有散播出去了么?”
“自然已经放出去了。只是不日这些话便会传入离恨天,到时候他定然会派遣比韦陀、贪狼破军等更加强大的神明来……若是三圣之一便不好办了。”
“西王母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东王公也避世许久不问俗物,不到走投无路,这两位神应该不会妄动。更何况紫微上帝所作所为,他们也看在眼里,若是他们心中还存有半分仁善,也该知道该如何选择。他们如今这般隐居,显然是也已经有了异议,只是为了维护所谓的六道稳定才没有发声罢了。只要不是他们两个,派谁来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波旬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倨傲之气却又那么自然而然,仿佛他天生就有傲慢的资本。
阿须云笑着点点头,又瞥了愆那一眼,谨慎地问道,“可要再准备一处房间出来?”
“不必,他与我住在一起。”波旬瞥了愆那一眼,轻轻一扯锁链,愆那便觉得一股大力牵动手腕,略狼狈地往前迈了半步。
这个混蛋……
波旬咧嘴一笑,那一口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却有点瘆人……
“阿须云,你带着众人先退下。一个时辰之内不要进来。”
愆那一听此话,立时呼吸一窒,不敢置信地瞪着面前熟悉的面容。而阿须云也有一瞬的惊愕,但他恢复得很快,立刻又换上了一副恭顺的模样,带着众人迅速离开。宫殿大门轰然关上,明明是这样广大的空间,愆那却莫名觉得空气在从四面八方威压过来,令他难以呼吸。
波旬缓缓转过身来,黑漆漆的眼睛凝视着愆那。而愆那只觉得一阵寒流蓦然通过全身,后背的鳞片全都竖了起来。
波旬抬起另外一只手拉住锁链,愆那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波旬两手交替,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将愆那拉向他。愆那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承受任何可能折磨的准备,可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十分抗拒,想要后退,却只是被强行拉得更近。
终于,波旬一把扯住了锁着他双腕和脖子的锁链,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压缩得无限短。愆那能嗅到波旬身上那熟悉到令人心痛的气息、属于颜非的气息。
“你终于是我的了。”波旬的声音有些沙哑,如被封存了数百年的陈酒,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你知道吗,我每一晚都在幻想着现在这样的景象,你臣服在我面前,套着锁链,满眼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颜非那滚烫邪恶的词句,熨烫入愆那的耳中,明明危在旦夕,但他却莫名感到身体中弥漫着一阵瘙痒。
“我一直在忍,怕伤害你。可是我发现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会受伤。于是我便想,既然如此,我干什么还要这么委屈自己?”波旬缓缓地绕到了他的身后,他的手指轻轻绕着愆那的银发,“以前,你是我眼中的神明,我不敢亵渎你。但是越是不敢,就越是想……”
后背被一股大力猛推,愆那失去平衡,跪倒在那美丽的盛满星光的池水边。他还来不及挣扎起身,便觉得脖子被波旬的手死死按住,脸颊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动弹不得。
“反正,你对我也只剩下恨了。我也不怕再失去什么了。师父。”波旬在他耳边轻轻一声叹息。
第153章 旧神囚牢 (13)
波旬离开了, 只剩下愆那自己狼狈地拾掇着一地被踩碎的尊严。
刚才发生的一切尚且历历在目。波旬并未真的做到底, 而是试图强迫他去体验曾经体验过的那些欢愉。而他也可耻地抵抗不住身体违背理智的种种反应。他这才明白波旬要的不仅仅是通过那种行为来羞辱他,而是要彻底地摧毁他, 让他明白他自己有多么下流无耻,就算面对的是他一直以来最憎恨的、夺走了他一切的神明, 就算明明是在被强迫的情况下, 他竟也可以感到快乐。
作为地狱中的恶鬼,他本没有那么强烈的羞耻观, 若他只是被另外一个比他强大的恶鬼征服, 或许并不会觉得有多么羞耻。而现在这一切之所以令他心痛到难以呼吸,是因为做这一切的神明的身体中, 有一大部分是他曾经那样认真爱过的、甚至可能超过了他对希瓦的怀恋的颜非,那个他一手带大, 曾经视自己为苍天为一切的颜非。
这是报复么?报复自己当初参与毁掉了波旬的六合归一阵,报复自己的反抗和逃离, 他不知道。原本以为那十年的相守就算不足以真的影响到这样一个活了数以劫计的神明,至少也会另对方对自己多一分感念。可笑他甚至还幻想过,会不会颜非对自己的执着不仅仅只是受到了希瓦的影响, 会不会那些混乱虚妄中也有一分真心。可是现在,这些幻想全都烟消云散。
若他真的对自己还有一分情义, 又怎么会如此对待自己?
可笑的是波旬竟然还用那种带着几分委屈一般的表情问他,“为什么以前可以, 现在就不行了?就因为我多了一条命魂?就因为我多了波旬的记忆?”
“颜非……不会这样!”愆那愤怒地大吼道,眼神凄厉, “你没资格提他!”
波旬的眼神在那一瞬那般悲伤,“不论我怎么做,你永远都不满意。”
愆那费力地侧过脸来,死死瞪着他,恶狠狠道,“若你能让希瓦复活,让颜非回来,我便满意了。你能做到吗?”
此话一出,愆那是有些后悔的,而波旬的表情也在那一瞬彻底僵住。
波旬忽然明白,就算他现在占有了愆那摩罗,就算他真的如自己曾经黑暗的想象那样将愆那囚禁在只属于自己的密室中,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只有自己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可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他真正想要的,终究还是只有愆那的真心而已。偏偏只有这样东西,或许他永远都得不到了。
在他还是颜非的时候,曾经短暂地以为自己终于战胜了那个已经死去三百年的名叫希瓦的幽灵。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从来就没有机会赢。
于是他放开了愆那,站了起来,稍稍整理了自己的衣衫,一瞬间又恢复了身为上神的圣洁冷情。他将愆那的干幔盖到他的腰上,冷冷道,“自己穿好吧。我已经对你失去兴趣了。这次的羞辱,不过是想要惩罚你竟敢跟那对黑白无常逃跑而已。吾乃第六天天魔,又怎能自降身份,和你这等肮脏恶鬼纠缠在一起。”
一时间宫殿里那般安静,只能听到愆那粗重的喘息声。半晌,有衣衫窸窣之声,波旬没有回头,他用力睁大眼睛,不想让自己湿润的眼眶和一瞬间流露的情绪被愆那看到。
因此他也没有看到愆那眼中混杂的愈发浓烈的羞愤、和受伤。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听到波旬最后的话,却会觉得比之前更加愤怒……和难过。
愤怒波旬毫不顾念他们之间的十余年情分,愤怒波旬身体里颜非的那一部分竟然也没有阻止,愤怒一连串的威胁和折辱,也愤怒自己就算在那种情况下竟然也会感觉到一丝……兴奋。
愤怒自己最难过的竟然是波旬用颜非的声音告诉他,说他不配。
他从地上爬起来,咬着牙将干幔重新围回腰间。此时圣殿大门再次打开,两名披着银甲的修罗大步走入,其中一人直接抓起地上的锁链,另一名也只是冷冷地说了句,“请。”然后便示意愆那往宫殿深处走去。
宫殿尽头那巨大的彩雕影壁之后有另一扇比正门略小,却也十分华美的后门,连着一道曲折长廊,中间围着一些颜色艳丽奇诡的地狱花草。往来有不少似乎是医仙派弟子的人类,穿着统一的白衣,个个面貌清秀姿态庄重恭谨。他们悄悄打量着那个青鳞鬼,眼神中带着一丝丝隐藏的厌恶。谁都知道复活的波旬与这青鳞鬼之间有某种古怪的关系。大部分的信徒心中对于愆那的存在感觉并不舒服。像波旬那样能够带着他们走向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的上神应该是慈悲大爱无情无欲的,怎么会跟一个普通的地狱恶鬼纠缠在一起,更何况这个青鳞鬼还曾经是为了逃避承受自己造下的恶业而甘愿沦为天庭鹰犬去迫害地狱其他恶鬼的卑劣青无常,还在三百年前直接造成了六合归一阵的毁灭和涅槃塔的倒塌。
就算波旬上神要动情,也应该是像广寒仙子或雪山女神那样的绝世佳人,就算是男的也该是阿须云那样的出尘天人才是。偏偏与一个凶恶又低贱肮脏的恶鬼搅在一起,简直会另神光蒙尘。
而愆那对于这些无言的恶意早已十分习惯,此时更是无暇理会。刚才发生的一切尚且令他的神思回转不过来,被羞辱和背叛的痛苦折磨着他,他却又不愿意面对自己觉得心伤的事实。
他觉得恶心,胃里翻搅,脸色难看。他莫名觉得自己确实肮脏恶心,或许是自己有错,是自己那么轻易就接受了颜非,是自己妄想去找一个人来填补心里的空虚,是从前的自己太轻易放弃了他和希瓦之间的感情。他不配得到希瓦那样深沉而浓烈的爱情,所以现在发生的一切,或许是自己应得的报应。
他强忍着那自虐的思绪带来的种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生理不适,被带入一间华美辉煌的宫殿之中。这里比之前的宫殿小上一些,用屏风和帷幕分成数个房间,摆放了许多看上去十分典雅,但仔细一看却能发现都是取材于地狱的家具。最里面也最宽敞的显然是卧房,一张用血池底被常年浸泡成了鲜红颜色的朱岩雕铸而成的床榻,四周垂着数重绮罗帐幔。而就在床下,有一道不断明灭闪烁的圆形法阵,而愆那一眼便认出,那是一道困魔阵。
他从前用来囚禁那些被他捉到的恶鬼的法阵……
愆那的脚步一顿,从心中产生了浓浓的排斥。他还记得颜非小时候偷偷跟着他去看他捉鬼被他发现后,曾经好奇地看着他画在地上法阵问他那是什么。后来默许颜非自己学习那些捉鬼法术后,也是他一笔一划教给颜非如何去书写那些古怪的地狱文字符的。
如今,波旬却用这道法阵来囚禁自己。
见他开始反抗,那两个修罗便立刻将一道咒符贴在他的后背上。一阵剧痛瞬间麻痹了他所有经络,但他还是支撑着没有倒下,操纵着背后的斩业剑飞入空中狂乱挥舞,一时另那两个修罗也无法近身。他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反抗没有任何用处,甚至可能还会带来更多麻烦。但是他毕竟才刚刚被那般羞辱过,他做不到就这么再让那个混蛋把他锁在他的床上,像个人间的小妾后妃一般等着被临幸。他冲那两个修罗露出獠牙,恶狠狠地说,“我不会逃跑,但我也不会到那张床上去。”
那两个修罗没想到这个恶鬼这般难缠,而且竟然还很有力气。但是波旬的命令他们又不敢不从,于是两人对看一眼,还是打算强行镇|压。他们各自祭出三四种不会给愆那的身体造成损伤的修罗道法器,向着愆那迫近。被天人锁链封住了大多数法力行动不便的愆那凭着一身勇武支撑了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被一个修罗的神鞭封住斩业剑,手臂被另一个修罗的四只手扭住,被强行推入法阵。他的脚踏入阵中的瞬间,全身的力气便都被抽走了,宛如被困在摄魂珠内,只不过没有那种被仙气缓慢蚕食的痛苦。他被拖到床榻上,扣着双手和颈环的锁链另一头被固定在床榻前方的壁环上。一番折腾下来,两个修罗和愆那都是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其中一个修罗用修罗语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扯下愆那背上的咒符,便和另一名修罗一起出去了。
只剩下愆那一人被锁在床上。那墙壁上的铜环显然是在建造时就被镶嵌进去的,无比结实,而锁链的长度也只能容许他下床站立而已。他跳下床来,用力扯动,却也不能挣脱分毫。他的斩业剑也无力支撑,软软地躺在法阵内,锁链的长度令他无法弯腰捡拾,而他自己后背上连着的那些血管般的脉络也没有力气将剑拉起来。
愆那筋疲力竭,放弃了挣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反抗给谁看,或许是给他自己看,或许是想说服自己还没有变成一个软弱的废物。
但现在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还有事要做。
要想办法查清阿黎多、罗辛、谢雨城和范章他们被关在哪里,只要想办法将他们救出去,自己也就不必再受波旬控制。
过了许久,到一日将近,夜色再次降临的时候,宫殿的正门有被打开的声响,风从殿外吹进来,带着曼珠沙华腥甜的香气。愆那坐起身来,背后的鳞片簌簌颤抖,眼睛紧紧盯着分隔开寝室和外间的帘幕。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最先伸进来,将帘幕撩开。波旬换上了一席宽松的红色丝绸长衫,领口松松的,露出大片雪白却肌肉线条清晰的胸膛。他如流瀑般垂顺而浓黑的发披散下来,趁得面庞愈发如霜雪一般弥散着莹莹幽光。他的眼睛幽幽望着他,不知为何,竟像是有些情怯之色。但是这样的神情也只有一瞬,快到像是错觉。而后他便走进来,手中拿着一壶酒。
愆那冷冷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波旬走到他面前,并不说话,只是在他旁边坐下,一仰头往自己的口中灌了一口酒。他一接近,愆那便能闻到他身上弥漫的酒气,似乎并不是地狱中的酒味,也大约不是天庭的仙酿,可能是人间的酒吧。
饮过酒的波旬从脸颊到修长脖颈那大片白皙的皮肤中透出一丝丝胭色,眼神也愈发迷离诱人。之前作为神的圣洁被冲淡了不少,反而多了一丝魅惑,也更加接近颜非原本的模样。
波旬无声地将酒壶递给愆那。愆那瞥了他一眼,倒是干脆地接了过去,一仰头往喉咙里灌了下去。
果然是人间的酒,女儿红。
一口饮掉半瓶,却忽然觉得腰间一阵冰凉酥麻,打了个冷战,酒也洒了出来。是波旬在用指尖轻轻触碰一处因为受过重伤而生长出的如青色莲花一般的逆鳞。
“这里……我记得三百年前还没有。是怎么弄伤的?”波旬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心疼,几乎和颜非的语调一模一样。
愆那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往后退了一点拉开距离,“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捉鬼的时候弄的。”
波旬仍然用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睛细细扫视着他的身体,忽然又用手指着后肩上的一处比较厚的逆鳞,“这里呢?”
“青无常最后一场试炼。相柳怪。”
“那这里呢?”
愆那不耐烦道,“你不会每一处都要问吧。我如何记得清楚?”
“我听说只有严重到可能危及生命的伤才会在青鳞鬼身上留下逆鳞。在你虚无之境你昏迷后,我试着去掉你身上的疤痕,虽然皮肤上的痕迹都愈合了,但是这些逆鳞,我怎么都去不掉。”
“……”
“就像以前,我还是颜非的时候,很努力想要去愈合你心里的伤痕,可是怎么也去不掉一样。”波旬低声说着,轻笑起来,“或许阿须云说得对,你已经坏掉了,怎么修都修不好了。”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愆那明知他说的是对的,可还是莫名愤恨,拳头暗暗攥紧。
波旬凝视着他,忽然伸出手,细细抚摸着愆那冷峻的面颊。
“我也想放手,可是我做不到。”波旬轻声说着。
“你连六合归一阵都想得出,难道就想不出办法去掉希瓦对你的影响?柳玉生……阿须云难道也没有办法么?”
波旬用一种近乎失望的表情盯着他,“你也认为我对你的感情全都来自希瓦?”
“我不是认为,是你让我亲眼所见的。”愆那麻木地答道。
波旬笑了,笑得却支离破碎,几乎像是在哭。他猛地一扯愆那的锁链,狠狠地问,“你认为希瓦也会这样对你?也会恨不得将你关在没有任何人看得到的地方,狠狠地折辱你?”
愆那似乎颤抖了一下,却还是平静答道,“或许是感情在不一样的人身上,呈现的结果也不同。”
眼见他说的这般轻描淡写,似乎全然不在意。波旬愈发确定,愆那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了。
在他发现自己有了命魂的那一瞬间,愆那就再也不在乎他了。而自己竟然还傻傻地想要把一切真相都给他看,想让他知道自己真的不想伤害希瓦,更加不想伤害他。他还以为全都说清楚了,或许愆那会谅解他害死了希瓦,会念在那十余年相守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是他错了,愆那根本没有注意那些过往记忆中关于自己的部分,他看到的只有希瓦。
他猛地夺过愆那手中的酒,将剩下的酒液全都灌进自己嘴里,随意将酒壶弃置在厚实的地毯上。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盯着愆那,命令道,“躺下。”
愆那没有动。
“我再说一次,你若再不听,我就让人在阿黎多身上用仙家兵刃砍上几刀。躺下。”
愆那这才面无表情地抬起双腿,工工整整地躺在床上。
波旬从床榻另一侧上来,愆那这才注意到他没有穿鞋子,光裸的脚被大红的衣摆趁得愈发白皙。他紧贴着愆那躺下来,侧过身,手臂紧紧环在愆那的腰间。
愆那的身体十分僵硬,宛如一截木头。
“你放心,我今晚不打算对你做什么。”波旬用一种近乎赌气的声音说道,“你不要动,我有些累了。”
愆那果然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感觉波旬在旁边的呼吸绵远悠长,竟像是睡熟了。
神仙也会睡觉的么?
愆那缓缓转过头来。
波旬的嘴唇微微张着,长长睫毛在眼睑下投落淡淡阴影,脸颊轻轻抵着他的肩膀。无邪的睡颜,一如颜非的模样。
他的颜非,总是喜欢抱着他的腰睡觉的颜非……
愆那的身体放松了。他闭上眼睛,贪婪地幻想着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幻想着他一无所知,和颜非回到了汴梁附近的柳州茅舍中。
第154章 旧神囚牢 (14)
木尚嵇在一阵强烈的腹痛中清醒过来。他仍然是躺在积了一层污水的岩洞底端, 手脚都被泡得肿胀起皱。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穿着干燥的衣服是什么样的感觉, 也忘记了温暖是什么样的感觉,自从他被扔进这地穴水牢中囚禁, 那种仿佛连心肺也能浸透的湿冷就无时无刻不在包裹着他。早已不复当初干净整洁的样子,他的头发蓬乱粘结, 脸上沾满湿泥, 衣服也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内像有火在烧,却又同时冷得不停打着寒颤。他知道自己在发热, 这样的热度时高时低, 虽然没有到危及生命的地步,却也一直持续不断。他的意识也时而混沌时而清楚, 很难集中精神。
被生铁镣铐锁住的手腕被不断磨破出血,伤口有些发黑, 他担心已经开始感染了,若是再这样下去, 也不知道他的双手还能不能留着……但现在这已经是他最不担心的问题,已经有五天没有人送吃的下来,极度的饥饿已经变成了疼痛折磨着他空空如也的胃。他在脏水里蜷缩成一团, 低声呻|吟着。在此之前他从未知道,原来真正的饥饿是这么可怕的感觉, 存活的本能另他身体中每一个微子都在催促着他进食,见他无动于衷, 便愈发变本加厉地发出种种警讯。他昨天已经饿到开始去吃在潮湿的石壁缝隙间抓到的几只潮虫了,可是不够, 根本不够。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在哪里,是修罗道、人间还是地狱,他忽然有些担心,是不是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
是不是只有自己被丢在这里,慢慢饿死?
或许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他被阿黎多蒙蔽放出了愆那摩罗,险些酿成大祸。仙君定是觉得处死他太便宜他了,所以要让他品尝一番真正绝望的滋味。
腹痛越来越强烈,他爬起来,开始用指甲在石缝间刮下一片片的苔藓来,贪婪地塞到嘴里。他的舌头已经尝不出味道,只是急切地想要减轻那种令人发狂的饥饿感。
此时,头顶那一束洒下的光线稍稍一暗,木尚嵇猛然抬头,终于看到之前一直给他送饭的那个医仙派弟子的影子出现在洞口,将一只竹筐用绳子系着,缓缓送下来。木尚嵇颤抖着双手抓住篮子,立刻就抓起里面的馒头用力塞到嘴里。由于吞咽得太快,他险些噎住,便低头捧起脏水饮到口中,将食物冲下去,然后再继续狼吞虎咽。
那个弟子是个哑巴,从来不说话,只是很有耐心地等他吃完。
吃到第三个的时候,他总算稍稍缓过来了点,放慢了速度。他不打算把所有都吃完,而是打算将剩下的存在洞里,往后每天都咬一两口,这样或许能够坚持的时间长一点,不至于再饥饿到之前那样的地步。可是嚼着嚼着,忽然感觉有一块口感不是很对,他伸手从口中取出一块布帛。他皱着眉,将布片展开,发现上面有一行字。
”再等我三天。”
没有落款,但是可能写这句话给他的,也只有一人。
他也想象过几次,阿黎多可能的下场。是逃走了,被抓住了,还是被处决了?现在看来,他的境遇竟是比自己好的。
木尚嵇再一次开始颤抖。他痛恨被那个摩耶鬼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
愆那被锁在波旬的床上,却已经有两日都没有见过波旬了。
每日有一名鱼妇鬼进来给他送饭,给他端来擦洗身体的水,甚至帮他倾倒那被藏在床下的夜壶中的秽物。不论多少次,愆那还是觉得分外别扭,但他还是尝试过向那鱼妇鬼打听阿黎多等人的消息。只不过鱼妇鬼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扑克脸,问什么,会给他的都是一句“不知道。”
除了这个鱼妇鬼,他什么人也接触不到,更加不知道寝宫外面到底在发生些什么。他心中焦虑,却也无可奈何。
第三天晚上忽然宫殿门打开,波旬掀开帘幕走了进来。他尚未换上便服,仍然穿着华丽厚重的白金华服,头上束着金丝华冠,雍容华美又魅惑人心。愆那见到他,表情维持着冷酷,心中却有些瑟缩。经过大前天主殿中那一场风波,他明白只要波旬想,便可以对他做任何事,而他根本无力阻止。
波旬进来后,也并未直接和他说话,而是径直走到旁边的铜镜前坐下,将发冠拆下来。
愆那忍不住便说道,“我要见阿黎多和谢雨城。”
波旬背对着他,动作一顿,冷冷问道,“为何?”
“我要确定他们无事。”
“就算他们有事,你又能做什么?”波旬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冷笑。
“……”
波旬转过身来,勾起唇角,“若我让你见他们,我有什么好处?”
“……我人已经在你手里,你还想要什么好处!”
“你不情不愿的,抱着你睡觉也像抱着块木头,有什么意思?”
愆那只觉得一股怒火往头上窜,这个混蛋,简直欺人太甚!
波旬站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描摹着他的眉头,“干什么这么凶地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你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最是诱人。”
“你到底要怎样!”
“我想让你心甘情愿地……伺候我一晚上。”波旬笑容冶艳,露出一口森森白齿。
愆那怒道,“不可能!”
波旬忽然大笑起来,“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让你伺候我沐浴更衣,啧啧啧,你以为我让你伺候什么?”
愆那愈发气结,刚想怼回去,却又听波旬媚笑着加了一句,“当然,如果你想伺候别的,我求之不得。”
“做梦去吧!”
为了方便愆那的“伺候”,波旬解下了连在床头的锁链,但还是并未将手铐和项圈取下。他用交建稍稍擦掉困魔阵的一角,方便愆那出来。
踏出困魔阵后,愆那总算感觉力量一点点回到身体里。立刻将斩业剑从地上扯起来,收回背脊之内。可是他还未站稳,便觉得锁链又被某个恶劣的神明扯了一下。
“走吧,浴室在另外一间宫室里。”
愆那于是被波旬牵着出了寝殿的里间,穿过重重如迷阵般的纱帐帷幕,却发现原来还有一处石门嵌在殿内的墙壁上。波旬的脚踩了一下门前地面上雕刻着波浪图案的地砖,那石门便向着两边打开,露出一截短短的石阶。同时一股氤氲的水蒸气弥漫出来,伴随着某种沉沉的香气。波旬拉着他穿过那道石门,进入了另一间宽敞的厅堂。
这间石室并未像其他宫殿那般刷上白墙粉描上壁画,所有石块都用最自然的模样裸露在外,几乎像是一道洞窟一般。穹顶上倒挂着许多色彩艳丽的钟乳石,而地面正中竟是一整片形状不规则的温泉,迷雾般的蒸汽缓缓弥漫,许多曼珠沙华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整间石室中荡漾着一圈圈粼粼水光,清幽宁静,让人几乎忘了此处是地狱之中。
波旬转过身来,张开手臂,“开始吧。”
愆那硬着头皮去脱他的外衣,然后去解他的腰带。然而他这辈子从来没穿过像这件天|衣一般复杂的衣服,那繁复的腰带结他竟怎么也解不开,直有种用斩业剑直接把衣结削掉的冲动。而波旬也不帮他,也不着急,笑吟吟地看着他皱着眉头焦头烂额。终于,他解开了那该死的衣结,一层一层将那些华服褪去。
波旬的中衣敞开,露出了白皙却强健的胸膛和六块肌肉轮廓鲜明的腹部,还有那道沟壑深深的锁骨、那时不时滑动一下的喉结……
愆那鼻观口口关心,却还是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干。不是第一次看见颜非的身体,可是一想到面前的是波旬,又觉得无比紧张。他把视线放在斜上方一处石笋上,将所有的单衣都褪下。此时的波旬不着寸缕,黑发垂落在背后,却还是笑吟吟的,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表情。
波旬傲然地展示着自己完美而成熟的身体,一点也不急着进入水池中。他凝视着愆那的表情,“我有些口渴,去帮我倒杯酒来。”
愆那生硬地问,“酒在哪里?”
“那边的柜子里有杯子和酒壶。”
愆那依言去拿,转过身来,却正好就见到波旬踏着水池边一重重的石阶进入水中,修长的双腿渐渐隐没在蒸汽中,及臀的黑发如墨一般飘散在水面上。而那双漆黑的眼睛却还紧紧盯着自己,舌头轻轻舔了下嘴唇。
这个臭小子是故意的!
愆那将酒壶酒杯放到离波旬最近的岸边,然后就站起来想要退到一边。谁知道波旬此时又说话了,“帮我洗身。”
愆那怒道,“你自己没有手吗?!”
“嗯?”波旬带着威胁般的语调嗯了一声。愆那咬牙切齿地走上前,蹲下身来,抓起放置在岸边的手巾,伸手去够波旬的肩膀。然而他的两只手还有项圈都被锁链连在一起,就算是跪下来也十分不得劲。他不得不前倾身体,费力地沾着池水擦洗波旬的上身。可是波旬一点也不配合,反而还离岸边越来越远。愆那的重心渐渐开始不稳,就在他尝试为波旬洗发的瞬间,忽然波旬猛地一扯他的手腕。
愆那连惊呼都还来不及发出,便被扯到了水里,呛了一大口。他立刻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了起来,一边咳嗽着一边将遮住眼睛的白发撩开。他怒视波旬,后者却笑得那般灿烂,一如颜非一般。
他想起来在落松谷那条溪流中,他和颜非第一次敞开心扉,拥抱在一起……
心骤然紧缩,细细密密地疼着。
波旬见他表情似有所动,便收了笑容,柔声说,“既然下来了,就在水里伺候吧。”
愆那垂下眼睛,敛去神色,走到波旬身后,用手巾为他擦背。
“我没回来的这两天,你有担心过我吗?”波旬轻轻问道。
愆那紧紧抿着嘴唇,想要说没有,却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
“我和紫微上帝之间,你也希望我赢的吧?”
愆那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就算你赢了,又能怎样?到时候秩序崩溃,六道大乱,地狱恶鬼全都会冲去三善道,那些在三善道中安逸久了的众生在地狱恶鬼面前哪有还手之力?你说你要救地狱众生,其他道的众生,难道就该死么?”
“混乱是必然的,但不稳定的情况只会持续很短的一段时间,众生便可以找到自己新的位置。你未免对三善道的众生太没有信心了。”
愆那皱眉,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纵观中原诸朝,数唐最为强盛。唐王朝气度宏大,国门大开,从不拒绝番邦异族的融入交流,也不害怕自己的文明被异族入侵。结果呢?他们的文明不但没有被入侵,反而同化了诸多小国,也另自己的文化愈发繁荣丰富,终成万邦来朝之相。一个文明若是足够强大包容,便不会轻易崩塌,反而会蔓延去更远的地方。闭锁分隔或许能让身在其中的人坐井观天自以为安宁强盛,却只会另其中的生灵渐渐害怕改变而变得故步自封懒散堕落,也另外道众生愈发如同妖魔鬼怪一般,剩下的只有无尽的仇恨和掠夺。
然而若是隔阂被强行打破,的确,会带来短暂的混乱。但是不论什么生灵,总是向往更加美好的东西。就算是地狱恶鬼,看到我的时候,不一样也会觉得向往吗?”
说到此处,愆那对着波旬那带着几分自得的笑容,嗤笑一声。
但波旬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相信,越是强行干涉原本自然存在的宇宙秩序,越是强行想要去规范管|制原本自然的东西,结果反而适得其反,只会带来更多的抵抗。所以我想要做的,是打破这些枷锁,在拥有自由的情况下,生灵们会找到自己的位置,会想办法去共存。生存,在资源地气富足的情况下靠的并非你死我活,而是相互合作。就算是恶鬼,大都也向往衣食丰足的平静生活,我相信他们会被人类、修罗天人的生活方式吸引,渐渐被同化。诚然会有一些大恶之人会在此时试图残害掠夺其他生灵,但被掠夺之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样可以向他们进行报复惩罚,重新达到平衡。那是生灵和生灵之间相互的关系,并不需要一个所谓天主来将所有行为分成死板荒谬的善业和恶业。”
愆那听他娓娓道来,渐渐想起希瓦和他曾经在人间有过的那一间小院子。想起了很多青红无常在人间都有自己的家,他们原本也都是活了上百年的恶鬼,但是在得到了青红无常的身份后,几乎都在短短数年内就完全习惯了人间的生活。而那些跑入人间的被他们捉捕的恶鬼,很多情况下也并不想伤害人类,不过是想要逃离地狱,想要过一种不必再挨饿受怕的生活。
初到人间的恶鬼在吃到第一口人类食物的时候,很多都会流下眼泪。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食物可以这样好吃。
可是愆那不愿意承认波旬说得或许有几分道理,于是只是冷哼道,“那不过是你相信而已。如果生灵无法自己找到位置呢?如果另一只力量……比如说你自己,夺得了现在紫微上帝的位子呢?还不是回到原点?”
“你说的也是有可能的。但紫微上帝已现天人五衰相,天界迟早有一场大乱。不拼一把,又如何能看到改变?”波旬转过头来,轻声道,“而且,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给你你应得的一切。”
愆那的手一抖,冷笑着抬起自己被束缚的双手,“这就是我应得的么?”
波旬理所当然道,“你若是答应我绝对不再离开我,我可以解开你的束缚。你做得到么?”
愆那知道他可以说谎。可是面对着波旬那双认真的眼睛,他却说不出口。
波旬的眼神略略一暗,叹了一声道,“好了,帮我拿衣服过来吧。”
当晚,波旬仍然是紧紧地抱着他入睡。在某个时刻,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咯着他。他立刻便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一阵热度爬到脸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挣扎。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波旬却自己翻了个身,蜷缩起身体,一声不吭。
愆那心跳渐渐平稳了一些,他悄悄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波旬呼吸有些粗重的背影。
他为什么要忍?
明明不论他做什么,自己都无法反抗。
愆那用力闭上眼睛,手死死攥成拳头。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被眼前的一点施舍蒙蔽。不要再被这个擅长蛊惑人心的神明迷惑。
他不是颜非,就算他是,他对自己的感情也不过是一场幻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来的。
不要再相信,不要再陷进去,这样就不会再痛苦绝望。
第155章 旧神囚牢 (15)
波旬没有食言。第二天愆那被刚一醒来, 就见到波旬抬手取下连着床头的锁链, 然后拉起他的双手,手指在那看起来连一丝缝隙也没有的细银镣铐上轻轻拂过, 口中吟念几句天语咒文,他双腕和脖子上的镣铐便骤然弹开成两半, 落在地上。愆那略略愕然地看向波旬, 而那神明只是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别高兴的太早, 见完了外人还要戴上的。”
“外人?”
“你不是想见阿黎多和谢雨城吗?念在你昨晚伺候得尽心尽力的份上, 我便允了你。”波旬在松开他的手铐后并未放开他的双手,而是细细地用指尖摩挲着他右掌心的那张嘴, 甚至还恶劣地往其中探入,在那些尖锐的牙齿上逡巡着。这种动作对于愆那这样的青鳞鬼来说莫名地令人难为情, 他想要缩回手,可是波旬却牢牢抓着他, 不让他动,脸上的表情却仍然一本正经,“等一会儿见了他们, 我希望你能好好表现。”
愆那怒道,“放开!”不然他要咬人了!
“你的面皮还是这么薄。真是一点也不像个鬼。”波旬的嘴边带着轻佻邪气的微笑, 放开了他的双手,而后示意他跟着自己出来。
他将愆那带到了刚来时便去过的无明宫主殿中。一踏进那宫殿, 愆那一眼便见到了被沉重的玄铁锁链锁着的两人。阿黎多此时已经是鬼相,依旧是深紫色皮肤, 俊美的面容,六条手臂都被锁在一起,但衣饰干净整洁,并未见到多少狼狈之色。而旁边的谢雨城情况似乎也还不错,虽然被某种发着光的天人锁链锁了,但似乎并未受刑,只是在见到他的时候急切地打量着他,面现忧虑之色。
波旬踏着大殿最前方的阶梯登上那水玉铸就而成的莲华宝座,表情冷淡而稳重,看了愆那一眼道,“你要见的人在这儿了。”
愆那心中一块大石已经落了地。他疾步走到那两人面前。
阿黎多露出那惯常的有些慵懒风流的笑容来,“波旬一复活你就没了踪影,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愆那打量他一番,“这些日子你都在阿须云手里?他们可有为难你?”
“一开始的日子不太好过,不过你的徒弟回来只有,倒是把我从地牢里给提了出来,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过木尚嵇可就没有那么好的命了。”
木尚嵇,愆那还记得那个人。自己变成猫的时候他曾经待自己不错,后来他被困摄魂珠,也是那个人放了水他才有机会出来。
阿黎多此时对他提起此人,是希望自己能够想办法救他?
谢雨城此时急切问道,”你怎么样?”
“我无事。范章呢?”
“我们被分开囚禁,不过我被带出来的时候有见到他,看来是无事。”
愆那点点头,也不敢说太多。毕竟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被波旬听在耳中。他深深看了一眼谢雨城,希望对方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稍安勿躁,等有了机会再寻逃脱之法。
谢雨城道,“不必担心我们,你自己保重。”
阿黎多此时笑道,“真是奇了,你不是白无常吗?怎么反倒关心起他来了?”
谢雨城瞟了他一眼,没接话。此时坐在莲座上的波旬却用手支着脸颊,轻飘飘问了句,”对啊,我也在好奇,你之前处处与我和师父作对,为何现在要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来,甚至还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
愆那心中一凛。以波旬现在对他的那种古怪的偏执和狂热,绝对不能让波旬知道谢雨城前世的身份,否则他定然性命不保。他立刻替谢雨城答道,“我们认识的时间用人简历来算也有千年了,他不过是想要帮我一把。”
波旬探究的视线幽幽蔓延过来,“他和你连朋友也算不上,偏偏愿意舍弃仙籍把你从酆都救出,之后又奇怪地知道阎摩王来与我见面的时刻,趁着我分心之际把你带走。不论怎么看,这份用心也太过了吧?谢雨城,你是受谁指使去救他的?”
谢雨城冷笑着看向波旬,“没有人指使我。”
“没有人?我带愆那去孤独地狱之事,知道的除了我以外,只有两位神明。说吧,是阎摩王还是孟婆?”
愆那心中一凛,意识到波旬此次把这两人提调出来,并不仅仅是为了信守诺言。他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谢雨城一声不吭,只是脸色也不太好看。
波旬缓缓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如花瓣般的白色长袍迤逦在他身后。他一边走,一边懒懒地把玩着手上戴着的一枚琉璃戒指,“阎摩王当时还未下定决心参与我和天庭的对抗,也鲜少离开阎摩城。多半不会是他。孟婆嘛……她和阿须云一样,把我看成是某种寄托,想要利用我来实现他们不敢实现的理想。她认为愆那留在我身边只会成为我的弱点拖累我,所以想要让人将愆那带离我身边。问题是,为什么她要选你?找曾经与愆那关系要好的达撒摩罗不是更合乎情理?”
面对着迫近的波旬,谢雨城渐渐感觉到一股沉重而霸道的压迫感迎面逼来,那是身为蝼蚁在面对超出自己太多的造物时自然而然会产生的恐惧。他之前也是见过颜非的,那时候根本没有把那个女里女气的愆那身旁的小跟班放在眼里,只是见愆那对他那样上心,甚至超过了当年对希瓦的程度,便隐隐有些不快。谁知道命运竟然这般吊诡,那红衣少年最后竟然是这六道中最强大的神明。
谢雨城顶住那令人心生恐惧的威慑,硬着头皮答道,“遗忘女神的心思,我这样的小卒又怎么会知道。”
波旬此刻已经近在咫尺,那双漆黑的眼珠里冷不丁射出的一丝寒意,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是愆那在此时挡在了他面前,也遮住了那灭顶般的压力。
“他什么也不知道,和我一样不过是你们这些神明手中的棋子。你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愆那放缓语气,似是想要安抚住波旬的敌意。
可是愆那越是替谢雨城说话,波旬心里的火气就越是旺盛。明明以前师父都是护着他的,现在却在他面前护着别人,尤其是对方还是那个一次次试图另师父离开自己的可恶地仙。他讽刺地勾起唇角,语调恶毒,“你又是什么时候对他这般上心了?难不成是看我无法再当希瓦的替代品了,所以急不可待去找下一个?”
话音刚落,便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波旬的脸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印。而扇了他一巴掌的愆那则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打了波旬。
殿中静得可怕,就连守在门口的两名修罗也瞠目结舌,不知道该不该冲进去将那竟敢冒犯上神的青鳞鬼拿下。
最诡异的是,波旬竟然真的能被一个小小的青鳞鬼打到……这样的事传出去,岂不是会另神威扫地?
波旬缓缓将头转过来,瞳仁中燃烧着冰冷的愤怒……却也隐隐还有一丝委屈似的。他瞪着愆那,像是想把对方吞吃入腹一般。而愆那也毫不示弱,狠狠瞪回去。
眼见气氛胶着紧绷,阿黎多清了清喉咙说道,“波旬上神,在下其实有一小小请求。”
波旬根本就没有看他,仍然死死瞪着愆那,冷声道,“说。”
“我知道上神一直留着我,除了想要利用我来牵制愆那摩罗之外,还因为我能够给你一样足以另天庭三成以上的神仙倒戈的紫微上帝为一己之私为害六道的罪证。而我其实也一直都站在你这一边,否则我也不会去救愆那摩罗。”
波旬这才将眼神放在他的身上,眉梢微微挑起,“所以?”
“我想用我手里的东西,换一个人。”
波旬微微皱眉,“除了这一个……”他伸手指了指愆那,“其他人都好说。”
阿黎多笑道,“这是自然。我想要换的人,名叫木尚嵇,曾经是阿须云座下弟子,现在被关在人间一处秘密水牢中。”
波旬仔细回想,想起他在汉水上被医仙派找到的时候,为首的那个穿着靛蓝锦服举止端正文雅的中年男子似乎就叫木尚嵇。只是他回归后,阿须云并未对他提起过此人,他也几乎将他忘了。
“为何他被囚禁在水牢中?”
“只因他曾协助我放出愆那。”
“好吧,此事我会去处理。”
阿黎多躬身道,“在下定当为了上神六合归一之大业肝脑涂地!”
波旬原本对阿黎多就没有太多敌意,尤其是对方还救了愆那的性命,从前在汉水也曾经相助,令他颇有几分感激。原本有些忌惮他和愆那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暧昧,但是现在见他为了另一人求情,戒心便也松了几分。他命令守卫给阿黎多松绑,思量片刻后,将手上琉璃戒指拿下,交给阿黎多,“你既然愿意归顺,我便任命你为鬼部上将军。今后凡是从大叫唤地狱、焦热地狱、大焦热地狱和阿鼻地狱前来投奔的众鬼,尽皆收归你旗下。”
阿黎多单膝跪地,双手接过戒指。波旬又将手放在他头上,这是在地狱中宣誓效忠时上位者表达接受下位者忠诚的礼仪。当年便是愆那教给他的这些地狱习俗。
至于谢雨城便没有如此好运,再一次被押了下去。
其余所有人退下后,愆那这才感觉到一股寒意侵入身体。刚才有外人在的时候,那种后怕的感觉暂且被隔绝开来。可是现在,只剩下他和波旬在此,他的心跳又开始莫名加速,冷汗在皮肤上和鳞片下微微渗出。
他刚才出离愤怒,竟没控制住自己。也不知道这下波旬要如何整治他了。
波旬一步一步走向他,他也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撞上了一根石柱。他咽了下唾液,仍旧将腰身挺得笔直。
波旬伸出手,柔情万千地轻抚着他的面颊,“不要让我知道你和那个谢雨城之间有什么勾结,否则,我便不会如今日这般仁慈。”
愆那怒道,“我原本就和他没有关系!是你莫名其妙一定要用他来威胁我!”
“你这么想,他可不一定这么想。”波旬忽然猛地一扯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压向自己。两个人离得那样近,近到他们能够呼吸彼此的呼吸。
“愆那摩罗,我再说一遍,你是我的。任何人若是胆敢打你的主意,我会让他们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你知道,现在的我有这个能力。”
如此霸道的口吻,另愆那心惊不已,却也莫名地有一丝兴奋。他讨厌自己的这种反应,便伸手猛地推开波旬,“我不是什么物件!”
“你是我的奴隶,你忘了吗?你自己答应过的,不论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不能反抗。”波旬一把扯住愆那的手腕,强硬地将他拖回寝宫之内,利落地将镣铐扣回原处。波旬将双手撑在愆那两边,将愆那困在自己和那张华美舒适的大床之间,将愆那那充满力量美感的身体牢牢压住,在他耳边用沙哑而性感的声音说,“我想要你。”
此刻的波旬,美目流波,眼角含魅,衣领微敞,美到令人窒息。
愆那身体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你不愿意?”
愆那咬牙道,“当然不愿意!”
波旬定定地盯着他,半晌,有些难过一样叹了口气,还是放开了他。
“我会让你再一次爱上我的。”波旬站在他面前,也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上一次,我用了十年让你爱上我,这一次……我有无数个十年,我可以慢慢的等。”
可是脑后又有一个声音在悄悄自问,他真的还有无数个十年吗?
要想撼动已经固守了十数劫的秩序,是多么艰难的事。如今他在人身中复生,法力到底无法彻底恢复到当初拥有仙身时的高度,加上三百年岁月,那些曾经追随他的旧部很多都已经消逝于六道之间。他有多少胜算,连他自己也没底。
他知道长庚星君已经出使了瑶池仙境和东华紫府,其余诸天也纷纷调兵遣将,动作不断。人间此刻天灾连连地气损失严重,大约无法派出太多兵将,但是修罗道除了罗侯王外,另外三大修罗国终究还是听命于离恨天。
他需要更多的同盟,需要将紫微上帝堕落的面孔展现给六道众生。
他需要将紫微上帝引出来。
他轻抚愆那面颊,低声问,“若我这次彻底输了,你可会觉得难过?”
愆那身体一震,眉头紧锁,手也不由得抓住了波旬的手腕,“什么意思?为什么如此说?”
可是波旬又轻松一笑,变得轻佻起来,“我不过随口一问,你如此紧张,看来终究还是在意我的。”
愆那立刻像碰触了什么脏东西一样松开他,向后退了些,有些恼怒烦躁地瞪着他,“你堂堂第六天天魔,还耍这些凡间小女子的手段,不觉得丢人么?”
然而波旬却似乎心情大好,笑得一副欠揍模样。他笑吟吟地望着愆那,嘴边的酒窝给了他一种不合身份的天真,“我必须得出去一阵子了。乖乖在家等我。”说完便飘然而去,留下一个被调戏得恼羞成怒的愆那。
波旬走出不远,便见到阿须云立在一颗枫树下,似是在等他。
波旬收敛了笑意,走过去,“有消息了?”
“嗯,西王母没有见我们派去的人,但是收下了东西。”
那样东西是一面铜镜,当初九天玄女用过的铜镜。
九天玄女当初从莲花中化生后,是西王母将她养育大,她们之间的关系,就如波旬和九天玄女的关系一般。正因如此,西王母当初是很喜欢波旬的,不仅仅给他赐名,还时常让九天玄女带他去瑶池仙境游玩。
西王母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九天娘娘的天寿竟会如此短暂,竟是走在她的前面。
自从九天玄女过世,波旬和离恨天众仙的关系也渐渐淡了,尤其是和西王母的关系。他那时候心中总是有些怨恨,在九天玄女最后的时刻,曾经她最敬爱的养母西王母却没有去看过她一眼。所以就算是面对三道联军,他也没有想过要去争取西王母的帮助。
但是经过了这十年在人间,看过那么多人间骨肉至亲生离死别,他也不再如当初那般偏执。他渐渐有些明白,或许九天玄女并不希望被自己的养母看到自己天人五衰相尽显后残缺凋零的样子,她会希望在自己最敬爱的养母的心中,永远是那个华美强大睿智的女神,是她最出色骄傲的女儿。而西王母了解她,也便知道该如何成全她。
波旬点点头,微笑道,“只要收下,便是好的。
第156章 旧神囚牢 (16)
波旬要去人间见一个人。
六道之中, 属人间最为特殊, 也最为封闭。他们对于六道之中的规律知之甚少,自成一道闭合之天, 只是隐约明白有超越他们之上的强大力量在主宰着一些东西。他们崇拜各种神明,崇拜天帝, 惧怕恶鬼, 但却并不是真正了解自己崇拜的神明到底是谁。明明是三善道之一,却是六道中仅次于畜生道的脆弱愚痴, 对于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
如今的人间不仅多处大旱饥荒, 又有多处涝灾肆虐,瘟疫到处蔓延, 再加上兵祸不断,早已千疮百孔, 民不聊生。这样的大难每隔每隔一段周期总会出现一次,短时数十人间年, 长时数百春秋。一个不论最初多么廉洁庄严的王朝,到最后总是会因为人的本性而渐渐腐朽堕落,当国运触底, 便会有另外一个新的秩序在废墟中重生。
人间的王朝轮替最为迅速,但实际上寰宇中所有秩序都是如此。有腐朽便有新生, 但新生也总是不可逆转地走向灭亡。
波旬知道就算他成功了,就算他能够完成串联六道地气打破六道隔阂的目标, 就算他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就算这个世界也如他预想中那样在混乱和自由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平衡和稳定, 但那无尽的将来之中总会有更加聪明更加强大也同时更加自私的生灵占据那个世界中更为有利的地位,他们会想办法保证自己不会失去那些本不可能永远属于他们的好处,进而企图去再次篡改秩序,确立自己的地位和权利,引向未来不可逆转的腐朽和坍塌。他知道自己用尽一生企图去完成的东西也总有崩溃消失的一天,甚至就连寰宇和六道本身也会有消亡的一日,但他还是愿意拼尽一切去试一次。他想要给那些像愆那摩罗、像九天玄女、像希瓦摩罗一样的生灵一个可以获得幸福的机会,哪怕这机会或许并不能持续到永恒。
但新生和毁灭,原本就是不可分割的东西,是这世间最终极的法则,哪怕再强大的神明,哪怕是超脱出六道之外的佛陀,也无法改变。
即便是深陷混乱之中的人间,也还有一股特殊的力量,超脱于人间的熙攘和无知之外。他们闭锁深山,修身养性,用尽一生的时间去窥测天机,希望能够在来生升入天道。他们是最先有能力超越人间的屏障与天道交流的人类,代代相传,积累了无数代人的智慧,也因此能够窥到天机,肉身成仙。在得到了那些关于这个宇宙的冰冷奥秘之后,这一支力量渐渐转变了原本的目标,转而成为了人间的秘密守护者,代替人类与天庭交流,并且暗自派出不少自己宗派中的佼佼者,以方士、军师、谋臣的身份渗透入各国之中,或多或少能够左右人间的朝代秩序。他们非僧非道,却又似僧似道,人类之中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不过愆那这一次转生所修习过的长生术就是来源于他们,他之前的师尊净虚真人便曾是那门派中的弟子,叛离本教后在紫裳山自立门户,只不过愆那自己并不知情这些渊源。
这神秘门派经历数千年的时间,早已出现了十几条分支,但天庭中人统称他们为辟支觉派。
而波旬此行要见的便是辟支觉派中最古老也最主流的一支教派——头陀派的大觉者——天印尊者。这不会是一趟轻松的旅行,因为头陀派在三百年前曾经率领过辟支觉派参与过围剿波旬的战役。如今这一位大似乎没有三百年前那样对紫微上帝极度忠诚,而且据阿须云安插进头陀派内部的细作回报,天印尊者私下里对于人间受灾地气流失但天庭却毫无作为一事十分不满,甚至开始怀疑何以这一次的天灾这般频繁,甚至于人间已经开始出现种种末世传言来。可即便如此,他们毕竟名义上还是代天行道的,明里也依旧效忠天帝。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行动十分冒险。虽然人类不会有能力伤害到波旬,但万一天庭得到了什么风声,终归有一定风险。
可是波旬下定决心要见天印尊者,只因他的六合归一大阵需要一样至关重要的法宝。这法宝世间仅有三个,一个下落不明,一个已经在三百年前被他消耗掉了,连灰烬也不剩,剩下的一个便在头陀派的看管下。天庭至今不知道六合归一阵究竟是如何运行的,也便不知道那在人类手中的法宝有多么重要。
他当然也可以硬抢,但若是能说动天印尊者,多一个盟友,便是一箭双雕。如今阿黎多已经在他麾下,将会随他同行,他手中握有紫微上帝荼害苍生之证据——婴蛊,便足以向天印尊者证明紫微上帝气数已尽已现天人五衰相。如此一来,若他还执迷不悟对天庭愚忠,波旬便不会再留他。
阿须云劝波旬谨慎行事,不如让他自己代波旬出使,但波旬再三思忖,还是决定亲自前往。毕竟那法宝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但波旬又有些担心,留阿须云和愆那在一处,会不会另阿须云找到什么机会去害愆那。若是让阿须云随自己一同去,又没有人主持大局,若是带着愆那,又太过危险。
他犹豫再三,想到一人。此人与愆那曾是旧识,却又有把柄在自己手中,是最佳的人选。
安排好一切之后,临行前阿须云在他面前恭敬欠身道,“望上神一路珍重,安危要紧。就算法宝没了,也总还有办法。”
波旬露出一道完美却有些疏离的笑容。他轻轻扶起阿须云,状似亲热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走了以后,愆那就全靠你照顾了。我不希望回来后发现他有任何闪失。”
阿须云心中一凛,波旬笑得迷人,可是眼睛里一丝警告般的冷芒,令阿须云背脊生寒。
波旬这是警告,如果愆那在这段时间里消失了,不论是不是他做的,都是他的责任。
阿须云心下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他不动声色,含笑答道,“这是自然。”
波旬转过身,洁白身影中绽放出万丈光芒,将所有随行的人类和修罗包裹其中,下一个瞬间便骤然消失,只剩下一片在空中渐渐飘散沉落的星尘。
阿须云转过身,大步回到自己居住的茗辰宫中。他的怒气已经如将满的水一般溢出了一星半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把刚刚跟进来的天冬吓了一跳。
“仙君,这是怎么了?”
阿须云白皙的面庞上因着愤懑而弥漫着一层薄红,冷冷道,“不是什么大事。酆都那边动静如何?”
“阎摩王封锁了天庭和地府之间的通路。”
“转轮王秦广王平等王他们几位酆都上神没有反对?”
“平等王已经带着部署连夜离开酆都。还有赏善司和罚恶司的判官也都跟着消失了。”
“哼,走了也好。”阿须云端起天冬奉上的茶碗,揭开盖子稍稍刮了刮茶叶,饮了一口,说道,“告诉修罗部和妖部,继续完成孤独地狱周边的所有天龙金刚护法阵,不得松懈。至于黑梭山那边,可有找到什么东西?”
“黑梭山已经空了,只剩下几只相柳。似乎是被弄过去看守什么东西的。不过现在只剩下几只金鼎,还有不少被啃得乱七八糟的腐烂鬼尸。”
“大概在上神复活的消息传回离恨天之后,他们就把婴蛊转移走了。不过既然阿黎多还留了后手藏下了一些婴蛊,应该不必担心。让他们看好摩耶鬼王,万万不能让天庭的细作把他灭口。”
“您放心吧。”
阿须云点点头,火气稍稍消了一些。他看着面前桌上残缺的棋局,随手捏起一枚白色的棋子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得出神。天冬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敢说话,只是在旁边静静立着。
“那个叫谢雨城的白无常,现在被关在何处?”阿须云忽然问道。
天冬忙答道,“被押在孤独地狱腹地新造的大牢里。”
阿须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抬起头来道,“天冬,你速往酆都,打探一下这个谢雨城的背景。”
数日后,孤独地狱伏虎监中。
黑暗沉重的囚室内,唯一的光源是高处的一道小窗,窗上嵌着黑铁栏杆,隐约可见烟霾弥漫的天空。
这里的囚犯并不多,所以也只有两名修罗和四名恶鬼看守。谢雨城被单独囚禁在一间牢房中,四周都设有能够困锁神仙的法阵,能看见的只有石头和铁栏,而且安静得可怕。范章与他似乎隔着一道厚重的石壁,在另一道走廊中,,就算他喊范章也无法听见。那些看守也从不与他说话,令他无法得知外界的任何消息。
可见波旬治军竟十分严谨,连狱卒都如此纪律严明。
却在此时,一道白色的光明侵入这沉重的深坑之中,却见两名修罗引着阿须云,踏碎一地黑暗而来。
两人都是穿白衣,但是白无常身上那属于地仙的淡淡微光和阿须云比起来,便有萤火之于明月的差别。
阿须云站在他的牢门外,清雅俊秀的面容上噙着一丝温和的浅笑,“谢雨城。”
谢雨城仍旧坐在原地,后背靠着冰冷肮脏的石墙,没有说话。
他听说过这位波旬的左右手,军师一般的人物,曾经离恨天不问俗事的上仙,表面的圣洁慈悯下却是狐狸一般的深沉狡猾。他不知道阿须云此次来是什么目的。
阿须云也不在意对方的无礼,“我来,是想问你一些事。你若想早日和你的黑无常离开此地,就请你认真回答。”
“……”
“你和愆那摩罗是什么关系?”
谢雨城沉默了片刻,见阿须云很有耐心地看着他,毫无急躁之色,便只好答道,“我和他相识超过千年了,而且是人间历的千年。”
“但你们并不是朋友。”阿须云双手拢在袖中,徐徐说道,“你所说的千年,大多数时候你甚至喜欢针对于他,有几次愆那摩罗和希瓦摩罗因为在人间破坏酆都律例受罚,也都跟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在就在近期,大概人间历两百年前,你对他的态度忽然有了极大的转变。你不仅不再针对他,而且时常包庇他的一些违规行为,就连你的同行们也有注意到。”
谢雨城脑中翁然一声,心想这个药仙果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表面上却浮起一丝轻浮的笑容来,“没想到我小小一个白无常,竟然让仙君这般费心,特意如长舌妇一般到处打听流言蜚语?”
阿须云毫不在意他的轻狂言语,淡淡道,“你一直都是一个十分听话的白无常,所以韩子通才会重用你,甚至让你参与炼制婴蛊一事。有朝一日你说不定就可以离开夜摩天,被升入天庭,何以你会为了救出一个跟你连朋友都不算的愆那摩罗而白白放弃大好前程?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牺牲啊。”
谢雨城耸耸肩,笑道,“大约是我良心发现,不愿意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阿须云轻笑起来,“或者,是孟婆给你喝了什么东西?比如……执念酒?”
谢雨城的手心渗出冷汗,“何必要扯到孟上神身上去。”
“是她指使你来救愆那的不是吗?你自己亲口在波旬神君面前承认的。”
“是她指点我,但是我并不知道什么执念酒。”
“是吗?”阿须云轻叹一声,似乎无限惋惜,“你若不肯说,我只好去问你的黑无常了。只不过,在他那儿我大概不会这么客气。”
谢雨城身躯一震,猛然站起身来,“本就没有什么执念酒!你问他又能问出什么来!”
“问一问,总是没有坏处。而且看样子,他身子骨也比较强,稍微松松骨应该也没什么打紧。”阿须云说着,召来一名修罗道,“我刚才带来的那条龙脊鞭,你可以带上,去问问范章他知不知道执念酒的事。”
“他什么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冲我来!!!”谢雨城冲过来大喊道,可是很快便撞在法阵的边界上,被重重弹回牢中。
阿须云十分怜悯一般蹲下身来望着他,摇头道,“何必这么激动。反正你心中另有他人,应该也不太在乎这个陪你叛出酆都的小小黑无常吧”
“你堂堂药仙,原本该悬壶济世,可你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谢雨城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名修罗得令离去。
阿须云道,“说起下作手段,和你帮离恨天那些上神做过的勾当比起来,只怕也是小巫见大巫吧?”
眼见谢雨城已经被他逼至绝境,他进一步温柔了声音,徐徐劝诱道,“其实你又何必嘴硬。就算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出你是谁。你若是说了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夙愿。但你若是不说,一会儿就只能听着你的黑无常的惨叫而痛心疾首了。”
谢雨城紧紧抿着嘴唇,冷汗从额角流下。却在此时,一声细微的、压抑的、却又不容忽视的细细惨呼透过沉重的石壁悄悄渗入进这黑暗的空间。谢雨城全身一抖,双膝发软,跪坐在地。
那是范章。隔着这么厚的石壁,就算他喊范章也听不见,可是现在他却能听到范章的惨叫。
以范章的性子,就算是受刑也不会轻易出声的。
这个傻瓜,已经痛成这样,却还是不肯开口吗?
当第二声惨呼传进耳中,谢雨城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住手!住手!!!”
阿须云温柔地望着他,“怎么?改变主意了?”
谢雨城用手捂住眼睛,颤抖着声音道,“让他们停手。我……我告诉你便是……”
第157章 旧神囚牢 (17)
愆那在手铐上摸索了半日, 还是没能找到任何缝隙, 有些颓然地倒在床上。宽敞而华美的宫殿在没有人的时候,便总是多了几分冷寂惘然的味道。这宫殿的窗开在高处, 细长的一条,将光线滤成几缕交错的光柱, 在琉璃铺就的地面上投射出彼岸花一般的形状。他望着那窗外阴郁蒙尘的天空, 思绪也随着烟云胡乱漂移。
波旬离开了一日了,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没有人来告诉他。自从那寝宫的门关上, 除了定时进来送饭送水的下人外,便没有人进来。这空旷大殿里只能听到他手上和脖子上的锁链偶然撞击的脆响。他百无聊赖, 暗恨那混蛋竟然连本书都不留给他。
遥遥地,他听到了某种渺远如烟的歌声, 伴随着在空中烟云内缓缓游移而过的几片巨大黑影。那似乎是鲸妖,世间仅有寥寥数只, 他们的歌声美而空灵,甚至就连天庭乐神乾达婆也时常偷跑下凡去大海中寻找他们的声音。当初在汉水上就隐约见过一只鲸妖的尾巴,如今看来原来竟不止一名选择投靠波旬。愆那有些好奇地坐直身体, 仔细去看那些庞然的身影在云峦间畅游。他莫名想起那一次和颜非一起去捉海郎君,夜间他睡不安稳, 颜非便用托梦术给他织就了一道梦境。梦里他和颜非两个人坐在忘川之畔,望着那些顺流而下的承载着思念的纸船, 不必怀念过去,也不必担心将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最近他的梦境总是十分混乱,他总是会猛然惊醒,却又记不清楚自己梦到了些什么,只留存一丝惊恐和黑暗的余韵弥漫在胸口。
“我没办法抹掉师父以前那些不好的记忆,但是我可以给你编织很多很多个新的梦境。没有痛苦的梦境。”当时颜非曾经这样告诉他,而他也确确实实地相信着。颜非看他的眼神他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么浓烈的深情……
竟然只是幻影……
只是一场无意识的赎罪……
希瓦……他的希瓦……那三百年里他无数次幻想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是噩梦,发现他的希瓦还在他身边。他无数次用尽全力对着寰宇中某个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祈求,把他的希瓦还给他。他心实实在在地知道,他们青红无常使用永生的命魂换得一世的永恒,他们只剩下此生,一旦失去,碧落黄泉也便杳无踪迹了。可是他还是会无数次不理性地祈求,让他再看一眼希瓦,让他有机会和他好好道别。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希瓦真的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他身边了。
却是他最不希望的一种方式。
却在此时,宫殿的门扉轻响,然后便有一连串的脚步声接近。愆那猜想应该是送饭的人来了,便没有动弹。然而随着脚步声愈发清晰,他却察觉到一点点不一样的地方。这脚步声似乎太轻了,比平日里那个宫人更添了一份谨慎小心。
他本能地坐直身体摆出一副防卫的姿态,却也知道现在被困在困魔阵中的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帷幕被掀开,进来的人另愆那睁大双眼。
出现在他面前的文血鬼有着亚麻色头发,瓜子型的脸,比一般人类分得更开的杏核状双眼中看不见眼白,只有一片莹透的红色。他的背后生着一对硕大的翅膀,深紫色的羽毛如刀锋一般尖锐。来人微微弯起眼睛,笑道,“为什么每一次隔了一段时间再见你,你都是这么狼狈的状态?”
愆那心中惊喜,却只是嗤笑一声,“达撒摩罗,我差点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还没死,我怎么舍得死。”达撒笑道,将手中端着的盛着饭菜的托盘放到桌子上,又将桌子推到愆那够得到的地方,然后自己也坐在桌沿上,抱起双手看着愆那,徐徐说道,“昨天波旬要见我,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看到他,虽然明明已经听到了不少流言,真的见到你那个小徒弟的脸,我还是有种’这六道到底他妈怎么了’的错乱感觉。”
愆那有些苦涩地笑了几声,问道,“你一直在阿须云手下做事?”
“嗯,他们把库玛看得很紧,况且我也无处可去,便留下了。只是我一直在地狱跑腿,联络各大地狱的鬼王,也没什么机会见到波旬本人。早知道最后兜兜转转我竟然会变成你徒弟的手下,打死我也不会同意。”达撒打趣道。
愆那却没有笑,只是淡淡说道,“他已经不是我徒弟了。”
达撒也沉默下来。
他了解愆那,作为愆那在酆都唯一的好友,他知道愆那有多恨波旬。也知道颜非是他三百年后第一次为之打开了心扉的人,虽然那个毛头小子似乎有点太古灵精怪,总给他一种一肚子坏水的感觉,但总体来说,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
他以为愆那终于可以放下希瓦,重新找到希望和幸福。
谁知道命运如此弄人,他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就连那个人自己都不知道。
达撒道,“昨天波旬召见我,告诉我让我看好你,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你,包括阿须云在内。所有送来的吃的我都要先找个糜虫之类的东西来试一试再给你,还有一大堆叮嘱,唠叨得我都快怀疑是不是阿须云他们认错了他们的上神……反正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愆那淡淡地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他似乎和颜非也没有差那么多。当然,气质确实变了不少,莫名地还有点吓人,但他对你的感情,似乎没有怎么改变。会不会作为颜非这十年对他来说有很大的影响?”
愆那心中细密地疼着。
他要怎么告诉达撒,那并不是波旬自己的感情,也不是颜非的感情。那只是希瓦感情的残象而已。
“你会帮我么?”愆那抬起头来问达撒。
达撒叹了口气,“除了帮你逃跑,其他的,我可以尽力。库玛这一次也被波旬带走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相信你可以理解。”
愆那猜到波旬会留有后招,便也没有任何失望的感觉,“放心,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查一下‘元墟大阵’。”
达撒皱眉,“那不是……”
“没错,是当初阿须云用来救波旬的阵法,用希瓦献祭的阵法,和婴蛊术一样,是旧神的法术,早已失传了。这里既然曾经是梵天囚禁旧神的地方,我想,会不会阿须云便是从这孤独地狱的某处找到的元墟大阵的记载。”
当初愆那刚刚失去希瓦的时候,曾经有一阵疯了一样寻找任何关于元墟大阵的信息,甚至逼问了很多被抓住的魔兵魔将。达撒一度以为他是不是疯了,想要找出什么逆转大阵的办法复活希瓦摩罗。但谁都知道青红无常的死亡是不可逆转的,毕竟没有命魂,天地二魂一散,就不可能再复活了。
后来愆那渐渐冷静下来,接下来的三百年里也没有再执着于此事,他这才渐渐放心。可是如今他又旧事重提……
“愆那……你为什么要查元墟大阵?你该不会是想对波旬做什么吧……”
愆那没有做声。
达撒用手用力搓了搓脸,面现纠结,“我知道你恨波旬……可他同时也是颜非啊。你真的恨他恨到连颜非也不在乎了吗?”
愆那知道有些事必须要告诉达撒了,否则他顾及库玛,也不会帮助自己。他于是用一种十分平稳,平稳到没有感情仿若隔了一层什么东西的语气,告诉了他希瓦献祭时的执念给波旬造成的影响。
达撒的眼睛渐渐睁大,嘴也微微张开,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憋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愆那点点头,仍然用那种平静到不正常的语气说,“波旬伪装成天兵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欠我的,会想办法还给我。颜非就是他把欠我的还给我的办法。他夺走了我的红无常,就还给我一个红无常。颜非从头到尾没有选择,是希瓦的执念强迫他对我产生某种……执着。到现在他成为波旬,希瓦的影响仍然在。”
达撒目瞪口呆,兀自震惊中。
愆那继续说道,“所以,如果能知道元墟大阵的运行方式,或许能找到什么办法,消除希瓦对波旬的影响。”
“如果有的话阿须云早就动手了,还会等到现在吗?”
“地狱本来是旧时人类的居所,后来被梵天用来囚禁旧神和他们的旧部,才被称为地狱,因此地狱文的起源便是旧神的语言。如果我没有猜错,元墟大阵多半也是用旧神语言写成的,也就是说,或许和我们地狱的语言更加接近。阿须云这样高傲的天人,不会花太多时间去研究地狱文,再加上时间紧迫,草草做法,所以才会发生希瓦影响波旬这样的意外。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被他遗漏。我认为,值得一试。”
达撒摩罗简直不敢相信愆那可以用这般冷静的语调陈述这些事实。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会如何。他沉默良久,问了句,“其实,还有另外一种选择的。”
愆那皱眉看向他。
“其实你心里应该也知道……希瓦摩罗的死,不能怪到波旬头上。这一切,波旬他自己也没有选择。既然他爱你,你就继续当他是颜非不好吗?何必一定要这么较真?这样下去,你们两个又能有什么好结果?”达撒说得小心翼翼,似乎害怕愆那随时要爆发一般。
可是愆那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似乎无所谓的样子,眼睛看着床前投下的光束,轻轻说,“就是因为知道波旬没有选择,知道不是他的错,才不能继续下去。我当然知道我可以麻痹自己,假装颜非还是颜非,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可以对此加以利用,说不定就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转生,可以彻底脱离地狱……但是这不公平。对波旬不公平,对希瓦也不公平。”
愆那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是达撒却莫名感觉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寂寥笼罩在他的眉间。
愆那摇摇头,抬起眼睛望着他,“总有一天幻觉会消散,到时候只会更加不堪。更何况如今波旬和离恨天必定不会善终,我的存在只会带来更多的危险和变数。”
只有让波旬从执迷中清醒过来,他们两个才能各自自由。至于自由了以后又当如何……对于愆那来说或许也无所谓了……
达撒看着自己的友人,他一路看着愆那走过来,看着他满面的疲惫沧桑,却无法帮忙,心中也一样悲哀。他问道,“对波旬不公平,对希瓦不公平,对你自己难道公平么?你好不容易才走出来……有时候何必想那么多?”
