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欺负人! 作者:开花不结果   文案:   于鱼命不好,从小没爹疼没娘爱,   靠他外婆从牙缝里省下点粮食囫囵喂到十八岁。   十八岁这年他考上大学,依旧命不好。   在学校里遭受‘城市人’的欺负就不说了,   好不容易遇上个好脾气又漂亮的少年,   却是个精神不正常的,整天一见他就追着喊:“你给我师兄当媳妇儿吧!”   可怜的于鱼被少年糊弄回家,才知道这是进了妖怪窝。   少年的师兄是个冷到掉渣的大妖怪,一个冰刀子甩过来,想要逃跑的于鱼就只能缩在角落里委委屈屈咬手帕,“呜……你们欺负人!”   虽然涉及妖魔鬼怪,但这真不是恐怖故事,冰山强大妖怪攻X委曲求全老实受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于鱼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于鱼小时候      于鱼命硬,一出生就克死了他娘。   一个月后他爹偷偷偷摸摸敲开村里俏寡妇家后门,再过两个月,寡妇带着她七岁的拖油瓶儿子登堂入室,成了于鱼后娘。   这时,于鱼才三个月大。   俏寡妇比于鱼他爹大几岁,但是凭借过人的手段,又有勾人的眼眸销魂的腰身,把还是小于的于鱼他爹迷得神魂颠倒忘乎所以,早将短命的老婆和嗷嗷待哺的儿子抛在脑后,只把她奉为家里的一言堂,连带小拖油瓶都比自家儿子亲上几分。   于鱼这时的日子还不至于太难过,寡妇也知道自己这门进得不体面,怕邻里说闲话,对襁褓里的于鱼还算是有几分照顾,至少面上的功夫是做足了。   虽然亲爹不疼后娘不爱,但是于鱼那便宜大哥对他倒是不错。   他大哥自小没了爹,被寡妇辛辛苦苦拉扯大,年轻貌美的俏寡妇,又不十分安分,难免要遭人诟病,连带她儿子也受尽别人白眼。这小娃娃比起一般孩子就多了几分野性和狠劲,三五岁就能上树下河,到了七八岁,别人说他一句就敢抄起砖块板过去,直把大他好几岁的孩子追着打得半夜哭醒,活脱脱一混世魔王。   就是这么个小狼崽子,不情不愿被他妈拉到后爹家,连人也不愿意叫,可是一见床上哈喇子直流的于鱼,眼睛就转不开了。   那会于鱼才三个月大,皮肤刚刚褪去猴子一样的红色,白白胖胖里透点粉红,黑溜溜的大眼珠子不甚灵活地转着,看不见床边的人。就这样一个软软胖胖的娃娃,把他的小霸王大哥迷得跟他被后妈迷了的爹一样,神魂颠倒。   打这天起,小霸王不在外头混了,天天蹲在床前守着他弟弟,他弟弟打个嗝能把他乐半天,撒泡尿他恨不得用嘴巴去接,连便便都是香的。   寡妇虽然不喜欢于鱼,但是见她儿子总算愿意在新家呆着不给她找麻烦了,对于儿子这不太正常的表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想着大不了给他生个亲弟弟,那个碍眼的就能扔到一边去了。   在他哥哥悉心照顾下,于鱼学会了坐爬立站走,连第一句话叫得都是“哥——”。   那天可把小霸王乐坏了,抱起于鱼就冲出门,招来一众‘手下’,让于鱼叫给他们看,得瑟得鼻孔朝天。   于鱼两岁的时候,已经能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哥后边满地乱跑,一句哥哥从他口里出来,软软糯糯千回百转,直把小霸王听得,命都愿意给他。   于鱼他娘当初是村里数得上的美姑娘,比起俏寡妇毫不逊色,于鱼随她,自小便是唇红齿白挺鼻大眼。村里人见了他就爱逗弄,摸下脸掐下手,于鱼被逗得眼泪汪汪不敢反抗。等见到他哥了,就委委屈屈埋在他怀里,这才敢哭出来。   每到这时候,于虎就真跟被摸了屁股的老虎一样,呲牙张爪要吃人。   村里小孩见了他就跑,大人却不怕,笑眯眯地火上浇油:“你现在看得紧,等以后娶老婆了,看你弟弟还有谁护着。”   于虎便梗着脖子吼:“小鱼儿就是我媳妇!”   大人们笑得打跌,小少年恼羞成怒,要冲上去跟他们拼命,于鱼扯着他哥的衣角又开始哭:“哥哥,不去——”   炸了毛的老虎瞬间变成家猫,于虎抱起宝贝弟弟回家,边走边哄:“鱼儿别哭,哥哥说着玩呢,不会去的。就算真跟他们打,哥哥也不会输,哥哥跟你保证,等我长大了,谁也不许欺负你!”   于鱼短短胖胖藕节一般的手环过他哥哥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颈间,哼哼唧唧地哦了一声。   第二年开春,于家又添新丁,俏寡妇果真如她所想,给于虎生了个亲弟弟。   她在床上坐月子,指挥于虎给小弟弟换尿布。   于虎看看床上褪了毛的狗崽子一般的亲弟弟,再看看站在房门边不敢进来的含着指头的便宜老弟,一扭头一甩脸,不乐意干。   把他亲娘给气得,正好又让她看见门边探头探脑的脑袋,一口恶气更甚,抓起手边搪瓷茶杯就丢向门口,往于鱼砸去,柳眉倒竖狠狠道:“滚一边去,你这没娘教养的扫把星!”   于鱼瞄一眼于虎和他手边的小弟弟,眼睛一眨,泪珠子就啪啪落下来,嘤嘤哭着跑远。   于虎针扎一般跳起来,他如今十岁,比当初还要彪悍几分,小牛犊子一般的身材往他娘床前一站,吼道:“不许你凶他!”   也不等他娘反应,他已经急吼吼地冲出去找于鱼了。   三岁的小娃娃听不懂教养,但却知道没娘是什么意思。他哥哥有娘,新添的小弟弟也有娘,他却没有。他爹让他喊后妈娘,他喊了,后妈却不愿意搭理他,还老骂他,扫把星野种倒霉货轮番来,他爹从不吭声,任凭这个厉害的女人骂他儿子。   骂多了,小孩子也知道怕,见到后妈就躲着走。可是今天,他在院子里听见小弟弟的哭声,想进来看看,别人说他又多了个便宜弟弟,他也想像虎子哥哥对他那样好好对弟弟,哄着他疼着他不让他哭。他在门外站了好久不敢进来,没想到这样也撞到后妈的枪口上,他看着房间里的哥哥弟弟,自己却进不去,委屈就好似比平时多上许多倍。   于虎在院子土墙外找到哭成泥人的宝贝弟弟,心疼得想要拿砖头板人,他在一旁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地哄了一阵,总算让于鱼止住眼泪。   哥俩窝在墙角亲亲爱爱兄弟情深,他们娘在屋内越想越不解气,一个老早萌生的念头这会又冒了出来。   那天晚上寡妇在于鱼爹耳旁嘀嘀咕咕,耳根子软又惧内的男人哪敢跟她说个不。第二天起来趁于虎不在,拿了根麦芽糖把于鱼哄到大路上,抱起他跳上一辆三轮车,等晚上回来时,就只剩他一个,于鱼不知被丢在哪了。   于虎回来找不到弟弟,要拆房子一般闹了一场,十岁的小少年跑到镇上挨街挨巷地找,两天两夜不回家,后来还是他后爹带了村上几个人把他给绑回去的。   小少年回家又跟他娘闹,跟他后爹闹,闹了几天大病一场,醒来后就没再提过小鱼儿。      第2章 命硬的于鱼      大概有些事都是命里注定的,注定于鱼跟这个家不会这么干干脆脆就有了了断。   他被他爹骗到隔壁镇上,那男人给他买了两个馒头,让他坐在人家屋檐下等他,这一等就是一上午。   若不是那样巧碰上他外公,也就没有以后许多事了。   于鱼娘死后,他外公外婆家跟这边就没什么联系,加之寡妇手段厉害,实在让人讨厌,因此于鱼从出生到三岁,只在两岁时在村外见过他外公一面。就是那一面,让老人家记住了小外孙的摸样。   他外公这会才六十来岁,身体硬朗能吃能扛,几个孩子又早已各自成家,没什么烦心事,唯一遗憾的就是小女儿的早逝,连带小外孙也都挂心起来。   他早听说于鱼他爸找了个泼辣的寡妇,一颗心偏得很,他外孙怕是吃了不少苦。但是不论怎么说,他都只是于鱼的外公,女儿又早早死了,就算心里再挂念,也没立场去管前女婿的家事。   这回他来镇上买化肥,远远瞅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乖乖地坐在别人屋檐下,有一口没一口啃着馒头,心里便想他那无缘的小外孙如今也该这么大了。他不知不觉越走越近,越瞅越不对劲,等到了跟前,弯下腰一阵仔细打量,这不是他的小外孙是谁?!   他问了几句,于鱼怯生生答了,久经人世的老人家一拍大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挨千刀的这是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啊!   老人家生来硬气,女儿死后于鱼他爹迫不及待又找了一个的做法已经让他十分瞧不上眼,这下见外孙也被丢出来,更是要憋着一口气:你家不养,这是我外孙,我自己养!   于鱼被领回外婆家,他外婆抱着他哭了一场,算是同意将他留下了。   几个舅妈却把自己男人拉到一旁,咬着耳朵不知说什么,他外公脸色一沉,说:“鱼儿我来养,不要你们一颗米一口水,你们妹妹死得早,做哥哥的要还有点良心,就别在我这里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不乐意地都回家去!”   那几个人连忙赔笑,老爷子的脾气跟他身体一样硬,儿子们还是敬他的。   于鱼来到这完全陌生的环境,虽然外公外婆疼得紧,却还是哭哭啼啼蔫了好几天,抽抽噎噎地要找哥哥。   再过一阵,从前的事忘得差不多,就不闹了。   他外公外婆有一座小院,院子里种些蔬菜养几只鸡,还有几亩田,外公身体好,干起活来不比年轻人差,因此家里多个小孩也不觉得负担多重。   于鱼到了这里更加内向,他长到五六岁时,最是能耍猴儿的时候,却天天小姑娘一样黏在外婆身边,帮着拣菜喂鸡扫地,乐得他外婆见到人就夸这孩子懂事,当初做得没错!   然而日子总不会一直这样顺风顺水。   于鱼六岁那年夏天,那是个特别炎热的下午,院子里的南瓜叶都打着蔫儿,老母鸡带着小鸡仔窝在墙角阴影处躲避火辣辣的太阳,于鱼躺在屋门口木板上昏昏欲睡,他外婆在边上给他打扇。寂静无声的午后,只有墙外老槐树上的知了不停歇地叫唤。   由远而近传来几声喧闹,于鱼从木板上坐起,揉揉眼睛,还没问发生了什么事,矮矮的院门就嘣的一声被人推开,隔壁家的小伙子喘得跟条老狗一样,慌慌张张。   “婶子……婶子!叔儿出事了!”   于鱼他外公死了。   被人发现时,老人家面朝下淹在水田里,已经没气了。   村里人各有说法,有说他是口渴喝了田里打过农药的水死的;有说他中了暑昏倒,被淹死的;最离谱的,不过于说他是被水鬼勾了魂。   总之是死了。   于鱼外婆哭昏过几回,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别人以为她撑不过,要随老伴去了,她却一口气吊得绵长。   日子陡然艰难起来。   没了一家之主,那几亩田就被村里收回去,于鱼跟他外婆只剩下院里一片菜地几只老母鸡。   他几个舅舅放话,要养老母亲可以,但是那小扫把星不能跟着。于鱼外婆当着他们的面甩上院门。   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是祖孙俩相依为命,也算是留几分暖意。   但是于鱼七岁那年,他外婆不得不将他送走,他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于鱼回到村里,他外婆找到村长又哭又闹,迫得他爸不得不把这亲儿子领回家。   他三岁离家,七岁回去,家已经是个陌生地方,家人也成了陌生人。   后妈看他的眼神恨不得吃了他,四岁的弟弟总跟着村里小孩起哄,骂他扫把星,连他爸爸不痛快时,也要抄起扁担给他几下,唯一待他好的只有哥哥于虎。   于虎已然不记得这个弟弟,当初一场大病,醒来后他不哭不闹,寡妇以为他想清了,却没想到他是把于鱼给忘了。   然而即便忘了,他再次见到这个弟弟,还是立马就心生好感。   十四岁的于虎已经是个小大人,身材又高又壮,发起狠来连他后爸都拉不住,从前村里大人还能逗逗他,现在见了却都得绕着走,于虎一见这弟弟就是十分的欢喜,白白瘦瘦的于鱼往门边一倚,羞怯怯的小模样跟小姑娘一样,于虎走过去大手一揽,拍拍胸口,豪言壮气,“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哥哥,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确实没人敢欺负他,于虎如今已经帮家里干活,种地锄草一把好手,在家中地位直逼他后爸,说出话来大家都要掂量掂量。寡妇有意给于鱼好看,却被大儿子虎目一瞪,不敢了。就连四岁的弟弟欺负于鱼,于虎都毫不犹豫上前就是一巴掌,把小弟扇得昏头转向,还不敢哭。   过了夏天,于鱼在于虎的维护下进入镇上小学读书。   从村里到镇上要走半小时,于虎自己没上学,怕这段路上于鱼被人欺负,就暗地里找到村里几个小孩,一番威胁恐吓,差点把人吓得尿裤子,哭着喊着保证决定不敢跟于鱼过不去。   在他这样滴水不露的保护下,于鱼顺顺利利上完小学一年级,人也开朗许多,虽然在外人面前依旧是垂着头不看人,但是见到于虎,必定会高高兴兴扑到他背上,要他背。   于虎心里得意又高兴,背起他故意走得歪歪扭扭颠七倒八,把于鱼吓得抱紧了他的脖子连连尖叫。   于鱼家后门是一片竹林,于虎时常扛着把锄头去挖笋,身后必定跟着一条小尾巴。   那天于鱼因早上起晚了被寡妇好一顿训斥,到了竹林里还一直闷闷不乐,靠在一旁竹子上不说话也不笑。   于虎想了想,把锄头仍在一旁,拍拍他的小脸,说:“鱼儿别不高兴,哥哥爬竹子给你看好不好?”   于鱼垂着小脑袋,不想理人,又不舍得哥哥失望,只好点点头。   于虎蹬了鞋,吐两口唾沫在掌心,一弯腰一蹬腿,人已经蹿到离地一米高的竹子上,他双手双脚扒着竹子,做出一副笨拙的样子,嘴里叫唤:“哎呀哎呀要摔下去了,鱼儿快来接住哥哥。”   于鱼果然跑到竹子下方,伸出两只小细胳膊,焦急道:“哥哥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于虎冲他一乐,露出两颗虎牙,也没见他怎么动,人却又往上爬了半米,他扭头往下看,说:“哥哥跳不下去了,怎么办?”   于鱼在底下着急的打转,等他再抬头,发现哥哥又往高处去了几米,都快爬上细细的竹子顶部了,他害怕得直掉泪,“哥哥……哥哥下不来了,怎么办,呜……”   于虎从高处看下来,于鱼挂着两泡眼泪直抽噎,他笑了笑,冲底下喊:“小鱼儿别哭,哥哥逗你呢,马上就下来了。”   他像往常一样放开一只手,一只脚熟练地往下探,然而那一瞬间似乎是有一阵风吹过迷了他的眼,又或许什么都没有,等他回神时,他已经躺在地上。   竹林里有人砍了竹子,留下尖尖的竹头朝天立着,竹头穿过于虎结实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   他眼前一会模糊一会血红,耳朵连穿过竹林的风声都听不见,却明明白白听到身边那发不出声的哭泣,他朝空中伸出一只手,嘴里吐出一口血水。   “鱼儿……不哭……”   寡妇在死了丈夫的第十个年头,又死了大儿子。   于鱼他爸拿着扁担绳索风风火火冲进林子,要把那扫把星绑来烧死,却一无所获。   于鱼在离那片竹林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躲了两日,他没哭,木然着脸看他哥哥的尸体被抬走,看他爹冲进来要烧死他。   两天后一场雨冲走了竹林里的血迹,连那根尖尖的竹头也被连根挖起,那个地方除了一个凹陷的洞,什么都没剩下。   于鱼从树上下来,离开村子。   他走了一天回到外婆家,谁也想不清一个八岁的孩子是如何徒步二十多公里从这个镇走到那个镇。于鱼到他外婆家时,除了两脚水泡,什么都没带。   他外婆什么也没问,抱着他哭了一顿,将他领回去。      第3章 上大学      从那时起,于鱼真正沉默下来。   他除了上学,几乎不出那个院子,也很少说话,从来不跟同龄人一起玩,渐渐到了后来,别人不喊他扫把星,改喊小哑巴了。   虽然沉默,他学习却十分用功,成绩一直排在班级前头。   他的学费全由外婆东拼西凑凑来,家里两个人有时一个月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全攒起来卖钱,菜园子里的瓜瓜菜菜也全由外婆挎着篮子拿到菜市场换钱。   日子紧巴巴,但却也真如他外公当初所说,不要别人一颗米一口水。   于鱼十八岁那年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在村子里乃至镇上都轰动了一把。   然而高兴归高兴,数千元的学费却让人愁白了头发。   他几个舅舅这会子亲亲热热上门了,每人给他塞个红包,笑呵呵地夸他出息了,以后可别忘了他们这些亲戚。   于鱼不想要,他外婆却一反常态收下了。   临行前一晚,祖孙俩坐在灯下,案头是外婆给他收拾行李。   一个崭新的旅行袋,一个帆布包,这便是于鱼的全部了。   外婆从床头落了好几把锁的木箱子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花布包,那里边是于鱼的学费。   他四个舅舅一人包了五百,共是两千块钱,外婆自己这些年一点一点收着,给他攒下五千。老人家把七千块钱递给他,长长叹出一口气,缓缓往后靠在椅子上,像是终于卸下身家责任,她显得既放松又苍老。   “鱼儿啊,外婆只能帮你到这了……当年你外公把你领回来,放了话要养你,他一辈子正直硬气,人虽然不在了,说出的话我却是要帮他做到。你如今十八岁,能算是大人了,外婆老了,往后的日子……你自己看着办吧。别怪外婆狠心,日后你离开……就别再回来了,这个家既然供不起你,就不需要你来帮衬,今后是好是坏,都是你的命……你几个舅舅虽然爱计较,却不至于不养我,你……别再回来了……走、走吧,走得远远的……”   她浑浊的眼里盈满了泪,却不去擦,摇摇头站起来,“锅里煮着五个鸡蛋,你明天带走路上吃,明天就不用来跟我道别了,外婆要好好睡一觉……”   她步履蹒跚走到房前,伸手去推门,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于鱼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一个晚上既短暂又漫长。第一声鸡鸣响起,于鱼背起行囊离开村子。   前方是他的未来,身后却没有他的过去。   于鱼所在高中是他们镇上唯一的一所,风评一向不怎么好,他当初中考成绩不错,却选择在这里读,因为能减免一部分学费。   学校一般般,教师水平也高不到哪去,于鱼虽然考了个全校第一,却只是险险过了一本线,填上省城一所一般的本科学校。   但不管怎样,终究是考上大学了。离开这里,没有人会恶意地喊他扫把星,不会有人取笑他不爱说话,是个小哑巴。   于鱼抱紧了行李,既不舍又期待,既忐忑又向往。   火车在傍晚抵达省城,一下车,于鱼便昏头转向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高楼大厦阔路豪车,喧闹繁忙,他想向人问路,然而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又让他却步,他提着行李一脸茫然。   不断有人上来问他去哪,要不要住店,于鱼慌慌张张躲开,随着人流推推攘攘出了站。   才站定,又有人凑上来,这次是个带着帽子的女生,满头大汗的,却笑得很是热情。   “你好!我们是XX大学的志愿者,请问你是来报道的新生吗?”   于鱼迟钝地想了想,才红着脸点头。   那个女生笑得更高兴了,“请问你是哪个学校的?你看见那边那排大巴了吗?那是各个学校派来迎接新生的,你看看有没有你那个学校,我领你过去。”   于鱼急急忙忙解下帆布袋,从里边翻出录取通知书,那女生看了,兴奋道:“咱们是一个学校的!你好,欢迎你学弟!”   于鱼涨着脸结结巴巴道:“你、你好。”   那女生提上他的旅行袋就走,边走边招呼,“我叫杨妍,经管学院的,你是……我看看,你是化学学院的,咱们不在一个系,不过车上有个学长跟你是一起的。喏,就是那个。”   杨妍指着大巴边上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于鱼只来得及点点头,她便高声喊人:“小蜜蜂!快过来,这儿有一个你学弟!”   那男生快步跑过来,一脸无奈,“说了别喊我小蜜蜂,让我在学弟学妹面前有点面子好不好?”   杨妍吐吐舌头,说:“你姓胡名风,又那么勤快,不叫小蜜蜂叫什么?得了得了,别罗里罗嗦的,喏,这是你们化学学院的新生,你负责。”   她把行李塞到胡风手中,转头对于鱼道:“你跟胡风走,大巴会把你送到学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知道吧?好了,我还得去接新人,祝你在新学校一切顺心!”   她说完,卷着热浪跑了。   于鱼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觉得她比面前这个学长更像一阵风。   胡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嘿!嘿!回神了!怎样,那学姐漂亮吧?告诉你小子,再漂亮也没你的份,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于鱼吓了一跳,忙惶惶地摆手,“我……我没那意思……”   胡风噗嗤笑出声,“逗你玩儿呢,这都听不出来。行啦,跟我走吧,保证不把你卖掉。”   两人上车,于鱼发现大巴车几乎已经坐满了人,全是新生,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兴奋。   前排还剩两个位置,于鱼挑了里边的坐下,胡风做他边上,“师傅,走吧,人满了!”   他又转脸问于鱼:“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这一车子就你一个跟我同系,咱俩也算有缘了。”   “……于鱼。”   “鱼鱼?”胡风咂咂嘴,“这名字有意思。”   于鱼笑了笑,不知道怎么答话。   大巴将他们送到校门口,有志愿者来接应,胡风跟于鱼摆摆手,又乘着车去车站。   接下来一切手续都有人帮忙,于鱼只需要在后边跟着就行,直到快晚饭时间,他终于入住寝室。   寝室里已经有一人,于鱼站在门边正犹豫要不要跟人打招呼,那人却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珠子斜斜一瞥,又转身埋在书桌前,摆明了不愿意受人打扰。   于鱼愣了愣,他自从下车到现在,碰见的一直都是热心的志愿者,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个人,他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但他马上就调整过来,管自己选了一张床铺,开始铺床收拾东西。   他整理完了,才发现方才的人已经不在,寝室里只剩他一个。   他没去食堂吃饭,而是从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里边装着三个鸡蛋,是今天从家里带来的,他在车上吃了两个。天热,鸡蛋被闷得生出一点异味,于鱼剥开壳,几下全吞了,噎得直捶胸。   外边天色已黑,他没打算出门,躺到床上,拉起被子蒙着头。   从现在起,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外婆的做法虽然让他伤心,却绝不敢有责怪的意思。她将他养到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谁也不能要求更多。   于鱼有时候总想着自己或许就是一条吸血虫,专吸身边人的血来滋养自身。他妈妈是个例子,外公是个例子,就连哥哥也是这样,他克了这么多人,难道还要加上外婆吗?   他胡乱想了会,用手背盖着眼睛,眼泪却还是不听话地从眼角落下。   他已经很多年不哭了,八岁到十八岁,整整十年。      第4章 室友和同学      第二天于鱼六点钟就醒来,在家里起得比这更早,要忙着喂鸡做早饭,昨天忙碌了一天,今天才有些晚。他起来刷牙洗脸收拾一番,完了后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干什么。   寝室外的走廊静悄悄的,这个时候不会有人起床。   他走到窗户向外看,外边是食堂,门已经开了,却没什么人。他想了想,拿上饭卡下去买了两个馒头,回来边吃边思考,以后该怎么办。   昨天家里带来的七千块钱除去路费学费住宿费,已经只剩一千八多点,他往后的生活费,还有大学另外三年的学杂费都没着落。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家可归了,这些问题不会有别人来帮他,只能靠他自己。   他坐在椅子上想得辛苦,却没想出个头绪来。过去十八年,他除了上学读书,就只是帮外婆干些活,种菜喂鸡做做家务,其他的本事一点没有,可是在这里,谁会需要他扫地做饭呢?   他从六点多一直想,想到九点多时,寝室里来人了。   先来的是昨天那个人,他在外边过了一夜,回来后也没瞧于鱼一眼,管自己上床睡觉。   于鱼愣愣地盯着他的位置看了会,轻手轻脚转了个方向,趴在桌子上继续想。   没一会,又有人推门进来,这次来了一帮人,两女两男,其中一个年轻男的大概才是正主,操着手站在门边,皱着眉头。   那位中年女士跟中年男人穿戴十分整齐,站在寝室里指挥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收拾东西和床铺。   于鱼偷偷瞧着这个奇怪的组合好一会,没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觉得这样有些不礼貌,于是又扭头趴在桌子上。   却没想到那位中年女士指挥人之余,在寝室里环顾一圈,竟主动向于鱼打招呼,“同学你好,请问你也是新生吗?”   于鱼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跟谁讲话,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满脸通红,“是、我是,您好。”   女士笑了笑,她虽然年纪不小,笑起来却有一种年轻人没有的得体与大方,即便对象是于鱼这样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乡下小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瞧不起人的意味表露出来,“你好,我是蒋原的母亲,呐小原快过来跟人打声招呼。”   门边那个叫蒋原的年轻人看了眼于鱼,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那位女士忙又笑了笑,说:“小原就是这脾气,他没有恶意,以后你们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要好好相处啊。”   于鱼连连点头,“我会的、会的。”   一边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收拾好一切,这位女士又跟于鱼说了几句,一群人才又全部离开。   于鱼到门口看着他们走远,才吁口气坐回来。   一直到晚饭过后,寝室里另一位住客都没出现,叫蒋原的人也没回来,至于原本在寝室里睡觉的人,更是从头到尾连个身都没翻。   于鱼怔怔地看着空床,既有些松口气,又有点失落。看他两个室友的表现,他以后肯定是不用与他们有太多接触的,他本来就不善与人交往,这样的结果也不错。可这不管怎样,都跟他昨天还在憧憬着的大学生活不太一样。   昨天报道时,于鱼就接到通知,说是今天六点半全班新同学要在系馆会议室聚一聚,大家认识认识。   他吃了饭,出门前给自己打气,说不定新同学会十分友好呢。   于鱼所报专业人数不多,也不算少,正好四十个人,不用分班,全都凑在一起。   他到了地方,已经有不少人坐着了,于鱼找了个偏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微微垂着头四处打量,新同学有的已经谈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些笑声,女生们笑得格外清脆,另外一些跟他一样单独坐着的,都在管自己玩手机。   于鱼掰了掰手指,把头垂得更低。   六点半时从门外进来一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他一进来,原本还吵闹的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   于鱼抬头看见那人,小小地‘啊’了一声,站在讲台上的分明是胡风。   胡风今天却不像昨天笑得那样开怀,他略有些严肃地咳了咳,说:“大家好,欢迎你们加入化学学院。我叫胡风,比你们高一届,是你们的副班主任,在你们班班干部没选出来之前,我负责你班班务,这是我的手机号,大家有事可与我联系。”   他讲到这顿了顿,眼睛扫过底下鸦雀无声的新生,脸上露出个笑容,看起来变得近人许多,“好啦,正事讲完了,大家都放松些,咱们随便唠嗑唠嗑。”   底下新生都因他突然幽默的语气发笑,气氛活跃起来。   胡风拍拍手,拿出文件夹里一张纸,说:“这里有你们班的名单,本来今天是由我点名的,但我觉得这样太无趣了,既然决定要聊一聊,那还不如让每个同学上台来个自我介绍,让你们表现表现,各自印象也深一些,怎么样?”   底下嗡嗡响成一片,没一会男生们开始起哄:“副班带头先来一个!副班先来一个!”   胡风任他们吵了会,才一脸无奈样地说:“行行行,那就从我开始。咳咳,我叫胡风,今年二十岁,本地人,光棍一根,女生们尽可与我联系啊,来者不拒,男生就不用了啊。”   男生们齐齐嘘他,女生则是捂着嘴笑。   胡风笑嘻嘻道:“我只是开个头,你们才是重头戏,说好了,每个人没讲上两分钟不许下来啊。呐,就从第一桌那个男生开始,男孩子胆子要大,不然怎么追女朋友是吧。”   第一个男生本来还有几分扭捏,被他这么一说,微红着脸上去了。   紧接着下一个,很快大半的人都已经介绍完毕。这其中有的毫不怯场,上去了侃侃而谈,能把全班逗笑,有的微微害羞,却至少也能讲个完整。   于鱼捏着手指,竭力止住逃跑的冲动,他上到台上,不敢看胡风,也不敢看下边的人,十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站上这个位置,面对这么多人,怎能不紧张。   他张了张嘴,有些彷徨,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大家好,我叫于、于鱼——”   “噗——”他才说了这几个字,下边就有人笑出声,有个声音不甚友好地怪声怪调道:“大家好,我叫鹅鹅鹅——哈哈哈哈……”   别人原本不觉着怎样,被他这样一笑,也纷纷笑起来,会议室里闹哄哄的。   于鱼受惊般抬头看着他们,脸色涨红,嘴唇却发白,不知所措。   胡风走上台敲了敲桌子,他这会已经不笑了,脸色不太好看,“那位鹅鹅鹅同学,请你上来讲几句吧。”   大部分人住了嘴,少数几个人还在笑,但渐渐地也讪讪闭嘴,至于那位鹅鹅鹅同学,则是到最后聚会结束了也没上台。   胡风一宣布结束,人群就推推嚷嚷离开,于鱼想找个空隙出去,却被胡风眼尖喊住,他倚着门挡在于鱼面前,笑呵呵道:“鱼鱼同学,咱们又见面了啊,这么晚了,赏脸陪师兄吃顿宵夜呗。”   他也不管于鱼同不同意,拖着人就走。   两人在食堂要了两碗牛肉拉面,于鱼不想吃,胡风却非要塞给他,又跑去买了两杯奶茶,一顿宵夜吃得比于鱼的晚饭还多。   胡风一直跟于鱼东拉西扯,却绝口不提刚才的事,于鱼低着头,时不时应一句。   胡风吃完了,盯着于鱼看了会,突然说:“抬头挺胸。”   于鱼条件发射地坐正了,胡风上上下下打量他,摸着下巴点点头,“这就好多了嘛,多俊俏的小伙子啊,干嘛非缩着胸。”   于鱼红着脸腼腆地笑笑,下一秒又给缩回去,“刚、刚才谢谢你。”   胡风毫不在意地扬扬手,“这有什么,对待那种人你就是不能软,一软他就以为你好欺负了。”   于鱼又是笑笑,胡风看了看他,摇摇头小声嘀咕道:“怎么笑得跟个小媳妇儿一样。”   “你……说什么?”   胡风站起来,“咳,没什么,咱们走吧。对了,我的号码你记住了吧,有事打电话给我,直接找我也行,我住三栋三零三,特好记。你呢?”   “……四栋,二二九。”   两人在食堂门口分开,于鱼回到寝室,不意外的又只有他一个人。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没有睡意。   今天的事让他有些慌,但不管怎样,他对自己说,还是有像胡风这样不会取笑他待他友好的人,这就够了。      第5章 你给我师兄当媳妇儿吧      接下来几天都是各种各样的新生入学教育,一直到第一个星期过完了,才正式开始上课。   于鱼之前还担心跟同学的相处问题,直到真正上课了才发现,之前的担忧全是他杞人忧天。大学跟他从前的学习生活完全不一样,同一个班的同学你或许几天都见不到他,才刚开学,就已经有人逃课了。而且大家宿舍不在一处,想要见面更是困难,都是上课了来教室,下完课就见不到人,不用说相处,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于鱼每天早早起来一个人抱着书去图书馆早读,到下午下了课又一个人回寝室。寝室里常住客只有他一个,那个一直睡觉的,上一次于鱼在他们寝室名单里看见了他的名字,叫李学哲,他打从正式开始上课就一直没回寝室。而另一个蒋原,于鱼只在那天见过一次,现在连长什么样都快不记得了。他们寝室理论上总共才三个人,实际上更是只有他一个,虽然有点寂寞,但于鱼习惯了,也乐得安静。   这学期有几门公共课程,跟其他学院一块上,于鱼对这种上百人在一个大教室里上课的经历还是挺喜欢的,至少这种情况下周围大部分人不认识他,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就不会显得太突兀。他一般都是头一个来教室,选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摊开书埋头看。   今天又是这样,于鱼正低头想着之前在学校广告窗上贴出的兼职招聘广告,教室里人越来越多,渐渐喧闹起来,有人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于鱼惊讶地抬头,等看清身边的人,嘴巴更加惊讶地张大。   那是一个怎样漂亮的少年啊。   于鱼人老实,他认为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孩子显然是不地道的,可是现在他只能想打这个词。   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比一般大学生小得多,长得就跟神话故事里的仙童一样,既好看又透着灵气,一件浅草绿的短袖把他衬得跟挂着露珠的水葱一样鲜嫩挺拔,从衣领里抽出一杆又白又细的脖颈,颈上顶着那颗晃眼得不似凡人的漂亮小脑袋。   于鱼一下就自惭形秽得要打个地洞逃走。   少年吸引了周遭全部人的视线,嘈嘈杂杂的教室在安静了一瞬后更加喧嚣起来。   有几个女生甚至一点也不小声地议论。   “是他吗?”   “就是他!就是他!天呐,太漂亮了!”   “长得好家里又有钱,真是……”   那些议论和视线就像是一个圆,全部朝向少年所在位置这个圆心,连带边上的于鱼也受了一点牵连。   于鱼不安地挪动脚,打算悄悄地换个位置,这样处在别人的关注下简直跟把一条鱼扔上岸任凭太阳将之晒成鱼干一样煎熬。   哪知他才一动,那位少年便转过来,两人四目对视,于鱼不可抑制地红了脸。   少年看了他一会,突然毫无征兆地露齿一笑,霎时犹如大地回春,他说:“你好,我叫曹毛毛。”   于鱼受宠若惊,呆呆地红了半天脸才想起来要回话,磕磕巴巴道:“你、你好,我叫于鱼。”   少年铃铛叮当般笑了声,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于鱼肯定认为那是在看玩笑,或者是客套话,可少年纯粹的眼盯着他,恐怕没有人舍得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于鱼张嘴又合上,半天才哼哼唧唧挤出一句,“谢谢,你的也很好听。”   曹毛毛还要说话,可眼角已经瞥见老师的身影,他只好吐吐舌头,小声道:“下课再聊。”   这堂课于鱼破天荒走了神,耳朵里一句话也没听进,全部心神都被身边少年吸引了。他怕直接盯着人看会惹人厌,只好坐直了身体用眼角余光看,一堂课下来,眼睛都快看歪了。   下课铃响起,他才猛然回神,赶紧低头收拾东西。   曹毛毛就一本书,他拿在手里站在一旁等于鱼,“你等一下有课吗?”   “没、没有,今天就上午一节大课,你呢?”   曹毛毛高兴道:“我也没课,走吧,我请你吃东西去。”   于鱼为他的自来熟吓了一跳,好一会才为难地摇头:“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事……”   曹毛毛惊讶道:“什么事?不是没课了吗?”   于鱼窘迫地掰着手指,说:“我……我要去找工作。”   曹毛毛更惊讶了,“为什么?”   于鱼有点头大,这个漂亮少年一看就是家境十分优越,不食人间烟火型的。一般人找工作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钱吗?可要于鱼直接跟人说是为了钱他又说不出口,好像这样一来他就更加没脸站在少年边上了。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任凭他再怎么掩饰,他跟眼前的少年都是一个天一个地,于鱼突然就有些气闷,他带着几分自暴自弃道:“钱,我要去赚钱。”   也不知道曹毛毛听没听出他的不痛快,他拉起于鱼的手,不容他反应拖着就走,“那不重要,你跟我走,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谈。”   于鱼没想到曹毛毛看着娇娇弱弱,气力却一点不小,把他扯得跌跌撞撞,他中途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脱身,又没好意思大声喧哗,只好由着人去。他心里还是有些好奇的,这个漂亮的又素未蒙面的少年,会有什么重要的事跟他商量?   曹毛毛一路把他拉到校门外,门口一辆轿车上下来一个全身黑的人,对着曹毛毛弯了弯腰。   曹毛毛挥挥手,说:“大黑你等等,我还有点事。”   他又扯着于鱼过马路,站在路边左看右看,挑了间奶茶店坐下。   于鱼整了整衣服,半是憋气半是无奈道:“你有什么事?”   曹毛毛咬着吸管朝他笑,眉眼弯弯,笑得人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于鱼,我很喜欢你。”   于鱼差点被嘴里的奶茶呛死,他咳了半天,泪眼汪汪地抬头,“你、你说什么?”   曹毛毛笑得更加灿烂,“我说我很喜欢你,你给我师兄当媳妇儿吧!”      第6章 小妖怪还是小疯子      小时候的事情于鱼大部分都不能忘记,他记得七岁那年刚刚被外婆送回家,那会子连他亲爹见了他都要冷眼哼哼一声。他从来都没有伙伴,总是一个人蹲在墙角掰指头,对于来自他哥哥于虎的橄榄枝也如乌龟一般,只敢缩着头看,不敢接近。   那天天色渐晚,屋子里寡妇在唤她小儿子吃饭,于鱼动了动脚,没敢进去,反而伸长脖子朝路口遥望,希望于虎能快点回来,他虽然有些害怕不敢表现,但下意识里还是对于虎亲近些的。   他望了会没见人影,失望地缩回头,一转脸,就被凑在眼前那头乱糟糟脏兮兮的脑袋吓了一跳。   那是于鱼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疯子。这疯子是个中年男人,一头长长的头发又脏又乱地打着结,咧开的嘴里一口惨黄参差的牙齿,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正对着于鱼流口水。   于鱼被吓呆了,整个人缩得趴在墙上,可那疯子还在靠近,发出嗬嗬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要把于鱼吃掉一样。   于鱼徒劳地蹬了蹬小短腿,眼见疯子黑黑长长的爪子伸到眼前,他哇地一声哭了。   他闭着眼张大嘴,豆大的泪珠子从眼角脸颊落下,嘴里胡乱喊着“外公外婆”,可他们谁也不能来救他啊。   他似乎也认识到这点,心里的委屈涌上来,哭得更加伤心,哭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等他哭够了小心翼翼睁开眼,面前只有于虎那张满头大汗的脸,脸颊上还沾着泥巴。   少年正把他揽在怀里笨拙地哄着:“鱼儿别哭,坏人被哥哥赶跑了,你别哭,乖啊……”   于鱼抽了抽鼻子,打出个气嗝,捏着于虎的手又哼哼唧唧地哭。   “哥、哥哥……有鬼呜……他要吃我……”   “小鱼儿别怕,那不是鬼,那是疯子,已经被哥哥赶走了,他再也不敢来吓你了,你放心,哥哥会保护你的。”   后来的日子于虎果然时时带着他,连下地干活也要让于鱼跟着坐在田埂阴影处。那段时间是于鱼童年里最为放心的日子,他安安心心跟在哥哥身后,不用担心顽皮的孩子嘲笑他,不用害怕哪里又跑出个疯子要吃他,也不必心惊胆颤地面对老爱挑刺的后妈,只需像个孩子一样,欢欢喜喜地玩,大声地笑就好。   于鱼愣愣地出神,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于虎了,从前越快乐,变成回忆就越伤人,他跟自己说不能再哭了,于是便在脑子里挖个洞,把于虎埋得深深的。   今天想起,全是因为眼前这个少年。   于鱼从回忆里走出来,眼里的迷茫悲伤渐渐变成惋惜,这么个漂亮灵气的少年,怎么会是个疯子呢!   他先前还因少年一句喜欢窘迫得面红耳赤,等听到下一句话,就释然了,这是个疯子,难怪会说出这样骇人听闻的话了。   曹毛毛还咬着吸管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于鱼咽了咽口水,盘算着该怎么说才最委婉,免得少年不能接受在这里犯病,那他可就罪过了。   他不自觉地往前倾出身体,小心翼翼道:“呃……你的家人呢?”   曹毛毛眨眨大眼睛,刷子一样的睫毛一扇一扇的,“他们都在家啊,你要去见他们吗?”   于鱼忙摆手摇头,“不不不,不用了……我、我是说,他们怎么会让你出来,你今年多大了?怎么就上大学了?”   “嗯……”曹毛毛掰掰手指,又望着天花板嘀嘀咕咕好一阵,对着于鱼伸出两个指头。   于鱼瞪大了眼,“才、才十二岁?你家人怎么能让你随便走,快点回家吧,刚才那个是你家里人吧,要不要我出去叫他过来接你?”   “什么呀!”曹毛毛不高兴地撅起嘴,“我两千多岁了,才不是十二岁!”   于鱼张口结舌好一阵,更加肯定方才的想法,这就是个被家人保护过度脑袋又有些不正常的少年。他怜悯地望着对方闪亮亮的小脑袋,心中感叹老天爷果然见不得人好,每个人必定都有不如意的地方。   曹毛毛见他发呆,不甘寂寞地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催促道:“你说嘛,给我师兄当媳妇儿好不好?”   “……”好吧,于鱼承认,尽管对方是个漂亮的小疯子,但是这种话还是具有相当的威力能让人噎死。   他叹口气,好脾气地给他解释,“先不说你师兄是谁,也不说他本人的意愿和我的意思,就单单一点,我是男的,所以我不可能成为谁谁的……媳妇儿,知道吗?”   曹毛毛转转眼珠子,张开五个指头放在面前,一个一个掰着数,“首先,我师兄叫柳施逄,他很厉害哟;第二,他愿不愿意没关系,只要师父一开口,他就同意了,而师父最疼我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嘻嘻……第三,你为什么不愿意呢?我师兄很高很帅很有钱哦,你跟了他吃香的喝辣的哦~第四,男人没关系啊,我们都不介意;最后,你给我师兄当媳妇儿呗~”   于鱼被他的一套谬论说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找回舌头,他决定不跟这个少年纠缠了,不管少年是真疯还是耍着他玩,他都没精力奉陪,他还得为自己的肚皮烦恼呢。   于鱼背起书包站起来,想了想,说:“那个……你还是早点回家吧,我要走了,再见。”   他逃一样跑出奶茶店,心里隐隐愧疚,说起来那个少年也可怜,年纪轻轻的就这副样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他家里再有钱,恐怕也没法子治好疯病,唉。   然而他也只能在这里同情同情,他自身都难保,哪能为别人做什么。   他低头叹气往寝室走,早上上课路上记下了招收兼职的电话,他打算回寝室打个电话去问问,总不能坐吃山空。   寝室里竟然有人,于鱼在楼道处见到寝室门大开还以为遭贼了,走近看才发现那个李学哲回来了,正光着膀子摆弄一台电脑呢。   于鱼杵在门口犹豫好一会,才期期艾艾道:“你、你好。”   李学哲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于鱼正有些尴尬,就听有个声音道:“你好。”清清冷冷的,倒不难听。   于鱼顿时高兴起来,然而他也没再去打扰李学哲,径自从书包里翻出一张电话卡和记了号码的本子,拿起寝室的电话拨号。   对方招的是兼职促销和发传单人员,于鱼知道自己这口才促销肯定做不了,发传单倒是可以试试,那边让他星期六去市里面试,于鱼心怀忐忑挂了电话。   如果周六成功,发传单一天五十块钱,一星期做两天就是一百块钱,险险才够他一星期生活费,如果想要存一些,恐怕还要找其他事做。   他听说有些同学去做家教,教初中生一小时二十块钱,一星期多做几次能有一百好几,可是这种活并不好找,况且他也没自信能教好别人;还有人从批发市场批来商品在宿舍楼中买,似乎也能赚钱,而且随时有空都能做,但是那也需要好口才好人缘,还要拉得下脸,这些他都做不到。   于鱼苦恼地垂着头,手头的钱一天天变少,即使他勒紧裤腰带每天早上只吃两个馒头,夜里不管多饿也不吃宵夜,还是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上一次胡风跟他讲,学校可以为贫困学生申请助学金,可在于鱼看来,他似乎也没穷到要靠别人帮助的地步,还有人比他可怜,连吃都吃不饱呢。   胡风笑他迂腐,又急他不去争,拍掌定论要帮他争取,结果材料打出来却是需要寄回户籍所在地给一层层政府盖章才行。   于鱼拿着一堆材料傻了眼,也彻底死心,他家里根本没有人愿意为他跑这趟腿。   他婉言跟胡风说了家里的状况,并不是为了博得同情,只是不想让他觉得白忙活一场还不被领情。   胡风沉默许久,又拍拍手跳起来,让他好好学习,争取得到学校的奖学金,那些钱对穷学生而言也是不少的一笔。   于鱼自然是很感激他的,这个学校也就只有他不计回报地施与帮助,他总是笑眯眯出现,似乎世上没有什么让人烦恼的事,连带跟他一起的人也都快乐起来。   于鱼没想到还能见到曹毛毛,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转专业了,转到于鱼班上。   他一来就黏在于鱼身边,跟连体婴一样,这更让于鱼坚定了他是个有钱人家的疯子少爷的想法。      第7章 媳妇儿拐回家      于鱼有点烦恼,因为他发现曹毛毛突然变得不太好对付了,上一次他还可以转身溜走,现在要溜到哪去呢?更为要命的是,曹毛毛找了一个帮手。   那个叫梅执义的年轻人,虽然长相俊秀为人真诚,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更不好拒绝。他带着几乎跟曹毛毛一样的自来熟闯入于鱼的生活,两人合手搅得他不得安宁。   周六一大早,于鱼整理好自己打算出门去面试,但他一出宿舍大门就被人逮到了,门外停着那辆最近时常出现的黑色轿车,曹毛毛从车窗里钻出大半个身子正使劲朝他挥手,还一边挥一边喊:“于鱼、于鱼!这边!”   周围同学的视线瞬间集中到这条‘鱼鱼’身上,于鱼爆红了脸,原本还打算当做没看见,现在只能心急火燎地跑过去堵住曹毛毛的嘴。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曹毛毛拉下他的手抓在手里,兴奋道:“我来找你呀,你要去哪?跟我回家吗?”   “你、你……唉,你快点回家吧,家人会很担心的。”   “才不会呢!我出门都跟他们说了的,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   于鱼苦恼地抿起唇,老实说道:“我要去市区,有点事。”   “那正好呀!我也要去市区玩,你快上来,我让大黑载你一程。”   “别、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很快就到。”   曹毛毛才不管他的推辞,他下车打开车门,把于鱼往里推,于鱼无奈只好坐上去,这才发现后座上还有一人,是梅执义。   梅执义往边上靠了靠,笑道:“今天没上课,昨晚毛毛就念着来要找你,还真给他逮到了。”   于鱼不大自在地笑了笑,他另一旁曹毛毛也挤上来了,抓着他的手手臂不屈不挠地问:“于鱼,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啊,我跟你说,我师兄真的特别好特别厉害,你跟了他准没错的。”   于鱼看了梅执义一眼,尴尬地把手抽回来,他实在不明白曹毛毛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件事,就说他是疯子吧,可这么疯在一件事上也得有原因啊,而且,他又偷偷瞄了眼梅执义,这个人看起来可正常得很,怎么也跟着曹毛毛闹?   梅执义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说:“不然你就跟我们回去瞧瞧吧,不然毛毛是不会死心的。”   于鱼吓得连连摇头,他虽然很多事情不清楚,但也不是没听过一些诈骗集团的作为,就算曹毛毛跟梅执义长得不像骗子,而他本人也没什么好让人骗的,这样的居心去猜测他人实在很不好,但是人在外头,多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他漫漫散散想了一堆,无意间望向车外飞速后退的景物,陡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似乎已经上了贼船了!   于鱼突然惊慌起来,他身边梅执义和曹毛毛一人拉着他的一只胳膊让他不能动弹,尽管他们现在并没有什么表现,可光光靠想象已经要让于鱼吓坏了。   他看向前边开车的司机,后视镜里照出司机大半张木然的脸,一看就十分不好相与。于鱼吞口口水,鼓足勇气问:“这位先生,我们现在是去哪?”   被曹毛毛唤作大黑的司机连眼皮也没抬,吐出两个字:“市区。”   于鱼一个激灵,不知是他心里作用还是什么,这司机麻木的样子让他想到一些极为不详的东西,比如死人,比如尸体。   人都会自己吓自己,于鱼被这样的想法弄得更害怕了,好像刚刚司机说的不是市区而是去阴间一样。   他转向梅执义,语气颤颤的,已经有点要哭的意思,“我、我们到底要去哪……”   梅执义有几分疑惑,然而很快就了然地眨眨眼,他故意慢条斯理道:“你说呢?我们要去哪?”   他暗里像曹毛毛做了个手势,于是曹毛毛配合道:“当然是要把你带回家给我师兄看看啊,这可是他未来媳妇儿,不好好瞧一瞧怎么行。”   “呜……”于鱼一下挣开他们两个,把自己缩成一团,抖啊抖的,“你你们骗我!你们太过分了!”   梅执义咬着手指憋笑憋得难受,他发誓于鱼上车时他们绝对是好心好意要送人一程的,当然,过程中可以荼毒一下他的耳朵,给他洗洗脑,但是他没想到于鱼会这么敏感,而且这反应是这么的……呃……可爱?好吧,至少是十分的有趣。   曹毛毛似乎觉得还不够,他在于鱼耳旁碎碎念道:“我跟你说哦,我师兄虽然有些冷冰冰的,不太爱理人,有时候可能还会比较凶,但那是对不听话的人而言,你要乖乖的,别惹他生气,他绝对不会随便发脾气的。你成了我师兄的媳妇儿后肯定要伺候师父,我师父可不是老头子,他长得可好可年轻了,虽然比我爱捉弄人了那么一点点,可本意还是很善良很疼爱后辈的。还有大黑,你认识的吧,就是开车的这个,他虽然总是一张死人脸到处吓人,可也是个好人哦。我就跟不用说了,我这么乖巧可人懂事聪敏与人为善漂亮养眼,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梅执义暂时跟我们住在一块,他也会帮你的哦。你乖乖的给我师兄当媳妇儿,不要怕嘛。”   梅执义上上下下打量后座中间缩成的那一团,从于鱼肩部抖动的情况来看,他大概是……哭了?   曹毛毛拍拍于鱼的肩,让他抬头,“于鱼于鱼你快看我,给你看好东西哟。”   于鱼抖掉肩膀上的手,继续埋头当乌龟,他已经单方面断定自己这一去是没回路了,这一大家子肯定都是疯子,不知道会把他怎么样,呜……哥哥……   他埋着脑袋抹眼泪,感觉有什么一下一下地撩拨他,痒痒的,他扭了扭身体,那东西仍然跟着,而曹毛毛还在身边聒噪,都这样了还不给他个清净。于鱼怨气丛生,抬起头准备恶狠狠地瞪他,结果泪眼朦胧中却看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左晃右晃的,他眨眨眼努力想看得清楚些,这东西……似乎是一个鸡毛掸子大的狗尾花?!   曹毛毛得意洋洋道:“还没跟你正式自我介绍呢,我叫曹毛毛,是一株两千年妖龄的狗尾巴草,呵呵……”   于鱼眼睁睁看着鸡毛掸子被曹毛毛收回去融入身体里,那过程极为缓慢,他甚至可以看见那株毛茸茸的东西是如何附在血肉上,然后一点点消失的。   于鱼瞪大眼张大嘴,已经傻了。   曹毛毛拍拍手,欢快地招呼道:“大黑,咱们回家!”   车子驶进一座小区,在一间单独的院子里停下,曹毛毛蹦蹦跳跳下车,冲房子里嚷嚷:“师父!师父你快来呀~师兄的媳妇儿被我拐回来了,师父~师父~师——呃……师兄……”   柳施逄全身散着冷气站在门内,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言语,但曹毛毛就是一见他就蔫了,低头垂眼一副小媳妇儿样,跟方才咋呼的模样好像两人。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柳施逄一眼,嚅喏道:“师、师兄,人在车里,你要不要去看看?”      第8章 见公婆?      今天之前,于鱼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虽然他有时因自我厌恶也会认为自己命硬,专克身边人,但这跟亲眼见了妖怪可真没法相提并论。   他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惊骇多些还是恐惧多些,总之就含着泪一路呆愣地被曹毛毛拐回家。   曹毛毛蹦下车,梅执义也开了车门,对于鱼道:“下车了。”   于鱼转眼愣愣地看他,张张嘴:“……你是什么妖怪?”   梅执义这时已经下车,朝阳照在他脸上,一片灿烂,他笑得更加灿烂,一口白眼,“胡说,我才不是妖怪,我可是天师!”他伸出食指与中指合并,画符一般在于鱼眼前晃了晃,“抓鬼收妖的天师!”   于鱼用一根指头指指大黑,“他呢?”   梅执义拍拍裤子,不无得意,“他啊,他是只鬼,附在别人身体上的鬼,我们梅家特产~”   虽然于鱼脑袋已经当机,但他还是适时地想起一句话: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梅执义还在热情地朝他招手,“快下来啊,不要害羞嘛。”   于鱼大概是慌到了极致被惊吓过头,竟然还能自己撑着车门下车,除了腿有些软反应有点慢眼睛有点湿之外,没有其他副作用。   梅执义瞧出他腿打着颤,上前一步撑着他,也不知安得什么居心,附在他耳旁却用不低的声音道:“看见没有,门内那个冰块,那就是你男人。”   门内的人沐浴在朝阳下,于鱼眼里含着泪花看不真切,他抬手揉了揉,瞪大眼仔细看,冷不防正对上柳施逄看过来的眼,狭长的眼有如冰刀子打着旋朝他飞来,于鱼吓得呜了一声,差点又给躲回车里去。   梅执义连忙拉着他,说:“别走呀,快点过去打个招呼才是。”   “呜……不要!”,柳施逄飞来那一眼冰刀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于鱼方才没爆发的恐惧这下全跑出来了,他死命挣扎,“我不去!我要回家!呜……你们这些妖怪!骗子!我要回家哇……哥哥救我……哥哥……”   他毫无章法地挣扎,跟泥鳅一样又蹦又跳地,梅执义几乎抓不住他,又不敢胡来伤了人,只好气急败坏喊:“曹毛毛!还不快来帮忙!”   曹毛毛已经不敢去看柳施逄的脸色,灰溜溜上前按住于鱼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枝狗尾草在他面上抚了抚,于鱼就昏了。   柳施逄冷冷哼了声,转身进屋。   曹毛毛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他不是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又哭又闹?我生怕师兄一个没忍住飞过来把他大卸八块,到时我白费劲不要紧,就怕还得被牵连。”   梅执义翻了个白眼,“还不是被你师兄给吓的,他就是个凡人,可不是平时什么大妖精小妖怪,怎么禁得住他那样吓。对了,你不是说这于鱼是一个人吗,刚才怎么一直喊哥哥?难道他还有个哥哥?你可别弄错了逮错人。”   曹毛毛挺无辜的,“哪有啊,我是照着你说的那倒霉蛋的标准来找的,就这个,有爹生没爹疼,有后娘没娘养,爷爷不理姥姥不爱的,就一个便宜哥哥,还给他倒霉死了,活生生一个天煞孤星,百年一遇!”   梅执义捏起于鱼的下巴看了看,照这面相,确实是一副倒霉模样没错,他如今也实实在在是把身边人都克光了,孤零零一个人,按理说是不会错的。   曹毛毛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别想了,他这些倒霉可不是假的,快弄进去给师父瞅瞅,别再外边杵着了。大黑,大黑!你快过来,把人抱进去。”   老妖怪施岩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是收了两个聪明徒弟,走到哪都被万妖羡慕畏惧;最失意的事是一个徒弟比他厉害,还有一个徒弟古灵精怪老给他找难题,这师父不好当啊。   就说现在床上躺着的这个人类吧,是二徒弟硬拐来说是要给他师兄当媳妇儿的,他自己不敢跟他师兄讲,就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施岩。   施岩知道曹毛毛其实是好心,也挺懂事的,他师兄万年天劫要到了,知道找个命硬的人给他挡一挡。可是你说他用的什么名义不好,非要说成是他师兄的媳妇儿,不说他师兄是个妖怪,是个男妖怪,是个眼睛长在天上的男妖怪,只说他那冷得冻死人的性子和一掌能把曹毛毛轰到天边的功力,这就不该去惹他呀!   现在好了吧,拐了个不情不愿的人类回来,他师兄连眼角都不愿意瞧,这不是两面不是妖怪嘛!   那小子还鬼机灵,一看他师兄要发作,赶紧就把难题抛给施岩。可这事施岩能做什么?他大徒弟不愿意做的事情,在做师父的发了话后虽然会去做,可那冷飕飕的眼风扫得施岩渗得慌啊。   唉!师父不好当咯!   施岩自怜自艾一番,转念一想,又得意洋洋起来,这不好当的师父他都安安稳稳当了快一万年,说明什么了?说明他施岩当真是不简单呀不简单~好厉害呀好厉害~真英俊呀真英俊~   他越想越美,几乎轻飘飘得要飞起来,然而飞起来之前瞧见床上的于鱼,瞬间中了个千斤坠,从天上掉到地下。   ……这个难题要怎么办哟!   于鱼昏昏沉沉醒来,就看见一个长得唇红齿白眉眼含烟的年轻人坐在他床边拍着额头,苦恼万分的样子,他半撑起身子迷迷糊糊看了周围一圈,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这到底……   “请、请问你……”   施岩一下凑到他眼前,眉目如画笑得格外好看,哪有半点方才颓唐模样,“你醒啦!”   于鱼红着脸往后仰了仰,结结巴巴道:“我、我在哪……呀!妖妖妖妖怪!你你你们是妖怪!”他嗖嗖地手脚并用缩到床脚,被子盖在头上瑟瑟发抖,连声音都是抖的,含着水汽,“你别过来!这是哪里……你们要做什么?!放我回去!呜……放我回去……”   他这么大的反应,把施岩也给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好一会才缓过来,他摸摸脸,讪讪道:“那、那什么,你先把被子掀开,咱们好好谈谈吧。”   于鱼根本不听他讲,捂着头一个劲道:“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施岩试图去掀他的被子,结果越拉他扯得越紧,简直要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子,施岩怕他被闷坏,只好松了手坐在一边。   “呃……于鱼是吧,我是毛毛的师父,那啥……其实我们没有恶意的,只是想要你帮个忙。”   他侧头看了看于鱼的反应,床角里的茧子依旧裹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施岩苦恼地皱起眉头,怀柔路线似乎走不通,只好换种方法。   他捏捏嗓子,刻意把嗓音压得低低的,显出几分不善,还大力在床沿虚张声势地拍了拍,不太友善道:“人类!咳……嗯哼,你快钻出来!别好果子不吃专挑恶果子,我告诉你,你要再不出来,我就……我就……我就把你扔给冰山,让他来治你!”   那一团被子明显抖了抖,施岩一看有戏,忙再接再厉:“冰山你认识吧,他叫柳施逄,我跟你说,他脾气特别不好,你要是把他惹急了,他一口就能把你吞下去,骨头渣子都不剩!你乖乖出来,不然我去喊他了……我真去了啊!”   施岩使劲在地板上跺了两脚,做出要出去喊人的样子。   那团被子抖得更厉害了,于鱼哑着嗓子蚊子一般道:“别……别去……”   他哆哆嗦嗦从被子里出来,一脸泪痕眼眶通红,软软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看得人既觉得可怜又想要再欺负几下。   他抖着唇看着施岩,要哭不哭地哀求,“你别去……”   施岩握拳放在嘴边咳了咳,心里生出点罪恶感,他其实是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原本打算吓吓于鱼的,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害怕柳施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柳施逄对他做了什么呢。   