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秀 作者:狐狸/fox^^/小莫   文案:   杀戮真人秀,算是……娱……乐……圈……吧。   两个有点直男的战友因为情势被迫上床的故事,高调SJB和低调SJB的配对,   可能是互攻……   HE 、 第一章 毁尸灭迹   1.   夏天穿着租来的礼服,站在上城酒店的阳台上,盯着星星看。   天际星光点点,银河横跨而过,像一个巨大的珠宝盒。   阳台风太大了,还有点冷,不过他感觉很好。虽然情况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终于离开了暗无天日的下城,来到了上世界,看到了真正的星空和阳光。   现在,他正在浮金电视台第199届阿赛金团体赛第二轮的庆功宴上。   作为一个下城的重罪犯,上城三个月前征召他参加浮金电视台的杀戮秀节目。那是上城最盛大的娱乐活动,征用罪犯的历史由来已久,这也是他们这些下城居民们唯一真正看到天空的机会。   从来到开始,夏天就在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东西。   到了现在,他有生以来终于第一次吃蛋糕、奶油、巧克力和糖果吃到了饱,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偷偷拿了点食物放进口袋,还顺了一个参赛者的钱包。那家伙大摇大摆把皮夹露在外面,不拿白不拿。   他又四处看了一圈还有什么能顺走的,反正浮金集团不缺这点儿东西。   作为一个巨无霸公司,浮金集团的浮空百城遍布天空,夏天认识人中走得最远的也没离开过它的阴影。   进入上世界的一瞬间,阳光像是泼洒下来的,如同明亮澄黄的液体,铺天盖地。夏天当时伤得重,坐都坐不稳,但还是打起精神盯着看了半天,心想死在这儿也算不错了。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到目前为止,夏天作为一个杀戮秀新手已在上城生活了三个月,有惊无险地活过前两轮,表现还算过得去。   他一共杀了四个人,勉强过关——过得这么勉强是因为白敬安老认为他们应该待在原地,不要乱动。他真是烦死人了。   ——白敬安是这次秀里和夏天抽到一组的人,虽然就配置来说,倒是个能平衡局势的战术规划,不过是个无聊的胆小鬼。   从宴会开始夏天就没见着他,这人一贯巴不得从灯光下消失,好像上城明亮的光线是什么致命毒素。   夏天正在天台欣赏星星,这时一个一头红毛的年轻人走到他跟前,用一副迷幻的表情一边朝他微笑,一边扫了一眼虚拟屏上夏天的信息,但懒得叫他的名字,说道:“你好,我是本届杀戮秀总规划支冷先生的助理——”   照他的说法,业界大佬支冷先生看出夏天具有成为杀戮秀明星的潜力,想和他单独谈谈,讨论一下他未来金光大道的规划。   要知道,在上世界,杀戮秀明星才是娱乐圈真正的王者,一呼百应的对象,一旦出了名,不只是金钱和床伴,整座上城都会匍匐在你脚下,你就是奥林匹斯山顶的神明。   夏天心花怒放,他现在看到什么都心花怒放。   他跟助理进了大厅,前往支冷的套房。进去前,他又回头看了眼星空,它冷森森地在远处闪耀,是下城人们无法想象的价格与权限。   支冷装扮精致,形容瘦削,一直在进行旷日持久的减重程序。   他的房子位于酒店顶楼,有宽阔的天台和观星室,客厅大得能随时来场时装秀,或是其他任何非大规模团体作战游戏。据说他的确会不时进行这样的娱乐。   夏天尽可能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拿着酒杯,假装是常来这种场合人群中的一员。   他身材高大,手脚修长,作为民风残暴下城区的一员,早已习惯杀人不眨眼的生活方式,从少年时期就是个地道的危险分子。也因为这个才会进了监狱,然后被电视台招募,认为他是个搞杀戮秀的好苗子。   他面带微笑,笑得温柔又合乎礼仪,他挺擅长假装乖巧,像他擅长假装顺从、假装喜欢、假装知情识趣一样,这是一项基本生存技能。他甚至长了张算是乖宝宝的脸,笑起来时完全能够以假乱真。   他在杀戮秀里的职业是战士,现在甚至都不叫战士,直接叫杀手了,真人秀喜欢大惊小怪的称呼。   “我刚才在监控程序里看到你,觉得你的形象非常好。”支冷说,“这届的阿赛金团体赛需要英雄,你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说话时来回走动,说到这时走到夏天身后,手放在他肩上。   “那……那真是太好了。”夏天说,“我非常感激……”   支冷的手碰到他的头发,然后解开他束发的皮绳。   头发散下来,他下半句一时没接下去。   夏天住在下城的N21区,那里男人有留长发的习惯。他上来时想剪掉,不过一个三流形象策划师告诉他,想要有人注意就得有自己的特点,这可能是你的居住地、宗教、民族或者性格,但干这行最重要的是不要和大众保持一致。所以他一直留着没剪。   不过这玩意儿打架时实在碍事,所以他总是挽起来,紧紧束在脑后。   支冷拿起他的一绺头发在手里抚玩,说道:“机会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迟钝了该有五秒钟,夏天终于意识到他想要干什么。   他坐着没动,任那家伙玩弄他的头发,心里想他早听说过真人秀里有这种事,有权威的地方难免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介意卖身,他妈就卖身,他姐也是,他自己是个罪犯,周围的人都认为他很快就会横尸街头,变成蛋白饲料。   不就是上床嘛,他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牺牲。   “我很愿意争取。”他说,转头朝支冷笑,尽可能笑得很乖巧。   支冷也笑了,看来对他的懂事很满意。他把发带放进口袋,说道:“跟我到卧室来。”   “好。”夏天说。   他站起来,比支冷高了一个头,真不明白这家伙看上他什么。不过有钱人的趣味就是奇怪。   他散着头发跟支冷走进卧室,觉得在人前这样真是别扭。不过要入乡随俗,他跟自己说,来到这里的机会难得,前两轮赛事就死了近千人,其中大部分只是策划们的心血来潮。   难得有一个大人物庇护,他无论如何要抓住。   夏天走进卧室,一眼扫过去,除了注意到它惊人的奢华,还在同一眼内下意识判断出哪里能逃走,哪儿可以躲藏,又有什么可以作为杀人的武器,这是干他们这行的职业病。   支冷朝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说道:“裤子脱了,跪下,趴在床上。”   夏天感到自己在笑,后来他的笑容被形容为猎食者般的笑,又或是“阳光灿烂,冷如寒冰”什么的,他们说他有真正杀戮者的笑容。   他说:“好。”   支冷开始脱自己的裤子。   夏天转头看着桌上的一个金色帆船雕塑,那是一次帆船大赛的奖品。   浮空城又被称为上世界,最初只是片小小的反重力区,一些有钱人在上面生活,说是能更接近阳光和纯净的空气。然后它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像癌症一般在天空蔓延,有钱人纷纷到上面建房,直到盖住整片天空。   他们打下灯光,仿佛那就是太阳。下方住着无以计数的平民,无法升上天空,像是被养在地窖的牲畜。   他的父母一辈子没见过天空,兄弟姐妹也是如此,而那些人在反重力城建造了庞大的湖泊,进行帆船大赛。如果不是看到,这奢侈根本是无法想象的。   “我要你假装很害怕。”支冷说,“而且在过程中要叫我‘主人’……”   夏天拿起帆船,掂量了一下,重重砸在支冷的太阳穴上。   杀戮秀的总规划瞬间失去意识,倒了下去,夏天在他身上跪下,拿着帆船一下一下砸他的脑袋。   谋杀的手段一瞬间便已思考完毕,但过程太快,无法回忆,以至于变成了碾压一切的直觉和冲动。   他几乎把那人脑袋完全砸碎,脑浆四处都是,眼球也砸了出来,着实是场杰作。对此杀戮秀里还有个专门用词,叫过度杀戮。   有人说这是肾上腺素过盛的结果,也有人说就是噱头,但夏天觉得那是人的本性。有时愤怒就是会在你血管里流淌,像是汽油一般,碰到火星就无法控制。   他会背井离乡来到杀戮秀,无非是因为有人扇了他姐一巴掌,说她是个婊子,装什么装。他走过去推了那人一把,然后场面弄得很不好看……其实那杂种说的不算错,可他就是无法忍受。   他不知道他干嘛不能忍受这种事,大部分人都忍了,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他冷着脸,用全是血的手从支冷口袋里翻出自己的发带,把头发挽起来,紧紧束好。   然后他放下手,发现自己在发抖。   他手上全是血,把袖口浸透了,几乎染上手肘,脚边是具没穿裤子的尸体,脑袋碎了一地,溅在昂贵的地毯上。   他站起身来,走进卫生间,把手上的血洗干净。   整个过程中他面无表情,举止镇定,但到了现在,肾上腺素退去,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某种东西——大概是现实——像冰水一样浸透了他,胃里皱成一团,很想吐。   那是恐惧感,还有一种完蛋了的感觉。   他还挺熟悉的。   2.   夏天瞪着镜子里的人,脑袋迅速转动。   他不可能逃脱,那个助理知道他在这里。而且,拜托,他杀了支冷,浮金电视台阿赛金团体赛的总规划!   他最好的结局是当场击毙,但也许更惨。这些人会把他卖到某个黑暗限制的频道去,他的死亡将是人们娱乐的对象,地狱也就是那样。   他无意识去摸后颈——上城征召他们时为了防止罪犯们狂性大发、毁灭世界什么的,统一植入了惩罚设备。区里的行政长官迫不及待在他身上试了一次,叫人生不如死。   他应该听支冷的,脱了衣服,背过身,趴在床上,他让他怎么叫就怎么叫。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在哪里活下来的规则都是一样的……他突然想吐,于是冲向马桶,把今天吃的一堆东西又交待了出来。   然后他洗了把脸,把袖子折了折,盖住血迹,拿了块毛巾把所有自己可能碰到地方的指纹都擦干净,没再去看尸体,打开门走出去。   他不能待在这地方,一分钟都不能多留。   我得去偷辆车,夏天想,顺着下城公路一路开过去,到碰到的第二或第三家垃圾站把车子卖掉,他们有办法让谁也认不出那车来。   接着用得到的钱换辆下城车,那就是块破烂,可好处是不显眼。他要一路向北开,并且得尽快找个像样的黑市医生,把脖子后面那玩意儿拿掉。多半会留下神经性伤残,但不是什么大事,然后他会靠偷东西暂时存活,他还是有点盗窃手艺的。   但他们会找到我的,他心想,我会东躲西藏一阵子,但他们找得到我的,那可是阿赛金团体赛的总规划!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白敬安。   酒店每层都有观景天台,可以从楼梯一路走上来。一些参加宴会的人在顶层最大的天台聊天,白敬安正在跟几个一看就挺权贵的人说话。   他模样不算出眼,但一身衣服穿得很周正,不像租的,而像天生就该穿这样的衣服。   他正面带微笑听人说话,头发不长不短,整洁文雅。和夏天第一次见到他的印象一样,像杯白开水,不温不火,极度无聊,没有个性。说所有人说过的话,做一点都不出格的事,手上一滴血也没沾过,只看人家打架。   这时,白敬安也抬起头,看到了夏天。   看到他的样子,白敬安脸色冷了一下。他转身和那几人说了句什么,离开他们朝夏天走过来。   夏天站在电梯边看着他过来。   越是走近,白敬安脸色就越冷。他样子像老师看到个总打架的学生,一点也不想理会,无奈对方一脸是血地在他必经之路上哭,所以只好走过去。   他说道:“怎么了?”   夏天看了一眼支冷的房间,白敬安脸色更冷了。不过即使是他脸色冷下来时,也只有那双眼瞳显得越发冷厉罢了,样子像仍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和队友聊了一次不怎么愉快的天。   白敬安转过身,一把推开门走进去。夏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跟上去,把门掩上。   他进去时白敬安正站在卧室门口,盯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地上全是血,里面浸着帆船雕塑,像是一艘沉没在血海里的船。   白敬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一把拉开衣柜。   夏天茫然看着他的动作,白敬安在衣柜里翻找,从最里面拖出个大号的贵族牌行李箱。他把箱子打开,把里头的衣服清进柜子,转头看夏天,说道:“把他弄进去。”   夏天挑了下眉毛,事情的发展跟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过他还是立刻走过去,帮忙把支冷的尸体塞进箱子。那人两腿光着,阴茎缩成小小一团,只是堆可悲的软肉。   白敬安把箱子盖好,拉上拉链,看上去是个好端端的豪华行李箱。   “完美。”夏天说。   白敬安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转头打量屋子。   他眼瞳是灰色的,像整个人一样平淡如水,看屋子的样子也像在杀戮秀现场一样冷漠无趣,只规划和衡量所有可用的战术细节。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边,找到内置网络接口。   他用手机——他们试图管它叫随身数据终端,不过手机这叫法还是流传了下来——连上网络,上面跳出防御程序界面。他面不改色地黑了进去。   ——他是战术规划,因为工种不平衡还兼了网络后勤,进行黑客数据方面的工作,黑个酒店公共网络不在话下。   他手上动作不停,切进酒店防火墙,一屋子的血腥对他毫无意义。   夏天在他后面说道:“他把我叫到房间里,然后……”   “我知道他干什么。”白敬安说。   夏天耸耸肩,支冷这方面的事情四处都有传闻,而白敬安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点的人。   他看那人调出数据,有条不紊地打开入口,清理记录,删除缓存,修改走廊上的视频细节,像在进行一场礼仪标准的用餐,从容不迫,井井有条。夏天第一次见白敬安时,他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站在放着总规划尸体的卧室里,目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   “他让个助理把我叫过来。”他接着朝白敬安说道。   “助理。”那人说,语气冷漠平淡。一个战术关键词。   与此同时,他很快进入了截取录像、覆盖原图的程序。他头也不抬地对夏天说:“把你自己收拾一下。”   他业务熟练,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夏天耸耸肩,走进浴室。白敬安说得没错,他这样子快速逃亡一下还行,如果想再混回宴会,当个正经人,肯定转眼露馅。   浴室很大,地板升腾着暖气,布置巧妙的灯光让这里像一个光线明亮的梦境。   夏天看着镜子里的人,长发紧紧束在脑后,一身礼服,五官俊秀,因为初来乍到,带着一丝羞怯和腼腆,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而十分钟前,他刚刚打碎了他“大好前途”的脑袋。那家伙的尸体还像个灾难一样躺在外面,再也没法用他的超豪华浴室了。   这念头让他莫名地笑起来。笑容像伤口一样在温文天真的脸上绽开,透出下城黑暗之中愤怒、饥饿与血腥的气息。他突然很想知道支冷死时是什么表情,真遗憾那角度看不到。   他打开水龙头,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指尖神经质地抚摸过后颈,那里曾疼得发疯,可现在皮肤平滑,没有一点伤口。   他清理掉身上溅到的血,束发的皮绳也染透了,把头发都弄脏了。   收拾一番后,他看上去无辜多了。他朝着镜子吸了口气,再次露出一个笑容。这次的笑容天真正派,还有点孩子气,能随时和任何人打成一片。   还不错,他想。他离开浴室,回到收拾到一半的杀人现场。   白敬安还在程序端口上,正在抹掉进入痕迹。   他毁灭证据的技术一流——不奇怪,杀戮秀上的战斗都是真枪实弹,于是他们虽然在场外一个个包装得漂漂亮亮,但本质上都是一流的杀手、满手是血的恶徒,或是娴熟的黑客。   当需要时,杀个人,搞个破坏,毁尸灭迹起来,技术也是全球最顶尖的。   听到他出来,白敬安头也不抬地说道:“把血擦一下。”   夏天看看地毯上的一片惨状,真是……惨啊。   “我特别不擅长打扫,”他朝白敬安说,“反正你就快弄完了,不如顺便也擦下地毯……”   “那就别把他脑子砸得到处都是。”白敬安说,这是他来到这里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夏天从旁边的桌子摸了颗玫瑰糖放到嘴里,耸耸肩,表示这也是特殊情况嘛。   “但如果他失踪了,警方肯定会来这里查,一点反应喷雾就能让这里亮得跟新年一样,打扫根本没有意义——”他说。   “查不出来,明天是清扫日。”白敬安说。   夏天怔了一下,笑起来。不愧是战术规划,作奸犯科时反应就是比较灵敏。   ——今天有大型宴会,于是明天当然会是大清扫日。   这年头,考虑到有钱人的“需求”,酒店每月月底或大型聚会的次日都会有大清扫。“特殊情况”一个电话过去,还能随叫随到。   夏天至少听说过两打消失在权力人物卧室的倒霉鬼,是再经由“私人保洁服务”彻底从世界上消失的。当时他觉得这些上城有钱人真是恶心得叫人没法忍受,但现在他觉得这门技术真是和支冷先生天造地设。   他拿起工具,吹着口哨开始擦一地的血和脑浆。   白敬安冷冷看了他一眼,夏天没理会。就这样,在欢快的小调声中,地毯很快变得洁净如新,好像刚才他搞的那一团糟从来没存在过。   到了明天,它会消失得更加彻底。   夏天接着又清理掉指纹。白敬安转头去拖箱子,把它立起来,朝他说道:“用送货电梯。”   夏天点点头,接过箱子。那人已黑进了送货电梯,夏天把箱子放进去,直接送到停车场。   没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在忙着吃东西、喝酒、大笑、嗑药和找人上床,死个人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   两人不动声色地穿过宴会区,来到停车场。这里是片磁悬浮区域,车子都花里胡哨,属于参加宴会的有钱人们,还有些真人秀的成名者。不过大部分人是搭空轨来的——比如夏天,宴会结束还要再搭车回去。   至于白敬安,他一副有房有车的样子,更像属于权贵阶层。   他的队友径自走进停车区,左右打量,然后黑进一辆黑色的悬浮车,上面漆着常见的裸体标志。夏天则去取货区拿盛放尸体的旅行箱。   他回去时白敬安已经调教好了那车子,他打开后备厢,夏天一脸自然地把尸体放进去。   这一系列行为简单利索,无声无息,配合默契。毕竟,他俩都是干这行的高手。   3.   夏天坐在副座上,翻看车载屏幕上车主的照片,这人跟一群不穿衣服的男女玩得很开心,他津津有味地全看了一遍。   这种人参加宴会,多半明天中午以前脑子都不会清醒。他思忖着白敬安之前是不是就注意到过他,黑进来之前就知道用一晚车子不会有人发现。而之后就算有人调记录,查这种车的行踪也会是个灾难。   他转头看白敬安。第一次见他时,夏天就觉得他本来就是上城的人,可能因为他没有其他人焦躁又狼狈的样子。他看上去疏离沉稳、没啥所求,像早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时夏天还想,虽然上世界住的就是群变态,但不能否认,有时候穿起礼服来就是很帅。   他又打量白敬安,驾驶座上的人无视他探寻的目光,开着车子继续向前。虽然是开着偷来的车去丢尸体,但他样子平凡无奇,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面色平静如冰,不透露任何情绪。   那人开着车子转了个弯,穿过一片公园,大片绿地奢侈地延伸。   大概因为之前在浴室把派对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夏天觉得肚子又饿了,于是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纸杯巧克力蛋糕。   他小时候经常饿肚子,以至于长大后,只要有机会,就会在口袋里塞满零食。它们毫无道理地让他觉得安全。   夏天又翻出些棉花糖和纸杯蛋糕当夜宵,并准备等会儿回宴会厅时再补充一点,主办方那么有钱不会介意的。他大方地递了一块到白敬安跟前,后者客气地表示不吃。   夏天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解决掉食物。车后厢里放着装那位仁兄的箱子,非常安静,令人愉快。   车子呼啸着离开城市,外面渐渐空旷破旧。白敬安转了个弯,悬浮车道向下,朝下城的方向延伸过去。   不过他们并未到达下城,而是来到上世界下面的中转区。这里坐落着一栋蛋白质饲料工厂,厂子把尸体变成纯蛋白质,然后喂食下城快速生长的肉用动物。下城的人有时也吃,现在这个趋势正在加强。   下城除了日光室,什么植物也长不出来,里头有限的粮食还有一半要供给上城,作为“技术服务费”。上世界的庄稼倒不错,但绝不会向下供应,应对饥饿最省事的办法,就是用尸体喂养地窖的民众们。   厂子是全自动的,已经十分破旧,大门口亮着破破烂烂的广告牌,“专业、洁净、再利用”。   他们在后门停下车,开门时发现用的是物理锁。夏天用一根铁丝搞定了它,然后拖着贵族牌行李箱走进去。   饲料厂内部基本就是个恐怖片,所以从来不在电视上曝光。不过作为下城居民,夏天对这类地方很熟悉。这儿常年堆放着大量的尸体,人的动物的混在一起,由机器缓缓推往传送带,然后进入密封的机器。   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等出来时,就变成了干净、清洁、浓稠的乳白色饮料,半点没有它前身的影子了。   不过他更熟悉的是大厅前台。那儿有台脏兮兮的接待机器人,会以低价收购尸体,整个过程自动操作。下城的人有时会杀人去卖,赚点小钱。那些人会以一种“多少斤”的眼神来打量人,夏天认识一些这样的人,很正常。   他试图把支冷拖到自动秤上,称出斤两来卖掉,白敬安抓住支冷的腿不放,严厉地看着他。   “卖的钱够吃顿好的呢。”夏天说。   “会留记录的。”白敬安说。   “我能把记录抹掉。”夏天说,“只要一个潜行程序,这地方就像你老婆的……”他吞下一句在下城说惯的脏话,说道,“呃,总之能随便改。”   白敬安毫不妥协地看着他,把尸体往里拖。夏天只好跟上去,自我安慰地想:好吧,反正减肥减成这样,也卖不了多少钱。   备料区里,赤裸的死尸高高堆起,衣服全脱下来放在另一边,按规定是统一销毁,不过大部分都是经过一番劫掠后流进了黑市。   夏天一直觉得这地方叫人瘆得慌,它像个终点。在这里,你的整个生活都变成了一堆白花花的垃圾。   不过待他们脱了支冷的衣服,把他丢在一堆尸体中,这位总规划看上去和任何下城区的死尸没有区别时,他觉得这地方还不错,至少和前总规划天造地设。   夏天翻开支冷的皮夹,熟练地拿走现金,把剩下的丢到尸体上。这时他发现支冷的戒指和袖扣还不错,于是蹲下身去取。   他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他抬起头,白敬安恶狠狠地看着他。   “什么?”他说。   “我希望你有点基本常识。”那人冷冷地说。   “你知道这值多少钱吗?”夏天说。   如果白敬安知道,那他肯定也不感兴趣。他冷着脸伸手,夏天和他对峙了十秒钟,不情愿地把宝石交上去。这人表情有点激动,还是不要和他争执为妙。   白敬安拿起支冷的衣服、沾血的行李箱,和宝石一起放进焚化槽中。夏天又去那一堆死人的衣服里寻找,想看看有什么能捎带回去一点的。   不过这里早被人洗劫过一遍,只有谁都看不上的会留下来。   其中有件还不错的礼服,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的,上面沾满了血。可怜的家伙被把不怎么利索的刀子捅了,弄了十几次才死,衣服已毫无回收价值,拿了还会惹麻烦。   他觉得自己杀支冷的方式才是干掉有钱佬的推荐手法,这样衣服还能毫无瑕疵地再次使用。可惜全被白敬安无情地烧毁了。   他挑挑拣拣,最后只找到一只磨缺了耳朵的小狗纽扣值得回收,老家的小妹会喜欢的,他心想。他进了监狱,经过一段惨不忍睹的时光后,就沦落进了杀戮秀,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而从智商看,夏天很难想象她能在黑暗中活多久。   他感到一阵遥远的疼痛与焦灼,不过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一样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   他把纽扣放进口袋中。他习惯这种感觉了。   夏天对白敬安为什么会帮他毫无头绪。   当然了,自己出了事会造成混乱,他下一轮就得抽新战友,战术之类的也得临时再搞。但那都是未知因素,而如果他现在干的这事儿被查出来了,那可是协同谋杀,会和自己一样彻底完蛋。   他觉得自己问的话,白敬安多半不会搭理他,或者随便给出个平淡无味的答案——就是那种明明说了,可是没有任何有用信息的东西。这类回话他好像随口就能说出来两三打。   不过他决定还是啥也不问,万一他问了,白敬安突然改主意怎么办。   这就像你升到上城,看到阳光洒下来,这时候最好不要大喊大叫,让它继续照着,不然它反应过来消失了怎么办。   他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只能猜测他既然是个战术规划,那么会干的一定是他觉得最有利的。   而自己现在情况太糟糕,会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帮助。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没找到其他什么值得回收的东西,不过饲料场一向是这样。   白敬安启动了机器,焚烧衣物,把支冷的尸体送往机器深处。无论什么大人物,机器很快都能消化干净,变成干净清洁的蛋白质形态。   他熟练地干完这一套毁尸灭迹的程序,转身就走。来到车边,他一脸冷淡地锁好后门,启动车子,像参加了一场无聊的兜风,现在终于能回去了。   “那个助理怎么办?”夏天说。   “他在宴会上。”白敬安不耐烦地说。   白敬安一路把车开回酒店,停在原来的位置,没人发现。   他们溜回晚宴。夏天看他步伐轻快地走进大厅,仿佛从没离开,一点也看不出刚刚丢弃了一具尸体。   白敬安微笑着朝某个策划打招呼,随手从侍者手中拿了杯香槟,继续走进人群中,又随手从桌上的“糖果盒”里拿出两粒迷幻药,放到杯子里。   ——宴会上四处摆放着软性毒品,花哨如同糖果,以保证派对足够欢天喜地。   夏天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装模作样拿着杯子,和一个选手开了个谁也记不住的玩笑,一边又顺了一粒青色的药丸放进杯中。当他走进大厅中间时,整杯香槟已经是场狂欢了。   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从那位助理跟前穿过——一个小时前,他到夏天跟前,要他去顶楼套房一趟。此时,那人正和人高谈阔论,醉得七七八八,伸手比划着什么。   白敬安不动声色把杯子递到他手中。   对方一口干掉,继续和人说话,他看上去既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喝了什么。在这种地方,人人都在伸手拿酒,在吃东西,在大笑和跟人上床,像生活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里。   夏天知道,杯子里的东西能叫他度过非常愉快的几个小时,到了第二天,谁也甭想从他脑子里挖出任何东西来。   他转过头,又喝了口酒,朝旁边一个漂亮妞微笑,也许今晚他能找个伴儿。   浮空城的人们生活在一场无尽的游戏中,毫无顾忌,只要玩得开心。而他的罪行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上世界的纸醉金迷里。 第二章 开幕式   1.   支冷的失踪是一周后被发现的。   最开始没人操心这事,大人物们消失几天很正常,他们不时会在某个幽暗色情的环境中沉迷一段时间,再回到生活之中,声称城市太过喧闹,得找个不一样的地方为新一轮的激情和酷炫寻找灵感。   直到一个星期后,第三轮赛事进入启动阶段,才有人发现他失踪了。   警方肯定去酒店做过什么调查,夏天不知道,没人找他问话。   他每天去主办方提供的免费拟真平台做战斗训练,靠着旧有积蓄和偷窃过日子,他没再挨饿。他再也不会挨饿。   他看到警方在酒店进进出出,既不四下乱打听,也不讨论任何相关的话题,低调做人,还表现得格外招人喜欢。   至于白敬安……在夏天看来,发生过那样的事,他俩的关系肯定会变得比较不一样,但这显然是他的错觉。   那之后他们压根就没见过面,白敬安事后只发来了一条短信,上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了他需要进行训练的事项,真是时刻不忘本职工作。   直到半个月后,他们才算在拟真平台进行了两次配合训练。白敬安只字不提宴会上的事,经过这一番冒险,他似乎巴不得和夏天保持距离,就算非得说个两句,语气也像在努力把交谈次数降到最低。   夏天难以理解这种发展,对他来说,人际关系一向简单。共患难了,你们就有了交情,可以出去喝上一杯。   ——当然了,你也得随时准备被背叛,但所有人都愿意喝一杯的。   而白敬安显然不是那型的,他是片藏身在队友、礼服和官方式回应后的迷雾,夏天唯一能肯定的是那家伙不太喜欢自己……当然,这也挺能理解的。   也许他也曾有过意气飞扬、天真幼稚的时候,但自己反正是没能赶上场。他碰上的时候,这家伙已经被埋进了土里,不会再大笑或痛哭,只会沉默不语,并且也不会和任何人勾肩搭背,喝上一杯了。   夏天对这类型一向敬而远之,但……这是阿赛金赛制,作为一种队友由抽签随机决定的比赛,讲求“几率的碰撞”“噩运与惊喜同在”。你永远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样的队友,擅长什么样的能力,你们又处得如何,从而充满了他妈的“悬念”和糟心事。他到现在也拿不准白敬安属于哪一种。   只是无论他俩怎么想,很显然地,短时间内,他们是谁也摆脱不了谁了。   顺便一说,支冷的失踪案,警方最后也没查出什么头绪。   浮金主城治安一向糟糕,支冷仇家还多得数不完,谁爬到这位置手上不得沾点儿血呢。   而在那样的夜晚,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个像样的不在场证明。   夏天不知道警方是怎么查的,反正网络上讨论了这个话题一阵子,便很快抛之脑后了。这里是上世界,死人司空见惯,跟上潮流才是关键。   浮金七台《热辣天空》的总规划乔格和浮金三台《变态实验室》的总规划齐下商进行了一番PK,最终前者登顶王座,取代了支冷的位置,成为这届团体赛的总boss。   《热辣天空》是一档生存类真人秀——在海岛上,大家衣服都穿得很少的那种。乔格手底下虽然也死过不少人,但从没有执掌过阿赛金团体赛这么疯狂,还代表真人秀事业最高成就的节目。   作为一个从时尚圈过来的新科总规划,他是那种喜欢标新立异,策划戏剧性场景的类型,此时野心勃勃,准备大干一场,并且当然对支冷的失踪毫无兴趣。   他不配合调查,一门心思只想快点开始比赛。他要求警方迅速收尾,真人秀相关的一切人员立刻到位,进入下一轮比赛,不能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浪费精力。   于是案子很快了结,警方随便找了人定罪,再杀掉了事。   ——倒霉的是阿赛金团体赛剧情分部下的一个策划,当天甚至不在派对现场。但他上届搞出的剧情杀死了一位权贵喜欢的杀戮秀明星,于是顺理成章成了替罪羊。   与此同时,浮金九台联合第199届杀戮秀收费赛事也进入了预热阶段,相关的话题布满了网络头条和热搜榜。   不管支冷曾怎样权势滔天,为所欲为,待他死去,杀戮秀的战车便毫不留情地碾压过他的尸体,轰鸣而去。   毕竟,杀戮秀所到之处,一切都得为之让路。   很快地,第199届浮金电视台阿赛金团体赛杀戮秀的第三轮正式开始了。   抽签仪式设在浮金主城的天空石广场,场面很大,大屏幕上先是放了浮金历届阿赛金团体赛的精彩场面集锦,然后是预告片,音乐雄壮,充满煽动性,号召大家投入到杀戮秀这场伟大的事业中,在这个举世瞩目的舞台上考验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近两千名杀戮秀选手——罪犯、变态和倒霉鬼们——身穿正装,站立台下,像待检阅的军队。   成百上千个摄像头朝向每个角落,把他们跃跃欲试,又或忧心忡忡的表情记录下来,也记录下梦想以佐证将来的破灭,化为激动人心的谈资。   夏天心不在焉地左右张望。   他左边站着白敬安,这人一身黑色礼服,其实长得蛮帅,但面无表情,老目不斜视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和人发生任何形式的联系。   另外一边站着拉铁,专心地看着大屏幕,一副满怀梦想似的模样。   此人是第一轮抽签的成果。他们队签运一般,一队里抽到了三个战士和一个战术规划,弄得前两轮白敬安得去身兼网络后勤,夏天则去兼狙击手。   队里还有个家伙叫坚魁,是个和拉铁一样的白痴,第二轮时死了。夏天真希望拉铁也死了,不幸的是没有,所以还在队里干些蠢事。   他站在选手的队伍中,摆弄口袋里缺了一只耳朵的小狗纽扣,不明白为什么还没丢掉。他不会喜欢带着这类玩意儿上战场的,在这种地方,你要带的只有枪械、冷酷、赴死的决心和血淋淋的希望。   但他仍想起了丢在了老家的妹妹,还是个孩子,生活一塌糊涂,人生中最擅长的就是躲藏,随时会成为下城无数惨死者中的一个。   离开时她拉着他的衣角,要他答应一定会回来接她。他向她保证,他会变成一个有钱人回来的,到时编一个超级漂亮的花环戴在她头上,但那怎么可能呢——   夏天又感到那种熟悉的、永远无法摆脱的胃里打结的恶心感,内脏里有把火在烧一般的恐惧和愤怒,让他想杀死什么,越暴力越好。   他把这感觉按压下去,告诉自己这司空见惯,没人在乎。   他心烦意乱地左右看了看,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带着股奔赴圣战的架势。他径自离开整齐的队伍,旁边好几个人盯着他看,他视而不见地穿过去。   还没走多远,一个工作人员就冷着脸走过来,穿着样式可笑又一本正经的战铠制服,严厉地请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要去卫生间。”夏天说。   “但仪式还没结束。”对方说。   “你不会想让我在这里解决的。”   “仪式结束之前,选手方阵必须保持整齐——”   “你想打架吗?”   对方瞪了他一会儿,似乎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最终还是屈服了,让开位置,说了句“请您尽快”。   夏天高高兴兴地去了卫生间,折磨了工作人员一番以后也不想吐了。他四处磨蹭了一会儿,顺了一把糖果到口袋里,大摇大摆地回到本来的位置。白敬安瞟了他一眼,他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还递了枚糖果过去。   白敬安摇头表示不吃,夏天自己吃掉,还把糖纸丢到地上。注意到刚才的工作人员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同样回以灿烂的笑容。   抽签仪式上,还有件无聊的小事值得一提。   大屏幕的广告宣传太漫长,夏天心情愉快地东张西望,这时他看到白敬安的一绺头发在微风中翘了起来,他伸出手,把它按下去。   白敬安一把把他的手挥开,夏天说道:“翘起来了。”   对方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那绺头发又翘了起来,夏天又把它按下去,还捋了捋,让它待在原地。白敬安吸了口气,像在叫自己要冷静,忍受了他。   之后那头发又翘起来三次,夏天每次都认真地按回去,白敬安没再反抗,摆出一副忍耐的表情。   这只是仪式上一个无聊的小插曲,因为广告太长,而夏天一向手欠。但这段视频被摄像头捕捉到,放到了官网“这届有哪些有趣的新人选手”分类中,下面有人吐槽说夏天“到底是几岁”,有人说“好可爱”,然后几个人讨论了一下他在预选赛时的表现,管白敬安叫“那个一脸无聊的人”。   这些人后来还形成了一个讨论组,关注夏天在杀戮秀上的表现。这种小组每次杀戮秀都会出现,一些长久,一些短暂,像果汁里的气泡,没什么出奇。   没人特别注意到这件事,但这是夏天第一次拥有自己的粉丝,这一群体以后会持续扩大,直到变成一个怪物,动摇浮空之城庞大的根基。   2.   漫长的广告和预告终于结束,抽签开始,他们的小队迎来了下一轮的新队友。   ——新队友是个医生,签运实在不怎么样。   这种比赛塞进来的说是医生,其实只会做些基本包扎和护理,而基本包扎和护理搞杀戮秀的人都会,算得上最没用的职业之一。   主办方经常会这样混淆视听,制造混乱,增加死亡人数。夏天拿到签时骂了句脏话,旁边一个家伙一脸辛酸地跟他说,他该庆幸没抽到个厨子或裁缝。   现在,浮金电视台的阿赛金团体赛节目大楼主厅中坐满了休息和用餐的选手,男性荷尔蒙四处弥漫,整栋大楼如同火药桶,四处可见打架斗殴。   夏天小组的一桌人坐在三号大厅的一处沙发上,喝着免费供应的含酒精饮料。这种东西让选手们放松,也更加容易失控,让电视台做一番噱头。   隔壁桌的一个家伙崩溃了,正尖叫道“这是暗箱操作!”之类的东西——他们队本来就是一个狙击手,一个厨子,现在又多了裁缝和清洁工,简直就是滑稽剧里的场面。   此人摔了酒杯,毫无形象地在大厅中间哭起来,一个队友想劝他,也喝多了,结果变成了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大厅窗明几净,做了战场主题的装修,所有人都在喝酒、说话和大喊大叫,对此漠不关心,也有些人在幸灾乐祸,反正没人劝。电视台喜欢这类场面,还有人现场哭昏过去呢。   拉铁干掉第十二杯含酒精饮料,大声说他们应该在进赛场后先把医生干掉,行动会更容易,也可以节省资源。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夏天觉得自己应该和隔壁一桌一起哭天抢地,因为大家签运都太糟糕,这家伙说的话蠢得让人不知道怎么接。   “杀队友算谋杀,主办方有规定的!”他说。   “但他很碍事!”拉铁说。   “他当然碍事,不然在这里干嘛?”   “我不明白主办方干嘛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杀戮秀讲的是勇气和战斗的荣耀,直接开打不就行了吗?”   夏天叹了口气,决定一个字也不跟他说,再说下去自己的智力肯定会受连累的,谁知道弱智传不传染。   ——拉铁长得很吓人,完全满足杀戮秀里“模样恐怖的杀手”的需求。他身材高大,脑袋像是被砍成了五到六块,又以极不专业的手法组装了回去。他人生中的某段时间肯定发生过极为残暴的事,这种残暴到现在还在皮肉、骨头和表情里,让他样子总有点不协调,脑子也跟不上常人的思路。   这些伤来自于他下城角斗场的经历,夏天也在那里混迹过一阵,一条三尺长的疤痕现在还深深盘踞在后背,那可真不是段甜蜜美好的时光。   “谢谢,我、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医生结结巴巴地说,“我最近一直在锻炼身体,我有浮金第三医科大学的学位,我从没想到会去参加杀戮秀,但最近工作出了点问题……”   他抓着杯酒精饮料,试探地朝夏天微笑,想要燃起一点友谊的火苗,夏天无视了他。   相较于拉铁一副荣耀战士的样子,这位蜷缩在角落的医生是另一个版本的悲剧。   他叫许佩文,一头黑发修剪整齐,身形单薄,脆弱得像根嫩茎,用手指戳一下就会断掉。   他在这里是因为贷款合同下的附加条款。   上城这类合同四处可见,依附在借贷、监护、移民、刑法执行等等的规条下面,以保证杀戮秀过程中的血腥和丰盛。   他们是城市里的另一种罪人,在工作、金钱、竞争和生活本身中失败,沦落进赛场,再也爬不出来。   夏天冷着脸又拿了一盘点心,专心解决。别处的桌子只有酒杯,只有他们这桌摆满了色彩鲜艳的小点心。   他希望这家伙能闭嘴,但对方停也不停地接着说道:“他们要收回房子,说如果不执行附加条款,我妻子和女儿会沦落到下城去,她们在那地方活不下去的。李先生……我的合同执行人,他说我只用打十场,超过就是过度赔偿,我可以去告他们,只要我活过十场,我就能保留房子……”   他的语气听上去像经过缜密的计算,发现自己的情况不是很糟糕,主办方的合同还算宽容,未来则颇为光明。   夏天很确定他活不过收费赛事的前两场,跟他谈合同的人肯定也知道。不过他不准备说啥,就像那个跟他谈合同的人肯定也什么都没说一样,可能还微笑着鼓励这个梦想。   许医生继续滔滔不绝,而隔壁一桌在讨论怎么杀死新抽到的裁缝,能既不违规,又够利索——被讨论的人缩在角落一声不吭。   第三轮是生存赛。随机一百支左右的小队进入不同的赛场,里头的资源足够人们活六或七天,但赛事结束的时间是十五天。   到时大门才会打开,上城丰盛的阳光照入其中,胜者可以从此吃喝玩乐,失败者的骨头在其中腐败。   今年是男子赛事年度——杀戮秀最初举行过三届混合赛,但因为场面太变态被叫停了。现在团体赛都是男女分开进行,但对禁止强暴和性虐这类事帮助不大。对亡命之徒来说,性别从来不是障碍。   那里会是座地狱。   他的旁边,白敬安正拿着个小本子写着什么,样子像在填一张无趣的用户调查列表。他一身礼服仍然很周正,一绺头发垂下来,衬得面孔有点稚气。但那是一张冰封的脸,早早知道不要指望任何事情。   他如果是在计划杀人——他当然是在计划杀人,战术规划干的就是这事儿——绝对是夏天见过最沮丧和乏味的阴谋家。   夏天又管侍应生要了杯酒。医生还在不停地说,拉铁和旁边一桌的人搭上了话,问起比赛的小道消息——上一轮的死亡人数,死掉的明星,死掉的普通人,死掉的NPC,死掉的所有的东西。   夏天和白敬安分居于沙发两端,一人手里拿着本子,一人手里拿着点心盘,沉默不语,表情阴沉。等待杀戮开始。   不过等到比赛类型抽签结束,夏天开始觉得医生也没那么糟了。   阿赛金赛制在比赛类型上同样以抽签决定,于是既可能是末世生存,枪炮对轰,也有可能是在大宅子里搞奇葩的勾心斗角,或是冷兵器时代的刀光剑影。   这次,他们抽到了中世纪的签。   也就是说,这场秀里没枪没炮没炸药,飞机汽车一概没戏,大家得回到刀枪箭戟的冷兵器时代去。   夏天看着大屏幕上的通知,幸灾乐祸地说:“真想看看那些抽到网络后勤的队现在的表情。”   白敬安头也不抬地说道:“《秀前热身》会拍给你看的。”   夏天笑起来,白敬安说的是个秀前的预热节目,读取观看通知时选手的表情,再挑选有趣的做出特辑,从折磨参赛选手的身上找点乐子。你简直不知道这些人能有多无聊。   他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赛前场面热闹非凡,但他老是会神经兮兮,紧张过度,胃紧紧绞成一团。   他想看点什么分散注意力,于是抬头看备战区的屏幕,里面一直在不间断地放杀戮秀广告,现在正播到一个N区大屠杀里的广拍镜头,灾难广阔壮观,一望无际。   夏天一阵恶寒,他猛地站起来,冲到卫生间,狠狠吐了一番。   无论用什么镜头他都能认出那场灾难里的画面,一些事情经历了就永远不可能从灵魂中磨灭。   他湿着头发,阴沉着脸从卫生间出来时,地图已经发下来了。白敬安正冷着脸把纸质地图——大概是为了呼应中世纪主题吧——翻过一页。他是战术规划,得在半个小时内把所有线路记到脑子里,再搞出个大概计划来。   不过地图也可能是错的,说是因为是中世纪地图,谬误在所难免,自己看运气。   只是虽有误导倾向,官方地图仍会标出一到两个资源供应点,所以大家还是得苦苦记忆。   拉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焦虑不安。医生坐在角落,正在给家里人打电话,好像他不说话活不下来似的。开始还在说些死前的常见问题,然后居然开始聊新播的电视剧。   夏天坐在角落咬指甲,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想吐。”   “卫生间在右手边。”白敬安冷冷地说。   夏天表情灰暗地又去了卫生间,在这里还是能听见医生聊剧集的声音。夏天还真知道这片子,一部讲下城反抗军领袖白林和一个上城权贵之女恋爱的噩梦般的连续剧,他如何填充了她伤痛的内心什么的。怎么下面有点什么好东西,上城人都要插一脚啊。   他心烦意乱地坐在马桶盖上,盯着瓷砖发愣。医生的语气迫切,带着颤音,好像一旦停下聊天,他就会崩溃,变成一堆残渣。   夏天又折腾了一番,从卫生间里出来,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流浪狗,一副心智不全、落入虎口的样子。白敬安烦躁地看了他一眼,他连个笑容都回击不了。   他忧郁地在角落里坐下,刚刚吐过实在吃不下东西,于是拿起赛程介绍翻了翻,知道他们接下来将进入大片的树林,每人手里除了一把短刀和一壶饮用水什么都没有。想生火?钻木取火去吧。   树林里基本没有猎物,你很可能逮了只野兔,拆开来,发现里头是精密电子仪器,连根肉丝也找不着,还要三倍赔偿官方损失。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选定一个资源点,从里面搞出点东西。   目前从公布的信息上看,资源点一共有三个,到时参赛的队伍都会聚集于此。在杀戮秀中,这一段俗称为“开场庆典”,会有大量的选手死在这一战上,有时会高达数百人,就是个绞肉机。   他抬起头,然后看到白敬安的后脑勺,那绺头发又起来了,实在叫人看不顺眼。   夏天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心烦地把那绺头发按下去,再顺了顺,保证它待在原地。   白敬安吸了口气,没说什么,大概在告诉自己要忍耐。 第三章 劫杀   1.   夏天他们一小队人一身古代单衣,站在茂密的丛林里。   周围风景优美,肯定花了道具组不少时间,将来可以用来开发各类游戏,或是卖全息模型。   林子四处都有微型摄像头,不过藏得很有技巧,看不到。   夏天进来时头发还湿着,他一直担心进了赛场丢脸,但真到开始时,满脑子都在想找个什么人来杀,倒没那么想吐了。   他抬起头,正看到树梢上的一只松鼠。它也看到他,惊悚得拔腿就跑,看着不像机器的——电视台有时也会提供一些真正的动物。也许能吃?   夏天穿着件黑色的亚麻外衣,后背一大片破了,像是有人劈了一刀,又粗糙地缝在一起。不知道是因为真有人穿着它死了呢,还是主办方为了造成有人穿着它死了的效果故意弄的。   白敬安穿着件白的,一派疏离冷酷的军师风范。不过衣服的颜色随机而定,以免有人据此判断出职业。   即使这样,赛场上也一定活跃着大量的网络后勤,一想到他们,夏天就想狂笑一番,绝对是一砍一个准的送分题。   “哇!”拉铁四下张望——夏天不关心他穿什么,“我还从没来过真正的树林呢,公园那些林子都是私人的,没密码就不让进。”   夏天没说话,心想他也没见过真正的树林,但也不会这样在摄像头前大喊大叫。   白敬安走到旁边的小山坡上,左右打量地势。   鉴于传送是随机的,他们需要先根据周围的地形确定位置,资源点在何处,又如何走过去。   小山的坡度不大,但足够看出树林的大小,还有附近植被与河流的情况。白敬安看了两眼,“嗯”了一声,走下来,说道:“在第三资源点西北方向两公里左右。”   “我们这就过去!”拉铁说,朝一个不明所以的方向冲了一步,又回头说道,“快点,再不去东西就被抢完了!”   “我们不去资源点。”白敬安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拉铁一时蒙掉了,他留恋地去看自己选择的错误方向。白敬安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样子像在散步,但他绝不是在散步。   他说道:“我们抢别人的。”   在电视上,战术规划们评定局势、制定计划时,一般都会有些标志性动作。   推眼镜啊,摸下巴啊,或者就是自己不停地强调啊……反正做出些“我正干些很酷而且极为困难事情”的样子,免得场外观众看不懂。   