“达撒,我真的很累……我只想让这一切有个结局。”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一瞬间愆那流露出的疲惫,如山一般压在他肩上。这漫长的挣扎,早已令他不堪重负。
愆那低头看了一会儿手腕上的枷锁,再次抬起头来认真问道,“你会帮我么?”
达撒知道愆那不会听自己的劝,他一直都是这样一根筋,下定了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长叹一声,点点头,“我尽量。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我可不想打草惊蛇,被阿须云盯上。”
第158章 旧神囚牢 (18)
一条长绳骤然从头顶那一片圆圆的天光投下, 落在水中发出的响声惊醒了昏沉的木尚嵇。他有些怔忡地望着那根顶端有一个活动绳结的麻绳, 一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阿木,把绳子绑在自己腰上!”
熟悉的声音, 木尚嵇有些不敢相信一样抬头去看,看到的却是穿着那将军之子人身的阿黎多俊美而年轻的面容。
得救了?
来不及去想是这个人把自己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甚至背上了叛徒的骂名。他现在只有一种麻木的开心,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他终究支撑下来了, 没有烂死在这黑暗狭小的坑洞中。
他抬起已经被污水泡得肿胀而僵硬的手指, 笨拙地将绳圈套在自己的腰上拉紧。他想要站起来,可是右腿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令他狼狈地跌回水里。
阿黎多借着天光隐约能看到木尚嵇的轮廓,眉头紧紧皱到了一起。有什么不大对劲, 木尚嵇的行动太迟缓了,而且身形极为不稳。
难道他们不仅将他关在水牢里, 还对他用过刑么?一股诡异的愤怒在他胸口漫溢开来。但他没有多说,只是对木尚嵇喊道,“不要急, 慢慢来。等系牢了就拉一拉绳子。”
木尚嵇缓慢活动僵硬的手指,终于确定已经系牢, 拉了拉绳索。阿黎多用力将他一点一点拉上来,看着那黑色的身影一点一点被阳光照亮。他伸手勾住木尚嵇的腰身, 一把将他抱了出来。木尚嵇轻得让人怀疑这是否真的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而且身上弥漫着一股腐烂般的臭味。他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被泥浆染成某种灰黑的颜色,头发蓬乱纠结成一团。他瘦得脸颊都陷了下去,骨节从薄薄的皮肤下突出来,然而最可怕的是他的右小腿,上面有一道刮伤已经由于长时间泡在污水中感染了,变成了某种可怕的黑紫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只要看一眼,就算不是大夫,也知道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木尚嵇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阿黎多的衣襟,大概是怕人再把他扔进那暗无天日的地穴中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全身湿透,他簌簌发抖,牙齿打颤,呼吸急促,如风中落叶。丝毫看不出当初作为医仙派北水坛坛主整洁尊贵的样子。
阿黎多紧紧抱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
最是巧舌如簧的他,竟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在地狱见过的惨状不少,被他亲手折磨致死的也不是没有,对他来说都如家常便饭一般。可是不知为何,看到木尚嵇如此,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压了一团黏糊糊的泥巴,喉咙里也像是被塞了木头塞子,又是钝痛又是窒息。如今木尚嵇对他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若是以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大约会任其烂死在这里。可是这一次,他被阿须云关在地狱中的时候,脑子里却总是反复出现木尚嵇最后那张悲愤却又有些可怜的面容。
他本以为曾经和木尚嵇有过一段的那个叫毗迦罗的修罗会做点什么来帮助他,结果却还是打探到了木尚嵇被关入水牢的消息。他恨不得冲去修罗道把那个没用的家伙胖揍一顿,可是仔细一想好像自己也没什么资格。
他一把揪住那随他一起来的负责看守木尚嵇的人类狱卒的衣领,恶狠狠问道,“他的腿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那人吓了一跳,也知道此人是上神新任命的鬼部上将军之一,不敢怠慢,战战兢兢答道,“那伤是他自己不小心划得……”
阿黎多一脚将那人踹翻,怒道,“你们医仙派留守此地的最好的大夫是谁,快去给我找来!”那人连滚带爬逃走后,他便将木尚嵇抱起来,离开这片森冷的树林。
此处医仙派的据点藏匿在靠近大陆的一座无名岛上。当初蓬莱岛陷落之后,相当一部分的医仙派弟子都撤退到此处。虽然岛没有之前的蓬莱岛那么大,但中间也被挖出了不少的地宫密室,所以仍旧可以容纳不少人口。
波旬命他此次随行,第一站便是落脚此地,让他去把木尚嵇带出来。同时波旬向所有以寻常医者的身份在各处行医的医仙派弟子们发出密令,令他们为他打探一些消息。没有人知道波旬是如何把密令送出去的,因为阿黎多得到过线报,没有看到过任何人离开无名岛。
他抱着木尚嵇冲向他落脚的院落,对下人喊着去烧热水。他把床上的被子统统裹在木尚嵇身上,然后又隔着被子把人紧紧抱住。木尚嵇仍然在发抖,脸色煞白,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
太久的与世隔绝,那漆黑的地穴里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人和木尚嵇说话。他只能日复一日在极度的饥饿、寒冷和潮湿中,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他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等到热水准备好了,阿黎多才小心地脱下木尚嵇身上泥泞的衣服。过程中木尚嵇几乎没有挣扎,任人摆布,只是在脱掉衣服后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羞耻紧紧缩成一团,环住自己的肩膀。他瘦到不成人形,肋骨根根分明,似乎要从皮肤里戳出来。阿黎多将他抱起来,轻柔而缓慢地将他放入冒着热气的浴桶中。木尚嵇这时才挣扎起来,似乎对水十分抗拒。
“嘘……嘘……”阿黎多用绝对压倒性的力量将他控制在怀抱中,却语调轻柔地安抚着,“别怕,很暖和的。”
右腿的伤口浸入热水中后,木尚嵇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死死咬住嘴唇闷哼一声。阿黎多只觉得心头微颤,竟觉得自己的手似乎也有点发抖。他放慢速度,等到木尚嵇稍稍习惯一些水的热度,才慢慢将他放到水里,感觉到他的肌肉放松下来,便松开了手。
一直都是阿鼻地狱三王子的阿黎多没有伺候过人,这是第一次,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熟稔。他用手巾小心地拭去木尚嵇苍白皮肤上的泥水污渍,用手指捏了皂角耐心地清理那粘连成一团的乱发。他想起来木尚嵇原本的头发又黑又亮,丝缎一样顺滑,披散下来的时候令他那原本平凡的面容也多了一丝魅色。越是想,就越觉得心疼。
心疼……他甚至不知道如何给这种情绪命名。
大夫很快被找来了,阿黎多将木尚嵇的身体擦干,又仔细擦了他的长发,寻来厚厚的衣服将他裹住。原本想要将他抱到卧房给大夫医治,谁知道木尚嵇却无言而坚决地拒绝了,只是扶着他,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阿黎多没有多说什么,但他隐约感觉到,木尚嵇之前的配合不过是因为刚刚离开噩梦后本能的恐惧和依赖,如今他渐渐冷静下来,自然是不愿意再出更多丑。那年纪大约二十五六的大夫似乎是认识木尚嵇的,看大他行走不便,连忙上来搀扶,态度也颇为恭敬,但是在看到木尚嵇的小腿的瞬间,脸色却微微变了。
木尚嵇用有些虚弱却出奇冷静的声音说,“不必看了,我自己知道。这条腿保不住了。你去准备一下,伤口已经化脓,需要尽快处理掉。”
阿黎多面色大变,“慢着,难道没有人有办法么?”
木尚嵇道,“现在这个岛上,若是仙君和白鹭恩都不在,只怕没有人比我资历老。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
“或许上神可以,他救过愆那摩罗,也应该可以救你。”阿黎多站起身道,“我去求他。”
木尚嵇叹了口气道,“就算是上神,他的神力也只能加持尚未死去的躯体。我这条腿已经开始腐烂了,是我用了点身上最后的丹药加上点穴的方法阻绝了血液流通,否则只怕感染已经扩散到全身。更何况因为这点小事就惊动上神,实在没必要。”
他的声音淡漠,仿佛那条腿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阿黎多微微皱眉,低声道,“你确定么?”
木尚嵇缓缓闭上眼睛,“我已经无事,只是还需借你地方一用。你请吧。这个过程你不会想看到的。”
阿黎多有想象过,再见到木尚嵇,对方是否会对他恨之入骨,会不会歇斯底里,会不会想要杀了他。但是现在他面对的,却是一种最令他心中滞涩的态度。
彬彬有礼,冷淡疏离,如一捧死灰。
阿黎多离开了。生平第一次,他想要逃。生平第一次,产生某种类似后悔和愧疚的感觉。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这不是一个恶鬼应该体验的感觉。他显然已经在人间太久,被人类的习气感染了。
阿黎多没有走很远,他等在门外的游廊上,有种坐立不安的焦躁感。等了很久,隐约听到屋子里有一声像是闷哼的感觉,空气里有腥臭的气味弥散开来,类似腐尸被泡在水中的味道。守在院子里的侍者们闻之欲呕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快速地来去着,将一盆盆的清水端进去。
几个时辰后,那大夫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满头大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阿黎多见状,便上前询问,“如何了?”
“我用了一些麻药,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血已经止住了,伤口每天都要换三次药,饮食需清淡,忌鱼虾。”
阿黎多放轻脚步进入屋里,那种腐臭味愈发浓烈。被截断的右腿被放在木盆中,已经用白布盖上了,只能看到大片大片发黑的血迹。木尚嵇躺在床上,显得愈发瘦小苍白,两颊凹陷。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一时也看不出少了什么。
“师兄对医仙派忠心耿耿,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背叛之事。我听说……他是和你串通?为何你无事?他却成了这个样子?”那年轻大夫在他身后冷冷地问,声音里带着几分怀疑和斥责。
阿黎多说,“若我不是对阿须云有用,只怕我也早已被除掉了。你们应该想清楚,你们效忠的到底是波旬还是阿须云。我们不过是救了对波旬上神来说最重要的人,何罪之有?”阿黎多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
他救了愆那,另波旬与阿须云之间产生嫌隙,同时得到了波旬的部分信任,又另波旬对离恨天愈发恨之入骨。一举三得之事,他原本觉得牺牲一个像木尚嵇这样的小卒再划算不过。可是到最后,他竟然怎么都放不下。
那大夫却愈发现出愤怒之色,“就算如此,你为何不保护好他?为何现在才来?”
“我被阿须云关在地狱,也不知波旬上神在何处,自保尚且是问题,如何去人间救他?”
“师兄心性单纯,从修罗道回来后虽然很受仙君器重,但他变得更加沉默自闭,多年来潜心钻研药理,鲜少出来露面。他肯为了帮你而违抗仙君命令……说明他把你看得很重,甚至愿意去冒生命危险。你最好不要继续耍什么手段,否则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听到这般警告,阿黎多才多看了那年轻大夫几眼。对方面貌清秀,眉目间却多一分锐气,腰板挺得笔直如松。因该是个刚烈忠直的性子。
“你是他的师弟?你叫什么?”阿黎多嘴角勾起一丝略轻浮的笑。
“童岫。”年轻人凛然道,“我打算把他转移到我那里,方便照顾。”
阿黎多笑容未减,却直截了当地说,“不行。”
童岫微愠,“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不愿意。”阿黎多用慢条斯理的语气一边说着,一边向他迫近,“几个时辰了,天色也不早了,不如请童大夫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若他愿意跟我走呢?”童岫毫不退让。
阿黎多微微偏着头望着他,那笑容却多了几分危险,挑眉问道,“那又如何?”
童岫简直不敢相信此人……此鬼如此厚颜无耻,果然地狱里的恶鬼都是不讲道理的。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名普通医仙派弟子,而这人却是鬼部上将军,他没有和他争执的余地。见他之前将木尚嵇照顾的那么好,应该也不会怠慢了师兄,不如先就此作罢,明日再说。
童岫不情不愿地被他半胁迫着离开后,阿黎多回到睡房,却发现木尚嵇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阿黎多忙走上前,坐到床边,“疼不疼?”
疼,当然疼。麻药的效力在慢慢减退,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便从大腿一直蔓延开来。但这痛并非最可怕的。他的右腿从膝盖以上都被截去,只剩下了一截大腿而已。他的余生,都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
疼痛令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连让人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阿木,你饿不饿?”阿黎多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用这么轻柔的声音说过话,轻柔到会另其他恶鬼觉得可笑的地步。
木尚嵇张开干涸发白的嘴唇,轻声问,“我对你还有什么用处?”
阿黎多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的问题。
“你可以不必委屈自己做出这副模样。”木尚嵇竟然笑起来,笑得有些苍白,“如今你的地位比我高,你的命令,我自然也会听从。没必要再继续这场游戏了。”
阿黎多没想到被人拒绝也可以这么难受,像是脸上被扇了一巴掌一般。但他却还是笑起来,“我就是问你饿不饿,你怎么扯出这么多来?”
“现在装傻还有什么意思。阿黎多,我不恨你,是我自己蠢,太轻信于人。这都是我的报应。”木尚嵇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开口了。
阿黎多才知道,比起这个,他多么希望木尚嵇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说他恨他。
第159章 旧神囚牢 (19)
屏退左右之后, 颜非拿起死星尘, 用忘川水研开,在自己的卧床四周细细画下一圈窥机阵的阵图。这种用旧神语言写成的法阵可以将一处空间之内的所有生灵同其他与之向离的空间彻底分隔, 形成一种宛如单面镜一般的无形结界。空间之内的人可以与外界沟通,看到外面的一切, 但是法阵之外的人却看不到阵内的情形, 就算走过来也只能触碰到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却无法触碰到阵中之人。
就宛如在短时间内造出一个新的第七道一般。只不过这一道很小, 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天庭精通这种法术的只有五位神明, 他恰恰是其中之一。他仔细测算着目前自己所在的方位,迅速地在地面上画下复杂的旧神语言符文和一些就连神仙也难以理解的符号。稍微有一点倏忽或是计算上的失误, 这法阵都不可能成功,还有可能造成空间撕裂这样的灾难。有些流言就说, 孤独地狱便是久远以前某位强大的旧神在使用窥机阵的过程中因为计算失误另阵法出现了很大误差,一连串连锁反应后地狱中一大片的空间撕裂开来, 里面由于缺少地气所以最初几乎什么也生长不了,也没有东西能够存活,所以得名孤独地狱。后来梵天与旧神大战之后, 为了能够建造那些旧神宫殿,那些魔兵魔将才想了某种方法, 将地狱中的地气引了一小部分到孤独地狱中,这才出现了那无边无际的彼岸花海。
半个时辰后他完成了阵型的基本勾勒, 然后他拿出一柄匕首,划开掌心, 让血滴淌在阵法中固定的几个位置上。同时他口中吟唱着古老的旧神语言,有节律的声音宛如某种古老飘渺的长诗一般回荡在室内。伴随着他的吟唱,阵法开始弥散出幽蓝如月影般的光线。那些光芒宛如魂灵一般从四面八方升起,如水纹一般荡漾着。颜非感觉到空气中悄无声息的变化,一种分离的、空旷的感觉渗透在每一个微子中间,没有任何的声响,悄无声息地,他和其余的世界分隔开来。
幽蓝的光芒渐渐淡去,但是法阵之外的景象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海水,不断扭曲颤抖。
颜非从袖中拿出引魂铃,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一般,仔细望着那上面蜿蜒的独一无二的花纹。属于希瓦摩罗的花纹。
这一段在人间的经历,除了让他来到愆那摩罗身边之外,还给了他另外一样东西。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去学习地狱恶鬼的法术,对于天人来说,那些法术就如下三滥又没什么意思的小玩意儿一般,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都没有人想去探索一番。可是现在,他明白青红无常的法术实际上有很多非常精妙的东西,如果可以配合他之前在天庭学过的很多法术还有他自己的神力,说不定可以发挥超出想象的威力。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索,如何好好利用那些红无常的法术。获得命魂之后他并未停止学习红无常的法术,他虽然真正成为红无常的时间不长,但是之前十多年也自学了不少东西,他知道这里面有不少可以挖掘的宝藏,红无常的法术不仅仅是能够洞察影响人心而已,如果使用得当,他或许可以借此控制影响六道中所有生灵的集体意识。
今晚他便准备进行他的第一次实验。
引魂铃漂浮在空中,缓缓旋转,摇出有节律的幽魅声响。他双手结印,指尖有淡淡金光划出一条条如流萤般的弧线。他双目轻合,额头上弥漫着轻柔的圣光,那光芒渐渐延展开来,离开了窥机阵的结界,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先是观情术。
无边无际的众生情弦世界在他面前无声展开。所有人类的情弦,或和缓,或尖锐,或纠结缠乱,或条理清晰,或平稳,或激烈,或高亢,或低迷,全都展现在他面前,那样绚丽迷人,远胜天庭任何殊胜美景。他几乎要迷失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天目被这色彩纷呈的众生相惑乱,从喉间发出难以抗拒的惊讶叹息。
之前只是红无常的时候他也见过,不过那时候天目未开,看到的毕竟有限,也不知道情弦世界的全貌。如今见到,才知道人心之广阔精彩。
大约是因为人类寿命有限,所以在短短的年月里,才能盛开出如此一往无前的繁茂情弦之花。
他收起自己的惊叹,开始吟唱托梦术的咒文。他释放自己身为神明的力量,展开一片无比广阔的梦境之网。从几天之间他便开始尝试编织这个梦境,若是在觉醒以前,他万万不敢想象自己可以制造如此庞然的梦。梦中又套着一层层不同的梦境,可以探知生灵心境,根据他们最大的梦魇和最大的向往而改变的梦境。
在这片梦中,他会给他们看真正的地狱变相。
他会告诉他们,地狱无法逃离,身在目前的这个秩序中,不论是你爱的人还是你的亲朋好友,有朝一日都会堕入地狱,永无出离。
就算是天人,也无法逃离,即使他们忘记了自己也终有死亡的一天。
于是在那一夜,大部分的人类都经历了混乱而恐怖的梦境,他们有些人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有些人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只有某种惊魂未定的余韵令人惴惴不安。他们有些人和别人谈论了,但大多数并未诉说,毕竟噩梦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只是这一晚的噩梦似乎有些不同,更加真实,更加令人惶恐,一种如同死亡一般避无可避的惶恐。人们望着看上去和平日一样的天空,做着平日里每一天都会做的琐事,可是一种忐忑不安的忧虑被播下了种子,正在心底慢慢发芽。
而同时,所有隶属医仙派隐居于各地的医者们却都做了同一个梦。他们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曼珠沙华,美丽到令人哀伤的红色遍布大千世界,而花中孑然而立的白衣神明的圣光轻柔地照耀着他们的面容,仿佛是那黑暗的世界里最后的希望。
他们之中几乎所有人都没有亲眼见过波旬,只是知道他的理念,崇敬他的志向。而这一次见到的神明,即使不用开口,他们也知道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追随的天神,一位可以创造新的世界的天神。
而波旬给了他们所有人一个任务。
……………………………………………………
阿黎多已经数日未见到波旬了。据闻上神整日将自己关在宫殿深处,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他试着同几名侍候波旬的信徒打听情况,所得却也不多。似乎没有人知道波旬在做什么。
目前他对于波旬手下的兵力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在波旬觉醒后选择归顺他的成员中,三成是恶鬼,一成是中阴界的小鬼,两成妖精,两成是修罗,一成是人类,还有一成是天人。然而按照战力来看,若是没有六合归一阵的情况下,也只有修罗和天人在面对天兵的时候尚有招架之力,不论是恶鬼、妖精还是人类,在天兵面前都只有任人鱼肉的份。
这些渐渐从六道各处聚合在孤独地狱中的魔兵被分为八部,恶鬼占两部,由身为鬼部上将军的阿黎多和夜摩将军领兵。天人部则由他化自在天的武曲星君和天梁星君统领。修罗有罗侯王,小鬼也有自己的鬼王,妖精则有两位天庭下界的兽神——蟒神摩呼罗迦与猴神哈奴曼率军。这一次随波旬来到人间的大将,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位武曲星君。这位星君据说对波旬极为忠诚,刚正不阿,而且对于恶鬼似有些偏见,对他也没有多少信任,暗中派了不少手下监视他。阿黎多知道这一切都在波旬的默许之下,可见波旬也并未对他完全信任。
并不是不好理解。他的立场一直模糊不清,尤其是他父王和天庭的关系尤其容易令人怀疑。阿黎多也似乎并不着急,每天只是忙着照看木尚嵇的伤势,好似连他们此行的目的为何都忘了。
童岫请陆地上的一些木工打造了一张木质轮椅,扶着木尚嵇坐上去。如今木尚嵇已经能够用双手推着轮子短距离地行动,有时候也可以拄着拐杖,用仅存的那一条腿在庭院里面走走。阿黎多一进门,便看到木尚嵇停留在庭院中央,微微仰着头晒着太阳,柔和的光线在细长的眉眼间流转,另普通的面容也现出一霎那的美丽。
“岛上开了很多梨花,我推你出去看看吧。”阿黎多微笑着说道。
木尚嵇睁开眼睛,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阿黎多当他默认了,便推着他出了院落,沿着曲折蜿蜒的道路转过一座座画楼朱阁,踏着铺满细叶的小路往海边走去。阿黎多说的不错,那通往一片断崖的路上确实有一片梨树正在盛放,漫天梨花如晴雪细细洒落,纷纷扬扬坠在木尚嵇靛蓝的衣料上。
木尚嵇望着那如梦如幻的美景,嗅着梨花清甜的香气,忽然轻声吟道,“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阿黎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人类的语言他虽然算是精通,但对于诗词歌赋这些在他看来没什么用的东西,他想来是懒得去花费时间的。他只是觉得这些句子声调很美,但是木尚嵇的表情却有种沉沉的寂寥。
“阿木,你在说什么啊?”
木尚嵇道,“不过是想起一首古人的诗。”
“我虽然听不懂,不过感觉似乎不是什么开心的诗?”
“的确不是。”木尚嵇轻笑道,“腿都没了,如何开心的起来?”
阿黎多一愣。自从截肢以来,木尚嵇都表现得十分冷静淡漠,连话也很少说。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一丝丝的痛苦,即便他正在微笑。
阿黎多微微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蹲下身体,仰视着木尚嵇的面容。他沉默了片刻,认真地看着木尚嵇,“是我害了你,我愿意给你补偿。不论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为你去做。”
木尚嵇却似乎一点都没有被感动,只是有些忧虑一般微微皱眉,道,“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关于医仙派的?还是关于阿须云的?”
阿黎多也同样有些不解一样皱眉道,“我在学着你们人类道歉,你和我提旁人干什么?”
“阿黎多,你是恶鬼,你没有愧疚这种感情。”木尚嵇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或许仙君和上神看重你手中握有的东西肯接受你的所谓归顺,但是你自己也对我承认过,你想要的是无穷无尽的混乱。你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你之所以在此,一定有你的目的。我人微言轻无法说服仙君,但是我也不是一个傻子。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阿黎多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愤怒。
或许他一直以来确实是心怀叵测,或许他从小到大就没有说过几句真话。可是就在刚才,他对木尚嵇说那些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不下这个不美丽也不聪明甚至已经没了什么利用价值的人类医者,但是看到他冷冷地对童岫说锯掉自己的腿时那空空的眼神,阿黎多便觉得他那颗充满了狡诈和麻木的属于恶鬼的心脏深处在隐隐作痛。
陌生的感觉,他并不喜欢。
是同情怜悯吗?但是他从未有过这种东西。鬼的世界里,只有弱者才会抱团取暖,相互可怜。
他就是这样被教育长大的。
他压抑住愤怒,和一丝丝他不愿意承认的委屈,用不太有说服力的声音说,“我之前确实利用了你,但是没有打算继续利用你。”
“所以我应该感恩戴德么?”木尚嵇细长的眼睛里闪出一丝锐气,压抑的恨这才泄露出了分毫。但他很快便将这丝光收了起来,“罢了,我不想再谈往事。不过有句话我倒是要劝你。尽早收了岛上那些混进来的眼线。上神并未信任你,早已牢牢盯着你了。你自以为做得缜密,实际上不过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阿黎多略略惊愕,没想到木尚嵇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来。他站起身,仔细琢磨着木尚嵇话里的意思。
而木尚嵇则继续说道,“我从小追随仙君,对他也不是一无所知。仙君绝不是那种将一切压在一个他不够信任的人身上的人。就算是对上神,他也有所保留。你真以为只有你手中握有婴蛊么?”
第160章 第六天魔 (1)
六儿紧紧抱着她刚满一岁的女儿, 听着她小小的身体竭尽全力地呼吸着。裸露出来的娇嫩皮肤却烫得吓人, 宛如被烈日暴晒过数个时辰一般的热度。
可是六儿却感觉不到女儿有多么烫手了,因为她自己也在发热。她的嘴唇干裂爆皮, 眼睛里面却充血到连眼白都看不见了,宛如两汪血窟窿中点着两个黑点, 猛一看如厉鬼般骇人。她的嘴角犹有上一次咳嗽后溢出的血渍,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点点青黑的斑,如腐烂发霉的霉菌一般。
她曾经的家如今只是四面破旧摇摇欲坠的土墙撑着一顶一半都塌掉的茅草棚顶, 她的丈夫、夫家的父母、她自己的父母、她的大哥、她丈夫的二妹、丈夫二妹的一对双胞胎儿子, 全都死了,死了却没有像样的丧事, 几个用破布包住口鼻的男人将他们的尸体用草席一卷,便丢到村子外面一个大坑里焚烧。那种腐肉被烧熟烧焦的气味明明那样恶心, 可是村里的人都饿了太久了了,就算是知道那气味里有瘟疫的剧毒, 也仍旧忍不住贪婪地咽着口水。
有人说,最开始有人染上这天杀的病,便是因为连年饥荒, 大地龟裂干涸,什么都种不活。朝廷不停说着播了赈灾粮下来, 可是真正到他们手里的一文钱也没有。有人饿得不行,便不管是老鼠还是蛆虫, 统统抓回来吃。那些肮脏物身上沾染的病就这样进到人的身体里,迅速扩散开来。
村里有人去逃荒了, 也有人逃了荒却又回来了,只是出去的是五个人,回来的却只有一个。他告诉村人,不必逃了,根本无处可逃。他们走到全家人都饿死了病死了,也没有找到一块有雨水有肥土的地方。更何况那些大城镇的知府知州怕他们涌入城里扩散瘟疫,也怕这些乡野难民偷抢打砸,于是闭死城门,不但不让他们进入,还让官兵用弓箭驱逐轰赶他们。那人十三岁的儿子就是这样被射了三箭,一箭插进眼窝里,当场毙命。
他说城门外白骨累累,恶臭熏天,就连秃鹫乌鸦都不想过来吃。
别人问他那该怎么办,那人哈哈一笑,往墙根下一趟,吼道,“等死吧!!!等死吧!!!贱命一条!!!不值钱啊!!!老天爷也不管啊!!!”
六儿当时也看到了那人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模样,一大块黑斑在衣领间隐约可见。
当时村里已经有人得了瘟疫,就算村民们立刻就将患了瘟疫的人锁死在他们的房间里,这可怕的疾病还是能找到机会从各个角落缝隙钻入人的身体。
六儿也想过要逃,但是她男人不愿意丢下这三间茅屋,不愿意丢下他那片从爷爷辈传下来的田,她也不太相信事情会坏到那种地步。后来等到他们想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月,短短一个月,她从一个家庭完满的女人变成了孤儿寡母。最开始是她小姨子,然后是小姨子的两个孩子,然后是婆婆,之后是公公。同时邻村她的娘家也来了封信,说她自己的爹娘也已经染病过世,但叫她不必去奔丧,已经下葬了。她至少所谓的下葬是什么样子,一堆腐烂的尸体被堆在一起,脚戳着脸,谁也看不出来是谁,或掩埋或焚烧,没有任何安详可言。
最后是她的男人。在她心中,他一直都是那样顶天立地,仿佛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会令他害怕的事。可是最后的那几个时辰,他怕得瑟瑟发抖,一遍遍问她死了以后会去哪,一遍遍哭着说他不想死。他烧得头脑昏聩,口齿不清,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孩子,最后死在她怀里的时候,还在问她他娘在哪。
他男人走了以后,她也开始发热的时候,便隐约知道她的大限也不远了。村子附近方圆百里的所有田地都干到结了块,山上零星的野果早就被饥饿的山民摘了个精光,连麻雀乌鸦都被吃了个干净。她已经有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连水都没怎么喝。井里打出来的水也如浑浊的泥浆一般,泛着一股子死人的恶臭。她已经记不清楚干净井水的味道了,恍惚小时候那井水清冽甘甜,喝下去唇齿留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长大后井水便一天比一天浑浊,最初她记得她母亲还用石头和细沙来过滤一遍,将水烧开了喝。可是近几年这水越来越浑越来越臭,滤过也仍旧发黄,只是人们渐渐也习惯了那种牙碜腥苦的味道,便也不再管是否干净了。
可是越是喝那些污水,人们的身体就越差。没人知道这场瘟疫的源头究竟是老鼠、是水、还是饥饿。
没有了她,她女儿也活不下去,与其将她一个人留在这苦难的世间独自挣扎,倒不如娘俩一起去。她紧紧抱着她的孩子,渐渐觉得头昏眼花,五内如焚。瘟疫迅速侵蚀她的神智,恍惚间她眼中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不论是空气里还是墙壁上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霉菌,无数足有手臂和人腿粗细的柔软巨型肉虫缠结在一起,到处都是衰败的味道,就连她怀中的婴孩也变成了某种软趴趴生满触须的丑陋东西。而她自己的手也同样变了样子,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粘膜,五指也粘连在一起。
这种幻觉时有时无,用力眨一眨眼睛一切又变成了正常的样子。她因此愈发惊惧,不知道死了之后到底会往哪里去。她自问一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也并非与人毫无怨怼,毕竟人生在世,谁会没有一两个讨厌的敌人呢?更何况她也不曾虔诚地去庙观里参拜过,会不会老天爷也会觉得她不够好,只配来世投胎到三恶道中去?她会不会变成猪,生来就等着被人宰杀?会不会变成牛,一世呕心沥血直至力竭而死?会不会投生成恶鬼,在刀山油锅中死生不得?
在这种从四面八方的虚空袭来的恐惧中,她渐渐沉入梦境深处。
梦里,她的家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刚刚铺过的茅草屋顶,新粉刷过的墙壁,窗明几净,炭火上还煎着一壶热茶。
她低头去看,她的女儿好好地睡在她的怀中。她的身体也十分舒畅轻盈,那种如跗骨之蛆的饥饿感竟一点也不见了。遥遥地,她甚至听到了熟悉的口哨声,以往她的丈夫从田里回来的时候,总是喜欢吹着那小调,用不了多久便能听到柴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狂喜的热度,拉开房门。
门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花海。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花,花瓣弯曲,凄艳如血。天空则是一种透着回忆味道的澄黄颜色,飘渺着如轻纱般的晚霞。
她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睁大了质朴而天真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种温柔的、奇妙的感觉悄然弥漫在她的胸口,仿佛是小时候在慈母膝下承欢时那种充满了安全感的幸福。
不只是从何处,仿佛是从空气中析出一道修长的红色身影。虽然离得还有一段距离,但不知为何那红色身影像是在无声地召唤她,令她内心充满了向往。她疾步向前,奔向那仿若久别重逢般的红色身影,却在看清那人的面貌之时不由得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看上去似乎十分年轻,却又似乎万分古老的男子,黑夜般的长发,冷玉般的面容,一双有情还似无情勾魂摄魄的凤目。他的身上似乎能散发出淡淡的光明来,使得这周围令人窒息的美景都成为他身后的陪衬。他看上去像是个人类,可一种难以名状的高贵和神圣气质却又在他周身蔓延,令人心生敬畏不敢造次。可是这神圣之外,却又带着一丝丝引人堕落的邪气,不似庙堂里的神明那样不染凡尘。
六儿的眼中含泪,莫名想要恸哭不止。她用颤抖的声音问,“这是哪?你是谁?”
红衣男子对她露出一道灿若朝阳的微笑,脸颊上现出浅浅的酒窝。
“你会没事的,你的女儿也会没事的。”他对她温柔地说,“明天,会有一名大夫来到你的镇子,你们都会得救的。不要放弃。”
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顺着脸颊流下,止也止不住。她双膝发软,竟就这样跪了下来,“救救我的女儿……我不想让她受苦,我想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长大……我想家……想我的相公、我的父母……”
“已经逝去的人,是回不来的。但你还有女儿,还有未来。”红衣男子渐渐走向她,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微微垂着慈悲的眼眸,伸出左手的拇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按,“苍天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往后的幸福,要你自己去争取。”
在他的拇指接触到她额头的瞬间,一种类似被灼烧,却又没有那么疼的微痛令她从梦中惊醒。额头上犹有未散的余韵。
夜未央,她却无法入睡,听着女儿粗重的呼吸,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破晓。她忘不了那个梦,又觉得大概是自己大限快要到了,所以开始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那男子说会有人来救她们,但是她并不相信。她的公婆生病的时候她相信过奇迹,她男人生病的时候她也相信过奇迹,可是到现在她已经不会再相信奇迹了。
可是天明后不久,果真听到门外有了脚步声。
破旧的屋门被推开,模糊的视线里,一个老者的身影走进屋来。他面容慈祥,留着山羊胡子,仔细地端详她的面色,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眼底。
“你是……”
“我是大夫。”老者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别怕,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不敢相信。在他们这瘟疫肆虐几乎全村都要死光了的村子,没有任何大夫会愿意来。
老者给她诊了诊脉,又认真地查看了她女儿的气色,然后他拿出一只水袋,拔了塞子,凑到她唇边。
“来,喝一口,喝完了就好了。”
清冽甘甜的泉水涌入喉中,一如童年记忆中的味道。她贪婪地大口大口喝着,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彻底清洗了一遍。
难以言喻的舒畅在四肢百骸之中蔓延,仿佛把经年累月挨饿受怕的那些肮脏东西,全都冲掉了。她感觉有如阳光一般温暖的力量在血脉中蔓延,本已丧失了的力气重新聚集在肌肉之中,浑浊模糊的视野也一点点清晰。
她惊讶到无以复加,感觉整个人如脱胎换骨过一般轻松自在。
老者又将水灌入女婴口中,那原本烧得滚烫的小脸也很快便恢复了原本的白嫩干净,一直痛苦褶着的脸也舒展开来,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呼吸。
六儿喜极而泣,抱着自己的女儿痛哭失声。她跪在地上想要给大夫磕头,却被老人一把搀住了,“莫要谢我,我也不过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你应该谢的,是第六天魔。”
她一愣,莫名想起了昨晚梦中的红衣人。
老人见她哭得满面泪痕,便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让她擦擦脸,“若你想见他,或是想要知道你的那些至亲至爱来生会在何处,便于三月之后,往鹤灵山下寻他。”
她有些讷讷地问,“鹤灵山?我从未听过……”
“往南走,约一月,便能到了。”老人笑道,“你已经在梦中见过他,到时候自有缘分。”说完,他便飘然而去了。
她抱着孩子走出已经破败倒塌的小院,却发现早已满目疮痍的村道上,零星还有另外几个形单影只的身影从各自的院门里走出来,身上都是衣衫破败,面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却又泛着健康的红润。
村子里大约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活了下来,有人说看到那医生是从他们本地的井水里打出了水,灌入的水袋之中。可是他们的水怎么可能那么清澈呢?几个村人半信半疑,便去村中间的水井旁,将破旧的木桶扔下去,听到哗然的水声。而打上来的水,果真清澈甘甜,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鲜果般的清香!
神迹仿佛还在继续。在他们获救之后,很快便天降甘霖,并非倾盆暴雨,却也细密缠绵地下了大半个月。原本干涸龟裂的土地再一次受到滋润,一点点在创伤中恢复气力。到春末的时候,已经有新的草木生长发芽。
不少村人兴奋地烧香拜老天,用瘦骨嶙峋的身体拉着破旧的犁耙翻起不知不觉竟肥沃起来的土地。但是更多人却在深夜中低声交谈,说他们得救前,都在梦里见到过一个神秘的红衣人。
红衣人说他们会得救,让他们不要放弃。而后来那个救他们的大夫也说,他不过是奉命行事。
红衣人是不是神仙?是不是救了他们的菩萨?否则为什么原本迅速干涸的土地,就像是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滋养,在短短时间内恢复生气种种猜测在每一个渐渐恢复气力的村庄城镇之间流传,第六天魔的名号不胫而走。
天魔,不是恶神么?为何一个救了他们的菩萨,却以魔来自居?
虽然好奇,虽然心中充满了神秘的向往和敬慕,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在自己的土地上,继续被灾难摧毁前的那种简单的人生。
但是六儿不同,她背着她的女儿,和同村里的另外几个人,在一月后的黎明时分上路。
她想要去找到那个老医生说的第六天魔,她想要知道她的男人、她的亲人们,死后到底去了哪里。毕竟她也曾离死亡那么近过,近到似乎看到一部分死后的世界。她不敢想象那些她最爱的善良的人们,死后会生活在那样糟糕的地方。
死亡,打开了她那被过去的琐碎生活蒙蔽了的双眼。人生多么脆弱,在死的那一刻多么孤独恐惧,如何才能逃离那种即将堕入无尽深渊的恐怖感觉,难道不才是最紧迫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吗?
毕竟人类寿命多么短暂,就算现在侥幸大难不死,但是下一次呢?
既然天魔可以救她,或许也可以救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反正如今她已经一无所有,与其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过完下半生,不如尽早去弄清心中的疑惑。
她所不知道的是,有和她类似想法的人还有很多。
三月之中,原本在人间肆虐的瘟疫和饥荒,奇迹一般地得到了缓解和控制。各地都有不少妙手回春的医者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不畏自己被感染的艰险深入到疫区的腹地之中,救活了数以万计的百姓。奇怪的是,不少百姓都声称,他们得到的药,不过是医生从当地取到的一碗水。
与此同时,离恨天上九华殿内,有一神仙匆忙跑进去,对正在闭目静修的长庚星君禀报道,第六天地气被窃取,疑似流往了人间。
长庚星君睁开寒冰般的双眼,轻蔑一笑,“我知道了。不必打草惊蛇,去将女魃请来。”
第161章 第六天魔 (2)
噩梦对于愆那来说并不陌生, 他已经几乎习惯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惶恐和仇恨中惊醒、全身大汗淋漓的感觉。可是这一次他才醒过来就受到了二次惊吓。
身后有个人正紧紧抱着他!
愆那大力挣扎, 一脚就将身后的人踹下了床。
“哎呦!!!”
愆那一愣,往地上一看, 却见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点在外人面前时那种超越一切的天神气息都没有的波旬幽怨地看着他。
愆那莫名一阵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自己求他半夜悄没声息爬上床吓人的?他硬邦邦地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波旬也不起身, 只是坐起来趴在床沿上,从下往上可怜巴巴的, 一如从前颜非撒娇时最喜欢的那种眼神, “想你了,就偷偷回来看看。”
愆那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的心跳有点快, 毕竟波旬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地狱中一个月,人间也不过是三天, 若是多耽搁一点,一年半载见不到他也是可能的。
不过见不到不是更好?省得心烦, 说不定还有机会逃跑……
波旬微微歪着头,笑出一颗酒窝,“你有想我吗?这些日子过得可还舒服?有没有人欺负你?阿须云有没有又在搞什么名堂?”
一连串的问题, 问得愆那哭笑不得,他冷笑道, “身为阶下囚,哪还有这么多要求?”
“如果你听话, 不逃跑的话,我也不会锁住你。只有这样你才会留在我身边, 我还能怎么办?”波旬用一种半谴责半委屈般的口吻抱怨道。
“合着还是我的错了?”愆那挑眉。若他还是颜非,只怕他早已一巴掌糊到那臭小子脑袋上。
波旬站起身,爬到床上,如蛇一样粘到愆那身边。双手环住心上人的腰,头蹭着愆那的肩颈。愆那的锁链已经拉到极限,避无可避,伸手想把他推远点,可是又推不动如今拥有寰宇之神通的波旬。他气结道,“你堂堂天魔波旬,这样腻腻歪歪的成何体统!”
“别动,我好累的。”波旬呢喃着说,“这几天我连眼睛都没有合上过……”
“……为什么?有危险?”
听到愆那不情不愿的试探般的问题,波旬低笑起来,“你担心我啊?”
“……”
“放心吧,我一定会赢的。”波旬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却充满了自信,“为了你我的将来,我也一定会赢的!”
将来?
一个多么虚无缥缈的词?
自己真的会有将来吗?愆那不相信。
“我刚才抱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听不到愆那的回应,波旬稍稍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
知道对方早已将自己了解得透彻,反驳也无用,愆那应了声,“老毛病。”
“要不要我给你一个梦?让你睡得安稳一点,舒服一点?”波旬殷切地问着,手指轻轻地绞缠着他被锁住的双手,“我最近托梦术用得很顺手。”
愆那轻哼一声,“你如今还用什么托梦术?那么多天界法术不够你用么?”
“天界法术还真不一定有地狱法术好用。尤其是这托梦术是你教给我的。”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不过是给过你一些书罢了。”
“你是我师父,当然算是你教的。再说后面不也是你一直指导么?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学得会。”波旬说着,眼睛忽然又亮了起来,“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没有用过共情术了。要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愆那忽然斩钉截铁道,“不行。”
波旬被他有点激烈的拒绝稍稍伤到,一时竟然没接出下文。愆那顿了一会儿,又加了句解释,“你我不可能成功。任何一方内心抵触的情况下,共情术是不可能完成的。”这话倒是不假,当年他就算是和希瓦……最后的一百年都很少成功了。更何况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他曾经恨了那么久,现在又夺去了他的颜非的波旬。
波旬一瞬的表情有些落寞,似有细若游丝的痛楚在他眼中一闪而逝。但是他很快又扬起明媚的笑容来,改变了话题,“我明天就得回去,你睡吧,我看你睡着了再走。”
愆那烦躁道,“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你躺下,我保证你会睡得很香。”
托梦术么……
愆那又难以控制地想起了以前,想起了颜非给他的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深了,此刻的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想再苛求自己将颜非和波旬彻底分开。
毕竟现在面前笑得眼睛弯弯的波旬和他记忆中的颜非真的没有任何分别。
于是他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少顷,耳畔传来一阵幽缈的铃声。
伴随着阵阵铃音,意识渐渐变得沉重迟缓。他身下的被褥渐渐变成了青嫩的草地,旁边有冰川水从远处的雪山上淙淙淌下,颜色碧蓝,映着一汪破碎的月光。森林里有蛐蛐断续的名叫,偶尔有猫头鹰的咕噜声,泛着夜来香气味的晚风带着微热的温度,舒服地包裹着他的身体。
他转过头,看到颜非就躺在他的旁边,正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笑,“我这一次可能会去很久,有机会我再溜回来看你。”
梦中的愆那不似现实中那般冷漠,他半是烦躁半是好笑地问道,“为什么梦里也能看见你!你不是说要让我睡个好觉的吗!”
“因为是我给你的梦啊。”颜非也轻笑着,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便如烟雾一般散却了,只留下一句“等我”余韵犹存。
……………………………………………………
愆那从一场悠长而平稳的深眠中醒来,只觉得浑身舒畅,头脑清明。他稍稍坐起身,环视四周,宫殿空空荡荡,波旬已经离开了。
没过多久,有脚步声自远及近,来人是达撒摩罗,手中不出意外托着早饭的餐盘,一边掀起帘子一边说,“你这一觉都快睡到中午了。”
愆那问,“波旬走了?”
达撒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什么波旬?他不是在人间吗?”
难道波旬说他是“偷偷”回来的……竟不是在夸张?
愆那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波旬是察觉到了什么……现在看来是他多心了。他点点头道,“查的如何了?”
达撒把餐盘放到他跟前,笑得一脸神秘。他拿起一块饼撕开,从肉糜中掏出一张绢帛来。他将绢帛展开,上面是用黑虫汁歪歪扭扭拓下来的类似法阵的图案。
愆那心跳微微加速,“你从哪找到的?”
两个月前,达撒刚刚答应帮他找元墟大阵的遗迹时,两人根本毫无头绪。但是愆那忽然想起有一个地方或许会有线索,而且现在地狱和其他天的通路已经关闭,酆都叛出天庭,所以他们就算去了也应该尚算安全。他便让达撒去酆都葬文司,看看那个叫青瞳的地仙还在不在。他嘱咐达撒,在等活地狱里寻找一些从寻香鬼的尸骨上长出的伶仃花,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花,对于青瞳那种养花成痴的地仙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寻香鬼的墓穴通常都十分隐蔽,不好寻找,但是愆那却知道哪里可以找到……
毕竟希瓦以前带他去看过一片寻香鬼们长眠的墓地。他记得那片山坡,到处都开着那种白色中点缀着几缕血丝一般的朱红的美丽花朵,足有半人高,随风摇起的时候叶片相互撞击,会发出一种奇异的如同呢喃般的声音,仿佛有无数幽魂在絮絮地对你诉说往事。皎洁中弥漫着一种欲语还休的哀怨,含蓄却魅人的美丽身姿,愆那原本以为地狱中最美的花就是曼珠沙华,但是在看到伶仃花之后,他才知道他错了。
希瓦死了之后,他便常常去那里,看着满山的花,一看就是一天。
他叮嘱达撒采花的时候要连根挖起,只不过根很可能是连在某个寻香鬼的尸骨上,所以不要挖的太深,只要将根附近的土一起带回,花应该是可以存活的。达撒按照他说的,将花带给了那仍然在酆都葬文司看管的夜枭地仙,果真见到那少年一般的脸上两只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转都转不开。
于是青瞳殷勤地领他去了葬文司地下的禁文馆。按理说一般的青红无常都是不准进入这里的,但反正现在已经是战争时期,所有规矩都名存实亡,他一个小小地仙也懒得去管那些。在阴暗的光线中,达撒看到了几块立在墙角的石碑,上面画满古怪扭曲的图形。
青瞳说,这几块石碑据说是有人从孤独地狱中带出来的,但是真假难考。孤独地狱的入口隐秘,没有几个天人找得到。至于旧神会不会遗留一些过去的法术在孤独地狱,青瞳认为很有可能。他从一个书架顶端抱下来几卷厚重的积满灰尘的书卷,放在灯下小心翼翼地展开,指给达撒看了几段文字。这些文字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狱文,文法晦涩,和现在不尽相同,但若仔细研读也还是能看懂。这里记载着旧神们被关入地狱后最后一劫的生活。
湿婆最初似乎仍然有着东山再起打败梵天重夺帝位的冀望,可是在半劫过去后,他似乎已经被地狱匮乏的环境和地气的缺失折磨得出现了天人五衰的第一个征兆。他知道自己或许命不久矣,便将他知道的所有法术篆刻在孤独地狱腹地的一处为他自己准备的墓穴中。那之后不久,湿婆就消失了。虽然未见到尸体,但是普遍认为那时候湿婆就已经死了,只是由于他毕竟是前一任天帝,本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倾覆天地的力量,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以虚弱的姿态呈现在人前,任人侮辱他的尸身。于是他选择提前自己走入那神秘的陵墓,独自等待死亡。
当旧神渐渐全部消失之后,天庭开始在地狱建立酆都,很多神仙到阿鼻地狱附近寻找孤独地狱。因为他们相信,湿婆将他的宝藏和许多神秘而强大的法术都留在了他的坟墓中。可是孤独地狱毕竟只是一处被分隔出来的时空,可以进去的裂口太小了,要在夜摩天找到它无异于大海捞针。大部分的神仙都是无功而返,渐渐放弃,将孤独地狱和所谓的湿婆宝藏当成了一种传说。就算偶尔有声称自己在机缘巧合下进入了孤独地狱的天人,也鲜少敢说自己找到了宝藏。
可是无数的年月过去了,就连梵天也终于陨落,天庭陷入夺位的混乱之后,不同阵营的天人相互厮杀,为了推举各自支持的神明登上帝位而无所不用其极。其中就有不少天人致力于寻找孤独地狱和湿婆宝藏。只要能学到湿婆那些传说中能够毁天灭地的法术,那么消灭敌对阵营的天人便轻而易举。
究竟有没有天人找到,并未被正史记载。但是这些书卷的作者却说,紫微上帝之所以能够击败他最强劲的对手青玄神君夺得天帝之位,便是因为他当时的支持者——一位十分年轻却被迅速提拔上离恨天的仙人,不但找到了孤独地狱,而且找到了湿婆宝藏。当时的紫微神君在短短时间内威神力成倍增长,威震寰宇,立刻便成了六道上下最强大的天神。作者认为如此突兀的转折,绝不是什么偶然,也不是紫微上帝自己修道的结果。
然而那几卷书中,最有意思的是最后一卷。那不再是对于历史的记载和猜测,而是一卷游记。那书的作者真的找到了孤独地狱,并且怀疑所谓的湿婆暴躁就在孤独地狱中部。湿婆是一个骄傲且喜欢标记自身的神明,所以他相信在那宝藏之上,一定会有一些类似他的三叉戟符号的东西隐藏在某处。只要找到那符号,便能确定墓葬所在。他在孤独地狱中部搜寻了一百年,终于在“一个最接近天庭的地方”找到了那符号。
然后那卷书戛然而止。
怪不得这本书是禁书……
青瞳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将在这里看到这本书的消息泄露出去。酆都一直以为这本书已经连同一些其他的禁书被焚毁了,却不知被青瞳悄悄保存下来。青瞳这样一个小仙,平日里连青红无常都不将他放在眼里,谁能想到他手中握有这般珍贵的东西,更加想不到他竟如此好贿赂。
达撒将那些石碑上的图案拓下悄悄带给愆那,并且将书中看到的内容大致叙述了一遍。愆那对着那些拓文日夜不眠地看了半个月,发现其中一张拓文似乎是一张类似路线图的东西,其中的几个点与他们在旧神宫殿之上新造的宫殿位置大概吻合,只是在这些较为密集的点之外,很远的一个地方,还点着一个显得有些孤独的点。愆那怀疑那点与湿婆坟墓有关,便让达撒去查探。达撒每天夜里都架着斩业剑跑到荒无人烟到处都是古怪风化石林的孤独地狱中部搜寻,找了一个半月,也没有找到什么所谓的湿婆标记。
正当愆那以为那书中所言不过是胡言乱语,没想到今天达撒却给他带回这样一份拓文。
达撒用一种有点邪恶的表情说道,“石林中的一根石柱上找到的,你看这中间这东西的形状,像不像……那玩意儿?”
愆那点头。旧神与如今的神明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如今的神仙认为云|雨之事是肮脏堕落的,所以众仙在明里都十分克制。可是对于旧神来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是神仙和人类共同的爱好,所以他们更倾向于放纵自己的天性,享受一切快乐。而湿婆在这方面也十分著名,在如今的天庭也时常被拿出来调笑,只因那位无比强悍的毁灭之神某处也生得极为傲岸,甚至到了被人类拿来当做生育之神来崇拜的地步。
愆那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低声说,“我原本以为他会选择用三叉戟标志……”
“哈哈哈哈,我也惊讶得不行。谁能想到这位毁灭之神这么……有想法?”达撒笑得背后的羽毛都在簌簌颤抖,“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下去看一看了。不过我怕下去以后时间会太久,若是没有按时回来,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先把这个拿回来给你看看。”
愆那盯着那图案,似乎有些为难,“若真是湿婆的陵墓,只怕下面会有危险。你不要下去了,我会再想办法。”
“别啊!我好奇心都被你挑起来了,你现在不让我下去,这不是耍我吗?!”达撒瞪着血红的眼睛,“我打算做点准备再下去,最好是找个借口请几天假。只不过那样的话就没办法盯着你,要是阿须云想要对付你……”
愆那仔细思索着,缓缓说道,“我想,现在波旬在人间所做之事应该极为重要,不然也不会冒这么大风险在人间停留这么久。阿须云大约不会有闲工夫来和我较劲。”
“若是如此最好。可那家伙比狐狸精还狡猾,千万别掉以轻心。”
愆那点点头,“我知道。只是你真的想好了?”
“如果阿须云真是在那里找到的元墟大阵,那就说明他已经下去过了。既然他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想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达撒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了,“我走了,若是明天我没有出现,便是已经前往那边了。你自己小心。”
第162章 第六天魔 (3)
波旬一定出事了。
达撒摩罗离开后没几天, 愆那感觉到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变化, 仿佛有许多无形的弦被拉得紧紧的,一丝丝多余的压力都会崩裂。他与外界的接触不多, 唯一能见到的外人便是那给他送水饭和换洗衣物的黄衫鬼。这些从焦热地狱来的恶鬼生下来的时候只有鸡蛋那么大,每年都会褪掉一层黄色的皮, 每退一次皮就会长大一点。那皮将掉未掉的时候就仿佛一件黄色的衣服裹在他们身上, 因此得名“黄衫”。而这一只黄衫鬼个头已经长到了约么到他胸部的位置,估计该是两百多岁, 十分年轻。因为年轻, 所以很多表情都控制得不太到位,愆那能明显感觉到这两天他的表情与最初几天相比十分紧张, 三枚橘红色的瞳孔里弥漫着难以掩饰的忧惧。
而且殿外时常有纷乱中藏着一丝齐整的脚步声匆匆而过,像是有成队的士兵经过一般。如此频繁的调兵遣将, 着实不太正常。若不是天庭突袭地狱,便是波旬那边有事了。
不过最令他确定出了事的, 却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直觉。自从波旬那夜悄然出现又无声离去后,他便能感觉到一种随着时间流逝日渐增强的焦虑,仿佛冥冥中有不祥的命运蠢蠢欲动, 逡巡在四面八方,伺机要将那光芒万丈的神明拉入深渊。
一思及此, 背上的鳞片便紧张地竖立起来,掌心中的口也不安地蠕动, 吞咽着因不安而分泌得愈发多的带有腐蚀性的唾液。他拒绝承认自己在担心波旬,可又不能忽略那种从思维的各个角度折磨人神智的焦虑。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问那黄衫鬼, “外面出了什么事?”
黄衫鬼被吓了一跳,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没……没什么事。”
“可是有天兵入侵?”
“没有。这里很安全。”他似是稍稍松了口气般地答道,大约是因为他猜错了。
果然是人间出了事……
愆那胸口的心跳倏忽变得无比鲜明,用接近失措的速度敲击着他的脏腑骨骼,“波旬出什么事了?”
这一次黄衫鬼愈发惊惶,匆匆忙忙放下洗漱用的热水便跑了,连话也没有回答。
愆那愈发确定是波旬出了事。那胸口闷烧的焦虑骤然变得难以忽视,鲜明而炽烈地席卷他的脑际。可是再着急也没有用,他徒劳却用尽全力地扯着锁链,手腕也被金属切割出血。纵然知道就算他跑去人间大约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却还是想要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在这里干等着。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颜非会选择成为波旬。
这种无力的感觉,这种被所有比他强大的生灵碾压的感觉,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不希望发生的事发生的感觉……这样的折磨纠缠着他的每一次转生,诅咒着他的每分每秒,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麻木,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无力和渺小,可是现在却发现,原来他尚未失去所有希望,原来他还是会被失去的恐惧摄住。
当时的颜非以为自己死了,他却又无法报仇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绝望到万念俱灰,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就此消失,也要获得强大的力量去复仇。
不论那人是颜非还是波旬,愆那终究没办法任由他在诸天的环嗣中自生自灭而心如止水。他左思右想,伸手所及的地方连个尖锐一点的东西都没有,最后他伸手到背后,从背脊之内硬生生将斩业剑抽出。斩业剑是他自身的一部分,本是无法用来伤害到自己的,况且他现在被困在阵法中,什么法力也使不出。但他还是试图用斩业剑那锈迹斑斑的剑锋去磨自己的手腕。在他不间断的发力之下,皮肉终于被硬生生磨得血肉模糊。他忍着疼,把自己尖锐的爪子插进皮肉里,将伤口撕得更开更大。紫红色的血大片大片淌出,虽然很疼,而且看起来十分骇人,但对于青鳞鬼来说并不致命。那伤口大概不出几个时辰就可以愈合。
愆那猜想波旬为了防止他出事,在阵法中一定有什么能够感知到他状态的咒语,否则也不会不论他醒的是早还是晚,达撒摩罗总会在他醒过来后大约半个时辰左右进来。他将手臂伸到床边,让自己的血滴到地上的法阵中。果然一滴血刚刚进去,法阵便闪烁起某种急切而不祥的红光来。
远远有脚步声快速朝这里过来。愆那立刻躺倒在床上,任斩业剑掉在地上,还故意把一些血抹到自己的脖子上和脸上,把整个床铺弄得血腥而凌乱,使劲用獠牙咬破自己的嘴唇,让血顺着嘴角流下去。然后他将双眼闭上,一动不动躺着。
于是那黄衫鬼一进来,看到这“自杀”的惨状,便吓得尖叫一声,转身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有个穿着鬼身的人类大夫跟着跑了进来,可是站在法阵前却了步。看来那果然不是普通的困魔阵,一般来说困魔阵只能困住一只他这种有一定神通的恶鬼,所以其他鬼仍然可以自由出入。但是这法阵是波旬设下的,定然是加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另除了特定的人之外,其他人也无法进入。那黄衫鬼道,“等等,让我把阵先解了。”说完就张开嘴,一阵干呕,吐出来一枚奇异的红色石头。他拿着石头在阵脚上用力磨了几下,法阵便被磨出一点点缺口。然后黄衫鬼又从怀里拿出来一张金色咒符递给大夫,说是用来解开锁链的,可以方便他查看手腕上的伤口。
那大夫刚刚拿着咒符踏入阵型之内,骤然一道大力扼住了他的喉咙,医生的惊叫声被压制在喉咙内,整个人被愆那一把拉到面前。愆那的力量在鬼中毕竟还是十分强悍的,对付这穿着鬼身的脆弱人类不成问题,他一把将那可怜的医生按在床上,对着他露出獠牙,一把夺过咒符。那黄衫鬼转头想跑出去求救,可是一道紫红色的舌从愆那的左手掌心射出,如灵蛇般瞬间缠住了他的头,死死卡在他的嘴里令他无法呼救,用力一拽便将他也拉入阵中。那原本冷峻的青色面孔此时变得愈发狰狞,还沾染着那么多的血迹,吓得被他制住的两鬼几乎要哭出来了。
愆那凑近他们,轻声说,“只要你们听话,我不会伤害你们。但谁若是敢出声,莫怪我下手太狠。”
大夫的脸已经因为缺氧而涨得发紫了。愆那稍稍放松了右手,让对方能喘一口气。
阵法已经被破,愆那感觉力量如温热的水迅速注满全身。他一边继续压着大夫,另一掌射出的如触手般的长舌却稍稍放松,另那黄衫鬼能够说话。大约是被愆那恐怖的样子吓住,那黄衫鬼没敢呼救。
愆那逼问道,“人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黄衫鬼声若蚊蚋般说道,“好像是头陀派的天印尊者原本同意与上神见面,可是却暗中通知了天庭。好像上神遭遇了女魃、杀破狼三星君还有四天王的围攻。上神为了护住手下的人撤退,被……被他们捉住了!”
愆那听完,脑中先是翁然一声,却又一些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这些神仙根本不是波旬的对手!”
“大约是上神之前为了救助那些被大瘟疫感染的人类,耗费了太多神力从第六天引下地气,又将自己的力量尽数注入地下暗河中,所以力有不逮,被天庭钻了空子……仙君已经启程去人间想解救之法了,”
阿须云已经离开了?
怪不得这几日外面这般混乱,这才让他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愆那仍然觉得这消息听起来那般不真实。在他的认知中,波旬是无敌的,是无法被打败的,除非是被暗算……黄衫鬼说的这几个神将虽然也都是另众生闻风丧胆的战神,可是在波旬的面前……到底还是差了些吧?
若说是为了救那些人类耗损神力……当初他以七成神力催动六合归一大阵尚且能够抵挡天庭千军万马,何以这一次便如此被动?是因为现在的他占据的是一个人类的身体么?
为什么总感觉还有些东西隐藏在迷雾里,看不清明?
“现在波旬在哪?”愆那急切地问道。
“很可能……已经被押去天庭了……”
天庭!
一个对于恶鬼来说最遥不可及的地方,哪怕是沾到一点点天庭的阳光也会被烧成灰烬……
这要让他……如何去救!
心思电转,他想到了一人。他看向一旁一声不吭的医生,“你可知谢雨城和范章被关在何处?”
那医生冷冷看他一眼,不吭声。
愆那再次显出狰狞恐怖的鬼相,怒吼道,“快说!!!”
医生冷笑一声,“让你知道也无妨,上神前途未卜,或许你这个祸害离开也是好事。”
愆那懒得去管那人对他浓重的敌意,只是一把将他扯起来,用阴森的声音在他耳畔威胁道,“乖乖带我过去,不要耍花招。”
……………………………………………………
谢雨城一动不动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上一向整洁的白衣早已蒙尘。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有些空洞。他的手时时轻轻按按胸前,那衣襟内袋中揣着的东西……思绪混乱,如飓风过境,满地狼藉。
倏忽间,玄铁锁链碰撞的巨响打破了囚牢中的寂静,紧接着是几声打斗的声音。大约是两人的脚步急促地接近,其中有一道脚步声跌跌撞撞,似是被另外一人拖曳着前行。谢雨城警戒地抬起头,盯着铁栏外视野受限的阴影。
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进入视野,谢雨城忽觉呼吸微窒。
愆那将那黄衫鬼的一只手用一直以来锁着自己的锁链铐在床头,给达撒摩罗留了个口信,然后便押着大夫出了宫门。看来那大夫说阿须云带着大军离开了并非虚言,这一路行来,他竟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守卫,整个孤独地狱空空荡荡的,跟之前他刚刚被波旬抓来的时候那种热闹的景象截然不同。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轻而易举地避开所有巡逻的士兵。他原本以为这大牢可能会有修罗守卫,却没想到留下的也不过是两名恶鬼,被他迅速打晕后拿到了监牢的钥匙。
愆那从未见过谢雨城这般狼狈的样子。记忆中这白无常总是一副故作风流纤尘不染的讨厌样子,现在这种头发蓬乱脸上还有污渍的模样真是完全不适合……
愆那注意到铁栏上刻有一些咒文,似乎是三百年前他奉命出去抓捕落跑的魔兵时见过的可以压制天人神力的咒法。好在为了方便青红无常使用这些法器,这咒文对于他这样的青无常是不起作用的。他将大夫放开,一记手刀将他打晕,然后便利落地用钥匙打开牢门,快步走到谢雨城面前。
谢雨城低笑一声,“没想到,最后竟然还要你来救我。”
愆那问,“范章呢?”
“在另外一边。”谢雨城扶着墙壁站起身来,由于仙法被抑制,身体虚弱,连带着头也有些发昏。愆那扶着他离开监牢,那种被压抑的感觉才减轻了些许。但或许这整个大牢的基石上都有刻些压抑力量的东西,所以他竟不能马上恢复所有力气。
可是他脚步急切,到最后愆那都有些扶不住。他几乎是冲到了石墙相隔的另一条走廊。
范章早已听到响动,站在铁栏前张望。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黑色的衣袍有些褴褛,似是受过刑。原本天人的仙身愈合力甚至超过恶鬼,但是也不知他身上的鞭伤是用什么鞭子造成的,到现在还泛着红肿,留着疤痕。而且就算是地仙,也算是天人,应当是不会出汗的,可是范章的额角却明显渗出了一些汗液,另头发也黏在脸颊上了。
他一见到谢雨城,那略显病态的脸上才因激动显出一丝薄红。
”谢雨城!你没事吧!”
谢雨城冲到门边,用颤抖的手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牢门,然后便一把将范章抱住。范章先是一惊,毕竟谢雨城很少这样拥抱他,但片刻后也同样环住了他的肩膀,一向表情很臭的脸上却露出了难能可贵的笑容来。他紧接着看向愆那,讶然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说来话长。”愆那低声说,“这里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愆那又在大牢里找了一圈,在更加里面的牢房里找到了睡得舒舒服服的罗辛。不过他的牢房就简单多了,也没什么稀奇古怪的咒符。愆那用蛮力破坏了门锁,将人救了出来。
两个地仙相互扶持着,跟着愆那和罗辛从大牢离开。两个被打昏的恶鬼守卫显然与之前看守谢雨城和范章二人的修罗不同,范章有些讶异地多看了他们一眼,刚想说什么,谢雨城却猛然将他拉走了。
愆那一直专注于观察四周是否有人发现他们,所以他没有注意到,谢雨城偶尔看向他时的复杂目光。
第163章 第六天魔 (4)
愆那等四人花了三天时间, 躲藏在那些尚未被改建成宫殿的旧神居所的废墟之中。这几日波旬的营地中一片混乱, 八部军队混杂在一起,流言蜚语四起。恶鬼们怀疑波旬被抓必死无疑, 天庭紧接着就会来收拾他们这些残兵败将。可是修罗和妖精们却认为波旬一定有他的计划,阿须云仙君也定然有办法将上神救出来。可是几天之后修罗却纷纷开始撤离, 似乎是罗侯修罗王在修罗道遭到另外三国的联军攻击, 所以紧急将他们召回。
修罗部一撤,那些数量并不算多的天人也不知为何离开了。这下军心大乱, 只剩下三恶道的妖魔鬼怪如无头苍蝇一般, 不知该听谁号令。
愆那他们便是趁着这大乱的机会悄悄从孤独地狱的裂口溜了出去。
面前延展开的是一片死寂的沙漠,若是站在高处, 便可看见铁锈红的细沙如波浪一般起伏着,蔓延方圆数十里, 看不到任何生灵的影子。这片沙漠的尽头隐约可见棱角尖锐形态诡谲的山影,那便是阿鼻地狱边境最长的黑梭山脉。
愆那站在沙丘上, 眺望着天地尽头那一线噩梦般的山影。最高峰的火山中正滚滚冒着浓烟,宛如一条黑色的天柱,孤独地连接着晦暗的天空和死寂的大地。
罗辛从山丘脚下爬上来, 嘟哝道,“那两个神仙在地下磨磨唧唧的, 不就受了点鞭伤吗,至于那么大惊小怪么?”
愆那瞥了他一眼, “那应该不是寻常鞭子造成的伤口。你也被关在那个大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辛耸耸肩, 站在他身边微微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我听到过那个黑无常的惨叫声,不过和他们隔得比较远,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愆那皱眉。
难道是波旬命人对范章用刑?可是波旬与范章又没有什么过节,若是因为什么原因想要打人出气,也该是去找谢雨城的麻烦吧?更何况……他不相信波旬会做出动用私刑这种事。
“有没有人给你用刑?”愆那问。
“没有,我倒是觉得牢里挺舒服,吃的很不错,比我在外头要好。”罗辛说着,伸了个懒腰,“要不是还得去阿鼻地狱找伽岚王子,带他们会青莲地狱复命,我还真不太想出来了。”
“你打算回青莲地狱?”
“是啊,不回去还能去哪儿?这回看到波旬的军队,也得回去和王报告一声。你呢?你到底是怎么惹到波旬的?我差点以为你已经被弄死了。”
愆那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还有你那个叫乾达的小弟呢?他伤好了没有?”
乾达……遥远的名字。
那是颜非第一次真正欺骗他。他曾久久不能释怀,可是最后还是原谅了。
只要是颜非,不论那臭小子做了多么过分的事,自己永远都会心软。
“他很好。”愆那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若要回寒冰地狱,不妨劝一劝伽如那王。紫微上帝已现天人五衰相,就算用一些邪法续命,毕竟已经失了福报,不可能长久。若要在乱世中苟安,便不要打着抢夺其他地狱的主意,那样只会令他不溶于地狱道中。若是还想要拼一把,不妨加入波旬。”
罗辛纳罕道,“波旬不是和你有过节吗?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不是替他说话,我只是陈述事实。虽然时间不长,我毕竟也曾是伽如那王手下的处刑官,这世道不太平,我不希望他成为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罗辛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兀自揣测着这青鳞鬼和那第六天魔有什么关系,口中问道,“你呢?你是什么打算?这青无常也做不成了,不如和我回青莲地狱。你既然是故人,相信王定会大大重用你。”
愆那说,“我还有事要办。”
“还能有什么事啊?眼看着天庭就要下来清剿余孽了,你还不赶紧躲起来?”罗辛见他不说话,便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行吧,你要去干什么,我帮你。”
愆那意外地看他一眼,像是在问”你干嘛这么热心……”
“你把我从大牢里弄出来,怎么说我也欠你个人情。”罗辛抱起手臂,“我最讨厌欠别人人情,指不定到时候你要出什么难题让我来还,那还不如尽早了事。”
愆那哭笑不得,“我不用你还我人情。”
“行了吧你,不用还难道你是在助人为乐吗?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恶鬼像你这么喜欢做好事的。太给我们恶鬼丢脸!”罗辛大手一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别磨磨唧唧的,快说,咱们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去?”