事实上于鱼对这群妖怪都害怕,只是他见到的其他几个虽然不是人,但至少是和颜悦色的,于是柳施逄的冷脸冷眼看起来就显得特别凶狠,也就把他给吓狠了。   施岩又坐回床上,于鱼见状想要往里缩,可是一想起他刚才的话,又不敢了,只好僵僵地坐在那,兔子似的提防着,随时准备躲回洞里去。   “……我刚才的话没骗你,我们真不打算对你做什么,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你别害怕,不会伤到你。”   于鱼狐疑地看着他,虽然心里不相信,但他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好说:“什么忙?”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大徒弟天劫快到了,我们需要有个人为他挡一挡,正好你符合这条件,所以才把你请过来,你放心,这事对你自身没影响,绝不会伤害到你。”   于鱼垂着眼,什么天劫不天劫他不明白,怎么挡他也不知道,更别论是否真的没伤害,但他只能点头。   “天劫……是什么时候?”   “没估算错的话还有两年,为了避免这两年中你出现什么意外,你需要和我们住在一起。”   于鱼嚯地抬头,跟妖怪住在一起?!这这……他大概没一日能睡得安稳,而且谁知道这些妖怪会不会吃人,要是有一天不小心撞到他们嘴边,被一口吞了!呜……越想越害怕,他不自觉地揪紧被子,哀求道:“我能住在学校吗?不会出什么事的。”   施岩歪着脑袋想了想,于鱼看起来确实十分害怕的样子,如果真让他留下来,怕会吓破胆,如果被吓傻了就更可怜了。虽然在施岩看来,他们师徒几个都是如此善良美好,可人类终归不是同类,不能认同也很正常,所以他决定大度地对待于鱼,“也可以,等会我去找个护身符给你带着,保你平安哦~”      第9章 红配绿      施岩出去找所谓的附身符,他前脚刚走,于鱼后脚就掀被子下床,蹑手蹑脚摸到门边,趴在门上听了听,外边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吞吞口水,魏颤颤的手伸上前扭开门把。   小时候于鱼曾听外公讲聊斋故事,说到山里的狐精野鬼专门有一种法术,能迷惑人的眼睛,让人在方寸之前转转悠悠就是转不出去,于鱼那时托着腮一脸惊叹,又深深疑惑,只那么一点点大的地方,为什么那些书生会走不出去呢?   现如今他张口结舌瞪着面前这条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终于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境。   他揉揉眼,外边曲水回廊粼粼波光习习微风仍在,早上时他明明见过这座房子的外貌,只是一间普通的三层楼别墅,跟小区里其他房子并没区别,然而谁能想到这里边别有洞天。   于鱼不自觉上前几步张开五指,风从他之间发间吹过,方才憋出来的一身汗现在被风一吹,渗骨的寒意向他袭来。他缩瑟一下,往后退了一步,想退回房里,却撞在什么平坦坚硬的东西上,他骇然转身,身后哪还有刚才打开的房门,只剩一堵古色古香雕着窗花的白粉青瓦墙,那个房间凭空消失了。   于鱼全身毛发倒竖,差点失声尖叫。   直到现在,他才真真正正体味到妖怪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到现在才彻彻底底死心,这不是什么无聊的愚弄人的游戏,他是真的撞上鬼怪了。   于鱼顺着墙跌坐在地上,怕到了极致,脑袋反而渐渐清醒起来。   就目前他所见,这房子里共有三只妖怪一个人一只鬼。单凭他一个人,哪个都对付不了,更别说逃出去,况且就算他侥幸逃出这里又能去哪?难道辛辛苦苦才考上的大学就不读了吗?他如今连家都没有,出了校门可比乞丐还要不如。况且方才那个妖怪说,只要两年后帮他们个忙就行,于鱼现在无暇想那话中到底几分可信,他除了妥协,从来没有其他路可走。   几乎是自暴自弃想通了这些,于鱼撑着墙站起来,打算坐到对面回廊边的木椅上,那里阳光普照。   然而他才起来还没站直腿,下一秒又蹲了回来,抱着腿把自己缩成一团靠在墙脚,低头垂眼努力降低存在感,如果可以,他更想躲到地底下,因为远远走来的那个人,虽然换了身飘飘若仙的长袍广袖服,但于鱼被他吓狠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早上凶巴巴的妖怪。他抱着膝头瑟瑟发抖,刚刚那个妖怪就是说这一个脾气特别不好,生气起来能一口把人吞下,于鱼小心肝颤啊颤,祈求不长眼的佛祖好歹保佑他一回,别让这妖怪吃了他。   柳施逄比于鱼更早看见他,于鱼的所作所为他当然看在眼里,他不屑地嗤了声,不是他自负,以他如今的修为,何必需要一个人类来替他挡劫,不过是他师父跟曹毛毛杞人忧天。   他目不斜视路过于鱼,只是心里终究几分不甘,觉得这人类实在碍眼得很,半句冰渣子一般的话在胸口酝酿半天,又着实不乐意放低身份跟个人类较劲,停驻半响,最终只是一甩飘飘衣袖,夹着比方才更甚的风雪走了,留下差点又被吓哭的于鱼。   于鱼蹲在原地缓了好久才觉得好些,伸手往旁边一撑打算借点力,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墙壁又变成房门,他这一撑撑开门,不仅没借到力,反而就势一个滚滚进屋里去,他爬起来赶紧关上门,跑回床上盖好被子,心里念叨再也不乱跑了。   柳施逄挥挥袖子替他眼中的蝼蚁人类找到房间,脸上却因为不甘愿臭得很,只是他向来冷惯了没什么表情,于是臭脸在别人看来就是暴风雨雪加冰雹了。   他转过一个拐角,被正找他的施岩逮个正着。   施岩不惧寒地凑上来,扯着他兴奋道:“小柳,正找你呢!”   柳施逄因为一句小柳更加郁闷,硬梆梆地站着,连声师父也不叫。   施岩早习惯他这样,依旧没皮没脸地凑上来,笑嘻嘻道:“小柳,上次那样的柳叶你再给我一片吧。”   柳施逄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伸进衣袖里摸出一张叶子给他,甩甩手,继续前进。   施岩捧着叶子,搔搔脑袋嘀咕:“怎么今天火气特别大?”他也没太理会,手指幻化几下,原本的细长柳叶就变成一个扁扁的绿色护身符,符上系条红丝绳。红配绿,真是惨不忍睹。   这惨不忍睹的附身符最终挂在了于鱼脖子上,施岩蹲着左瞧右瞧,心里为自己喝彩:这是小柳的人,要为小柳挡劫,身上偏偏又带着小柳的附身符,这可真我一手缔造的是缘分呀~   然而他得意之际也没忘了交代于鱼,“这符能保你平安,平时消百病啊去去霉运什么的是没问题,如果你真太倒霉又遇上其他鬼怪了,有这平安符在,我们也能及时赶去就你,不过要记好了,符不能摘下,洗澡也不能摘下,记住了啊。”   于鱼点点头,小心翼翼道:“我现在能走了吗?”   施岩歪歪脑袋想了想,说:“是没什么事了,不过你不想见见小柳吗?毕竟你得为他挡劫,现在多见见面培养默契嘛。”   于鱼脸都白了,使劲摇头,“不不、不用,我想回学校,现在就回去,可以吗?”   施岩耸耸肩,“可以,你等等,我让小草送你,这里出去可没出租车。”   他说完没等于鱼拒绝就出去喊人,没一会曹毛毛蹦蹦跳跳进来,他跑到于鱼床前拉着他的手,撅着嘴道:“于鱼于鱼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留下来陪我玩玩吧。”   于鱼气他骗了自己,原本不想理会,然而曹毛毛抓得紧,他甩了几下都没能甩开,对这张仙童般的脸又发不出火,只能又憋屈又无奈道:“你的目的既然已经到达,何必还这样来骗我,你们是精怪,我惹不起,你难道还不让我躲吗?”   曹毛毛一时不讲话盯着他,于鱼以为他觉得没面子要发火,却听他突然银铃一般笑起来,笑声就跟两人相遇那天的一般悦耳,他拉着于鱼的手晃了晃,说:“我知道骗你是不对,可是现在咱们都没有损失啊,你为什么不乐意呢?再说我除了把你骗回来这一点,其他话可都是真的,我是真的挺喜欢你,你人这么好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嘛,留下来陪我玩两天吧,好不好?”   于鱼垂着眼,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妖怪嘴里的话,再者,如果真像曹毛毛所说,他确实挺喜欢他,对于喜欢的人都能毫不犹豫地欺骗,这不是更让人心寒吗?   曹毛毛见他不讲话,也觉得有些无趣,他瘪瘪嘴,说:“好了好了,我送你回去,跟我走吧。”   于鱼松下口气,紧紧跟在他身后左转右拐,走了好一阵才见大门,大黑已经站在车边候着了。他想起梅执义的话,大黑是只鬼,再看看他这张木然毫无生气的脸,更觉得心里发寒,坐上车时连头都不敢回,只想快快离开这个地方。      第10章 危险的念头      于鱼以为他不过在妖怪窝里耽搁了半天时间,回到学校后被胡风逮住,才知道今天已经是星期天了。   胡风看起来有些着急,于鱼低着头往前走,还没进寝室宿舍门,就在门外被他喊住,他满头汗跑过来,盯着于鱼好一顿瞧,见他没事才问:“你昨天去哪了?我找你一整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寝室电话一整晚没人接,我都快报警了。”   他语气虽然有些冲,脸色也不太好,但眼里的关切却是实实在在的,看得于鱼既内疚又感动,却不敢跟他说实话,只能含糊道:“我昨天在同学家过了一夜……”   胡风却不好打发,他皱着眉道:“是哪个同学?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这才刚开学没多久,什么同学和你关系好到可以跟他一起回家过夜?”   于鱼面上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讲。   胡风看了他一会,叹口气,说:“你大概觉得我管多了,可我是真心实意把你当成弟弟来看,怕你吃亏,你要知道这地方跟你从前生活的小镇不一样,人心隔肚皮,你看着别人脸上笑呵呵的,指不定心里怎么算计你呢,你这条傻鱼,可别被骗了还帮人数钱。”   于鱼本来就难受,让他一说更觉得心酸,现如今他不正是被人骗了么。胡风说把他当成弟弟,他不免又想起于虎,昨天里他不只一次下意识地想着哥哥来救他,可哥哥确确实实不在了,没人能帮他。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眼睛发涩喉咙发堵,眨眨眼,眼泪就滚下来,若是可以,他更想畅快地哭一场,哭这不公平的命运,这所有的苦难。   他一落泪,倒把胡风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向来能言善辩的嘴巴一下就变笨了,磕磕巴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个男生面对面站在男生寝室外,其中一个还在低头抹眼泪,这场面,够吸引人的了,就连一向自诩淡定的胡风都受不了各色诡异的打量,他抓耳挠腮地要跳脚,最后长叹一声,扯起于鱼的手臂往寝室里拖。   把于鱼安置在椅子上,胡风在对面坐下,挠挠头,小心斟酌着语句道:“我、我也不是在教训你,就是怕你被人骗了知道吧……那那什么,你别哭了好不好,师兄被你哭得心慌慌,很惶恐啊。”   于鱼垂着脑袋,露出一对红红的耳朵,他其实也就滴了两滴泪,早不哭了,现在垂头全是因为不好意思,他被胡风最后一句话逗得扑哧一声,赶紧又憋住。   胡风见了,马上摆出张可怜兮兮的脸继续道:“于鱼大人呀,我知道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师兄计较了,给笑一个呗。”   于鱼红着眼眶看了他一眼,说:“我、我没哭。”   胡风十分狗腿地笑嘻嘻道:“对对,你没哭,分明是天在下雨。”   这话贫得,都不知道让人怎么接,于鱼掰着指头沉默半天,突然说:“我昨天……在曹毛毛家,师兄你认识他吗?”   胡风说:“我不算认识他,但学校里少有人不知道他。你不知道吧,他虽然现在跟你一班,实际上早两年我还没上大学那会他就已经在学校了,你别不相信,这事大三大四的人都知道。加上他长成那个样子,行事又高调,想不知道都难。”   于鱼点点头,胡风又说:“他跟咱们不一样,他家里有钱,能让他两三年的在学校里混着玩,想到哪个专业就到哪个专业,课上不听讲老师们也不敢给他脸色看。咱们这学校,呵,虽然挂着公立本科的名头,实际上穷得很,市里财政预算全都让其他知名大学占去了,咱们每年只得一点点拨款,连各个院系的实验室都建不全。你以为校里为什么会这么由着曹毛毛去?还不是因为他家里肯出钱,让他混一年就捐一整个设施齐全的实验室,上百万的设备人家眼睛也不眨,这三年捐了三个实验室,你说,校长还不把他当财神爷供着?”   于鱼又点点头,胡风忍不住揉了他的头发一把,说:“你如果真跟他玩得不错,那就继续玩吧,反正他除了爱玩也没传出什么坏名声,我就想要你多长个心眼知道吧,别其他人对你好一点你就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回报,人家不一定在意,只怕你最后要伤心。”   于鱼扯起嘴角笑了笑,说:“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跟他一块了。”   胡风点点头,又突然换了种惆怅的语气道:“我怎么觉得我就跟老母鸡一般操不完心呢?你说这种嫁女儿害怕女儿吃亏一般的心思是打哪来的呢?”   于鱼先是因他怪异的语气失笑,等反应过来了,才后知后觉红着脸要打他,“你才是女孩子!你才要出嫁!”   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刚才的不快渐渐消散,胡风缓了口气,说:“跟你说点正事,你之前不是说要找兼职吗,找到没有?”   于鱼想起夭折的面试,敛了笑摇摇头,有些失落,“没有。”   胡风拍拍他,说:“那正好,我昨天找你一天就是为了这事。咱们学校外边有很多小餐馆知道吧,我让我同学帮忙留意,果然让我找到一份事。西门外一家叫‘精打细算’的,现在招兼职服务员,每天下了课去,四点半到晚上九点半,包一餐饭,工资按日算月结,一天三十块。我觉得对你还算合适,这个又不用讲话跟人沟通什么的,就是有点累,还有一个怕碰上熟人尴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试?要是可以今天晚上就去看看,我陪你去。”   于鱼哪还能挑三拣四,他连连点头道:“当然可以,就是太麻烦你了……”   胡风挥挥手,“别跟我搞客套的,就这么说定了。我学生会有点事要先走,你脸色不太好,睡一觉吧,反正时间也早。”   胡风风风火火离开,于鱼关了寝室门躺在床上却反反复复睡不着,他翻个身,觉得脖子被什么硌了一下,伸手去摸,才想起是那个绿色的护身符。   那妖怪说这符能保他平安去他霉运,可于鱼觉得碰上这群妖怪就是他最倒霉的事了。   他不愿意再跟他们有交集,如果可以,最好让他安安稳稳度过这两年,两年后要死要活都不是他能掌握的。   然而回来后,有个念头却一直隐在他脑中,既危险又诱惑着他去碰触。于鱼觉得这个念头太疯狂,可他却止不住去想。   如果大黑作为鬼魂却能这样存在,那他哥哥能不能……又或者他哥哥已经投胎了,不论如何,想再见见他哥哥的念头一生起来,就怎么也不能忽略。   施岩跟于鱼说过,在他碰见其他鬼怪时,这护身符能通知他们来救他,可还有一点他没说完,那便是他跟曹毛毛对这个符都没感应,能感觉到他危险的是柳施逄。   那片柳叶不是一般的叶子,而是柳施逄本体上生长了数千年的长寿王八叶。虽然作为一棵柳树他拥有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叶子,可长了这么久几乎跟他一般年纪快要成精的叶子却只有少少的几十片,这些年来又被施岩败了不少,如今也没剩下几片了。柳施逄把它们从本体上摘下随身带着,谨防哪一天施岩无聊把它们揪着玩连半片都不剩。   剩下这几片叶子可算柳施逄的宝贝,说是他的徒子徒孙都不为过了,虽然他不吝啬给施岩一两片,可最后叶子到了哪他却要悄悄地自己感应一番。   当他知道自己的叶子现在正挂在那个卑微的人类脖子上大材小用充当护身符时,他本来不太畅快的心情现在跟不痛快了。   而他不痛快的后果就是施岩见了他要缩脖子顺墙根走,曹毛毛则是丝毫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那俩师徒私底下一碰面,都为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大为疑惑,最后还是施岩脑袋转得快,就听他一拍手掌恍然大悟道:“你说你大师兄不会是瞧上了那个人类却不好意思说,结果咱们俩没眼色把人送走了,他这才跟我们发脾气吧?”   曹毛毛挠挠下巴点点头,又点点头,“真有可能,老头你看哈,这么久了从没见大师兄跟哪个女妖怪眉来眼去,人家凑上来他也不屑看,难不成他不喜欢女妖怪这样的偏偏喜欢人类那样的?”   施岩瞪他一眼,鼓着腮帮子道:“什么老头,是师父!师父!”   曹毛毛打个哈欠,斜着眼看他,“你自己算算你现在多大了?至少一万多了吧,你都老到自己也算不清多老了,你还不承认老?!按照人类的说法,你这就是老年痴呆症!是病,没法治!”   施岩一双有如含烟的眼万分哀怨地瞪着小徒弟,最后嘤咛一声捂着脸扭着腰极为风骚地跑出去,边跑边哭:“小柳,小柳你快来呀,小草又欺负为师了,嘤嘤……”      第11章 孤妖寡男凑成堆      曹毛毛最近很无聊,因为没人跟他玩。梅执义被他老爹喊回去了,剩下房子里一个大黑是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柳施逄他不敢去惹,至于施岩,曹毛毛不屑地哼了哼,那个战斗力太弱,一欺负就只会嘤嘤地去找他大师兄帮忙,没劲!曹毛毛踌躇满志却找不到对手,颇有些独孤求败般的失意,就是一句话,没劲透了呀!   他当初跑去人类学校,一是为了玩,二是帮他师兄找挡箭牌。现在人找到了玩也玩过了,学校他去不去就没多要紧了。可是不去外边又把他憋得慌,他师兄只会修炼修炼,又不打算成仙,练那么厉害干什么呀,真要成为独孤求败东方不败吗?还有老头,每天在园子里逛来逛去,拈拈这朵花惹惹那棵草,妄图再捡个徒弟回来。小草又嗤了一口,他以为徒弟是好捡的,妖是好修的?如果真那么简单,怎么这万年来他捡了那么一堆花花草草,结果只有他和师兄能成事?这说明什么?说明天分最重要啊,你要不开窍,到死你都只是根木头,成不了精怪。不过,小草偷偷补上一句,就算有天分成了精怪,他大师兄还是块木头,不解风情的木头,这些年不知道伤了多少狐狸精兔子精蜘蛛精的心。   曹毛毛枕着手臂躺在花园里晒太阳,百无聊赖腹诽下一这个嘀咕一下那个,一会又觉得自己应当成为这一家之主,这个家最操心的就是他了。   他摇头晃脑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惬意地眯起眼睛喊了一句:“大黑,我渴了。”   一直等在旁边的大黑端上一碗早上收集的露水,曹毛毛接过一口干了,咂咂嘴,有些不满意,“人界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干净,连露水都透着股土腥子味,唉……”   他歪头打量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的大黑,摇摇头又叹口气,“梅执义可真小气,说送手下给我也不送个好玩点的,天天对着你这张死人脸,闷也闷死人了。”   大黑垂眉敛目恭恭敬敬站着,素无表情的脸上薄唇抿得紧紧,似乎没听见他的抱怨。   曹毛毛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做自己的事去吧,别在我面前杵着,挡我阳光。”   赶走了大黑,他重新躺下去打算小眯一会,然而却翻来覆去地不安生,最后终于一骨碌爬来来,扯开嗓子吼:“大黑!咱们去学校!”   明天就该是十一了,于鱼已经在那家小饭店工作半个月,老板昨晚给他结了四百二十块钱,跟他说接下来几天放假休息。   学校里人走得差不多,于鱼揣着四百块钱,有点蠢蠢欲动的心思,这点心思在见到曹毛毛后更是变得鼓噪不安,非要让他去实践不可。   曹毛毛跟从前一样亲亲热热凑上来挽着他的手,“于鱼,学校放假了,反正你也没事,跟我回家陪我玩呗。”   于鱼瑟缩一下,竟然没有挣扎,反而说:“陪你玩可以,但、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曹毛毛眯着眼歪着头,配上他这外表,真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摸样,他笑呵呵道:“什么条件,你说。”   “我想……见见我哥哥的鬼魂,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做到。”于鱼紧紧盯着他,手掌在衣兜里紧张地攥成拳头。   “哦?”曹毛毛挑起眉毛,却没有多少惊讶的表情,“他死了多久,在哪里死的,怎么死的?”   这些问题他问得轻巧,听的人却像是胸口被活生生剜了块肉一般,鲜血淋漓远比痛楚更让人难忘,于鱼猛地闭上眼,指甲几乎要陷到手心里去,当年的场景他用尽全力刻意遗忘,现在却又要血淋淋地挖出来,“他……他从竹子上掉下来,竹头穿胸而过,那是十年前的事,在我家乡一处竹林里。”   “哦——”曹毛毛一拍手,兴奋道:“那就好办了,他死于非命,阳寿又未尽,现在肯定还没投胎,你想见他一面定是没问题的。”   “真的吗?!”于鱼忘形地拉着他的腕子,急切道:“我、我可以见到他是么?你能帮我吗?”   曹毛毛拍拍他的手,“没问题啦。本来这种事情找梅执义最好,他们家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但是他现在不在,所以你最好跟我回去一趟,我去问问师傅。”   于鱼有一丝的退缩,但他还是马上点头,“行,我跟你回去,你等等,我回去收拾点东西。”   曹毛毛几乎是一路哼着歌回去的,他把于鱼安置在上次的房间里,安慰了几句,一边脚不沾地就跑出门去找施岩。师徒俩躲在廊下嘀嘀咕咕,奸笑连连,最后一击掌,成事。   施岩也不拈花惹草了,脚下轻飘飘飘到柳施逄练功打坐的林子,坐在一旁石椅上长吁短叹。   他一进这林子,柳施逄就感觉到了,不管愿不愿意承认,那一瞬间他的眉毛几乎要打结。   在施岩叹出第五十九口气并向第六十口进军时,柳施逄终于动了动,就看他掀掀嘴角,吐出一个字:“说。”   施岩哧溜一声滑下石椅向他奔去,唱戏变脸般扯他的衣袖声泪俱下:“小柳呀,师父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肯定舍不得我去外边日晒雨淋地奔波吧,你师弟年纪又小,一不小心就被人拐骗了,也不能由着他往外跑,小柳呀,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靠你支撑了呀~”   柳施逄眉尖抽搐,他睁开眼,冷冷一个字,“说。”   “呃——小柳呀,嘤嘤嘤嘤……你帮为师跑趟腿吧,为师为了让你心上人高兴,答应了他一件事,你看,这也不是为了我是吧,都是为了你呀,你就跑一趟呗。”   “谁?”   “你心上人呀,就是上次那个于鱼,你不是挺喜欢他吗?不然之前他离开后你干嘛那样生气。我跟你说哦小柳,人类跟我们妖怪不一样,这个人类更特别,脸皮薄心脏又脆弱,你要是喜欢人家得赶紧说,不然他伤了心可不会跟女妖怪一样死缠烂打,他转眼就奔别人怀抱去了。……小柳?小柳!你在听为师讲话吗?”   柳施逄几乎要咬牙切齿,然而从来木然的脸又做不出那么丰富的表情,他只好冷冷哼道:“什么事?”   “其实也很简单啦,他有个哥哥,死了十年了,阳寿未尽还不能投胎,他想回去看看他哥的鬼魂,唯一麻烦的一点就是在外边不能随意使用法术,咱们要按人类的法子去他家乡,不然为师也不回来麻烦你,小柳啊小柳,你一定会答应为师的是吧是吧?”   柳施逄甩了他一眼刀,不甚耐烦地哼了哼,闭上眼继续练功。   施岩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在心底欢呼一声,夹着风跑去跟曹毛毛会合。   曹毛毛早就等在林子外边,见到施岩出来,他赶紧招手,“怎么样老头,师兄答应没有?”   施岩得意地挺起胸膛,“当然,为师出马必定马到功成!……不过小草,你这法子行得通吗?把他俩凑在一块真的能那啥那啥?”   “那是当然!你没看人类戏里都这么演么,孤妖寡男出去走一趟……咩哈哈哈哈!师兄老树开花了!”      第12章 旅途开始      搞定了柳施逄,剩下一个于鱼就好办了,施岩跟曹毛毛师徒俩一唱一和连哄带骗,成功唬住不知真相的于鱼,让他泪眼汪汪又无可奈何同意了跟柳施逄同行。   曹毛毛奸计得逞咧嘴直笑,招招手唤来大黑,从他身上摸出一张银行卡,“这个东西你拿着,一路上的花费就从里边取吧。”   于鱼来之前就已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包括几件衣服、全部积蓄连带刚领的工资一共一千五百块钱,虽然囊中羞涩,他却没打算要妖怪的钱,谁知道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   曹毛毛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把银行卡往他手中一塞,笑眯眯道:“这钱你可以不用,但是我大师兄跟你一块,他不能不用,你总没想着让他自己带钱然后挤着去买票定酒店吧?我跟你说哦,大师兄虽然一向独来独往不跟人一块,但是你指望他去办这些事是不可能的,你要不把他伺候好了,指不定他怎么发火,到时候就你一个人在他身边,那后果……呵呵……”   他不用说完,于鱼心里就自动自发映出那个妖怪发火要一口吃了他的画面,他吓得缩缩脖子,抿着唇不甘不愿收下银行卡。   “这就对了嘛,密码是111111,卡里应该还有些钱,够你们走这一趟的。”   于鱼垂着头应下,手指头抠着卡上突起的数字,心里犯起嘀咕,妖怪给的卡不会像聊斋故事里石头变的银子一样,人一离开就现出原形吧?如果真是这样,这群妖怪就太缺德了,别人赚钱不容易,哪能让他们这么耍着玩。   他想着想着,脸色就不太好,施岩见了,偏头想了想,转下拇指上的玉扳指不管不顾就给于鱼带上,还拉着他的手长辈一般似模似样地拍了拍,叹气道:“徒弟媳妇儿啊,我知道我们家条件不是顶好,让你跟着小柳委屈你了,你们人类都喜欢钱多多,你放心,等你跟小柳回来了我一定督促他好好赚钱养你,让你天天在家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不过这次一路上还要麻烦你多照顾照顾小柳,别跟他闹别扭,你们人类不总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么,他要跟你吵,你就跑床尾睡去呗……”   于鱼原先还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等施岩后边越说越离谱,他想听不懂都难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是恼,也顾不得害怕了,“谁、谁是你徒弟媳妇儿!你们这些妖怪怎么总是自说自话,我才不喜欢你徒弟,也不稀罕给他当什么媳、媳妇儿!这个东西还给你,我不要你们的东西。”   他把扳指丢还给施岩,施岩一阵手忙脚乱才接住,捧在手心看着,又抬头打量于鱼,一扭脸哀哀切切道:“小草……为师实在太丢人了,连你师兄媳妇儿都嫌为师寒酸,嘤嘤嘤嘤……这实在是太伤心了!”   他就跟随身带着水龙头一样,说哭就哭,六月的天都没他变得快。   曹毛毛翻个白眼,伸手敷衍地拍拍他,随口安慰道:“不要哭啦,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被嫌弃,怎么还不能习惯。”   施岩啜泣一顿,紧接着哭声震天,“你们这些坏蛋!就会欺负我老人家,太过分了!呜呜呜呜……”   于鱼目瞪口呆坐在一旁,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这是……把妖怪给欺负哭了?怎、怎么办?   可怜老实内向的好孩子于鱼,从小到大只有被欺负到哭的份,那曾把别人弄哭,更遑论对象是个老不死的妖怪。他呆呆坐着看了一阵,施岩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他越哭,于鱼就越内疚,可仔细一想,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怎么就能把老妖怪委屈成这样?   但不管则么说,人家哭了,这好像就是他不对,于鱼手脚僵硬坐过去,轻轻拍拍施岩的背,不自在道:“我……那个——”   “哇——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没、没有——”   “你们都是坏蛋!不肖子孙!呜呜……”   “我真的——”   “哇——呜呜呜——嘤嘤嘤嘤……”   “……”   ……   施岩哭了一会儿,没听见人出声,他抬起红通通的眼指控于鱼:“你怎么不继续安慰我!”   于鱼这下反应快了,连忙道:“对不起,我没有嫌弃你,你别哭了。”   施岩歪着脑袋打量他,觉得他确实是语气足够诚恳,真心实意在道歉,这才拉起曹毛毛的衣袖擦鼻子,边擦边哼哼,“那你为什么不收我的礼物?觉得太寒酸了吗?”   于鱼怕他还要哭,又不敢说谎,只能讲一半实话,“不是嫌弃,只是这东西太贵重,我无缘无故的怎么能收下。”   施岩又哼哼一声,将曹毛毛半湿的袖子甩开,重新把玉扳指套在于鱼手指上,说:“你们人类就是虚伪,明明爱钱如命,给你们值钱的东西还要推脱,喜欢收下就是了,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总之这扳指就给你了,你若是不喜欢找个地方丢了别给我看见它,今天我非把它送出去不可,哼哼。”   于鱼实在不知拿什么表情来应付这善变又任性的妖怪,知道推脱不过,只能暂时将东西收下。   “这就乖了嘛,”施岩没事人一样站起来伸伸懒腰,摆摆手招呼曹毛毛,好像刚刚还在嚎咷痛哭的人不是他,“咱们走吧,别打扰你师兄媳妇儿休息,明天还要累呢。”   第二天确实累,于鱼打从见到柳施逄那一刻起,脑袋里神经就绷得紧紧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吃了。好在柳施逄似乎很不待见他,从头到尾一张冻僵的脸,连个眼角都不赏给他。   大黑把他们俩送到车站就走了,于鱼原先是打算坐火车的,但是怕火车不舒服惹恼了坏脾气的妖怪,只能忍着肉痛换乘汽车,幸好他们县小地方没飞机,不然还不得把他卖了买机票?   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两张半小时后的车票,然后抱着背包安安静静缩成一团坐在柳施逄身边。   柳施逄今天换了件衬衣长裤,他脊背挺直坐在那,跟棵松树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于鱼自然也不会没话找话,两个人虽然坐在一块,却跟陌生人一般。   候车厅里响起一阵广播,还有十五分钟就该检票了,于鱼听见一旁位子上两个学生摸样的人在小声嘀咕,男的问那女生:“你会晕车吗?”   “不会吧,坐公交车火车也没见晕过。”   “这是长途汽车,跟火车不一样,你等着,我去给你买一片晕车贴,就算用不上防着也好,晕车可难受了。”   大厅一角里就有小卖部,男生小跑过去买了东西回来,嘻嘻哈哈地给女生贴在耳后。   于鱼瞄瞄那两人,忍不住又偷偷转过来瞄瞄柳施逄。   ——不知道妖怪会不会晕车?要是妖怪也晕,晕起来难受的时候会不会拿别人撒气?比如一口吞下一个人什么的。   于鱼觉得,为了自身安全考虑,这个隐患有必要排除。   然而他吞吞口水,望着柳施逄侧脸半天,在心里无数次跟自己说:“开口吧,问一下他晕不晕就好。”可是一句‘你晕不晕车’就是不敢问出口。   眼见大厅里时钟一分一秒走过,广播传出检票时间到,于鱼还在蘑菇。   他们身边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拖着行李去排队,柳施逄稳坐不动,于鱼急得团团转。   前边的人越来越少,就快来不及了,于鱼豁出一口气突地站起来,匆匆忙忙道:“请、请你等一下!”   他冲到小卖部买了两个晕车贴回来,进站口检票员已经在催了,于鱼小媳妇儿一样站在大老爷柳施逄面前,低声下气道:“那个……我们应该上车了。”   柳施逄表情不变站起来,直通通往检票口去,于鱼连忙送上两张票让检查。   两人买票晚,只能坐后边的位置,于鱼领着脸色不豫的老爷做到位置上,柳施逄那坐姿就跟刚才在候车厅里一模一样,就只换了个地点而已。   于鱼手心捏着晕车贴,给自己做了无数心里建设,才期期艾艾道:“……你会不会晕车?”   柳施逄转过来,然后低下头,对上于鱼的眼,于鱼惊慌得差点咬到舌头,这位置实在太窄了,两人的腿几乎碰到一块,他只能使劲缩小身子,在柳施逄冷冷的视线里又说了一遍,“要、要不要贴上这个?”      第13章 跑前跑后的小媳妇儿      指甲盖大小的晕车贴被捏得皱巴巴的,可怜兮兮躺在于鱼发汗的手心,柳施逄看着它不说话,它便被紧张的于鱼又蹂躏了一把,显得更加寒酸瑟缩,就跟它身子底下手掌的主人一样,讨好地打着颤。   于鱼吞吞口水,鼓起勇气道:“贴上这个才不会晕车,不然待会很难受的。”他把头往前凑了凑,露出耳朵,又揭下一片药贴贴在耳后,“就像这样,轻轻一帖就好,……你贴上吧?”   柳施逄凉凉地看着他的耳朵,半垂的眼皮居高临下的姿态,再加上那冷冷的视线,看得于鱼直缩脖子,连人都快整个蜷到角落里去,再不敢让他贴什么晕车贴。   见他安分了,缩在那手脚都不敢动,柳施逄才在心里发出一声冷哼,转开视线。   今天是十一第一天,很多人相约出游,这趟车上就有好几群学生,一上车就兴奋地叽叽喳喳,一会谈论住宿地点,一会又说到哪些个景点玩一趟,一刻也不清净。   于鱼委委屈屈缩在角落,原本打算靠窗睡一会,可是被一声又一声高扬的声音吵得直皱眉。他小心翼翼瞥了眼柳施逄,见他跟原来一样无甚表情稳坐不动,没什么不满的样子,才稍稍放心,他也没打算睡了,一边扭过头看窗外的风景,一边暗里思量傍晚到了地方要先做什么。   尽管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实际上柳施逄却是十分不耐烦,让他跟一群人类坐在一块已经是屈尊,更何况这还是大一群聒噪的人类,简直让妖难以忍耐!   他冷冷看了眼那边不知死活的人类,按捺下想要教训他们一顿的冲动,与人类动手,是在拉低他的身份,更何况这些人还不够他动动手指头,无趣得很。然而这些噪声却实在令他暴躁,他指尖一动,制出一个圆形结界,将杂音隔绝在外。   与他不到半臂距离的于鱼却仍旧在忍受嘈杂,还得提心吊胆地时不时偷偷打量一下柳施逄,就怕他突然发怒。   柳施逄不用看,也对于鱼的行为了如指掌,他哼了声‘鼠胆人类’,径自闭目养神。   从始发点到目的地,这辆车得跑七个多小时,中途不会停下吃饭。午饭时于鱼就从包里摸出一个面包就着水啃,他包里还有一个蛋糕,奶油葡萄夹心,不用说也知道是给边上这只妖怪准备的。可是妖怪只在刚刚对他表示了一下鄙视,后来就一直闭着眼睛笔挺挺地坐着,身形一晃不晃。于鱼从开始啃面包时想起,一直想到后来面包啃完,都没想清楚要不要喊他吃饭。   照于鱼的理解,妖怪光是吸收天地精气或者吸人的阳气就能活,是不用吃饭的。可他看看身边这只,又有点拿不定主意,怎么看都是一副实打实的血肉之躯,不吃东西真的不会饿吗?或者他饿了要吃人?!……如果他要吃人,肯定会选一个最近的最好下口的,离他最近的不就是……   于鱼又被吓到了。   要怪只能怪施岩跟曹毛毛把他唬得太狠,让‘柳施逄是个会吃人又坏脾气的妖怪’这个念头深入他心,时不时就跑出来吓他一身冷汗。   事关性命安危,于鱼不得不把仅剩不多的勇气从角落里挖出来,让它再上一次战场。   包里摸出的蛋糕外边虽然罩着一层塑料壳,但是这一路颠簸已经令它变形,虽然颜色还算鲜艳,但形状实在不能入眼。   于鱼捧着这样的蛋糕,心里更没底了。但是再没底也得上,不然命也就没底了……   “柳、柳先生,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结界里的柳施逄连眉毛都没动,于鱼以为他睡着了,又心惊胆战喊了一遍:“柳先生?”   他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害怕之余又多了点担忧,不会晕车晕过去了吧?   这个想法虽然离谱,但是于鱼现在可管不了这么多,他斗胆伸手拽了拽柳施逄的袖子,“柳先生?柳先生,你还好吗?”   柳施逄不耐烦地睁开眼,冰冷冷的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瞬间就把于鱼冻僵。他撤去结界,低头看见于鱼搭在他身上的爪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于鱼慌慌张张收回去,又不死心畏畏缩缩道“……你、你晕车吗?要不要吃饭?”   柳施逄终于正眼看他,紧抿的唇微微一张,冰渣子一般丢出两个字:“闭嘴。”   “……”   于鱼默默缩回角落,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只妖怪的话没讲完,后边应该还有一句‘不然吃了你’才对。大概是这个妖怪太懒,懒得开口。   下午四点多,车子终于到达县城。   于鱼又斗胆了一次请柳施逄下车,然后在妖怪凶狠的视线里缩着脖子心惊胆战跑前跑后。   四点多这个时间实在不好,不算晚又绝对算不上早,让人错觉似乎还能趁天光做点什么,可实际上一整个白天都已经要过去了。   于鱼小跑着跟上柳施逄的脚步,他以为妖怪走这么快肯定是有了下一步计划,哪想到柳施逄走到路口后就不动了。   于鱼左右张望,绿灯亮了又红红了又绿,身旁人流换了好几拨,就他们俩还杵着。他掰掰指头,小心道:“柳先生,咱们要去哪?”   柳施逄侧头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于鱼又问:“柳先生,我们是先去找我哥哥还是先住店?”   这只妖怪还是没说话,要不是之前在车上他掷地有声的一句‘闭嘴’,于鱼简直以为这吃人的妖怪是个哑巴。   对面绿灯又亮了,他试探地开口:“柳先生,我们过马路吧?先找家宾馆住下,然后再想其他,可以吗?”   柳施逄没动,于鱼狠狠心,率先踏出一步,往对面走去,然而才走两步,身后的妖怪大踏步跟上,超过他走在前头,于鱼只好又小跑着跟在他后边。   没走多远,两人又停下,于鱼抬头一看,是间酒店。他现在似乎能稍微猜到一点这个连说话都懒得开口的妖怪的意思了,眼见柳施逄不动,他连忙道:“柳先生,我们要在这里住宿吗?我觉得很不错,咱们进去吧。”   柳施逄冷冷一哼,似乎嫌他啰嗦,于鱼低着头上前给他推开玻璃门,他一点不客气就进去了,大爷一般坐在大厅沙发上。   于鱼撅撅嘴,认命地翻出银行卡和身份证,跑去前台开房间。   “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前台小姐打这两人进门就注意上了,现在她眼珠子黏在柳施逄那儿,嘴上却能热情娴熟地招呼于鱼。   “你、你好,我想要两个房间。”   “请问您是要单间还是标准间呢?我们酒店还有豪华套间可供选择哟。”   “我、我想问一下它们各自需要多少钱?”   “因为现在是黄金周期间,我们酒店特别推出优惠活动,单间128元,标准间168元,豪华套间388元,请问您需要哪一种呢?”   于鱼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好家伙,最便宜的房间一晚上的价格都需要他端着盘子转上四五天才成,实在太让人肉疼了。他有点想要圆润地从那扇玻璃大门出去,随便找个30块钱小旅馆对付一夜,可是一想到柳施逄那架势,恐怕还不到小旅馆就得吃人。他只能死了这条心,一边心疼一边道:“我要一个单间,一个豪华间。”   “那好,请把您的身份证给我,您是要付现金还是刷卡呢?”   于鱼犹豫了一下,问:“我能一个房间付现金一个房间刷卡吗?”   前台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得热情又标准,“当然可以,刷卡请这边。”   于鱼付了自己的房钱,又用曹毛毛给的卡帮柳施逄刷了房钱,然后拿着房卡跑到沙发边,“柳先生,咱们上去吧。”      第14章 妖怪要吃人?      于鱼的房间在第八层,柳施逄的在十八层,于鱼原本打算让柳施逄自己上去,可又一想,照他这副懒样,怕是连房卡都懒得拿,于是只好多跑一趟,先陪他去十八层。   他引着柳施逄到房门前,拿着手里的卡好一阵比划,才知道要插入卡槽。只不过门是开了,里边却黑漆漆的。他摸黑找到开关,按下去却没反应,纳闷地直嘀咕:“怎么不亮?”   又连按了两下,房里还是黑的,他抓抓耳朵不明所以:“难道坏了吗?”   柳施逄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见于鱼无计可施要下楼去找人,他才嗤了声拿过他手里的卡往墙边槽里一插,灯亮了。   于鱼“啊”了一声,随即窘迫得面红耳赤,柳施逄那声嗤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听得他耳朵直发烫,他低头垂脸飞快道:“柳先生你早点休息,我先回房了。”说完迅速撤离此地。   他回到房间才把背包放下,肚子就咕地绵绵长长叫了一声,中午只吃了一个面包,以他这个年纪,早就饿坏了,只是刚才在柳施逄身边太过紧张没察觉,现在一放松,立马就感觉饿得心慌慌。   于鱼摸摸肚皮,到窗户旁望了一眼,夜色不知何时已经降临,楼底下的街道上车灯忽明忽暗。他带上房卡下楼,在底下街道转了转,没一会提着一份炒年糕回到房间。   虽然是本县人,他对这县城却不比外来人熟悉,没什么感情,自然也没什么好转悠的。实际上他现在倒是有些忐忑,明天回到村里,不知道有没有人认得他,但如要细想,好像不管其他人是记得还是不记得都不是他想要的。别人说近乡情怯,他这里头的滋味,又何止一个怯字便能含括。   他八岁到十八岁这十年时间,虽然仅仅隔着一个镇,却从没回去看过,不受欢迎是一点,不敢也是一点。现如今明天就能回去了,他心里却忽然没底起来,不晓得哥哥愿不愿意见他,这么久了,哥哥还好么。   他听曹毛毛讲,人死于非命后鬼魂是不能离开他死去之所的,还剩下多少阳寿,就得作为鬼魂在那地方飘荡多久,一直游荡到时间到了,才能轮回投胎。   于鱼不知道于虎该有多少寿命,可看他活着时健壮的身体,起码能到七老八十,他死时十五岁,现在过了十年,这么算,至少还要个五十年。   五十年,到底有多长,于鱼不能想象,他到现在才活了十八年,虽然一直活得辛苦,却从没想过轻生,他渴望活着,即便痛苦即便哀伤,活着便是希望。   哥哥却已经死了,作为一个鬼魂‘活着’,漫长的岁月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他飘飘荡荡时会寂寞么?仿佛没有尽头的‘余生’全要靠一个人来面对,他会怨恨么?他后悔么?   这些于鱼全都不敢想不敢知道答案。   他一头热地跟妖怪交换条件,请他们帮忙回来见哥哥,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哥哥愿意见他吗?他恨他吗?   如果这些答案都是肯定,于鱼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丝退意,然而紧随而来的自责几乎将他淹没,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应当承受的,他没有资格后退。   这晚于鱼几乎不能成眠。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眶出现在柳施逄门前,门内一点动静都没有,于鱼不知道他是否起床了,也不敢胡乱敲门惹人厌烦,就这么一直等着。   直到十点多,里边才传出一点声响,于鱼侧耳听了听,又等了会,才伸手按下门铃,“柳先生,你起来了吗?”   几乎是他话音才落,房门便毫无预兆地打开,于鱼吓一跳,赶紧站好,可是半天都没人出来,他大着胆子探头探脑去看,这一看之下几乎吓得叫起来,柳施逄竟然盘着腿悬浮在床上!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是妖怪,也一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个妖怪会吃人,可事实上于鱼几乎没见过他们表现出与常人不同之处,因此现在陡然一见,汗毛都要竖起来。   柳施逄周身环着一圈水珠子,这些水珠不断旋转着,越转越快,围成的圈也越来越小,最后水珠附到他身上,就跟落到土壤里一样,转瞬便被吸收了。   他吸了水,又静坐了会,才收势落到床上,也到现在才冷冷瞥了于鱼一眼。   于鱼被他一看,惊得倒退几步,然而马上又想起什么,脸上一阵挣扎几欲逃跑,最后还是一步三望惊惊惶惶向他走来。   “柳、柳先生,早上好……”这状况,又回到昨天早上了,昨晚时他还分明没这么怕呢。   柳施逄眼中轻蔑更甚,连哼都懒得哼了。   于鱼硬着头皮上前,“柳先生,我们今天什么时候出发呢?”   柳施逄站起来拉开窗帘,盘腿坐在地板上晒太阳,没理会于鱼。   于鱼掰了掰指头,虽然怕得手指发颤,他还是不死心地问:“柳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我哥哥?”   他以为这次必定也得不到答案的,看柳施逄这样子,简直连于鱼出现在他眼前都是脏了他的眼的模样,于鱼没指望他能说什么,只不过单单不死心罢了。他将这件事看得无比重要,然而在这妖怪眼里,恐怕只有不耐烦与不屑。   没想到柳施逄却破天荒开了口,语气依旧含着冰渣子,“本座自有主张。”   言下之意,就是让于鱼不要聒噪,闭嘴了。   于鱼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捧着他这几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几遍,才大概明白这妖怪的意思,乖乖住口。   昨天走得慌,他没来得及打量这388块钱一晚上的套间长什么样,现在他脚下踩着软软的地毯,鼻子嗅着淡淡的香味,不自觉就站着环顾起来。房间自然是豪华又舒适的,单单硕大的浴室就要比他那间半个房间还大,更不要提其他沙发套组、床等家具。然而于鱼心里暗自比量,如果要他花这么多钱,他宁愿不要住好房子,这都快抵上他小半个月工资了!   窗户边上的柳施逄从讲了刚才那句话就一直闭眼打坐,于鱼偷偷摸摸看他,没看出所以然来。   他想到妖怪刚才自称本座,这个称谓他从来都只在武侠小说里见过,而且都是魔教教主才用的,不知道这妖怪在妖怪群里是什么身份,竟还有个‘座’,想来该是挺厉害的吧。   于鱼也想不明白他现在怎么有胆量站在这里腹诽妖怪,明明是害怕的,可就是没想着逃跑,他甚至还左右看了看,然后选了一个与柳施逄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来,转着脑袋继续打量。   对于他难得大胆的做法,柳施逄只是掀了掀眼皮,连眉毛也不挑一下。   于鱼托着脑袋坐在地板上,没一会他挪挪位置,挪到床边的地板上,背靠床坐着。他昨晚没睡好,这房间里又不知是什么香味,闻得他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凉凉地说话,他一个激灵跳起来,使劲眨眨眼,有些惊疑道:“柳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柳施逄却好像又变成哑巴了,一言不发,于鱼以为是自己错觉,甩甩头要回房补一觉,却听身后妖怪不甚耐烦道:“去把你的房退了,搬到这里来。”   于鱼这下听清了,却更加惊惶:“为、为什么?”难道妖怪终于要吃人了吗?要把他骗到房里吃掉?可是为什么现在不动手?   柳施逄暗自道这寒酸的人类忒烦人,面上却仍旧不讲话。   于鱼等了会,见他没打算解释也不改口,没办法只能妥协,一步三回头地下楼去退房,一边还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妖怪如此看不起他,应该也看不上他的肉才对。      第15章 寻找哥哥      柳施逄等他惊疑不定离开,才睁开眼。要是可以他也不愿意跟个人类呆在一块,只是去寻找鬼魂需要等到一天中阴气足够重的时刻,且这时刻并不确定,随时都有可能,需要他时时关注才行。而他才不愿到那时出发前屈尊去人类房里找他,还不如现在就把他喊到边上,省得一趟麻烦,还方便驱使,这人类虽然笨拙寒酸又胆小,跑腿倒是够勤快,妖怪在心底嘲讽,他也就这么点优点了,哼哼。   于鱼很快背着包回来,柳施逄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现在天气还十分热,太阳照下来毒辣辣的,他好像却全没感觉,整个人坐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也没见冒一滴汗,于鱼心里瘪嘴,还不知道妖怪有没有汗呢。   他原先打不定主意柳施逄要干什么,现在看他半天了眼睛都不睁,索性在地板上盘腿坐下,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开始一笔一笔记帐,昨天到今天,车票、面包蛋糕水、晕车贴、房钱、晚饭……一笔不漏全记下去。   本来今天该还有房钱需要花费的,但是妖怪既然愿意收留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于鱼都挺高兴能省下一笔。   他写完了又拿起账本从头看了一遍,大部分都是支出,那天领到的四百二十块钱工资即使特地用红笔写上了,夹杂在一堆密密麻麻的黑字里还是显得可怜兮兮寡不敌众。于鱼颇为忧愁地叹口气,入不敷出啊。   柳施逄瞥了眼愁眉苦脸的人类,冷冷道:“水。”   于鱼赶紧收好账本站起来,垂着手小心问他:“是喝的水吗?”   柳施逄没说话,于鱼点点头,去冰箱里取了瓶矿泉水拧了盖递给他,哪知妖怪却说:“浇下来。”   于鱼瞪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什、什么?”   妖怪加重了语气,已经不太耐烦了,“浇。”   于鱼连忙双手握着瓶子,管不得这要求是多荒唐了,闭着眼狠心往下倒,瓶子里的水咕咚咕咚很快倒完,于鱼还不敢睁眼,就怕看见一个落汤鸡妖怪。   只是他等了许久还不见动静,好奇之下小心翼翼抖着睫毛眯开一条缝,等看清情况,眼睛蹭地瞪大,嘴巴也张成个O形。   这情景,就跟他早上看见的一样,那些水全变成水珠子在柳施逄边上绕啊绕,然后附在他身上被吸收。   上午看见时他还吓得手打颤,现在却只是惊讶,不得不说人类的适应能力实在不可小觑。   于鱼张口结舌之际突然想到,这只妖怪不会就是这样吃饭的吧?晒晒太阳喝喝水就饱了,这可真……环保。还有,如果他不吃东西,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不会吃人?于鱼在心里头不住点头,是吧是吧是这样的吧?这妖怪不会吃人……   柳施逄才没空管他想什么,他就跟曹毛毛吐槽的那样,热衷于练功修炼,到哪里都能坐下来打个坐走几个周天,按照武侠小说里的说法,就是个武痴。虽然他们师徒三人如今隐在人界,不能随意施法,可柳施逄对于修炼一事却是一点都不怠慢。从前他没这么厉害时,施岩还能陪他练个手,在他手下走几圈,现在却死活不陪他玩了,老输老输的,还一招就败北,他这师父当得太没面子了。施岩不行,曹毛毛更不行,直到后来梅执义送了个看似挺能挨打的大黑来,柳施逄又蠢蠢欲动了,可惜大黑天天跟屁虫一样跟着曹毛毛不放,始终没空陪他切磋一二。孤独的高手找不到对手,一身劲头使不出去,又闲得蛋疼,只好天天躲着继续修炼。他越炼越厉害,越厉害越没对手,越没对手越修炼,如此周而复始到了今天,只有一句话能概括他的心情:高手的心酸你们不懂,闷骚就是这样炼成的。   于鱼不知道他的闷骚成就史,就觉得这些妖怪可真奇特,外表人模人样跟人没差别,实际上却不用吃饭,光晒太阳就够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空瓶子,柳施逄这次没像之前那样吸了水就站起来,而是雷打不动地仍旧坐着。   妖怪不用吃饭,于鱼却饿了。他摸摸口袋,里边几块零钱,打算去楼下街边买个煎饼,出于礼貌,他问:“柳先生,我要去吃饭,您要点什么吗?”   按惯例柳施逄是不会理他的,而于鱼礼貌完了就能去吃饭,可这次却偏偏不能如意,因为妖怪说:“一杯苹果汁。”   于鱼晕晕乎乎出了门,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妖怪会喝苹果汁?!   到楼下一问,于鱼更加气闷,为什么区区一杯苹果汁要十块钱?!   呜……一百块钱又要破开了。   最后他啃着三块钱的煎饼提着十块钱的苹果汁回房,按照柳施逄的命令,把果汁‘泼’到他身上。于鱼觉得,这个动作做起来真是让人感到愉快。   接下来一直到晚上,于鱼起来泼了好几次水,这几乎让他错觉自己不是坐在妖怪边上而是在家里给菜园子浇水了。   晚上他又下去胡乱对付了一顿,此时太阳已经下山,柳施逄还坐在窗前,晒完太阳接着晒月亮,于鱼看他盘了一天的腿就没动过,也不知会不会麻了。   他在地板上发了会呆,撑起身坐到沙发上,整个人窝在里边,没一会就打起瞌睡,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到半夜似有所觉睁开眼,柳施逄正好站起来,也没看于鱼,只淡淡道:“出发。”   于鱼一下跳起来,终于到时候了。   他整整衣服打算出门,柳施逄却没动,只是在原地伸手一摆在原地画了个圈,然而对于鱼说:“过来。”   于鱼满脸疑惑走过去,才踏入圆圈里,就感觉迎面刮来一阵大风,吹着他差点站不稳,顾不得什么禁忌了,连忙揪住身旁妖怪的袖子。   他一眯眼再睁开,已经换了个环境,明亮舒适的套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偶尔还有一两声虫叫。于鱼甩甩头揉揉眼,等眼睛能适应,才发现两人这是在一条小路上,路边远远的地方一座院子,院子里亮着灯。他觉得有些熟悉,转头四处张望,突然啊了一声,这地方,分明是他出生的村子呀!那间小院,就是他名义上的家!   于鱼有些激动,他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过去,可那院子里亮着的灯却在这时突地灭了,他也一下清醒过来,迈到一半的脚不尴不尬地停在空中。   柳施逄在后边哼了声,于鱼大力闭上眼睛,低头把脚收回来。   “柳、柳先生,这到底是……”   柳施逄没打算跟他解释,径自往前走了几步,不太痛快道:“带路。”   于鱼沉默了会,才跑到他身边引路。   即便是在晚上,月影朦胧看不清什么,于鱼还是极力瞪大眼一路盯着那座院子,直到走到院子后边步入竹林才扭过头来。   眼前的林子似乎比多年前还要茂盛,一眼望去黑漆漆的,夜风吹过竹叶间沙沙响,重重阻隔下竟好像穿不透这片林子。   于鱼面上缓缓露出笑容,眼睛却湿了。   哥哥……就在这里。   他越走越快顾不得柳施逄,一个人穿入林子深处,双腿越迈越疾,在林子里跑起来,边跑边喊:“哥哥!哥哥我是鱼儿!我来看你了,哥哥你在哪!”   “哥哥,你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小鱼儿啊……”   “哥哥你快出来,这里太黑了,鱼儿害怕……哥哥……”   “哥哥,呜……我错了哥哥,你别吓我,你快出来……”   夜风吹不出这片林子,他的喊声也出不去,被风带着不断在林中盘旋回荡,哥哥哥哥哥哥……渐渐连成一片。   可不管他怎么喊,都没人回应他,十年前的一小片竹林如今好像蔓延到天边一样,无论于鱼怎么跑都跑不到边,无论他怎么喊都只有一个人。   他越跑越慢越喊越无力,终于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抬起头时已经满脸眼泪。   “……哥哥,我是鱼儿,你在哪……”      第16章 发飙的于鱼      身后传来细碎的声音,是柳施逄跟过来了,于鱼满是眼泪的眼一下亮起来,他手脚并用爬起身,救命稻草一般揪着柳施逄的衣袖,“柳先生柳先生,我哥哥呢?你让他出来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你让他出来好不好……”   柳施逄看了眼他脏兮兮的手,满脸寒气,但到底没掀开他。自一开始进入这片竹林,他就知道要找的鬼魂不在这里。这林子被设了阵,跟个迷幻局一样,如果有凡人进来大概就别想出去了。林子里妖气有,阴气也有,却都不重,想来这其中的鬼怪已经离开,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面前的人类还在哥哥哥哥地喊个不停,柳施逄无端生出些烦躁,他甩甩袖子语气不善道:“他已经离开了。”   “……什么?”   于鱼不明白,离开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不能离开吗?哥哥离开了去哪?为什么要离开?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曹毛毛说过,这世间除了妖魔神仙,人类里也有身怀绝技的人,就如梅执义那样的天师,专门收妖除鬼抓去炼丹,难道说……难道说哥哥碰上他们了?   “……不、不会!哥哥才不会离开,你骗人!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骗我!……都骗我!”他被这样的想法刺激得要崩溃,指着柳施逄狠狠开骂,眼泪却如泉涌。   ……哥哥要是没离开,为什么不愿意出来见他?   柳施逄脸色更臭,这人类也太大胆,简直不知好歹!   “信不信随你。”他哼了句,甩着袖子离开。   于鱼抱着腿蹲在地上,声音已经哭哑,他现在既不怕柳施逄发狠吃人也不在意是否被丢下了。反正已经这样,死了或许还能有缘与哥哥见上一面,不管是被抓去炼丹也好,被太阳晒得灰飞烟灭也好,他这一辈子对他好的人都死了,连魂魄都没剩下,若是能一起被炼成一颗丹,也算是一种团聚,总比剩下他一个人连哭也无力得好。   柳施逄走了几步,回头看那人类哭成一团直发抖,方才的烦躁又起,他气咻咻臭着脸往回去,拉起于鱼的手臂没容他挣扎,默念了个决两人一起消失。   于鱼一落地还没站稳就开始哭闹,竟还有胆对着柳施逄拳打脚踢,“你放开我!你们这些骗子!骗子!我要去找哥哥……你还我哥哥!呜……还我哥哥……”   柳施逄没设防挨了好几下拳头,登时一张脸黑成墨汁,眼刀能杀人,可偏偏此时豁出去的人类全然不怕他,又揍了他好几下。他黑着脸左闪右躲,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平日里万般法术忘了使出来,最后被逼得没法子,才记得设个结界把于鱼挡在外边,又在房间门上下个小法术,让于鱼打不开,只能在房里闹腾。   他完全没料到平时胆小得跟个老鼠一样的人类竟也能这样凶悍,一时间又气闷又纳闷,从来含冰的眼这下子全是火,恨不得把放肆的人吞了。   于鱼方才在竹林里一阵奔跑已经耗了不少力,现在没折腾多久就脱力跌在地上。也不哭了,傻傻愣愣睁着眼不知道看哪里,柳施逄手一抚,他就失了意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留下一个妖怪对着他咬牙切齿。   一觉睡到大天亮,于鱼起来刷牙洗脸吃饭,柳施逄以为他已经恢复,还在心里讽了句不长情的人类,却没想到他吃完饭回来就窝在沙发里,抱着腿发呆。   柳施逄不高兴了,这人类倒是好胆,下去吃饭没过问他,吃了上来让他倒个水竟然装作没听见,他这是在给他脸色看耍脾气么?!   想他柳施逄别说在妖界,就是在人界也从来说一不二,什么时候有人敢给他这样的闷气受,真是、真是想吃人!   他满面戾气盯着于鱼,却也知道就这人类的小身板还不用他一根指头就能撂倒,想来想去不解气,伸手狠狠一拍地板,随后就不见了。   于鱼被那一声巨响吓到,往窗边一看,柳施逄已经不在,他有些迟钝地起身走过去,就见实木地板上一个深深的五指印,他盯着那凹陷看了会,又坐下来托着腮发呆。   其实他脑子是清醒的,身边发生什么事都知道,那妖怪要他倒水也听见了,可身体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懒得动不想动,往日怕那妖怪怕得要死,现在就连妖怪发怒他都懒得管了。   于鱼知道自己这样的状况不对,但就是难以控制自己。   哀伤吗?难过吗?   可似乎现在才来难过哥哥的死已经太晚了。   从前他不知道还有鬼魂一事,也从不奢望能再见哥哥一面,现在知道了,现实却告诉他永远也见不着了。   于鱼从来不知道希望破灭是这么一种让人绝望的感觉,绝望到连恐惧都顾不上。   柳施逄再次回来已经是次日早晨,他不声不响出现在房间里,带着一身寒气,头天那种气急败坏已经不见,现在的他,更像于鱼第一次见到他站在门内投来冷冷的眼刀时的摸样。   他说:“回去。”   于是于鱼背着包到楼下付了房钱,又跟人交涉一番赔了地板钱,两人才离开酒店。   一路上两人一个冷着脸不说话,一个垂着头也不说话,就这么买了车票回去。   到省城车站时大黑已经等在站外,于鱼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没也不想上他的车,可又想起之前答应了曹毛毛,要陪他玩几天作为条件,现在虽然没见到哥哥,但毁约显然不好。   他想了想,只好跟着柳施逄坐上去。   一辆车上一人一妖一鬼都是哑巴,当真诡异得很。   曹毛毛跟施岩兴高采烈等在院子里,柳施逄一下车,施岩就狗腿地凑上去,八卦道:“小柳怎么样?好玩吗?有进展吗?你没发火把人吓到吧,啊?你怎么不说话?”   柳施逄垂着眼皮看他一眼,冷冷哼了声甩开他大步离开。   施岩摸不着头脑,奇怪道:“怎么火气比之前还要旺,难道约会不顺利?莫非……床事不顺?”他突然捂着脸一副我好害羞的样子,“哎呀小柳你这速度也太快了!”   曹毛毛拉着于鱼左瞧右瞧,赞叹道:“不错嘛,跟我师兄待了这么多天还是完好的,于鱼你不简单呀。”   于鱼没什么精力应付他,抱歉道:“我有点累了,可以先去休息吗?”   曹毛毛好脾气地点点头,“去吧去吧,跟我师兄一块确实累人,你去休息吧,还是上次那个房间,不用我带路吧,你当成自己家就好。”   