但白敬安干这事儿时的样子毫无商业性,一点也不像在参加杀戮秀,而是一个痛恨自己工作的导游,带着旅客来看他来过一千次的破烂景点,一副百无聊赖、心烦意乱还生无可恋的架势,看着连旁边的人都开始无聊。   这位厌倦的导游很快带他们穿过一片小树林,又越过一条小河,找到一处适合偷袭的地点。   夏天打量一番,此地并未险要到让人心生警惕,特地绕行,但也能足够让埋伏于此的人占到不少的便宜。   过个几天,肯定会有人占领这里。但现在比赛才开始,所有人都在往资源点跑,准备一场大战,所以这里才会这么地寂静清幽,无人关注。   照白敬安的说法,在这地方,他们总归能等到一支既带着物资,又能十拿九稳吞掉的小队。   他平静地和抢劫同伙们说了下战术,定下进攻信号。夏天饶有趣味地打量他,白敬安低着眼睛,目光跟他偶尔相交,全是冷淡乏味。   “我觉得我们还是该去资源点,所有人都去资源点。”拉铁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一下荣誉的问题。”   ——就是杀戮秀宣传的英勇、奋斗、亿万人的见证那一套。   “我们一举一动都会出现在终端无数观众的眼前,”他说,“我们要在整个世界跟前捍卫自己的荣誉!”   没人理他,跟着白敬安查看埋伏点。   夏天想说句“能别蠢了吗”,这时他突然转头看向小路的尽头。白敬安也转头去看,几秒钟后,那儿隐隐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和抱怨声。   拉铁拿起短剑就往前冲,夏天一把拽住他,捂着他的嘴拖到灌木从里,白敬安打了个手势叫他俩安静。   二十秒后,一支小队毫无防备地穿过埋伏区域,一边互相埋怨。   他们不知身在何方,队里一个战术规划也没有,于是到现在也没能弄清位置,真是他妈的前所未有的霉运。   几个人说着“这次肯定完蛋”之类的东西,毫无所觉地离开此地,夏天所在的小队悄无声息地潜伏在灌木之后。   接下来又有三支不同的小组路过,有的是乌合之众,也有麻烦人物,但比赛刚刚开始,所有人都两手空空,急着寻找资源,不打算跟任何人发生冲突。   拉铁迫切地想冲出去,夏天死死拽着他。   拉铁从不适合这个赛场,不知道不管怎么宣扬勇武,这种比赛归根结底都是一个通过各种计算、奋力活下去的游戏。   不攻击,是因为无利可图,他们等的是战斗发生之后。到时会有人横尸当场,也有人满载而归。   然后,才是他们动手的时候。   夏天不知道资源点的战斗如何,中世纪战场没有爆炸和飞车,也没大型全息投影,只有最原始的血肉相搏。   他只能从分别逃离的队伍身上看出战斗的惨烈。   主办方把第三资源点设置在一片湖泊旁边,风景会很美,当战斗发生,血会把湖染成红色。他们卖周边时,就能给湖取一个血腥又戏剧化的名字了。   最初,那些胜利者大都只是远远通过,没有靠近,直到半个小时后,才有第一支队伍穿过埋伏点。   那是支三人小队,他们通过时白敬安没有发信号,夏天看上一眼,也知道这队伍是根难啃的骨头。   三个全是专业人士,带着大量物资,显然在之前的战斗中大获全胜。他们身上都有血,但细看会发现都是溅上的,本身几乎没有损伤。   他们慢慢靠近,夏天伏着不动,这群人正在说资源点的战斗,语气轻松。夏天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跳出来,说着:“行了,我们应该团结——”   他突然意识到,他听过这个声音。   第二轮赛事快结束的时候,夏天落了单——和白敬安吵架,白敬安叫他滚。他游荡到一处废弃的大楼附近,耳朵因为一枚火箭炮嗡嗡作响,所以很近时才发现他们。   那些人站在一处残墙后面,正在争吵。   夏天闪身躲到墙后,这些人吵吵闹闹,中间夹杂着某人的哀号,听上去是一个叫洛晴天的在壁橱里发现了一个年轻人,对方交出计分器,大叫着投降。   洛晴天让这家伙从壁橱里爬出来,脱掉衣服,跳舞给他看。他还挺听话的,但洛晴天觉得他“跳得太糟了”,于是朝他下体开了一枪。   枪声和惨叫引来了其他几个同伴,其中一个朝洛晴天嚷嚷:“你是有多蛋疼,惨叫可能会引来附近的人,鬼知道这比赛还要搞到什么时候!”   “他跳得不好肯定是因为紧张。”另一个人说。   还有一个听着是个新人,声音有点颤抖,说道:“这、这还是个孩子嘛,既然计分器拿了,人也被废掉了,就……算了吧?”   其他几人不同意,说谁知道要救回了会不会记仇,受过性挫折的男人最记仇了。   接着还旁若无人地聊起来,那小子嗓子都叫哑了。   ——在杀戮秀中,这种事十分常见,这是片圈起来的无法无天的土地,选手们会干各种事找乐子。   策划组会把画面剪辑后再放出去,有时候也会因为和选手的风格不符,直接剪掉。   那个不知道规矩的新人还在没完没了地试图挽救,他正说着:“我们不用这么做,他已经——”   夏天听到“砰”的一声,那是子弹穿过颅骨的声音。   那边终于安静下来,洛晴天认真地说道:“别吵了,我们是一支队伍,应该齐心协力。”   三秒的静默,正在这时,比赛结束了。   杀戮秀的结束场面十分值得一看,就像从地狱一脚踩进了糖果世界。   末日风格的阴沉天穹突然变了,激光烟火竞相绽放,姹紫嫣红,盛大而喜庆,雄壮的音乐缓缓响起,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激昂歌唱。   主持人的全息投影出现在天穹上,笑容灿烂,发型精美,穿着古代战士风格的礼服,只稍微有一点做作。   “英雄们,你们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力量!”他说道。   地面上,所有正在躲藏、杀人和逃窜的人都停下动作,抬头看天。   主持人继续说道:“伤者请在原地不要移动,医护人员会尽快开始治疗,圣金医疗用品公司本次为英雄们提供服务——”   他继续说着勇气和盛宴之类的话,交杂着大量赞助商的名字。在这片显像板的天空下,杀戮结束了,这一刻活着的人就算挺过了一轮,而接下来是狂欢时刻。杀人者和受害者齐聚一堂,大口喝酒、嗑药、上床,把肚子塞得满满的。   前方那支队伍里有人说了声:“终于!”   旁边有人配合地欢呼了一声,这些人便离开了。   夏天走出来,低头看尸体。的确是个孩子,应该是刚满十六,才到最小参赛年龄,胎毛还没褪干净。   他倒在废墟里,没穿衣服,洛晴天废了他的下体,还在他头上开了个洞,血把地面浸湿。没人多看一眼。   远方有人哭,但夏天没精力转头看是谁。到处都是这种事。   他移开目光,疲惫地朝天际做出彩虹效果的出口处走去。   走到一半时他看到一样从藏身处走出来的白敬安,那人没看见他,只是扫过赛场的满地疮痍,烟火的光映在他脸上和眼中。   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脏得厉害,垂头丧气,在漫天的美景下,样子有点凄凉,像只迷路的幽灵。   2.   现在,夏天进入了新一轮的赛场,比赛刚开始,再一次和这支小队相遇了。   经过了资源点的战斗,小队只剩下三个人了……死的是那个讲好话的新人。很正常,他是全队唯一一个不够合拍、不够专业的家伙。这种人死得总是见机识趣。   几人走上小路,正在聊接下来的战术,说找个地方埋伏下来,再找个人“玩玩”什么的。   不过作为高手,他们一个个的步伐依然警惕。   夏天盯着走在队伍中间,被重点保护的那个人。   这是洛晴天,染一头很拉风的银发,在阴暗的天色下色彩纯净,肯定花了不少钱,是上届杀戮秀最成功发型TOP3。据说充分展示了战术专家冷酷、高傲和无机质的风范。   那张面孔同样漂亮精美,能满足任何一个挑剔的观众。而在杀戮秀的官方形象中,他的设定是一个不解世事、毫无凡俗欲望的选手,能理智处理所有的事。那天的虐杀电视台也没有播出来过。   天空黯淡地压着,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白,那些人的声音隐隐传来,像面包上的霉点,稳步行进。   夏天后来查过洛晴天的资料。此人出生于下城的T9区,但不算本地人,因为他父亲是当地的行政长官。   他九岁时父亲得到了调职令,举家迁回浮空城。他在学校成绩优秀,智力测验分数极高,但从小就表现出对杀戮秀极度的兴趣,成年后没多久就加入了这行当。   ——最初时,杀戮秀不过是上城有钱人们看死刑犯杀来杀去取乐的游戏,但随着这些年娱乐业的发展,富人阶层也开始不时出现在了赛场上。娱乐圈的吹捧让恶徒们变得魅力十足,这片醉生梦死、软性毒品泛滥的天空之城中,人们崇拜手染鲜血之人,他们为邪恶戴上皇冠,仿佛那是什么传奇。   而洛晴天就像找到了故乡,没像大部分有钱人一样只玩票地干个一场,而是长期留在了这片血淋淋的土地上。   他的履历总让夏天想起他老家行政长官那个小崽子,对残酷之事有着孜孜不倦的兴趣,鞭子使得叫一个利索,想起来就让他浑身都疼。   他曾发誓要杀了他,结果……一直没抽出时间。   夏天在灌木后盯着洛晴天纯净如雪的长发,感到从躯体深处烧起来的麻痒,心想,这绝对是种缘分。   这支小队谨慎地穿过埋伏地点,继续说着找人“玩玩”这个话题,洛晴天正在说“如果有人喜欢看,我们就会安全”。   夏天想,如果他能把握好时机,一跃落在这人身前,他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杀了他。   他能一刀劈进他的身体,血会从动脉里喷溅出来,那人会有一或两秒钟的时间,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任何希望。然后他就会死掉。   夏天握紧拳头,松开,再一次握紧。一种把他焚烧殆尽的欲望笼罩着他,他真的非常非常……不喜欢洛晴天的头发。   那冰冷如雪的长发,俊秀的面孔,还有那双满不在乎的眼睛。这双眼瞳中,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一系列血淋淋的计划,没有痛苦,没有死亡,没有报应。   只要一刀,那张脸就会消失。血会弄脏他的银发,没有丝毫美貌可言……   不,也许还挺漂亮的。   夏天握紧刀柄,身体绷紧,正待一跃而下,后面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他转过头,白敬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后面,盯着他看。   夏天有一瞬间想挥开他的手,让他该干嘛干嘛去,但白敬安手上力量很大,一副不说清楚绝不放手的架势。   夏天做事前从没有跟人讨论的习惯,但时间有限,被他这么拽着肯定是啥也干不成的。   于是他迅速朝那人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打了两个战语手势——“先杀洛晴天,一分钟内结束战斗”。   这是个疯狂的计划,白敬安面无表情看着他,但显然在快速思考,接着他回以几个简洁的手势,对夏天的计划做出修正。   几秒之内,这位冷漠的战术规划便已把杀戮的欲望纳入效率的计算之内。他们快速交换了几个细节,接着白敬安一指下方,表示“动手”。   夏天一跃而下,袭击开始。   白敬安在他身后俯视下方,阴云之下,他神情中透出冰冷与杀意,极其专注,仿佛所有的光线都在他身上聚焦。   他旧日性情中的某些东西隐隐呈现,一闪而过。   夏天动作迅捷,像一只捕击的肉食生物,稳稳落在洛晴天的前方。   没人反应过来,在落下的那刻,夏天手中短剑挥下,砍进他的脖子。   洛晴天反应很快,伸手去抓腰间的十字弩,但指尖只在上面滑了一下——夏天这一刀速度极快,力量也大,切断了动脉,简直把整个脑袋切下来。   他几乎立刻就死了。   同一时刻,他身后的人反应过来,转身就是一剑。   这剑没法躲,夏天揪着洛晴天的领子朝前冲了一步,卸去一点力道。剑锋割破了他缝补粗陋的亚麻外衣,撕开皮肉,但骨头没事,还能继续。   他的手仍抓着刀柄,刀刃深深卡进洛晴天的骨头中,这一击的力量太大,一时抽不出来。   在那两秒钟,他死死盯着洛晴天的眼睛。意识到自己要死了,那张面孔露出愤怒与不可置信。夏天笑起来,他脸上溅得都是血,但笑得放肆又幸灾乐祸。   这人再也不能摆出一副漂亮的运筹帷幄的样子随手掌控别人的命运了,他自我感觉良好的面孔永远凝固在了痛苦之中。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战士一剑劈到了底,一时收不回手。夏天退了一步,朝左侧身,让洛晴天的尸体暴露在那人眼中,并一肘击在了他脸上。   他听到骨头的碎裂声,侧头瞥到对方的脸,血把那人下巴染得通红,但他只是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具银发尸体。   作为尸体,他还挺漂亮的。   拉铁藏得有点远,看到这边打了起来,立刻冲了上来。   他埋伏远,是为了防止攻击发生后有人逃走,但现在显然不会了,所有的战斗都在原地,三十秒内就会了结。   夏天一手揪着洛晴天尸体的领子,让它保持站立,挡在队伍最后那个穿锁子甲家伙的身前。   那人完全呆住了,瞪着尸体不知如何是好。战术规划骤死,所有人都会经历一小会儿的混乱,特别是死的还是一个极度聪明、英俊优雅、什么事都管的规划。   但愣住的时间不会太久,夏天身后的家伙挨了一肘,稍一停滞,剑锋立刻反撩上来。   夏天侧身躲避,把尸体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对方的剑从右肋斜着撩进了洛晴天的身体。   那人哆嗦了一下,任何一个战士都知道剑锋切进人体的手感,如果是洛晴天这种人——还是你队友——你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怔怔看着洛晴天的尸体,一脸的慌乱无措,夏天一个旋身,闪到他身后,手臂卡住他的脖子。   失控只是一瞬间,但对夏天这种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一手卡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猛地一拧。   一个教科书般标准的杀人动作,娴熟利落,煞气四溢。   最后时刻那人还下意识想去抓要摔倒的洛晴天的尸体,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第二个,夏天想,接着——   他猛地伸手,在小腹前抓住一截沾血的剑身,但仍慢了一步,小半截的剑尖已经刺进了身体。   他抬起头,越过两具尸体,看到那位唯一还活着的选手。   他一时想不起他叫什么,只记得一双满是杀气的眼瞳。电光石火之间,这就是全部剩下的了,没有积分、广告和金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此人在意识到发生什么后,一剑从后面刺穿了洛晴天的尸体,也捅穿另一个同伙的,刺进夏天的小腹。   夏天死死抓着剑锋,血顺着指缝流下来,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洛晴天尸体脏污的头发,尸体千疮百孔。   他朝着死尸对面那双愤怒的双眼微笑,笑容灿烂又帅气,他说道:“你们的命也没那么金贵嘛。”   这会儿,拉铁终于冲到了跟前,举起短刀朝最后一个人砍去——夏天突然想起来他叫弗听。   弗听左手抽出腰间的弯刀,架住这一击。   在架住拉铁刀子的同时,他剑停也不停地朝夏天的方向刺过去,真他妈是个亡命之徒。夏天手猛地攥紧,血更多地落在地上。幸好这剑质量不怎么样。   但他忘了一件事:夏天身后谁也没有了,不需要和他僵持。   夏天向后退了一步,弗听的剑尖抽离身体,血涌出来,他没理会,从腰间抽把小刀,朝对面人的脑袋丢过去。   这个动作没什么攻击性,但怎么也得躲一下,弗听侧身躲开,可不过一秒的间隙,夏天已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他跟前。   弗听再次试图抽剑,可只抽出了两寸。他的长剑卡在死尸体内,弯刀和人僵持,他被困住了。   他知道该干什么,得不惜代价把剑抽出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到夏天抬起手,手里拿着只小巧的十字弩,指着他的脑袋。   洛晴天的弩,就挂在他腰间,刚从资源点抢到,一次还没用。   最后时,他只看到夏天的笑容,那是一种明亮灿烂的笑,却又森冷如冰。   那人扣动扳机,短箭射穿了他的脑袋。   3.   白敬安一直在上面看,这会儿终于跳下来,视察战果。   医生也从树后探出脑袋,看到眼前的惨状,弯下腰吐了起来。   夏天把十字弩递给白敬安,战术规划接过来掂了掂,收到自己腰间,然后穿过一地的尸体,清点战利品。   在山坡的阴影下,他平静如水的面孔上有一丝疯狂的气息。   夏天看了他一眼,想起支冷的套房里,他看到尸体第一反应是拿个箱子往里塞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会反对这次劫杀。他就是这种人。   而这一次,他们近乎自杀的冒险取得了成功,收获十分丰厚。   夏天也去翻尸体,本来是想找把剑的,但看到一小袋苹果,他弯腰拿起一个,在身上擦了擦,直接啃了起来。   他受伤时总会觉得饿,疼的时候也是。任何的危机时刻,他都会感到饿,好像食物能够填满什么似的。   他站在一地的尸体中,略带茫然地啃着苹果,一边看着队友收拾战利品。   他看着洛晴天那头被血和泥土弄脏的银发,看着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心中翻腾着的灼热平息了,杀戮后他偶尔会有这样的平静时刻。   天色一直阴沉着,这时终于有阳光从层层乌云中探出头,洒在战场上,整个世界都在熠熠生辉。   明亮而耀眼的光线洒在他身上,他身上都是血,脸上也是,头发有点乱。刚刚杀了三个人,在尸堆里啃一枚苹果,样子冷酷又放肆,还有一种灿烂的帅气。   白敬安冷着脸盯着他看,夏天说道:“怎么了?”   战术规划移开目光,说道:“没什么。”   医生不可置信地看着尸体,说道:“这……这是‘银色小队’啊,这是洛晴天啊!天哪,这是弗听,深井……”   夏天玩味了一番这些人的名字,把它们抛开,已经犯不着记了。   “但这怎么可能?”医生接着说,“他们是‘银色小队’啊,有自己的专门策划组,你们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夏天啃完那苹果,把果核随手丢开,又去找第二个。   一方面,他很享受别人的震惊和赞赏,也喜欢顺便幻想一下未来的名声、金钱还有大好前途,但这一刻他只觉得疲惫。身体里激烈而烧灼一切的东西消散了,只想脑袋放空地待着。   医生还盯着他看,说道:“你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夏天不知道说啥,于是也盯着他看,对方避开了目光,好像他脸上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什么样子?”拉铁兴奋地问。   医生说肯定翻天了,所有人都会反复重播这场战斗,做专题和剪配乐视频,称他们为战场上的新星。拉铁一脸傻笑地听着。   白敬安对此毫无兴趣,一脸无聊地从尸体脑袋里拔出短箭,塞到箭槽里。   夏天递了个苹果到白敬安跟前,后者表示不吃,于是夏天开始解决第二只。他一边在尸体里游荡,一边视察有啥好东西,并全部收归己有。基本全是吃的。   然后他对几把长剑挑挑拣拣了一番,最后留下了弗听那把,是把上面雕着枝叶花纹的剑,还算锋利。   他在尸体上擦了擦,抹掉剑上的血,不情不愿地评论道:“还是枪比较好用。”   医生站在一堆尸体中,激动地左右张望,好像能通过看不见的摄像头,看到赛场之外一片混乱的样子。   一只乌鸦停在树枝上,看着眼前的一幕。白敬安抬头看它,它无辜地立在树枝上,像只再普通不过的鸟儿,给战场带来不祥的气氛。   “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休整一下。”白敬安说。   夏天点点头,表示同意,白敬安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脸色阴沉。他一贯是这副表情。   夏天跟在他后面,看到白敬安那绺头发又翘了起来,伸手把它按下去。   白敬安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很怀疑之前觉得能忍受他,是不是太高估自己耐心了。   那只乌鸦静静站在树枝上,目送他们离去。   浮金电视台199届杀戮秀文字、视频和拟真直播帖里全炸了锅。   所有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相关的视频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点击率一路飙升。洛晴天小队是夺冠的热门队伍,有专职策划小组的,不可能在收费赛事的第一天就死掉!   至于洛晴天的策划小组,负责的明星一死,所有人都傻了眼,副导演一个电话过来,要他们全去开临时会议,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会议室里吵成一团。   “那小子从哪冒出来的?!”   “太可怕了,就几秒钟,完全没有预兆……”   “他战术规划怎么可能会同意那种自杀式计划?!”   “居然干成了!”   每个人都语速很快,紧张得要命,但就是不敢提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洛晴天死了,他们怎么办?   这可以说是个意外,也能说是个错误,如果是后者,他们就要被立刻赶出策划组了。   会议室里窗明几净,但这群人散发着熬过无数个通宵时皱巴巴的气息,顶着糟乱的头发,身穿沾着食物残渣的衣服,像明亮大房间里一堆待收拾的垃圾。   作为资深策划——这名称说着好听,其实人人头上有一个——他们每一个和电视台的合同都超过五十年,跳槽是不要想了,公司想把你怎么办就怎么办。而在这年头,你绝对不能失去工作,人人都有一堆贷款要还,要是还不上钱,失去的可不只是房子。   “他们会杀了他吗?给他惩罚?”一个策划说。   “可能吧,你不能随便杀明星,除非你自己也是个明星。”他的同事回答。   会议桌上安静了三秒钟,接着爆发的讨论如同黑夜之后,天际突然绽放的万丈光芒。   “不,他们不会杀他的,他长得不错——”   “不,是帅极了,他人气也挺高——”   “他是N区出身的,很有戏剧性——”   “洛晴天已经死了,这一个肯定得留着看能不能栽培一下!”   三分钟之内,所有人达成了共识:以他们的专业目光来看,夏天十分值得栽培,他们应该把资源全放在上面,成立五个人的策划小组。   洛晴天?他的死亡令人遗憾,但另一方面完美地衬托出了这位新人的优秀之处,有失才有得,杀戮秀一向是这样。他们很确定,夏天是个一流的明星胚子,洛晴天会成为他坚实的踏脚石。   快快快,副导演来之前,他们需要一个大致的策划方案。   网上讨论得如火如荼,但就洛晴天本人而言,倒并没人试图挽回点啥。   在杀戮秀中,死去的明星没有价值。   以前还会做个纪念专题,看能不能卖点积攒下的周边,现在3D打印技术一路高歌猛进,根本用不着操心库存,丢进备料区重组就是了。   观众区里,所有人都在讨论这桩出乎意料的突袭,分析那几秒钟的动作,夏天的名字像瘟疫一样在网上传播。   事发后的半个小时,一个供职于网络部的年轻策划在首页做了个洛晴天之死的专栏,配了视频,收集相关的资源,并开辟了一个小小的交流区。   链接的点击量急速增加,但没什么人讨论死者,全在说夏天。   他们对这场劫杀欢天喜地,认为这场突袭不只是战术,而是复仇、光明与正义。他们买虚拟烟花庆祝,认为夏天是位英雄人物,该再多杀几个才好。   一种奇特的狂热氛围升腾而起,他们还反复引用夏天那句“你们的命也没那么金贵嘛”,让之直接冲上了热点榜单的第一名,并索性开始畅想下一个是谁。   这种幸灾乐祸和洛晴天本人的形象不无关系。   他是个真正对杀戮乐在其中的人,经常毫不犹豫地干掉本来有机会共存——还有的甚至提前停了手,以示友好——的选手,其中不乏人气明星。   没人说什么。这年头武力就是真理,不够强的人死了活该。而看这种节目,你得是个知道生命无常的成年人,怕人死看什么杀戮秀。   怒火无处可去,但绝不会消失。   待他死时,上城无数的人正等着幸灾乐祸。   ——顺便一说,夏天那句“你们的命也没那么金贵嘛”进入了199届杀戮秀名言警句专栏,每届都有这样的专栏,记录一些有趣的话,流行一小阵子。一起上榜的还有那句“还是枪比较好用”。   人们突然开始谈论夏天,询问他是谁,又有什么资源可买。在满网络的谈论中,又一个出身下城、满心愤怒的反抗者,一个修罗场走出来的英雄隐隐成形。   杀戮秀的策划们熟悉这个流程。上世界,资本如庞然大物流动不息,关注和资源正无声地向一个方向集中。   一个新的英雄要诞生了。 第四章 遭遇战   1.   新科的杀戮秀明星们在一条溪流的下风处休整了一下,周围开满不知名的野花,风景优美,不知花费了多少美工的心力,才做到这种自然荒芜的效果。   医生给夏天上了药,包扎好伤口。为了达到良好的中世纪效果,资源点没有任何的抗生素,只有些草药粉,只能肯定不会害死人,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   不过为了保持可看性,主办方倒是在药物补给里塞了大量的麻药,不辞劳苦地做成符合中世纪设定的植物类药剂的样子,以保证选手们能随时负伤上阵。   虽然在资源点战斗收获不小,但洛晴天的小队肯定没找到衣柜,一件衣服都没,只有个粗糙的针线包。夏天毫不介意地脱了上衣,让医生帮忙缝补。   白敬安有一刻看上去想阻止,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也正常,这衣服不补没法穿。   夏天把散乱的头发扎好,他身上四处可见以前的旧伤,颇有点惨烈的意味,在下城混日子都这样。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   战术规划阴沉地看了眼他赤裸的上身,夏天还蛮熟悉白敬安那表情的,大概就是想说“你不该做的一百零八件事”,他无视他,缝个衣服到底怎么着他了啊。   医生又把衣服拿去清洗和晾干,完全搞错了程序,而且动作笨得不行,夏天确定他活不了多长时间。   他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揪了几朵野花,试图编个花环。拉铁蹭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然后积极地找各种花给他配色。   医生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大概在奇怪他们队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居然会对小花小草感兴趣。   其实很正常,下城没有花花草草,只有四处可见的蘑菇、霉菌和瘟疫,而上城的电视剧里喜欢把前者说得像天堂才有的景象。   所以他们这种人总觉得阳光、星星和植物是值得关注的重要事物,是拼命才挣得来的奢侈品。虽然其实完全不能给生活带来改善。   从第一次见面,夏天就对拉铁摆出了明确“滚远点”的信号,还加上了“看着你就烦”作为加强版,但这人还是老往他跟前凑,一厢情愿认为他们会有共同语言。   现在他一边看夏天编花环,一边自顾自地开始跟他说话。   “我有一次跟个朋友偷了一袋饼干,我们太想吃饼干了。”他说,“店主派了条地狱犬追我们,他特别喜欢看这个。你知道地狱犬吗?就是那种长着几个头,还有尖刺的……”   “我当然知道地狱犬。”夏天说。   拉铁笑起来,好像也意识到这问题太傻。医生试图加入这场对话,说道:“我只在电视里见过地狱犬,下城真有人养那种东西吗?不长毛,有三个头,还吃人?”   “主要是为了看家护院。”拉铁说,“你说的是高度变异种,只有有钱人养得起。下城到处窜的其实都是些又瘦又畸形的杂种狗,生得到处都是,被斗狗场追得没地方躲。”   “斗狗场?”医生说。   “嗯,他们逮到狗,就注射变异药,然后放到场子上看它们杀来杀去地玩。”拉铁说,“它们用药后会狂性大发,长得像小牛那么大——”   夏天默不作声地听他说,他熟悉这一套。   那种廉价的高度变异药剂又叫明星药,杂货店里一块钱一支,十块钱一打。注射后,这些狗的皮肤会变得坚硬如革,流着血红的涎水,有时还会长出畸形的新头,简直是集猎奇之能事。   变异后的狗只能活很短的时间,它们很少吃东西,总想杀死什么,那些人以看它们厮杀取乐,有时会押胜负,更多人只是看着。   夏天小时候还接过处理狗尸的活儿,真是噩梦一样的工作。   “它咬着我的腿,往外面拖,有两个头,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动手。”拉铁接着说道。   “攻击心脏呗。”夏天说。   “脊椎也行。”白敬安在旁边说。夏天看了他一眼。   “我腿上现在还有疤呢!”拉铁欢快地说,拉开裤脚展示伤口。   夏天看了一眼,伤口深可见骨,咬掉了半个小腿的肉,简直叫人不忍心看。   他注意到白敬安的右腿颤抖了一下,无意识收回来,把手放在上面,指尖有些发抖。他动作隐蔽,但是夏天知道那是严重旧伤的反应。   有些伤即使治好了,某一部分仍会终生留在你的身体中。在半夜梦醒,或是紧张时刻,又或就是一切正常的闲聊时,某种冰冷灰暗之物会突然出现,告诉你事情这辈子也好不了了。   “我在下水道躲了半年,”拉铁接着说,“靠吃垃圾过日子……”   “让我猜猜,最后你也没吃到一块饼干。”夏天说,“你那个朋友一点事也没有,你找到他时他很惊讶,说他惊险地逃过了店主的追杀,但以为你已经死了。他很高兴你活着,可你现在最好离开他家,因为你是全区通缉犯,他可不想受连累。于是你只好背井离乡,转行去地下角斗场了。”   “我知道你当我是白痴。”拉铁说,“但拉斯是个好人。地下角斗场很糟糕,不过我活下来了,来到这里。”   他还比划了一下,好像这是啥天堂般的好地方。   夏天朝旁边挪了挪。   “你绝望得惨不忍睹。”他说,“离远点,传染怎么办!”   拉铁朝他傻笑,一点也不为攻击而生气,简直就是个大写的悲剧,还天天在跟前晃,让人烦躁。   旁边,医生期期艾艾问拉铁他说的饼干是什么,别是什么他不知道的珍贵食物的黑称。   拉铁解释就是普通的饼干,上城很常见,但在下城非常难得。那里接触过阳光的食物很少,只有日光室长庄稼,因为《两城贸易协定》还要交一半给上城。   “我很抱歉……”医生说,“我听说过这个协定,但是……我不知道……”   “得啦,又不是你定的规矩。”夏天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许佩文低头避开他的目光。他总是笑容灿烂,但更深处一片冰冷,能把人冻伤。   那之后一切还算平静,第三天晚上的时候,他们碰到一支残损的两人小队。   夏天杀了一个,拉铁跟人打了半天,把对方给放走了,因为人家大喊大叫要投降。   “他投降了。”拉铁说,“我不杀投降的人。”   他语气坚定,简直就是富有骑士精神。   夏天做了个无语问苍天的表情。“我们需要积分!”他说。   “他把剑丢了,跪在地上哭,我还能怎么办?!”拉铁质问。   夏天思索了一下,发现还真回答不出来,只好恨恨地说道:“反正你的投降分子也活不了几天!”   “他才不是‘我的’投降分子!”   说话时,他们正在一处靠河的隐蔽区域休整。很多队伍为是否要放过投降者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因为任何一条人命都代表着积分,而积分很重要。除了帮助晋级,换取奖金外,还能证明你没在赛场上摸鱼。要知道,一旦策划觉得你工作不够努力,就会设法搞出些突发事件帮你增加积分,或是让你成为人家的积分。   夏天看了白敬安一眼,那人正心不在焉地打量地势,一副无欲无求、超凡脱俗的表情。注意到夏天在看他,他回看一眼,脸上写着“那你叫我怎么办”,夏天确实想不出来他能怎么办,白敬安最终说道:“好歹带回来一把剑。”   “好吧。”夏天说。这就是他们战术规划对此所有的意见了,真是一支和平友好的队伍。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夏天继续无所事事地编花环,拉铁给他打下手。   医生开始对周围的野花进行科普,什么柳龙胆啊,粉报春之类的,显然是个野花的专家级人物。   就在他抱怨其中一些花根本不该在同一个季节开放,也不处于同一海拔的时候,夏天突然抬起头,朝白敬安打了个手势。   上风处传来一丝轻微的铁器撞击声,无论那里的人是谁,他们已尽可能放轻声音。但赛事漫长,难免有所疏忽。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拉铁伸手去拿物资,只有医生问了句“什么”,白敬安和夏天迅速交换了几个手势,五秒钟后,四个人无声地分散开来,进入各自的战术位置。花环丢到草丛深处,丛林转眼间恢复了静谧,好像从没有人涉足。   很快地,他听到了脚步声,比预测中人更多一些。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计划:如果是软柿子呢,他们就打劫一番;如果不好惹呢,大家就安静趴着不动,让他们自己走掉。   来的是群麻烦人物。   那是一支七人的组合小队。   主办方不喜欢选手结队,因为最终总会搞成大规模聚结,变成三国争霸之类的局面,失去阿赛金赛制的乐趣。   他们对规则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整,最新的规定只允许两支队伍临时联合,还得付出相当积分的代价。   所以大部分人不喜欢结队,如果他们结了,那就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从这些人惨兮兮通过树林的样子看,他们很可能是三到四小时前遇上了一支强悍的队伍,临时抱团生存。   夏天不知道和他们不期而遇的队伍如何了——希望全挂了——只猜得出多半十分危险,队中少了个人,另外有三人受了伤,但已包扎完毕,不影响作战。   这些人模样疲惫,但都严格按照战斗队列前进,每人都带着干粮,手里也有长剑,还备有两把十字弩,而且没有一个看上去是搞网络后勤的。   看到的那一刻,夏天就决定要保持安静,直到这些人走开,这样大家日子都会好过些。   正在这时,湛蓝的天空上,一只猫头鹰毫无逻辑地展翅飞来,正落在夏天头顶的树枝上。   它用森冷无机质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所有人转头看向鸟的方向,夏天无意识抓紧长剑,一瞬间正和另一人震惊的目光对上。他完全暴露了。   ——这就是主办方要的了,一只“报丧鸟”。他们要战斗。要更多的血。要死亡。   领头的人朝夏天冲来,后者抓着剑迎上去,猫头鹰的尖叫是一声丧钟,在无怨无仇的两个队伍间敲响。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2.   对方领头的那个穿身红衣,腰肋有伤,似乎也是个杀戮秀名人。他朝着夏天冲过来,后者用剑挡住一击,朝他的小腹就是一脚。   对方闪身避开,但夏天的剑柄反手击中了他的太阳穴。   这招不按条理出牌,但效果不错,他倒了下去,不知道怎么样了,没人顾得上。夏天转过身,另外两个对手已到跟前。   战斗转眼就开始了。   白敬安的位置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队里没有狙击手,他得兼任。事情发生时,他观望敌手的阵势,发现攻击发生的那一刻,对方弓箭手立刻开始拉开距离。   他抓住十字弩,花了一秒钟准备,扣动扳机,一支短箭射出,正中一人的额头。   他已好些年没杀过人了,曾想过再次干这事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很陌生,手是否会抖。但真发生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像是拿起一把久已不用的刀子,发现用起来仍旧十分娴熟,旧日的记忆存在于每一个细胞,即使想不起来,一些东西仍深深地刻在身体里。   他镇定地抬眼寻找第二个,一会儿时间,第二人已经跑出了五步远,处于人群外围。   那人看到夏天击中他队友太阳穴的一幕,立刻抬起十字弩,想朝夏天的方向射出一箭,就算射不穿人的脑袋,也大有可能扰乱他的节奏。   而这种时刻,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白敬安没管下面的战局,接着射出了第二箭,箭尖稳稳射入那人的手腕,对方手一抖,本该射向夏天的短箭飞向天空。不过他反应极快,迅速伏身藏进草丛中。   白敬安一动没动,拿着十字弩,等待。   他没管混乱的战局,这可是中世纪,没有加密频道,战术调配得用喊的,他自己还兼任着狙击手,要的就是“大家自己管好自己吧”的效果。   他有一刻觉得自己像只捕猎的肉食动物,等待着,一阵微风,可能就是他一击必杀的机会。   一片混乱的战场中,相隔最远的两个对手都静止了下来,猎人和猎物进入了一场生与死的胶着。   一会儿时间,战场又发生了变化。   红衣男子倒下,夏天和紧跟而来的两人打在一起。这两人都是好手,剑术有段位在身,对怎么利索地杀人也很有心得。   拉铁在路的另一边,和一个穿铠甲的大个子动上了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医生不知道在哪,可能在哪棵树后祈祷,他真该当个神父。   一片混乱中,敌方小队的一个人发现了白敬安的位置。   任何情况下狙击手都是需要首先消灭的,于是那人想也没想,躲过一道斜劈过来的剑光,朝前方的梧桐走去。   他是个穿着亚麻布外套的男人,表情冷硬而沉着,无视周围的混乱,径自穿过战场,嘴里咬着刀,爬上树干。   白敬安没发现,他正陷于另一场战斗的胶着之中。刺客心想,自己这方损失不大,只要他能一跃而上干掉狙击手,这场战斗就算赢了大半。   他伏低身体,像只天生在树干上捕食的昆虫,表情坚忍,一滴汗也没出,全神贯注,准备一击必杀——   一把长剑直直向他的后背冲来。   他太专注于猎物,没发现任何不对,也没有任何死亡的预感,事情瞬间就发生了。   那剑力量极大,彻底地刺穿了他的后背,穿透心脏,贯穿了树干,把他和梧桐树死死钉在了一起。他没有任何机会,立刻就死了。   夏天的剑。   把剑丢出去后,夏天的情况立刻变得很不好。   他之前情况就够糟了,两个对手哪一个都不是软柿子。事情发生时他正想要不要边逃边打,把这两人分开,但在一瞥间,他看到了那个正走向白敬安藏身处的人。   他格开一个对手的剑,一个旋身,在战事最激烈时把手中的长剑掷了出去。   后来有人说他杀人时有种不管不顾的疯狂,随时都会把命放在赌桌上。   这种人早晚会输得一无所有,以至于他很快跃升为杀戮秀死亡赌注台上,钱堆得最高的人。而那时候,也开始有人相信他永远不会死,因为他真的活下来了太多太多次,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引。   对夏天来说,事情倒没这么戏剧性。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自己都抓不住那瞬间的想法,在某些时刻,你除了照着直觉来没有别的办法。   这直觉不是来自于训练软件,而是在无数生死的瞬间练就。   而对他来说,这种时刻真的是特别特别多。毕竟在N区黑暗的街道上,他总是打过最多架、结了最多仇、惹上最多麻烦的那个。   总之,夏天一剑掷出去,就再也没看那方向一眼,侧身避开一击,又退了两步,拔出短刀,架住另一次攻击。   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与此同时,另一人的剑锋刺穿了他的右肩。   他感到熟悉的、令人战栗的剧痛,但至少避开了心脏。   还不错。他还活着,能杀人。   就还有机会。   白敬安感到树干的震动,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却没时间管。   他正盯着自己的对手,这种时刻,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   微风吹过,草丛中那人微微一动。   这人一直在盯着夏天,动,是因为发现了一个十拿九稳杀死夏天的机会。   也是白敬安一直在等的机会。   狙击手微微抬起箭尖,手放在扳机上,知道自己只要一瞬间就能解决战斗,他们这种人总是能在无声无息中解决最大的麻烦……   正在这时,梧桐树上一支短箭无声无息地飞来,刺穿了他的颈动脉。他最初还没意识到,直到他倒在草丛中,伸手捂住脖子,发现血从指缝里喷溅出来。   他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又挣扎着想去抓那把十字弩,想着也许还有机会做点什么,情况非常不妙——   他最终也没能抬起武器,手又垂下来,彻底不动了。   周围一片混乱,除了白敬安没人注意到他。   战术规划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眼钉在树干上的人。活着时一定是个英俊的男人,穿亚麻布外套,大张着双眼,瞳孔已经扩散,但死死盯着他,仿佛死不瞑目。   他身上钉着夏天的长剑,如此之深,完全没入树干和人体之中。   白敬安吸了口气,移开目光,继续关注战场。   在白敬安解决了对手的几秒钟,场面又发生了变化。   电视剧里,杀戮秀的选手们经常一打十几分钟,但现实中这事往往电光石火,胜与败,生与死,转眼之间就决定了。   战斗刚开始时,走在最前面,也是第一个和夏天交锋的红衣男人终于缓了过来。   夏天的剑柄击中了他的太阳穴,这一下敲得很重,让他昏过去了一会儿,但他很快醒了过来。   他先是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剑——掉旁边草丛里了——却没有立刻站起来。他是专业人士,知道现在自己处于难得的隐蔽状态,出场前得先估量情势。   接着他立刻意识到情况很糟,一会儿时间他们居然已经死了好几个人,挂在树上的那个尤其可怕。他瞥了一眼,从衣服上看像伏青。希望不是,他是他们中最冷静的一个,本该是等打斗过半,在危急的时刻跳出来,帮忙解决对手的。   也许那不是他,他还是会在下一秒钟从草丛里探出头,告诉他自己的计划,然后教训他不够冷静,在这地方这么情绪化可不行,不过胜利的希望很大……也许他就是死了,像只狗一样被剑穿透,挂在树上!   他感到极度地愤怒,三个小时前他们才刚刚经过一场恶战,失去了一个队友,对方队里都是高手,夺冠呼声极高,其中一个还是他的……旧识。   不是朋友。   你进了杀戮秀,就意味着没有朋友,因为这个世界中好友们总会狭路相逢,惨不忍睹,发生的事全变成电视台廉价的商品……他才不会是在垃圾视频里死掉的那个!   他永远会是那个最后也不动感情的人。人们会恨你,会畏惧你,但绝不会像谈论一只可怜虫一样谈论你,把你最痛苦的事当成又一次可悲的谈资!   所以他看着那人的眼睛杀了他。不停地说对不起,但终究还是干了,把剑刺进去,再抽回来,看他不可置信的双眼,然后逃开。   他该得到一会儿平和的。三个小时前,他的杀戮提供了多少他妈的娱乐啊……去他妈的,他杀了他最好的朋友,在镜头面前痛哭流涕,他有权得到一会儿的清静!   他的嘴角泛起一个扭曲的笑意,爬起来,知道他能在杀戮秀里得到很多东西,名声、广告、钱和床伴、无止境的关注与讨论……除了清静。   这是他的第二届杀戮秀,即使在他人性被扭曲的重大时刻,他也能清楚地意识到局势对自己有利。   没人发现他还活着,而且他的位置好极了,正在那个难搞透顶长发男子的身后,对方还受了伤,根本应付不了两人的攻击。   杀了这个人,他将能在这场战役中活下去。   无论一切多扭曲,得为此杀死多少人,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扭曲而破碎地活下去的。   没人发现他,没人顾得上他。   这将是一场简单又有效的刺杀,他想,握紧长剑,狠狠刺向夏天的后心。   3.   拉铁看到了。   他不是小队里最强的那个,而且最近的战斗表现也不怎么样,让他有些焦虑,不过他天生是个战士,人们需要他战斗。他只是需要机会。   然后机会就来了。   当时他正和那个穿铠甲的家伙战得难分难解,一时半会儿谁也杀不了谁。在最初的一阵猛击之后,两人都意识到这一点,于是缓了缓节奏,也就是在这时候,拉铁看到了那个偷袭夏天的人。   他冲过去时什么也没想。   夏天是对的,他脑子不够聪明,遇到麻烦时没有能力思考如何自保,当意识到危险,他只能采取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他冲了上去,一把架住红衣男子的剑。   他架住那把剑时,剑锋离夏天的后背不过半尺之遥。   与此同时,这次救援却打破了拉铁和之前对手间的僵持。当他冲向夏天,整个后背就暴露在了对方眼前,那人毫不犹豫一剑刺了进去。   剑把拉铁刺了个对穿。他冲出去时就该意识到这个结果。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意识到了,他不够聪明,但冲出去时他很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现在,刀刃深深嵌进他的身体时,他仍旧这么想。   他知道死亡,所有人都知道死亡,一扇在前方等待他的光荣的门,不过当真正发生时,他仍感到害怕。   他心想,这是你天性与灵魂经历严酷考验的时候了。   杀戮秀广告词上就是这么说的。   他的确通过了考验,他简直是这一类型选手在杀戮秀里功用的完美典范。   牺牲生命,拯救一个前途无量的明星级选手。在摄像头的另一面,策划组屏息凝视,看着事情的发展,一分钟后,他们会狂喜地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他们保住了工作,这场遭遇战是一次成为真正明星的考验,确定夏天是否有足够的运气和实力得到公司资源的倾斜。   而那人经受住了考验,错误结束了,新明星的曙光照亮了黯淡的工作台,贷款能继续还清,不用沦落到杀戮秀里了。   他们看也没看屏幕里死亡的场景,当然也毫不难过。在上城保住一件工作,有时候就是需要这么多的人命垫底。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夏天就感到了敌手的混乱。   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但对他这种人来说,一秒钟的分神已经足够。他找到机会,把短刀插进了一个对手的脑袋。   不过他头盖骨挺厚,剑一时拔不出来,夏天把剑一丢,抽出匕首应战。   那人跪倒在地,两眼充血,想站起来,却不停滑倒,像个失去能量的电动玩偶。事到临头,死亡一点也不优雅。   夏天转过头,正看到一把长剑刺穿了拉铁,那人仍固执地站着,架住刺向自己的剑。   敌手急着脱身,剑锋向下一拉,几乎把拉铁劈成两半,可他仍固执地不动。如果是个小个头的男人,这下早就被切成两半了,但拉铁是大个子,所以能继续这样固执,不肯退让。   夏天怔了一下,一把剑从侧后方刺过来,他堪堪反应过来,侧身避开,差点摔倒。剑锋掠过面颊,血流出来。   他没理后面的人,径自冲向前,一把抓住拉铁的剑。   他队友手上已经没了力量,他轻易拿到了剑。那人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近乎微笑的东西闪过,接着倒了下去。夏天伸手抓了一把,没抓住,他身体如此沉重,没人抓得住。   刚才那人又一剑从身后刺来,夏天猛地后退,剑锋从他腋下穿过,他一个利落的旋身,折断他的手臂,同时剑锋挥出,对方的脑袋飞了起来,滚落到草丛里。   他转过身,一秒不停地朝那个杀了他队友的人走过去,一副杀红了眼的样子。   他格开一击,管也没管飞过来的剑锋,一剑刺穿那人的左眼,贯穿头骨。   他又转头找另一个,那位红衣的偷袭者,他早知道他没死,但无暇分心,对手太多了——   虽然即使不失误,他也不知道能怎么办。   报丧鸟的尖叫把他们逼上的是绝路。   夏天是在草丛中找到那个偷袭者的,他倒在地上,一把初始配置的短刀把他捅了个对穿,刀刃正中肝脏。   许佩文站在那里,手上全是血,他抬头看夏天,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想逃走……”   他没再说出下面的话,只是呆呆站着,死亡之前话语没有意义。   白敬安跳下梧桐树,又看了一眼钉在树上的尸体,确定真的死了。它样子狰狞,最后时手还向前伸着,却一寸也没能挪动,可见这一剑力量之大。   他又快速检视了一番树林里的死尸,确定没人活着了,然后走到拉铁跟前。   那人倒在草丛中,长剑刺穿了肺部,不停咳出血来。夏天跪在旁边,扶着他的头,不知所措。   医生看了一下伤口,摇摇头,伤口很吓人,但他这次倒没吐。   拉铁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血沫喷溅出来,声音很怪异,听上去像正被自己的血淹死。