虽然说恶鬼之间很少有真挚的友情,但愆那觉得自己尚算幸运,竟然又结交了这样一个用人间的话来讲“古道热肠”的朋友。自己当初也不过是护送他们去了趟阿鼻地狱,后来罗辛却帮着他和颜非混入无间王宫,这一次又被自己连累受了无妄的牢狱之灾,却还愿意帮助自己。
愆那心中一热,但还是试图拒绝,“我打算去天庭,你也要去?”
罗辛的眼睛顿时瞪得核桃一样大,“是我耳朵坏了还是你脑子坏了?”
“我知道此行艰难,不过那一队黑白无常或许有办法。他们虽然是地仙,偶尔也还有机会去天庭。我想若是我能穿上我的人身,再用一些咒术防身,或许有法子上去。”
“你是被魁蜮踢傻了吗?甭管你穿着什么身,只要天庭的光照在你身上一丁点,你马上就会变成一小撮儿灰灰。你活了这么久,有听说过哪个鬼进入过天庭的先例吗?!”
“你想去天庭?”忽然插入的声音。
愆那刚才就听到了脚步声,不似罗辛一般被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看着谢雨城,“是。”
“为了救波旬?”谢雨城的目光深邃,难以分辨他的情绪。
“……”
“你真的以为凭你一个恶鬼,能够闯入离恨天么?只怕你连第一道四天王天都过不了,便已经灰飞烟灭了。”
“恶鬼若是穿着人身再披上羽衣便能进入修罗道。修罗道本就与天道最为接近,修罗王的神通甚至超过了一般的天人,能与善见城天神帝释媲美。如果一个恶鬼能够用那种方法在修罗道生存,我猜在天庭也是可以的。”
“若是不行呢?天庭可不是什么来去自如的地方,你想要被活活烧成灰么?”
“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没有痛苦,再好不过。”
谢雨城露出某种不知是怨愤还是悲伤的表情。他摇摇头道,“你为什么这么死心眼?你不是最恨他么?就因为他留在你身边十年,就足以让你忘记过去三百年的痛苦么?你忘了他才是让你一无所有的元凶么?!”
原本以为愆那会狡辩,会嘴硬,却没想到青鳞鬼干脆地承认道,”不错,这十年中,我确实把过去的三百年忘了。”
“连希瓦也忘了么?不要忘了你爱上的那个叫颜非的徒弟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连带着他对你的感情也是来自希瓦摩罗的。若是没有希瓦摩罗的执念,他根本就不会用正眼瞧你!为了一个夺去你一切的天神拿性命开玩笑,值得么?”
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愆那闭上眼睛,许久才又睁开,似在平复自己眼中可能流露出的情绪。他说,“值不值,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罗辛在旁边听得昏头转向,感觉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好多故事,说话一环套一环的,根本听不懂……他于是重重咳嗽了一声,“喂,你们俩能不能正常说鬼话!”
结果他被两人同时瞪了一眼……
罗辛心里一气,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嘟哝着这些跟天庭有点关系的人果然说话都听不懂,真是难以相处云云……
谢雨城转过身去,似乎头疼一般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说,“你想让我带你去天庭?”
“或是指给我去天庭的路。”愆那道,“当然,你若不愿意的话,我不会强求。”
谢雨城冷笑一声,“你是不是猜到我不会拒绝你?”
愆那没有否认,只是认真地说道,“就算你帮我,我也没有办法用你希望的方式回报你。”
“哈。”谢雨城一向举重若轻,对什么都是云淡风轻一笑置之的样子。可现在的表情里却渗入一丝丝的疯魔,“你还真是不留余地。”
“我欠你很多,可是你想要的我给不了。除了前世之事,你有什么要我做的事,我都愿意去做。”愆那始终冷静地面对着他,就算是在求他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做低伏小之态。谢雨城心中骤然一阵愤恨。
阿须云对他说过的话在脑海里响起:你在愆那摩罗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从未这么后悔过自己喝下执念酒。凭什么只有他一人还在执着前世的情缘。凭什么面前冷静到冷酷的恶鬼可以这么轻易就放下,甚至都不愿意尝试去回想。
“他不过是害怕,怕他喝下以后控制不了自己,也会和你一样被前世所困。”阿须云这样告诉他, “世间生灵都是记忆和过往的奴隶,愆那摩罗也不例外。”、“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你的黑无常想一想。现在范章所现不过是小五衰相,尚有挽回余地,若是拖得太久,开始现大五衰相,就连我也无法了。”、“只要你完成我要求的事,我会立刻将解药给你。但你若是将我们的交易告诉任何人,便只有看着他一点点逝去。莫忘了,我的药,就算是波旬也无法解开。”
谢雨城的心渐渐冷却成灰,墨色眼眸中凝着一截冰霜,嘴角却挂上一片肤浅的微笑,“好,我最后再帮你一次。”
第164章 第六天魔 (5)
愆那架着斩业剑, 载着罗辛, 与谢雨城和范章掠过茫茫沙海,冲向黑梭山的方向。愆那的打算是, 从之前他带着昏迷的颜非回到人间的那一处湖底裂口进入人道。那地方谢雨城也是知道的,毕竟当初便是他带着愆那找到的那主峰上如明珠般难能可贵的湖泊。
范章知道了愆那的打算后表示强烈反对, 直接指着谢雨城骂道, “他疯了,你也跟着一起疯吗?我们根本就连南天门都进不去!”
愆那却说, 他们两个不必真的跟着他进入天道, 只要帮他打开通路便好。结果被范章狠狠瞪回去,“你说的轻巧, 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你被烧成烤全鬼吗?!不行!你也不能去!”
罗辛在旁边小声嘟哝,“真是难得见到比你还暴躁的天人啊……”
然而愆那也是同样执拗倔强的性子, 根本说不动。说到最后范章几乎要和愆那打起来,似乎是打算把愆那打个半死打到走也走不动, 这样至少他便没机会自己作死跑去天庭。幸好被谢雨城给拉到一边去说了半天,才不情不愿臭着脸回来,不再言语。虽然也没有明确表示同意, 但这种情况下没有阻挠就是帮忙了。
黑梭山脉那一重重如怪兽的尖牙般奇诡的黑色山峰从弥漫的沙暴之中逐渐显形,山上一面尽是陡峭光裸的黑色, 另一面却密密麻麻簇拥着巨大的菌草毒木。诡秘的紫罗兰色飘荡在那些半透明的不知道是动物还是植物的柔软枝桠中,相貌畸形的粘液般的兽类缓慢地爬行在剧毒的苔藓之上。黑梭山的主峰仍旧如一把被丢弃的梭子那般被重重荆棘刀锋般的群山环绕着, 山上不知何时被一种古怪的植物覆盖,红色的网状腔管一层层堆叠, 难以看清下面的景象。愆那打算降低飞行高度,却被谢雨城稍稍拦了一下,“阿鼻地狱之前为了帮离恨天炼婴蛊,便选择这一处接近人间的裂口,方便收集地气。他们将很多相柳也引了过来,帮他们看管炼蛊的法阵。后来波旬复活,他们匆忙将婴蛊运走,那些相柳没人看管,如今可能到处都是。”
愆那点点头,放慢了速度。离得近了,便可看清那些如蛛丝般网罗一切的、散发着古怪红色荧光的巨大植物,纵横交错的管脉,其中似乎有什么半凝固的胶状体不停流动着。罗辛伸手想去触碰,被愆那一把抓住手腕。愆那其实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大约是不能触碰的东西。
谢雨城此时也和范章降落下来,看着四周,露出震惊和嫌恶交融的复杂神色。谢雨城立刻道,“千万不要碰到这些东西。它就如蛛网一样,一旦你碰到了,它就知道你的方位,会立刻把你困住,将你的生命吸干。”
范章更是一脸唾弃厌恶道,“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这整座山都已经被吞噬了!”
愆那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谢雨城说道,“若想长生不老,炼制婴蛊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将五千个上好的婴蛊聚集在一处,将大量地气注入,再用大焦热地狱的烈焰灼烧炖煮。那些婴蛊被炖烂后相互融合,却并不会消亡,而是溶聚成’魂结’。这种东西非生非死,是一种不属于六道之中介于无情物和有情生灵之间的怪物。有些人说它有思想,有些说没有。一开始它只有大概一间屋子那么大,但是它会迅速不断地吸收地气,不断长大。等到它长得足够大了,便会被希望长生不老的掌蛊者吃掉。魂结吸收的所有地气和生命便都被注入掌蛊者的身体里,从而达到延寿的目的。”
范章又说,“可是魂结这玩意儿就跟饕餮一样,贪得无厌,一旦被炼出来就会不停的吃,除了掌蛊人没有人能杀死它,你若是伤到它,反而会刺激它长得更加快,被斩断的东西也会形成另一个魂结。它会迅速长大,甚至吞噬整个天、整个道,破坏污染所有的土地,吞噬同化所有的植物,造成生灵的死亡。人间瘟疫盛行,到处饥荒,可能就跟这东西有关系。不过这魂结里婴蛊的数量还没有达到五千,他们还来不及凑够数量便必须要迅速撤离。只是没想到即使是这样,这魂结还是可以长得这么快。”
所以才要将这玩意儿养在地狱而不是明明地气更加充盈的天庭。因为他们怕魂结失控,将整个离恨天都污染掉……若是养在地狱,而且是又距离人间比较近的地方,就可以在避免引起注意的同时吸收人间的地气,加速魂结的成长。
至于有多少人会死,多少恶鬼会死,对于他们来说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继续保有他们已经握在手中数万年的权利。
愆那看着四面八方的荧红色腔肠组成的天罗地网,若有所思道,“若是如此,紫微天帝要想吃掉它,必须亲自来地狱,是不是?”
罗辛一脸茫然地说了句,“这么多,他吃得了?这个紫微上帝一定是个大胖子吧?”
可惜另外三个没有幽默感的人全都笑不出来。
“大概他们没有想到阎魔王也会叛变,现在他们定然是要想办法收服了地狱,再来管婴蛊的事。”
也难怪阎魔王会叛乱。明明是最强大古老的神明之一,偏偏被发配到这么一个环境恶劣的天来掌事。这便罢了,还要用魂结来祸乱他管辖的属地。任何神明都是忍不了的吧?
“若是有除了紫微上帝之外的神明吃下了它呢?”
“那应该是不太可能的。在烹煮婴蛊的时候,要滴入一滴掌蛊者的血。那血已经进去了,蛊也就有了主人。”
“紫微上帝从未离开过离恨天,那么他的血,是长庚星君带下来的?”
“你还记得上一次长庚星君忽然来到酆都么?他不仅仅是为了来调查波旬之事,还有一件要事,便是将紫微上帝的圣血带下来。”范章道,“我们之所以被调入阎摩城听候差遣,便是因为要护送那圣血去阿鼻地狱,他们需要一些熟悉地狱环境的黑白无常来带路。”
愆那转头看着那些血管,心中快速地盘算。如果这东西这么厉害,若是能带一点点去天庭,便可以造成巨大的混乱。到时候或许便有机会接近离恨天……
可是这样的话,势必会造成天庭中某一天的污染陨灭,可能还会害死无辜的天人……
但是天庭和波旬不共戴天,必然会有一场大战,没有伤亡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
不论如何,还是留着点东西自保才是……
“若这东西这么厉害,碰到就会被吸食生命,你们之前说的相柳为什么还能在这儿看管?”愆那又思索着什么,问了一句。
“相柳的皮比天庭的金属还要坚硬,它们大概是唯一不怕这东西的……”范章用一种在说什么恶心东西的语气说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不是要去人间吗?”
愆那点点头,带领一行人小心地避开面前四周横七竖八的粘腻腔管,到最后不得已只好半走半爬地前行,速度实在很慢,而且很难确定自己的方位。
走着走着,离他最近的罗辛忽然低声问了句,“你刚才打听那么多,是不是有什么计划不想让那两个天人知道啊?”
愆那瞥了他一眼。果然还是自己的同族最了解自己吗……然而他不打算说明,毕竟这家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谁知道会不会说漏嘴……
更何况他们也不一定会遇到相柳。
然而天不遂人愿。
在魂结的迷网中爬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忽然不算太远的地方,骤然发出一声很像是人类睡觉时磨牙的声音,只不过比那种声音要大上数倍。诡仄的声音刁钻地穿入耳际,另愆那和罗辛背后的青鳞片片直立。谢雨城和范章也同时停住动作,肌肉紧紧绷起,神色紧张。
愆那忘不了这声音,就算已经过去一千个人间年,再听到也还是会打冷战。当年他成为青无常最后一关的试炼便是和另外几个候选者拿着些破烂的武器去挑战相柳,地狱宫的大门关得紧紧的,那些在绝望和恐惧中试图逃出去的候选者的指甲在巨门上抓出一道道血痕时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和相柳那如磨牙一般的声音同时响起,简直是世上最恶心、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他也不是没有再遇见过相柳,现在的他早已不是一千年前那个不会任何法术也没有斩业剑的年轻青鳞鬼,不过每一次他都会尽量避开。
罗辛面现惊恐,“相柳……”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声令人手脚发软的磨牙般的怪声,然后是斜后方……
竟然不止一只,而是三只相柳!
罗辛青色的脸都快发白了,“我们逃吧。”
愆那咬牙道,”你们先撤。”
“你不撤?”
“我拦一下他们。”
谢雨城道,“不行,你一个人拦不住的!范章,你和罗辛先走。”
范章翻了个白眼,似乎根本不打算考虑他的命令。
见他们三个都不要走,罗辛低声骂了一句,“简直三个神经病。”
轰然一声,只见面前大约十步远处无数魂结的腔管被硬生生撕裂,那些荧红色的凝胶状的古怪东西喷洒出来,接触到的土地迅速发黑硬结,而接触到的虫子便瞬间腐烂,成了一滩散发着臭味的水。漫天乱飞的红色凝胶中,一个噩梦般的黑影渐渐舒展开来,足有十丈多高,九条覆盖着世间最坚硬的铠甲的如蛇又如触须一般的长颈绞缠扭动着,九个头颅长得似乎有些像是人脸,却是畸形扭曲堆满褶皱的恐怖人脸。从那些如伤口一般纵向裂开的口中,发出几声刚才早已听过的磨牙声。
在它面前,愆那等人就如苍蝇一般渺小。
应和着它的声音,左边的魂结也被撕裂开来,八颗巨大的脑袋探了过来,与之前的第一个相柳的头纠缠在一起,同样变形扭曲的口里发出一致的磨牙噪音。
愆那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却看到在他们身后,遥遥又出现了一个庞然的影子。
如今看来,是避无可避了。愆那将手伸到背后,从脊柱中缓缓抽出斩业剑。
“它们在交|尾。”愆那低声说,“一会儿另外一个雄性被叫声吸引过来,它们打起来的时候,我们或许可以趁乱冲过去。”
范章看看前面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巨大影子,又听到愆那说明这种行为的含义,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罗辛却还在一旁苦中作乐,“我们这样偷看人家开心,是不是不太礼貌……”
“不在这儿偷看,难不成你还想加入吗?”愆那瞥了他一眼,低声说,“等会儿如果没看见我跟上来,不要停,继续往前跑。到湖边等我。”
第165章 第六天魔 (6)
看着两个巨型九头怪物在面前相互缠裹“交|尾”的经验, 只怕鬼生中也不会有太多次……面前是早已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的十七条纠缠在一起的蛇颈, 那些坚硬锐利连普通的天兵兵器都无法击穿的黑鳞反射着油腻的光泽,相互摩擦出湿漉漉中却又夹杂着一丝尖锐刺耳的金属声音。愆那不禁开始想象, 那些其他种群的生灵看着他们这些和人类形态比较接近的鬼或人类的交|媾行为时,会不会也一样觉得恶心和不可思议……
很快另外一个被同类的声音吸引过来的雄性相柳撕开无数魂结的腔肠, 看到自己相中的“新娘”已经被另一只雄相柳捷足先登, 九个覆盖着厚厚地衣苔藓的巨头长大扭曲褶皱的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它完全忽视了前方躲在几颗石头之后的渺小生物, 如黑色的旋风一般撞向另外的雄相柳。它张开的鳞片一路扫荡切割开所有坚硬的石砺, 若不是愆那和罗辛及时就地一滚,只怕会跟着他们两个之前用来隐蔽自身的巨大黑石一起被拦腰削成两段。
谢雨城和范章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相柳, 那种金属相互摩擦或是与岩石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仿佛某种无形的小蛇不断顺着脊骨往头脑中爬,另手脚都开始发软无力。再加上令人汗毛直竖的磨牙般的叫声, 就算没有眼睛光听声音也足够引起数天的噩梦了。
沙尘飞扬,呛得他们难以喘息。愆那用手臂掩住口鼻, 眯起眼睛全神贯注盯着面前仿若混乱的具象化的场面。从那三只相柳身上,散发出一股类似无数尸体堆在一起腐烂才会有的恶臭,闻久了会觉得自己也正在从内部渐渐腐朽崩塌。
那第三只相柳狠狠地撞开了另一只雄相柳, 但后者震怒起来,立刻又如巨大的章鱼一般扑将回来, 有四颗头的嘴狠狠地咬住了第三只雄相柳的喉咙,剩下的五颗头还在尝试互相绞杀。而那只雌相柳则有些烦躁地在一旁发出阵阵古怪的嘶鸣, 目前看上去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两只雄相柳激烈地战斗,巨大的蛇尾横扫四方, 连稍微接近都不可能,更不用说从中穿过。愆那看到那两只雄相柳为了不伤到雌相柳,特意离她稍稍远些。所以他们唯一的机会,大概就是从雌相柳下方悄悄混过去。
他对另外三人比着手势,指了指雌相柳的方向。罗辛一脸都是“这不可能”的拒绝表情,愆那怒视,露出獠牙,用力一挥手示意他到他身边来。罗辛一边闪避着风暴般四处席卷的飞沙走石,一边四肢着地地爬了过来,饶是如此角上还是被狠狠砸了一下,砸掉了一个小小的尖。谢雨城和范章情况稍微好一些,他们身上自有一重仙力护体,不至于被到处乱飞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愆那道,“现在是最好时机,一会儿那两个雄相柳分了胜负就不好过去了!谢雨城,你们带着罗辛冲过去!”
罗辛刚想说什么,但是范章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条黑无常的锁链往罗辛脖子上一套,扯着就往前走。谢雨城紧随其后。两个地仙运起仙法,腾云而起,两条淡淡银光隐没在烟尘间,迅速飞向雌相柳,试图从她的蛇腹下经过。
而愆那也祭起斩业剑化作一道青芒跟在他们身后。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变故突发。雌相柳的一颗头看到了正从她“脚”下试图蒙混过去的谢雨城范章罗辛三人,发出一声怒吼。她有一颗头已经断了,半截脖子已经萎缩,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被天人的法器攻击过,所以竟对天人的仙力十分敏感。她的八颗头愤怒地喷溅着剧毒的深绿色汁液,向着如尘埃般渺小的三人当头压下。
“小心!!!”愆那大喊。
谢雨城最先反应过来,羽扇一挥,在头顶张开一道雪白的屏障,及时挡住了如飞堕直下的瀑布般澎湃的毒液。然而还是有一两滴及时漏过屏障滴在了他和范章身上,好在他们天人有仙法护体,这点程度的毒液应当伤不到他们。
然而范章的手臂被毒液溅到的那两点地方,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他的皮肤迅速变黑,细细的黑线向着四周蔓延。他咬紧下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立刻默念天语心法,用仙力将毒液逼出。一股股墨绿的脓汁染湿了他的黑衣,消隐于无形,以至于谢雨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点的异常。
可是被他的锁链拽着的罗辛却看到了,心中稍稍纳罕。早就听说地狱大部分生物的毒液对于天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却没想到天人也会被这点毒液伤到?那天人还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怪物的八颗头颅随即而至,从各个方向迫近,血盆大口中散发出可怕的腐臭,一重重肮脏黑黄的牙齿上粘着厚厚的毒液。谢雨城手中羽扇骤然化成一柄白银宝剑,挥动间仙气迸发,横扫而过。那雌相柳的三颗头颅的舌头瞬间被重创,黄色的带有腐蚀性的血喷出,落在地上燃起一股股的青烟。而另一边,范章的锁链也如数条灵蛇,随着他手中咒印的变化而迅捷舞动,利落地将两个头颅绑在一起,另它们方寸大乱地在空中挣扎。他又抽出自己背在背上的宝剑,一跃而起,几个灵活到不可思议的闪避间,避开了另外两个头沉重恐怖的咬合,一剑刺入一颗如灯笼一般大的红色眼珠。
雌相柳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疼痛令她愈发愤怒。同时她的叫声也引起了另外两个雄相柳的注意。
罗辛抓着自己的骨刀左躲右闪,倒是趁着刚才的混乱成功地滚到了雌相柳的身后,可是他一回头,便看到一只雄相柳的头悄无声息穿过迷雾,可怕的大口在范章身后张开,而范章尚且无所觉。
罗辛大喊着“范章!!!”以为自己下一瞬就会看见那黑无常被咬成碎片的惨象,却在此时一道青芒划破长空,一把撞开了范章。那巨口在他们身后猛然合上,牙齿和牙齿相撞发出一声巨响。范章惊疑不定,发现若不是愆那及时推开他,他现在只怕已经血肉模糊地被那怪物吞到腹中了。
愆那仍然抱着范章,飞溅的墨绿色毒液全都溅在了青鳞鬼的后背上,一阵剧痛令他痛呼一声,背后燃起一道道青焰。
“愆那!!!”范章惊呼,说不出话来。
“范章!!!愆那!!”刚刚发生的一切太快,谢雨城看到时已经来不及去救范章,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失去黑无常了。却没想到愆那忽然出现,救了他……
后怕的感觉如野火般燃烧在他的血脉里。他燃烧起自己体内所有的力量,对着愆那大喊,“你们先走!我断后!”他手中的剑光暴涨数倍,形成一柄巨刃,向着面前攻来的雄相柳劈过去。
愆那暗暗惊讶,谢雨城虽然是地仙之中修为较高的,但他也不知道他可以使出这样的招式。那剑光也太过明亮,几乎像是不遗余力一般。照他这样的打法,倒更加像是要同归于尽似的。
范章却急了,“这个疯子!”说着便要冲上去帮他,但是被愆那拦住了。
“你带着罗辛先走,我一定把他毫发无伤的带回去。”愆那语气坚定地说着。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青鳞鬼那沉稳坚毅的黄色双瞳竟给范章某种他不愿意承认的……安全感?
范章自己也知道,现在的他,跟以往不一样了……在牢里他们用了那鞭刑之后,他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沉重,时常没有力气,头眼昏沉。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暗沉沙哑,十分难听。昨天身上还开始渗出液体,凡人似乎称那种东西为汗液……但是这样的情况是不应该出现在天人身上的。
除非……那是五衰像……
他知道那鞭子并非普通的鞭子,留在他身上的伤痕久久都没有愈合……可他从不知道有一种武器可以直接另天人身上现出五衰相的。他心中隐隐不安,恐惧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可是他不敢告诉谢雨城。他不愿去想关于死亡的一切,毕竟他已经知道了太多。从前看着人类临死前的种种不堪,恐惧、不甘、愤怒、悲伤、眷恋、不舍……有多少人的死能称得上安详?不论生前有多少成就,不论有多么卑微,最后都要被他锁上锁链,拉入黄泉路,喝下孟婆汤,进入一个没人知道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差的来生。一遍一遍,从出生到死亡,徒劳地在轮回中挣扎,一次次舍弃自己的挚爱……
从前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们天人的寿命长,长到那仿佛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可是现在……现在死亡已经如可怕的诅咒一样等在了不愿的角落里。
现在他的身体可能正在一点点崩坏,他的仙力在流失,就算想要帮忙,只怕也只会帮倒忙。
于是他只好点点头,看着愆那提剑转身冲会那烟尘之中。
谢雨城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红光,不断挥舞着那巨大的光剑,竟一举削掉了雄相柳的一颗头颅。另两只相柳被他的气势稍稍震慑,似有一瞬的退缩。但紧跟着却同时对着他吐出大量毒液。他不得不收起自己迸发的力量,张开屏障抵挡。然而就在这毒液之中,一颗头颅竟如蛇一般冲过毒雨倏然而至,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剧痛令他惨叫起来,但仙骨毕竟坚硬如刚,那相柳一时竟没能完全咬断。就在此时一柄青铜长剑从上至下刺入那颗头的眉心,另相柳发出一声悲鸣,不由得松开了口。谢雨城的手臂早已被红色的血染透,他面白如雪,却还撑持着没有倒下。
此时十几个相柳的脑袋已经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愆那与谢雨城背对背环顾四周,一时只觉腹背受敌,避无可避。
谢雨城低声说,“你干什么要冲过来……”
愆那道,“总不能看着你送死。”
“你我并非朋友。”
愆那叹了口气道,“你救过我那么多次,我早已当你是朋友了。”
他这一句话,另谢雨城心中某处忽然一阵酸楚。
朋友啊……
当那些头颅同时攻来之时,一鬼一仙,竟配合得无比默契。青光与白光如烟花般绽放,与那些坚硬的鳞甲碰撞出绚丽的光焰。
范章与罗辛在稍远的岩石后紧张地看着,他的手死死扣进石头里,看得罗辛都觉得吓人。罗辛摇摇头,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跟着趟这趟浑水。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到这个份上的鬼,恐怕全地狱也找不出来几个了……
正当范章有些等不住,想要抓起自己的兵器去帮忙的时候,只见一青一白两道光芒从烟尘中冲了出来。那三只相柳仍然在身后跑向,摧枯拉朽地追来。
范章和罗辛见状,也跟着他们一同飞驰。他们在魂结那如迷宫一般的罗网中东躲西藏,最后找到一处陷入地中的裂缝,躲了进去,才终于甩开了相柳。
四人喘着粗气,全身浴血,惊魂未定。谢雨城的右手臂伤的最重,袖子已经不见了,手臂也以奇怪的姿势反折过去。愆那虽然满身都是伤痕,后背的鳞片被烧掉一大片,在腰部还被扯下一大块皮肉,不过显然已经在愈合了。范章虽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但是精气神最差,脸色也不好。额头上渗着薄薄一层汗液。
罗辛是情况最好的,不过只有一些小小的擦伤。他从地上挖了些泥土,全都抹在愆那的背上,那是恶鬼们用来止血和加快愈合的办法。而范章则帮着谢雨城将断掉的骨头接回远处,再用仙法将伤口愈合。
整个过程中四人都没怎么说话。
等到四下终于安静下来,愆那最先从裂缝钻出去,过了片刻伸出脑袋来说了句,“我们已经到了。”
另外三人从地缝中爬出来,便看到在一片魂结腔肠组成的红色“苍穹”下,延展着一片墨绿色的湖水。原本尚算干净的水现在已经有些浓稠发臭,显然也已经被魂结污染了。
不过那裂缝应该还在。
愆那将青红无常有时候会用的一对可以大致确定对方方位的符匆匆写在自己和罗辛的手掌中,同时问罗辛,“你会附身么?”
罗辛道,“我听别人说过,但是自己还没去过人间。”
愆那叹了口气,没想到成天捉鬼的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教别的鬼如何去附身……他便将一般的鬼附身的步骤详细说给他听,他们上去的时刻现在在人间大约是夜里,距离破晓还有三个时辰。他需要在三个时辰内找到一具凡间的身体,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都可以,如果找不到就要回到地狱里来,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不过他还是特意叮嘱,不要去附身年纪在十八岁以下的孩子的身体,也不要去折腾那些病入膏肓的老人。如果他敢胡乱糟蹋他附身的人体的话,他会亲自把罗辛踢回地狱……
罗辛翻了个白眼,“行了吧你,明明都不是青无常了,还这么操心。”
愆那严肃道,“你若不能答应到了人间听话,我便不能带你去。”
“知道了!我一定乖乖听话!”罗辛嘟哝道,“合着还是我求着去帮你了?”
愆那无视了他的抱怨,率先一头钻入湖中。
……………………………………………………
他一到人间,便察觉到了熟悉的吸引和拖曳。那是他的人身在吸引和召唤着他。他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舒适的床铺上,身上甚至盖着被子。
他猛地坐起身,环视四周。月色从并未关严的窗缝里泻入,隐约照亮面前家具的轮廓。
简单的木质桌椅、衣柜、房梁上挂着一只箩筐、两侧垂着的青色帐幔……这是他和颜非在汴梁城外的柳洲茅舍。
波旬竟然将他的人身留在了这里……
他微微转动头颅,身体与他的鬼身严丝合缝地贴服,浑然一体,没有任何违和感。他掀开被子,发现身上穿的还是睡觉的寝衣,而一套干净崭新的道士袍就整齐地摆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仿佛他不过是刚刚从一场长久的睡眠中醒来。
檀阳子微微皱眉,难以想象当时波旬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做这一切。
他是想要留住什么?
檀阳子张开紧紧攥着的右手,掌心是两块他之前在战斗中,冒死从相柳身上扯下的鳞片。两片鳞片紧紧贴合着,中间夹着一块荧红色的东西。
他从床单上扯下一块布,将那相柳鳞片一层层包裹起来,然后他穿上衣服,将那布包放入怀中,站起身,走向大门。门口写着一些天语咒符,大约是波旬设下用来守护整间屋子的结界。他试探着用脚踏了踏,发觉并不会有任何限制或阻挡的感觉,想来这法阵对他是无害的。他用脚擦掉那些符文,推开大门,便看到范章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而谢雨城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范章手臂上的什么东西。听到房间响动,他抬起头来。
檀阳子站在月色中,银发如雪披散在肩头,看上去是和地狱中截然不同的清高肃穆。
谢雨城从前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一个地狱恶鬼可以给人这样的感觉。后来他得到了前世记忆,便又觉得一切再理所当然不过。
“这里就是你和你徒弟在人间的家?”谢雨城环视四周,问道。
檀阳子沉默着,点点头。
老实说,谢雨城没有想到,原来愆那在人间的家是这个样子。
如此简单,如此……温馨……
这就是愆那想要的家么?
范章问,“接下来怎么办?”
檀阳子看了看天色,道,“罗辛还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适合的身体。我们在此等他。你们两个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谢雨城点点头,扶着范章站起来。檀阳子原本想要让他们去颜非之前住过的房间去休息,可是话到嘴边改了主意。他决定他不想让任何人进入颜非的房间。
他侧过身,说道,“进屋来把,这是我的房间,你们可以在此休息。”
待谢雨城和范章进去后,檀阳子走到颜非的房门前,犹豫了片刻,才将手掌轻轻贴在那微微有些剥落破旧的木门上。他将门推开,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旧屋味道扑面而来,可是里面却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幽幽如梦的味道……
属于颜非的味道。
他有些怔然地进入屋内,环视着颜非房间里的一切。他曾经以为他十分熟悉颜非的房间,可是现在,他仔细地观察,却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东西。桌上烛台下点点的红色蜡渍、茶杯上一块小小的缺口、窗台上摆着的小时候他卖给颜非的金童玉女人偶、床头挂着某次七夕节他猜灯谜赢到的金鱼灯笼……他细细打量着每一寸,幻想颜非趴在桌上,脸下压着翻开的书熟睡。幻想颜非早上给窗台上的那一小盆已经枯萎的水仙花浇水。幻想颜非早上起来对着墙上挂着的那一小面镜子梳理头发。他渐渐走入内间,坐在颜非的床上,手轻轻摩挲着那藏青色的布料。半晌,他默默躺下来,将脸埋在颜非的枕边,深深嗅着遗留在那上面的气味。
一股淡淡的痛楚在他的胸腔中如烟雾一般蔓延开来。他做了一个在人前和颜非面前绝不会做出的姿态,他蜷缩起身体,将自己蜷缩在颜非的气息中,放任自己压抑了那么久的悲伤和担忧。他的眉头紧紧蹙着,手死死抓着颜非的被褥,全身绷得那样紧,像是在与身体中无形的力量搏斗。
如果波旬死了,他就真的要彻底失去颜非了。
上一次,他太过轻易地让希瓦离开……这一次,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无论如何,他要抓住他还能抓住的东西……
……………………………………………………
另一间屋子里,谢雨城给脸色惨白的范章盖上被子。范章的体力已经耗尽,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范章的鞭伤一直都没有完全愈合,而这一次和相柳的遭遇,另那伤口竟然又再次崩裂出血。
谢雨城坐在床边,望着范章没有血色的嘴唇。曾经那样红润的脸颊,此刻也已经凹陷下去。
范章的时间不多了。
阿须云告诉他,那鞭子上有他亲自调制的“无常药”时,他是不太相信的。就算药仙再怎么厉害,再怎么通晓六道众生身体的奥秘,也不可能制作出一种能够催发天人五衰相的药吧?天人各自有各自的寿数,若是死也都是在意外或战斗中枉死,怎么可能有人能提前缩短这寿数呢?
无常药,取世事无常之意。就算是福报最深厚、寿命最长久的天人,也无法逃离死亡的诅咒。
他原本已经下定决心了。可是在经过相柳那一战后,他的信心又再次动摇。
愆那其实没有错……错的是自己……
错在自己一定要去执迷于早已不可追的过往,错在自己轻而易举地被孟婆操控……
愆那承受的已经很多了,他实在不应该再次毁掉他的世界……
可是……若他不做,范章呢?范章会死的啊!
而且那不是什么痛快的英勇的死,那是漫长的、不堪的、另所有天人最恐惧的终结……
范章……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范章……总是臭着脸但不论如何都会帮自己的范章……他总是忽视的范章……
范章不应该那样痛苦的逝去……
怎么办?不论如何选都是错……若是可以牺牲的是自己该多好?
谢雨城霍然起身,离开房间。他从院子里的井中引出一些水来,用茶壶装了,从愆那的屋子里找到一些茶叶,草草地烹煮了一壶茶。他望着茶炉里跳动的金红火焰,手微微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枚小瓷瓶。
他拔出瓶塞,面色苍白,手悬在已经被打开的壶盖上,任水蒸气灼烧着自己的手。
正当他狠下心,想要将瓶身倾倒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范章用担忧的双眸盯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谢雨城愣愣地望着他,神色大为不妥。范章一颗心向下沉,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瓷瓶,冷声问,“这是什么?”
谢雨城沉默片刻,才用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执念酒……”
范章的眼睛微微睁大,不敢置信和震惊失望交错着浮现在那漆黑的瞳仁中,“你要给谁喝?愆那?”
“……”
范章猛然一把揪住谢雨城的衣领,压低声音低吼道,“谢雨城!你他妈是不是真的疯了!!!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真的可悲到这种地步了吗!!!”
在范章愤怒失望的眼神中,谢雨城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双利爪狠狠撕开。
“前世是前世!愆那不想和前世的记忆纠缠在一起!你有什么资格强迫他!”范章的声音也在颤抖,伤心终究化成泪水氤氲在眼眶里。谢雨城心中终究还是只在乎前世的秦桑。范章曾那么努力地希望这,希望有一天谢雨城会从执迷中醒来。可是如今他已经开始现出五衰相,他的时间不多了,也没有力气再追逐下去了。可是谢雨城却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来。
范章只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谢雨城闭上眼睛,沉声说,”可是我不这么做……你会死……”
范章一愣,“你说什么?”
“在牢里,阿须云对你用的鞭刑……那鞭子上有药……”谢雨城伸手轻轻擦去范章脸颊上的眼泪,却不知自己眼中也早已湿润,“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药……
看来自己忽然变成这样,果真不是巧合么……
范章呆呆地问,“这酒是阿须云给你的?”
“嗯……波旬从前从孟婆处得过一小瓶,后来波旬陨落,那酒便到了阿须云手里。”
“他的条件是……愆那?”
谢雨城沉默着点点头。
范章忽然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波旬对愆那有某种奇怪的执念,上一次愆那被他们救走,波旬抓到他们的时候竟那般愤怒,他当时几乎以为他们死定了。若是波旬知道谢雨城前世的身份,若是知道愆那恢复了前世记忆,并且还救了他前世的情人“私奔”了……会做出什么事来?
阿须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所以便要借他们的手来做。只要除掉愆那,或是另愆那和波旬决裂,波旬便没有任何弱点了……
范章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那看上去清俊圣洁的药仙那样可怕。只怕他们能够顺利逃出孤独地狱,也是阿须云暗中安排……
凝望着面前状似平静却弥散着某种深沉绝望的谢雨城,范章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对方。谢雨城的身体似乎还在微微颤抖,还未在选择的僵局中解放出来。
范章轻轻抚摸着谢雨城的后背。
谢雨城的身体微微一僵,泪滑下眼角。
“小黑……我该怎么做?我不能让你死……我不能失去你……”
范章轻轻松开他,抬起拿着瓶子的右手,轻轻松开。
清脆一声,瓶子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谢雨城呆住了。
范章那一向总是拽拽的面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来。他的笑,竟如个少年人一般单纯。
“知道你愿意选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第166章 第六天魔 (7)
曙光带着股磅礴蒸腾的气势, 从东方缓缓展开, 金色的阳光如落雪般撒在汴梁如波浪般起伏的屋脊檐瓦之上。檀阳子坐在相国寺的佛塔上,望着面前从深蓝色的寂静中一点点苏醒的都城, 听着钟楼那边遥遥传来的古朴声音回荡在薄薄的稀云和晨鸟的翅膀之间。他想着或许罗辛已经回去地狱了,毕竟手掌心的符咒感应不到另外一半的位置。
这样也好, 他也放心些。
轻轻叹了口气, 刚想站起身,忽然听到塔下有人用温和清朗的声音说道, “道长, 好久不见。”
檀阳子一愣,低头去看。却见塔下立着一名灰衣僧人, 约莫五十出头,眉目慈善平和, 眼神宁静致远。却正是当初他来相国寺捉那只棘心鬼时,被鬼附身的观义法师。虽然已经是人间历两年前的事了, 但他还是依稀记得这位被深埋心中的嫉妒吞噬的高僧。
可是现在看到的观义和当初大不相同了,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却似乎更加年轻, 也更加沉静。仿若整个人是遗忘深水,一片山间浮云那般, 令人看着便感觉到一种浮尘皆落万事皆空的安稳感,一面想要亲近, 一面又心生敬畏。
那是一种檀阳子在人类身上很少察觉到的温醇气息,他行走人间千年, 也不过见过寥寥十几人。看来这位观义法师在经历过那一场劫难后,竟顿悟了什么东西,境界飞跃数重,是名副其实的高僧了。
檀阳子轻盈跃下,落在观义法师的面前,微微颔首,“法师别来无恙。”
观义法师对着他双手合十郑重一拜,“多谢道长和另徒当日点化之恩,才能另愚僧有机会破迷开悟,明心见性。”
檀阳子道,“我不过是行必行之事,法师之修为造化,全在你自己。”
“若无你与另徒点化,令我不得不面对心魔,我只怕早已堕入迷障铸成滔天大错。大恩大德,贫僧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法师不必如此过谦。”
“不过今日见道长眉间纠结,似是有心事?”观义清静如缓水的声音不知为何,另檀阳子不知不觉卸下防备,只觉得十分安心。
檀阳子说,“我要去救一个人,前路险阻重重,我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
“只是如此?”
“……我亦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他,不知此行是对是错。”
“可你还是决定去救他?”
檀阳子点点头,“他自认曾经亏欠于我,又被迷障影响,弄假成真,对我产生了虚妄的执着。我不想继续陷进去,可也不能看着他走入绝境。”
观义法师静静望着他,淡然笑道,“你何必在乎对他来说是真是假,他人之心只有他人能勘破,你是帮不了别人也控制不了别人的。你只要问你自己,对他之关心是真是假。对他之向往是真是假。我想,你自心早有答案。”
檀阳子微微怔忡,认真思考着他的话。他从来都不愿意去考虑自己真正的想法,他讨厌面对自己的感情。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全部冰封冷冻,这样就不会再有伤痛失望。可是他恰恰拥有太多太浓烈的情感,不论他如何控制,终究还是会如野火燎原,吞噬一切。
他一直用波旬对他的情感不是真的,所以他不应该继续陷入陷阱之中来逃避,可是他从未敢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如果颜非变成了波旬,如果颜非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更加完整强大的自己,他是否还能继续爱着那个跟了他十年的小徒弟?
还是说,他仍然要执拗地将所有的过错归咎在波旬身上,好理所当然地给自己的苦难和憎恨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间檀阳子似有所悟的表情,观义法师温驯一笑道,“还有一事。一个时辰以前,你的朋友请求我借我的人身给他一用,说是要帮你去天庭救人。我同意了。他此刻就沉睡在我的头脑中,我只是想告知你,莫要怪他侵占人类身体。”
檀阳子微微睁大眼睛,“罗辛在你身体里?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感觉到鬼气?”
观义法师微微一笑道,“大约是愚僧的皮太蠢笨太厚,不好闻吧。好了,你们既然还在赶时间,贫僧便不多说了。不过还要拜托道长,莫要让这位罗辛施主造作杀业。”
他语音一落,便轻轻合上眼帘,再睁开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换了副神态。先是一脸茫然,然后一点点变成震惊,手足无措一样四处乱看,接着开始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双手,口里嘟哝着,“这……这就是人身?好暖和好舒服啊!!!怪不得大家都说跑到人间来附身在人身上有多爽!!!”
不用问,这定然是罗辛无疑了……
檀阳子没好气地嗤笑道,“你倒是挺会挑。满汴梁那么多人,你偏偏挑中一个我认识的。”
观义法师……或者说是罗辛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就捂着眼睛怪叫起来,指着天上大喊着问那是什么东西。愆那一手掏了掏耳朵,另一手扯住罗辛的衣领,一跃而起,趁着大街上行人开始多起来之前将人拉回柳洲茅舍。
……………………………………………………
上一次见到天界空中那种紫气迎鸾、日月凌空的美丽天光,已经是多久以前了?
波旬踏上天界土地的霎那,便注意到四天王天大约一半的天人都在远处的地面和虚空中遥遥观望着,他们飞扬的彩色丝绦如漫天花雨纷扬,身上装饰的绚丽珠宝凝汇成一道熠熠的江流。在他现身的瞬间,原本无处不在的凤凰歌声天女乐声忽然有一霎的寂静,沉重的笼罩在向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天道第一天之上。
四天王天,由四位强大的天神镇守。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和北方多闻天王。他们四人手中各持一条足有儿臂粗的赤金混元索,每一条金环上都写满了封印神力的符文,环环相套,那其中的阵法仙力也轮转不休,足以锁住最强大的天神。这锁链乃是神匠干将莫邪合力打造而成,专为抓住波旬而作。波旬一席雪白长袍,鸦羽般的长发迤逦在身后,双手被锁链一重重束缚,可那华美的面容上却不见丝毫忧惧狼狈之色,甚至嘴边还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浅笑。他环视四周,忽然周身光芒大盛,如从海涯倏忽跃出的朝阳那般汹涌而灼目,无尽的光明吞噬了他的面容。
诸天神明纷纷惊叫,用手遮眼。
走在四天王身后的女魃冷哼一声,“阶下之囚还要故作姿态么?”
波旬懒懒地瞥了她一眼,并未做声。
四天王天,由被无尽大海托着的四片广袤大陆组成。东方东胜神州遍布神木仙林,南方南瞻部洲尽是珍兽异草,西方西牛贺洲崇山蓄金藏宝,北方北俱芦洲万湖灵水鲛珠。他们此刻所在乃是南瞻部洲,入目所及都是巨大而华美的仙境奇花,如森林一般向着四面八方铺展。丝缎般起伏的大地上,无数宫殿楼台或在地,或在空,被云峦仙气环绕,笙歌袅袅,凤舞夭夭。空气那般干净,没有半颗尘埃,每吸一口都像是吸尽了寰宇间的精华。
这样充沛的地气,哪怕引出十分之一,便足以补足人间和地狱了。
居住在这里的天人,每天无所事事,吃喝游玩,时时觉得无聊,便要相互比试争斗,或是到人间去搅起一些风云打发时日。有些天人虽然已经活了数劫,却连每天被送到他们口边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也不在乎。波旬还记得小时候他来四天王天玩,听到两个神仙在那边吹牛,说着自己给人间的帝王托梦挑起过多少场战争,说着修罗道的修罗有多好斗多蠢笨,可是他们自己却连怎么切桃子都不会,还要天女来给他们一瓣瓣切好送到嘴里。
波旬踏出一步,便有万千蝴蝶从他脚下的花海中飞出,与他随风轻舞的袍袖纠缠在一起。他的步伐轻盈如雪,姿态优雅从容,就连那锁链叮当都似乎成了某种陪衬。那些跑来远远看热闹的天人们本来是要来看看搅乱六道的魔君究竟是什么样子,却不想竟看呆了双眼。
紫微上帝的本意是要让波旬游街示众,带着他从诸天一一经过,最后到达离恨天,在昊天神宫中受到最后的审判,然后被处死。在每一重天中,都已经布下了重重天兵法阵,以防波旬脱逃。
其实这一路行来,女魃心中都十分不安。
就算她是带着紫微上帝钦赐的当年打败过波旬的湿婆之杖去的,总觉得这一役赢得也太简单了些。
她已经与波旬交手两次,一次是在三百年前,一次是在波旬刚刚在那个人类身体中觉醒的时候。她身为天界人称最恐怖的女战神,却只有在面对波旬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惧。仿佛她在他面前什么也不是,随意轻轻一抹便可以抹掉。
但是这一次……
她不敢将这不安说出来,只能暗自加强戒备。她手下的所有天兵不敢有半刻松懈,手时时按在各自的兵器上,天眼也没有一刻闭上。所有的目光都牢牢锁在波旬身上,盯着他每一个最微小的动作。
波旬被带至南瞻部洲正中的瞻婆城——增长天王的王城。巨大的阎浮树下,倚树而建的巨大王宫。缠绕着仙藤紫华的白色宫殿被琉璃般珠光宝气的树叶映射得流光溢彩,巨大的赤练神蛇盘绕在所有的廊柱之间,宝纱如雾,玉阶落叶,无数身着绫罗□□的绝美天女天人端着酒盏鲜果来去如风。
只是除了那些美丽的侍者,还有无数全身披挂金甲的离恨天天兵,在长道两侧林林而立,如一道金色的走廊一般。波旬被牵引着,进入阎浮宫的谒见大殿。却见那宽广的殿堂里早已设好了一道长长的酒宴,而筵席的尽头,立着一位身着金缕天|衣、高挑而俊美、圣光明丽照亮了整个宫殿的华美天人。
长庚星君。
波旬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很崇拜他,因为他那样高傲强大,权倾诸天,就连自己的母亲都要对他礼让三分。而长庚仙君对他也总是笑眯眯的,很温柔的样子,只是他看着那完美的笑容,总是会莫名感觉到一丝寒意。
那笑太过完美,像是遮掩住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不论他看上去再怎么友善,那友善都像是一堵墙,一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墙。
他一直都不是很了解这位紫微上帝最倚重的天官。他知道长庚仙君之于紫微上帝,就如阿须云之于他一般。而这位长庚仙君也如阿须云一样,是他看不透的类型。
长庚仙君见到他,果然又露出了那种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的微笑,“第六天魔君,真是一个响亮的名号。”
波旬却也勾起嘴角,报以天真中带着一丝魅气的笑容,“短短三百人间年,仙君倒是更加俊美年轻了。”
长庚仙君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久别重逢,便借增长天王的宫殿一用。算是给你接风吧。”
波旬嗤笑一声,“是接风宴,还是践行宴?”
长庚仙君没有回答。
波旬看了看他旁边的四位如临大敌般盯着他的四位天神,便也不再拘泥,自如地坐在离他最近的那张青玉椅上,被锁住的双手一同举起来,拿住桌上的酒杯道,“没想到仙君竟肯纡尊降贵到四天王天来给我接风,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第167章 第六天魔 (8)
长庚仙君一落座, 便有一队美艳绝伦的天女鱼贯涌入, 将手中捧着的白玉盘一样样摆在长桌之上。天界的食物与人间大不相同,每一盘都如盈满了写意的形状和色彩, 却看不出是用什么食材制成。放入口中只觉说不尽的奇异香味随着丰富多变的口感在舌尖爆炸,就连吞咽的过程也能留下玄妙悠长的层次。而天界的酒也弥散着淡淡的花香或果香, 色泽或剔透或如牛奶般醇厚, 喝下后肠胃微温,血脉舒畅。
波旬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天道的酒了, 他轻轻合上眼睛, 想着若是能拿给师父尝一尝就好了。
长庚仙君道,“酒可还合口味?”
“对我这种喝贯了人间之酒和地狱之酒的神来说, 天道的酒稍微欠了点劲力。”波旬说着,缓缓放下酒盏, “天帝可知道你来见我?”
“自然知道。”
“他要你对我说什么?”
长庚仙君道,“圣帝慈爱悲悯, 即便你堕入魔道,两次搅乱六道秩序,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 圣帝仍然愿意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波旬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用手撑住额头,身后的长发也如丝弦般颤抖。在他昭然讽刺的笑声里, 长庚仙君安然而坐,仍旧面带深不可测的微笑。
波旬渐渐止住笑声, 凤目稍抬,绵里藏针,“慈爱悲悯?好一个慈爱悲悯。除非那些人间和地狱之事都是你一个人背着他做的,否则……这四个字你竟能说出口,我真是佩服。”
长庚仙君伸手摘下面前盘子里一颗黑珍珠般的果子,放在指间把玩,“你以为帮助地狱就是仁慈?以为把天庭的地气分给下五道,就是普度众生了?”
“我没说我仁慈,也没说我要普度众生。那可是你那位圣帝的专长。”
“万物生来在宇宙中就有各自的位置,只有各司其职各行其道,六道才会稳定。只有稳定,才能够有发展和繁荣。你想要打破六道的界限,让六道生灵混居一处。这样的后果将是使地狱那些穷凶极恶的鬼肆意践踏人间,那些脆弱的人类很快就会被它们吞噬殆尽。你说你要救渡地狱众生,却未曾想过人类的安危么?”
波旬的笑容益发尖锐嘲弄,“长庚仙君,在我面前你又何必做出这副心系苍生的样子来。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并不在乎所谓人类的安危。”
长庚仙君仍然微笑着,目光微微流转,看了眼左右,手稍稍一抬。四周的所有侍者便纷纷退下。而仍旧死死抓着捆绑波旬锁链的四位天王以及女魃、七杀破军贪狼三位星君则仍旧留在原位。长庚仙君伸手,取一只小巧的金色勺子挑了一点点盛在碧玉小盏里的零珏花蜜加到自己的酒盏里,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那浓醇的酒液,“波旬啊波旬,你说我不在乎人类安危,你又何曾真正在乎过地狱众生。你最初想要去地狱,不过是为了找你的养母九天玄女的转世。你所谓的六道归一,也不过是为了能让你的养母有机会离开地狱而已。至于现在,你本有了重生的机会,却偏偏还要回来往火坑里挑,为的也不是什么地狱众生,而是为了一个青鳞鬼而已。”
波旬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仍旧有些百无聊赖一般靠在桌边,气定神闲地听着长庚仙君的话。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某个最大的弱点已经被他的敌人察觉。
只怕早在长庚仙君怀疑他的身份并且软禁愆那的时候,他的弱点就已经暴露了。
但是愆那现在在孤独地狱,阎魔王切断了地狱与天庭的通路,愆那应该很安全才是。他应当无需担心。可即便理智清楚,在听到长庚星君那温柔似水却暗藏祸心的声音提到“青鳞鬼”三字,他仍旧会心惊肉跳。
长庚仙君轻声笑起来,笑声克制而文雅,却如冬日落入后颈的梢头雪一样令人脊背发寒,“谁能想得到,名满六道的第六天天主,十劫以来最强大的天神,竟然会对一个地狱小小青无常动了凡心。更何况,这青无常当初还是破坏你六道归一阵法的重要棋子。”
波旬微微收敛了笑意,无形却压抑的迫然之气从他岿然不动的形影中弥散开来,“在你们这些离恨天上神上仙冷硬如铁的心里,自然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关心其他道众生的死活。只要你们自己过得舒适,只要六道众生都乖乖听话不要掀起什么风浪便好了,你们不在乎他们怎样挣扎求生,怎样被饥饿和病痛折磨。你这修行无数世换来十几劫天寿的离恨天上仙,还不如一个地狱小小青无常。至少他愿意为了与他毫无关系的人类性命寻根究底不惜触怒他根本得罪不起的苍天,至少他不会为了延续自己的寿命而祸害他人性命。”波旬看着长庚仙君越来越差的脸色,看着其他几位天神越来越不自在的姿态,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漂亮的嘴唇弯出一个冷硬的弧度,“你们有没有想过,等到你们天寿尽了,会去哪里?”
长庚仙君的笑终于彻底消隐不见,他那无瑕的白皙面容上,渐渐浮上一丝微愠的薄红,“只可惜,你心气如此之高,却也无法让那青无常摆脱他的命运。他要么永远留在地狱,要么就继续在人间一次次转生,每一次都尝尽世间苦楚。能令他摆脱命运的,却是我们这些令你不齿的离恨天神仙。”
波旬冷冷看着他,没有说话。
“只要你做两件事,我们可以让那个青鳞鬼留在酆都而不必去人间转生,就算去人间,我们也可以特许他附在一些指定的人类身上。同时我们也可以留你的性命,只要你从此离开六道,自封入未生天中,永不回归。”
波旬问,“哪两件事?”
长庚星君的口唇未动,但是又两道不属于他的意念已经在他头脑中浮现。
劝服阎魔王打开地狱通道归降,以及去人间收集两千条被至亲至爱之人害死之人的命魂。
波旬几乎又想要放声大笑了。
他们竟然想让他为他们去完成婴蛊……这个紫微上帝,果真是年纪太大,连头脑也不灵光了么?
难道是因为人间有些人已经开始怀疑发生在人间的种种亲友相残的惨剧并非偶然,为了避免自己对人间的控制受创,于是打算将一切推到他的身上?
波旬摇摇头,缓缓站起身来。旁边的女魃、四天王以及杀破狼三星君立刻警觉起来,立刻如惊弓之鸟一般将手放到各自的兵器上。
波旬笑道,“谢谢你的美意,不过我宁愿去死。”
长庚星君倒是也没有露出多少愤怒失望之色。他也从容起身,孔雀蓝的双瞳里映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既如此,你便好好珍惜这最后一日时光吧。明日到了离恨天,面对噬神之刑,望你还能如现在一般平静。”
……………………………………………………
噬神之刑,乃是天界最残忍的刑罚。
将一名天神的神力完全封印,沉入元始之渊中。那深渊内是寰宇诞生之初尚未被中和的混沌毁灭之力,可以消融吞噬世间任何物质。就算是强大的神明被浸入其中,他的神力会渐渐被蚕食殆尽,他的皮肤会逐渐脱水发黑,全身会如遭受烈火灼烧,又如被千蛛万虫噬咬般瘙痒。毒液另他皮肉腐败,发出阵阵恶臭,但他却不会死。他会看着自己原本完美无瑕的身体一点点崩毁,感觉骨骼被搅碎撕裂,然后失去视觉、接着是听觉,他被切断了所有和世界的联系,最后他会变成一团模糊的烂肉,无知无觉,宛如被关在棺材里,和神明二字再无关系。然而他却还活着,如同地狱中的视肉那般活着,直到天寿享尽。
比死亡更残酷的惩罚。
接下来的一天时间内,波旬没有休息的时间,被带着迅速穿越诸天,往离恨天而去。
然而路上还是出了小小的插曲。在第六天时,有一些神仙突袭,似乎是想要营救他,结果被女魃轻而易举全部拿下,一个被女魃斩下首级,另外三名天人则被收押候审。波旬看着那散落一地的染了血的白羽,终于露出了几分哀伤之色。
又是一个为他而死的无辜生灵。
诸天人对他多是惧怕或厌恶,但也有相当的天人,对他似乎抱有好奇和同情。但是碍于女魃等上神在场,只能远远望着他经过。
二十九层天,每一层都有各自的辉煌夺目之处,充盈的地气弥漫在空气的每一个微子间,随意洒下一颗种子,便能成长为超过人间数倍的硕然植物。随意向地下一挖,便能挖出一汪涌泉。那如沉龙般的巨大山脉下藏满人间见都没见过的丰富矿藏,任意一个洞穴中都是水晶宝石如林,在黑暗中散发着梦境般的微光。
然而最美的仍然是离恨天。
离恨天的光明,是一种见过一次便永生难忘的神圣、古老却温柔如水的光。那种光幽眇盘旋在离恨天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之间,仿佛就连顽石也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灵性和禅意。那里的宫殿已经不是人类能够想象到的模样,玉石铸就的剔透墙壁、水晶铺就的台阶甬道、水镜在穹顶上荡漾波纹,巨大的游鱼从云峦中穿过。所有一切诸天的运行规则在此全都化作梦幻泡影,全都可以打破改变。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向上走,其实是在向下。有时你以为自己跌入了水中,可是脚踩在水面上,却只是荡漾出一圈圈的波纹。
你所能想象到的所有色彩,都在用最优雅玄妙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而那些你不能想象的色彩,也在挑战者你视觉的极限。天空那梦幻华美的色彩下,遥遥可见其他的所有诸天,远近大小各不相同,如同三十二轮大小不一的月亮。
这里的天人也个个美丽优雅,时而踏着凤凰仙鹤迤逦着长长的飘带穿越长空,时而骑着白鹿追逐在繁茂古老的树林之间,亦或是钻入星空之海内,与鲛人龙族一起畅游。
而紫微上帝居住的昊天神宫,便如海市蜃楼一般浮在天际的云峦之间。那通体雪白的宫殿宛如是用云彩铸就的,洁白到令人不安,干净到不真实。波旬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进入过那宫殿,里面也如外面一般,除了白色以外没有别的色彩,太过洁净,反而令人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悬而未决的邪气。
不过如今他作为一个即将被处以极刑的天魔,是没有资格进入那座神宫的。他被带至离恨天的边际,一切美好幻觉的尽头。
在那里有一片广袤的白沙地,平坦空旷,只有如波浪一般起伏的细细白沙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在远处一条黑色的细线如毒蛇一样蔓延着,那便是存在与虚无的交界,生存与死亡的边缘——元始之渊。
无数天兵将整片边界团团围住,就算如此,也还是有众多天人遥遥观望。毕竟是当初另诸天震动的第六天魔被行刑的场面,谁又不想去瞧瞧热闹?毕竟看热闹这种天性不仅仅是人类才有的。
波旬被众天兵围绕簇拥,几乎不像是个囚犯,倒像是众星捧月一般。他的步伐依旧从容不迫,似笑非笑的面上不见任何惧色。
这一路行来,波旬一直十分配合,似乎没有任何要逃走的想法。这却另女魃愈发不安。她安排了离恨天大半的兵力,再加上帝释等天神在场镇守,以防波旬临行刑前又搞出什么事端。
穿过由天兵围城的“长廊”,波旬遥遥见到,在前方的虚空中,有一道辉煌璀璨、足以令任何天道以外的众生被立刻灼瞎双眼的光芒如烈日般迸射开来。这光芒出现的霎那,虚空中骤然响起古老却依旧华美的天乐,风中盈满了神圣敬畏的气息,一种令人流泪的强大而威严的力量从天而降,在场众天人,不论是仙还是神,天兵还是看热闹的普通天人,全部纷纷跪倒,恭敬伏拜。
一时间广大的白沙之上,只有波旬一人直立。
于那煌煌光明中间,隐约可见一道越来越清晰的身影。高大颀长的影子,端坐在一只五色鳞甲的麒麟之上,面容依旧隐没在光明里,可是一双眼睛却已经缓缓张开。
波旬仰着头,那光明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翻腾流转。
他等待的,便是这一刻了。
第168章 第六天魔 (9)
从凡间若想进入天道, 对于寻常凡人来说只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在每一世都好命地生在富贵人家, 不必为了生计造作任何罪业,世世积累善业, 期望下一世可以投胎到天道中去。第二种则是穷毕生精力修习道法,若有所成, 或许也可在死后投生天道。
不过一个人若想活着进入天道, 无异于天方夜谭。
而之所以天道那样难去,是因为在久远时间之前, 梵天消逝之后, 继位的天帝在天道和其他道所在的天之间筑起了一道强大的结界,另天道与下五道隔离开来。此举明里说是为了防止那些人类机缘巧合下误入天道, 会被天界上神的光明烧瞎双眼,但背后众天人心知肚明, 不过是为了将大部分的地气笼在天界之内,防止任何它道的污浊生灵觊觎。但虽如此, 那些地仙或是人仙还是要时不时地回到天道之中,所以在人间留有两处通路,名曰天门。一道在人间最高的雪山之顶, 另一道在北方从极之渊中。此两处除了天人,人类之力尚且难以企及, 就算侥幸到达,也无力穿过那道墙。这两处通路附近都有神兽把守, 一旦有人试图硬闯天门,神兽便会出现将那些人吞噬。
人间最接近宇宙的高山, 山顶的积雪万亿年来从未融化,厚厚的冰层在过于明亮的阳光下反射着碎金点钻般的光,看久了眼睛会刺痛流泪,严重时还有可能短暂失明。
四道人影出现在皑皑雪原之上,两个人裹着厚厚的毛裘,脸也藏在厚实的帽子和围巾里,摇摇晃晃地跋涉在雪和冰凝结而成的崎岖山路上。另外两个人却一人一席飘逸白衣,另一人一席单薄黑衣,明明在没过膝盖的雪中,却依然步履轻盈飘逸,和另外两个行动笨拙的“毛团”形成鲜明对比。
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人身,这点寒冷对于愆那和罗辛这样在青莲地狱长大的青鳞鬼来说本来就如瘙痒一般不值一提。可惜,他们的人类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温度,只好也像普通人类一样裹得如粽子一般严实。罗辛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嘟哝着人身怎么这么容易坏,这么难保养云云……
檀阳子则已经累得懒得开口,最多说的两个字便是“闭嘴。”他抬头看着前面走得翩然优雅如履平地的黑白无常,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他们两个是被两位地仙带着飞上来的,只是走了一点路,尚且觉得艰难。很难想象任何没有鬼的强大自愈能力还有地仙仙法加持的人类能够找到这里。
此时他们行至一处奇异的所在,两侧的山峰向着中间合拢,宛如一道虹桥一般。而中间则是一处陡峭的断崖,站在上面往下看,可以看到一团如海浪般起伏的云峦。湛蓝的天空倒扣在无尽的云海之上,仿佛是世界的尽头。
谢雨城道,“就是这里了。”
罗辛左右环顾,“不是说有怪兽守在这儿吗我看明明连个鬼影都没有。”
范章冷笑,“等会儿我们打开通道,你就会看见了。到时候帮我个忙,可不要尿裤子。”
罗辛转头对着檀阳子说,“我真的很想揍他,等到这次的事儿完了你不要拦我。”
檀阳子却问,“你真的要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罗辛道,“废话!来都来了!”
“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
“实话告诉你吧,我也不是白白帮你。这些日子在地狱到处跑,我也看过六欲本相经的抄本,所以我也想知道,天道究竟是什么样子。”罗辛咧嘴一笑,“我以前只知道地狱的样子,现在又见到了人间的样子。他们都说天道最好,没有对比,我怎么知道地狱到底缺少什么。”
而另一边,谢雨城见范章的嘴唇有些发青,人也似乎在不明显地微微抖动。他凑近范章,暗暗握了一下黑无常的手,惊讶地感觉到那手竟冷得如霜雪雕作的。他立刻将自己温暖的力量通过交握的双手传递到范章的血脉里,压低声音斥责道,“你觉得冷为什么不告诉我!”
范章一脸“你在小题大做”的无所谓表情,“也没有多冷,只是不太习惯冷这种感觉。以前毕竟感觉不到。”
知道范章的情况正在迅速恶化,可是在范章摔碎执念酒的瓶子那一瞬,注定的结局就只有一个。
谢雨城感觉自己的五脏正在缓慢地冻结、粉碎。
他将会看着范章一点一点衰败枯萎,看着他失去作为天人的全部福报,看着他在恐惧和绝望中挣扎……他们虽未直接做什么恶事,但是当初也帮着离恨天收集过襄阳城中的人类命魂,这样的范章,来生还能留在三善道中吗?
自己会选择追随他而去,还是一个人孤独地活下来,如愆那一般,徒劳地在别人身上寻找逝者的影子,悔恨自己当初没有珍惜。
范章道,“开始吧,时间也不多了。我们现在唯一能利用的就是人间的时间过得比天道慢。可是就算能进入四天王天,距离离恨天也还隔着二十八重天。但波旬恐怕在一日之内就会被处死。”
檀阳子和罗辛走上前去,脱掉自己身上厚厚的毛毡外衣,露出一件轻薄的、非丝非缎却流荡如水的戴着兜帽的长披风,那便是他们从忘忧林找到的羽衣,一件是檀阳子当初披过的,一件是颜非穿过的。当初波旬把愆那从虚无之境带出,便直接去了忘忧林,好在他们去的时候发现羽衣还在,这才省去了要去修罗道偷衣服的时间。
然而他们现在要做的事,目前所知还没有任何生灵做过。
六道之中生灵的身体都是由和万物一般的微子组成,但是疏密程度各不相同。鬼的身体最轻,微子最松散,所以能够附身在人的身上。后来医仙派通过一些特殊的方法改变人体微子的疏密程度,颜非便也有办法附身在鬼的身上。而六道中,身体微子最细密的便是天人,也就是说,理论上来看,人类是可以附身在天人身上的。但首先人类没有什么机会见到天人,其次天人的身体蕴含着太强大的能量,一般人就算找到了什么方法去附身天人,也会被立刻驱逐,亦或是被烧得连渣滓都不剩。所以至今仍然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个天人能被附身的。
可是地仙的神力没有天仙那样强大,再加上适度的抑制仙法,或许有可能在不损害人身的情况下另人“附身”天人。
于是他们四人商量出的进入离恨天的对策是,两个鬼穿着人身,二次附身入两个地仙的身体。如此一来,隔着一道人身,既可以阻挡地仙法力的侵蚀,又可以隔绝天道对于鬼来说太过炙热纯粹的光明。
在忘忧林,檀阳子看到留在那间已经倒塌的小茅屋里的颜非曾经穿过的衣服,便猛然想到了这个办法。范章和谢雨城一开始都觉得他太过异想天开,不过在几次演练,还有几次檀阳子被谢雨城的仙力严重烧伤之后,他们竟然成功了。
秘诀便是两个青鳞鬼用鬼附身人类的方法,穿着人身去附身天人。但是两个地仙必须放掉任何戒备,并且抑制自己的仙力,接纳两个人类的身体与自己的仙身相互融合。虽然说是附身,但是青鳞鬼不可能影响地仙的意识,只能作为另一个外来的意识与之对话,并且整个过程中如果两个地仙稍微放松一点对于仙法的压抑,鬼和人身便都有被灼伤的危险。不过为了能够顺利通过重重关卡尽快到达离恨天,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恐怕鬼和仙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这样信任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生灵。
檀阳子走向谢雨城,后者则张开手臂,挂上一副熟悉的有些风流的笑容来,“来吧。”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暗暗催动自己的鬼气蔓延至周身,改变人身的形态。他的人身渐渐变得有些微透明,但又不是全然通透。他走向谢雨城,如什么流动的东西一般,渐渐融入谢雨城的皮肤之内。
而另一边的罗辛也照猫画虎,走向范章。范章挑衅地哼笑一声,“再说一遍,到了天界,不要吓得尿裤子。不然我直接把你丢出去。”
罗辛用地狱文骂了一句,附入黑无常的仙身之内。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一同走到断崖之前,双手在胸前结印,共同吟诵起一段如诗如歌的天语咒文。在他们面前的虚空中,空气宛如夏日蒸腾的底表一般抖动起来。隐约有一道巨大的黑色凝块在云气之中若隐若现。随着咒文的渐渐完善,那黑色也愈发明晰,如水纹的抖动从平缓到剧烈,终于在到达某一个峰值之后渐趋平缓。而那影子也终于出现在虚空中,如此巨大,令人怀疑之前怎么可能视而不见。那是一只青黑的巨龙,长达数十丈的身体舒展在无尽云峦之中,黑色中流转着玄幻油彩的鳞片一层一层整齐而平滑地如盔甲一般覆盖全身,雄壮的利爪上布满久远年代前战斗中遗留的永恒痕迹,但那尖端却仍旧如刀锋一般尖锐,充满力量和杀生的震撼。
巨龙的额前生着一只独角,如灯笼般大的红色眼睛如两簇燃烧的夕阳,被它们盯住的生灵,就算是天人也会感受到从命魂深处析出的最原始的惊惧。
巨龙张口,用天语问道,“来者何人。”
巨龙的声音低沉浑厚,振动大地。
谢雨城答道,“吾等有阎魔罗阇王之信,要亲自上呈给紫微上帝。”
巨龙的红目中细长的瞳仁变得愈发细,眉心虬结的肌肉愈发紧促,“阎魔罗阇与波旬勾结,叛逆天道,竟还敢送信?我当立刻将你二人撕碎!”