他目送于鱼离开,一扭头看见大黑,眯着眼盯了会,才慢吞吞问他:“大黑,你跟我说说,他们两个在车上讲话了吗?都讲了什么?”   大黑站得笔直笔直,木着脸说:“没有。”   曹毛毛一噎,恨恨瞪了他一眼,跺跺脚气哄哄道:“一边去别挡我太阳!”      第17章 柳施逄出动      十一七天假期两人一来一回花去四天,还剩下三天。   于鱼回来那天一觉从傍晚睡到第二天天大亮,醒来时精神终于好了些,不再蔫蔫的,曹毛毛拉着他唠嗑也有劲应付了。   两人坐在回廊外凉亭里,大黑在不远处垂手候着。   曹毛毛跟施岩师徒俩对于两人这一趟旅途内容是抓心挠肺地好奇着,偏偏这两个一个冷一个闷,都问不出话来,惹得他们更加好奇。   问得烦了,于鱼便照实跟他说,曹毛毛却不信,如果真是那样,只是没找到要找的鬼魂,他大师兄干嘛一副谁都欠他一顿揍的摸样?照他跟施岩的分析,那分明是……嘿嘿,分明是欲求不满!   于鱼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柳先生大概是生我的气……”   曹毛毛眼前一亮,赶紧凑上来,“为什么为什么?他干什么生你的气?你怎么惹到他了?他竟然没干掉你?”   于鱼张张嘴,又不说了,这次是真的死活不说,任曹毛毛怎么逼问也没用。事实上他自个儿也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没帮他倒水么,那妖怪不至于小心眼成这样吧?   这边曹毛毛出师不利,那边缠着柳施逄的施岩更是铩羽而归,一大早他徒弟就出去了,害他连个人影都没逮到,这可真是大出他的意料。要知道自从三只妖怪来了人界,最不爱出门的就是柳施逄了,这么久时间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其中大部分还都是施岩死缠烂打缠出来的,可现在他刚从外边回来,第二天就不声不响又跑了,有鬼,绝对有鬼!   只是柳施逄到底去了哪里?   曹毛毛眉头一皱,头也不回大声喊:“大黑,我师兄去哪了?”   大黑朝他的方向微微躬身,说:“梅家。”   “梅家?梅执义家?”曹毛毛自言自语,“他去道士窝里做什么?”   大黑老老实实道:“不知。”   曹毛毛给气得,“没问你呢!真有事问你连个屁都不放,现在凑什么热闹,边上去!”   梅家,外人说起时总要加个前缀,江南梅家。   绝大部分人不知道梅家的存在,而那些少数知道的人提起它时又是讳莫如深,既敬又怕,既需要仰仗又厌恶得很。   曹毛毛说梅家是个道士窝倒十分准确,这不但是个窝,还是个大窝,占着整整一大片山头,要在古代,说山大王都不为过了。   梅家是一个大家族,拥有千年以上历史的大家族,虽然跟施岩这样的老妖怪一比它嫩了点,但比起这个年轻的国家,它简直能算得上老祖宗。   据传梅家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有特殊的能力。能力强者可收妖除鬼,保一方平安;弱者也能画符念咒,保自身安危。往通俗了说,就是一大窝道士与道姑,但是梅执义不喜欢这个称呼,觉得吐了吧唧的,他总自称天师,虽然在曹毛毛看来天师还是一样的俗气。   梅执义作为梅家这一辈长房长孙,能力在其一大堆兄弟姐妹中自然是佼佼者,他又特别幸运,一出生就得到梅家老祖宗的青眼,被抱去亲自教导,跟一般梅家弟子比起来,他便显得更加不凡。   从小不凡的梅执义长到十七岁,做了件在梅家人看来简直不能理喻的事,他离家出走了。   其实要是在一般家庭,这完全是正常现象,小孩子嘛,谁没个叛逆期青春期,谁没有白日做梦的时候,只要过了这段骚动期就成了。   可梅家不是一般家庭,梅执义也不是一般小孩,这事就有点严重了。   他老爹梅家家主梅老大跪在祖宗牌位前,深刻地反省自己教子无方,愧对列祖列宗,当不起家主这个位置。   几个叔叔姑姑从老二到老九一溜烟排排站,站在后边看热闹,这时候一哄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这个说不关大哥的事,那个说执义自有主张不用担心,面上一家子倒是一条心和和美美的。   梅老大在祖宗牌位前跪过了,又挪到老祖宗院子前继续跪着,接着反省。   他跪了两天,整个梅家都以为这次热闹了,该重新洗牌了,却听梅家老祖宗从院子里不咸不淡飘出一句“庸人自扰”。   然后大伙就灰溜溜散了,该干嘛干嘛去,梅老大也被他二房姨太太微颤颤扶回房去。   过了大半年,梅执义自己回来了。梅家又轰动一次。   梅执义夹着人字拖穿一条大花裤衩背件吊带小背心叉开腿站在门外,他老爹带着一大家子风风火火迎出来,一见他这样,差点没背过气去,他娘亲则已经哭倒在儿女怀里。   亏梅执义还有脸甩着脖子上的银骷髅吊坠笑嘻嘻道:“爹娘二姨娘三姨娘二叔二婶三姑四叔四婶四姨婶……八姑九叔大哥二哥三姐四哥……十一哥十二姐十四弟,我回来了。”   他爹眼睛要瞪出眶来,胡子都翘到天上去,他娘更直接,两眼一翻白,晕了。   又是闹哄哄一场。   梅执义便是在这一次离家出走里认识了曹毛毛,两人臭味相投臭到一起,妖怪跟道士成了狐朋狗友。   后来曹毛毛要混入人类学校,梅执义便大方地贡献全能保姆大黑一只,一妖一人感情更是上升至称兄道弟阶段。   虽说梅家专门抓鬼收妖,但有一点,他们从不白干活,要是没人出了足够高的价格,那么只要妖魔鬼怪没找上门来梅家人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没办法,这年头钱难赚,谁都要吃饭,道士也不能只吃丹喝药就饱了。   柳施逄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找上梅家。他那天离开酒店又去了一次竹林,在一株竹子上发现了一个印记,一朵小小的梅花,这是梅家人出手后必留的标记。   像于虎那样的鬼,肯定没人会出大价钱请梅家来除去,梅家人这样做唯一的解释就是要跟于虎定下鬼契,他们帮于虎弄副身体让他行动自由,于虎则在必要时需为梅家驱使。   柳施逄这趟的目的就是要把于虎弄回去,代价是欠梅家一个人情,这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梅家人没理由不同意。   柳施逄冷冷想着,他的人情,至今还从未有哪一个受得起,这次回去那个人类要是还敢给他脸色看,哼哼,绝对要吃了他!   底下弟子来报,有人破了法阵上山来了,梅老大掐指一算,赶忙召集众人聚在大堂。   胆敢找上门来又能破了法阵的,不会是简单人物,且照他破阵速度来看,若是来者不善,恐怕要有一场恶战。   梅老大坐在主位,梅执义立于他身旁,两边叔伯姑婶坐了两排,底下站着的是他兄弟姐妹,再到门外,就是资质一般的梅家弟子了。   这阵势,颇有一种大敌当前草木皆兵的意味。   柳施逄不紧不慢出现在门前,见到这么多人,他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他一出现,梅执义也是好一阵愣,等他势如破竹进入前堂了,才恍然回神来,忙大声道:“柳、柳……怎么是您?”   他赶忙附在老爹耳旁低语几句,梅老大瞪大了眼,连连挥手让众人退下,就这位的实力,不用打,就算是一哄而上也不过是让人多砍几个罢了。他起身把柳施逄迎进来,客客气气道:“不知妖君驾临,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柳施逄懒得跟他罗嗦,这里他只一个梅执义眼熟些,便直接越过梅老大对他道:“你与我谈。”   梅执义看了眼他老爹,得到同意后在众人的注目下把柳施逄领到后堂。   那两个一离开,前边就吵成一锅粥。   梅老二脾气最急,此时语气不善道:“大哥,你怎的对一个妖怪低声下气不战而降,也太丢我梅家的脸面!”   老四兀自喃喃,“这是何方妖怪,我竟看不出他的原形。”   “大哥近年来顾虑倒是越来越多了,管他什么妖怪,咱们一起上还怕赢不了?何须如此忍让。”梅老五斜着眼凉凉道。   后辈们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边,这时也管不了规矩,一人一语叽叽喳喳吵闹着。   梅执义老娘担忧得直往后堂看,推攘着梅老大催促,“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呀,这到底是怎么了,执义不会有事吧,啊?”   梅老大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放下时也没见多用力,那清脆的一声便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闹腾腾的大堂一下安静下来。   梅老大扫过众人,冷冷道:“鼠目寸光之辈。”   梅老二不服气要站起来理论,被他夫人死拖硬拽好歹给拉回去。   梅老大又道:“只知逞匹夫之勇,连对手是谁有何底细都摸不清,我竟不知我们梅家何时成了这样一帮有勇无谋的乌合之众!”   他似是真的动了气,家主的架子一端出来,一堂子人齐齐一缩脖子,连呼吸都谨慎起来。   从始至终翘着二郎腿的梅老九这时笑嘻嘻道:“我们不懂事,大哥倒是给我们说说这是什么妖怪呀。”   他排行老九,历来上头几个兄长姐姐都要让他几分,就连梅老大凛冽的眼刀子刮到他那也变得缓和了些。   他又横了众人一眼,才说:“你们可知方才那位,就算是妖界妖王见了也得称一声妖君,若不是他无意,妖界之主非他莫属,哪容得你们这番放肆。”   此话一出,底下人又生了点骚动,梅老三蹙起柳眉,“大哥说得莫不是那位柳妖?传言他离开妖界已久,没想到是来了人界。”   梅老大颔首:“正是他。若我没记错,他修妖已近万年,功力更是早已深不可测,妖界大妖小怪见了莫不得俯首称妖君,他才是真正的妖界之王,那妖王倒像是个笑话。”   梅老七接嘴道:“那妖王竟咽得下这口气?”   梅老大嗤笑:“咽不下又如何,自古妖界魔界便是强者为尊,他技不如人又想称王,封得住别人的嘴可管不了别人的脑子。”   梅老九又问:“大哥可知他此次来我梅家所为何事?”   梅老大摇头低吟:“这倒不知,只等执义出来解释一二了。”   里头跟柳施逄谈着的梅执义正欲哭无泪,这哪是谈话呀,分明是猜哑谜!   柳施逄大老爷一般吐出一两个字,梅执义抓耳挠腮猜得好辛苦,猜错了还要受到冷冰冰的眼刀子毫不留情地鄙视,梅执义欲哭无泪,这苦差事不是人干的!   他连比带划上蹿下跳,只差跪下来忏悔自己为什么不会读心术了,才终于弄明白这死冰块的意思。   梅执义一身疲态出现在前堂,他老娘眼泪汪汪上前扶住他,左右打量就怕宝贝儿子哪里被妖怪咬了一口。   他拍拍他娘的手以示安慰,转头几句耳语将事情对他父亲交代清楚。   梅老大皱着眉沉思许久,才开口:“老五,你家执君前一阵是不是下山收了个鬼魂回来?”   梅老五扬扬下巴,示意梅执君上前。   梅执君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回道:“是,执君确实带了个鬼魂回来,只是还未找到与他相配的身体,因此不能让他出来见光。”   梅老大点点头,“柳妖君便是来要那鬼魂的,不知执君可愿割爱?”   梅执君把头垂得更低,“一切但凭家主做主。”   他话没说完,梅老五已经哼了一声甩袖子走了,五夫人看看左右,赶紧追上去。   梅老大并不生气,只是叹道:“我知你心中委屈,你放心,这事过后大伯必定会补偿你。”   梅执君恭恭敬敬道:“执君不敢。”   话虽如此,只是到底那鬼魂柳施逄还是没带回去。   于虎离了身死之地,现在又找不到合适的身体,暂时只能呆在梅家特有的护魂法阵中,若随意移动怕有危险。   梅执义与柳施逄做了保证,等找到容器立刻就为于虎做法,让他早日下山,这才把这尊大佛送走。   他前脚才走,后脚梅执义就以找容器为由也跟着溜下山,目的地自然是曹毛毛家。   他见了曹毛毛,神神秘秘道:“你知道方才谁去我家了吗?”   曹毛毛一见他也跟着喊:“我师兄去你家干什么了?”   两人皆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梅执义道:“我还以为你师兄向来我行我素,没想到是跟你们打了报告的。”   曹毛毛急急道:“你别管报告不报告的,快说,我师兄去你们道士窝做什么了?”   “我猜你肯定想不到,他上门竟是为了讨要一只鬼魂。”   “哦?”曹毛毛眯起眼想了想,说:“那只鬼生前名叫于虎是么?”   “嗨!”梅执义奇了,“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向来怕你师兄么,怎么这一次他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曹毛毛得意得摇头晃脑,神气道:“我不只知道那只鬼叫于虎,我还知道他有个弟弟,叫——”   “于鱼!”梅执义突然喊,“是叫于鱼吧!难怪我说呢,怎么突然这么多姓于的,原来是一家人。”   曹毛毛被他抢了嘴,不太痛快,非要占一次上风才甘心,他又问:“那你可知我师兄为什么去找于虎?”   梅执义皱眉,抬起手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在原地转起圈子,“这个……肯定跟于鱼有关,他想要见他哥哥,然后你师兄就出手帮他了?不对呀,就你师兄那冰块样,怎么可能这么热心……难道是于鱼用这个来威胁你师兄,不帮忙就不给他挡劫?这也不可能,你师兄那性子,怎么可能受人胁迫……莫不是于鱼许下什么连你师兄也动心的好处?这更不可能,他一个人类,能有什么本事……唉唉唉不明白,真不明白,毛毛,你就告诉我吧。”   曹毛毛又得意地扬起小脑袋,说:“就知道你猜不到,我跟你说,我师兄看上于鱼了,他要给我找嫂子了!”   “啥?!”梅执义一下蹦出三尺远,被口水呛得咳嗽连连,“你……你你你说啥?!”   “干什么呀你,口水都喷我身上来了,”曹毛毛嫌弃地摆摆手,说:“有那么难以置信么,我跟你说哦,这是真的,师兄真的看上于鱼了,为了哄他高兴才会去你家找他哥哥的。”   梅执义好容易爬回来,却依旧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打死也不敢相信,“你师兄……真的那啥啥春心荡漾了?我滴个天,春天到了么?不然怎么老树都抽新枝了……还有他这喜好……你们妖界就没有漂亮一点的女妖怪么,憋得他要找个人类男人?”   事关柳施逄名声,曹毛毛可不能由着他胡言乱语,“胡说,我师兄在妖界可受欢迎了,多少母妖怪公妖怪上赶着倒贴,我师兄才瞧不上他们呢!”   梅执义还是不太能接受,“他跟于鱼、他跟于鱼……这这这,不就跟个蛇看上老鼠、老虎看上兔子一样吗,这生活能和谐?于鱼没被吓破胆?”   曹毛毛摇摇脑袋,“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连约会旅行都去过了,整整四天三夜,回来时我师兄脸色臭臭的,看来还觉得不够呢。”   梅执义张张嘴,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感叹:“我滴个圈圈又叉叉……”      第18章 谢谢你柳先生      曹毛毛拖着梅执义去找于鱼时,于鱼正收拾东西。   “于鱼你在干什么,你要走了吗?”   于鱼情绪仍旧不太好,闻言他点点头,说:“假期还剩下两天,我想早点回学校看看,况且既然梅先生来了,你也就不需要我的陪伴了吧。”   曹毛毛一下扑上去抓住他的手,瞪着大眼睛质问:“你走了我师兄怎么办?!你不陪他么!”这语气,活像于鱼是个吃干抹净不负责的负心汉一样。   于鱼万分窘迫地缩回手,又急又快道:“请你们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我跟柳先生实在没有什么,你们这样做也让他困扰,你、你们……”   “谁说你跟我师兄没什么!我师父的礼物你收了,你娘家我师兄也陪你回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师兄为了你还一个人打到道士窝你去了,你竟然……你竟然还说这样的话,人类果然是最无情的,我讨厌你!呜……我讨厌人类!”曹毛毛就跟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喊着喊着就哭了,黑溜溜的大眼睛含满了水忿忿又委屈地瞪着于鱼,再加上他这幅容貌,一下就让于鱼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坏蛋。   他手足无措地放下背包,想要安慰曹毛毛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张惶四顾之际看见边上的梅执义,连忙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梅先生,你你快跟他说说吧,让他别哭了。”   哪知梅执义不但不帮忙,还颇有点责怪地看着他,说:“柳妖君对你也算情深意重,你就是再怕他,也不能无情至此啊。”   于鱼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他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非得把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凑在一块,其中一个甚至不是人,更是怎么看也没看出柳施逄到底哪里情深意重了,冰冷冷的眼刀子倒是收了挺重的一捧。   梅执义拍了拍曹毛毛的背以示安慰,又从袖子里抽出条手帕递给他,然后才对于鱼说道:“你之前不是在寻你兄长的鬼魂么?”   于鱼猛地抬头,“你知道?……是了,你是天师,不是凡人,我哥哥……呵,他大概被你们这些无所不能的天师烧成丹药了。”   若是从前,于鱼绝不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但是近来发生太多的事,每一件都在动摇他的价值观,于虎魂魄的消失更是让他难以接受,心生怨愤。这些个一个个不是妖就是怪,生来与众不同,似乎便是要高人一等,可难道就因为这样便可以左右平凡人的命运吗?连人死了变成无家可归四处游荡的魂魄都不放过。于鱼只要一想到于虎甚至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胸口就痛得无以复加,比当初被外婆抛弃还要痛,痛上很多很多。   “不,”梅执义拉着曹毛毛坐下,示意于鱼也坐下来,“你哥哥好好的,没被炼丹。”   于鱼呆呆望着他,似乎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梅执义又道:“再等等,再过一阵他就能出来见你了。”   迷惑、怀疑,然后是狂喜漫上于鱼的眼,在他十八岁的生命里没有比这更大的惊喜,他既兴奋又小心翼翼,生怕这只是个梦,一吵一动梦就醒了,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既想肆意地笑,又想放声大哭,但实际上他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竭力抑制,太过激动太过害怕让他看起来又回到从前的胆小谨慎,掰着指头不敢抬头,只有颤抖着声音问:“真的吗?我可以见到哥哥……什么时候?”   “我尽量快,你要知道,你哥哥跟我们定了个契约,我现在在帮他找合适的身体,法术完成后他就能跟大黑一样在太阳下自由来去,这需要时间,请你耐心等待。”   于鱼连连点头,“我会的我会的,麻烦你了……可,可是我能知道哥哥跟你们定了什么契约么?”   梅执义笑了笑,抱歉道:“这个你最好到时候自己去问他,他不会乐意我透露太多的。”   于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曹毛毛拿着手帕胡乱擦了擦,口气冲冲:“你一点也不关心你哥哥为什么能回来吗?!”   于鱼面露疑惑,皱着眉道:“不是说我哥哥跟梅先生定了协议,然后——”   “哼!哪有那么方便,跟梅家定下协议是要为他们卖命的,哪能随便放他出来,你未免太天真!这都多亏了我师兄,要不是他,哼,你跟你哥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不能见上!你竟然……你竟然利用完了要抛弃我师兄……呜人类实在太讨厌了,师兄好可怜哇呜呜……”   一条手帕显然不够他用了,梅执义无奈地摇摇头,又变戏法一样抽出一条给他,曹毛毛接过毫不客气地拧了把鼻涕,继续哭。   于鱼一脸茫然,“柳、柳先生他……他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柳妖君法力高强六界鲜有对手,能伤到他的更是凤毛麟角,正因如此他才敢独自一身闯上我梅家,但不论如何,他是为了你才这样做,以柳妖君的性子做到这样已经很不易,想来心里是十分看重你的,你何必如此急着跟他划清界限?”   于鱼迷迷糊糊眨眨眼,又眨眨眼,才想清他讲的什么,慢慢红了脸,道:“你们、你们实在是误会了,我跟柳先生真的没什么,他这样做、这样做说明他是个好呃……好妖怪,外表虽然冷淡内里却是十分热心的,我从前错怪了他,今后一定要找机会跟他道歉。”   曹毛毛睁着湿漉漉的眼,一脸无言。   师兄是个好妖怪?   尽管曹毛毛也承认自己护短,并且还有那么一点点厚脸皮,但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师兄是个好妖怪这样的话,更别提还是个外冷内热十分热心的好妖怪,因为……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厚的脸皮啊!!   且不论过程如何无耻如何曲折,于鱼到底是同意留下来多呆几天了。   曹毛毛把湿漉漉粘嗒嗒的手帕甩给大黑,扭头笑嘻嘻地揽上梅执义的肩,“哎,你要给那个鬼魂找个什么样的身体,我跟你说哦,别找太好看的,我怕师兄吃醋,到时候掀了你梅家,嘿嘿……”   梅执义从方才出了于鱼房门就一直皱着眉,闻言他斜了曹毛毛一眼,不无鄙夷,“你以为我捏面团呢想要什么样就有什么样的?能找到个合适的身体就不错了,哪容得挑三拣四,况且这个鬼魂情况不一样,我恐怕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曹毛毛一听,来了兴致,扒着他问:“哪里不一样,快给我说说。”   梅执义无意隐瞒,说:“想必你看出来了,于鱼跟他哥哥感情很深,不然也不至于人死了十年还要回去找,但是你必定想不到,于鱼他哥的感情比之于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入魔了。”   “魔?!”曹毛毛唬了一跳,“鬼魂如何入魔?”   梅执义摇摇头,叹道:“我也难以想象,一个仅仅死了十年的普通人类魂魄竟有这样的力量,为了逃出束缚他的竹林,他把林子里的精怪全部吞噬了,现如今他既算不得鬼也算不得妖,你说不是魔是什么?事实上执君找到他时他已快要化出实体,但是为了能更快离开来找于鱼,他才跟执君定下鬼契。只是我在想,他如今已算不得鬼,鬼契怕是束缚不了他的。”   曹毛毛愣愣地张着嘴,“你你说他把妖怪全吃了?”   梅执义点点头。   曹毛毛突然炸毛一般跳了起来,“那那什么,他不会来吃我吧?!我这么白白嫩嫩的,一口咬下去鲜嫩多汁……呜太可怕了,我要去找师父!”   “……”那一阵翠绿的风刮走了,梅执义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不无忧伤地想,为什么天才身边总有那么几个蠢货呢。人生寂寞如雪啊……   因为答应了曹毛毛,于鱼只好又留了两天。   梅执义也留这里,只不过他晚上总是不在,听曹毛毛讲,是出去给于虎找身体去了。   于鱼既感动又着急,每次见到梅执义总想问问情况如何,可又怕问多了招人烦,于是一双满是挣扎的眼变时常黏在梅执义身上。   幸好梅执义还算善解人意,每天回来都会主动跟他说上几句。   “刚刚找到一个不错的,但是人家阳寿没到,难得等;   昨晚看了一个,刚死,可是跟于虎实在不契合;   碰上一个合适的,只可惜是个女孩,你哥哥怕是不喜欢……”   一句两句,虽然都不算好消息,至少让于鱼又有了盼头。   那天已经到七号下午,他背着包打算离开,心里还有点遗憾这两天没看见柳施逄,不能说声谢,没想到一拐角差点就撞到一座冰山上。   于鱼对柳施逄的怕已经成了习惯,尽管上一刻还遗憾,这时候见了真身他又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不知是不是错觉,柳施逄的脸好像更冰冷了,眼里却似乎有一晃而过的懊恼?   于鱼几乎忍不住要揉揉眼,他想起曹毛毛的哭闹,咽咽口水硬着头皮道:“柳先生谢谢你,我哥哥的事……谢谢你。”   柳施逄哼了声,竟然没像往常一样甩着袖子仰着头离开。   于鱼低头蘑菇了会,又说:“我要回学校了,柳先生再见。”   “嗯。”有点别扭的一个鼻音。   于鱼惊讶地抬头,柳施逄已经衣袖飘飘飘出好远,他掰掰手指,暗想柳先生的脾气果然不算太坏。      第19章 柳施逄的帮助      于鱼正在做的这份工理论上是晚上九点半下班,他宿舍十点半关门,一个小时走回去绰绰有余,可实际上店里生意好时,他往往都要拖个半小时才能离开。   从西门小店到他位于学校东边的寝室有好长一段路要走,校道是绕着校园外围造的,虽然宽却长得很,这时候校车也早没了,于鱼总是得一路跑回去才来得及。   后来胡风知道了,就给他指了一条学校内围依山的小路,虽然晚上没什么人又有点偏僻,但却很快就能到寝室,于鱼便一直走这条道。   他们学校尽管穷,离市区也远,周边风景却十分不错,依山傍水的,特别吸引小情侣一对对夜游。   于鱼原先不知,后来不小心惊扰了几对野鸳鸯后就明白了,这小路不是没人,而是人都躲到草堆里看星星去了。一明白就脸红害臊,比被撞破的鸳鸯们还要不好意思,人家小情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自个儿就低头红脸跑得远远的。   再到晚上他就连小道也不走了,直接从学校后山过,翻过一座矮矮的山就是他们寝室,这回好歹没碰上人。   胡风总是笑他,一个人从山上走夜路时胆子倒是大得很,怎么一见别人手牵手成双成对在寝室门口黏黏腻腻地打个啵他就得撇开眼不敢看,一个旁观者比当事人还要尴尬。   于鱼低头掰着指头任他取笑,实在被笑得不好意思了,也知道反驳:“你怎么总在我这里晃,都不去陪小嫂子么?”   胡风被噎得瞪眼,耳廓却慢慢红起来,难得他这样的也知道不好意思。   于鱼也是十一回来之后才知道,胡风交女朋友了。   那天他在路上碰见胡风与几个人,就乖乖巧巧上前喊了声师兄,胡风还没说什么,边上一人已经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把于鱼看了个遍,末了上前哥俩好一般揽着于鱼的肩,咧着嘴道:“鱼鱼同学是吧,我也是你师兄咧,以后你找师兄别找他了,直接来找我吧,你胡风师兄给你找了个小嫂子,你也知道,天大地大没有找老婆大,哄老婆是要大把时间和金钱滴,咱们都是男人,应该要相互理解的是吧,他以后没时间找你玩你可别怪他哦。”   于鱼不自在地红着脸,半天才反应过来,慢一拍道:“师、师兄谈朋友了?恭喜你。”   一旁另一个人也来插嘴,“可不是要恭喜嘛,咱们这光棍堆里可就他小子运气好,也不知道走什么狗屎运了,那么好一小姑娘怎么就上赶着来找他呢?”   “就是就是,还老牛吃嫩草呢,羡慕死哥几个了。”   这几个虽然人酸不溜秋地故意挤兑,却什么恶意,不过是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罢了。胡风最近早被他们笑惯,这时还能保持一种任你八面夹击我自巍然不动淡定神态。   于是于鱼便从这些人口中知道,胡风在给学生会招新时认识一大一女孩,长得漂亮又特别热情主动,直追得八面玲珑的胡风无处可逃,只能乖乖投降给人做了男朋友。   这事一经传开,男生宿舍楼的光棍们无不羡慕嫉妒恨,直说胡风踩到狗屎了。   要说也奇怪,胡风那样的脸皮,被女生倒追追得没处逃他不觉得丢份,让人酸溜溜调侃他没觉得害臊,和新交的女朋友手拉手看星星时更是没脸没皮的,可偏偏于鱼几分恼怒几分羞涩的一句调笑却让他不自在起来,耳朵发红脸上发热,眼睛滴溜溜乱转,心里却暗暗嘀咕,原来老实人一不老实起来也是挺要人命的。   于鱼翻了几次山,起先还因天黑看不见摔了几跤,渐渐就熟门熟路了。   那次是他第一次摔倒,一脚踩到碎石往前一扑,人就跌在地上,手掌处破开一片皮肉,血丝漫出来。   他握着受伤的手一瘸一拐往寝室赶,走到楼道口却看见寝室门边倒着一个人,于鱼吓一跳,赶紧上前。   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于鱼皱起眉屏息摇了摇那人,没反应。   他又凑近了仔细看,借着楼道橘黄的壁灯好容易才看清这是他寝室的人,那个自打头一天过后就没来过的蒋原。   于鱼颇有些烦恼地想了想,不管怎样陌生,都是一个寝室的,总不能把他扔在外边,于是摇摇头站起来开了门,也顾不得手上的伤,使尽全力好歹把人拖到一张椅子上。   这蒋原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这样折腾都没反应,一张椅子他坐了一半,下半段身子要死不活地拖在地上,仰着头半张着嘴呼呼大睡,呼出的全是酒气,把于鱼熏得够呛。   于鱼手足无措站在边上,寝室的床都在上铺,离地两米高,要把醉鬼托上去显然是不可能的,可也不能放任他这么姿势别扭地坐着。他想了半天,擅自做主从蒋原床上把从未用过的床铺整个搬下来铺在地板上,又跌跌撞撞扶着人躺进去盖好被子,左右看看没什么不妥,这才有空闲整理自己。   他钻进卫生间洗个澡,出来后往手上抹了点红药水,又坐在椅子上看了那酒鬼半响,确定他不会不舒服,才放心关灯上床睡觉。   第二天醒来床下的人还睡着,于鱼起来倒了杯水放他边上,下楼买早餐时顺便带了碗皮蛋瘦肉粥上来,也一同连水放在蒋原桌上。   他上午四节都有课,中午不太放心回来一看,床铺乱糟糟地堆在地上,早上的粥早就凉了,在桌上原封不动放着,寝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就剩一股酒味还在弥漫。   于鱼把粥吃了,床铺搬回去,开窗通风,然后夹着书去图书馆。   梅执义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市里大大小小鱼龙混杂的酒吧街里晃荡,这期间他遭受五次闷棍八次抢劫十次被下药,终于,在今晚第三个不长眼盯上他的人出现时,梅天师爆发了。   他把尾随他的小混混引到没人的小巷子,然后对他施了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法术,梅天师笑得真诚,真的无伤大雅,只不过会让他在三个月内‘站不起来’罢了,至于三个月后这倒霉混混会不会因为心理原因真的‘站不起来’,梅天师表示,他不是医生,这不关他的事。   他拍拍手,给不醒人事的倒霉混混补上一脚,刚准备不声不响走人,怀里的八卦盘却陡然不安分起来。梅执义七手八脚把那玩意掏出来,八卦盘闪着红光,在半空中悬浮一阵,自己就往小巷深处里钻。   梅执义赶紧跟上,越走越偏,他渐渐察觉不对,空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随着他往深处走越来越浓。   这地方不干净梅执义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盘桓此处寻找合适的容器,只有在这种地方,才会不声不响死了个人还没人知晓,也才让他有机会在尸体上动点手脚。之前也在这里遇过几个容器,只是那家伙要求可高着,不合适的品质差的连瞥也懒得瞥,这次突然这样激动,由不得梅执义不好奇。   八卦盘一路往前飞,一直到巷子尽头才停下来,梅执义赶上前,就见角落里蜷着一个人,他上去探了探,已经没气了,身体却还是温的。   “要这具身体?”他回头问盘子。   八卦盘往前靠近些,绕着那具身体飞了几圈,在他衣襟上空几厘米处停下,一个声音从盘里传出,难掩激动,“他身上有鱼儿的气味。”   梅执义把尸体翻过来,这是一个年轻男子,十八九岁的摸样,腹部被利器所伤,破开一个口子,血大量涌出来,难为这么重的血腥味下盘子还能闻到什么‘鱼儿的味道’。他在尸体身上翻了翻,从裤兜里摸出个皮夹,里边夹张身份证,上面名字是蒋原,今年十八岁。   梅执义皱眉想了想,说:“他既然能接触到于鱼,大概是跟他一个学校的,而且我看这具身体挺健康,没什么大毛病,于你还挺合适,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考虑?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八卦盘红光闪了闪,似是在考虑,半响才说:“就要这个。”   梅执义站起来在原地摆起了阵,他得趁尸体还热乎把于虎塞进去,不然就晚了。   巷子口被他设下结界,一般人看不见入口也就不会进来,至于那个倒霉混混,到现在还躺地上昏着呢。   桃木剑黄纸符,黑狗血红棉绳,梅执义随身携带着些,再加上一串又一串晦涩难懂的口诀,便是他吃饭的行当了。   外行人看来不过是如此,拿着剑舞几下,画个鬼都看不懂的符,就成天师了。至于这里夏去冬来边多少苦功夫,那就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知。   施完一场法,梅执义连头发都湿了一半,他撑着剑靠在墙边,没力气动弹,只好踢踢那具身体,“哎,成没成你好歹吱个声啊,要是没好趁我还有点劲给你补点火候。”   方才还飞着的八卦盘这时候跟死物一般躺在地上,附在上边的魂魄已经离开了。   角落里的尸体动了动,梅执义见了赶忙道:“行行,动一下就可以,你别再乱动了,这身体刚才失血过多本来就不好控制的,得赶紧去补血。你准备好没有,如果好了我就打电话喊人了。”   于虎窝着没再动,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梅执义抹把汗,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下120,他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语气,“是120吗?!你们快来出人命了!好多血……啊我这里、这里是酒吧街后巷……对对你们快来,有人受伤了!”   他挂下电话长长出了口气,一边蓄起气力收拾东西一边对地上一动不动的人道:“你躺着别动,待会医院的人就来了,之后警察肯定也会找上门,要是问你你就说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便行了。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呃……蒋原,我跟你说,接下来有任何情况你都要自己应付,咱就拜拜了呐!”   “……对了,差点忘了,别急着去找于鱼,你现在刚进入这个身体情况不稳定,而且受伤的事没解决,去了也只会给他添麻烦,你知道的吧。”   于虎没理他,梅执义嗤了声,也不生气,交代完该交代的,再把现场复原,他烧了张符纸,人消失在烟雾后。   于虎静静躺着,对于这具身体,他是十分满意的,年轻健康富有活力,更重要的是,身体上淡淡的几欲被血腥味掩盖的于鱼的味道让他心潮澎湃。于虎感受着胸腔里强而有力的心跳,他有整整十年没体味到这种感觉。   活着,真好,能再次碰触鱼儿,真好。   巷子口传来吵杂的脚步声,于虎侧耳听了会,确定是救援人员,才闭上眼放任这具身体昏睡过去。   店里的生意又一次拖到老晚,天气一转凉,来吃饭的人就多了许多,于鱼已经开始考虑是否要买一辆二手自行车了。   他看了眼手表,十点十二分,就连翻山回去都得用跑的,于鱼甩甩手脚,在月下狂奔起来。   他跑过马路、校门、广场、池塘、小竹林,一直跑到后山半山腰才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今天是圆月,天上的月亮跟个大灯泡一样挂那,山里的小路被照得清清楚楚。   他歇了会,又准备开跑,然而才跑了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草丛里走过一样,他转身看了看,却什么也没见着,身后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在月光下恍若发着亮。   于鱼歪了歪脑袋,以为是风或是错觉,也没多想,迈开步子又跑,然而这次后边的响声更大了,好似是有什么东西紧紧贴在他后背随着他一起动。   他被这个设想吓得汗毛倒竖,霍然转身,仍旧还是什么也没有。   于鱼咽了咽口水,望着不远处那道山弯,弯的后边肯定藏着什么。他想起童年时听过的鬼神故事,老人们常常提起的圆月传说,呼吸渐渐加重,手脚发凉。方才还觉得凉快的夜风这时候吹来就只剩下入骨渗人的寒意。   于鱼慌张四顾,窸窸窣窣的山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那东西就在不远处盯着他,或许是在掂量,又或许是在等待,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扑上来。   终于,响声越来越近,虽然看不见,但于鱼知道那东西在靠近,在草丛里,在身后,在地底下。   那可能是只照例漂亮却心怀不轨的妖,也可能是匹舔着尖牙要把他吞吃入腹的狼,当然,于鱼最希望那只是个闲来无聊恶作剧的人。   那东西已经到达他身边,于鱼甚至能听到桀桀的怪叫声,他紧紧闭上眼,咬住嘴唇防止自己叫出来。   然而近在耳旁的响声和几乎喷到脸上的灼热呼吸还是让他崩溃,他咽呜一声蹲下去把自己缩成一团。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不管他怎么喊,那东西始终越靠越近,于鱼泪眼朦胧间看见眼前两盏绿幽幽的灯笼,那是狼的眼,他面前是一匹狼,正向着他哧着尖尖的牙。   于鱼已经傻在那里,被吓得忘了尖叫,任凭狼越凑越近,张开的嘴里露出一条猩红的舌头,上下两排尖牙布满口水,它在于鱼脸上嗅了嗅,又在他身上嗅了嗅,慢慢往他的脖子靠近。   于鱼全身毛发倒立,他知道狼最喜欢啮咬猎物的喉咙,一口下去血柱喷涌,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可现在他别说挣扎,连尖叫都喊不出。   难道要被狼吃下去吗?他还没见到哥哥,如果死了哥哥找得到他么?不甘心……真不甘心……   他的手不易察觉地摸上一块石头,不论如何不能束手就擒,就算要死也不能让凶手好过。   他握起石头正准备搏命一击,那匹狼却突然呜的一声夹着尾巴退出好几步,前爪不停地去擦长长的狼嘴,并发出害怕的呜呜声。   于鱼一时不知所以,愣愣地举着石头,他以为要死了,可现在……   他很快知道答案,之前施岩让他挂在脖子上红配绿的护身符这时正发着白色的光,光芒越来越强烈,刺得于鱼不得不闭上眼睛,等他再睁眼时却愣住了。   立在他身前浑身笼罩在朦胧白光里的,在此时于鱼眼中跟神仙一样的人不是柳施逄是谁?   不论平时多害怕多拘束,这时候看见柳施逄,于鱼激动得只想落泪。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揪着柳施逄飘飘的衣袖躲在他身后,浑身发抖。   柳施逄却没看他,他盯着眼前难受得直打滚的狼,冰封一般的脸毫无表情,“滚。”   那匹狼就像得了特赦,在地上磕个头后才敢消失。   半响没动静,于鱼偷偷摸摸探出一个头,见狼真的不见了,才敢从柳施逄后边出来。他惯例垂着头,仍旧后怕,语气透着劫后余生的脱力感,“柳先生,谢谢你……”   柳施逄面上表情无一丝变化,出口的话也是毫无起伏,“这不是我,只是幻影。”   于鱼惊得抬头,他啊了一声,并不明白。   面前的幻影顿了顿,似乎是在听着哪里的指挥,然后才硬邦邦吐出一句:“赶紧回去。”   “哦哦……”于鱼连忙捡起地上的背包,他往前走了几步,战战兢兢回头看了眼,见柳施逄的幻影紧紧跟着,这才放下心来,迈开步子埋头一阵狂冲。   那幻影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等他到了宿舍才又化成一团白光缩回附身符里。   于鱼呆呆地拉出护身符盯着看,半天后知后觉补上一句:“柳先生再见。”      第20章 冤家上门      蒋原家境好,又是独子,自小就被家里宠着惯着,养出一身臭脾气。可他脾气再臭,闯出再大的祸,身后都有父母帮他摆平,有蒋家给他当保护伞,这让他行事更加嚣张无所顾忌。   但话又说回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夜路走多了也要碰见鬼,像蒋原这样的,早有人看他不爽。偏偏他又不长眼,什么人都敢去招惹,这不,惹上狠角色了,也不看自己毛长齐没有就跟人争风吃醋抢女人,结果人家一刀就能把他解决让他上地府报到去,到头来白白便宜了于虎这样的孤魂野鬼。   那晚上蒋原壳于虎芯的冒牌货被送到医院,一番抢救下来连医生都要惊叹,真是祸害遗千年,失了那么多血竟还能活。   于虎昏迷三天,终于让魂魄跟这身体完全融合,他刚一睁眼,床边就扑上来一个哭哭啼啼的中年妇女,不用说,这是蒋原的母亲。   大概是他那不安分寡妇老娘的原因,于虎对女人始终抱着一种‘远离’的心态,这女人扑上来时他下意识想躲,结果一动就疼得他呲牙咧嘴,肚子上的大洞实在是疼死人了,有了身体后的一大坏处,就是会痛。于虎暗暗咬牙,一定要加紧修炼赶紧修出个实体来才行,不然就这副破身体,再被人刺两刀就成筛子了。   蒋夫人顾不得仪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趴在床边,就怕这好不容易从阎王手中抢回来的宝贝儿子又被勾魂了。   相比之下蒋先生就冷静得多,西装笔挺锃亮皮鞋,满脸精英之气,不像是来看望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儿子,到似去参加公司会议的。   蒋原原本的记忆正在慢慢回笼,许多事于虎还不清楚,索性蒋夫人问起什么就都摇头,一问三不知,把这位欢喜的母亲吓坏了,急急忙忙喊来医生,轮番检查下来,专家们无不一脸高深莫测,最后得出个惊吓过度暂时性失忆的结果,至于何时能恢复,则要看个人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   蒋夫人更加哀切,于虎却惦记另一件事,“什么时候能出院?”   答案自然是不能让他满意地,可也没办法,身体受了重创,若不好好疗养,怕是会留下后遗症,影响使用寿命。于是他只好皱着眉耐住性子,每天接受一堆检查,补进成打的营养品,再忍受蒋夫人无穷无尽的唠叨。   夜里难得清净,梦中白白嫩嫩的小娃娃跌跌撞撞跑过来,软软糯糯地喊着要哥哥抱,到了第二天,便更加急不可耐想着离开。   曹毛毛闲极无聊又来找于鱼,趴在图书馆书桌上跟他抱怨,“梅执义又回去了,说是法力损耗太大,要回梅家好好休养,恐怕得有一段时间不能出来。”   “他受伤了?怎么会这样?”于鱼几分担忧,又不好意思问,于虎的事情到底怎样了,梅执义回去后是不是更加没头了?   曹毛毛惊讶道:“你不知道吗?”他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你哥哥的事已经办妥了,梅执义就是为了他才那样受累的。”   于鱼比他更惊讶,又惊又喜,“真的?!可是哥哥怎么不来找我?”   “没那么快啦,他刚刚找到身体,总得让他适应一段时间不是。”曹毛毛随手捞起一本《傲慢与偏见》翻了翻。   于鱼有点失落,但一想到不久后就能见到哥哥,便又高兴起来,“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梅先生?我都没来得及跟他道谢。”   “谁知道,他们家规矩忒多,出个门都要几轮审核。”曹毛毛看了几页书,不大耐烦地嘀咕:“外国人的名字怎么这么麻烦,我看来看去不知道哪个是哪个,怎么一会珍妮一会又什么伊丽莎白的……”   于鱼失笑,呆了会才回神,低下头写作业,写了会又想起那晚上的经历,那天他整晚没睡,翻来覆去就是觉得那头狼不一般,可这事又不能跟别人说,憋得他好不痛快,此时曹毛毛就在眼前,他想了想,犹犹豫豫道:“那个……狼可以修成妖怪吗?”   “当然可以,我一棵草都行,狼自然是更加方便的。”   于鱼又问:“成妖的狼跟一般狼一样么?”   曹毛毛的眼睛终于离开书本,他抬头盯了于鱼一阵,狐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啊!你不会是想红杏出墙甩了我师兄找其他妖怪去吧?!不行!我跟你说,妖界就没有比我师兄厉害的妖怪,妖王也打不过他,更别提什么狼妖,你可别因为一颗芝麻舍弃我师兄这么大的西瓜!”   “……”于鱼顾不得反驳,急急忙忙扭头四处看,现在是上午三四节课时间,其他人都在上课,偌大图书馆里只零零星星坐着一些人,这一处又是角落,才没有人注意。他松下一口气,见曹毛毛还咄咄逼人不罢休地瞪着他,真是又气又急,“整天在瞎想什么,说这些全没有的事有意思么?!就算我真的红杏出墙,那也该是你师兄管,你参合什么!”   当真是急坏了,这样口不择言,话一出口他马上反应过来,懊恼得恨不得咬了舌头吞下去,一张脸红得能煮鸡蛋。   曹毛毛还没见过他发脾气呢,才被唬得一愣,就听见他接下来的话,马上拍着桌子道:“呐呐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亲口承认跟我师兄的关系了吧,还跟我狡辩,嘿嘿,小样儿。”   图书馆毕竟安静,两个人这么吵别人怎么可能不注意,已经频频有视线投过来了,于鱼脸皮薄,被别人一看就如坐针毡,只能气愤地瞪曹毛毛一眼,一边收拾起书踮起脚尖跑出自习室。   曹毛毛也拿着小说跟他出来,“你别跑呀,书都忘了!不要害羞嘛!”   于鱼快走几步,后边的人紧追不舍,他回头气急败坏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揍你?!”   曹毛毛此妖,典型的欺软怕硬,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可以想象,他认识的所有妖怪、人、鬼里,于鱼是最好欺负的,于是他就可劲欺负,没事就来摆弄两下,搓圆捏扁。可他没想到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是这么个大活人。于鱼又不是没脾气,不过是人老实了些,加上从小际遇不好,被人欺负受人白眼,依着本能就学会了小心翼翼看人脸色行事来保全自己,长此以往就有些懦弱畏缩。从前刚知道曹毛毛一伙人是妖怪,人对于未知的事总是心怀敬畏的,于鱼也是如此,因而就更加小心害怕他们。后来知道这群妖怪没什么坏心,渐渐就放宽了心,现在更熟了些,有意无意时就会生出些熟人间的随意,敢跟他吵了,生气时也敢放两句狠话发飙了。   可曹毛毛没见过这样的,他看于鱼瞪大了眼面色涨红,一副真要跟他打架的样子,虽然知道于鱼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不自觉缩缩脖子,气场弱了一大半。   “我……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嘛,你凶什么凶……”   于鱼瞪了会,眼睛瞪酸了,而且对面曹毛毛耷拉着小脑袋撅着嘴巴的小模样又太惹人心软,他很快败下阵来,“呐,你答应我别胡说,我就跟你聊会。”   曹毛毛委委屈屈道:“好嘛,我知道了。”   一人一妖又找了个空教室坐下来,于鱼率先开口,把那晚上的经历讲了一遍,最后问:“这只狼看着像妖吗?”   曹毛毛思索半天,反问他:“你怎么不去问我师兄?虽然当时只是幻影,可是幻影所见便是他所见,他肯定知道的呀。”   于鱼一时语塞,好一会才道:“柳先生……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敢劳烦他。”   曹毛毛想起柳施逄那张冰脸和好像响在耳旁的冷哼,也心有戚戚,“确、确实这点小事不必麻烦他。照你的说法,那头狼没有一上来就咬你,而像是在你身上找什么,我师兄出现后还对他说了话,虽然……就一个字,我看那十有八九不是头简单的狼,再者,如果真有狼,怎么可能学校里这么多人都没人看见?所以,我敢肯定,那确实是只狼妖。”   于鱼点头赞同,又担心道:“那只妖怪在我这里找什么呢?”   曹毛毛瘪瘪嘴,“不知道。”他视线在于鱼身上打个转,落在他脖子的护身符上,陡然想起什么,激动道:“坏了坏了!不会是那个坏蛋又来了吧?!”   于鱼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紧张起来,“哪个坏蛋?是谁?”   曹毛毛一脸凄惨,“就是坏蛋妖王啊!那个混蛋就跟条狗一样,我师兄在哪他跟到哪,打不过我师兄就来欺负我,嘤嘤……太可恶了!”   于鱼一头雾水,“妖王为什么跟着柳先生?”   “打架啊!他自称妖王,又不服气我师兄比他厉害,在妖界威望比他高,三天两头上门找茬,最喜欢阴招损招,我师兄烦不过他,又不能杀了,只好带着我跟师父三个来到人界。这么多年一直没事的,怎么突然……对了!我师兄上次跟你出去是不是施法了?!对对,肯定是这样,那臭妖王派了很多小妖怪在人界,专门寻找我们,只要我们一施法,他就跟条狗一样找上门了!”   于鱼更加糊涂了,“柳先生上次是施了法,可是你……你之前把我带回去的时候不也施法了么?”   “那不一样!我那是在车里,车和房子都是设了结界的。按理说我师兄不会这样不小心,行事前先施个混淆咒,施法时间如果又短的话是不会被察觉的,这次怎么会……”   于鱼突然想起酒店房间地板上那个深陷的五指印,柳施逄当时好像挺生气,一下就消失了。那啥……不会是那时候被发现的吧……于鱼有点心虚。   “妖王要找也是找柳先生,那只狼妖为什么会找到我呢?”   “那只妖没经验,师兄在房子里有结界他又找不到,正好你身上带了师兄的叶子,有他的气味,狼妖不找你找谁?”   曹毛毛毫无准备得到妖王可能找上门来的噩耗,再没心情跟于鱼闲唠嗑,两人又随便说了几句,各自散了。   他回到车上,哀哀切切问大黑:“大黑,你打得过妖王吗?”   大黑木头一般,道:“不知。”   曹毛毛自言自语:“那混蛋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   “他来了我要怎么办呜……”   “不知。”   “……滚!一边去!”      第21章 哥哥来了!      之后好多天曹毛毛都没再出现,十月底于鱼又领了工资,因为这个月频频加班,老板给他多算了些,即使除去十一七天,还是发了九百多块钱。   他攥了三张红票找到胡风,扭扭捏捏半天说明来意,要请他跟小嫂子吃饭。   结果被胡风一掌扇回来,“你现在才赚几个钱呀就学别人臭显摆要请客,省省吧!要请我至少得去曼晶,等你小子真赚大钱了再来,不然我不乐意去!”   曼晶是市里一家五星酒店,以令普通人望而却步的消费水平闻名,即便是于鱼这样孤陋寡闻的,也听班上同学提过好几次。他知道胡风是好意,想替他省点钱,可是欠胡风的这么大个人情他真不知该怎么还。   最后推来推去,三个人还是去吃饭了,只是结账时被胡风抢了先,还得意洋洋地拿着发票在于鱼面前晃了又晃,于鱼更加挫败。   十月份一过,天气就开始转凉,于鱼换上长袖,有时天气不好还得套一件外套或是薄毛衣。   店里生意也越来越好,晚上下班晚,学校后山自从那一次遇狼后他就不敢走了,每次都在校道上跑得气喘嘘嘘。有一次被陪女朋友看星星晚归的胡风撞见,第二天学校宣传栏就多了一条要买二手自行车的广告,再过几天,胡风推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给他。   于鱼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胡风还在哪开玩笑,“以后骑车就走大道,要是不小心冲到草堆里坏了人家好事挨了揍我可不帮你。”   于鱼如今是明白了,他这师兄除了嘴上偶尔不靠谱,其它办事为人是再值得信任不过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昨晚下了一夜雨,今天虽然出了太阳,还是比前一阵冷上许多。   于鱼套着件厚毛衣跑过马路,现在是下午四点多,斜照过来的太阳使得路边水洼上浮着一层金黄。他恍惚听见有人唤他,却不敢转身,后边车辆来来往往呼啸而过,前边是拥挤推攘的人流,于鱼就站在那里,不来不去。   周身明明这样嘈杂,他却能听见有个脚步声向他疾奔而来,到了近前,似乎也变得跟他一样,怯了,改为坚定却缓慢的一步一顿。   终于到了面前,于鱼低垂的视线落在来人胸口,而后他整个人都落尽那个怀抱。   “鱼儿……”来人叹息般唤了一声。   于鱼眼前一片模糊,他揪紧了衣角将唇咬得发白,可啜泣声还是如空气一般无孔不入无孔不出,让他的克制全线溃败。   于虎……不,现在该唤他蒋原,他还是像小时候一般,一颗心对别人对自己冷硬如铁,可一对上于鱼,就软成了棉花糖,见不得宝贝弟弟受一点委屈落一滴泪。   他手忙脚乱把人搬上一旁等着的车子,命司机下车等候,让于鱼半倚半靠在他怀中,笨拙地哄着,“鱼儿……鱼儿你别哭,哥哥来找你了,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不哭好不好?”   于鱼原本还是低低地啜泣,被他一哄,就好似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趴在他怀里哇哇大哭,边哭边捶他:“你怎么现在才来呜……怎么现在才来……”   蒋原被他哭得,当真要为自己的晚来而自杀谢罪了。   “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丢下你这么久,你要打要骂都好,乖,别哭了,乖鱼儿别哭了……”   “我以为你不要呜……不要我了……”   “是我的错,我来晚了,鱼儿是哥哥的宝贝,不管哥哥到了哪里,都必定会回来找你的……我的傻鱼儿没了哥哥肯定要被人欺负,我怎么放心得下。”   “呜呜哥哥……”   “哥哥在,哥哥不离开了,你乖,乖宝宝……”   这一哭一哄闹了大半个小时,于鱼才想起来,抽抽噎噎抬头要看看他哥哥如今长什么样,结果一见就愣得张大了嘴,眼泪还在眼角挂着,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怎、怎么是你?!”   蒋原下意识摸了把脸,问:“怎么,鱼儿认得这个人?”   于鱼愣了好一会才回神,连连点头,“嗯嗯,哥哥,这个是我一个寝室的。”他皱起眉头,“前一阵我明明还看见他,怎么突然就不去了,哥哥,你不会……”   蒋原也没想到随手找来的容器竟然这样凑巧离于鱼这么近,难怪当初身上有于鱼的气味,“那正好,从现在起咱们又在一块了,你放心,哥哥可没害人,他是被人砍了的,我就捡个便宜。”   “哦,”于鱼垂下眼帘又窝进蒋原怀里,“我信哥哥。”   两人腻歪了会,蒋原道:“抬头给哥哥瞧瞧,我的鱼儿如今长成什么样了。”   于鱼不大好意思地戳戳脸皮,撅嘴撒娇:“丑了,越大越丑。”   “谁说的,”蒋原掰起他的脸,“让我瞧瞧……看看这小脸嫩得,这眼睛亮得,鼻子又挺又翘,嘴巴也好看,谁敢说我们鱼儿丑,明明漂亮得跟小姑娘一样。”   前边的话于鱼还受用得很,结果小姑娘三个字一出来他就不干了,又扭又叫小孩一般撒泼,“胡说!我才不是小姑娘!我才不像小姑娘!”   蒋原笑呵呵看着他闹,末了又给抱回来紧紧箍在怀里,“我的鱼儿啊……”   今天小饭馆的活肯定不能干了,于鱼去跟老板请假,老板娘明显不好的脸色他也顾不得,拉起哥哥的手攥住不放,两个人徒步走回寝室。   他把蒋原按在椅子上,自己搬了一把做他对面,“哥哥,这就是咱们的寝室,那张是你的床,这张是我的。”   蒋原扭头看了眼,赞道:“鱼儿真厉害,大学都考上了,哪像哥哥,学习上是一窍不通。”   “才没有,哥哥比我能干多了,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蒋原乐道:“你除了读书还想会什么?你会这一样就足够了,其他的有我。”   于鱼嘻嘻一笑,说:“反正哥哥就是厉害,一直都厉害。”   蒋原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傻鱼儿。”   司机打来电话,问两人在哪里,蒋原报了寝室号,没一会便送上来一堆吃的。   于鱼叉住鱼丸狠狠一口咬下去一大半,蒋原端着杯子坐在边上含笑看他狼吞虎咽。于鱼吃了几口,发现他都没动筷子,眼睛滴溜溜一转,看看左右压低声音神秘道:“哥哥,你不用吃饭吗?”   蒋原一愣,笑道:“谁说的,我现在这副身体可是活的,当然要吃饭,只是我刚从医院出来,正在调养。”   “从医院出来?哥哥受伤了?!”于鱼慌慌张张站起来要查看他的伤口。   蒋原连忙把他按住,“没有,不是我受伤,是原先这身体主人受的伤,我好着呢。”   于鱼被按回去,仍旧不放心地皱着眉,“还痛吗?”   “好久的事了,现在怎么肯能还会痛,好了好了,你乖乖坐回去,哥哥有话问你。”   “哦。”于鱼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好,乖巧道:“哥哥要问什么?”   蒋原没忍住失笑,又把他拉起来坐在自己腿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的宝宝哟……哥哥问你,你是怎么认识那些人的。”   “人?”于鱼歪了歪脑袋,“你是说梅先生吗?其实不止梅先生哦,我还认识了好几个妖怪,虽然一开始有些不愉快,可后来相处了就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这次哥哥的事他们还帮了我呢。对了哥哥,你怎么会来这里?我前一阵回去找你了,可是你不在,我以为……我以为你生我气不理我了……”   蒋原忙道:“怎么会,只是没想到你还会回去,哥哥想你了,就跑来找你,结果一来一去咱们就错过了。原本我是不能离开那片竹林的,只是后来碰见一个小道士,我跟他定了协议,他帮我脱身,我为他办事,再后来,大概是你的妖怪朋友起了作用,道士也不要我办事了,直接就放了我。”   “哦……原来是这样,那、那哥哥你能活多久?”于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   蒋原朝他笑笑,“当然是鱼儿活多久我也活多久,我必定是要陪着你的。”   于鱼心满意足地点头,“那我要活得久久的,哥哥也活很久很久,咱们一起投胎,下辈子还做兄弟!”   蒋原满眼纵容看着他,心里却多多少少有些隐瞒。他当初以一魂之力吞下林中竹妖鼠妖等一干小妖怪,把它们百十年修炼成果归为己用,勉强化出个半透明的身体,只是离开竹林却还是不能,他急于来找于鱼,只好借助梅家道士的力量。如今他不人不妖不鬼,算是个半魔,等日后修出实体,就成真的魔了。魔自然是不能投胎轮回的,死了便灰飞烟灭无处可寻,再没有从来的机会。然而对此他并不担忧,那时候于鱼已经投胎转世,没了这一世的记忆,不知道有这么个哥哥,名叫于虎的魔就算死了没了,也不会让鱼儿伤心。      第22章 曹毛毛的冤家      妖王花蟒是只修炼了近一百个甲子的蛇妖,在妖界,若除开柳施逄,他是当之无愧的王者,可偏偏坏就坏在还有个柳施逄这个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在前边挡着,他这妖王便当得实在憋屈。   想他花蟒,就算除去一身修为,只单单靠风流的体态冶艳的相貌,那也是六界内数一数二的。当年他在洞中一睡数千年,出来后惊艳众妖,又砍了上届妖王得到王座,正是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之际,却让他知道还有柳妖君这号妖物,高傲不可一世的蛇妖怎能容忍有妖威望在他之上,当下便杀上门去。   巧的是那会柳施逄也闲得蛋疼,家里两个废材无一能与他过上几招,正憋得慌,好死不死不知死活的蛇妖上门了。送上来的不打白不打,于是柳施逄将妖王狠狠削了一顿,这一架蛇妖付出休养几十年的代价。然而伤好后他马不停蹄又上门了,照例吃一顿毒打,挨完打回去养伤,养完了又来……当真是打不死的小强,越挫越勇。   两只妖一打打了近千年,蛇妖功力有无增长不晓得,自身康复能力倒是强得很,从前打一次休息几十年,后来两个月就能回来,再到后来,没几天便能安好无事。   只不过天天吃一盘菜会腻味,天天打一只妖也会烦躁,柳施逄就烦了,加之他现在随着修为境界的提升,性情也发生转变,越来越不愿意搭理外界事务,连他师父也是爱理不理的,更别提从来不被他放在眼里的甚么妖王。在一次把花蟒打得剩下半条命,确定他近几十年没命出洞后,柳施逄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地搬家到了人界。   彼时妖王第一次寻上门,曹毛毛才刚化出人形,是个白白胖胖仙童一般的娃娃,而为增加威慑力以原形现身的花蟒一出现在娃娃面前,就把他吓得哇哇大哭。那真是噩梦一样的初次见面,乃至于现在曹毛毛说起花蟒,都免不了打个寒颤,脸色一变咬牙切齿道:“那狗日的王八蛇足有两个我那么粗,蛇头进了院子蛇尾还在二里地外晃悠,你说他这么个大妖怪,天天追着我一棵跑不动的狗尾草绕圈圈戏弄有意思么?有意思么?!”   其实花蟒心里十分委屈,按他的话来说,他不过是觉得蹲在地上白白胖胖的一小团跟人界的棉花糖差不多,一看就是软软甜甜惹人口水,令人想要尝一尝,而他确实也伸出分岔的舌头在胖娃娃脸上舔了一口,然后嚎啕大哭的毛毛一口气没抽上来,吓晕了。   紧接着屋子里出来一只老妖怪一只大妖怪,老妖怪大喊一声冲上来抢走娃娃,再一挥手,花蟒还没看清,那只大妖怪已经到了他跟前,两只妖打成一团。   几十年后花蟒养好了伤,托腮趴在洞口百无聊赖地看着天上一团团白云飘来飘去,飘着飘着就飘成那只小团子,花蟒连忙揉揉眼睛,白云还是白云,小团子连个影儿都没有。   只是眼里是没了,心里难免挂记上,他觉得当初吓坏了小东西,以他妖王的气度,是该去好好赔罪的。嗯,得去赔罪。这个借口实在妙得很,花蟒摇头晃脑喜滋滋出洞下山。   情况跟几十年前差不多,小毛毛一个人在院子里抓土玩,花蟒一出现就把他吓哭了,跟着施岩出来,柳施逄也出来,打成一团。   花蟒回去养了十年,伤口好了忘了疼,又上门要赔罪,然后挨打,再赔罪,再挨打……   到后来这就成了真理,要见到小毛毛,必定得跟柳树精打一架!   现如今打不死的妖王追到人界,就在门外候着。   大黑虽然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但遇见危险,他却能站在曹毛毛面前,木头脸上素无表情。   