他说道:“我……通过了考验……”   一群人呆呆听着,拉铁接着说:“我做了必须做的事。最艰辛的胜利,都是由微小的不可置信的希望产生的……”   医生说:“战神栏目的主页题诗?”   拉铁断断续续地继续说道:“我贡献出了我自己,我将葬在修罗场,回到战神的怀抱……”   的确是浮金电视台战神栏目的主页题诗。   ——杀戮秀有个官方神祇,叫战神阿瑞斯。这位神祇一身朋克装扮,头发乱糟糟的,叼着根烟,手拿重机枪,脸上挂着疯疯癫癫的笑容,立于高楼大厦的顶端,脚下踩着骸骨。   电视台请人给它写了专门的祷词,还有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大多是胜利、牺牲和希望之类的,表示如果你走投无路,觉得绝望、无助和被蔑视,战神将赋予你辉煌的新人生。再配以成名的杀戮秀明星帅照。   当年的N区大屠杀也老被比喻成一次向战神的大规模献祭,还老和领头的白林绑定,说他是“恐怖到近乎辉煌战神的分身”。白林要活着一定会起诉浮金集团侵犯名誉。不过他死了,他们爱怎么编排都行。   它是桩广告,一个商标,背后是策划组和销售数据。但网上四处流传着灵验的传说,人们祈祷不断,它随着营销注进灵魂之中。   现在,拉铁不停地咳血,但仍固执而断断续续念着为荣誉、怀抱和胜利。他看着眼前完好无缺的战友——其实也没多完好——双眼熠熠生辉,好像完成了神圣至高的目标。   夏天嘲笑过他的骄傲和荣誉,现在他快要死了,居然还在念这玩意儿,他只能肃穆地听着,没人能在这时嘲笑任何人。   “在血与死亡的考验中,我会尽全力……为胜利……贡献……”拉铁喃喃说道,如同电影里殉道的勇士。   直到他眼中光芒散去,黯淡如灰,夏天才意识到他死了。   他们站在拉铁的尸体前,不知道要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道:“他说……要葬在赛场上,合规定吗?主办方准吗?”   “不准。”白敬安说。他停了一会儿,启动战术规划的智力。   “但有特殊情况。如果我们搞出个仪式,他们转播了,也许就会同意把尸体留在这。”他说。   “我知道这种说法,”医生说,“死亡会让一个地方变得比较有历史感,也许他们会用尸体当标记,发展情节什么的。官网还会发起投票,让大家决定是不是感兴趣……”   他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说道:“对不起,只是有点搞笑……我们的朋友为救咱们死了,死前说着广告词。为了实现他的遗愿,我们得举行葬礼,赚同情分,好在网络投票中得到胜利!”   没人接话,只有他在笑。这里的某些东西显得既严肃又廉价,让人不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白敬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还是很让人同情的。”   “我想吐。”夏天说。   他转身走到树林那边,一手扶着树干。他什么也没吐出来,不过不想回头,只是盯着黑黢黢的丛林。   如果能一直不回头就好了,继续朝前走,不用面对这个荒诞又悲惨的场面。   但日子还得继续,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过头,说道:“好吧,我们来举行葬礼。”   4.   他们准备挖个坑,把拉铁放进去。   这种活以前一定是拉铁干,鉴于他死了,夏天还伤着,只好医生来干。谁叫他杀的人最少。   夏天站了一会儿,转头去检视尸体。他战斗视野向来一流,扫了一眼战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朝白敬安说道:“谢了。”   白敬安点点头,说道:“也谢了。”   他们不再说话,夏天走到草丛里,捡起丢掉的那枚花环,很新鲜,没有任何损伤。   他拿着花环,小心在地上坐下,白敬安扶了他一把。作为一个战术规划,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但如果说他对杀戮秀有什么了解,那就是:这会儿是绝对安全的。不举行完这个戏剧性的葬礼,主办方才舍不得让他们死呢。   白敬安拿过医疗包,朝夏天说道:“衣服脱了。”   夏天脱了上衣,白敬安过去检查,大部分的地方血已经止了,但小腹的旧伤裂开,血不停渗出来。   “得缝合一下。”他说。   夏天拿起针线包递给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白敬安说道:“我们还有点麻药。”   夏天摆弄手里的花环,说道:“我来上城时,情况很不好看。我曾跟人说我会功成名就的,没人信,只有最小的妹妹信。她还不到六岁,我说什么她都信。我说到时会编个花环戴在她头上,她高兴坏了,天天都在说这事儿。”   他声音很轻,因为不想被收音器捕捉到,这是一次私人交谈。   于是白敬安尽量做出没有在说话的样子,他拿了块石头,把针弄弯,一边把背包里半瓶酒丢给他,说道:“麻药不太够。”   夏天灌了口酒,是款中世纪没有的烈性酒,他喝酒的样子看上去习惯这类手术了。   “抽签仪式前一天,我接到她的电话。”他说,“她说妈妈死了,被嫖客打死的,我们都说他早晚打死她,她还不信。”   白敬安的针刺进他皮肤,他呼吸都没紧一下。   “她说爸爸要把她卖掉,她听到他讲价格了。我让她去找一个朋友……和大部分的朋友一样不可靠,但如果她手脚够勤快的话,也许能收留她几天。至少那么点良心该是有的吧。我很难想象我死了她会怎么样,我向她保证,我会活下去,接她上来。”他接着说。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自己看到过夏天接那次电话,是在一次训练间隙中,电话接过来没有图像,只有语音。   夏天坐在训练室的角落,头靠着墙,像是想从墙壁中汲取一点温暖和安全,样子很疲惫。   他声音温柔又认真,充满安抚的意味,手中却在摆弄一把小刀,刀锋把指尖划破了,他盯着赤红的血,脸色阴郁冰冷。   白敬安从没看见他这样过,即使在情况最糟时,他也能迅速决定接下来干什么。他是个疯子,而且绝不介意再疯上一点。   现在他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了,他在许下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他虚张声势,向个孩子保证能解决一切,可手里什么牌也都没有。   但他仍胸有成竹地安抚惊慌的小女孩,仿佛一秒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会幸免于难,大家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白敬安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折磨人的对话,这么难以忍受的困境。   “她真的相信,花环,阳光,事情会好起来,上城的大房子。”夏天说,“我一直觉得她脑子有问题,那种希望……太可怕了,荒唐透顶,你不能这样,会死得很难看的。”   夏天低着头,头发散了一些下来,而天际光线越来越暗,白敬安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这世界上,你什么也不能指望。”他用闷闷的声音说。   他那样子让白敬安想劝上一句什么,说事情没这么糟,一切会好起来的,可是却说不出来。   因为他是对的,这就是这样一个悲伤又残酷的世界。虽然有时你必须得抓住什么,固定住自己,不至于滑落深渊,但你目中所及的一切都脆弱不堪。   所以最终白敬安只是割断缝线,把绷带绑好,想了想,又拍拍夏天的肩膀。   医生挖好了坑,他们把尸体放进去,然后站在那里,想着是不是要说几句什么。电视里葬礼都要说点什么的。   医生看了眼白敬安,战术规划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一般都是他们主持葬礼——他盯着脚尖看,好像那里有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   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十几秒,他决定还是填充一下空白的致辞环节,于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来唱首歌吧。”   然后他开始唱。   那是《黑暗之子》里的一首插曲,他一直在追这部电视剧,唱的是男主角去救他一个朋友时的曲子。那人最终只找回了尸体,这场救援从头到尾就没有成功的可能,他早就知道,但还是去了。   曲子没什么名气,但他第一次听时就被那温柔的绝望打动了,一有人死,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首。   医生唱道:“在一个春日温暖的清晨,她吻了他,把他带走,他躺入大地的胸膛,树木沙沙作响,像一个孩子回到了家;在一个夏日晴朗的夜晚,她吻了他,把他带走……”   歌词把春夏秋冬都唱了一遍,曲子有种单调的古风,他不确定拉铁会喜欢,不过对大家站在他墓地前唱歌的肃穆场面应该会比较满意。   他唱出来前有点担心被嘲笑,不过现在显然没人有心思嘲笑他。   他们把土填好,医生朝夏天说:“你要说点什么吗?他蛮喜欢你的。”   “他谁都喜欢。”夏天说。   “说点什么吧。”医生说,“就是……随便说一点,不能谁都不说话吧。”   夏天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这座孤独的坟茔,还得靠网络投票确定能不能留着。   “好吧。”夏天说,“埋在这里的是拉铁,他出身于下城T15区,我不知道他父母是谁,有没有爱过谁,我猜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种人在杀戮秀上就是开胃点心,他的生命低劣廉价。”   医生咳嗽了一声,觉得他的话很不合适,但又鼓不起勇气打断。   白敬安只是盯着新土看,一言不发。   “我不喜欢他,我猜没人喜欢。”夏天接着说,“他被摧毁了,一辈子被人利用和伤害,但还是不死心,渴望着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东西……傻瓜一般都是这么着死的。   “不过确切地说,他是为了救我死的,虽然我并不值得他这么做。世界上有些值得为之死去的事,一顿饱饭差不多就算得上,但我绝对不算。战神祈祷词也不算。”   夏天弯下腰,把那个从草丛里找出来,还十分新鲜的花环放在拉铁的墓上。上面沾了点血,不过他死了,不会介意的。   “希望听了你的悼词后,他们还能让他葬在这儿。”医生说。   “他死了,不会挑挑拣拣的。”夏天说。   医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看看白敬安,希望他也能说些什么。但他们的战术规划专心盯着坟上的新土,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抬起头,说道:“好了吗?”   “好了。”医生干巴巴地说。白敬安站起身,表示此事告一段落,他有种能叫一切变得枯燥乏味的本事。   “那个……我们再找个地方躲起来吗?”医生说。   “不太好躲了。”白敬安说。   他抬头去看那只猫头鹰。搞出这样一出悲剧,它还没有飞走,站在树上看着这支残余的小队和他们静默的葬礼。   “怎么了?”夏天说。   “他们喜欢你。”白敬安说。   夏天怔了一下,白敬安转身离开,心里想着,他们想看到他,并不断把战斗引到他身上,我得调整计划。   夏天看了眼猫头鹰,冷下脸来,转身就走。   他走了两步,突然间回过头,朝那猫头鹰抛了个杀气腾腾的飞吻。   白敬安真想扑过去,揪着他的手拽下来,拖离那只机器鸟的视线。   他简直能听到摄像头那边策划组的欢呼了。   第199届杀戮秀的总导演叫雅克夫斯基——本来不叫这名,但他希望自己有点异国情调。   他头发染成黄色,总带着种艺术家式神经兮兮的气质,每天喝很多酒,大部分时间觉得这份工作令人崩溃,而酒让一切变得好多了。   偶有的清醒让人毛骨悚然,他用更多的酒来解决。   他很有钱,但电视台拿着他的终身合同,现在可不是你赚了足够的钱就能远走高飞的时代了,公司得保护自己的投资嘛。   他跟前屏幕群中最大的一块切在花环墓地——他们刚起的名字。拉铁的尸体陷在土里,全是血,一把铁剑几乎把他劈成两半。   又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追逐着错误的光亮来到这里,这儿有金钱、承诺和安抚,然后他就死在了这片巨大、血腥、黏满尸体的网中。   夏天的三人小队正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几个小窗口能清楚看到他们的表情,尤其是夏天。   他们的金童换了身衣服,样子不算特别痛苦,雅克夫斯基果断切换成背景视角,再配上悲伤的音乐——那首《她吻了他》的慢歌版本。刚举行完葬礼应该悲伤点,而一系列的战斗之后,也需要缓缓节奏了。 第五章 明星的营销   1.   雅克夫斯基面前最大的一块辅助屏幕一直停在夏天的脸上。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和杀起人时的冷酷、决断与情绪化相比,夏天的五官线条挺柔和,有时几乎显得无害。   现在,他正要在这位新科明星塑造的大方向上做出决断。   他回忆起夏天说起他妹妹的样子——他知道他不想被人听见,但科技在发展,而在杀戮秀上嘛,它会朝着让你越来越没有隐私的地方发展。那段视频的讨论和购买率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峰值,肯定代表点什么。   雅克夫斯基又喝了口酒,直到忘记了清醒的感觉,属于总导演的脑子才终于开始转动,考虑将成就或是毁了什么人。如何成就,又怎么毁。   他看着屏幕中夏天帅气的面孔,心里想,他看上去多绝望啊,他会不惜代价摆脱这个,这欲望像火一样在他身上烧。会毁了他的。   但在毁了他之前,他得成就他。   他势头不错,长得好,身材也一流……对雅克夫斯基这种人来说,重点是他身上有某种力量,如同一把过度锋利,又无遮无挡的利刃。   这种人可能会早早被杀死,但从来不会被忽视。   如果揭去那层厚厚的绝望、悲伤和愤怒,他大概会是个温柔的人,能去守护什么,会心安理得地穿着睡衣给人做饭,把一间房子变成一个归宿……   虽然这多半是他一厢情愿——雅克夫斯基这两天满脑子都是首叫《归宿》的歌,怎么也赶不走。不过这主意感觉上很不错,现在流行治愈系嘛,上城大家都有很多的心理创伤需要抚慰。   他调出通讯界面,正准备向夏天的策划小组下达指示,同步视频里,夏天突然转过头,朝猫头鹰抛了个飞吻。   那表情瞬间让雅克夫斯基起了身鸡皮疙瘩。   他不会用“漂亮极了”来形容——虽然确实漂亮极了。那瞬间过于明亮了,杀气腾腾,肆无忌惮,气势强到了让人觉得私人空间受到侵犯了的地步。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把椅子往后挪了几寸。   他有点懊恼,又把椅子拉回去,看着屏幕里的人。这种人本质就是用以取乐的罪犯,但总是相信自己足够特别,真能拥有什么……所以拼死挣扎,不顾一切地反抗时,还真挺吓人。   那一刻,那仇恨与愤怒像一道刺眼的刀光,简直就是致命。   精彩极了,一个明星。   不过他依然要他去当治愈系,有商业价值的决定是不容更改的。   雅克夫斯基注意到自己手有点发抖,他也习惯了,是亢奋和酒精的双重结果,他大叫道:“小罗!”   他在屏幕上快速翻找夏天的资料,头也没抬地继续叫道:“用《她吻了他》,加点雄壮的间奏,黄金时段前剪出一段视频来,我要温柔、悲伤和壮烈——主角不用我说了吧?”   他没问是不是有那首歌的版权,肯定有。   他的首席剪辑师一言不发,做了个“OK”的手势,领命而去。   她叫田小罗——也不是原名,她原名十分平庸,叫出来都会掉收视率。她黑色发辫俏皮地束在胸前,长着张娃娃脸,和微整容有点关系,整体打扮都和她的名字风格相称。   和可爱风不一致的是,田小罗极其沉默寡言,还有严重的药物滥用问题,总把那些色彩鲜艳的玩意儿像糖果一样放在裙子口袋里,心烦时就吃上一颗。   这能让她永远任劳任怨地工作,不会有情绪问题,不会精神崩溃,或是想起她那个在屏幕上惨死的前男友——被对手在城墙上吊了十天,197届时的事,电视台没事就播一下,是那届的招牌镜头之一。   雅克夫斯基知道她经常在卫生间里吐,还会蜷在角落里不停给那个死掉的人打电话。她智商很高,但表现得好像真以为她一直打下去,总有一天能打通似的。   不过她从不跟人说,活儿也一直做得很好。   他很高兴她不说,因为他也绝对不想谈。部门派对时大把地发送迷幻药,就是指望他们能啥也不说,老实干活。   反正也解决不了。   如果医生担心杀戮秀会不喜欢夏天的话,说明他对这节目一点也不了解。   杀戮秀不是一档有羞耻感的节目,他们用整个灵魂关心着唯一一件事:收视率。   收视率决定着一切,你尽可在镜头前破口大骂。鉴于有很多人破口大骂,说明这些话反映了群众的心声,于是会受到欢迎,人们会点击收看,为此评论和花钱,是天大的好事。   花环墓地之战是由总导演雅克夫斯基亲自策划拍板,并操刀转播的。   洛晴天死时,他在卫生间醉得爬不起来,幸好负责的副导是个老手,没把事情搞砸,老板们可不喜欢这样,所以新战役中他打起精神,发挥出了十二万分的才华。   他先是和分部的几人连夜开了会,所有人都同意夏天是个可造之材,得立刻开始给他安排大场面。   接着一群人在一小时内就选定了对手,安排了遭遇战。   ——杀戮秀从供有钱人玩乐的小作坊发展到现在,已经极度商业化,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在这里,罪犯明星们的生长和陨落都十分快速,这时候你手脚必须得快,以求在最短暂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赚取价值。   作为一个专业出身,奖项放了满柜子的导演,雅克夫斯基操刀转播了整场战役。在他的操作下,战斗壮烈而残酷,却又充满了温柔和悲伤,刚刚播出,便被认为是本届确定无疑的经典。   雅克夫斯基闭上眼睛,努力是值得的,他收到了璀璨而血腥的果实。   战斗的影像仍很清晰,好像黑暗中突然有人亮了盏灯,就算立刻关上,形象也在视网膜上迟迟不去一样。   留下的是那些人的愤怒和悲伤,给予了这场战斗灵魂和深度,而人们喜欢真实的东西,那具有力量。   于是会有吸引力,于是会受欢迎,于是有购买率,于是会有钱。   这就是杀戮秀的真谛。   一切都是摊子上的货物,玩具屋子里的娃娃,他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出路。就好像他自己的生活,或是他首席剪辑师的生活一样。你能做的只是借用各种帮助,尽可能地把碎成渣的灵魂拼凑到一起,继续工作,并指望那些幽灵能自己消失。   那时,雅克夫斯基还不知道自己那个醉乡里关于夏天的决定,所引发的一系列疯狂后续,也不知这会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成功的决策。   它在上城迅速落地生根,疯狂滋生,建造出一座硕大无朋的恐怖神像。   作为一个造星者,一个命运之神,雅克夫斯基大部分时间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哪,得靠酒精才能思考问题,他无法忍受清醒的感觉。   现在,战场暂时消停了,于是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准备醉个不省人事。这一行,没有酒你是干不下去的。   在夏天这支小队不知道的地方,花环墓地战斗的购买次数已经突破七千万大关,仍在高歌猛进,向上蹿升。   在外面的世界,无数人点击他们的视频,观看战斗过程,在留言区和各种相关的论坛评论,还有人制作衍生产品。尤其是夏天,他的注册粉丝以及相关邮件订阅数正以几何速度增长。   而在现实之中,明星们伤痕累累,行走于血腥的林地,沮丧而悲伤,随时可能性命不保。   三人花了点时间,找到一处凹进去的大石,一些攀爬植物挡住了视线,让这里成为一个绝佳的藏身场所,可以进行短暂的休息。   夏天坐在青苔遍布的阴影中,这里的场景让他想起下城,虽然除了潮湿和那儿完全不同,但他总会想到下城。它在他的脑子里,没法摆脱。   他揪起旁边一支水红色的小花,又开始编一支花环,有了经验,编得比上支像样一点。白敬安默默摘了一支蓝色的给他。   “我杀的那个人,”医生低声说,“叫蓝齐。外面一直在说他要结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想和干这行的结婚,也许她就是特别爱他。他还有个铁哥们儿,你们可能听过,挺有名的……上届他们合作了不少经典场面,但这次没跟他抽到一个组,三次抽签都没有……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可能死了,没死肯定会找我们报仇的。”   他声音很低,但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杀戮秀选手不该交朋友,但老有人记不住,觉得放肆一点人生才有意义。蓝齐就是那种想放肆一点的人,他甚至谈了恋爱……她肯定看到了,看到我怎么杀了她爱的人,还有他最后的眼神,那么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但我总是觉得,这种事不会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说法,是不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听上去很蠢,肯定有什么更重大的原因……”   他不停地说下去,另外两人精疲力尽,也没力气叫他闭嘴。   接着他还得寸进尺地哭起来,仍然没人有力气阻止他,而且让人想起以前这活儿都是拉铁在干。   夏天站起身来到外面去,过了一会儿,白敬安也跟了出来。   夏天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找出一小枚苹果,递给白敬安,对方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   就这样,他俩沉默不语地在外头站着,这里更危险一点,但夏天知道他们出来不是想说话,只是不想待在石头下面,听那家伙哭。 第六章 彩蛋   1.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   夏天他们远远碰到过几次战斗,但都没靠过去。几人也不时碰到些倒毙路边的尸体,主办方不会收拾,那些人巴不得这里快点变成修罗场。走路就能碰到死尸多刺激啊。   有次他们碰到一个落单的家伙,对方尖叫着投降,还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他们放他走了。   还有次碰上战场遗迹,一个家伙居然还没死,只是蜷在那里不停咳血,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啸鸣声。很少有选手杀人都杀到这程度了却不弄死,很可能是某个虐待狂干的,这地方虐待狂很多。   他们围观了一会儿,医生说道:“天哪,杀了他吧。”   夏天割断了他的脖子,然后朝白敬安说道:“这个算分吗?”   医生呻吟了一声,白敬安说道:“算分。”   其他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不过照白敬安的说法,现在是大戏来临前的休整阶段,策划组多半正准备着一桩大生意给他们呢。   大生意是十天后出现的。   当时已是第三轮赛事的第十四天,医生每天计算天数,欢欣鼓舞,不停说顺利活过收费赛第一轮能给家人带来多少收入,还说就一路死的人数来看,这轮比赛应该能顺利结束,不用搞延长赛。   事情发生时,他们正穿过一片草木茂盛的平原区域。这是片搞遭遇战的好地方,人躲进草丛中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于是一行人非常谨慎地前行。   如果是现实生活,说不定还有点好运,但在杀戮秀中就如同身处地狱,好运是不存在的。   他们穿过层层草浪,来到一处无人的村庄,这里空空荡荡,角落倒伏着几具尸体,仍很新鲜。他们各间屋子看了一下,但这儿什么可用的东西都没有,显然刚被掠夺了一番。   医生不大甘心,继续搜索。夏天在锅台下找到几枚做工古旧的硬币,虽然知道是真人秀道具,还是下意识塞到口袋里。   这时他怔了一下,说道:“你听到了吗?”   “什么?”白敬安说。   “有点像……”夏天说,突然停下来,贴着地面,附耳过去听。   “有很多人正朝这边来。”他说。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迅速站起身来准备撤退。夏天左右看了看,说道:“医生呢?”   许佩文不在这里。   他走得太远了,可能在外面的世界算不上,但在这里,就是生与死的距离了。   夏天和白敬安刚出门,就看到了那两个人。   在侧前方的另一栋房子旁边,穿着红色的衣服,款式有点像制服,很容易发现。   与此同时,那些人也看到了他们。   白敬安迅速抽出一支箭来,搭上弓——太远了,十字弩拿不准,夏天很意外他会用这么古老的玩意儿。   对方也在拿箭,不过迟了一步,白敬安一箭正中他的胸口。而夏天同时已冲到另一个人跟前,侧身避开刀刃,就着冲击的力量,双手拧住那人的脖子,把他放倒在地,一刀切开了动脉。   他转过头,看到另一具尸体,医生的尸体。   他已经死了,蜷成一小团,显得越发瘦弱,手里还拿着没用上的剑,血仍在地上漫延,看上去像是黑的。他四肢扭曲,是刺中后过了一会儿才死的。   他们完全没听到声音,太远了,而杀戮秀的高手们总知道怎么让受害者死亡前保持安静。   到了现在,他才突然想起来他叫许佩文。他并不特别会去想他的名字,记了也是浪费,反正他很快会死的。   但到他死了,他突然意识到他记得很清楚。他是个医生,因为失业陷进了一笔债务,有一个妻子,还有个女儿。他曾觉得自己可以活下来,只剩下两场而已。   他也记得起他在电话里和他妻子说的话,他引用的台词,说什么“有时死亡能带来希望,我绝不会放弃希望,于是宁愿死去”,还说如果他死了能拯救家人,那么他十分乐意。   而不管他曾是什么人,说过什么样的话,是什么电视剧的粉丝,最终都只是赛场上的装饰品,像杀戮秀希望他做的那样,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带来一点点的血腥刺激,便是他这种人在赛场上的所有用处了。   白敬安走过来,看了那尸体几秒,但也就是几秒而已,两人同时转过头,又有别人过来了。   另外两个士兵。   生存比赛里理当没有这种玩意儿,现在居然成堆出现了,绝不是偶然现象。   夏天迅速藏到门后,白敬安单膝跪在桌子后面,举起十字弩,朝着冲在最前面的人射了一箭,正中小腹。   他的同伴冲了过来,准备解决狙击手。在冲进来的那一刻,夏天抓起门,朝他脑袋就是一下,他摔倒在地,夏天揪着他的头发重重在墙上撞了两下,他便不动了。   夏天放下尸体,表情没有一点的放松,他和白敬安快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外面起风了。   突如其来,越来越大,像有无形的千军万马从草原上呼啸而过,而那一定是幽灵的军队,邪恶冰冷,不怀好意。   白敬安快步走出去,被射中的家伙还没死,白敬安拔出短刀朝他脑袋就是一下。对方倒地死去,他脚步停也没停地朝前走去。夏天跟在后面,他们必须立刻撤离。   可是刚刚出门,那些人就出现了。   风太大,很难听到他们靠近的声音,以至于那支军队好像是从草丛里钻出来的。   他们穿着士兵的制服,和之前几人的款式一样,设计得有点东方情调,大概有三十个人。领头的那个骑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是的,有马,不过是机器的,不能吃。   夏天伸手去抓剑,白敬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夏天停下动作,瞪着这群人,浑身紧绷,思考活下来的几率。   领头的家伙居高临下俯视他俩。他一头黑发散在肩上,长相英俊,和制服很般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当老大的。   “这里是天堑大公的领地。”那帅哥一脸厌倦地说,“鉴于……”   他停了一下,好像忘了台词。接着他说道:“鉴于各种情况,领地内的士兵有权抓捕一切私自进入者,并投入地牢,接受审判。不要反抗,我们希望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他朝后面指了指,那里有四五个俘虏样的家伙,以做示范。这些人有的一脸厌烦,有的热情地试图跟一旁的士兵搭话,看到夏天看过来,还有个热情地抬手打招呼。   两个表情冷漠、手拿镣铐的士兵走出来,身后是剑拔弩张的军队。   夏天看了白敬安一眼,那人仍抓着他的手腕,他知道他的意思,但不确定是因为什么。   不过对方表情很确定,于是他慢慢放开剑柄,让两个士兵收走武器,给他带上镣铐,接着还推了一把,让他们加入稀稀落落的囚徒队伍。   “是彩蛋。”白敬安低声朝他说。   “什么?”夏天说。   “彩蛋。”   “我知道这个词,但是……”   “阿赛金赛制有时会这样,”白敬安说,“说是生存赛,但进入特定的领地,会碰上剧情。”   “啊,所以叫‘彩蛋’。”夏天说,“真是……他妈的惊喜啊。”   他看看周围的士兵,心想,显然这些就是抽到彩蛋NPC的选手,不知他们拿到签时感觉是不是也特别惊喜。   “这里是摄影棚,不会没事刮风。”白敬安接着说。   夏天点点头,既然不是没事就刮,那就说明是有目的的。这奇异天气是为了掩盖军队的声音,这些人不会主动杀人,而是要把他们带到特定地点进行情节赛。   没动手是对的。   夏天看了白敬安一眼,他仅剩的队友垂着双眼,一副温顺无害、平淡无波的样子,好像他不是赌了一把,那些人刚才还杀了他们的医生一样。   他想起刚才他杀人的样子,把刀插到对方脑袋里,脚步停也没停地往前走。   白敬安压根不是装出来的那副息事宁人的样子,而就是条藏在淤泥深处的毒蛇,夏天高高兴兴地想,寻思着如果军队里有人改变了主意,该选杀哪个逃亡成功率会比较高一点。   士兵们没搜走口袋里的旧钱币,夏天不动声色地摸出一枚来,边缘已磨得很薄,样子寒酸得要命,可见道具组的尽心尽力。但很多时候,你就是得靠寒酸家伙救命。   注意到白敬安看他,他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他的队友也朝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疑似微笑的表情。   一个草黄色头发的士兵从村庄方向走回来,拧着眉头朝领头的说道:“他们杀了我们四个人!”   “天哪,我真想来根烟。”领头的说,但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他动了动马缰,那玩意儿听话地转了个方向。   “他们杀了我们的人!”草黄头发的家伙嚷嚷。   “反正不是我的人。”领头的说,“我知道你想报仇,但我们有令在身,得带活口回去,活口不够自己凑,所以别找不痛快行吗?”   那人恨恨地看了夏天一眼,不再说话。其他人跟上大部队,朝另一个方向浩浩荡荡地过去了。   风渐渐小了下来,夕阳西下,赛场虚假的天穹美得如梦似幻。   站在这么多人里,看着优美的风景,却不用你死我活,在杀戮秀里真是个新鲜的体验。   2.   一群人穿过村庄和大片的草原,当剧情不需要打架的时候,选手们的相处充满了厌倦与和平。   他们很快便进入了一片主办方给的地图从未标示过的区域。夏天看了白敬安一眼,表示得找人问问情况,那人回看他一眼,表示小心着点儿。   夏天快走两步,朝旁边一个叼着草枝的囚犯抬了下下巴,算作打招呼。他们之前点过头,在这时候算得上有交情了。   夏天朝他伸出手:“夏天。”   “西城。”对方说,握了下他的手。   “知道怎么回事吗?”   “说不太准。”西城说,看了眼旁边一个士兵,“他们说一直在城堡里当兵,那个大公天天叫他们去抓人献祭,抓不着就自己人代替。”   “献祭?”   “新规划,新爱好。”   “妈的以前抢抢资源就行,现在还得演戏。”另一个囚犯说道。   “谁叫我们撞上了献祭情节彩蛋呢。”他的队友说。   “谁不知道赛场板是怎么回事啊,他们看上谁,谁就能他妈撞上!”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抱怨,这一路搞得多么惨,死了多少人,死得多么难看,费了多大劲才死里逃生。后来演士兵的也插嘴聊起来,讲他第二轮里遇到个明星小队,如何随机应变,某某人的枪使得真好啊……杀戮秀的选手们除了在完场宴会上,也只有在情节赛里能这么和睦了。   照这人的说法,他们演的是“疯狂大公手下的士兵”,此人因为生活中如此这般地不如意,把自己献给了凶神,让邪恶污染了整片土地,需要通过祭祀活人得到力量。   这种邪恶如同旋涡,有种吸力,会把不同时代的亡命之徒也吸引到这片土地上,于是剧情无疑是能自圆其说的。   他们嘛,作为杀戮秀选手已经够倒霉了,然后居然还被这个狗血的超时空旋涡吸引到中世纪来,真是他妈的倒霉鬼中的倒霉鬼啊。   “所以,”夏天说,“我们待会儿能看到一座宫殿?”   “哥特风,超级大,”另一个士兵说,“我们从进来开始就在那地儿当‘凶神的奴隶’,到处抓人,抓不到就要永远留在那里,接受凶神他妈的永恒的惩罚。”   “永恒的惩罚?”   那人忧郁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会想知道细节的,我保证。”   不得不说,这只彩蛋气派极了。   他们隔着老远就看到了那座城堡,乌云一般压在视线尽头,极其庞大,好像世界在那里就到了头,再也没有道路。   这东西是一年之内打印出来的,但走进来时仍然会觉得它特别阴森,凶险诡秘,藏身着古老的怪物。   到了城堡,领头的家伙——他们管他叫道格——把马一丢,不知道跑哪去了,可能是酒馆一类的地方。他一路都是一副宿醉未醒、生无可恋的样子。   几个士兵把俘虏带去地牢。   既然城堡华丽,可以想见地牢也同样奢华,毕竟这里是故事主要发生的区域。   俘虏们跟着士兵穿过长长的走廊,墙壁两侧亮着火把,每一个底座都雕着精美的鬼头花纹,火光把周围衬得鬼气森森。   一行人走完长廊,又走下陡峭的阶梯,整片建筑越发显得远离正常世界,走廊和阶梯都尽量在向“走进地狱”的风格靠拢,给人一种所去之处毫无希望的感觉。   夏天远远就闻到了那个味道。血腥和腐败的味道。   他知道这种气味,每个细胞都感到细微的战栗。这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东西,虽然不是地久天长,但绝对非常真实。   ——那里都死过人。很多人。   很快地,士兵带他们来到了一座圆形的地下大厅。   这地方光天顶就差不多二十米高,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可见进入地底已经很深。上方挂着巨大的蜡烛吊灯,张牙舞爪地燃烧,带来明灭不定的光线。   相较于大厅的浑然天成,四周的监牢显得凑合得多。里头已经黑压压关了些抓来的佣兵,栏杆上隐隐有血的痕迹,墙上挂着刑具。整片空间都很压抑,有种古老和残酷的历史感。   夏天一眼看到大厅中间的长方形祭台,上面刻着字符,像是什么神秘邪恶的异国咒语,应该是美术策划的成果。血已把石头染成了黑色,绝不只是死了一两个人。   与其说是地牢,不如说更像个刑场。   周围的牢房里已关了近百人,都是倒霉撞上彩蛋的。士兵们随便找了一间,把他们塞进去。   “这是什么情况?”夏天朝一个士兵说,这一路上他们已经挺熟了。   “主办方喜欢的那种情况。”对方说,把牢门锁好,叹了口气。   “等会儿你就有现场可看了。”他说。   “现场?”   “你不会喜欢的。”牢里的另一个人说。   夏天转头看说话的人,他斜靠在牢房的墙边,长相帅气,周身有一种轻浮的自信,即使在血腥的地牢,身穿破旧衣衫,仍像在一个高规格的酒会。   牢里有四五个人,黑暗处有个家伙伤着,肩膀粗糙地缠了两圈绷带,仍在渗出血来。   更早之前似乎死过一个,地上有一大片黑红色的血迹,就着一点点火光,能看到地板上也雕了花纹和符字,血顺着沟壑延伸了一小段距离,仿佛写在地狱地板上的字。   然后的事是老一套了,大家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那个装模作样,像富家公子哥的叫孚森,职业是战士。一个挑染银发的家伙叫斜草,是狙击手,诸如此类的。   如果是现代模式,一群人大概还会交换一下香烟啊手机号什么的,但现在交换的全是抱怨。   ——“他妈的主办方搞什么彩蛋啊,只单纯地打架不好吗”“一个彩蛋还他妈搞这么大气派,有钱没处花了吧”之类的。   “娱乐界的规则就是要不断推陈出新。”那个孚森突然说道,“这版本目前看上去还不错。”   没人搭理他,这话题在宴会上会受欢迎,但在当事人正在经历的时刻就很烦人了。   白敬安一直没说话,左右打量牢房,这会儿突然说道:“有逃跑的头绪吗?”   周围安静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最终,那个叫斜草的狙击手说道:“有一点。”   白敬安点点头,转头表示在听。   ——后来夏天想,既然他们进入的彩蛋是情节模式,那主办方当然不可能让一堆选手在牢里等死,太没可看性了。肯定会有逃跑路线。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接下来的三分钟里,牢里的几个人向他们说明了逃亡的计划。   这处地牢是石头建筑,一班人不久前在稻草下发现石板裂开了一道口子,还挺深,有人把耳朵凑过去听,能听到下方水流的声音。   “也就是说,”那个孚森说,“不是地下河,就是下水道。”   他说时面带微笑,吐字清晰,知道自己在说一句重要台词。   旁边一个年轻人毫无所觉地接下去:“我们试着把石板撬开,但不好弄,这东西重得要命,我们手里什么也没有——”   他停下来,外面传来士兵的脚步声,十分整齐,颇有威势,不像随便逛逛。   那年轻人瑟缩了一下,整座牢房都安静了下来。   夏天心想,这大概就是“等会儿你就有现场可看了”。   天堑大公的出场还蛮吓人的。   先是大门发出沉重的轰隆声,火光映在地面上,让他的影子十分巨大。可以看出他穿着厚实的皮毛大衣,像野兽一般缓步走来,带着饥饿与嗜血的渴望。   牢里的几人迅速用稻草挡住地板,站在裂缝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天堑大公走进大厅,进入了大家的视野。夏天发现他个头不高,整个人裹在皮草里,面色苍白,五官秀美,但神态间有种狂热的东西。   “按照惯例,对来到我领地的臣民,我是要讲些话的。”他说,声音嘶哑,好像受过伤,“欢迎,你们将成为我永恒的居民,我土地的一部分,你们的血肉将喂养我的城堡和力量,你们将是我永恒青春和统治下的臣民。”   “有人觉得他有点面熟吗?”西城在后面说。   “是卫零。”孚森说。   “谁?”西城说。   “卫零啊,各位。”对方说。   “那个明星?”那年轻人说,自我介绍叫方又田,是个十六岁的狙击手。   “克隆的,也可能是生化人,谁知道。”孚森说,“浮金电视台有卫零所有的肖像延伸权,爱拿他搞什么都行……你们知道肖像延伸权吧?”   “就是和外表有关的一切深度延伸权?”方又田弱弱地说。   “我想也不至于有人不知道。”   斜草盯着走进来的天堑大公,说道:“我觉得他是疯的,正常人没有这样的动作。”   “杀戮秀喜欢疯点的,经典场景里都有几个疯子。”孚森说。   3.   夏天很不爽地听着这个“深度延伸权”,因为他所有的权利也都在电视台。   当时那些人把他从牢里拽出来,打了一针精力剂,把一堆文件推到他跟前,往他手里塞了一支笔。   夏天看也不看就签了,他又没的选。   他对什么个人权利的延伸事项毫无概念。回忆起来,他也只知道名人们——至少他们的面孔——经常会出现在杀戮秀中,也知道秀里会有真正的怪物出场,但没想到还能结合起来,成为新产品。   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仍然会签,他是绝对不会再回牢里去了。但不代表他不会非常不爽。   那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生物漫步走过牢房,柔声说道:“现在,我需要一个人光临我的血祭台。”   所有的人都静默无声,无论它是机器人、克隆人、生化人,还是其他的转基因怪物,但这一刻,这产品掌控着所有人的生命。   它在夏天他们的牢房停了一会儿,满脸狂喜,眼眸在阴影中发出暗红的光,不知加了什么基因。   夏天突然很好奇这一次性的生物在想什么,真的不惜一切渴望着力量和永生吗?它知道它燃烧了整个灵魂,却只是个供人购买的商品吗?   他攥紧金属的薄片,锋利的边缘嵌进掌心。   但接着它走开了,漫步向另一间牢房。   它就这样缓步走过所有牢房,每一间看一会儿,引发恐怖的气氛,看上去很享受这个过程。   它最终又一次在夏天他们的牢房边停了下来。   它伸出手,指向一个人。   牢里所有人都僵在那里,接着谨慎地左右张望,确定它指的是谁。   三秒钟后,大家迅速从它手指方向的区域移开,露出后面的人来。   夏天之前都没发现他。那人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之前没和他们讲过一句话,也没自我介绍,像一大团垃圾般蜷缩在地牢角落。   看到天堑大公的动作,他拼命摇头,朝旁边躲去,想避开那根致命的手指。大公带着享受的笑容——他们到底在它基因里加了啥啊——用纤细的指尖指着他不放松,发出“咯咯”的笑声。   周围静滞了一会儿,一个士兵冲那人叫道:“你,过来。”   对方蜷在角落,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拒不配合。   士兵对这种不合作显然非常熟悉,一个高个儿士兵指示牢里的犯人把手伸出来,在栏杆上铐好,然后进去抓人。   牢里大家虽然现在是选手和明星身份了,但大都坐过牢,知道这套流程,所以配合地让狱卒锁好,看两个士兵走进牢房,硬把那家伙拖了出来。   那人拼命挣扎,疯狂尖叫,完全崩溃了,不断叫着他要投降,让他干什么都行。样子有点像从食用兽的笼子里抓出一个来受死。   周围人冷漠地看着这场面,在几人简短的交谈和眼神互换中,夏天知道他和他们都不熟,也不属于任何小队。而眼下的情况司空见惯,不值得大惊小怪。   孚森铐在夏天旁边,镇定地看着这一幕。那个十六岁青少年狙击手方又田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是要哭了。   “他在黑名单上。”西城安慰他。   “什么?”方又田说。   “他投过降。”西城说。   对方怔了一下,点点头,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安心多少。   所有的杀戮秀选手都知道这条潜规则,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触犯。   ——在杀戮秀中,主办方很不喜欢有人投降,但也不能就此禁止,于是想方设法,打击报复,让它变成一个真正的不可能选项。   这就是致命的黑名单规则了。   一旦上了这份名单,策划们便很快会把你送上绝路。你可能是给秀增色添彩,或是给更受欢迎的明星挣资本,有时他们甚至会花点力气,用巧妙的剪切手段让你看上去像个懦弱的坏蛋,最终被英雄杀死,形成一个恶有恶报的小高潮。   不过虽然上了黑名单,你多半会落得惨死当地,被亿万人唾弃的下场,可事到临头,不管怎么控制,尖叫着投降的仍然多如牛毛。   现在,他们现场看到了一场“报应”。   士兵们把投降者拖出牢房,丢到祭台上,他们能清楚看到他失禁了。隔壁牢房有个家伙叫了声:“尿祭台!”   有几个人笑起来,但恐惧的氛围丝毫没有散去。   一个穿邪教风格黑袍的家伙熟练地把那人手脚铐在台子上,后者拼命挣扎,但毫无作用,这人业务很熟练。   一个士兵走过去,帮夏天他们解开手铐,几人都没注意到,全盯着祭台。   这地方视野很好,周围一时颇为安静。   “他们老叫得这么惨。”孚森用一副兴致盎然的语气说,“知道吗,《杀戮秀起源》里有个说法,说这种尖叫对收视率特别有帮助,因为发自内心,会造成一种特别真实的野蛮和残酷氛围,是演技所替代不了的。杀戮秀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真实。”   夏天看了他一眼,孚森注意到他的目光,也转头看他,露出一个倨傲的笑容。   “夏天……你是下城来的吧?”他说,“那名字起得还挺有想象力的。”   夏天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说道:“我也觉得。”   西城隔着栏杆,一把抓住还没离开的士兵,说道:“这是要干嘛?”   对方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前方的台子上,祭品拼命尖叫,声音很快变得嘶哑。他叫道:“放了我,我有情报!他们想要逃走——”   正在这时,穿黑袍的家伙利索地从旁边炉子里夹起一块火炭,拧开他的下颌,塞到嘴里。   这场景甚至让大厅里身经百战的选手们都静了下来,祭品大张着嘴,可是再也叫不出声来。   寂静诡异地笼罩着地牢,过了一会儿,那人开始断断续续发出声音,但变得极为古怪,像是动物的声音,一点也不像人。   大概炭火不够烫,主办方还是希望他能叫出来的。   长着明星脸的天堑大公带着狂热残忍的表情走到祭品跟前,露出微笑。   然后是漫长的虐杀。   过程极其血腥,夏天知道杀戮秀里会有些……限制级的镜头,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地牢就像是属于牺牲品们的VIP席,而他们看到的场面已经严重超过了普通人的接受程度,达到了反人类的级别。   牢里有人吐了出来,这种画面电视里不可能播,但……夏天突然意识到,肯定有什么人在看。   过程太细致,太漫长,也太专业了,不可能是情节需要,肯定是面向某个观众群。   天堑大公是个专家,穿黑袍的家伙和他配合一致,也是本行业的人才,两人都非常擅于控制节奏,保证受刑者怎么也死不掉。   祭台上,他动作精确,表情疯狂而享受。这血腥的行为详尽至极,自有一套标准。   黑袍人则更像是个娴熟的从业人员,他之前塞炭块的时机就很精准,知道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地牢,也不允许受刑者不惜一切出卖别人,乞求饶命。这是一场秀,不管你怎么拼命,角色是注定的,你就是那个要在台子上生不如死的家伙,非得要牺牲自己,娱乐大众。   夏天看着虐待的过程,觉得像是锯子拉扯神经,让脑子里的某些东西越拉越紧,越来越稀薄,转眼就要绷断。   这种东西会摧毁你大脑的某一部分,不是喝个几杯酒或迷幻药的问题,你会再也无法恢复以前的样子。   所有人都希望快点结束,可酷刑没有尽头。   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某种专注和趣味的目光在观看。   也许是某些有特殊爱好的高级会员,夏天想……有足够的权力,交了足够的钱,于是能看到所有这些东西,割开的皮肉,或是不似人声惨叫的每一个细节。   在心里更深处,夏天知道人性中的黑暗,那是他在下城时拼命想要逃离的。可当来到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上城,他发现这里同样是个噩梦,他只是更多地把自己暴露在这种欲望之下,成为刀俎上的鱼肉罢了。   他站在监牢栏杆后,看着祭台上血红色的东西,心想那与其说是个刑台,不如说是舞台,在那里就是为了保证所有人都能看见。   这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   某间牢里有人开始起哄,虽然这事没啥可起哄的,他们大概想找点事干,试图用笑声压住惨叫,可并不成功。   受刑者已经叫不出声了,但无法忽视。   血顺着祭台上的细槽流下来,流过一层层的符字和花纹,在火光下如同缓慢盛开的花。这东西经过精心的设计,色彩妖艳得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最终,台上的人形连最后的呻吟与呼吸也消失了,彻底寂静下来。牢里有谁说了句:“拖累收视率的下场!”   有人笑了一声,但大部分人都没笑出来,说话这人肯定想开个玩笑,但声音干涩,一点也不像玩笑。   