范章冷笑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就连人类都明白的规矩,你堂堂南天门护世苍龙,竟不懂么?”
巨龙面现厉色,从鼻孔中喷出炙热烫人的硫磺之气,顿时烤化了悬崖上的千年寒冰,“大胆地仙!口出狂言!”
谢雨城微微颔首道,“神龙勿怒。吾王被波旬邪魔挑唆蒙蔽,一时关闭地狱通路。然而如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是恐怕天帝追究,所以书信一封说明情况。”
神龙问道,“信在何处?”
谢雨城从怀中拿出一封用地狱的青冥纸封书写而成的信笺,在巨龙面前晃了晃便收回怀里,“吾王再三叮咛,定要我等亲自将信交给紫微上帝。”
范章道,“我们两个地仙只身前来,难不成还能闹出什么事端来么?”
巨龙那如山峦般宏伟的头探向前,两个山洞般的鼻孔在他们面前嗅了几下,呼出的炙热气息炙烤着两个地仙的面容。护世苍龙并未嗅到什么异常,只是这两个地仙的仙气也比一般的地仙更为熹微,或许是阎魔王故意选了两个较弱的地仙,来表示自己示弱归降的诚意。
巨龙于是沉沉哼了一声,而后张开硕大的龙口。在喉咙的尽头,倏忽开始闪现一道荼白的光明。
便如修罗道的入口是在神龟的腹中,天道的入口也在护世苍龙的喉咙里。谢雨城和范章轻盈跃起,飞入那如火山口一般烧灼着的龙口之内,穿过一排排刀山般的尖牙,飞向那一道白色的闪光。
…………………………………………………………
波旬被处决,乃是天道数劫也难得一见的大事。那个曾经险些威胁到天帝地位,搅得天下大乱的魔神再次复活的时候,很多神仙都十分害怕,害怕波旬会携带着焚天的怒火率领着他的魔军杀上天庭。那时候众天神整日惴惴不安,连天乐也无人再奏,流言四起,筵席聚会中也多是讨论此事,猜测紫微上帝会如何应对,猜测会不会有一场比三十天道年前更加惨烈的恶战,猜测这一次谁会赢。所有人都在暗中惴惴,如果波旬这一次赢了,他们这些天人又该何去何从,波旬会不会找他们清算从前的帐?会不会残暴地大开杀戒?所有神明都在观望,想要等到时局更加明朗的时候再决定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走。
然而没想到,波旬这么快就被抓住了。
二十九天中,所有的神君仙官几乎都赶至离恨天。对于天帝的敬爱、对自己天人身份的自豪从未如此强烈过,他们想要亲眼看着那给诸天带来难以想象的恐惧的魔神如何在他们神圣而无敌的圣帝的脚下匍匐颤抖,哀求怜悯。诸天神明或踏莲花,或架神鹤凤凰,或乘七彩祥云,他们身上散发的光彩环绕着元始之渊四周的无尽虚空,宛如一片辉煌的彩虹。
就连西王母和东王公都来了,只是他们各自居于较为遥远的地方,而且收敛了自己的光辉,并不打算太过招眼。
终于,万物之主紫微上帝坐在他的五色麒麟背上,金身隐没在太过辉煌的瑞光之中,如骄阳一般普照十方世界。在他脚下,波旬的光辉似乎也显得那般暗淡,如萤火之于明月。
可是另众仙神不满的是,波旬似乎没有露出多少惊惧之色,他的脊梁仍旧如天柱般笔直,那华美的面容上依旧带着一分漫不经心的微笑。
在紫微上帝两侧,各出现了数十道圣光,为首的便是长庚星君。那是紫微上帝座下的所有高位天官,将要一同审判天界十数劫以来最大的叛徒。
被无数诸天环嗣,波旬岿然不动。
紫微上帝开口,震撼人心的声音回荡在四方上下,“波旬,你蔑视神威,祸乱六道,挑唆地狱恶鬼侵害人间,致使战乱爆发,生灵涂炭。你本有洗心革面的机会,却不知悔改,魔心不死。你可知罪!”
波旬哈哈大笑,他清朗的笑声竟也不逊于紫微上帝,“我使生灵涂炭?我亲爱的陛下,你怕是搞错了人吧?”
紫微上帝威严而森冷的声音继续说道,“果然无药可救。波旬,你之罪孽诸天皆知。你身为天人,却背叛天道,与地狱中的肮脏罪孽之物同流合污。另神光蒙羞。吾曾有心放你,是你自己不知珍惜。如今断然不能再留你。诸天众神,对于吾之判决可有异议?”
他左右的所有天官宛如排练好一般齐声道,“臣无异议。”
“女魃,将波旬推入元始之渊。”
所谓的审判竟然如此简单,明明早就决定要他死,还要装模作样状似公平地搞什么审判,何其虚伪可笑,真是天庭一贯的作风。不过若不是知道他们会如此故作堂皇,波旬也没有机会进行接下来之事。
女魃走向波旬的时候,波旬忽然高声道,“紫微上帝,你既然已经现了天人五衰相,为何不愿接受命运,还要做出炼制婴蛊这般丑事。你是害怕自己死后也会转生入地狱么?!”
然而他的话立刻就被长庚星君的声音盖过,“大胆魔神,死到临头还要污蔑圣帝,其心可诛!女魃,立刻将之推入!”
一阵哗然在众神之间弥漫开来。这大胆天魔真是狗急跳墙,竟然污蔑这样肮脏不可想象之事在神圣仁慈的天帝身上。
女魃高大的身影迫近波旬,一把扯住封印波旬魔力的锁链,欲要将他扯向面前的混沌之始。可就在此时,波旬身上忽然大放光明,那是谁也想象不到的超强圣光,甚至直逼紫微上帝,隐隐有压盖而过的气势。他手上的锁链应声而断,还未落地就已经化作粉尘。
诸天惊叫混乱起来,谁也没有想到波旬以人类之身重生,竟然还能强大到这种地步。那些之前还以为自己十分安全的天官,一时全都乱了阵脚,欲要逃离,女魃更是目瞪口呆,神匠干将莫邪倾毕生功力专门为波旬打造的锁链,本该万无一失,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原来天魔之前竟然都是装的么?
众天兵一拥而上,如金色的海啸倾盆而下,欲要制服波旬。可是在一瞬的沉寂后,倏然宛如火山爆发,众天兵如尘埃一般惨叫着四散开来。当中的波旬周身宛如燃烧着烈烈火焰,白衣化作火红,黑发张狂飞扬,绝美却邪肆的凤目扫视着一众四散奔逃的天神。他双手张开,身体微欠,大喝一声,随着他的双手向上抬,沉厚坚硬的大地如丝缎一般抖动起来,如巨浪一般不断向上攀升,一直冲入苍穹之中。诸天神发现自己竟无法冲破那高墙,向上也有一道无形的结界弥散开来。他们如被关在瓮中的蚂蚁一般乱作一团,全然没有了上神上仙的优雅从容。
紫微上帝眸色微动,他身边的十三位天官,包括武曲星君、文曲星君、天府星君、天机星君、廉贞星君等上神上仙,各自祭出法宝,十三道不同光色的仙气向着四面八方荡然开来,一次次冲击着波旬掀起的高墙,竟撞出了一些细细的裂缝。然而波旬的红袖几番舞动,手在空中几番变化,便有数根金丝一样的东西从他指间弥散出去,牢牢将四面高墙抓住。他周身神力磅礴而出,红衣烈烈飞舞,他高声说道,“你们不必害怕,我留你们下来,只是要给你们看一看,你们自己的真实模样。”
他说完,另一只手轻轻一甩,从袖中掉出一根黑色的蜡烛。他默念咒语,蜡烛上顿时燃起火光,在他的咒术催动下,一股奇异而腥膻的香味被增强了数千倍,以惊人的速度在诸天洁净的空气中蔓延开来。
香味所至之处,一切都开始腐烂变形。虚空中偶然有见识过地狱的天人惊呼,“尸烛!那是尸烛!”
第169章 第六天魔 (10)
波旬手中的尸烛是从地狱带出的, 用千年古尸炼就, 比一般的尸烛香气浓烈数倍。在波旬神力的加持下,那诡异凄迷的腥甜香气如烟雾一般在诸天面前迅速扩散开来。大多数的天人都是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 除了少数几个曾经因为种种原因去过地府的神仙,他们甚至不清楚这蜡烛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只是那香气吸入鼻中, 头脑中似有微微的晕眩,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本圣洁明亮的天界光明却变得晦暗了许多, 一丝阴冷的深蓝悄无声息地浸染了一切。渐渐地, 眼中能看到的其他天人,都在用一种迅速而不容置疑的古怪方式扭曲变形。原本纤细飘逸的身躯变得臃肿湿软, 如融化的雪堆一般,那些精致华美的面容也渐渐分崩离析, 眼球如脓包一样从皮肤下挤出,或是五官移到了它们本不应该在的部位。他们的躯干抽搐着扭曲, 手脚长向相反的方向,或是变得如章鱼手脚一般柔软地拖在地上。有些天人长出了太多手脚,如千足虫一般, 另一些天人却又没有手脚,像蠕虫一样挺立摇晃。
然后, 他们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一样生满了恶心怪异的丘疹, 变得粗大蠢笨,早已不是人手的样子。
一个接着一个, 那些天人惊恐地尖叫,先是冲着别人,然后是捂着自己的脸,抓着自己的头发。只有少数一些天人尚且是原本的样子,此刻却也因为看到了其他天人命魂的模样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恶心得躲闪连连。
紫微上帝旁边的几位天官似乎想要掩住口鼻,然而那香气无孔不入,只要他们还需要呼吸,就一定会吸入。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开始变形,甚至比一般的天人更加严重。几位星君已经连人形都难以辨识出来,有一名如同几块巨大的腐肉被用肉红色的筋草率的缝起来;还有一名的身体变成了某种惨白的肉白色,硕大的肚子上结着一团一团卵一般的东西;女魃变成了恶鬼一般青面獠牙、头发稀疏的可怕模样、背后生满刀锋一般尖锐的刺,冲破血肉不断生长出来;四天王也各自如地狱中的魑魅,天人端正的面容融化腐烂成了虬结的筋肉和裸露的利齿。
女魃低头看到自己只剩下三个指头的、畸形扭曲的爪子一般的手,发出一声恐怖的怒吼。她冲向波旬,高高扬起手中力量强大的混元长斧,向着波旬当头劈下。波旬蔑视地勾唇一笑,右手凌空举起,竟轻而易举捏住了那力聚千钧的锋刃。女魃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量向下劈砍,却无法动弹分毫。
波旬嗤笑道,“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对手。”说完随手一甩,女魃那样高大的身形竟如蝇蚋般被甩飞出去。
波旬继续催动尸烛,此时周围所有的天兵天将都被自己和周围天人的模样吓得阵脚大乱,原本应该继续进行的下一波攻击后继无力。波旬借机念动咒语,引魂铃便从他怀中飞出,在空中不停旋转摇晃,发出有节律的幽魅铃音,如九幽孤魂的生生唉啼呼唤一般。奇异的是,在这铃音中,原本混乱的众天人竟稍稍安静下来。虽然有些仍然在流眼泪,有些仍然在瑟瑟发抖,有些仍然在试图将身上“长”出来的奇怪东西抓下去……
而唯有中天依旧沉默,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的紫微上帝,用依旧强烈的光明将自己和麒麟隐藏起来。而长庚星君竟不知道躲去了何处,在如今众天人都变形严重的情况下,一时也难以分辨哪一个是他。
而一片群魔乱舞中,只有波旬仍旧如一朵炙热盛开的烈焰之华,兀自狂烈地绽放着。
波旬高声道,“你们闻到的,是尸烛的香味。在酆都,青红无常用这种东西来帮助他们看到人类命魂的样子,借此来发现附身在人身内的恶鬼。越是恶业缠身罪恶深重的生灵,命魂就越扭曲变形。作为红无常行走人间的那段时间,我见过的人类命魂很少还有能够保持人形的。我原本以为到天道来应该能看到更多美丽的命魂,不过现在看来,你们也差不了多少。”
此时一名变形尚且不算太严重,只是也不再如天人一般美丽的天女跪地恸哭,祈求波旬把她变回去。紧接着又有几个心智较为脆弱的天人一同下跪哀求。波旬垂眸看着,面无表情道,“不是我把你们变成这样的,是你们自己造作恶业、骄奢淫逸、掠夺地气,另你们的阿赖耶识变成这个样子的。善业恶业因果轮回的规则,本是天道制定,可笑你们在安逸享乐中活了太久,已经忘记了你们自己制定的严苛规则也一样会影响到你们自己。你们以为自己可以永生,可以不被规则所困,你们以为规则只是用来去控制那些低贱的、不值一提的、只要乖乖听话不要闹事便好的下五道生灵的。殊不知自己的命魂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很多恶鬼的命魂还要丑恶。带着这样的命魂一旦现了天人五衰相,寿终之后,你们以为你们会转生到哪里去?”
波旬的声线并非多么洪亮咄咄逼人,相反,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柔,宛如深夜月下冲刷礁岩的海浪,静谧中带着一丝引诱的邪气。那些天人不知不觉放弃了抵抗,有些甚至脚一软,便跪倒下来。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跪些什么,一种纯然的对于自身、对于异变、对于未来的恐怖,还有天然的对于比自己强大太多的存在的仰慕,再加上在波旬借着引魂铃施展的魅术的引导下,使得控制那些因为常年享乐心灵变得格外脆弱的天人愈发简单。
波旬忽然面向仍然用光明包裹着自己的紫微上帝,冷声道,“怎么?不愿意用自己真实的样子示人么?”
紫微上帝沉默不语。
波旬倏忽跃起,如一道红色烟花升入空中,与紫微上帝遥遥相对。那些天官即便受到了强大的精神冲击,仍然勉力挡在紫微上帝面前,欲要抵抗波旬的精神控制。可是随着波旬渐渐迫近,那种不停撕扯他们神智的原始恐惧也愈发强劲,十三位天官中,有七位坚持不住,俯身呕吐起来,吐出的都是之前吃过的鲜果琼浆,现在却已经混成了恶心的一滩秽物。
隔着那些尚未被波旬比之前还要强大许多的可怕精神力奴役的天官,波旬继续质问,“作为六道之主,你的命魂应该没有变形吧?何不给众人看看,也算是做个表率?”
此时武曲星君喝到,“天帝无需向你这天魔证明什么!你没资格看到天帝的圣颜!”
波旬轻蔑地看着他,“你倒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话音一落,他骤然右手拈起法印,周身神力激荡,吟念咒文的间隙,四周狂风上涌,天色晦暗,一道刺目凄厉的光焰在他面前迅速成形,如光剑一般迸射而出,直扑紫微上帝。武曲、破军、七杀等星君试图阻挡,可是连碰都没碰到便被那光剑的余波逼得倒退数步。此时紫微上帝终于有了动作,一道金色圣光迸射出来,与波旬的光剑撞到一处,僵持一瞬后,激荡的气流如爆发般横扫四方。
波旬的本意也并非要伤到紫微上帝,他只是在等紫微上帝反击,等待这一道强烈的气流爆发。他们两人的力量太过强大,相撞的一瞬一定会引得地气震动、就连时空都会跟着荡漾起涟漪一样的波纹。在这样的波动下,紫微上帝本来用来隐藏自身的光芒,也有了一瞬的晦暗。
虽然只有一瞬,但众人也隐约能看到,那光里的黑影绝不是人或神的形貌……
没有人能描述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它非常巨大,大到令人惊恐,似乎是个长满瘤状物和无数如汗毛般细密的尖刺的柱状体,可是顶端却又生着无数不知是绒毛还是触手的东西,底端也堆着一层一层仿佛融化的肉一般的褶皱……黏糊糊的血肉、开合的孔洞、湿漉漉的古怪声响,都在一瞬间以奇诡的方式印在观察者的头脑里。不过下一瞬,那光明又重新遮住了一切。
一时之前充斥四野的各种声音都沉寂下来,众天神不能确定自己刚才看见了什么。
刚才激荡的飓风也同时吹熄了波旬手中迅速消耗的尸烛,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便将那尸烛随手丢到一边。之前的尸烛香气迅速散去,被天界的光明重新吸收净化。原本在人间能够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的尸烛效果也随之迅速衰退。
众仙开始一点点恢复自己本来的模样,可似乎没有人发现这一点。波旬环视众人,朗然道,“你们相信的紫微上帝,早已现了天人五衰像。他为了保住自己天人的福报,为了逃避下一世轮回入地狱的宿命,在人间滥杀无辜、甚至偷盗地狱和人间的地气,与阿鼻地狱摩耶鬼王勾结炼制婴蛊。这就是你们所谓慈悲仁善的天帝么?!”
“波旬!你信口雌黄!圣帝不曾离开过离恨天,又如何去地狱炼制婴蛊!”天同星君怒吼道,似乎是想要掩饰内心的心虚,那吼声竟十分义正言辞。
其他的神仙却也开始附和。毕竟他们这些天神之中,有一多半的人都是紫微上帝麾下天官,他们很可能都是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假装不知罢了。
“你这天魔莫要血口喷人!”
“圣帝岂是你能议论的!”
“不要脸,明明是天人,受了天界多少恩惠,不知感恩还恩将仇报,简直是无耻!”
“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
辱骂的潮水一波波袭来,之前那些被他控制了精神的天兵也开始找回了自己的神智,蠢蠢欲动地将他围在中间。一时间刚才那些跪地哭泣的天人又换了一张面孔,义正言辞地和周围的天人一起谴责着。那声音愈发壮大,他们对那可怕天魔的恐惧也就越少。
波旬也不生气,任由那些天兵小心翼翼地接近。
却在此时,一道温柔如春风,却也不缺威严的女声倏然压过了一切叫嚣的声浪。
“他说的是真的。”
此话一出,骤然间四下一片寂静。
一道柔和华美尊贵非常的神光从人群之中静静绽放。天人们不由得向着两边让开,让那位女神通过。她身着孔雀鎏金沙罗衫、束着庄重而华美的牡丹髻,金玉步摇伶仃作响,仙袂如霞绮丽飘渺,雍容华贵美而不妖,看不出年龄的面容却存着古老而慑人的威严。
是瑶池仙境之主,三圣之一的西王母。
波旬没有转身,但是面上还是不自觉浮起一分笑容。
他不是没有担心过,西王母最后还是会选择站在紫微上帝这一边。毕竟上一次她就是如此选择。
但他还是赌了一把。在收服阿黎多后,阿黎多便已经交出了婴蛊,他便遣人将那婴蛊,还有九天玄女当初用过的铜镜悄悄送去瑶池仙境。就是在那一次,西王母并未见他的人,却收下了他送去的东西。
看来她毕竟还是九天玄女的养母,毕竟还是心存慈哀,毕竟还是有最后的底线。紫微上帝大概万万不会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就连他最亲近的盟友也看不下去了。
西王母在中天人的目光中缓缓站定,叹息一声,道,“你们要看的证据,波旬已经给我看过了。”
她一抬手,一名天女手中抱着一只贴着咒符的玄铁箱子,来到她身边。西王母微微皱眉,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厌恶之色,“太昊,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真的会炼这种东西。”
她说完,便伸手撕去咒符,打开了箱子……
第170章 第六天魔 (11)
天道是什么样子, 愆那也曾想象过, 不过对于他们这些地狱恶鬼来说,想象人间和修罗道尚且困难, 他幻想中的天道,也不过是更为华美富贵的人间罢了。
可是当他们真正通过南天门, 确确实实地站在四天王天的土地上的时候, 他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有多么匮乏。
透过两个地仙的眼睛,愆那和罗辛并不能十分理解眼前看到的景象。天空中那些如重重绮罗轻纱一般堆叠的彩霞、线条流畅优雅精致异常的建筑都是前所未见的风格。到处是颜色绚丽相互掩映浓墨重彩的树木, 铺满玲珑花草的地上缀着从树上掉下来的仙果。那些羽毛修长缤纷的奇异飞鸟, 还有半透明散发着幽蓝光色的细长小龙如在水中穿行一般游离在枝桠间。时而有天人乘着各自的坐骑或驾着云彩飞过,宛如一道道飞掠而过的彩色流星。
他们没有时间久看, 因为一到四天王天,便已经有两名天兵在等待黑白无常, “护送”他们直达离恨天。不同于人间与天道那几乎无法打破的隔阂,天道之中的任何一天都有无数可以通往不同天的结界。从最低的天到最高离恨天, 也不过需要弹指一挥的时间。只不过离恨天前有森严的守卫,一般的天人也难以进入,除非收到了来自离恨天的神仙的邀请, 或是得到了离恨天天庭的批准才能通过结界。谢雨城和范章注意到今日的天庭天兵比他们记忆中的以往多出数倍,虚空中地面上到处都能看到巡逻的四天王天天兵, 想来是因为波旬被押入天庭,所以每一天的守备都增强了。
他们两人随天兵骑上有着修长翎羽巨大青鸟, 迅速穿过空中垂纱般的云霞。通往离恨天的天门就开在中天,宛如一道巨大的缓慢转动的漩涡。无数云峦如波浪般一圈一圈盘绕上去, 强烈的气流吹得黑白无常难以睁开眼睛。从此处吹出的风仙气太过强烈,就算隔着一层人身一层仙身,愆那还是感觉皮肤火辣辣地烧痛着。他听到谢雨城在他的意识中说,“还坚持的住么?”
愆那道,“我无事。”
而另一边的罗辛早就已经叫苦连连,范章脸色不善,在意识中和那滋儿哇乱叫的青鳞鬼怼起来,“同样都是青鳞鬼,你怎么这么多毛病!是你自己硬要跟着来的!”
罗辛道,“你要是知道有多疼,只怕现在叫得比我难听多了!被宠坏了的烂仙人。”
青鸟呼啸一声,冲入漩涡深处。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之后,强烈的光明如狂风暴雨一般扑将下来。在他们面前,美轮美奂却又令人困惑的神秘世界缓缓展开,入目所及虚空中和大地上的建筑比刚才的四天王天还要古怪,只是这古怪又带着令人折服叹息的简单而圣洁的美感。如霜雪般的花雨不停从空中落下,淡淡的令人通体舒畅的香气徜徉在空气每一个微子之间。还有那渺茫的、如风如雾如诗的歌声,不知道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如轻烟一般缠绵在风中,细微几不可闻,却又给所有的感官中增添一份神秘和高贵。
愆那忽然意识到,他和罗辛,大概是自从旧神被封入地狱后,第一次有机会进入六道之中最美丽神圣的离恨天的两个地狱恶鬼。
可是他们刚刚稳定身形,便注意到离恨天的情形不对劲。他们被几名离恨天的天兵拦了下来。那些面无表情高大而冷漠的天人硬邦邦地说道,“离恨天封闭,任何天人不得出入。”
谢雨城和范章对视一眼,范章说道,“我们有阎魔王的书信,要面呈圣帝。”
天兵冷声重复道,“天庭有令,任何天人不得出入。”
谢雨城道,“敢问这位将军,大概什么时候禁令会解除?”
“我不知道。”
如此冷硬而毫无转圜余地的回答,看来要想说通是不可能了。带他们来的四天王天天兵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先回四天王天,等禁令解除了再来。”
“不行!”那离恨天天兵呵斥道,“你们已经来了,便也不能离开。只能留在此地,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范章此时有些火大,这些天兵对他们地仙向来不假辞色,不过这样呵斥也未免太过分了,“什么意思?我们这是被扣押了”
几个天兵看他口气不善,竟然各个将手放到兵器上,做出剑拔弩张之态。谢雨城见状,忙将范章拉到身后,冷静地看着那些天兵,“我们可以在此等候。不过我们所持书信关系重大,所以还请告知为何不允许我们面圣?”
离恨天天兵道,“不知道。”
看来果真是波旬那边出了什么事么?难道行刑已经开始了?
愆那心中愈发焦躁起来,是现在突然发难,还是再等等看看状况?如果他现在出手,也不可能敌得过那么多离恨天金甲天兵……到时候只怕还会连累谢雨城范章罗辛……
怎么办?
……………………………………………………
西王母打开铁箱盖子的一瞬,一声吊诡而凄厉的婴啼冲入云霄,另众天人头皮发麻,心头发冷。那箱子里蠕动的如蛞蝓一般柔软粘腻的人形生物,宛如脑袋一般的圆球从箱子里伸出来,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没有眼珠,只有无数簇拥在一起的不停抖动的触须从眼眶里冒出来。
婴蛊!
众天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些胆小的甚至惊叫起来,另有一些捂住了眼睛,不想去看如此恶心丑陋的东西。
婴蛊,所有天人的禁忌。曾经的旧神天帝湿婆便是因为害怕死亡而制作了这种残忍邪恶的东西。一个被至亲至爱杀死的满含怨愤的人类命魂,被硬塞入鬼的尸身中,以血池中的鬼卵养育,如婴儿一般在鬼尸中长大,最后吞噬掉鬼尸的内脏爬出来。五千个这样的婴蛊被汇聚在一起,滴入一滴练蛊者的血,以约么一个未生天那样充沛的地气来烹煮,另它们融化,那些不入轮回的命魂和血肉融聚到一起,最后形成一个无始无终的、蕴含着恐怖能量的非生非死的怪物。
问题是并非所有收集到的命魂都能成功炼制婴蛊,说是五千条命魂,最后实际上收割的,可能会是数以万计的可悲生命。
为了破坏天道秩序满足自己对于天寿的贪欲而做出如此残忍邪恶之事,这便是湿婆当初败给新神梵天的主要原因。而如今,紫微上帝竟然也做出如此令人发止之事。
西王母抬起美丽却威严的双眼,遥遥凝视着圣光之中的六道至尊,“我和东华与你,当初在药师琉璃佛尊座下修行,曾经击掌发誓,要守护六道苍生。这些年来,奢华安逸的生活和无尽的权力令我们把当初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看到这个东西,我才陡然惊醒。我们这些年,都在干些什么啊?”
及至此时,紫微上帝才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九灵,没想到你累世修行,竟也被这奸猾狡诈的天魔迷惑了。你难道看不出,他玩弄的这些蛊惑人心的把戏有多么虚假?不过一个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婴蛊,就令你对我们的信念产生怀疑?”
他的反击和缓沉稳,没有一丝慌张。他低沉的声音,另之前哗然的天众再一次安静下来。
波旬嗤笑道,“我拿出证据,你也可以狡辩。我给你们看到真相,你们也可以骗自己说不过是我变的戏法。可是你们的命魂是不会说谎的。你们大劫之后会去哪,你们自己心知肚明。”
此时紫微上帝周身光芒终于稍稍散去,露出了他高大伟岸、俊伟无比的身形来。他身着恢弘隆重的紫阳圣衣,头戴千珠冕旒,珠帘下一张白皙而庄严的面容俊美无比,眼神如收尽寰宇的夜空般深沉。他身后霞光普照,祥云飞舞,如佛尊现世。在这般神圣高贵到令人恐惧的天帝面前,众天人被他的光芒刺痛双目,双膝发软,一种从心底生出的蛰伏感令人想要匍匐在他脚下。
如此极尊,哪有半丝天人五衰的样子?
紫微上帝稍稍张开手臂,冷冷地问波旬,“你说我现了天人五衰相,敢问衰在何处?”
波旬虽然身量更小,在紫微上帝高大的身影面前显得有些羸弱,但是他傲然而立,光明和气魄竟也没有被压下去,“我还记得,我母亲九天玄女当初第一个出现的征兆,是头上华萎,第二个征兆是不乐本座。这些细微的变化,外表乍眼看不出,但随着时日越久,第三个征兆天|衣污垢出来的时候,便会开始显现在气色上。这个过程可能会很长,也可能很短。我想,你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你在哪一个阶段。”
他此番话,并不求另所有天神相信他。他只是要深深地埋下怀疑的种子,再狠狠地施一把肥。
紫微上帝又何尝不知道他的目的,怒色如阴冷的寒冰燃烧在他的双眼中,但随即,天帝却又笑了,笑得高傲而森然。
“波旬,你何其傲慢,竟真的以为我离恨天没有人治得了你。”
就在此时,四周忽然轰隆作响,如沉雷从远处翻滚而来。大地摇撼中,四周波旬筑起的高墙竟然开始出现裂缝。那裂缝很快如蛛网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在骇人的巨响和烟尘中,崩溃坍塌。
波旬心中一惊,转头去看。却见长庚星君手中执着一根烈烈燃烧的长杖。那通体漆黑的手杖流转着幽玄的光芒,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写满密密麻麻的旧神符文。而杖头则是一颗寰宇中所见过的最小的未生天,尚未凝固成大地,只有无数星尘在缓缓旋转的气状未生天被困在方寸封印中,被压缩到无限小,也无限地沉重强大。
这是当初紫微上帝联和西王母东王公,用来重创波旬的湿婆之杖。原本是湿婆最可怕的武器,后来被梵天收缴。它一直被供奉在梵天的神庙之中,由于它的力量太强大,整个离恨天除了紫微上帝之外,也只有女魃勉强能够使用它。
现在看来,长庚星君竟然也可以使用。看来长庚的修为早已超过了许多天神。他“仙君”的名号,也不过是为了表示他对紫微上帝的忠诚罢了。
原来长庚星君刚才一直没有出现,是在高墙形成前就察觉到了什么,率先离去做这一切安排。难怪紫微上帝一直那般镇定。
看到高墙倒塌,之前被困的众天神天仙立刻作鸟兽散。不过还是有不少天神留了下来,停留在远处观望。长庚星君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天兵阵法,空中也弥漫着一层不祥的红色,似乎已经有人张开了阵型。
长庚飞跃而至,恭敬地将湿婆之杖交到紫微上帝手中。而紫微上帝把玩着那离恨天最可怕的武器,修长优美的手指轻轻触碰那杖头的未生天,搅起了一片风暴的漩涡。顿时杖头电光四起,周围的祥云彩霞也都没了踪影,只有轰然雷声和骇人的闪电撕裂黑暗盘旋的云峦,在大地尽头,元始深渊里可以摧毁一切的混沌之气也翻起丈余高的浪潮。
波旬被困其中,被湿婆之杖指着,却仍旧没有多少惊骇之色。
西王母此时挡在波旬面前,厉声道,“太昊!够了!我断不能再任你为所欲为!”
可是就在此时,一团恢弘紫气从天而降,是东王公横在西王母和紫微上帝的面前。这位比紫微上帝还要年岁大的天神高瘦颀长,一向文雅的面容似有些不忍,却还是坚定地与西王母对峙,“九灵,我知道波旬是你养女九天玄女带大的,你对他心软,被他蛊惑,我们不会怪你。但你不该执迷不悟,帮着这个天道的叛徒来毁掉天道!”
西王母的脸颊因愤怒而染上薄红。她周身圣气飞旋,珠玉被气旋搅得伶仃作响。可是此时波旬却说,“娘娘,这是我和紫微上帝之间的宿怨,你不必为我忧心。”
西王母心中一痛。当年亲手将波旬打成重伤后,她就后悔了。波旬小时候倚靠在她膝边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她找她要蟠桃吃的样子和那染了血色了无声息的面容重叠到一起,令她每一次入定冥想,都会从种种梦靥中惊醒出来,修为再难精进。
她如今才看到自己大义灭亲帮助的“正义”,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她对东王公说,“我瑶池仙境从今以后,不再与离恨天来往。东华,你今天看到了这么多,若还是想一错再错,我们也无话可说了。我的天兵就在离恨天外,只要我一刻后没有出去,他们立刻就会打进来。”
东王公却摇摇头,一脸的失望,“妇人之仁……天道秩序,在你心中终究还是比不过浅薄的亲情。”
西王母怒火中烧,脚下燃起熊熊火焰,在她掌中一朵金色莲花骤然盛开,在须臾间散成千千万万片,如飓风一般扑向东华帝君。而后者亦早有准备,数道紫气盈满袍袖,挥洒间扫开所有金莲之叶。
三圣中的两名交战,神力的冲撞,另大地也在轰隆震颤,原本就震荡不安的原始之渊愈发翻腾不休。
而这一边,紫微上帝用湿婆之杖遥遥指着波旬,说道,“我听说你当人的这些年里学了不少红无常魅惑人心的下流法术,今日看来,果然不假。你既然对自己的掌控人心梦境的能力如此自信,不知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波旬冷冷道,“赌什么?”
“你我同时施展精神法术,看看谁更高明。若是你赢了,我便放你离开,主动退位。若你输了,便要自己跳入元始之渊,肉体消灭,精神永受折磨。你敢么?”
波旬心中讶然,他没想到紫微上帝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赌局。他从未听说过紫微上帝擅长精神意识控制之类的法术。
不过紫微上帝的一切都是一个迷。加上现在他有湿婆之杖在手加持,结果如何也很难预料。不过就算他不同意,紫微上帝也定然不会放过他,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拖延时间。
波旬相信,自己那些年修习的红无常法术,比一般的天仙以为的要艰深强大的多,他甚至觉得那些青红无常的法术可能来自旧神。若不是鬼天生就不是天人的对手,若是他们的体质可以同等,那么很多强大的青红无常说不定甚至可以和女魃这样的神将抗衡。
波旬对自己的法术,对那些师父教过他的和他自己学会的法术有信心。上一次他败给湿婆之杖,是因为有西王母和东王公的合围,如今西王母与东王公反目,帮波旬牵制了后者,他能够胜过紫微上帝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于是他说,“好,我同你赌。”
第171章 第六天魔 (12)
引魂铃阵阵轻响, 波旬将自己累劫以来逐渐开发出的庞大神力灌注在被所有天人看不上的红无常的“下三滥”法术中。观情法、托梦术与魅术相互融会贯通, 宛如一道玄妙精深的意识之网迅速展开。诸天上下所有天人的情弦如一副混乱奇诡的画卷,若是寻常的生灵只怕只是看着, 就已经头晕目眩。但是波旬却能从中清楚地分辨出哪一个情弦属于哪一位天人,准确地判断出他们此时此刻的情绪。可是令他有些困惑的, 便是他面前属于紫微上帝的情弦, 宛如一片深沉的黑洞,什么光线也看不见, 无从判断他的情绪。
看来紫微上帝竟然有能力隐藏自己的情弦, 这种能力一般来说只有红无常和一些酆都的神明如孟婆和阎摩王能够做到,只因他们对于红无常的法术比较了解, 所以能在其中找到天道中的天神也难以发现的破绽。对于红无常来说这是一种自保的能力,以防被其他的红无常窥视到自己的情绪, 进而将弱点暴露给对方。
然而紫微上帝是如何知道的?
紫微上帝似乎能够察觉到波旬的惊异,哈哈笑道, “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见过地狱的天神么?”说完,他将右手放到湿婆之杖杖头盘旋的小型未生天那不断盘旋的风暴和云气之上,双唇轻启, 一串优雅的咒文如潺潺涌泉流泻而下。那并非红无常的法术咒文,但是语调转承之间又有些相似之处, 隐约竟是古神的语言。那咒文高低徘徊,如青烟云雾, 包裹一切。波旬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精神能量试图冲击他自己的意识屏障,宛如有一柄沉重的铁锤在一下一下敲打他的头颅。他知道自己轻敌了, 原本他以为紫微上帝已经现了天人五衰,实力定然大打折扣。现在看来,对方的实力竟未受到太多影响。
波旬立刻提起十分神力,灌注于托梦术之中。他的吟唱荡漾着一重重的回音,如山峦一般层层起伏,又如巨浪连绵不绝,排山倒海一般倾覆向他的敌人。他们两人强大的精神力相互对冲,如千年寒冰与骄阳烈火相撞,精神力的激荡如涟漪一般扩散出去,一时间凡是被波及到的寻常天兵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思绪翻滚不受控制,眼前出现种种骇人幻象。
两股力量难分伯仲,只能看谁坚持的更加持久,看谁先突破谁的精神封锁。波旬只觉得自己身体中的力量如倾泻而下的洪流一般释放出去,却仍旧不能突破分毫。他心中懊恼,忽又心思一动。在这磅礴的力量中,他开始掺入一点点乱情术的咒法。这种法术需要较长的时间准备,但是胜在不易被察觉,混在如此强大的托梦术之中或许有机会打破僵局。他开始在心中暗暗吟念,将那一缕游丝一般的咒法延伸出去。
随着僵持的继续,他用最快的速度将乱情术编织完成。此时,紫微上帝的力量产生某种波动。
波旬知道他的办法起了作用。
乱情术早在他那一次以乾达的身份下地狱救师父时便在窍首身上使用过,这种法术可以另敌人的五感混乱通串,扰乱敌人的心智,如果是凡人中了此招,便会得失心之症。紫微上帝一时只觉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而扭曲,同时听到了无数古怪无意义的尖锐杂音,如刚锥一般直刺天灵。他的味觉、嗅觉、触觉全都乱了套,身上有如千蛛万虫在爬。
趁着这个机会,波旬的力量山崩海啸一般倾覆而下,将紫微上帝吞没。
于是波旬看到了,紫微上帝的记忆和意识。
那是不知道多久前的紫微上帝,明明容颜没有怎么变,但是一席简单的湖蓝衣衫,干净俊美的面容,黑发松散地系在身后,看上去沉静而文雅,意外地有种年轻的气息。他在一颗长满金色树叶的美丽菩提树下闭目静坐,周身流转着迷蒙却华美的五彩光色,如游龙一般围绕着他不断徘徊转动。
半晌,紫微上帝的嘴角轻提,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但他仍然没有动弹。紧接着,只见那树上的叶影摇晃,倏忽间一个人影倒挂着垂下来,故作张牙舞爪状大喊一声,“哈!!!!”
年少的紫微上帝有些无奈地睁开眼睛,“瑶姬,不要闹了。”
从树上轻盈跃下一名波旬从未见过的天女,她的年纪看上去似乎比紫微上帝小一些,但是容颜极美,而且似乎与紫微上帝的眉眼有几分相似。婀娜的身段如一段山巅流云,宽阔的彩云纱裤和似隐非隐的绮罗窄袖上衫,中间露出一截雪玉般的腰肢,缀着数串琉璃宝石。她的头发那样乌黑,盘成飞天髻,如在水中一般悠柔地舞动着。
她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埋怨道,“太昊哥哥,你一天到晚在这儿坐禅,也不怕头上长出灵芝来?不如陪我下凡去玩啊?”
被称为“太昊”的紫微上帝叹了口气,道,“瑶姬,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要和……”
“和九灵还有东华他们出去吗……”瑶姬似乎有些生气,抱起手臂,一双明丽的杏眼瞪着太昊,“你成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到底是他们重要还是我重要啊!”
太昊站起身来,走到瑶姬面前,用力揉了揉她的额头,揉乱了她好不容易才理好的发丝。她愈发生气了,大喊着“啊!!!你干什么!!!”
太昊道,“你若再胡闹,我就告诉母上,让她好好教训你。”
瑶姬翻了个白眼,“你就知道搬出母神来压我。你我明明是并蒂而生,她却总是偏心你!你说什么她都听,我说什么都是顽劣找事。”
太昊知道瑶姬小性子上来了,什么也说不通。恰在此时,远远便看到九灵和东华的两道祥瑞之光正在接近,想了想便从袖中拿出一朵花来,递到瑶姬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瑶姬骤然睁大眼睛,一把将那红色的奇花夺过来,“这是什么花?好美啊!我竟从未见过!”
太昊道,“这是曼珠沙华。”
瑶姬一愣,喃喃道,“那……那不是地狱里的花吗……你们该不会……”
太昊忙用手放到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瑶姬愈发惊愕,大叫道,“你疯了吗,要是让母神知道……”话还没说完,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又压低声音说道,“要是让母神知道你们跑到那种地方去,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太昊道,“所以你要替我保密啊。等我回来,给你带更多这种花回来做胭脂好不好?”
瑶姬感受到两股迅速接近的清圣之气,转头一看,便知道是她兄长的好友来了。她于是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向后退了一步。
年轻的西王母身上也一样有一种现在的她已经没有的清纯昭然之气,虽没有如今的端严华美,却多了一分中性的英气勃勃。她穿着与一般女仙不同的胭脂色戎装,长发高高束着,脸上薄施粉黛。而东王公则是一身沉静内敛的书卷气,跟在西王母之后,比她多一分沉稳成熟。
西王母九灵看到瑶姬便笑道,“瑶姬,今天怎么打扮的这么漂亮?”
瑶姬弯起眼睛,笑得骄傲而可爱,“我哪天不漂亮了?”
太昊轻斥道,“多大个人了,还这么轻狂。快回去吧,我得走了。”
等到瑶姬离开后,太昊、九灵和东华三人也有说有笑地各自召来自己的坐骑,腾云而起,迅速飞向通往忉利天的结界。忉利天距离地狱所在的夜摩天最近,唯一能够从天道直达酆都的入口也在那里。
他们没有注意到,瑶姬用一片彩云遮住了自己的光辉,悄悄地跟着他们。
太昊、九灵和东华,他们三个曾经一起在药师琉璃如来坐下修道。在听如来讲过地狱之苦后,他们对地狱产生了好奇。
如同颜非一样,他们数次悄悄前往地狱,去看那神秘的六道之中最痛苦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即使在数劫之后,太昊也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血池、第一次看到等活地狱的刀山、黑绳地狱的毒网、合众地狱不断颠覆的大地山峦、焦热地狱的无尽火汤时感受到的冲击。他们三人看着那些为了夺取微薄的食物互相残杀吞噬的恶鬼,看着他们为了一块肉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看到他们在干涸的大地上徒劳地挖着泥土寻找不存在的虫子来吃,看到他们在尖锐的荆棘林中追赶猎物,被扎得满身血洞。对于他们来说,鲜果佳肴张口就能吃到,柔软舒适的衣服伸手就能拿到,他们甚至不清楚饥饿的概念,不知道原来对于一些生灵来说,单单要填饱肚子、单单想要活下去,就是这样艰难的一件事。
他们三个第一次从地狱回来后,都有好几夜难以成眠。一闭上眼,就听到那些凄厉骇人的惨叫,闻到那股皮肉被烧焦的烤肉味道还有硫磺味和腐臭味,看到满眼燃烧的红色。后来他们三个再次相聚的时候,就商量着,要效仿地藏菩萨,去教化那些地狱中的恶鬼,帮助他们修习道法,在来生脱离地狱道。
当时酆都的主人是夜魔天王,曾告诫他们,地狱众生都是累劫犯下过骇人罪业的邪恶生灵,性格奸诈狡猾,鼠目寸光,恩将仇报,根本是刚强难化。对他们传法无异于对牛弹琴,浪费时间。但他们并未被这些告诫吓到,一次一次进入地狱,去尝试给各个地狱的鬼王讲解善恶道法。
然而夜魔天王说的很对,那些鬼王对他们态度不一,有一些恭敬谄媚,另一些则充满敌意,但不论是何种反应,本质上来说都当他们说的话是耳旁风,理都不理,只对他们带下来的那些人间的食物(天道的食物恶鬼无法吃)感兴趣,甚至为了那些食物大打出手,相互厮杀起来。几番下来,三人都有些泄气,开始怀疑是否那些生灵真的活该在此受苦。
直到后来,他们无意中在阿鼻地狱之外发现了孤独地狱的入口,见到了那里残存的古神遗迹。这里另太昊产生了新的兴趣,因为他们在一处似乎是古神陵墓的地宫里找到了堆满类似陪葬品和古神咒法的墓室。修习古神的法术在天庭是被绝对禁止的,可是对于尚且年轻的他们来说,越是被禁止的东西,就越是有吸引力。此后每一次来地狱,他们都会去那墓室里看一看那些咒法,试图解读那些被用古神的语言刻画在墙上的故事。
但他们对于地狱众恶鬼的救济没有停止。发现传法不起作用之后,他们便经常带一些人间的物资下来,分发给各个地狱的鬼王,再由鬼王分发下去。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带来的那点救济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反而引起部落之间更多的争抢和战争。
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几乎绝望。终于,他们渐渐放弃了要救渡地狱众生的想法。而且随着时间过去,太昊渐渐年长,而当时的天帝开始现出天人五衰相,却还未指定下一任的天帝是谁。当时最有权势的三大神族,一为太昊的养母后土女神,不过后土也同样日渐式微,所以已经将仙宫诸事交给太昊搭理。而另一派便是青华君,他的年纪与紫微君太昊相仿,力量也相仿。第三方便是长庚星君的养父刑天武神。
当时刑天武神的资历最老,而且神力强大骇人,是最有可能继承帝位的。可是谁都知道刑天性情暴躁残酷,若由他继位,只怕六道将会大乱。于是太昊和青华决定暂时联手,将之扳倒。他每日如在刀尖上行走,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连累整个神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于他没有心思注意到,他的妹妹瑶姬时常离开天庭,不知去向。
等到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最疼爱的妹妹,美丽而单纯的天女瑶姬,当初偷偷尾随他们看到了地狱的惨状后,升起了无尽怜悯。在他们放弃地狱后,她却还没有放弃。她一次一次地去地狱,去徒劳地解救那些身处险境的恶鬼。善良的她害怕会伤到那些恶鬼,收起自己所有的力量,纤细的手臂已经不知挽救了多少对于诸多天人来说不值一提的罪恶生命。直到某一次,在她来到阿鼻地狱后,竟爱上了当时被鬼王厌弃并追杀的摩耶鬼将军。
第172章 第六天魔 (13)
天宫神女竟与地狱肮脏丑陋的恶鬼有染, 这是天道之中令人瞠目结舌的丑闻。而太昊当时正在风口浪尖上, 和他当年在瑶池中并蒂而生的妹妹却做出这等丑事,被刑天一派抓住把柄大肆宣扬。瑶姬与恶鬼私通之事一时另后土仙宫上下蒙羞, 后土女神被气得内息大乱修为骤减,竟然于一夜之间现出天人五衰相中的两相。
而太昊, 只觉得愤怒。他为人一向冷静内敛, 但是这一次,他真的太生气了。
他与瑶姬比他们与养母的关系还要多一层亲密, 毕竟并蒂而生的天人少之又少, 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联系, 一种超于常人的心意相通。也正因为如此,瑶姬对他的背叛, 才令他更为心痛。在他最需要她支持的艰难境地中,她竟然成为了一把敌人手中淬了毒的刀子, 硬生生捅在他的心头,还要残忍地旋扭几下,剜出一大块血肉来。不论他走到哪里, 都能感受到恶意的、看笑话一般的目光,感受到别人轻蔑的玩笑, 说他妹妹竟然能做出那等不知廉耻之事,他这个并蒂而生的哥哥也好不到哪去。搞不好和他妹妹一样, 当初也是因为喜欢和那些恶鬼厮混在一起,才成天往地狱跑, 还打着什么想要救渡恶鬼的高尚旗号。
一时就连天帝对他也失了好感,收了他协理离恨天诸事的权利,还不允许他随意进入天庭朝圣。
地狱那些满身罪恶污秽的卑劣生灵,枉他当初还那样努力地帮助过他们,他们不知感恩,竟然还敢染指他的亲妹妹。这些活该在烈火中燃烧的臭虫!太昊一怒之下,带领后土仙宫内的天兵天将,一路杀入地狱。夜魔天王没有阻拦他,反而像是看好戏一般,带着自己的人帮他到处追捕瑶姬和那摩耶鬼的踪迹。他们遍寻不到,太昊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于是杀入阿鼻地狱,将一众无间地狱的摩耶鬼都抓了起来,挨个严刑拷打。怎奈鬼王早就将那将军驱逐了,就算用天庭圣火去烧那些摩耶鬼的眼睛、逼他们喝下天庭圣水烧得肠穿肚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几日后,才终于一个自称曾经是那摩耶鬼将军属下的鬼战战兢兢告诉他,说瑶姬知道他会来找她,于是带着那摩耶鬼逃去人间避难了。
天庭规矩,若非得到批准,否则不得惊动凡人。瑶姬此举,便是借着这道禁令防止自己找到他们。
心中一面是担忧,一面是愈发难以自控的愤怒。太昊不顾西王母九灵仙姑的阻拦,径直冲去了人间。他知道那摩耶鬼若想在人间存活,必须附身在人的身上,于是他将地狱所有的青红无常和黑白无常都散入人间,并且承诺,谁能找到他们两人,为鬼的可以永驻人间而不必回地狱履行青红无常的责任,而为地仙的可以直入离恨天成为高位天官。在如此的诱惑下,一时间地狱众鬼差倾巢出动,如黑色的潮水一般横扫人间。
按照人间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便得到消息,曾有人在巫山附近见过一绝美天女,救下一失足落入山崖的樵夫。太昊架起麒麟神兽,顷刻间便到达巫山之上。重重轻纱般的云峦间,巫山那些覆盖古松岁柏的嶙峋山石桀骜地静立,护着那一条如仙女丝绸般九转回环的长河。可是这仙气袅袅的孤绝圣地上方很快便惊雷滚滚,乌云密布。天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巫峡重重包围。山中的飞禽走兽无不惊惶奔走,妖灵精怪也迅速遁地逃命。
太昊找到瑶姬的时候,她和另一个英俊高大的“人类”正在同天兵战斗。她手中的彩色丝带如漫天飞旋的彩虹,美丽却致命。那些天兵不是她的对手,只能勉强拖住她的脚步。
然而她还是逃不了,因为她的哥哥找到了她。
瑶姬纵然再厉害,也不是如今离恨天公认神力最强大的也最有天分的太昊的对手。她败了,被他扼住了咽喉。此时那穿着人身的鬼不顾一切撞过来,作为一只鬼,他的神通力惊人。在天人面前一向不堪一击的鬼竟然能接近他已经是难得一见之奇事。不过也仅止于此,太昊轻而易举地用自己强大的神力将他压倒在地,一只脚踩在他的背脊上,仙身绽放出灼目圣光,对于那恶鬼来说就如熊熊烈火一般。那恶鬼在地上扭动惨叫,叫声那般凄厉,响彻整个巫峡。
凡是听到那声音的生灵,无不缩在各自的洞穴之中瑟瑟发抖。
他抓着瑶姬咽喉的手并未下死力,瑶姬用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吃力地哀求着,“太昊哥哥,放过他吧,我跟你回去!”
然而太昊此时却察觉到瑶姬身上的气息不太对劲。
他妹妹,和他一样是瑶池中的金莲化生,身体中是六道中最纯净圣洁的气息。可是现在,那气息中却混入了一丝沉重和污浊,像是一块无暇美玉上渐渐弥散开的黑斑,那般明显。他怀疑自己之前怎么会没有察觉到。
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瑶姬。
“你怀孕了?”
瑶姬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太昊松开了抓着瑶姬的手,一时间耳朵中嗡嗡地响,头脑里只是不断盘旋着一个念头。
瑶姬被玷污了……
彻底地玷污了……
就算他将瑶姬带回也没有用了,她怀上了天人和恶鬼的杂种,一个绝不应该存在于这世间的怪物。
是他错了,是他没有保护好瑶姬,没有注意到她正一步一步滑入黑暗。
都是那个恶鬼……
自己曾经怜悯他们,现在才知道人间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有多么正确。
这些阴沟里的臭虫,会玷污一切接近他们的生灵。他们活该烂在地狱里,永世受苦。
此时此刻,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他的妹妹了。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知廉耻自甘堕落的女人。他不能把她带回去给后土仙宫蒙羞,也不能放她离开,任由那孽种出世。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绽放出澎湃而恐怖的光芒。他定定地望着瑶姬,愤怒不见了,犹如焚尽天地的野火过后,余下的是灰烬般的失望和悲伤。
而瑶姬望向他,似乎也知道了他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她竟也没有现出恐惧的表情,甚至有种坦然和接受。她轻声说,“哥哥,求你……放过桑伽……”
弑仙之罪,乃是世间最沉重之罪业。他垂下眼帘,哀伤地说,“来生,你我地狱相见吧。”
那道足以另人骨汽化的炙热圣光扑面袭来时,击中的却是另一具身体。
那个名叫桑伽的摩耶鬼,竟然一把抱住了瑶姬,将她牢牢护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承受了那一击。光芒的爆炸中只来得及听到瑶姬的惨叫声,而那摩耶鬼在一瞬间便化成了一团黑色的烟雾,灰飞烟灭。
可惜,太昊的力量太强大了,一个小小摩耶鬼的身体,又怎么可能挡得住他的致命一击。光芒散去后,地上的瑶姬尚未完全死去,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完全焦黑,如枯枝一般蜷缩在地上,右手向前伸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而左手则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肚子。她在地上蠕动呻吟,明明该是撕心裂肺的痛呼,从她喉咙里出来的却只有细微的呻吟。她的眼睛已经被烧化了,血水从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来,在地上聚成一滩血洼。
那种景象,深深地烙印在昊天的头脑中。在每一个夜晚,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中回放。
瑶姬最后抬起头来,似乎是在望向他,没有眼珠的黑洞中,却迸射出了无尽的怨恨。
一霎那,就连愤怒起来都不动声色的太昊,竟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恐惧摄住了他。那是冥冥中沉重的罪恶果报,开始从遥远的地方缓慢而不容拒绝地向他靠近。他再次从指尖射出一道光箭,结束了她的痛苦。
太昊闭上眼睛,只觉筋疲力竭。他转过身,刚迈了一步,便觉得头晕目眩,几乎倒下。一名天兵上前想要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他回到了离恨天,回到自己的寝宫,挥退所有侍者,将自己一个人关了起来。他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做过的事。他将颤抖的双手在面前张开,那白皙干净的双手,一尘不染,此时看起来却那般肮脏。
却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哭声。
他全身猛然打了一个冷战,直起身体四处张望。他的寝宫虽大,但是装饰朴素,看上去十分空旷。他没有见到任何婴儿的影子。
整个后土仙宫都没有婴孩,可是那婴儿的哭声却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撕心裂肺,仿佛就是从他附近的某处传出。他猛地站起身,发了疯一样将所有的柜子都打开,所有抽屉都拉开,也没有看到婴孩的影子。他踉跄后退,腿撞到了床沿,转过身,却蓦然看到,在他雪白的被褥上,有一颗小小的、扭动的、血红色的东西。
大约只有手掌那么大,紫色的皮肤上粘着红色的血块和肮脏的排泄物,肚脐上托着长长细细的一条黑色的脐带。它的脸宛如一团被揉皱的纸,找不到五官的形状。畸形扭曲的脑袋好似被某种力量挤过,长到恐怖。那皱巴巴的肉皮一开一合,那哭声也跟着时高时低。那四根如触手般的不停挥舞的东西冲着他不停翕张,在床单上留下腐烂发臭的血痕。
太昊惊恐到叫不出声音。一股酸液从胃中涌上来,令他想要呕吐。他捂住自己的嘴,转身想要逃出寝殿,却蓦然见到门前站着一团焦黑佝偻的影子。
她的手脚显得长到不成比例,大约是由于身体中的水分在极度的高温中蒸发殆尽,整个身体都缩小了一圈。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不停滴淌着眼珠破碎后的组织液,嘴唇被烧掉后露出了原本白皙整齐的牙齿。最恐怖的却是她的肚子,大到仿佛中阴界饿鬼一般的肚子,却如同有什么从内而外的力量另它爆开了,血肉摇晃零丁地垂着。
一时间婴蛊的模样和瑶姬最后的样子融合在了一起,冲击着太昊原本就已经因为刚刚杀了自己的妹妹而极不稳定的思绪。他体内真气爆发,一声长啸后,真气暴旋,四周的宫殿在他的力量中轰然倒塌。而他自己亦呕出一口鲜血。
………………………………………………
波旬已经成功挖入了紫微上帝的意识深处,他似乎已经濒临崩溃,那道通往他意识根源的大门已经摇摇欲坠。
只要打破这道门,他就赢了。紫微上帝会被他永远困在醒不过来的梦靥中。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紫微上帝如此惧怕死亡,如此害怕失去自己的仙身。因为他早已清楚,自己来生的去处。
那么高傲的上神,怎么能够忍受自己和那些曾经被他踩在脚下的臭虫同道?
为了所谓的荣耀,所谓的声誉,他竟可以冷血地杀掉自己的妹妹,波旬心中对他愈发轻蔑。他于是集中精神力,用全力去冲击紫微上帝精神中最后的关卡。
终于,那道意识之门彻底粉碎,波旬长驱直入。
然而他骤然定住了。
在他面前出现的,是一间昏暗的房间,房间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酒杯,酒杯里盛着某种淡红色的酒液。
而桌子前,背对着他,立着一人。高挑的身形,宽阔的肩膀,青色的逆鳞衬着如雪的长发。即使不用回过头来,波旬也知道这人是谁。
愆那……
问题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看见愆那?这里不是紫微上帝的意识吗?
骤然间,他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之前可以那样顺利挖到紫微上帝最隐秘的记忆……怪不得他可以这么快突破一层层的屏障……
紫微上帝故意示弱,便是要将他一步步引到对方的意识深处,如同茧蛹一般,一层层将他包起来。
这是一个陷阱。
第173章 第六天魔 (14)
愆那背对着波旬, 端起了那只酒杯。酒液殷红的颜色, 波旬仍旧记得是在何处看到。
执念酒……
波旬此时已经猜到,紫微上帝用了某种奇诡的精神法术, 用他自己的弱点一步一步引诱自己,令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反而被他的精神重重包围控制。所以他现在看到的, 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心魔。
他知道愆那的前世, 他曾经在游历酆都的时候亲眼见过愆那在孽镜中照出的前世。只是那时的他尚未认识和注意到愆那,不过是觉得唏嘘, 坚定了他要解救地狱恶鬼的决心。可是后来, 经历了人间仿佛一生般幸福又彷徨的十年,再次回想起来, 便愈发觉得心惊肉跳。
愆那和前世的秦桑其实本质上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冷若冰霜的外表包裹着炽热而慈悲的灵魂。前世的秦桑对窦纶那般痴情, 为了他陷入疯魔,甚至做出了屠城这般疯狂邪恶之事, 可见那份情感有多么深厚。他总是在隐隐担忧,担忧有一天愆那会喝下执念酒,回忆起前世的一切, 包括那段刻骨铭心飞蛾扑火般的感情。
在他之前,已经有希瓦摩罗这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若是再加上一个窦纶,自己在愆那心中, 怕是连一席之地也没有了。
这种恐惧总是如幽魂一般纠缠在他的意识边缘,他不愿去正视它, 因为他有太多要做的事。于是那恐惧正一点点在他的潜意识中生根发芽,蚕食他的心灵防线。
他看到愆那仰头,将执念酒一饮而尽,明知只是幻象,是用来给自己的精神施压的筹码,他还是会感觉到一股子野火般的恐慌在胸口骤燃。他闭上心眼,凝神静气,以自身强大的精神力四处冲撞紫微上帝的精神禁锢,很快,房间的四壁开始出现裂痕,世界猛烈摇动,摇摇欲坠。
倏忽间,一股沉重的、来自于远古和永恒的压迫从空中降下,无形的铁墙悍然落在他的肩头。那是湿婆之杖的力量。
波旬勉力顶住,却见四周景象已经改变。他和愆那站在一片凡间古老的残垣断壁之中,四面遥远的山影如淡青色的墨痕在云烟中沉静晕染,野蔓青藤、山花艾芜,如厚厚的绿色春被覆盖在那些曾经属于一栋栋房屋建筑的木石之上,在尸体上绽放的华丽新生。这里是往昔的残象,被秦桑摧毁的那座桐庐城的废墟。
愆那缓缓转过身啦,茫然的眼睛扫过他,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从那双澄黄的双目中,渐渐流出血泪,与他脸上青色的纹路纠缠在一起,凄厉异常。波旬心头抽痛,却不肯开口。他知道一旦开口,就会更加深地陷入到幻境中去。
幻境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他在此停留得越久,受到的影响也就越深沉,到最后便是分不清现实和幻境的绝境,很可能会被紫微上帝彻底除掉。
愆那在废墟间踉跄地寻找着,如丢失了回家的路的孩子,那面上惊惶的表情令人心疼。直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秦桑——秦桑——”
愆那猛然转身,便见到那金黄的野花丛中,坐着一个面目模糊身披银甲的男人。
明明看不清面孔,波旬却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波旬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去看愆那惊喜的表情,不愿意去看前世的恋人如何穿越千年的时间再次相聚。可即便如此,那景象却还是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无法闭上眼睛,就仿佛在这个幻象中,他的眼皮变得完全透明。他看着愆那眼中燃烧的星火,那曾经属于他的星火。他更加用力地挣扎,体内澎湃的神力如熔岩般爆发出来。
而此时,在现实中的两人,周身各自散发出刺目到遮隐全身的光芒。紫微上帝的光芒稍稍一暗,唇角流出一缕鲜血,但他很快稳住自己的精神,继续催动湿婆之杖,另那未生天的所有能量与自己的神力相互纠缠加持。
波旬感觉到禁锢一瞬间的松动,于是愈发努力地想要挣脱。
这时他看到抱着窦纶的愆那抬起头来,对他冷冷地说,“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不再需要你了。”
波旬封住自己的心识,将自己的感情闭锁,不让那尖锐的话激起任何波澜。他努力去想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可是你越是不想想一个人,这个人就会愈发频繁紧凑地出现在你的脑海里。
愆那的声音在他头脑中清晰地回荡,如魔咒一般,“你口口声声说要让我幸福,可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个吧?”
和愆那平日清冷低沉的声音有微妙的不同,一丝丝融化般的热度,细蛇一般游入耳中,搔刮着他的五脏内腑。随即他感觉到一只寒凉的手正在他的肩颈上游移。
“我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已经开始在脑子里对我做很多过分的事了。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吗?为什么要忍着?”
伴随着这句魔咒,那些被他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不敢对外人道的种种黑暗幻想,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他看到愆那摩罗全身赤|裸,双手被高高吊在头顶,肌肉修长强健的美丽青色身体毫无遮拦地展现在他面前。那布满逆鳞和疤痕的身体上,蜿蜒着紫红色的血迹,和他青蓝的皮肤形成鲜明而魅惑的对比。他看到愆那筋疲力竭一般睁开眼睛,望着他的目光半是恐惧,半是期待,那微微张开的唇瓣间泄露出呻|吟般的喘息声。
波旬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燥热弥漫周身,修为大乱,就连顶住那湿婆之杖的力量也险些破功。他慌乱地试图切断思绪,却不得要领。
“我原以为你对我是真心真意,这般看来,你龌龊地令人恶心!”
明明是谴责的话,可是却带着一丝调笑的意味。波旬莫名想起他年少的时候,跑去人间惑乱佛陀修道时的伎俩。他化作世间最诱人的美女去挑逗佛陀,而佛陀却能毫不动心,反而用一种欣赏的目光坦然地望着他。
或许自己现在不应该逃避,而是应该正视。
他于是深深呼吸,睁开心眼,任思绪横冲直撞,不再故意控制。
他一旦放松,种种意念顿时如流水一般飞逝而过,面前人的面目也在渐渐模糊。宁静重新回到他的内心,正当他集中精力,打算再一次冲击那压在他周身的禁锢之时,忽然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嚎。
他打了一个冷战,转过身,却发现自己置身于自己曾经生活过一劫的摩诃迦叶园仙宫之内,而那九重华帐之下,如浪般翻滚的被褥间,躺着一个形销骨立、恍若干尸般的黑黄人形。一头花白的发蓬乱地迤逦在枕头和被褥间,一双空洞而恐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干瘪的嘴唇缓慢张开,从那细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
波旬不由得捂住耳朵,双眼睁大。
这是他的养母,九天玄女临终前的样子。
当时年纪尚小的他,也曾如现在这般,对那曾经华美高贵的女神现在的样子从心底感到恐惧。
九天玄女伸出枯瘦如鸡爪般的手,一根手指直直指着他,指甲又尖又长,像是在最污浊的泥里挖掘过一般。她充满怨恨地盯着他,对他说,“你这天庭的耻辱!你这不孝子!你玷污了我摩诃迦叶园的声誉,我当初便不该养你!”
波旬想要反驳,想要告诉自己的养母,他最初想要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她。
他不想让她在地狱受苦,就算她转生成了形容可怖的恶鬼,他也还是当她是自己最爱的母神。他愿渡尽地狱中生,是因为他知道她也在那众生之中。
可是他仍然不能张口。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可动心执念,只要有一念行差踏错,紫微上帝就会彻底瓦解他头脑中的所有屏障。到时候他会七情混乱,甚至有陷入疯魔的可能。他看着他的母神爬向他,却只是宁心静气,不停默背金刚经,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转瞬间他面前又出现了一片蔓延到天边的焦土,地面上层层叠叠,堆满了人类的尸骸。那些残肢断臂和湿润的内脏肠肚纠缠在一起,腐烂发黑,难以分辨,熏天的恶臭蒸腾在带毒的空气里,蚊蝇嗡鸣、乌鸦盘旋,而血红的天幕下,几十只形容可怖的地狱恶鬼正趴在地上,捡起人类的手脚大口啃食。
“都是你的错……”在他脚边,一个已经没有了下半身,腹腔后拖着血迹和肠子的人类猛地抓住了他的脚,浑浊憎恨的眼珠死死盯着他,“你只知道救地狱那些恶徒,却残害我们这些无辜的人类!!!你这恶魔!!!”
波旬只觉自己的意志已经被逼到崩溃的边缘,他动弹不得地望着自己一手造成的一切,他以为应该出现的六道生灵共生相融的景象没有出现,是他放出了那些应该为了前世的罪孽受罚的邪恶生灵。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太昊脑海中的画面,这是紫微上帝希望他以为的画面。人类并非那般无辜,他们的命魂扭曲程度大都和地狱恶鬼不相上下,绝非手无寸铁的柔弱生灵。而地狱恶鬼也大都并非纯恶之辈。
头脑中思绪渐渐清明,他抱元守一,灵台清明。紫微上帝几次三番也无法动摇他的精神,此刻已经开始疲弱,那禁锢的力量也开始动摇。波旬耳中开始响起引魂铃的声响,他体内的神力开始流转不休,在他周身形成飞速盘绕的光圈,不断冲击着那些包裹他的精神屏障。波旬默念咒文,仰头长啸一声,一道强光从他口中射出,迅速撕裂了那血红的天幕。
紫微上帝踉跄后退,几乎摔倒在地,而波旬则睁开了双眼。
他胜了!
可他还来不及感到开心,便看到令他全身血脉冻结的画面。
穿着人身的愆那摩罗被两个天兵架着,而长庚星君则冷笑着看着他,抽出了身旁一名天兵的长剑。
“这就是你最重视的那个恶鬼?”