俊美得能闪瞎人眼的妖王往门口一横,指着大黑喝道:“丑东西滚一边去!”   曹毛毛从大黑身后冒出半个脑袋,气冲冲喝回去:“你才滚一边去!”   妖王顿时换上一张心碎的脸,满目哀怨,“小毛毛……”   曹毛毛打个寒颤,都掉满身鸡皮疙瘩,回头往屋里喊:“老头!师兄来了没有,快把这混蛋赶出去呀!”   柳施逄满脸寒霜,到了跟前一言不发,两只打出默契来的妖怪自动自发寻了个偏僻的地界设下结界,打得天昏地暗。   没多时胜负揭晓,俊美的妖王被打作天边一颗流星飞远,施岩以手做凉棚搭在额上遥望片刻,摇头叹道:“次次来次次被打飞,这妖王没什么好,毅力倒是不错,有这劲头何必来讨打,追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不好么,你说是吧小草。”   曹毛毛鼓腮帮子瞪眼,“谁知道!他爱来不来!”   施岩看着小徒弟一颠一颠远去的身影,又是摇头一叹,眉眼间含着点忧郁,嘴角却分明是翘起的,“两个徒弟一个比一个别扭,这都是跟谁学的,唉。”   他眼见阴阴沉沉的柳施逄要离开,忙追上去拦住,“哎小柳小柳你等等,为师跟你商量点事。”   柳施逄侧身看他,一身杀气还未收敛,整个看上去比平日还要不近人情。   施岩凑上去道:“小柳呀,下次这妖王再找上门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别较真,也别再把人打那么远,意思意思就行。”   柳施逄不耐,“为何?”   施岩神神秘秘一笑,“跟你说也无妨,反正你未必懂。我说小柳呀,你把妖王揍了一千多年,不会真以为人家是特地送上门来让你当沙包的吧?”   柳施逄皱起眉头,施岩又道:“我便知道你懒得多想,人好歹是个妖王,又不是傻二楞,谁没事皮痒天天来挨揍,自然是怀有目的的,人家是看上你师弟了!而且照我看,小草还未必无意,哼哼,所以我说你意思意思就好,省得到时坏别人好事落不得好。”   柳施逄眉头锁得更紧,施岩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没想明白,他摇摇头,难得换上副正经面孔,“你呀,唉,都一万年了还天天只知道修炼修炼,除了长了副人的身体外貌,其他方面就跟木头一样,不开窍!亏小草比你小那么多,他如今也好奇情情爱爱之事了,你怎么就不长进呢?妖界那么多妖怪你一只瞧不上,那好,咱们来人界,可你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照你这修身养性无欲无情的模样,修仙是最好不过了,但你又不屑成仙,那你倒给我说说,你身为妖怪不随心所欲痛痛快快游戏人间,一不贪财二不好色,天天比道士还像道士,你的乐趣在哪?你的追求在哪?你活着的意义又在哪?!”   他没给柳施逄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道:“我之前由着小草闹,甚至跟他一块闹,把个人类跟你扯一块,你道我是闲着无聊瞎扯淡呢?……行行,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是我太无聊唯恐天下不乱,但是!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你好!小柳啊,为师真的害怕呀,你说你这么下去,有一天六亲不认了怎么办?又或者有一天觉得活着实在无聊一把把自己了结了又怎么办?……所以我求求你了,去找点乐子吧啊,别天天窝着练功了,你都没对手了还练它干什么,又不是要造反打到天上去。及时行乐及时行乐,这才是咱们妖怪该干的。”   柳施逄抿着唇,一双眼黑沉沉,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   施岩背着手走了两步,回头道:“那于鱼好久没来咱们这里了吧,他哥哥应该也找到了,你若有空,如果愿意,就帮我走一趟,请他们兄弟两个来坐坐,人类不常说远亲不如近邻么,咱们在人界也没认识几个人,既然相逢就是缘分,况且我也挺喜欢于鱼,一看就单纯好懂,比其他爱耍心眼的人类好多了,如果可以让他来我们这住一阵也好。”   没管柳施逄答没答应,他说完这句话便摇头晃脑走了。   柳施逄在太阳底下站了许久,忽然手指微微一动,面前空气就跟水纹一样荡漾开来,慢慢浮出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教室,一群青春年少的学生或仰着脑袋看黑板,或低头玩手机。画面中心迅速转移,角落里一个少年进入视线。他正埋头飞快地在书本上做笔记,柔软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一颤一颤,从画面外看进去,只能看见他挺翘的鼻子和微微撅起的唇。摊开在课桌上的书写满了笔记,字迹就跟他人一样清透俊秀。   讲台上老师不知讲了什么,少年突然抬起头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水润浑圆,其实讨喜得很,却总是含着几分怯懦与小心翼翼,不敢直视别人。   柳施逄明知他看不到自己,仍是陡然一惊,清晰的画面便如打破的镜子,碎成千万片,少年也随之消失。   他不自觉捏紧了拳,久久后霍然一甩袖子,大步离开。      第23章 精英柳施逄      于虎虽然想要时时刻刻跟在于鱼身边,防着他宝贝弟弟又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欺负了,然而他现在多了一重‘蒋原’这个身份,许多麻烦事便纷至沓来,搅得人不得清闲。   头一件便是让他趁虚而入捡到这具身体的伤人事件。不管蒋原父亲蒋铭多么不喜欢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不论他在外头养了多少人,这多少人又给他添了多少小人儿,蒋原到底是他的血脉,是蒋家名义上的继承人,儿子被人砍个半死这种事,相信没有一个父亲不会心疼动怒。再加上一些商场上的利益纠纷,蒋家对于蒋原被伤这件事是卯足了劲要究根结底,非把罪魁祸首弄得永无翻身之力不可。因而处于事件中心的蒋原基于安全问题,被勒令搬回家住,身边还需时时刻刻跟着个保镖兼司机。   第二件事原因就不在他了,也怪蒋铭不小心又或是故意为之,总之是被原配夫人发现了外头的一个狐媚子和狐媚子她儿子。蒋太太这些年一直纵容儿子玩闹,不外乎仗着他是蒋家唯一的孩子,将来家产非他莫属,结果现在却知道蒋铭不但有外室,而且外边的野种都快十岁了,这实在是个晴天霹雳。一直养尊处优的蒋太太有了威胁感,她觉得不能继续放纵蒋原这样‘天真无邪’,乃至于儿子都这么大了,她才开始考虑教育问题,每天把蒋铭叫回一遍遍叮咛嘱咐,盼望他能在疯玩了十八年后突然觉醒勤奋刻苦起来。   这夫妻俩一个不许他随意外出,一个整天在他耳旁唠叨,还未从与于鱼相聚的喜悦中抽身的于虎就这样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新生活。虽然他可以不顾这两人的意愿,甚至被赶出家门都无所谓,只是这样做必定会给于鱼惹来麻烦,于虎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妥协的后果就是他跟于鱼已经好几天不能说上一句话了,被各类经济管理学投资管理学书籍淹没的伪蒋原同学表示十分气闷,他决定下次见面时不管鱼儿愿不愿意,都要塞给他一个手机,这玩意儿还是十分有用的。   哥哥不在身边的于鱼虽然也有些失落,但跟从前比起来,他的好心情怕是连瞎子都能感觉。不论相隔多远,不管能不能见面,于虎还活着,这就足以让于鱼哭着感谢上天了。   他的日子跟从前没什么差别,每天教室图书馆小饭店寝室来来回回地跑。虽然于虎明确表示不同意他在小饭馆干活,但是在于鱼的撒娇请求下,做哥哥的三言两语便十分没立场地被鱼衣鱼弹打败。   于鱼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是他所不敢奢望的美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最亲近的哥哥在身边,还有胡风这样看似不靠谱其实十分热心的同辈从始至终对他保持着认同与友好,就连不是凡人、相逢相识并不愉快的曹毛毛梅执义之辈,也都在慢慢熟识过程中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并且愿意在需要时对他施与援手……   真的,没有更让他乞盼的日子了,现如今的他走在路上骑着车都欢快得似乎随时能飘起来,外人的冷眼与厌恶也不再让他害怕畏惧,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也有依靠。   这两天饭馆老板娘回娘家,小店暂停营业。于鱼下课后习惯性走到西门外要过马路,抬头时却看见对面店门紧闭,他站在路边茫然了好一阵,才走回教学区车棚里去牵自行车。   自打上了大学他就在小店打工,下午四点半但晚上九点半这段时间是用来工作的,现在陡然空出来,他竟不知道要干什么。   一群学生穿着篮球服嘻嘻哈哈绕过车棚要去体育场,于鱼牵着车停在一旁给他们让路。经过小广场时身边急匆匆跑过几个女生,为首的一个嘴里虽然抱怨着“要开会也不提前通知,想要急死人么?”,脸上却分明没什么不满,忙碌紧张又乐在其中,于鱼不自觉便停下来目送她们走出好远。   从教学区到寝室平时骑车只要十分钟,但是现在刚下课,路上学生多教师的车子也多,于鱼险险避开几个人,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索性下来牵着车慢慢走。   身边的人三五成群嘻嘻闹闹要去打球或是逛街,就算少数落单的,也是低头匆匆忙忙赶着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于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迷茫更甚,似乎所有人都有事情可做,为什么他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呢?   他随着人流一路走到寝室,耳旁听到的都是别人计划着要如何如何打发空闲,去唱歌、跟女朋友逛街、请客吃饭、网吧通宵、社团活动、学生会开会……他将这些事一一套在自己身上,发现没一件适合他的。   于鱼无缘由地情绪低落起来。各人有各人的事,就算是哥哥也不能时时陪着他,忙碌时不会觉得寂寞,可一闲下来,看着身边人来来往往,那种处在其中却融不进去的感觉尤为令人失落。   因此当宿舍电话毫无预兆响起时,于鱼绝对是欢快地蹦起来去接的。   “你好,请问找谁?”   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是于鱼同学吗?”   “对,是我,请问有事吗?”   “我是管理员,楼下有人找,你下来一趟吧。”   “哦哦,我马上下来,谢谢。”   那边很快撩了电话,于鱼抓起钥匙奔出去。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他在脑袋里一个个过滤人选,不会是哥哥,也不是胡风,剩下来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猜的了,不是曹毛毛就是梅执义。这两个他都已经挺多天没见上面,上一次曹毛毛说梅执义因为于虎的事需要修养一段时间,于鱼心里挺抱歉,他到现在都没跟人说声谢呢。还有之前曹毛毛走得匆忙,脸色也不好,不知道那个妖王有没有为难他,他师兄跟师父那么厉害,应该不会袖手看他吃亏才对,再不济,那个总是黑着脸的大黑也会护着他吧……   脑子里杂七杂八想着,他已经跑到楼下,四下张望两眼,却没见人,他奇怪地瘪了瘪嘴,跑到窗口问道:“请问一下,我刚才接到电话说有人找,您知道他在那里吗?”   管理员推了推眼镜,说:“叫于鱼是吧。”   “对对,我是于鱼。”   “喏,”管理员指向宿舍外停着的一辆车,“那辆车,刚刚下来又上去了。”   “哦,我知道了,谢谢。”   于鱼慢慢靠近车子,有点犹豫,这不是曹毛毛的车,他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招呼。   没让他烦恼多久,他才靠近,驾驶座里就出来一人,于鱼觉得自己大概是妖怪见多了,这人一下来他脑子里就叮地一下亮起一盏灯,灯下清清楚楚几个大字,这不是人,是只妖怪。   妖怪不像人的漂亮脸上无甚表情,细细的眼里冷冷的全是雪花,看人的时候垂着眼皮挑着眉,连头发丝都散发着一种我看不起你不屑理你的信息。   于鱼搓搓手臂,他觉得这只妖怪有些熟悉。   熟悉的妖怪只在下车时屈尊给了于鱼高傲的一瞥,然后他绕过车身来到后座,瞬间气场就发生变化,从一只骄傲的天鹅变成忠心耿耿的家犬。   于鱼无自觉地张大嘴。   车后门打开,率先下来一只锃光瓦亮的皮鞋,接着是笔挺的西装裤,雪白的衬衣,再往上……于鱼的嘴长得更大,连眼睛都瞪得大大的。   一身利落精英打扮、顶着潇洒短发身后跟着个高傲又衷心的随从的柳施逄就这么大敕敕地出现在他眼前,低垂的眼帘挑起的眉梢,真是……好熟悉。   于鱼在对面妖怪不耐烦皱起眉前终于回神,结结巴巴道:“柳……先生?”无怪他这样不确定,从第一次见面,柳施逄便一直是白衣飘飘长发飘飘地出现在人前,就算是上次陪于鱼回乡也是那副打扮,于鱼原先还惊骇,后来看别人都没反应,才想着应该是什么障眼法之类的法术在起作用。这还是他第一次以现代人的装扮出现,于鱼又抬头看了看,真不习惯。   柳施逄淡淡颔首以示回应。   ……   久久的沉默,身后树叶飘来飘去,地上蚂蚁爬来爬去,面前两只妖怪带着相似的傲气骄傲地沉默着,于鱼额上落下一地冷汗。   “那个……柳先生,您有事吗?”   柳施逄面无表情地懊恼着,半天也没想出来要怎么说。施岩要他帮忙请于鱼去家里一趟,他完全不必亲自来,有无数种方法能把人接回去,他却选了最麻烦也是他最讨厌的一种。大概是施岩的话起了作用,他才会做出从前完全不屑的事——扮成人类的摸样,按着他们的生活方式穿衣出行,甚至还摘了片柳叶化形当司机。   这两只太显眼,身边已经有人围观,而且人数呈上升趋势,于鱼焦急地掰着指头,小心道:“柳先生?您有事吗?不然……上去坐坐?”   邀请才发出去,于鱼就后悔了,不知道方才是谁借给他的胆……   柳施逄却没给他反悔的机会,他抬头看了眼宿舍楼,然后往前走了两步,意思很明显,要于鱼带路。   于鱼暗里哭丧着脸,把这难伺候的妖怪带回去。      第24章 躁动      于鱼宿舍所在这片后勤区是当初建校时建的,现在已经是学校最老的宿舍区了,虽然设备老化,但胜在地理位置好,冬暖夏凉,因此里边的学生便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于鱼战战兢兢走在前头,每个楼梯拐角时都要回头看一眼,柳施逄一直不远不近隔了五六个台阶在他后边跟着。走廊上的感应灯一个个在他们前头亮起来,又在身后熄灭,于鱼从来没发觉四栋二二九寝室是这样遥远,身后的妖怪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直盯着他的背看,如有实质的冰冷冷又滚烫烫的视线探照灯一样照得于鱼腿软。他终于忍受不住,硬着头皮侧身问道:“刚才那位……先生,他不上来歇歇吗?”   冰凉凉热辣辣的视线因为他的转身堂而皇之转到他脸上,扫描仪一般扫了一遍,柳施逄才道:“你想他上来?”   “呃……车里毕竟闷燥,让他上来透透气喝杯水也好。”   “不必。”   冷冰冰就两个字,于鱼扭头瘪瘪嘴,又是一阵沉默,幸好寝室已经出现在眼前,他赶紧掏出钥匙开门。   寝室虽然简陋,但因住的人少,于鱼又经常打扫收拾,还算能见人。他搬了把椅子给柳施逄,又拿出自己的杯子狠狠刷了好几遍,才敢倒水端上去,然后自己就靠在床边爬梯上,面前的妖怪老爷一般端坐着。一人一妖这架势,像极了课上调皮被留堂罚站的小朋友与办公桌后端着茶水喝得一脸惬意对墙角可怜兮兮的小脸视而不见的老师。贴墙站着的小可怜掰着指头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时不时往老师那里瞥一眼,大眼睛里满是小狗一样湿漉漉的期待与怯怯,全没了课上调皮的影子。强撑着面皮的老师受住他一瞥两瞥却受不住他三瞥四瞥,最终还是心软,招招手让小可怜来到面前,抓一把抽屉里早就备好的牛奶糖给他,换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和以后再也不调皮的不靠谱承诺。   端坐着的柳施逄接住于鱼几个瞥眼,他微不可闻地咳了咳,用下巴指着一张椅子,道:“坐。”就好像这寝室里他才是主人一样。   于鱼乖乖过去坐好,两腿合拢,双手放在膝上,是个好孩子的摸样。   好孩子沉默半响,没话找话道:“柳先生,曹毛毛同学还好吗?”   柳施逄把眼睛从于鱼书桌上调回来,点点头。   “梅先生呢?他先前为了我哥哥出了那么大的力,至今我都没再见到他,您有他的消息吗?”   “不知。”   “哦……那、那施先生还好吗?”于鱼又干巴巴问了一句,实在不是他想多嘴,只是如果他不说话,对面的妖怪也不会主动开口,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却一直沉默,那比让他硬着头皮胡扯还要让人不自在。   这次柳施逄终于舍得多说几个字,“他要见你。”   “谁?”于鱼惊奇地指着自己,“我么?施先生想见我?什么时候?”   柳施逄脸色淡淡地点头,“尽早,就现在。”   于鱼为难地皱着眉看向窗外,“可是这么晚了,天都快黑了,明天可以吗?明天周末,我不用上课,您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坐车去。”   柳施逄显然没把他的困扰放在眼里,说:“无妨,他让你住两天。”   言下之意,就是让于鱼现在动身,在那里过周末。   于鱼还要说什么,但见柳施逄似乎不耐烦要皱眉,他赶紧闭了嘴,想了会,才道:“好、好吧,您等会,我带两件换洗衣服。”   等他收拾完下楼,天已经全黑了,那个柳叶妖怪等在车外,出色的外表即便在昏黄的灯下看不真切,还是吸引了不少过往学生偷偷打量。   这次是柳施逄走在前头,于鱼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将要跨进车里时,却听见有人唤他,于鱼转身张望,看见胡风从食堂方向奔来。   胡风来到跟前,先是面色狐疑地看了柳叶几眼,才把于鱼拉到边上,“你要去哪,他是谁?”   他指的是柳叶,车里的柳施逄早一步进去,没被他看见。   于鱼心里一直记着事,这时碰见胡风,忙高兴道:“正好,我有事想拜托你,要是我哥——不是,要是我们寝室的蒋原,上次吃饭时你见过的,如果他来找我,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我到朋友家去玩两天,让他别担心。”   胡风好像没听见,仍旧问道:“他是谁,你哪个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啊?”于鱼这才发觉不对劲,他无措地掰了掰指头,眼神飘忽,“就是……就是……对了,就是曹毛毛!他是曹毛毛家的司机,接我去他家玩两天,周末一结束我就回来了,师兄……你怎么了?”   胡风背着路灯,于鱼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敏感觉察到他的情绪,那是明显的不信任。于鱼更加无措,如果可以他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胡风,这个唯一对他友善热情的正常人类,可偏偏他遇上的这些事,没一件是可以坦白的,只怕一说出来,胡风不是不相信就是避得远远的,不会愿意再跟他交朋友。于鱼知道这样做很无耻,既想要别人的好又要瞒着他,可除此之外又能怎么办呢,这些东西不是妖就是鬼,他反正不能摆脱了,难道还要把一个无辜地好人拖下水?只怕到那时胡风不仅不愿意搭理他,还要恨他。   两人相对无言,身后柳叶状似不经意地磕了磕后脚跟,想来车里的妖怪也已经不耐烦了,于鱼急出一身汗,他哀求似的看着胡风,“师兄,你相信我,我没干坏事,等以后有机会,我肯定不会隐瞒,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胡风脸色阴晴不定,半响长长叹口气,也不知是对他无奈还是对自己无奈,“行了,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干坏事,就是怕你吃亏。要我看,不论是那个无缘无故冒出来对你好的不得了的蒋原还是故作神秘的曹毛毛,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我这样说你朋友你别不高兴,你呀,一看就跟他们不是一类人……算了算了,总之这是你的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你爱跟他们待一块就待一块,只是真出了什么事可不许瞒着我,师兄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对你肯定会尽力能帮多少算多少,知道吧,别把我当外人。”   于鱼感激得眼眶都红了,他实在不知道这是哪辈子修的福气,能得一个胡风这样的朋友。   胡风讲完了正准备放他走,可眼角撇到柳叶那拿鼻子瞧人牛逼哄哄的摸样,登时来了气,不就是个司机么,长得再好不还是个司机,竟还敢看不起人。他明明转身要走,现在回手一拉,又把于鱼拉回来,也吊着眼角道:“别急着走,反正那曹毛毛都等了这么久,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我跟你说,你的话我记住了,等时候到了你可得给我好好解释,那蒋原跟你什么关系,曹毛毛又为什么天天粘着你,敷衍骗人的话就别讲了,虽然我挺喜欢你,可你要是骗我我还是会发火的,咱们这朋友也就不用做了,听到没?”   于鱼因他一句挺喜欢你微微红了脸,不大好意思道:“嗯,听到了。”   胡风手指动了动,玩笑般轻佻地在他脸上抚了把,本性暴露嘻嘻笑道:“哟呵,小姑娘不好意思了,不如师兄把你收了让你跟你小嫂子姐妹相称如何?”   于鱼原本三分羞涩全化为气恼,忿忿瞪他一眼,道:“小心我告诉小嫂子去!”   要是在早前,这话放出来还有几分作用,如今胡风跟他女朋友关系已进入稳定期,才不怕别人的取笑挑拨。只是人调戏到了,颜色也给那眼睛长在头顶的司机看了,目的已达到,胡风便收回手耸耸肩,努努嘴说:“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将要离开前又笑着补了一句,“星期天晚上我去你寝室查寝,要是没见人我可要报警了啊。”   于鱼转身上车,从始至终只拿眼角看他的柳叶这次终于正视他,漂亮的妖怪给了他个白眼。于鱼缩缩肩膀,偷偷瞄了眼面沉似水的柳施逄,保持安静坐在角落里。   车子启动,悄无声息地滑入外边华灯绚烂的世界。   “他是谁?”车厢里只有车子运转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就在于鱼以为要这么一直沉默下去时,柳施逄突然开口。   “啊?……他、他是我朋友,他是个好人,刚才有话对我讲,不是要故意拖延的,你别生气……”   柳施逄没理他也没看他,于鱼等了好久,忍不住斗胆问道:“柳先生,你生气了么?”   “……没有。”   “哦,那就好。”   “……”   于鱼垂着脑袋,露出头顶上的发旋,柳施逄用眼角盯着那头柔软的黑发,面上没有表情,后槽牙却没忍住磨了磨。   生气?笑话。   他为何生气,因这个人类?笑话。   面前的人类,就如他从前所想,胆小如鼠又笨拙寒酸,除了听话好使唤些,全身上下可曾有一丁点可以入眼的东西?第一次见面就吓得大哭大闹,没一点胆识可言,就算后来好了点,可是看见他还是吓得腿软,说话磕磕盼盼眼睛也不敢瞧人,哼,就这样的人类,凭什么让他为之生气?生什么气?就因为刚才那个不知死活的人摸了他的脸?   咄,这些麻烦又碍眼的人类!   柳施逄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      第25章 厉害的柳施逄      接下来一路上没人讲话,车子跑得飞快,没多大会就进了那座神秘的园子。   柳叶下车给柳施逄开门,于鱼很自觉地从另一边爬下车。   夜色下的屋子门前亮着盏灯,看起来跟边上其他房子没有区别,但于鱼知道,一旦进入这扇大门,门后便是另一番景象另一个世界。   他站定后回身,打算让柳施逄先行,眼前所见却让他却惊讶瞪大了眼。   也没见柳施逄有什么动作,只是伸出手掌,那高傲漂亮的柳叶司机就慢慢变小变小,最终化成一片真的柳叶躺在他手心,于鱼再眨眨眼,面前的汽车变成脚边一块普通的小石子,而柳施逄本人也恢复他从前衣袖飘飘长发飞扬的样子。   这不是于鱼第一次见他使用法术,然而从前就算见了也不敢直视,都是害怕居多,现在知道这些妖怪并无恶意,无意识间就少了些惊惧多了些好奇,特别是这样变魔术一样能把活生生一个人变没的法术,更让他的好奇心蠢蠢欲动。   于鱼不自觉往柳施逄那走了两步,踮起脚尖打量他还未收回的柳叶,瞪得圆咕噜的眼睛里满是兴趣,嘴巴也因惊叹微微张开,这让他的表情生动起来,多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于鱼看了一阵,竟还伸出指头戳了戳那片叶子,然后意识到什么,马上缩回来,就跟干了坏事的小孩子一般把手藏在身后,抬头讨好地笑了笑,星子般明亮圆溜的眼睛弯成月牙,“他就是司机先生吗?是您变出来的?您好厉害。”   柳施逄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在,很快就被掩藏在面无表情下,他把柳叶放回袖子里,见于鱼的眼睛也跟着移到袖子口,僵了僵,又把手拿出来摊开往前送了送。   “唔?”于鱼惊讶得都忘了之前是多害怕这个妖怪,“……要、要送给我吗?”   柳施逄的脖子以一种微不可查的的幅度点了点,于鱼见了,忍不住赞叹:“您果然是个好妖怪。”然后他又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只是这个我不能要,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这片叶子一看就不普通,我又不会法力,也无处用它,给我太浪费了。”   柳施逄挑了挑眉,也没坚持,他收回叶子几个大步踏进大门,于鱼紧跟在后边。   门内曲水回廊湖光山色别有洞天,远远一个拐角已经看见曹毛毛的身影,柳施逄突然停下来,他回头指了指于鱼脖子上的护身符,说:“这个也可以化形,改日我教你。”说完他衣袂飘飘步下回廊,很快消失竹林里。   于鱼呆呆立在原地还没消化他话中的意思,曹毛毛已经一蹦一蹦跳到眼前,拉着他的手叫道:“于鱼于鱼你来了!最近闷死我了,你要陪我玩!”   于鱼被他拉着走,曹毛毛看看左右,奇怪道:“对了,你是怎么来的?大黑一直跟在我身边,难道师父派了其他什么去接你?”   “是柳先生接的我,他刚才还在这,现在或许有事吧,已经离开了。”   “什么?!”曹毛毛惊得蹦起来,“我师兄?!于鱼你没看错吧,真是我师兄?!他竟舍得出门?”   于鱼被他的反应逗笑,乐道:“难道天底下还有很多柳先生这样的人物能让我看错么?”   这话一出,曹毛毛顿时得意起来,他摇头晃脑道:“那是,别说人物,就是妖物魔物仙物鬼物,这六界内也只有一个我师兄。”   于鱼笑着点点头,说:“柳先生自然厉害。”   曹毛毛却突然安分下来,狐疑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道:“……哎,不对呀,于鱼你从前说起我师兄不都是这幅表情吗?”他先做了个低眉垂眼的可怜样,而后又换做一张含笑的脸,“怎么现在是这个样子了?”   于鱼愣了愣,看来有些赫颜,“……从前是我的错,但凭外表就认定人的好坏,柳先生看似严肃,实则热心,是我不不该、不该视他为洪水猛兽。”   这下轮到曹毛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了,师兄热心?热心于什么?热心练功把人拍飞,热心制冷把人冻僵么?   他看着于鱼因惭愧而微微发红的脸,内心感叹,果然天下最难懂的就是人心了。想他从前为了撮合这两个花了多少力气啊,结果差点被于鱼揍一顿,现在呢?他撒手不管了,这一人一妖反倒好起来了!   唉,月老不好做哟。   曹毛毛带着于鱼左拐右拐,来到一个陌生的房门前,伸手推开,里边竟又是一番小天地。巍峨高山,潺潺流水,鸟语花香,微风习习,若不是已经见识过这房子的奇妙,于鱼都要以为他这是身处梦境了。   一步步踏入这片仙境般的天地,曼妙景色中最显眼的便是溪流旁那株高若大树的狗尾草,草茎粗如竹竿,花序大若鸡毛掸子。   曹毛毛看见于鱼眼中的惊叹,自得得眉飞色舞,他指着巨大的狗尾草道:“看见没,这就是我的本体了。”   于鱼上前绕着那株不似草的草转了两圈,叹道:“实在太了不起了,要修出这样的成果,必定很不容易吧。”   “那当然,若是那样简单,天下岂不是妖物成群了?本来世间万物修妖已经不易,若是虎狐狼蛇那样有点灵性的动物,天分好些百十年便有成者,可是像我与师兄这样本就无甚灵性不动之物,没个数百上千年可不成。只是你看,动物遇到危险尚能躲一躲,不动之物便只能任人宰割,便是有了点灵性,又谁能保证修妖间千百年平安无事?天灾人祸不论哪一个都足以绝了我们的路。所以天下妖物多以本体为兽者居多,我和师兄这样的,十个手指头便能数的过来。”   于鱼听了更加敬佩,曹毛毛又道:“可若跟师傅比,我和师兄就不值一提了。师傅本体是块巨石,万年生灵性,万年化人形,这天下间再无第二块成妖之石。我跟师兄有幸得他庇护,才能修成正果,如没有他,哪有我们。”   于鱼想起那个曾经嘤嘤哭泣的施岩,实在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了不起的妖物,这房子里三只妖怪,没有一只靠得侥幸走到今天,由不得人不敬畏。   “师父如今多大他自个儿也弄不清,我已两千五百余岁,师兄再过两年就是万年大劫,若是过不了,就此灰飞烟灭,过了,那六界于他便如无物来去自由了。”   于鱼听得一阵恍惚,这些事实在不是他能想象的,妖怪们动辄千百岁上万岁,就如曹毛毛所说,动物成妖有天分者也有个百十岁,反观人类,区区几十年,在他们面前渺小短暂只堪弹指一挥。   “……我从前未曾想过这些,一昧害怕,现在看来,天下生灵都是这样了不起,实在让我、让我惭愧。”   曹毛毛却道:“你也别害怕都害怕,敬佩都敬佩,就跟人分好坏一样,妖怪也有好有坏。有像我跟师兄师父这样本本分分修炼的,也有走歪门邪道的,你们人类的一些鬼神传志也不见得全是瞎编乱造,妖界还就有些妖怪专门以吸人精气来滋养自身,不过这样的,大多躲不过天劫惩罚,早早就没了。”   “那……它们为什么不好好修炼偏偏要做坏事?”   曹毛毛摇摇头,“专心修炼不是说说便能成,谁都有欲望,妖怪更不例外,人好享受,妖怪也爱享受,潜心修炼意味着忍受孤苦寂寞,不是谁都能像师父那样一睡睡个万年,也不是谁都能像师兄那样万年如一日一门心思只知道练功,好不容易能化形,当然要好好享乐一番。这样既不想修炼又想享受,只能走捷径。”   “走捷径……成了一劳永逸,败了万劫不复,它们倒是豁达。”   “呵,”曹毛毛乐道:“这也算夸奖么?那我这样乖巧规矩的你岂不是要给我表彰?”   于鱼听后也乐了,方才无故低沉的氛围渐渐开朗,曹毛毛拉着他往外走,“行了,我把我们三只的老底都跟你透露了,从此以后你可不能把我们当成外人看。”   于鱼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的事你们都知道,就不比说了吧。”   “谁说的呀,我当时找到你是梅执义算出来的,说你是天煞孤星的命格,现在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你从前的事我可是一个都不知道,改天找个时间你给我们好好讲讲,人类的生活还挺有意思呢。”   经他这么一说,于鱼便又想起来,“梅先生还好么,这么久没见他,是不是身体损耗太大了?”   曹毛毛摆摆手,不太在意,“不用担心他,梅家好歹存在了几千年,不至于这么一点法子都没有,梅家人也不是那么没用,若是一般鬼怪碰见他们可占不了便宜呢。”   于鱼好奇道:“你呢,你跟梅先生哪个厉害?”   曹毛毛仰起脑袋,“当然是我厉害,梅执义还嫩了点,他老爹来差不多,不过如果是师兄,梅家人全上也不打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梅家老祖宗出来,或许能跟师兄打一场。”   “那个老祖宗那样厉害吗?”   “唔……可以这么说吧,听师父讲他已经是个半仙了,用你们人类的话说,那才是个真正的老不死,两千多岁的人,我就知道这一个。”   于鱼又是惊叹,“两千多岁?那该有多老?一般老人家七八十岁牙齿便掉光了,满脸褶皱,还有的走都走不动,他得是个什么样子?”   曹毛毛噗噗地乐,哈哈笑道:“他虽然年纪大,可不是个老头子,按梅执义的说法,梅家老祖宗外表看起来是个三四十岁的模样,常年闭关练功,梅家人相见他一面都难,或许再过几年,他就成仙飞升了。”   于鱼满脸的不敢置信,只能喃喃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还早呢,你见得还少,等以后见多了就不奇怪了。”曹毛毛关上门笑道。   两个绕下回廊边上的一处台阶,于鱼回头看了看,奇怪道:“大黑先生呢,他不是一直跟着你吗,怎么今天没看见?”   曹毛毛脸色一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我让他给我买雄黄粉去了。”   “为什么要雄黄粉,这里有蛇吗?”   “没错,不但有,还是一条巨大无比脸皮奇厚的王八蛇!”   于鱼听他的语气,便知道这里边必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他想了想,没接话茬,转移话题,“你上次说妖王要寻上门,他来了么?”   曹毛毛脸色奇黑无比,磨牙嚯嚯,“他就是那条蛇!”   “……哦。”于鱼寻思一下,识相地闭了嘴。   一人一妖穿过小树林,来到另一座花团锦簇百草环绕的院子,曹毛毛一脚踢开院门,不客气地喊道:“老头,快出来!”   过了一会也没动静,曹毛毛哼一声,“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这些宝贝儿全拔了!”   院子中央的屋子里马上奔出一个紧张兮兮的身影,施岩指着曹毛毛泫然欲泣:“你这逆徒!天天威胁为师!”   曹毛毛吐吐舌头,走到石桌边翘着腿坐下,又招呼于鱼来坐,于鱼前边听过曹毛毛的话,再不敢敷衍,规规矩矩跟施岩打招呼,“施先生您好。”   施岩眨眨泪花,宝贝般捧着一盆不知名的草走出屋子,“于鱼于鱼你来了,小柳在哪里,我要找他告状!”   “呃……”于鱼尴尬地看看这两只妖怪,老实道:“柳先生刚才一进门就与我分开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曹毛毛抖着腿做鬼脸,“找师兄也没用,你这些事师兄早就懒得管了,哼。”   眼见施岩有大哭的趋势,于鱼连忙道:“施先生,毛毛跟你开玩笑呢,咱们还是坐下说话吧。”他又看了眼曹毛毛,让他少说两句。   曹毛毛忿忿瞪着施岩怀中那株草,哼了声,到底没再说话气他师父。   于鱼也看见施岩怀中的草了,他仔细看了几眼,怎么瞧都是一株普通的草,但是他又不敢胡乱说话,于是虚心问道:“施先生,你怀里这是什么?”   说起这个,施岩马上喜笑颜开献宝一般把盆栽递出去,“这是我在院子里新发现的一株草,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怎么样,可爱吧。”   曹毛毛酸溜溜道:“不就是棵杂草,你还当成宝。”   施岩反诘:“你当初也是一颗杂草,凭什么看不起它!”   “你拿它跟我比?!”   “是你先乱说话的!”   “要不是你天天把杂草当成宝贝抱着我干什么乱说话?!”   “要不是你天天欺负我我干嘛把草当成宝贝!”   “是谁说要再找个贴心小徒弟不要我的?!”   “是谁先气我的?!”   “是你!”   “是你!”   “你你您你你你你你!!”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   于鱼不知道这两只千岁万岁的妖怪这样幼稚地吵了多久,总之等他趴在石桌上一觉睡醒,边上两只还在大眼瞪小眼。   他摸摸肚子,饿了,晚饭就没吃,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个……你们能停一下吗?”   那两只一同转过脸来,两双红通通的眼也一起瞪过来,于鱼往后退了退,讪讪道:“我饿了,有吃的吗?”   曹毛毛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大黑!”   去买雄黄粉的大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悄无声息出现在院门外,曹毛毛道:“你把于鱼带到竹林里去。”   大黑:“是。”   于鱼看看这两只,又看看大黑,权衡一番,起身离开,还不忘交代一句:“你们别瞪了,伤眼睛。”   他一走,剩下两个立马松懈摊在桌上,曹毛毛使劲揉着眼睛,“哎老头,就把他丢进竹林里不管可以吗?”   施岩好似也忘了前一秒还要跟徒弟拼个你死我活的怨气,贼兮兮一笑,道:“怕什么,小柳还在里边呢。”   “正是师兄在里边我才担心呢……唉,不管不管,这两个我可真看不懂,就随他们去吧。”   施岩斜着眼看他,“别说这两个你看不懂,另外两个你也看不懂。”   曹毛毛奇道:“还有哪两个?”   “唔……一个是条蛇,一个是株草,你看,看不懂吧。”   “……老头,你的宝贝都不想要了吧?!”   “哎呀放下放下!你这逆徒!!”   于鱼跟着大黑绕绕转转好一阵,终于看见一片竹林,大黑在林子外停下,对于鱼做了个‘入’的手势。   于鱼迟疑着跨进一步,回头想问一问吃的在哪里,却惊见原本一步之外的大黑不见了,不仅如此,身后的景物也由原本的小桥流水变成一望无际的竹林,他正处在林子间。   于鱼惊愣了一会,慢慢会神来,想来曹毛毛没有缘由骗他,既然让他进林子,必定是有原因的。他定定神,慢慢地顺着面前的小路往前走。   这林子是柳施逄的地盘,不论谁闯进来他都第一时间便能感知,除非是施岩,其他任何东西都会被他丢出去,是以大黑才会在竹林外止步。   只不过如今他却没动手,仍旧盘腿坐在石头上,面前空气跟水纹一样荡开,形成一个幻镜,镜子里的人类懵懵懂懂左顾右盼正朝他这个方向缓缓寻来。      第26章 骗子柳施逄      于鱼从背包里拿出前几天才断了带的手表,上边显示时间是星期五九点四十,那现在该是晚上才对,可在竹林里看甚至从这整栋房子里看,都是天空明朗湛蓝,阳光明媚照人,没有一点夜色将要降临的趋势。   于鱼知道这是曹毛毛他们施的法术,也没觉得奇怪。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坐在路边石头上歇脚。前一顿饭是中午十一点多吃的,晚饭还没来得及吃就被柳施逄带来这里,现在肚子早饿瘪了,又走了这么长的路,真正是腿软乏力昏头转向。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于鱼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一点。他七岁那年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家里除了于虎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看。于虎虽然护着他,可毕竟要下地干活,留了于鱼在家里,寡妇先前因为忌惮大儿子还没怎么让于鱼遭罪,后来见他胆子小性子闷,受了欺负也不敢告状,就渐渐大胆起来。先是让他早起喂鸡扫院子,后来便是洗碗做饭择菜挑水一个不落,有时寡妇心情不畅,就倚在门边指着院子里曝晒在太阳下洗衣服的于鱼大骂,如果骂得畅快,当天的午饭于鱼便能吃一点,要是不痛快,就只能等晚上于虎从地里回来才能和大家一样坐上桌,而且还不敢多吃,再怎么饿都只吃一碗,怕后妈又骂他不干活吃闲饭。寡妇很少打他,因为会在他身上留下证据,只有饿肚子才不会让别人知道。后来于虎没了,他回到外婆身边,没人苛待他,可于鱼已经学会看人脸色,生怕再招人嫌弃,总是抢着干活,吃不多的饭。饥饿几乎伴随他整个童年少年时期,即便如今已经远去,还是让他每每想起便心有余悸。   于鱼坐在石头上慢慢把身体缩成一团,陷入回忆里,一直通过幻镜观察他的柳施逄不自觉皱起了眉。虽然他没有人类那样丰富的感情,也并不善于更不屑于揣测别人的心思,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蜷成一团的于鱼,他毫无缘由地生出一个这人类就要哭了的念头。   念头一起,第一次见面于鱼满脸眼泪的摸样就浮在眼前,柳施逄飘下巨石,在地上走了几步,无端端感到烦躁。竹林间因为他的心绪变化刮了阵风,他看见镜子里的人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手臂。   柳施逄在空地上走了几个来回,而后在他反应过来前,双脚已经踏上林间唯一的一条小路。   于鱼觉得很饿,越来越饿,他的手脚渐渐发凉,身体泌出冷汗,似乎连呼吸都太嫌费力。一直风平浪静的竹林突然刮起了风,竹叶扑簌簌往下落,凉风吹干冷汗,他现在不只饿,还冷。脑子晕晕乎乎的,他知道现在应该站起来往前走,可身体就是不听话,固执地缩成一团。于鱼想哭了,这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要死饿死在这里没人发现怎么办?曹毛毛帮他收尸的时候会通知哥哥吗?哥哥该有多伤心。   他不想死……不想死在没人的地方……可好像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耳旁轻声细语地说:“死了没什么不好,死了就不会饿不会冷了,变成鬼有什么可怕的,哥哥不是照样能找到他么?做人虽然快乐,可痛苦也实实在在太多了,生老病死伤痛别离,哪一样都足以让人心碎,如果变成鬼,一切烦恼都会消失……”   这个声音实在太温柔,比于虎笨拙的安慰还能蛊惑于鱼,他迷迷糊糊地想,大概书上说的母亲的怀抱就是这种感觉吧,温暖的,关怀的,让人毫无防备。   原先还不紧不慢的柳施逄忽地脸色一变,林间和恂的微风陡然凌厉如刀子,纷纷落叶中他已经消失在原地。   “起来。”   于鱼恍恍惚惚就要在那个声音的劝慰下入睡,柳施逄的话如平地一声雷,嚯地让他清醒过来。他挣开惺忪的眼,面前的人长身而立,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带着几分怒意。于鱼揉揉眼,迷惑地看看左右,“柳先生?这是哪里?我怎么……啊!毛毛让大黑把我带到这里,可是我一转身大黑就不见了,我只好一直走一直走……然后、然后……”于鱼揉揉脑袋,“然后呢……我怎么睡着了……”   柳施逄并未作解释,方才的怒意在脸上一逝而过,又成古井无波的模样,“起来。”   于鱼下意识听话地站起,只是腿一软,又给跌回石头上,肚子适时的绵绵长长咕了一声,他低下头,耳朵通红,无意识掰着指头,“柳、柳先生,我饿了,有吃的吗?”   柳施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显然对他而言‘吃的’是个陌生的东西,不管作为一棵树还是一只妖,他都只需要两种东西,水和阳光,当然,偶尔可以来点苹果汁,但吃是不必的,所以他也忽略了于鱼作为一个人类,不吃是会死人的。   他把那一点懊恼藏好,从袖子里摸出一片柳叶,柳叶丢到地上,化出之前那个司机的摸样,不需要柳施逄吩咐,柳叶成人后向他躬了躬身,再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于鱼呆呆地张大嘴,就算已经见过,他还是忍不住惊叹。   柳施逄朝他点了点下巴,道:“跟我来。”   于鱼忙收拾好东西站起来,跟在柳施逄不紧不慢的脚步后面,肚子还在饿,他觉得该找点事转移注意,前方的妖怪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他只好大着胆子道:“柳先生,毛毛为什么让我来这里呢?”明明这里除了竹子什么都没有。   柳施逄身形不易察觉地一僵,很快被他掩盖。他不是傻子,只是懒得理会罢了,曹毛毛跟施岩这么明目张胆的举动他岂会不明白,那两只不外乎是想让他如施岩所说的,找点乐子,及时行乐,不要让漫长的妖生太乏味。对于施岩,不论他面上表现得多不耐,心里却始终保留一份尊敬,因此施岩的话即便他并不赞同却仍会照做,施岩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频频把于鱼送到他面前。柳施逄对此不做表态,他不清楚最近细微的情绪波动为哪般,但明显是跟这个人类有关。想到这,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人类的相貌不说跟妖怪比,只在他的同类里,柳施逄把见过的人类一一对比,然后得出个还行的结论,至少眼睛挺黑挺圆,皮肤算得上白皙,不过个子有点矮,他在心里稍一比划,这人类最多只到他肩部,还瘦瘦的,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又畏缩。方才可能出了身汗,现在头发都黏在额头上,软趴趴的透着股顺从的意味。走路很慢,每个跨步似乎都很吃力,跌跌撞撞跟着他已经不快的步伐,意识到这一点,柳施逄的脚再次在他反应前便做出行动,他放慢了步子。   于鱼原本还因柳施逄不理他而尴尬,现下看见他的举动,不自觉傻乐起来,咬牙紧走几步。   很快前方豁然开朗,一片空地出现在竹林中央,空地里一块巨石醒目无比,巨石下不远处是一副石桌石椅。   柳施逄才说坐,于鱼已经欢呼一声飞奔过去,全身力气终于耗光,他趴在石桌上一动不动。   实在是太饿了,明明林子里十分凉快,他却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不怕打不怕骂,就怕饿,最经不住饿。   饥饿让他的胆子都大了些,于鱼趴在桌子上喘了喘,勉强撑起头来,看向已经飞到巨石上的柳施逄,明明白白道:“柳先生,我饿了。”   柳施逄有些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没打算搭理,他已经让柳叶去准备,在柳叶回来前,这人类再叫唤也没用。   于鱼没得到答案,在饥饿的驱使下不屈不挠道:“我饿了!”他甚至还放肆地拍了拍桌子显示不满。   柳施逄沉下脸,还没有谁敢跟他拍桌子叫板,他刚准备给这不知好歹的人类一点教训,于鱼已经先发制妖,就见他嘴一瘪眼眶一红,哇哇道:“我饿了!饿了饿了!要吃的!呜……”   “……”柳施逄如今的表情,真该叫施岩曹毛毛来瞧瞧,绝对是今后用来要挟他的必胜法宝。   哭,他是见过的,施岩三天一哭五天一闹,不外乎嘤嘤两下,实际上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多少眼泪。就是眼前人类哭他也见过,又哭又嚷,眼泪鼻涕抹了一脸,实在不好看。可现如今这个哭法,眼泪汪汪地流,一边拍桌子一边指着他,好像他柳施逄才是让他哭的罪魁祸首,这样委屈又理直气壮的,还真没见过。   柳施逄自问从没有刻意把谁弄哭,他很少欺负别的妖怪,就算有也是直接弄死搞残,哪会给他们哭的机会,可如今他被个人类指控了,这感觉,实在微妙得很,乃至于他的脸有那么一瞬扭曲了一下。   于鱼还在哭,他觉得很委屈,凭什么不给他吃的,他饿了这么久还要走这么长的路,不就是因为来到这里后有吃的么,但结果却没有,他被骗了,他这么饿还被骗了。只要这样一想,他就委屈得不行,“骗子,骗子……”      第27章 于虎的承诺      柳施逄脸都绿了,面前这胆敢跟他撒泼的如果是个妖怪,早被他一掌拍飞到天边再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一般人类,被他瞪一眼也不敢再放肆,可偏偏这从前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的人,竟敢无视他的坏脾气跟他犟,这可真是……打不能打,开口骂有失身份,随他去吧又不成体统,难道要他哄?笑话!他柳施逄还不知道哄字怎么写!   坏脾气的大妖怪飘下巨石,在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最后被那蚊子般嗡嗡不绝于耳的‘骗子’吵得心烦,不顾形象拍了拍桌子,冰冷冷道:“闭嘴!”   只是被饥饿攻占了大脑,如今智力不比三岁小孩高的于鱼胆子比胃肥,以毫不逊于他的气势瞪回去,明明泪眼朦胧却强撑着撅嘴嚷道:“我饿了!你这骗子!”   “……”柳施逄差点噎死。   于鱼瞪着眼,眼泪啪啪地掉,没一会瞪累了,摸摸肚子,又趴回桌子上,委委屈屈小声啜泣,“骗子,都是骗子,都来骗我……我好饿呜呜……”   柳施逄憋了一肚子气,从来只有他给别人脸色看让别人不痛快,什么时候这么憋屈,比上千年找不到对手还憋屈,他忍了半响没忍住,纵身飞到半空,以手为刃狠狠一挥,真气从袖子飞出,所及之处竹子跟韭菜一样整整齐齐砍倒一片。等到偌大的竹林被他狗啃一样东边砍倒一茬南边祸害一丛砍得差不多了,他才飞回原处,脸上是与暴戾作为全然不符的冷静。   于鱼完完全全被吓住,眼看柳施逄夹着满身冰雪般的气息向他走来,他只能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连哭都不敢哭,闭紧眼睛满心恐慌,被饥饿打败的理智终于渐渐回笼,连带一同回来的还有变为原本大小的胆子。   他以为这下完蛋了,这妖怪平时就不好相与,发怒后还不知要把他怎么样,不知可否看在那一丁点可怜的交情的份上放他一马,呜……他再也不敢放肆了。   柳施逄撒完气,已经找回平时的自持,再看看不敢聒噪乖乖闭嘴的于鱼,更是满意。他甩开袖子做到石桌边,眼角瞥见于鱼抖了抖,在心里稍一反省,莫不是又把胆小如鼠的人类吓着了?虽然目的达到,但这不是他的本意。柳施逄微微迟疑,见那人类实在抖得可怜,难得放缓了语气,道:“吃食稍后送来。”   什么?   于鱼咀嚼着这句话。   意、意思是不打他了?还给东西吃?   就那一下,柳施逄眼见这人类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展开眉目,方才哭丧的脸瞬间挂上个大大的笑容,眼角甚至还有没干的泪,但确实已经是眉开眼笑了。   于鱼抹把脸,笑容撑得更加灿烂,前一秒的恐惧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湿漉漉的眼睛弯成月牙状,连话里都含着兴奋和让人惭愧的真诚,“柳先生,你真是个好妖怪!”   前一刻还是骗子,现在就是好妖怪的柳施逄千万年来头一次无奈得想叹气。   竹林里微风拂过,唦唦响声中倒了一地的残枝断竹凭空消失,拦腰截断的竹子打了鸡血一样噌噌往上长,只一会竹林便恢复原貌。   于鱼惊得目瞪口呆,“柳、柳先生,这也是法术?”他愣愣地拿手在腰上一划拉,做个砍断的手势,“人断了也能复原吗?”   若是真的竹子断了,当然不能这么简单就接上,只是这片林子本身就只是个幻境,是柳施逄意念所化,即便因为日子长久有了一点自己的意识,还渐渐开始不老实起来,仍是个虚幻没有实体的存在,所以才能肆意变动,想来风就来风,想生长就生长。   这些话柳施逄懒得解释,只是凉凉地看了于鱼一眼,于鱼仿佛被盆冷水泼醒,回过神来,也认识到方才问了个怎样蠢的问题,人砍成两半就死了,就算接上也只是具尸体,不可能再活过来,不然哪还有这么多鬼魂呢。   他讪讪笑了笑,赶紧闭嘴,省得又闹出什么笑话。   姗姗来迟的柳叶终于在于鱼又要坚持不住前带着吃的回来了,于鱼饿得眼泪汪汪,他的到来简直是人生一大喜——久旱逢甘霖啊。   这下顾不得边上还有两只妖怪看着,于鱼敞开肚皮狼吞虎咽,实在是饿得狠了,跟面子比起来,还是肚子比较重要。   柳施逄对他这不雅观的行为没说什么,只说:“吃完后跟他离开。”   于鱼忙里抽空看看柳施逄,又看看一旁待命的柳叶,连连点头,“唔……我知道了。”   柳施逄淡淡颔首,起身步入竹林,身影很快消失。   于鱼跟着柳叶出了林子,已经快到晚上十二点,他忙找准方向回到之前住过的房间,洗洗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曹毛毛算账,昨天要不是听了他的话去竹林,也不会出那样的丑,不管曹毛毛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都太可气了。   结果他在房子里转了半天,把自个转晕了都没看见个妖影,平常总蹦蹦跳跳哪都有他的曹毛毛竟然不在,于鱼万分纳闷去问了施岩,结果老妖怪神秘一笑,却不回答。   于鱼闲极无聊,只好坐下来看他摆弄花草。   “施先生,你真的要再收个徒弟吗?等他们化出形要很久吧。”   施岩点点头,颇为感慨叹道:“能让我收到两个徒弟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事讲究机遇,求是求不来的。想当初收下小柳和小草纯粹是无心为之,现在我整天扎在草堆里想再找一个,却偏偏遇不上,或许这么过了一千年还是遇不上,你说是不是要讲缘分。”   于鱼似懂非懂点点头,又问:“昨天柳先生说你要见我,是为什么呢?”   “呃……”   施岩卡壳,他原本就是找个借口想让柳施逄出去转转,跟于鱼多处一处,看看能不能处出什么猫腻来,结果昨天半夜柳施逄突然让柳叶来通知他,说要闭关几天,别去打扰,施岩的算盘一下就空了。再加上今儿一早曹毛毛带着大黑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害得施岩连个临时借口都找不到。   “施先生?”   “呃……啊哈哈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你看啊,我们在人界也没什么朋友,这么多年了除了梅家小子就只跟你来往,我就想着这也是缘分,所以便跟小柳说请你来住两天,哈哈哈,实际上没什么事、没什么。”   这么牵强的理由,也就于鱼信了,“其实我也没什么朋友,施先生能想起我我很高兴。”   施岩忙点头,“那正好那正好,以后你有空就多来住住,不用客气,当成自己家、自己家。”   于鱼笑道:“您太热心了。”   两个又坐一起东拉西扯扯了一会,于鱼看看时间,带着几分犹豫道:“施先生,今天是周末,我哥哥可能会来找我,您要是没什么事,我想回学校去,可以吗?”   施岩没有借口不好留人,只好说:“你要回去当然没问题,只是现在大黑不在,要不你再等等?”   “不用,我坐公交车就行,昨天来的时候我在外边路口看见站牌了。”   话讲到这,施岩只能放人,他不死心又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常来,别客气啊。”   “哎,我知道的,再见施先生。”   于鱼一路赶着车子回学校,到后来下车后直接用跑的了,他有预感,今天一定能见到哥哥。   果然,等他跑回寝室推开门,一下就扎进一个怀抱里,他看也没看抱住人,兴奋道:“哥哥!”   蒋原原本满脸不痛快,等见到活蹦乱跳弟弟,那些不痛快就烟消云散了。   两人坐在椅子上,于鱼扯着哥哥看了看,虽然对着蒋原的脸有些别扭,他还是仔细观察了一阵,满脸担忧道:“哥哥,你瘦了,在那个家过得不习惯吗?”   蒋原摸摸脸,他也觉得最近憔悴不少,都是被那一大堆书祸害的。在他还是于虎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读书,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干活了,现在陡然让他学什么经济学,不是为难人吗,他连字都只勉勉强强能认全,幸好这个脑子比当初那个好使一些,那么多枯燥难懂的东西一点一点慢慢地也就装进去了,不然今天还不能争取到两小时自由时间。   蒋原暗地里恨得牙痒痒,蒋太太如今简直不把他当儿子看,天天盯着他看书不说,还派了两个保镖全天跟随,一点空闲都不给,不然他也不至于跟鱼儿在一个学校还一星期见不上一面。   于鱼摇摇他的手,“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伤口没好全吗?”   蒋原回过神来,亲昵地拍拍于鱼凑在眼前的脸蛋,笑道:“没有,伤口早就好了。哥哥最近忙,没时间来找鱼儿,鱼儿不会怪我吧。”   “才不会呢,哥哥正事重要。”说是这么说,于鱼却不自觉撅起了嘴。   蒋原在他脸蛋上捏了捏,哄道:“鱼儿乖乖的,哥哥要努力学习,等以后才能赚钱养你。”   “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于鱼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也可以养哥哥。”   蒋原失笑,“哥哥要弟弟养,那我的面子不是得丢光了。鱼儿放心,哥哥以后一定赚大钱,让你过上好日子,谁也不敢看不起你,我要我的鱼儿得到最好的,哥哥一定为你做到。      第28章 异性缘      蒋太太只给了蒋原两个小时时间,这其中除去来回路上所花时间,他在寝室等待时间,就没剩下多少了,两兄弟才坐下来没说几句,蒋原手机就响起,他拿出来一瞧,不耐烦地按掉。   “是谁的?哥哥今天还有事吗?”   蒋原脸色不豫,蒋太太逼得太紧,恨不得一夜就能让废材儿子成才,要是蒋原还是当初的蒋原,早就奋起反抗了,只可惜他现在实力不足,又怕于鱼受牵连,只能憋着气被一个女人牵制。如今他白天学习人类的知识,体内的魔性也要在夜里练功加以控制同化,可以说忙得连睡觉的空闲都没有,一门心思想着早点变强更强,才能保护于鱼。   “哥哥?”于鱼担忧地凑近,“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今天一开始就不对劲,哥哥你快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那家人发现你的不对了吗?”   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就凑在面前,里边满满的担忧,蒋原笑了笑,握住于鱼的手背,安慰道:“不要担心,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是那个家家里人来电话,让我回去,我又舍不得鱼儿罢了。”   于鱼听了也是一脸失落,“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下一次……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蒋原虽然不忍,却还是得强笑道:“鱼儿相信哥哥,一有空闲我马上就来找你,别不高兴好不好?虽然我们平时见不上面,可哥哥一直跟你在一个地方呢,或许下学期咱们就有哪一门课能一起上了,到时天天都能见面,见到你烦了腻了还是得见。”   “才不会!我才不会烦!”于鱼撅着嘴,“哥哥你回去吧,别让他们催了,正事要紧,我正好也要出门去图书馆了,下个星期期中考试,我得好好复习。”   虽然还是不舍,但毕竟蒋原是个内里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了,太多腻歪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站起来,离开前咬着牙下手却轻地捏了于鱼脸蛋一把。   于鱼目送他下楼,回身关上门,开始收拾书本。刚才说要去图书馆不仅仅是为了让蒋原安心离去的借口,下星期确确实实要考试了,这是上大学来第一次测试,他得充分准备一番,努力考个好成绩,顺便也看看自己在班里处于怎样一个阶层。   翻书架时翻出一个笔记本,他拿起来看了看,是胡风的,他们两人同属化学系,虽然不同专业,但还是有几门课相同,当初于鱼不适应大学教学方式,跟不上老师的节奏,胡风就把自己的科目笔记给了他,成功帮助于鱼度过万事难的开头,后来于鱼自己也开始做笔记,这个本子就被冷落了。   想起胡风,就想到他昨天说要来查寝的话,于鱼无意识发笑,他从屉子里拿出电话卡要给胡风打个电话道声平安,只是号码拨了三遍却没人接,于鱼奇怪地看了眼时间,想他大概在吃饭或是陪女朋友,只好耸耸肩撩了话筒。   这整个周末他都泡在图书馆理,把几门课目前所教的知识点都整理出来抄在本子上,接下来只要背就行了。   星期日晚上照常去小饭馆,却在进门时愣住了,因为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孩正穿着他平时用的围裙热络地在各桌间跑来跑去,做着他的工作。   柜台上老板看见他搓搓手讪讪地笑了笑,说句:“小于来了啊。”就没了下文,于鱼不尴不尬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板娘这会从后边出来,如往常一样笑得热情,却跟没看见于鱼一样,端了碗筷回到后厨前还催促地瞪了老板一眼。   老板搔搔脑袋,从柜台里拿出几张红票子塞到于鱼手中,颇为为难道:“小于啊,你也看见了,我这饭馆小,要不了那么多人,只能委屈你了。你是大学生,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哪能窝在这小饭馆,嘿嘿,我这小地方供不下你,你、你还是去别处吧。”   于鱼呆呆接了钱被老板半推半忽悠送出门,等回到宿舍才认识到一点:他失业了。   他满心失落对着账本发呆,人生第一份工作,历时两个月,收入一千七百一十块钱,然后就没了,要不是几天后胡风跟他说小饭馆新来的服务生是老板娘娘家表弟,他还不知道是怎么没的。   只是失落归失落,工作没了,日子还得继续。于鱼在账本上涂涂画画,又把所有积蓄拿出来算了一遍,发现他还有近两千块钱的财产,比当初刚开学时还多一百多,看来打工是很有必要的。不过考试在即,他准备等考完试再去寻找下一份工作。   这几天图书馆总是爆满,于鱼不得不比平时早半小时爬起来去占位,他喜欢坐在那个靠窗又属于角落的位置,按理说已经很不惹人注意了,可不知为什么,好像图书馆里越是这种偏僻的地方越有人光顾,于鱼一边郁闷,一边又再提前十来分钟起床。   