牢里有人吐了,夏天刚上场时吐得半死不活,但现在一点这样的冲动也没有。他只是死死盯着祭台看,抓紧手里的金属片,锋利的边缘在手指上留下细细的血印。   白敬安一直无声地看着,夏天几乎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接着他突然伸出手,在夏天手臂上拍了一下,转身走回牢房深处,又去看那处地下通道。   夏天离开栏杆,知道他的意思:不会是我们的。   ——不久前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斗,引起了策划组的注意,有收视价值,不会以这种方式死掉。   明星脸的大公带着餍足的表情,拖着皮草和雍容华贵的步子离开了,黑袍人和几个士兵收拾残余。   牢房里又恢复了窃窃私语,旁边牢里的人在说,没人知道下一次祭祀的会是谁。这种时候,你只能希望牢里还有上过黑名单的人。要是没有,接着拖出来的,除了明星谁都有可能。   这一刻,夏天突然意识到杀戮秀里明星的意义。选手们必须不惜代价向上爬,这和你身手如何一样,是切实的生命保障。   如果你不够受欢迎,不够酷,你就会被当成祭品,成为幕后扭曲欲望的牺牲品,以最残酷的方式死在镜头前。   主办方总说这是什么考验勇气和智慧的时刻,但没人能从这种献祭中逃出去的,这不是战斗。   只是娱乐。 第七章 虚构的艺术   1.   祭台已经收拾完毕,上面的血迹在火光下几乎是黑的,空气里有股电视台前观众闻不到的排泄物的味道。   “我第一次来现场,这味道也太难闻了,还是虚拟终端好点。”孚森说,“这玩意儿肯定是要上《坠入地狱》的……都说选手待的都是VIP席,但这里空气质量也太差了。结束后我得跟那班家伙说,待在船上看三维建模的好,少好奇心泛滥。”   方又田用敬畏的表情看着他。   孚森不属于这里,随时能够离开,他们一眼能看出那种气质。   “哇,你有艘船。”夏天说。   “是的,我有艘船。”孚森说,“三桅帆船,我猜你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不过你家里人反正都很有想象力。”   “用骨头。”白敬安说。   所有人转头看他,他站在地板的裂缝前没有抬头,又说道:“骨头的硬度可以把这东西撬起来。”   有人在后面弱弱问了一句:“战术规划?”   “好极了。”孚森转身看那个伤者,说道,“劳驾谁来结束这家伙的痛苦吧?”   那人惊恐地张大眼睛,叫道:“等一下,我只是受了点小伤——”   没人理会,伤号在这种讨论里是没有发言权的。   夏天看也没看他一眼,盯着孚森说道:“你觉得你是这里的老大还是怎么的?”   孚森挑起眉毛,站直身体,威胁地朝夏天走了一步。周围人后退了一点,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势,这是一场典型监狱里争夺控制权的斗争。   “如果想换个人的话,你的战术规划就不错。”孚森说。   他看了眼白敬安,后者一身脏兮兮的,袖口和衣服的下摆都沾着血,是之前拉铁死时弄上去的。   夏天仍盯着他,孚森又看了眼伤者,想再呛个两句,表现一下自己不是省油的灯。选手们经常这样,在这种地方你可不能表现得软弱。   夏天突然上前一步,走到孚森身前。   他表情挺轻松,和任何一个年轻人想找点麻烦的脸没什么不同。   孚森下意识伸手格挡,这看上去是一场常见监狱斗殴的开始,杀戮秀里这种打斗很多,而他自信身手还不错。   夏天挡开他的手,突然就势一把揽住他的脖子,手中的什么在他脖颈间一划而过。   他动作极快,而且十分隐蔽,接着他迅速松开手,朝后退了两步。   孚森茫然地站着,所有人都在看他。他伸手触碰脖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手上全是血。   夏天站在两步开外冷冷看着他,手里金属片的边缘正朝下滴血,硬币有些钝,但如果力量够大,足够杀死一个人了。   血狂乱地从动脉中涌出来,孚森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攻击了,他不大明白这件事为何会发生……他朝夏天冲过去,后者灵巧地退了一步,朝他露出微笑。   那笑让他想起曾杀死的某种野生动物,漂亮极了,但脸上是纯粹的敌意。那动物用令人战栗的恶意看着他,看他惊慌失措,疯狂想要做点什么的样子。   孚森不知道能做什么。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在石板上拖出斑斑的血迹。所有人都躲开他,大部分一脸的司空见惯。   不,他们站成一圈,在围观他的死亡。   孚森仍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他已进入了第三轮的最后时刻,他确定以他的表现,在外面已经小有名气。   谁都知道,这年头杀戮秀的明星才是最酷的明星,在哪儿都横着走,爱怎么撒钱怎么撒钱,爱上谁就上谁,所有人都会为你让开道路。因为你是个真正的恶徒。   他也熟悉杀戮秀,甚至在电视台实习,做过一阵子策划。他知道所有的规则,他的拟真训练得分总是很高,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精彩与凶险,他不明白……   他在牢房里又转了两圈,才终于走不动了,跪了下来,再慢慢倒在地上,最后也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四周的人围过去,看着血不断从他身体里涌出,他双眼神采消失。然后他就死了。   之前那个以为死定了的伤者看着这一幕,一脸的反应不过来。   夏天环顾周围的人,抛了抛手里的硬币,说道:“现在有骨头了吧?”   雅克夫斯基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的最新进展,他猜外面也是一片震惊脸,不确定这是什么情况。   他被酒精荼毒过的脑子里混乱地撞击着几个念头,一个格外响亮:好小子,就知道你是个变态,收视率的大爆点,真他妈敢干啊!   屏幕下方的通话图标不断闪动,孚森家族是浮金七台的一个股东,肯定是一个要求他尽快以最悲惨方式干掉那小杂种的电话,但浮金电视台的股东多了去了,这种电话毫无意义。   夏天都在杀戮秀里了,还能怎么悲惨?   一点迷幻饮料会帮他们解决问题的,雅克夫斯基想,不就是死个儿子嘛。   他仰头把瓶子里的酒喝光,盯着屏幕,放空了几秒钟,然后把转播权限切到自己的终端上。   十分钟后这段就要转播了,他已经给这场杀戮找到一个切入点。   他把镜头切到白敬安身上。   白敬安对这场突袭没什么反应,他注意力一直在石头地板上。   但没关系,如果你给他特写,那么镜头本身就代表了反应。观众们会以自己的方式解读。   而如果放慢镜头的话,这种场面下,你总能捕捉到什么。   雅克夫斯基打量白敬安,他长得不错,可惜和镜头显然不来电。至少他自己是不太想来电。   聪明人,可惜来到这里,你是不可能逃脱摄像头的。   他把画面放慢,看到在慢镜头下,夏天杀死孚森时,白敬安露出了一瞬间“天哪,又来了”的表情。   雅克夫斯基继续盯着屏幕,在孚森重伤,朝白敬安冲过去时,夏天抬起手,稍稍带了他一把,把他推离孚森前冲的路线。   他露出一个微笑,这就是他要的。   重点在于,你得有理由。观众需要知道你的动机。   雅克夫斯基不知道夏天为什么杀孚森,可能他就是个他妈的疯小子,这年头疯子太多了。但没关系,他会给他找到一个。   牢房里冷场了一会儿,西城说道:“呃,用哪根骨头比较好?我建议肋骨,腿或手臂的骨头太……难处理了。”   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意,如果这里有孚森的队友,也没人做出表示,或提出过反对意见。而且没人直视夏天的眼睛。   五分钟后,情况变得有点血腥,属于加钱才能看到完全版的那种。   罪犯们供应了一番私藏的武器,斜草居然弄了个钳子,还有半把刀。一群人切开尸体的皮肤,取出骨头,中间又有两个人吐了,不过好歹算是完成了。   夏天看着死尸那张帅气的脸,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几乎是温柔的,但却又一片的恶意与冷酷。   ——这笑容后来成了夏天最有名的表情之一。   雅克夫斯基看到这一幕时就知道,这就是他要的东西。   那是一张压抑着巨大愤怒的面孔,既藏着无尽的黑暗,又光芒耀眼,令人不安。   而这种简直就是变态的表情,尤其适合他的动机:保护一个人。   当然了,雅克夫斯基不知道夏天是否想保护白敬安,也许他想,也许根本不关心。他也不知道白敬安在想什么,即使用慢镜头,那人脸上的表情仍难以解读。   但他不关心。   这是杀戮秀,它的真谛,核心的核心,就是——这是一门虚构的艺术。   监牢里,西城朝夏天说道:“你知道他什么出身吗?”   “有钱人出身。”夏天说,“你知道他帆船玩得怎么样吗?”   对方看了他一眼,斜草说道:“大概不错吧。他说他是映空湖帆船俱乐部的,上季度比赛时和乔格只差三个船身。”   “他再也不能泛舟于湖上了,真可怜。”夏天说。   “对话能不这么变态吗?”旁边有人说。   他们在一种近乎轻快的氛围下完成工作,没人讨论孚森的事,好像他死得理所当然,来自大家都有的一种默契。   亡命之徒们很快完了工,把骨头塞到石缝中,一起用力,撬开石板。   一阵水汽从下方的黑暗中扑面而来,夏天第一个跳了下去,落入一片水域中,水流冰冷,没过脚踝,感觉很宽阔。   他抬起头,白敬安也跳了下来,他扶了他一把。   接着是西城,那人打量周围,说道:“下水道?”   的确是下水道,虽然是特别粗糙的那一种,像是根据地势临时建造。   周围也并不是全然的黑暗,两边的石壁上爬着苔藓,发出青色的冷光,衬得整片空间阴冷诡异,好像身处异世界。   夏天凑过去查看,墙壁上隐约可见奇异的花纹,和祭台上的是同一系统。城堡建立起来之前,下面似乎还有一个更古老和怪异的架构,他们就站在它的地下区域中。   那个十六岁青少年狙击手刚到下面,就立刻把骨头丢到水里,神经兮兮地试图把手洗干净。   西城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最好捡起来。”   方又田不确定地抬头看他,西城说道:“我们什么武器都没有,不知道会碰上什么。”   那孩子站了两秒,默默从水流里把骨头捡起来。干这行你可没资格觉得恶心。   那个伤号最后跳了下来,行动力看着还行。   几人商量了一下,确定大门的方向,希望朝那边走,能通过下水道系统离开此地。   看上去不太可能,他们是进了迷宫的猎物,不经历点重大刺激是不可能离开的。不过除此以外也没别的办法。   毕竟选择权从不在他们手上。 第八章 地宫   1.   一行人朝大门的方向走过去,没走几步,夏天猛地停下脚步。   如果武器还在,这会儿大概会听到周围一圈拔剑出鞘的声音,更好的情况,能听到一堆子弹上膛或是能量枪的激活声,但现在只有一片手无寸铁的沉默。   黑暗中隐隐呈现出一张狰狞而残破的脸,脖子贪婪地向前伸着,伸出长长的舌头。   “操!”夏天骂道。   其他几人也跟着骂几句,待看清了,才发现那是一座形态古老的雕像,长着人一般的脸,表情贪婪而险恶,造型逼真,又陷在黑暗中,简直是恐怖片场景。   他们小心地绕过它,即使知道是雕像,仍然觉得不自在。   不过一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这样的雕像,一部分形态完好,宛然如生。夏天一点也不想知道主办方对这玩意儿的设定,就怕到时候想不知道都不行。   白敬安说道:“介绍一下职业吧。”   “狙击手。”有人说。   “网络后勤。”一个自嘲的声音说。   “第二个狙击手。”   结果一共有两个战士,四个狙击手,一个网络后勤,还有个修理工,只有白敬安一个战术规划——西城嘲讽地说:“还不算太寒酸。”   他们继续向前,没过多久,便离开了这片地下水流的区域,下水道的空间变得开阔起来。   它已经不太像下水道了,石头不再那么嶙峋,明显经过修整,天顶更高,像一条古老的、从未见过光的地下长廊。   潮湿的地方依然长着发光的苔藓,呈现惨青的冷光,也有少许红色。   这些东西是早些年电视台委托基因工作室创造的用以发展地下剧情的道具。在红光苔藓多的地方,整片区域的恐怖程度都会跃升一个等级,变得真正凶险起来。道具总能精确反映剧情发展的方向。   随着继续向前,场景越发怪异,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城堡下古老的建筑中。   夏天抬头看前方立着的雕像,足有五六米高,身形扭曲,细瘦的手臂撑起天顶,仿若一道拱门。   两座雕像的舌头长长伸在空气中,周围长满红色的苔藓,仿佛刚刚生吃了人肉,还没擦干净嘴。   暗红的污水不断从舌尖流下来,样子不是一般地恶心。   几人同时停下脚步,瞪着它看。   “也许我们走错路了。”方又田用一种央求的语气说道,“能不进去吗?”   “我理解,这看上去就不像是条活路。”夏天说。   “这么说吧,”白敬安说,“这门建成这样子,就是给我们进的。”   几人默默在这恐怖的场景前哀悼了一会儿,认命地走了进去。   他们很快完全走进了一座地宫之中。   周围空间越发开阔,出现了更多的雕像和装饰,这里废弃已久,城堡把很少的一部分临时改成了下水道。但建筑本身更巨大,往黑暗深处蔓延得更深,更广,不知道潜藏着什么。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们在角落里发现几处古老的尸骨——虽然肯定不是真的古老。旁边散落着几支长矛,是骨头制的。   没人想知道具体是什么骨头,但至少能换下手里头血淋淋而且质量不佳的那些了。   他们迫切地需要武器。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随着继续向前,空气里有股血肉腐败和野生动物的气味,在穿过某些区域时浓得无法忽视。   西城挠了挠手臂上文的车前草叶子——据说是刚到上城时文的,当时看到植物造型就觉得拉风,后来一直很后悔没文个珍稀点的——说道:“这里肯定有别的东西。”   “还不小。”夏天说。   旁边几个人稀稀落落地表示赞同,住过下城的人都闻得出来,这是黑暗中猎食生物的味道。   他们谨慎地向前,队形几乎是自然就形成了。   夏天走在最前面,白敬安在他身后。这行动自然而然,在团队类的杀戮秀中,类似的情况会很快形成,你会自然开始走到某人旁边,习惯转头能看见他。   周围已完全是古老异神宫殿的造型,空旷巨大,被潮气所侵蚀,苔藓的微光把地下建筑衬托得如梦似幻。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一处角落发现了另两具尸体,腐败得并不严重,从衣服上看是城堡士兵的,但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和“永恒的惩罚”有关,不过武器倒终于升级了一把——尸体旁有两把锈蚀的剑。   鉴于队里有两个战士,所以分别归了夏天和西城。夏天觉得这东西砍上硬点的东西就会断,但这时候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其他人还在骨矛时代呢。   他们现在很需要武器,这儿光线怪异,苔藓的光东一块西一块的,让黑暗更黑,容易造成视觉差,是个偷袭的好地方。   照夏天的看法,他们进入的就是个巨大的陷阱,一片上好的黑暗生物猎食场。而他们就是大餐了。   真不愧是一枚大号的彩蛋。   事情发生时他们正穿过一条走道。   走道将近六米宽,两侧有雕工精美的石柱,样式不像地底建筑,一些设施明显是采光用的。   夏天打量周围的石像。它们衣衫优雅,和贪婪扭曲的面孔并不相称。它们怪物般的尖耳上偶尔能看到精美的耳环。   仿佛雕像原先是些更明亮和雅致的东西,但有一天突然变得恶意,有怪物从它们体内长了出来,纤细的手脚也变得畸形而病态。   这肯定是某种深层设定,夏天想,上城的美工就是专业。   他想说点什么,但接着决定还是算了。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祭台上血淋淋的场景,无所不在却又看不见的摄像头让他紧张,仿佛赤身裸体,被一群手拿刀叉的人研究。   如果说前两轮是混战,到了第三轮,夏天清楚意识到,幕后那些人会以怎么样精巧和极端的手法,一个个杀死参赛选手。   这里真正在杀人的既不是他们的敌手,也不是生化人。而是摄像头。   他们就是这时候碰到了那东西。   当时他们正穿过一间大厅,这儿四处可见凶神的雕像,像会在黑暗中爬出底座,扑过来吃人一般。   那东西显然在黑暗中隐藏了好一会儿,并且观察过一阵子了。   待他们走到近处时,它从一处残墙之后猛地蹿了出来,快如闪电,目标明确,冲向左侧稍稍有点偏离阵型的斜草。   斜草反应极快,迅速朝旁边跳去,但已来不及了。它没咬上他的喉咙,但狠狠咬穿了他的右肩,并重重撞上他的身体。   他摔倒在地,惨叫一声,鲜血喷溅而出,肩膀脱臼,那东西把他往黑暗中拖去。   夏天就在斜草旁边,也没看清是什么,拿着剑朝它脑袋砍下去。   一片混乱中,他感到剑身击中了骨头,夏天斜着劈下去,钝剑艰难地切割,但瞬间他感到锋刃处手感一变——   夏天猛地回撩,向那地方狠狠插进去。   不知是何的生物发出一声惨叫,疯狂地扭动身体,但下一秒剑断了。   夏天摔倒在地,一手仍抓着断剑。那东西松了口,发出婴儿哭泣一般的哀号,向黑暗退去。   夏天一把拽住斜草的后领往回拖,但看到他的那一刻便意识到他不行了,没救了。   夏天松开手,身前留下一片长长的血迹带,有人跑过来,查看斜草的伤势,这几秒的时间,狙击手的右臂几乎被整个儿拽了下来。   场面看上去像一次突袭的终结,但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儿,空气里有种气味……   接着所有人僵在那里,盯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   怪物没有逃走,正蹲伏在走廊的一侧。   他们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那是一只惨白色的庞然巨物,皮肤皱皱巴巴,沾着稀疏的皮毛和秽物。它大约两米高,眼睛是一种脏兮兮的暗红,其中一只插着一截断剑,像人一般蹲伏在那里。   队伍里的大部分人一眼就认出了这玩意儿。   一只变异老鼠,没有毛……并且比下城的大了大概三倍。   夏天在N区大屠杀那阵子见过这类的型号——现在还有些在下水道里乱窜,真是遗害千年——他还以为是最后一次呢。   但是显然,丑陋、疯狂又致命的东西在哪里都有市场。   几人瞪着这东西,他们的武器简直用可悲都不足以形容,斜草还在惨叫,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空气温暖而潮湿,但每个人的骨头都在发冷。   它如同一个畸形的人体般蹲在那里,在地狱的游戏中扭曲。下一秒,它再次冲过来,快如闪电,和庞大的身体根本不相称。   这次是冲向西城,夏天抓紧断剑,正准备冲过去,这时他听到白敬安的声音。   “夏天。”他说,声音有点紧绷。   夏天转过头。   变异鼠从他身前掠过,带过一阵腥臭的风,与此同时,西城的长剑完全刺进了变异鼠的鼻子,和他的一样断了——他妈的什么质量!   它发出一声哀号,打了半个滚,退回黑暗之中。不过夏天顾不上这些,他张大眼睛看着天顶上探下头的东西。   它是无声无息从黑暗中爬出来的,长着无数只脚,看不出有多长,有点像蜈蚣的变体,它真是……他妈的长啊……   “呃,西城?”夏天说。   西城终于赶走了变异鼠,算是取得了重大的胜利——拿着这种剑干掉它是不可能的。他转过头,也看到了天顶上爬过来的东西。   2.   周围死寂了几秒。   当这种东西出现,整片区域的氛围都会变得不一样,你能从声音和空气中感觉到它,某种无限接近于死亡气息靠近的声音。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站在那里,瞪着上方的庞然大物。   好一会儿,有人骂了一句:“他妈的变态……”   没人怀疑他不是在骂主办方。   白敬安干巴巴地说道:“尽量散开。”   有谁退了几步,正在这时,它触角在空中探了探,毫无预兆地朝夏天冲过来。杀戮秀里的怪物天生就知道怎么杀人。   夏天狼狈地躲开,它擦着他的发梢冲了过去,中间变换了一次方向,击中了他身后的某个家伙。   他散开得不够及时,巨虫的钳子夹断了他的颈动脉,以及半个脖颈。夏天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是个修理工,一路上沉默不语,一脸悲观,现在预测终于成真了。   修理工倒在地上,没人顾得上他,虫子回身继续攻击,所有人都自身难保。   方又田抓起一块石头朝它砸过去,正中头部。不愧是狙击手。   在混乱之中,夏天听到白敬安的声音,还算沉稳,让人在一片混乱中觉得安全。   白敬安说道:“没毒。尽量攻击头部。”   这并不容易,但好歹是个方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了。   可怪物极为灵巧,它停了一下,突然换了个方向,朝西城冲去。那人躲过一击,但混乱中,大虫子的另一截身体卷了过来,节肢的长脚切过他的小腿,西城咒骂一句,摔倒在地。   它再次朝西城冲去,夏天一把把手里的残剑塞到它嘴里。它一时咬不碎,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每一处都像刀锋一般锐利。   它又切到了谁,夏天没看清,倒是那个网络后勤抓起刚才弹开的石头,用力砸在它的一只眼睛上。他砸碎了甲壳,它发出受伤的嘶嘶声,真是个好样的网络后勤。   西城向后退开,准备下一次攻击,白敬安抓起一根丢弃的骨矛,狠狠把它的一截身体深深钉进了石缝。   夏天用力抓着锈蚀的剑柄,控制它头部的位置,等着西城的再一次攻击。   可是没有等到。   谁也没注意到,那只老鼠从黑暗里悄悄潜了回来。   它肯定有某种邪恶的智力,在战场周围徘徊,却并不出现,看着他们和大蜈蚣混战。在西城右腿受伤,后退脱离战场准备迂回过去的那一刻……大概是吧,没人知道了。   在西城进入黑暗的某个区域时,它一跃而出,咬住了他的脑袋。   它尖牙像嚼饼干一样把他的脑壳咬碎,也就是在这时,方又田再次抓起石头,砸在大蜈蚣的头上,把它的半边脑袋砸得扁了下来。它拼命挣扎,夏天抓着剑柄用力往里刺。   他只听到一声模糊的咒骂,以及令人发毛的骨头碎裂声。夏天转过头去看,正看到那只巨大的变异老鼠——就是它没错,眼睛里插着半截剑尖,鼻子豁开一个大口子——咬着西城的脑袋,像咬着个玩具小人一般,往黑暗中拖去。   夏天把剑一松,朝那方向冲过去,西城的脚还在蹬动,但……   没救了,很明显。   那一瞬间,夏天看到那怪物的眼睛,它正盯着自己。那是一双有智力的眼睛,充满着饥饿和狂暴的痛苦。   在他身后,另外几人一拥而上,把大虫的脑袋砸成肉泥,它的身体还在不断扭动,但很快就静止了下来。   夏天还瞪着黑暗,但终于停下脚步,没再追上去。   黑暗深处传来拖拽和一种疑似咀嚼的声音,声音久久不散,在建筑里回荡。   他感到一阵认命的无力,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像是一大块生铁朝着胃里沉下去一般,激起一阵冰冷的愤怒。他拳头死死攥着,连把剑都没有。   所有人都看着那方向,没人冒失地去追,事情发生得太快,已经没有机会了……大概在更早时,就从没有过机会。   夏天回头去看战场,才发现还有另一具尸体,是那个他记不得名字的伤号,长虫的甲壳切开了他的腹部,几乎把他剖成两半,他挣扎了一会儿才死的。   在巨大虫子的尸体前,感觉倒更像是他们变小了。   他们是些困在地下宫殿里的玩具小人,人小力微,只有原始的塑料小棍子,跟前尽是超级大的老鼠和蜈蚣。他们四处奔跑,但走投无路,只能一个个被地底生物嚼碎。   玩具主人们在摄像头前看得津津有味。   方又田的声音不确定地响起,稚嫩而恐惧,让人心烦,他说道:“我们……不追上去吗?”   “没用的。”白敬安说。   他声音平淡,好像面临的灾难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些可以估算的数据。   夏天转头看他,白敬安总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可已远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难以理解了。他几乎变成了一种安慰。   ——他在做他的工作。作为一个战术规划,除了估量局势,制定战术,他得是队伍里最冷静的那个,在最糟的情况下提出理智的建议,保持冷酷无情。   黑暗太过幽深,必须得有这样一个人。   方又田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夏天转身去查看白敬安手臂上的割伤——刚才蜈蚣扫到的,有血渗出来。   “没事。”白敬安说。   夏天点点头,转身去检视战场。斜草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周围几个人都看着白敬安,他说道:“不能带,血腥味会把怪物引来。”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认可了这句话,这里的人也都不是第一次参加杀戮秀,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们收拾了一下散落在地的武器,离开这片区域。战斗的声音可能引来别的东西。   斜草躺在那里,方又田把一根骨矛放在他手中,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支临时小队继续向前,随着战斗和不断的绕行,已无法判断目前的方位。地宫自成一个世界,想把所有身陷此地的人永远留下来。   有一阵子,夏天觉得他们正离出口越来越远,这很可能不是错觉。   唯一能确保离开的,是时间。   第十四天了,只要再过大约三十个小时,比赛就会结束。天空会变得明亮,音乐响起,主持人会用甜美的声音告诉他们苦难已经结束,大家通过了考验,他妈的第三轮结束了。   夏天曾觉得在一片修罗场中,结束时的焰火和主持人造作的声音充满了讽刺,但现在他很怀念。倒霉事就是这么改变人观点的。   一路上他们又干掉了几只小型些的变异生物,死了个人——一个狙击手。怪物是他们路过一条地下河时突然冒出来的,把人拖到了水里,几人还没反应过来,水上泛起几股鲜血和气泡,事情就结束了。   夏天拿着骨矛,小心把白敬安护在身后。   一路过来,那人表情镇定,这种沉着不是装出来的,也不仅仅是对局势毫无指望的冷漠,更像战士的沉静。   白敬安非常熟悉变异生物,也熟悉这种凶险和绝望的场面。夏天很难讲清,那更像一种对于同类模糊的认知。   这种感觉没有理由。   成为队友后,夏天曾跟人打听过白敬安,不过几乎没人认识他,他所有知道的只有官网上的资料。   白敬安沦落至此,是因为有合同在电视台手上。但和许佩文不同,他的合同是依附在子女连带责任下面的。   也就是说,这份合同由他父母中的某一个签下,可能在他出生前就存在了,并从此掌控他的一生。就算以上城的标准,也是夏天见过最变态的合同。   当时夏天还很好奇,一个人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得上杀戮秀赛场供人取乐时是什么感觉,应该不太好,他没整天醉得不省人事也算是种才能。   他又看看白敬安,想象这人经历过什么,他老一副乏味无趣的样子,可是认真看进去,却又看不到底。   在穿过一处转角时,白敬安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后面的黑暗。   “还跟着?”夏天说。   “什么?”方又田说。   “有东西跟着。”夏天说。   “我就说有声音!”那个叫乔安的网络后勤说。   “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方又田说。   “那只老鼠。”夏天说,“一直跟着我们。”   周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有点不寒而栗,夏天说道:“我们得干掉它。”   “怎么干?”乔安说,“我们就两根骨矛,它可是土著。这东西精明着呢,就等着我们碰上麻烦时,就像西城那样……”   “幸好我们是人类,有优势。”白敬安说,“我们有脑子。”   夏天转头看他,白敬安说:“我们得做个陷阱。”   最终的计划很简单。   几人做出争吵的样子,理由不需要太合逻辑,反正老鼠也听不懂……应该听不懂,虽然浮空城的基因科技再照这样发展下去,聪明绝顶,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boss老鼠早晚会出现。   最近影视界流行的两大题材之一,就是变异生物统治世界。这可比另一大热题材——下城居民闹革命,毁灭世界——靠谱多了。   总之,夏天落了单,独自离开,装成迷路的样子,把它引到特定的地点。   一群人连把剑都没有,当诱饵危险得能上死亡热搜榜。   这也是非夏天不可的理由,他是一伙四人中硕果仅存的战士。而他们手里除了人类的智商,什么优势也没有,容不得一点微小的差错。   人类的智商也告诉他们,变异鼠主要记恨的对象是夏天,它念念不忘西城刺伤了它的鼻子,也绝不会忘记夏天刺瞎了它的一只眼睛。   计划开始前,白敬安给夏天画了张地图,告诉他如何转弯,一定要回到标示的地点,他们会埋伏在那里,等它到来时进行突袭。   他不能在地上画,肯定会被老鼠看见,于是在夏天手心比划。这感觉很亲密,而且划得手心很痒,夏天得忍着不笑出来。   他能感觉到白敬安不大自在,这人肯定很长时间没跟人离过这么近,又这么认真说话了,以至于心烦意乱。   夏天极其想撩拨一下。   他伸手去摸白敬安那绺又翘起来的头发,心想它一定是因为紧张翘起来的,他心里平静时,头发就会比较平顺了。   白敬安一把把他的手挥开,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计划。   夏天以一种照看不安小孩的耐心听他说,那人重复到第三遍时,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知道我在下城长大的,而且也不是路痴,对吧?”   “在下城时你至少会有把水果刀。”白敬安说。   “没事,我搞得定。”夏天说,朝他露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笑容。他当然不是无所畏惧,不过他装起天下太平来还挺熟练的。   虽然白敬安不是他妹妹,也不是别的那些可以随口骗过的人,他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   战术规划死死盯着他的手心,上面还留着刚才战斗时的一道血印子,夏天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白敬安没再说什么,只是吸了口气,站起身,准备执行计划。   时间不多了。   3.   夏天独身一人在地下区域穿行,随着继续向前,这里越发像个异世界。   雕像层层叠叠地挤在周围,精细至极,每一只表情都略有不同,却都有同样的东西从石头五官里呈现出来——看到血与死亡的贪婪,渴望看到祭品们悲惨的命运,并被取悦。   夏天无意识摸了摸后颈,知道自己一旦离开人群,变异鼠就会跟上来,寻找把他拖入黑暗的机会。   他得一路把它引到指定区域,不能迷失方向,一路还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让它认为可以提前攻击。   而在这一小段时间,剩下的人将试着在那儿做个简易陷阱……虽然这鸟地方几乎没什么东西能用来做陷阱,他们不能对建筑做出太大的改变,也没那本事。老鼠可是这儿的“地头蛇”,熟悉所有的通道和地形。   在外头,一只变异老鼠不过是颗子弹的事儿。但在这种地方,局面却凶险至极,简直是束手无策,让人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脆弱。   夏天在黑暗之中继续向前,胃绞成了一团,但动作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对绝境并不陌生。   他能听到身后巨大老鼠的脚步声。来到上城时,他觉得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虽然也就是脖子上拴着链子,杀来杀去的给有钱人看,但这是上城啊,有天空和阳光,茂密的植被,酒会和供应不绝的食物。   但这一刻,那只变异老鼠就像从一个持续很久的噩梦里走出来的一般。他发现他自己也一样。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并且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夏天出身于N区,没少见——也没少杀过——大型变异生物。   当年N区暴动时,上城处理的方式肆无忌惮,灾害蔓延极远,大片区域被屠杀殆尽,人口到现在还没恢复。而直到如今,黑暗中也一直有捕食者流窜,谁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以前是一条狗、一只老鼠或是某个人。   上城自然能用一小瓶就能杀掉全世界人的毒气,瘟疫,或是别的什么进行屠杀,但他们用了精心制作的最新款变异基因病毒。这东西会迅速造成哺乳动物的变异,将之变成畸形噬血的怪物,只想吃掉一切在动的东西。有时连车子都吃。   然后那些人把下城大片的区域封闭了起来,同时塞了尽可能多的摄像头到能量场内。在这片地狱里,从对面爬过来,流着口水,刚吞下一堆人肉的东西,可能是老鼠、狗、黄鼠狼,或是你的亲人和朋友。   在繁华上城的脚下,发生的则是一场现实版的怪物电影,一出真实的死亡游戏,而且死得更多,更绝望,更血腥,有更高的收视率。   太刺激了,在上城纸醉金迷的昼夜,下面无数人在黑暗的城市中逃亡和尖叫……这么说也许不恰当,他们没熄灯,想要看到更多的细节。   屠杀过程由浮金电视台进行大规模转播,收视率极高,是一个娱乐业的传奇与巅峰,再也无法重现——因为没人再搞暴动了。   现在,距屠杀已过去将近十年,它仍以极高的存在感盘踞在他们的生活中。上世界不断以此为蓝本,拍电影、拍电视剧、做游戏和真人秀。他们把暴动、反抗军和自由之类的玩意儿锁在下城,绞成了碎片,然后把残片分别包装出售。   杀戮秀里的生物变异传统就是那时候流传下来的。   夏天走在黑暗的通道上,觉得像和小时候走在同样一条路上,只是这条路延伸得太远,一直到达这么遥远的未来。而且前方并无终点。   这事儿无论结果如何,是生是死,他都希望能够很快结束。   事情不算特别顺利。   夏天顺利到达了埋伏的地点,这里有不少毫无意义的台阶,他们曾在一条长长通道的尽头发现一处开裂的石块,几乎要整个掉下来。   他的队友们将试着让它更加松动,确保一踩在上面就会歪斜滚落,从石阶上摔下去。   也许他们撬不动,也许石阶不会滚落,而即使老鼠跌倒了,夏天仍然至少需要单独和它对峙半分钟。其他人——其实也就三个——不能靠得太近,怕被它发现。这还多亏它的鼻子完蛋了,不然一下就能嗅到陷阱的味道。   如果一切顺利,大家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一起杀死它。   反正不管多凶险,这一步都非走不可。   夏天谨慎地越过陷阱,侧耳倾听身后的动静,一旦变异鼠踩上石阶,打了个滑,他便立刻回身,发动攻击。   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它越来越近,他已能闻到刺鼻的腐臭味。太近了,已经过了安全距离,它正准备干些什么——   它没有踩上陷阱,而是直接跨了过去。   逃走的念头一闪而过,接着夏天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绝境。他熟悉绝境,人生中你有时就是会落到这个地步,在黑暗中和死亡狭路相逢。   绝对不能转身就逃,因为是逃不了的。   夏天吸了口气,突兀地停下来,猛地转身,手中的骨矛狠狠击中了身后一张狰狞的脸。   这下正中它受过伤的鼻子,它没料到他的举动,发出一声哭泣般的哀嚎,退了一步。它想稳住脚步再扑过来,可这一步正踩中了陷阱的石头,从石阶上滚落下来。   夏天追过去,第二下击中了它仅剩的眼睛,它发出人一般的鸣泣声,滚了一圈,撞上了墙,但毫不迟疑地再次朝他扑来。   这时,他埋伏在通道另一侧的同伴们终于赶了过来。白敬安一眼扫过这生物,眼神冰冷,抬起手,骨矛第一下就刺进了它的颈动脉,熟练得好像整天干这活儿似的。   他猛地拔出武器,血喷溅出来。   他们大概花了五分钟才算干掉了它——还没死,只是失去了行动能力。   所有人都有点歇斯底里,老鼠身上的伤绝对超过了过度杀戮的标准线很远。它的肚皮横七竖八全是伤口,内脏流了出来,爪子却仍在蹬动,想抓住和撕碎什么。   有什么黏乎乎的东西露出来,方又田死死盯着看,又拿起骨矛拨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   都是人的肢体、嚼碎的肉和内脏,大部分是囫囵吞下去的。在那噩梦般的画面中,能清楚看到一只胃液腐蚀过的胳膊,上面有车前草的文身。他们突然意识到,那是西城的手臂。   方又田吐了,夏天心想如果这次他不死,算是经历过一场足够杀戮秀风格的洗礼了。   在夏天看来,这时候大家都闭上嘴,保持沉默,做出悲伤和愤怒的样子就行了,可显然有人不这么想。   方又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说道:“他跟我说过,说他把父母都接来上城了,他们就在终端跟前看他的比赛,你们觉得他们看到这个以后……”   “我们能换个话题吗?!”乔安说。   白敬安走在队伍边缘,脸色苍白。   夏天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好吗?”   白敬安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没事。   如非必要他从不多说什么,很多时候夏天确定他情况很不好……他不知道以前为什么没看出来。   他拍拍白敬安的肩膀,没再说话,走到队伍前面。他是仅剩的一个战士,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穿过一间大厅的门栋时,夏天突然停下脚步,退回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白敬安打手势问他是什么,夏天回答不出来,只好示意他自己看。   战术规划谨慎地探头去看了一眼,然后缩回来不说话,一定已经深深地理解了他“这事儿一定得自己看”的心情。   这就是杀戮秀,从来不会给你沮丧的时间,因为节目火爆,从不冷场。   “那是丧尸吗?!”方又田说。   “怎么会有丧尸,这不是中世纪吗?!”乔安说。   “这不是中世纪,是真人秀。”白敬安说。   石墙后面,两个身穿士兵制服的生物正拖着脚游荡,脸色灰白,皮肤肿胀,神情呆滞,长相符合一切电视里丧尸的标准。   几人又围观了一会儿,惊叹于杀戮秀真是敢想敢干,这种高传染病毒也敢往秀里塞。   夏天盯着其中一只丧尸身上的长剑看,锈得厉害,但好歹是把剑。   “看来这就是那个‘永恒的惩罚’了。”乔安说,“变丧尸,有创意。”   他们轻手轻脚地退开,被丧尸病毒感染的人虽然看上去僵硬,不过其实比电影里行动更快速,而且浑身病毒,动手时弄伤一点,就跟着一起被“永恒的惩罚”吧。   他们悄悄穿过通道,尽量远离它们,途中又碰上一条大蜈蚣般的东西,只是爬行的方式更像是蛇,而且没有前一只那么大,夏天利索地砸死了。   方又田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突然说道:“你们注意到那老鼠的嘴了吗?我刚刚回忆了一下,老鼠的嘴张不了那么大,肯定有蛇类的基因。他们混了很多别的东西进去。如果它只是像蛇一样把西城吞进去,我们要能早些割开它的肚子,他还有救。”   他脸色苍白,仍在对那桩惨烈的死亡念念不忘。   “混合基因。”夏天嘀咕,“太棒了,我已经开始期待卫零演的那个大公了。”   “在此之前我们得找一把有刃的刀。”白敬安说。   “天哪,我怀念我上一轮的点四五口径手枪。”乔安说。   “我还怀念一百毫米火箭炮呢。”夏天说。   “炸鸡腿,我最怀念炸鸡腿。”乔安说。   “我怀念正常一点的编剧。”白敬安说。   几个人都笑起来,这时候你除了苦中作乐,也没什么能干的。   “如果他们把蛇类的基因多混合一点就好了,”方又田接着说道,“我们也许还能救到西城,据说蛇会把猎物整个儿吞下去,在消化掉之前,猎物好一阵子只是处于昏迷状态……”   夏天看了他一眼,说道:“吃之前会先勒死他的。”   “但也可能只是昏过去了。”方又田说。   “情况不会好看的,”夏天说,“策划组会巴不得让他体验完整的消化过程。”   “但我们可能救到他!”方又田说。   没人接话,有点冷场,夏天觉得乔安想说一句什么,但最终决定还是算了。   在某个时刻,你会希望某个人清醒一点;但有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希望就让他希望去吧,何必搞得不开心。   后一种大概更绝望一点。   一行人继续向前,周围的环境变得更为阴冷和怪异,他们走过几处向下的阶梯,似乎正在向地心进发。   夏天知道这片悬浮于空中城市的物理数据,但当真正进入其中,仍然震惊于它的巨大。明明是座浮空之城,可又像一座地狱。怎么向下走,都不见尽头。 第九章 他帆船玩得怎么样?   1.   赛场之外,“我怀念正常一点的编剧”引发了一小波热潮,聊天版面上有人连说换家店吃东西的事,都要加上一句“我怀念正常一点的厨师”,弄得几个编剧气急败坏。   雅克夫斯基全程关注了这支小队的转播。   他们还是赛场新人,但他能嗅到明星的气息,于是决定重点关注。   方又田说“他把父母都接来上城了,他们就在终端跟前看他的比赛”时,他特地给了白敬安一个特写。   战术规划脸色有点苍白,不能明确说有什么事,经历那一出后大家脸色都不好,但你给个特写,情况就不一样了。   虽然他一直躲着镜头走,可这些天来,这支小队人气一路高歌猛进,作为一个专业能力一流的战术规划,他是再藏也藏不住的。   而一旦有了人气,过去就全被挖了出来。   白敬安刚刚有点关注度,他的资料就已经放在了雅克夫斯基的终端上。他知道白敬安的父亲叫白笑齐,是个挺有名的杀戮秀选手,182届最终战时死的,死得很不怎么好看。当时他的妻子和儿子正在电视前看着。   而且因为他签下的合同,他儿子现在也陷进了杀戮秀里,充满了戏剧性。几个策划正在欢天喜地做专题,白敬安也从“那个老是一脸无聊的战术规划”,升级为了一个有悲伤过去的人,人气又往上蹿了一大截。   到了现在,第三轮杀戮秀将要进入尾声,城堡里的剧情交代了个七七八八——大公献祭完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试图唤醒邪神,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是英雄片还是恐怖片就看选手们的最后表现了。   雅克夫斯基跟前亮了一大堆的屏幕,远远铺开,像空间裂开的一大片伤口。   他醉得有点厉害,两眼放空地看着边角的屏幕,那里,夏天正独自走在黑暗之中。   他的表情很镇定,像是很熟悉独自进入战场深处了。当有大事发生,你其实很难从人脸上看出什么的,他们不会做出大悲大喜的样子,但雅克夫斯基仍觉得夏天的沉静格外特别。   他一直躁动不安,粉丝说他充满了渴望与生命力,让被酒精麻醉的心脏都感到悸动。   但那颗心温度在零点以下,夏天自己肯定也知道,这生命力并无意义,他在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   雅克夫斯基干掉杯子里的酒,又给自己倒上新的。得啦,这就是个创作游戏,有人付钱,有人快活。他得趁头脑清醒时多干点儿活,照这速度喝下去,他很快就会进入安详的人事不省状态了。   而在醉眼朦胧之际,《归宿》那首曲子仍像个恶徒一样在他脑子里徘徊不去,拒不消失。唱着某人是他命中的归宿,让他知道家的方向,风雪再大也不会迷失,诸如此类的。   夏天和白敬安的人生和那首恋爱歌曲没有一点关系,但他必须拼合到一起。   他把画面切到白敬安身上,那是张波澜不惊的脸。他想象这人在电视机前,看着他爸被活活烧死时的感觉,觉得毛骨悚然,于是决定还是不要去想。   在他的镜头里,黑暗会过去,白敬安曾是一个饱尝失去痛苦,心灰意冷,自我放逐的人,不过这场他妈的真人秀会治愈他的创伤的。   夏天去当诱饵时,白敬安和他说话,脸上闪过一个心烦意乱的表情。微表情总是这样,雅克夫斯基果断地决定使用慢镜头。   确切地说,他给他俩所有的肢体接触都加了特写,然后用慢镜头。简直就是不要钱地到处分发。   因为,说真的,这两人的互动很正常。   他们说的话或是肢体接触都是典型的战友间的方式——触碰对方一下,表示战术意图,善意的提醒或是安慰。   以雅克夫斯基专业的眼光来说,既随便又普通,没啥了不得的东西。   当然,夏天有点手欠,不过他对谁都这样,雅克夫斯基见过好几次他模仿拉铁和许佩文说话和走路的姿势,样子叫人怀疑他怎么活过十八岁,没被烦躁的成年人宰了的。   而且……他俩接触虽然不多,需要特写强调,但其中的确存在某种节奏。   第三轮开始前他俩其实很少有肢体接触,而现在,两人正在熟悉起来。   ——这再正常不过,他们是队友,总得说话吧。   但这么点交情,完全可以升级为“对彼此有敌意的战友关系好转”的可见过程,配上音乐和漂亮的剪辑,足可变成生死之交。带着温情与眷恋,唯一能安抚对方伤痛的人,再加上一个“归宿”的隐喻,观众们会喜欢的。   人们喜欢真的东西,喜欢伤愈,喜欢好转,而这种事你是糊弄不过去的。   只是你可以夸张。   用力地夸张。   到现在为止,夏天的粉丝群已经颇有规模。他们自称“夏日火焰”,讨论夏天的战斗风格,挖掘他的过去——而就过去来说,他可是剧情精彩,跌宕起伏。   他出身于N21区,是当年受N区暴乱影响最严重的区域之一,在上城人们的想象中,那里是最典型的下城区域,极度恐怖、残酷和扭曲……于是非常酷。   在历史书中,如果有哪个人生活环境恶劣,或是有反抗政府的嫌疑,人们会心怀愧疚,或是把他抓起来。但是现在,大家给他带上荆棘花环,欢天喜地地丢到花车上,进行消费。   在夏天的粉丝群里,那句无甚出奇的“你知道他帆船玩得怎么样吗”大放异彩地流行起来,它的上榜纯粹基于大量的搜索和引用。   其实金句榜上的话单独拿出来都没什么出奇,让它们出奇的,是说话的人和当时发生的事。   孚森的家族从上一代开始在浮金三台下面当零食供应商,现在已做得似模似样。作为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他也是那所贵得蛋疼的映空湖帆船协会的会员,整座湖风景如画,从不对非会员开放。   他名声不好,曾以残忍的方式杀死流浪汉,还有几桩在性交时杀死床伴的诉讼。回帖里有人说他还是个权贵猎杀俱乐部的会员,常跟人吹嘘,说他还是孩子时就表现了对杀戮的兴趣,有种超自然的狂热在驱使他。   这种狂热显然已无法按捺,所以他才会去参加杀戮秀——他觉得这里会是个让他变着花样,杀来杀去的自由世界。   现在,帖子里一片嘲笑之声,说连许佩文碰上对手,抵抗得都比这位“受到战神感召的杀手”时间长。   而庞大的网络世界上,“帆船”这个词的意思,从原来的大型奢侈品上迅速偏移开来,以此作为关键词搜索出来的东西,突然间变得杀气腾腾。   这个词现在是这么用的。   比方说,如果你说你隔壁那个有钱佬又在家里开裸体派对——就是那种找一堆因为你手里有他们的合同,所以无法反抗的人参加,然后死亡人数达到三人以上的。   没过多久,你看到专业清理人员进进出出,拖出十几个大垃圾袋,显然派对很“上档次”。   这时你要想表达不满,就可以跟人说:“不知道他帆船玩得怎么样?”   人们以前也说类似的话。   说哪个人“应该被教训一下”,或是“死有余辜”,但那些词句始终有些遥远,说出来像个尴尬的受害者。   而“他帆船玩得怎么样”如同打开了一道门,形容和定义出一种现象和态度,当词语之门打造出来,很多人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欲望。   夏天就是这种欲望的代言人。   现在,他杀死孚森的视频流行病一样四处传染。   雅克夫斯基的主屏幕上,放着的就是那场杀戮图像。摄像控制师找到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角度——夏天从后面卡着孚森的脖子,手中的残破的铁片切进他的动脉,在那一刻,他们的动作甚至是亲密的,他表情温柔,几乎显得亲昵。而鲜血正在渗出。   