“不要……”波旬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便见那柄炙热的天道长剑,穿透了愆那的胸膛。
愆那恐惧儿绝望地望着他,一时似乎不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他缓缓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正炙热燃烧的伤口,紫红色的血开始从他的七窍流出。
他凄厉地对波旬惨叫着,不知是在求救还是单纯地因为剧痛而发出的呼号。很快他胸口的伤口燃起烈火,迅速吞噬了他的身体。
波旬忘记了一切。这似曾相识的噩梦,竟然再一次发生了。
他忘记了自己在哪,踉跄地扑倒在愆那被烧成灰烬的地方,手徒劳地在那些黑色的灰烬中摸索。可是他只抓到了一颗摄魂珠……属于愆那的摄魂珠。
“有你在的地方,就有死亡和杀戮。你看,就算是你最爱的人,也被你害死了。”长庚星君轻蔑地笑道,“枉你自称第六天魔,却连自己的爱人都保护不了。”
波旬空白的脑中,撕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两道血泪,从他的双眼中流出。他蜷缩成一团,骤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师父!!!!”
一瞬间,屏障破碎,波旬的意识堕入无底深渊……
………………………………………………
愆那心口骤然一阵剧痛,耳中似乎回荡着一声惨叫,他立刻便知道,波旬出事了。
该不会……他们真的已经行刑了?!
一时间,愆那心头大乱。与此同时,遥远的地方散发出强烈的闪光,层云激荡,大地震动。看守他们的离恨天天兵面面相觑,注意力一时也转移到了别处。
愆那知道不能再等了,他对谢雨城说道,“我要出来了!”
谢雨城还来不及阻止,便觉得身体一轻,有什么东西倏忽间脱离出去。失去了仙身庇护的愆那只觉整个人如下油锅一般周身剧痛,每一寸皮肤都像在被煎炸。可是他时间不多,在那些天兵回过神来,竟看到一个散发着鬼气的人类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时竟因为太过惊愕而反应不过来。
愆那从怀中拿出一个用布条包着的东西,猛地将布扯下,露出两块相柳的黑色鳞片。他大喝一声道,“谢雨城,你们闪开!”
说完,他便将那鳞片狠狠投掷到那些天兵的脚下。
鳞片落地的瞬间散碎开来,而原本被夹在其中的某种血红色的物质接触到离恨天充沛到极致的地气后,如爆发般生长起来,一瞬间无数血红的蛛网一般的东西犹如有生命一般,瞬时便贪婪地包裹住了那三个离恨天天兵。只见那些天兵大声惨叫着,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但很快就被吸收吞噬掉了。
吃下了天人的魂结生长得更加迅速,很快便成了一道一人多高的柱状物。而远处,有成百上千的天兵正冲向他们。
愆那此时眼中露出一丝森然的杀意,波旬的惨叫令他熄灭了对敌人的慈悲,他不能忍受,有人敢伤害他的颜非。
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第174章 第六天魔 (15)
紫微上帝在感觉到波旬即将突破自己的禁锢时, 制造幻象另波旬以为他已经回到了现实中, 再借由他在波旬头脑中探知到的波旬最不愿意去回想的记忆制造出愆那摩罗被长庚星君杀死的场面,成功另波旬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他知道自己快要赢了, 波旬不知他当初在地狱学到过旧神的法术而轻敌,自己这才有机会制服他, 定要在这一次彻底摧毁波旬的精神, 令他再也不得翻身。
而另一旁激斗的东王公和西王母尚未分出胜负,两位强大神明对冲的神力造成的扰动另众多天兵无法近身。
可却在此时, 天兵中一阵骚动, 一名天兵冲进来向长庚仙君回禀,西王母带来驻扎在非想非非想天的天兵已经开始进攻离恨天, 而另一方向,从他化自在天的方向有大批叛变入魔道的天人在药仙阿须云的率领下已经冲入离恨天, 现在与驻守的天兵激战在一处。天兵英勇抵抗,目前尚且顶得住。
然而这个天兵刚刚回报完不久, 另一名天兵凌空而降,步履仓皇,大声回报道, “四天王天往离恨天的天门前出现了某种古怪红色生灵,不断吞噬地气, 生长迅速,触碰者尽数被吸尽生命而亡, 刀枪不入,也不怕天火焚烧, 大家都顶不住了!”
此话一出,不仅长庚仙君脸色丕变,就连在定中的紫微上帝的精神力也大大地被动摇。
他们都知道天兵回报的是什么,问题是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天庭?!
“告诉所有士兵,不要去接触此物,速速撤离去增援非想非非想天和他化自在天附近!”长庚仙君命令道。魂结会搜寻生命力和地气最旺盛的地方生长,哪里道法高深的神仙最多,它便会蔓延向哪处。而此时此刻,离恨天所有最强大的天神都在此地了……
长庚仙君立刻命令过半的天兵去别处增援,希望能够分散魂结的注意拖延时间。而后他不顾自身安危,猛然冲到西王母和东王公的战团之中,周身仙气大盛,一道光屏迅速延展,同时挡住了双圣的夹击。口角溢出一缕鲜红,但终究是阻住了。
西王母和东王公立刻收掌,心中都是暗暗诧异。长庚星君竟能同时接住他两人的合力攻击而只受轻伤,可见他之修为深不可测,甚至大约早已超越了除了他们三圣之外的所有天神。然而他却甘愿为仙,迟迟没有封神。
长庚星君的养父为刑天,当初是他主动投靠紫微上帝,刑天的落败他功不可没。但是由于他之身份敏感,这么多岁月以来他一直如履薄冰,为了紫微上帝出谋划策,自己却敛去所有锋芒,一丝野心也没有的忠诚模样。谁知道,他竟然一直在暗暗精进修行,修为已至臻境。
长庚仙君转身面向西王母,竟一掀下摆屈膝下跪,阔袖一挥,恭敬叩拜道,“如今魔兵入侵,魂结在离恨天蔓延,若是失去控制,整个离恨天都会被它吞噬!还望王母娘娘顾念天道安危,暂且按下此事,待魂结得到控制后圣帝定然会给娘娘一个交代!”
西王母凤目微垂,冷冷地看着他,“魂结还不是你们搞出来的好事!!!”
“如今波旬虎视眈眈,六道不稳,天道将乱。圣帝身体抱恙,又不敢在人前现出分毫迹象,情急之下臣不得已出此下策。此事罪在微臣,请娘娘莫要责怪圣帝!”
此话一出,便是承认了紫微上帝已经有了五衰迹象。只是在场能听到他此话的只有西王母和东王公,大部分的天兵都已经被派往别处增援,而剩下的天兵也都无法靠近两位上神的战圈。
西王母也知道魂结那种东西,在地狱尚且可以吞噬万物,更不用说到了离恨天这样地气充沛到奢侈地步的天道。若是真的让它失去控制,只怕会祸急其余诸天。若是天道乱了,其余五道群龙无首,也定然会天下大乱,到时生灵涂炭,岂不是违背了自己指证紫微上帝的初衷。她看到远处太昊和波旬的身影依旧隐没在不断激荡流转的圣光之中,刚才似乎有人发出过一声凄厉的长啸,却也听不出是谁。
不过既然阿须云已经来了,想必波旬已经给自己留好了后路。她略一思忖,扬手召来凤凰坐骑,踏着五色流云腾空而起,向着魂结蔓延开的方向飞去。
而另一边,在魂结制造出的恐慌和混乱中,愆那与谢雨城范章一路杀向元始之渊。愆那此生长在青莲地狱,最讨厌的便是焦热地狱那蔓延四野无穷无尽的火汤。下油锅的感觉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可是就算是那种熔岩流入口鼻刺激最脆弱的粘膜的痛苦,也比不上这种暴露在世界上最神圣明亮的离恨天的光芒和仙气中的痛苦的十分之一,而这还是在隔着一层人身的情况下。若不是靠着人身的掩蔽和一口气撑着,他只怕早就不战而溃。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迅速烧伤溃烂,但是他没有时间停下来。无数天兵迎面涌来,他们每一个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天人对于恶鬼有压倒性的优势,就算是最下等的地仙身上的仙气尚且可以令他们难以承受,更何况是离恨天的天仙。可是愆那不能后退。他抽出背后的斩业剑,怒吼着向着天兵砍杀过去。而谢雨城和范章也在他左右煞气全开,羽扇和锁链交相飞舞。
到后来愆那已经被痛苦折磨得难以思考,只知道凭着本能不断挥舞手臂。他人身的皮肤已经开始出现一颗一颗的水泡,汗水不停蒸腾,在他周身形成一层清淡的水雾。
终于,他感觉自己难以再迈动双腿,喘息那样粗重,似乎连肺都要从胸腔里咳出来。他跪倒在地,用斩业剑撑着地面,手扯着衣领,感觉难以呼吸。铿然一声,是谢雨城挡住了一个天兵背后的偷袭,白无常一把扯着愆那的腰将他拉了起来,低声说,“快要到了,坚持住!”
愆那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头,让疼痛将他一点点滑入深渊的意识拉回这炙热的现实中间。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就算见到波旬又能如何。以他的能力,有什么办法从紫微上帝的手里救下天魔?
如今他成功制造了混乱,从内而外地突破了离恨天的重重禁卫。这几乎已经是他一个地狱恶鬼能做到的极限,如奇迹一般的极限。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除了一起死,还能做些什么呢?
更可悲的是,就连他们的死都不可能相同。波旬会进入来生,而他……便从此消散了。
为了自己恨了三百年的魔神而死,谁能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范章也冲过来,对谢雨城吼道,“我挡住他们,你带着他冲过去!”
谢雨城断然道,“不行!”
“别废话!让你走你就走!”范章暴怒一般,玄铁锁链如长蛇飒飒生风地扫过,将那些常年在天庭享福全靠仙气护体缺少实战经验的天兵撞飞,“谢雨城,你相信我!我会没事的!”
谢雨城也知道,愆那支撑不了很久了,若是再耽搁下去,他们都会死。他于是只能压下心头的不安,抓着愆那腾云而起,冲向那片白茫茫的沙海。
却在此时,另一道明烈的仙气如流星般射入战局。只见阿须云踏着玄武神兽,身后带着数名上仙破空而来,直奔长庚仙君。长庚立刻命令所有剩下的天兵迎战,他自己也是仙气全开,衣袍飞舞,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也正是如此,谢雨城才有机会带着愆那悄悄接近。
波旬和紫微上帝的较量还在继续,强大的气旋如通天的龙卷风将他们两人与其他一切隔绝开来,没有人能够接近。
但是愆那一看就知道,他们在进行什么样的较量。而且从他感觉到的、波旬那混乱到极致的气息,还有魔神有些不稳的身形,他便知道波旬处在下风,而且是精神崩溃的边缘。
紫微上帝窥探到了波旬的心魔,而那个心魔是什么,愆那能够猜到一二。
希瓦留给波旬的诅咒,关于自己的诅咒……
愆那低声说,“带我再过去一点。”
谢雨城紧张地观察着四周,“不能再接近了,你看那些天兵都不敢接近。”
“再过去一点。”愆那执拗道。
谢雨城无法,只好带他继续接近那道混沌而庞然的天柱。越是接近,气流愈发强劲逼人,脸颊上被刮得火辣辣的疼痛,呼吸也受到阻碍。沉重的压迫感顶在额头上,在最庞大的两个神明面前,自身显得那般渺小。
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魔,竟然是自己十年前捡回家的男孩。
愆那松开了扶着谢雨城的手,低声说,“你快回去帮范章。”
谢雨城怔然,“什么?”
“接下来的事,你帮不了我。”愆那那忍着痛的面容却仍旧分外冷静,“快去!不然你会后悔!”说完,他不再看谢雨城,转过身看向面前飞速旋转的飓风。
已经有多久没有和颜非用共情术了?在没有引魂铃和波旬的鲜血的情况下,若是没有相同的意念,几乎不可能成功。可是现在,他想不到别的办法接近波旬。
他闭上眼睛,划破自己的手掌,将手伸向前,希望波旬那混乱疯狂的力量,可以嗅到他的气息。他开始吟念咒文。
最初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他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可是在第十遍吟念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一阵引魂铃幽魅的轻响,从那混乱之中传来。他心中一动,手愈发向前,一道锋利的仙气狠狠地划过他的皮肉,带出一连串的血珠。
在无尽的煎熬中,掌心的血像是被什么吸引,源源不断涌出。一股熟悉的、温暖而热烈的气息,渐渐将他的意识拉向前方。
骤然,一连串极为疯狂混乱、如兽一般毫无章法的情绪如山崩地裂般向他压来,如浓墨一般的黑暗压抑,还有一种蠢蠢欲动的疯狂。
难以想象这就是波旬……是颜非的思绪。颜非从前从未这般痛苦疯狂过。
愆那努力稳住自己的心智,用他仅剩的所有灵魂大声喊道,“颜非!!!”
第175章 第六天魔 (16)
颜非堕入了真正的地狱。
他忘记了自己是神通广大的天魔, 以为自己再次成为了那个弱小而无用的人类, 那个什么都无法阻止的红无常颜非。
他被无数荆棘缠住了手脚,尖锐的棘刺扎入他的皮肤之中, 鲜血顺着手肘流下,淹没在红色的衣衫之中。一条极为坚硬的荆棘横过他的脖颈, 将他牢牢钉在身后巨大的枯木之上, 连呼吸都困难。
但疼痛并不是真正令他痛苦发狂的根源。
在他的面前,他的师父会被几个面目模糊的天人, 残忍地折磨, 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看着他们用四柄天道宝剑直接刺穿愆那的手掌和脚踝,将他钉在地上, 然后用锋利逼人泛着蓝光的小刀一点点片下愆那的皮肤和鳞片。青色的皮肤一寸寸被切割下来,露出玫红色的肌肉和淡黄色的脂肪, 血在青鳞鬼身下蔓延成了一片红镜,不时被青鳞鬼徒劳的挣扎和难以自控的肌肉抽搐搅动, 血珠四处飞溅。他眼睁睁看着那些该死的天人折磨伤害愆那,却无法阻止。
第一天,他们用了十二个时辰, 将愆那全身的皮肤都播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具血红的看不出面容的残尸。
第二天, 愆那再一次被他们用剑钉在地上,这一次, 他们将天庭的圣水浇在愆那的身上。对于鬼来说,那种圣水就仿佛硫酸熔岩一般, 会迅速烧烂腐蚀他的皮肤。他看着师父的皮肉被冲下,和着血液一块一块落在地上,最后只剩下森森白骨。
第三天,他们活活将愆那分尸,先是锯断他的腿,然后是手臂,甚至开膛破肚。最后才一刀砍下头颅。
第四天,他们将愆那丢入装满黑色食肉甲虫的瓮罐中,任由那些油亮的黑虫钻入愆那的口中、耳中,吞噬他的内脏。
一天又一天,愆那在他面前以最凄惨不堪的方式虐杀致死。颜非能做的,却只是不停地嘶吼、挣扎、到最后筋疲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承诺过,会给愆那幸福。可是他带给愆那的,只有无尽的折磨和伤害。
他不知道已经被困在这个地方多久,或许有十年、百年……每一天,他看着自己的爱人被残忍杀死,第二天又复活。反反复复,无始无终。
巨大的痛苦渐渐切断了所有理智,他的头脑中一片混沌,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他渐渐放弃了挣扎,渐渐变得麻木,渐渐希望自己就此消失,希望这一切可以停止。
直到某一天,忽然,有什么改变了。
一丝奇异的血液从地面上的某处钻出,细蛇一般爬上他的身体,钻入了他手掌的伤口之中。紧接着,天空中似有陌生又熟悉的铃声悠悠回荡,如泣如诉,似黄泉怨侣的哀哀恸哭。
倏忽间,一道温暖而坚定的思绪涌入脑海,但同时,他也感到一阵极为强烈而尖锐的、如周身皮肤被油煎炸般的剧痛。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同时他眼前的景象有一瞬的时间完全改变。一道巨大的、浑浊的、不断盘旋向上的天柱般的旋风代替了原本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的虐杀场面。这画面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接下来那种奇异的联系便再次断掉了。油煎般的剧痛离开了他的身体,但是那种如海洋般深广而坚定的意识也跟着离开了他。
即便如此,波旬还是如同在浑浊的烈火中被骤然浇了一身的寒冰雪水,灵台骤然一醒。他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自己此时此刻正在与紫微上帝进行较量。现实的记忆不绝如缕灌入脑际,他回想起来,紫微上帝引他入瓮,令他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幻境,看到愆那惨死的画面后意志崩溃。然而混乱的情感并未熄灭,依旧在不断折磨着他。某种被压抑了很久的暴怒、种种愤恨和黑暗的情绪,都如火山喷发一般被释放出来。他知道自己意识的清明维持不了多久,他必须在现在趁着紫微上帝以为自己已经崩溃了的时候挣脱。
波旬于是开始努力回忆,那些和师父在一起最幸福的记忆。小时候师父的大牵着他的小手,在元宵节的时候去逛热闹的州桥夜市,给他吃了糖荔枝,还买了一只红艳艳的鲤鱼灯给他。还有那年他尚且年少,被个小流氓认成了姑娘当街调戏,结果被刚刚打听过消息回来的师父看见,气得师父当街不顾形象把那小流氓胖揍一顿。还有那一次捉鬼,被鬼附身的小姐对师父一见钟情,竟不顾师父“道士”的身份以美色和家中财产诱惑。颜非醋坛子打翻了好几缸,脸色黑到像鬼。师父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那小姐之后,看到颜非脸色,还以为他是不是中了鬼毒,急得立刻把他带回家,用艾叶煮了热水逼他洗澡净身,还亲自下厨给他熬粥喝。
十年来种种生动的记忆流淌在他的血脉里,给他混沌的灵识注入了无尽力量。他将这力量与自己的神力相融,从身体中尽数释放出来。
……………………………………………………
紫微上帝骤然睁开双眼,身体剧震,眼珠外突。一张口,一大口鲜血喷出。手中的湿婆之杖竟也铿然一声,杖头囚禁压缩未生天力量的光球破碎,无尽的元始力量反噬。紫微上帝只觉得头脑剧痛,意识屏障竟突然间全部瓦解。
而另一边的波旬也呕出一口鲜血,睁开发红的、有些狂乱不稳的眼睛。他身体中爆发的气旋并未停止,反而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激荡横扫四方。阿须云及时避开了,但是长庚仙君却被那力量的余波扫到,五内剧震。而愆那也被波及,原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他,瞬间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好在此时另一道人影骤然如利剑般冲入,却是一直附在范章身体内的罗辛即使赶到,将他带出了战圈。否则愆那很可能会被波旬和紫微上帝身上释放的能量撕碎。
波旬用一种野兽一般无理性的、疯狂的眼睛死死盯着紫微上帝。他在幻境中受到的精神伤害太强,毕竟还是令他的灵识受损了。他只觉得无尽仇恨弥漫在胸口,那种不受控制的杀意,令他狂吼一声,冲向紫微上帝。而紫微上帝却也知道自己受伤不轻,面对着精神混乱如恶兽一般的波旬不能硬拼,便一跃而起冲回麒麟背上腾云而去。波旬欲要追,但是长庚仙君及时在他和紫微上帝之间张开一道屏障。
波旬筋疲力竭,却还是发狂一般撞向那屏障。直到阿须云及时追上他,不顾危险猛然拉住他,袖间喷出某种奇异的药香。波旬疲惫而受伤的精神顿时不支,整个人萎靡下去。阿须云抱住他的身体,迅速离去。
而愆那被罗辛抱着,艰难地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看到阿须云带着波旬离去的一道闪光。
“颜非……”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张开,发出一声蚊蚋般的呢喃。
……………………………………………………
罗辛带着愆那迅速找到谢雨城和范章,如今愆那意识不清,很难附身,只能是罗辛暂时附身入谢雨城的身体中,然后他们带着愆那冲去西王母的士兵之前攻破的非想非非想天天门,从那里回到人间。所幸愆那带去天庭的魂结生长迅速到可怕,诸多天人纷纷惊恐逃遁,他们才能借着魂结的掩护避免过多的冲突。
只是范章的脸色愈发苍白,而且身上的光芒也开始暗淡下来。最后在离开前,范章的肩膀被一名天兵刺中。谢雨城暴怒下竟杀了那名天兵,随后带着他们匆忙逃走。
西王母的天兵已经撤退了,他们得以顺利地找到从非想非非想天回人间的路。
愆那受伤极为严重,昏迷不醒。他的人身脸上和身上都严重烧伤,若不是借着鬼身强大的愈合能力,只怕已经不能再使用了。至于鬼身的样子,三人谁也没敢看,只怕和下了油锅后的样子没什么不同。谢雨城将他带回柳州茅舍,在四周设下结界,只是他们不敢请大夫来看,毕竟任何大夫都很有可能是医仙派的人。只能是让愆那躺在床上,靠他自己鬼身的愈合能力缓缓恢复。
而范章的情况也在几天内迅速恶化,尤其是在中了那一剑之后。小五衰相中他已经现出四相,如果第五小五衰相出现,便会开始进入大五衰,那便真正无可挽回了。
谢雨城小心翼翼地为范章包扎伤口,眉头深锁,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范章见他如此,嗤笑道,“干嘛啊?一副死了娘的样子。”
谢雨城瞪他一眼,手在他伤口上一拍,看到范章龇牙咧嘴的又有点心疼,“什么时候了,还非得在嘴皮子上逞英雄?”
范章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是担心有什么用,在他摔碎执念酒药瓶的那一瞬,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谢雨城却说,“我们此次救了波旬,若是能在波旬面前求请解药,相信阿须云不敢不给。”
范章思索一番,摇摇头道,“若是愆那不愿意再回到波旬身边呢?我们去见波旬,岂不是也暴露了他的所在?”
“他为了救波旬命都可以不要,怎么可能不愿意回到他身边。”谢雨城的语气间似有一分赌气般的不平。
范章啧了一声,“你要是后悔了的话,再去找孟婆要点执念酒。相信她会给你的。”说着,脸色已经开始不善,语气也有些暴躁起来。
谢雨城忙赔笑道,“谁后悔了别动不动就吃醋。”说着,还揉了揉范章的脑袋,揉得范章愈发横眉立目。
“谁吃醋了!是你自己没节操!”
“我什么时候没节操了?”
“咳咳。”门口两声咳嗽,罗辛的眼睛到处乱看,就是不看他们俩,“我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先是看着那边那屋那位和他徒弟卿卿我我,现在又要看着你俩卿卿我我。怎么着,不拿我们单身鬼当鬼看?”
范章怒瞪他一眼,不耐烦道,“有事吗?”
“当然有啊,不然我没事跑到你俩这儿来干什么,我又不是变态。”罗辛耸耸肩膀,风轻云淡地说,“愆那醒了。”
黑白无常立刻冲到愆那的屋中。此时的愆那仍然穿着人身,但檀阳子的身体已经被一层层的纱布包了起来,只留下一只左眼尚可视物。
愆那从昏迷中挣扎醒来,在感觉到周身疼痛的那一刻,几乎希望自己立刻再次昏睡过去。只是他不能睡,他还有惦记在心上的事。一见到谢雨城,他立刻出包着绷带的伸手扯住他的衣摆道,“波旬呢?”
谢雨城道,“他被阿须云带走了,应该平安无事。”
愆那这才松开一用力就疼得钻心的手,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将一块大石轻轻放下。
范章道,“你自己都快被烤成鬼干尸了,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愆那又问,“你们可有受伤?”
在谢雨城回答之前,范章便抢先说道,“只有你伤成这样,我们都没事。”
谢雨城瞥了他一眼。
愆那的心跳渐渐平复,疼痛感愈发鲜明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竟然成功了,波旬真的平安了。
而且他自己也活着回来了……虽然变成了现在这种鬼样子……
也不知道人身还能不能恢复如初。但从他现在感觉到的毁损程度来看,只怕很快他就必须进入下一次转生了。
又将是十八年的苦难。
他轻叹一声,道,“你们没事就好。我看,我们最好就此散开,你们若是跟我待在这里,只怕很快便会遇到危险。”
罗辛啊了一声,“这就要赶我回地狱了?”
谢雨城却听懂了愆那话中的意思。
波旬的精神防线被紫微上帝攻破,也就是说,紫微上帝多半在天魔的意识里见到了愆那的影子。他很快便会意识到,愆那是他们用来牵制波旬最好的筹码。
只怕十天之后,便会有天界的天兵降临,寻找愆那的踪迹。而这处柳州茅舍,肯定会是他们最先搜查的地方。
第176章 疯魔 (1)
波旬在昏迷中经历了异常混乱癫狂的梦魇, 在其中他一会儿是颜非, 一会儿是天魔,一会儿是个体, 一会儿是漂浮在宇宙中的意识,一会儿是受害者, 一会儿是加害者。在紫微上帝的幻境中看见过的可怖景象与真实的记忆交织在一起, 一次一次在绝望中崩溃又被强迫重生。无尽的愤怒和仇恨如毒液一样蔓延在心口,从眼睁睁看着自己养母九天玄女枯萎消逝众叛亲离的仇恨, 到眼看地狱诸般惨状天界却无人在乎的愤怒, 再到被暗算剥夺命魂的痛苦,到以人身出世后被卖到戏班经历种种虐待的愤恨, 终于到连他最爱的师父也厌弃他时的不甘和绝望。
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如一只困兽,完全失控, 横冲直撞。他无法应付,无法控制。他迟迟不愿意醒来, 因为他知道一旦醒来,那野兽便会冲出牢笼,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可是他必须出来, 因为他还有惦记在心头的人。
他从翻滚的黑暗的意识之海中挣扎出来,如逆水之人一样猛吸一口冷气, 双眼睁得那样大几乎要掉出眼眶。他猛然坐起身来,一瞬间眼瞳发红, 面目因愤怒而显得狰狞,竟有厉鬼之相。这副模样, 将正在他身边为他擦拭额头汗液,呼唤他醒来的阿须云吓了一跳。
波旬用那种煞气浓重的表情定定盯着他,眼神冰冷而空洞,似乎不认识他是谁一般。阿须云试探地问道,“上神?”
波旬仍然连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那是一种带着毒蛇般的阴冷和黑豹般凶残的目光,令人从心底战栗惊恐的目光。阿须云暗吸一口冷气,开始担心紫微上帝已经对波旬的神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现在的波旬心智不稳,只怕随时会攻击他。他暗暗提起仙力在掌心,以防波旬突袭。
然而波旬却忽然开口了,“这是哪里?”
“孤独地狱。”阿须云小心翼翼地说,“我来晚了,让上神受苦了……只是他们布置在他化自在天的天兵比我预想中还要多……”
波旬完全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一把扯开身上盖着的被子,带着某种欲要爆发一般的森然表情在宫殿里到处翻找,打开所有的门,转过每一道屏风,掀开每一道帘幕。越是找越是愤怒,他竟然猛地一挥袖,一道沛然神力激荡扫出,竟摧毁了面前所有的家具。
阿须云连忙举起手臂遮挡自己的头颈,才没有被暴雨般乱飞的家具碎片伤到。他也被波旬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不知该如何安抚。波旬强压愤怒和一种令他战栗的无助感,“愆那摩罗呢?”
阿须云犹豫了片刻,忽然一掀下摆跪下了,“是臣看守不利。上神假装被俘时,臣忙于点兵布置潜入他化自在天之事,倏忽了此处。愆那摩罗趁乱逃脱,救了那个叫谢雨城的白无常一起逃走了。”
原本阿须云以为波旬听罢此消息会陷入暴怒,他甚至都做好了随时张开护身阵的准备。但是波旬只是定定看着他,不知为何,表情竟显得那般怆然。
“……上神?”
师父走了。
师父又一次走了。
自己那么努力地对抗紫微上帝,差点回不来了,他却就这样丢下自己走了。
不是答应要等他回来的吗?
不……师父从来没有答应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以为师父的沉默便是默许。
波旬绕过阿须云,直愣愣地往大门走去。阿须云却忽然冲到他面前,双手张开拦住了他,“上神,你精神受伤严重,应当立刻入定调养。这是要去哪?”
波旬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把愆那摩罗找回来。”
阿须云见波旬似乎尚算冷静,便斗胆往前走了一步,徐徐劝道,“上神……不如放过他吧。”
波旬眉头一皱,怒色渐渐爬上眼角,“你说什么?”
“上神还记得愆那摩罗的前世么?”
波旬不出声,等待着他说下去。
阿须云于是继续道,“秦桑为了他的恋人窦纶,失去理智陷入疯狂,做出了屠城这等令人发指之事。两人也因此结下深厚的缘分。今生窦纶转世成了白无常谢雨城,他在两百年前喝下了执念酒,想起了前世,对愆那旧情未了。这就是为什么谢雨城会宁愿放弃仙籍也要把愆那摩罗从阎摩城里救出来。”
波旬只觉得头脑中某处有一把生锈的锥子狠狠地插入了脑髓之中,尖锐的剧痛令他猛然打了个冷战,原本被压下的烈火般失控的黑暗情绪再次渐渐浮出水面。
而阿须云见他神色不对,故意为难道,“此事我们日后再说吧,我配好了药,请上神先行休养。等到恢复了再说也不迟。”
“告诉我!!!!”突如其来的怒吼,他的肩膀被波旬用惊人的力气钳住,一双血红的眼睛似要将他吞噬。
阿须云心跳如鼓,现在一步踏错,波旬说不定会先一掌将他拍死。但他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
愆那摩罗此人,不除不行。
“谢雨城之前已经给愆那摩罗喝了执念酒。愆那摩罗也已经想起了前世。那种浓烈的感情,不可能不对他造成影响,愆那摩罗自愿跟你回来被你囚禁,也是因为顾忌到谢雨城的安危……”
波旬抓着他的手在颤抖,那眼中的红色愈发浓重,浓重的煞气令阿须云一阵瑟缩。
原来如此……
怪不得师父会突然改变对那个白无常的态度。那个白无常原本不是他和师父的敌人吗?
怪不得那个白无常总是想要拆散自己和师父。
原来他最害怕的噩梦,早已发生了。
一个死去的希瓦还不够,还要出现一个活着的谢雨城。凭什么?凭什么??
自己那么努力,那么努力!为什么师父视而不见,为什么总是有别人横在他们中间?!
他要把那些可恶的障碍全部清除,让他们连一丝灰烬都不剩。他不会再给他们任何仁慈。
属于他的东西,他绝不放开。
……………………………………………………
为了躲避天兵的追踪,谢雨城和范章将行动不便的檀阳子带去了他们两个偶尔在凡间过夜时会去的落脚地,一间襄阳城外被荒草枯藤侵占的古驿。从外表看已经摇摇欲坠的破旧小楼,唯有在他们进入后里面才会变成舒适而温暖的一间间房间,一如当初的模样。若是有外人误入,看到的也仍旧是坍塌的楼梯和到处密布的蜘蛛网。
他们将檀阳子安置在一间背阴的房间里,这里比较湿寒,阳气大减,对于檀阳子这样的青鳞鬼来说最适宜养伤。谢雨城出去从襄阳的一些小药店内买了些常见的药膏回来,每天三次敷在愆那脸颊、手臂以及前胸后背化脓的烧伤上。若是一般的人类此时大约早已因为伤口感染过世了,但是鬼的身体强大的愈合能力还是缓慢却坚定地治愈着那已经伤痕累累的人身。
大约是为了愈合两具身体消耗了太多能量,檀阳子的意识大多数时候都在昏沉之中。他时常做噩梦,可以看到他的眼珠在眼皮下飞速转动,眉头紧紧蹙着,身体也时不时地抽搐。可是当范章试图唤醒他,却无路如何无法将他叫醒。
罗辛悄悄地回地狱,一者向青莲地狱伽如那王回报他在天庭所见,同时尝试找到一些青鳞鬼时常用来疗伤的地狱寒月草给愆那增补元气。
檀阳子昏迷半个月后,终于渐渐清醒过来。他的人身恢复得比谢雨城想象中好很多。伤口大都不见了,左边颧骨上和脖子上留下了一些不甚明显的疤痕,但背上和胸前仍然有不少未闭合的伤口。至于手上比人身还要严重的鬼身,现在也愈合过半了。
檀阳子的脸色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但终归是比最初全身缠裹着绷带如四人一般的样子好了太多。他披着青衣,中衣的襟口微微敞开,靠在窗口吹着从傍晚带着烟火味道的微风。
这几天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伤口也不再那样疼得难以忍受,他终于有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波旬已经没事了,接下来他该如何呢?
是回去,还是就此消隐世间?
若是回去的话,只怕又有无尽孽缘纠缠不断。紫微上帝若是从自己下手,波旬就危险了。
只要他再次转生,波旬便很难再找到他了吧?在转生的前十八年,就连希瓦都找不到他,就算恢复了记忆之后也可以马上放弃人身,进入下一轮转生,这样不论天庭还是波旬便都再也不可能找到他。
可若是如此,他唯一能品尝到的,便是人间无尽痛苦,那样的日子,和身在地狱又有什么分别?
除此之外,这两天他注意到范章洗过手之后,那些水珠粘结在他的皮肤上。通常来说凡间的粘湿之物都不能停留在天人的身体上,而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小五衰相出现了。一些天人在现出大五衰相之前会先出现小五衰的症状。包括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以及眼目数瞬。这些症状有些时候会消失,那么仙身便无碍,但若是五种症状都齐了,便很有可能出现大五衰,那么便无药可医了。
他数次试探范章,可是范章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对他说实话。他决定在今晚仔细问问谢雨城。如果可以,他打算先想办法帮范章解决了这个问题再去转生。
房门被打开了,谢雨城带着药膏和晚饭走了进来,熟练地将东西放到圆桌上,关好门。
“该换药了。”
檀阳子走到桌前坐下,褪去上衣,自己开始解开缠在胸前的纱布。谢雨城在一旁专心地将药膏放入空碗中,用干净的棉布来蘸取上药。
檀阳子冷不丁问,“范章这样年轻,为什么会现小五衰相?”
谢雨城的动作一顿,道,“你看出来了?”
“嗯。”檀阳子转过头来看着他,“自从从牢里出来,他的状况就不好。”
谢雨城别过脸去,不想让自己激荡的情绪被愆那看出,“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你安心养伤就是。”
“在牢里发生了什么?”
“不过就是那些以前被黑白无常欺压过的鬼趁机报复罢了。”谢雨城搪塞道,继续将药膏涂抹在愆那背后的伤口上。
檀阳子却无法被说服,皱眉道,“就算他们想报复,也没有办法伤到你们的仙身。而且就算是天庭的法宝,也未听说有会另天人现出小五衰相这么厉害的东西啊?可是阿须云做了什么?”
谢雨城心惊不已,没想到檀阳子这么快就猜到了阿须云身上。他只能转移话题,“你就别管了。倒是想想你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吧。你这次不顾一切救了波旬,难道不打算回去么?”
檀阳子愈发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为何他们两人都不愿意让他知道此事的原委
虽然起了疑心,不过檀阳子不打算逼问下去,因为他知道两人戒心起了,就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只能先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不能回去。”
谢雨城不解道,“为什么?你明明为了他连命也可以不要。”
“……我回去,阿须云不会容我,而天庭也会试图利用我来控制波旬。”
“可是你不在他身边不是更加危险?”
“我打算去转生。”
谢雨城微微睁大眼睛,“这么快?”
愆那道,“转生之后至少十八年内,没有人能找到我,希瓦已经试过了。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可是你转生后……”谢雨城没有说下去。他长叹一声,愆那竟愿意为了波旬做到这种地步,宁愿去承受每一次转生那种生不如死的命运。
为什么他可以这样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明明已经见过了那么多人间、地狱和天道的丑恶黑暗,却还愿意像一个纯真的不知伤害为何物的少年一般去爱一个曾经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甚至不能给他任何未来的神明。
不知疲倦、不知悔恨、不知权衡利弊、不知过去未来。
愆那似乎能读懂谢雨城的沉默。他微微一笑,说道,“其实转生也没那么可怕,说不定这一次我的运气会好。”
这是愆那这三百年来第一次对他微笑,谢雨城却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疼。就算已经放弃了他们前世的缘分,他仍然忍不住心疼这个傻子。
谢雨城默默地为他包扎好伤口,看着他将中衣穿上。愆那很难举起手臂,动作艰难,谢雨城便帮了他一把,帮他把衣服拉起来。可是他的动作若是从远处看,就仿佛是在从身后拥抱愆那一般。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黑暗里一双血红的、燃烧着滔天愤怒和伤心的眼睛里。
第177章 疯魔 (2)
黑夜之中, 天空骤然迸发出一道明耀无比的光, 一瞬间将整个襄阳上空都照成了白昼,伴随着恐怖的轰隆声, 就连大地都在隐隐震颤。襄阳城中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打开窗户向外张望, 只是那光芒很快又散去, 轰鸣声也渐渐杳绝,于是人们不清楚, 那一天的天生异象是怎么回事。
檀阳子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大力撞击飞了出去, 整栋驿馆在一瞬间崩裂坍塌,碎石砖瓦在他身旁暴雨般砸落。等到混乱稍平, 他才惊魂未定地移开护住自己头颈要害的手臂,紧接着便看到令他呼吸一窒的画面。
驿馆的房顶和大半的墙体已经散碎坍塌, 夜色凝固在一个如鬼魅般的红色身影之后。烈烈红衣如火焰般飞舞,周身弥漫的强大神力使得光线发生扭曲, 如热浪般蒸腾。熟悉的华美面容此刻却狰狞如兽,眼睛里燃烧着不祥的红光,弥散着无尽的黑暗煞气。
只见他状似随意地伸出一只脚, 踏着正急速喘息的谢雨城的胸膛。白无常的双手死死地抓着对方的靴子,似乎用尽全力, 却不能挣扎分毫。
檀阳子微微睁大眼睛,“波旬!”
波旬缓缓转过头来, 鼻侧的肌肉时不时不受控制一般抽搐一下,那双眼睛……他从未在颜非眼中见过这样的神情……这样疯狂而残暴的神情。就算是他, 竟也觉得胆寒。
危险的气息另檀阳子鬼身的鳞片全都直竖起来,他意识到此时的波旬神色大为不妥,于是小心翼翼地撑着摇摇欲坠的地板站起身,将双手放在身前掌心朝外,做出投降的姿势,“波旬,你这是干什么。”
波旬死死盯着他,想要将他撕碎般的恨意和愤怒直白地写在每一丝肌肉上,“为什么选他?”
檀阳子一愣,眉头紧皱,不太明白波旬的意思,“什么选他?”
“不要再敷衍我!!!”突如其来的怒吼如林中怒兽一般,震得檀阳子耳中嗡鸣,激荡的神气令他胸前原本正在愈合的伤口再次被烫伤冒血。
此时范章拿着勾魂索,悄悄地躲在波旬身后的断墙之后。檀阳子忙继续转移波旬的注意,他放轻语气,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听我说,我并不是有意要逃走。我是为了……”
“为了救你前世的情人?”波旬皱起鼻子上的肌肉,做出极为厌恶的表情,同时他脚下一用力,伴随着谢雨城的惨叫声,檀阳子听到了类似肋骨折断的脆响。
范章脸色大变,就要不顾一切冲上去。
“住手!”檀阳子慌忙大喊,“什么前世情人,我跟谢雨城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他的喊声暂时止住了范章的脚步,如果这个时候范章突袭,一定会被波旬察觉。
波旬却哈哈冷笑,极尽嘲讽,“不是?如果不是,你为什么要为了他留在我身边?为什么要带着他逃走?!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檀阳子不顾波旬身上暴旋的真气,继续往前走了三步,小心而温柔地说道,“我没有不要你。我是为了你才……”
“不要再骗我了!你恐怕巴不得我死在离恨天吧?那样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人来烦你了,希瓦的仇也报了,你也可以和你前世的恋人双宿双飞!”波旬的长发红衣凌乱翻飞,显得狂乱而凄然。他一把掐住谢雨城的喉咙将人提了起来,无法呼吸的谢雨城不断挣扎,却如蜉蝣撼树一般。波旬面露杀机,恶狠狠地说道,“既然你总是要选别人,我就把他们全都杀了。你就算恨,也只能恨我一个!”
“住手!!!”范章终于不能再等,一道勾魂索飞来欲困住波旬,却被波旬的另一只手反手抓住猛然一扯。范章痛呼一声,手上血珠飞溅,锁链被硬生生从他手中扯了出来。波旬猛然一挥,那锁链便如长鞭一般抽在范章身上,另范章整个人都随着那股巨力飞了出去,撞在另一边尚未坍塌的墙上。
檀阳子忽然从他身后扑向了他。波旬心中愈发悲哀,他的师父终于要为了另外一个男人与他以命相搏了。可是下一瞬,迎接他的并非斩业剑,而是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牢牢地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师父主动拥抱他,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努力理解着目前的状况,抓着谢雨城的手也不自觉地放松开来。
白无常落在地上,狼狈地大口呼吸着。脖子上深深的指痕陷入皮肤里,只要再多一分力,他的脖子就会被折断。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切实地体会到波旬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自己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只蚂蚁,抬脚就可踩死。
波旬听到檀阳子发出一声痛苦的□□,才立刻意识到自己身上绽放的神力将会对师父造成怎样的损伤。他连忙收尽自己的圣光,同时之前不停沸腾在脑子里的野火般的情绪,也倏忽间有了一瞬的安宁。师父的气息环绕着他,令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檀阳子缓缓地将他转过来,双手轻轻托着他的脸颊,让他直视着自己的双眼。檀阳子用低沉的、平缓而温柔的声音说,“谢雨城确实是我前世的恋人,不过那是前世的事了。今生我已经做了选择了,你忘了吗?”
波旬傻傻地看着他,眼睛里的红色仍然在,只是疯狂已经渐渐褪去。他像是不明白一样,用一种近乎于委屈的声音说,“可是你喝了执念酒……”
“我没有喝过执念酒。就算给我,我也不会喝的。我说再说一遍,我已经做了选择了。”
“……你选的是颜非,不是我。”
檀阳子心里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此时此刻的波旬仿佛因为精神混乱失控,退化到了颜非少年时的心智一般,如此的钻牛角尖和不稳定。他干脆闭上眼睛,一把将波旬的脸拉过来,狠狠吻上波旬的唇。
这下子,波旬整个人都石化了。
檀阳子趁着接吻的功夫,眼睛越过波旬脸侧看向后面正在扶起谢雨城的范章,手轻轻挥了挥示意他们赶快走。现在的波旬极为不稳定,现在虽然安稳下来了,过一阵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范章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不声不响地带着谢雨城悄然隐去身形,进入中阴界躲避。
檀阳子轻轻放开波旬的双唇,看着波旬怔愣愣的表情,骤然觉得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热。他轻轻咳了一声,道,“我离开地狱,不是要逃走。是因为知道你被带去了离恨天。我……想确保你平安。”
没有想到的是,波旬眼中竟陡然留下泪来。眼泪在下颚上凝结成善良的晶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檀阳子这下子也慌了,好好的怎么就哭了?“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结果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刚才还如死神般令人通体生寒的恐怖魔神,倏然又变成了刚刚被檀阳子捡回家不久的小颜非,委屈到让人心都碎了,“你那么讨厌我,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好了,不要撒娇了!”檀阳子感觉自己的耐性快要耗尽,于是语气稍微重了点。没想到波旬又略略瑟缩,忍着不敢哭的样子,倒像是被他欺负了似的。檀阳子翻了个白眼,一个活了快两劫的神明,发起疯来竟然像个失控的小孩。
而此时,冷静下来的波旬才注意到愆那身上骇人的伤痕,结果刚刚平静下来的红色,又再次开始激荡燃烧起惊怒交加的火焰,“这些伤是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
眼看着波旬的衣袍黑发又开始飞舞,那种随时要爆发的煞气又开始凝聚,檀阳子已经开始觉得头疼了。他连忙再次搂住波旬,坚实温热的手掌轻拍着对方的后背,“嘘……冷静。没有人伤我。我不是说了么,我想确保你没事,所以我去了离恨天。”
“什么?你疯了么!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檀阳子很想当面再对他翻个大大的白眼,“你又为什么要做出假装被俘这种蠢事?你真的以为那些天人会被你说服么?”
波旬扶着愆那的肩膀稍稍拉开距离,强大的天眼张开,便能看到檀阳子那已经千疮百孔的鬼身。剧痛绞杀着波旬的心脏,激荡的情绪令他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恨不得一把火将整个离恨天焚成灰烬。但他尚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做那些的时候。他提升自己的神力,小心地调整那力量的温度,口中吟念着精深玄妙的天语咒文。一股如清泉温水般的淡蓝色光芒从他掌心流出,环绕檀阳子周身。人身上的那些伤痕在快速愈合,而鬼身也在被迅速修复。上一次他使用这种力量来救愆那还是在虚无之境,愆那当时在昏迷中,没有感受到这种咒语的力量。而今他算是见识到了,一种仿若将血脉都舒展开了的舒适感,令他几乎舒畅得想要呻|吟出声。
光芒散去,他的人身已经看不到多少创伤的痕迹了。
如此强大的疗伤法术,是从阿须云那里学到的么?
檀阳子倏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谢雨城的前世?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喝了执念酒?”
波旬乖乖回答道,“阿须云告诉我的。他说你救了谢雨城一起逃跑了。”
阿须云……又是阿须云……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担心自己成为波旬的负担?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波旬不在的时间,他有很多机会下手吧?
是了,他不想和波旬翻脸,他想要继续保有他忠贞的朋友和军师的身份……
他如此仇恨自己……难不成其实他对波旬抱着什么别的心思?
檀阳子很少会去仇恨什么人,他唯一认真恨过的便是波旬,结果也不过是为了借着将愤怒发泄到某一个特定的对象身上来减轻自己对没能救下希瓦的愧疚和悔恨罢了。但是若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他,他也绝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子。
阿须云对波旬阳奉阴违,试图控制波旬。而现在精神不稳的波旬更加脆弱,若是继续任其行事,只怕波旬会被他所害。
更何况,他现在怀疑范章的衰败,也和阿须云有关。
波旬此时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跟我回去吗?”
檀阳子于是理了理中衣,微微一笑道,“至少先给我找件像样的衣服吧?”
第178章 疯魔 (3)
汴梁刚刚下了一夜的阵雨, 湿漉漉积着水洼的驿道上, 一双飞骑踏碎晚月的残影飞驰而过。
檀阳子下了马,将马匹拴在茅舍外的柳树上。波旬也跟着下来, 却也没有拴马,眼睛只是一直看着面前有些荒疏了的柴门庭院。
檀阳子帮他把马拴好, 对他说, “进去吧。”
自从成为了波旬,他只回来过一次, 但也只是匆匆将师父的人身安置好便离开了。不知为何, 他觉得得到了命魂的自己已经失去了回到这里的资格。
这儿是颜非和檀阳子的家,不是波旬的家。
眼见波旬一动不动, 眼神忽闪忽闪,一会儿是悲伤, 一会儿是委屈,一会儿是愤怒的, 不知道又在犯什么病了。檀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于是主动扯住波旬的手腕, 推开已经蛛网封门的柴扉。原本被颜非精心照料的小院中菜园已经完全荒芜,杂草丛生, 养的那几只鸡也早已被放走了。门边挂着的蒜头辣椒早已干瘪,青苔蔓延到半人高, 那茅顶上也生了杂草。
往事历历在目,家却已面目全非。波旬心疼地蹲在自己的菜地边又开始发起呆来。檀阳子也不管他, 自顾自把所有屋门都打开通风,提了水桶去门外的汴河河滩上打了些水回来,拿了抹布把桌椅床凳都擦了一遍,用拂尘掸掉被褥帷幕上的灰尘。等到他手势的差不多了,却见波旬还蹲在那里盯着菜地里的荒草看,也不知道那么认真地在研究些什么。
檀阳子走到他跟前,蹲下来跟他一起看,可是怎么看也看不出名堂。
“你瞧什么呢?”
波旬指着草丛间隐藏的一个小小的凸起的孔洞。不少蚂蚁正有序地进进出出,不断将他们能找到的比它们的身体还大的东西拖入洞里。
檀阳子挑起眉毛,“你多大了?还看蚂蚁洞?”
“你看它们每日那样奔忙,却不知道只要我一脚踏下去,他们辛辛苦苦挖出的那样复杂庞大的蚁洞就会被毁灭。他们一生为之奋斗的东西就会化为乌有。”波旬喃喃道,“它们的全部未来,不由它们掌握,而是被握在我这个比他们强大的多的生灵手中。是福是祸,全看我的心情。就算我选择杀死他们,这种行为就算在人间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不能算是一件恶事。可是对它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他们的生活喜怒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毫无价值。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很恐怖。”
檀阳子没有说话。
波旬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我们所有生灵,可能都是另外一种我们不知道也不理解的生灵眼中的蚂蚁。”
檀阳子却伸手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别乱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了,跟我进屋。”
颜非乖乖站起身,亦步亦趋跟着他。檀阳子让他坐在床上,自己则在箱笼中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只上了锁的紫檀木盒。他用蛮力将锁给扯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一面精致小巧的铜镜来。
波旬认识这镜子,檀阳子很久以前和他说过,当红无常受到了精神创伤一时无法自愈,青无常可以借助这明心鉴来估算损伤。不过他们两人捉鬼的过程中从来也没有遇到过颜非被反噬的现象,所以这镜子也被锁在柜子深处,许久无人问津。
檀阳子把镜子交给波旬,“拿好。”
波旬听话地抓住镜柄。
“往镜子里看,看到了什么?”
波旬看了一眼,说,“就是我自己啊。”
檀阳子忽然将一双剑指放到他眉心,口中低声吟念地狱咒文。波旬只觉得眉心微微刺痛,头脑里也升起一股奇异的麻痒感。檀阳子道,“现在再看呢?”
波旬应言低头望去,却惊呼一声,手中镜子几乎掉落。檀阳子此时将镜子接过来,波旬的情弦已经被印在了明心鉴中,化现成情弦主人的外貌来帮助对情弦不甚熟悉的青无常理解伤势。檀阳子一看,只见镜中的波旬被无数黑色如乱麻蛛网般的东西重重包裹难以动弹,而波旬的表情痛苦狰狞,双眼充血,似乎快要窒息了一样。
黑色的乱丝应该是波旬压抑在灵识深处的所有负面情绪,紫微上帝大约是找到了最令波旬痛苦的东西,将所有这些波旬想要忘却想要逃避的黑网全都挖了出来,以此来削弱禁锢波旬。如果被这些负面情绪长时间消耗精神力,到时候神智散乱,力量失控,便是不战自溃了。
没想到紫微上帝竟然如此精通精神法术。波旬毕竟当上红无常才不久,缺少实战经验,定然是中了圈套。
只是没想到原来在波旬心中,有这么多令他痛苦的记忆和情绪……
这些记忆中,有多少是关于自己的?是自己害他变成这样的吗?檀阳子止住自己的思绪,知道继续想下去自怨自艾也于事无补,现在重要的是想办法帮助波旬恢复。
否则若是被阿须云趁着波旬精神萎靡的时候钻了空子,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若要解开这些目前禁锢了波旬心智的黑暗情绪,单靠波旬自己……看如今他的状态应该是很难达成了。倒不如带他在这里休息两天,熟悉的环境和过去那些美好的记忆或许会有所帮助。
檀阳子转头去看波旬,只见他神色疲惫,嘴唇苍白,眼睛里蔓延的红色也仍旧在危险地蠢蠢欲动,就算在坐着的时候,肌肉也绷得紧紧的。檀阳子左思右想,决定先想办法让他放松下来。
波旬目前来看都十分听他的话,应该不会很难。
他拉着波旬站起身,抬手便解开了波旬的腰带。
波旬倒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腼腆地笑了笑,“师父,你好主动啊。”
檀阳子暴怒地在他脑门上又敲了一下,“想什么呢!我已经烧好了热水,你给我乖乖地去洗个热水澡,什么乱事也不要想。”
波旬失望地瘪着嘴,但手也没停下,配合地迅速脱光。愆那从屋外提来几桶热水倒进屏风后的浴盆里,试了试水温,一抬头就看到已经拖得赤条条的波旬抱着自己的衣服挡住重点部位乖乖地站在一旁,脸颊发红。
“愣着干什么,进来啊。”檀阳子指指浴盆。
波旬说,“师父你出去吧。”
檀阳子翻了个白眼,嘟哝着“上次是谁让我伺候沐浴更衣的来着?现在忽然害什么羞”,但还是走了出去。趁着波旬在里面泡热水澡的功夫,檀阳子将厨房里的锅碗清出来一些,用他和波旬回来的路上买到的百合、茯苓等药材煮了碗安神汤。结果刚刚把汤盛出来,就见波旬连衣服都没系好就匆匆忙忙跑了出来,惊慌失措一般喊着,“师父!师父!”
檀阳子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忙端着药从厨房里跑出来,“怎么了?”
结果波旬一看见他就一脸如释重负,那眼睛里原本正渐渐浓郁的红色也重新淡了回去,冲过来险些撞翻愆那手里的碗,“我还以为你又跑了。”
檀阳子气得想踢人,疯了的波旬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只怕他的疯病还没治好,自己先被他逼疯了。但是现在不是冲他发脾气的时候,省得一不小心又把他惹哭……檀阳子深深吸气,一遍遍默念清心咒,伸出没有端着汤的手拍了拍波旬的后脑,“你病好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我没生病啊?我是天人,天人是不会生病的。”
“……生没生病都赶紧给我回屋去!光天化日衣衫不整的成何体统!”
“哦……”波旬只好放开檀阳子,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檀阳子重新盛了碗安神汤端给波旬,看着他喝下了,便让他在床上躺好睡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照料过颜非了,仔细地掖好被角,心中竟有一丝怀恋的温热。他刚要走,袖子却被波旬扯住了。
“师父,我不想睡。”
檀阳子转过身看他眼中竟有几分惊恐。为什么这么害怕睡觉?是因为之前与紫微上帝的精神较量中见到了可怕的东西么?
是什么让波旬怕成这样?
檀阳子坐在床边,温言道,“你的灵识受损,需要在睡眠中才能休息恢复。很多红无常在激战之后都要睡三天三夜,你与紫微上帝较量过,只怕需要更多的休息。”
“我不想睡。”波旬执拗地说着,语气有些生硬。
“为什么不想睡?”
“不困。”
檀阳子看着他已经充血了许多天的眼睛,“至少要闭上眼睛休息头脑,哪怕入定冥想也可以。”
波旬皱着眉头,十分不高兴。但他想了想又说,“我想听你哼我小时候哼过的歌。”
檀阳子一愣,“你多大了?还得人哄你睡觉?”
波旬道,“我现在是病人。”
现在就说自己是病人了?檀阳子直想一巴掌糊到这小混蛋的脑袋上。但转念一想,如果哼个歌能让他睡得更安稳,自己又有什么好坚持的。
檀阳子叹了口气,清了清喉咙,开始哼唱自己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小调。他的声音很低,显得醇厚而深情,如月下深海冲刷礁石,宁静中弥漫着几分怆然。波旬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种流浪了很久之后第一次感受到安全和温暖的踏实感,像是在空气里没着没落地飞了无数年月,终于落在了坚实的土地上。他的意识渐渐舒缓,落入深沉而温柔的沉眠,一瞬间被紫微上帝的幻境折磨了数百天的精神,终于得到了平静。
檀阳子见他呼吸渐渐潺缓,嘴巴微微张开,睡得香甜安稳。他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一些。他认真地看着波旬的面容,隔了这么久,似乎才终于又有机会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昔日那个惹人心疼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了如此俊美惑人的模样,还拥有了足以倾覆苍天的力量。可是在睡觉的时候,又分明还是当初那个睡觉也要拉着他袖子不肯松开的小颜非。
心中明明是暖绒眷恋的,却又还渗着一丝丝的忧伤。
波旬不可能像颜非一样属于他。波旬有他的使命,他的梦想,他的追随者。更何况他们的相知相识,也是源于一场执念引起的意外,本就脆弱不堪的机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试图抗拒过,结果到最后,终究还是无法抵抗对方不顾一切的执着烈火。只是不知道将来等到波旬梦醒,缘分尽了,自己还能坦然放开么?
烛火摇曳,令他也昏昏欲睡,便靠在床头的床板上稍稍小憩。结果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痛苦的呻|吟、断续而急促的梦呓惊醒。只见波旬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每一根肌肉都死死绷着,即将这段一般。他的眼珠在眼皮下飞速转动,口中快速地说着什么,根本听不清。波旬似乎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怒斥,他的手死死抓着被子,牙齿咬得咯咯响。倏忽间他的身体上迸射出明亮的圣光,烫得檀阳子不得已向后退了几步,而波旬的抽搐也愈发剧烈,似乎在与一个无形的怪兽搏斗一般。
“波旬!波旬!”檀阳子试图接近,可是几次都被那热浪逼退。睡梦中的波旬忘记节制自己的力量,对于檀阳子来说那圣光就如烈火一般难以靠近。
波旬突然双目圆睁,惨叫一声。他身上神力爆发,立刻就将满屋的家具烧成飞灰。檀阳子也被他失控的力量扫中,整个人飞过了半间屋子,狠狠撞到了另一头的墙壁上。他的手臂刚才为了保护头颈而严重烧伤,起了一大片水泡,青衣也起了火,被他连忙脱了下来扔在地上踩灭。
波旬虽然睁开了眼睛,却并未醒来。他美丽的面容再次被仇恨和愤怒扭曲,青筋暴起,眼睛突出,几乎如厉鬼一般。他的周围一切都开始燃烧,蒸腾的热浪另空气都晃动起来。
檀阳子心中一惊,波旬的心智混乱,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这样下去很可能会彻底疯魔。他不顾那不断摧毁着他人身的烈焰,运起护身心法,顶着无尽的煞气艰难地接近波旬。好不容易挨到波旬身边,他的状况已经和之前被波旬治愈前的情形没什么两样了。他咬紧牙关,用力抱住波旬抽搐的身体,在他耳边不停呼唤着,“颜非!颜非!醒过来!快醒过来!!”
最初波旬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力的挣扎令他几乎压制不住。但是当他唤到十几声颜非的时候,波旬的眼神终于闪烁起一丝光明,有了清醒的迹象。他身上爆发的真气终于渐渐平息,随着那双黑琉璃眼珠中的眸光越来越明晰,檀阳子这才能确定他醒过来了。
波旬从噩梦中惊醒,便看到遍体鳞伤衣不蔽体的师父紧紧地抱着他,而他们的茅屋满室狼藉,就连屋顶都掀开了大半。
波旬大惊,颤抖的手想去抱师父,又怕触碰到他皮肤上的伤痕,“师父!”
檀阳子呼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了身体,苦笑道,“怪不得你这两天一直不肯睡觉。”
原来是自己把师父伤成了这个样子,那一瞬波旬恨不得一掌劈死自己。他眼睛湿润,连忙运起神力,为檀阳子治疗伤势。他一边吟念咒文,一边努力地忍着心疼和自我厌恶引起的强烈情绪,嘴唇也有些颤抖。看他这副自责的样子,檀阳子倒是愈发不好受了。
“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檀阳子轻轻捏着他的肩膀,将一缕被烧焦的白发从自己胸前撩开。
波旬却说,”我不要睡觉了。”
“不睡觉,你就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到时候只会加速你的疯狂。你必须休息。”檀阳子托着他的脸看向自己,“我没事,你看,已经一点伤痕也看不见了。下次我会更小心些。”
波旬却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手在发根死死地抓着,“不行……你不知道我梦到的是什么……”
他梦到了他在紫微上帝的幻境里看到过的那些愆那被虐杀惨死的景象,只不过在梦中,有时候杀死愆那的人却成了他自己。而他醒过来,却真的看到了被他的力量烧得遍体鳞伤的师父,就仿佛梦中发生的一切延伸到了现实中一般。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疯掉。
檀阳子见他如此痛苦,胸口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着。他跪在床上,将波旬的头抱到自己胸口,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脑,低声说,“告诉我该怎么帮你。我一定可以帮你。”
波旬则紧紧地抱住了檀阳子的腰,用力呼吸着檀阳子身上的气息。只有这气息能另他狂跳的心脏有片刻的安宁。
……………………………………………………
离恨天上,昊天帝宫之中,长庚仙居步履惶急,闯过重重纱幕,进入紫微上帝寝宫的最里面。
无数重绮罗紫霞纱帐内,隐约有一个盘膝打坐的身影。
“臣下长庚,拜见圣帝。”长庚仙君掀袍下拜。
纱帐内的人用一种有些苍白虚弱的声音说,“魂结……朕需要魂结!”
长庚仙君眉头一动,也不敢抬头,继续说道,“圣帝,婴蛊还差一千四百三十二个,魂结尚未圆满,此时服用恐怕操之过急啊。”
帐中人沉默许久,忽然猛一挥袖,重重纱帘立刻就被一股幽风掀开,露出了掩藏在里面的紫微上帝的面容。
长庚仙君倒吸一口冷气。
紫微上帝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没有时间了。就算不是圆满的魂结,也不得不将就了。”
第179章 疯魔 (4)
接下来的一整晚波旬都不敢再入睡, 甚至都无法入定调理。每一次他闭上眼睛, 他曾经在幻境中见过的愆那的种种死状就会如跗骨之蛆一般鲜明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甚至能闻到愆那的血液和内脏散发的气味,听到那种肌肉和骨骼被切开时发出的粘腻和坚硬的声音。檀阳子见他如此, 也不再逼他,只是默默坐在他旁边, 任由他扯着自己的袖子。
波旬认真地凝视着他,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会为了我去离恨天。”
檀阳子有点不自在似的清了清喉咙, “若不是谢雨城和范章帮我, 我想去也去不了。而且将魂结送到了紫微上帝附近的地方,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谢雨城……”说到这个名字, 波旬面上还是会微微抽动,闪过一瞬的愤恨。现在的他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任何情绪, 就连嫉妒都是那样赤裸裸,“我不喜欢他……”
檀阳子知道他对谢雨城有芥蒂, 便委婉劝道,“他们二人是你我的恩人,如今范章不知什么原因现了小五衰相, 你若是能让阿须云帮帮他,看看有什么办法让他在现出大五衰相之前恢复便好了。”
如此, 阿须云为了避免自己的嫌疑也不得不去医治范章。到时候看他的反应,便可探知范章之事是不是他下的手。
波旬乖乖道, “好,我回去就问他。不过……你不要再私下见谢雨城了。”
檀阳子想到现在还是不要刺激波旬精神的好, 于是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反驳。波旬见他答应了,立刻笑得花一样灿烂。他靠在师父的肩头,轻声说,“师父,在回地狱前,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檀阳子微微扬起眉头,“什么地方?”
“鹤灵山。”
……………………………………………………
在离恨天被波旬搅得大乱的那一天之中,人间的十天内则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些事。
首先是辟支觉派头陀派分支世代供奉的圣物释迦牟尼佛脑舍利失窃,据说盗窃者很可能是趁着天印尊者带兵与天兵合围波旬时潜入,将之窃走。正当头陀派开始到处搜寻窃贼和圣物的时候,又开始有许多目的不明的流民聚集在鹤灵山下。头陀派本是极为神秘避世的门派,他们的总坛在鹤灵山这样的秘密一般凡人根本无从得知,可是这次这么多人跋山涉水聚集过来,甚至引来了官府的注意,着实威胁到了头陀派的隐秘性。头陀派上下紧张,扮装成普通路人去打探那些流民为什么要在这荒山野岭中扎营聚集,结果那些人说他们是得到天命而来的。
头陀派因此进入戒备状态,搜寻佛脑舍利之事也不得不暂停下来。
而偷盗佛脑舍利的始作俑者下了马,旁若无人地进入一间驿馆,上到三楼进了一间天字房。木尚嵇坐在轮椅上,认真地研磨着某种气味腥苦的药材,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向来人。
阿黎多将包裹放到桌上,坐到他面前喝了杯茶。
木尚嵇将包裹拿过来,打开后便看到一只简易的木盒,掀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一块半圆形的灰色骸骨,看上去与普通的骸骨没有任何区别。
木尚嵇有些失望一般皱起眉,“这就是佛脑舍利?”
阿黎多颔首,“不会有错。我碰到的时候感觉像是被烫到一样,普通的人类骸骨可不会伤到我。”
佛脑舍利,六合归一阵最重要的材料。
木尚嵇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岛上去?”
“今晚就走。”阿黎多左右看看,“你那个童岫师弟呢?怎么没见他粘着你?”
木尚嵇瞥了他一眼,“他出去帮我买点药材。”
阿黎多心中其实很烦那个硬要跟着他们过来的小子,不过念在这几日木尚嵇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很多,他也不好说什么,省得又惹木尚嵇生气,把关系搞得更僵。
阿黎多看看天色,道,“我去给你带点吃的回来。你师弟回来了,让他赶紧收拾行李。”
木尚嵇嗯了一声,却没有太多反应。
阿黎多下了楼,出了门,却又牵了马,奔向驿馆后那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他行至密林深处才停下来,靠在一根粗壮的毛竹茎上,静静等待。
却在此时,一些鬼魅身影从光影中倏忽掠过,悄无声息地落在阿黎多四周,如一道黑暗的圆环向着中心聚拢过来。阿黎多一动不动,神情中却多了几分威严倨傲之色。那些样貌各异的“人类”逐个转到他面前,悄无声息地单膝下跪。
“拜见三殿下。”十几个人类一同说道。
阿黎多道,“免礼。”
原来这些都是阿鼻地狱的黑甲卫,附身在人类的身上。他们迅速起身,垂首静待阿黎多的命令。
阿黎多道,“通知各部,我们等待了几百年的时机终于要到了。”
众鬼难以自持地露出激动之色,但都训练有素地压抑着自己的感情。阿黎多继续说道,“六合归一阵成形之后,三十三天的地气都会大乱。天庭得到我的消息,必然倾全天之力进攻地狱。到时我会用庆忌传信,你们得到消息便立刻将所有通路打开。这段日子小心些,不要泄露鬼气,不要让任何天兵或魔兵察觉到。”
众鬼齐声应下,片刻后便又如数条飞掠而过的阴影消失了。
耳边不时有苍蝇一样的飞虫嗡鸣,阿黎多不耐烦地将之挥开,而后便骑上马回到客栈,叫了一些饭菜送到楼上。童岫已经回来了,见他端着饭菜进屋,冷冷地说,“取个饭菜这么久?”
阿黎多道,“去镇上打探了一下消息。计划变了,我们不回岛上了。“
童岫立时警觉起来,”不回岛上,你想去哪?“
“我要直接回地狱,将舍利交给仙君。阿木,我打算把你暂时安置到别处,地狱太危险了,我知道你们医仙派有办法以人身入地狱,但是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冒险。”
木尚嵇却说,“我同你一起去。”
阿黎多心下讶然。他本以为木尚嵇会巴不得摆脱他。就连童岫也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师兄!这太冒险了!”
木尚嵇低头看着自己缺少一截的残肢,淡淡地说,“若是能穿上鬼身,说不定我还有重新行走的机会。”
听罢此言,阿黎多原本多少有些莫名雀跃的心又沉了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不哭也不闹,却总是能令他心口产生某种古怪的酸涩窒息之感。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那会让他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就像现在,木尚嵇如此说,他也没有办法拒绝。
他原本想的是,趁着地狱大乱之前,把木尚嵇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将他接回身边。不过留木尚嵇身边随时照料,或许也是好事。
童岫道,“那我也去。”
木尚嵇却说,“不,你不能去。你得回到岛上送信,将我们的去向告知白鹭恩。”
童岫有些不甘和猜忌地瞟了阿黎多一眼,后者却冲他得意地咧嘴一笑,眉目间全是挑衅。童岫气得牙痒痒,却没有办法违抗师兄命令,只得乖乖应下。
……………………………………………………
与波旬一战后,紫微上帝所受之创伤远比他表现出来的严重得多。
天界年的一年前,他开始出现了天人五衰的第一相。当时梵众天的普陀池中刚刚又诞生了一位新神,被离恨天的天府圣母收养。天界由于太过安逸富足,众天人时常觉得无聊,凡是能找到一点点庆祝的名目都一定会大肆宴饮一番。紫微上帝亲自设宴庆祝这一喜事,三十三天中许多有头有脸的天神都前来赴宴了。他还记得当时百花仙子正在流光溢彩的仙宫空中翩然起舞,她们身上如轻烟般的丝绦不断交织成优雅华美的图案,众仙都已经饮了几杯下肚,看得如痴如醉,目光迷离。
太昊头上向来是不会如其他的天人那样佩戴鲜花的。但是仙子们洒下的花瓣纷纷扬扬,也多半会黏在发丝之间。他伸手将卡在发髻间的花瓣取下,却见那花瓣褶皱发黄,竟是枯萎了的样子。
他当时愣愣地看着自己掌心的花瓣,久久不能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直到长庚仙君在旁悄悄问了句,“圣帝?”