本子上的知识点已经背得差不多,他现在反反复复翻着课本后边的习题做,练练手,希望老师出题时不要超出这些题型。   有人来问他对面那个位置是否空着时,他正努力地用氧化还原法配平一个复杂方程式,来人问了好几遍他才意识到,带着几分僵硬慢慢抬头,反应有些迟钝:“啊?”   对面是个女生,长发卷成大波浪披在肩上,透着女孩子特有的婉转和温柔,于鱼没转过来的脑子被对方盯着盯着回神了,他慢慢红了脸,不自在地捏紧了笔,“请问你、你说什么?”   “我说,”那女生一点没有不耐烦,笑道:“这个位置有人吗?”   于鱼猛摇头,“没有、没有。”   女生大大方方坐下来,她状似不经意瞥过于鱼码在桌上的课本,压低声音惊讶道:“你也学无机化学和化学分析方法吗?你是化学学院的?”   “对……”于鱼红着耳朵点头。   “真巧,我也是,我是大一应用化学专业,你呢?”   于鱼愣了,“我、我也是……”   “真巧!咱们竟然是一个班的,我叫朱倩,你叫什么?”   “好、好巧,我叫于鱼,你好。”   “于鱼、于鱼……哎呀我记得你,那天认识班会上你上去自我介绍过,你的名字真有意思。”   她说的认识班会,就是于鱼结结巴巴被人嘲笑‘鹅鹅鹅’的那次,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被提起来,于鱼便笑得有些尴尬。   “是、是么。”   女生十分敏感地觉察了,马上蹙起细细的眉头,带着几分歉意和小心道:“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只是单纯觉得你的名字真的挺有意思挺好听的,你……不会在意吧?”   于鱼连忙摇头,跟从小到大他受过的难堪比起来,这简直不能算什么,况且朱倩确实没说过分的话,他是自个儿太敏感,“不不,我没在意,也请你不要在意。”   朱倩笑了笑,适时转移话题,“你复习得怎样了,我还没开始呢,内容会不会很多?”   “没有,不算多,”于鱼想了想,迟疑地递出本子,“这上面是我从书上摘抄的知识点,你要看一看吗?”   朱倩一脸惊喜接过去,“谢谢!你太厉害了!”   于鱼又脸红,从小到大他就没跟女生说过几句话,更别提是这么热情的女生。   分开时朱倩很自然地问他是不是每天都来,得到肯定答案后玩笑般道:“不然你明天也帮我占个座好了,最近图书馆位子竞争实在太激烈了,我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呢。”   于鱼不懂得拒绝,虽然觉得占位的行为不太好,却没好意思拒绝,“可以的,反正我每天来,也是顺便,明天还是这个位置可以吗?”   “真的吗?!当然可以,太谢谢你了,你人真好!”   于鱼红着脸说了句“不谢”。   朱倩没吃早餐,再次跟他说了谢后便离开吃饭去了。对面很快坐下一个不认识的学生,于鱼又解开两道题,看看时间,赶紧收拾书本去教室。   第二天他六点半就到了图书馆,将一摞书放在给朱倩占的位置上,自己在对面坐下。   一直到近八点朱倩才来,这期间不断有人来问位置是否有人,于鱼每次回答“有”都心虚又愧疚得直冒汗,朱倩的出现让他松了口气。   “抱歉,上午一二节没课,懒病犯了。”她一坐下来便率先笑道。   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她坐下的动作飘过来,于鱼说不清是什么气味,总之挺好闻,那是跟他在外婆身边闻到的不一样的女性气息,年轻的、富有活力的,让他耳廓发红的味道。   “没关系……”   “你来了很久吗?”   “嗯……没有,不算早。”   “那就好,我还怕你等急了呢。对了,昨天书上几道例题我没看明白,你知道这是怎么做的吗?”   “哪里?我看看……唔,这个书上的方法太复杂了,老师讲了另一种简单易懂的,喏,这是我的笔记,你看看吧。”   “哇,跟你在一起复习真是太给劲了!有你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谢谢。”      第29章 爱情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两人在同一班,上课科目地点都一样,又总在一起复习,难免在同班同学面前就有点出双入对同进同出的感觉。   于鱼只管埋头读书,对感情方面迟钝,又不怎么与人交谈,班里关于两人的传言都满天飞了,他还迷迷糊糊一点不知道,每天照常给人占位置,照常动不动脸红。   要不是那天放学回宿舍半路上被胡风逮到,只怕事情过了他还不清楚到底怎么了。   考试临近,胡风也忙着复习,加上学生会的事,还要陪女朋友,于鱼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他还是那样不甚正经,一边走一边就扒着于鱼的肩,笑眯眯道:“行啊鱼鱼同志,我以前只道你老实,没想到你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家伙呀。”   于鱼满是迷惑,“什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师兄你说什么?”   “哟,装,跟我你还装。我问你,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朱倩的女孩,长得挺漂亮的那个。”   “有的,你怎么知道?”   胡风脸上露出个怪异的表情,嘴巴里调调也怪怪的,“咱们化学系谁不知道她,一来就搅得风风火火的,她那么爱出风头的人,呵,别说我了,大三大四的人恐怕也都认识她。”   他见于鱼还是迷糊,就解释道:“咱们系系花是谁知道吧?就是她。要我说一女孩子,怎么就那么高调呢,开学没一星期就听说她给原本的系花下战书了,以为演泡沫偶像剧呢这是,竟然还有人跟着起哄。一群大脑发育没完全、荷尔蒙倒是十分充足的小男生被她忽悠着,整天瞎嚷嚷她朱倩才是真正的系花,原本那个算什么。人家根本不愿意理会,系花这名头给就给了呗,以为真是在选美赢了就是世界小姐呐?简直幼稚,俗,俗不可耐。”   他说得不好听,于鱼忍不住道:“我看她人还不错,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胡风闻言眯着眼睛摸着下巴打量他,把于鱼看得不自在了,才慢条斯理道:“我说鱼鱼同志,你老实跟组织交代,是不是被敌方美女特工迷惑了要背叛革命啊?”   “……你瞎说,我才没有。”于鱼窘迫。   “真的?哎我怎么听说你跟人家有点故事有发展前景啊,流言都传到我这儿了,总不至于是空穴来风吧。”   于鱼急了,“没有事的,我就是、我就是跟她一块复习了几天,才没有什么、什么故事,你别瞎说!”   胡风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又不是我瞎说,都是别人传的,说什么大一的朱倩又找男朋友了,这次还是个书呆子,嘿,要我看书呆子还真没说错。”   于鱼脸都憋红了,又急又窘,“怎么会这样,我跟她真的没什么,是谁传的,这、这对她名声多不好。”   胡风溜着眼看他,半天叹口气,颇有点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的意思,“你呀你呀,说你书呆子你就真呆上了,这种时候了还给别人担心,她的名声?她还要什么名声啊,难不成还是贞洁烈女得立个牌坊?”   “师兄!你、你别这么说。”   “……好好好,不说难听话,我公平公证公开地说行了吧。你不是奇怪谁传的吗?这种事,当事人如果没有刻意去做,别人还能瞎编不成。”   “什么意思?”   “我说,你别管谁传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朱倩要干什么。那什么,明星搞绯闻搏上位那一套你晓得吧?”   于鱼摇摇头,掏出钥匙开门,让胡风坐下,“不知道。”   胡风见怪不见,“我打个比方说啊,某个女明星最近拍了一部戏,要做宣传,她呢就跟别的男明星搞点暧昧特意让狗仔队拍到,然后娱乐新闻就报导了,你知道民众都是八卦的,别人家有点事特别爱议论,更别提是明星了,议论议论着,顺便呢她的戏别人也就被注意了,宣传目的就此达到,这就是种手段知道吧,朱倩现在用的就是这一招。”   于鱼恍然,“她也要拍戏吗?”   “你!……唉!联想联想!鱼鱼同志你是理科生,要懂得联想知道不?!她不拍戏,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照样可以用这招!”   “可是、男明星呢?”   胡风气急败坏直瞪眼,“你!那个被炮灰的就是你!我这么委婉表达你听不懂,非得让我讲明了是吧?我这么辛辛苦苦怕伤了你的自尊心到底是为哪般啊?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于鱼被他说得直缩脖子,胡风还在口沫横飞,“总之一句话,她朱倩跟男朋友闹别扭了,特意跟你搞暧昧想让她男友生气吃醋进而跑来关心她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于鱼猛点头,他要再不知道胡风恐怕得撬开他的脑袋。   “唉!累死我了,快给我倒杯水去。”   “哦。”于鱼乖乖拿了杯子去接水,哗啦啦的水流下来,他也慢慢理清了思路,后知后觉道:“朱倩她有男朋友了?”   “对!还跟我一届的,不然我也不会知道这么多。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花心一个爱耍心眼,都是讨人厌的家伙,他们的事你别瞎掺和,要不是怕你吃亏,我才懒得这么八卦。”   “哦,”于鱼应了句,半天后补充道:“我没瞎掺和。”   胡风斜着眼看他,“就怕你掺和了你还不知道,就比方现在,你天天跟人出双入对的,流言一传出去,你就成事件中心了,还叫没掺和?”   于鱼窘迫地抿起唇,“那是我不知道……”   胡风摇摇头,他喝了两口水,心思一转,又回头问于鱼道:“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觉得人朱倩挺好,是不是小心肝开始乱蹦乱跳了?”   “没有!你别瞎说。”于鱼满脸通红。   “哟呵,还我瞎说,你小样我还不知道,没谈过恋爱吧,女生的手没牵过吧,小嘴没啵过吧——”   “师兄!”于鱼给他挤兑得都要哭了。   胡风诞着脸笑,“行行行,我不说了不说了,总之我就一个意思,你没经验知道吧,江湖太险恶了,一不小心被人给炮灰了你还不知道为什么。朱倩那男朋友现在早烦了她,打算甩了,可问题是打算甩那还没甩,朱倩搞出这么一出,给人什么感觉啊?别人就觉得是朱倩甩了她男友不是她男友甩她,这么丢面子的是她男朋友能同意?都是被家里宠坏了的二世祖,要是想找你点麻烦找回场子你还不知道该到哪里哭去。反正你听师兄一句话,离那女的远一点,要是真想谈恋爱你就跟我说嘛,我给你介绍一个!”   于鱼红着脸嘀咕:“没有的事,我才不想谈恋爱……”   “你不想是因为你不懂,告诉师兄,你认为恋爱是什么?”   于鱼想了半天,老老实实摇头。   “看吧看吧,就说你不懂。那什么……呃、嗯……嗨!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你如果碰上一个人,天天想跟她窝在一块,有事没事凑一起,她什么都是好的,分开一会就想,想起来又酸又甜的,那就是了。”   “你对小嫂子就是这种感觉吗?”   “嘿——”胡风瞪眼,“行啊你小子,调侃起我来了,告诉你又怎样,就是这种感觉!”   他这么坦率,倒让于鱼无话可说,他想了想,又歪着脑袋问:“那朱倩跟她男朋友也是这样吗?”   “呵,那就难说了,这两个谈个恋爱都弄得这么高调,谁知道里边还剩几分真心。再说,要真还有爱,朱倩又何必搞这么多花样,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意气用事还能让两个人继续过一辈子?我跟你说啊,你要是跟人谈恋爱了,喜欢的时候就尽量对人家好一些,等不喜欢了也明明白白跟人说,不要吊着人拖拖拉拉,误人又误己。”   于鱼若有所思点点头,“我知道了。”   胡风又喝口水,拿出手机看眼时间,忙道:“行了,都这么晚了,我跟人约好吃饭的,不跟你说了,回见。”   于鱼送他出去,他出门前又交代:“明天就找个借口跟朱倩说,以后别跟她来往了,咱不喜欢她那么个玩法知道不?要是遇见麻烦就来找我,别总畏畏缩缩不敢来事儿,还有我给你撑腰呢。”   他说着跟个大肚婆一样挺起腰杆,于鱼乐了,“知道,我知道的。”   说是明天就跟人挑明,可于鱼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怎么开口,正好第二天就考试了,一连考两天,于鱼乐得不用去图书馆跟人见面。   第三天傍晚考完了出考场,恰巧朱倩就在前面,于鱼略一迟疑,又退回教室里。说实话,要让他去跟人说拒绝的话实在太为难,他的想法就是躲着朱倩,躲上几天大概她就会知道他的意思不会再找来了。   他在教室里做到监考老师走了才出去,没想到朱倩还在教学楼前边广场上没离开,只是这次她身边多了个高个子男生,朱倩很是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这么多人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凑上去亲了他一口,两个人连体婴儿一样走出校门。   于鱼看了会,想那个男生应该就是朱倩的男朋友了。可是照胡风的说法,两个人感情不是不怎么样么,怎么现在看来这样亲密?明明说那男生打算甩了她,为什么还能这样坦然地接受她的好她的吻?   于鱼没想明白。   两天后听人说那两人终于分了手,于鱼想起广场上亲密偎依在一起的身影和那个旁若无人的亲吻,更加不明白了。   之后朱倩便再没来图书馆找他,上课时也不刻意打招呼了,别人嘲弄的看好戏般的眼神于鱼并不在意,可他还是感到一阵失落。他以为可以多一个朋友,毕竟那样热情的青春洋溢的笑容他得到的太少,想要珍惜却被告知那不是他该得的,着实令人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无责任小剧场一枚~(注意是无责任啊!意思就是我瞎编的,不一定就跟文章对上号!)   在很久很久以后【又是这个开头= =】,柳树君跟鱼鱼同志已经发展到了同居关系,可据曹毛毛同学细心观察,他发现这一人一妖竟然还没同床!这实在是个严肃的问题。   到底是鱼鱼同志不乐意,还是柳树君……不行?   曹毛毛同学思考良久,决定再帮他师兄一把。   他偷偷找到狐族的胡媚儿,要了一种据说是能让石头都春情荡漾的好东西来,掺在水里给鱼鱼同志服下,然后……拉着施岩蹲在窗外听墙角。   很多很多年后回想起那天所听,曹毛毛同学都得抹把鼻血感叹一句,那实在要了妖的命哟!   服了药的鱼鱼同志就跟八月里熟透的葡萄一样,连呼出的气都是香甜诱人的,让柳树君一搓揉,就汁液肆意了,然后被连皮带籽吞下。   憋了一万年的老处妖啊……   听着墙角的两只妖怪激动得咬拳头。   第二天,鱼鱼同志没出房门……   第三天,房门依旧紧闭……   第四天,里边终于传出一点声响,猫叫一样抓挠人心的细微的声音,没多久一向眼含飞雪面无表情的柳树君满面春风出来了,不知不觉染了点妻奴习性的大妖怪吩咐底下小妖怪:当家主母说了,把曹毛毛剥光喂药打包送到蛇妖王的蛇洞里去!      第30章      考完试于鱼就开始找工作,但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顺利,一份长期稳定的兼职并不好找,他找了几天都没一点进展,也知道这事急不得,所以打算先做一些临时的活。最方便的就是发传单了,又是在学校广告栏处记下号码,跟人通完电话后定下周六去公司面试。   在那之前,成绩揭晓。班上一共四十个人,于鱼险险卡进前十,排在第九名的位置,不算太好,可也不差,但他知道,要是想拿奖学金还得再加把力。   周六去了约定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规模很小,租来的三室套房里摆了几张办公桌,一个房间隔出去算是会议室,会议室旁边一个小小的隔间是经理办公室。这是一个品牌手机集团在此处的一个小小分公司,于鱼他们要做的就是在卖场协助手机导购员招揽接待客人,向他们介绍本品牌手机的优势,也需要在卖场外发传单。   一轮面试下来,十几个人剩下八个,于鱼因为做过兼职算是有经验,弥补了他上台时的紧张,得以留下来。   紧接着工作人员对他们几个进行了简单的培训和介绍,又定下工作时间地点和待遇,一直到临近中午才把一切都确定下来。   正式上班是下个周末,于鱼被分配到郊区一个小卖点,那地方不像市区人多店大,因此公司只配了他一个兼职人员。   他没在市区逗留,信息核对清楚后就乘车回学校,下了车匆匆忙忙往寝室赶,害怕蒋原又突击来袭让他久等。   只是这次寝室里却没人,于鱼转了一圈,下楼买了饭又上来。   下午三点多时胡风来电话,他在那头风风火火的,“你现在有空吗?最近都有空不?”   “有、有的,怎么了。”   “那最好,你赶紧来咱们系馆,师兄有事请你帮忙。”   他说得这么匆忙,害得于鱼以为真有什么大事,撩了电话就跑出去,结果到系馆却见一楼聚了好些人,于鱼正迷惑,胡风站在台阶上看见他,挤开人群过来。   “师兄,这是怎么了?”   胡风这会不慌忙了,挺悠闲地靠在墙上,“咱们学校要举办运动会你知道吧,就七八天后,本来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训练也进行着,结果跳绳项目有个人崴了脚了,一时间找不到替补人员,我就想到你了,你会帮师兄这个小忙吧?”   于鱼傻眼,“跳、跳绳?可是我不会啊。”   “没事的,你看那边那些人,都说自己不会之前没试过不会跳,这不是一上手就挺好的么?来吧来吧,你就当帮师兄个忙,这个项目我负责的,你不会想让我自己上场吧?鱼鱼同志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见死不救,我好伤心!”胡风掩着面,双手在眼睛上揉了揉,好像真的伤心哭了。   于鱼一脸无语,“师兄你别玩了,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不是我不帮你,我实在不会跳啊。”   胡风唰地松开手凑上来,笑眯眯道:“没事没事,真的,你去试一试,要是实在不行师兄绝不逼你,怎么样?去嘛去嘛,于鱼同志我跟你说,这是学校里的比赛,你只要参加不管得没得奖,最后期末综合素质测评都是能够加分的,你要得奖学金不参加一些活动可不行,这样怎么比得过人家,是吧是吧?”   于鱼抿着唇,其实不论能否加分,他都已经决定要帮胡风这个忙,只是一看见系馆内小操场上那群欢声笑语的人,他又怯步了。   胡风心知有戏,赶紧加力道:“去试一试吧,啊?没什么的,师兄陪着你,还能让你被人吃了不成?去吧去吧。”   于鱼面色为难,然而终究抵不过胡风的期待,才一点头,就被他拉到人群里,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比赛规则很简单,两个人站在两端摇绳,其余人排成队从侧面进入,每一下落地绳内都必须有人,按照胡风的说法,就是不能‘空’,‘空’了要重来,时间为一分钟,就是看各个系院派出的队伍在一分钟内哪一组跳的个数最多,哪一组就是冠军,季军亚军就按个数依次排下去。   这种跳绳游戏在小学初中乃至高中都很流行,课间十分钟和体育课上处处都能见十来个人扎成堆在那跳绳。   于鱼却从来都没玩过,从前所有的集体游戏都让他害怕,好不容易上了大学,以为解脱了,没想到还得被赶鸭子上架。   他跟在队伍里跳了三次,两次勾到绳差点绊倒,还有一次迟疑一下就晚了,产生一个‘空’。他羞愧得满脸通红,想不跳了,却被胡风拉着不许离开,幸好队友也都十分友好,又或者是因为胡风在场,总之没有嘲笑他的。   就这样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跳了快一个小时,也不知道拖了别人多少次后腿,才终于步入佳境,能跟上大家的节奏了。   五点多胡风宣布解散,让众人明天下午三点再来练习。   “你看吧,我说你行你就行,这不跳得多好,亏你还不敢试。”胡风搭着于鱼的肩膀说道,两人正往寝室方向去。   于鱼也很兴奋,脸上泛着运动后健康的红光,那种跟着别人一起跳过摇绳、没有拖累人的感觉比解开一道难题还让他高兴,只是听见胡风的话,他仍旧有些惭愧,“还是浪费了大家很多时间,多亏有你在,不然我都没脸继续。”   胡风不以为然,“你就是这点不好,胆子大一点嘛,脸皮厚一点嘛,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是说你呢。你老在意别人的眼光别人的想法,把自己的胆子活生生吓小了,管别人干什么呀?他们是你祖宗还是你衣食父母?都不是!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呗,管他呢!”   于鱼抿着嘴笑,胡风看他一眼,也嘻嘻笑道:“来,学一个,管他呢!”   “不要。”   “别呀,学一个嘛,快快,管他呢!”   “管、管他呢。”   “不对,语气这么软怎么行,再来一遍,管他呢!”   “……管他呢!”   “不行,再坚定一点,管他呢!”   “管他呢!”   “对了,再大声一点,管他呢!”   “……”   “好了好了不逼你了,你看,那边女孩子都看过来了,嘿嘿,不然再学一个?管TM去死!”   “师兄!”   “知道了知道了,不说脏活,真是,胆子挺小讲究挺多。”   ……   晚上七点多,于鱼摊着四肢躺在床上,刚才跟胡风一块走还没感觉,现在回到寝室洗完澡,突然发现连爬上床的力气都没了。实在是太累了,一个多小时里不停地跳不停地跳,又是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一放松下来,连脚趾头都懒得动了。   他蒙上被子迷迷糊糊地想,其实跟别人一起玩好像也不是特别煎熬,就像胡风说的,管他呢!只要别过分在意别人的眼光,放开了胆子,就算最后弄得腰酸背痛也是一件痛快的事。   这一觉似乎睡得特别长,虽然身体累到极致,可于鱼仍旧睡不安稳,半夜里昏昏沉沉醒来好几次,眼前一片朦胧,他觉得房间里有动静,可是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没等意识更加清醒,他就又睡过去了。   最后一次醒来,眼皮终于不像千斤坠沉得张不开,他揉着眼睛坐起来,晕晕乎乎仿佛听见鸟鸣声,于鱼陡然瞪大眼,被眼前所见惊得大喊一声。   这哪里还是他那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寝室,只见小溪流水石块林立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分明是一座森林。   于鱼惊慌四顾,发现身下这也不是他的床,而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岩顶离地极远,他坐在上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第一反应就是在做梦,咬着牙狠狠掐了手臂一把,却疼得直冒泪花。   不是说梦里的人感觉不到痛吗?他咬咬牙,又试了一次。   痛觉仍旧鲜明得让他想哭,于鱼心里发慌,如果不是梦,这又是在哪里?难不成……他又招惹了什么妖怪?   不不,世间哪有那么多妖怪让他闭眼一摸就是一个的,这肯定是梦里,对,他肯定还在做梦。   于鱼举起手臂,上头已经红了两块,他闭上眼,打算再试一次。   “你在干什么?”   陡然冒出的声音差点让于鱼滚下石头,他惊惶不定睁开眼,面前逆光站着……不,是飘着一个人影。   广袖飘飘长发飞扬面无表情,于鱼却热泪盈眶,“柳先生!”   柳施逄往后飘了一点,他微微蹙眉看着面前的人类,好像每次见面他都这样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人类都是这样爱哭的吗?   于鱼泪眼汪汪望着眼前的妖怪,再没有比身处陌生诡异的地方时遇见一个熟人更让人激动的事了,更何况这熟人能力强大,不管脾气怎么坏,都是可靠安全可以信任的。      第31章      “柳先生,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们会在这?”   柳施逄没回答,他提溜着于鱼的衣领把他从石头顶送到地上。   一落地,于鱼手脚并用站起来,背部靠着巨石。   四周景物就跟方才所见一样,是座从哪里看都看不到边看不见出路甚至看不到天空的茂密森林。   于鱼实在不明白为何一觉醒来会在这里,唯一能给他解释的就是眼前这个妖怪,可他似乎又不愿意搭理他懒得开口。   于鱼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道:“柳先生,我们能出去吗?”   柳施逄在一处干净的地上盘腿坐下,闻言他看了于鱼一眼,缓缓点头。   “哦哦,那……”于鱼想问什么时候能出去,可话到嘴边又缩回去,最终只说:“那就好、那就好。”   柳施逄管自己打坐,于鱼靠了会,感觉力气恢复,他站起来走到小溪边洗了把脸。溪水清凉扑在脸上,头脑也渐渐清醒,他察觉到不对。   太静了。   偌大的森林除了水面被他拍击发出的声响竟然没有一丝动静,小溪静静地流淌,听不见潺潺水声,林间无风,树叶纹丝不动,更别提鸟兽虫鸣。   这一切都静得不寻常。   而且方才不曾注意,现在仔细一看,似乎森林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阴森可怖,连身前的小溪里都好像藏了什么未知的令人惊惧的东西。   身上鸡皮疙瘩此起彼伏,于鱼猛然站起来,毫不犹豫地向柳施逄走去,在他身边找个空位紧挨着坐下。   柳施逄抬起眼皮看他,“怎么?”   “没、没什么,你继续。”于鱼讪讪地笑。   柳施逄看了眼两人间的距离,好歹没说什么,又闭上眼。他知道这个人类必定有很多迷惑,却没打算解释。这次的事是他失误。之前于鱼在他的竹林里差点被迷惑,乃是因为那片竹林如今有了自主意识,想要增强实力脱离掌控所致。在那时送走于鱼后,他闭关练功,实际上是要销毁那片林子。不能为他所用想要叛离他的东西,没必要留着。   竹林是他意识所化,数千年过去早已累积了一定实力,又算得上跟柳施逄异体同宗,内里真气与他同属一脉,能力不可小觑。如果就是这样,柳施逄也不至于失算,只是竹林算得上他的一个分身,他所设结界于它无用,才会让它逃出来。   柳施逄没想到竹林会循着气息找到于鱼,两只在于鱼床前一番交手,眼见要将之消灭,结果却是竹林用尽余力毁了千年修为化出这么一个幻境将他跟于鱼困在其中。   既然是幻境,就必定有‘破’的方法,若是寻常,哪能将柳施逄困到现在。坏就坏在竹林了解他,熟悉他,分身与主身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存在,除了实力其他并无太多差别,分身化出的幻境才能击准主身的软肋,将他困住。换句话说,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别人的幻境里柳施逄是旁观者,竹林的环境里他就成了当局者。除非他能扭转身份,否则难以逃脱。   天色逐渐昏沉,看来是太阳落山了,原本就照不进一丝阳光的森林更加阴暗。   周身都是阴沉沉要噬人的黑暗,好像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紧紧盯着林子中央唯二的两个活物,它们垂涎欲滴慢慢靠近,阴冷冷的气息呼在耳旁。   边上柳施逄跟睡着一般一动不动,于鱼吞吞口水,牙齿打颤,“柳、柳先生,你醒着吗?”   没有动静,于鱼觉得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靠得更近了,黑压压的森林好像随时都能跑出一个吃人的怪物,他紧张得手心发汗,不管不顾大声道:“柳先生,柳先生!”   柳施逄不耐地睁开眼,于鱼一头一脸的汗,“我、我能跟您说说话吗?”他害怕得嘴唇都泛着白,一副可怜兮兮柳施逄不同意就会哭出来的模样。   柳施逄沉默半响,点点头,“说。”   可一下子于鱼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本意是想让柳施逄理一理他,随便理理,不要让他一个人沉默着就好,却实实在在不知该说什么。   嘴唇被他咬得像似要滴血,身体微微颤抖,好不可怜。柳施逄等了会,不见他开口,一睁眼就见他这副样子,他默了默,道:“你要哭了么?”   “不,”于鱼条件反射否定,而后赫颜,“我只是、我只是在想要说什么。”   “随便。”言下之意随便说些什么。   于鱼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知道……嗯……让我想想……柳先生,真的有妖界吗?”   柳施逄点头,于鱼挠挠脑袋,他晓得这是句废话,可除此之外还真不知要怎么开口,“妖界跟人类社会一样吗?我是说,你们是怎么生活的?要上学吗?上班?或者是走亲戚……你们有亲戚吗?”   柳施逄顿了顿,才道:“不一样。”   这大概是全都否定的意思吧,于鱼心想。   “妖界妖怪很多吗?比人的数目还多?呃……世界上大概有六十多亿人。”   “不,少得多。”   “也是哦,修妖不容易,怎么可能会那么多。妖怪们都长什么样子呢?都很漂亮吗?”   “相貌不定,可变化。狐族外貌最佳。”   “真的有狐狸精……不不,真的有狐妖吗?会吸人精气的那种?”   “有。”   于鱼惊叹:“真神奇。柳先生,妖怪都是修炼成的吗?有没有一生下来就是妖怪的?”   “有,父母皆为妖,子女也是妖。”   “这样啊,原来妖怪也是有父母的,那……妖怪也谈恋爱吗?”   柳施逄撩起眼皮,“谈。”   “也、也是,”于鱼讪讪道:“不谈恋爱怎么会有孩子。”   他安静了会,没多时又犹犹豫豫小小声道:“柳先生,妖怪们也讲什么地久天长吗?”   “不讲。”   “为、为什么?”   “若做不到,讲有何用。”   于鱼彻底沉默。   他问这个问题纯粹是想起朱倩了,她跟她男朋友忽热忽冷的关系是在让人难懂,关于爱情,于鱼是相信书上说的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可似乎现实里这样的例子少之又少。在他小时候,他外婆就常常骂他爸爸是薄幸人,当初好言好语骗了他妈妈,结婚时别人哪一个不是祝福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的,可他妈去世不到一个月,他爸爸就勾搭上别人了,实在太无情。于鱼不明白,当初的情分被丢在哪里了呢?   都说草木无情人有情,可似乎人也并没有多少情意。   耳旁突然清净,反倒让柳施逄不大习惯,他瞥了于鱼一眼,道:“怎么?”   于鱼摇摇头,慢慢抱起手臂,“柳先生,妖怪会比人无情吗?”   “不知。”   于鱼扯了扯嘴角,却没多少笑意,“我看不会,至少妖怪不会丢下子女不顾吧。柳先生,你说为什么我身边对我好的人总没有好下场呢?我是扫把星吧。”   这个人类今天特别大胆,柳施逄想着,他指了指于鱼脖子上的护身符,道:“你天生命硬,那些人类命格太薄,受不起。戴上它便无碍。”   于鱼呆了呆,怔怔地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果然……果然是我的错,我从前还心怀侥幸以为一切都是巧合,没想到……是我害了他们……”   柳施逄略有疑惑,不知这个人类为什么又哭起来,他压抑着淡淡的烦躁,道:“与你无关,他们命中注定。”   “你不明白……对我好的人一个一个因我而死,怎么能说跟我无关?如果没有我……如果我没出现,他们都会好好的……妈妈还活着,外公不会死,外婆不会孤独,哥哥也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于鱼抹着泪,气息不稳。   柳施逄沉默,在他看来这没有必要纠结,这个人类会不会出生由地府决定,不是他本人能左右的,不是他的问题,何必在意?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人类不出现那些人就会好好活着,这是他们的命,命运不是这样走就是那样走,总归是注定好了的。   于鱼一抽一抽地吸气,落了半天泪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却仍旧低迷。他知道方才所说全是无理取闹,却还是忍不住那样设想,如果没有他,一切都会好好的。   “柳先生,您害过人么?害过你最亲近的、对你对好的人,他们对你好却被你害死了,您知道这种感受吗?”   柳施逄道:“他们自愿的。”   “对,他们自愿对我好,可不是自愿去死啊!别人骂我扫把星,当初我还委屈还气愤,现在看我何止是扫把星,简直是灾星!”   柳施逄皱起眉,于鱼还在说:“您说,像我这样的人,死了后会不会下地狱?”   “没有地狱。”   “呵,没有,那我该去哪?坏人死了去哪里?”   “坏事做绝死后入牲畜道,无可饶恕者灰飞烟灭。”   “那我呢?我这算哪一种?直接灰飞烟灭了吧,省得我再去害人……”   柳施逄拧着眉,指间掐个手印,于鱼便昏睡过去。他看出于鱼精神已经恍惚,应该是情绪波动过大又受了幻境影响导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睡一觉醒醒神。   给两人设好结界,柳施逄也盘起退闭目凝神。      第32章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林间洒下几点斑驳的阳光,于鱼抱着腿愣愣出神。昨天得知的事对他冲击太大,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忘怀。   森林里的一切就跟昨天一样,除了日升日落,连早起时的露水都没有,死物一般。   柳施逄还未找出幻境的破绽,却不心急,他平日练功闭关个几十年是常有的事,现在才困了这么一会,不足以引起重视。唯一的麻烦就是面前的人类。幻境里虽然有日出日落,看似时间飞移,其实跟外界完全不一样,里边的一切包括时间都是由设下幻境的人决定,可能他们在幻境里过了数年,外界才是一个晚上。正因为如此,这里边的日子太长,人类要是受不住崩溃了,那才是最大的麻烦,柳施逄不认为自己拥有足够的耐心去应付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类。   他看了于鱼一眼,起身打算离开这片暂时的栖身地,“随我来。”   于鱼迷迷糊糊站起来,虽然动作迟缓,至少还知道听话。   柳施逄带头沿着小溪向下游走,他当然知道走是走不出去的,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给于鱼找点事干,免得真的傻了或是疯了。   每走一段便停下来歇会,这个幻境幻化得太仓促,连风都没有,于鱼走着走着就开始喘息,身体的感觉也慢慢回来,他擦着汗看了看前方没有尽头的路,问道:“我们要去哪?”   柳施逄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会饿么?”照理说是不会的,因为幻境内外时间不同,人类的生理变化随外界的变化而变化,且就他昨晚宁神得知,外界时间比里边慢得多,至今还是夜晚,但是上一次于鱼肚子饿了之后的变现给他印象太深,不得不多问一句。   于鱼也到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他摸了摸肚子,惊讶道:“不饿,为什么?”   柳施逄点点头,指着一棵巨大的大树道:“到那处歇息。”   树木树冠极大,树叶浓茂,人站在底下恐怕连下雨都不用怕。   于鱼靠着大树坐下,喘着气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这又是哪?为什么这么安静?”   他似乎渐渐从昨天的阴霾里走出来,知道关心起眼前的事了。   柳施逄想了想,决定告诉他一些,省得他胡思乱想想出什么毛病来,“这是一处幻境,你和我被困住了。”   “为什么?”于鱼不能理解,“谁设的幻境,为什么是你和我被困住?”   “只是巧合。”柳施逄抿起嘴唇,不愿意多说。   于鱼便没多问,他想到昨天的事,伤心之余又抓住差点遗漏的一点信息,他拿出脖子上的护身符问道:“我带着这个东西,就不会伤害到别人了吗?”   柳施逄颔首,又补充道:“它可以化形,你若想我便帮你。”   于鱼盯着护身符看了会,慢慢摇头,“不,不用,这样就可以了,只要不会再伤害到身边人就行了,我只是个人类,要那些做什么。”   柳施逄有些僵硬道:“别人的死与你无关,命运不可改变。”   这大概是一句安慰的话?于鱼勉强笑了笑,“谢谢你,柳先生。”   一人一妖都沉默下来,整座森林安静得让人心慌。   于鱼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老是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里,不知道是他本身的心情还是受这个所谓幻境的影响,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情绪悲观。他决定打破这种氛围。   “柳先生,毛毛说你和他都是亏了施先生才得以成妖,是真的吗?”   “不错。”即便是在柳施逄看来,那也是相当久远的记忆了。那时他还是一棵柳树,有了灵性却不能化形,若不是施岩帮了一把,现如今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那成妖……有意思吗?”   意思?柳施逄还真不知道。似乎与原来没有变化,不过是身边多了两个整天吵吵闹闹的妖怪,走到哪都要为那两个收拾烂摊子。就目前为止,对他而言唯一有意思的似乎就是跟妖打架了,可如今对手越来越少,打架也变得没意思起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同为妖怪的曹毛毛和施岩总能被其他东西吸引,在他看来那所有的都显得无趣。正因为这点,施岩才会在他耳旁唠叨着让他去找些乐子,不然哪一日真的目空一切,他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又能力强大的妖怪,将会是天界那些多管闲事的仙家眼中一大威胁,他们断然不会容忍这样的存在。   然而不知为何,一说起乐子或是一提到要改变什么,他便不自觉想到面前这个人类,大概是因为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变数吧,柳施逄心想。   “柳先生,我听别人提过六界,是哪六界呢?”   “仙、妖、人、鬼、魔、神。”   “听说人或者妖勤加修炼就能成仙,是真的么?”   “没错,那之前需历劫,成仙者必历劫,历劫者未必成仙。”   “那您……过了万年天劫后也要成仙吗?”   “不。”   “为什么?难道您不是为了这个才修妖的吗?”   为什么修妖?柳施逄不知道,当他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只妖怪了,他没打算糊里糊涂又成了仙。   “无趣。”   成仙无趣?于鱼实在不能想象,成了仙就全没有生老病死的烦恼,整日无拘无束随性而为,怎么还会无趣?或许是他离那些太遥远,太无知,所以不能理解。   “听毛毛说妖界有妖王,那里也分等级吗?大妖怪小妖怪泾渭分明?”于鱼脑袋这里转转那里转转,问出的问题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对,妖界强者为尊,弱者依附强者。”   于鱼恍然,看来不论哪里生存法则都是差不多的,强者为上,弱者不是被消灭就是被统治。   他还听说妖王打不过柳施逄,那柳施逄应该称为什么呢?大妖王?或是打妖王?于鱼为这个称呼乐了一下。   柳施逄稍稍侧目,他发现这个人类真的是越来越大胆了,却弄不清自己是乐于见他这样还是不高兴被冒犯,总之他现在并不想发火。   “对了柳先生,人类里像是梅执义那样的天师很多吗?他们跟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样?比如说会不会寿命特别长之类的。”   “不多,也不算少。寿命较一般人类长,若是修行则能更长。”   “对啊,我听曹毛毛说梅执义家的老祖宗已经两千多岁,快成仙了。还说他能跟你打一架……是真的吗?”话说得太快,等于鱼发现不妥已经收不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好在柳施逄似乎并不介意,只是道:“未曾试过。”梅家老祖宗的名头他是听过的,却从没见过,其实除了梅执义这个异类,天师与妖怪的关系一直是井水不放河水,人家没找上门他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去找人只是为了切磋。   “哦哦,是么。”于鱼赶紧转移话题,“妖界与人界是相通的吗?人能不能去妖界?”   “不通,结界相隔,人去妖界将被分食。”   于鱼缩缩脖子,干巴巴地笑了笑,却听柳施逄慢条斯理又补了一句:“若有强者相护则无碍。”   于鱼已经不打算再纠结这些问题,本来就是为了转移情绪摆脱消沉的,何必又平添恐惧。他站起来仰头望天绕着大树走一圈,伸伸手脚扭扭脖子,道:“柳先生,我们重新上路吧。”   走不走都一样,但柳施逄还是点点头,起身走在前头带路。   越往前小溪越宽,渐渐汇聚成一条河,河面平缓无波,河岸平坦。然而不管怎么走,就是不见一只活物,仿佛整片森林都死了一半,没有活力。   于鱼越看越心惊,忍不住道:“柳先生,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柳施逄回头看他一眼,再挥挥袖子,魔术一般,陡然间河水微波粼粼,水面鱼影浮现,耳旁鸟鸣不绝,甚至还有一只兔子动着三瓣的嘴唇从于鱼身边跳过。   于鱼惊呆,“这、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森林活了起来,沉默被打破,心情也跟着畅快跳跃。   看着于鱼明显活跃的表情,柳施逄暗暗懊恼。这座幻境里的一切都可以随他改变,除了暂时不能出去,早知道这样容易就能让这个人类高兴起来,他何必带着人走了这么久。   于鱼张开手任微风吹干额上薄薄的一层汗,他见柳施逄一动不动,奇怪道:“柳先生,为什么不往前走?”   柳施逄还在暗自恼怒,语气也变得不甚客气,“在此落脚。”   “哦。”于鱼乖乖地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坐下来,却按捺不住喜悦,不停地晃着脑袋四处打量。   “柳先生,这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吗?太神奇了,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你看你看!那边的松鼠在吃松果呢!他们也要吃东西吗?”   柳施逄抿着唇,半天才道:“这与障眼法道理相似,你双目所见皆为虚物。”   于鱼似懂非懂地点头,挠着脑袋呵呵道:“别人都说眼见为实,没想到现在眼见的反而都是虚的。”   柳施逄没再搭理他,径自找个地方坐下,闭上眼睛便没了声响。   过了半响,于鱼探头探脑坐到他身边,也安心地闭上眼睛。      第33章 关于柳施逄的八卦      幻境里的时间就跟那条小溪一样,哗哗地头也不回往前奔。   于鱼原先还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的不知时候,后来学聪明了,每过一天就捡起一枚小石子放兜里,等后来有一天闲极无聊倒出来一数,竟然足足有五十多颗。于鱼惊悚了,难怪最近裤子一直穿不住,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石头都揣满一裤兜了。   他颇为烦恼地看着小山包一样的石子堆,心知这还远远没完呢,石头堆还得长大,不知要长到什么时候。   虽然柳施逄曾在不久前言简意赅地向他解释了幻境内与现实世界中的时间关系,他不用担心自己突然消失会引起混乱什么的,可是不需要担心后,没了可以分神的东西,幻境内百无聊赖的日子就更难打发了。   柳施逄天天除了打坐还是打坐,没有一点着急出去的样子,于鱼却坐不住了。   刚开始时他也陪着坐,可人家妖怪是练功,他坐着干嘛呀?没一会就睡着了。更何况不管他多内向不爱动,到底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在人前或许过分乖巧,没人时还是会冒出一些稍嫌调皮的念头来,下河捉鱼上树捕鸟,这些他哥三五岁就玩剩下的东西,他捡起来玩得不亦乐乎,常常裤腿一挽,就从河这边横渡到那边。好在河水也浅,刚没过腰,他从那边再回来,整条裤子就湿透了,身上这还是晚上睡觉时穿的睡裤,屁股磨得快见肉,原本宽松的裤管湿答答黏在身上,少年人特有的纤细又柔韧的曲线一览无余。他偷偷摸摸瞥柳施逄一眼,见他根本没往这边看,就猫着腰小跑着躲到石头后边去,没一会,石头上冒出一条湿淋淋的裤子,于鱼穿条条小内裤抱着腿靠在石壁晒太阳,耳朵红红的,到底脸皮薄,就算明知没人看见,还是有几分羞耻。   却没看见身后大树下打坐的妖怪突然睁开眼,细细长长的眼睛眯起来,盯着石头后边露出的半颗脑袋,眼中神色不明,半响后又恍若无事闭上。   这游戏让于鱼玩了好久,之后会停止是因一次下树时不小心勾到树枝,薄薄脆弱的睡裤刺啦啦撕下一大片,半条细细白白的腿若隐若现,于鱼满脸通红捂住裤裆,马上又反应过来,改为捂着屁股,因为那破布条就一路从他屁股挂到前边膝盖处,这么扭曲的撕破路线,都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   此次事故让于鱼安分了好几天,若非必要,连起身都不起,就怕一起来,半片屁股就入了别人的眼,虽然柳施逄曾明确对此表示过不屑,可那实在太不雅观。   他就这么陪着柳施逄坐了几天,每天睁眼闭眼打坐再睁眼闭眼打坐,好比苦行僧的日子,一个青春好少年怎么挨得住,就算宅得住如于鱼者,也觉得屁股快长茧了。   他托着脑袋叹气,叹着叹着不甚聪明的脑袋灵光一闪,一双眼霍然如探照灯照在柳施逄身上,盯着看了半天,才戳戳他,道:“柳先生,我的裤子你能帮我复原吗?”   柳施逄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点头,“可以。”   于鱼猛然蹦起来,忘记面前这是他从前最害怕而最近关系有所好转的妖怪了,扬着手愤愤道:“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这几天一直动都不敢动,多难受你知道吗,你太不够意思了!”   柳施逄竟然没生气,略略偏了头看他,眼里的嘲弄就算于鱼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你曾问过?”   几个字就把于鱼堵得死死的,憋了半天,最后只能鼓着腮帮子直嘟囔:“太不够意思了,竟然故意看我笑话。”   柳施逄轻轻哼了声,没多少不屑,倒是含了几分取笑。   于鱼气鼓鼓坐在一旁背对着他,捡了根树枝狠狠地抽打地上的石块,任凭它们毫无反抗地东蹦一颗西跳一下,嘴里还念念有词:“抽死你抽死你,让你们也看我笑话!哼,破树枝臭石头,有什么了不起!”   如此这般抽了好久,石头全抽飞了,树枝也抽折了,颇具阿Q精神的于鱼消了气,低头垂首好不虚心地来求助柳施逄,“柳先生,可以请你帮我把裤子修好吗?”   裤子补好终于能自由活动了,于鱼却不知该干什么,爬树是不能再试的,下水也已经玩腻,再加上这边或许是有柳施逄这个妖怪坐镇的缘故,除了偶尔跳过来两只愣头愣脑的兔子,连只野鸡都没有,实在无聊得很。   于鱼枕着手臂仰躺在石头上,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想他从前,不是读书就是干活,没个闲的时候,那会子就想着如果能有几天空闲该多好,现在闲了,却还是快活不起来,因为实在太闲了,闲得他浑身不对劲,骨头都闲散得软了,这大概就是别人说的忙碌命,没有享清福的命啊。于鱼又叹了口气。   他费劲扭过头,大树下柳施逄雷打不动坐在那,他想了想,高声招呼道:“柳先生!我能问你点事吗?你们妖怪识字不?如果识字,你们会看书吗?有妖怪写书吗?柳先生,你能给我一本妖怪写的书看看吗?”   他提着口气问下这么一大串,等了会,柳施逄没回答,身边石头上却突然冒出一本古香古色的书来。   于鱼满脸惊喜,小心翼翼捧着书,牛皮质的封面上龙飞凤舞几个书法字——群妖百事,底下署名‘妖界百晓生’,于鱼心里落下一滴冷汗。   这妖界百晓生大概跟武侠书中江湖百晓生差不多,什么事都晓得,却不一定都对。   于鱼抱着好奇又狐疑地心态慢慢翻看,这书写的果然是百事,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记载在册,什么狐族某个美人儿迷倒了狼族的谁谁,两族本着友好往来的原则让两只妖怪成了亲,然后生下一堆狐不狐狼不狼的东西;又什么虎族内乱,虎王被几个儿子砍成了肉末末,那几个儿子砍完父亲又开始互砍,到最后整个王族都灭了,只能从平民里选个法力高深的来继承王位,就这么改朝换代了;再什么西边河鲤一族,有一条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跳过龙门成了条龙,只是龙不好当,龙族生性高傲,容不下也看不起这条外来的低贱的龙,合力把它赶出去,它灰溜溜回到小河,原本想着独自舔舐伤口,却没想到河鲤一族以它如今不算同类为由,拒不接纳,这条四处碰壁可怜的龙,最后一个想不开,入魔道成魔了……   于鱼砸着嘴看得津津有味,这些事与他就跟小时候听的聊斋故事一样,既神秘又有趣,还都特别不真实,就算如今知道这些可能就是原原本本发生过的,他还是不能转换角度。   书本虽然薄,可翻起来就跟没有尽头一样,翻完一页还有一页,小小的方寸里记载了数不清的来来往往。   于鱼还在想怎么都没看见一个眼熟的,面前就蹦出‘柳妖君’三个字,他瞪大了眼联系前前后后,最终确认这个连名字都没记下的人就是那头打坐的妖怪。   俗话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从前虽然老听曹毛毛唠叨他师兄多厉害多厉害,可毕竟曹毛毛含了几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思在里头,这几分意思在于鱼听来就成吹嘘了:柳施逄虽然看起来厉害,实际也挺厉害,可总不至于整个妖界都没人打得过他吧?   他的一点怀疑在看了这本书后全部消散。书上说的大意是这样的:柳妖君这个妖怪出现得十分突然,就好像春天雨后毛竹林里的春笋,你一个没注意,它刷刷就长得老高了。他的来源不可考,有记载的第一件事是他败了狼族的高手。   话说妖界跟人界差不多,甚至比人界更直接,就是个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地界,你要是实力不够,被别妖吞了是活该,没妖替你主持公道。   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某一天,外出溜达觅食的狼族高手碰上难得出门的柳施逄。高手在暗处观察了一阵,确定这个呆呆愣愣连个表情都不会做的柳树精是个下手的好选择,这年头植物妖怪不好碰,碰上一个都是宝啊。于是高手就这么滴着口水出现在柳施逄面前,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说:“我要吃了你。”   柳施逄瞧都不瞧他一眼,面无表情往边上一跨,准备继续寻找灵丹妙药给即将化形的曹毛毛加把火候。   高手一下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等晓得自己被棵柳树鄙视了,登时火冒三丈,终于不再废话,亮出黑漆漆的狼爪子往柳施逄扑去。   有句话叫,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狼族高手发现自己还没着到柳施逄的身就从侧面飞了出去,毫不客气砸在一棵老树上,一口老血喷涌而出。   等他能再动弹抬头一看,不知名的柳树精早已不见妖影。   后来这件事的全部经过被高手以三颗小妖怪的内丹为价卖给妖界百晓生,并要求匿名记载。   从此后,不知名的柳树精声名鹊起,他就像一匹黑马,从南杀到北又从西祸害到东,过境之处无数妖怪东倒西歪。   渐渐的妖怪们提起他时不再称柳树精,而是敬畏的一声柳妖君。   妖一出名,就跟人一样,大众们就喜欢八卦他,比如爱吃什么呀,爱穿什么呀,喜欢什么颜色呀,最最要紧的是,跟那谁谁又传出什么桃色新闻了呀。   柳施逄也不能被幸免,于鱼翻呀翻,翻出数十页关于他的‘私密问题’,而这数十页当中,有一个名字频频被提起,那就是狐族第一美人——胡媚儿。      第34章 柳施逄暗恋对象      妖界向来盛产美人,以媚惑见长狐狸一族更数其中翘楚,就像狼族多高手虎族多不要命的一样,那是特产,随便拉出来一只狐十三狐十七往人堆里一放,都是美得噗呤噗呤闪着光。但是,就在这美人扎堆的地方,还是有那么一个特别特别美的能够站在顶端俯视众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连名字都得媚一媚的胡媚儿。   胡媚儿,号称狐族第一美人,妖界第二美人,想必他如果能打得过妖王,把这妖界第一美人的名头抢来也不是问题。但人家美人儿才不干这么粗鲁的事,他最喜欢的呀,就是赏赏花看看月亮,顺便勾引勾引人。据《群妖百事》一书上的统计记载,平均每三个月妖界就要举行一场比武大会,大妖吃小妖,小妖钻地洞,比武胜者据说能一亲美人儿芳泽。要知道在妖界,个个民众生命长得没边,三个月一次的比武已经是十分密集了,而这么高的频率足以证明胡媚儿在妖界的受人追捧程度。   美人儿长得美,身价高,择偶要求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可要真追究起来吧,他的要求又很简单,那就是,要嫁给妖界第一高手。   于鱼看到这,惊得瞪大了眼,从刚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终于知道哪不对劲了:这胡媚儿明明是个男……呃公狐狸啊,再怎么漂亮还是公的,怎么能嫁妖?!   他不信邪又翻到前边张大眼仔细看,确确实实,胡媚儿就只是公狐狸,而且看起来作者妖界百晓生对这一事根本不在意,那么平平常的语气,倒像是于鱼少见多怪似的。   于鱼合上书,托着腮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脑袋里想着两只公妖精……想着想着,脸蛋就成猴屁股了。   他做贼心虚般望望左右,明明没见到一个人影,脸上依旧火辣辣地烧着。十八岁的少年啊,就算接触的再少,该知道的东西还是会知道。就像初中时某一天晚上突然醒来,裤裆湿答答的,他以为一把年纪了还尿床,脸才刚刚红起来,就发觉那些东西,稠稠的粘粘的,明显不是他的童子尿,倒像学校生理辅导课上老师吞吞吐吐说的某些东西。那时候他还没长成,不知道为什么女生都满脸通红,而男生间的表情也是别有意味,只是傻乎乎地对着书本上的图使劲看,这一晚就好像陡然全都明白了。羞耻得全身通红的少年偷偷摸摸趁着夜色在院子里打水洗内裤,回来后晾在小房间的窗户上,第二天起来,不管干没干,半湿着就穿上了,那一整天,他都没敢抬眼瞧别人,好像瞧一眼人家就会知道他夜里的那些小秘密似的。   比现在还稚嫩的年纪里,他也跟一般男孩一样,虽然胆小内向,却也会在没人的角落里青涩害羞地望着某个扎着马尾辫,笑容灿烂的女孩。夜里那些朦朦胧胧的梦,偶尔挂在窗户上的小内裤,都曾让他既恐慌又甜蜜。   谁一生下来就胆小畏缩呢,谁不曾拥有爱做梦的时光,那些阳光灿烂开满蒲公英的梦,于鱼或许比别人做得更多。因为从未拥有,才会更加渴望,也更加胆怯。   杂七杂八地想着,突然就伤感起来,于鱼深吸一口气,使劲甩甩脑袋,重新埋进书里。   书上的胡媚儿千娇百媚我见犹怜,绝不算高攀第一高手,他本身也是如此自信。可从古至今那么长的岁月,偏偏就让他生在这个时候,又偏偏柳施逄在这时候毫无自觉地春风得意着,好死不死得了第一高手的名头,真不知该说是胡媚儿的幸还是不幸。   一块面无表情不解风情的木头,任你美人再美再媚都入不了他的眼进不了他的心。   他胡媚儿从前许下的宏图伟愿,一下子就让他成了全妖界的笑话,因为人家柳妖君根本瞧不上他,倒是后来天天跟妖界第一美人妖王花莽天天相爱相杀着。   伤透了心的胡媚儿既无法让柳施逄多看一眼,也不能打败妖王,为了躲避不怀好意的觑视,只能隐退,狐族第一美人随之换人。   于鱼看到后来,诧异不可理解之心倒成了惋惜,好好一个美人儿,就被柳施逄无意间践踏祸害了,唉。   他兀自摇头感叹一番,收起书溜下石头,朝柳施逄走去。   “妖王花莽好看吗?”于鱼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头没脑地问。   柳施逄睁开眼,“什么?”   “我说,妖界第一美人妖王花莽好看吗?”   “不曾看清。”柳施逄淡淡又闭上眼。   “那胡媚儿呢?他好看吗?”   “不曾见过。”这下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于鱼不乐意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总共就一人一妖,妖怪天天不理人也就算了,问他问题还这么敷衍,简直看不起人!   察觉到身边人类明显的情绪变化,柳施逄双眼微微张开一条缝,眼皮低垂眉梢高挑,不咸不淡道:“怎么?”   于鱼鼓着腮帮子,语气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置气,“你要是真的不想理我就别开口,既然开了口就别敷衍人!”   被人这么指控,还是第一次,柳施逄皱着眉品味这种滋味,半天才道:“本座不曾敷衍谁。”   确实没敷衍过谁,以他的性子,不想搭理的人多瞧一眼都不会,至于愿意搭理的,虽然总是表情淡淡话语简短,可说的都是实话。   于鱼不依不饶地拍着书,“你就有,不然为什么书上说你跟妖王相爱相杀,你却说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还有胡媚儿,人家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能没见过?你就是在敷衍我!”   柳施逄仍旧皱着眉,细细品味心里又升腾出的一种淡淡的或许可称之为无奈的情绪,那种不得不妥协但实际上并不是十分不乐意更有甚者可能还带了点纵容的心情可真是矛盾,万年妖怪从未有过这样复杂的心情,也不晓得怎么应对,只好硬邦邦道:“本座不曾敷衍你。”   “……”于鱼扭过身体不理他,亏他还以为他们两个一同被困了这么久,说不上朋友至少也会有点难兄难弟的情谊吧。可实际上,妖怪就是妖怪,瞧不起人鼻孔朝天,连句实话都不愿意讲,太欺负人了。他忿忿地使着劲哗啦哗啦翻书,借此表达不满。   要说实在话,柳施逄这次可真是冤得慌。他说没看清妖王的长相,不曾见过什么胡媚儿,那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了。   想他虽然跟妖王打了一千多年,可每次都是还没看清对方的妖影,单凭更加敏锐的嗅觉就知道那家伙在哪,然后往哪处开火,一时间飞沙走石的,眼睛都不好睁开,怎么看人?再说,他没事去看妖王长什么样干什么,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关起来练功,争取下一次在更短的时间内揍飞那蛇妖。   至于胡媚儿,那就真是影子都没见过了,也或许见过,可他压根没放在心上。要不是今天于鱼忽然问起,他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妖怪。要知道在妖界,想扒着他往上贴的妖怪一抓一大把,全被他一甩袖子抽飞了,可怜的胡媚儿大概就是飞妖大军中的一员。   于鱼还在不满,柳施逄被冤枉了却不知错在哪里,只好一贯地保持沉默,但心里……有点气闷。这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幸好于鱼从小到大就没跟人红过脸,不满来得快去得更快,太阳下山夜幕降临时,他就自动自发靠过来了。   幻境里如今是深秋的天气,白天于鱼晒着太阳还觉得挺暖和,可一到晚上起了风降了霜,他那身薄薄的睡衣就起不了多大用处,若是不靠在柳施逄身边受他结界庇佑,恐怕早成卖火柴的小女孩了。   于鱼全然忘了白天的不痛快,挨着柳施逄坐下,没多会身体暖和起来,思绪也变得活跃,加上刚才看书时又看了这个美人那个美人的,这时候忍不住又提出来问一问,“妖王真的比胡媚儿好看很多吗?”   柳施逄谨慎地接下这个问题,又谨慎地思考良久,才谨慎道:“或许是。”   又是个莫棱两肯的答案,于鱼鼓了鼓脸颊,决定大度的不去计较。其实若是往常,像碰上柳施逄这种不理人的状况,于鱼一般碰一次壁就缩回去,没好意思再缠着人,可是现在被困在这,与外界完全隔断,没有交流沟通,甚至可以说不知岁月,于鱼怕自个若不没事找事地瞎忙碌一通,早晚得出问题。   “你很喜欢妖王吗?那为什么又要相爱相杀呢?呃如果不方便你就别跟我说了。”他低下头就着明亮的月光翻书,寻找下一个问题。   妖王事若要解释起来,那就跟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长又臭,可要是不解释,任于鱼相信了什么相爱相杀的话,柳施逄又无端端觉得不痛快,他想起施岩曾经说过的话,于是道:“蛇妖看上了曹毛毛,本座将他赶走。”   “啊……”于鱼抬起头,脸上是一个抱歉的表情,眼里还有点怜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很伤心吧,你喜欢他,他却……其实除了妖王,还有很多美人啊,妖王不喜欢你,可是胡媚儿喜欢你呀,他也是个大美人,不然你……考虑考虑他?”   柳施逄黑了一张俊脸,“本座不喜欢那蛇妖。”   “其实第二美人也是不错的……”   “本座不曾看上任何妖怪。”   “不然你看看其他的嘛,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棵草……”   “本座说了,不喜欢。”   “也是了,都说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虽然没经历过,可也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思,没想到柳先生你还这样痴情。”   “……!”      第35章 两只公的      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来那天,于鱼穿着由破睡衣变成的棉袄出去跑了一圈,堆了个大肚子扁脑袋的雪人,又捏了几个雪团子自娱自乐往小河里砸,然后一阵冰刀子一样的冷风吹过,他哆哆嗦嗦呵着手跑回结界里窝在柳施逄身边。   他家在南方,极少见到雪,这样洋洋洒洒落了好几天的大雪更是从未见过,刚开始觉得十分新奇,一天中总要跑出去几趟,回来时夹着一身风雪,哪知后来这雪一下就没完没了,地上积雪没过膝盖,小河也开始结冰,于鱼失了兴致,又埋怨起这不作美的天气,连太阳都不出来,害得他只能天天缩在结界里。   他躺在地上枕着手臂,望着外边灰蒙蒙阴霾的天和头顶光秃秃的树杈,有时候总忍不住怀疑,这里的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从初秋到初冬,外边真的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当初那个夜晚吗?在这里边他不饿不渴,甚至连头发都停止了生长,难道要是一直出不去,他就要不老不死地在这呆到地老天荒吗?   想想就让人心慌。   这里什么也没有,亲人、朋友、同学、课本,甚至连他讨厌的人和讨厌他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柳施逄,可那么漫长的岁月光光一个他自认为称得上朋友的柳施逄怎么够?   于鱼翻了个身,侧躺着撑起脑袋,目光落在柳施逄身上。这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里最厉害的一个了,除了本事厉害,耐力也厉害得惊人,据于鱼统计,柳施逄维持这个动作至少已经三个月,除了偶尔说两句话,他连挪都没挪过,天天就是打坐打坐,于鱼颇想问他一句,出去的方法找到没有,还能不能出去?可每次话到嘴边又被他咽回去,即使两人现在关系好转,可这么问还是太唐突,也不够尊重。被困的不只他一个,心急的肯定也不是只有他,这样将心比心一番,于鱼便又平静下来。   他四肢大敞躺着,叹口气道:“这雪什么时候才能停,朦朦胧胧的天,看着就阴冷阴冷的,我听老人家说,下雪不冷化雪时才叫冷,这么厚的雪,全都化了不得把人冻死。”   柳施逄眉毛动了动,没睁开眼,他对于鱼这样时不时冒出一句话的行为已经习惯,需要回答时他就答一句,不需要回答就动动眉头表示听见了,省得于鱼又以为他不理人。   “哎,大柳树。”大柳树是于鱼对柳施逄的最新称呼,他想既然两个能算朋友,再柳先生柳先生地叫太生分,叫名字吧又别扭,于是某一天,大柳树这个称呼就出现了。   柳施逄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这个称呼,感觉就跟别人喊‘二愣子大傻子’一样,可他又莫名不愿意于鱼再喊柳先生,只好退而求其次,暂时默认‘大柳树’。   “怎么每次喊你都皱眉,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吗?可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别的了呀,谁让你的那么文绉绉的,叫得我好别扭,还是你喜欢‘大柳、老柳’那样的?”   “……什么事。”   “也没什么,我就是无聊想问一问,练功好玩吗?不然你教教我呗,省的我天天没事干。”   “不行,人与妖修炼之道天差地别,妖道不适合人道。”   “这样……”于鱼不太在意地瘪了瘪嘴,“那好吧,反正我只是说着玩,就算你真的打算教我我还不一定学得会呢。”   “你若想学,日后可去梅家求道。”   “那得是出去后,出去了我有好多事干,要学习、找工作、学着过日子、还想到处走一走……哪会像现在这么闲。再说了,就算我真的学了又能干嘛呢,我又不和人打架,不收妖捉鬼的。”   柳施逄点点头,没再说话。   于鱼安静了会,不知想起什么,语带惆怅道:“柳树,你说我们真的能出去吗?这两天我老做梦,我们两个怎么也出不去,外边的人,我哥哥、毛毛、施岩先生到处找我们,可就是找不到,后来他们找累了不找了,渐渐就把我们忘了……太可怕了……   我还答应了胡风师兄要帮他比赛,我出不去他又得再找人,他难得找我帮忙,我都不能给他办好……其实我知道,他要是想找别人怎么会找不到,他就是太热心,才会处处记着我,什么好事都不忘我一份。   还有哥哥,他千辛万苦来找我,虽然他不说,可我知道他一定吃了很多苦,他不想我知道不想我担心,我就装作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只管努力学习,想着以后一切都好了,就能好好报答哥哥……可是现在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好好地说一次话吃一顿饭,我要是出不去……要是出不去,哥哥他该到哪里去找我,他会急疯掉的……   呜……大柳树,我们出不去怎么办,外面有那么多人在等我,我不能不出去呜……大柳树……”   于鱼断断续续地说着,不知不觉鼻子就泛酸,眼眶泛红,他捂着脸蜷起身体,零零碎碎的哽咽从指缝里流出。   柳施逄又皱着眉,他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于鱼哭了,可不管从前哪一次,他似乎都不曾哭得这样伤心,这样让人难过。   他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于鱼的肩,不甚自在道:“本座不会让你长困于此。”   第二天,大雪终于停了,太阳却仍旧没出来,天地间还是一样的冷。   于鱼抱着树叶化出的被子玩儿般滚来滚去,虽然不觉得冷,可看着外边白蒙蒙的一片,就是觉得被窝里才是最暖和的地方。这床被子昨天还没有,等他哭……呃哭完了才发现整个人已经被卷在被子里。   今天早上醒来,柳施逄竟破天荒没在打坐,而出背着手望着结界外边,一直望到现在,不知想什么。   于鱼又滚了两圈,滚到柳施逄脚下,他从被窝里钻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兴奋道:“大柳树,你进来坐吧,这里边好暖和。”   柳施逄往侧边跨了一步,扬扬下巴,示意于鱼一边玩去。   于鱼却不愿意动了,在他脚边躺下,“柳树,妖界会下雪吗?妖怪怕不怕雪?”   “六界皆有四时,阴晴雨雪为四时之象。精怪坐拥洞府,并不畏冷。”   “坐拥洞府?小妖怪也会有洞府吗?”   “小妖依附大妖。”   “这样啊……真有意思。大柳树,你手下有很多妖怪吗?公的多还是母的多?”   柳施逄知道他又无聊了,尽问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却还是认真回答,“本座并无手下。”   于鱼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道:“你不老实哦,我看《群妖百事》里明明写了,你不但有手下,还有一大群,都是母的,是她们上赶着找你的!哈哈哈哈……”   柳施逄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人取笑了,但是看于鱼的表情,这取笑里又不含恶意,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他抿了抿唇,也半真半假道:“百晓生整日胡言乱语捕风捉影,本座早晚断了他的笔杆子。”   于鱼听了,笑得更加欢快,整个人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哎呀,累死我了……柳树你也笑一笑嘛,整天板着脸累不累。哎对了,那个百晓生原形是什么,他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呢?”   “传闻他乃天界上仙所用一杆笔,无意落入凡间,因他本身沾有灵气,机缘巧合之下修成妖。”   于鱼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难怪他这么能写,你说,他写的都是真的吗?”   “半虚半实。”   “我猜也是这样,这么多事他不可能事事亲历,多半是从别人那听来的,既然是听来的,别人口口相传,肯定与事实有所出入。呐,大柳树我问你,你说的都是实话吗?你不喜欢妖王,妖王喜欢曹毛毛?”   柳施逄想起这个就忍不住磨牙,“千真万确。”   “那就好了,你不喜欢就好,不然你喜欢他他喜欢别人,你该有多伤心。”他扯了扯柳施逄的裤管,“你坐下坐下吧,你站着我得仰着头看你,多累啊,你快坐下,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   就他躺着的姿势,柳施逄就算坐着他仍旧得仰头,不过到底,柳施逄还是坐下了。   于鱼兴奋地在被子里蠕动着向他靠近,就差把头枕在柳施逄腿上,一副我们俩偷偷八卦的样子,“我问你啊,蛇妖真的很喜欢毛毛吗?是真的喜欢,不开玩笑,要一直在一起的喜欢。”   柳施逄想起花莽这一千多年怎么打都打不跑的事,略略颔首,“大概是。”   于鱼更加激动了,“可是他们俩都是公妖怪啊,你们妖界不忌讳这个事吗?”   “不忌讳,随性便好。”   “真的?在妖界公妖怪在一起很平常?”   “不多见,也不少见。”   “他们……我是说他们、他们也生孩子吗?”   “不生。”   “那、那他们在一块都干什么呢?”   “……不知。”   “嗯……”于鱼挠着头自言自语:“两只公妖怪,到底要干什么……”   “……”      第36章 终于出来了。      寒冬时节,大雪封山。整片森林都笼罩在沉寂里,树叶不再落,河水不再流,白茫茫的世界静默无声,偶尔哪根枝条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哑哑作响,那响声却衬得这片广阔无垠的白色天地更加安静。   叽叽喳喳吵了一个秋天大半个冬天的于鱼在某天清晨突然就沉默了,他裹着厚厚的棉被愣愣地望着外头,铺天盖地的白,仿佛商场橱窗里的玻璃球中的世界,明知是假的,却还是被那美丽震撼得不敢开口,唯恐惊吓了它。   柳施逄见他这副支楞着脑袋呆呆张口的傻样,没了往常吵闹,倒有几分不习惯,“怎么?”   于鱼忙把食指竖在唇前,压低声音,“嘘——小声点。”   柳施逄皱着眉看他一眼,没再理他。   过了会于鱼自个儿卷着被子窝到他身边,细声细气道:“我小时候听外公说,每个雪花都是天上的小仙子,它们嘻嘻闹闹来人间玩一场,等雪化了它们就回去了。外公还说它们不喜欢别人吵闹,要是大声说话,就会激怒它们,雪崩就是这么产生的。”   柳施逄懒懒地挑起半边眉,“你信?”   于鱼托着腮,眉眼间满是怀念,“小时候信,长大了就不信了,不过现在……我觉得信一信也无妨。呐,大柳树你看,这里不止我们两个,还有这么多雪花小仙子陪着我们呢。”   柳施逄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做出个嘲笑的表情,但到底没成功,他改为轻轻嗤了声。   于鱼自顾自道:“你别笑我,我可是很认真地在找事情干,我觉得我的脑子都快退化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在哪天出去前我就已经傻了。”   柳施逄敛了表情,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于鱼以为他又开始练功了,却听他不咸不淡冒出一句:“原本便不聪明。”   “喂!哪有你这样的,说我坏话也不能当面讲啊,太伤人了。”   “本座说的都是实话。”   “哼哼!你敢确定你活了一万年没说过一句假话吗?”   “本座确定。”   “我不信!问你你肯定会说没撒谎,等以后出去了我问施先生去。”   “随你。”   “你要是说过谎怎么办?”   “本座没有。”   “假设呢?”   “没有假设。”   “我偏要假设呢?!”   “……随你。”   “你不能这么敷衍我!”   洁白静默的世界便被这一俗人一俗妖给打破了,不远处几根树枝承不住重压,又被大嗓门吓得一抖,终于寿终正寝落入雪地里。   化雪的时候寒气仿佛能穿过皮肉渗进人的骨髓里,就算身处结界内,于鱼还是让柳施逄又给他变了几床棉被,两件盖身上,三件铺底下,他躲在被窝里牙齿咔咔咔地打着架。   柳施逄一身薄薄的白衣翩翩欲仙坐在不远处,于鱼从被窝里钻出脑袋,“大柳树,你真的不过来吗?外边好冷。”   柳施逄淡淡摇头,按理说结界里是不会冷的,就算他是妖怪跟人类的生理结构不太一样,并不畏冷,也知道这个温度对于人类绝对不算难熬,可于鱼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从刚开始落雪就一直抱着被子不放,后来雪大了化雪了,更是钻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   于鱼好像也知道不对劲,他拧着眉毛苦恼道:“柳树,我是不是病了?”   “不会。”   “可是……为什么你一点不觉得冷,我盖了这么多被子还觉得不够?柳树,你坐过来点吧,凑近一点,边上有人或许就不那么冷了。”   闻言柳施逄顿了顿,缓缓起身几步过来,在于鱼的‘床’边坐下。   于鱼马上裹着被子靠过来,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感觉好多了,大柳树你身上可真暖和。”   在柳施逄充当了三十几天大型暖壶后,天气终于渐渐回暖,春天来了。   于鱼甩开厚重的棉被,奔到春意盎然的河边肆意践踏一番刚冒芽的野草,折了几根长条叶子编出一只歪头斜腿肚皮开散的草蚱蜢,嘴里叨叨:“罪过罪过,我不该祸害了你,或许千年后这又是一个曹毛毛……”   一面说,一面不客气地又捋了几片叶子回去练手,非要编出一只完整的蚱蜢来不可。   暖暖的阳光透过结界斜照进来,少年人略显粗糙的指头上飞快地翻飞着草叶,额头上因专注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柔软的头发随着手上的动作小幅度抖动着。   于鱼很快编好一只,仍旧不怎么美观,可至少没有缺胳膊断腿,他献宝一般把蚱蜢递给柳施逄看,嘴上却不太满意道:“还是太丑了,我哥哥编的比这好得多。”   柳施逄逆着阳光微微眯起眼,递到眼前的蚱蜢没有触角,肥大的翅膀左右不对称,就连两只后足也是一高一低,实在不能入眼。他在少年殷切的目光里接过这残次品,放在手心掂了掂,道:“尚可。”   于鱼却突然不好意思了,他一把又给抢回去丢到一边,重新拿起几片叶子,嘟囔道:“不行不行,我要再编一个……   你知道么,我七岁时就学会了,可是到现在还编不好,哥哥甚至还会编小鸟,他不管做什么,只要是他愿意,就能做得很好。我就笨得多了,不管怎么能力,都是垫底的份,可是他从来不会取笑我,就算别人笑我也不行,他是个好哥哥,我却不是一个好弟弟……   唉……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呢,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哥哥了,有点想他,他总是很忙很忙,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不能随便去打扰让他分心……”   他无意识的碎碎念叨让柳施逄感到无由的烦躁,想让他闭嘴,可是之前的日子分明就是听着于鱼的罗嗦过来的,从来不曾有这样明显的反感情绪,柳施逄为此暗暗心惊。   于鱼还在继续,“哥哥说要赚很多钱养我,可是我也能赚钱,不需要他那么劳累,出去后我就会开始做兼职,先养活我自己,等以后正式工作了就可以养他……对了,等出去了还得去参加运动会,我这么久没练习,可不要又拖别人的后腿。还得加紧学习,努力期末考好一点,才会有奖学金。总之好多事需要做,我们得快点出去……”   他的诸多安排,没有一件让边上的妖怪感到痛快,柳施逄忍不住打断他:“若有可能,你是否愿意——”   他的话没讲完,大概永远也没有机会讲完了,因为他才刚开了个头,周身环境陡然变化,从阳光灿烂的午后转入黑暗。   于鱼惊呼一声,“柳树!这是这么——天呐!我们出来了!”   是的,他们出来了,这里是于鱼的寝室,他躺在床上,柳施逄站在床下,维持着进入幻境前的动作。   于鱼先是惊喜,而后疑惑,他从床上坐起来,问仍旧呆站着的柳施逄:“柳树,我们怎么突然就能出来了?”   柳施逄现在只敢庆幸身处暗中,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没人看见,几乎可说是落荒而逃,他忽略了于鱼的问题,迅速消失在原地。   于鱼愣愣地拥着被子,“柳树?柳树!你还在吗?……不在?真是,怎么走了也不通知一下。”   终于能出幻境的喜悦让他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拉着被子躺下,瞪大了眼盯着天花板,于鱼还不敢相信,就这么从待了大半年的幻境里出来了,他不太放心地拧了把大腿,疼的泪花直冒,嘴巴却咧得大大的,“真的,是真的,终于出来了。”   这一晚注定他不能入眠,过去半年多的经历好像在做梦,梦里不知身是客,梦中过了那么久,现实里却连一个晚上都没有。   于鱼的大脑飞快运转着,来来去去全是幻境里的事,兴奋得难以入眠,直到窗外泛白,走廊里响起早起宿舍开门的响声,他才朦朦胧胧闭上眼。   于鱼从未懒过床,可这次一懒就创下了纪录,如果不是电话铃催命般响个不停,他还不能起来。   “喂,请问找谁?”于鱼望着外边大亮得天色,憋回一个哈欠,暗暗猜测现在的时间。   “找谁?”那边怪声怪调道:“我还能找谁啊,鱼鱼同志你不得了了啊,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再想想我们的训练是几点钟,不要告诉我你睡了个觉就把你可怜师兄的事给忘了个干净彻底!”   于鱼被他喊得一个激灵,又一个哈欠被吓跑,他揉着眼睛去看电话显示屏上的时间,“嗯……现在是、是……嚯!已经三点半了!”   那头的胡风激昂了:“你还知道三点半了!那你知不知道我这已经等得花都谢了人都憔悴了!嗯?!行啊你鱼鱼同志,我说别跟师兄客气别跟师兄客气你还真就不客气上了?!敢让我等这么久,你是头一个,你好胆量,我佩服!这一大帮子人没一个需要我催的,不提前到已经是怠慢我了,你倒好,我足足打了五个电话,五个电话!你老才屈尊理我一理!我不管你现在在干嘛待会准备干嘛,限你十分钟内出现在系馆,不然——哼!我就杀到寝室把你这样这样又那样那样!”      第37章 相处      “真的?!”于鱼惊呼:“你的头发呢?那么长的头发哪里去了?”   “剪了。”   “我知道剪了,你剪哪里了?那么长质量又好,说不定能买好几百块钱呢,你别弄丢了。”   柳施逄抿起唇,拒绝回答这无聊的问题。   于鱼回身捞了条干毛巾擦头,“你别不相信,以前村里有人来收头发,我两个手掌长的一把就能买几十块钱,你的那么长,要是买了肯定够我们大家一起吃一顿的……噢,我忘了,你们是不吃东西的,这可真奇怪,明明长得跟人一样,为什么不吃东西……”   他侧着头单脚跳,把耳朵里的水倒出来,“对了,你找我什么事?还有昨晚,怎么走得那么急,喊你都没听见。”   他不提昨晚还好,一提柳施逄的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昨天从结界里出来,柳施逄还不明所以,却已然感到一股难堪 和不敢置信从心底冒起。他匆匆离开,打算好好冷静冷静到底是什么促使他说出那样惊骇露骨的话,即便话只到一半,他暗自庆幸还有一半未来得及说。   然而毋须冷静,结界里的一切,以及两人突兀的解脱都说明一件事——他与竹林妖从本源上已经不同,或者说他跟从前的那个柳树精不再相同。而这不同的产生,只可能因为一个人类。   事情变得一目了然,让他迷惑的源头既然找到,柳施逄便渐渐平静。他不惧怕改变,或者说到了他这个境界,没什么是能让他害怕的,更何况这种改变并没有让他不愉快。而到底改变了什么,他也不急着寻求答案,他做事从来随性,该知道的总有一天会一清二楚。   至于他今天的行为模式,则是‘随性’的体现,他突然就不想以妖怪的身份出现在于鱼面前了,那就当个人吧。   “跟你说话呢,怎么又不理人了。”于鱼在他面前挥手。   柳施逄抬起眼皮看他,于鱼又摆摆手:“唉算了算了,我饿了,有事等会再说,我要去吃饭,你跟我一块去吗?”   柳施逄点点头,于鱼高兴地晃晃脑袋:“那好,你陪我吃饭,我请你喝苹果汁。”   像柳施逄这样的‘人’,不论长相外貌身高穿着都十分惹眼,更别提在学生堆中,简直是鹤立鸡群。于鱼可没打算让他跟着到处晃悠,他找个偏僻的位置让柳施逄坐下,自己去窗口排队。   打了饭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于鱼饿得狠了,管不了什么形象,对着盘子里的饭菜就是一顿猛刨,等划拉了一大半进肚,速度才慢慢减下来。他把苹果汁往前推了推,含糊道:“你怎么不喝?这个是刚榨的,很新鲜。”   他说了,柳施逄才端起了吸两口,又给放下。   于鱼咽下一口饭,道:“柳树,问你个私人问题好不好?”   “你说。”   于鱼凑上来,压低声音道:“我一直很奇怪,你们的钱是哪里来的,妖怪也会赚钱吗?”   这个问题困扰于鱼很久了,他知道妖怪会施法,许多东西都能幻化出来,可就算汽车是假的,房子是假的,司机也是树叶变的,当初那张银行卡里的钱总是真的了吧。既然钱是真的,那它们是哪里来的?总不能凭空生出来。   他说妖怪赚钱其实有几分调侃在里边,没想到柳施逄竟真的点了头,于鱼目瞪口呆,“你、你们真的会赚钱?”   柳施逄因他的大惊小怪抬了抬眼,“妖界也需物物交换、钱物交换,算得上往来交易。”   “可是……妖界的钱 在这里不能用啊?”   “金、银、玉石、法器,六界通用。”   于鱼傻愣愣地张着嘴,“所以你们买东西时掏出来的都是金子?……快、快,拿出一把金子给我瞧瞧!”   柳施逄耐着性子道:“在人界,金银玉石需贩卖兑换为钱,法器则卖与道士。”   “原来是这样,你们还跟人跟道士做生意,真难想象……”于鱼叹道,“有时我总觉得,我了解得越多,不懂得也就越多,这个世界可真奇特。”   吃饱了饭,神经松懈下来,刚才刻意遗忘的酸疼全部回归身体,于鱼从椅子上站起,咝咝地吸着气。小腿上火辣辣地疼着,刚才洗澡时看了一眼,已经发青了。   柳施逄不明所以,“怎么?”   “没事,先前不小心被绳子抽了几下,有点疼,不过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于鱼跛着脚一拐一拐地前进,走了几步觉得不好看,又撑直了身体大踏步往前,想要早点回寝室。   他走了几步没听到动静,回头见柳施逄盯着他的腿在想些什么,忙小声道:“你别想了,我是个人,小伤小痛很正常的,不需要用法术消除,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这样吧,你过来些,借我点力,好走快点。”   柳施逄沉默着点点头,于鱼靠近他,想把手搭在他肩上,奈何身高不够,只能改为撑住柳施逄曲起的手肘,两个人姿势别别扭扭,幸好天色昏暗,也没人看见。      第38章 这里是一对,那里也是一对      两个连体婴儿一样上了楼,于鱼翻出书本写作业,柳施逄坐在一旁看着,既不动弹也不离开,偶尔于鱼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就这么干坐着坐到十点钟,于鱼睡觉,他离开。   第二天周一,于鱼起床吃饭上课训练,完了直接去食堂打了份饭外加一杯苹果汁回宿舍,然后洗澡洗衣服。   刚做完这一切,门上就传来不紧不慢‘叩叩’两声,他跑去开门,柳施逄站在外边。   于鱼把晚饭摆出来,又将苹果汁递过去,两个并排坐着吃饭。   吃完饭收拾好桌面,于鱼摆出课本看书写作业,柳施逄在一旁看他,直到十点准时离开。   于鱼也不是所有时候都跟好奇宝宝一样有那么多问题,有时一整个晚上只说一句:“你来啦。”或者是“你要走啦,再见。”柳施逄更是只点个头,或者“嗯”一声。全程沉默,可谁也没觉得尴尬,因为在幻境里许多时间就是这么过的。   这诡异的相处模式持续了好几天,一人一妖都没觉得不对劲。   周四周五两天是学校体育节运动会,于鱼参加的跳绳项目第一天就比完了,化学系成绩还不错,得了第四名。   那天晚上于鱼特别兴奋,眼睛放光脸颊泛红,手舞足蹈地向柳施逄描绘当时的紧张情形。   柳施逄静静听着,等于鱼看向他时就点点头,表示在听。   于鱼喝口水,继续道:“当时真是吓死我了,全校的人都在看,老师也在,偏偏那绳子还摇得特别快,我就怕跳不过去连累了整队人。可是当我们一上场,所有的紧张都忘了,只记得跳、跳、跳!赶鸭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哈哈哈……太有趣了!我们是第四名,听师兄说学校还会给我们发奖状,期末要加分呢。”   他停下来,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柳施逄,见他没什么表现,就不屈不挠地继续看,盯了老半天,柳施逄终于除了点头外又加上一句:“做得不错。”   于鱼就圆满了,高高兴兴道:“师兄也说我做得很好,大家都做得很好!”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学习外得了不错的成绩,格外需要别人的肯定,要是情况允许,他还想打个电话给蒋原再得一份夸奖,可惜他哥太忙,忙得让人觉得跟他说一句话花他一秒钟都是打扰,都耽搁了人,于鱼只能在心里想着哥哥揉着他的脑袋夸他厉害的样子。   今天到了时间,柳施逄没像平时那般离开,反而问呆坐着不知想什么的于鱼道:“要不要随我走,左右明天无事。”   于鱼呆呆地出神,半天才反应过来,“可是……跟你回去也没什么事,毛毛在吗?”   “在,梅家小子也在。”   “真的?梅先生也来了?那好,我跟你一起走,你等我拿件衣服。”   等随柳施逄一起嗖地一下到了那处院子,于鱼才发现院子里热闹得很,老远就听见曹毛毛大喊着:“滚开!离我远点!”   于鱼从远处看,只能看见一个全身翠绿的人跟没骨头的蛇一样歪七扭八见缝插针地往曹毛毛身上靠,明明比小草高了不止一个头,身材也修长挺拔,却就是不像个正经样地好好站着。   于鱼愣愣地指着他们,问:“那是谁?”   “花蟒。”对于这个送上门来却不能使劲揍的沙包,柳施逄没什么好脸色。   “哎……那、那不是你……的妖怪吗?”   就算喜欢两个字被他特意含糊了,柳施逄还是听得出来,他脸色更黑,声音也低低的饱含危险,“这是最后一遍,本座不喜欢他,从此不要再提,否则后果自付。”   “哦。”于鱼皱起鼻子吐吐舌头,甩着脑袋向热闹走去,一路嘀嘀咕咕:“不提就不提,还凶人,哼,小气。”   留下柳施逄面无表情站在那。   于鱼走到跟前,看清了花蟒的脸,才知道这妖界第一美人是的什么意思。要说像曹毛毛施岩这样的妖怪,已经算是非一般的容貌,人类已经长不到他们的样子了,就算是梅执义,在人类里也算是十分英俊出众的,可这几人跟花蟒坐在一块,就都成了陪衬,绿叶衬红花,更显得花朵美妙出众。于鱼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花蟒:妖孽!   花蟒眯着眼任于鱼打量,他和曹毛毛挤在一个石墩上,半揽半抱拥着明显不痛快的小狗尾草,腻歪道:“小毛毛,给我介绍介绍你的人类朋友?”   曹毛毛推了两下不能脱身,气吼吼道:“死远点你这条长虫,别粘着我!”   妖王万分委屈,却一点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明明是你去找的我,招惹来了却要我滚远,小毛毛你太伤我心了。”   曹毛毛无言反驳,一张粉嫩俊俏的脸憋得通红,不知是为哪般。   梅执义把看得呆立的于鱼拉来坐下,说:“别理那两个,都不正常,俗话说得好,什么锅配什么盖,说的就是他们。”   于鱼讪讪地‘呵呵’两声,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花蟒却突然对他扬了扬下巴,一反常态傲慢道:“你便是于鱼?那柳树精的心上人?怪不得身上有他的气味,啧,柳树精打架厉害,眼光倒是不怎么样。”   于鱼无缘无故被一只妖怪挑刺,躺着也挨枪,郁闷非常,再加上对方的话实在让人来气,便管不得这是只妖孽般好看的妖怪,脱口而出道:“他眼光再差又怎样,只要有本事将你打得满地找牙说不出风凉话就行了!你眼光好,眼光再好也只有挨打的命!”   他这话一出来,不只花蟒哑口无言,连梅执义也是一愣一愣的,“厉害啊于鱼,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也鸟枪换炮了。不过说得真好!有些妖怪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天天在这瞎了别人的眼,就是该让人教训一顿!”   于鱼方才那话完全没经过大脑,说完了他就蔫了,让梅执义一夸奖,更是微红着脸垂下头。   花蟒哼唧一声,抱着曹毛毛求安慰,“小毛毛你看,这两个人类联手欺负我,我吃了他们好不好?”   曹毛毛实在受不了了,一个拳头往后揍,花蟒便十分配合地化成一颗流星飞远,伴着一声极为妖孽的‘啊~~~’   于鱼不明所以,看着曹毛毛的眼满是佩服,那可是妖王啊,被他一个拳头就揍飞了,原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曹毛毛才是妖界高手。   然而曹毛毛今天情绪明显不高,他陪着两人没说几句,就闷闷地走了。   “最近别在毛毛面前提起大黑,最好以后也都别提。”梅执义突然对于鱼说道。   “为什么?大黑先生哪里去了?”   “他轮回了。”   “什么意思?”   “大黑与梅家的鬼契定的是七十年,今年正好到期,前几天他回梅家,现在已经轮回了。”   “他走了,毛毛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大黑做为人才总共活到二十几岁,却做鬼存在了七十年这么久,要知道有时候,等待的日子就算十天也是漫长不见头的,谁也不能阻止他离开。”   于鱼喃喃道:“所以毛毛才那么不开心。”   梅执义道:“他倒不是不开心,只是从未经历分别,有些伤感罢了。况且,”他顿了顿,露出个戏谑的笑,“你看妖王那副讨好的样子,毛毛也不是真的烦他,相信过两天这劲头过去,又有花蟒哄着,很快就没事了。”   “希望如此。”于鱼点点头。   “对了,方才那只蛇妖的话你别放心上,他没恶意,做出那副死样子只是为了逗毛毛开心,你就体谅体谅,况且你也反击回去了,该不会再介怀吧?”   于鱼有点不好意思,“我没在意,刚才的事你也别再提了,我大脑一昏就说了胡话,恨不得谁也不记得才好。”   梅执义笑了笑,话题一转,问:“你哥哥还好吗?”   说到这个,于鱼才想起来,“哥哥很好,他的事多亏你帮忙,谢谢你梅先生。”   梅执义失笑,“何必这么客气,你都喊毛毛名字了,喊我却先生先生的,实际上我也没早生你几年,跟曹毛毛这般老妖怪比更是年轻得很,你也喊我名字得了,要是觉得别扭,就跟连名带姓喊,总归比什么先生先死好听。”   于鱼乐了,笑完一本正经道:“那行,就喊你梅执义了。”   一到这座院子,就容易忘了白天黑夜,直到无意间打了个哈欠,于鱼才记得掏出手表来看一看,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他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明天周五,虽然因为运动会学校停课,可他一向作息规律早睡早起,鲜少有这么晚的。   跟梅执义道了别,于鱼独自回房睡觉。   他才走,一直隐在角落里一个身影也跟着离开。   梅执义见了,挑起一边眉毛,还未放下,就见花蟒风风火火从门外奔进来,直寻曹毛毛而去,于是另一边眉毛也跟着挑起,摇头晃脑流里流气唱起荒腔走板:“这个是一对呀~~那个也是一对呀~~独剩我孤家寡人,与谁来相会哟~~”      第39章 传说中的两千岁      第二天于鱼醒来,发现花园亭子里热闹非凡,整个院子带喘气的都聚在那了,连平时绝少跟其他人坐一块的柳施逄也在,更不用说黏黏呼呼的花蟒和仍旧低气压的曹毛毛。   于鱼走过去坐下,跟他们打完招呼后极为自然地夹起桌上一只小笼包塞进嘴里,他知道,这东西只有他和梅执义需要吃。   一口包子还没吞下,施岩凑过来,一脸殷切地将手中的花盆拖到于鱼面前,“你帮我看看,这小花儿是不是比前几天大了好多?”   于鱼努力眯起眼寻找,半天了才在一堆绿叶中找到一朵小米粒儿般可怜兮兮的小黄花,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左顾右盼寻找援助。奈何梅执义塞着包子望天,曹毛毛低头忧郁地望着桌面,花蟒就别提了,他眼里除了曹毛毛谁也看不见,没办法,于鱼看向柳施逄。   柳施逄与他对视一阵,妥协了。于鱼以为他要施法,结果却只听到凉凉一句:“大了正好炼丹。”   眼前的花叶仿佛听得懂人话,窸窸窣窣就抖了起来,好不可怜。于鱼敢肯定,这若是个人,现在必定然哭得梨花带雨了。   施岩一下缩回手臂,宝贝般把花盆护在胸前,一双眼泡含水,满是指责,“小柳你变坏了!嘤嘤……果然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于鱼尴尬地挠了挠头,讪讪道:“他这是玩笑话,您别介意,这朵花……这朵花真的大了!对,是大了!上次才芝麻点大,现在就有米粒大了,说不定过两天能有黄豆那么大呢!呵呵呵呵……呵呵……”   施岩闻言哭得更加伤心,“它本来该有瓷碗大小的,为什么这么久了才米粒大,呜呜……以后只能长到黄豆大小……真的有那么小么嘤嘤……”   “呃……”于鱼干瞪眼半天,决定闭嘴。   施岩哀哀切切哭了会,一步一顿抱着花盆儿走了,于鱼看他那无限伤心的背影,十分不忍,“他……就让他这样离开没关系吗?要不要去劝一劝,本来这也不是他的问题。”   梅执义捻起一只烧麦丢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豆浆,才说:“不用担心,你看着吧,不需要到今天下午就能正常回来,你在这多住一阵就知道了,刚才的表演,就跟平常夫妻吵架一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哪天不吵才不正常了……咦,嘿嘿于鱼同学,你吃饱了吗?”   于鱼不明所以,点点头。   梅执义咧开嘴角,“那你盘子里那个,是蟹黄包吧,你不吃了?”   于鱼领悟他的意图,忙把盘子推给他,“你吃吧,我饱了。”   梅执义毫不客气接下,刚叉起一个要丢进嘴里,就听曹毛毛嗤了声,不屑道:“厚脸皮。”他满不在乎耸耸肩,大口嚼着包子,不打算跟个情绪低落的妖怪计较。   曹毛毛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郁闷,偏偏花蟒还不知死活地左噌右噌,他一下火了,丢下一句:“走开啦!”蹬蹬蹬跑远。   花蟒自然是锲而不舍紧紧跟着他的,桌上的人一下少了一半。   梅执义慢吞吞吃完包子,边喝豆浆边跟于鱼闲扯,愣是撑了半个小时战斗到最后才顶着冰刀子离开。   于鱼看看左右,“诶,又剩下我跟你了柳树,咱们也走吧,你带我到处逛逛好不好,我到现在还是不清楚这个院子到底有多大。”   一人一妖走了没多久,柳施逄突然神情冷肃地望着大门方向,于鱼奇道:“怎么了?”   “有人试图闯进来,他已经进来了。”   于鱼登时紧张,“是谁?要干什么?”   “无需慌张,我去看看。”他几个大步就没了踪影,于鱼犹犹豫豫站在原地,最终止不住好奇心和担忧也跟着跑去看个究竟。   他以为又是妖精鬼怪之类的找上门来,可等他看清了正与花蟒对峙的对象,却结结实实吃了一大惊。他先前总说曹毛毛施岩这样的容貌跟仙人一般,那是因为他们长得好,而面前这个,于鱼断定,他就是个仙人。   倒不是说他长得多好看,实在是他浑身散发的那股‘气’,轻灵通透浑然不似凡人,还有眉眼间似怜悯似含笑的表情,活似云端的神仙俯瞰人间,似乎忧心忡忡,又似乎薄情无心,更让人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来人只是站在那里,看起来没有恶意,却已让花蟒绷紧了神经,就连柳施逄,脸上也更加严肃。   他略过于鱼,眼睛落在随后赶来的梅执义身上,面上表情才微微有了些变化,隐隐约约是个既纵容又无奈的样子,他招招手,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执义,过来。”   梅执义抿紧唇,一向笑嘻嘻的脸上满是倔强,但他并没反抗,乖乖越过花蟒走过去。   来人道:“随我回去。”   梅执义断然摇头,“不,我不回去。”   “为何?先是不告而别,现下又闹别扭,总该有个缘由。”   梅执义咬着唇,“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回去,老祖宗您请回吧。”   梅家老祖宗梅轻鸿弯了弯嘴角,神色更加温和,“还说没有理由,你若心情畅快便喊我师父,不痛快就是一句老祖宗,以为我不知道?走吧,随我回去,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哪知梅执义却一下子炸毛了,“师父师父!你有那么多徒弟,这个死了下一个补上,总归不差我一个,您还要我回去做什么?等死吗?!还是等下一个来了把我换走!”   “执义!”梅轻鸿敛了笑,那样温和的人,如果不笑也是十分吓人的,“休得胡言!”   梅执义红着眼眶,鼻翼一扇一扇的,哽着嗓子低吼:“我没说错!我不跟你回去!”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   梅轻鸿看了他一会,轻轻叹气,“怎么跟小孩儿一般爱哭爱闹。”他转向柳施逄,微微颔首道:“许是要叨扰妖君一阵了。”   柳施逄虽然不太乐意,但他当初曾因于虎的事欠梅家一个人情,正好借此还了,于是也点了点头。   于鱼被柳施逄带着离开,拐角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见梅轻鸿轻轻地说了句什么,梅执义便扑进他怀里痛哭出声,梅轻鸿拍了拍他的背,眉眼间依旧似怜悯似无情。   “他们……他就是那个两千多岁的梅家老祖宗吗?”   “是。”   “他要成仙了?”   “或许。”   “成仙之后是不是得上天?我听人说仙凡有别,是这样吗?”   柳施逄停下来看着他,“是。”   于鱼“哦”了声,低头不再说话。   晚上于鱼在房里对着灯发呆,有人来敲门。   “是谁?”   “我。”是梅执义。   于鱼跑去开门,把他让进来,灯光下仍可见梅执义微红的眼角,他却跟平时一般,咧着嘴笑得灿烂,“怎么这么快就休息了,我还打算跟你彻夜长谈呢。”   于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梅执义又扯了扯嘴角,这次没成功,笑得比哭还难看,“连你……哈,连你都看出来了,偏偏……”   他摇摇头,拉着于鱼到桌边坐下,“今晚就陪陪我吧,有些话埋在心里太久了,会憋出病来,你便当我一次医生,听我说说话,治治病,好不好?”   于鱼连连点头,“你说,慢慢说,我听着呢。”   梅执义眯着眼看灯,许久后才缓缓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傻子的故事。   ……傻子出生在一个大家庭,他有十几个兄弟姐妹,近十个叔叔伯伯,连娘都有三个。而这所有人都认为傻子是个幸运儿,包括傻子自己,因为他才刚出生,就被一个想也不敢想的大人物带在身边亲自教育指导,其他人连眼红都不敢。   傻子很少与外界接触,那个大人物住在一间院子里,几乎不出门,傻子就一直陪着他,也不出门。一直到十七岁之前,他连亲生父母都没见上几回,在他的认知里,父母远不比厉害的师父来得亲近。   十七岁那年,师父跟傻子说,‘你学得差不多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于是傻子就去了。   可是只有半年,傻子只在外边呆了半年便回去了,外头的世界固然精彩,但他发现他不可忍耐地想念一个人,他想念他的师父,每天每夜都想,想得要哭了。   那时候傻子不懂,想了就回去找他,简单干脆。然而慢慢的,他发现这种思念变了质,他变得既想念又害怕,一方面希望时时刻刻陪在师父身边,另一方面又强迫自己离他远一些……   突然有一天,傻子想通了,他想这该就是别人说的爱吧,他爱他的师父。这个结论让他又雀跃又胆怯,他瞻前顾后不知该怎么办,苦恼了好久,才自顾自想着,既然喜欢,那就在一起啊。   可是这个傻子,这个一头热的傻子,从头到尾都只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师父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可他在师父眼中,却是俗世间无数过客中的一个,就连徒弟这个身份,也不是独有的,在他之前,从他往后,谁都有可能站在这个位置上。他只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既不特别优秀,也不格外令人喜爱,你说说,这个傻子他凭什么要求特别的对待?   可偏偏他已经认识得这样清楚了,知道无望,却还不能死心,你说他傻不傻?   因他一句话哭,因他一句话笑,这世上怕是没有比傻子更傻的人了。”      第40章 一起一起      梅执义的苦楚于鱼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想,爱情该是个神奇又危险的东西,它让人不顾身份不顾年龄不顾性别,一心只想与心上人在一块,就连梅执义这样洒脱的人,沾上情爱也变得彷徨无助凄凉哀怨。   有人问:“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在一块,为什么不离开?”   有人答:“若不痛苦不深刻,爱情未免太过肤浅,怎么禁得住岁月磋磨时光侵蚀。”   说得跟首诗一样,现实却远不如诗句美,它只会让你求也不得舍也不得,苦痛折磨人的心智,只等最后爱淡了心死了,才算得个解脱。   梅执义一滩苦水吐完,心情似乎恢复了些,他起身道别离开,留下一个受了荼毒万般苦恼的于鱼,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本打算第二天六点起来去做兼职的,结果迷迷糊糊一觉醒来,都已经快七点了,兼职八点钟开始。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急冲冲洗漱完毕,背上包就跑。   昨天早晨院子里还坐了好些人,今天却一个也没看见,于鱼没时间跟其他人说一声,索性撕下一张纸写了原因用石子块压在桌子上。他拉了拉书包背带,确定纸张不会被封吹走,这才撒开快跑。   做兼职的商店在城市另一头郊区,他人却在这一头郊区,就算排除等车堵车等一系列外在因素,也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达,现在已经七点十分了,他却还没等到车,于鱼急得直转圈。   正在此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在他身边停下,后车窗落下,露出柳施逄的脸。   于鱼惊呼:“柳树?!”   柳施逄偏偏头,“上车。”   于鱼忙跑到另一边,手脚并用爬上去。   “去哪?”   于鱼报了个地址,司机柳叶一踩油门,车子就奔了出去。   柳施逄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油纸袋和一杯豆浆,递给于鱼,“早饭。”   “谢谢。”于鱼咬了口煎包,含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桌上的纸张,我看见了。”   “真的呀?你还特地跑出来送我,其实不用的,反正我都得迟到,坐公交车和你送我是一样的,还要麻烦你。”   柳施逄淡淡道:“你没吃饭。”   “啊?”   “早饭,”柳施逄重复:“人类太脆弱,不吃饭会生病。”他边说边盯着于鱼的肚子,或许还觉得不够具体,竟伸出手去在他小肚子那一块摸了摸。   于鱼含着包子呆住,他虽然穿着厚毛衣,可柳施逄宽厚的手掌带着热度贴在他肚皮上,就跟放着一个刚装满水的暖水袋一样,滚烫滚烫的,鸡皮疙瘩都给烫起来了。他打个激灵,僵着身体缩到角落里,一口早餐咽不下又不能吐出来,只能讪讪地笑,“哈……哈哈哈……其、其实人的胃也不是那么脆弱,偶尔一两顿不吃是没关系的。”   柳施逄收回手放在膝上,表情淡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刚才只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动作,完全是于鱼太过敏感大惊小怪了。   于是于鱼更加尴尬,从小到大除了于虎还没人对他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他觉得不自在,可照柳施逄的表现看,这好像又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就跟“你好”、“再见”一样,只是一般人相处交流方式,不值得惊奇。   于鱼有些迷惑,他低头看了眼肚子,感觉还是热辣辣的,他看着看着,觉得脸上也慢慢热起来。   由于走的是环城路,路上车子少,速度又快,因此虽然绕路了,于鱼到达地方时却还没迟到。   他找到商店,跟店老板说明身份来意,很明显公司此前已经跟各商店通过气,他刚说完,老板就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大袋子,里边是厚厚一叠传单。   老板说店里生意不忙,不需要他在店里招呼客人,出去发传单就行了。   于鱼乐得这样,他提着袋子到一个人行道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犹豫了几分钟,终于将第一张传单送出,“你好,XX手机正在做活动,请看一下。”这句话还是当初培训时公司职员教的。   有了第一张,之后的就源源不断十分容易进行了。   他发完手上这一叠,弯腰从袋子里取,起身时瞥见拐角处停着的车子有点熟悉,他歪着脑袋狐疑地靠近,这不就是柳施逄的车么?   他一靠近,车窗便摇下来,柳施逄微微抬头看他,“怎么?”   于鱼瞪着眼,“该我问你怎么才对吧,你怎么还不走,在这里干什么?”他停了停,又开玩笑补一句:“不会是在等我吧。”   没想到柳施逄却悠闲道:“左右无事,不妨等等。”   “哎?”于鱼无措了,事实上如非必要,他是十分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就算这个别人已经被他纳入朋友范畴,他的好意可以接受,可是这样让人等着,很有可能一等一整天,还是让他感到不安。   “别、别这么做,你回去吧,办正经事要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无事可做。”   “那你也不能在这里啊,你这样看、看着,我怎么能安心做事。不然……你随便找点事,就是去转几个圈也好,别在这里盯着就行,好不好?”   柳施逄无意让他为难,于鱼说完,他就点了点头,摇上车窗,车子无声地滑走。   于鱼松口气,提上袋子,准备找一个人更多的路口继续发传单。他今天的任务是发完袋子里两千张单子,照一天工作八小时来算,每小时须发二百五十张,每分钟四张多一些。看起来不怎么样,可这需要一刻不停歇地不断进行,那便不太容易了。况且他人老实,不会摸鱼,不像有些人发单子,一个路人发个两张三张,发得不耐烦了还直接往垃圾桶仍,一扔扔一堆,两千张还不够扔三次的。   边走边发一个上午,于鱼已经把这片区转了个遍,手中的传单也去了大半,他准备下午到一些没有保安看着的小区里绕一绕。   现在时间已经是中午,有两个小时可以休息吃饭,于鱼收好传单沿着街道慢慢走,想找一家面馆吃份饺子就好,那些小饭馆一进去至少得二三十块钱,他一天四十块还不够吃顿饭的。   没走几步,身后驶来一辆车,到他身边慢慢停下来,于鱼无奈转身,柳施逄十分无辜地面无表情着看他。   最终一人一妖坐在一家饭店里,于鱼瞪着菜单,碍于服务员就在身边,只能小心地朝柳施逄打眼色。   柳施逄什么也没看见,他扫了眼菜单,随手指了几个顺眼的菜名。   服务员在于鱼肉疼挽留的视线里十分迅速有礼地离开。   于鱼忍不住了,拍着桌子压低声音道:“这里太贵了,我今天一天全白做了还得倒贴!”   柳施逄闲闲地给他倒了杯水,“我请你。”   “凭什么要你请我,到头来都是我吃的,你又没动。”   “你太穷,我比你有钱。”   于鱼咬牙,“那也太贵了,在哪里吃饭不是吃,为什么非要来这种地方,又不是有钱没地方花。”他方才看见糖醋里脊标价四十二,他们学校附近小饭馆只卖十五块钱,就算品质有区别,这价格也相差太大了,津津计较的穷孩子不淡定了,他辛苦一整天不停歇还不够一盘菜钱,实在令人郁卒。   柳施逄给自己倒了杯水,点头道:“确实无处可花。”   “……”所有有钱人都是该拉去批斗的阶级敌人!于鱼决定他要仇富!仇富!   柳施逄斜着眼看他那气鼓鼓地脸颊,觉得有点意思,他下杯子,伸出指头戳了戳。   于鱼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瞪大眼看他,又无故心虚地看看左右,“干、干什么,有话说,不要动手动脚的。”   “别动气,以后都听你的。”   于鱼挠挠脸颊,方才被戳的地方有点痒,而且很烫,他小声嘀咕道:“谁管你,爱听谁的听谁的。”   柳施逄扯起嘴角,心情舒畅。      第41章 相见恨晚      下午做完兼职,于鱼原本打算回学校,可是柳施逄的车在后边紧紧跟着,他上车后一时不备,就被载回了别墅。   这两天别墅里气氛低迷,最能折腾的曹毛毛和最随性的梅执义跟打了霜的花儿一样,蔫了,剩下一个施岩怎么也闹腾不起来,索性躲在院子里陪着他的花花草草不出现。还有另外几个,花蟒铁定是粘着曹毛毛的,至于梅轻鸿,不知为何,虽然他总是一副眼含慈悲的模样,于鱼见了他却觉得心生畏惧。这种畏惧跟他从前害怕柳施逄等妖怪不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在他面前自己就渺小如蝼蚁的又敬又怕的感觉,他一个人琢磨许久,想这大概就是人天性里对神仙的敬畏了,毕竟看梅轻鸿一身云淡风轻的气度,确实像是随时都能腾云驾雾羽化登仙而去。   在这种环境里,于鱼也变得拘束起来,他之前最害怕与柳施逄相处,现在偏偏跟他一块处得最多,幸好两个已经熟识,有些默契,虽然都不爱说话,呆在一块却不显得尴尬,各自做各自的事,偶尔想起什么便聊两句,倒还挺闲适。   于鱼挺想去找梅执义,就算不能帮他什么,坐着陪他说说话也好,可是他找了几次,梅执义都不乐意开门,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于鱼即便担心,也只能无奈离开。   周日再做一天兼职,他就回了学校,最近有两门课将要结课,老师说会提前让他们考试,于是于鱼又开始在图书馆里泡着。   那两天兼职报酬他周一去公司领了,八十块钱,负责人说下次做活动还会联系他们,就是不知道这个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钱总是来得难去得容易,那八十块还没捂热,班长就在班会课上发话,全班要组织一次出游活动,去不去凭个人意愿,要去的每人预交一百块钱。   登记到于鱼这,他摇头说不想去,班长立马板正了脸,跟他扯了一堆班级荣誉感集体团结凝聚力身为班级一份子该怎么样怎么样,大有于鱼不去就是班级叛徒的意思。   于鱼一向说不过别人,况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又能如何反驳,没办法,不但八十块钱交了出去,还得倒贴二十。   统计好了,几个班干部凑头一协商,时间地点便都定下来:这周周六上午八点校门外集合,邻县一个湖区景点,两天一夜游。   周五晚上柳施逄来时,于鱼正拿着一张地图比划研究,他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鼓囊囊的书包放在桌子上。   “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你们家是不是在这个位置?”于鱼向柳施逄招手,手指头指着地图上一个远离市区的点。   “不错,”柳施逄点头,“做什么?”   于鱼得了肯定答案,又埋首投入地图里,“我们班要去玩,就在邻县,我听别人说了大致位置,觉得挺熟,没想到翻了翻地图,跟你家离得那么近,你看,就是这里,隔不远吧?”   他在地图上一片蓝色绿色交错的地方戳了戳,又在方才说指的位置戳了戳,伸出拇指食指一量,道:“就这点距离,要是有公交车肯定半个小时能到,这都是隔壁县了,没想到你们家住得那么偏,我还以为只是一般的郊区呢。”   “地偏,人少,安静。”   “那倒是,你们还是住远点好,不然被人发现了麻烦。”于鱼收起地图,起身将它夹近书架上的一本书内,又说:“我们要在那里过夜,到时候我晚上睡不着说不定还可以去找你呢。”   柳施逄问他:“当真?”   于鱼回头无奈看他一眼,道:“跟你开玩笑的,这都听不出来,那么晚了,就算我想去也搭不到车,公交车早下班了,出租车我可舍不得。”   柳施逄一本正经道:“我去接你。”   “别别别呀,说了是开玩笑的,你怎么就当真了,不用你来接我,再说大晚上的接出去干嘛,又不能陪你晒月亮。”   柳施逄沉默,于鱼以为他想通了,赶紧摆摆手,说:“我要睡了,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虽然是个好天气,深秋的风吹来却已经初具冷意,于鱼穿着厚外套站在校门外樟树下,旁边一群男生啃着早餐叽叽呱呱。已经到了八点,女生却只来了两个,也凑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   “班长,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那些女生还来不来了?”一个男生不耐烦道。   班长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和着稀泥,“再等等吧,大家耐心点,她们很快就来了。”   另外一个男生怪模怪样地扭着身体掐住嗓子道:“你们懂什么呀,我们女生出门化妆要一个小时,穿衣服要一个小时,可辛苦了知不知道,我们早上六点钟就起床打扮了,你们都不体谅体谅人家,你们讨厌!”   闻言男生群里爆出一阵阵哄笑,几个男生扑上去跟他扭成一团,又笑又闹。   于鱼站到边上笑着看他们,又过了会,女生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挺冷的天,她们却齐齐穿着丝袜短裤短裙,上装的外套也是薄得可怜,露出大片细白的脖子,最近流行的卷发披散在肩上,冷风刮过,长发随着裙摆一起飘动,于鱼打个寒颤,替她们出了身鸡皮疙瘩。   男生里不知谁带头吹了声口哨,很快口哨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女生们仰着脑袋,竭力绷住脸像高傲的天鹅一样越过男生,率先蹬车。   于鱼也张了张嘴,虽然看着很冷,但她们确实很有气势,跟这群清一色灰溜溜的工科男生比起来,更像漂亮的孔雀。   男生们也推推攘攘上车,于鱼落在后边,等他上去时,座位基本满了,他慢慢走在车子中间通道上,边走边找。   “于鱼,这边!”有个清脆的声音喊了一声。   于鱼扭头去看,是杨倩,她依旧笑得那么好看又自信,周遭同学因为她的举动窃窃私语,她仿佛没听见,一双大眼睛含笑看着于鱼。   于鱼却犹豫了,上次的事他还记得,胡风的话也一点没敢忘,杨倩的世界跟他不同,要是不知深浅踏进去,下场肯定是被毫不留情地赶出来,他曾经不知所谓涉足一次,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杨倩因为他的犹豫敛了笑,于鱼焦急地四下望,终于找到另一个空位,惊喜道:“我就坐这里。”   周围有人嗤笑一声,杨倩好像被打了一巴掌,脸色苍白坐回去。   于鱼低下头不敢看她,满心愧疚,隐隐开始后悔。   车子行驶近两个小时,在一处景区门外停下,班长去买门票,其他人男生一堆女生一堆聚在一块,于鱼跟另一个这一路坐他边上沉默寡言的男生站在一旁,不尴不尬。   他想了想,对那男生道:“你好。”   一直低头的男生抬头看他,于鱼被那双阴沉沉的眼吓了一跳,男生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脖子上,“……你好。”   于鱼缩了缩脖子,拉起衣领。   “许帆。”   “啊?……啊!我叫于鱼!”   许帆没再说话,又低下头踢石子。   尽管这样,于鱼却已经没了刚才被孤立的尴尬感觉,高高兴兴站在他边上。   班长买了门票回来,一人分一张,一群人稀稀拉拉进了景区。   说是湖区景点,顾名思义里边得有湖,这里不但有湖,湖中还有岛,岛上亭台楼阁曲水回廊,一派古风雅韵。如果是从前见了这些,于鱼肯定要跟别人一样赞叹,可自从见识了妖怪窝,这些现代人附庸风雅的所谓仿古作品便没什么韵味了。   他跟许帆两人不紧不慢跟在大部队后边,一路走马观花。   沉默的许帆突然道:“你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于鱼被他阴郁的声音吓了一跳。   许帆停下脚步,指着于鱼的脖子,阴沉道:“这不是人类的东西。”   于鱼下意识护住脖子,手心捏着护身符,结结巴巴地说:“你在说、说什么,哪有不干净的东西,这只是个寻常的护身符,怎么不是人类的东西?”   许帆好像没听到他的反驳,只是管自己又说了句:“它不简单。”然后就走了。   于鱼压抑着嘣嘣的心跳,抽出红配绿的护身符看了眼,又放回去,小心翼翼拉高领子。   许帆走出没多远,站在路边停下,抬头望着宽阔的湖面出神。   于鱼在后边看他,他觉得这个人古古怪怪神神叨叨的,虽然他说的没错,他脖子上的护身符确实不是人类的玩意儿,而且这期间他已经看多了不是人的‘东西’,早就见怪不怪了,可突然一下子身边跑出这么个同学,还是让他有些犯怵。   他拉了拉背包肩带,低下头一阵疾走,打算趁许帆发呆之际‘路过’他,赶紧离开。只是没想到一直动也不动的许帆在他经过时正阴森森自言自语:“……这里不干净,有鬼。”   于鱼脚下一滑,踉踉跄跄跑远。   因为要过夜,所以提前定了房间,宾馆就在景区内部,价格比一般地方贵得多,只能凑合一下五六个人住一个房间,反正只是个临时歇脚点,一群人又年轻,一晚上不睡也没什么。   分配完房间,原地解散,玩得好的同学三三五五扎堆作伴奔去湖边,于鱼一个人背着包这里逛逛那里看看,不知不觉就绕着湖岸走了一圈。太阳已经到了正顶上,他在湖边石椅上坐下,从包里摸出个压得扁扁的面包慢慢啃。   湖不大,可也不小,他眯起眼睛眺望,才能望见湖心亭子上几个人影,湖面上零零散散游着几只小船,不时有嬉笑声传来。   许帆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悄无声息的,他瞥了被吓到的于鱼一眼,一贯阴冷道:“有鬼。”   “……”于鱼狠狠拍了拍胸口,一口干巴巴的面包卡在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你……咳、咳,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有鬼?”   许帆幽幽道:“湖里有鬼。”   “你怎么知道?”面包块终于顺利落下,于鱼舒服地出口气。   “我看得见,不干净的东西。”   他一直提到不干净的东西,原本不太在意的于鱼也变得怀疑起来,他指了指自己,说:“你刚才说我身上也不干净,是指什么?”   许帆上下打量着他,拧起眉头,语气参杂些许迷茫,“我……我也分不大清,我看得见它们,却不熟悉,你身上这个……大概是妖气?”   于鱼的表情已经从怀疑变成敬佩,他惊叹道:“你也是个道士?!”   许帆摇了摇头,“不、不,我只是个平常人,但是从小我就能看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你知道,人们总不喜欢不吉利的事物,他们认为我说的话太晦气,所以他们不喜欢我,你……例外,你不害怕吗?他们总说我是个疯子。”   “最开始的时候当然害怕了,来来来你坐下,咱们坐下说话。”于鱼往边上挪了挪,兴奋地招呼他。   许帆歪了歪脑袋,戒备地看着他,许久后才慢吞吞坐下。   于鱼凑近些,以少有的热情说道:“你才不是疯子,因为你说的东西,不管是妖还是鬼,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且人类里也有很多像你这样具有特殊能力的人,他们不但看得见,甚至可以抓妖收鬼,你完全不必苦恼,你不是一个人!”   “真的?你没骗我?”   “当然!”于鱼看着许帆,似乎透过他能看见从前那个更加畏缩的自己。   “那、那……”许帆有些激动,微微红了脸,“你见过鬼怪吗?真正的,它们完全不是张牙舞爪可怖骇人地样子,反倒十分像人,是吧?”   “对的,他们很多长得比人还好看。”   “是这样,但是我很少看见妖怪,都是鬼魂居多。”   “我见过很多妖怪,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他们心肠都不错,不会随便害人。”   “鬼魂也是这样,我看得见它们,它们也看得见我,可它们不会吃我,你说他们是怎么存活的,不吃不喝能量从哪里来?”   “呃……大概是吸取日月精华什么的?”   “有可能,都怪我胆子太小了,我从来不敢跟它们交流,不然就可以问一问了,你知道的真多。你说我要是跟它们讲话,它们会理我吗?”   “应该会的,我还跟妖怪做朋友呢。”于鱼有些得意。   “真的?!我得试试,我也想有一个那样的朋友。”   “嗯,试吧试吧,胆子大一些,不会有事的。”   “好,下次碰见了我就去试试。……嗯,我们现在这样算朋友吗?我长这么大还没像今天这样说过这么多话,我们是朋友吗?”许帆眼里带了点试探,又含着些小心与期待。   