好个变态,雅克夫斯基想,他可享受着呢。   就最新的关注度分布报告来说,夏天大部分粉丝压根不知道他是谁,就因为“帆船”这属性跟了过来。这年头,哪个人心里都有点抑郁和愤怒需要发泄。   但他们很快开始了解他,认同他代表的一切。   总导演心里想,这是个好方向啊。   主屏幕上闪起通讯信号,雅克夫斯基打开,发现是田小罗刚交上来的官方剪辑。   这是新一轮的宣传片,雅克夫斯基满意地发现她在杀人的部分处理得恐怖又热血,完全符合他在会议上含糊其词的要求。   而且她居然找到了第二轮洛晴天虐杀一个新人时,夏天一脸阴冷在旁边看的视频,再配上那十六岁年轻人的惨叫,很有冲击力。   这时代视频资料铺天盖地,田小罗这套查询技术真是逆天。   ——田小罗本专业是纳米交互病毒,当年进的是防卫部,签了终身合同,是个顶尖的编程高手。   不过视频剪辑的才能显然比在尖端程序上的更受欢迎,浮金集团把她的合同转了过来。合同这事就是这样转来转去。   而她可不是那种普通优秀的剪辑师,她拥有真正的天赋,一种能直指人心的力量。   有时雅克夫斯基觉得是一种痛苦的力量,在音符中燃烧和呻吟,即使是对那些已经被商业性的悲剧和喜剧、幸存和死亡弄得越发麻木的观众,她也能煽动为数不多的一点情感。   而她对夏天温情属性的把握更是异常熟练,完全的无中生有。   在她手下,那个恐怖分子显得温柔而悲伤,“希望在黑暗残酷的世界中守护微小的幸福”。他杀戮皆是迫不得已,世界漆黑恐怖,衬得他笑容越发地天真无辜。   就这样,在团体赛总导演的手下,夏天既是一个满心愤怒、肆无忌惮的复仇者,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分子,一个对上城的权贵充满仇恨,会不惜代价进行抗争的反抗者;然后又是个新好男人,一个温柔贴心的好战友、妹控,还是个厨艺高手。   ——最后那个属性是雅克夫斯基加的,暖男怎么能不会做饭。   总之,此人既温柔又疯狂,既是杀手又是守护者,既是个死神又是好男人……没关系,雅克夫斯基看着主屏幕里笑得没心没肺的夏天,心想,他身上有种东西,足以统合这道巨大鸿沟。   大部分人觉得,观众们看杀戮秀只要看得爽就行,但那只是表面现象。所有的暴力都要有一个原因。   他会给他原因,他不管夏天是不是这样的人——看着不像,但没关系,反正他会有一个。如果他会死,也会是为这件事儿死的。   他给他的,是上城的观众都需要的一个原因。   造星,不就是这样吗。   浮金电视台杀戮秀的官网上,夏天是今日的封面主题。   图片里,高个儿的年轻男人带着灿烂而冷酷的笑,上城战神巨大的身影站在他身后,像一首壮阔的英雄史诗的开头。 第十章 吊桥反应   1.   赛场里,明星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引起广泛关注,已从游戏到色情产业均有涉足了。他们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地下区域。   这儿已经完全没了下水道的样子,是片充满异质风格的地下建筑,石头破损的部分曾修补过,四处可见人类活动的痕迹,表示他们正在接近灾难发生的地点。   路上,他们撞上了一条蛇……大概是蛇,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它从一处阶梯下漆黑的水潭爬出来,卷住了乔安,把他拖进了水中。网络后勤只发出半声惨叫,便失去了踪影。   它居然还想捎带上白敬安,幸好后者反应快躲了一下,夏天用骨矛用力刺过去,它不情不愿地缩回水中。   不过它尾巴仍带了白敬安一下,后者撞到头,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还吐了一次,应该是脑震荡。   几人朝它消失的方向追了几步,很快就放弃了。面对死亡,他们的判断十分冷酷和效率——乔安没救了,地下河深不见底,只有策划组才知道里头有什么。   这里没有运气,一切都是有计划的,于是但凡有凶险,绝对就是死路一条。可能还死得很有创意。   现在回忆起来,他们都不怎么了解乔安,只记得他参赛是为了代替父亲,那人在一次事故中残疾了,没钱治,进杀戮秀必死无疑。   这是他第一次参赛,只对网络熟一点,所以报的是网络后勤。   不知道他的家人有没有在看,夏天想,如果在看,看到那一幕又在想什么呢?   他想到迪迪,他妹妹,幸好她没钱看这个。   他尽力不去想她知道自己死了时的感觉,也不想她在黑暗的下城会遭遇什么,光是想就能感到冰冷的战栗。   夏天抓紧骨矛——仍然没有新武器入账——和剩余的两个同伴继续向前。   离开一条走廊后,他发现所在的地方有点面熟。   他们左右张望,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儿和之前的地牢格局很像,都有高高的圆形天顶,但两侧的栅栏腐败了,里头散发出腐物和血的味道。   这里是另一座地牢,另一个祭台,只是已经废弃了。   白敬安碰了下他的手臂,夏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那东西。   它盘踞在一间已经破损的黑暗牢房中,他打赌设定中,它已经在此盘踞了千万年,因为除此之外无处可去。它蹲伏着,比之前那只更像人类,肤色白得吓人,长着层层的褶皱,有老鼠的尖嘴,但耳朵却像是人的,它的手……几乎就是人类的手,有五根手指,只是有些太长了,样子十分灵巧。   它立起来超过两米,乍看上去……更像是个长得特别像老鼠的人。一个基因的灾难,一只噩梦生物。   周围死寂了一会儿,方又田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合法吗?”   “他们……什么时候又修改了《基因法》细则吧。”白敬安说。   三个人盯着它看,一时间不知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它如此像人,以至于让人怀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在吃人时在想什么?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老鼠永远困在一起时,感觉又如何呢?   这些念头一晃而过,那生物在黑暗中看着他们,眼神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是人类不可理解的形态。   白敬安觉得这场面十分熟悉,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这样一个怪物跟前站了几十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不知道这是不是脑震荡的原因,或者是更久远的脑损伤,脑壳深处,遥远的疼痛远远升起,他意识到它就要开始攻击了——   老鼠冲过来时毫无预兆,速度极快,宛如幽魂。   白敬安清楚看进它的眼睛,痛苦和杀意污染了一切,只想折磨和摧毁一切活物!   那东西瞬间攫住了他,他仿佛又回到那个黑暗的地方,它永恒存在着,整个世界只剩下被饥饿和仇恨污染的眼睛,再也没有别的了。   在那一瞬间,变异鼠的脸已冲到跟前,在同一时间,一柄骨矛从旁边猛地捅进了那东西的眼窝,力量极大,把它脑袋捅了个对穿。   它没发出声音,但身体猛地扭曲,方向失准,从白敬安旁边斜着摔了过去,带着一阵腥臭的劲风。   白敬安感到一阵巨大而肮脏的力量从鼻尖擦过,知道错个几厘米,他的脸就没了。   混乱中,他感到旁边有人猛地拽了他一把,他摔倒在地,一根鞭子一样的尾巴从他头顶扫了过去。   夏天的下巴撞到他的头顶,怪物撞上后面的栅栏,发出沉重“咚”的一声,但丝毫未受影响,好像不知疼痛一样再次扑来。   即使双眼已瞎,血不停流出来,但它还有记忆,有鼻子,它会用最后的力量杀掉任何活着的东西。它就是这样设计的。   白敬安看着夏天用骨矛击中它,它又一次撞上前方的墙壁,这次终于停下来,眼睛的伤势还是很有影响。   它伸出人手一般的爪子,抓住眼中的骨矛,试着拔出来——妈的,一点也不像会死,那东西可是穿过了半个脑袋啊——但没成功。它仍然没发出任何声音。   它退几步,他们只能瞪着它,它发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退回了黑暗之中。   周围好一会儿仍是一片死寂,但当你见过这种东西,交了手,它会长久留在你的脑子里。   白敬安低下头,方又田死了。   这位年轻、天真,并且用不上的狙击手死得无声无息。当看到尸体,白敬安才意识到是刚才那怪物冲回来时,就用尾巴贯穿了他的太阳穴。快得没人看清。   他几乎没流什么血,当他们看到时就已经死透了。   死后的他格外年轻和稚气,他几乎没有说过自己的事,只知道他在外头有很多朋友,在经营一个什么网站。就这么多了。   白敬安觉得自己应该跪下身,检查一下他的伤势,可他没动,他知道的,方又田没救了。   他也知道,如果刚才夏天没有拽那一把,他会和方又田一模一样地躺在地上,死亡迅速而毫无预兆。   他们没说话,站在那儿。只是几个小时,一起下来的牢友一个不剩,只有他们两人孤零零站在地宫中。   白敬安的眩晕还没有退去,灵魂的一部分仍困在黑暗之中,不像是因为撞到了头,那里才像真实的,离开只是幻想。   旁边的人弯下腰,捡起方又田的骨矛,这动作让白敬安感到熟悉——下城人的行动方式,连悲伤都是冷酷和效率的。   夏天转头看他,说道:“你还好吗?”   “好点了。”白敬安说。   夏天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灿烂、帅气、天下太平的笑。   “我会照看你的。”他说。   “这是一句不切实际,过度夸张的话。”白敬安说。   夏天笑起来,然后抬起手顺了一下他的头发——大概那绺该死的头发又翘起来了。白敬安没动,心想太可怕了,我居然没觉得心烦,而且还有一点点安心。   夏天低头看尸体,方又田的脑袋还在慢慢渗出脑浆,周围黑暗浓郁而凶险。他说道:“我需要一把剑。”   白敬安转头看他,他们视线交会了两秒,他意识到夏天在讲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这计划绝对是疯了。但毫无疑问,是他们现在能有的最好的点子。   于是他点点头,说道:“我们得做个计划。”   夏天又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白敬安心想,这哪像杀手和战术规划,这根本就是两个疯子在做计划。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寻找之前看到的丧尸。   是的,这东西很危险,身上带着病毒,而且经常结队出现,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丧尸病毒最初是一种毒品的名字,吸食的人会产生类似于头脑昏沉,凭本能行动,宛如死尸却带着强烈的饥饿感、渴望血腥肉食之类的症状。   这种症状一度很受欢迎,年轻人争相吸食,体验一把当丧尸的感觉,而且还真吃了几个人。   到了现在,电视台已把它开发为一种特定的病毒,用在节目里。   只有电视台会研究这种技术,把其中邪恶的部分抽取出来,进行固定,然后做成传染病,当成助兴的道具。   “它们的听力和视力会打折扣,但动作很快,比生前慢不了多少。”白敬安朝夏天说,“攻击头部是最有效的,但真正危险的是它们身上的病毒,你不能被抓伤或是咬伤一点点……”   “我以前对付过这东西。”夏天说。   白敬安点点头,这种病毒曾经在下城的几个区爆发过,N21区是其中一个。   “我哥就是感染这个死的。”夏天说,说起悲惨往事时一副满不在乎的语调,好像这些司空见惯,毫无意义。   白敬安知道那副腔调,他真觉得那些死亡与痛苦没有意义,周围四处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伤痛。最后你只能视而不见,不然没法活下去。   “当时城里全是这玩意儿,我杀的他,又烧了他,我知道丧尸能干啥。”夏天说。   白敬安也很知道,所以一点也不放心。   但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2.   夏天和白敬安很快找到了那两只丧尸,它们正跪在地上,吃一个人。   在这么一会儿时间里,显然有别人下来,并且死在了这里。从这角度看是个挺帅气的年轻人,面孔保护完好,除了已开膛破肚,正被两只丧尸慢吞吞地吃掉。策划组一定不会放过这么精彩的镜头。   丧尸病毒其实是一种传染病,这些人虽然看上去很像死了而已,但也许还有自己的思维。不过所有人都默认它们是死尸,是异类,天知道他们在吃人时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是一种在实验室里精确创造出的渴望。   两人迅速回顾了一下之前的计划,白敬安做了些细节修正,尽量保证这一疯狂行为的可行性,不去想他们哪个人被抓伤或是咬伤后会发生的事。   他们需要剑。非要不可。   ——计划很简单,他只要冲过去,做出落单的样子,引诱丧尸追过来就行。   一旦你去追,就算是丧尸也会有快有慢,而所有打过架的人都知道,一个个解决,比一对多容易。   最终,白敬安终于点点头,计划开始。   夏天站起身,吸了口气,朝丧尸的方向走过去。   他们把丧尸引诱到一处丁字型的走廊。   夏天冲向转角,然后猛地站定身体,等到第一个丧尸冲过来,伸脚把它绊倒在地。接着他从后面揪住它的头发,朝着地面重重撞去。   它的脑壳很快就碎了,与此同时,夏天抓起它的剑。   白敬安清理了附近的几处发光的苔藓,藏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夏天动手时,他负责用骨矛解决跟在后头那个。   第二只动作很快,也就是慢了两三步,白敬安从黑暗里走出来,一把把骨矛插进了它右侧的眼眶——这样比较软——贯穿脑袋。   可它向前的力量只是滞了一下,却并未停止,而是加速朝他冲来,好像看到活人令它极度兴奋一样。   它嘴巴张得大到了不合常理,露出尖锐的犬齿。是人的话早就脱臼了,但它的基因肯定做了某种修改,所以能张得这么大。   白敬安迅速松手,向后退去,可它冲得如此之快,转眼间,近得他都能看到它的虹膜了。   他等待着,下一秒,夏天的剑从左侧直直插进了它的脑袋,把丧尸捅了个对穿,钉在对面的墙上。   白敬安站在那里,看着那张近在咫尺腐败的脸从他面前滑过,钉在墙上,一动不动。夏天把剑抽出来,朝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错,但现在两人都好端端的,没有受伤,简直让人觉得世上没有比站在两具丧尸尸体旁更安全的了。   白敬安也朝夏天露出个笑脸,弯下腰寻找战利品。   他们又找到了一把剑,一把短刀,算得上收获颇丰了。   夏天伸出手,白敬安抓着他的手站起来,掂了掂另一把剑,收到腰间,说道:“真不敢相信我有一天会管这玩意儿叫‘重大收获’。”   “年景不好,陛下,将就吧。”夏天说。   “陛下喜欢乐观点的态度,这附近肯定还有更……”白敬安说,突然停下来,发现自己开了个玩笑。   那一刻,他身上泛起一阵冷汗,因为他意识到这是什么。   吊桥反应。   当你肾上腺素分泌过多时,所发生的事会像烙印一样烙进你的记忆中,成为叫你永远难忘并真正改变你的事。   杀戮秀说自己只是个舞台,考验你的力量与勇气。他们反复说起赤裸的人性,但这是他们的把戏。   他们创造出舞台和事件,就是为了激发出人的情感,把之当成素材,随意撞击和扭曲。他们让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激烈和戏剧性,变得不顾一切,强行让你信任某个人,在他身边变得放松……然后再毁灭给人看。   你不能喜欢什么人,他们会利用这个玩弄和毁灭你,人们就想看这个……你的情感就是吸引怪物的光亮。   夏天奇怪地看了白敬安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他远道而来,对所有的事都无所顾忌,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白敬安知道。   他不能把夏天当成一个朋友,这会是个灾难,无论对战术的规划还是他的整个生活——   正在这时,他突然抬头看远方。   “怎么了?”夏天说。   “有风。”白敬安说。   他朝那方向走了两步,夏天说道:“出口?”   “大结局。”白敬安说。   他们没再说话,没什么可说的,能干的只是拿好武器,朝着那方向走过去。   他们继续向前走了没多久,大结局就开始了。   死亡扎堆的最终时间,用杀戮秀官方的话来说,就是“绞肉机启动了”。   先是整片空间都在微微震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的腥甜气味,天顶簌簌落下砂石。   他们抓紧锈蚀的长剑,抬头去看。上方建筑的雕工有种风化古朴的效果,但现在,仿佛有肿瘤般的东西从雅致的花纹中乱糟糟地生长出来,蔓延了长长一片,样子十分恶心。   同时,他们听到了走道远方传来的声音,声音尖细而诡异,他们只听到几个词,“凶神”“杀掉”……   接着他们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他们的上方,一只褐色的鸟类从肿瘤般的石雕上钻了出来,带着红色的黏液,渗出一股血肉腐败的味道,转眼便风干了。   它长着酷似人的面孔,眼神中毫无动物的懵懂,而是带着恶意。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无数只怪鸟从墙里钻出来,好像那个什么邪神的力量正遍布地宫,于是能从石墙里孵出畸形鸟一样。   白敬安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能搞出这效果来肯定费了天大的功夫,你简直不知道为了视觉效果,电视台能花多少钱,又能搞出什么技术来。   总之,无以计数的怪鸟从墙里钻出,带着毛骨悚然的视觉效果,而从钻出来开始,它尖细的声音就在不断重复一段话。   ——凶神已君临这个世界,这片城堡是它饥饿的身躯,陛下要求更多的祭祀,更多的血与死亡……每三分之一刻钟,就要有一个人血染大地,否则它会亲自召唤其成为它的仆人……   然后它还希望大家自觉一点、主动一点地自相残杀,别以为拖延会有转机。真正的神明已经死去,血与杀戮便是新世界邪恶的本意——也就是说,这是主办方的意思。   “‘仆人’?”夏天说。   “丧尸吧。”白敬安说。   它展翅飞走,和另外无数只人面鸟一起在地宫中传递死亡讯息,描述主办方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选手们应该尽快自相残杀,神明的指令是不可违抗的。   夏天说道:“我理解你对正常编剧的怀念了。”   空气中腐败与血腥的气味越来越强。   两人继续向前,握紧锈蚀的剑柄,他们都知道,这地方此时已变得凶险无比,一场血腥的杀戮很快要开始了。   白敬安很难想象有一天自己真会主动往最麻烦的地方去,但他已经在杀戮秀里了,就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   凶神想要的是让所有人死在这里,而唯一正确的方法,就是找到它,杀了它。任何不照这一路线行进的人,策划组都会多加注意。   而在杀戮秀中,你是绝对不会想被策划组盯上的。   果然,他们没走多远就看到前方横躺着两具尸体,刚刚死的,血还温热着。   是两个穿雇佣衣服的家伙,身上没什么像样的武器,或是有也被搜走了,杀他们的人用的是剑,活干得很利索。   “从好处看,现在我们有十分钟了。”夏天说。   “从坏处看,我们多出来的肯定不止十分钟。”白敬安说。   随着继续向前,周围的环境越发阴森,一些畸形的植物从天顶垂落下来,虽然知道是刻意种植的,但感觉上整座地宫都像开始因为凶神的到来变得怪异。   “这里让我想起下城。”夏天说。   “那里是什么样的?”白敬安说。   “总是亮着灯,但感觉很黑。”   “是啊,明明有灯,但好像永远都不会亮起来。”白敬安喃喃说。   夏天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对那里挺熟的,是不是?”   “谈不上。”   “你感觉上……”夏天说,突然停下来,转头看白敬安,两人迅速比了几个手势,过程不超过三秒。   夏天径自朝前走去,白敬安则停下脚步。   前方重重石雕的阴影里,一个佣兵突然从他身后蹿来,夏天好像后面长了眼睛一样,反手挡住刺来的短剑,一个侧身,剑柄击中了他的脑袋。偷袭者摔倒在地,夏天朝他后脑勺就是一下,他趴在地上不动了。   与此同时,白敬安解决了另一个扑过来的人。那家伙看到同伙挂了,有点犹豫不决,有一会儿背对着他。这也太容易了,白敬安的剑从后面直接刺穿了他的脖颈,他倒在地上立刻死了。   夏天和白敬安搜索了一下,偷袭者身上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有一把短剑,还有把做工粗陋的长弓,弓弦一副随时会绷断的样子。看来主办方是打定主意走冷兵器时代风格了。夏天把弓丢给白敬安,不过在这种地势,这玩意儿基本派不上用场。   “现在我们多了二十分钟。”夏天说。   3.   二十分钟后,他们跟人组了个队。   这件事对夏天重大的意义在于,他终于找到了能勒索的人,把武器更新换代了一次。   当时他们正顺着石阶向下,所有通路似乎都在向同一方向汇集。那两人就埋伏在石壁的阴影后,是高手,在此之前,夏天根本没发现这儿有人。   他只是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眼白敬安,想说点什么——他也不确定,那是一种含糊的“有点不对劲儿”。死亡的气息并不总是清晰的。   正在这时,那把剑横着刺了过来。   速度极快,无声无息。   夏天抬手架住剑锋,这是在下城生死间磨炼出的直觉,不然不可能活下来。   他们过了两招,后面的白敬安迅速搭弓上箭,指着另一个藏身于黑暗中的人,陷入对峙。   攻击夏天的人一身士兵制服,剑锋斜着划破他手臂,而夏天的剑柄击中了他的胸口,还在脖子上留了一道血印子,再深个一丁点战斗就结束了。没关系,下次他会把握住的。   这时那人突然退了一步,说道:“等一下!”   夏天停也没停,又一剑劈过去,对方眼明手快又架住一击,接着叫道:“组个队怎么样?我们都只有两个人——”   夏天继续攻击,他继续叫道:“彩蛋是情节赛,组队不扣分的!”   夏天不情愿地停下来,剑尖指着那家伙的喉咙,只要往前再送一点就能干掉他。不过这时他也意识到,他们的确需要组队,这样赢面更大。白敬安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以前见过这家伙。这人叫道格,就是情节赛开始时在草原上俘虏他们的那个队长,高大帅气,一副杀戮秀喜欢的典型长相。   之前一路上他都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不过这是杀戮秀,显然没人能一直神游。长得再帅也不行。   他一把剑倒是锃亮,没有任何锈迹,只有抽到士兵签的人有这样的好处。   “前面是地下角斗场,你需要一个路熟的人。”他又说道。   夏天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喜欢你的剑。”   道格瞪了他两秒,收回剑锋,把剑抛了出来。   夏天伸手接下,检查了一下,把自己的锈剑递到他手里,对方苦着脸接过去。   白敬安也放下箭,阴影里的人走了出来,也穿着士兵的制服,面孔有一道横跨而过的长疤,一直延伸到嗓子,表情阴郁得和那片影子不分彼此。   “所以,”夏天查看他的新剑,“你们抽到NPC签的也加入狂欢了?”   “没人能拒绝狂欢。”道格说,“道格。”   夏天伸手和他握了一下:“夏天。这是白敬安。”   他们快速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道格是个战士,他的同伴叫冯单,是个同行,说是嗓子有点问题,不太喜欢说话。   然后夏天说道:“我队友也需要一把剑。”   “战术规划要那么好的剑干什么?”道格说。   “他就是要。”   道格瞪了他一眼,一把拿走冯单的剑,递过去。冯单张了下唇,最终还是默认了这个分配,接过递回的锈剑。   他们一路朝凶神苏醒的地点走过去。   夏天问道格有没有吃的,道格说没有。然后夏天抱怨那剑也就是比丧尸手里的好一点,一副批量生产便宜货的样子。道格说请他理解一下被长官克扣小兵的生态。   他对锈剑一脸嫌弃,说等会儿肯定能找到几把更利索的。他有差不多一百个“同事”在下面,剑准能管够。   他语气满不在乎,说自己算得上是杀戮秀的老油子了,已经活过了两届,希望能再搞定第三届——夏天怀疑他除了机灵,主要因为长得帅,能够装饰赛场,才能死里逃生活到现在。   这年头,长得不帅就别犯罪,否则连在杀戮秀上当个兵油子的资格都没有。   那个冯单一直没说话,一副阴鸷的表情,走在所有人边缘。   照道格的说法,天堑大公曾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公,但在一次争夺权位的暗杀中中了毒,虽然救了回来,但只能长年缠绵于病榻,而因为毒素,身体内部开始腐败。对了,还有他引以为傲的容貌也受到了侵蚀。卫零那么帅,怎么能不提下这点呢。   在最绝望的时刻,他听到了凶神的呼唤,找到了这处被遗忘的地下建筑,地上人们的痛苦和对血的渴望唤醒了它……反正就是这一类的剧情。   大公着迷于凶神的力量,着迷于永生和权势,他献祭了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还献祭了整片土地的居民。与此同时,某种邪恶之物则浸染了他的精神和肉体。   他常年征召佣兵团来自己的领地,说是为了杀死怪物,实际上是为了给予祭祀。   夏天他们来到地道中不久,大公就宣布要开始召唤凶神了。   “剧情也太简单粗暴了吧。”夏天说。   “这是真人秀,剧情就是要简单粗暴。”道格说,“又没人想看咱们精彩的演技。”   他又说道:“总之,三个小时前,凶神苏醒的日子到来了,据说会在大公身上复苏,从此君临天下。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它精彩的基因图谱。”   “大公把所有人驱赶到地下,说是为了杀死那些逃往此地的佣兵,其实却是一场大规模献祭。”   “……所以出口全封死了。”夏天说。   “是的,在杀到主办方满意之前,谁也出不去。”道格说。   他们路上又碰上了另外一支四人小队,双方立刻动上了手。   四对四,分配很容易。白敬安手里有箭,立刻干掉了对方的狙击手;夏天上前一步,和对方最前面的战士动上了手;道格架住另一把刺向他的剑,把那家伙引开。他的两个新同伙身手都不错。   冯单负责冲在最后的家伙,夏天瞟上一眼就知道这家伙是下城角斗场出来的,打架风格太熟悉了。   夏天碰上的那个不是啥高手,剑术倒不错,但一看就是教学软件学出来的,一点也不知道全面考量,利用地理位置。   夏天侧身往雕像后一让,对手一剑刺过来,剑锋从石像的手臂下穿过,夏天也斜着刺进去,角度精确,把他的剑卡住。   对方杀气腾腾看着他,好像准备进行持久战,但是下一秒,白敬安的箭就贯穿了他的脑袋。他是心多宽连对方有狙击手都忘了啊。   夏天高兴地收回剑,转头看战局。   道格那边已经进入了尾声,冯单刚解决了对方,肩膀受了点伤,但作为交换,也在那一瞬间把刀捅进了对方的心脏。这类人一贯这么打架。   但他抽剑后退时,另一把剑突然从石墙后刺了过来。   此人显然一直埋伏在那里,看到情况不妙,这才想到偷袭。冯单的剑一时抽不回来,于是一把抓住刺过来的剑身,朝着袭击者下身就是一脚。   这下够呛,那人惨叫一声,弯下腰,冯单又朝他的下颌踢了一脚,他倒在地上。整个过程冯单一直抓着剑锋,好像没有痛觉一样。   如果要做个风格归纳,他绝对属于打起架不要命型,夏天想……但话又说回来,混迹于杀戮秀中的也就没有什么精神健康的型。   这时,可能动作太急,或他就是呛到了什么东西,冯单突然弯下腰,猛烈地咳了起来。   夏天一看就知道是旧伤。现在医学虽然发达,但如果没钱,终身残疾仍是终身残疾,并不会因为人类科技发达了就有什么改变。   夏天自己的右膝一到阴天也够呛,希望这轮赚到点钱,能够重新治疗。   就这样,好一段时间里,冯单用剑撑地,跪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剑上的血还在不停滴下来,他脚边的尸体慢慢冷去。   道格冷冷看着他,他之前就解决了自己的对手,但一点也没有帮冯单的意思。   “我猜一定很疼,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喉咙里爬。”他朝冯单说。   冯单仍咳个不停,根本站不直身体,但仍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把钝刀,不然我就不用和你待在一块儿了。”道格说。   夏天看看他,又看看另一个人,作为一支小队里硕果仅存的两位,他俩配合上还行,但气氛明显不大对头。   冯单终于停下咳嗽,用嘶哑破碎的声音说道:“我宁愿刀子利索些,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然后他们便不再理会对方,各自去查看战利品。夏天打量了他俩一会儿,说道:“你们以前……熟吗?”   道格没说话,倒是冯单开了口。他指指喉咙:“他留的。”   “我们上一届碰上过。”道格说。   两人沉默下来,即使不说,发生了什么也呼之欲出。   几人在压抑的气氛下继续向前,道格和冯单之间弥漫着深不可测的仇恨气息,但又都是专业人士,知道孰轻孰重,似乎不会突然掐上去。   也确实如此,他们很快又碰上了另一支小队,再次动上了手,四人配合默契地三分钟搞定了战斗。   他们仍然没碰上多好的剑,倒是又收获了把不错的弓,夏天直接给了白敬安。 第十一章 终场舞台   1.   虽然夏天一直在试图找一把更好点的剑,可是始终没能找到,而时间也来不及了。   即使消极怠工,但随着继续向前,他们还是越来越多地遇上别的选手,或是恶战的遗迹。   如白敬安所说,所有人都在往一个方向集中。   夏天他们的小队以过度谨慎的速度前行,反正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他们赶到时,碰上个连续作战、筋疲力尽的凶神,总比碰上个活蹦乱跳的好。   夏天觉得白敬安真是个一流的战术规划。   他们在地下湖附近看到了一场大战的遗迹,地上横七竖八死了七八个人,周边分布着几具说不准是什么怪物的尸体。   从战场的情况来看,这些人遭到了伏击,变异生物藏身于雕像后等待他们现身。随着杀戮秀一届胜似一届血腥,它们也一年比一年聪明和致命。   一个年轻人跪坐在死尸中间,一边的肩膀伤得厉害,但他根本没注意到。他死死抱着一个队友的尸体,试图把血止住。但对方的血早就不流了,看着死了有一会儿了。   夏天一行人走过他身边时,他压根没有抬头,固执地抓着战友的尸体,徒劳地尝试止血。   白敬安看了一眼,并没有试着去和他说话,夏天也一样。他们见过这种崩溃,知道有时候你只能坐在那里抱着战友的尸体,任何的危机、道理和警告,都没有意义。   道格盯着这幕看了一会儿,转头离开,冯单默默跟在后面。   虽然理论上不会,但感觉上他俩随时会一言不合,刀剑相向,直到哪一个死掉,然后另一个人就会长长松一口气。   夏天觉得太压抑了,需要活跃一下气氛。   于是他朝道格说道:“所以,他杀了你朋友?”   几个人都转头看他,夏天笑容未变,他习惯当问问题的人,即使这事儿大家都会刻意回避。而且就算道格不喜欢,反正也打不赢他。   道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确定是不是在估量宰了他要付出什么代价。然后他开了口。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秀里天天都有。”那人低声说,“他叫桑宁……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他是我知道的最好的狙击手。”   “你也杀了我的两个队友。”冯单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也这么跟自己说,但什么也安慰不了。”道格说,面色冰冷。   刚遇到时道格像个喜欢开玩笑的人,眼角也仍有旧日的笑纹,但当冷下脸来,他看上去更适合不笑的样子。他打从心里不再想笑了。   他说道:“我们都活着,非他妈得当队友不可,但到死都没办法忘了那场战斗和死掉的人。”   “真是戏剧性。”夏天说。   冯单冷冷说道:“他们故意的。”   “杀戮秀爱死戏剧性了。”道格说。   夏天怔了一下,心想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杀戮秀当然可以不按照什么“随机的碰撞”组队,他们想把谁抽到一起,就把谁抽到一起。只要够刺激。   道格恶狠狠地看着冯单。   “我们是队友,而不管他死得多自然,我都得上法庭。”他说,“谁叫上一届我他妈那么哭天抢地,给策划组找了这么多乐子!”   他的神情让夏天想起刚才那个陷在血泊里,努力把尸体抱得更紧的年轻人。那一刻他不再是个成年的杀戮秀选手,而只是个迷茫的小男孩,再也无法从噩梦中走出去。   “而且无论死哪一个,都能保管整个策划组拿奖金,”道格接着说,“让他们欢天喜地跑出去开派对。不,我他妈不会再给任何人找乐子了。”   他冷着脸转身就走,其他人沉默地跟在后面,冯单拖得最远,显然一点也不想走到队伍中去。   而夏天也并不想招呼他走到队伍中间,和大家步调保持一致。   每个人都有权利在黑暗的角落里待着。   随着继续向前,土地里开始渗出血般的液体,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里苏醒,应该是基因方面的催化剂。   他们碰上好几次混战,选手们和变异生物打成一团,作为凶神复生的前哨,怪物正变得密集而强壮。   选手们已经不再彼此残杀了,因为不杀也死得够多,完全不用担心丧尸仆人的问题。   他们一路碰上越来越多的人,大家打量对方一眼,默不作声地结伴而行。算不上是支队伍,更像是赶往决赛地点的同路人。   到了现在,凶神的设定早已在城堡口口相传。   显然会借助大公的身体降临人世,给予他强大的力量和永恒的生命——就杀戮秀一贯的习性上看,肯定指的不会是特效,而就是出来一个生物工作室昂贵产品的boss,到时天堑大公混合的基因、芯片和生化产品,会多得跟新年大采购似的。   这生物相信自己是位领主,在权力斗争中被人计算,中了剧毒,寻找治疗方法的过程中发现凶神的宫殿,并为此献祭了自己的妻子儿女。   它将在策划组生物芯片的驱动下,变形成某种经过精确设计的恐怖怪物形态,成为第三轮赛事的终极boss。   选手们必须尽快找到罪魁祸首,杀死凶神,恢复秩序。   人群越发稠密,所有活下来的人都会聚到了这儿。   这里是地下建筑中一座最深的宫殿,“血池的汇聚之地”,有座巨大的祭坛,就像舞台的中心。凶神将在这里苏醒。   尽管足够消极怠工,几人仍然赶上了终场大决战。地宫和其他赛场一样都是可移动的,策划们才不会让任何选手因为迷路或是自己不愿意这种小事错过故事的大结局呢。   不过怠工终究还是有帮助的,他们没赶上开场,到达时,这里已经一片混乱。   白敬安看到大厅里乱爬的东西时,简直呆掉了。   这人造的怪物的模样是在最深的噩梦中都难以想象的——就算想到,也绝不会这么详尽,简直不知道电视台以什么心态设定出这玩意儿。   一个巨大惨白的人体在地下大厅爬来爬去,抓住活人塞到嘴里。它……看上去就是个人,甚至有着和卫零一样的五官,但非常巨大,赤身裸体,皮肤惨白,长着巨大的性器和嘴,用酷似人类的手抓住人吃掉。肚子已经吃得很圆了。   它的背后,还有一对不知是退化了呢,还是正在长出的肉翅,不停地扑棱着,极其恶心。   它在地上爬来爬去,发出类似哭一样的声音,嘴里满是尖牙,皮肤上长出些稀稀落落的翎羽,不再那么像人,像只巨大畸形的鸡。   “我想吐……”夏天说。   “不是你一个人想。”白敬安说。   情况危急,但好几个选手不顾形象在战场的角落吐起来,这东西真是恶心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程度。   它仍在继续变异,理论上将会变得更加可怕,但白敬安只希望它真的变成凶神后,形象能好一点。   它这样子太像人了,在那躯体上,恐怖谷效应达到了顶峰。   在鬼哭狼嚎中,它的翎毛伸长,尾骨的部分有什么正在长出来,是一个恶心透顶的肉色长条,正在上下颤动,似乎很疼……白敬安意识到,不是它的叫声像哭声,它就是在哭。   他不知道谁会想看这种东西,但接着意识到眼前的场面不会完全出现在终端上,只会有几个快速的剪辑,表示变形发生了。   现实中这些恶心,漫长到令人精神崩溃的细节,是仅供特权人员观看的。   2.   “凶神”长出了更多的羽毛,在火光下发黑,最终可能变成那些报丧鸟巨大版的样子。   这时它突然停下动作,抖动了一下,吐了起来。   它吐出一大堆消化了一半的物质,都是它嚼碎的人体,还有些颇有形状。几个身经百战的老手没忍住吐了起来。   这多半是变异的副作用,一种饥饿感,但却又无力消化……白敬安一点也不想知道细节。   当看到这场面,你会清楚意识到为什么杀戮秀的选手们全是变态,这不是人类应该经历的场面。   最终,它化为一只人类形态的鸟,长着人的形体和手臂,一身黑毛,在地上爬行。蜕变后的尾巴竟长成了一条蛇,长着三角形的脑袋,鳞片布满符咒般的纹路,不同生物的风格杂糅在一起,怪异又疯狂。   几支小队正和怪物战成一团,其中有不少杀戮秀中的熟面孔,一个个彪悍利索,全是刀口舔血出来的。   现在,他们半点也没有电视上接受采访时装傻卖萌的样子,人人歇斯底里,杀红了眼。不时还会死掉一个。   这东西理论上当然是以长相可怕为主,主办方不会让它太过强大,明星们最终还是得取得胜利,成为英雄,至少不能全灭吧。但现在是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周围四处都是死尸、呕吐物,像是坠入了一个血腥肮脏,再也逃不出的地狱里。   白敬安的头又隐隐作痛,不可逆脑损伤像个不断增强的音符,永远也无法摆脱。   他知道这会儿离赛场中心越远越好——只远到别让策划觉得他在消极怠工就行——不过看到它拧过头,尖锐的喙击向一个毫无防备的选手时,白敬安还是抽出一支箭,朝那方向射了出去。   第三轮主办方对武器十分吝啬,但他和夏天搞到的这把弓着实不错,白敬安射中它的眼角。   凶神抖了一下,尖嘴从那选手的右边斜着擦了过去。后者就势躲过了攻击,抓住斜插的箭,用力刺了进去。   它发出嘶哑的叫声,箭完全刺进了眼睛。它猛地把那人掼在墙上,接着突然转头,恶狠狠地看着白敬安。   西侧有人用十字弩射击,它转头应对,疲于应战,可在转身的一刻,它毒蛇的尾巴朝白敬安猛地挥了过来。   夏天从到这里就一副受到了巨大惊吓的样子,白敬安觉得他没有跟着一起吐,纯粹是吓得忘了。   不过当那东西出其不意攻击白敬安时,夏天瞬间行动,一步冲到他前面,挥剑挡住那条尾巴,蛇在剑身上绕了两圈,猛地箍紧。   夏天死死抓着剑,剑锋在凶神的力量下扭曲,蛇牙在火光下发亮,似乎能吞噬剑锋。   但它不能,白敬安拔出剑用力砍下去。   凶神发出一声尖叫,猛地转头,砍掉的尾巴在地上扭动,还想袭击别人,白敬安伸脚踩死。   这会儿,他也搞不清道格他们哪去了,活着还是死了,这地方谁也找不着谁,只有夏天一直在旁边。   而变异生物正越来越多地朝这边聚集过来,看上去会是一个盛大而血腥的终场。   正在这时,夏天拉了拉他的手臂。   白敬安抬起头,一只……蜥蜴人?不知何时爬了过来,盯着他们。   这生物浑身苍白,形态酷似人类,只是瘦得像只饿死鬼。它还长着昆虫般巨大的双眼,占据了半个脑袋,口中满是尖牙。既具备地底生物的特征,又长着人一般的脸,叫声像是孩子哭。   只有电视台会大费周章制作出这种怪物,再津津有味地放它去虐杀人类了。   这东西模样宛如噩梦生物的实体,它的攻击也偷偷摸摸,但恶意十足。   白敬安和夏天费了不少力气干掉这玩意儿,可又有一只轻手轻脚摸过来,夏天剑还没收,想也没想就冲到白敬安前面,架住一击。   同一时刻,第三只更高大的——甚至长着斑斓的花纹——扑过来,夏天左手一把把短刀插进它肩膀中,它发出阴惨惨的哭声,向后退去。   可前一只灵巧地绕向夏天背后,闪电般扑过来。   夏天头也没回,反手一剑切在它腰腹上,它动作一滞,夏天猛地把剑拔出,一个利索的转身,剑锋直接穿过右眼,刺穿了它的脑袋。   接着他抓住剑柄,一脚抵着尸体把剑拔出来。这把士兵用的量产剑在他手中发挥了十二万分的作用。   白敬安一直觉得夏天战斗的风格虽不经大脑,但是极其有效率,有条不紊。   人们经常说下城的战士打架只凭本能,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这是深入骨髓的顶尖统筹。   在黑暗森林般的下城,危机如影随形,手边有什么就得及时顶上。大部分时间你不是用枪杀人,用的是生锈的叉子、碎玻璃片、细铁丝、自己的拳头和脑子。   在那个黑暗的学校,他一定经历过很多次生死攸关的战斗,才能积累下来这样的本能。   第一次见夏天时,白敬安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满心愤怒、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不肯听人讲话,总想杀死什么。   他们性情完全不同,他不觉得自己会喜欢夏天,也不觉得那人会喜欢自己。   上城的策划们描述夏天这类人的故事时,总把他们说得像个孤家寡人,拥有心碎往事。但那些已经过去,最终他们会在上城明媚的阳光中得到治愈——一般都会有个能搞定一切的男人或女人。   但漫长的时光从来不会过去,他们每人都有一大堆黑暗的过去,有不可原谅的仇家,遭遇过桩桩件件噩梦般的死亡,他们在下城学会的规则永不更改。   这种人没法靠近,也无法安抚。   但是……当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些事,足以让一个随机抽到的同伙不再只是同伴,而是一个……朋友。   夏天自然不会变成某个受到上城影响,变得更好了的人——上城也没这本事,倒是能叫人发疯。他依然是他本人,满心愤怒,野心勃勃,有严重的情绪问题。   但在杀戮秀的战斗中,你无法控制这种关系的形成。那是一种精确设计的人工制品,以供消费,但却又无法阻止,来自人们的天性。   即使尽量保持距离,白敬安仍然知道了夏天的很多事情。   他知道他有个妹妹,知道他的战斗风格,他的情绪化,他的神经质,他把他拉到安全地方时手上的力量,他笑起来的样子。   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了。   蜥蜴人退开一步,发出呜咽声,准备再次扑来。   白敬安刚搞定一只不知从哪蹿出来的长着鸟头的蛇,注意到夏天看到什么,于是顺着他的视线瞟了一眼,然后愣了一下。   是那只变异老鼠。   没错,就是那只。大概一个小时前,夏天把一把矛刺在它的眼睛里,它想把它拔出来,但没成功,现在还在那里。   它长大了几乎一倍,而在被穿透的双眼两侧,密密麻麻长出了十几只不同的眼睛。   那无疑是人类的眼,带着阴冷的恨意,死死盯着夏天。   夏天不动声色朝左移动了两步,白敬安意识到,他希望和自己拉开距离。   因为它是冲着他来的。   白敬安不知这奇怪的善意来自何方。   夏天明明是个有严重情绪问题的刺儿头,愤怒烧灼着他,在战斗过程中有着严重过度杀戮的倾向,却又总有一种奇怪的善意。   会随手把他推开,或是下意识挡下一记重击,即使这会给他造成不小的危险。   也许是因为他习惯照看别人,白敬安想。即使从来没有问过,他也知道,在那个每个人都得拼命才能活下去的黑暗之城里,夏天很可能是周围人中更出色的那个,于是不得不很早就得去照看别人。   不管你怎么假装冷酷无情,也总会有这样的人的,父母、朋友、情人、一个太小的妹妹。   即使他根本没有那样的能力。没人有那种能力。   3.   变异老鼠扑了过来,动作快如闪电。   它从白敬安跟前一掠而过,散发出浓烈的腐臭,白敬安脑中掠过一个清晰的念头:它能找到他们,并不是偶然。   主办方喜欢这个主题,喜欢追踪与复仇。于是他们让它急速进化,又引它来到此地。   这将是一段刺激的剧情——狡猾的老鼠寻找伤害它的人类,不厌其烦,持续追踪,穿过黑暗的地宫,在最后大决战时再次出现……   而在凶神的宫殿里,夏天身手一流,却甚至找不到一把合适的剑。   老套的恐怖片风格,血腥、怪异、充满了宿命感。   尤其夏天还是这样一个来自N区监狱,千辛万苦来到上城的年轻人。   他的家乡发生过本世纪最大的平民暴动和最大规模的屠杀,是上城娱乐圈不变的热门话题。直到现在,那里仍然是变异生物肆虐的区域,甚至有传闻,它们的智力高到足以组成下水道王国,猎杀弱势的人类……   当他好不容易来到上城,却在第三轮比赛中身陷地底,却遇上一只极度聪明的变异巨鼠……   多么具有戏剧性,仿佛一个恐怖的宿命。   绝对是量身定做,值得一笔不菲的奖金。   事情发生得很快,变异鼠跃起的瞬间,夏天的剑狠狠地插进了它的头盖骨。   这一下几乎插进了三分之二,可它力量极大,去势不止,重重撞到他身上——   夏天抓紧剑柄,狠狠朝内插去,把它向后推。   可是下一秒,他手中的剑断了。   它狠狠咬中了他的脖颈,把他扑倒在地。他是个高个子,但在这种巨大生物的齿爪下却显得十分脆弱。白敬安不确定它咬中的是不是动脉,看上去很像——   它咬住他的肩膀,猛地向后拖拽,几乎把手臂拽下来。夏天抓紧残余的剑柄,从下颌完全刺进了它的身体。   这场战斗极其血腥,是一场赤裸裸的肉搏,充分表现了人最迫切求生的欲望,加在一起也不到十秒,足够一个五星级的购买率。   在一系列的铺垫之后,他们为他迎来的结局。   这会是场收视率的胜利。值得一场胜利。   事情发生时,白敬安就知道自己来不及做任何事,太快了,总是这么快。   他感到头疼。可能还是在河边撞到的关系,现在已经不再是眩晕,之前遥远的疼痛真正找上了他,成了席卷一切的尖叫。   他看着血泊里的夏天,心里知道这场面很常见。一个人就要死了,动脉断了,流出所有的血,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他看过无数次。   他似乎从没离开过那片血色的黑暗,在那里,他头脑永远一片空白,满手是血,到处都是救不了的人。   他抬起头,知道黑暗中有无数隐而不现的摄像头,冷冰冰地拍摄。他看不到更深处,但知道无数眼睛看着一切。   那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恐惧和绝望,让他一直沉下去,沉到再不可能见到阳光的深处。   白敬安朝夏天走过去,视线的一角,巨大的人形蜥蜴猛地闪现,朝他扑来。他看也没看,长剑直直穿过它的喉咙,把它扎了个对穿。   他脚步一点未停,一手抓住它的头,朝右侧斜着切下去,割断了它的半边脖子。他动作狠辣效率,有种骨子里的娴熟,仿佛生来就知道怎么杀戮。   白敬安丢下尸体,步子一点也没慢下来。他一身白衣穿得脏兮兮的,穿过一片被苔藓照亮的区域,衣服反射出微光,那一刻,好像整个赛场的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他像把刚出鞘的利剑,沾着血、灰尘和不知多少条人命,光芒却更加凌厉,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走到夏天跟前,那人倒在地上,双眼已经失去了焦距,好像正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不知是否也是那片黑暗。当他试图回忆过去,那些他曾经爱过的人时,他什么也想不起来,黑暗吞没了一切。   变异老鼠已经死了,他跪下身,把尸体推到一边,搂住夏天,好像这是黑暗里所有剩下的东西。   周围乱成一团,他没注意,他用尽全力按住夏天的脖颈,但血还是泉涌一般流出来。那人没了之前杀气腾腾、桀骜不驯的样子,既茫然又无助,好像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但他是知道的,这种人总是知道。   他张了下嘴唇,朝白敬安说道:“迪迪……我妹妹……”   他声音很柔和,他很少这样,那虚弱又无辜的样子让白敬安感到一阵怒火,他很久没有这么愤怒过了。他不知道为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做的,”他恶狠狠地说,“你活下来自己去接她!”   夏天两眼空茫地看着天顶,虽然在说出来的那一刻,白敬安就意识到他从不认为能请求他做这个。他不认为有任何人会为另一个人做这么多。   如他曾说过的,碰上倒霉事,“她只能自求多福了”。对他来说,在这种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死亡、破灭和绝望司空见惯,他甚至不会感到不可置信。   