他猛然回神,忙将那花瓣攥在手心。佯装若无其事。可是那晚接下来的所有节目,他都看得索然无味,甚至眼睛虽然看着面前的一切,那图像却无法进入意识之中,没办法被分解成有意义的符号。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早早离席,回到寝宫中,他愤怒地挥退了所有的侍者。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着相的紫微上帝,那些侍者都心惊胆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惴惴不安地守在寝宫门外。
突然间,所有的荣华富贵、权倾六道的至尊之位,都没有了意义。突然间曾以为遥遥无期的末日,已经到了面前。
他已经活了很久,见过不少天神的终结。那四个字是所有天人的禁忌,是众人都选择自欺遗忘却又无可避免的结局。
他开始仔细细数,自己这一生造过的善业和恶业,仔细权衡自己最后命魂的重量。而他算出的结果,令他心惊肉跳。
这不公平,他是六道之主,为了维护六道稳定,有时候不得不做出牺牲。凭什么他的善业恶业的计数方法和地狱里那些臭虫的一样?和那些无所作为籍籍无名的人类一样?他为了守护众生而杀生,有什么错?
一想到终结来临,他将失去自己辛苦得到的一切,失去所有的力量权柄和荣光,堕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狱,长出獠牙和鳞片……只是稍稍一想,便觉得背脊发凉。
不能接受,决不能接受。
而这个时候,他的宫殿门扉轻启,一道人影无声进入。太昊大怒,正想呵斥,却见来的是长庚。
长庚星君白皙的面容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愈发如月色般苍白,冷蓝的双瞳中盛满担忧。
“陛下……你还好么?”
紫微上帝的火气稍稍消了些。长庚目前是他唯一能够信任的神仙。
长庚的年纪比他小,但是智谋超群。当初与刑天争帝位的时候,他受到瑶姬的连累,险些满盘皆输。这个时候,长庚却暗暗派人约他私下相见。他曾经不明白,为什么长庚仙君要帮助自己来对付他的养父。
后来他才知道,刑天的性情暴躁并不紧紧是对外人的。长庚仙君从小就经常遭受刑天的惩罚毒打,还被威胁不准说出去。明明是天人的长庚,童年的日子却过得比很多人类还要惨。因此长庚知道,若刑天成为天帝,六道将永无宁日。他于是选择效忠太昊,因为他相信太昊是最好的选择。
之后十数劫的时间,长庚也确实如最初承诺的那般,对他忠心无二,为他殚精竭虑,扫除一切敌人障碍。
他若想要逃过这一劫,能相信的也只有长庚。
就当他的计划快要成功的时候,波旬,那个从出生开始就令他如坐针毡的年轻神明,偏偏在这个时候复生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人间轮转一遭不仅没有削弱波旬的力量,反而令他愈发强大。而自己的身体却在天人五衰的吞噬中渐渐衰弱。尤其是与波旬一场大战后,他竟然连现两相。如今任何天人看到他那张枯朽塌陷、衰老不堪的脸,都会知道他命不久矣。而波旬在众人前对他的指控也就被坐实了。
自己当初也曾如波旬一般有过拯救苦难苍生的理想。可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离初心越来越远?
是成为天帝之前,还是之后?
亦或是瑶姬死后?
寝宫大门打开了,一道孤独的脚步渐渐接近。今天紫微上帝已经撤走了昊天神宫周围的守卫,因为今日在宫中发生之事,除了长庚,不能有任何天人见到。
长庚悄然接近,手中捧着一枚通体荧红的诡秘宝珠。那是离恨天的法宝吞天珠,可以将硕大的东西压缩收小二不令其有损伤,湿婆之杖的原料之一。而此时,这珠子里装着的,便是愆那日前带到了离恨天的疯狂生长的魂结。
折损了数百名天兵,才将那瘟疫一般难以控制的东西收进珠子里。
紫微上帝宛如沙漠中干渴到极致行将就木的旅人看到了一片甘甜的清泉一般,失去了所有沉静优雅的仪态。他猛地掀开纱幕,伸出枯爪一般的手,一把将宝珠从长庚手里抢过来。他看了长庚一眼,用沙哑如老人般的声音说,“辛苦你了。”
长庚微微一笑,垂下头去。
紫微上帝将宝珠举到自己口前,将嘴大大张开。他手中的宝珠愈发明亮,像是有块状的东西在不断翻搅,一缕粘腻如血丝般的东西试探一般从珠子里扬起,触角一般探向紫微上帝口中。而紫微上帝则贪婪地用力吮吸,将越来越多的红色血丝吸出来,吞吃入腹。那副饕餮之态,犹如中阴界饿鬼。
那珠子里的红色迅速变得稀薄,而紫微上帝的腹部却在不断鼓胀,犹如孕妇一般膨胀起来。终于,那珠子变得澄澈干净,一丝红色也没有了。紫微上帝终于放下了珠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无尽的生命力充斥在每一条血脉里,他感觉那些死去的微子正在不断重生。
他得救了,他不必担心转生入地狱了!他重新夺回了属于他的一切!
他还是六道、还是天下苍生的主人!
可就在此时,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有一把巨硕的布满刀片的铰链,正在不停翻搅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他痛呼一声,手捂住腹部,不解地抬头看向长庚。
长庚却仍然微笑着,只是那向来谦卑而谨慎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却愈发阴冷。
“这是……怎么回事?!“紫微上帝枯朽的面上终于现出了惊恐之色。
长庚伸出纤细白皙的手,轻柔到有些怜惜一般触摸着太昊的面庞。
“除了魂结的主人,任何接触它的生灵都会被它吞噬。实在抱歉,我忘记告诉圣帝您,其实在地狱我用来浇灌魂结的血,是我自己的。”
第180章 疯魔 (5)
鹤灵山脚下的游民越聚越多, 有关某位红衣天神广布恩泽, 加持水源,治愈了连朝廷都束手无策的瘟疫的传言开始在民间流传。人们相信在春分那天救了他们性命的天神将会降临在世人面前, 甚至开始有生了重病无药可医深陷绝望的人被家眷带着,前来此处祈求神迹。
这些流民意外地平和团结, 虽然大多是穷苦无家或是家在饥荒和瘟疫中毁掉的人, 但众人若是找到了食物便都一同分食,没有偷窃争斗的情形。在经过了死亡的洗礼后, 他们似乎对于一切都看得很淡, 冥冥中受到了某种感召,令他们处于一种奇异的精神上的宁静中。
这些人之间都有一个共性, 他们都曾梦见过那位站在彼岸花中的神明。
春分一日日接近,在贫瘠和困苦中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寒冬的人间终于开始在一地残骸中重新焕发生机。嫩绿的纸条开始抽出鹅黄的花朵, 枯萎的树上零星冒出了嫩芽,冻土融化, 弱小的草苗从裂缝中顶出,虫卵孵化,在漆黑的土地深处懒懒地翻滚着身体。原本干涸的河床上重又有从高山上流下的雪水, 空寂的深山里又能听到雀鸟的清歌。
春分当日,聚集在鹤灵山脚下的民众已达数千人, 就连辟支觉派各个支派都派来了一些探子混在人群中,想要知道此事究竟是不是波旬的阴谋。
海印尊者已经将流民聚集之事禀报天庭, 但不知离恨天上发生了什么事,对于他的报告迟迟没有回音。
日出时分, 昼夜交替,阴阳相融。天空一边仍是沉寂的黑夜,另一边却燃烧了漫天胭脂色的朝霞。所有人像是听到了冥冥中的什么声音,同时从沉眠中醒来,走出自己简陋的帐篷和棚屋。
在那山边日光才刚乍泄,逆着辉煌炽洁的朝阳,有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一人青衣白发,背缚宝剑,手执拂尘,仿若一位威严却出尘的道人。而另一人则长身玉立,红衣如火,容姿倾国,却正是在梦中曾经出现过的神秘神明。
那些救治过他们的医者曾经告诉他们,这位神明自称第六天魔。
若如此美好的神明也是魔,堕入魔道又有何妨?很多人都不由得如此想。
整个山谷中一片寂静,数千的民众竟无一人敢说话。他们看向那踏在七彩朝霞中神圣完美的天神,眼中盈满难以自控的热泪。那是一种当人类见证到了真正美丽和叹服的造物时难以控制的激动,一种从肉体到灵魂的臣服。世上所有神明或君王的权利,都来自于这种臣服,这种自愿的灵魂的献祭。
天神和那身后的道人一起从空中降下,脚如所有人一样踏在孕育着生机的土地上。他如同一个圆的中心,所有人围在他的四面八方,不论离得多远,却奇异地可以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眼中闪耀的星芒。
却在此时,一名浑身生着恶疮的乞丐从人群中扑出来,扑到神明的脚下。他的身上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臭,仿佛是排泄物和腐肉混合的味道,凡是被他不小心碰到的人都不由得慌忙闪避,面现厌恶。但是红衣神明并未躲避,仍然沉静地望着他,听那乞丐祈求他治好他身上正一点点吞噬他的病魔。天魔伸出手,轻轻放到那乞丐肮脏粘结成了一团乱麻的头发上。掌下有点点星光如水般流淌而下,缠绕在乞丐的周身舞动着。那些附着在皮肤上发黄流脓的疮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长出新的肉芽。不消片刻乞丐身上的疮疤全部愈合,所有的污秽也在那清圣的力量中被荡涤殆尽,那枯朽的面容也似乎变得年轻了十岁,竟如新生了一般,端正整洁。
惊叹声如潮水般四散,那些绝症的患者和家人立刻如黑色的浪潮一般奔涌过来,围聚在天神四周叩首祈求他的慈悲。天神不发一言,将双手在胸前合十,轻念人类听不懂的如轻歌般的咒语。从他掌中不断流泻出那种如银河般迷幻晶莹的水样光辉,如有自己的灵性一般形成一条长龙,绕着所有病人伤者旋转环绕周匝,大多数的病灶都在迅速痊愈,但也有几个已经寿命终尽,七魄中已经有几魄散了或是三魂不全的,就算是神明的力量也无法救治。
当那些在神明的加持中拜托了缠绵数年的顽疾或是躲过了死劫的人类在波旬面前感激涕零叩首连连的时候,当数千人一同见证着波旬制造的“神迹”的时候,只有檀阳子知道,现在波旬这副平静慈悲的样子其实只是表面,他的手一直暗暗扶在波旬背上。只有檀阳子的碰触,可以另波旬压抑他心中蠢蠢欲动的黑暗和失控。
面对众人的跪拜崇敬,波旬终于开口,“不要拜我了。我能救的,只有那些三魂七魄齐全,寿命未尽之人。而且也只能救得了这一次。你们不要依赖于我,也不要相信我,我不要你们的信仰和香火,因为我救不了你们。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场众人,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畔。
波旬深沉无波的眼睛缓缓环顾四周,晨曦的光芒映照在他周身,形成一道荣暖轻柔的晕。他稍稍张开手,从袖中流出天庭最丰沛的力量,沉入那沉睡的地下,顿时万物开始生长,无数彼岸花在顷刻间发芽开花,形成一片凄迷而艳丽的花海。
“我与你们本是同样的生灵,只不过我生于地气丰沛充盈的天道 ,而你们生在人间,所以才有了不同的身体和命运。我不比你们高贵,也不比你们强大,给你们足够的地气,你们也可以成为天人。但是你们被所谓六道禁锢,九成的地气被圈禁在天道之中,你们只得到了一成中的不到三成。所以当苍天想要碾压,你们无力反抗。你们所有的冀望,只能是比你们强大的人的怜悯和善良。”
众生安静下来,就连风声似乎都止息了。
波旬继续说道,“你们在有限的人间挣扎求生,造作恶业,来生投入地狱。而地狱是什么样子,我已经给你们中很多人看过了。地狱中的生灵,也曾如你们一样是人,也曾如我们一样是天人,但最后,只有地狱是他们的去处。而在你们所仰仗的天人眼中,你们只是蚂蚁。就算一夕全部覆灭,对于天道也没有多少影响。所以我说,我救不了你们,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若你们本性懒惰胆怯不愿意抗争,没有勇气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甘心用所谓的臣服和香火去取悦对你们毫不在意的苍天,你们就只配活在地狱之中。”
抱着朝圣的心情跋山涉水而来的众人,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开示”。
第一次有神明告诉他们,不要相信他、不要祈求他、不要供奉他。
波旬此时才第一次露出一线笑容,那笑容冶艳,一如地上蔓生的曼珠沙华,“而我能给你们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改写所有人类、甚至天下生灵命运的机会。”
却在此时,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你根本不是神明!你是三百年前祸害屠戮世间的天魔波旬!你企图将地狱恶鬼释放到人间搅乱六道!如今还敢来妖言惑众!”
喊话的是一个头陀派的教众,他穿上了和普通人一般的衣服,混在流民中间。
波旬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红光愈发炽盛。檀阳子忙暗暗一握他的手臂,忽然朗声说道,“若他是魔神,而你的主子才是正统,为何面对着满世饥荒瘟疫你所谓的天道却无动于衷,反而是一位你们斥为魔的神明解救他们?”
“世人不仁,天道降以饥荒和瘟疫惩戒。此乃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天魔此举,不过是为了惑乱人心罢了。”那弟子咄咄逼人,但他的话,也对一些立场本就不够坚定的人类产生了一定影响。
“世人不仁?还是苍天不仁?”檀阳子冷笑,用自己的身体掩住波旬那煞气弥漫的面容,“天人寿命虽长,也有穷尽之时。海印尊者明知天道作恶,却仍旧助纣为虐,面对自己的同胞却冷眼旁观无所作为,只知在人间帝王身边玩弄权势。莫忘了你们是人,不是天人,你们的寿命比天人短得多。如今你们所做之事,都会在你们的阿赖耶识上留下痕迹。你敢不敢看一眼,自己灵魂的样子?”
那人闻言脸色微变。
檀阳子转过身,面对波旬,低声说,“颜非,你之前在离恨天做过的事虽厉害,但是人类心智脆弱,万万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命魂真正的样子。一会儿我拿出尸烛,你便施展幻术,给他们看那些头陀派弟子的命魂模样引以为戒便好,莫要波及到其他人。”
波旬此时此刻有种直接将那些巧舌如簧的人间败类直接踩死的冲动,但是他看着师父的眼睛,理智便尚且可以控制他的行为。他知道师父说得是对的。
檀阳子从怀里拿出他们从柳洲茅舍带出来的尸烛,塞到波旬手心里。而波旬嘴角露出一丝诡邪却又无比惑人的微笑,一步一步走向那头陀派的几名弟子。众人一一退开,不明白那几个挑衅天魔的人类脸上何以会对一根黑色蜡烛露出惊恐之色。
此时刚才还大言不惭的男人向后退了一步,似是想逃跑。可是他刚走了一步,脚下便有藤蔓倏忽钻出,将他的腿脚牢牢缠住。其他几名弟子也想逃跑,同样被纷纷禁锢。波旬手中黑烛骤然燃起火苗,奇异的腥甜尸香霎时如梦魇般弥漫开来。
片刻后那香气弥漫在整个山谷之中,光芒消隐,死亡的气息扑面而至,业虫从所有的阴影树枝间探出头来。众人无不惊骇失措,呼喊连连。而最令人难以接受的,却是那几名头陀派的弟子变成的模样,甚至有人当场呕吐,捂住双眼不敢再看。
那些人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扭曲蠕动的肉块、不停爆破又的黄色水泡、还有那些一伸一缩的棘刺般的东西。
他们皮囊下命魂真正的样子。
他们发出一声古怪的、不知什么器官才能发出的嚎叫,直接昏聩过去。
在众人弥散出的恐惧中,波旬却仿佛吸足了养料的鲜花,笑得愈发灿然。他轻轻掐灭烛火,略带傲慢地扬起头,“这样的命魂,来生怎么可能进入天道呢?也不知道你这般对天道死心塌地俯首帖耳,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81章 疯魔 (6)
从人间回来的使者回报后便退下了。阿须云在门关上的一霎那, 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为何波旬会如此轻易原谅愆那摩罗?为什么没有杀死谢雨城?那种情况下的波旬应该会毫不犹豫结束那地仙的性命才是。
除非……谢雨城竟然没有给愆那摩罗喝下执念酒。
他竟然真的宁愿看着自己的黑无常死, 也要保护那个青鳞鬼么?那愆那摩罗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两个天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恨意如闷烧的火星, 在一片看似平静的死灰下缓缓升温。那恶鬼何德何能,竟能与上神一起出现在世人面前……
若是愆那摩罗真的没有喝执念酒, 不知谢雨城是否已将自己之威胁也告诉了他。若是如此, 他应当早做打算。现在的波旬精神不稳,若是被愆那摩罗利用这一点, 自己恐怕也有危险。他略略思索, 又将天冬唤来,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话。
却在此时, 忽然门外有人回报,说是上神回来了。
阿须云连忙出门相迎, 却见那站在玄蛟巨大的头顶上回来的不止波旬,还有那无论如何也拜托不了的青鳞鬼。阿须云心下一沉, 但还是恭顺地带着众天人、修罗、妖、鬼、精怪在波旬面前下拜,“恭迎上神得胜归来。”
波旬看了他一眼,眼神却有些狐疑陌生之色, 另阿须云暗暗心惊。但是他终究还是微微颔首,说道, “这一次上离恨天多亏你了,阿黎多那边如何了?”
“日前他已经将圣物带回, 待上神养好精神,便可以开始着手启动大阵。”
波旬轻哼一声, 转身冲愆那摩罗一笑,拉住后者的手臂便一起从玄蛟的头上轻盈跃下。玄蛟扬起巨大的头颅呼号一声,强壮的四肢猛然一蹬,一跃而起冲入空中,化作黄色的浑浊云气间一片游移的黑色巨影。
在所有天众、鬼众、妖众、修罗还有人类的面前,波旬紧紧地拉着愆那的手。愆那几次试图掩饰甚至甩开,都被他执拗地拒绝。那些追随他入了地狱的天人、修罗甚至是恶鬼全都瞠目结舌,议论纷纷。虽然有不少他的追随者听说他在自己的寝宫中囚禁着一个地狱恶鬼,但也不过以为是神明心血来潮的玩物,谁也没有想到波旬竟然会如此堂皇地与那青鳞鬼一道出现在众魔军之前。
愆那只觉得自己从未被这么多目光瞩目过,一时背上的鳞片也竖起过半。这种被盯着瞧的滋味着实不自在,也不知道波旬是怎么习惯下来的。
波旬环视众人,用朗然却威严的声音说道,“愆那摩罗是吾之尊师,亦是吾最重要之人。即日起尔等见他便如见我。”
窃窃私语声愈发大了,众魔兵面面相觑,都不安地看向最前方仍旧躬着身未得到平身之谕的阿须云。
众魔兵都知道,阿须云是除了波旬之外掌权最多之仙,可是现在凭空冒出来一个青无常,直教众人无所适从。愆那也微微睁大眼睛,这情形跟他们来的时候商量的不太一样啊?
他明明说的是自己想要低调行事,默默留在他身边便可。这个臭小子怎么就突然把他们之前在人间的关系给公之于众了?
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此刻已经直起腰身低眉敛目的清俊药仙。也不知他的心情是否真如面上那般,平静如春江之水。
若他果真对波旬有意,此刻定然对自己恨之入骨。如果恨得够深,便会有动作。
愆那不曾将自己对阿须云的怀疑告知波旬。毕竟阿须云追随波旬那么久,且就连波旬重伤痊愈到后来以人类之身复活,他们相遇的一切,寻根究底都是这城府极深的药仙之手笔。就算因为自己的事波旬已经对阿须云产生了芥蒂,但这芥蒂还不足以撼动波旬对阿须云的信任。
波旬是那样相信阿须云,甚至就连佯装被俘上离恨天之事,也只让阿须云知道,却不曾对自己透露半字。每每思及此,愆那还是会莫名心口微痛。
愆那知道,除非有实际的证据,否则贸然造成两人反目,得利的也只有离恨天。
阿须云终于微微颔首,温言答道,“臣谨遵圣命。”
追随着他的回应,众天兵才齐声应是。愆那心中愈发觉得,阿须云在魔君中的威信之高,只怕直逼波旬。虽然波旬才是魔君的灵魂,但若是有一天波旬与阿须云给出了相左的命令,也不知道各个部的将军会选择听从谁的命令。
这般关系,几乎就如紫微上帝与长庚仙君一般了。
从人间到地狱漫漫路途中,波旬时刻都要与他有身体接触,要么需要他将手放在他的背上,要么需要拉着他,如此才能得到片刻安宁,乍眼看上去如同无事一般。可是只要遇到一点点会令情绪产生波动的情形,他都极有可能失控。之前在人间的时候若不是愆那及时站在波旬和那个头陀派弟子中间,也不知那弟子现在还有没有命在。
在波旬要杀谢雨城的那一刻,愆那几乎要以为他救不下白无常了。那时候波旬眼中浓烈的憎恨和杀机,真实到令人害怕。所以其实愆那这几日每天都提心吊胆,紧紧盯着波旬面上最细微的情绪波动,也颇有些头疼疲累之感。只可惜现在的波旬可不是当初那个会察言观色的颜非,根本看不出来他的疲累,只是兴冲冲地带他冲入无明宫,去看那即将被用来催动六合归一大阵的“圣物”——释迦牟尼佛的佛脑舍利。
在那孔雀蓝色的美丽水池边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当时自己满心屈辱,欲死不能,结果到最后,竟还是接受了。
在水池旁,有两鬼恭敬拜倒。其中一名是摩耶鬼,高大的身形,俊美魔魅的面容,却正是许久未见的阿黎多。他用六只手共同托起一只木盒以示恭敬,说道,“末将不负使命,已经取得佛脑舍利。”
而跪在阿黎多身后的是一名没见过的焰口鬼。此鬼身形瘦弱,面貌在鬼中也算端正,皮肤苍白,唯有喉头发红,似有炭火藏在皮肉之中。焰口鬼聚居于大焦热地狱中,口中能喷出火焰,很能耐饥渴,只是耐力较差。可是这个焰口鬼身上却有一种愆那熟悉的气息——人的气息。当初在乾达身上也闻到过,只不过那时候觉得不可能,所以没有往那方面想。
看来又是一个用医仙派诡异的方法改变身体构造穿上鬼身进入地狱的人类。
会不会是上一次阿黎多求波旬释放的那个叫木尚嵇的男子?自己当猫的时候很受他照顾,后来从摄魂珠里出来也算是得到过他的帮助,欠他之数不亚于自己欠谢雨城和范章了。只不过木尚嵇此人在感情方面甚为单纯,也不知道阿黎多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愆那不动声色,打算不揭穿此事。
而波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那个多出来的鬼,兀自略粗鲁地抢过木盒,将盒盖打开。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游历人间初见佛陀之情景。如今,那彻底扭转了他人生轨迹的人类已经离开了六道,与整个寰宇融为一体,成了众生口中永恒不灭的一种概念般的存在——佛。而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头盖骨碎片。
谁也不会知道这圣人的头骨中藏着多么惊世骇俗的力量。那是能够扭转秩序的力量。
波旬兴奋地看向愆那,献宝一般将头骨捧到他的面前,“师父,我很快就可以还你自由了!我可以带你到任意的天道去生活,你再也不用转生,再也不用受苦了!”
听到转生二字,愆那心中微微一苦。
他还未放弃转生的念头。他留下来,只是想确定波旬无事。
并不是他恨波旬,也不是他不再爱颜非了。而是他知道,波旬要做的事永远没有功成身退的一天。他若是改写了秩序,串联了六道,他就对六道负有责任。即使他成功了,他也必须留下来,那些选择追随他的生灵会逼迫他留下来。而那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有简单的、波澜不惊的平淡日子。太大的权势会扭曲最强大的天神的灵魂,紫微上帝就是一个例子。他虽然相信波旬能够保留他的赤子之心,可经历了这么多,他也不得不对性灵持悲观态度。如果波旬有一天拜托了希瓦的影响,如果有一天波旬变了,如果有一天自己变了,那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但是这些他不能让波旬知道。他只是笑了笑,眼神中有着忧伤的温柔。
而这一切,都被随后跟入的阿须云看在眼里。
愆那此时转过身,一双澄黄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药仙。在这般目光注视下,阿须云竟有些隐隐的不安之感。
“我听闻药仙精通六道众生身体奥秘,如今我有一个地仙朋友,现了小五衰相,不知可有解救之法?”愆那用平稳的口气询问到。
他这样一问,波旬也像是猛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看向阿须云,“对了,那个黑无常范章救过我师父,年纪轻轻的也不知为何会现小五衰相。阿须云,你若能帮他便再好不过。”
阿须云微微一笑,“臣定会尽力。只是不知那黑无常现在何处?”
愆那道,“我亦不知。但若仙君有神药,交给我,我会转交给他们。”
阿须云于是知道愆那已经对他生疑,但出于某种原因,谢雨城还未将真相告诉他。他略略思忖,便说道,“药需对症而下,还需要面见病患,才能确诊。”
愆那微微眯起眼睛,“我听说他们二人在被关押期间,仙君曾亲至探访。那时候,仙君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么?亦或是在仙君探访后,他就出现了小五衰相?”
阿须云微微一惊,忙对波旬说道,“臣不过是担忧他二人是天庭细作,所以去审问了一番。”
波旬皱眉,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阿须云,忽然有怒色开始在眼底蒸腾,声音也渐渐变得危险,咄咄逼人,“我没有让你去审问他们,你为何要去?还有,你为什么说我师父喝下了执念酒?师父明明没有喝。”
阿须云面现惶然,忙下拜道,“兴许是那谢雨城为了解释自己的行迹胡乱指控。是臣失察!”
愆那此时却轻轻按住波旬肩膀,“我相信仙君不过是思虑周全,想要多问一问罢了。如果仙君真的能救我的朋友,如此小事又何须计较?”
阿须云知道,愆那此言看上去是在安抚波旬,实际上却是对他的威胁。他是想告诉自己,如果自己不救范章,他完全可以另波旬与他反目。
他不得不咬牙对波旬保证道,“臣会回去查阅一些典籍,尽快配出药方。”
波旬看向愆那,后者对他点了点头。波旬于是才稍稍缓和了神色,对阿须云说,“既如此,便劳你费神了。”
而此时,愆那居高临下看着匍匐在地的阿须云,脸上虽没有太多表情,但是在阿须云眼中,他仿佛是在嘲笑他。
笑他枉费心机这么多年,到头来波旬却只对他愆那摩罗一人言听计从。而这一切,究其根源竟然是他自己一手造成。阿须云从未如此厌恶憎恨过一个恶鬼。看他从前那副状似无脑也不聪明凡事解决只靠蛮力的样子,看来竟是自己低估他了。
而阿黎多看着三人间紧张的气氛,心下也在暗暗盘算。按理说得到了佛脑舍利,波旬应当会想要尽快催动大阵。但现在看波旬的情形明显不对,眼神瞬息万变,情绪极为不稳。在这种情况下催动大阵太过危险,不仅有可能失败,而且若大阵陷落,地气紊乱,只怕六道都将遭劫。
而天庭此时怕也无暇分身,毕竟……昊天神宫在那一战之后就闭锁起来,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山雨欲来前的僵局。
若想打破僵局,势必要想办法让波旬恢复正常。阿黎多想到一鬼。
他父亲的弟弟,他的叔叔——被酆都囚禁的曾经的最强红无常——摩耶鬼阿伊跶。
第182章 疯魔 (7)
愆那收到了阿黎多让人传给他的纸条, 说是有事要与他商议, 又不方便在波旬的宫中,希望约他在尚未被重建的北荒神神殿废墟中见面。可是波旬近日里一刻都不愿离开他, 若要抽身实在不容易。愆那于是当晚用宁心咒哄波旬入睡休息,好抽出一个时辰来去见阿黎多。
那些巨大的石柱和破碎的北荒神雕像躺在半人高的曼珠沙华中间, 早已覆盖上如毛毯般的苔藓。阿黎多就坐在北荒神那只剩下一半的头颅上等着他。
愆那道, “找我何事?”
阿黎多从石像上跳下来,面上扔带着那招牌的、半分慵懒半分邪魅的微笑, “波旬如何了?”
“不是很好。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愆那轻叹道, “他一直不肯入睡,已经一连半个月都没怎么休息过了。”
“我听说现在各部都有些怕他。昨天出去人间寻找六合归一阵要用的五色石的摩呼罗迦由于找到了一个赝品, 险些被他一掌拍飞,若不是你拦着, 也不知道那蛇神还有没有命在。再这样下去,只怕军心离散。到时候离恨天若是攻下来时六合归一阵没有完成, 我们凶多吉少。”
愆那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的眉头紧紧蹙着,问他, “我不知道紫微上帝究竟给他脑海中放入了什么意念,他入睡后时常做噩梦, 力量失控爆发,而且很难唤醒。我也只能令他暂时平静下来, 但无法治愈他。你可有办法?”
阿黎多道,“我有一位亲戚, 或许可以帮忙。”
“亲戚?”
“你应该见过他。他叫阿伊跶,曾经是酆都最强大的红无常,现在应当仍旧被囚禁在酆都之中。不过既然酆都也已经归顺波旬,相信将他放出来也不打紧。”
愆那略略讶然。虽然阿伊跶也是摩耶鬼,却没想到他竟然与阿黎多有关联。会不会阿黎多当初关于六欲本相经的消息也是从阿伊跶那里知道的?
如果阿伊跶可以进入波旬的意识,找出紫微上帝到底给波旬下了什么样的诅咒,或许有办法治愈那一直不肯自愈的精神创伤。唯一可能的风险是,阿伊跶曾经与颜非较量过,而且几乎赢了颜非,如果波旬看见他会不会反而产生抵触情绪,甚至情绪失控?
“如果你担心阿伊跶一人不够,我在想,或许可以从阎摩王那边借来更多的红无常。”阿黎多耸耸肩道,“试一试总没有坏处。”
愆那点点头道,“让我回去与他商量一下。我会想办法说服他。劳烦你去一趟酆都。”
“这么客气干什么。”阿黎多冲他眨了一下右眼,便跃上他的蛊雕飞走了。
愆那回去的时候,遥遥便见到无明宫上方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且有熊熊火光映照着半个天空,他连忙御剑而起冲去寝宫,却见无数兵将围在寝宫外,使者们惊魂不定远远躲着,那寝宫中火光炽盛,浓烟滚滚,几欲坍塌。间或有不知是人还是野兽的凄厉嘶皞传出。愆那一看心便凉了,一把扯住护卫寝宫的侍卫长,满脸煞气地问,“怎么回事!起火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救!”
那侍卫长战战兢兢地说,“不是我们不想救。可是里面根本就进不去,上神睡梦中力量失控,谁也叫不醒他,这火便是从他身上而起的!”
此时阿须云也匆匆赶来,满面惊骇,“怎么回事!上神是不是还在里面!”
话音刚落,一阵猛烈的神力从宫殿中爆发出来,横扫四方,愆那连带着众魔兵都被撞飞出去,身体重重跌落在地上。他也顾不上肋骨部分尖锐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脚步急速而坚定地走向那砖石不断掉落早已被烈火吞噬的寝宫大门。可是才刚接近几步,便觉得全身皮肉火辣辣地疼痛着,波旬身上神力全发,每接近一步都是煎熬。
是他的错,他不该留下波旬一个人沉睡。明明知道他有可能在梦中失控的……
他以为一个时辰应该是没事的……
此时忽然有人扯住他的手臂,转头一看却是阿须云。阿须云将一枚红色的丹药给他,“这是避火珠,可以在一个时辰内令你不受世间任何火灼的侵害。”
虽然怀疑阿须云,不过在波旬生死关头,想必他也不会选择此时用什么阴谋诡计对付自己。愆那接过丹药吞了下去,果然觉得那种被火舌烧灼的痛感减轻了很多。他用手臂捂住口鼻,一步步走入那火宅炼狱的中心。
寝殿之内,不论立柱高梁还是纱幔帘幕,一切都在燃烧。而波旬躺在一片火海之中,衣衫都已经被火焚化,白皙的身体痛苦地抽搐挣扎,似乎绝望地想要脱离梦魇的魔爪。那避火珠虽然能令他对火免疫,却并不能阻止波旬的力量灼伤他的身体。越是接近,波旬的力量对他的伤害越大,周身汗如雨下,青色的皮肤开始发紫发黑,火辣辣的痛令他视野一阵阵模糊发暗,精神也难以集中。好不容易挨到波旬跟前,伸手去碰波旬的身体,可是才一捧便猛然缩回手,一瞬的触感宛如将手放到烧得通红的烙铁上。
“颜非!颜非!醒醒!”他紧咬牙关,仍旧用手去摇晃波旬的身体。可是波旬这次陷得太深,竟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他叫了十数声未果,却觉得自己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他凑到波旬耳边,开始哼那首他小时候哄他入睡的时候会哼的小调,迷迷糊糊想着臭小子你要是再不醒来,师父我就要被你烧死了。
幸运的是,这个方法奏效了。波旬发出一声短促而急速的惊叫,猛然睁开双眼。他眼中的星芒渐渐凝聚,终于看到了已经被他的力量侵蚀得满身水泡烧伤的愆那。他发出一声不知是哭声还是恐惧的低叫,连忙收敛了所有的力量,一把抱住愆那,也顾不上自己此刻赤身裸体便冲出了寝殿。他一离开,那巨大的宫殿便在他身后轰然倒塌,火星四溅。
波旬落在地上黑发披覆周身,面上惊魂未定。淡淡的莹白光芒从他周身弥散出来,尽数流转在愆那身上,去治愈那些骇人的伤痕。愆那只觉得火烧火燎的身体像是突然被放入了舒适的清泉雪水之中,发出一声放松的叹息。
“师父……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波旬那样憎恨自己,一脸要哭出来一般的表情。在场众天兵从未见过他们信仰的神明露出过这样脆弱的表情,各个目瞪口呆。
阿须云忙将自己的外衣披到波旬身上,同时命令众人快去救火。愆那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恢复了一些,便想从波旬怀里挣脱出来。谁知道波旬却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
“颜非,放开我吧。”愆那无奈道,“我没事了。”
“师父,如果我醒的再晚一点……”波旬的声音仍旧在颤抖,恐惧弥漫在他曾经无所畏惧的双眼中。
他差点害死师父……
再一次……
他只是觉得真的很困很疲惫,他以为这些天师父一直陪着他,他已经好多了……
他再也不要睡觉了,一点都不能睡了……
愆那轻轻摸摸他的头,叹道,“这不是没事了么。而且这次是我的错,我不该放你一个人入睡。但是我和阿黎多商量了一些事,我想或许有个办法能够帮你。”
波旬一听,眼睛中有光彩亮起,“什么办法?”
愆那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波旬听完便皱起眉头,一脸不愿意,“我记得那个阿伊跶,我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他,是因为你差点输给他。这也证明了他足够强,或许有办法修补紫微上帝给你留下的创伤。”愆那劝道,“我已经让阿黎多去酆都找阎魔王借人了。”
波旬想了想,认真地道,“好,我听师父的。”
“所以现在能放开我了吗?你现在可是光着的,你想被你所有的手下看光吗?”愆那的声音中竟带上一丝笑意,波旬一听,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披着一件阿须云的衣服。他不情不愿地放开师父,却仍然紧紧拉着愆那的手。愆那心下叹息,也没有拒绝,将剩下的事拜托给阿须云后,引着他去别的宫殿休整一番。
阿须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他刚才似乎听到了波旬提及阿伊跶这个名字。
他记得这个人,当初颜非成为红无常的最后一场试炼,曾经的酆都最强红无常,阿伊跶被他的手下谢胭姿策反,自己虽未亲眼见过他,不过听起来,此人应该可用。
……………………………………………………
阿黎多还未回来,愆那倒是先见到了一个他没想到的人。
那天侍者禀报说是达撒摩罗求见。波旬听了便暴怒道,“我明明将你托付给他,他却擅离职守,如今竟还有脸回来?!”
愆那连忙安抚一番,谎称是自己将达撒摩罗骗走的,好离开地狱去离恨天找他。波旬半信半疑,不过达撒好歹是师父的好友,若师父不让自己动他,自己便也只能忍了。愆那把他哄去内殿,自己好到花园里去见达撒摩罗。
一段时间未见,达撒竟如乞丐一般,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脸颊和胸前还有未愈合的伤痕,可以想象当时应当是相当骇人的伤。一见他面,便苦笑道,“我听说你现在和你徒弟和好了?那我这一趟是不是白跑了?”
愆那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环顾左右看无人在附近,才低声说,“可有找到?”
达撒点点头道,“我总觉得……我找到了什么不应该找到的东西……”
“什么意思?”
“我想,湿婆当初临死之前,心有不甘,不希望自己的一切就此消隐。他留下了很多的咒法、阵法甚至是法宝,不过那些都是表面的东西。我想,从来没有人进入过那陵墓的最深处……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愆那愈发急切道,“所以你到底找到了什么?”
“元墟大阵和婴蛊魂结这些东西被那些旧神创造出来,其实都只有一个本来的目的——另湿婆永生。不过他们没有成功,湿婆在元墟大阵中发生意外,他的天魂地魂对祭品的天魂地魂产生排斥,三魂离散,命魂投入轮回不知去向了。但由于湿婆之前已经吃过魂结,所以他的身体永生不腐,不像其他的神明的身体那样会散化成灰,而且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神力。就像一件强大的武器,却没有主人,永恒地沉睡在陵墓的最深处。”
愆那皱眉,“所以呢?”
“所以任何人都可以穿上那具尸体,湿婆的尸体。”达撒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想想看,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
愆那道,“你找到那具身体了?”
“我想我找到了,只是无法靠近。”达撒摇摇头,“而且那毕竟是神的身体,我们鬼自然无法肖想了。若是穿上,恐怕瞬间就会被烧成灰。”
愆那抱起手臂,“这些跟我让你找的东西有什么关系?那些记载里到底有没有说明如何去除元墟大阵中祭品对受祭者造成的影响的?”
达撒从怀里拿出来几张叠成小团的拓片塞到他手里,“那些活下来的旧神又尝试过几次元墟大阵,也有记载祭品的记忆和执念对受祭者产生很大影响的例子,他们尝试消除影响,逆施第二重阵法,可是没有说明此法有没有成功另受祭者摆脱影响。”
没有记载……那也就不知道安不安全……
还是先不要进行了,等到波旬的精神稳定下来以后再看情况。毕竟这也不是最要紧的事。如果有一天波旬对自己的执念影响到了他之安全,再作考虑。
愆那掌心的口张开,将拓纸吞入其中藏匿,“此事先按下吧,你在陵墓中所见莫要向任何人提起,连库玛也不行。”
第183章 疯魔 (8)
离恨天, 闭合了多日的昊天神宫, 那巨大的琉璃祥龙宫门缓缓打开,每日都按时在宫门外等候觐见朝圣的神官们顿时精神一震, 纷纷整理衣冠,拿好紫玉笏板, 排成齐整的两列进入那抬头也难以望到穹顶的广袤天宫。神殿内被琉璃高窗滤成无数虹彩的光柱从两侧交错射下, 铺出一条彩霞长路,一直通向圣殿最前方那麒麟金玉浮雕高墙下、三十三重台阶上的碧玉莲座。
而此时, 端坐在莲台之上的人一袭端严而华丽的金蚕宝衣, 莲冠墨发,面白如玉, 幽蓝双瞳淡淡巡视众臣。
所有的天官在看清莲座上的人影那一霎那,都瞪大了眼睛, 停住了脚步。
王座上的并非紫微上帝,而是长庚星君!
众仙哗然, 文曲星君指着长庚星君怒道,“长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做出如此逆天犯上之事!”
而此时的长庚星君,与以往也似有微妙的不同。他的面色愈发红润, 身上散发的光明也愈发浑厚逼人,不似以往那般克制谨慎。而他那放松甚至有些放肆的姿态中, 也更添一分傲慢骄矜之态,冰蓝双目环嗣众人, 竟另不少天官心生惧意。
一种直觉告诉众天官,这几日长庚仙君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似乎已经证得神位了……
难道是紫微上帝加持他的?否则一般来说仙人就算再怎么修行,也很难脱胎成神。可是紫微上帝又在何处?
长庚轻笑道,“文曲星君何必动怒?紫微上帝身体不适,命我代掌天帝之位,这是他的手谕。”他说着,从宽大的袍袖中拿出一卷金丝黄缎,随意地丢下台阶。文曲星君忙将那书卷拾起,仔细查看,身后众天官也纷纷围了上来,想要一看究竟。
那字体虚浮颤抖,但确实是出自紫微上帝的手笔……手谕十分剪短,竟说紫微上帝在与波旬对战中受创严重,命不久矣,要禅让帝位于长庚。
文曲星君双手发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你……你究竟把圣帝怎么了!”
长庚从莲座上缓缓站起,明明是比紫微上帝纤细不少的身形,此时看来却莫名高大凛然。他用一种阴冷莫测的目光盯着文曲星君,缓缓说道,“其实波旬有一点没有说错,紫微上帝确实已经现了天人五衰相中的两相。原本若是好好保养尚能有百年寿命,可惜与波旬一战耗尽了他的神力,如今已经现出四相,故不愿再见外人。文曲,你这是在怀疑圣帝的神谕么?”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如今殿上的大都是文臣,却也有几个看上去岿然不动十分镇定的武将,早在那些文臣大惊小怪的时候不动声色堵住了各个大门。门外也有人影重重,众多天兵迅速而无声地将神宫团团围住。
这一切,都在长庚仙君的安排之下。
太阴天女也大声质问道,“这都是你一面之词,我们要面见圣帝!”
在她和文曲星君的带领下,一众文臣大声疾呼,要求面圣。长庚被他们吵得心烦,于是抬起白皙修长如女子般的手,指向文曲星君。
却见七杀星君猛然出手,他的七星飞剑如一道无声的幽灵撕裂神宫中祥和的空气。文曲星君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胸前忽然又大片血迹晕开,整个人忽然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那七星剑在空中若有生命一般回旋一圈,又回到了七杀星君的手中。
太阴天同等星君都吓得软倒在地,其余诸臣也像是突然变成了哑巴,惊恐地看向堵住了大门的武将们。近三十天界年中紫微上帝深居简出,很多事都是交给长庚星君处置。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悄悄掌控了离恨天的兵力,暗中将紫微上帝架空。他一直耐心等待着,等待紫微上帝自己吃下魂结的那一天,那魂结中滴下的血是长庚的,也就是说,长庚才是魂结的主人,而紫微上帝吃下,只会被那魂结从内开始吞噬他全部的力量。
而若是他那时再吃下魂结,便连紫微上帝被吞噬的力量也一起吃下了。就算魂结还未圆满,也足以令他在瞬间脱胎换骨,化仙成神。他在一种骨骼被砸碎、肌肉被融化的痛苦中渐渐感受到那种被重新熔铸起来的辉煌和舒畅,仿佛被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手脚终于有机会完全伸展开。他在枯朽的紫微上帝面前,从一堆褪掉的皮肉之间缓缓站起身,他的肌肤上流转着星光般迷幻美丽的光芒,每一根肌肉都是那样修长坚韧,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紫微上帝那浑浊而不甘的眼睛倒映出他狂喜的笑容,愈发显得凄厉。而长庚则略带怜惜一般,轻轻地抚摸着太昊褶皱的面庞,用近乎于情人般的语调说,“我最初确实是诚心追随你的。可惜你到底也和其他天人一样,沉迷在权势和享乐之中,到最后就连离去都这么难看。”
长庚还未杀死紫微上帝,但只怕此时的太昊倒是宁愿自己死去。
那些文臣隐约感觉到,紫微上帝大势已去,长庚卧薪尝胆这么久,原来一直在等待这样一天。
长庚环视众天官,“还有谁有异议?”
殿中鸦雀无声。
长庚勾起嘴角,满意地说道,“很好。传令下去,各天即刻备战。我们不日便要强攻地狱,断不能让波旬完成六合归一阵!”
……………………………………………………
阿黎多果真将阿伊跶从酆都带了回来。愆那一听到消息,便立刻安排他们来觐见波旬。
阿伊跶比上一次见到的模样还要形销骨立,头发蓬乱,紫色的皮肤也几乎变成了灰色,六根手臂细瘦到紧紧只剩一层皮盖着骨骼。可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却依旧能看到一丝凌厉而桀骜的锋芒。只是当他看到撑着头颅坐在前方宝座上的波旬,那桀骜才有了一瞬的动摇,愆那甚至感觉自己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丝恐惧的气息。
看来当初颜非在绝境中忽然反败为胜,果然是因为阿伊跶在他脑中挖的太深,挖到了波旬沉睡的力量。
而波旬也用一种黑暗的目光瞪视着站在他面前的、曾经酆都最强的红无常。
愆那见阿伊跶这般光景,低声问阿黎多,“他的身体状况……有没有问题?是否应该先给他些东西吃?”
阿黎多哈哈笑道,“你放心,我是把他喂饱了才带来的。他被关在地牢里那么久,也不可能几天就养回来啊。不过我已经试过他了,他的能力还在,反正他们红无常又不像你们青无常打架靠用蛮力,你不必担心他。”
此时波旬却先开口了,“阿伊跶,你可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伊跶依旧用那种充满戒备的眼神回视,“因为你的脑子出了问题,需要我来修?”
波旬讨厌他说话的语气,于是面上也露出一丝戾气凶相来,“你一个手下败将,我如何相信你能治好我?”
“既然你不相信,找我来干什么?”
眼看着气氛要紧绷起来了,愆那轻轻咳了一声,道,“阿伊跶,我们已经与酆都谈好,只要你能想办法去除紫微上帝留在他头脑中的暗示,从此便可以自由了。”
“自由?呵呵……”阿伊跶嗤笑着摇摇头,“自由对于我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
“哼,你害死了自己的青无常,也是难怪。”波旬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结果被愆那暗暗踢了一脚。
阿黎多此时说道,“总比继续被关在那个烂洞里要好吧?你的青无常是为了救你而死,他也不会希望他用命换来的你的生命,就被你这样浪费掉。”
这句话似乎对阿伊跶有所触动。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波旬,又将视线移到了愆那身上。忽然,他哼笑一声,“你不就是我当初在他的梦里看到过的那个青无常?”
愆那扬起眉梢,看向波旬。波旬却有些不自在似的,眼睛看着右边的石柱,也不知道看什么看得那么带劲。
”若要我救他,他便不可以反抗。否则以我的力量,也不可能斗得过第六天魔。”阿伊跶不是对波旬,而是对愆那说道。
愆那点头,“这是自然。“
“另外,我在施法的时候,不能有任何干扰。尽量保持安静,不要让任何人触碰我们。否则我可能会被困在他的意识里,而他则会完全失控。”
“好。我们会注意安排。”
“还有……”阿伊跶抱起两对手臂,“如果伤势过重,一次托梦术可能不够。我需要一间舒服的屋子,还要有天人来伺候。”
愆那一愣,“天人?”
“没错,天人。”阿伊跶笑得愈发嚣张,“地仙就够了,铺床叠被,送茶送饭,一样都不能少。”
在场的几个天人侍者全都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满面愤恨。让天人来服侍恶鬼,简直是奇耻大辱。若是服侍愆那摩罗也便罢了,毕竟他与上神关系特殊,这个阿伊跶又算是什么东西?!
谁知波旬却表情如常,似乎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愆那知道这摩耶鬼在牢里大概受了不少地仙的折腾,这才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出气,但也只得答应,”这些我们都会安排。可以开始了么?”
“哼,这么着急?”阿伊跶抬起仍然被锁住的三对手,“帮我把锁链解开。”
阿黎多拿出钥匙,将锁链一一打开。阿伊跶揉着自己早已被磨破了皮的手腕,走向波旬。他张开口,轻轻一呕,便吐出了一颗铜铃。
那是阿伊跶的引魂铃。
波旬看着他接近,眉头微微皱起。他不喜欢被人窥视,尤其还不能用屏障来阻隔他人意识的入侵。可是师父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便知道为了不再误伤师父或他人,这是不得不做之事。
阿伊跶站在他面前,轻轻摇了两下铃铛,幽眇的铃音荡漾开来的同时,他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低沉悠缓的声音说,“记住,不要试图抗拒我。”
第184章 疯魔 (9)
颜非走在一片古怪的森林里。说是森林, 却看不见枝叶树木, 周遭环伺的尽是如乱蛇触手般缠结扭曲的粗壮荆棘。尖锐的棘刺上滴淌着毒液,尖锐地闪烁着锋芒。他眯着眼睛, 细细分辨那掩藏在如水母般散发着荧光的植物间的小路,希望能找到一条离开这个地方的路, 走来走去却总也走不到尽头。他甚至怀疑自己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是知道要离开这里, 尽快离开。
他的红衣被划破了,皮肤也渗出血来。有黑色的细丝从伤口向着四周弥散。他隐约总感觉, 当那些黑色细丝攀爬到他的脑部时, 他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忽然,他看到前方荆棘交错的阴影中, 有银白色和青蓝的光一闪而过。他心中一紧,连忙追了上去, 也顾不上被更多的荆棘划伤。可是当他接近,那人影又到了远处, 背对着他站着。白发青鳞,高个宽肩,原本的两只角其中一只断掉了, 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横截面。
“师父!”他大声喊着。
那人影缓缓转过来,可是那张冰雕般冷峻的脸上, 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伤口,依稀可见断掉的神经血管, 黑红的血痕与原本的青色纹路纠缠在一起,显得愈发诡谲凄厉。
颜非倒吸一口凉气,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没有说话,却忽然如同软掉的蜡一般开始融化。颜非疯了一般冲过去,脖子上被荆棘划出一道骇人的深深伤口。可是当他扑到跟前,却只看到师父已经化成一滩青色的粘稠物质,上面还漂浮这一些类似指甲和牙齿一样的东西。颜非不敢置信,伸出颤抖的双手去触碰那粘稠的东西,湿濡的触感令人反胃,然而这却是师父仅剩的东西。
“不不不不……”他一遍一遍呢喃,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整个人前后摇晃,他身上开始隐隐发出太过炙热的白色光芒,并且还在不断增强。
却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头上,抚摸着他的后脑,伴随着一道低沉的声音,“颜非?颜非?你在发什么呆?”
颜非猛然回头,却发现穿着人身的师父正垂眸看着他,身上穿着青色道袍,手中拿着拂尘,背上背着斩业剑。而颜非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也缩小了不少,似乎回到了少年时候,仰望着师父的时候,会有仰望无所不能的神明的错觉。
颜非扑到檀阳子怀里,双手紧紧抱住师父的腰身,“师父不要死!”
檀阳子皱眉,莫名其妙望着他,“为师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死?你是不是刚才练功偷懒打盹了?”
颜非急切地道,“我刚才真的看见你死了!而且看见了不止一次!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不能救你……”
檀阳子看他一副要哭出来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头疼一样用手指头按了按太阳穴,“为师活的好好的,不需要你来救。好了,这次姑且不追究你练功偷懒,赶紧进屋去换件衣服,一会儿我们要出去了。”
颜非奇怪地抬起头望着师父,“出去?天都快黑了还出去吗?”
檀阳子啧了一声,“不是你吵着想去逛夜市看今晚的焰火吗?”
哦对了,今天是元宵节。每年元宵节他们要么在别的地方捉鬼,要么师父就回了地狱,还从来没有一起去过汴梁的州桥夜市。今年师父不知怎么的忽然同意不回地狱,带他去城里玩一玩,好好的过一个节。
颜非兴冲冲地跑进自己屋子里,擦了擦身上的汗渍,找出来师父年前让裁缝给他新做的冬衣,美滋滋套在身上,便跑出去给师父看。檀阳子嘴角稍稍翘起,表情略略柔和,点点头道,“嗯,很合身。”
师父不常表扬他,这已经算是非常罕见的称赞了。颜非一路心花怒放,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此时夕阳西下,华灯初上。由于今夜没有宵禁,整个汴梁城各条长街上都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各家食肆酒楼全都挂满形状各异的彩灯,灯光将所有人的笑靥渲染得五光十色。花街上有容颜绝色的花魁站在移动的花车上轻歌曼舞,虽是寒冬时节却一身青罗薄纱,如烟雾般随着她的动作起落。
周围所有男人不论老少都看得眼睛发直,唯有颜非光顾着吃师父刚递给他的糖山楂,嘴巴塞得鼓鼓的。师父斜眼觑着他,轻笑着摇摇头,“看来你还没长大。”
颜非最讨厌师父说他没长大,“我怎么没长大了?我发育的这么好!”
“大庭广众的,还这么口无遮拦。”檀阳子轻斥道。
颜非刚想反驳,注意力又被一片辉煌灿烂的彩灯吸引过去。不少人手里拿着套圈,试图去套地上摆着的酒壶。套中五个就可以拿走一盏荷花灯,套中十个能拿走一盏美人灯,但若是能套中十五个便能赢到挂在高处那金红相间金光闪闪的鲤鱼灯。颜非一眼就相中了那鲤鱼灯,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檀阳子便给了几个铜板给那小贩,小贩拿了十五个套圈给颜非。
结果颜非套中了八个……只好垂头丧气地接过一盏小莲灯,刚要走,却听师父说,“等等。”
一转头,却见师父又给了几个铜板给小贩,然后自己接过套圈。颜非长大了嘴巴。
一个、两个、三个……很快,檀阳子的周围聚集起了一群啧啧称叹的围观群众。师父的动作看起来那班随意轻松,可那套圈就像是自己有眼睛似的,一个一个精准地飞到酒壶上。到最后一群人竟然跟着一起数起来,“十一、十二、十三……”到第十五个也精准地落在酒壶上时,众人竟像是自己中了奖一般兴奋地欢呼。
檀阳子本人却只是微微笑着,淡然得很。那小贩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表情将鲤鱼灯递给他。檀阳子接过后道了声谢,转头却将鲤鱼灯递给颜非。
颜非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给我的?”
檀阳子道,“不给你我要它做什么?”
颜非那一刻是那般幸福,在他眼中,将鲤鱼灯递给他的师父时那样高大帅气,冷冷的表情也那般迷人,比那个花魁还要好看一千倍。他双手接过鲤鱼灯,笑得嘴巴快要咧到耳根后了。
却在此时,一柄长剑,一柄散发着天界圣光的长剑突然从檀阳子的胸前穿出,带出的血珠溅到了颜非的脸上。
颜非愣住了,檀阳子的眼睛也微微睁大,缓缓低下头,似乎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
颜非得话还未说完,忽然檀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令人汗毛直竖的惨叫。天庭圣火从剑锋上燃起,在瞬间就将他的师父、他生命中唯一的光明,烧成了灰烬。
幸福突如其来被摔得粉碎,转变成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渊。之前师父的惨死都是噩梦的话,这一次便是真的了……师父真的死了……
“不!!!!!!”
伴随着波旬突然爆发出的惨叫,阿伊跶也猛然睁开双眼,低头竟呕出一口鲜血。而波旬身上神力再一次迸发开来。在那神力彻底失控之前愆那立刻冲过去,一把抱住波旬,在他耳边大声呼唤他。知道二十几遍后颜非才终于醒过来,脸色惨白,惊慌失措。
将波旬安抚好之后,愆那也顾不上处理自己脸颊上被颜非烧出的伤,忙去查看阿伊跶的状况。阿须云已经在给他医治了,喂给他一颗仙丹后,红无常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愆那松了口气,又问道,“可有查到症结?”
阿伊跶哼笑一声道,“症结?症结就是你啊。”
愆那愣住了。
阿伊跶继续说道,“紫微上帝不知用什么方法,给他意识深处种下一道意念,让他认为你一定会被他害死,而且是最凄惨的方式。大概天帝是察觉到这是波旬最恐惧的事,所以才如此下咒。我刚才试图用一些他最喜欢的记忆来改写暗示,结果那暗示太强,这一次没有成功。恐怕要经过几次尝试才有机会。”
原来又是因为自己……
因为波旬对自己的执念……本不属于他的执念……
愆那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去想去除希瓦对波旬的影响这件事了,大约是在他内心深处,也不希望波旬忘了自己。就算那并不是真的感情,就算那不是波旬的选择,就算这执念可能会对波旬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他还是不希望失去颜非。
可是如果类似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呢?如果紫微上帝用他来要挟波旬呢?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了波旬面前呢?
那会彻底摧毁他……
愆那面上未表露太多情绪,之后手悄然在身后攥紧,尖锐的爪子陷入皮肉之中,“大概还要多少次?”
“直到我想办法另你的死亡不再是他最害怕的事为止。如果在这之前我没被他弄死的话。”阿伊跶用一种毫不在意自己生命的随意口吻说道。
此时,忽然有一名魔兵来回报,酆都阎摩王与孟婆驾临孤独地狱,要求与波旬一晤。阿须云便道,“上神此刻只怕还未恢复,便由我代为接待吧。”
然而内殿的帘幕被掀起,波旬披着单衣,眼中邪红未退,但还是说道,“不必,若是让阎摩王知道我连他们的面都见不了,会动摇盟约和军心。”他说完,看向愆那,“师父,你同我一起去。”
愆那点点头,命人寻来合适的衣装,服侍波旬穿戴整齐后便随他离去。他转头看了一眼默默站在角落的阿黎多,又看了看垂首静立的阿须云还有闭目调息的阿伊跶,心想有阿黎多和阿须云互相牵制监视,阿伊跶这边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离开寝宫的时候命人去把达撒摩罗找来看守阿伊跶,这才放心离去。
无明神殿正中,圆形的孔雀蓝色水池中不停旋转着幽幻如梦的星光,池下沉着九块娲皇曾用来修筑各道之间屏障的五色石。阎摩王负手立于池边,端严肃穆的脸上眉头紧皱,不怒自威,令人望之生畏。而孟婆则跪坐于大殿之侧的矮榻边,静静地喝着侍者呈上的茶水。
波旬一露面,阎摩王连寒暄都没有,直截了当地说道,“离恨天易主,长庚仙君’暂代’天帝之位,此刻已经在集结兵马准备大举进攻酆都。你打算如何应对?”
此句一出,愆那和波旬都在暗暗心惊。
易主?
长庚仙君趁着紫微上帝与波旬两败俱伤,竟篡位了?
怪不得这段日子天庭一直没什么动静。就连辟支觉派佛脑舍利失窃都引不起什么波澜。
一直以来愆那都以为长庚仙君对紫微上帝再忠诚不过,甚至为了维护他的皇权不惜亲自监督婴蛊炼制。如今看来,这其中竟是有阴谋的。
如果在波旬完成六合归一阵之前他们就攻了下来,这些魔兵还有酆都的鬼差大都不是天兵的对手,定会是一场惨烈之战。偏偏此时波旬精神紊乱,着实不适宜催动大阵。
波旬立刻对身旁的随侍下令,“让八部将军立刻来无名神殿集结。另外把阿须云仙君也请来。”
第185章 疯魔 (10)
八部魔君的将帅、阿须云等人都到了, 波旬坐在最前方的神座上, 愆那站在他身边,阎魔王与孟婆分坐两侧。波旬道, “长庚仙君篡夺帝位,几日之间便能成功, 想来是筹备已久。如今他要进攻酆都, 而我们的六道归一阵尚未完成,如何抵挡强敌, 诸位可有计策”
阎魔王道, “酆都有鬼差三十万,其中青红无常不是天兵对手, 能与天兵一战的地仙包括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只有约七成。转轮王和秦广王等战力虽强,但也不能应付天界那么多的战将联手, 更何况还有东王公...我怀疑,长庚之所以能成功, 很可能有东王公的帮助。”
阿须云道,“我们当立刻遣人去瑶池搬救兵,或可阻挡住东王公的人马。”
波旬点点头, 当即下令给天人部,另他们派出部下去瑶池求援。
然而他心中也知道, 只要六合归一阵不成,他们就几乎没有胜算。他的魔兵和酆都的鬼差中大部分都是鬼、妖和人, 若是没有大阵的加持另所有生灵拥有同样力量和微子密度的身体,这些天道以下的生灵在天人的面前就如鸡蛋一样脆弱易碎, 只靠修罗和地仙也不可能敌得过那诸天神兵。
看来只有冒险催动大阵这一条路可走了。他抬起头道,”天人部和修罗部所有人,随阎摩王回酆都增援。尽量将天兵挡在血池之前,只要能守住三天便可。鬼部、人部和妖部暂且屯兵阿鼻地狱,告知地狱众生,若是遇到天兵莫要硬拼,及时走避要紧。”
众将帅一一得令,波旬便令他们各自下去点兵。他的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孟婆一直静静观察着他,一双深邃眼睛时而转移到愆那的身上,若是看得仔细,便能看到愆那的手轻轻扶在波旬的后背上。而波旬虽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正常镇定,但他的眼神太过不稳,像是压抑着某种随时会爆发的疯狂。
阎摩王随后也告辞离开,回酆都去部署兵马。而孟婆要走的时候,却忽然被波旬唤住了。
孟婆转过身,却见波旬的眼中红光炽盛,那眼神竟有几分凶煞之气,“你是不是挑唆过谢雨城,去救愆那之后给他喝执念酒?”
孟婆那一半青春华美一半枯朽可怖的面上并未动容,瞟了一眼愆那,说道,“不错。我说过,你对他的执念太深,面对着离恨天这样的强敌,你们这样的羁绊只会给你们带来灾难。”
愆那暗暗皱眉,手轻轻按在波旬肩膀上,以防他突然要对孟婆发难。
波旬冷冷地说,“那些执念酒,本就不应当存在。忘了的就是忘了,何必要想起来。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听到执念酒三个字。”
孟婆微微眯起眼睛,“上神可是在命令奴家么?”
波旬勾起嘴角,笑容中却尽是戾气,“你选择我,安排了我的人生,就应当知道有一天我成为了你希望的那个神明的时候,会对你提出要求。”
孟婆静静地望着他,半晌终于说道,“既如此,便如你所愿。”说罢,便飘然离去。
阿须云低声道,“上神,您实在不该在此时得罪女神……她虽然深居简出,但是在诸天之中威望很高,若是因为此事与你生了芥蒂……”
波旬却一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也和她一样,不希望我和师父在一起。我虽接受了波旬的命运,但……你们也总该给我留一点余地吧?”他说着,紧紧握住愆那的手,认真地看着阿须云,“我会完成我们一起开始的大业,但是,只有这一个念想,你们不能夺走。”
愆那听着,心中先是一阵温醇的暖热酝荡开来,可是紧接着,又是一阵绵绵的酸苦。
因为他隐约知道,孟婆说的是对的。
当天晚上波旬执意进行了第二次治疗。这一次的时间比第一次略长,但终究是以失败告终。不过阿伊跶有了经验,在波旬爆发之前就连忙从波旬的梦境中出来了。愆那忙着安抚波旬的时候,察觉到阿须云在同阿伊跶说着什么。担心阿须云用什么办法收买阿伊跶,他连忙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进一步询问波旬的状况。
阿伊跶的回答还是一样,除非有办法解开那执念的症结,否则不论他如何引导,最后都会回到噩梦中去。
谁也想不到紫微上帝的手段竟然如此高明。只是可惜,他这般洞察控制人心的能力,却没有发现身边长庚仙君的狼子野心。
第二天又是同样的失败。连续几次下来,波旬愈发憔悴,而且很难安静下来,就算是坐着的时候手也在不停颤抖。由于长时间没有睡眠休息,他甚至开始出现幻觉,不能确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就在这焦头烂额的关头,传来了天庭已经开始进攻酆都的消息。
波旬愈发急切,可他越是急,治疗却不进反退。渐渐地军中的流言蜚语也多了起来,各部士兵们私下里传着,说波旬被紫微上帝重创,所以才迟迟无法启动六合归一阵。
愆那每日看着波旬在痛苦的呻|吟和尖叫中挣扎,如溺水的人那样紧紧抓着自己,胸口也蔓延着持续不断的尖锐痛楚。等到波旬平静下来后,他寻了个空,自己躲到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在漫野的彼岸花海中坐下来,将脸埋入双掌之中。
忽然他直觉有人接近,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却见阿须云冲着他走了过来。
愆那立时警觉,从地上爬起,望着那白衣墨发的清雅神明接近。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戒备,阿须云在距离他十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从怀里拿出来一只锦盒,递给他,“这药,是给范章的。或可中止小五衰相的发展。”
愆那心中一动,便大步走向药仙,伸手将药盒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一枚莹白如珍珠般的丹药。
“只有一枚?”愆那问。
“一枚便够了。除非你怕我下毒,想要试一试?”阿须云似笑非笑地说。
愆那却没心思与他玩这些揣度人心的游戏,他抬起澄黄的双眼,直截了当地问,“范章的病……是不是你的手笔?“
阿须云仍然微笑着,”不错,是我。我告诉谢雨城,只要他给你喝下执念酒,我就给他范章的解药。没想到他宁愿看着自己的黑无常死,也不愿意骗你喝下执念酒。看来他对你还真是一往情深。”
阿须云的话在愆那头脑中炸开……
竟然……又是因为自己……
范章知道吗?谢雨城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想想自己竟然还拖着那样病弱的范章去天庭冒险,越是想,便越憎恨自己。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在因为他受到伤害,不论范章、谢雨城、波旬还是希瓦……
愆那咬牙切齿地瞪着阿须云,斩业剑在背后龙吟阵阵,随时都要出窍,“枉你还是药仙,竟然做出这种下作之事来!你若想要我喝执念酒,大可直接来要求我,何必搞这些阴谋诡计!你说你帮助波旬是为了拯救地狱受苦众生,是因为你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的影子,可是你自己为了达到目的却用尽这些阴鹜手段,难道你不觉得可笑羞愧么!!”
阿须云却轻盈地笑起来,那笑却太过轻飘飘,愈发恶意森然,“若是波旬知道是我逼你喝下酒的,他岂会原谅我?愆那摩罗,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你才是波旬最大的威胁!如果没有你,上神现在又怎么会被噩梦折磨?你是他最显眼的弱点,因为你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能力的地狱恶鬼,你配不上波旬的爱,却阴差阳错地因为你的红无常而得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任何他的敌人第一个会去攻击的便是你,他们会通过折磨你控制你来控制波旬。请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若你是我,你会留下这样一个祸害么?”
愆那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因为阿须云的话语虽然如沾着毒液的箭矢一般毒辣,却并没有说错。
阿须云又收回了刚才一霎那流露出的怨毒,重又变回了众人眼中那个飘然出尘的药仙。他看着愆那手中的药道,“既然谢雨城对你这般痴心,为难他也没有什么意思。范章毕竟是地仙,我也不至于那般狠毒。解药是真的,你若不放心,大可掰下一小块试试。”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留下一个心乱如麻的愆那。
愆那回到无明宫便先找到了达撒,请他去人间一趟,打探一下范章和谢雨城的下落。而自己便又转身去了安置阿伊跶的宫殿。
按照阿伊跶的吩咐,给他安排的宫殿分外华美舒适,还有几个天人侍者伺候。愆那进入的时候,只见那摩耶鬼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一个地仙臭着脸在旁边给他扇扇子,而他自己则时不常地把天庭中的水晶果放入口中,吃得啧啧有声。
愆那咳嗽了一声。
阿伊跶转头看到是那个波旬执念所在的青鳞鬼愆那摩罗,也没起身,懒懒的说,“他不会又想疗伤吧?今天已经两次了,要是再硬来,我怕他可能会彻底垮掉,要么再也醒不过来,要么疯的彻底。”
愆那却摇摇头,语气难得地有些踌躇,“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阿伊跶坐起身一只手推开那天人的扇子,“你下去吧。”
所有侍者都被挥退了。阿伊跶才看着他道,“你说吧。”
愆那右手掌心的口打开,从中吐出几张被折得很小的拓片。他将拓片展开,递给阿伊跶。
阿伊跶低头研读,越看眼睛睁得越大,猛然抬头道,“这是从何处得来?”