于鱼想都没想,一把拉过他的手,啪地击掌,豪气冲天:“当然!我们志同道合,当然是朋友。”   这两个志同道合相见恨晚的家伙啰啰嗦嗦浪费了一整个下午,一直到晚饭时间才一同回到房间。   房间里另外几名男生正围在一起斗地主,于鱼在门边看了眼,又拖着许帆离开,准备去外边觅食。经过女生房外时,有个房间门突然开了,一个从未与他说过话的女生递给于鱼一张纸条,马上又关上门。   于鱼摊开纸条,上边是一行清秀的字迹:   “晚上十点湖边石亭,不见不散。——杨倩”      第42章 情哥哥      深秋的夜晚虽然不像冬日那般寒风刺骨,却独有一种苍凉的萧条。非常文学景区湖边一排溜昏黄的路灯绕成一个圆,圆里水波粼粼,圆外夜色苍茫。   于鱼便和衣站在湖边一处石亭里跺着脚,等待朱倩。时间过了十点,远远近近却不见一个人影。看来是被放了鸽子了。这种情况他早就料到,但按他的想法,宁可冒着风险被骗一次,也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落空,毕竟今天在车上他还拒绝了人家的好意,现在这种情况,就当是给她出气好了。   于鱼又绕着亭子转了一圈,打算再过十分钟就回去睡觉。   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路灯灯光透过白雾显得更加柔弱无力,那黄橙橙的一片连着一片,没有尽头似的蔓延着。   于鱼突然就想起许帆的话,“湖里有鬼。”   这种情境下想到这种话,他理应是毛骨悚然浑身激灵的,可事实上他不但没多少情绪波动,反而还摸着脖子上的护身符百无聊赖地想,那是男鬼还是女鬼?怎么下去的?什么时候能投胎?   俗话总说少见多怪,于鱼这却是见多了,又有一股不知哪里来的有恃无恐,让他撑直了腰杆,才能这般不痛不痒地想着妖妖鬼鬼的事。   雾越聚越浓越来越厚,可却像是装在玻璃杯里的水,被一个无形的框框条条束缚住了,只能在湖面上翻滚,近在咫尺的湖边仍是一片空洞幽深的黑暗。   于鱼更加肯定这湖非比寻常,他不想惹麻烦,当下步下石阶,打算回去。   然而他一只脚还没落地,就见前方浓浓的白雾忽然一下像潮水一样褪尽,原本粼粼的湖面死水般波澜不起,湖色泛着白光。于鱼眯起眼仔细看,那些白光竟然是冰块,整个湖面都结冰了。   他来不及惊骇,又被一阵嬉闹声吸引了注意。离他不远的湖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那女孩被两个男生夹在中间,掩着嘴笑得乐不可支。   于鱼正不知改进该退,便看见女孩指着湖面说了句什么,左边的男孩立马挑衅般看了右边男生一眼,率先踏步往结冰的湖面走去。他走出几步,身后的男孩不甘落后也赶上了。他们你追我赶,像是在竞赛,女孩站在岸边给两人加油。   于鱼看得心焦,湖上的冰看似厚实,可毕竟只是冰块,强度不够,特别是到了湖心冰薄处,冰面若是承受不住人的重量裂开了,后果不堪设想。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两个少年才离岸不久,湖面就‘咔哒’一下,紧接这又是一声巨大的落水声,跑在前头的男孩落入水中,冰窟窿里扬起一片片水花。岸上的少女惊叫连连,后头那个少年没有犹豫,一个扑身也扎进水里。   于鱼眼见那两人一个托住另一个挣扎着爬上冰面,下一瞬,湖面又裂开,窟窿不断增大,少年们越是奋力,离岸边越是遥远,渐渐渐渐,扬起的水花变小,挣扎也变得微弱。   两条生命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于鱼终于受不住,甩下鞋子和衣服往湖边奔去。才跑两步,他就定住了,有人在后头扯着他不让动。于鱼焦急回头,柳施逄正微微皱眉看他。   渀佛是严冬腊月里见到一抹阳光,他又着急又惊喜地扯着柳施逄,话都说不清,“……快、快!有人落水了,你快想想办法!”   柳施逄却不紧不慢从地上捡起衣服,摊开来给他披上,于鱼焦急跳脚,“哎呀别穿了!你倒是想想办法把人弄上来啊,再过会就晚了!”   “你再回头看看。”柳施逄示意他。   “什么?人都已经……哎?!人呢?!”   落水的少年不见了,惊叫的女孩不见了,就连有个大窟窿的冰面也不见了,身后湖面波光粼粼,昏黄的路灯照着小小的一片水面,幽幽闪亮。   于鱼与柳施逄大眼瞪小眼,一阵夜风刮过,他打了个响亮亮的喷嚏。   柳施逄又皱起眉,低下头帮他将衣服的扣子一个个扣上,严严实实地包紧了。   于鱼红着脸垂着头,颇为懊恼不好意思的模样,“对不起,刚刚……”   柳施逄没跟他计较,他帮于鱼理好衣领,随手掐了个手印甩出去,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湖面。水面金光大盛,没多会,湖水绕着湖心转起漩涡,漩涡中心缓缓出现两个人影。   “是你们!”于鱼惊呼。那两人就是方才落水的少年,他们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典型冻死鬼的样子。   “刚才就是你们骗的我,为什么?”   那两只鬼似乎在争论什么,就算藏身之处被暴露了也没见他们惊慌。其中矮一些的鬼听见于鱼的话,看花一般稀奇地看着他,“为什么?这还需要问?难道你没听说过,落水鬼需要拉一个蘀死鬼才能解脱吗?”   另一个高个子鬼嘀咕道:“我就说这个方法不行,你偏要试。”   矮鬼怒道:“你闭嘴!要不是你拖拖拉拉优柔寡断,老子现在早就上岸了,还用得着在这里陪你一起挨冻?!”   高个子鬼不服气,“我也是为了救你才落水的,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矮鬼闻言更加愤怒,“你还跟老子讲道理?!你仗着身高压老子插来插去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讲道理?!老子不接受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要讲道理?!”   高个子鬼瞬间气馁,气场弱了好几个度。   矮鬼不依不饶,“你tm现在嫌我不讲理了是吧?当初难道是老子求你救我的?要不是当初你傻逼横插一脚,老子现在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用得着跟你一起挨冻?!”   “谁、谁老婆孩子热炕头还不一定呢,依依没说喜欢你。”高个子鬼弱弱道。   “是啊!她没说喜欢我,你就有机会了是不是?那你当初还救我干什么,你让我淹死啊,你让我冻死啊,我死了不就没人跟你争依依了?你这上赶着跳下来是为哪般?你tm现在要跟我算账是不是?!”矮鬼越说越是咬牙切齿。   “没有,依依不喜欢你……我喜欢你……”   “……”   于鱼发誓,他看见矮鬼暴怒的脸一下子冻僵,然后慢慢解冻,青白色的脸泛红,大概还冒起热气了。   高个子鬼迟疑一下,大着胆子环住他,小心翼翼道:“我真的喜欢你,我不否认,当初和你一样,我喜欢依依,可是后来咱们一起在水底呆了那么久,一直是两个人,我也渐渐就习惯了身边有你,有时候你躲起来不让我找到,我会很着急,很心慌。当初对于依依的赌约,我知道输了的人得退出,我心里并没有舍不得,这是愿赌服输的事。但是现在我想想,要是有人跟我抢你,就算输了,我也不放手,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我想你一直跟我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我很喜欢你,比当初喜欢依依还要喜欢,我不骗你。你别生气好不好?”   矮鬼僵着脖子,不大不小地哼了一声。   于鱼已经被眼前的场面震住,大脑当机,思维被挤到角落里,脑子里跳来跳去就那么几个字‘男男恋’、‘鬼鬼恋’、‘男鬼男鬼恋’……   柳施逄背着手,冷冷哼道:“说完了?若是交代清楚了,本座便送你们一程。”   这个时候的柳施逄,就跟电视剧里棒打鸳鸯的恶婆婆一个形象,苦命鸳鸯们越是缠缠绵绵如漆似胶你分不开我我舍不得你,他这棒子打得越使劲。   那矮鬼扬起头,高声道:“还得麻烦你把我们送到一块去,做人是对头,做鬼是一对,我跟这王八蛋还没分开过。”他说得潇洒,可心里却清楚这次惹了不该惹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鬼的活路是投胎,至于死路……   “王八蛋,你刚才的话就算是说谎也后悔不了了,做人你陪着老子一起死,没想到变成鬼咱们还得死一块。”   高个子鬼紧紧抱着他,“不后悔,我就怕你后悔。”   柳施逄冷着脸,往前踏出一步,掌心升腾起一团黑色的火焰。   眼看那对苦命鸳鸯要变成烤鸳鸯,终于回过神来的于鱼跳到柳施逄面前,张开双手挡住他,急道:“你要干什么?”   “你让开。”   “不行!你要杀了他们?凭什么?”   “他们想害你。”   “他们没害成!而且、而且……”于鱼突然软下来,他扯了扯柳施逄的衣袖,哀求道:“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年纪轻轻就死了,还在湖里呆了这么久,要是我我也一定会干坏事的,更何况他们坏事也没成,你就放过他们吧。”   “你便不怕他们去害别人?”   “那、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不用死又干不了坏事的?”   那矮鬼突然嗤笑一声,道:“小朋友,你不用为难他了,世上哪有两全的法子,顾了这个又要顾那个,你出来这么个难题,不怕你情哥哥想破脑袋了?”   第43章 我们恋爱吧      于鱼脸色爆红,气得跳脚,“你!你胡说什么?!我在想办法帮你,你却说这样的风凉话!”   矮鬼闲闲地支着脚,半倚半靠撑在高个子鬼身上,方才他明明还炸着毛,这会却像老佛爷一般泰然淡定,渀佛生死大事全不被他放在眼里,只是要笑不笑地看于鱼跳脚,“我胡说?那你倒给我说说,我哪句话胡说来着?”   不就是那句‘情哥哥’?   可要于鱼指出来,他哪里好意思,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脸越憋越红。   高个子鬼忍不住小声道:“你干什么惹他?把他惹急了倒霉的还不是我们?”   “闭嘴!你这笨蛋,看我的。”矮鬼压低声音咬牙切齿。   说完,他又提高嗓音,说:“哎,我说小朋友,你既然说不出我哪里错,那我就是对的了吧。不然你问问你身后那个,他是不是你情哥哥?他愿不愿意做你情哥哥?”   于鱼下意识扭头去看柳施逄,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眼,马上针扎一般撇开头,心脏嘣嘣直跳,脸上也红得要着火一般,“你、你看什么,不许看。”   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要是在从前,这种玩笑曹毛毛跟梅执义开得还少?那两人整天就把他和柳施逄扯在一块,更过分的也说了。只是那时候他听了没感觉,也不在意,听听就过了,现在却……却听得心慌慌手心发汗。这什么‘情哥哥’‘情弟弟’的,两个男人……   于鱼忍不住偷瞄湖面上偎在一起的两只男鬼,视线一抵达,立刻又像做了坏事一样低下头,露出一对滚烫烫的耳朵。   矮鬼还嫌不够似的,火上浇油道:“小朋友,你抬头来看看。”   于鱼抬起头,看见矮鬼拉下高个子鬼的脖子,火辣辣一个吻就印了上去。   高个儿呆住,于鱼石化,柳施逄挑了挑眉。   矮鬼对这样的效果十分满意,他放开高个儿,得意得眉目飞扬,“看看吧,男人之间也就这点事,你脸红害羞个什么劲?喜欢就说,不喜欢就踹了他,别磨磨唧唧的,看得人心烦。还有后边那位大仙,你以为你藏得很好?脸色冷冰冰语气冷冰冰,可你怎么不把你眼神也给弄冰了?一张要下雪的脸上瞪着双要着火的眼,恨不得一口把人吞了,这企图,就你身边那只呆瓜看不出来。说到底这有什么呀,喜欢讲出来,不喜欢上了也就喜欢咯,总不至于你们要搞什么柏拉图精神恋爱吧?我说,这可不好,性生活的质量直接影响感情好坏,床上不和谐,床下怎么能安定呢,是吧?”   他越说越没边,于鱼听不下去了,手忙脚乱慌了神,急慌慌地要跑,被柳施逄一只手臂拦住,他急得手推脚踹,就是不敢看人。   那矮鬼得意过头,还在翘着指头指点江山,“要我说,反正你们哥有情弟有意,不如直接成事算了,正好现在媒人也有,月亮见证,后边不远处房间备着,直接洞房——”   眼看于鱼急坏了要爆发,柳施逄终于一个眼刀甩过去,“闭嘴。]”   矮鬼讪讪住口,没一会又换上一张笑脸,讨好道:“哎,大仙,我这可是帮你忙,给你捅破了窗户纸,就算谈不上月老至少也能算媒人吧?你不能恩将仇报,也不能知恩不报,这样好了,你就放我们俩一马,咱们两清,怎么样?”   柳施逄一手揽住闹腾的于鱼,另一只手挥了挥,解开对两只鬼的束缚,不耐道:“滚。   矮鬼张了张嘴,还要说话,高个子鬼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口,一把扛起他沉入湖底。   漩涡消失,湖水汇聚,湖面慢慢趋于平静,只剩下湖边平静不了的一妖一人。   柳施逄放开于鱼,一经自由,于鱼立马跳起来,“你怎么能就这样让他们走,他们要是还害人怎么办!”   “无妨,我在湖面设了结界,他们出不来。”   “那……结界要是困不住他们呢?”   “不会。”   “我说假如,假如困不住怎么办?”   柳施逄转过脸来盯着他,“我便让梅家人收了他们。”   “那、那……”   那什么呢?所有的借口都被堵死了,顾左右而言他这招不顶用,于鱼眼睛左飘飘右飘飘,这么个冷天,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他低下头闭上眼,急急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去睡觉了。”说完脚往旁边一跨,打算开溜。   柳施逄侧跨一步,又将他的退路给堵死,于鱼往左他也往左,于鱼往右他也往右,总之不放人离开。   于鱼跟他绕了几次,终于抱着头‘嗷’地一声蹲在地上,色厉内荏嚷嚷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有说话,别盯着人看来看去的!”   柳施逄站在他身边,慢慢也跟着半蹲下,他盯着于鱼头顶的发旋看了会,缓缓手出手逗小猫一样一拨,没蹲稳的于鱼就结结实实落进他怀里,于鱼扑腾了两下,被他抱得更紧,困在怀中不能动弹,过了会,整张脸就自动自发全埋进去了,就剩头顶噗噗地冒着白烟。   夜里过了十一点半,男生们还在斗地主,许帆坐在窗边往外望了望,正犹豫要不要出去看看,就见房门打开,于鱼顶着张红扑扑的脸跑进来,提起背包又要走。许帆连忙上前,在门外拦住他,“你没事吧,要去哪?”   于鱼挠着头笑了笑,脸色羞涩极力掩盖还是露了几分,“我一个朋友来了,就住在楼上,我今晚睡他房间,这里太吵了,我睡不着。”   “朋友?”许帆狐疑地抽了抽鼻子,“白天怎么没见过,难道他这么晚才来?还有你身上的妖气,越来越浓了,是不是刚才外边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生没去对吧,我刚才还看见咱们班长找她,她根本不准备出门,你被骗了。”   于鱼点点头,“没错,朱倩没来,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没有损失,所以不要紧。至于你说的妖气,嗯……事情有点复杂,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现在我得上去了。”他指了指头顶。   许帆歪着头后退一步,于鱼往楼梯跑去,半路上停下来,回头小声道:“你说对了,湖里真的有鬼。”   许帆眼前一亮,大声问他:“你见过了?”   于鱼一边点头一边跑远,一转身消失在拐角处。   楼上的房间是刚才临时决定开的,在前台登记时工作人员还盯着柳施逄看了又看,想来是纠结于‘这客人从哪里冒出来’这个问题。   于鱼一进门就扎进浴室,在里边洗完澡擦好头发,他踮着脚尖冲出来埋进被子里,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了眼站在床边的柳施逄,此地无银地说了句:“我困了。”   柳施逄在床沿坐下,他立马往里边缩了缩,双手紧紧攥着被子,白乎乎的被子被他裹成长条,像是一个巨大的准备被切刀的馒头。   “睡吧。”柳施逄说。   “哦。”   于鱼闭上眼,睫毛抖啊抖的,没一会他翻个身,低低说了声:“晚安。”然后没了动静,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柳施逄盯着看了半响,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于鱼在浴室被蒸红的脸颊,“……晚安。”   第二天于鱼醒来,朦朦胧胧看见柳施逄坐在一旁,这情景当初在幻境里十分平常,他无知无觉地打了声招呼,又在舒适的空调被里打了两个滚,才慢慢想起来,昨晚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柳施逄眼见巨大的馒头从床这边滚到那边,又十分悠闲欢快地滚回来,而后突地一下,像玉米粒破裂成爆米花一般,‘嘣’地一声,裹在馒头中央的馅儿,熟了。   他看得有趣,走到床边拨开被沿,把埋在里边的脸挖出来。于鱼红着脸,眼睛湿漉漉的,羞涩到了极致,“柳树,我、我们……”   柳施逄轻轻嗯了声,叉着他的腋下把他托起来靠在床头上,等他说下去。   于鱼没了被子的掩护,更加无措,支支吾吾半天,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我们是在谈、谈恋爱吗?”   柳施逄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于鱼没敢看他,把头垂得更低,“对。”   “……哦。”   两个相对无言。   于鱼滴溜溜着眼睛飞快地瞟他一眼,推开被子,“我得回去找我同学了……”   “去吃早点,吃完再去。”   “你呢?你要走了?”   “我陪你,你吃完我再走。”   “好。”心情突然就飞扬起来,于鱼蹦下床穿好衣服鞋子,活力十足地冲进卫生间整理一番,完了跟着柳施逄去楼下餐厅吃早点。   这个时节东方白得晚,尽管已经将近七点,天色却显早,从餐厅硕大的落地窗往外瞧去,天空是清澈的深蓝色,不远处湖面上的船只星星点点闪着灯,一派安详宁静。餐厅里零零散散坐了几个早起的客人,于鱼跟柳施逄就坐在窗边一株高大的植物后边,并不惹人注意。   于鱼夹起四分之一个荷包蛋递到柳施逄嘴边,被摇头拒绝了,他也不在意,一口塞进自个儿嘴里,脸颊上一动一动地鼓起一块。柳施逄坐在对面不声不响地看着他,早上起来时那点扭捏伴着逐渐泛白的天空一起正慢慢消退。   吃完饭于鱼去投奔大部队,柳施逄退了房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施法离开。   上午大伙聚在一起,难免又要见到朱倩,于鱼虽然自觉不与她计较,可别扭总是有一点。倒是她,仍然跟往常一般与女生说说笑笑,偶尔视线落在于鱼这里,也是大大方方朝他一笑,搞得于鱼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小肚鸡肠了些。   许帆昨晚被他勾起兴趣,非要于鱼跟他描述一番湖里的鬼长什么样不可。只是偏偏于鱼其他什么也不记得,想到那两只鬼,满脑子就只有那个火辣辣的吻和两只紧贴在一块的身体,搞得个脸红耳热,只能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讲了些能讲的应付过去。   到了下午,一群人才终于意犹未尽坐上回程的车,昨晚都没睡好,一上车就歪七扭八全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于鱼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路边不断后退的樟树,思绪逐渐迷糊,模模糊糊间想着,这趟出来虽然没玩好,却多了个对象出来,不知道这买卖划不划算。   夜里柳施逄照旧那个点来,等十点钟于鱼觉得困了他就走,跟往常没什么不同。这情况持续了几天,一晚他离开后,于鱼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睡不着,最后蹑手蹑脚溜下床,给胡风打了个电话。   大学男生多是夜猫子,胡风也不例外,都这个点了,还精神抖擞地守着电脑,手机铃声响起,一双眼睛仍盯着显示屏不放。   “喂?”   “师兄,是我,于鱼,你睡了吗?”   “鱼鱼同志?嘿,这可难得了,没睡没睡,难得你主动给师兄电话,我就是睡了也得从床上爬起来待命是吧?”胡风关掉页面,坐在椅子上撑着桌子绕圈玩。   于鱼给他逗得一乐,说:“那就好,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说吧说吧,师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于鱼抿了抿嘴,不太好意思开口,“你跟小嫂子谈恋爱平时都做什么呢?”   “……诶?我说鱼鱼同志,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胡风明显不信,“鱼鱼同志你不得了了哦,快说,是不是有了情况还瞒着我,嗯?哪个班的女生?我认不认识?”   “没、没有女生……”   胡风歪着嘴啧啧两声,还是不信。   于鱼额头上冒汗,心虚不已,“我说真的,真的没有……”   “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哪天不害羞了就把她带来给我看看,师兄请你们吃饭。”   “……好,我知道了,谢谢师兄。”   “谢什么。至于你说的恋爱干什么,其实很简单了,女孩子你得哄着知道吧,有事没事给她打个电话,关心关心,她可能嫌你烦,其实心里还是很开心的,但是你也别太紧迫盯人,一天一两个电话足够了,反正如果同在一个学校,天天都能见面,再给她带带早餐一起吃吃晚饭什么的。这些都是平常的,有时候可以跟她去看场电影,喝杯奶茶,一起牵手逛逛街看看月亮星星亲亲嘴,有了矛盾相互忍让一下。其实这也都是表面功夫,你要是真的喜欢人家真心想对她好,自然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你该做什么,更何况说到底这也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只能支支招,管不管用就不知道了,对吧?”   “嗯、嗯。”于鱼飞快地在纸上做笔记,一面连连点头应是。   “也就这么多了。说到底,鱼鱼同志,你真不打算给师兄瞧瞧你媳妇儿?我可是心痒难耐得很呐。”说完正事,胡风又开始不正经。   于鱼脸上发热,“跟你说了没有……”   “是哦是哦,没有没有,你说我信不信?……哈哈哈不逗你了,好孩子快去睡觉去,不然大灰狼来吃你哦呵呵呵呵。”   “……好,师兄再见。”   挂了电话,于鱼吁口气,对着面前这张临时制定的恋爱宝典看了几遍,提起笔涂涂改改,最终纸上剩下这几个词:哄、打电话、看电影、(牵手)、逛街、看月亮星星、(……)、忍让包容、真心对他。   注:括号内为待定项目。      第44章 泰坦尼克号      都说一个人如果开始关注某个人物或某种事物,那他就会发现生活中处处有与之相关的联系。   昨天晚上于鱼还纠结于《恋爱宝典》上的招数,心里头将它们一一过了一遍,拿不定该从哪一样开始实施,今天下课路上就有人给他发了张传单,市区一家影院新近开张,正做活动打折,凭学生证可半价购票。这下于鱼不用为难了,立马定下主意,要跟柳施逄去看电影。   他花了半小时时间跟柳施逄解释电影的艺术价值跟看电影的意义所在,以期得到他的赞同与认可。柳施逄却没什么大反映,只是跟往常一样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这样不痛不痒的反应,让于鱼十分不满,心里还有点小委屈。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是谁突然强硬起来拦着他不让走,还紧紧把他抱着,让他稀里糊涂就答应了这种怎么看都匪夷所思的关系,结果呢,好像在他那两个人的关系就只有一晚上的保质期一样,第二天起来前一晚的事就成过去式了,就可以冷漠对待了。这几天的相处让于鱼老有种错觉,似乎这段关系是他非扒着,柳施逄看他可怜才不情不愿施舍答应的,不然怎么只有他一人在头疼在着急,另一个怎么看怎么不在意?   于鱼带点赌气地拉开椅子写作业,书本翻得‘哗啦啦’响,电影院传单被仍在一边,他快意又置气地想,既然另一个都不在意,全不放在心上,他又一头热个什么?   柳施逄就这么被晾在一旁,他见于鱼这样,微微皱起眉头,有点不解又有些懊恼,俨然一副知道把人惹恼了却不知错在哪里更不知道怎么补救的模样。   于鱼生着闷气不想理他,一整个晚上来来去去,提水洗漱洗衣服,期间无数次经过他,都当作没看见,连个眼神都不给。这样的冷落下,柳施逄还是到了十点钟才离开,与平时相比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他一走,于鱼就后悔了。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柳施逄离开时面无表情却怎么看怎么落寞的脸,连平时看来潇洒无比的身姿都透着股可怜兮兮的劲,似乎还可见两片落叶在他身后打个卷儿飘过,其凄凉程度足可令闻者同情见者伤心。   其实若要仔细追究起来,柳施逄并没做错什么。他与人不是同类,怎么能用人类的标准要求他?更何况,于鱼皱着鼻子想,或许妖怪们自有一套谈恋爱的方法呢,他只顾着自己瞎折腾,没顾及到柳施逄的意愿,他表现得不热衷也在情理之内。倒是他自个儿,方才那小肚鸡肠的小脾气现在看来尤为刻薄,难为柳施逄毫无怨言全部忍受了,恐怕他从来没受过这种气,不然怎么会是那样一副无措的表情。   越是这么想着,于鱼内心的愧疚越如潮水铺天盖地涌来,连个泡都不冒就把他淹没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恋爱宝典》揉碎了丢垃圾桶里。他是为了让两人相处得更加愉快才向胡风取经的,结果这还没开始实施呢,就让人不高兴了,那还要它干什么?昨儿一晚他也想通了,有些事不必刻意做,自然些大方些就好,扭扭捏捏勉勉强强还会闹得大家都不高兴。   这件事他便想就这么过去了,晚上再向柳施逄陪个不是,他要是心里还不痛快,让他说两句也没什么。只是他以为过了,柳施逄那却还没过。也不知道他是自己去还是指使人去买的,总之他再出现在于鱼面前时,手里捏着两张周末黄金时段电影票——还是3D版的《泰坦尼克号》,真不晓得这妖怪是打哪听来这部煽情爱情史诗巨作的。   于鱼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了,他愣愣地接过票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柳施逄,呐呐道:“你……真的买了。”   柳施逄却问他:“你生气吗?”   于鱼一下子惭愧得面红耳赤,也更加唾弃自己的小心眼,他把头甩得跟波浪鼓一样,“我不生气,早就不气了,昨晚是我的问题,你别放在心上。”   “是我的问题。”   “……是我的错。”   “我的错。”   “……你什么错?”   “……”   “哼,还跟我抢。”   于鱼洋洋得意看着他吃瘪,两人这就算和好了。   次日,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十分轰动的事——曹毛毛又回学校了,与之一同出现的是一辆骚包的跑车和更加骚包的花蟒,显然,后者才是险些引起骚乱的源头。   花蟒的美色是毋庸置疑的,连狐狸精都比不过他,这蛇妖一经出现就秒杀众生,有幸目睹他面容的女生倒了一地,男生倒了一半,剩下一半等他水蛇腰一扭,也跟着前仆后继英勇壮烈了,唯一站着的光杆就是不幸路过此地的于鱼。   曹毛毛抛下花蟒,眼睛冒光地奔向于鱼,“我刚才还头痛找不到你呐,结果没想到一眼就看见了!”   于鱼望着四下尸山尸海,嘴角抽搐,“确实是一眼就能看见。”他看曹毛毛已经走出低落情绪,一脸活泼俨然还是当初那副跳脱的‘仙童’模样,心里也跟着高兴,与他一边走一边道:“你要回学校上课吗?”   “才不要,那些老头子整天念经一样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我才不要没事找罪受。”曹毛毛做了个鬼脸,花蟒被群众围观,连人带车出不来,只能在后边哀怨地喊他,他回头扬了扬拳头。   于鱼笑着回头看了眼,忍不住感叹:“花蟒先生实在太耀眼了,他这副模样,走到哪里都是要受人瞩目的。”   曹毛毛嗤了声,说:“他就爱招摇,说不定现在心里多得意,哼。”   于鱼一双眼在这两只妖怪间转了几个来回,欲言又止。   曹毛毛又说:“梅执义失踪了。”   于鱼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回事?”   “就在前几天,他突然离开了,没回梅家,也没跟任何人说明去向,他家那个老头子现在还老神在在赖在咱们家不走呢,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找梅执义,你猜老头子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我能寻他一次两次,却不能时时伴他;我能许他十年二十年,却不能许下生生世世。’你说气不气人?他梅执义真是瞎了眼了。”曹毛毛忿忿地翻了个白眼。   于鱼默然,他想安慰曹毛毛,却不知要从哪里说起,只能作罢。   花蟒从后头赶了上来,车子不知道扔在哪里了,这么个人毫无遮掩走在道上就跟个五百瓦的灯泡一样亮眼,周围迅速聚集了一大批视线,曹毛毛气得跳脚,恨不得抬脚踹他,“你跑来干什么!还不躲回车里去。”   花蟒俊美的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不仅不走开反而贴得更紧,简直要把曹毛毛揽在怀里,“小毛毛……”   周身的视线瞬间成指数增长,于鱼不动声色慢走几步,与那两只错开,省得被殃及,他以为曹毛毛这下该炸毛了,没想到他却理所当然的被花蟒护着,一点也没不自在,就跟在他家花园散布一样悠悠闲闲,一路招风惹眼。   一人两妖最终还是安全抵达于鱼寝室,花蟒毫不客气拉了把椅子坐下,曹毛毛自动自发就坐在他腿上,于鱼不甚自在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好像他才是不请自来的客。   曹毛毛奇怪地看他,“于鱼你坐呀,站着干什么?”   于鱼于是一脸黑线地坐在他们对面。   “你跟我师兄成了吧。”曹毛毛突然说。   于鱼差点摔下椅子,脸红尴尬,但却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其实我今天来是跟你道别的,我要回妖界了。”   于鱼心头一跳,“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刚来时我觉得人界多好玩啊,四个轮的汽车,大盒子一样的电视,那么那么高的房子,还有好多好多其他有趣新鲜的玩意儿,我看也看不过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对我失去吸引力了,人界之所以依旧让我喜欢,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友善可爱,我交到了朋友,他们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可是现在你看,大黑没了,梅执义走了,你又有自己的事,师父师兄也不愿意陪我,我不管干什么都是独自一个,这太难受了……”曹毛毛皱着眉顿住。   花蟒抱住他,正正经经道:“你还有我呢。”   曹毛毛看了他一眼,少见的没炸毛,继续道:“所以我准备回妖界看看,正好这家伙也要回去,我正好去他的领地玩玩。……喂,你说会帮我找乐子,没骗我吧?”他问花蟒。   “当然,整个妖界随便你玩,谁敢有意见我灭了他。”花蟒一脸贱笑。   曹毛毛哼道:“要是不好玩我就拆了你的蛇窟,把你的徒子徒孙全部烤着吃了!”   “只要你高兴,我把自己烤了给你吃都行。”   “谁要吃你!一身老皮老肉,我嫌塞牙。”   “小毛毛……你嫌弃我……”妖王万分委屈。   “哼!”   于鱼:“……”      第45章      电影放映是在星期五晚上七点钟,于鱼跟柳施逄六点多就到了影院。前一场电影还没放完,影院大厅里等着许多观众,而且大部分是一男一女形态亲密的情侣,只有少数是两三个女生结伴。   于鱼一进去就感到不自在,因为他们这个组合实在太显眼了,特别是柳施逄,他这个身高这副长相这种气场,今天还不知怎么的,穿了件颇有花蟒风格的骚包薄风衣,更显得整个人长身而立气度不凡,普一进门,便吸引了许多眼光,明里的打量暗里的窥视,惊艳的羡慕的暧昧的嫉妒的,应有尽有,连带一旁穿着卫衣牛仔裤普通学生模样的于鱼也收到不少打探的视线。   于鱼低下头直奔角落,在大厅等候区找了个偏僻的位子。柳施逄不明所以,跟在他后头大摇大摆跨过大半个等候区,紧挨着于鱼坐下。   感觉到那些视线还粘在这边,于鱼忍不住嘟囔:“你就不能低调点么,别人都看见了。”   柳施逄有点冤枉,他既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是低等的妖怪技不如人需要夹着尾巴小心做妖,他甚至为了让于鱼高兴还容忍了曹毛毛与花蟒对他着装的指手画脚,套上身上这件怪模怪样后边开叉的衣服,努力把自个装成个人类,怎么就不低调了?   他一沉默,于鱼也就觉得这个指控太无理了,他瞄瞄柳施逄没表情的脸,小声道:“你生气了吗?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   于鱼不信,鼓着嘴,“那你干嘛不说话?”   柳施逄没回答,反而用两根指头夹住他带点婴儿肥的脸颊,拇指在两指间那片凸起的肉上摩挲起来,一双黑沉沉的眼专注地盯着看,仿佛吃豆腐是一项十分严肃需要认真对待的大事。   于鱼很快被看得面红耳赤,强自镇定道:“你干嘛,快放开我。”这话本来就显得外强中干底气不足,偏他半边脸在还别人手上,被扯得可怜兮兮眼里泛泪花,嘴巴也扯歪了,咬字不清含含糊糊,听起来就跟小情侣间的嗔怪一样,气势全无。   柳施逄似乎是在报方才的不快之仇,面无表情捏着于鱼的脸又挤又摸,还装模作样道:“嘘,别吵。”   于鱼下意识斜着眼看向四周,见有几人半遮半掩欲盖弥彰地时不时往这边瞥几眼,表情暧昧眼神隐晦,惊得他脊背一凉,登时就不敢动弹了,怕惹来更多的注意。   柳施逄若有所觉,往他那边侧了侧身体,挡去大半目光,只是手下却一点也不留情,仍在不轻不重地搓揉着。   于鱼忍了半天,脸上被他揉得发烫,实在不舒服,柳施逄还没完没了的样子,他忍不住委屈道:“疼……”   柳施逄动作一顿,依依不舍地在那红彤彤的脸蛋上弹了弹,不甘不愿好歹放开了他。   于鱼一经自由,立马屁股底下抹油往边上一滑,跟柳施逄隔开一个座位,他拍了拍自个儿脸颊,疼得嘶了一声,瞪着眼抱怨:“下这么重的手,明天可定会乌青的。”   柳施逄闻言又伸出手去,想要够他,“我给你揉揉。”   于鱼唰地一下跳起来蹦远,双目戒备,“不、不用你好心!黄鼠狼给鸡拜年。”   “黄鼠狼给鸡拜年?”柳施逄挑起半边眉重复,缓缓点头,“有意思。”   于鱼没听出他的画外音,仍在不远不近处防备着,又怕一个不小心重新落回魔爪里,于是歪着头四处打量没事找事,“……咦?那里贩卖饮料,我给你买杯果汁吧。”柳施逄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他已经欢快地跑远了。   在柜台点了两杯苹果汁,于鱼付完款撑着下巴等待,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往柳施逄那飘去,越看越想感叹,妖怪果然跟人不一样,美女帅哥扎堆着来,随便拉出来一个都好看得招人怨,不怪别人看得转不开眼了。   左边脸颊还泛着疼,他用手掌揉了揉,想起始作俑者,又赌气一般转开眼不看他,正好两杯果汁盛满密封好,于鱼转身双手去接,一直保持微笑的女店员突然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你我都知道’的笑容,压低声音道:“他是你男朋友吧。”   “什……什么?”于鱼一脸惊吓。   女店员笑容满面,自以为是道:“不用掩饰了,我看得出来,像你们这样的,我一个月没见过十对也见过八对,是朋友还是情侣,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不过说实在的,我还从没见过一个比你男朋友帅的,勾到他很不容易吧,这种男人一看就是有钱有势的成功人士,身边红粉蓝颜多着呢,你可真是个幸运儿。”   于鱼越听越不痛快,不过他也没打算跟人谈论这些,拿上果汁转身就走,那店员还在后边说道:“你可得小心了,我敢说就在这里,起码不下五人打着他的注意,瞧,那不就是了……”   于鱼抬头张望,果然看见柳施逄身边他方才坐的位置上坐了个人,是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性,这么个冷天穿件短裙外套风衣,优美纤细的腿交叠着露在外边,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凑在柳施逄边上不知道在说什么。于鱼端着杯子茫然站在原地,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   正好这时柳施逄转头,看见他呆立,抬了抬下巴,“过来。”   于鱼慢慢走到跟前,被柳施逄扯着手轻轻一拉,就坐在他腿上了。屁股底下的腿仿佛是两根大功率热得快,烫得于鱼快成烤鱼了,他抑制不住想蹦起来的冲动,奈何被柳施逄双手扣着,别说蹦起来,连动一下都不能。   “你别、别这样,快放开我,别人看着呢。”   角落里的动静果真吸引了许多人,本来出色的柳施逄就惹眼,何况他还带了个小男生,更显异色,现在呢,又多了个美女出来,高富帅加禁忌色彩的感情加三角关系,这简直比待会的电影还要戏剧化还要精彩啊。   另一边的美女脸色不太好看,要知道她是抱着必胜的信心来的,没想到费了半天口舌人家理都不理她,这样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她还是头一次遇见,也是第一次遭遇难堪。   周围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笑声,甚至还响了几下流里流气的口哨,美女脸色发白站起来,不顾形象骂道:“看你妈B看!”骂完踩着细细的高跟鞋一步三晃迅速离开。   不怀好意的笑声和流里流气的口哨还在继续,在于鱼看不见的地方,柳施逄终于看了眼这群放肆的人类,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仿佛瞬间置身海底,全身冰凉,手脚发麻,没人有胆量再睁着眼看好戏。   于鱼给了柳施逄一拳,气恼道:“你倒是放开我啊!”   柳施逄收回眼刀子,把于鱼放到椅子上,周身气压回升,一群人齐齐吸了口气,恍惚间已经出了身冷汗。   于鱼递了杯果汁给他,气鼓鼓嘟囔:“干什么,吓我一跳,还让别人看笑话。喂,刚才那个人怎么回事?”   柳施逄双腿交叠往后靠,闲闲道:“她自己贴上来。”   “对,”于鱼瘪瘪嘴,讽刺道:“她自己贴上来,又是她自己走开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人家自找的。”   柳施逄竟还点了点头,“不错。”   于鱼气结,一直到入场,他都没再搭理柳施逄。   电影开始没多久,于鱼就感到一股尿意,他望着屏幕上年轻貌美的‘夹克’和‘肉丝’,决定为了他们忍耐,可那时不时就要扑面而来的蔚蓝大海和哗哗的浪涛实在挑战他的膀胱,他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终于憋不住了。   “我去上厕所,很快回来。”他附在柳施逄耳边小声道。   “我陪你。”柳施逄马上说。   “干什么干什么,你坐着别动,我很快回来。”   他猫着身子溜出影厅,在走廊上转了两圈,终于寻着标志提醒找到厕所,解决后一身轻松,于鱼慢吞吞往回走。经过一处安全楼梯出口,他无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两扇门间开着条细缝,里边黑溜溜的,直窜冷风,他缩起脖子,加快脚步。   然而下一秒,身后两扇门霍然大开,于鱼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捂着嘴巴往里边拖,门很快阖上,楼道里黑漆漆阴冷冷的。   “呜!……唔唔……”   身后那人似乎身材高大,一只手捂着他的嘴巴,另一只手圈住他按在墙上,沉重的身体压上去,于鱼动都不能动。   “唔唔!!”于鱼不死心,仍在奋力挣扎。   后边的人突然沉沉地笑了声,在他耳边呵了口气,低低的嗓音里含着笑意:“嘘——小笨蛋,是我。”   于鱼又踢了两下腿才听清,他停下动作,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唔?”   蒋原放开他,退后一步,将他的身体板正,“怎么,连哥哥都忘记了?”   “哥哥?”于鱼喃喃一遍,而后惊呼:“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蒋原咧开嘴,“这话得是我问你才对,你怎么在这里?”他今晚本来心不甘情不愿陪着个人来看电影,票买得晚,入场也晚,开始放映了才进去。屏幕上唧唧歪歪的两人看得他只想睡,没想到才刚刚摘下眼镜,就见不远处走道上猫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影一溜烟就跑出门去了,他呆了一瞬,赶紧也站起来追出去。于鱼在走廊上来来回回找厕所时,他就已经埋伏在楼道里,只等小笨蛋送上门来。   于鱼眨眨眼,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楼梯口两扇门今天第二次遭遇暴力对待,嘣的一声巨响被人从外边踢开。于鱼吓得一缩,惶恐扭头,门口站着个人,身材修长姿势挺拔,即使背着光,也能看清他阴郁的脸和扑面而来冰刀子一样的冷肃气势。   “柳、柳树,你怎么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最后很想让柳树说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可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比“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更磨人噗……      第46章      寒风从楼梯里源源不断涌上来,场面一时冷到掉渣。于鱼还被按在墙上,他瞅瞅蒋原紧绷的脸,再瞄瞄一身冷气的柳施逄,无缘无故就心虚起来。   “放开他。”柳施逄冷冷道。   蒋原没有动作,他眯起眼睛打量面前这只妖怪,心知不是他的对手,但要他乖乖听话,这不可能,更何况手头上是他弟弟,什么时候他碰碰于鱼还要别人同意?   一妖一鬼分明没什么动作,可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剑拔弩张,于鱼眼见不好,忙讪讪地朝柳施逄笑了笑,“这是我哥哥,不是坏人,你、你别紧张。”   蒋原脸色马上就臭了,他揽着于鱼不痛快道:“他是谁?鱼儿干什么跟他这么客气?”   “他就是我说的妖怪朋友啊,当初帮了咱们的,哥哥你还说要谢谢他,怎么忘了?”于鱼下意识隐瞒了跟柳施逄的关系,还像他递了个哀求的眼色,柳施逄面如寒霜,冷冷地哼了声,算是同意他的说法。   蒋原面色更黑,不仅如此,心里还憋屈得慌,他第一眼见到柳施逄,就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妖怪,那是一股无名的敌意,可现在他看不爽的妖怪成了恩人,他不仅不能给他好看,还得赔笑脸,这简直要怄死他。   突兀的铃声响彻小小的楼梯间,打破沉默。蒋原捞出手机看了一下,立马翻个白眼,毫不犹豫切断。   于鱼道:“是要紧事吗?哥哥如果有事就快去忙吧。”   蒋原嗤了声,“别理她,天天——”   铃声又响起,蒋原满脸不耐要按掉,于鱼忙阻止:“你就接一接吧,可能真有重要的事。”   蒋原看他一眼,不高兴地点点头,“好吧好吧。”他放开于鱼,背身步下两级台阶,靠着栏杆接通电话,“喂。”   “劳伦斯?你在哪里?”于鱼听那边一个女音这么说,他歪着头想,劳伦斯?哥哥什么时候取了个英文名?   柳施逄这时朝他伸出一只手,那是无声的要求,过来。   于鱼吐吐舌头,刚把手伸出去,马上就被握住了,他垂下脑袋,脸上发热。   “我在外边,你看完电影自己回去。”蒋原说。   那边的女音激动道:“为什么?你在哪里?你不能丢下我,是伯母让你送我回去的,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啧,”蒋原磕了磕后脚跟,不耐烦道:“别老拿她来压我,她到底是我妈还是你妈?”   那女孩听起来要哭了,“劳伦斯,你到底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你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蒋原朝天翻个白眼,刚要说话,听见于鱼在后头叫他,他捂着话筒回头,换上好哥哥的脸孔,轻声问他:“怎么了?”   “你还是去看看她吧,不能把女孩子一个人丢下。”   “那你呢?”   “我跟柳树也要走了,反正那电影中间漏了一大段,光光看个结尾没意思,以后有机会再看吧。”   蒋原抿着唇想了想,点点头,“那好,你先回去,明天就是周末了,别乱跑,我有空就去看你。”   于鱼高兴道:“行,我在寝室等你。”   兄弟两个还没道别,柳施逄已经满脸不豫揪着于鱼的帽子把他拖走了。   “嘿!你——”蒋原刚要追出去,电话那头的女孩哭起来,“劳伦斯?劳伦斯你在听吗?你到底在哪里……”他烦得只想跳脚,气吼吼地暴露了从前小霸王本性,“吵什么吵?!小心老子卖了你!坐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回去!”   他气咻咻赶到影厅,入口那站着个年轻女孩,一见他就泫然欲泣扑了上来,“劳伦斯!你去哪儿了,你吓到我了!”   蒋原甩了甩手,没甩开,更加气闷,“我就是遇见个同学聊了两句,你哭哭哭的哭什么!”   “你同学也陪他女朋友来看电影吗?”   “……也?”蒋原语气古怪地重复着。   “啊,我、我是说……我们……”女孩儿眨了眨小扇子一样长长的睫毛,最终害羞地垂下头。   蒋原没理她,他眯起眼喃喃重复:“女朋友……情侣电影……”   于鱼与柳施逄从电影院出来,时间是晚上八点多,市区街道上正热闹,霓虹彩灯照亮了半边天。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步距离走在人行道上,于鱼瞄了瞄妖怪的脸色,心怀惴惴问他:“你怎么了,干嘛不说话?你生气了吗?”   柳施逄没看他,管自己往前走,于鱼又问了一遍,他才说:“为什么不说实话?”   于鱼垂着头嚅嗫:“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没多想,只是觉得不能让蒋原知道两人的关系,就隐瞒了。现在想想,大概是害怕蒋原生气,毕竟他跟柳施逄实在相隔太远,都是同性不说,还是一人一妖,说出来简直骇人听闻。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大胆最离经叛道的事,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可若要说后悔,他却不觉得。   柳施逄周身的空气似乎更冷了些,凛冽刺骨,于鱼缩起脖子小小声唤他:“柳树……”话里带着不自觉的委屈和可怜。   大步往前的妖怪脚下一顿,寒着脸停下来,于鱼张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看他,鼻头被风吹得红红的,两人对视一会,柳施逄终于慢慢朝他伸出手掌,这是妥协。   于鱼毫不犹豫握住。然而两人走了没几步,他又红着脸想要挣开了。这一路上凡是个人经过他们都要看几眼,走过了还要回头再看几眼,指指点点的,于鱼臊得不行。   柳施逄虽然不想放手,可也讨厌被人这样注目,他牵着于鱼往前走了一段,拐进路边一间咖啡厅,找了个安静的卡座坐下。   服务员目不斜视上前招呼两人,柳施逄给于鱼点了杯牛奶和一份提拉米苏,自己只要了一杯水。   咖啡厅里放着轻松的钢琴曲,暖气也开得很足,人一进来就觉得通体舒畅,暖洋洋的想睡觉。于鱼坐在宽大舒适的沙发椅里,方才那些别扭全化成冷气被隔在外头,只剩下几分惬意几点蜜一样甜滋滋的东西漫在心头。   颜色鲜嫩方块状的提拉米苏上撒着一层褐色的可可粉,于鱼以为是糖,用叉子叉了一口放进嘴里,马上就涩得皱起鼻头,他斜眼瞧柳施逄,见他没注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把所有可可粉扫在一块,然后用勺子舀起递到他嘴边,殷勤道:“吃吗?尝尝吧。”   柳施逄看着面前这一坨褐色的粉,再看看于鱼殷切的眼,没做犹豫,张口吞进嘴里。下一秒,他的表情僵住。   于鱼扑哧扑哧滚进座椅里,笑得直喘大气。   柳施逄连喝半杯水,那些可可粉才终于被咽下去,嘴巴里还有淡淡的苦涩,但不算难受。他看向做了坏事还得意洋洋的小坏蛋,抬抬下巴:“过来。”   “我不!”于鱼扬着拳头跟他对峙,笑得脸蛋红彤彤眼睛湿漉漉,嘴巴一个没绷紧,又嗤嗤地笑弯了腰。柳施逄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眼里却含着纵容,这更让于鱼有恃无恐,他笑完了抬起头,挑衅问他:“好吃吗?”那神采飞扬的小模样,看得人心痒痒。   他还没等到柳施逄的回应,只觉眼前一花,对面的人就不见了,紧接着身边的椅垫下陷,他被人挤到角落里,而后屁股传来一阵疼痛。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于鱼捂着屁股呆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被人拍了一巴掌,他惊呼一声瞪着眼睛指控:“你你、你耍流氓!”   柳施逄一只手在他屁股上拍了拍,风轻云淡道:“舒服吗?”   于鱼憋红了脸,忿忿得直跺脚,“混蛋!你耍流氓!”   柳施逄拉着他在身边坐下,把装着甜点的小碟子拖到面前,“快化了。”   于鱼皱起鼻子面红耳赤,“把你的手拿开,硌到我了。”   柳施逄这才面不改色地把垫在他屁股底下的手掌拿开,却没收回去,而是放在于鱼座位的靠背上,若从门口的角度看,他这个姿势就像是完完全全把于鱼揽在怀里一样。   周末的晚上,咖啡厅生意十分不错,不时能见一对对年轻男女从他们卡座边走过,寻找空位。于鱼刚开始还没注意,等接二连三有人经过他身边还装作无意地看上两眼,他才心虚起来,埋头吃东西,不再跟柳施逄玩闹。   只是才安静了一小会,这种宁静的氛围就被打破了,有个声音略带迟疑在他后边响起,“鱼鱼同志?”   于鱼一口牛奶逆流,咔在喉间呛得他直咳嗽,“师咳、师兄,真巧……”   胡风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看于鱼,再看看柳施逄,最后视线落在柳施逄那只手上,“巧、真巧。”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于鱼给他打的电话,那时他就觉得不对劲,再联想现在的场景人物,于鱼遮遮掩掩的模样,一个荒诞的念头在他脑中升起。   “师兄……诶,小嫂子也在,你们出来玩吗?”   “对的,不过暂时等不到位置,介不介意我们两个来凑热闹?”   “怎么会?”于鱼连忙把他跟柳施逄的东西搬到这边,给胡风二人腾位。   “这位先生是?”问的是一直没做声的柳施逄。   “啊,他是我、我朋友,还记得曹毛毛吗?他是曹毛毛的……呃……表哥,叫柳施逄。呐柳树,这是我学校师兄,胡风。还有这位是师兄女朋友。”于鱼忙不迭给三人介绍。   柳施逄淡淡颔首,破天荒还算礼貌道:“你好。”   胡风与他女朋友分别在对面坐下,“你好。”   场面有些尴尬,柳施逄是一贯的冷淡,于鱼莫名心虚,有点不在状态,胡风更是被脑中的猜疑搞得心不在焉,四个人四种心思,没多久便以时间为由两两散了。   从咖啡厅出来时候已经不早,柳施逄把于鱼送回寝室,等到了十点钟,他便离开。      第47章      胡风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他思前想后烦恼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是憋不住,破天荒一早爬起来躲到卫生间去给于鱼打了个电话。   那时于鱼正从外边提了一瓶开水回来,听见铃声连门也没关就赶忙冲进来接起电话:“喂?”   “鱼鱼同志,是我。”   “哦,师兄,怎么了?”   “嗯……有个问题要问你,这个,你跟……咳,”话到嘴边,胡风却又扭捏起来,不怎么说得出口,他吸了口气,瞪大眼全身绷紧,以极快的速度道:“鱼鱼同志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昨晚的那个柳先生是在谈恋爱吧不要骗我就是这样对吧我都看出来了没什么好隐瞒的你说是吧。”   “……啊?”于鱼被他一连串的话说蒙了头,忙道“等等……等等,师兄你说慢点,什么对吧是吧?你再说一遍。”   胡风又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这事明明跟他没关,但他就想问个明白,可偏偏问的时候又底气不足,老觉得别扭,真是,人当事人都大大方方的模样,他这个局外人到底在不好意思什么?   “我说,咳……你跟那个柳先生……昨晚,你们在一起了?”   “啊……啊、啊!”于鱼连张了好几次嘴,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慢慢地脸就红了,但却没否认,“你看出来了?”   胡风心底嗤了一声,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昨晚于鱼跟柳施逄那样,虽然没牵着手也没搂搂抱抱让他瞧见,可那周身直冒粉红泡泡外人搭不进的气场,简直比他跟女友还像一对腻腻歪歪的情侣。   “嗯,我猜的,你们真在一起了?”   “对……我们是在一起了。”于鱼顿了顿,又颇不好意思小小声地补上一句:“他人很不错。”   胡风就无话可说了,本来这事他也不好说什么,于鱼是个成年人,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况且就算这段关系再不正常,他胡风身为于鱼的学长朋友,即使不能理解,也该无条件站在他这一边,而不是粗暴地全盘否定他的感情。   “哦,那什么,我也没什么事,就这个问题问清楚了我就好睡了哈哈,就这样吧,我困死了,还在床上呢,得再睡个回笼觉,我挂了啊。”   “好,师兄再见。”   正要挂电话,又听见胡风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补充道:“鱼鱼同志,师兄跟你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就算别人胡言乱语嚼舌根,你也别管,认定了的事就要坚持,实在觉得心里烦闷了就找我唠嗑唠嗑吐吐口水,怕什么,还有师兄呢,你说是吧。好了好了,我真的挂了,困死了。”   胡风按掉电话,抹了把脸,喃喃自语:“我靠……这么感性的话可真不像我说的。”他坐在马桶盖上翘起二郎腿抖了一阵,又摸出电话拨通了女友号码,“我都瞧出来了,那小妮子肯定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得让她把嘴巴闭紧了才行。”   于鱼被胡风的话好一番感动,撂了电话站在桌边回味半天,才想起来打了开水准备洗澡,他转身,猛地不留神被吓退了一步,好半天才吐着气笑着埋怨道:“哥哥你干什么呢,来了都不出声,吓我一跳。”他也不惦记洗澡了,心情畅快地拽着蒋原坐下,拿了早餐时买的豆浆递过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今天怎么有空?对了,蒋太太是不是又给你设定时间了,这次多久就得回去?两个小时?”于鱼一面在寝室里来来回回整理东西,一边跟蒋原搭话,可是蒋原一概不理,微微垂着头,似乎是在打量手中的豆浆杯。   于鱼神经迟钝来来去去许多趟,才觉察出不对劲,他走到蒋原跟前,慢慢蹲下,皱眉望着他,“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那家人发现了,他们对你不好吗?哥哥你说话啊。”   “不……他们没发现。”冰凉的手心被豆浆捂热,蒋原终于开口,声音有别于平日的低沉缓和,粗噶沙哑,像是没休息好。   于鱼被他的嗓音吓了一下,“你的喉咙怎么了?”   蒋原摇摇头,一只手从额头上用力往下抹,暗哑的声音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   “你说你跟那只妖怪在一起了,真的?”   于鱼眨眨眼,垂下眼睫,双颊和耳廓泛起红晕变得滚烫,他跟从前一般摇着蒋原的手撒娇道:“哥哥你怎么能听我电话!”   蒋原的眼神一下子冰冷刺骨,他像看陌生人那样冷漠地看着于鱼,“你喜欢他,一个男人?”   于鱼垂着头,羞于与他对视,却毫不犹豫道:“我喜欢他,不管他是男是女。”   “那我呢?”   “嗯?”   “你把他当喜欢的人,你把我当成什么?”   “哥哥?你当然是我哥哥,是我的亲人,怎么无缘无故这么问?”于鱼瞪着眼嗔怪。   蒋原就像突然被针扎了一样甩开手,眼睛疼得眯起,五官扭曲,那根无形的针刺穿了他,疼得他连最宝贝的弟弟都顾不上了。   于鱼猝不及防摔在地上,痛呼出声,却不忘关心蒋原一句:“你怎么了?”   他越是无辜,另一个人越是疼痛难忍,纸质的豆浆杯被捏得变形,乳白色的豆浆从杯沿溢出来,洒满了整只手,蒋原将杯子甩开,‘啪’地一声,就炸破在于鱼身边,惊得他蜷起手脚,战战兢兢道:“哥哥……”   “不要喊我哥哥!”蒋原突然站起来,暴躁地吼道,“我不是你哥哥!”   于鱼被他吼得面色发白,却又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事情就发展成这样,不管是蒋原还是于虎,从来都舍不得这么对他的,他眨了眨眼,心生委屈,眼里朦朦胧胧泛起层水雾,“哥哥,你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蒋原狂躁地在他身边大步走了几个来回,他就像初初被关进牢笼的猛兽,不可置信,愤怒,狂暴,不近人情,恨不得将所有近在眼前的异类撕碎,咽下。他粗鲁地拉住于鱼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双目赤红瞪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你哥哥,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算哪门子兄弟?”   于鱼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他死死咬住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又倔强道:“你是我哥哥。”   “哈!我是你哥哥?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么?我不是人,我跟那只妖怪一样统统不是人,我甚至连鬼都不是,我是只魔,邪恶的、丑陋的、垂涎人类的魔,你知道吗?不知死活的小可怜。”蒋原恶意道。   “不是!你不是!”于鱼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他挣开蒋原的桎梏,却因用力过猛后腰磕在桌角上,疼得他一下就落了泪,“你是我哥哥!你就是哥哥!”   蒋原环起手臂漠然看他哭着蜷成一团,他觉得有什么在他血液里奔跑沸腾,那隐隐的兴奋感让他全身都燥热起来。他的外形慢慢发生变化,头发变长打起酒红色的卷,眼睛拉长成细细的一条,眼里精光闪烁,泛着血色的光芒,他自身感觉最明显的,就是嘴里延伸出的两只尖尖的牙齿,让他有嗜血的冲动。他从门边的全身镜里看了一眼,里边是个人形的怪物,已经不能用‘他’来称呼了,那是个‘它’,不只是外在变化,连内心也变成‘它’。   它冷冷看着面前的人类,飞快地伸出蛇一样细长的舌头舔过尖尖的牙齿,它感觉有些饿了,有个声音告诉它,这个人类是它的,想要将他怎样都可以。它盘算着要怎么吃掉他,先吃上半部分还是下半部分,或者将他切成左右两半,一半生吃,一半学学最新的吃法,烤熟了蘸酱吃。它对自己的主意很满意,正伸手握住这个人类的脚要将他撕扯为两瓣,却看到他抬头了,它对上一双黑色的、圆溜溜的、湿漉漉的眼睛,那双眼再看见它后陡然睁得更大,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它有些征愣,有点疑惑,那双眼看起来是这个身体的精华所在,看着就十分可口,引诱着它不由自主地靠近,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那颗晶莹剔透的黑葡萄。   有点咸,它暗自评价。   饥饿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它现在却不想张口吃人,或许从刚才它就没想吃人,是它搞错了,这种饿不是一般的口腹之欲,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让它不知所措的欲望,它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怎样缓解。   