莫名的怒火烧得白敬安浑身发抖。愤怒的是灵魂深处那个站在黑暗里的人,旧日世界单薄的幽灵,他以为已经埋得够深了。   夏天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脸上都是血,笑容显得惊心动魄,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别那个表情……你会有别的队友的。”他说。   白敬安觉得头疼得无法忍受。   这是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疼,而周围也永远一片漆黑,是由死尸、杀戮、痛苦和摄像头组成的永无休止的修罗场。   我只想要……救下点什么,他想,只是……至少救下点什么。   但他从未能救下任何一个人,他做什么都不会管用。夏天的血还在不停从指缝里流出来,生命消逝,不管他觉得多么重要,都没人在乎,死亡卑微又司空见惯。   他用力抱紧那个总是太有活力的队友,怀中的躯体无力而顺从,他听到夏天的声音,非常地轻,他说:“好冷啊……”   然后那人闭上双眼,像他的很多同伴一样,终于可以休息了。   正在这时,光线猛地亮了起来。   压抑的天顶消失了,如同糖制的砖块一样层层叠叠地退后,露出之后经过精确算计的明亮与湛蓝。天空的颜色,一切结束的颜色。   无数激光烟火在人造天穹绽开,白敬安听到主持人欢快的声音:“浮金电视台199届杀戮秀阿赛金团体赛第三轮正式结束,各位的勇气和智慧经过了考验——”   他愣在那里,手仍在抖,血液都在因为痛苦而沸腾,无法做出反应。   主持人穿着套中世纪风格的礼服,继续说道:“请伤者待在原地,不要移动,我们的医疗人员会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救治——”   白敬安呆了两秒,惊慌地去找夏天的脉搏,手抖得厉害,一时间没找到。过了好一会儿,他不确定地感觉到了微弱的跳动,太弱了,像是个幻觉。   接着是第二下。   白敬安摸索着抱住夏天,把脸埋在他的颈项黏腻的血中。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糟糕透顶,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夏天会活下来的,无论情况多糟糕,上城的医疗部门都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只要他们想。   他能感觉到摄像头在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切,对面是他无法理解的漆黑与疯狂,对准他的面孔,捕捉最细微的反应,大面积地放送出去。   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刻都会被拍下来的,被所有人看见,被反复播放和讨论,被分析和嘲笑,伴随着漠不关心的趣味。   他觉得可悲透顶,极度羞耻,还有一种冰冷的愤怒。   但当抱着他的战友,想着他会活下来,他仍然在哭,根本控制不了。 第十二章 新明星   1.   夏天得在深度治疗舱里待了三天,医疗人员笑容灿烂地向白敬安保证,很快他就会活蹦乱跳地出来了。   那笑容未免太热情,白敬安只想离他们远远的,他一身是血,觉得自己的表情很不够淡漠。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他想知道夏天的情况怎么样。   和赛场的压抑、冰冷与恐怖不同,当比赛结束,怪物们在电视台的光芒下全数静止倒地,穿着时尚的工作人员进入赛场,带着大量加了料的酒、恭维和医疗设备。他们一个个面带笑容,激动地谈论刚才的战斗,恐怖的地宫转眼成了宴会场。   白敬安一身是血,他能看到自己手在不停发抖,他紧紧握住,不想让摄像头捕捉到。   周围的选手比他好不了多少,除了躺在医疗床上的,大部分都是伤痕累累,惊魂未定。   而四周人声越发地沸反盈天,无数张面孔在大笑,在说话,酒像不要钱的一样四处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和奢华衣装的味道。   但劫后余生的氛围并未消除,恐怖和欢快互不相容,衬得彼此都越发刺眼。   离开时白敬安看到了道格。他额头受了伤,血流了半边脸,脸色苍白得吓人。一时还没有医务人员过来,有人递了杯酒给他,他用发抖的手接过酒杯,却想不起来喝,旁边一个人正朝他大声说:“绝对是经典!”   他没看见冯单,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白敬安跟着医护人员穿过彩虹门,进入场外区域。这里已经布置完毕,四处立着装饰广告、酒山、点心树,将要举行盛大的宴会。   他刚出来,就被拉到广告牌前接受了一个快速采访。记者们铺天盖地地问起夏天的伤势,他最后时刻觉得夏天就要死时有什么感觉。白敬安自个儿还没搞清有什么感觉,但媒体显然已进行了丰富的发挥。   还有些他父母的问题掺杂其中,这些人显然已经把以前的事挖出来了,这也正常,他早有准备。   如果说刚才白敬安还神思恍惚,熟悉的氛围很快便把他拉回了警惕之中。他无法应对脑子里那片漆黑、混乱和尖叫,但立刻找回了另一类事的节奏——这世界变态又饥肠辘辘,他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竭尽所能把自己藏好。   他表情瞬间冷下来,不是敌意的冷,而是不再透露任何情绪。   他露出一个模式化的微笑,朝询问的人说道:“夏天不会有事的,我相信浮金集团医疗部的能力——”   他说他对他受伤感到很难过,夏天是个优秀的战友,诸如此类的。   没人会对这样的回答大加解析,四处转载,进行戏剧性解读……但愿吧。   记者还问他以前是否曾当过战士,他的最后一击令人印象深刻,简直惊艳。这让白敬安有点紧张,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很高兴我最后表现得不错。”他面带微笑着说,“我当时很着急,没有考虑太多。可能这发挥了人体的潜能吧——”   他说话时,不远处有人在放全息投影,他一眼扫过去,至少看到三处是自己和夏天的画面。他尽量保持脸色不变,但感到手心微微出汗。   他们出名了。   白敬安不想参加宴会,没几个人想参加,但合同上有规定,电视台让你在哪你就得在哪。   医疗部门给他进行了一番快速治疗,他洗了个澡,换上赞助商的衣服。   那是套妥帖、有型又显身材的正装,上面还给他派了个形象策划师,是个打扮优雅的年轻女人,叫莫灰田,头发染得很夸张,但难以掩饰眼中的厌倦。她说可以叫她灰田,或是小田。他喜欢的话,小灰也行。没人连名带姓地叫她。   就算她怎么装活泼,眼底仍旧是一片了无生趣。她把白敬安丢给一些造型师,这些人快速给他打理了一番,整个过程紧张如同和变异生物战斗,充满了命令词汇,并同时进行如何应对宴会的快速教程。   经过一番折腾,最后白敬安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个陌生人。   他一身妥帖合体的立领正装,衬得身高腿长,五官俊秀而温和,比记忆中的自己年轻了太多。半个小时前的混乱、痛苦和杀戮全裹在了包装之下,不露端倪,他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像杂志上的模特。   这种庆功宴将会持续一周,是一个欢天喜地版的新闻大火锅。四处都是记者在穿梭,询问各种问题,把赛场上血腥和扭曲的事件装点成稀奇有趣的样子,向外发布。   一些记者比较友好,还有一部分试图激怒他,尽问些考验人涵养的问题——有的还配有视频,这一会儿时间,白敬安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父亲死前的惨叫,看了多少次母亲的葬礼。   这些人希望他能做出反应,然后会有新闻可写。但他应对得很不错。   这么多年他对此只字不提,可上赛场没多长时间,一切就变成了标准问题,所有人都在说这个,旧事被人像棉絮一样扯出来,满世界地乱抛,问他当时是什么感觉。   如果好些年前他们向六岁的他询问失去家人的感觉时,他能对付,现在也一样。   白敬安尽量冷淡无趣地回答了这些问题,言辞没有任何足够指摘之处,像外表一般彬彬有礼,仿佛不曾受过任何伤害,也不为任何冒犯生气。他希望他们尽快对他失去兴趣。   而他所回答的问题中,大概有三分之二是关于夏天的。   他们问起他的家乡、爱好、生活习惯、和谁睡觉,诸如此类,过度解读他的每句话和每个表情。   希望那小子不要有什么伤心事,白敬安想。这些人什么东西都翻得出来,然后嗨翻了天似的炒作,在你跟前揭开疮疤,观看回应。   在一片奢华的混乱中,想到夏天令他感到一点安慰。   从治疗舱出来后,那人就不需要再从宴会上偷食物,或是人家的钱包了。他已经是个明星,将受到各种追捧,成为上世界的宠儿。   白敬安在宴会里待了一个小时——合同规定的最低出场时间——便立刻离去了。   大部分选手选择待够了时间就匆匆退场,还有一些准备留下来狂欢,酒精和人群能让人忘记很多东西。   顺便一说,待离开时,白敬安发现自己有了辆新车。   他们像给糖果一样把一辆豪车的钥匙递给他,照了张相。比赛结束后,赞助商会像派发糖果一样大片地给选手们发车钥匙。   他匆匆接过来,坐上自己的新车,赶回家去。   车门把喧闹隔绝在外,白敬安驶离主宴会区,停下来,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空气里有股酒精和香水的味道,他一副流连于派对的青年才俊的模样。   一小时前的赛场和宴会上的一切断裂成全然不同的两截,鸿沟深不见底,难以拼合,令人眩晕。   白敬安吸了口气,切换到自动驾驶,然后用终端连上浮金电视台的官网,查看杀戮秀的视频——他一点也不想看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官网人满为患,根本挤不进去。   白敬安冷着脸想,居然不给选手单独通道,真是抠门得不能忍受,太邪恶了,于是决定从旁路黑进去。   不过这里也很挤,恐怕不少人是从后门进的。   早些年世上应该没这么多黑客,但现在简直铺天盖地,除了平民高手外,还有大量杀戮秀里登记在册的网络后勤。   黑进去需要点时间,白敬安抽空去看了一下官网上的专栏。他们小队的版头设计精美,是两把随意靠在一起的枪,一把是格雷塔三型,另一把是掠夺者杀手版。造型倒是挺搭,下面写着一行字:还是枪比较好用。   讨论区铺天盖地全在谈论夏天的伤势,还有一部分在讨论他和夏天交情有多深。非常深,简直是生死之交,互为半身,最后的场面看哭了,诸如此类。拉铁还因为葬礼有人提一下,医生完全从他们的小队消失了。   然后他看到了他和夏天完全版的终场视频。   即使已经知道情况不妙,当真正看到时,白敬安仍然震惊于场面的糟糕与露骨。   视频上,那个站在修罗场般决战画面中的是个陌生人。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年轻,更无助,更加地愤怒和情感外露,抓着把质量糟糕的剑,想杀了一切敢挡他路的人,因为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失去。   他想起那个遥远的诊断:不可逆脑损伤。   所以画面里的人才这么陌生,太多旧日的记忆在损伤中消亡了……他脑子里有一些可怕的东西,破破烂烂地蛰伏在潜意识中,会在任何失控的时刻显现,永远无法摆脱。   这是一种严重的疾病,浮金电视台的医疗部门曾跟他说过——他们相信了他“被一只逃窜到上城携带病毒的变异老鼠咬了”的说辞——这损伤大规模地侵蚀了他的长期记忆区,还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他才会是视频里那个样子……   他看着画面里夏天的面孔,一身的血,朝他笑,说他会再有一个队友的,他感觉胸口一阵沉闷的刀锋搅动一般的疼痛。   他是不可能退回原来的位置,看着他死去,无动于衷了。   他……是个朋友。   虽然不怎么样,而他这么多年从未交过朋友,但那张巨大的网还是逮住了他。   然后把一切暴露在摄像头前。   2.   雅克夫斯基坐在椅子上,身周悬着屏幕,脚边全是空酒瓶子,觉得自己是新时代的血汗工人。   庆功宴举行得如火如荼,办公楼里的人几乎走空了,他独自坐在这儿,又拿出一瓶酒来。   他所在的位置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宴会区,策划们喜欢见他们的明星,好像去见自己的造物,讨好他们,又接受讨好,但雅克夫斯基从来不这么干。   呃,也不能说从来不,但人总是从过去的错误中接受教训的。   最开始时还行,那时一切都像个游戏,所有的事都“很酷”……但接着就变成了噩梦。   那个人死时他醉了该有一个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差点被电视台开掉——可不是让你回家正常过日子的那种开掉。   雅克夫斯基奋力振作起来,这种振作让他越发鄙视自己,从此尽可能避免跟任何管理的选手见面。鉴于在同一公司,难免碰上,他会假装不是自己。   有次一个明星认出了他,他坚称自己是保洁员,还开始打扫卫生,才把他打发走。   他不知道那家伙是觉得自己认错人了呢,还是觉得他精神有问题,他也不在乎。   他不能和他们说话,装成大家都是同样的人。他宁愿假装那些人都不存在,没有在活着,没有亲戚朋友、爱恨情仇,也和他不会有任何交情。   干这行,会有无数的面孔在你面前来来去去,但如果你认识他们,其中一些就会永远潜伏在你的噩梦里,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不需要再增加数量了。   雅克夫斯基回忆起那两个年轻人——他们还是只在他记忆中最安全。   在碰上那只老鼠的时候,夏天的大结局就已经安排好了。   雅克夫斯基一点也不喜欢,觉得哗众取宠,就是部三流恐怖片,而且他还特别讨厌提交这个剧情安排的家伙。那人叫齐下商,是从《变态实验室》那边抽过来的。当团体赛开始,所有的资源都会集中到这里。   结果那家伙居然直接打电话给乔格,这位新科总规划巴不得赛场上全是爆点,立刻就通过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它的确是合适的。一个黑暗的寓言,关于你逃不出你所属世界的故事,令人在温暖的房间里感到毛骨悚然。   但是……他看着屏幕里最后的袭击时,夏天意识到那怪物盯上的是他,于是和白敬安拉开距离时的样子。他看着白敬安的愤怒。   他从没想到他会失控,医疗信息上说他有不可逆脑损伤,这是他红了以后——最后一击给他圈了不少粉丝——他才知道的。   白敬安看上去不像有这方面的问题,他比大部分正常人都镇定和冷漠,知道面临的是什么。   但这年头你竭尽全力,也没法子避免崩溃。   雅克夫斯基给所有这些温情时刻做了特写,并放慢了画面。在这些画面中,黑暗的主题消失了,温暖之光在这个有着悲惨宿命的年轻人身上燃烧。   黑暗寓言变成了励志故事。   三天后,白敬安去浮金电视台的医疗中心接夏天。   上头直接下了通知,非去不可,并且显然会有一堆摄像头跟拍。   他到大厅时,这儿也四处埋伏着记者,四周都是采访用的广告牌,也有别的杀戮秀明星聚集在此,检查身体或是接受治疗。也有人和他一样,是来接自己队友的。   他们的形象策划没来,说是随后就到。经过三天的考验,她对他接受采访的能力可谓信心十足。   白敬安在大厅里接受了两次采访——合同最低限度,所有的问题都和夏天有关,这些人知道他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个小动作,然后不厌其烦地询问其代表的意义。   他很惊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些人对他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队友了解到如此程度,其中大部分事他都不知道。   夏天的粉丝认为他是个想要守护所爱,却迷失在黑暗中的英雄。灰田向白敬安直言,夏天刚刚在镜头前展示了最狼狈和绝望的时刻,这种时刻拥有力量。   夏天十分强大,但在这样一个世界又是脆弱的。可他为了要守护的人,再一次回到世间。   电视台对他的塑造方向很明确,现在策划组的人正在四处找相关的素材,找到能用的就用,如果没有,还可以编。   “曾迷失在黑暗中,死过一次的夏天”将要苏醒过来,所以相关的网站和电视台都做出了专题,简直像是一桩庆典。   英雄活着离开了战场,回到人世之间,这里无数广告牌闪亮,上城的策划、记者或是技术员们正在为塑造英雄的形象进行没日没夜的战斗。   白敬安理智上知道这是巨大造星机器的一环,但当真看到细节,仍然惊奇于它作用在人情感上的强大力量。这种名声不管之前做过多少准备,发生时仍然措手不及,它强大到了荒诞的地步。   他试着去想夏天离开治疗舱,踏进这个世界时会怎么样。那人一直幻想着功成名就,现在他得到了这一切,不知会如何应对。   白敬安走进房间时,夏天已经从医疗舱出来了,刚冲了个澡,套上了医疗服。   他裹着条厚实的毯子,上面有医疗中心的标志,这里很暖和,但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跟前放着喝光的热巧克力杯子,手里拿着盒棉花糖,已经吃了一半。他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白敬安,比平时的反应要慢。   他抬头看他,表情有点茫然,头发随便扎着,样子挺狼狈。   “夏天?”白敬安说。   那人一时没有反应,旁边的医生笑得如沐春风,跟白敬安说,可能会有点反应和情绪的问题,这很正常,他到医疗舱时呼吸和心跳都停了,人死过一次后难免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白敬安凑近夏天,注意到他有点发抖。   “夏天?”他又说。   夏天看了他一会儿,说道:“白敬安?”   “是的。”白敬安说,“你还记得多少事?”   那张熟悉的面孔又看了他两秒,然后露出一个笑容,就其灿烂程度来说,一点也不像死过的人。   “全记得。”夏天说,“死的事我也记得一点,真他妈的冷啊。”   白敬安也朝他露出个笑容,夏天把棉花糖放下,丢下毯子,里面医疗中心白色的病号服被他穿得像什么帅气的时装。   白敬安想再说些什么,那人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虽然他那一瞬间的念头就是:不要拥抱,旁边都是摄像头,医务人员一副看家庭剧大团圆时的欣慰表情呢……可那还是安抚了他。队友的拥抱很用力,身体温暖,那是逃离死亡后的一个拥抱,一个活着的人的拥抱。   于是他抬起手,拍了拍夏天的后背。   那人分开距离,高高兴兴揽着他的肩膀,说道:“我就知道,咱们肯定会没事的!”   “你才不知道。”白敬安说。   夏天动作停了一下,奇怪地左右看看,房间里一堆盯着他们看的人,面带微笑,又不敢靠过来。   白敬安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是大明星了,现在去把衣服换上。”   夏天去换衣服,白敬安跟在后面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夏天满不在乎地脱病号服,白敬安知道自己这样直接进来媒体会大惊小怪一番,但他赶时间,只有这儿有机会单独说话。   他一边拿起旁边赞助商准备的衣服递给他,一边说道:“听着,你是明星了。”   “你说过了。”夏天说,穿上长裤。   “晚点儿会有个形象策划过来,是公司派过来管理我们,处理麻烦的。”   “漂亮吗?”   “你才醒过来,就别想这个了。”白敬安说,“还有,他们知道你妹妹的事了。”   夏天动作停了一下,白敬安接着说道:“他们拍到了葬礼后的那段话。”   夏天脸色冷了下来,当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戮秀明星做出这副表情,房间里气温都低了两度。   白敬安说道:“你出去会面对类似的问题,回答时冷静一点。你不能在医疗中心打电话给她,有窃听,我们回去后再计划怎么接她过来,不可能保密,会有一堆记者跟着,你得……”   门被一把打开,染着夸张头发的女人站在那里,冷冷说道:“你们是在里头搞上了还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的形象策划。”白敬安说,“她会给你一些回答记者问题方面的指导。”   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夏天朝她露出一个微笑,白敬安有点意外他脸色变化之快,那一瞬间的冷厉与恼怒消失了,他笑容热情开朗,纯良友好。   “我就说,肯定是位漂亮的女士。”他说,和她握手。   然后他拿起旁边的衬衫穿上,样子很帅气。白敬安朝灰田——他们暂时这么叫她——微微一笑,又把门带上了。   试衣间再次只剩他们,夏天说道:“还有什么?”   “他们还没弄好你的房子,你得先住在我那。”白敬安说。   “宣传上不是只要活过第三轮,吉光区的房子随便选吗?”   “是的,但他们就是要装成空不出来的样子,然后让你住在我那。”白敬安说,“说你不适合出过这样的事后回一栋空房子,我接你‘回家’会是个温情的话题。”   夏天诡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想出来说什么,于是说道:“我在星空公寓租的房子呢?”   “退了。”   “违约金呢?!”   “他们付的。”   “还算有点良心。”   “他们会问你我以前的事……”白敬安说,迟疑了一下,“你说不知道就行。当然你确实不知道,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夏天说。   “回家以后上网看,到处都是。”白敬安嘲讽地说,看了下时间,“还有,出去以后不要碰我。”   夏天古怪地看着他,他说道:“我们最近话题性太高了。我不喜欢这么受关注。”   “我喜欢话题性。不管你在说啥,你不喜欢的,我觉得都会不错。”夏天说,摸了下他的头发,白敬安一把把他的手挥开,他怎么会忘了这人有多烦人。   “好吧,不碰你。”夏天笑着说,“所以现在我得住在你家里,然后你还不让我碰你?”   “这并不好笑。”白敬安说,把外套递给他。   夏天利索地穿上,这是件某个上城一流的奢侈品品牌的新款正装,完美衬托出他修长的身形。那是典型战士的身材,昂贵的外套也无法掩盖举止之间的危险与爆发力,倒是他给它增加了致命的魅力,完美符合赞助商的期待。   夏天自己压根没注意到,就好像他在赛场时注意不到身体的裸露一样。他没扣扣子,一身华服被他穿得一副危险分子的痞子样,他转头朝白敬安说道:“到你家,我就想怎么碰就怎么碰了?”   白敬安心烦地帮他把扣子扣上,说道:“是啊,地板和床上都行。现在,低调点。”   他推门出去,夏天不满地跟在他后面,说道:“你没以前好欺负了。”   3.   他们回到病房,灰田向这位刚从死亡中苏醒过来的明星交代了一些采访时的注意事项。   包括几个问题的回答格式,提醒他不喜欢的问题可以不用回答啊,并向他强调了上头为他设计的形象类型。比如他和白敬安的关系——是好哥们儿,非常好。如果他们谁想杀了谁,绝对不要在镜头跟前,对方死时要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悲痛。   短暂的媒体教程后,他们来到大厅。出乎意料,没有一大堆记者围过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夏天。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这里正要发生什么事。   不同于赛场上的伏击,不过本质相似——这儿所有的人都有所准备,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他们都在等着夏天出来。   一个染着橘黄色头发的女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后面跟着一大群随从。   她笑容满面,边角几绺挑染有种彩虹的质感,很少有人能压得住这种华丽的色彩,但她绝对没有问题。   大部分杀戮秀选手都认得她的面孔,她是浮金电视台阿赛金团体赛的官方主持人之一,常年负责在战斗最悲惨的时候宣布比赛结束,厮杀到此为止,活着的人通过考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能去吃喝玩乐,拿取酬金,拥抱自己所爱的人了。   “夏天。”她说,态度亲昵地拥抱了他一下,他们之前完全没见过面,不过双方都是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记者们像食人鱼一般围在四周,热切地等待。   “浅桔小姐。”夏天说,笑得很灿烂,“死亡后的长眠里,我经常梦到您这张美丽的面孔,于是觉得非得醒过来不可。”   她被逗得咯咯笑起来。   “赛场上可看不出你说话这么甜。”她说,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朝她笑得很好看。   白敬安的目光在这两人间转了一圈,觉得正常情况下,他俩用不了多久就会搞上床。上世界娱乐圈乱得要命,不可能保持距离,独善其身。这里是一系列的狂欢,把人压榨殆尽,再丢进下水道。   他不知道夏天会怎么样,他想他不会和她怎么样的。她在给他设套,而他记仇脾气又坏。   这时,浅桔按着夏天肩膀的手紧了紧,露出关切的表情,说道:“我不想显得神秘兮兮,但接下来的事我非得见证不可,你可以当成一个礼物,我们自己也很意外。”   夏天怔了一下,她朝他温柔一笑,向后退开。   后面的人也都让出一条通道,接着白敬安就看到了她。   那个小女孩,看上去比六岁小得多,一身脏污,已经看不出衣服本来的颜色,头发本来可能编着对麻花辫,现在一绺绺地散着。面孔稍微干净一点,有谁帮她擦过一下,露出甜美的五官。   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奢华明亮的大厅里,浑身紧绷,随时准备逃走。白敬安认得出那种姿态,这是一个习惯于躲避和逃跑的孩子。   看到她,夏天僵了一下,接着她也看到了他。   她眼睛一亮,满身的阴云消散了,变回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在无以计数的目光和摄像头中朝他飞扑过来。   这是浮金电视台一次少见的全免费视频,据说是因为这么感人的幸福场面应该让所有人看到。   于是一时间,上城不知有多少人点击观看了这位新科明星的家庭团聚视频,营销之下,大量的注意力朝这个方向集中过来。   视频里,夏天蹲下身,穿着那件贵得不可理喻的正装,毫不介意地把女孩儿抱起来。他做起这系列的动作再自然不过,和之前给人的印象不同,他是个擅长抱起孩子的人。   而她一到夏天怀里,立刻就放松下来,好像这是个可以庇护一切的港湾,她又能当个小孩了。   节目同时插播了夏天的第三轮时酷毙了的剪辑,那个杀人残忍利索,朝猫头鹰抛飞吻的男人,和抱着小女孩的家伙简直就是不同的物种。它向所有人解释他为什么而战斗,给予一个理由,一个答案,一个幸福大结局。   阳光明媚的大厅里,下城来的小女孩指着太阳向哥哥强调了几遍,然后叽叽喳喳地说了自己的经历。   火苗——听上去是他当初托付的人——死了,就是死在街头了,不知道因为什么。爸爸已经收了买家的钱,她发现那人在四处找她,不敢回去,也不敢到街上。她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到上城来。   她用一块水果糖贿赂客车司机的儿子,藏在后面的座位上偷渡到驿站,又藏在行李箱里到N21区中心车站,只有那里有往上城的车。   行李箱里很热,不过她受得了。她给夏天看自己的手臂,被发动机灼伤了,上面还有很多别的伤口,其中几处因为太久没治疗溃烂了。   总之,她一路偷渡,过程简直是一部惊险小说。从这个角度看她一点不笨,是高智商的典范。   她说所有这些时,周围人都是一副感动又欣慰的表情。   至于收留她的人突然死了、买家特别积极、她突然身处绝境的事,除非资深策划,没人会发现不太对劲儿。   白敬安不动声色地靠过去一点,按住夏天的肩膀,能感到他的战友浑身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但接着夏天放松了下来,阴沉与愤怒一闪而过,接着他就笑了。和之前面对媒体时一样地友好和帅气,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让所有人看到这场亲人团聚。   他知道没别的地方可去,而且有妹妹要照顾。   他把迪迪介绍给白敬安,她小心地握了握战术规划的手,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的样子简直是幸福一家人。   这家人进行了大概二十分钟的展示,浅桔小姐还建议他们给迪迪处理一下伤口——直播的。几人好歹是坐上车,准备回家。   一进车子,当事人们就变得沉默,只有迪迪震惊地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一副来到天堂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们新任的形象策划干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这个。”   夏天朝她露出个笑容,表示没关系。他的笑容总是天下太平,不过白敬安注意到他的手仍有些抖,死亡的寒意还未完全退去,连笑容都缥缈了一些。   灰田点点头,没再就此说什么,没什么能说的。   “我下午之前会给迪迪办好居民登记。”她说,语速很快,“你恐怕不能接别的亲戚上来,上面不会同意。公司希望你的家人经过挑选,能精确估量对你名声的影响。”   她稍停一下,又快速补充道:“如果你有什么非要接过来的人,最好尽快给我一份名单,策划组会研究一下。”   夏天点点头,灰田想了想,又说道:“杀戮秀选手的家人……卷进秀里来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名声的增幅效应,他们还是新人时就很能吸引眼球,策划组非常喜欢,会想办法把他们卷进来。”   她看了白敬安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是在某人遭受到了特别不文明的事情时表现出的那种抱歉。真少见,现在还有这样的目光。   夏天摸摸迪迪的头发,似乎不算特别失望。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任何的指望都不会有好结果了。   他说道:“只有她了。”   灰田点点头,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夏天温柔地把迪迪一绺脏兮兮的头发别到耳后,表情温柔,是那个一闪而过,在训练室角落打电话的夏天。   她不停跟他说着树、云彩和阳光的事,说下面大家都说夏天肯定会死的,但她很确定他能活下来。她是对的。   夏天只是点头微笑,直到到达白敬安的房子。   白敬安的房子挺大,上下有三层楼,在上世界也算得上富裕了。   不过相对于面积,屋子里头显得十分破败。墙纸剥落,吊灯残破,不知哪年的广告单随手丢弃,好像很久以前住着一大家子,但是匆匆离去,再也没回来过。   白敬安输入了迪迪的身份权限,对她说,她可以去熟悉一下环境,天顶上有花园。如果能称得上花园的话。   她激动得浑身都绷紧了,夏天一说可以过去,她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上去。   夏天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周围,机器人管家慢吞吞地托了杯水到他跟前,运行时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还是二十年前的型号。   “这是什么?”夏天说,打量楼梯的一角残留的污迹,“血?”   “可能吧。”白敬安说。   “这里死了个人还是怎么的?”   白敬安没说话,夏天说道:“扫地机器人洗不掉,你就让它这么着留在这儿?”   “我懒得弄。”白敬安说。   夏天斜了他一眼,白敬安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看上去不像这么懒,但我就是这么懒,你要是想弄你自己弄。”   “我没说弄。”夏天说。   他拿着杯子,舒服地坐在沙发上。   白敬安觉得他坐在这破旧房屋里的模样,就像家里多了件过于奢华的东西,他的样子、表情和性情都让人觉得难以安置,并且随时会出事。不过他自己倒是很自在。   楼上,小女孩又跑到另一处天台,足音欢快,在整间房子里回响。太轻快了,感觉不属于这里。   “我给你们收拾了两间屋子。”白敬安说。   “机器人管家收拾的吧。”夏天说。   白敬安承认确实如此,他所有干的就是选了屋子,然后设定程序。   正在这时,小女孩从楼上飞扑下来,脸红扑扑的,朝他叫道:“快来看外面的云彩!好像有好大的白色的山在天上一样!”   夏天露出个笑容,站起身,走过去把她抱起来,说道:“但在此之前你得先洗个澡,然后再吃一份冰淇淋。”   小女孩发出一声欢呼,机器人管家“咯咯吱吱”把他们带去浴室。   白敬安看着这两人消失,心想要不要去找几件衣服,然后想到夏天的全套新衣都已打包送了过来,他很确定里头会有孩子的衣服,也是同一个赞助商的。他们摆出一副要让他在这儿长住的样子。   这不是栋令人愉快的房子,已经很久没人入住了,只有自己在其中游荡。除了这儿,他不知道还能往哪里去。   他环顾周围,有一刻心烦意乱,他不想和人有深入的关系,比替杀了总规划的家伙抛尸还烦。   但新生活已经在这儿了,除了开始,没有别的办法。 第十三章 疯狂的宴会   1.   迪迪吃冰淇淋时,夏天浏览了一下各种信息。   他先是看了第三轮最后一幕自己死时的情况,看上去像个悲剧大片,他自己都看得感动了,就是当时有点惨。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白敬安脚步不停,一剑杀了那只蜥蜴人的样子,仿佛任何怪物都不要想挡住他的步伐。他是个战士,而且绝对是个老手,夏天熟悉这种场面,知道那种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愤怒。   他不知白敬安干过什么,但这人肯定不是只待在上城进行过模拟训练。   然后他也立刻看了白敬安说的“网上到处都是”的事。   白敬安之前一字不提他的身世,夏天猜他以前过得不怎么样,有些事光想就让人不爽,只能假装不存在。   但是现在真是到处都是。   白敬安的父亲叫白笑齐,死于182届杀戮秀。夏天发现曾经在死亡集锦里看过那张脸,是个常客。几个混混把他绑在浴室里,浇上燃油烧死了。油不多,所以他花了点时间才死掉。   那些人还把烧焦的尸体挂在楼外,当作警示。   当时白敬安六岁,和母亲在终端前看到了这一幕。之后在医疗记录中,显示他出现了严重的神经性厌食症,吃什么都吐。   白笑齐是因为妻子的基因病和浮金集团签的合同,他显然不认为自己会死,但任何乐观的估计在杀戮秀上都是不现实的。   很难想象那时还是个孩子的白敬安在想些什么,但看到父亲被活活烧死的场面时,他一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也终将站在那个赛场上,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走。   他母亲精神出了问题,经常浑浑噩噩在街上游荡,一年后掉进了向日湖里,他们通知他去认尸。七岁的白敬安签了字,然后就回家了。电视台做了葬礼直播,但他没出现。   夏天没再往下看。   视频的音乐非常抒情,忧伤无助,但对他来说,理解这件事很简单:他记得第三轮最后时白敬安死死抓着他的样子。   他碰了碰自己的脖子,现在仿佛还能感觉到那种热度,和死亡的冰冷一样,被深深印在了身体中。   夏天知道那表情,那是一张深知失去与绝望的脸。   夏天关掉终端,主页华丽的色彩褪去了。他转过头,看到白敬安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劝迪迪吃掉冰淇淋,向她保证明天还会有,不用一直这样摆着,有时你就是得抓紧时间享受生活。   她纠结地小口吃了起来。   夏天想了想,不知道能跟白敬安说啥。这年头烂事儿太多,用话是讲不完的,于是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咱们会没事的。”他说。   白敬安看了他一眼,说道:“这话根本不切实际。”   “我知道。”夏天说,“但会没事的。”   然后他转身去给自己拿了另一份冰淇淋,一边朝白敬安说道:“什么时候吃晚饭?”   他们吃完饭,入夜没多久,灰田就过来拜访,带来各种成为明星后的行为告诫和工作安排,并接他们前往宴会。   迪迪已早早睡下,她累得够呛,身子刚沾床就睡着了,而上城的宴会才刚开始。   夏天的新衣服占了两间房子,一眼看不到头,据说还会随着时间继续增加。他同时得到了一辆拉风的名牌车,流线造型,杀气腾腾,据说是专门为他设计的,同款已经开始销售。   简直不能更爽,他心想。换了一套新的礼服,一脸嚣张地开着跑车,和两位同伴一起来到宴会。   走进大厅时,他迎来了大片的目光、笑容和摄像头。   白敬安走在他身边,看上去很高兴自己不太引人注意,他一直在对第三轮结束的场景悔不当初。   相较于第二轮那场灾难性的晚宴,这儿更加奢华,让人觉得前者不过是打发乡巴佬,这里才是真正上城人活跃的场所。   酒水在人群中流淌,装修、酒水和点心的精美程度跃升几个等级,人人都在笑,看上去如此快乐,周围的资源无穷无尽。   夏天走进去,立刻卷进了上世界的无休止的奢华宴席中。   相对于杀戮秀的残酷,宴会有一种分裂感。   夏天很快就不记得有多少人拍过他的肩膀,和他们说话,恭喜在第三轮取得的成绩了。   野蛮的杀戮在这里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他们说某个动作太帅了,或是说哪个明星很喜欢他并且多半很愿意和他上床。还有人大声说他有魅力极了,这样很好,这样才能活下去,杀戮秀总在说什么力量和勇气,但魅力才是这一行的真谛。   在这里,前几天血腥残酷的赛事变成了花边新闻,和某人裙子的款式,或是赛场的装修风格属于同类事物。   灰田向他们介绍了几个大人物,夏天开始还尽量记住名字,但是很快就晕了。   形象策划很快消失在人群中,而他变得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他在这片闪亮的世界中一闪而过地看到了道格,那家伙一身正装,十分帅气,赛场上悲惨的样子像是在平行世界。   他们打了招呼就匆匆分开了,那人酒喝个没完没了,看上去不想进行任何交谈。   夏天知道道格现在已身价不菲,全因在杀戮秀上的上佳表现。   ——和夏天他们走散后,道格和冯单对上了一条……蛇还是什么的巨大变异生物,头上长满骨刺,像个超大号的狼牙棒。   在一击之中,它猛地扭动身体,身上一根骨刺从道格背后刺来。正在恶战的冯单看见,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把道格推开。   骨刺完全刺穿了他,击碎肋骨,擦着心脏过去,贯穿了肺叶。道格跳起来,把剑刺进了巨蛇的脑腔。   它朝前猛冲,道格让开身体,同时又拔出一把剑,从它七寸处刺了进去。这一击终于起了作用,它撞到一旁的石壁上,停了下来,死了。   道格走过去,瞪了仍挂在骨刺上的冯单一会儿,把他从上头挪下来,放平,纠结地看了几秒钟,又拖到旁边比较安全的地方。   之后两次有变异生物过来,他杀了一个,重伤一个。冯单一直在昏迷,道格只需要走开、放任,他就会死去。但他一直站在那里,救他的命。   ——夏天复习第三轮决战时看了一下这一幕的关注度。道格说他不想给人当乐子,不过看购买情况和评论,肯定是值得策划组的一次派对和不菲的奖金了。   他们活过了终场大战,身价快速增长,但夏天没在附近见着冯单。   即使救了对方的命,他们也是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区域的。   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这地方让人晕晕乎乎的——灰田拖了一个小个子男人过来,向他介绍,说是个最近很红的电影明星,好像在第三轮时出现过,叫卫零。   这位容貌秀美的明星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带着虚幻的笑容和他拥抱了一下。夏天浑身都僵硬了。   “我喜欢你干掉……呃,孚森那个场面,太他妈有创意了。”那人一脸兴奋地朝他说,“顺便一说,他帆船玩得不怎么样。”   卫零矮了夏天足有一个头,近看上去更是秀气,但夏天一点也不想看到他的脸。可接下来的二十分钟,这人就死命地黏在他旁边,做出关系很好的样子。   ——照他的说法,现在是杀戮秀明星的天下,他非得在他跟前黏够时间不可,不然他经纪人会杀了他的。   白敬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没义气的家伙。   那位顶着第三轮boss脸、现在完全不可怕了的明星又喋喋不休地说起参加过的一个私人派对,他碰到一个人,上了不知道哪里的一张床,结果对方叫了好几个人过来。   他脑子不太清楚,也就记得有男有女,他成了狂欢对象,醒来时手脚都有绑过的印子,挺疼的,他现在也说不准是不是被轮奸了。这种事太难确定了。   卫零一副聊八卦的样子,夏天听得一脸惊悚,不动声色地把他手里加了太多迷幻药的杯子拿走,换上杯安全点的。那个明星像个毫无自我保护能力的小孩子一样在他跟前傻笑。   然后他揪着卫零的领子,把他拖到他经纪人跟前,向他抱怨这种没有行为能力的人就不该乱跑。   简直是向家长交托小孩。   结束了带小孩的工作,夏天走进派对中,四处打量。   来之前灰田说派对上会有很多人向他投怀送抱,要小心对方身上的私人摄像头,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饮料和药物都拿密封盒里的。夏天觉得简直是对无反抗能力小孩儿的告诫。   这些话弄得他心里痒痒的,期待接下来会有点什么艳遇。   他很快遇上了。不过是个灾难。   2.   夏天不记得那杯饮料是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了,反正这里所有人都在随便拿东西吃,往嘴里灌酒,入乡随俗再正常不过。   而且,拜托,他是新科的杀戮秀明星,又不是在宴会上走失的小姑娘。   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头脑开始不清醒的。待他意识到时,他正躺在角落的一处长沙发上,周围的帘子拉着,但能感到是宴会的一角。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一张浓妆艳抹,雌雄莫辨的面孔。上城人们想的时候,你很难判断性别。   那人用一种……贪婪表情看着他,好像眼前是一盘大餐,而他准备连盘子都舔干净。   隔了两秒,夏天才意识到有人压在他身上。外套不知哪去了,谁的手在他的衣服里摸索。绝对不止两只。   他想吐,却动不了。周围似乎有好几个人,但他头晕目眩,根本无法把画面拼到一起。他试着移动身体,但虚弱得要命,他除了快死时从没感觉这么无力过。   另一张面孔从右侧凑过来,抚摸他的头发,眼神恶意而饥渴。夏天试图躲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不……”   他声音低哑而虚弱,想把那个靠过来的人推开,但手臂毫无力量,他听到有人在笑,仿佛他的反抗是个笑话。   他说道:“走开……”   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压在上方,一只手摸索到他的两腿之间。   一张嘴完全含住了他的耳朵,发出可怕吸吮和吞咽的声音,夏天努力想要躲避,但一只手扣住他的下巴,把他固定在那里。吞食的声音一直在耳边。   有人挤进了他双腿之间,一个人在笑:“腿真长。”   夏天绝望地试图把手抽回来,心里想着,他需要一把刀子……只要有一把刀子……   一个男人把他的头发别到耳后,在他耳边说:“你这种人,从赛场上下来,就应该拴在床上。”   夏天猛地清醒过来。他坐在车子里,白敬安在旁边,正在往家开。   他没穿外套,衬衫扣子全开着,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肩上。   他觉得有点冷,低下头,发现自己赤着脚,鞋袜全不知道哪儿去了,右脚有一个很深的牙印。他一阵恶寒。   白敬安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喝了一杯‘一夜飞翔’,是种迷奸药。”   夏天不确定地看看前方,又看看他,说道:“什么?”   “我给你注射过拮抗剂了。”白敬安说。   “我不明白……”夏天说,“你是说,有人他妈的想迷奸我?!”   “其实挺常见的。”   夏天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试着把破碎的思维对到一块儿,但是不太成功。   他先是神经质地去擦右边的耳朵,又想把头发拢起来,可怎么也找不着发带了。他在车里到处翻,一肚子邪火找不到地方撒,然后他恶狠狠把后座上白敬安的外套拖了过来,用力撕下来一绺,把头发扎起来。   他浑身发冷,手在不停地抖,大概是药物的关系。   腕上还残留着被人按在头顶,怎么也挣脱不了的感觉,他猛地握紧,动作大得像在杀死什么人。   他记得……空气里的那种气味,一种动物发情般的甜香……有人扯开了他的衬衫,谁用两根手指捻住他右边的乳头,用力揉搓。一个男人开了句玩笑,周围传来一阵笑声……   一个戴着紫色隐形眼镜的人……那人扣住他的下巴,他努力往旁边躲,但他捏开了他的下颌,把手指探进去……   还有某个人的舌头伸进来,穿着件鱼鳞般的衣服,冰凉又带着麻刺感,像只野兽压在他身上……扣着他下巴的手紧得要命,他怎么也动不了……   一个挑染银发的男人在他耳边说:“陪我们好好玩玩儿,夏天。”   “停车,我想吐。”他说。   白敬安停下车子,夏天跌跌撞撞下了车,弯腰呕吐了半天。白敬安走过去,递了杯水给他漱口。   夏天回到车里,想把衣服拢起来,却发现一个扣子也没有了。   白敬安再次发动车子,夏天冷冷地说道:“几个人?”   “五个。”白敬安说。   夏天无意识地抓着衣襟,瞪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要杀了他们。”   “赛场外杀人是犯法的。”白敬安说。   “我要杀了他们。”   “好,杀时告诉我一声,我们得计划一下。”   对方面无表情地沉默着,白敬安想他大概是同意了。   夏天一路没再说话,他冷着脸,用车子的终端连上网,开始搜索。   他到上城待的时间不长,不过一直很聪明,知道这种事一定会有人拿去分享。他很快就找到了。   干这事儿的组织叫“蜜糖阁”,他们“反对把罪犯明星化”,认为杀戮秀的明星就是些死刑犯,应该让大家分享。如果正直的公民想要,那么就该得到。   他们决定反抗电视台的暴政,选择最喜欢和受欢迎的明星“分享”。选择的地方大都是在宴会之类,然后用上加强的药物饮料,干那事儿时还会在四周布置临时封装球,让人无法靠近——白敬安就花了大概一分钟时间解密码。   夏天坐在黑暗中,四周围绕着大片屏幕,数字急速变动。就他折腾电脑那架势来说,显然会是个不错的网络后勤,他学习速度非常快。   白敬安分过来一个屏幕,帮他寻找这些人的大本营。视频因为侵权,公开区域找不到,得挖得更深一点。   从手头的信息可以看出来,蜜糖阁之前已经做过七起案件,受害者有男有女。手法不算特别精妙,但是屡屡得手,已经相当专业,简直就是把迷奸别人当成事业在奋斗。   组织的核心成员据说是五个,肯定有些黑客高手,从网上得到的消息看,还有些权贵人物,所以能一直为非作歹。   警局目前没有任何建树,也不太关心。只要不把视频放到公共网络上,侵犯浮金电视台的版权就行。   两人在缓存中找到了他们对今天事情的讨论。   一个ID叫“什么都能调教”的家伙说,杀神夏天喝了药,躺在沙发上时乖得像只小猫,一只手就能按住。白敬安真是多管闲事,不过是个被爸妈卖掉的奴隶而已,居然以为他能去救什么人,真该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就爱变态游戏”说,麻烦的是白敬安从来不喝酒,迷不倒,他有不可逆脑损伤。   