“湿婆之墓。”愆那顿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一般说,“你不是说,只要想办法令波旬不再将我之死亡当成最恐怖之事,他的诅咒便迎刃而解。”
阿伊跶点头,“不错。可是你给我的这个……”
“波旬对我的执念,是一场意外。是旧神的禁术元墟大阵的副毒。”愆那随即简单地讲述了希瓦献祭的前因后果,以及波旬是如何得到那些执念,又如何在转生成人后进一步加深执念的,“旧神也曾尝试去除祭品对受祭者的影响,他们认为倒行一遍元墟大阵中的第二重阵法,便可能将祭品的执念从受祭者的灵识中剥离。你手中的便是第二重阵法的详细内容。”
阿伊跶当然也听说过元墟大阵,但是没有想到竟能亲眼看到这般详细的记载。
愆那低声说,“在你进入波旬的梦境之后,在梦中施行此法,是否有可能奏效?”
阿伊跶抬起蓝色双眼,似有些微讶然,“你想要让他对你断情?你舍得?”
被一个天神爱上是多么幸运的事,尤其他还是一个地狱恶鬼。他本可以利用这份感情得到很多很多的东西,甚至永远脱离地狱。为什么要放弃?
更何况这些天从种种不顾一切的行迹来看,这个青鳞鬼也一样深爱着第六天魔。
愆那垂下眼睛,低声说,“那原本就不是我的。”
他不能继续看到波旬为了自己做出傻事,不能看到颜非为了他再承受一次撕心裂肺的痛楚。
阿伊跶看着愆那的表情,莫名觉得他和自己曾经的青无常,那个总是默默跟在他身后陪伴他背叛酆都逃去天涯海角的丘诺有几分相似。
明明相貌不一样,个性也极为不同的两个鬼,怎么会给人相似之感……
大概是一样傻吧?
阿伊跶于是轻叹一声,道,“我可以试试看。”
第186章 疯魔 (11)
战报不断从酆都传来, 战况并不乐观。不仅仅是离恨天, 几乎每一天都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兵力。再加上诸多凶悍战将,包括四天王、杀破狼三星君、女魃、祝融等战力极强的天神, 就算是阎摩王与转轮王秦广王等夜摩天神亲自出征也仍旧落于下风。
波旬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决定, 这一次治疗若还是不成功, 他便只有冒险强行催动六合归一阵。
阿伊跶进入寝宫的时候,与愆那对视了一眼。
今天波旬遣退了除了愆那和阿伊跶之外的所有人, 殿中显得格外安静空旷, 荼白的纱帘在不知从何处潜入的幽风中魂灵般翻舞。
愆那的心脏剧烈跳动,看着阿伊跶走向波旬, 他竟有种想要阻止阿伊跶的冲动。他死死地攥着拳,理智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更何况他原本就打算离开的不是吗?为何却觉得如此害怕,如此心慌?
波旬已经喝过安神的汤药, 在床榻上盘膝而坐,准备入定了。愆那看着他,忽然半跪下来, 微微仰着头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美艳中却还总是带着一分赤子般天真的容颜。他轻轻握住波旬的双手,那温柔缱绻的力道和温度, 另波旬微微诧异。
愆那道,“不要怕,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波旬,还是说给自己。
波旬对他扬起一个只会对他露出的灿烂而单纯的笑容, 就算是在思维最混乱的时候,当他看到他的师父,还是只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就仿佛在师父面前,他是没有恐惧愤怒和悲伤的。
愆那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被这样执拗而单纯地爱着。
而他却要放弃了。
波旬缓缓闭上眼睛,而阿伊跶则拿出了引魂铃,摇起阵阵熟悉的旋律。而在波旬开始进入阿伊跶织造的梦境之后,愆那拿出早已悄悄在床下准备好的用自己的血和朱砂调和而成的红色颜料,用笔蘸了,开始在波旬的床帐四周细细画下在拓片上看到过的元墟大阵第二重的阵型,只不过他将阵法反过来画,外层的画入内层,且连上下也要颠倒。他的手一直在颤抖,红色颜料也险些溅入法阵内破坏阵型。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阿伊跶成功……他无法想象,当颜非斩断了对自己的执念之后,会如何看待他。
匆忙完成法阵,却发觉床榻上的波旬似乎已经开始进入噩梦。他的眉头频频皱起,唇齿不停嗫嚅着愆那听不清楚的话语。而此时,阿伊跶也有了动作。他的双手在胸前连续结印,便是元墟大阵第二重阵法的催动手势,不过也是反过来做的。愆那知道,最关键的一步要开始了。
阿伊跶的计划是,用一段放松而美好的记忆来放松波旬的戒心,再在他出其不意时催动元墟大阵第二重阵法。
忽然间,波旬身上神力爆发,发出一声骇人的嘶皞。愆那及时闪避到一根立柱之后才没有被那爆炸的真气灼伤,而阿伊跶在开始施术前便展开了金刚护法阵,所以暂时也无恙。但是波旬的情形与以往因梦魇失控时不太一样,他的面目狰狞骇人,尽是愤怒之相而不见恐惧。他的黑发和红衣在风中狂舞,眉心一团黑气愈发浓重。而阿伊跶那边也开始扰动,露出痛苦之色,嘴角竟溢出一丝血迹。
愆那感觉状况不对,一定是在梦境中出了问题!
他试图接近二人,可是波旬身上暴旋的神力愈发浓烈,刮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巨大的阻力令他寸步难行。此时殿外的守卫听到异动也冲了进来,可是也都无法靠近。只见阿伊跶面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明显,他的六只手臂宛如想要挣脱开什么一样在空中挥舞起来,身体也发出一阵阵的痉挛。
愆那从双手掌心的口中伸出触手,各自抓住了波旬的床柱来稳定自己的身体。他忍着皮肉燃烧的痛楚强行挪到波旬跟前,那些冲入的守卫看到他的皮肉不停被烧坏又迅速愈合的模样也都惊骇得不敢上前。每一次想要安抚失控的波旬都会弄得遍体鳞伤,愆那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可是这一次疼得分外厉害。
”颜非!你在干什么!快放开阿伊跶!”
看阿伊跶的表现和颜非的表情,愆那隐约猜到,梦境中的颜非不知为何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将阿伊跶锁死在他自己的梦境里。此时的波旬急躁易怒,在梦里还不知道会对阿伊跶做出什么来,严刑逼供都是有可能的。愆那用力摇晃波旬的身体,在他耳边大声呼唤,可是都没有用。颜非面露杀机,如浴火修罗一般骇人。
愆那无法可想,于是抓住阿伊跶的引魂铃,用斩业剑划开自己和波旬的手掌,将伤口牢牢贴在一起,开始吟念共情术的咒文。
可是奇怪的是,这一次共情术竟没有能发挥作用……
之前每一次都能成功的……甚至就连当波旬深陷紫微上帝的无尽精神炼狱中时也能同他呼应。可是这一次怎么……
愆那的心向下沉,难道阵法已经起作用了?
如果起了作用,波旬的梦魇应该便已经解开了,可为什么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愤怒?
愆那怀疑,波旬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选择不加理会。这样的猜测,令他整个人明明被烈火烧灼着,心肺却如三九寒冬般冰凉。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将阿伊跶害死。
“波旬!你给我醒过来!”愆那甚至在波旬脸上扇了一巴掌,面露凶恶鬼相,扯着波旬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若再不醒来,我便毁了你的六道归一阵。我毁过一次,这一次自然也可以!”
这句话总算有了效果。骤然间,所有暴旋额真气都消散了,寝殿之内一片狼藉,而阿伊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劫后余生一般粗重地喘息着。愆那忙过去扶住他,低声问,“你怎么样?我这就让他们去找阿须云。”
阿伊跶摇摇头,苦笑道,“我进行到一半,被他发现了。大概这次是真的把他激怒了,他把我关进了我自己的噩梦里。”
愆那转头,却见床榻上的波旬已然平静下来,黑发散开了,长长地迤逦在身后,那冷玉一般的面容,却平静到令人不安。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漆黑的眼眸,却隐约仍然能看到一丝代表着疯狂的红色,只是已经大副减淡,几乎看不见,而且被一种更加阴沉的东西牢牢压抑在暗潮汹涌的海面之下了。他环视四周,视线凝固在地面上愆那摩罗画好的法阵之上。
而后,波旬用一种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的表情看向愆那摩罗。
“刚才在梦里,我已经盘问清楚了。”波旬用一种僵直的、隔绝了一切感情的干平声音说道,“是你让他做的。你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借着我放下戒心让他随意进入我意识深处的机会,剥离我对你的感情。”
愆那无法反驳,因为那确实是他的要求。
而且看起来,这个方法确实起作用了。
心脏忽然尖锐地疼痛起来,愆那强忍着,说道,“是,这是唯一解开你梦魇的办法,”
“唯一?”波旬用近于困惑的声音说着,微微歪着头,怔怔地凝视着愆那,“不,这不是唯一的办法。而是你早已这样打算了,是不是?”
“……”
“你想要离开我。你认为我对你的执着是困扰,所以你想要再一次摆脱我。”
“不是!”愆那终于大吼一声,他身上的烧伤骇人,却根本没有心情去注意,也顾不上自己此刻惶急的面容有多么可怖,“我只是……不想你被不属于你的执着继续折磨下去!”
波旬轻笑一声,皱眉道,“不属于我的执着?”
轻轻的反问,却比质问还要尖锐地戳入愆那的胸口。波旬慢慢地从床上下来,站直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愆那,却忽然冷声说,“来人,把阿伊跶带下去。”
“波旬……”愆那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波旬却忽然厉声说,“所有人都退下!”
恐慌的士兵匆忙将重伤的阿伊跶架起带走,纷纷退出殿外。而波旬则已经走到了愆那面前。
明明愆那的身高还要更高些,可此时此刻,波旬面前的愆那感觉自己是那样渺小,无处可逃。
“你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其实是希瓦对你的感情的幻影,是假的,是不是?”波旬用一种暗含悲伤的、近乎温柔的声音问道。
愆那只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那直截了当的目光,低声说,“你当时受了重伤,他的执念才会对你造成那么深远的影响……如果没有希瓦的执念,你可会多看我一眼么?”他抬起澄黄的双眼,忧伤地望向波旬,“你并没有选择的机会。”
波旬继续向他迫近,“所以在你心里,那十年我们在人间流浪的时间,还有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也都是假的?”
愆那摇头,“记忆是真的。只不过,若没有那份执念,也根本就不会有这些记忆。你也不会如此执着在我一人身上。”
波旬像是不敢相信他竟说出这样的话,眼睛微微睁大了,一霎那竟显得有些可怜。
“原来如此……”波旬茫然一般摇着头,竟又嗤嗤地笑了出来,“原来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对你的心意。我十年来一直追着你,拼尽全力也要成为你的红无常,为了给你报仇甚至愿意接受波旬的命运,这些在你眼里,都不过是受了希瓦的影响,是我困惑之中产生的错觉……在你心里,我仍然只是希瓦残留的影子罢了。”
声声看似平淡却晕着血色的质问,另愆那心口阵阵绞痛,如有锈刀翻搅切割。他隐约意识到,或许自己哪里想错了……
如果那阵法起了作用,如果波旬对自己的执着真的只是幻觉,为何波旬现在是这般心碎痛苦的模样?
波旬低下头,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当他抬起头来,那原本已经淡化不见的红色重又弥漫上来。他猛然伸出手,一把扼住了愆那的咽喉。愆那惊愕地抓住他的手腕,却无法挣脱。
“你说你不愿喝执念酒,因为你选择不去回想前世。那是你的权利。可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权利?你凭什么帮我做决定?凭什么打着为我好的幌子再一次抛弃我?!”波旬的声音压得很低,字字似乎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本以为你终于接受我了,我那么开心,就算被梦魇吞噬我也心甘情愿。我真是个蠢货……你跟他们一样,你根本就不问我想要什么,擅自决定我的命运!”
“我……”愆那挣扎着想要说话,可是波旬这一次扼得太紧了,他无法发出声音。
波旬的表情那样愤怒,目光却那般伤心绝望,如同被彻底摔碎的镜子,一片一片映着残缺不全的现实。
愆那想要说对不起,可是他无法出声。
波旬收拾起自己破碎的希望和尊严,猛地松开了扼着愆那的手。愆那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抚着自己的喉咙狼狈咳呛。
而波旬则忽然轻轻说了句,“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摆脱我,也罢……我成全你就是了。”
愆那一愣,抬头看向波旬。
波旬抬起空洞的双眼,似乎是在看他,又仿佛没有在看他,“我累了。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要离开我。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记住……”
“颜非……”
“别再叫我颜非。我已经不是颜非了。”波旬从怀中掏出引魂铃,又从袖中化出渡厄伞,丢到愆那的面前。
“愆那摩罗,你记住,这一次,是我不要你了。”
第187章 破裂 (1)
愆那看着落在他脚下的希瓦的引魂铃和渡厄伞, 头脑中一时空茫, 从胸口到喉咙中一阵阵滞涩的钝痛。一股热意涌上眼眶,火辣辣地烧灼着眼瞳, 他想要忍住,却无法阻止那代表着脆弱的东西溢出。
为什么这么疼?
为什么甚至比在离恨天, 被无尽天庭仙气焚烧淹煎时还要疼?
这明明是他希望的, 是他的选择不是吗?
波旬用一种混杂着决绝、愤怒和无尽心碎的窒息目光死死地看着他,而后, 终究不发一言, 转身离开。
“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波旬森冷无情的声音传入愆那耳中,令他的身体猛然打了个寒颤。
他缓缓蹲下身, 将引魂铃和渡厄伞捡起来,抱在怀中。身上的烧伤相比起胸口愈发尖锐难忍的剧痛比起来, 竟显得麻木而微不足道。
那是一种如同把一寸寸皮肤从身体上剥离的疼,把最心脏强行切割下来的疼, 甚至直逼三百年前希瓦刚刚死去时他每日承受的那种痛苦。他没有想到,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会这般难受。
颜非终于彻底放弃他了, 是他一步步把颜非逼到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从那狼藉的宫殿出来,却见到阿须云领着众魔兵站在殿外, 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一分冷笑。
愆那此时却根本没有心思在乎这些。他视若无睹, 意图经过阿须云身边。可是阿须云却张开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去何处?”
愆那道,“与你无关。”
“上神命我确保你离开孤独地狱。他不愿意再见到你。”阿须云故作惋惜,“没想到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有办法自己毁掉你们之间的羁绊。”
愆那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阿须云微微退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愆那挺直背脊,在众魔兵的目光中,带着满身伤痕,穿过一座座在旧神废墟上建起的宫殿,走向孤独地狱通往阿鼻地狱的裂口。他虽然在走路,但是身体却仿佛不是自己的,无法集中精神。在裂口前,他才回头看了一眼,看那彼岸花海上一座座耸立的混杂着妖冶和粗犷之气的宫殿,他的视线凝固在无明宫上空迷蒙如雾的彩霞上,却没有看到红色的身影。
经过裂口之后,他的脚才刚刚在阿鼻地狱之外那干涸的沙漠之上站稳,忽然一道精纯的仙气从背后袭来,一掌拍在他的后心。愆那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飞了出去,在漫漫黄沙中滚了数圈才停下来。那股仙气立刻在他体内四处流窜烧灼,如有烈火在脏器间燎原,他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竟无法站起身来。
阿须云缓缓走向他,双目微垂,眉头微皱,似乎也带着一丝不忍。他走到不断抽搐颤抖缩成一团的愆那摩罗面前,白色阔袖中一道荆棘顺着他的手腕蔓延出来,指向愆那的心脏,“若你落入天人手中,他们定会用你来威胁上神。虽然上神很可能已经对你断情,可是毕竟阿伊跶没有完全成功。实在抱歉,我不能留你。”
愆那透过乱发茫然地望着阿须云,手死死扣入沙土之中。他咬着牙,用虚弱而断续的声音说,“把解药拿给范章,不要伤害他们……还有阿伊跶……”
阿须云轻笑一声了,“死到临头,竟然还有心思担心别人么。好,我答应你。”
他刚要动手,用棘刺彻底结束这条可悲的生命。此时却听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仙君,上神要见你。”
阿须云立刻收回棘刺,转过身,却见穿着焰口鬼身的木尚嵇恭敬地躬着身体。
药仙微微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瞬的杀机。可是木尚嵇却在此时抬起眼睛,柔顺地说道,“师尊放心,我会处理好此地之事。绝不会留下后患。”
阿须云抬起眉头,“哦?你打算如何处理?”
“如今上神厌弃愆那摩罗,留下他,只是祸患。愚徒之前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此次愿将功折罪,替师尊分忧。这等脏手之事,便由愚徒来做吧。”木尚嵇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把闪烁着蓝光的匕首,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自己这个入室弟子用毒的本领确实高超,阿须云微微颔首,便道,“既如此,便由你来。”
木尚嵇走到意识已经开始恍惚的青鳞鬼面前,蹲下身来,面无表情,利落地一把将匕首插入了愆那摩罗的胸膛。
愆那摩罗浑身剧震,又是一口浓血从口中涌出,一汩一汩,接连不断地溢出来,浸透了他的白发。
眼前闪过了很多很多的记忆,他看到那在黑暗中死死抓着他下摆的遍体鳞伤的孩子,看到那在山洞摇晃的火光中紧紧依偎他取暖的少年,看到那鲤鱼灯中宛如涂了胭脂的可爱笑容,看到姑获鸟洞中那故作成熟强势的寻香鬼,看到试炼结束后遍体鳞伤却在听到自己承认他是自己的红无常后那满脸的幸福,看到落松谷星空下那盛满银河的眼睛,看到忘忧林瀑布下那足以倾城的回眸一笑。他也看到了一次次自己离开时颜非面上强忍的悲伤,看到在无间王宫地宫里自己与他决裂时他面上的绝望,看到自己自残时他的慌乱惊恐,也看到最后那满眼的空洞和死寂。
没想到最后看到的竟全是颜非,十几年的所有记忆,哪怕是本以为已经遗忘的细枝末节,全都变得清晰如昨。一瞬间,却包含了永恒般的时间。
不多时,那剧烈喘息的胸膛忽然最后起伏了一下,便彻底塌了下去。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澄黄的眼中瞳孔散开,不再有动静。
阿须云在那一瞬忽然感受到一种通体的舒畅和狂喜。那如鲠在喉的祸患,终于被他彻底除掉了,从此在他和波旬大业的路上再也没有如此难缠的阻碍。他仰起头,长长地叹息一声,睁开眼睛道,“在上神面前你如何说?”
木尚嵇垂眸道,“弟子会如实禀告,愆那摩罗往阿鼻地狱的方向去寻谢雨城和范章了。”
阿须云满意地露出微笑,“很好。上神已经等得够久了,我先离开,你将此地打扫干净。此事成后,过往一切,吾便不追究了。”
木尚嵇面上微微露出喜悦之色,跪地叩首道,“谢师尊!”
阿须云转身进入了裂缝,又等了一刻后,木尚嵇慌忙将那匕首拔出,用手死死压住那不断涌出黑血的青色胸膛。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用牙齿咬开盖子,尽数倒在那洞开的伤口上。他扯下自己的外衣,牢牢将伤口压住,用取出一枚解药塞到愆那口中,一直按到喉咙下,使劲拍他的后背,让那药丸滑入腹中。
他测算的精准,青鳞鬼的心脏比一般的人类要生得更靠右边一寸,他的匕首是贴着愆那的心脏插下去的。若是刚才阿须云没有被放松和喜悦冲昏头脑失了以往的谨慎过来认真查看,只怕他也会跟着遭劫。
如此一来,阿须云以为愆那已死,这消息传出去,或许天庭那边也会放弃抓住愆那摩罗来威胁波旬的打算。
木尚嵇费力地抱起愆那的身体。愆那的身形比他高大强壮太多,他摔倒了几次,才歪歪扭扭地将愆那背了起来,往那无尽沙海的深处走去。
……………………………………………………
当天子夜时分,空旷无人的无明宫中,波旬一席白衣,静静站在那孔雀蓝色的池水边。波光粼粼映着他略显苍白憔悴的面容,显出了未曾在人前现出过的落寞孤寂。
此时一道人影从偏殿的侧门进来,悄无声息地来到波旬身后,跪下身来。
波旬没有转头,表情木然地问,“如何?”
那人影抬起头来,却是木尚嵇。他恭敬道,“我将他安置在阿鼻地狱西边一处废弃的姑获鸟洞中。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还未清醒过来。”
阿鼻地狱西边废弃的姑获鸟洞……可是当初他伪装成乾达与师父一同度过第一夜的那里么?
“……他其他的伤呢?”
“我已经给他上了药,应当无碍。”
波旬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入幽魂一般在他面前散开。他点点头,道,“阿黎多那边可有动静?”
“他打算在六道归一阵完成的时候,趁着地狱与天道交战,打开所有之前被酆都封死的从地狱往人间的裂口。让阿鼻地狱中的鬼众进入人间,占领人道。具体的地点我只探查到三处。”木尚嵇详细地将所有信息告诉波旬后,波旬点点头,“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木尚嵇点头,起身刚要走,忽然波旬又唤了他一声。
“好好照顾他……还有,不要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木尚嵇应了声是,便离去了。
等到大殿中再次沉入寂静,波旬那平静无波的面上,却滑下一滴泪来。那泪凝结成晶莹的宝石,落入池水之中。他褪下鞋子,手中拿着佛脑舍利,一步一步走入池水之中。水光破碎,浸湿了他的白衣。他站到池水中央,手中的佛脑舍利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托起,升入半空。
波旬张开双手,掌心翻转间,骤然有无尽圣光从他的额头绽放。他周围的池水开始躁动沸腾,渐渐激越而起,在空中凝结成一道道交织的长虹。与此同时,大地深处,开始传出阵阵悠远沉重的呓语,伴随着细细的震颤,如波浪般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不止地狱,不论人间、修罗道、中阴界亦或是天界二十九天,寰宇间一切生灵都感受到一股不安的扰动,空气莫名激荡,山雨欲来。
而在六道归一的大阵中央,波旬骤然睁开双眼,体内无穷无尽的力量,骤然爆发开来。
第188章 破裂 (2)
愆那没有想到自己竟还能再一次清醒过来。
看来自己还真是命大……
剧痛以胸口为中心向着四肢百骸散射, 身体里面依旧有仙气的残留, 如浓酸一般烧灼着他的血管和内脏。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恍惚间呼出来的气都如熔岩一样烫人。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放到了他的额头上, 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冰冷稍稍褪去些许燥热。有一道温和的声音对他说,“不要动。”
愆那用尽全力才能掀起沉重的眼皮, 视线从模糊到稍稍凝聚, 他分辨出一张有些眼生的焰口鬼的面容。
木尚嵇道,“不认识我了?”
愆那仔细回想, 一时却想不起来。
“你曾经当过一段时间我的猫。”焰口鬼说着, 微微笑起来,“还帮我抓花了毗迦罗的脸。”
“木……木尚嵇?”
“就是我。”木尚嵇低声说, “不要担心,你身体里的毒已经清除干净了。至于阿须云的仙气, 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消除干净。但或许不用等那么久……只要六合归一阵完成,他的仙气也不会再影响你了。”
“六合归一阵……波旬……”
“梦魇对他的影响已经被消除了。”木尚嵇道, “所以六合归一阵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愆那稍稍松了口气,可是一股绵绵不绝的细密疼痛,又在胸口一个流血的空洞中蔓延。
他果真对自己断情了么……
明知这是最好的结果。波旬没事了, 他也还活着。可是为什么忽然间刚才还折磨他的所有痛楚,都比不上胸口喉间那沉重迟钝的闷疼?
“我不能在此久留, 你在此处的事我已经通知了达撒魔罗,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天庭和地狱就要开战了, 你们最好去人间避一避。”
愆那看着木尚嵇站起身,披上一条黑斗篷, 便匆匆出去了。洞里恢复了死寂,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颜非假扮成乾达骗他,两人在洞里度过的荒唐一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不肯去回想,只觉得屈辱羞耻。可是后来解开心结之后,这里却是他和颜非的关系真正转折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之后,他再也无法把颜非单纯地当成自己的徒弟看待,也是从这里,他明白了颜非多年来暗暗滋生的对他浓烈的渴望和迷恋。
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世事怎么如此之巧。
昏昏沉沉,在梦境和现实中漂浮几番。时而好像又回到了和颜非在柳洲上的小院子,时而看到颜非举着渡厄伞走在彼岸花之中,自己却追不上他,时而又有无数次转生中破碎的记忆令他在战栗和恐惧中辗转。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体内的烧灼感已经减淡了不少。他还未睁眼,就意识到山洞里还有几人,但气息熟悉,令他不必提起戒心。他稍稍动了动身体,立刻便被发现了。一双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一双红色的眼瞳出现在视线里。
达撒摩罗低头望着他,苦笑道,“你竟然真的狠下心做了。”
愆那想要笑,但是他的伤口很疼,心脏很疼,笑不出来。他的眼珠微微转动,看到谢雨城也在旁边,担心地望着他,而范章则靠坐在稍远点的墙壁上,似乎正在熟睡。
只是这一眼,愆那就看得出范章的情况有多么遭。一向散发着淡淡荧光的天人皮肤此刻完全暗沉下来,甚至泛着一层灰暗的死气。那嘴唇上也干裂起皮,额角和脖子上浮着薄薄一层汗珠。愆那不顾达撒摩罗的阻拦,硬撑着坐起身来。他掌心的口张开,从里面吐出一枚用彼岸花的花瓣包裹着的圆形药丸。他将药递给谢雨城,“快,给他吃了……”
谢雨城讷然接过,“这是……”
“阿须云给的解药。我已经试过了一点,没有毒。”愆那深深地望着他,“你和他的交易,我已经知道了。”
谢雨城脸色微变,马上转身凑到范章面前,轻声将范章唤醒,然后把药丸塞到尚且迷迷糊糊的范章口中。看着范章吞咽下去,谢雨城却愈发紧张了,连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舒服点了?”
愆那道,“不要急,需要点时间才会起作用。”转而又向达撒问道,“现在外面情况如何了?”
“酆都失守了。”达撒的声音凝重,叹了口气,“阎魔王转轮王孟婆几人已经撤出,地仙和修罗都死伤惨重。现在天兵已经推进到了黑绳地狱。”
愆那惊愕道,”怎么会这么快?”
“长庚仙居……今非昔比了。”谢雨城此时说道,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怀疑,他吃了你带上离恨天的魂结。否则怎么可能一夜之间间这样厉害,连阎摩王都无法奈何他。”
愆那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魂结?可是魂结的主人不是紫微上帝……”话未说完,他忽然明白了。
炼制婴蛊浇灌魂结之事,一直都是长庚仙君代替紫微上帝出面的。他多半根本就没有用紫微上帝的血,而是用自己的血炼制的。也就是说,不论他戴上离恨天的那少部分的魂结还是正在阿鼻地狱黑梭山大肆蔓延的魂结,真正的主人都是长庚。
“魂结吸收的地气和生灵越多,力量越强大。虽然现在的魂结或许并非最圆满的,但也足够强大了。长庚仙君虽然是仙,但实力超群,距离成神也只有一步之遥。他为了隐藏实力所以才迟迟不肯封神。如今他吃了魂结,神力至少翻了两倍,一般的天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谢雨城摇摇头道,“我怀疑之前波旬崛起天庭一直没有太多异动,是长庚仙君有意为之,想要借着波旬的手除掉紫微上帝。现在紫微上帝下落不明,他便再也不用顾忌了。天界八部天兵还有二十八天所有战神都出征了,一个大部分兵力都是鬼的夜摩天怎么可能敌得过?”
愆那低声道,“那还只是一小部分魂结尚且能够如此,大部分的魂结还在黑梭山……如果那些魂结也被长庚仙君吃了……”
谢雨城道,“那么他便获得了无尽天寿,而且神力只怕要超过紫微上帝甚至是波旬了。”
原本的长庚仙君必定不是波旬对手,可是算时间长庚一路杀到孤独地狱时,波旬刚刚用尽全力催动了六合归一阵,连休养恢复的时间都没有。那种情况下对上刚刚吃了魂结的长庚,能有胜算吗?
“不能让他吃到魂结……”愆那手上的利爪嵌入石壁之中,“魂结可有办法毁掉?”
“据我所知……没有……”谢雨城的语气里似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这就是魂结的可怕之处,一旦开始扩张,就无法停下来,只有可能被减慢,却永远不可能清除,除非被主人全部吃掉。”
却在此时范章发出了一声惊呼,他捂着自己的肚子,面上却没有痛苦之色,只有无尽诧异。他感受到一股久违的舒适温热从丹田开始向着每一条经络血管蔓延,身体上的汗液迅速蒸发,一层淡淡的莹光重又从皮肤之下渐渐渗透出一丝来。虽然尚且微弱,但终归是有了好转的迹象。他发黄发枯的头发也开始加重色彩,重又变得漆黑柔顺,小麦色的脸颊重又开始透出一丝健康的红晕。
谢雨城看了,激动不已,几乎流出泪来。他一把抱住了谢雨城,宛如失而复得一般,嘴里低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范章也笑着抱住了谢雨城,这还是他那张总是臭着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与冷笑不同的真诚笑容。愆那看着,也觉得自己胸口的痛稍稍轻了一点点似的。
范章看向愆那,眼睛里亮亮的,“这次算我欠你的。”
愆那摇摇头道,笑道,“是我欠你们的。范章,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傻的事。否则我定然会胖揍你一顿,再给你解药。”
谢雨城也转过头来,终于他看向愆那的目光中不再有求而不得的哀伤和遗憾,而是单纯简单的释然和感激。显然,他终于放下了自己对前世的执念,选择了今生。
愆那觉得,哪怕能多看到一对人幸福,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同时,心底一丝的黑暗中,也有着一些被他强压下的痛苦。它们在他脑海深处尖叫着,疯狂着,质问着他为什么夺走它们最想要的人。愆那一如既往地选择忽略它们,或许是在他心底某处,早已认定了自己不可能得到幸福。不可能与任何人得到幸福。
他将手轻轻放在自己总是在尖锐地疼着的胸口,扯开了包扎伤口的纱布,却看到那伤口已经几乎愈合了。
原来疼得一直都不是伤口么……
达撒看到此景,惊异道,“愈合的这么快,看来六合归一阵已经进行了至少一半了。”
愆那算了算时间,波旬催动六合归一阵已经用了三日,而三日间天兵就已经攻破了酆都,冲过了血池和黑绳地狱直逼焦热地狱。如今魔兵属于溃退阶段,相信要冲到阿鼻地狱,最多也就再用三日。
时间太紧迫了。就算六合归一阵能够完成,但是天兵已经长驱直入攻至孤独地狱,长庚仙君很可能也得到了魂结。不论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愆那仔细思量,他不能放波旬独自面对强敌。
虽然他的力量在天人面前那般渺小,如蝼蚁一般不堪一击,但他这一次不能轻易放弃,否则,只怕再有三百年他也无法再从那无尽的懊悔和绝望中恢复了。
“谢雨城,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谢雨城道,“你说。”
“去青莲地狱,找罗辛,让他带着所有八寒地狱的兵力来埋伏在阿鼻地狱中。六合归一阵圆满的时候,请他们拖住天兵。”
谢雨城点点头。范章却问,“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愆那道,“我想回孤独地狱。”
“什么?!!”这一次三个人都不敢置信地盯着他。范章更是大声叫道,“你是受虐狂吗?你不怕回去被你那个疯徒弟一巴掌拍死?”
愆那看向达撒摩罗道,“你之前说你在湿婆之墓里找到的那个东西……你还记得路吗?”
第189章 破裂 (3)
孤独地狱, 无明宫上空, 一道辉煌无比的巨大光柱从那用地狱材料建造的华美宫殿中央射出,通天贯地, 在天空中撞击搅扰着无尽盘旋的云气,另虚空所有烟云浓雾都汇聚成了巨大的漩涡。光柱从孤独地狱一直射穿了倒扣在八热地狱之上的八寒地狱, 同时也穿透了中阴界, 穿透了人间和修罗道,不断冲击着那将天庭的二十九天隔绝开来的天门。几天下来, 这道光柱的力量越来越强, 它散发的光芒甚至击碎了孤独地狱和阿鼻地狱之间的壁垒,另所有深埋在黑暗、焦热和苦寒中的地狱生灵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美丽神圣的光明。
奇异的是, 这光芒竟不会伤到他们,而是将什么一直禁锢在他们身体中的沉重浑浊之物, 一点点吞噬消解。那些忙着搜寻食物,忙着相互厮杀的恶鬼们全都不约而同停止了争斗, 身体奇异的变化令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狱众鬼早已知道波旬降临地狱之事,但是大部分畏惧于天兵的强大, 不敢去投靠波旬。可是这种神奇的、被解放一般的舒畅感觉、被重生了一般的强大感觉,令他们之中不少都开始向着阿鼻地狱聚集, 宛如万千飞虫扑向黑暗中唯一的光明一般。
不仅是他们,就连那些已经冲过了大焦热地狱的天兵, 也能遥遥见到那一道金色的光柱,势如破竹地冲破了地狱道、人道、修罗道之间的壁垒。这三道天之间的地气立刻开始激荡, 相互碰撞融合,四处流窜。接触到那充沛地气的地狱焦土中竟开始涌出泉水,开出颜色凄艳诡丽的地狱之花。
在八热地狱的万里荒原上,上一次出现如此美丽而生机盎然的景象,还是人间历三百年前,波旬上一次催动六合归一阵的时候。众天兵还有众恶鬼面对着眼前迅速生长的美丽景象,纷纷看呆了。
大叫唤地狱中,孟婆站在无尽剧毒沼泽中一块升起的魁蜮尸骨上,仰头望着那正在一点点撼动现有秩序的光芒,那一半枯朽的面容,竟也在慢慢恢复青春一般。可是她的面上并无任何喜色,反而充满忧虑。
阎摩王魁伟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与她望向相同的方向。
“已经四天了。”阎摩王道,“还要多久才能成功?”
“至少还要两天。”孟婆转过身来,幽玄的双瞳有些空茫,“我担心的是,这一次他的力量似乎有些不稳……或许阿须云说的他的疯魔之症并未真正痊愈,那样的话,很可能产生其他变数。”
阎摩王一向肃穆骇人的面上愈发现出愠色,“若是他失败,只怕整个夜摩天都要跟着陪葬。我们应当做好二手准备。”
“二手准备?”孟婆摇摇头道,“我们根本就没有二手准备。如今紫微上帝虽然下落不明,但是长庚比他又能好到哪去?莫忘了,他的目的可是阿鼻地狱黑梭山的那些魂结。”
“只要我们能阻止他在波旬完成大阵前得到魂结便好。”阎摩王道,“但万一失手,我们应当做好疏散夜摩天的准备。”
“疏散到何处?如果我们输了,六道之中哪里不是他们的天下?更何况你说的疏散,也只是你那些地仙而已吧。剩下的那数以亿计的鬼呢?”孟婆的目光沉静,却莫名另阎摩王感觉到一种尖锐的探寻。
阎摩王原本就并不十分在意恶鬼的死活,他之所以选择反抗天庭,是因为他看到了天庭内部的腐朽和争斗,看到他们如何倾轧人道、修罗道甚至是地仙。他无法容忍他们连三善道中的生灵都不再在乎,更无法继续效忠一个会炼制婴蛊的王。
“天庭不会花心思去为难那些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的鬼,他们只会忌惮我们这些天人。”阎魔王冷冷说道,“罢了,此事我已经有了安排。”
却在此时,有斥候来回报,说是有一队从寒冰地狱来的鬼军正在从血池顺着往他们的方向过来。那些鬼都骑着姑获鸟,速度奇快无比,预计明天便可到达。孟婆听完这才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看来就算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蝼蚁,也还是有些血性。只要六合归一阵一成,他们将是绝好的助力。”
…………………………………………
最初几天天兵所过之处,众鬼作鸟兽散。凡是那些逃跑不及的鬼,全都在尖叫声中被天人光明烧成灰烬。但是当六道归一阵进行到第四天的时候,那些恶鬼发现,天人的光芒不再那般可怕刺眼了。他们甚至可以透过光芒看到那些天人的相貌,看清他们手中的兵器。那些曾经高大可怕的天人,却原来都是那样细瘦脆弱的样子,看起来随便一捏便能捏碎。
于是,开始有一些恶鬼部落向天兵反攻。
最初是刀劳鬼的偷袭。不少天兵不再如以往一般对鬼的攻击刀枪不入,他们意外地感觉到了疼痛,感觉到了那毒液在他们的血管中燃烧的剧烈痛苦蔓延开来。虽然那种痛楚最终还是被他们体内的仙力压过,将毒液从伤口排了出去,但是很多天兵还是受了伤,且伤口不能马上愈合。
之后,不只是刀劳鬼,就连巨灵鬼、焰口鬼还有罗刹鬼的部落也开始反抗。他们大大拖慢了天兵的行进速度。
然而长庚似乎打定主意要得到黑梭山的魂结,竟祭出天庭四圣花之一钵昙摩华,在地狱中放出凶猛无比的天庭圣火。那些恶鬼在圣火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这才再次加快了进攻的速度。
只是可惜东王公的人被西王母拦截,到现在也无消息。
长庚乘着一条三爪独角银龙,俯瞰着脚下黑色的贫瘠大地,露出某种嫌恶之色。在这样的地方,多待一天都觉得吸入的废气太多,要多多呼吸几日离恨天的洁净空气才能将毒排干净。
“我的圣帝,你看,你最怕的波旬已经在摧毁你的秩序了。”长庚举起湿婆之杖,对着那未生天中一团缭绕的苍白烟云笑道,“也不知道在你彻底消逝进入轮回之前,有没有机会看到我和他最终的结局。”
……………………………………………………
波旬站在六合归一阵中央,整个人都被光明吞噬。他的力量不断从身体中喷涌出去,四天四夜毫无间断。他的双眼紧闭,白衣如蝶飞舞,双手不断结出复杂的手印。
在殿外,阿须云也在紧张地守卫着。不断有斥候来汇报天兵的行进状况,阿须云心中暗暗测算一番,等天兵到达黑梭山的时候,那些战力比较强的鬼应该已经可以与一般的天兵抗衡了。他于是暂时离开此地,去召集鬼部的阿黎多等将军来,除了阿黎多被他留下守卫孤独地狱之外,其余鬼部兵将都被他派往黑梭山,尽量拖住阿须云不要让他得到魂结。
阿黎多站在无明殿外,带着种敬慕的怔然望着那辉煌壮丽的大阵天柱。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力量,足以撼动秩序的力量。
如此纯净,如此原始,如此霸道,如此美丽。
“很美,是不是?”木尚嵇在他身边轻轻说了句。
阿黎多点点头,转过脸来望着木尚嵇。那明丽光彩落在木尚嵇鬼身苍白的面容上,令他显得有些动人。
“阿木,等到一切都结束了。你想去哪里?”阿黎多忽然问了句。
木尚嵇想了想,道,“此处便很好。”
阿黎多瞠目,“你想留在地狱?!”
“在这里,我至少还能走路。”木尚嵇苦笑道。
阿黎多的心口微微一疼。他尚且不太明白这种越来越频繁出现的感觉。他只知道此时看着木尚嵇脸上落寞的怅然,很想紧紧抱住他。
可是他终究没有敢。
阿黎多不知自己为何总是在木尚嵇面前会有这种古怪的胆怯。明明以往他连想都不会想这样的事,想要抱自然就会抱上去了。
他轻轻按住木尚嵇的双肩,认真地对他说,“阿木,我说过不少谎话。不过这一次,我对你发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再次站起来。以人身站起来。”
木尚嵇稍稍一愣,唇边似有一丝笑意,但终究如幽灵一般一闪而逝。
“阿黎多,你对所有你伤害过的人,都是这般愧疚吗?还是只对我这样?”
阿黎多怔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此时,在无名神殿之内,没有人知道,波旬努力保持平静安寂的意识,正在被一道从心灵深处漫漫侵入意识之中的执念破坏。
紫微上帝给他下的诅咒,并没被清除。只是被稍稍抑制了而已。此时,在他开始感觉到疲劳的时候,意志片刻的松懈就可能让所有那些被压抑的梦魇抬头。
他再次看到了愆那摩罗,满身血迹,用某种悲伤的表情望着他,轻声问他,“你不是答应要给我幸福的吗?”
他一面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听,那些都是他自己的心魔,不是真正的愆那。一面却又难以自控地去追逐愆那的影子。
往后只怕再也见不到师父了。他能见到的,也只有自己脑海中最后残留的这些噩梦的幻影。
他想告诉师父,他想要给他幸福,这就是他能给他的幸福。他想为他创造一个不必再转生不必再受苦的新世界,让他可以不必再去看那些人间或地狱的肮脏苦难,可以过上柳洲茅舍中那种安稳宁静的日子。
他夺去了师父的红无常,他试过还给师父一个红无常,但那终究还是行不通。他只能给师父这个了。
可是师父没有原谅他,只是用无尽伤心绝望的表情望着他,一如当初在阿鼻地狱地宫,一如在忘忧林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命魂……渐渐地,师父的眼中流出血泪,显得那般凄厉。
”颜非,你难道不明白,我想要的只有你啊……”
波旬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他的力量也在瞬间一暗。虽然很快那光芒重又接续上了,但是守在殿外的阿黎多已经注意到了那一瞬的不稳。
他皱起眉,看来阿伊跶还是没有成功地治好波旬……
第190章 六道焚寂 (1)
天兵如金色的浪潮, 汹涌扑向大叫唤地狱。地仙和修罗们在阎魔王、转轮王以及秦广王等夜摩天神的率领下拼死抵挡, 但毕竟天兵的数量是地仙的十倍,且每日受到丰沛地气的滋养, 原本神力就更加强大,不到半日地仙便已经死伤惨重。正危急关头, 忽然有数以万计的恶鬼从孤独地狱的方向咆哮着冲来。不论是小个子的刀劳鬼还是体型巨大的魁蜮, 如一道扫地而过的黑水,露出骇人的青面獠牙、毒角触手, 以不要命般的气势冲向天兵。
此时已经是波旬开始启动六合归一阵的第五日, 天道的最初几重天也已经被大阵的强悍力量冲开天门,如同巨海涌向沙漠一般, 丰沛的地气通灌修罗、人间、中阴直至地狱。与此同时,生灵之间的相克秩序也跟着彻底搅乱, 天人的圣光对于鬼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小,到现在战力强悍的鬼族几乎已经不会再受到天人光芒的影响, 不会只是因为被光照到或是被天人碰到就严重地灼伤。在这样的前提下,恶鬼们无数年月以来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下为了生存而习得的种种凶悍、厮杀和那种不将性命当一回事的勇猛,没有任何天人能够想象或匹敌。毕竟天人太害怕失去自己那福寿绵长的生命, 而恶鬼却一无所有,不在乎是否再一次进入轮回。
因此在这个时候, 阿须云将他一直按住不发的鬼部大军释放出去,让那无数恶鬼向着曾经将他们踩在脚下的高高在上的生灵发泄所有的愤怒。
类似的情形在人间历三百年前、天人历三十年前也发生过, 天兵们此刻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见到那些凶狠的鬼军袭来,不由得都心生恐惧, 战意先少了许多。然而他们毕竟有女魃、帝释、四天王以及杀破狼三星君等战力超强的武神坐镇,所以惊惶混乱也只有一瞬而已。女魃的身形暴涨数倍,巨大的战斧挥过,便有无数的恶鬼被拦腰斩断。帝释掌中奔雷滚滚,所过之处亦留下一片被雷电烧焦的尸园。七宝琵琶魔音阵阵、赤练红龙口吐烈焰、七星宝剑染满鲜血、宝轮伞盖刀枪不入。众多天庭之中力量惊人的法宝都在地狱开出最灼目的光华。在这般绝对的力量面前,就算是在秩序洗礼后得到了优势的恶鬼,也难以抵抗。
就在大叫唤地狱也在天兵天神势如破竹的攻势下摇摇欲坠的时候,愆那跟着达撒摩罗,悄悄潜回了孤独地狱。
他们一路小心地隐藏行踪,绕过了大多数魔兵驻扎的地区。好在如今大部分魔兵都已经被派往阿鼻地狱增援,阻止长庚在大阵成功之前就得到魂结,所以遇到的巡逻兵并不多。等到了安全的距离,他回头望了一眼无明宫那道辉煌的金色天柱,继而祭起斩业剑,和挥动着巨大翅膀冲天而起的达撒摩罗一起冲向孤独地狱中部那古老的石林遗迹。
那是一道透着奇诡美感的宏伟景色,如血海般起伏的大地上,无数扭曲怪异布满孔洞的巨大石山拔地而起,直上直下宛如无数沉默巨人,空洞的尸体中不断咆哮回还着躁动的风。两个青无常在这些巨石面前愈发显得渺小,如两条青色的细细丝线,穿梭在沉重魁伟的石柱中间。直到石林中间,忽见一座石山格外庞然巨大,直上直下,形状古怪。愆那一看,便知道这就是达撒之前说过的、湿婆陵墓的入口了。
达撒率先降落在地,大步走向那石山的脚下。愆那紧紧跟着他。只见达撒寻到石山底部一处隐秘的凹陷,狭窄到只能允许他们两人躺下一点点挪进去。达撒便是如此,躺倒在地,先将腿伸入,用腿勾着什么东西,抬头问了愆那一句,“你确定吗?”
愆那道,“不确定,但也只有这个办法。”
达撒轻叹一声道,“并不是只有这个办法。在所有人心中,你已经死了。你大可就此留在人间,远走高飞。”
愆那什么也没说,只是皱着眉看着他。达撒撇了撇嘴道,“行行行,随你吧。”随后用腿一勾里面的某处,便滑了进去。愆那也有样学样,将腿探入,却发现里面的地面下陷,竟有一个深藏在内的地洞。他用力一勾,整个人都被塞进那狭窄的空间里,一瞬间的窒息感觉扑面压来。他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塞进地面上的洞穴中,一点一点往下挪,双手撑住边缘,总算将自己推了下去。短暂的掉落后,便觉得自己掉在了潮湿的地面上,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响动,大约是那些栖息在阴暗处的无数虫子,有些甚至爬到了他的手上。
达撒张开手掌,一簇青色的鬼火燃起,照亮了整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地面上成千上万的蠕虫吸血虫四散奔逃,墙壁光滑,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这里只有一条通道,狭窄低矮,一直通向前方的黑暗。愆那爬起来,也在掌心燃起鬼火,两人沿着尚算平整的墓道继续往下。
才走了几步,达撒便忽然停住了,对他说,“这里开始便有重重机关,你一定要跟紧。我走哪里你就走哪里,千万不要乱碰东西。”
愆那往前一看,便见前方不远处地上有一堆不知是动物还是鬼的骨头,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他点点头道,“我知道。”
达撒每一步都走得聚精会神,眼睛时而瞟向石道顶部。那顶上仔细看时可见分布均匀的小洞,达撒道,“如果一步走错,从那些洞里会喷出酸液,会立刻将你全身的皮肤烧成血水,变成一堆白骨。就像那边那位兄弟一样。”
经过了这道关卡,后面还有连续三道。有些地方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否则便会触发机关被迅速下沉的石顶压扁;有些地方则必须想方设法扒在墙壁上才能过去,因为只要在地面上踏上一步就会触发机关。期间一次愆那不小心脚多踏了一寸,若不是达撒及时将他按倒在地,他已经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铁矛射成刺猬了。愆那暗想,达撒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没有人领路,还不知是怎样的九死一生,心下愈发愧疚起来。
好不容易捱过几间布满类似机关的石室,他们进入一间陈放着石棺的宽阔墓室。整个空间呈圆形,墙壁上密密麻麻写满符文、法阵甚至还有壁画。愆那环视四周,很快注意到几道熟悉的法阵。所有文字都是旧神的语言,与地狱文十分相近,但毕竟不是地狱文,大都只能看个一知半解。愆那意识到其中一道看着有些眼熟的极为复杂的阵法很可能便是元墟大阵,而另一侧画着一个扭曲的眼睛的部分全是触手的类似婴孩的可怕壁画,大约便是婴蛊的炼制方法。
愆那道,“这就是记载了湿婆法术的所在?这么说这石棺里的就是湿婆的尸体?”
达撒讪笑一声,“若是这么容易,湿婆的尸体早就被毁了。这一路上看到这几具尸骨,你应该也看得出其实这墓以前有人进来过,这壁画也被人查看过。但是我估计他们走到这里便再也找不到其他路了。他们大概也打开过这棺椁,然后就会发现这里面是空的。”
愆那皱眉道,“空的?可是此地没有其他出口了吧?”
“表面上看是没有。”达撒说着,伸手推着那雕刻着无数曾经鲜活而精致的浮雕的盖子,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沉重的石椁盖子推开。椁内裹着一道白玉棺,也被他咬牙掀了起来。里面果真没有尸体,但是有一件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依旧闪烁着五色琉璃华光的宝衣,猛然一看,刺得愆那眼前好一阵发黑。
愆那用手遮住眼睛,却惊觉自己竟没有被那扑面而来的仙气烧伤。看来波旬的六合归一阵已经快要完成了……
“这样的宝物,这么多年却没有失窃。大约是进来的鬼不敢碰,而进来的神又不屑于去碰那些旧神的东西吧。”达撒说着,伸手将那件宝衣拿起来,递给愆那。
愆那条件反射地躲了躲,嫌恶道,“干嘛?”
“这东西虽然是天人所造,但并不会烧伤你,否则我上次早就被烧成灰烬了。你如果想看到接下来的路,就穿上它。”
恶鬼看到如此宝光璀璨的天人圣物,向来的本能反应是退避三舍。愆那半信半疑地伸手去拿达撒手中的天|衣,入手的触感令人惊奇,仿佛碰到的是水,轻柔绵软地滑过指尖,凉而不寒,轻若流云。他将衣服披到身上,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地面和墙壁似乎都活了过来,在不停地起伏蠕动。他身形不稳,忙用手扶住石棺。抬头一看,却发现达撒不见了?
正要惊惶,达撒的声音却从他前方传来,“我就在这里,你只是暂时看不见我。脱掉衣服就会好了。但是如果你想进入更深的墓穴,就需要穿着这件衣服。”
愆那道,“我该怎么做?”
“你可有看到一个三叉戟的壁画么?”
愆那眯着眼睛,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壁画咒文和阵法中寻找。由于墙壁一直像在呼吸一般蠕动,而且位置似乎也有微妙的改变,另寻找更加困难。寻了一刻,终于找到了一把夹在无数旧神语言字符中的三叉戟图案。
“如果找到了,就从那里进去。”
“进去?”愆那困惑道,“进哪里?”
“墙里。”
愆那小心地迈出一步,却觉得脚踏上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某种类似肉的柔软东西,随着步履的加重而凹陷下去。他歪歪斜斜地挪到墙边,手一接触,却果真如地面一般,仿佛是肉,又仿佛是比肉更松软的面团,整个地陷了进去。他连忙将手拔出,却见那墙壁上被他压出的褶皱又弹回原状。他忽然明白了达撒摩罗的意思,他是让他整个人都……陷入那墙壁中去。
“你会跟着我进入吗?”愆那背对着达撒摩罗声音的方向问。
达撒回答,“只有穿着那件衣服的人能够进入。”
“进去以后有什么?”
“死亡。”达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犹疑,“我上一次也不太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过去,若是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于是我便只是收集了墙壁上的阵法便转身回来了。愆那,我真的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波旬那么强大,一定会没事的,况且他已经对你忘情,你又何必……”
“他对我忘情,不代表我就没有保护他的责任了。”愆那背对着达撒,轻轻一笑,“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我徒弟。”
他不需要我了,不代表我就会放弃他。
愆那摩罗决定他再也不要留下如同三百年前那般痛彻心扉的遗憾。就算失去生命,也比余生在更加可怕的悔恨中备受折磨的好。
如此下定决心,他再次将双手放在柔软的墙壁上,微微施力,墙壁不断凹陷。随着他愈发向前,那柔软的物质便从四面八方贴过来,再多往前走几步,被拉抻到极致的物质忽然破裂开来,将他包裹进去。
愆那摩罗感觉自己进入了某种浓稠的粘液中,恍惚又回到了初生在地狱,在血池无尽粘稠的血浆中飘荡不定的记忆中。奇异的是,呼吸并没有受阻,只是鼻间缭绕着某种古怪的肉糜气味。
他继续迈动双腿向前,却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在走向哪里。直到忽然间,他周围的物质变得越来越紧,到最后被拉成了薄薄一层粘膜。他几番挣扎,用掌心的口撕裂所有阻碍,便如从胎膜中出生的兽那般跌了出来。他身下却并不是坚实的地面,而仍然是那种肉质的感觉,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份粘腻湿滑。而且眼前也不再是一片漆黑,那墙壁里似乎有无数毛细血管,当中透出古怪的红色光亮。
仔细看时,可以发现肉墙上有血管蜿蜒组成的字符,是之前见过的旧神语言。而之前达撒摩罗拿给他的消除元墟大阵副作用的阵法,也赫然出现在此处。
愆那转过身来,面前是一道腔肠般的”走廊“。一环环的肠道般的褶皱一直蔓延到远处。此处那股肉质的、浓稠的味道愈发浓烈,几乎令人作呕。愆那用手臂掩住口鼻,向着走廊深处行进。
走廊尽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半透明粘膜。粘膜上弥漫着几条血丝,却掩不住粘膜另一边的明亮光芒,还有隐约的身影。
愆那皱眉,走近了一些,仔细往里看。
那身影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往这里接近过来。走得越近,便愈发清晰。
愆那只觉得胸口被一只枯爪死死抓住,无法呼吸。
出现在他面前的寻香鬼,漆黑的没有眼白的瞳仁,美丽明艳的荼白面容,用彼岸花的颜色染成的红衣,愆那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伶仃花香气。
希瓦……
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的希瓦……
愆那不甚明白,摇了摇头,”你已经死了……”
希瓦只是隔着那层薄膜,周身都似乎散发着柔朦的光,对他温柔地笑着,一如曾经相知相守的那一千年中的的模样,分毫也不差。他甚至抬起了手,将掌心贴在薄膜上,似乎在等待愆那做出相同的动作。
“你已经死了……”愆那睁大了眼睛,嘴唇在颤抖,却还是用理智抵挡着那汹涌而至的情绪,“这是幻觉……”
可是希瓦此时却开口了,声音也一点都没有变。那种轻盈如风的声音,每一次听都会令他的心脏颤抖,“愆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知是假的,明知是幻觉,可是愆那还是忍不住回答,“我来找湿婆的尸体……”他的语气如梦呓一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话。
希瓦悲伤地摇摇头,“你不该来这儿。这是死者才会来的地方。”
愆那胸中激荡着狂风暴雨,头脑彻底乱了。他用利爪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清醒,可是那胸口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才麻木下来的剧痛,又再一次燃起烈火,“你已经死了。你是红无常,没有命魂,天地二魂也已经被炼化了……你已经消失了……”
“我没有消失啊。我还在你的心里,在你的记忆里。”希瓦认真地凝望着他,那种熟悉的,隐忍的、怜惜的、温柔的目光,“你不曾忘记我,是吗?”
如何能忘?
一个人自己承受一切为你而死,而你却放弃了他。
你甚至在心中暗暗怨恨过他,埋怨他抛弃了你。你不曾去试图了解他内心的痛苦,只专注于自己的痛苦。你亲手葬送了自己曾经的挚爱。
没人可怨,错的只有自己。
愆那抬起颤抖的手,隔着粘膜,轻轻与希瓦的手合在一起。
瞬间,粘膜忽然消失了。愆那感觉自己被熟悉的怀抱环绕,感觉那本以为已经永恒遗失的眷恋将自己倾覆。
愆那想要哭,想要放生大哭,可是他哭不出来。他的眼眶很痛,胸口也很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知道你很累……很孤独……我知道你早就想要停止了……”希瓦在他耳边呢喃,“留在我身边吧。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可是愆那却闭上了眼睛,忽然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他。
希瓦不解地望着他,表情似受伤一般,”你不愿意?为什么?你变心了吗?”
愆那眼中终于滑下泪来,他摇摇头,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既然如此,就留下来吧。外面的世界那么丑陋,有什么值得你撑下去的?如果你留下来,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们分开。”希瓦轻轻地抚摸着他刀削斧刻般的冷峻面庞,拇指轻盈地拭去他的泪痕。
愆那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说道,“外面的世界……还有一个人我放不下。虽然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可是这三百年,我已经把你放下了。”
听罢此话,希瓦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改变,他的五官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位置却变得有些游移不定,整个人也如他的脸一般,变得有些……不稳定起来。他笑了,笑得却有些古怪扭曲。
随后,忽然间,愆那骤然惊醒。他发现他面对的根本不是希瓦,也没有什么粘膜。他整个人都被某种半透明的蠕动着的物质重重包裹住了,身体陷入地下粘腻的肉中,一股剧痛从被肉吞噬的双腿和腰腹传来,似乎在被烧灼腐蚀。他无法自持地惨叫起来,猛烈挣扎,可是越挣扎那些粘膜缠得越紧,令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原来之前产生的幻觉,不过是为了让他死的不要那么痛苦……
他意识到,他正在被消化。
第191章 六道焚寂 (2)
长庚站在铁围山颠, 遥遥望向阿鼻地狱那狰狞压抑的无间王宫, 如一道黑色利剑拔地而起。更远处,黑梭山已经完全被一股不祥的荧红覆盖, 那死气弥漫的红光照亮了整个天空,甚至也映红了倒扣其上的大红莲地狱。
那就是魂结, 他的魂结。
他一直告诉紫微上帝, 魂结尚未圆满,其实他是在说谎。
他早已集齐了五千个婴蛊, 否则魂结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威力, 在短短时间内长得如此巨大。他迟迟不告诉紫微上帝,不过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 波旬崛起的机会。
只有波旬可以给紫微上帝最后的致命一击。也只有紫微上帝可以重创波旬。在他们两个两败俱伤后,他才有机会将他们碾为尘埃。
而现在, 他数劫以来的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终于将近尾声。他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所有的野心, 在不知不觉中将天庭的所有事宜掌控于手,暗自拿捏诸天天神的把柄,亦或是以种种好处收买人心。时常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 将所有的荣耀和光辉让给他最“敬爱”的紫微上帝,甚至即便早已有了成神的实力, 却还是屈居仙位,以奴才的身份自居。
这一切终究有了回报。
当初他不堪忍受养父刑天暴虐的折磨摧残, 选择投奔紫微上帝,扳倒刑天时, 曾以为紫微持重慈悲,是他唯一的救赎。那个时候的他那样弱小,身形瘦弱,任何天|衣穿在他身上都空空荡荡的。刑天折磨他时,从不会在人前,总是会命侍卫将重重宫门锁住,这样他的哭喊惨叫就无法穿透那些沉重的宫门。天人的愈合能力很强,虽然没有恶鬼那样强,但是身上留下的伤痕也很快就会消隐。即便如此,他还是被要求每天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若是不小心给人看到了任何受伤的痕迹,迎接他的会是更加可怕的惩罚。
他恨刑天,恨之入骨。但他也怕他。恐惧像是空气一样早已渗入他的骨髓,他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常有同伴笑他总是如惊弓之鸟一般,太过胆小,成不了什么气候,因而看不起他。可是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所承受的分毫,便该知道他其实一点都不胆小。他比任何天人都要勇敢。
但他知道不能继续如此。总有一天刑天会彻底失去控制,会将他凌虐致死。没有人会来帮他来救他,他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他选择了太昊神君,因为太昊强大、美丽、沉静且心怀悲悯,而且他与九灵和东华是至交好友。有瑶池和扶桑这两大天族的支持,他登上帝位的可能性很高。如果有一人可以斗得过刑天,便应该是他了。长庚虽然从小就承受刑天的折磨,但他毕竟是刑天唯一的养子。刑天与众天神的关系、交易甚至是明争暗斗,长庚都一清二楚。他将这些消息透露给太昊,终于得到了太昊的信任。在他的帮助下,刑天被天帝以谋逆之罪处决。
处决前夜,长庚一身缟素,踏入关押刑天的囚牢。昔日不可一世高大强壮的武神终于如尘埃般萎靡在地,看到他时竟还命令他对天帝说情。长庚微微一笑,将自己背叛他的始末,原原本本分毫不差的告诉了他。刑天愤怒地嘶皞着,如困兽一般挣扎着,想要将他撕碎。可是他却只是微笑,眼中带着一丝鄙夷。
听说第二天刑天的头颅被砍下来之后,某种不甘的怨气还支撑着他的身体没有倒下,甚至还抢过了砍下他头颅的板斧胡乱挥舞。天帝十分惊讶,甚至不由得赞了句虽死犹生,何其勇猛……
唯有长庚知道,他亲爱的养父大约是因为没想到竟败在自己这个一直被他践踏的蝼蚁手上,而心存不甘吧。
原本以为太昊登上帝位后,他便可以高枕无忧。可是他早已害怕惯了,即使换了一个主人,他也知道自己并不安全。他很快就明白紫微上帝的仁慈不过是徒有其表,不过是为了令自己显得体恤众生悲悯世间罢了。可是他的内心是冷的,冷到连自己的卵生妹妹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死。并且在经历了瑶姬的叛离之后,他的疑心病也越来越重,就算是那些曾经扶植他登上过帝位的功臣也各个被他忌惮,没用多久便各自被寻了个由头处置掉了。
长庚每日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可他活得太累了。难道他一辈子就注定是倾轧的车轮下随时可能毙命的蝼蚁么?难道他就不能如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神一般掌控众生的命运么?
他明明比他们都聪明,明明比他们都更有耐心。
长庚渐渐明白了,如果想要真正安全,想要不必再担惊受怕,想要如刑天、如太昊他们那般骄傲而荣耀地活着,只有一个办法。
他必须拥有力量。绝对的力量。
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有一个天神曾令他质疑过自己的目标,那天神便是波旬。长庚嫉妒波旬,嫉妒他一出生就能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嫉妒他是诸天眼中最明亮耀眼的星,嫉妒就连紫微上帝都对他心生忌惮,更嫉妒他竟然可以拥有那般单纯的心。波旬明明生在天道,却可以真切地同情地狱生灵,甚至怀疑六道秩序。而不是如紫微上帝那般只是站在一个拯救者高高在上的角度去怜悯,实际上却从心里鄙夷唾弃那些恶鬼。他最初对于波旬的那些行径十分轻视,以为他不过又是一个紫微上帝罢了。可是到后来,他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波旬考虑的从来不是天道利益,而是更加公平的秩序。他根本不屑什么天帝之位,他要的是重塑整个世界。
而且,他也几乎做到了。
有时候长庚觉得,波旬之所以另诸天如此惧怕厌恶,是因为他是一面镜子。他照出了所有天人的懒惰、贪婪、顽固和狭隘,而没有人会想要面对真正的自己。
可惜,长庚永远也成为不了波旬。他不想要一个公平的世界,他只想成为那个掌控权力的人。
“我会做得比太昊好,比之前的所有天帝都好。”他是这样认为的。
此时,阿鼻地狱前,黑压压的魔军如黑海一般铺展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而在他身后,天兵身上散发的金色光芒也弥漫了整个天空。
这是魔军的最后一道防线,而波旬的六道归一阵也快要成了。
在大阵彻底启动之后,还要运行三天三夜,六道所有地气才会彻底平衡。那时大阵便无法再被关闭。所以只要他能在波旬出关前吃下魂结,然后在三日内战胜才刚刚耗费了大量神力催动大阵的波旬,他便还有时间毁掉大阵,另秩序还原,继而登上天帝宝座。
长庚踏着金色巨龙从天而降,面对着魔兵的千军万马,掌中忽然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夺目圣光。那圣光冲入云霄,又倾盆降下,宛如无尽天火咆哮而至。面对着这可怕的力量,魔兵们竟无法还手,个个全身起火,惨叫哀嚎着四处打滚,阵型立刻溃散。紧接着长庚仙君身后的天兵也呼啸而至,金色和黑色瞬间融合在一起。
却在此时一道强悍而压抑的死气凌空袭来,猛烈地撞上了长庚在自己周身展开的屏障。却见阎魔王、转轮王、秦广王还有孟婆四位夜魔天神已经从四个方向将他团团围住。
长庚平日里和缓的微笑此刻却变得尖锐而傲慢,幽蓝双瞳中射出一簇凌厉杀意。他脚下金龙咆哮一声,从口中吐出烈焰,扑向已经祭出了归元宝轮的转轮王,而长庚则双掌相扣于胸前,掌中迸射出悍然光色。阎魔王手中的九冥长钺上也烧起诡谲森冷的死亡之焰,霸道雄浑的力量翻搅着周围的云峦。孟婆手中红练如虹,缠住了金龙的利爪;而秦广王则祭出了千灵鼎,从中吐出无尽怨灵戾气化现的骷髅兵扑向长庚。
四道力量汇聚在一处,与长庚奉陪到骇人的力量撞击到一起。整个阿鼻地狱也在这攻击中颤抖。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长庚毫发无伤。
倏忽间,女魃、帝释以及杀破狼三星君也加入战局,形势瞬间压倒性地扭转。原本阎魔王的战力是整个地狱中最强大的,也是唯一能与女魃匹敌的天神,此刻他也只能专心对付女魃。而杀破狼三星君联手之威力强悍变化之多端甚至还在女魃战力之上,孟婆和另外两位夜魔天王也只能疲于应付他们。长庚架着金龙长驱直入,如金色流星划过天际,势不可挡地冲向黑梭山。
……………………………………………………
范章的手在颤抖。
从战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杀死了多少天兵。剑锋斩断骨骼的感觉最初还令人头皮发麻,到后面却渐渐习惯甚至麻木了。他的黑色长剑上不停淌着天兵的血,黑衣也早已被不只是汗水还是血液浸湿了。
“小心!”铿然一声,谢雨城用扇子挡住了一个试图偷袭范章的天兵,锋锐的扇沿一把划开了那天兵的喉咙。他冲过来一把扶住范章,白皙的面上也沾染了血色。
“范章,你怎么样?”谢雨城十分担心,范章才刚刚恢复,便卷入到战争里来。
他们按照愆那所说带话给罗辛后,便跟着寒冰地狱的大军来到此处驰援。其实原本他们没有必要一定要参与的,但是两人心照不宣,这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战争。
如果波旬败了,长庚吃下了魂结,他们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已经逃得够久了。不想再逃了。
“你们两个傻愣着干什么?!”罗辛举着一把硕大的骨刀一下就削掉了一个天兵的半个脑袋,不敢相信一样瞪着他俩,“这会儿愣神是找死吗?!”
“你们看。”范章指着那混乱成一团的天空,还有那一道迅速冲向黑梭山方向的金色流星,“他们没挡住他。”
谢雨城的心沉了下去。那些试图拦截长庚的修罗和地仙全都如尘埃一般被撞得四散飞溅,长庚与魂结之间再无阻碍了。
“我们得阻止他……”范章低声说,“我们得拖延时间……”
”就凭我们如何做到?”谢雨城反手接住了一个天兵砍下的长刀,喘着粗气问道。
范章道,“我不知道……但总得试一试。”
谢雨城道,“可能会死,也没关系么?”
范章笑起来,笑得有些拽拽的,“怎么?你怕了?”
谢雨城也笑了,笑容愈发温柔。
于是一黑一白两道微弱的光芒冲天而起,迅速地追向那金色的流星。
第192章 六道焚寂 (3)
阿须云察觉到了波旬的不妥。
在波旬的神力爆发之际, 除了他以外, 没有人能够进入无明宫。他一直守在宫外护法,专注地感知着波旬的力量波动。
就在刚才, 波旬的神力再次有了短促的中断和混乱。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越是临近最后一天, 对于波旬来说便越是危险, 一点点的惊扰都可能令他被那不断吸收着他力量的大阵反噬。而波旬之前被紫微上帝在精神印下的诅咒究竟有没有彻底解开,他也不太确定了。
此时有一名修罗惊惶跑来, 告诉他天兵已经突破阿鼻地狱, 长庚已经冲向了黑梭山的方向。
他心下一凛,知道此刻危在旦夕。如果波旬不能在长庚吃下魂结前完成大阵的启动, 他们便会被那吃下魂结后的怪物用天火烧成灰烬。
“将所有剩下的兵力都派去黑梭山,务必要拖住他!”阿须云沉吟片刻道, “把玄蛟也派去。”
“是!”