面前惊呆的人类这时才反应过来,被它握在手中的脚腕抖了抖,大概是想挣开,没成功。   它的注意力被手上传来的质感所吸引,这细腻的、滑嫩的、暖暖的触感,让它又开始分泌唾液,它忍不住抬起他的脚,在他脚腕上磨了磨牙。人类惊恐地吸了口气,昂起的头颅底下是更为细致白皙的脖颈,还有时时散发诱人气息的不住跳动的血管,它立马就被吸引过去,恨不得在那上面狠狠咬上一口,却又莫名舍不得,最终也只是用细长的舌头来来回回舔了几遍。而后它很快发现其他目标,这个人类的身体就像一个藏宝洞,时不时给它一个惊喜,只是这身层层叠叠遮遮掩掩的衣服实在太讨厌了,它烦躁地瞪着它们,打算扯下来一把火全部烧光。   这其间安静了一会的人类又开始挣扎,还咽咽呜呜不知道说什么,魔物被他吵得烦了,就停下来听了会,他不停地说:“哥哥、哥哥救我……”   可是,谁是他哥哥?      第48章 魔物      窗外散漫的阳光铺遍大地,暖洋洋的阳光驱走黑夜与寒冷,令人舒服得只想伸个懒腰好好睡个回笼觉。仅有一墙之隔门窗紧闭的寝室却淹没在阴霾中,感受不到一丝丝初冬晨光的暖意。   已经失去人性的魔物一边伸缩着猩红的舌头一寸寸舔过于鱼的胸膛,一边无意识嘟囔:“……不管你哥哥是谁,来了我就吃掉他。”它的发音十分模糊,像是呀呀学语的幼儿。   于鱼袒露的胸膛上被舔得全是亮晶晶的口水,冷风一吹,细小的疙瘩一个个列着队出现,打过几个激灵后,他的脑子慢慢清醒了些,意识到蒋原身上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其性情大变,不然怎么会连他都不认得。这时候还让哥哥救他显然不现实了,或许哥哥正被这怪物困在某处,等着他来相救呢。于鱼在心底说服自己,面前这人不是蒋原,蒋原怎么舍得这样对他,这必定只是只怪物。他一面不动声色伸手去够桌上的陶瓷茶杯,一面哆哆嗦嗦问那怪物:“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干什么?”   魔物被他问得一愣,细长的舌头依依不舍离开暖和的胸膛,歪着脑袋斜眼似乎是在思考,“……我是谁……我要干什么?”   “没错,凡是存在的,必定有个身份,有个由来,你是什么、要干什么?”于鱼加紧问它,他的手指将要碰到茶杯滑腻的杯身。   魔物已经完全停下了动作,混沌的大脑反反复复呈现这两个问句,在大脑一角,有一团白雾一样的东西不断翻滚腾起,好似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被困在白雾里头,这问题刺激了那团白雾,令其挣扎得更厉害了,像是要沸腾爆破解脱出来一般。头部隐隐作痛,魔物恼怒地扯着头发,不厌其烦咕哝了一遍又一遍,“我是什么……要干什么……”这自虐般的做法不能帮它找到答案,只是让它更加暴躁,赤红的眼弥漫起血色的雾气,那双眼在片刻清明后显得更加浑浊。   于鱼看得心惊肉跳,眼前的脸分明是蒋原,可事实又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不是蒋原,或者说,这不仅仅是蒋原。他简直要被这不能理解的矛盾折腾疯了。   “你要吃人吗?”他鼓起勇气问它,茶杯的把手已经被他握在手里。   “吃人?”魔物像是被他提醒了,猩红的舌头溜出嘴角,落下一两滴唾液,它含含糊糊道:“我要吃人。”   于鱼又问它:“我呢?你要吃我吗?”   魔物下意识打量眼前这副人类躯体,新鲜、活力、暖和,看着就十分可口,可是吃了他这个念头一经出现,脑海中那团白雾就像疯了一般在颅腔中碰撞破坏,痛得它险些掉泪。它使劲捶了捶额头,血红的眼对上于鱼的,自我否定般说道:“……不,我不吃你……你不一样。”   于鱼心头一跳,到手的茶杯溜了出去,他却管不了了,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只想落泪。年少竹林里满身血的于虎,眉目飞扬跟他说一切有他的蒋原,此刻凶狠又迷茫的怪物,在他眼前重复成一个影像,不管是人是鬼是魔,不管有无血缘关系,不管记不记得他,都是这辈子变不了的,这是他哥哥。   他撑着地面猛地扑进魔物怀里,拦腰抱住它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哥哥——哥哥我是鱼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快回来——你不记得我了吗?你连我也忘了吗哥哥——!”   “嘣!”在他扑过来那一瞬,魔物颅腔里那团白雾终于也爆开来了,铺散开来的飘渺白雾像是高效灭火器一般迅速让它火红的头发变黑,眼里血丝退散,尖牙消失,又成了他。   蒋原眼神始终清醒,他抬起手臂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将手掌落在于鱼头顶,叹息般唤了一声:“鱼儿……”   于鱼浑身一颤,继而抽噎道:“哥哥,你回来了吗?”   蒋原目光转向窗外,晨光像金子一般透过玻璃洒落进来,楼底下不知哪个寝室有人不着调酸溜溜叹着:“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他搂紧了于鱼,将唇印在他发顶,“是的,是我。”   冬季悄然而至,人们还未察觉多么冷,雪花却打着转而光临了这座城市。大雪连下三天,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街道上校园里一夜间出现许许多多胖墩墩憨态可掬的雪人,或许一下个转角,你就会与它们不期而遇。   于鱼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怀抱几本砖头厚的书小心翼翼走在校道上,这几天谁都吃够了这些‘冰路’的苦,一个不小心,屁股就要与它们来个亲密接触,而后不能忘怀地疼上两三天。   那天之后,一切并没发生多大改变。蒋原照旧神龙见首不见尾,多数时候于鱼只能在电话中跟他说上一两句。柳施逄依然每天陪着他,周末时两人就出去走走,没多少交谈,但那样的相处却让人觉得宁静、平和,那件事于鱼没对他说起,他好似也不知道,从来不问。倒是胡风,自从知道他跟柳施逄的关系后,好几次堵着人甩了眼刀子,不知者无畏,他才不管这是什么妖怪,只是觉得当成自个儿弟弟一样的于鱼被人拐了,他气不过。   临近期末,于鱼跟大多数学生一样,神神叨叨地紧张起来。老师上课提过的重点内容、书上例题、考试范围、往年试卷,哪一个都不能落下,图书馆每天坐着一堆沉闷的学生,做题、背书,周而复始。   那爆炸性的新闻原先并未引起民众的注意,等恶性事件接二连三发生,大伙才兴奋了,恐慌了,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首图书馆的书虫们也开始在复习间隙小声嗡嗡地谈论这事。   于鱼知道的不算晚,因为胡风一老早就在他耳旁咋呼开了,一连串地喊着:“恶心!变态!没人性!”他拾起报纸粗粗看了几眼,差点把早餐几个包子给呕出来——彩页报纸上占了大幅面积的一张照片,虽然打了马赛克,可那流淌了一地的鲜血仍然仿佛铺天盖地而来,浓重的血腥味难以遮盖。   市里出了连环凶杀案,作案者手法极其残忍,所有受害者四肢健全,身体其余部位也都好好的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上,除了内脏——受害者被开膛剖腹,内脏凭空消失,胸腔腹腔空空如也,跟有些爱好者制作动物标本的方法一样。这让人听之悚然的作案手法,简直闻所未闻。   案发时间都在晚上,凶手一般选择落单的年轻人下手,不分男女。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报纸网络等公众媒体一再呼吁公民夜间不要单独外出,可就像挑衅似的,凶案一再发生,凶手丝毫不忌讳,也没有收敛的意思。   但即便他这样肆意张扬,案件的调查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凶手是个完美的杀人犯,从来不留下一点线索,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得不像人为的。   于鱼的眼睛落在报纸最后几个字上,‘不像人为的’,他眼皮一跳,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就他所知,这世上确确实实存在着‘不是人’的生物,而且数量不在少数,能力也无法估计,要是他们想对人类做点什么,显然是十分容易的。   他拿这个问题去问柳施逄,果然从他口中得到答案,“魔物作祟。”   于鱼听得面色苍白,那一时间脑海里就闪过许多念头。他想到那天蒋原说自己是魔,那只魔吐着舌头说要吃人,紧随着不久后第一起命案发生,凭空消失的内脏,完美的犯罪现场,以及近来原来越忙的蒋原……他不敢再想,又不死心继续追问:“会不会搞错了,可能是妖怪,或者是鬼,为什么偏偏认定就是魔?”   “只有魔物喜欢食人内脏,妖怪与鬼均不在此道。”   于鱼哑口无言,心慌得无以复加,柳施逄又道:“梅家人今晚已经出动寻它,不久便可知晓答案。”   于鱼终于忍不住,他冲到电话旁极快地按下一组号码。   “喂?!哥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   他扣下电话,又拨了一遍。   “对不起,您拨打——”   “对不起,您——”   “对不起——”   ……   不管多少遍,都只有那个柔和却冰冷的女声千篇一律回应他。找不到,他找不到蒋原。于鱼咬着拳头慢慢蹲下,哽咽出声,“……告诉我,你告诉我不是他……不是他做的,他不会这么做……”   柳施逄缓缓地也蹲下,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双手抱起于鱼,小孩儿一般将他抱在怀中,一只手在他背后抚了抚,于鱼便睡着了。      第49章 暖冬      连环凶杀案的情况十分不乐观,尽管出动各方警力兵力,媒体上也大力宣传警示,还是接二连三有人死去。真相扑朔迷离,民众恐慌情绪越发高涨,已经出现了有组织的游行活动,抗议当局的不作为。上级机关也开始重视起这件事,不断来电质问事情进展,勒令限时解决。   在各方压力下,当局者终于主动暗里联系了一直被忌惮的梅家,请求他们施与援手。   梅老九与梅老五家的梅执君被指派下山,经过两夜的追踪,他们将那魔物困在一处破旧仓库里,只等给它最后一击。虽然梅家向来以捉妖收鬼见长,对于魔物并无太大把握,但这一只成魔不久,法力低下,这几天又被他们围追堵截损耗不少,想要将之拿下并不是难事。   梅执君跃跃欲试,周围已经布好法阵,只要魔物一踏出来,必定让它好受,然而这紧要关头,梅老九却拦住了他。   梅老九年纪不大,又姿态随意,没什么长辈的架子,在一众小辈中向来受欢迎,只是此刻,他却神色严肃面容冷峻,方才还嘻嘻哈哈的唇抿得紧紧。   见他这样,梅执君不自觉也戒备起来,他提着剑仔细逡巡周边动静,一面往梅老九那靠去,“九叔?”   梅老九紧紧盯着那间破败仓库,缓缓道:“情况有异,看来今晚出动的不止咱们一家,我们怕是白白给他人做嫁衣了。”   他话音才落,仓库大门就嘣的一声巨响由内倒下,“谁?!”梅执君猝然回头,握紧了手上的剑。   此处地理偏僻,连盏路灯都没有,借着清透的月光,才勉强可见大门那儿出现了个人影,长发无风自动,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指甲犹如鹰爪一般尖锐锋利,戾气迎面袭来。   这不是他们追逐了两天的魔物,却是另一只,更加强大、危险,那只魔此刻恐怕已经进了它的肚子。梅执君额上泌出细密的汗珠,他看了眼无所表态的叔叔,提声喝道:“你是哪一路的?!”   魔物不作答,它看了眼脚下,毫不犹豫踏出来,备好的法阵于它而言竟似无物。   梅老九拍了拍梅执君瞬间紧绷的肩,慢慢将他握剑的手臂按下,“稍安勿躁。”   说话间,那只魔已经到了眼前。血红的长发,猩红的兽眼,蛇一样咝咝吐露的舌头,带着浓重的腥气,这样一只魔,却是个人形,梅执君只看了一眼,脊背就飕飕地发凉,他还太过年轻。   梅老九往前跨了小半步,不动声色将梅执君护在身后,他上下打量这只魔,裂开嘴角,“没想到是个熟人,只是兄弟你这半路打劫的做法未免太不厚道。”   魔物毫不愧疚,反而狂妄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你!”梅执君气急,两日的辛苦付诸东流不说,反倒要受只魔的奚落,他年轻气冲,哪里忍得住,当下冲上去要跟它较量较量,却被梅老九死死按住,“九叔!你放开我!看我给这东西点颜色瞧瞧!”   梅老九几下巧劲就卸了他的力,将之拖到身后,扭头又与魔周旋,“我叔侄二人学艺不精,折在你手里无话可说,只是你这手段,便是胜了,在我看来也无可得意之处。”   “只要能胜,能变得更强,谁在乎手段?失败的人不会有机会反悔。”魔物扬了扬头,“马上离开这里,下一次我不管你们是谁,结果都只有一个。”   梅老九拉住忿忿不平的梅执君,烧了张符纸,临消失前,他道:“今日之因他日之果,逞凶害人者必遭人所害,你好自为之。”   魔物冷冷地看着他俩离开,面色不改,似乎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叔侄两人在山脚下现身,梅执君甩了梅老九的手,埋头走在前头,一副不甘心怒冲冲的样子。   梅老九暗自失笑,“小孩儿家家的,本事不大脾性不小。”他现在已经恢复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说话声未曾掩盖,一字不漏全落尽梅执君耳中,气得他又狠狠跺了跺脚下的路,头上都要冒烟了。   梅老九不再逗他,正色道:“怎么,到了现在弄不清状况,还记不起那只魔是谁?”   梅执君脚下一顿,半响后不情愿道:“是谁?”   “你呀,”梅老九叹气,“说到底它还是你惹来的。当初你下山历练,回来后带了只鬼,还让我去看了的,我那时就跟你说,这鬼不寻常,已经成了半魔。后来柳妖君寻上门讨要,还是执义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这安置妥当,你都忘了?”   梅执君经他一提记起这些,却更是惊愕得久久不能言语,“他……是它!这不可能!才不过数月,它怎么可能有如此巨大的改变,连九叔你都不是它的对手!”   梅老九眯起眼笑了笑,“我算什么,那只魔眼高于顶,怕是不久后咱们梅家都不在它眼中,它不是泛泛之辈。魔物向来是六界中最随性最不受拘束的,它们只追求强大的力量,生于斯毁于斯,义无反顾,这只魔更是如此。”   “您是说,它……会死?”   “或许。”梅老九淡淡看了他一眼,“你看它能力增进得这样迅速,我见过其他魔,但都没有像这般执著于此,想必有什么它不能释怀的东西,只能靠变得更为强大去得到。只是你想,它如今吞噬其他能力不如它的魔物妖物来增长自身,谁能保证哪一日它不会碰上比它厉害的魔,将它作为囊中物盘中餐?这便像一场豪赌,赌注是生存的权利,赢了就能变得强大,输了连重来的机会都没有。人类里有亡命之徒,这是一只亡命之魔。人总是颇受束缚的,魔却无所顾忌。却不知是什么让它执着至此。”   第二日官方发言,称凶手已经找到,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如今已被重度监控,待进一步判决。   这新闻比凶案本身引起了更大的反响,谁也不相信一个精神病人能犯下这样的罪行,网络上一片怀疑,都称此事有内幕。然而事实便是此后果真没有凶案再发的消息,这事似乎结束了。民众总是健忘的,最初的喧哗质疑过后,他们很快便被其他事物吸引了眼球,只有受害者家庭还会偶尔对此耿耿于怀。   冬日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最终地面上所有的真相都将被掩盖。   事实证明这些事不是蒋原做的,于鱼知道后却分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多的忧虑。他懵懵懂懂间意识到,从前的于虎与现今的蒋原既相同又不同,可又弄不清不同在哪。   很快腊月来临,这学期结束了,同学欢欢喜喜提着行囊回家过年,于鱼申请了留校。他在一处超市找了份促销饺子的临时工作,可以做一整个寒假。   上班第一天早上,柳施逄一早就来了,一起的还有一辆车和司机柳叶,他要送于鱼去市区超市。   于鱼满头黑线上了车,一路上都在跟他解释,没有谁会坐着小车去做一天五十块钱的兼职,得来的工资还不够汽车油费的,这种情况一次两次还好,总不能每天都这样吧,这是正正经经的生活,可不是过家家。   柳施逄对此毫不在意,反正这车子是假的,司机也不是人,既不需要发给工资也不需要维修养护,何来费钱一说,更何况,就算需要钱又怎样,那些东西于他就跟废纸一般,根本不值得花心思费神。   然而于鱼不这么想,无论如何他接受不了这么高调的‘出场’,比起坐小车,他觉得还是赶公交车来得更自在些,说他没那个命也好不懂享福也罢,一面每天挣那可怜兮兮的几十块钱,一面坐着高级轿车去上班的事,他做不出来。昨晚两人还讨论了另一件事,假期留校的学生很少,一整栋楼也没几个,学校便要这些学生凑起来住,这样既省了水电费,也不至于让这几个同学觉得太冷清。只是如此一来,柳施逄铁定不能每晚来看于鱼,让于鱼随他回去也不靠谱,他那房子处在郊区,太偏僻,每天来回路上得花不少时间,况且前一阵施岩觉得无聊回妖界找曹毛毛去了,那么一大栋房子,于鱼去了只怕连个人说话的都没有。   这些说起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要是不能解决,就这么卡着,毛毛碎碎的也足够让人想起来就觉得心烦。于鱼闷闷不乐了一整天,晚上柳施逄又跑来接他他也没心情计较了,靠在车窗上满脑子都是些鸡毛蒜皮不痛不痒又忽略不了的小事情。他望着柳施逄的侧脸出神,这么个了不得的妖怪,能忍受多久他这凡夫俗子带来的琐碎事呢?   柳施逄若有所觉,扭头看他,于鱼躲闪不及被逮了个正着,忙坐正了眼也不眨地看向窗外,心里懊恼又尴尬,还有淡淡的郁结。他感到柳施逄往他这边挪了挪,他的身体暖烘烘的,这么靠过来,就像凑近了个火炉一样。放在膝盖上的手被握住,于鱼不自觉就靠进那个火炉一般的怀抱里,周身暖洋洋的被环绕着。车窗上落下的一片片雪花,似乎也受不了车内的温度,立马就融化了,于鱼烧着耳朵观察它们,缓缓地,嘴角荡开一朵笑容。      第50章 同居,初吻      车子在夜色中静静前行,很快驶出热闹的市区,进入稍微僻静的外环。于鱼无意间往窗外望了一眼,正看见学校宿舍区大门在眼前一晃而过,他愣了愣,急忙提醒司机:“过了过了!学校已经过了!”   开车的柳叶眼也不挑,老僧入定的摸样,只管看着前方,于鱼还要再说一遍,就听柳施逄说道:“随我去个地方。”   于鱼皱着眉扭头看他,“去哪里?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从柳施逄温暖的怀里离开,后背顿时感到一股冷飕飕的凉意,身体便遵从生理反应打了个抖,柳施逄见了,又把他拉回去拢着,轻轻拍了拍,说:“我也是临时决定,未来得及知会你。”   “去哪?远吗?”   “就在前方……到了。”   车子停在一栋二层小楼篱笆门外,于鱼透过车窗看见房门前点着盏昏黄的灯,大雪扑簌簌落下,那盏灯这么静静地亮着,像是在等待房子的主人归家,小火苗一般颜色的灯晕看得人心生暖意。   “这是哪儿?”于鱼立在寒风中望着这栋房子,一张嘴就呵出一口白雾。   柳施逄没回答,反而引着他进入屋子。房子没什么人气,不像住过人,却处处体现家的温馨,玄关处蹲身换鞋时的扶手、茶几前的毛地毯、沙发上整齐排列形状可人的抱枕、客厅光线柔和的大吊灯……哪一处哪一处都在不经意间表露房主的细心与体贴。然而奇怪的是,这么个温馨的、暖气十足的家,竟没有人。   于鱼愣愣地由柳施逄签到沙发上坐下,呆呆重复道:“这是谁的家?”   “你的。”柳施逄坐在边上,淡淡抛出这么一句。   于鱼愣住几秒,突然吸了口气,“我?……我是说这、这房子……”   “是你的。”   “哈?你、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柳施逄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摆弄几下,啪地一声,硕大的电视屏幕闪了闪,新闻联播特有的前奏音乐传出来,他轻微地皱皱眉,又按了下开关,声音便消失了,“这是我日前买的。”   “那也该是你的,怎么会是我的,你乱吓人。”于鱼松口气,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找了个正播报本市天气的频道停下来,“你怎么突然想到买房子呢?不过这地方可真不错,装修做得很好。唔……接下来几天还得下雪,都快成灾了,我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要下到什么时候……”他自言自语嘟嘟囔囔,边上柳施逄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没听清,他停下来问:“你刚才说什么?”   柳施逄盯着他的眼,“我的就是你的。”   于鱼与他对视一会,忽然垂下头,遥控器拿在手中被他无意识上下左右一通乱按,电视上传来的声音哄哄杂杂,一会是央视主持人正统的不见起伏的播报,一会是新晋歌坛小天后哀哀怨怨的周冠单曲,一会又猛地传出一个大嗓门:“只要399!真的只要399!”于鱼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找到红色按钮按下去,轻轻啪的一下,世界又清静了。屋外雪落不停,偶有车辆经过,轮胎压着马路唰唰作响,远处不知哪里流浪狗,在这大雪天冷得连吠声也无力又悠远。   柳施逄说:“搬过来住。”   于鱼垂着脑门沉默许久,终于轻轻嗯了一声,面上平静,胸口却嘣嘣嘣直打鼓。   当晚就回学校拿行李。这片住宅区紧挨着学校,连一站路程都不到,步行过去只需十分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带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反正离得近,差了什么回来拿也不碍事。   再进这房子,感觉便完全不一样了。于鱼以主人的架势大摇大摆将二层小楼逛了一遍,几个房间几个浴室、厨房在哪阳台在哪都看一遍,然后摊着四肢躺在床上感叹:“跟做梦一样。”   在这里住了几天,于鱼才偶然听边上人说,这房子原本是婚房,主人家给儿子结婚用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小两口办完婚礼搬进来。哪曾想就在好日子前几天,准新郎夜里加班开车回家,雪天车轮打滑一头撞进江里去,父母哀伤不及,那女孩子受不了打击,在这间房子里服安眠药也跟着去了,喜房一下成了凶房。主人家老年丧子,心痛得昏了好几回,为免父母睹物思人,准新郎的姐姐便做主这将房子出售,几番倒转,最终到了柳施逄手里。   那些人还说得绘声绘色,什么房子不干净,谁谁夜里听见女人的哭声,见到半夜房间亮着灯,又传闻谁谁看见有个穿婚纱的人影在院子里游荡,就像这事果真发生在他们眼前一样。于鱼问过柳施逄,知道这房子里原本真有个女鬼逗留,已被他用了点法子请走了,现在这里是干干净净的。   超市的工作还在继续,越临近年关,买年货的人越多。于鱼每天早早起来赶公交,柳施逄也随他,不再执意要送,只是每次于鱼出门前必定能见他在客厅里坐着,于鱼换好了鞋,回头冲他摆摆手,转身一头扎进冷冽的寒风里,心头上却还是暖洋洋的。   那日于鱼正准备出去,回身看了眼柳施逄,忽然想起昨晚看的电视剧,刚结婚的小两口,黏黏腻腻情正浓地恩爱着,丈夫出门前回家后必定要给妻子一个问候吻。当时看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想着却无故心动,胸口鼓噪起来,脸上也发烫,杵在门口不甘心走,又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柳施逄见他反常,以为什么忘了,起身走向他,“怎么?”   两人身高有差距,玄关与地板又有十来公分的高度差,于鱼只能仰着头望他,酝酿半天鼓足勇气,扯着衣领将他的头往下拉,飞快地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吻。少年初吻,还没尝出滋味,他已经兔子一般跑远了,头上蒸腾的热气在冰天雪地里好像能看到腾腾白雾。   这边柳施逄食指点着唇看着门外一串崭新脚印若有所思,冷风夹着着雪花飘进来,他穿着薄薄毛衣却仿佛不觉得冷,要在门口杵道地老天荒。   一整天,于鱼心情飞扬。   中午休息间隙,他在超市周边转了一圈,见一处移动营业厅门外贴着张巨大的广告纸,说是充值198块钱话费就能免费得一部手机一张电话卡。手机自然是早几年的款式,只具备基本功能,打个电话发个短信,但是对于鱼而言足够了。他顶着寒风在那家店门前走了五六个来回,手心在兜里揣出汗来了,才终于下定决心,跺跺脚抖抖雪,迈进店里。   手机到手摸索一番,给蒋原和胡风各发了条短信,过一会,又打给个电话给蒋原,没人接。他捏着手机发呆,一上午顺畅的好心情到这里拐了个弯。自从知道蒋原成了魔,又发生那样凶残的杀人案后,他心里便一直沉甸甸的,尽管相信蒋原不至于人性全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可他总这样十次有八次找不到人,又不告知做了什么,实在由不得人不忧心。   下午下班时接到胡风回电,他那边不知道干什么,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于鱼不得不提高声量,“你在哪?”   “什么?!我这里……”   “你说什么听不清!”   “你等等!”胡风在那头吼,好容易来到个相对安静的地儿,清清扯得发痛的嗓子,“我在老家呢,人家办喜事儿放鞭炮,吵得要翻天了。你在哪?下班没?工作怎么样?”   “下班了,工作很不错,这里人都很好。我就是跟你说下我的手机号码,没别的事,以后就打这个电话给我吧,寝室的没人接。”于鱼缩着脖子边走边说。   “学校给你调整寝室了?新室友怎么样,没被人欺负吧?”   “没有,”于鱼想了想,决定跟他说实话,“我没换寝室,搬出来住了。”   “搬出去?”胡风提了提嗓子,“为什么搬出去,你舍得花那个钱——我说,鱼鱼同志你跟我说实话,你不是一个人住吧,是不是那姓柳的,他花言巧语把你骗出去了?”   于鱼忙摇头,“没有,是我、我自己愿意的。”   胡风哼了哼,又怪声怪调道:“你们睡一块了?”   “没有!”于鱼急急喊出声,惹得周围行人齐刷刷扭头看他,他忙拉了拉棉衣帽子,红着脸把头遮住,对着电话懊恼道:“师兄你别乱说。”   胡风瘪着嘴嘀咕:“没有就没有,急什么,早晚的事。”   于鱼恼了,要挂电话,胡风在那头嘻嘻哈哈求饶,七七八八扯了一堆,最后颇为正经地来了一句:“鱼鱼同志你要坚守革命阵地,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冷酷无情,决不能让他轻易攻城战地,你滴明白?”   于鱼翻个白眼,秋风扫落叶一般冷酷无情地掐了电话。   车子到站,他裹紧棉衣走了一小段便到家门口,在门边站了会,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入,“我回来了。”      第51章      年关将近,越来越多人涌进超市囤积年货,于鱼看得眼红,可惜囊中羞涩,又刚刚买了手机,没余钱了,他只好在工作间隙多探头看看,饱饱眼福。没想到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下班前,超市居然给工作人员发了红包,连他这种临时工都有一份,虽然红包里只有两百块钱现金和一张面值两百的购物卡,还是把于鱼乐坏了。他难得豪气一回,在超市里左看右逛,把之前看好的眼馋的东西一样买了点,将购物卡刷个精光。去公交站赶车途中经过一间杂货铺,他又进去买了个小烟花和一挂鞭炮,按他们村里的习俗,大年初一是一定要一大早起来放鞭炮的。   雪依然下,天气也还是冷,可满城浓郁的年味和随处可见的大红灯笼还是让人心里暖洋洋地热起来。于鱼守了一晚岁,第二天精神奕奕跑到门前小院里,将鞭炮放在雪地上,点燃了噼里啪啦地响了好一阵,他双手围成圆筒放在嘴边在鞭炮声中大声喊:“新年快乐——!”   柳施逄在门前小台阶上看着,于鱼眼角瞥见他,手里捏个雪球遮遮掩掩蹭过去,到了跟前突然大喊一声:“接着!”那雪球就砸在柳施逄胸前,炸开了花儿,雪沫子溅了一身。   于鱼得意洋洋,笑得直打颤,又再接再厉俯身抓了好几把雪,捏成球丢过去。   “咻——”中了。   “pia——”又中了。   他兴奋得跟条小狗一样,乐颠颠在院子里这里捏一个那里抓一把,全方位袭击敌人。   柳施逄站着动也不动,任他打击,很快全身上下都覆了一层雪粉,他手指轻轻一弹,雪花消失不见,连水渍也一同消去。   于鱼一个人耍了会,觉得没劲,拍拍手朝他走来,抱怨道:“你怎么都没反应啊,打雪仗打雪仗就是要打起来才有意思嘛。”   柳施逄缓缓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于鱼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身后不足一米远处悬着个足有脸盆大的硕大雪球,而且这雪球正不紧不慢向他飞来。   “嚯!”他飞快地退了两步,雪球紧紧跟着也往前蹦了两蹦,眼看就要砸到面前,快将他整张脸都给覆住,于鱼拔腿就跑。   只是他那两条小细腿哪里比得过人家用飞的,被赶着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没一会就气喘吁吁了,只得呵着白气向柳施逄求饶:“不行不行!快、快把它弄走,这个太大了,要命的!”   柳施逄弹了弹衣摆,装作没听见。   于鱼咬咬牙,又跑过两圈,脚下一软差点摔个狗啃屎,他摆出一副索性鱼死网破的架势,垂着脑袋猛地加速一头扎进柳施逄怀里。   柳施逄环着他往后退了一步,雪球飞到跟前,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隔,悬浮了一会,散开成雪粉落到地下。于鱼从他怀里冒头瞄了一眼,得逞地笑:“嘿嘿,没打到我。”   柳施逄闻言垂头沉默看他,于鱼被他看得发毛,心有余悸地摆着手嚷嚷:“不玩了不玩了!游戏结束了,你不能再丢我雪球了!”   柳施逄眼里浮着点笑意,却没说话,只是握住他冰凉的手捏了捏。   午后小雪转成鹅毛大雪,今天年初一,于鱼不用上班,他抱了条毛毯窝在沙发上舒舒服服看电视,梅执义便是在这时候来访。   他来得那么突然,于鱼狐疑着开门看见落了一头一身雪的他,愣了好久才记得把人迎进来,匆匆忙忙去卫生间拿了条干毛巾给他擦身,又把毯子给他盖着。大概是被风吹久了,他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嘴唇也发紫,但幸好看起来心情不错,笑盈盈的模样,还有当初那个明朗少年的影子。他端着热茶捂手,左右探头把屋子打量了一遍,才说:“你们倒是懂得享受,我花了好大劲才找到这里。”   于鱼笑了笑,他还记得梅执义上一次伤心的模样,有些话想问又不敢问,只好斟酌着道:“你这段时间去哪了?回去看过吗?”   梅执义抿着茶唔了一声,等茶咽下去,说:“看了,家里老头老太太毕竟是我亲身父母,过年了总要回去看看不是。”   “说的是。”于鱼应道。   “家里热闹得很,比往年还要热闹,要出天大的喜事了,千年也碰不上一回。”   梅执义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于鱼心头一跳,硬着头皮道:“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梅执义瞄了眼喜庆的电视节目,心不在焉道:“老祖宗要飞升了,就在这两日,你说,这事喜不喜?梅家几千年,就出了这一个,从今往后这一道上就没有可与梅家比肩的了。”   于鱼听得难受,看他这样,心里更加难过,“你……”   “我什么?”梅执义扭头看他,咧嘴笑了笑,“我身为梅家长房长孙,当然要比别人更高兴,日后说起来,咱们也算是见过神仙的人,是神仙后代,你说是吧。”   于鱼皱着眉不知道该说什么,梅执义话头一转,问:“柳妖君呢?怎么不见他?”   于鱼抬抬头,“在二楼书房。”   “能带我见见他吗?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二。”   虽然心有疑惑,于鱼还是给他带了路,他自个儿又返回楼下看电视,只是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时不时探头望一眼。过了大半个钟头,梅执义终于下来,跟于鱼告辞要离开了。   将他送到门口,于鱼还是没忍住,叮嘱道:“要是心里难过,你就来我这里坐坐吧,我虽然嘴巴笨不会安慰人,但听你说说还是可以的。”   梅执义站在雪中回头看他,露了个真心实意的笑,“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我这人脑子也不好,傻,想不通的事就不想了,左右傻一时是傻,傻一辈子也是傻。”   他最后又笑了笑,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满天飞雪里。   很久以后,于鱼才明白他口中傻一时与傻一辈子是什么意思,然而仔细想想,梅执义他,又何止傻了一辈子。   柳施逄不知什么时候到他身后,将一杯热茶递给他,于鱼接过喝了一口,拧起眉头,“这是什么茶,味道好怪,喝到肚子里火辣辣的,你不会在里边加了辣椒酱吧。”   柳施逄微微哂笑:“灵丹妙药。”   “我还长生不老呢。”于鱼瘪嘴回了一句,并不当回事,柳施逄便也没说破,茶里确实放了仙药,梅执义带来的,上界的东西,吃了说长生不老那是夸张,延年益寿祛除百病倒是可以,凡人求而不得。   梅执义来过没两日,许久不见的曹毛毛也来了,却没见花蟒的踪影,于鱼觉得奇怪,便问了一句。   曹毛毛气鼓鼓地瞪着眼,哼哼道:“那条臭虫在冬眠呢!长长一条又丑又懒,一睡一整天,都不陪我玩,气死我了!”   于鱼想起花蟒的原型是蛇,再看看曹毛毛手中比划的粗细大小,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寒颤。   “那……施先生呢?他不是去找你了?”   “别提了!臭老头整天陪着他的宝贝,哪有空理我,一个两个都是混蛋!”   于鱼讪笑道:“那你就在这里住一阵吧,等天气回暖,蛇——不,花蟒先生就会来找你了。”   “我才不理他!”曹毛毛敖娇地仰着头。   用不着等天气回暖,第二天一早,于鱼就在门外发现了快冻僵的花蟒先生,赶紧让他进来。曹毛毛一见他,蹬着腿儿就跑楼上去了,花蟒只好一面喊着“小毛毛”,一面赶紧追上去。   于鱼摇头失笑,跟柳施逄打声招呼出门去上班,家里就由着那两只妖怪闹吧。只是他本以为一天时间足够花蟒把曹毛毛哄好了,毕竟小草不是不讲理的人,却没想到等晚上回家时,家里的气氛更加沉闷了,连柳施逄的脸色也不甚轻松。   “怎么了?”他问。   曹毛毛难得正经地绷着脸,道:“要出事儿了,魔界跟仙界要打架了。”   魔界与仙界的矛盾由来已久,特别是魔界这代魔君,相传他原是仙界一代名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名气大得很,脾气也大得很,隐隐有不把仙帝放在眼里的意思。而一向自诩六界之尊的仙帝怎能允许他人放肆,很快就寻到机会要除掉他,却没想消息走漏,那名将先行一步投到魔界去了。魔界的规则一向简单粗暴,强者为尊,名将本身实力就非凡,使了点小计谋除去上一代魔君,取而代之,接下来就开始谋划着要打上仙界算算账。现在这样,大概是他认为时机已经到了。   “那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自顾仙魔交战,妖界便没有能独善其身的,神界立于九天之上,一向不干涉这些,人界与鬼界实力不足,也从不介入,如此一来,妖界便成了仙界魔界竞象争取的对象,势必要做个选择。”柳施逄缓缓道。   于鱼急了,“就不能、不能不参与吗?”   “难,”花蟒道:“他们都打起来了,哪里容得别人看热闹,不把人拉下水是不会罢休的。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妖界又不是冤大头,他们让我打我就打,那不是太丢份了?总要先看看情况,拖上一拖,等那两界消磨得差不多了再出手收拾收拾。”   “那现在该做什么?”   曹毛毛看他实在紧张,便蹦到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手,说:“别害怕,没咱们的事,我们就在人界等着,我师兄跟臭虫回妖界,解决完了他们就回来了。”   “不错,你与小毛毛留在人界,过两天施岩师父也会来,你们三个好相互照应照应。”   于鱼担忧地看着柳施逄,“要去很久吗?危不危险?”   柳施逄摇头,“无妨,你放心,我尽早来寻你。”   当天晚上,他跟花蟒两个连夜离开,看那样子,情况似乎不像花蟒说的那样乐观。   于鱼一整夜都不得安眠,心慌气短地从床上爬起来,又想起另一件事,赶忙拿出电话。   “哥哥,是我,不论如何你跟我见一面好吗?”   “……好。”      第52章 最后的会面      真的是太冷了,再怎么热烈的气氛也驱赶不了那股寒意。   于鱼特地跟超市请了半天假,与蒋原约在学校附近一间小奶茶馆。放了假,学生都回家过年,这片地方便萧条许多,平时热闹的小店就只有他一人占着靠窗的位置,老板在柜台后边插着耳机玩电脑。蒋原还没来,于鱼要了杯奶茶暖手,一面怔怔望着外边的飞雪出神。   街面上不知从哪里跑出一个包得圆圆滚滚的白胖小男孩儿,短胳膊短腿,鼓囊囊的棉衣,头顶虎头帽,憨态可掬的模样。于鱼正想着怎么放着孩子一个人出来,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小男孩儿听了,艰难地挥舞着手臂朝那边招手,在雪地上蹦了两下,只是雪太滑,他这一挥一蹦脚下就开溜,落地时没站稳,噗地一下摔在雪地上。小孩儿保持着扑倒的姿势,呆愣愣看着远处大点的男孩一边喊一边飞快地跑过来,似乎还搞不明白怎么一下子自己就躺在地上了。等那大男孩靠近,把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小心呵护询问,他才嘴一瘪,鼻子一抽,多委屈似的大哭起来,把那大男孩急得手足无措心疼难耐。   于鱼看着看着,联想起心底相似的久远的回忆,由衷地翘起嘴角笑起来。   “从前我们比他们还亲密。”蒋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对面,也望着窗外,像是为了坚定自身的想法,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会一开始就牵着你一起走,不会让你摔倒。”   于鱼缓缓扭头,看着他半响,赞同道:“你一直是个好哥哥。”   蒋原也看着于鱼,从眉到眼,从鼻到唇,这张脸分明还看得出当初稚儿的模样,可这个人却实实在在的已经长大了,他再也不会摔倒后忍着疼痛等他回家了才委屈地小声哭泣,也不会时时刻刻扯着他的衣角,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只有他,只有依赖。当初纯粹稚嫩的身影如今只能在记忆中寻到,而那记忆,似乎也变得越来越迷糊,越来越难以捕捉。   突然,蒋原露出痛苦的表情,双手揪紧头发,发顶细白的雪花飘飘扬扬落下来,肩膀上也是一层白色,他的声音暗哑又沉痛,“可是我……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你弄丢了,怎么找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去哪儿了?从前的我们去哪儿了?”   窗外小男孩儿还在抽抽搭搭的,大男孩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棒棒糖递过去,又转过身把他背起来颠了两下,一路走一路哄,才终于让他破涕为笑。   于鱼目送他们走远,转过眼来盯住手里的奶茶杯,茶已经快凉了,几缕白雾跟幽魂一般断断续续,随时就会消失。   “哥哥。”他突兀地喊了声。   “嗯?”蒋原眼里泛着血丝,头发胡乱支愣着,看来几分狼狈,心思也不知转在何处,然而听见这两个字,就够中了咒一样,条件反射地应了。   “没什么,”于鱼惆然笑了笑,“只是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喊你一喊了。”   “鱼儿,我……我……”   如果是在从前,这时候早就有一堆一堆安抚的话出口了,只要于鱼不难过就好,只要他开心就行,然而现在,却不知该说什么,连一句完整的话也编不出来,到底变了的是谁,走丢了的又是谁。大概谁也不愿意走,时光却总是不留情。   “哥哥,”于鱼像似没听见他那半截话,径自问道:“你跟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么?有些问题我想问问你,可你要是不想跟我讲,我就不问了。”   “……你说。”   “我听他们讲,要出事了,是么?”   “对……已经出事了。”   于鱼盯着他,“那你呢?你要去对么?”   蒋原偏了偏头,避开他的视线,艰难道:“对,我要去。”   于鱼握紧杯子,小心试探地问:“如果我让你别去,你能不去吗?”   蒋原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转开,半响后才开口:“……你放心,我不会出事。”   “哥哥!”于鱼眼里泛起水光,下唇颤动,哀求道:“别去好吗?”   “不……不鱼儿,已经晚了,就算我不去,别人也会来找我,蹚了这趟浑水,除非等一切结束,胜负既定,不然谁也洗不清。”何况他从来没想过洗清,乱世自然意味着苦难离别,可未尝不隐藏机遇,而他,正需要怎么个机会。   于鱼愣愣地听完,垂下眼看着桌面,心似乎被丢到了涯底,空落落的发着慌,又一下落入海中,海水压得他窒息,他深深吸口气,将颤抖的手收回来放到桌下,强打起精神,“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那么……那么……好好保重。”   “好,你也保重。”蒋原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刻在脑子里,这一次,永远都不忘记。   他豁然站起来,大步往门口走去。   “哥哥!”眼看他将要迈入飞雪的天地里,于鱼突然从后边冲上来扑倒他背上,哽咽道:“你背背我吧,外边雪那么大,你背着我,我给你打伞,好不好?”   蒋原身体一僵,默不作声弯下腰,让于鱼楼上他的脖子,慢慢踏进厚厚的积雪里。   于鱼竭力忍住痛哭的冲动,紧紧靠在蒋原宽阔的背上,两人谁也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天真灿漫的时光。然而最终,他还是流泪了,眼泪从眼角落下,在厚重的衣服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圈,“为什么?”他委屈又不明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非走不可,为什么明知前路险恶还要铤而走险,留下等在原地的人心惊胆颤寝食难安?   只可惜直到两人分开,他都没有得到答案,再次转身前,蒋原轻轻帮他擦去泪水,留下一句意欲不明的“等我。”,头也不回消失在白茫茫的街头。   这下子心底是真的空荡了,于鱼茫然地望着白雪,不知不觉跟着他留下的脚印走了几步,越走越快,最后飞快地跑起来,雨伞早就落在后边,顺风飘荡的围也被接下来丢开,最后连厚重的外套也脱了,所有妨碍他追逐的东西全被抛下,他跑得那么快,空旷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他的脚步声‘且且且且、且且且且……’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最后噗地一声戛然而止,他摔倒了。   “哥哥,你回来……”   他咬着拳头躺在雪地里,滚烫的泪水滂沱而下,将面前的雪融出一个小坑来。他那么痛、那么冷、那么委屈,为什么没人来安慰一句?说好了不让他摔倒的人呢?   大雪纷纷扬扬,来路与去路的脚印都被掩盖,他躺在雪里,似乎也要被这场遮天蔽日的雪淹没。      第53章 尾声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人间一天魔界一年。   由于仙界占了先机,这次仙魔之战的战场位于魔界,听曹毛毛讲,那里的时间是过得极为迅速的。   但再迅速,这场战争也不会在一天一月内结束。现在已经是初夏了,于鱼掰着指头算了算,魔界竟已过了一百多年,战争也持续了一百多年,双方都有损失,妖界也已经卷入,但结束似乎总是遥遥无期。   等待的日子漫长又短暂,希望一切有个结局,又害怕结局的到来,因为不知道会付出什么,失去什么。   转机发生在盛夏的时候,花蟒手下带来的消息,魔界的魔君被仙界与妖界几位高手联合消灭了。局势一下发生转变,群魔无首,很快被联军打击得节节败退,但就在形势好转之际,魔界又迅速地产生了新一代魔君,这代魔君虽然魔力不及前一任,但头脑显然要比之前的好上许多。它善于用计,而且置身后方指挥全军,并不露面,这使得消灭它变得困难,战况一时胶着不前,胜利也变得遥遥无期。   很快于鱼第一学年结束了,学校在假期前半个月进行了军训,全封闭式管理。经历过军训的于鱼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圈,看起来跟难民似的,本来就不大的脸上一双眼睛越发突出明显,看着渗人。   之前胡风就注意到,这学期以来于鱼状况变得十分不好,不止没个精神气天天蔫蔫的,好好一个人还无缘无故的就见瘦了,那小胳膊小腿,真是风一吹就能刮跑。胡风是个聪明人,他稍微一想就在脑子里还原出个故事来。但凡一个人伤心忧郁的,不是为钱就是为情,而照于鱼的情况,要是为钱也不至于这样,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再加上他仔细一回想,上学期见到的那个男人这学期从没出现,他便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事情真相——于鱼失恋了。   胡风很气愤,因为看于鱼这样,多半是被骗被甩了,又恨其不争,甩了就甩了呗,干嘛这么折磨自己,难道还放不下?但到底还是心疼,对于鱼,他一直都当成弟弟一样看待,当初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他就觉得挺喜欢,干干净净单纯内向的样子十分惹人疼。现在眼看自个儿弟弟一天天郁闷消瘦下去,做哥哥的能不担心吗?就算曾经对于鱼喜欢男的这一点心怀芥蒂,现在也顾不上计较了,军训那些天他作为朋辈辅导员,天天在各方队里晃悠,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就想着是不是能挑个好的给于鱼,让他赶紧投入到下一段感情里去,忘了那姓柳的混蛋,别折腾自己。   军训结束当天,他喊上于鱼并另外十来个人,一起出去吃饭,他的面子足,一开口一群人呼呼啦啦就来了,于鱼本来不想去,半个月没回去瞧瞧,也不知道那边来消息没有,只想回家看看,但是禁不住胡风软硬兼施,到底还是被拖去了。   一大群人多是男生,也有少数几个带了女友来的,不然还真是玩不起来。大伙先去市里吃饭,而后又转移到KTV唱歌,一唱唱到半夜,酒也喝了闹了闹了,才终于各自打车回家的回家回学校的回学校。   胡风跟于鱼一辆车,他喝醉了,一路上情绪高涨激昂愤慨的不知道嚷嚷些什么,害的司机老从观后镜里看他们,非常不满的样子。于鱼十分尴尬,司机将车停在校门口的时候他也没好意思说让他送去宿舍,就付钱下车了,接下来一段路只能架着胡风走。醉鬼总是没什么自控能力的,大半体重压下来,于鱼半条命都快给他压没了,偏偏他还不老实,走了一段就不走了,坐在路灯下屁股跟黏在地上一样,任凭如何拉扯也不起来。   于鱼本来就累,被他折腾得脾气没了力气也没了,索性跟他一块坐下来,不言不语发着呆。   胡风一阵貌似深沉的沉默过后,打了个长长的酒嗝,啪嗒啪嗒又开始说话,于鱼也没听清他到底说的什么,就见他最后拍着胸口大着舌头来了句:“看上哪、哪个了跟我说,哥给你介绍、介绍!”   于鱼一脸茫然望着他,胡风站起来,指着路灯大骂:“不、不就是被甩了么,有什么大……不了!三只脚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臭男人还没有?!哥哥今天以月亮起誓,早晚给你找个好、好男人!呃……”又是一个长长的酒嗝。   于鱼顿了半天,才满头黑线把他拉回来按住坐下,幸好现在学校没什么人,不然这个脸真丢不起。   胡风还不安静,满嘴酒气凑到他眼前,掰着指头一一点评今天一起玩的几个单身男生,于鱼到这时才明白,今天这竟然是变相的连主角都蒙在鼓里的相亲会!他真是又气又急又哭笑不得,摇摇头站起来,使劲将胡风拖着走,还是赶紧把他送回寝室吧,不然路上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   “嘿,你别拖我呀……快说说,看、看上哪个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能让他点……头!”   于鱼气笑了,“好了,咱们赶紧回寝室吧,我谁也没看上!”   “那不行!”胡风摆着手甩开他的搀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于鱼连忙上前把他扶稳。   “你得看上!你再不找个伴你就完……完了!”   于鱼实实在在觉得头痛,喝醉酒的人就没有逻辑可言,为了能将人糊弄过去早早送回寝室,他只好胡乱敷衍道:“好好好,我看上了看上了,这行了吧,咱们快点回去吧,你别闹了。”   “真的?你看上哪个了?”   于鱼没想到他还要追根究底,今晚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自然也没什么印象,这下子只能翻着白眼费劲想,最后终于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形象,他也说得含含糊糊:“就是那个……高高的,黑黑的那个。”   胡风这才静下来了,混沌的脑袋努力寻找一丝清明,回想刚才那些人里哪个符合这一条件。于鱼看他终于不闹腾了,赶紧架起来三步并两步往寝室去,只是这回没走两下,他自个儿却啊地一声停下来,眼睛呆呆看着前方,傻在原地。   前面不远处另一个路灯下立着个人形,修长修长的身形挺拔,那人正沉默地望着这边,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眼眶突然就模糊起来,朦朦胧胧的视线里那个身影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近到不偏不倚地正好堵在他跟胡风面前,于鱼眨眨眼,眼前的事物有逐渐清晰,心底忽然就有些怨有点委屈。他架着胡风绕过面前的木头桩子,埋头管自己走。   身后久久的沉寂,而后脚步声渐近,等再近一些,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一下消失了,是柳叶,他一只手提溜着半睡半醒的胡风飞快离开,留下路灯下两条长长的人影。   我将近半年没看见你了。”久久的无言后,于鱼开口,声音不大,但他知道柳施逄能听见。   柳施逄慢慢踱步到他面前,于鱼以为他闷罐子会无话可说,却没想到他道:“一百五十二年。”   于鱼征愣半响,眼泪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等得辛苦,日子难熬衣带渐宽,却忘了在另一边,魔界那处,一天就是一年,他等了半年,在那里的人却足足等了一百多年。一百五十二年,轻轻巧巧半句话,足以抵得上一个人的两辈子了。   柳施逄帮他擦掉眼泪,将他冰凉的手包在掌心里。于鱼任他牵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慢慢地往家里走。   临近家门,于鱼没忍住,略带不安道:“结束了么?”   “结束了。”   “魔界输了?”   柳施逄捏了捏他的手,“无所谓输赢,仙魔议和,从此互不相犯。你放心,他无事。”   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是指谁,于鱼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柳施逄顿了顿,像是憋着什么,最后终于面带别扭道:“高高的、黑黑的,是谁?”   “嘎?”   ——正文完——      第54章 闷骚的甜蜜      大二那年暑假,于鱼随着柳施逄一起去了妖界,不久后柳施逄成功渡过天劫,一人一妖没有马上回到人界,而是在妖界逗留了一段时间。   柳施逄师徒三人在妖界的洞府占了整整一座山头,山上风景秀美树木繁盛,各种花草瓜果应有尽有,是个绝好的避暑圣地。   于鱼每天就搬张躺椅在葡萄藤下一躺一下午,微风吹过,绿油油的葡萄叶扑簌簌抖动着宽大的叶子,藤下一串串紫水晶一样的葡萄晶莹剔透,散发着成熟的果香,仿佛一张嘴,它就会自动自发掉到人口里,引得人口水四溢。   这天下午,于鱼正被风吹得熏熏然,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柳施逄在门口跟谁说话,他不甚清醒地咕哝一声,转了个身,沉沉睡去。晚上想起这茬,便问他:“下午谁来了,是毛毛吗?”   柳施逄摇摇头,“不是什么要紧事,山下有两个妖怪结亲,过来送请柬。”   “妖怪还送请柬?”于鱼感兴趣地瞪大了眼,“快,请柬在哪,给我瞧瞧,长什么样子?”   柳施逄起身取给他,这妖怪的请柬长得倒还是那个样,大红色硬质封壳,封面上中规中矩印着个金粉闪闪的喜字,于鱼打开来,里边也只是简简单单的某年某月某日,谁和谁举行婚典,恭请某某人光临等等如此。   “没什么不一样的。”于鱼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问:“你要去吗?”   “不去。”   “为什么?人家请柬都送来了,不去多不礼貌。”   柳施逄解开外衫挂好,只着中衣盘腿坐在床上,摆出打坐的架势,才慢吞吞道:“没甚意思。”   于鱼丢开请柬跟过来,“那你说什么才叫有意思,天天装木头打坐吗?人家好心好意给你送请柬,你去看看怎么了,又不是让你去结婚。再说,别人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人家帮忙呢,你怎么能这样。”   柳施逄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又闭上。   “喂,你什么意思,干嘛不说话?我说错了吗?要是平时不出门没碰上也就算了,现在请柬都送家里来了,你怎么能当没看见?大家都住在这附近,总有见面的时候,你这样让人多尴尬……喂,你听我说话没有?”   柳施逄这下连眼皮都不掀了,一副老僧入定不受打扰的模样。   于鱼瞪着眼看了半响,突然气咻咻地踢了脚床板,鼓着脸颊冲到房间另一头,坐在矮榻上生闷气。   夏夜喧嚣,窗外虫鸣此起彼伏,比着赛似的不停歇,葡萄香甜的气味儿伴着夜风飘入室内,房中一片寂静。   于鱼坐了会,变坐为靠,没一会,又变靠为躺,不多时,他就在这热闹又沉静的夜里睡去,带着些许不忿与气闷。   几乎是他刚睡着,柳施逄便睁开眼,视线穿过漆黑的房间,落在另一头。他看了会,起身走过去,轻轻抱起于鱼,将他安置在床上。   第二天于鱼醒来,正要如往常一样跟柳施逄打招呼,嘴巴张到一半,突然想起昨晚受到的冷漠对待,登时脸色一沉,哼地一声绕过他,去厨房找吃的。他打定主意至少今天一整天不理柳施逄的,可等他从厨房出来,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石桌旁,脊背挺得笔直,却怎么看怎么有股落寞的感觉,顿时就觉得心里酸酸的,不忍心了。   于鱼一边唾弃自己,一边磨磨蹭蹭走过去,仰着头装模作样看葡萄。放在桌上的手被另一双手握住,他动了动,没抽出来,就随他去了。   请柬的事就这么算过去了,于鱼依旧每天吹吹凉风吃吃葡萄,时不时闹点别扭,第二天又消气。   几天后一个中午,他坐在院子里翻书,许久不见的曹毛毛从外头溜进来,坐在他对面探头探脑,末了小声问道:“我师兄呢?”   于鱼指指身后,“被施先生叫去了,不知道干什么。”   曹毛毛立马来了劲儿,拉起于鱼的手就往外拽。   “诶,你干什么,要去哪儿?”   曹毛毛食指竖在唇前嘘道:“小声点,别让师兄听见,我带你去看热闹。”   “什么热闹?”   “山下有妖成亲了,就在今天办喜事,我来的时候看见好多妖呢,咱们也去看看嘛。”   “诶?”于鱼突然想起来,前两天有妖送了请柬来,也是要办喜事,应该是同一家吧。他心里其实好奇得很,想去瞧瞧热闹,但又怕惹出什么问题来,犹豫不决,“咱们不跟你师兄说一声行吗?”   “没事,”曹毛毛拍着胸脯,“有我呢,不会有事,跟师兄说了就走不了了,他最讨厌别人吵闹,肯定不会同意让你去的,你就跟我走吧。”   “这……”   “哎呀,别婆婆妈妈的,快走快走,晚了就瞧不见新娘了!”   于鱼被他拖着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忙说:“你等等,我去拿请柬,没有请柬咱们怎么进去?”   “你有请柬?”   “嗯,前些天别人送来的,写的是你师兄的名字,应该可以糊弄过去吧。”   “那你还等什么?快去快去,我在这等你。”   于鱼冲回房间一阵翻箱倒柜,他记得那天晚上随手一丢,后来就没管了,丢哪去来着?桌上没有,柜子里没有,抽屉也没有,连枕头下都找了,没有。他热得额头冒汗,在原地转了两圈,猛地想起来,那天一丢,似乎丢到地下了。他俯下身仔细找,果然在花瓶底下找到了,拿起来拍拍灰尘,揣进怀里。   他跟曹毛毛两人做贼一样,蹑手蹑脚溜出去,等到了外边,多日没出门的于鱼只觉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草儿为什么这样绿,连天空都似乎比家里更蓝一些,他实在是被憋太久了。   办喜事的那只妖怪是犬妖,新娘子却是只小巧玲珑的麻雀精,据说是许多年前冬日里被新郎官投喂过,自此就记住了他,成精后找上门要报答,于是便成了一桩美事。   于鱼和曹毛毛到的时候,客人已经来了大半,幸好新娘子的花轿还没来,他们两个凭着请柬顺利混进去,于鱼身上被柳施逄施了法,掩住生人的气味,因此混在一群妖怪里也没被觉察。他小心打量这些或英俊或柔美、或长相奇特的宾客,听他们这个一言那个一语谈论新人的缘分,最后无不感叹,缘分天注定。   身材高大长相宽和的新郎官一脸喜庆,穿梭在人群中,接受来客的祝福,再喜气洋洋地回礼,于鱼看着看着,心情也忍不住跟着些妖怪们一齐喜悦起来。   门前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所有的人都往外涌,新娘子来啦!   于鱼被人流推攘着不由自主往外走,曹毛毛却不知去了哪,他来来回回看了几眼没找到,一眨眼,彻彻底底被挤到了门外,这下,不怕看不到新娘了。   穿着大红喜服规规矩矩被花轿抬来的新娘子竟然没戴盖头,一张娇俏的脸就这么大大方方露在宾客面前,眉目如画腮畔飞霞,惹来一阵阵赞叹。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此了。   新郎打横抱起新娘,众人欢呼起哄,新娘子一张脸便全部埋入新郎胸前,大伙又跟着新郎往里边挤。   拜堂的部分于鱼没仔细看,光顾着找曹毛毛了,等他找到,喜宴已经开始了。他们两个找了张不怎么起眼的位置坐下,一桌子的妖怪互不相识,却因为一件喜事凑到一块,相互笑着问候一声,便如旧识一般。   “你刚才去哪儿了?”于鱼低声问曹毛毛。   “我以为看见了熟人,结果……啧,认错了,也对,他怎么会在这里。”   “谁?”   “梅执义。”   于鱼默然。自从去年大雪那日一别,他们谁也没再见过梅执义。他们家那位老祖宗在正月好日子里飞升,自此后似乎连听到一些梅家人的消息都难了。   其实后来,柳施逄曾见过梅执义一次,将一种名为‘意难忘’的妖界灵草交给他,作为当日那颗仙药的交换。   意难忘意难忘,顾名思义就是忘不了,不想忘,服下这种药,死后入阴间,即便喝下孟婆汤也不会将上一世记忆抹去。只是一般尘世太苦,多数人只求遗忘解脱,少有人愿意服用这种药的。但总是有些人,痴念、痴心、痴想,看不开想不透,偏要来多记一世的苦,一辈子一辈子叠加,等哪一日他受不住了,大概就死心了。   客人们一直闹到太阳偏西彩霞满天才逐渐散去,于鱼跟在曹毛毛身后往回走,拐过一道弯,曹毛毛突然呀地叫了一声,于鱼探头一看,立刻又心虚地缩回来。   两个人跟做了坏事的小孩一样,惴惴不安地承受柳施逄的审视,曹毛毛最先受不住,说了句“啊!我得赶紧回去,臭虫该找我了!师兄再见!于鱼再见!”一溜烟不见了。   真不讲义气,于鱼暗自腹诽。他垂着脑袋走过去,主动拉起柳施逄的手,讨好道:“咱们回家吧。”   柳施逄哼了一声,于鱼的脑袋垂得更低,“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想出来走走……”   柳施逄不做声,于鱼摇着他的手晃荡,“咱们回去吧……好不好嘛?”   他这撒娇撒得,自个儿都觉得脸红了,柳施逄还是不为所动,于鱼抿着唇,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搂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挂上去,在柳施逄嘴上啃了一口,然后把脸埋在他颈侧,八爪章鱼一般扒在他身上,“回去嘛……”   柳施逄这下才终于有了动作,拖住于鱼的屁股往上颠了颠,就这么把人抱着走。   太阳倚在山头,斜晖将两人的叠在一起的身影拖得老长,金黄色的余光打在身上,一派温暖。   “我问你,哪一天我不见了,你会不会去找我?”   “嗯。”   “我要是不记得你了怎么办?”   “会记得的。”   “……你可别忘了来找我。”   “好。”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