后面有人抱怨都这样了还多管闲事,就是不想活了,有些人就是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接着他们开始开他的黄色玩笑,说他哭着恳求时的样子一定格外令人心情愉快。   在“明星分享秀”栏目里,则放着那些异常下流的视频。   蜜糖阁的成员不断地解说,描述受害者身体的隐私部位,像在介绍一件产品。   他们也拿了夏天刚才的视频分享,那些人抚摸他的头发,像品评商品一样描述质感,有人说看他那一副笑容灿烂的样子,就觉得他该被玩到哭为止。   夏天面无表情看着这些色情、下流、充满侮辱性的东西,双眼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   他并不像有多激愤,他习惯这种待遇了。   他知道他没有任何权利,如果有,那也是因为电视台的利益。他是个重罪犯,在下城有无数人以各种方法告诉他了。   对他来说,这不是政治主张的问题。   这是私人恩怨。   两人刚抽到一个组时,白敬安就去查了夏天的情况,知道此人是因为一桩下城的重大杀人案进的监狱。   他因为杀了他姐的一个嫖客,跟当地政府的保安队发生了冲突。   ——下城的行政部门和当地人一贯冲突激烈,当年的N区屠杀就是基于一次本地人和管理部门的争执。这些年来仇恨并未因此消减,而是像传统一样流传了下来。   这些人在巷子里伏击了他。夏天受了重伤,一起的一个朋友死了,他逃去一处修理厂,这些人找不到他,第二天又杀了他姐姐。   夏天养好了伤回来,一个接一个,杀了参与这事儿的五个人。   他知道这会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可还是这么干了。   当时白敬安心想,这人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他从不是媒体塑造中那个纯粹卷入灾难的受害者,他本身就是个危险分子,吃了亏会几十倍地找回来。   即使在最糟的时候,也没人敢随意欺负这种人。他足够强大,也够不要命,就算最终死去,也会叫所有伤害他的人不好过。   但是在上城无止境的欢宴中,他终于意识到他有多脆弱。   他曾总是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不惜代价进行抗争。可在这儿,一杯小小的饮料就能剪除他的利爪,剥夺行动的能力。   想到打开封装球时看到的场面,白敬安的脸色冷下来。那些人把他的队友按在沙发上,夏天衣衫不整,徒劳地说着“走开”。他没从见过他这么无助的样子……除了快死的时候。   其实关于这样的话题白敬安听过很多次:这是上世界,非自愿性性行为很常见,不需要大惊小怪。   药物模糊了一切,人们不大能分得出是否是自愿了。痛苦不再尖锐或重要,变得可有可无。人们既不大在意自己的,也不太理解别人的苦痛,只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对夏天来说可不是这么回事儿,有人冒犯了他,他就要不惜代价地报复。   白敬安觉得自己应该低调,但他发现他很高兴加入这场复仇。   给那些杂种好看。   3.   他们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夏天脸色阴沉地去洗澡,冲掉一身酒精、迷药,还有别人体液的味道。   那些人下的药很重,他打开花洒时一阵眩晕,扶着墙才站稳。他低头时看到自己的右脚,上面的牙印在渗出血丝,他记得有人抓住他的脚踝……某个人的舌头顺着脚趾慢慢舔上去……   他又吐了一次,然后在浴室里折腾了一个小时,换了件衣服,上楼去看迪迪。   小女孩在能看到星空闪烁的天窗下睡得很熟。   他默默在旁边坐了一会儿,住在这种地方是她的梦想,也是他的。   派对上,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像星空一般闪耀,酒水和点心四处流淌,无穷无尽。宴会仿佛会持续到世界末日。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在这永恒的欢宴中,有的是华丽、血腥与刺激,没有尊严,没有未来,也没什么个人命运。   夏天没有处理伤口。上城的医疗水平能让小伤转眼消失,好像从未存在,但下城没有这样的待遇和习惯。   他想让伤口留在皮肤上,像火一样燃烧,让他觉得自己活着。必须得做点什么。   他已得到了最初来到此地时想要的东西,但感觉并没有好起来。   一股不可名状的愤怒烧灼着他,他会杀了那几个人的,看着他们的眼睛,让他们知道要为所做的事付出的代价。   他又在迪迪旁边坐了一会儿,起身下楼。   白敬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桌上放着一杯……看上去是草药茶。   他低头看手机,没有外放,也没用耳机,光线像雪一样照在他脸上,杀气腾腾,样子几乎有些陌生。   他看了洗完澡的夏天一眼,抬手外放了一个全息投影。   那是个穿灰色仿佛如鱼鳞状外衣的男人,头发染成类似的色系,眉间尖刻冷厉,有种冷酷薄情的效果,可能是微整形的哪个门类。夏天这才意识到白敬安在看蜜糖阁的视频。   “这个人。”白敬安说,“衣服有点问题。”   他把衣服放大:“这牌子叫‘慢速度’,他穿的这款还没有上市。”   夏天瞪着悬浮屏。他记得这个人,曾压在他身上,扣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然后……他还朝着镜头说:“他尝起来像威士忌加‘糖’。”——那是种迷药的名字。   夏天又是一阵反胃,不过忍着没有奔向卫生间,反正是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他要么是个能直接从设计师那里拿衣服的权贵,要么是牌子内部的人。”白敬安继续说道,“‘慢速度’是个小众品牌,还没能高端到进权贵的圈子。”   夏天点点头,去吧台给自己倒了杯酒。他和“慢速度”有内部关系,他心想,这是第一步。   吧台是他进来时临时装的,全是赞助商放这儿的好酒——其实他喝不出来,不过不影响他当时知道这都是好酒时很开心。   他拔掉盖子,手一抖,瓶子差点摔倒,他小心地用两只手倒了半杯。   接着他拿着杯子走到白敬安旁边,坐在沙发上。   “再见到他,我会认出来的。”他说。   白敬安把过滤后的资料分享给他,夏天低头去看。战术规划侧头看他,伸手碰了碰他的下巴,上面有几个青紫的手指印。   夏天躲了一下,白敬安说道:“不想处理吗?”   “我等会儿会处理的。”夏天闷闷地说。   他们在这鬼屋般的沙发上默默坐了一会儿,喝掉各自杯子里的东西。夏天有一刻想嘲笑白敬安的草药茶,但想想还是算了,他太沮丧了,没精力嘲笑人家。   “所以,”夏天说,“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白敬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夏天说道:“不太像。”   “要我拿照片给你看吗?”白敬安说。   “我是说,这里像个鬼屋,”夏天说,“但你不像个幽灵。”   白敬安紧紧攥着杯子,过了一会儿,他说:“出事后我没收拾过。”   夏天点点头,表示看出来了。   “我……记不清楚了,”白敬安说,“我觉得有一段时间生活得很快乐,但出事后……怎么着都不对头。我想我只是想保持原样,也许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找不着的。”夏天说。   白敬安盯着杯子,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最终他说道:“我知道。”   “有时你感觉就是永远也不会好起来。”夏天低声说,“痛苦就是痛苦,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他靠在沙发一角的垫子里,把半杯酒喝完。酒很烈,烧得胃疼。   他想起很久以前胃疼时,他姐给他煮粥,嘲笑他说,等他真在上城功成名就时就有钱生病了,她就不用再干这事儿,能享点他的福了。   他的旁边,白敬安拿出一枚蓝色的胶囊,拆开,把药粉倒到草药茶里。   夏天好奇地看他,白敬安说道:“帮助睡觉的。失眠。”   夏天仍看着,白敬安又说道:“星芒工作室17-3型基因病毒弄的。”   夏天点点头,他在白敬安的医疗史上看过这玩意儿,大名鼎鼎“N区大屠杀病毒”。那场疫情收尾不力——或是电视台故意收尾不力——四处蔓延,半清空了N区周边的区域,上城也有微弱的波及。   这种病毒的效果因人而异,对白敬安来说,它几乎清空了长期记忆区,在他失去了父母之后,连自己的位置都无法找到。   但如果不是看了资料,夏天一点也看不出他有脑损伤。这人总是胸有成竹,规划所有的细节,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从来不让自己像个受害者。   夏天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做到这样。   白敬安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说点儿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俩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坐在沙发上,阴影沉沉压在周围,让人没法开口谈论。   最终夏天只是伸出手,顺了顺白敬安翘起来的头发。   白敬安怔了一下,但没动。在夜色里,那人显得悲伤而温柔,一阵风就会吹散了。   夏天收回手。   手还在抖。   夏天拿着杯酒,冷着脸穿过宴会场。   他现在完全贯彻执行了灰田的建议:绝不拿陌生人手里的东西,要喝酒,就直接从封装容器里取,或是有正式名牌的侍应生手里拿。   像个在他妈森林里迷路的小姑娘。   鉴于合同有规定,他有数不完“非去不可”的派对,这种连续数天的宴会被称为“深度狂欢”,持续到现在,已经毫无体面。   夏天穿过一个转角时,发现有两个人在墙角就干上了。看到他回头,其中一个盯着他,做了个口交的手势。   这种画面比比皆是,后来他视而不见地直接走过去。   他仍在看终端里过滤的蜜糖阁人名,这个……“色情恐怖组织”有自己的官网和粉丝,业务开展娴熟全面,而且肯定不缺钱。   里面的一些人并不缺床伴,也许还能当真包养某个明星什么的。可他们就是喜欢在宴会上迷奸别人,宣扬那套“奴隶共享”的理论,再把一切下流的细节拍摄出来,指指点点,还他妈打分。   这两天,他和白敬安清点了所有视频,缩小查找范围,确定这个蜜糖阁ID叫“吃干抹净”的家伙主要在时尚圈活动。   在下城时,夏天只知上城有无穷无尽的派对,现在才知道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分主题和类型的,比如今天杀戮秀派对主要邀请的,就是时尚圈人士。   夏天穿着身昂贵的礼服,更衬得整个人高大帅气、玉树临风,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大厅,眼中带着杀意。   夏天穿过一群聚在角落里,衣着入时的时尚圈人士,突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头,看一个高大男人的背影。   样子不像,但他记得那个香味……   很难形容,是种甜滋滋的暖香,但又有点刺鼻,带着侵略性……那种气味很少见,不是香水,而像在某个密闭环境里沾上的。   夏天心中某个地方抽紧了,他转过身,朝那群人走过去。   这伙人正在聊……《黑暗之子》——许医生非常喜欢的那部剧。   这剧集终于快要大结局了,目测女主角要怀着那个倒霉白林的遗腹子,悲伤但充满希望地活下去。   一个黑发的高个子男人义愤填膺,奋力在驳斥上城人们对白林的错误认知:不是日天日地的超级战神,现实一点好不好!   他长得挺帅气,身材壮实却不臃肿,穿件风格挺拉风的金属质感外套。这年头能活过一届的杀戮秀选手就没有难看的。   夏天发现自己认识他。   这人叫莫安,据说跟洛晴天是一对儿,这届没抽到一起,很多人期待他们在第四轮再碰上,为此进行了各种展望。   结果比赛刚开始,夏天就把洛晴天的小队给秒了。   昨天的宴会上,记者硬把他们拉到一块儿进行采访。此人表现出一副跟他不共戴天的样子,如果不是被顾全大局的同伴拉开,肯定会和他决斗,还要杀他全家。记者们高兴地拍了不少素材。   今天看他聊狗血剧聊得这么投入的样子,显然把这档子事忘了。   夏天觉得自己应该委婉点,不动声色地加入谈话,装作不经意地询问,但……谁他妈看过《黑暗之子》啊。   他走进人群中,朝他们露出个灿烂的笑脸,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朝他笑。   他说道:“人能借走一会儿吗?”   周围传来一圈热情的回应。   “谁?”   “当然,当然。”   “你借谁都行。”   夏天一把拽住莫安的领子,把他拽出人群。   对方完全被他的行为惊呆了,他试图挣扎,夏天揪着不松手。   “住手,”对方小声叫道,“你要干嘛?是你杀了小洛,该生气的是我才对……我没得罪你吧?”   “你身上那个,”夏天说,“是什么味道?”   莫安压根没听他说话,他紧张兮兮地左右看。   “我不能在公开场合跟你说话,”他说,“你也不能这么拽着我……听着,我不想跟你动手,但你再这样,记者看见了我不动手都说不过去——”   夏天想了一下,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于是揪着他的领子拖离人群。莫安在后面无助地嚷嚷:“听着,我个人对你没什么意见,我很抱歉在媒体上说的那些话,都是形象策划让我说的。”   夏天心想,他在外界形象上是个性格冲动的高武力值战士,为了洛晴天不顾一切,但现实完全是个反义词。   “呃,趁有机会,我先跟你说一声,我很感谢。”后面莫安继续说道,“真的,我从场上下来知道小洛死的时候,以为是我太渴望出现幻听了呢。”   夏天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不是一对儿吗?”   “别提了,我们上届碰上的,然后灾难就开始了!”莫安说,“他是战术规划,我当然要听他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崇拜他……我只想表现得友好!”   夏天打开一扇房门,正看到几具赤裸的肢体缠成一团,如果是以前一定多看几眼,现在他一脸厌烦地摔上门。   “然后这他妈的忠犬标签就再也没法从我身上撕下来了!”莫安继续说道,“我的形象策划说如果我不能不惜代价地保护他,就等着上黑名单吧。我能怎么办?!   “知道吗,我的战术规划课程门门都是高分,就因为碰到了他,就非得演只有肌肉、满脑子想讨好他的蠢货,用尊严衬托他的聪明才智!拜托,我根本不好他那口,他送上床我都硬不起来!”   他停了一下:“呃,今天的话请帮我保密,好吗?”   夏天终于找到了间没人的屋子,一把把他扯进去。 第十四章 还想玩儿吗?   1.   莫安转过头,严肃地说道:“听着,我完全是直的……”   “你身上味道在哪沾的?”夏天说。   “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对方看了他一眼,又低头闻了闻袖子上的气味。   “我不确定……”莫安说,试探地看了他一眼。夏天冷冷看着他,他右侧的金属袖扣像液体一般流下,落在他手中,变成一把细长的刀。   ——宴会上不能带武器,不过谁都有办法偷渡。枪是不太好弄,但顺个刀子不要太容易。毕竟电视台巴不得他们这些人闹出些事来。   “好吧,你说的可能是‘情色窟’的味道。”最终莫安说。   夏天恶狠狠地等他继续。   “情色窟是个色情违法组织。”白敬安在夏天的耳机里说,声音平稳而冰冷。   “他们进行无授权明星形象的性服务,有时也提供明星个人的性交易,私密性很强,只做熟人生意。”他接着说。   ——他半个小时前就从宴会溜掉了,现在估计在停车场那辆豪车里。他宁愿窝在车里也绝不出现在宴会场上。   夏天很羡慕他能在这么多人的目光下不动声色消失的本事,他就完全做不到,跟自带聚光灯似的。   莫安又闻了闻衣服上的味道,做出厌恶的表情。   “这味道是专门调配的招牌香味,沾在身上很难消失。”他说,“我刚下赛场时,一个朋友说找个地方放松一下,还说反正小洛都死了……我就是去看一下。”   耳机的对面,白敬安哼了一声。   夏天不知道他干了啥,但反正动作很快,效率一流。   三秒钟后,莫安手机的全息屏突然跳了出来,上面赫然列着“情色窟”的程序。   做得还挺有美感,城市灯光、大厦的浮华景色变成了薄纱一般,引导人进入一片布置奢靡的区域,入口处写着“高度保密”的字样,里面四处是些赤裸的肢体,一派淫窟格调。   “没注册会员,他进不去的。”白敬安说。   周围弥漫起一片淫声浪语,莫安挑起眉毛,面不改色地看着程序打开,作为“性格冲动的高武力值战士”,他的心理素质一流。   夏天死死盯着白敬安打开的程序,他的战术规划直接打开了管理员栏目,列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的标志是一片鱼鳞般的布料,ID是“食人鲨”。   现在,夏天知道那是一种叫“鲨鱼皮”的特殊布料,有一定防护、伪装和记忆的功能,一般用作床上的束缚用品。   他转头看莫安,这人一直一副毫无心机的诚恳模样,这时候也只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我干嘛骗你,”他朝他笑,但表情中有什么变了,“可能是被我自己痴情的设定洗脑了。是的,我去逛窑子了,你还能把我拉去死刑吗?好吧,小洛可能会,谢天谢地他死了。”   夏天恶狠狠地盯着那片淫乱的全息程序,说道:“在哪?”   “没有具体地点。有香味的地方,就是情色窟的营业之地。”莫安说,“这玩意儿不合法,侵犯了该有几百打版权,可能还有些迷奸小明星之类的,我不关心。上城都这样。”   他靠在墙上,像大部分能活过一届的杀戮秀选手一样,警惕,冷淡,脑子里快速打着自己的主意。   “我要知道,它‘今天晚上’在哪里营业。”夏天说。   莫安眯起眼睛看他。   “我不信这味道你是几天前沾上的。”夏天冷冷地说,“一个违法妓院,给自己弄能留一星期的标志性香味干嘛?又不是记号笔。”   对方又看了他两秒,突然站直身体,说道:“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他转身就走,夏天从后头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莫安猛地甩开,夏天朝他小腹就是一脚,那人急退一步,但靴子还是蹭到了腹侧,他打了个趔趄,反手攻击。夏天就势拧住他的右臂,莫安单膝跪地,与此同时,他左手上的腕镯像蛇一般流进手心,变成刀柄,刀锋迅速生长出来——   他停也没停地就势反击,瞬间,锋刃离夏天的脖颈极近,但没有递出去。   夏天站在那里,俯视他,手中细长尖锐的刀刃压在他的脖颈上。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胜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夏天刀锋向下压,血从脖颈渗出来,那人狼狈地再次跪下。   莫安瞪着地板,他的刀子像碎散的积木一样,不情愿地收了回去。   五秒钟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口说话。   “我去情色窟,是因为那里私密。”他说,“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这么长时间,因为他我没法跟任何人上床,多说两句话都不行。我需要有什么人……我不关心是不是他妈的合法,是不是有人不情愿!”   “他们今晚在哪营业?”夏天说。   “洛晴天疯了。”莫安说,“我就跟那女孩调了几句情,他看见了,那天晚上他把她带到我房子里,然后……他就这么把她……他弄了一个小时,她最后都……”   他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他说如果我背叛他,就先杀了我,再伪装成是为他死的。”他说,“我跟他说,这只是场戏,他说他不管,他就是要这辈子把我踩在脚底下。”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   “你知道吗,跟他上床我得用两倍的药量才行!”他说。   夏天不知道说什么,莫安继续说道:“如果我透露了地点,会进营业黑名单的。”   “洛晴天死了。”   “是啊,策划组现在想让我给他报仇,我他妈得绝望心碎、生不如死到第四轮,然后死在这件事上!他说他死了我也摆脱不了,还真没错!”   他又笑起来,血顺着夏天的刀锋流下来。   “下一轮我们碰上了的话,我看上去会像气疯了,因为我失去了‘最爱的人’……但我保证,我个人对你一点意见也没有,我该请你喝一杯的。”莫安说。   夏天没说话,过了几秒钟,莫安叹了口气。   “在二十层的静默厅,都是些就知道操的杂种。营业应该结束了,你什么也找不着的。”他说,看了他一眼,“你想干嘛?”   夏天松开他,转身朝外走,手里的刀还在滴血。   他冷冷说道:“只是去‘玩玩儿’。”   莫安说的地方在西翼,夏天穿过宴会厅,刀子变回袖扣安静地伏在手腕上,一点血迹在衬衫上晕开。   的确已经结束了。   他来到那片偏厅时,还能看到边角封装球的痕迹。里面乱七八糟,刚刚狂欢过,四处可见散落的性用品。   地毯上有一大片血迹,一处墙角还拴着链子,不知是干嘛用的。   夏天冷着脸打量周围的情况,屋子里弥漫着发情似的甜香。这些人也不打扫现场,不知道是有自带的保洁员呢,还是跟官方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能肆无忌惮地留下残渣让酒店清理。   官方程序上,这些人甚至能点播自己最想上床的人,管理员会根据情况接单和收钱。   夏天拿起一支香槟杯,液体里还冒着气泡。他闻了一下,里头加了不少料。   周围很安静,只有“情色窟”的香味久久不散,夹杂着血和人类体液的味道。夏天对自己说应该冷静,不可能立刻就逮到人的,之前也不是没人想找到他们……   他猛地把杯子砸在墙上。玻璃四散碎裂,他浑身紧绷,右手想要握紧,接着又张开,被怒火烧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听到耳机对面白敬安的呼吸,他吸了口气,让呼吸和他同调,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转身往外走,然后突然停下,转头看桌上的透明薄片。   谁的手机,还处于打开状态。   他拿起来,屏幕亮起,桌面上……是他。   秀里的某个镜头,可能是刚开始的时候。他赤着上身,坐在阳光下,朝什么人笑得很灿烂——大概是白敬安——一脸的毫无防备。   杀戮秀的镜头很稳定,但这个显然经过3D重制,镜头充满了色情感。它顺着背脊向下抚摸,在发梢逗留,然后又游荡到胸口,真是三百六十度没死角。   夏天面无表情看着,心里想,这年头可没人会把手机乱丢,要么他会回来取,要么,他还在这里。   他拿着手机,脚步轻慢地穿过房子,一间间推开半掩的门,手里拿着刀。   他找到了。   是间大得莫名其妙的浴室,光线很亮,地板升腾着暖气,资源全开,却没什么人用。   然后他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不大清醒,说道:“这是哪?我要回去了……走开……”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这是哪里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你很快和我就要进行一下‘深入了解’就行了。”   接下来是一阵挣扎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前一个声音说道:“停下来,我不……我不想……”   夏天对这声音可谓印象深刻:卫零。   他朝那方向走过去,中间隔着一片有星光闪烁效果的帘布,这里的人连建个浴室都曲里拐弯。   房间里,卫零发出含糊的呻吟,那人说道:“别乱动,咱们来好好玩玩儿……”   夏天冷着脸,一把拉开帘子,看到里头的景象。   那是片做成温泉效果的里室,四处可见酒、点心和精美的托盘,卫零靠墙坐着,被压在那儿,裤子脱了下来,醉得不行。   压着他的家伙已经剑拔弩张,一只手探进他的身体里,正在扩张,还在说些下流话,说他已经湿了,他这种人就该拿来取乐。   夏天看见他的面孔,不是宴会上看到的那张,但他知道就是他。不管微整形把他变成什么样,骨子里肮脏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卫零正徒劳地把那人推开,然后他停下来,抬头看夏天。   那个强奸犯正待插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转头去看。   夏天拿着刀子,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2.   那强奸犯先是怔了一下,说道:“夏天?”   他死死盯着他看,大概过了五秒钟,他才清醒过来一点,左右看了一下,意识到情况不妙。   这里空无一人,为了“营业活动”早清空了,连摄像头都没留一个——除了强奸犯放在桌子上那个,大概是为了留念吧。   然后他朝夏天露出一个笑容,大概觉得有微整形技术在,他还是安全的。   “我可是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呢,夏天,我买了你全套的全息视频,还叫过你名下衍生的性服务,但真人仍然是不一样的。”他说,“没人有你这样的……”   他停了一下,好像找不到形容词,接着他看到夏天手里的刀,笑了起来。   “尤其是你拿着刀的时候,简直叫人移不开眼睛!”他说道。   他终于松开了卫零,大明星无助地往后缩,想把腿合到一起,那强奸犯心烦地推了他一把,像打发一袋垃圾。他看着夏天,毫不介意地裸露下体,阴茎没有丝毫软下去的趋势。   夏天一动没动,也看着他。天顶明亮的光线像雪一样洒下来,温度似乎都变冷了。   “我在休息区找到他的,”强奸犯说,毫无所觉地揉了把卫零的头发,“他根本不会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他这种人很多人想搞。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分享一下……”   夏天觉得他也没清醒到哪里去。   注意到夏天的脸色,蜜糖阁的杂种又笑起来,说道:“你刚到这里不明白。这种事很正常,就是玩玩儿,上城有很多可玩的东西,你很快就知道了。”   “是吗。”夏天说。   那人看了刀子几秒,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对他来说,这只是一种模糊的战栗感,即使屋子很温暖,但寒意像在骨子里的。上城仿如巨大的温室,快感永盛不衰,在这里,死亡都只是迷药的幻象而已。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穿上裤子,卫零蜷在他脚边的角落,摸索着去找自己的长裤,却根本穿不上。   浴室的里间很雅致,一旁流水潺潺,绽放着几支粉、红和蓝色的野花,完美复制出了地表时代山间温泉的乐趣。   他走到夏天跟前时,有一刻想伸一下手,装模作样拍拍他肩膀什么的。这人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他想触碰,却并不确定拿在手里要怎么办。大概就是好好享受一下,反正一切很快就会毁掉。   但他最终还是没敢这么干。一天前,这人喝了迷药躺在沙发上时真是个尤物,但清醒时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擦着夏天的肩膀走过去,心里有种模糊的预感,告诉他必须尽快离开,这儿不再是片安逸舒适的淫窟了……   可这时,夏天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仿如宴会场上一个没心没肺的玩家,语调轻快地说道:“别走啊,你不是玩得很开心吗?”   在夏天触碰到他时,他身体猛地紧绷,伸手去口袋里拿那把顺进来的武器。主城是座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但也处处凶险,他们这种人难免碰到麻烦——   一种纤薄冰冷的触感从他脖子上一划而过。   他怔了一下,事情发生得非常快,以至于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感到一阵细微的疼痛。脖子上漫开某种温热的液体,他伸手去摸,然后看了看,手上一片血红。   孚森死时也做过同样的动作,他当时觉得刺激无比,但当自己成为主角,血液竟如此触目惊心。   他踉跄了一步,摔倒在地,敞开的衣襟露出半支枪柄。   但他已压根忘了枪的事,他先是慌乱地四处摸索,试图寻找什么。   夏天过了两秒才意识到他在找手机,他拿出那东西在他跟前晃了晃,看着那人眼中的绝望与恐惧。   接着,对方又用虚弱的右手摸索胸口的什么。夏天耳机里传来白敬安冰冷镇定的声音,说道:“是紧急医疗呼救仪,第二颗纽扣。”   夏天在他跟前蹲下身,那人正在抓胸口的扣子,夏天一把把扣子扯下来。   这个ID叫“吃干抹净”的家伙瞪大双眼看着他,手指无力地抽搐。这只手曾经捏开他的下颌,把手指伸进去搅弄,描述他尝起来的味道,说他这种人最大价值就是让有钱人们玩得高兴。   现在,他动脉深红色的血不断喷溅出来,把奢华浴室的地面染得一片触目,和杀戮秀里任何一个贱命的下城罪犯没有区别。   夏天单膝在他跟前跪下,一只手拿着刀,血沿着锋刃滴滴落在地板上,指尖还留着刀子划过人颈动脉的感觉,是一个切实存在的纪念物。   他深深看进他的眼中,朝他微笑。接着他俯下身,凑近那人的耳朵,说道:“现在,还想玩儿吗?”   那人瞪着他,眼中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最终他还是完全静止下来,和夏天在杀戮秀上,在下城的街道上看到的东西变得完全一样了。   他又看了那双眼睛几秒钟,收回手,站起身来。   紧紧攫住他的怒气消退了,死亡平息了什么。只有死亡才能平息。   他感觉好多了。   夏天转过身,打开窗户,把尸体拖过去。白敬安已经看好了抛尸点,从这个位置丢下去,他多半会落在下面酒店招牌上,得隔一夜才能发现。就算直接落到了地面,警方想找到这房间也需要点儿时间。   他揪着尸体的领子,娴熟地把它从窗口丢了出去,一边转过身,拿起桌子上的摄像头塞到口袋里。这玩意儿是云同步上传的,不过他进屋前白敬安就把传输渠道切断了。   同时侧耳倾听,尸体好像没掉到地上。   接着他左右看了一下,径自走到做成石头样式的水龙头边,把水开到最大,又踢翻了两盒清洁剂。这种地方的清洗工具力量强劲,尤其是针对体液类的东西。   夏天把手机也丢进水中,十几分钟后,这里会变成一大片温泉池塘,一切都消失在水流之中。   如果警方真要查这件事,用试剂也许会找出点啥,但这类地方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残留的其他血迹也不会少。   现在,它多了一桩战绩。   夏天转身,准备离开。   长刃在他手中变回一枚小小的袖扣,安静地伏在袖口上,又多渗出一点血迹。   夏天看了一下时间,发现自己已经在宴会上待足了合同要求的时间,真是愉快的三个小时。   “我就喜欢这种宴会。”他朝耳机那边的白敬安说道。   “扣子。”白敬安说。   夏天迅速检查了一下衣装,发现衬衫的扣子开了三颗,可能是刚才动作太大了,他扣好,再理了理衣领,又是大好青年一个。   他走到门口,停下来,转头看蜷在角落里的卫零。   大明星一脸茫然地坐在地上,迷药之下,他的行为好像退化回了幼儿时代,忘记了裤子怎么穿,只是无助地抓着,手不停发抖。   夏天迟疑了两秒钟,很想转身就走,但是……最终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拽起来,再把裤子穿上。   这人瞳孔扩张,还不太清醒。他长得非常帅气,但神色中有种疯疯癫癫的东西,是那种早就自我放弃了的人。这种人在下城活不过一个星期,不过以上城的迷药和医疗手段,想死大概也不容易。   他看着夏天,双眼根本对不起焦,从好的方向来说,明天他的脑子里多半什么也留不下来了。   夏天把卫零拖到外面,他揪着他的袖口,用虚无缥缈的语气问一个叫“小安”的人在哪里——听上去是他女朋友,并且已经死了。他问得异常执着,好像夏天会知道似的。   夏天不敢再把他放回宴会上,只好放在西翼的休息区,管白敬安要了他经纪人的电话,打去跟他说自己无意中在这里发现了卫零,情况不太好,他最好过来接一下。   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结束了交托儿童的工作,夏天往楼下走,朝白敬安说道:“这下宴会我超额完成任务一个小时了。”   “回来吧。”白敬安说。   夏天愉快地朝停车场走去,准备和白敬安一起回家。   下方的宴会喧闹,这里却十分安静,清扫刚刚结束,点心和酒水还未摆上,显得有些落寞。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白敬安在耳机里向他交代了一番警方要是查到尸体会有什么程序,他真是个违法犯罪的专家。   但夏天刚进宴会厅,就撞上了灰田。   形象策划表情紧张,一见到他,二话不说,一把拽起他的胳膊往一个方向拖,说道:“浮金二台《天空视点》的采访,快点。”   “什么?”夏天说。   “王牌节目的采访。”灰田说。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复杂,像在看一个危险分子。   “他们是真的准备好好捧你了。”她说。   灰田把夏天拖到宴会一处镶着大片金箔的沙发区,这里已经布置完毕,装饰奢华,灯光明亮,像是一座小小的神龛。   他们把夏天推到沙发上,这种光线下,他帅气得宛如一个年轻的神祇。   灰田左右张望了一下,说道:“白敬安呢?”   “不知道。”夏天说。   虽然知道那家伙在楼下停车场,但他是绝不会出卖战友的。   三个造型师同时扑过来,把夏天狠狠地收拾了一下,还有人塞给他一个采访大纲。夏天还没来得及看,对方已经滔滔不绝地把所有要点讲了一遍,大概觉得不能劳烦明星看文件。   灯光耀眼,夏天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袖口,盖住那一点血迹。   3.   夏天刚在沙发上坐下来,立刻有个人指导他的坐姿,怎么样能显得酷、帅气而无害。   夏天说他一个杀戮秀选手要“无害”干什么,灰田面无表情地说道:“反差萌。”   ——白敬安显然察觉到了危险,她刚说完“浮金二台”,那人就无情地切断了通讯。杀人时他有各种观点,一到采访就悄无声息,开始假装自己不存在。   而一会儿时间,就有几十个人围着夏天打转,每个人都在说话。   旁边一个据说是他助理的小个子男人快速地向他汇报情况——前来采访他的是新闻电视台浮金二台的王牌栏目:《天空视点》。   采访他的是王牌主持人何遇,后面那个看上去疲劳过度,并且很不爽的男人是王牌策划许长信。   夏天最近非常受欢迎,所以才有这样的资源倾斜,《天空视点》希望能够让粉丝们看到他强大、温柔和守护者的一面。   何小姐优雅秀丽,气势逼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匆匆赶到,旁边是一大群跟前跟后递果汁、拍垫子、拿采访大纲的人。   夏天跟前也围着一堆,他晕头转向地坐在那里——摄影师声称他真是帅得叫人心碎,任何人看一眼都会爱上他的——觉得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战争。所有人都在忙,在大喊大叫,在做一件异常重大的事情。   在浮空城,娱乐的确是头等大事,涉及不知多少人的生死。   他的对面,何小姐经过一番战斗式的打理后整个人都温柔和纯净了起来。《天空视点》的策划许长信朝夏天说道:“你跟她是在宴会上偶然碰上的,临时决定做个采访。这样效果会更真实。”   夏天没来得及点头,他就开始怒斥灯光师,不过反正他的反应也无关紧要。   十五分钟后,所有人员各就各位,表情严肃,何小姐坐在他对面,一脸轻松随性地和他拉家常。   何小姐说道:“真遗憾没碰上迪迪,她是我见过最甜美的孩子。”   “她在家睡觉。早过睡觉时间了。”夏天说。   “我觉得你是不喜欢她来这类场合。”   夏天朝她露出一个微笑,没说话。   在摄像头中,他靠在光亮奢华而略显颓废的沙发上,看上去既生机勃勃、熠熠生辉,又显得忧伤和无奈。   “你想保护她。”何遇说,叹了口气,“但守护家人从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来自N区,对这种事应该深有感触。在那里,无数人在自己的家乡死去。”   夏天没说话,下意识抓了一下右手的袖子。   主持人盯着他,说道:“N区暴动范围极大,你虽然在边缘区域,但毫无疑问是那场噩梦的亲历者。”   她停了停,接着说道:“我一直有点好奇,你认识那位传说中的反抗军领袖吗?”   夏天正在想刚才在浴室里割断那家伙脖子的感觉,再想还是很爽,听到她的话怔了一下。   “白林?但他是N7区的。”他说。   看到何遇还是一脸期待的样子,他又解释了一句:“我在N21区,你知道这两个区有多远吗?”   何遇拧起眉毛,王牌策划心烦地挥手叫停,朝夏天说道:“你没看采访大纲吗,你要说你认识他!”   “但我不认识。”夏天说。   “那就编一个!”   夏天瞪着他,他瞪回去。   夏天有种感觉,如果是普通的小明星,许长信大概会大发脾气,但自己个搞杀戮秀的,人们跟他说话时天然会比较谨慎。   “听着,娱乐圈更新换代非常快,一年一个代沟,三年就是一个时代。创意和明星一过了时,就跟碾过的碎渣一样到处都是,什么意义都没有。除了N区大屠杀。”许长信耐着性子说,“这是一个长青题材,而白林就是站在上城娱乐圈顶层的人。”   夏天看着他,这人的表情异常严肃,不像开玩笑。   “你来自N区,必须和他扯上关系。”对方接着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想和大屠杀扯上点关系,你在这方面简直是有天然优势。”   夏天惊悚地听着。   “《黑暗之子》正要进入结尾大高潮,而且最近以大屠杀为主题的游戏《禁闭区域7》要推出了。”那人继续朝他说,“你必须要有这个。”   “什么?”夏天说。   “大屠杀的光环!”   《天空视点》的人怕夏天编不出来,列了几个版本给他参考。   夏天看了一下,觉得这就是在编小说,比《黑暗之子》还扯。   他又抬头看对面的人,王牌策划眼神坚定,何遇在争分夺秒地刷手机,看来他是非得跟白林有啥交集不可了。   “我还是自己编吧。”他干巴巴地说。   他把那一堆资料还回去,一群人又准备了两分钟,再次开始采访。   他坐在沙发上,灯光亮得叫人眩晕,在这里,所有血腥和残酷的事都化为了强光,笼罩在他身上。   “我见过他一次。”夏天低声说。   何遇做出很期待的样子前倾身体,夏天有一会儿没吭声,她鼓励道:“然后呢?”   “我有一次帮人去7区送货,有人指给我看,说那个人是白林。”夏天说,“离得很远,不过他在7区很有名……”   “他在干什么?”何遇说。   “和群兄弟打台球。”夏天说。   “他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他看上去……”夏天想了一会儿,目光越过上世界冰冷的光线,看到遥远时光中仍生机勃勃的下城。   他说道:“很开心。”   夏天不确定这班人为什么一副沸腾的样子,像他说了个超级明星的八卦。   他的确曾经远远见过那位传说中的领袖一次——那会儿,也就是年轻人里特别能折腾的那个而已——只是远远的一眼,没看清样子。   现在回忆起来,很开心的那个可能是他自己。   因为那个总是高高兴兴的女孩儿,因为她的笑容,当时很长一段时间是他最开心和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知道灾难早晚会到来的,这是生活教给他的经验,虽然那时还是个孩子,但你不用长大就能明白这些事。   可那个时候,他还是幼稚地相信一切都会好好的,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   《天空视点》的人不停地问问题,游刃有余地把伤口和其中腐败的血肉挖出来展示。夏天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很冷淡,不给这些人提供一点乐趣——就像白敬安那样。可他根本就不行。   对面的人说道:“那些开心的时光一去不回,一定很令人心碎。”   夏天低头看到袖扣边缘渗出的血迹,再次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外套的衣袖。   他朝她露一个冰冷但格外灿烂的笑容,说道:“是啊。”   在上城金钱堆积出的聚光灯下,他的笑容像娱乐界冠冕上最璀璨的宝石,是上世界一个耀眼新生的杀神。   夏天模样拉风地离开宴会,坐进他的豪华跑车,在万众瞩目中回了家。   他采访的粗剪已迅速发了过来,还配了大屠杀的视频当片头,夏天心烦地关掉。   白敬安采访刚开始时就溜了回来,夏天打开门时,正看到那人坐在楼梯上和迪迪说话。   迪迪身边放着刷子和清洁剂,目测在清理地毯上的血迹。这是她在下城寄人篱下时养成的良好习惯,看到什么都要擦洗一下。   ——后来白敬安说,他回到家后看到迪迪在擦地毯,于是告诉她用不着这么做。她长篇大论地向他普及“你在人家家住,就是要帮忙干活,别说什么朋友间不要这样,夏天说了,朋友是个骗人的词”,诸如此类。   夏天跟他们打了招呼,接着去冲澡。他们坐在楼梯上的样子……很安全,是他在含糊想象中,回到家中会看到的景象。   白敬安虽然一个人在大房子里长大,但和迪迪处得不错,夏天自己就做不到。他很确定她智力有问题,需要特别照看。   他想起自己离开宴会的时候,许策划朝他笑得很灿烂,说采访效果很不错,观众就爱听和大屠杀有关的事,他们明天会进行追踪采访,会提前把大纲发给他。   夏天觉得反胃,但又说不准是因为什么。他一直阴沉着脸,但这伙人追着他拍个没完没了。   他冲了个澡,感觉好了一点,以前他不明白白敬安为什么想方设法逃离宴会,现在有点知道了。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浴室,发现迪迪坐在门口等他。   看到他出来,她立刻站直身体,严肃地朝他说道:“我已经正式把你交接给了白敬安,他保证会好好照顾你的。”   夏天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思考她声称的这段对话是怎么发生的。   ——他姐死后,迪迪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接下照顾他的重任,为他的未来操碎了心。夏天思忖着她有没有把他下城的事全抖出来说给白敬安听,就像家长交托不让人省心的小孩一样,要把什么尴尬事全抖搂一遍,以示诚意。   “我很喜欢白敬安,”迪迪认真地说,“所以经过一番考虑,觉得可以把你托付给他。”   “还真是谢了。”夏天说。   “我跟他说,我希望他能照看你。”迪迪说,“你特别不擅长照顾自己,都不知道把事情搞砸多少次了。他说恐怕他也不太会照顾别人,而且同样搞砸过不少事。”   她耸耸肩:“我想了一下,觉得可以理解,毕竟,世道艰难啊。”   夏天表示同意,然后说这年头日子这么艰苦,咱们还是不要为难白敬安了吧。   迪迪说她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大概因为她看上去很忧虑,于是白敬安向她保证,如果搞砸了,会是他俩一起搞砸,绝不会留下夏天一个的。   她思忖着两人一起搞砸,确实比就一个人好,所以就同意了。   夏天再次感谢了她的帮助,然后把她送上楼睡觉。 第十五章 纪念秀   1.   白敬安重新装修了三楼的训练室,把面积扩大了一倍,还审查了所有的升级程序,免得间谍软件混进来。   自从夏天和迪迪住进来,他家吵闹了好几倍,整栋房子都变得太过正常……他其实不太熟悉屋子里真正有人住时的样子,不过看上去就应该是这样。   灰田又送了几辆跑车和奢侈品过来,拍了一堆照片,有一次还跑来问他俩平时是怎么称呼对方的,媒体想知道。   白敬安说他就叫夏天“夏天”,夏天说他就叫“白敬安”,有时候叫“喂”。   “不行。”灰田说,“你们得给对方起个昵称。”   “昵称?”白敬安说。   “‘喂’怎么了,他知道我在叫他。”夏天说。   灰田无视他的回答,好像这不能算是一种语言。   “快点,想个你们私下的叫法,亲密点的,立刻想。”她说。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白敬安说道:“我真觉得夏天挺好的。”   “白敬安这叫法确实有点疏远。”夏天说道,“那叫小白?”   白敬安震惊地说道:“你不能这么叫!”   “我就要这么叫。”夏天说。   “那就这个了。”灰田喜滋滋地说,“我这就报上去!”   白敬安瞪了他俩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好屈服了。   就这样,他变成了“小白”,身上多了个“可爱”的人设,媒体没事就拿来说。   与此同时,终场宴会终于结束了。   为时一周的宴会上,大概有五十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或失踪,他们杀死的那只是死者中并不出奇的一员。   而白敬安和夏天并没有清闲下来,日程里仍排满了各种的拍照、宣传和派对。他们归根结底仍是娱乐明星,不过包装成了战士的样子。   除此之外,作为新科的明星,他们也收到了不少难以拒绝私人宴会的邀请。   大人物们的宴会有些只是宴会,但也有些……非常奇葩。白敬安见识过不少了,夏天见得更多。他简直就是个金光闪闪的变态吸引器。   有次夏天参加宴会,衣衫不整地回来,冷着脸去注射拮抗剂。他弄得太多,白敬安走过去帮他控制了一下用量,他身上有股迷药的味道,外套也不知哪去了。   事后他知道那是个有钱人举办的私人宴会,指明要夏天过去。他到那里没多久,主人敲了杯子,说他希望到场的明星、演员和普通人能脱光了陪伴他和他的客人们。   他的原话非常委婉和平淡,说不会发生性交,这只是一种形式,他认为大家理所当然都是明白人。   “我知道这种人,”夏天说,“他们就是装模作样,假装懂得一切,让你觉得自己无关紧要,愚蠢透顶,最好照他说的做。但是……”   “但你当时准备那么做,”白敬安说,“因为别人都脱了,而你就是想证明你也能做到。”   “我站在他跟前,脱了外套,然后是衬衫,他一直盯着我看。”夏天说,“他一副不关心的样子,但我看出来了,他享受着呢。”   他盯着杯子里的茶水,白敬安加了点镇定的药物,上城的迷幻药威力强大,绵延长久。   “这时里面有个家伙嗑药嗑过了头,动静很大。”夏天接着说,“他看上去……跟疯了一样,大概就是疯了,正常人不可能……”   他停了停,似乎哆嗦了一下。   后来白敬安也在电视上看到那画面——那同时也是个真人秀节目,收视率不错,很多人在等着幸灾乐祸,看点色情的东西。   屏幕里,一个小明星在迷药的作用下相信自己是一只狗,行为极尽变态之能事。   “我说不准哪里不对,就是觉得很不对头……我趁混乱离开宴会,上了车手一直在抖,才发现有吸入式迷药。”夏天说,“我没发现迷药,因为一直能思考,但……我居然在他跟前脱衣服!我不知道继续留在那里还会干嘛。”   这是上城最常见的“趣味游戏”了,白敬安想,还喜欢找新人,那些人对这套还不熟,也不会满不在乎。这些人会感到屈辱,自我厌恶,你甚至不会觉得对方做了什么,因为没人强迫过你。   不过没关系,上城无数的娱乐节目、迷药和派对可以帮你无视灵魂危机,继续快活。   而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如果能在气势上压倒夏天这种人,成为他灵魂中的阴影,肯定是莫大的乐趣。   白敬安拍拍战友的手臂,那人低着头,长发散了几绺下来,气息不稳,衣衫不整。他眼角的屏幕里还亮着杀戮秀视频资料,无数的死亡在这里化为小小的标签条,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   他感到一种模糊而遥远的渴望:想要照看夏天,下次他再去宴会自己得盯着他,上城太危险了,他不能让他独自处理。   