而另一方,长庚已经越发接近黑梭山。只见以黑梭山为中心, 方圆数百里已经全被荧红色的魂结覆盖,其下土地被吸尽了原本就不多的养分和生命,连虫蚁都死亡殆尽, 只剩下森森白骨和结块的硬土。
力量之源已经唾手可得,可就在他想要冲下去的时候, 忽有一黑一白两道微弱的光芒从下方升上来,挡在他的面前。原来竟是一对不自量力的黑白无常。
长庚嗤笑, 懒得与他们废话,掌中燃起一团世上最纯粹的力量积聚而成的圣火。
却见范章周身黑袍飞舞, 他的面容渐渐改变,脸色愈发青黑,黑色的鳞甲如潮水般覆盖他全身,手上竟也长出坚硬的利爪。而谢雨城身上的白色光明愈发明亮,皮肤上渐渐被细密洁白的羽毛覆盖,他的双手也在不断变化,甚至于化成了翅膀的样子。
两个人并未冲向长庚仙君,而是冲向了对方。一道强烈的光明如烟花般绽放开来,竟远远超出了一般地仙所能释放的光明的强度。
长庚心生疑窦,眯起双眼,却骤然见到一个庞然巨影从光芒中冲了出来。
那是一只遍体生着黑色鳞甲,却生着雪白双翼和鹰般头颅的巨兽,一双燃烧着金色光明的眼睛,银色的锐利牙齿和巨大强壮的利爪。竟是一只大多数天人只曾听闻却未曾见过的地狱神兽——谛听。
传说若是一对黑白无常心灵相通,在遇到强敌之时,二人便可合二为一,化为一神通广大可以洞悉心灵思绪且力量强悍的神兽谛听。这是地藏王菩萨留给地狱为数不多的秘法之一。然而很多很多年来,都没有听说哪一对黑白无常修成了此法。
却没想到这一对黑白无常竟然做到了。
然而地仙毕竟是地仙,在天仙面前犹如下等奴仆一般,就算是他们能修成此法,又如何能够撼动自己?
他手中圣火如长蛇般扑射而出,奇异的是,那谛听竟完美地闪过了他的所有攻击,就仿佛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一般。不仅如此,他们还牢牢地封死了他的去路,就连金龙也怒吼起来。长庚意识到,对方能够听得到自己心中所想,所以也就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看来他还是轻敌了,这一对黑白无常竟十分难缠。蓝色双目中射出一道森然煞气,他祭起湿婆之杖,双手中电光飞舞,骤然间骇人的电光如触手般向着四面八方奔腾而去。谛听避无可避,嘶皞一声,浑身被雷电缠裹吞噬,从半空中掉落下去。长庚轻哼一声,欲要继续往前,却骤然感到腿上一阵剧痛。
回头一看,那谛听竟不知如何挣扎着继续挥动起羽翼,身上明明还不停闪烁着骇人的电光,皮肉烧焦的气味鲜明地漂浮在空气里。可他竟不要命一般死死咬住了他的右腿,牙齿陷入他的皮肉之中。
长庚暴怒,一掌劈了下去,那谛听从眼睛、鼻子和口中都溢出血来,却仍然死死咬着不肯松口。
却在此时,只见无数修罗忽然各自骑着硕大的普安鸟,六只手挥舞着不同的法器,向着他冲来。长庚愈发愤怒,大吼一声,周身仙气爆发,可怕的冲击终于另谛听松开了口,掉向那被魂结覆盖的血红大地。
最后时刻,他们两人再次分化出来,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知道这就是终结,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力气再飞起来,只要落入那荧红之中,他们就会被彻底吞噬。
奇怪的是,他们谁也不觉得害怕。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抓着对方。
却在此时,忽听一声凄厉叫声,一对巨大的鸟爪竟一把抓住了谢雨城的腰身。两人下沉的身形一顿,抬起头来,却见竟是一只姑获鸟。
姑获鸟那种凄厉的叫声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却见无数青紫细瘦的身影纷纷从天际涌现,她们一向空洞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烈烈生机,纷纷如飞蛾一般扑向长庚。只见阿黎多骑在一只普安鸟背上接近他们,对他们微微一笑,继而带着那姑获鸟组成的大军将强敌包围。
他们为阿须云的人马争来了时间,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
蛊惑娘将黑白无常带到一块尚且没有被魂结覆盖的土地上,便长鸣一声离开了。
受了重创的两人筋疲力竭,谁都无法动弹。生命仍然在合着鲜血,不停从他们破败的身体中流逝。谢雨城却仍然死死抓着范章的手,一同望着那被各色光芒覆盖的天空。
地狱的天,从未如此美丽过。几乎要同天界那万古不灭的彩霞一般了。
他们虽然身为天人,却并未见过多少次那美丽的霞光。
谢雨城咳出一口血来,深深喘了口气,忽然对范章说,“这一次,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就一起去人间。”
范章的半边脸已经被烧得通红,声音也有些虚弱,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还是挣扎着问道,“人间……有什么好去的?”
“人间的海边,有日出和日落可以看,比这里的彩霞还要美。”谢雨城费力地转过头来,温柔地微笑着,“我想带你去看。”
范章痴痴望着他,半晌也慢慢笑了。
两人各自挪动身体,凑得近一点,再近一点。两双染血的嘴唇轻轻印在一起。
……………………………………………………
长庚被无数“臭虫”缠着,难以脱身,却又见天空中巨大的阴影沉降下来,竟是波旬的坐骑玄蛟,如山峦一般阻住他的去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知道他们在拖延他的时间。
他忍无可忍,举起湿婆之杖,释放出其中的全部力量。他原本不想这么快使用这一招,毕竟会自损。湿婆之杖中整个未生天的力量全部爆发出来,犹如一颗星辰爆炸,瞬间离他最近的修罗和恶鬼全部汽化,阿黎多等人也受到重创被震飞出去,玄蛟也被硬生生推得撞在后面的黑梭山上,荧红的魂结瞬间变缠绕在了它的身上,另它动弹不得。就连长庚自己也被重创,口中喷出鲜血。他的坐骑金龙更是被打昏过去,向下坠落。
长庚稳住自己翻腾的内息,迅速冲向已经没有了阻碍的前方,如一道金色的箭光撞入那荧红之中。
片刻之后,只见那原本还蔓延百里的死之红迅速向着某一点收缩而去,露出了大片干涸死寂的焦土。
那一点的红色愈发浓重,简直如夏夜空中日渐夺目的荧惑星一般。终于所有红色凝固成一点,那从五千条被至亲至爱之人所杀的怨恨命魂中炼出的怪物,吸收了地狱和天庭无数生灵的怪物,终于被养育它的主人彻底吞噬。
一瞬间的沉寂之后,倏然间,只见长庚星君的身体开始暴涨。他似乎极为痛苦,却又极为快乐。红色的丝线状的痕迹迅速蔓延到全身,另那双原本透蓝的眼眸也化成诡异的荧红,连眼白也看不见了。他的身形长得那样大,就连女魃相较之下也变成了矮人一般,他的不知是痛苦还是苦艾色的嘶皞声震荡整个地狱,就连山石也被震得崩裂开来。
那声音也传进了孤独地狱。阿须云心中一颤,暗道不好。
长庚星君还是得到魂结了。
他可以想到,在长庚得到力量之后,第一件事必然是来杀死波旬摧毁大阵。
好在他早有准备,将双手猛然插入地下,建木之根茎便从他指尖悄然扎入地底,迅速延伸向孤独地狱唯一的裂口。在那里它找到了阿须云早已设下的阵型,阵型下埋着从阿鼻地狱中运来的地牢中的无数尸骨,那是建木最完美的养料。
建木拔地而起,在顷刻间便形成一颗通天贯地的巨树,坚不可摧的树身将裂口完全堵死,强韧的气根又如针线一般细细将裂口缝起。
果然,没过多久,整个孤独地狱忽然开始剧烈摇晃。
长庚正在冲击那颗巨树。
他在彻底吸收了魂结之后的实力,比阿须云想象中还要强。明明是万树之王的建木,可以用来建造天柱的世上最坚硬强韧的神木,却在恐怖的力量摧残中摇摇欲坠。无数金色的树叶如暴雨般洒落,伴随着不间断的木头被撕裂的声响。阿须云知道,他挡不了长庚很久。
长庚已经变成了怪物,不老不死的怪物。
阿须云转头看向无明宫中。一向把世事拿捏掌中的他,在这最终的时刻却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控制。他只能祈祷,祈祷波旬尽快完成,尽快出来,并且还能勉力与长庚一战。
是他失算,没有料到长庚竟然会篡了天帝之位,原本以为紫微为了休养生息,也不可能这么快来进攻地狱。
他离开天庭太久,果真还是无法事事探知。而且,长庚也藏得太深了。
凭他自己,在长庚面前就如臭虫一般脆弱。若是长庚真的攻了进来,而波旬还未出关,他该如何呢?
留下来就算能阻挡长庚一刻,又能有什么分别?可若是他现在就去逃命,难道要只留下波旬一人面对长庚么
三百年前,当波旬第二次被三圣围困陷入生死之境时,他就选择了不去增援,而是藏匿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重要将领,想办法收取波旬的天魂和地魂。毕竟搭上自己一条命没有意义,他活着才有机会谋划未来,才有机会再救一次波旬。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当时如果他不顾一切带着人去硬拼,只怕现在他们所有人包括波旬在内,都不会再存在了。
可是这一次,这一次长庚不会再犯紫微上帝的错误。他一定会想办法确定波旬的天地二魂彻底散去,再将他的命魂重新封印。如此一来,就算他能解放波旬的命魂,再投胎的波旬也不一定再有如今的强大力量,甚至不一定会回到天道。而他也很难确定谁才是波旬的转世。
这些思绪迅速掠过他脑海,令他进退两难。
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万雷齐发般的巨响和一阵猛烈的摇晃,无数宫殿在这摇晃中倒塌。阿须云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他立刻在身上扬起防护,才没有被漫天跌落的乱石瓦砾伤到。只见远处原本连续的景色中忽然伸入一只布满红丝的手,猛然将整个空间撕扯开来。天空像是被扯裂了一条巨口,狂暴的风猛灌进来。
紧接着,一道高大到令人惊骇的身影从那被扯得太大并且还在不停扩张的裂口中挤了进来。长庚那秀美的面容此刻已经被那些红丝侵蚀到有些扭曲,碧蓝的双眼变得血红,在他的身上弥漫的不再是清圣的神光,而是某种污秽却沉重骇人的黑暗气息,纯粹的邪恶化作可见的荧红光芒,如火一样燃烧在他周身上下。
他每踏一步,周围的地面上那些盛开的曼珠沙华便迅速成片地枯萎,仿佛所有的生命都被吸食殆尽。他如同混沌的化身,只是被他看上一眼,就觉得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阿须云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纯粹的恐惧。只这一眼,他就明白自己这次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长庚发出某种粗重的、近乎嗜血的呼吸声,大踏步地冲了过来。他的口大大张开,里面不断盘旋的如粘液般的黑色死气,顿时如巨浪般咆哮而至。
阿须云闭上了眼睛,等待被那恐怖的化身撕碎。
就在此时,无明宫中骤然暴起金色圣光,一朵巨大的千叶莲花在天柱底端绽放开来。与此同时,一条白色人影从莲花中跃出,双掌打开,便在自己和阿须云的面前张开一道金色屏障。那黑色的死亡气息撞在金色屏障之上,就如怒海回波,一时竟无法突破。
阿须云睁开眼睛,便见波旬黑发飞舞,白衣如羽,竟在他面前力挽狂澜。
六道归一大阵已经被彻底启动了!
只是阿须云看不见,波旬唇角溢出的一缕鲜血。刚才长庚冲进来时,正是到了催动大阵的最后关头,最要紧的时刻,可是巨大的声响还有地震令他心神一乱,无数梦魇便如铺天盖地的魔鬼一般侵蚀了他的所有意识。他五内如焚,剧痛令他几乎昏死过去,但是他强撑着一口气,硬生生地完成了大阵的启动。
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只怕难以抗衡面前这刚刚吃下了魂结的怪物。
可是他必须拼死一战,无论如何三天之内,不能让长庚毁掉六合归一阵。
第193章 六道焚寂 (4)
对于痛苦, 愆那从不陌生。似乎从有记忆以来, 他就一直在与痛苦为伴,不论是身体上的, 还是精神上的。痛苦就如他身上那些逆鳞,在无边寒冷孤寂中开成美丽却残酷的青莲, 令他变得越来越坚强, 也越来越麻木。
直到他遇到颜非,那些厚厚的逆鳞才一点点剥落, 露出了他依旧鲜红而柔软的内心来。那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激情和悸动、那些他本以为再也不会有的温暖感动, 却原来一直都在,一直静静等待着他勇敢地再去爱一次, 勇敢地为了自己的渴望,再去拼搏一次。
他重新变得脆弱, 变得害怕失去,对于痛苦的抵御能力似乎也变差了。
他的身体被那些布满酸液的粘膜牢牢包裹着, 如同一片一往无前的沼泽,不论他如何挣扎,只会陷得更深。他背上的斩业剑感受到了危险, 不停地震颤着,发出阵阵长吟, 却也只是徒劳。这片奇怪的肉质东西无比坚固,就连斩业剑也无法斩断, 他无处借力,也无人可向之求救。肌肉不断被酸液腐蚀溶解, 极度的痛楚令他叫得喉咙都嘶哑了,恨不得马上死去。
他已经沉陷到了胸部,腿已经感知不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消化吸收殆尽。他抬起头来,却只看得到,那半空中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类似垂体的东西,此刻原本死寂一片的肉块中,却开始发出某种幽蓝的光芒来。
被剧痛折磨得开始模糊的意识恍惚想着,那是否就是湿婆尸体的所在?
是不是都已不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
胸口也沉入粘膜之中,他的肺脏开始被压迫,呼吸变得困难。他如脱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无法将更多的氧气摄入身体。
不甘忽然又如回光返照的烈火,在他心口燃烧起来。他若是在此死了,颜非可会无事么?哪怕让他知道,颜非平安无事,要他死去又有何妨?
就差这么一点……就差这一点点的距离了……
…………………………………………………………
孤独地狱的裂口被彻底撕开,大片弥漫着彼岸花的荒寂大地出现在阿鼻地狱那漫漫沙海之畔。天兵进一步推进,而魔兵还在奋力抵抗,试图将强敌挡在孤独地狱之外。
阎魔王等已经冲向了孤独地狱,试图去帮助波旬抗衡已经成魔的长庚。可是那些难缠的天神也纷纷追至,缠住他们难以脱身。
而波旬与长庚相撞的力量则化成骇人的冲击力量,如一圈圈的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大地在他们脚下开裂,整个地狱都在剧烈颤抖。
两个天界最强大的神明之战,魔气与神力纠缠在一起,形成的恐怖爆发力另那些战神武神都无法靠近。他们只能隐约见到波旬身上散发出的强烈光芒与巨大的长庚仙君身上的荧红相互对冲,连两个人的身影都看不清明。
阿须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逃出那太过炙热的战圈,被孟婆的一缕红绫缠裹住,拉到了安全的所在。她抬起流转着深紫华彩的眼眸,用彼岸花缠绕住自己的身体才能勉强稳住身形,站在那在两大神明的力量拉锯中如丝缎般抖动的大地上。担忧渐渐浸染了她的眉头。
“波旬的气息不稳。”她摇头道,“他重伤未愈就勉强催动大阵,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阿须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同处,“可是此刻又有谁能帮他?”
孟婆没有回答。他们各自心里都知道,他们的胜算已经越来越少了。
激战中,波旬忽然感觉到真气在胸中乱窜,完全失去控制。恰在此时长庚仙君的力量化作红色的巨剑向他刺来。他忙运起神力化作盾牌来抵挡,可是那巨力已经冲入他的胸口。他一张口,一口鲜血喷在了自己的护盾之上。
长庚也早已感觉到了波旬的力竭,哈哈大笑道,“我道第六天之主有多么厉害,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波旬轻蔑地盯着他,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却仍旧露出一个有些讽刺的艳丽笑容,“我先是被你以前的主子伤过,又耗费了八成的神力来催动阵法,而你可是刚刚吃饱喝足,此刻也不过和我打个平手。这样的讽刺应该由我来说吧?”
长庚憎恨波旬眼中的轻蔑,这样的轻蔑如跗骨之蛆,从他出生起就缠绕着他。他尤其憎恨这样的视线来自那个他一直暗暗嫉妒的魔神。可他面上并不气恼,只是气定神闲地调动起整个地狱的地气,只见周遭万物,凡是入目所及,都在他缓缓抬手的动作中不停战栗,迅速枯萎,那些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地气,如无数长虹聚拢在他的头顶。他彤红的眼睛望向波旬,幽幽地问,“平手?却不知道这一招过后,你还说不说得出这样的话。”
波旬欲要提起所有力量来抗衡,怎奈胸中气息紊乱,不论如何也无法调理顺遂。刚才长庚的一击已经伤了他的心脉,他知道这一招,他定然是接不住的。
可他不得不接。
想到师父就活在这地狱中的某处,想到他曾答应过要给师父幸福,想到自己曾默默许下心愿,要还给师父一个不再痛苦的世界。他知道他一定要守住。
守住世间那些如师父一般、被规则腐朽的秩序辜负的生灵。
于是他将身体中剩下的每一丝力量都提起,张开一张巨大的伞,一如他曾经用过的渡厄伞,将身后的无明神宫牢牢挡住。
当长庚那聚集了整个地狱地气的必杀一击袭来时,他用尽了全力。他听到了自己的大吼,也不知道是因为痛楚,还是因为坚守。长庚这雷霆万钧泰山压顶般的一击,被他挡住了大半,却终究将他的伞撕碎了。巨力袭来时,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余力,总算护得身后大阵周全。
他如一片白色的雪花飞了出去,撞在无明宫已经现出裂痕的墙壁上。他的血染红了原本雪白的墙面,在他的胸前,钉着一道长庚的法力化成的红色棘刺。
诸天神明在霎那间,都被波旬的落败震慑住了。
阿须云见状,终于失态地大叫出声,“不要!!!!”
……………………………………………………
已经一半陷入昏迷的愆那,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颜非穿着红衣,撑着渡厄伞,站在相国寺外游丝般的春雨中对他盈盈一笑。自己问他怎么又偷偷跟着他,颜非说,他想来接师父回家。
就在他伸出手,想要拉住颜非那只伸给他的手时,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将他从昏迷中彻底拉出。他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但紧接着,心口那超过所有痛楚的剧痛令他悚然一惊。
颜非……颜非出事了!
不……不行……他还不能死!
他身体中忽然又重新积聚起了无边力量,如困兽一般,发出一声骇人的怒吼。青筋在他的脖颈上暴起,原本澄黄的眼瞳中,忽然燃烧起惊人的青色烈焰。
他的天魂和地魂开始烈烈燃烧。
终于,那些束缚他的粘膜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创,开始纷纷退开。他根本顾不上自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如一根青色的利箭,冲向那空中的垂体,瞬间将之洞穿。然而进去之后,他才霍然明白,原来这并非湿婆的尸体,实际上,他早已在湿婆的尸体之中了。
他刚才的所在,便是湿婆的尸体。
而这里,是湿婆的脑。
他感觉有无数游丝从自己的身体之中探出,就如他附身在人类身上时一般,如细密的神经之网,迅速蔓延向湿婆尸体的各个脉络之中。此刻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六合归一阵的加持,亦或是因为他的天魂地魂都在燃烧,令他并没有感受到天人身体的炙热,相反,他感觉到自己无比的强大,前所未有的强大。就仿佛他的身体已经延伸到天地的尽头,与整个宇宙联结在一起。
然而紧接着,便又是被无边大地压制束缚的感觉。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古老而恐怖的长啸,手臂猛然举起,但见石林倒塌,大地开裂,一只巨大的蓝色手掌从地缝中伸出,轰然一声撑在地面上。紧接着是另外一只……那两只巨手宛如山峦般,手腕上戴着华美的珠宝,在大地上用力一拉,首先看见足以与铁围山媲美的高高发髻,缀满足以另日月失色的珠宝,然后,一张古老庄严的神祗面容从黑暗的大地中迅速升起。
……………………………………………………
长庚哈哈大笑,笑声如雷,响彻四野。他望着那如一片残蝶般被钉在无明宫上的波旬,知道自己终于彻底地胜利了。
他已经战胜了天界最强的神明,他终于站在了所有生灵的最顶端。
什么慈悲,什么深情,他统统不屑,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又不能救人性命。面前那愚蠢的神明,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一个强者才能活下来的世界。
他举起手掌,欲要给波旬最后一击。却在此时,他脚下的大地剧烈摇撼起来,同时一声令所有神明的灵魂颤抖的长吟,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什么?
长庚心中不安,张开天眼四下查看,却什么也看不出。他决定不论如何先除掉波旬再说,便伸出巨大的手掌,想要像拍死一只蚊子那样,将波旬彻底毁灭。
可就在此时,忽然间一股浑厚而令人无法抵挡的巨力撞上他的身体。他还来不及反应,便飞了出去。
长庚巨大的身体落地,几乎压到那些仍旧在相互厮杀的天神。此时诸天终于都停下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令人窒息的景象。
而长庚也忘记起身,忘记防御,他不敢置信地睁大荧红的双眼。
在诸天面前,屹立着一个比长庚魔化后的身体还要巨大的天神,蓝色的皮肤弥漫着古老而苍凉的圣光。他的衣着与一般的天人有很大不同,倒是更像那些古老壁画中的旧神,强壮的手臂握着一只金黄的三叉戟,而那三叉戟的样子,众天人已经无数次在梵天的传说中见过。
那是属于湿婆的三叉戟。
怎么可能???
愆那一眼看到波旬被钉在墙上,顿时如五雷轰顶。他冲向无明宫,却不知如何是好。他虽然穿上了湿婆的尸体,但是波旬此刻看起来那般渺小脆弱,似乎他怎么做都会彻底伤害到他。他用指头捏住那棘刺,可是才稍稍一碰,波旬便惨叫出声。
愆那连忙松开手,身体却在颤抖。
他的颜非……他的颜非被人伤成了这样……
该有多疼啊……
而波旬在疼痛中悠悠醒转,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陌生而巨大的面容,可是那双眼睛,那双深蓝色的倒影着他自己染血面容的双眼,看上去却那般熟悉。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师……父……”
就在此时,长庚手中化现出一柄荧红巨剑,悄无声息地冲着愆那刺来。然而还未近身,愆那忽然转过身来,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周身暴起熊熊燃烧的森冷青焰。他如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般扑了过去,三叉戟一把将那红色巨剑钉在地上,同时另一只手狠狠拉住长庚执剑的手腕凶残地猛然一扯。长庚的惨叫另所有天神心惊肉跳,那手臂竟被狠狠扯了下来,荧红色的液体流了满地。
然而手臂虽被扯下,那伤口上却又在瞬间就增生出一条新的手臂,一掌拍到愆那的胸口。
可是愆那就像是没有感觉一样,青色烈焰愈发冰冷,冷到极致就成了极度的炽热。他虽然穿着神的身体,战斗时却依旧展现着恶鬼的凶狠和兽性,竟张大口,一口咬到长庚的喉咙上。
长庚惨叫着,只觉得某种蚀骨的寒冷如洪流般袭入他周身,宛如万千钢针从内部戳刺着他的五脏六腑,剥离他的皮肤。他挣扎扭动,却无法摆脱身上那蓝色的巨神。他终于凝聚起更多的死气,化作悍然刀剑十数把,同时贯穿了湿婆的胸膛。旧神的红色血液汩汩流出,他却仍然像是没有感觉一般,死死咬着长庚的喉咙。
在两个巨神缠斗在一处时,阿须云与孟婆立刻冲向波旬,药仙气运丹田,将他自己用自身养了一百年的玉清仙丹吐出,喂入波旬口中。孟婆抓住那棘刺,猛然拔出,波旬全身剧震,胸口血液如喷泉般涌出。阿须云立刻念起咒文,用一团清光封住他胸口骇人的伤。可是波旬的眼睛却一直看向远处,看向那宛如已经发疯的蓝色巨神凶狠地一把扯下了长庚的另一条手臂。
众天神都被那旧神凶残至极的打法吓呆了,就连女魃也一阵战栗。
然而长庚并没有这么容易被打败。他身上的荧红细丝悄无声息地爬上湿婆的身体,渐渐如一张网缠住了他的身体。长庚倏然收紧,湿婆的行动受限,一时被困。长庚借此机会一脚将湿婆踹开,那巨大的身体横扫而过,撞毁了数座宫殿。长庚一跃而起,一根巨大的红色长矛在手中成形,从九天急转直下,一把插入湿婆的胸膛。
湿婆呕出一口血,却又伸出强健的手臂,单手成爪,洞穿了长庚的胸膛。
长庚的身体虽然不断愈合,但是他感受到的疼痛却分毫不少。两个神就如此胶着在一起,仿佛要同归于尽一般。
“师父……师父……”波旬支撑起颤抖疲惫的身体,一把推开试图阻止他的阿须云,运起神力托起那巨大的三叉戟,不顾一切地冲向长庚。长庚闷哼一声,感觉身体再一次被洞穿。他的怒火瞬间燎原,全身的荧红同时扭曲起来,他的身体在那扭曲中再一次膨胀变形,变得甚至比湿婆还要巨大,甚至失去了人形,变成了一只类似魂结的全身长满无数触手的怪物。它立刻将湿婆和波旬完全缠裹住,炎热到足以融化他们皮肤的炙热侵袭着他们的身体。
忽然湿婆发出一声不知是悲鸣还是怒吼的长啸,他强健的手臂中流转着混沌原初的力量,揪住了那红色巨怪的两条触手,竟硬生生将之从中撕开。荧红的血液洒遍他全身,令他愈发恐怖骇人。波旬也挣脱了桎梏,欲要帮忙,却觉得全身已经没有了力气。他胸口的伤口再一次裂开,白衣不知不觉已经被染成了红衣。
那被撕裂成两半的已经看不出仙身的怪物却又在迅速重生。眼看着,两个长庚就要成形。
原来这就是魂结最大的能力,永远不死的能力。
愆那隐约明白了,不论他杀死长庚多少次,他都可以不断重生……
只要他活着,他会再一次伤害颜非,夺走颜非。
但自己所用的这具尸体不也吞噬过魂结么?
如果两个魂结相互吞噬,又会发生什么?
如此想着,愆那死死抓住长庚,张开大口,一口咬了下去。
就连波旬也呆住了。他看着那蓝色的巨神竟大口大口地将一半的长庚吞吃下去,荧红的血液沾了满口,流了全身。
这就是地狱恶鬼,真正的恶鬼,在极度的仇恨烹煮淹煎之下,他们可以爆发出超出他们原本的能力太多的力量,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拖着那些伤害了他们的人下地狱。
第194章 六道焚寂 (5)
两个魂结在湿婆的身体中剧烈地相互冲撞, 试图吞噬对方, 宛如有无数未生天相互碰撞。蓝色巨人仰头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啸,可怖的吼声穿刺耳膜, 另众神内息混乱,各自慌乱地闭住五感。
只见那满口满身都是长庚之血的古老神明轰然倒地, 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的皮肤上开始弥漫出无数密集如蛛网般的荧红细纹, 那种诡异的红光也从蓝色的皮肤下透出,愈发炽盛灼目, 宛如即将爆炸开来一般。众神见状连忙各自躲闪, 唯有波旬,即使已经不剩多少力气, 即使白衣已经被血染成红衣,却依旧蹒跚着走向那不停颤抖的巨人。
“师父……”波旬也不顾愆那在极度痛苦中若是翻滚起来很可能会将他彻底压碎, 他染血的手终于碰到了那蓝色的、宛如熔岩般烫人的皮肤。此时愆那又发出一声极度痛苦的吼叫,震得波旬心口气息翻涌, 又呕出一口血来。但他还是执拗地抱住了愆那的手腕,将自己最后能在身体里搜寻到的所有力量注入愆那的身体中,帮助他抗衡那正想要从内部将愆那吞噬的长庚魂结。
可是愆那甚至感觉不到他, 他的面容因着极度的疼痛而扭曲,眼睛中也开始渐渐失去神采。难以想象以愆那鬼身如何能操纵得了上古旧神天帝的身体, 更加难以想象那青色的伤痕累累的身躯如何能承受的了两个魂结相互战斗吞噬的可怕冲击。
师父该有多疼啊?
波旬感受着那蓝色皮肤下一阵阵的痉挛抽搐,心口像撕裂一般疼。
师父为了他回来了。
不顾一切, 连性命也不要。
而自己……却不能保护他……
他身上弥散起淡淡的红色光芒,即使没有引魂铃, 他也感觉到自己找到了师父那正承受着世间最可怕的煎熬的意识,迅速与之相容。共情术的极致,两道意识最默契的水乳交融,不需要任何法器,不需要任何咒语,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仿佛从诞生在这个寰宇间开始,就在寻找的另一半的自己。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悲伤、绝望、愤怒如同山崩海啸将波旬彻底吞噬,此前就算在共情术中,愆那也总是小心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真正的在一次次的转生中被折磨的面目全非的意识影响到颜非,可是现在,波旬终于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师父的样子。
那是一道原本应该被好好珍惜的美丽意识,可是现在,它早已被无数的罪恶倾轧扭曲,折磨得千疮百孔。
他感受到了愆那每一次转生承受过的折磨凌虐留存在他意识深处的伤痕,感受到了他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试图在腐烂的世界里给自己搭建一道安全的墙壁的努力。他的师父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认为自己早晚会被抛弃,相信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谁让他犯过不可饶恕的罪呢。可是他又还是会期待、渴望,于是不停地失去、不停地被绝望凌迟。
原来真正的地狱,并不在八热地狱,也不在八寒地狱,而是在师父的意识之中。
但就算是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海里,却也仍然看得到一片纯净的洁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这般执拗地留存下来这样一片温情和单纯的土壤。而在那片土壤上,赫然印着一个人的身影。
他自己的身影。
在那里,他看到了十几年来每一天的相处,看到了师父过去对自己的慈父般的疼爱,看到了最后这两年自己对师父表露心迹后,那迅速萌发的眷恋和深情,也看到了无数愆那不曾对他说出口甚至也不曾有任何表露的依恋和忧惧,患得患失、却又无可自拔。他一边想要放开一切去爱颜非,一边又害怕会再一次失去,再一次承受那生命不可承受之痛,无数的矛盾纠结,全都被压在那状似平静的冷峻面孔之下。
颜非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一直都不懂师父,为什么到了现在才看清楚。
原来师父对他的情早已渗入灵魂深处,原来师父从来都没有抛弃过他。
第一次师父离开,是为了让黑白无常救他,也不想再将他卷入可能的庞大阴谋中去。第二次师父离开,是因为痛到极致,又害怕自己不过是受了希瓦影响而爱他。而第三次离开,不过是想要解除他的梦魇,还他以自由。
原来师父可以为了他而死,也可以为了他而生。
可笑,他们两人明明情根深种,却偏偏都不懂对方。
在愆那意识的炼狱里,波旬咬牙念起托梦术的咒文,想要给愆那那濒临崩溃的意识片刻的喘息。可那痛苦毕竟太强烈了,再好的记忆,也如蜉蝣撼树,难以减轻分毫。颜非从来不知道,原来痛觉可以有这么多的层次,每当你以为已经不可能更痛了,它却还是能更深一层地撕裂你的灵魂。
就在他怀疑自己也要一起被那身体要炸开的痛撕裂时,却忽然所有痛的都消失了。就像是原本身处无穷无尽的噪音漩涡,在一霎那掉入最无声的海底,头脑有一瞬的茫然
颜非正讶异间,却见到了师父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是穿着湿婆尸体的师父,而是青鳞鬼模样的师父,那被磕断的角不知如何长了回来,那背后的逆鳞也都不见了,所有的青色鳞片整齐而服帖地弥漫在他的肩背后腰,一直蔓延到干幔之中。他的白发整齐地梳理着,编成了一条辫子垂在胸前,那向来冷峻的面容,不知为何也似乎比平日里显得更加年轻,眼睛里的伤痛还未成形,尚且存留着几分生气勃勃。他感觉得到,这是师父还未成为青无常时的样子。
“颜非。”师父唤他,对着他微微笑了,张开双手。
“师父!!!”颜非扑向他,扑向师父那强健有力的怀抱,他最熟悉的怀抱。他死死地抱住师父的腰身,将脸埋入师父的肩颈之中,深深嗅着师父身上的气息。而愆那的手也环在他的肩上,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脑。
“颜非,谢谢你。”他听到师父说。
颜非抬起头来,目光如水般颤抖。师父笑得那般美好,美好到让他觉得有些害怕。
“师父……”
“谢谢你,给了我幸福。”愆那用双手托住他的面颊,轻轻抬起,然后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颜非的唇上。
浅尝辄止的吻,美好宛如下了一夜雨后,清晨从花瓣上滚落的水珠,却也在瞬息间没入尘泥。
颜非的心猛然一颤,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他更加死死地抱住愆那,泪溢出眼眶,喃喃说道,“师父,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发脾气,再也不让你难过……别走……我不能没有你……”
他听到愆那在他耳边轻叹,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一口气掠过他的耳廓。
“我又怎么舍得离开……”
话音杳,波旬猛然睁开眼睛。
共情术断掉了。
面前的蓝色巨人不再动弹了,山峦般的身体横陈面前,死一般寂静。但很快的,从那身体上浮起一团淡淡的青光,汇聚成一个渺小的身影,终于从半空中掉落下来。
波旬接住了那青色的人影。
他的师父,他在这世间最爱的师父躺在他的怀里,从胸部以下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腐蚀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但是他的脸并未受到任何伤害,双目轻轻闭着,表情宁静,甚至有几分安详。
明明知道结果,颜非还是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贴上了那青色的胸膛。
寂静无声。
波旬没有嘶吼,没有放声痛哭,他甚至没有流出眼泪。他紧紧地抱住师父残破的身体,表情空洞而木然。
远处六合归一阵金色的光芒仍旧在不知疲倦地迸发着,贯通六道地气。从二十九天中涌出的洪流般的地气灌入地狱,在他们周围,无数样式各异妖妍多姿的奇花遍地盛开,宛如一道迅速铺展开来的华丽绣毯。高大而冶艳的树木也拔地而起,不再是光秃冷酷的荆棘,而是真正长满各色树叶的巨树。就连天空中的硫磺气味也在迅速变淡,一种众鬼从未闻过的带着荣暖气息的旷远味道弥散开来。
此时此刻,在地狱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如此。合众地狱的大地停止了颤抖,黑绳地狱的黑网也统统化作洁白的云絮,焦热地狱的熔岩之河渐渐冷却,反而有清澈的泉水从地上涌出,寒冰地狱的冻土融化,露出孕育着希望的黑色土壤。
此时此刻,地狱从未如此美丽过。无数恶鬼惊奇地望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不敢相信,继而变成激动的狂喜。恶鬼们停止了争斗,跪在地上去触摸那些绿色的植物、无害的美丽鲜花,他们留着粘稠的眼泪,去亲吻大地,去大口大口地喝着前所未有清凉干净的水。他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向着孤独地狱的方向不停磕头。
此时此刻,天兵在恶鬼们愈发猛烈的攻势下,没有了圣光的庇护,后继无力,开始渐渐溃散。当长庚已死的消息传来,更是军心大散,各自逃命一般散开,想要冲回天庭。而恶鬼们也愈发勇猛,他们发现他们一直以来惧怕的天兵其实那般脆弱,没有了原本圣光的加持保护,在他们面前就如脆弱的小鸡一般不堪一击。
波旬望着周围发生的一切,望着这正在被他改变的世界,正在被他变得如此美丽的地狱,心中却只有一片仿若宇宙原初的空茫。
他想给师父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不用再受苦的世界。如今他做到了,可是他的师父呢?
他的师父,连一眼都没有看到啊……
阿须云走近他的时候,看到波旬紧紧地抱着愆那摩罗血淋淋的身体,轻轻前后摇晃着,从鼻息之间,似乎还断续地哼着一首小调。
阿须云永不会知道,这曲小调有什么样的意义。
第195章 归途 (1)
长庚死后, 天兵溃退, 二十九重天群龙无首。地狱本该乘胜追击,然而却只有阎魔王等天神带着众地仙去了天道, 要与刚刚战胜了东王公的西王母和谈。
而那以六合归一阵彻底打乱了六道秩序的第六天魔王波旬却毫无消息。
不论天道还是地狱,都已经传遍了那日在长庚即将杀死力竭的波旬时, 忽然横空出世的旧神湿婆。这位传说中可怕的旧神天帝在凶残地吞噬了长庚之后, 便轰然倒地,巨大的蓝色尸体到现在还横在孤独地狱中, 没有人搬得动他。而且有传言说, 驱策那旧神躯体的,竟然只是一名小小的地狱恶鬼。有些天人嗤笑那是无稽之谈, 地狱恶鬼何其渺小,就算真的在六合归一阵的帮助下附进湿婆的尸体, 也绝没有驱策得动那吞噬过魂结永恒不腐的旧神尸体的力量。
阿黎多听到了这些传言,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如今天道大乱, 修罗道罗侯王与其他三名修罗王的战争也尚未结束,人间仍旧懵懂无知,而波旬又不见踪影, 群龙无首的时候,是最关键的时刻。
他在大战刚刚尘埃落地后, 便给阿鼻地狱中他早已蓄养了数百年的地下大军传了口信。
包括诸天神明在内,没有人知道阿鼻地狱地下其实已经基本被掏空了。愆那和颜非曾经见识过的地宫不过是沧海一粟。自从阿黎多从一两个相信波旬的阿鼻地狱黑甲卫那里听说了波旬的六欲本相经以及六合归一阵之后, 便开始了他的计划。
他将最精锐的鬼众从各大地狱中挑选出来,以阿鼻地狱比其他地狱更为优渥的生存环境和种种好处为引诱, 将他们一点点聚集在阿鼻地狱之下的巨大地宫中。以地宫为中心,有无数暗道秘密勾连八热地狱,只要他想,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八热地狱中的任何位置。他一面小心谨慎地安排一切,一面与他的父王商议好,让父王好好配合天庭,满足天庭的所有要求,甚至愿意帮他们炼制婴蛊。如此,天庭才会给他更多的特权,方便他调遣手下去人间各处卧底搜寻,寻找所有地狱和人间最接近的点。
他的目的,是要挑起天地之间的一场大战,而后在两败俱伤秩序混乱之际,他便可以带领他的手下,迅速占领最为羸弱的人道,再以人间为据点,向着修罗道甚至天道扩张恶鬼的势力。
他从来不相信波旬那些所谓公平融合之说,明明所有生灵的本性就是要踩着别人的尸体去获得更多权利,不论是生存的权利还是交配繁衍的权利,都是最残暴原始的,毫无慈悲哀悯可言。他没有那么大的心能包容六道,他只能为了自己所在的立场着想。当时的地狱已经快要完了,若想要活下去,想要幸福的活下去,必须要去从那些不配享受优渥资源的弱者身上去掠夺。
如今,就算天庭地气也已经灌入地狱,阿黎多却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计划。六道大乱,群雄并起的时候,如果他不先发制人,早晚恶鬼还是要被残酷地打压下去。
他的地下大军接到他的号令后立刻悄无声息地汇聚向地狱中十三处与人间距离最近的地点。同时在人间对应各地也都聚集了阿黎多安插的眼线,准备打开各处通道,让阿鼻地狱的恶鬼们涌入人间。
而他自己也进入地宫之中,带领着他的主力军队,意图从已经没有了魂结阻碍的黑梭山湖口——从地狱到人间最大的入口冲向那些脆弱的人类,夺取他们的资源。
可是时辰到了,为何迟迟听不到其他队进发的报告?
却在此时,一名斥候迅速跑来,慌张地回报道,说是有五路的大军进了通道,却被修罗众给堵了回来,其余的都无法打开通道,还说若是不投降的格杀勿论。阿黎多心中一凛,看来自己的计划还是暴露了……
他一向行事小心,每一队大军就只知道自己要去的方位,这十三处通道的位置,是何人泄露?思来想去,却也只能想到一人。
可他不愿意相信是那人。
明明也是意料之中,毕竟是自己背叛他在先。可是他本以为,阿木是不会记仇的。就像他也不曾记仇那个负了他的修罗将军一样。他的几只手狠狠攥成拳,甚至捏碎了手中的古刀,他怒喝道,“所有人,随我进水!”
鬼兵黑压压的一片,从才刚刚生长而出的鲜花碧草之上毫不怜惜地轰然压过,涌向那此时已经变得碧蓝如玉的湖水。可就在前锋刚刚进入没多久,忽然听到几声惨叫,进而便有黑甲兵从里面飞了出来。水面骤然沸腾,无数修罗杀气腾腾从中窜出,直冲所有鬼众。
而为首的那个修罗,赫然就是毗迦罗。
一见此人,阿黎多内心的愤怒已然燎原。而那毗迦罗对他的仇恨也不遑多让。阿黎多的六只手各自扬起地狱看上去简陋却无比锋利凶残的武器,而毗迦罗的六只手也各自握着修罗道华美而强大的法器。一紫一白两道身影撞击在一处,凶狠地挥舞着长刀利剑盾牌长矛,无数兵器相撞的闪光将他们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雨雾里。很快,双方身上各自挂彩,阿黎多的肩膀被毗迦罗刺穿,而毗迦罗的腿也被他一刀砍伤。最尊贵的恶鬼和最强悍的修罗却打得愈发野蛮血腥,互相都像是想把对方生吞活剥一般。
当两个人的兵器都被对方斩断,最后不得不近身肉搏,十二只手臂缠裹成混乱的一团的时候,忽然天空中弥漫起一片清淡而圣洁的金色光芒。
却见一道巨大的黑影穿过洁白的云峦游移而至,而那玄蛟头顶上傲然屹立的,却正是波旬。
而木尚嵇,则沉静地站在波旬身后。
“住手。”波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在所有人的头脑之中。不论修罗还是恶鬼在如今六道中最强大的神明面前都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敬畏和威慑,不敢继续放肆,纷纷放下手中的兵器。而阿黎多却是在看到木尚嵇时,才停止继续扼着毗迦罗的喉咙。
他死死地盯着木尚嵇,而木尚嵇也并未转开眼神,而是坦然而安静地望着他。
那种眼神,仿佛是在说,他木尚嵇一开始就是医仙派的弟子,是波旬的追随者。他替波旬做事,毫无问题。
他报复自己,也毫无问题。
于是阿黎多忽然笑了,放开了毗迦罗,也不顾自己满身的血污狼藉,缓缓站起身来。他张开手,道,“好,算我输了。”
波旬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也似乎欠缺了些神采。但他一身白衣,身姿挺拔,依旧有着神明的迫人威严,“阿黎多,你去人间,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我们恶鬼还能做什么?”阿黎多嗤笑。
波旬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在地狱受苦太久,对于你们来说,生存就意味着夺取别人的东西,否则自己就活不下去。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阿黎多,你可有看到地狱如今的样子么?你们不用再抢再争,也可以好好活下去了。这世上活下去的办法,不只有掠夺这一种。”
众鬼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魔神会震怒,一把天火把他们都烧了,却没想到竟然对他们讲起道理来了?
阿黎多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的神君,你怎么会到现在还这么天真?不管这世上有多少资源,有多少东西,生灵的贪欲是没有尽头的。你现在释放了天庭的地气来浇灌恶道,可是就算是六道的地气加起来,也是有限的。只要有限,就必定有人会想要贪求更多。如果我们现在不抢,将来只会沦落到同样的境地!更何况,那些人类对我们恶鬼厌恶得要死,不和他们抢,难道要等着他们施舍么?”
“木尚嵇也是人类,他有讨厌你么?”波旬轻声问了句。
阿黎多愣住了,木尚嵇也愣住了。
波旬的眼神中,泄露出一丝哀伤,“明明有更加美好的东西可以去珍惜,何必要浪费时间在那么多的可能上?阿黎多,我知道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并非所有事都一定要你死我活。如果可以合作,或许会活的更加轻松一些,你们没试过,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阿黎多的笑容渐渐淡去了,冷冷地说,“说什么也已经晚了。阿木,你可能不知道,我一共其实有十五队人马。在我们说话的功夫,那两队只怕已经到了人间了。”
木尚嵇脸色微变,“什么?”
十五队?他探知到的明明是十三队啊?
阿黎多竟然早已怀疑他了么?
用自己做饵,掩护那两队恶鬼进入人间……他这又是何必?
明明战争都已经结束了啊……
然而波旬并未发怒,甚至都没有多少情绪波动。他周身绽放出愈发明丽的光芒,带着木尚嵇从玄蛟头顶轻盈落下。他走到阿黎多面前站住,幽深而苍茫的眼眸凝视着他。在这目光中,阿黎多竟有几分心塞之感,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被处死了。
波旬却说,“木尚嵇,由你押着阿黎多,到人间去,看管好那些恶鬼。”
木尚嵇微微睁大了眼睛,“上神?”
“阿黎多,你既然是他们的王子,相信你的的话,他们会听从。我既然已经贯通六道,就允许你们进入其他天,但是进入者必须要遵守个天自己的规矩。你若要进入人间,就要守人间的规矩。否则,哪怕有一个鬼胆敢胡作非为滥伤无辜,我在人间部署的兵力要想扫除你们,也是轻而易举。”淡漠的话语却说着恐吓的内容,但话语中的意思,还是另众鬼心惊。
原来波旬竟不打算阻止他们进入其他天么?
其实在地狱已经变成如此美好光景的现在,众鬼想要进入人间的愿望原本就少了。但因着忠诚的缘故,才继续追随阿黎多。如今被波旬识破,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便绝了去人间的念头。而剩下的那些心中的战意也迅速瓦解。
就算是恶鬼,也早已厌倦相互厮杀战斗的日子。谁不希望能在一个舒适平安的地方,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呢?
阿黎多不敢相信波旬竟然就这样要放自己离开。不只是他,就连毗迦罗也不敢置信,大喊道,“上神!他居心叵测意图叛变,就这样饶过他,如何立威,如何服众啊!”
波旬却只是淡淡地说,“我又不要统治六道,立什么威呢。你们啊,趁着自己珍惜的人还在,莫要再浪费时间了。”
他说完,将一枚散发着红色圣光的钵昙摩红莲花放到木尚嵇的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踏上玄蛟,飘然而去了。
木尚嵇呆呆地望着掌中的红莲,一时脑中滞涩。
上神竟就这样放过了阿黎多……原本他还在担心,如果上神要处死阿黎多,自己要如何恳求才能留那摩耶鬼一命。
阿黎多也怔忡半刻,才小心翼翼地向着木尚嵇走了一步,“阿木……”
木尚嵇却向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上神命我押你去人间。既如此,你便随我来吧。”说完,便干脆地转身,率先走向面前的湖水。
阿黎多慌忙追上去,却也心知他若想真正取得阿木的原谅和信任,只怕还要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了。
而留在身后的毗迦罗望着两人进入湖中,却也只能咬碎牙关,无可奈何。
……………………………………………………
酆都,阎摩城内,一间通体以巨石砌筑的宫殿,愆那摩罗就静静躺在那玉石铸就的石床上。
孟婆的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换下已经变得漆黑的曼珠沙华,换上了一朵新的。那花经过她的加持淬炼,可以暂时封住即将离体的天魂和地魂。
阿须云静静地坐在阴影里,一筹莫展。
波旬冲进来,直奔孟婆,急切地问道,“如何了?”
孟婆摇摇头,“没有用。他本来就受了重伤,为了能驱动湿婆的尸体,还燃烧了自己的天魂和地魂。而且……烧得太久了……之后又遭受到两个魂结相互吞噬的冲击和侵蚀……就算勉强救回,也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你真的忍心看他过那样的日子么?”
燃烧天魂地魂……
当初师父看到希瓦死的时候,也是用这种方法才杀上涅槃塔。但这一次,竟然比上一次还要严重。
师父第一次为了他而燃烧,是在地宫中,为了接住库玛摩罗的钵昙摩华保护自己。而这一次……竟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决心……
“波旬……放他走吧……”孟婆用那只苍老的手握住波旬颤抖的手,“他也已经很累了。”
可就在此时,波旬眼中忽然射出一道光芒来。他抬起头,迫切地看向阿须云,“上一次我的天魂地魂受创严重,你用元墟大阵将我治好了。这一次,是不是也一样可以?”
阿须云的表情有些颓唐,他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轻轻摇头,“元墟大阵需要祭品……上神,你确定他会希望有人为他牺牲么?莫忘了希瓦对你造成的影响……”
“不用别人当祭品,我来就好!”波旬此时的表情,甚至有些激动了。
阿须云和孟婆当即说道,“不行!”阿须云更是不敢置信地加了句,“你疯了么?!你会死的!”
“希瓦以鬼身来补我的神之魂才会灰飞烟灭。如果是用我的天魂地魂来补愆那的天魂地魂,或许我并不会像希瓦那样死去!”
“就算如此,魂魄也要相合才有可能修补成功!就算是上万人力也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你怎么就确定你和他可以?”
“我和他,一定可以!”波旬笃定地说道,“我们的共情术用过那么多次了,就算不需要法器也可以融合,我了解,我们一定可以!”
第196章 归途 (2)大结局
准备元墟大阵所需的所有材料便需要十数天, 阿须云本想慢慢拖着, 若是愆那在这个过程中天魂地魂消散彻底死去,波旬便不会坚持做这般疯傻之事。直到最后那一天, 波旬如往常一般跪坐在愆那躺着的石台旁边,背对着他轻声说了句, “如果愆那真的走了, 我打算跟他一起走。”
在那一刻阿须云一直挂在脸上的冷静克制终于彻底溶解,取而代之的是鲜明到骇人的不甘和愤怒。他大步走到波旬面前, 放肆地抓着波旬的肩膀, 迫使他的目光暂时离开愆那,而是空洞地望向他自己。
阿须云大声问他, “你为什么不能清醒一点!难道你没有了他就活不下去了么!你忘了你的责任么!就为了这么一个青鳞鬼,你要牺牲你累积了无数世的福报才得到的强大天人身体, 你要舍弃你我为之努力了那么久的目标,舍弃那些信仰你的生灵?!他配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固执!”
波旬空茫的眼神中, 却忽然燃起一束烈烈的光,并非是被点醒的顿悟,而是愤怒。
他一把扯住阿须云的衣领, 一字一顿地说,“他配, 他比任何人都配!若是没有他,你我今日还会站在这里么?!”
阿须云先是愣愣地看着他, 目光中似乎有一瞬间的伤心,但很快那伤心便被扭曲成了冷笑的尖利, “你堂堂第六天魔,竟然无法抵御一个小小寻香鬼的影响,假戏真做,真的以为自己爱上他了。我问你,如果没有希瓦摩罗,你会看他一眼么?你当初不是甚至很反感那些甘愿帮着天庭去欺压地狱同胞的青红无常?”
波旬目中的怒色愈发鲜艳灼目,“当初是我太傲慢,口口声声说着要渡尽地狱众生,却从未真的理解过他们。是他教会了我,当你是一个弱小的生灵,在强大的力量倾轧下求生的艰难。他让我知道就算是在你们眼中最不值一提的生灵,也有他们自己艰难却坚强执着的一生。就算没有希瓦摩罗,如果我有机会认识他接近他,我也一样会爱上他。倒是你,为何偏偏屡次要对他下手?为何一定要拆散我们?我念在你我的交情上不曾追究,可是阿须云,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每一次看到波旬对愆那流露出那般天真如赤子般的灿烂和深情,他的心口就像有一把生锈的铁刀在刮。
因为自己早就对波旬动了凡心,只是自己太高傲,不肯承认自己也会有那些凡俗生灵才会有的低级情感。就算他肯正视自己,潜意识中,他也知道波旬对他没有任何那方面的想法。
他不想被拒绝,于是选择什么也不说。
波旬见他目含悲色,面现颓唐,便也稍稍松了力道,但仍旧坚定地说道,“阿须云,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如今六合归一阵已成,六道地气贯通,但我并不打算留下来当什么天帝。因为那样的话,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阿须云悲哀地望着他,“难道你就这样扔下那些追随你的子民走了么?你这样何其不负责任!”
“我留下来,才是不负责任。我要的不是他们的忠诚,也不想当什么只手遮天制定秩序的六道之主,我做这一切,是要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一个选择的机会。”波旬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手轻轻地抚摸着愆那的面颊,“如今轮回的秩序已经被彻底推翻,要建立什么样的新的秩序,是合作还是厮杀,是每一个生灵自己去决定的。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我只想对一个人负责。”
阿须云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了。
不论他如何谋划,留不住的心,就是留不住了。
他们能一起走的路,或许也真的只能到这里了。若他再继续强求,断然不会有好的结果,只怕还会消磨掉他们之间那已经被他的种种布计消磨得越来越单薄的情谊。
况且,明明已经得到了至尊的权力,却可以如此轻而易举放手的神明世上除了波旬还有谁?这不恰恰是他当初选择追随波旬的原因?
于是阿须云道,“你果真不后悔?即使为了他死去也不后悔?”
波旬毫无犹豫地答道,“不悔。”
阿须云闭上眼睛,没有让波旬看到自己眼中流下的一颗泪滴。他终于长叹道,“好,我帮你。”
……………………………………………………
元墟大阵的献祭仪式,按照阿须云的安排,将在孤独地狱秘密进行。
那些在与长庚的战斗中毁坏的宫殿上,此时此刻已经被无数形状诡魅颜色艳丽的地狱之花覆盖,青苔藤蔓蜿蜒在倒塌的立柱之上,竟还有一些翅膀艳丽的骨蝶在花间飞舞。
来的只有四人,波旬抱着愆那,身后跟着阿须云和孟婆。此阵太过凶险,须得有一人护法,而孟婆自愿前来相助。
元墟大阵被设在无明神宫之中,那已经沉寂下来的六道归一阵就在旁边。这里曾是六道地气灌流之处,到现在仍然是仙气盈满,借之行元墟大阵,最合适不过。复杂的七重阵法,洋洋洒洒刻满了整个神宫的地面,在七个角上各放了一枚天庭圣物,包括金莲华、银曼陀、琉璃盏、珊瑚镜、琥珀泪、砗磲链以及玛瑙果。波旬抱着愆那摩罗,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到法阵的中央,在愆那的嘴唇上印下深深一吻。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阵法中给他预留的死门的位置上。
今日的波旬又穿上了他当初还是红无常时穿过的红衣,世上最华丽的颜色映衬着他冷玉般的皮肤,有种催人泪下的凄美。
波旬对阵外的阿须云说,“开始吧。”
阿须云的心中一阵钝痛,他看向孟婆,后者却也对他点了点头。
阿须云双手抬起,指尖拈着某种如烟如雾的白色光晕,随着他手指的弯曲变化和手腕的翻转在空中化出优雅的一道道弧线。他张开嘴唇,开始用有些生涩的旧神语言,吟唱起悠长的咒文。那宛如唱诗般的声调,如一曲哀伤的挽歌,空灵地回荡在旷然的大殿之中。
伴随着他的歌声,大阵周围的气流开始躁动,风从地面升起,吹起了波旬的红衣和黑发。波旬转过身,望着法阵中心的青色身影,眼中却全是坚定,还有一丝的不舍留恋。
法阵开始散发出熔岩般的炙热光芒,那气流也愈发变得燥热。波旬感觉自己脚下的地面在一点点变软融化,那些刻痕之中盛满的熔岩般的金红光芒,正不断从四面八方涌向他。他感觉自己开始往下沉陷,双脚被融进那光芒之中。
那时他发出了第一声痛苦的□□。
那并非真正的熔岩,因为真正的熔岩只会融化身体,而这光芒,融化的是他的天魂和地魂。而那痛苦也远远超出单纯的肉体折磨,因为这痛中,还承载着即将化入虚无的停止存在的恐惧。
一寸一寸,他感觉自己在被无比炙热的火吞噬。原来当初希瓦给自己献祭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痛苦。
这是他欠希瓦的,也是他欠愆那的。
持续不断增强的剧痛,令他难以忍受,无法再抑制自己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已经起火,红衣黑发狂舞,无数金色的丝线从他的身体中延展出来,被气旋翻搅托起,飞向愆那摩罗的身体。
当那光芒终于漫溢到他的脖颈,即将彻底将他吞噬的时候,波旬艰难地睁开双眼,望着愆那的方向,心中有些惘然地想到:师父,你的颜非可能这次真的要消失了。
意识被撕扯,被搅碎,作为神无数年月的记忆瞬息间将他吞没,但是到最后看到的,却全是与师父相处的这些时光。从相遇开始,每一天,每一时,都如昨天一般历历在目。他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幸福,记得师父真心地笑着的样子,记得师父那粗糙的手掌轻抚他脸颊的触感,记得自己仅仅抱着师父嗅到的那令他安心的如深海般的味道。
一瞬间,他的所有意识,所有情绪,与愆那的意识融为一体。也就是在那一瞬,他终于再次见到了愆那。
愆那望着他,面容却如此悲伤。他们两个人各自被强烈的气流拉扯,但是手却紧紧拉在一起。
“傻瓜,你这是何苦……”愆那问他。
波旬说,“师父,这样一来,我就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就算他死了,消失了,他的意识也永远和师父融合在一起。
愆那却松开了一只手。
波旬惊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师父!你干什么!”
愆那抬起澄黄的双瞳,微笑着摇摇头,“我感觉到了……我相信你了……”
相信……
相信颜非是真的爱他,不是被谁影响,也不是没有选择。
相信颜非对他的每一分感情,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是幻觉。
相信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也都是真真切切的。
这样就够了。
于是,他松开了另外一只手。
波旬仍然紧紧抓着,不愿意放弃,可是愆那猛然一抖,便挣脱开了。
波旬最后看到,师父在迅速远离他,很快便化作一团轻烟,再也看不见了。
魂魄相容失败,元墟大阵轰然崩溃。
“师父!!!!!”
……………………………………………………
时间继续无情而平稳地向前奔驰而去,不会为任何生灵停留须臾。那些曾经挣扎过刻骨过的往事,也很快都在时光的冲刷碾压下化作尘埃,无人记得。
六道秩序重新洗牌后,却并未发生很多天神预想中的重大变化。诸天的地气平均下来,不论人间还是地狱都愈发繁荣起来,只是人间战祸不断,且秉性愚钝,知道天机奥秘之人太少,所以几乎没有谁试图进入过其他道。而地狱中也由于有了充沛的地气而改头换面,那些恶鬼忽然间不再需要抢夺厮杀也可以填饱肚子,竟也大都对入侵他道失了兴趣。修罗道倒是有不少进入了曾经的天界,自己又占领了两道天。而原本的天庭如今再也没有了统一的天帝,而是诸天各自为政,各有各的天主。而离恨天目前的天主,便是之前击败了东王公的西王母娘娘。
又过了三百人间年,人间已经改朝换代。金人人入侵汴梁,占领了曾经的汉人天下。宋皇苟安于南方,建立南宋。
汉人式微之际,却有不少武林门派崛起,意图联手抗击金人,夺回失去的大宋江山。其中最有势力的门派之一,便是天玄派。
天玄派起源于坠凰山,传闻此山中有凤凰坠落,口含神技玄书,被一云游道人清宁子捡到,从中悟出一套玄奇诡谲的武功,天下罕逢敌手,便在此创立天玄派,供奉真武大帝。自此广纳门徒,香火鼎盛,到南宋时已经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大派。而此时的掌派玉蟾子也是武林盟主最热门的候选之一。
然而这些与望延都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一个每天负责砍柴挑水打扫院子做饭的下等弟子罢了。
望延今年十五岁,本是个弃婴,也不知被谁放在了天玄派门口,被早上出来扫地的弟子看到,便给抱了回去,一点点给喂大了。只是在六岁那年生了场重病,差点死掉,后来虽然活了下来,耳朵却坏了,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望延的养父在他十岁的那年就过世了,又没有哪位天玄派的长老愿意收他为徒,也不能把他赶出去,便随便给了个下等弟子的名号,让他在厨房打杂。
由于听不见,望延说话的声音也很奇怪,甚至有些可笑。他又不识字,也没有人费心和他交流,那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弟子们拿他当一个笑话,没事就捉弄他取乐。那种捉弄,虽然不算特别严重,可是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会发生。或是把蟑螂塞进他的衣领,或是将他辛辛苦苦挑回的水桶打翻,或是寒冬时节把他锁在房间外,任他冻得瑟瑟发抖,脸颊青紫。由于他不说话也不识字,那些小弟子便觉得他是个傻子,每日大傻大傻的叫。
时日久了,望延习惯了这些对待,也不会再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的表情总是冷静而木然,只是幽幽看着人的时候,莫名会给人一种恶寒之感。
这样的日子虽然不算顺遂,倒也还算平静。可是这天晚上,他打柴回来的路上扭伤了脚,行动不便,回到道观的时候天色已黑,大门也关了。他徒劳地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来应门。他用摔破了还在淌血的手解下肩膀上的柴火,瘸着脚沿着山门转了过去,想看看侧门有没有人在。可就在他进入竹林没多久,忽然看到前方阴暗的树影里,似有一点鲜丽的鹅黄色。
是人吗?
他一瘸一拐走过去,却见竹影深深,竟有一对绞缠在一起的男女!
那鹅黄的纱裙被仍在地面上,两道绞缠的人影,那般原始,那般野蛮。月光洒下,映出一张沉醉的女子的面容,似乎是白日里经常来上香的某位大官人的小妾,而那男的……却正是掌门玉蟾子座下的二师兄望熙!
望熙平日总是板着脸,看着一本正经,常常从重责罚那些违反了门规的弟子。掌门对他的器重程度,甚至超过了大师兄。也正因如此,大师兄和二师兄之间一直明争暗斗,这是门中人都知道的事。
尚且年幼的望延哪里见过这种事,吓得转身拔腿就跑。他弄出的响动那么大,立刻就惊动了那树林中苟且的二人。
只见面前黑影一闪,二师兄已经拦住了他的去路。
虽然望延又聋又哑,但他毕竟见到了刚才的一切,自己今夜之事若是泄露出半分,一定会被大师兄夸大其词,到时候只怕被逐出师门都有可能。心思一动,杀意已起,反正这傻子无亲无故,平时也像个隐形人一样,就算不见了也不会有人追究。他这般想着,抽出长剑,不由分说便刺向那“傻子”的心口。
望延根本反应不过来,脑中只有一个意识,他要死了。
他慌忙闭上眼睛,还来不及害怕。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他踌躇着睁开眼睛,却见面前站着一个高高的红衣人,一头如流瀑般的黑发垂坠下来,上面仿佛有星光闪烁,趁着那红衣分外好看。
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状似轻松地夹住了望熙的剑,就算望熙运起全部真气,使出吃奶的劲,以他江湖十二少之一的功力,竟不能挣脱半分。望熙震惊地睁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然而还不待他反应,便觉得身体被某股庞然巨力卷起,抛入空中,又猛然摔在地上。他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可是还不待起来,就又被那力量卷起,再次狠狠摔下。如此往复数次,他已经眼前发黑,口中冒血,神志不清了。
望延也睁大了双眼,他只看见那红衣人的手指动了动,他那不可一世武功高强的二师兄就如皮球一般弹上弹下,摔得鼻青脸肿。这是什么厉害的武功?他怎么从来没见过?
等到二师兄终于不动了,那红衣人才终于回过头来,对他扬起一个明丽逼人的笑容,“你没事吧?”
望延看到他最在动,他能读懂唇语,可是这一次他却没能读懂。
因为他看呆了。
天啊……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人,美丽到超越性别。冷玉般的皮肤,微微上挑的凤眼,精致挺直的鼻梁,微微透红的嘴唇……尤其是眼角那一抹绵延不尽的魅色,笑起来果真有倾城倾国之感。
眼见他看呆了,红衣人倒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愈发灿烂了。他的眼睛那么温柔,就像小时候新盖上的棉被那样温柔,被他看着,望延便忽然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虽然大脑处于停滞状态,但是望延还记得要保持冷静。他注意到红衣人没有胸,而且有喉结,大概是个大哥哥吧。
红衣哥哥蹲下身来,口唇微动,说的似乎是:“还好我及时找到你了。”
找他?
为什么要找他?
“你叫什么名字?”红衣哥哥在问。
望延于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摆了摆手。
红衣哥哥的眼睛微微睁大,而后,那眼眶里竟隐隐有了泪光似的。望延愈发手忙脚乱起来,自己怎么把他给惹难过了?
都怪自己听不见,害别人伤心了……
他笨拙地轻轻拍了拍红衣哥哥的肩膀,红衣哥哥却又笑了。他伸出手,伸向他的脸颊。
望延没有躲开,相反,他的心跳稍稍有点加快。
红衣哥哥的手落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地拂了一下。
忽然间,他头脑中寂静的世界被彻底冲破,千万种声音,千万种他六岁前能够听到但是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了的声音,如洪流一般灌入他的脑海。
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即使是最寂静的树林,也有那么多种声音,风声、竹叶碰撞声、落叶摩擦声、蛙虫鸣叫声、蚯蚓翻土声……只有在缺少之后,才知道这是多么美妙的音乐。望延的身躯剧烈颤抖,眼中流下泪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红衣哥哥。
他能听见了?他能听见了?
“我叫颜非。”他听见红衣哥哥用那般清澈动听的声音对他说。
可是他无法回答,他全身都在颤抖,狂喜和激动令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他已经太久没说话了,发出的第一声那么奇怪,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关系,没关系,慢慢来。”一只手伸来,温柔地擦去他因为激动而流出的眼泪。而他,竟也顾不上许多,一把抱住了名叫颜非的哥哥。
不知为何,一见到红衣哥哥,他就觉得那样熟悉,那样安心。就好像寻回了他小时候遗失的他最爱的那枚竹蜻蜓一般。
不……远远比那还要强烈。
颜非任由他抱着,也不挣扎,手轻轻地落在他头上,如同他的养父那般。他听到红衣哥哥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是接下来,远处忽然又灯光过来。他不知为何直觉不能让别人看到红衣哥哥,于是慌忙挣开,用力推了推他,用古怪而破碎的语调说,“快……快走……”
颜非望了望远处过来的人,稍稍思忖,便又笑起来,点点头道,“好,我改天再来看你。”
然后,似乎是在一瞬间,红衣哥哥便不见了,就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人声越来越近,望延也慌慌张张跑回正门,并且在路上发现他之前受伤的脚也不知不觉痊愈了。
原地只留下一个衣衫不整的二师兄昏在竹林里。
巡夜的人终于找到了被关在门外的望延,带着他回了房间。望延一路都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并不打算让这些人知道自己已经能听见声音了。他觉得红衣哥哥一定是上天派来救他的神仙,所以连他的耳朵都能那么轻易地治好。
他想起红衣哥哥说明天还会来看他,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前所未有的融暖之感。很多年后,他会明白这种感觉的名字叫做幸福。
而稍远一点的山巅,颜非遥遥望着那被竹林簇拥着的天玄派道馆,红衣翻飞,笑容如梦。
另一道婀娜的红色身影出现在他身后,一半面容闭月羞花,另一半却是枯朽残年。却正是孟婆。她静静走到他的身边,与他望向相同的方向,轻轻说,“你竟然真的在他觉醒前就找到他了。”
颜非微微低头,叹道,“当初多亏你,在他拒绝了我的天魂地魂后,立刻把他的天魂地魂转生入人间。否则……”
“若不是他仍然放不下你,求生欲强,也不可能顺利地令他活下来。”孟婆望向他,笑得慈和宁静,“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把他接到你身边吗?”
颜非想着,摇摇头,“不,他喜欢过平静的日子。我打算就这样,远远地守着,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等到他十八岁想起你?”
“嗯……”
孟婆点点头,或许这样最好。贸然让他知道太多,反而对愆那的神智不利。
悄无声息地,孟婆离开了。夜风中,又只剩下高崖上一道红色的偏偏人影。
颜非的红袖拂过腰间,一对引魂铃轻轻碰撞,鬼魅的铃音在夜风中幽幽弥散。他望着那一片古朴的青瓦白墙,望着某间寮房里亮起的一盏小灯,用尽一生的温柔低声说道:
“这次,换我来守护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