这么多年白敬安尽力不引起注意,但照顾夏天的感觉理所当然,就像你有个兄弟,你不能让他自己去那种地方。   这渴望像是从灵魂的深渊之处升起的,带着血腥和悲伤的气息。不管自己以前经历过什么,肯定学习到过这种感情是致命的,但他不知道怎么能摆脱。   虽然这不会管用的,世界如此凶险,谁也照顾不了谁。   第二天时灰田过来,带来了夏天的外套,说是“宜先生”派人送过来的。   “我不要!”夏天说。   “哦……”灰田说,把袋子放在沙发上,她看上去很熟悉这种场合了。   “我们和宜先生谈了谈,这事儿就算结了。”她接着说,“你们是公司重点培养的对象,真被哪个有钱人按到床上的可能性不大。而且最近流行温情脉脉,这是个时尚品味的问题。”   说这个时她面不改色,对这类话题熟悉又直白。   “不过你们也要知道,”她加了一句,“如果真有权贵想这么干,那也没办法。”   认识了这么久,白敬安知道灰田是因为助学借款沦落到这里的,虽然她明确在表格上写了不想接受和杀戮秀有关的工作,但因为公关和营销课程成绩不错,就给分到这里来,上世界对她的志向毫无兴趣。   她从不看杀戮秀,大学时曾有同学向她保证她会喜欢这个,她看了,确定自己永远接受不了这玩意儿。   现在,她每天早上、中午、晚上,还是得靠几大杯烈酒的帮助才能开始工作。也没什么,大家都这样。   不过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是否喜欢,生活都在继续。社会已发展到这个地步,车轮的洪流会把所有人卷入其中,冲向疯狂的未来。   “就是……”灰田说,停了一下,“别把事情弄得太难看,没用的。”   这时她手机响起来,她到外面接电话,白敬安听到她满不在乎的一句:“得了,我就是个拉皮条的——”   对方说了什么,她笑容敛下来。   一个秀的邀请。   当然了,是那种不能拒绝的邀请。   发过来的邀请函是全息的,灰田打开收件箱,两个杀戮秀选手阴沉地看着那张设计华丽的函件在她手下展开。   那是片残破灰暗的下城建筑,四处都是怪物和血淋淋的尸体,上面写着“敬请期待,史诗级逃生秀——N区大屠杀的八周年纪念秀!”   “是照N7区建的模,不过加入了很多新的怪物和互动剧情。”灰田干巴巴地说,“时间不长,是那种一天之内的闪电秀……”   夏天骂了句什么,白敬安瞪了全息邀请函一会儿,伸手放大细节。   作为广告,邀请函上的细节会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秀的卖点,他冷着脸,把尸体和怪物都一个一个标出来。   全息屏上的尸体鲜血淋漓,一具比一具死得有创意,还有些不像是被怪物杀了,倒像是在拍猎奇色情片的。   怪物则令人毛骨悚然,充分反映出设计师的才华。   白敬安把几处细节放大,灰田转头盯着墙壁看。   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本来想说一句“你们谁如果有个金主的话,就不用太担心这一类的事了”,但实在很难说出口,她还是有尊严的。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当和他们开玩笑、询问昵称和布置工作时仿佛是不存在的,但这才是这片浮华世界的本质。   她只好说她会尽快去询问相关的资料,然后便匆匆告辞了。   2.   两个杀戮秀选手又研究了一会儿邀请函。   上城这种秀很常见,规模较小,时间不长,内容千奇百怪,充分发挥个人想象力。N区大屠杀做主题的秀并不少见,而这场闪电秀投资颇大,请了不少明星,血腥程度也格外惊人。   夏天前阵子在宴会上做的那个关于N7区的采访大爆了一番,现在还在追加后续节目。现在正好赶上纪念秀,怎么能不好好拿来做下文章。   夏天看着邀请函上自己的名字,点击还会出现他的“经典视频”剪辑,立刻把昨天提到白林的采访也加了进去。   到上城从来不会结束任何事,要扮演的角色还是一样,他来自N区,就要搞这个乐子给上城那些杂种看。   白敬安盯着全息画面看了一会儿,突然打开终端里的另一个程序。   “蜜糖阁那个‘什么都能调教’,提过这个秀。”他说。   夏天怔了一下,白敬安伸手标出几段,继续说道:“有点隐晦,但说的就是这个。”   在那段标亮信息里,“什么都能调教”说道:就是某件大事的周年庆,我的暂时定在75-7附近,有点偏。   “75-7是个策划术语。”白敬安说,“指的是杀戮秀的赛场内负责的区域位置。”   夏天继续往下看,“什么都能调教”说着如果他干得不错,将有机会认识某些更高层权贵人物,打开新世界,为了这种新的工作乐趣干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一贯喜欢长篇大论地吹嘘,其中一段写着“而且我一直很喜欢近距离观察”。   夏天意识到他在暗示什么。   杀戮秀里经常会有客串NPC,大都是些不来不行的合同人员、别圈的明星、有幸退休的杀戮秀明星,或是策划组的人。   不算安全,但架不住有人喜欢刺激。有时他觉得上城是不是有很多人嗑药嗑傻了,对死亡完全缺乏概念。   而这些天的监控让他知道,“什么都能调教”是个狂热的杀戮秀爱好者,对所有看得上眼的杀戮秀明星应该怎么调教,以及怎么死掉,都有一套理论。关于夏天的部分他简直就是写了篇论文,而且对他有些非常离谱的误会。   夏天转过头,发现白敬安正在看他。   那人老一副“要低调”的样子,不过夏天很确定他现在就是想去搞点事儿的表情。   他朝战术规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那怎么也得去看看啊。”   大屠杀的八周年纪念秀是场单人秀,具体情节就是要进入大屠杀的封装区内,和各种变异生物来个近距离接触。   主办方拉着夏天和白敬安搞了好几次宣传活动,他俩现在是团体赛里治愈系好战友的经典。   上次追加采访时,《天空视点》还在白敬安的厨房里铺了温馨款桌布,又摆了一桌子早餐,声称全是夏天做的。   夏天照着小贴士跟主持人大谈烤面包的窍门,拜托,下城连面粉都没有,他怎么可能会那玩意儿。   不过上城很吃这一套,采访大爆,人人相信他厨艺一流,公司还准备给他开办一个厨艺专栏,简直扯淡。   夏天收到了更多访谈、秀和广告的邀请,工作越发繁忙起来。   虽然他和白敬安变成了大忙人,几乎整天不在家,但倒不用为迪迪操太多心。上城的服务业发达,有钱孤儿一般由全功能的机器人管家照看。公司也提供公司的儿童托管服务,不过一旦接受,你可能很快就会发现孩子开始吸毒、滥交和肇事逃逸,天天占据新闻头条了。   才六岁,不会的?不,年龄不是问题。   灰田说这年头需要点时间才能找到靠谱的保姆,夏天说她会照看自己的。   她在下城长大,早习惯了。   夏天又增加了三个助理、两个化妆师、两个形象公关,一群人跟前跟后,还自备浮空房车,参加节目跟军队过境似的。   接着他停下脚步,看着大厅前方的宣传舞台。   确切地说,整个大厅都是这样。这里用的是N7区街角的取景,抬起头就是一片由建筑材料组成的天穹,总是亮着日光灯,边角的光线永远不够亮,阴沟和转角的阴影中藏着血和尸体。   舞台上还有全息变异生物一脸饥饿地在街上爬行,幽灵一般从他们身边穿过。这的确是大屠杀的幽灵,经过扭曲和变异反复地呈现在上世界的舞台上。   夏天有点发冷,胃里绞成一团,但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满不在乎,能够微笑,好像没有任何可畏惧的。   无数摄像头对着他,感觉像是面对某个不可估量的巨大怪物,饥肠辘辘,在它面前任何脆弱都是致命的。   受邀选手们将在同等大小的全息赛场上接受采访,主持人语调轻快地介绍秀的亮点,回顾当年的悲惨事件,还配有相应视频的回放。   夏天在助理客气的请求下,坐在废土风格的沙发上。他从坐在这儿就盯着赛场平面图上的75-7区看,那里是座修理厂,图像简单而含糊,但那就是他上场后第一个要去的地方。   他摆弄桌上赞助商放的工艺刀,锋刃冰冷而致命,最终只有这个是可靠的。   主持人朝夏天走过去,准备开个自觉特别好笑的笑话,但夏天的表情让他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并不动声色转了个弯,瞄准下一位选手,连脚步都放轻了点。   大屏幕上对N区暴动进行了新一轮的科普。   暴动源于一桩在下城中司空见惯的当地人和管理部门的冲突,只是那次碰上的是N7区的白林。   当地的行政长官看上了他妹妹,强行抓了过去。那孩子才十三岁。   白是当地的大姓,在那种地方,氏族的凝聚力十分强大。而白林是那种四处都是兄弟和朋友的人。   他试图救回妹妹时和当地政府起了冲突,死了两个人。   那些人为了表示惩戒,杀了他的家人,一共九个,把形状凄惨的尸体挂在外墙上。   现在也没人能讲清白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但一个年轻男人家里出了这种事,会变成什么样倒基本可以确定。   他成了孤家寡人,满心深仇大恨,不惜一切报复。而他身手一流,还极有号召力。   这可是任何权威人士都避之不及的一种情况。   一天晚上,这一群人——也就是群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而已——黑掉了保安系统,闯进了行政长官的府邸,杀了包括保安队在内所有的人。血染红了整栋楼。   任何新闻里都没提那个十三岁女孩,但所有人都知道,白林没有救到她。有人说他是因为泄愤杀了所有人的。   暴动在那一刻开始了,他们占领了官邸,黑进系统,掌控供电和资源,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下城积满了燃油,而白林的行为就是那一根火柴。   白林在混乱与狂热中被推举到了王座上,下城的人相信他是个英雄,但没想到的是,上世界才是神化他的主力军。   上城迷恋N区大屠杀。他们拍电影、电视剧、做游戏、写论文,从各个角度对此进行诠释,当然也包括纪念秀。   赛前宣传时,主办方趁机给最近翻拍的《离开黑暗》做了一番广告,讲的也是N区事件。   据主持人介绍,电影原汁原味创造了一个压抑黑暗、无路可走的世界,而白林则是刺破黑幕的光芒,不可一世的战神级人物。原版还拿了浮金大师七项大奖。   纵观历史,哪个权力部门赢了反抗军,一定是尽力抹黑对方领袖的形象,这里的人倒好,欢天喜地宣传包装,硬是创造了一代英雄,收视率的黄金指标。   夏天看着大屏幕上激动人心的预告片,传说中的白林坐在石阶上,路灯像聚光灯一样从上方打下,镜头中只有背景,仿佛无法拍摄到这样一个人的面孔。   他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盯着黑暗,一动不动。   画面持续了很久,充满象征性,预示着将要发生一件天大的事。   预告片后还有导演旁白,配以唯美而激动人心的影片剪辑。   一个深沉的男声用话外音说道:   这些年来,上城不断向这段历史询问,他们是怎么做出那个反抗的决定的?后悔吗?愤怒吗?骄傲吗?   白林是早知会有今日的远见者,还是只是个突然被灾难击中的年轻人?最终他学到了什么?   肯定有什么的,那是一次真正的反抗,是几百万人的死亡啊。   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呢?一定不只是花些时间,坐在终端前,拿着酒杯或零食,看别人怎么惨死,并继续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吧?   像所有人天然会向故事寻求帮助一样,我们向这个造就了三百多万具尸体的庞大故事询问。   但我们从中得到的一切,相较于这样的大屠杀来说,都显得太过轻描淡写,不够强大。   旁白的语气缓慢而悲伤,动人心魄。   整个会场亮如白昼,光线在高仿真全息屏、珠宝、华服和武器的锋刃上晕开,音乐激昂,像火焰一样烧灼着会场。   导演是个有严重黑眼圈,眼神疯疯癫癫的家伙,整个过程都在看他华丽的战斗场面和英俊的男主角,一脸的魂不守舍。   百万人死亡积聚出的光环笼罩着这片世界,上城将堆积起更多的血与尸体,让它变得越发耀眼。没人能够逃脱。   夏天心想,这就是N区大屠杀的光环了吧。   N区大屠杀八周年纪念秀从午夜十二点开始,第二天零点结束。上世界是个不夜城,不存在开赛时间晚的问题。   药物和高超的医疗水平可以让人们日夜颠倒,过着自由的娱乐生活。   参加人数将近三百,大都是团体赛里表现不错的选手,以及从不同渠道进入的新人和增加赛场血腥程度的死刑犯。   为了“逼真”,大家全换了符合大屠杀下城风格的衣服——居然有个品牌,叫什么“血腥格调”。白敬安穿了件别出心裁的灰色衬衫,用赞助商的话来说,腰围收得“令人分心”。他穿得一脸苦大仇深。   夏天的衣服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个裤子……算了,反正和下城风格没有任何关系,就是模特装,他们是进去秀身材的。   开赛前,他转头看了眼白敬安,那人站在旁边,脸色有点苍白。   虽然他看上去其实很正常,一副惯常百无聊赖的神情,随口就能说出一大堆聊胜于无的官方式回答,但夏天就是觉得他不太对头。   他碰碰他的手臂,白敬安转头看他,瞳孔微微有些放大,眼中有什么紧紧绷着,脸上却没显露一分一毫。   夏天认真地朝他说道:“我会照看你的。”   白敬安朝他笑了,看上去很悲伤。 第十六章 纪念秀里的N7区   1.   开场地点随机。   主办方管入场时隔绝选手能量场叫“幕布”,在早期的杀戮秀中,选手们入场所时会看到长长的隧道,还伴有观众欢呼,充满象征性。   现在全是广告。   毕竟要为杀戮秀造势,主办方没把他俩分开。夏天和白敬安看了十分钟的广告,能量场终于退去,他俩站在了一处民居的卧室中。外面的街灯照进来,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四周空气变得潮湿,有着永远亮不起来的黑暗边角,仿佛真的到了下城。   两人虽然刚从喧闹的会场来到这里,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迅速切入战斗状态。反正两边也差不多。   他们环顾四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能看到墙上孩子的涂鸦,似乎曾住着一家五口,但现在已空无一人。   屋外传来某种仿佛黏腻物体摩擦的声音,夏天和白敬安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是那种深知黑暗之人的眼神,他们同时意识到那是什么,客厅有东西……在吃人。   卧室门半掩着,客厅也是一片幽暗,只能听到不间断的吞食声。   夏天无声地走到窗边,往外看。外面是熟悉下城街道的样子,天顶永远亮着日光灯,一些地方年久失修,覆着灰尘和青苔,街区的边边角角陷在黑暗之中。   街上四处可见血、死尸和枪弹的残迹,正对面的一处阴影中,一头小牛大小的地狱犬在吃一具男人的尸体,完好的手还拿着枪,但内脏拖得四处都是。   下水道盖子下似乎藏着什么,夏天一点也不想知道细节——   正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孩子的尖叫。   他呆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到一个男孩从黑暗的街角冲出来,一只巨大的狗牢牢跟在身后,接着一跃而起,把他扑倒在地。   那东西长着三只巨大的头,第四只畸形的副头像赘肉一样凸出,翻着渗血丝的白眼,流出涎水。   孩子是典型的下城模样,穿着宽大破旧的衣服,细手细脚,瘦得要命,狗在他跟前是只巨怪。   夏天目瞪口呆看着地狱犬轻易把他扑倒在地,像咬碎果壳一样咬碎了他的头。他甚至能听到脑壳破碎的声音。   狗低头吞食那堆血肉,然后像感觉到什么,突然停下来,转头看夏天的方向。   夏天条件反射性地后退,站在窗帘后面,心跳很快,手心全是汗。   他又朝屋里退了一步,好像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孩子,在黑暗中不知所措,是上城人追逐玩弄的猎物。   他肩膀碰到了什么,转过头,白敬安站在身后,抓着一把不知从哪搞到的双筒猎枪。那是把过时的火枪,下城有的也就是这种东西了。   路灯的光线照进来,那人脸色白得吓人。   “我不知道……有……”夏天说,“有这个……”   他觉得应该镇定,这只是一场秀,可他一句话说得断了两次,像个吓得讲不清话的孩子。   “是克隆人,再加一些……生化控制什么的吧……”白敬安说,声音很飘,在夜晚显得森冷虚幻,像死人在说话。   他们有一会儿都没再说出话来。之前宣传派对上主持人说会有个“大惊喜”,看来这就是了。   并不奇怪,上城会极尽所能让秀更加的血腥和逼真,而没有比把过去的受害者复制出来,再死一遍更逼真的了。   “我们得……得离开这里……”夏天说,转头看看枪,又看看屋子。   橱柜里有个破旧的暗门,正敞开着,里面放着些武器。   下城有武器管制,不过几乎家家有枪,一般都是放在这类地方。白敬安显然刚进门就摸到了藏匿地点。   他又看了白敬安一眼,那人没动,瞪着外面,一点单薄的光线照在身上,如同幽灵。夏天听到一声远远的惨叫,像个女人。   他快步走到暗门旁边,里面还有两把点三二口径的手枪,就是些古董,打变异生物只能算聊胜于无。   他清点了一下子弹——可怜巴巴的十三枚——把枪塞到后腰,用衣服盖住。   他又搜罗了一番屋子,找到两把刀子,虽然杀起变异生物就是绣花针,但多一件武器都是好的。   夏天把另一把枪拿给白敬安,碰了碰他的手臂,那人看了他一眼,他目光瞬间如一触即碎的薄冰,但接着迅速凝结起来,变得冷硬。他说道:“没事。”   他从夏天手里接过枪,做好战斗的准备。   白敬安当然不是没事,但夏天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又去看另一侧的窗外。   屋子里不能久留,策划组不会让他们藏着的,电视台希望所有人都投身到残酷的大屠杀中去,淬炼他们的意志,在死亡与火焰中他妈的重生。   另一侧的窗外是条黑暗的窄巷,散落着垃圾,偶尔能看到一摊血肉,不像比正门安全,但至少没有地狱犬了。   夏天悄无声息地打开窗户,跳出去查看情况。   巷道很暗,像下城很多街道一样没标牌,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道那个75-7区在哪。   这时白敬安也跳出来,接着他看也没看周围的环境,径自朝一个方向走去。   夏天怔了一下,跟上他。白敬安快步向前,毫不犹豫。   下城的房子楼层低矮,有着无数的巷道,还有地表时代的遗迹,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人们在其中挣扎和死去,终生不见天日。   白敬安穿行其中,一路转弯抹角,还不时穿过人家家里,路线极熟,宛如本地幽灵中的一个。   但他行止又冷酷而效率,是这座无望战场一流的战士。   他不像是只看了地图做出的判断,而像就是曾属于这个地方,本能地知道怎样穿行于大街和巷道,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们穿过一处低矮的平房,那是栋狭小的经济适用房,屋子里摆着破旧组装的床和桌椅,夏天熟悉这种摆设。   昏暗之中,他们看到一个穿宽大工作服的女人拼命爬过来,怀里抱着个婴儿,大叫着:“把这孩子带上,把孩子带上——”   她的下身变成了某种鸟类般的利爪,长着粗糙和骨瘤丛生的长趾,侵蚀还在迅速上移。她怀里的孩子像一个真正的婴儿一般哭泣,夏天吓得差点摔倒。   无数的幽灵在这里复活,上城用一流的生物技术完成了仿造,重建噩梦。   这些都只是生物克隆体,夏天告诉自己,它们大脑中是植入的控制芯片和生化结构,不是真正的人类,只是会照着大屠杀受害者的样子做出反应罢了。这种东西甚至有个专有名称,叫“技术性NPC”,一些甚至编入了丰富多彩的人生,是上世界庞大程序员群体的杰作。   但夏天仍无法自控地盯着那孩子看。   旁边的白敬安一把拽住他的领子往前走,他们刚到门口,天顶一只巨大飞蛾般的白色生物就砸了下来。   它发出哀嚎一般尖利的叫声,白色皮肤上张开无以计数的血盆大口,每一个都疯狂地想要咬住什么。   房子瞬间摧毁,烟尘炸裂开,里面传来惨叫和哭声,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存在。   白敬安揪着夏天的领子拖到街上,离开那东西的狩猎范围,然后回过头,一把按住夏天的肩膀,说道:“冷静点,什么也别管,知道吗!”   他的手指嵌在夏天的肩膀里,微微发抖,让他有点疼。他眼中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冷。   半条街外的怪物还在尖叫,夏天尽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我知道。”   白敬安冷着脸往前走。   他身体紧绷,防备周围的一切,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他不记得上次这么专注是什么时候了。   他注意力的一部分始终在夏天身上,他必须盯着,在这个地方,你随时会失去身边的人。瞬间的疏忽,就会让一切无可挽救。   理性告诉他要镇定,夏天是个一流的战士,知道怎么在下城生存,对付变异生物也是老手了。但他就是控制不了。   像有把从灵魂深处最黑暗之地烧上来的火,带着无以名状的恐惧,极其巨大,无法直视——   他强行把这念头挥开,这世界没空间留给过去的悲伤,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他们继续向前,街道狭窄而熟悉,灯光破碎,四处充斥着枪声、惨叫和怪物的号叫,白敬安的靴子踩过鲜血和残肢,一路对求救和惨死的居民视而不见,不断对自己说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两人穿过一条阴森的窄街——他脑子里自动跳出“亭西街”这个名字——时,一个穿清理工制服的男人背着个孩子从屋子里冲到街上,正在他们前方。   孩子很小,似乎昏迷了,他用皮带绑在身上,手里拿着一把两个世纪前款式的枪。   紧接着,一个长发女人也冲了出来,跟在他身后,拿着把左轮手枪。   这时男人回过头,看到两个杀戮秀的选手。   白敬安僵了一下,无意识退了一点,他不想要任何交谈,他受不了这个……他希望他们自己尽快离开。   但那男人看到他俩,却面露希望之色,他张了下唇,准备说什么,白敬安一个字也不想听。   不过他没来得及说出来,表情变得警惕,夏天手肘碰了白敬安一下,三只地狱犬正从不同方向围过来。   谢天谢地。   一只地狱犬跟在身后,还有两只巨大的堵在前方路上,这是一起围猎,看来盯上他们一会儿了。   领头的那只立刻锁定了背着孩子的男人,它们肯定有某种智力,能够一眼找到人群中最弱的。它龇起牙,身体微微伏低,准备扑上去。   两个杀戮秀选手在一眼中迅速交换了战术细节,夏天冷着脸,脚步停也不停地向前走,朝它就是一枪。   这枪正中心脏,正常情况下会让它半个身体变成一堆碎肉,向后溅个三四米。可现在也只能让它后退了半步,沾血的爪子在路面滑动,站稳,接着又固执地朝前冲来。   背孩子的男人退了一步,身后的女人朝它脑袋又开了一枪,它摔倒在地,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们,在生物变异下,它们无法分清伤痛与死亡,毁灭的欲望统御一切。   他们身后,白敬安连开了五枪,才干掉后面跟着的那只跃跃欲试的地狱犬。他左右张望,想找到把口径大点的枪。夏天那把也只剩三颗子弹了。   对面,支离破碎的犬身又往前冲了两米才停下,充满超自然的疯狂。   白敬安退了一步,撞到夏天的肩膀。   接触只是一瞬间,但让人感到安全,如同锚一般把你固定在现世之中。   夏天正盯着街道对面。   另一只地狱犬不见踪影,像是临时撤退了,但肯定还在,藏在转角的黑暗中,准备趁他们穿过时拖个人走,或是有危险时趁火打劫。   他们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经过这些天的并肩作战,白敬安知道夏天对付这类东西很有经验。他们都知道必须等待,直到靠得够近。毕竟子弹不多,也不够强大。   背着孩子的男人向他们走了一步,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走——”   白敬安冷着脸,装作没听见,转头去看前方的尸堆,下面有什么东西……   这时,他听到上面传来声音。   他慢慢抬头,一只东西趴在街边的民居上看着他。   它长着一只乍看宛如黄鼠狼的头,小而怪异,分布着稀疏黄色的毛发,还有一双有智力的眼睛。   在白敬安看到它的瞬间,它从上方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它身体张开,仿佛一张大号的肉毯子,白敬安连着开枪,那东西毫无所觉,疾扑而来。   白敬安侧身闪过,怪物擦着他的鼻尖落到地上,发出一股腥臭味。白敬安上前一步,一脚踩住它的脖子,它扁平的躯体威胁地张开,边角长着牙。   同一瞬间,夏天转身开枪,正中它的脑袋。   它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夏天停也不停,又抬手朝那只一直在街角偷窥,以为有了机会终于扑过来的地狱犬开枪。   他开枪时很冷静,直到它已冲到眼前,能看清齿缝里的肉末时才动手,这一枪把它的半个脑袋都打飞了。   白敬安看也没看扑过来的地狱犬,注意力始终在尸堆里的生物上。那东西动作越来越大,终于从残肢中爬了出来。   白敬安开枪的那一刻,就意识到那是一个变异过的年轻人,有着一张十五六岁男孩的面孔,身穿一件写着“地狱之火修理厂”logo的蓝灰色制服。   但现在头骨像融化的蜡烛般畸变,变得巨大,形成长条状,嘴里长着参差不齐的尖牙,发出哭泣般又细又长的叫声。   白敬安哆嗦了一下,枪在手心滑了一下,但他抓稳,朝他连开两枪。   扭曲和痛苦结束了,白敬安放下枪,十秒之内他和夏天脚边已只剩一地尸体,整个过程极其利索,带着股没处宣泄的怒气。   2.   周围一时寂静下来,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哀鸣,在这片荒蛮和疯狂之地,宛如空洞的风声。   旁边背孩子的男人突然弯腰吐了出来。   女人慢慢走到那具尸体旁边,抚摸炸成了碎片的脑袋,全不介意手上的血和脑浆。她声音颤抖,叫道:“小威?”   好像她的触碰还能让那残肢再醒过来,回应她似的。   白敬安转身就走,夏天尽可能镇定地跟上他,假装这荒唐的悲伤场面不存在。   夏天差点踩到一片血洼,白敬安拽了他一把,他手上力量很大。夏天避开那摊血,拍了拍那人的手臂。   上方是沉沉的天顶,整片城市仿佛狭窄的牢笼。当到过这上城,才能意识到那些人从他们手中剥夺了什么。   他们可以结束这个的,只要机灵点,拿好枪……只是一天而已。   没走两步,两人再次停下脚步,看着街边钻出来的东西。   这并不奇怪,街道上四处是这样的东西,只是这只格外悄无声息。夏天僵在那里,看着它沿街角无声地爬行,待他反应过来时已到跟前。   那东西的样子……很难形容,它很高,接近三米,长着人一般苍白的皮肤,可以看到一根根青紫色的血管。   上面的脑袋像一张清秀的人脸,可是却只有一半,从鼻子中间往下像是被凭空剜去了,断口长着密密麻麻的血管,脖子奇长无比,两只椭圆的眼睛如镜面一般看着他。   它两边各长着的三只人类般的手,又小又白,近乎透明,完全不符合进化规则。   它不知何时出现的,像沿着街角无声地爬行到了他旁边。   夏天瞪着它,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也不是特别像,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里只是上世界的一个游戏。   很久以前就知道的,他没有时间回忆过去,只能往前走。   下一瞬间,怪物朝夏天扑来,而他朝它就是一枪。   它蛇一般的身体灵巧扭过,子弹击中了腹侧,但不足以造成伤害,那些人类般的小手转眼抓到了他的衣襟。   它猛地张开嘴,和近乎透明的身体相比,那是张血盆大口,獠牙在日光灯下闪着光。   夏天把枪一丢——子弹用完了——一把勒住它的脖子,它的身体如蛇一般狠狠缠住他,他从后腰拔出枪来,抵着它的脑袋连开了三枪。   子弹击中头骨的声音很沉闷,它的脑袋在他手臂里碎成一大堆骨头和脑浆。缠着他的尸体松脱了,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一切还算顺利,他对自己说,这是可以解决的。   他慢慢站直身体,但膝盖一软,差点摔倒。   白敬安干掉前面一只顺墙爬过来的变异老鼠,长发女人还抱着那具可怕的尸体,她丈夫——大概吧——仍在吐,腿抖得根本没法走过去。   他转头看夏天,正看到那人从尸体里爬出来,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那一刻,他看到他总是灿烂笑容下某种黑暗而且血淋淋的东西。他的战友狼狈地伸手扶住墙,站稳身体,过了两秒,弯下腰干呕起来。   白敬安走过去,夏天什么也没吐出来。他胃不舒服,开赛前什么也没吃,就喝了点水。他碰碰夏天的肩膀,那人在发抖。   他头发因为刚才的打斗掉下来几绺,有点狼狈。怪物的尖牙划伤了他的右肩,渗出血来,但他没发现。   白敬安手上的力量紧了一点,轻声说道:“得走了。”   夏天点点头,样子有点可怜,白敬安心想等会儿得找个医疗箱,下城的医疗箱效果一般,但至少能帮上点忙。   他没问夏天是不是还好。他显然一点也不好。   雅克夫斯基盯着屏幕里的夏天,把镜头拉近。   这位万众瞩目的明星浑身紧绷,手在发抖,离开尸体时还绊了一下,如果不是白敬安扶了他一把……唔,他大概也不会摔倒,他反射神经不错。   这种人总是会强迫自己站稳,拒不展示弱点,所以才能在血淋淋的世界活到现在。   他当时在那里,雅克夫斯基想。   他到这里是来做纪念秀监督的,当然现在该他放假,但公司才不管你假不假期呢,需要你你就得在。   他坐在一堆的屏幕之中,手里还拿着空酒瓶子,心想这念头真是疯狂。   封装区里的人全都死了,这是常识。   虽然这些年上城的娱乐圈变着法儿讨论幸存者的可能性,但……好吧,根据上城粉丝们孜孜不倦的分析,逃跑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电视台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核心区,周边人士如果运气很好,又特别机灵,还是有可能幸存的。   雅克夫斯基做了个重点标注,让策划组的人去查,查边缘区域,以及和那个怪物相似变异形态的战斗。   夏天就在那里,他很确定。   这可是个大爆点啊。   白敬安横扫了一家杂货店。   下城做生意不容易,这类地方总是有枪。   这是场闪电战,白敬安干掉两只扑过来的变异生物,从收银台下面搞到了一支伯雷塔二型能量枪,终于对口径满意了。   夏天负责吸引注意力,并拿到一把“末日现象”纪念版长枪,觉得这次冒险真是再值当不过。而且白敬安还顺了个医疗包。   他们离开杂货店,但一出门,就看到那对夫妻站在门口,他们已经离开了“小威”的尸体,并且显然一直跟着他们。   白敬安不知道这些人是根据什么进行判断的……也许背后有策划操纵他们的大脑,让这两人装成一副可怜的样子跟着,给赛事制造冲突。   他没法看他们,也没法说话,只能转头装成不存在。   不远处传来枪声,听上去两条街外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杀戮秀里绝大部分的武器响动都很大,为了达到充分的戏剧性效果,基本不考虑安全。   白敬安和夏天冷着脸朝那边走过去,那里会有一些杀戮秀的选手,而非上城创造的幽灵。而单人赛允许合作,他们这些人想活下去非得合作不可。   一路还算顺利,开了两次枪,但麻烦都不大。后面的“居民”只是远远跟着,也没他妈发生什么新情节。   他们很快找到了枪战的地方。那是城市边角的一处广场,他们赶到时正赶上一场恶战的尾声。   战斗的小队已经残破不堪,起初大概有十几个人,可能是碰上后临时决定组队的。但刚刚碰上了一群有节肢类长腿的生物,现在双方都已不剩几个了。   地上四处都是血和尸块,人与怪物的混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夏天扫了一眼,发现队里居然还有两个熟人。   道格半边脸上全是血,一枪击中一只从井盖里爬出的什么东西,下城的井盖都带锁,但这里的已被全面破坏了。   道格开了枪,冲向下水道,一脚踩住井盖,与此同时,冯单冲向旁边一户残破的民居,抓起一根撬棍冲出去。   道格后背抵住灯杆,用力踩住井盖,盖子不停震动。下水道口边缘可见一片血迹和碎肉,显然下面有什么东西要上来。   一只节肢状的怪物朝冯单扑来,他只侧了下头,尖利的爪子划过颈项,他动作停也没停,冲到道格跟前,把撬棍稳稳地闩到井盖上。   道格收回脚,抬手把再次冲过来的节肢怪物打飞。尸体四溅,两人都松了口气。   从头到尾,他们没有进行一秒的眼神接触,冯单捂着渗血的脖颈,道格低头去拿医疗包,翻出一盒愈合绷带丢给他,显然之前洗劫了某个药店。   冯单接过来,他手上全是血,之前受了伤,怎么也撕不开包装袋。   道格冷着脸走过去,一把拿过来,把袋口撕开,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抬头。他面无表情地帮冯单贴好绷带,站起来,去捡刚才掉在地上的枪械,继续清理零星的怪物。   冯单站起身,拿起枪,朝一只试图咬碎队友脖子的怪物开了一枪。   整个过程中他俩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任何的眼神接触。   道格看到夏天和白敬安,挑了下眉毛算作打了招呼。   夏天打量周围,不管这群选手之前有多少人,现在只剩下了五六个,正挣扎着清理战场上剩下的怪物。   阴影中,一只长着节肢长腿的生物正悄悄爬向白敬安,夏天看也没看朝它开了一枪,子弹擦着白敬安的肩膀过去,把怪物打飞出去。   枪声之后是一片异样的寂静,夏天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他转头去听,撞击下水道盖的声音消失了。   那里曾有过什么东西,但这一刻已经逃离了此地。   他下意识朝墙壁的方向退了一步,伸手扯了白敬安一把,说道:“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些正在围过来的东西。   一眼看上去发现不了,形态甚至挺优美,像是一片片巨大卷曲的叶子,甚至能隐隐看到叶脉般的纹路。它们正在从黑暗的墙角蠕动着爬出来,还有一只从房屋的斜顶上滑下。   他从没见过这玩意儿,大概是纪念秀的新款设计。   “我操……”道格说。   夏天知道这句咒骂是什么意思,秀从开始到现在才多长时间啊,他都不记得遇到了多少种怪物了。不愧是闪电秀,什么都得抓紧时间出场,因为明星众多,时间紧迫。   前方不远处,一个年轻人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着一地尸体。他脚边躺着的那具只有上半截,大概是队友。   一个一身涂鸦装,衣服穿得很拉风的男人伸手把他拉起来,一边说道:“听着,我们得先……”   正在这时,一片“叶子”猛地跃起,像一阵疾风把它吹过来,从背后包裹住他。   叶子张开的那一刻,夏天看到它内里密密麻麻的红色血管,长着满满的尖牙。它瞬间吞没了穿涂鸦大衣的男人,只有小臂还留在外面,放在队友的手臂上。   那白色生物变得足有两米高,立在街边的样子像一只超大的垃圾袋,里面传来咀嚼的声音。   同时,它苍白的皮肤变成了浅红色,能看到上面的血管随着动作隐现,正有新鲜的血流入其中。   简直难以想象什么生物会变异成这样子,不过在这个世界,大部分的生物都高度异化得让人再也想不起以前的模样了。   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呆呆地看着,突然手脚并用地站起来,离开正变得越来越红的怪物,中间还摔了一跤。   他队友的手臂从半空中落下,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还留着昂贵衣料的黑边。   白色的怪物们发出“沙沙”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靠拢。   夏天看了下路线,朝白敬安说道:“得找地方藏一下。”   3.   那家“本地居民”恐惧地看着成群结队爬过来的怪物,向夏天他们的方向靠了两步。   道格看了这三人一眼,面无表情,也没有别人说话。大家尽量不看他们,现场气氛僵硬而烦躁。   那死了队友的年轻人想说什么,道格竖起一根手指,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现场一片寂静。   没人见过这玩意儿,但杀戮秀选手们都有本能。   他们是在和各色变异生物的战斗中活过来的,闲暇时干的事也是在训练程序里和怪物奋战、研究基因工作室的新品并总结变异类型。   在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所有人都会注意到同一件事:它没有眼睛。   它靠听力。   在怪物杀戮开始的一刻,没有一个人提醒,但现场所有人都陷入一片默契的死寂。   正在这时,那男人背后的孩子一阵抖动,他连忙回头看,说道:“你醒了吗,小飞?”   他前方不远处,一只白色的怪物颤抖了一下,朝他抬起叶片般的头部。下一秒,它果然猛地跃起,像一只巨大的垃圾袋般朝那男人扑了过去。   四周的杀戮秀选手看着这一幕,没人抬枪。没人想动手,所有人巴不得这些“居民”消失。   不知道上城来这套,是不是想让他们在摄像头前演一出悲情大戏,但谁也不是傻子,这就是在往伤口上撒盐。   正在这时,一支火箭弹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击中了那只飞扑而来的怪物。   炸弹准头一流,在半空炸裂,怪物的碎片拖着火焰条,四下散开。   巨大的响声让所有怪物都抬起头,做出攻击的姿态,可正在这时,另几枚火箭弹,外加几支大口径的手枪和能量枪,从不同的角度击中了苍白叶片般的怪物。夏天一眼看得出对方的攻击线路明确,正在清理出一条路线。   街道上光影变幻,没有一个人受伤。   夏天转头看最初攻击的方向,那是一处幽暗的巷子,一个年轻人半边身子站在光亮中,另一半陷入阴影,肩上扛着个目测是毁灭者纪念版的二十毫米火箭炮。   他很年轻,穿着件脏兮兮的T恤,上头沾着火药、机油和血迹,但一束光线直射在他身上,让他像一盏在黑暗中隐隐亮起,吸引所有人视线的光源。   他朝他们挥手,叫道:“这边来!”   街边一处民居的窗户里,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嚷嚷道:“路线安全,快!”   选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没法做出反应。   那家“本地人”带着孩子匆匆朝小巷跑去,杀戮秀选手们呆呆站着,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扛火箭炮的家伙。   枪炮声不断,这群人中却弥漫着震惊的空白。   三个小时前,他们在开场派对的大屏幕上看到过类似的场面。那人在下城黑暗的巷道里像一个天然发光体,手持重武器,那是这么多年来立于修罗场中巨大的战神。   在上城这座斥巨资打造的舞台上,他们也在全息屏上看到过同一张脸,明星的脸,演白林。   在这里,他就是白林。   夏天瞪着眼前英雄电影似的场面,那人正在招呼朋友们清理出逃亡路线,拯救普通民众。所有人的目光和动作都无意识追随着他,他帅气而明亮,举止沉稳,像是能解决一切。   夏天心跳很快,手脚发冷,死死抓着枪。   他不确定自己想干嘛,也许想杀了那些上城派对里创造出来的“居民”和“反抗军”,在这场血淋淋的屠杀里,它们只有作为尸体出场才是合适的。但屠杀也并不是真的,整个地方都只是个舞台而已。   他自己也不过是个供上世界取乐的明星。   “白……白林?”旁边的谁说。   “但是——他们怎么能——”   “靠,他们克隆了白林?!”   “他们怎么能干这种事!”   夏天对自己说,不是白林,当然不是白林,他们没有他的DNA。   ——从暴动开始,浮金电视台就一直在往下放摄像头,试图进行实况转播。下城暴动的核心人物知道这一套,身上大都带着干扰仪,让整场暴动都笼在迷雾之中,看不真切……也给了上城的娱乐圈巨大的发挥空间。   确切地说,上城没有大部分本地人的基因。   大屠杀结束后,他们花了不少时间控制生物污染,再次进入此地的时候,下城的居民已经在怪物的肚子里消化好几轮了。   这里的……民众,大部分都是根据录像里的形象,由基因工作室重制的。   夏天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只是又一个游戏。   像上世界无数的游戏那样,他们把下城反抗军的领袖进行改编和重新设计,放置在娱乐圈中,把他变成一个能让上城人大赚特赚的明星——   他已经习惯了,曾烧遍四肢百骸的愤怒沉进了骨头里,变成了一种阴冷固执的恨意。   他的周围,下城的一群选手终于反应过来,死死抓着枪柄,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之前死了队友的年轻人——后来夏天知道他叫温逢——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一看就知道是上城人,他们永远不能理解。   冯单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几个下城的选手,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们得过去。”   几人僵硬地点了点头,他们都知道,这是上城精心准备的大餐,非得跟去不可。   夏天走了两步,回头看白敬安。   战术规划死死盯着那伙年轻人,抓着枪,站在一地的尸体中一动不动,看上去想冲过去杀了那群人。   “小白?”他说。   白敬安一声没吭,拿着枪,阴郁地跟上去。   加上“白林”,那伙人一共有四个,都是《离开黑暗》里演员的长相。他们武器一流,那些凭声音跟来的白色怪物在这种火力下像纸做的一样。   几人潇洒地从民居里撤退,“白林”带他们朝前走,一边说道:“我们找到一间地下车库,里面有些能帮上忙的玩意儿——”   他声音镇定沉稳,好像所有问题尽在掌握。   背孩子的男人兴奋地朝“反抗军团队”里的一个年轻人说道:“我就知道白林会来,他绝不会让我们死在这里,他一定——”   夏天突然上前一步,抬起手,朝着“白林”后脑就是一枪。   这下干脆利索,毫无征兆,那个技术NPC的领袖脑袋四下炸裂,溅得他脸上全是血。   “白林”旁边的年轻人呆住了,这行为如此突然,不合逻辑,以至于没人能做出反应。待他意识到什么,正要准备抬起枪时,夏天朝他脑袋也开了一枪。   第三人同样蒙了,他正要抬手,旁边的冯单眼明手快,一枪击中了他的颅骨。   与此同时,白敬安爆了第四个人的脑袋。   转瞬间,这伙人只剩下了一地的尸体。   旁边刚刚得救的那家人也呆住了——确切地说,应该是实时策划们呆住了,不明白这场面是怎么发生的。   周围一片死寂,夏天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还挺多。   “我……靠……”道格说,“你刚杀了白林!”   “他不是白林。”夏天说,“白林已经死了。”   “但……这是个故事线啊……”那个叫温逢的年轻人说。   “我实在不想再听他们说话了。”夏天说。   他脚下一片血迹,尸体用“惨不忍睹”都不足以形容。白敬安也低头瞪了死尸一会儿,转头看夏天。   夏天与他对视。白敬安脸上同样溅着血,衬得皮肤格外苍白,他五官俊秀,总是一副斯文无害的样子,但那一刻他神色中有某种陌生的东西。   那东西有时会在他平淡的表情下一闪而过,但在血迹与杀戮中总是会更加鲜明。   夏天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他知道他不该杀死“白林”,会有大麻烦的,不过他仍旧心情舒爽,之前身体里沸腾的怒意终于平息。   他没理会脚下的一堆生化垃圾,这就是上城造出来的东西的本质。也许他们在电影和游戏里创造了无数个反抗军领袖,用假装是他的人进行色情服务,但是在他们所在的地方,白林仍是唯一的。   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五个主角团队的人,有的话策划肯定也不敢让他出场了。后面白色的生物继续前移,夏天捡起地上散落的武器,朝几个同伙做了个手势,一起前往这班人所说的地下车库。   那家“本地居民”好像当机了,没做出任何反应。离得这么近,夏天能闻到那孩子身上在高热下散发的腐败气息。   他知道这种味道,曾近距离地闻到过,这辈子都不会忘。   它在变异。   他经历过室内变异,知道有多么恐怖。他清楚记得当时是间差不多一百人的避难所,过程……不提也罢。那里最终变成了一栋装满尸块的房子,肢体混在一起,谁也不能分出谁是谁的。生命在这里一文不值。   他猜那场面在上城收视率不错,所以策划组准备了一个变异的孩子,打算在那间“地下车库”重演一次。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说是地下车库,这里其实是一栋半处于地下的大厅。   是用旧地表建筑改的,天顶很高,不知道以前是干嘛的。露出地表的窗户上焊着铁栏,治安不好,下城大部分建筑都是这样。这里应该只是一处临时找到的据点,不过各方面水准一流。   大厅边角甚至停了几辆车,之前他和白敬安一路一辆车都找不着——一点也不符合史实!   结果一碰到明星们的故事线,车立刻出现了。   夏天打量那几辆燃油车,感觉很亲切。下城没有磁悬浮公路,反重力车太贵,用的都是老式车。   他到上城时才第一次见着反重力车,现在他车库里都排七辆了。   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几个平民,这是为了搞室内变异时足够刺激,毕竟,得有足够的牺牲者才会好看。   这些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选手们没有理会,道格几个人在商量把他们“请出去”,夏天觉得策划组一定在开紧急会议。   就眼前的局面来说,那班人肯定不能搞“他们杀了白林,下城人觉得他们是恶魔,要进行攻击”那一套,很明显杀戮秀选手们不吃这一套,并且手里有枪,三十秒内就能让可怜的居民们全灭。   而且既然主办方给他打造的形象是下城来的英雄,纪念秀还是需要他们表现得足够爱护民众,演绎出大屠杀时的心碎和痛楚的……   想着就头疼,还是把剧情发展留给策划们操心好了。 第十七章 复仇原则   1.   策划组里再一次炸了锅。   在一次的紧急会议后,他们决定把整个“白林”的线索掐掉。幸好不是实时播放,不然哭都没处哭去,真可惜他们给“领袖”安排了酷帅的殉道者故事线,这下全完了。   雅克夫斯基觉得那条线索很不错,完美反映上城人对白林的幻想——当然不是下城的,和下城没关系。创造者只会造出自己的影子,这位娱乐圈巅峰的战神自然也只是上世界创造了近十年的巨大倒影。   现在,策划组有一半的精力投放在了夏天的路线上,这场突如其来的狙杀弄得整个后台鸡飞狗跳,全员加班。   策划的即时交谈软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这事儿,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感叹词。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明白,那是白林啊!”   “毫无征兆!他就是疯了吧!”   “他到底是哪里不满意——”   但无论怎么说,该加班还是得加班,夏天这个级别明星的线索是整部秀的重头戏,每一分钟都有大堆人盯着,并涉及数目巨大的金钱,绝不容许任何错漏。   雅克夫斯基盘踞在他堆积着屏幕、酒瓶和零食袋的王座上,看着夏天急速增加的粉丝数,他造就的明星在浮空城上方璀璨闪耀,没人能够无视。   三个小时前,他们在N区大屠杀里找到了夏天。   通过暴动期间浮金电视台偷偷拍摄的大量平民生活,再加一点想象力和完美的剪辑,他们拼出了故事的经过。   浮金电视台放送出了这次的重头戏。   十三岁的夏天出现在精心剪辑的视频中,头发和现在一样老用根皮圈随便扎着,笑容很灿烂,明显地过度有活力。   他当时在一家叫“联合家庭”的修理厂帮忙。在下城,这岁数的男孩得赚钱养家了。   修理厂老板的女儿叫小许,特别喜欢笑,还喜欢带着夏天到处惹事。她大他一岁,也才十四。   虽然现在大家说大屠杀,一般都会说“整个N区”,但其实这并不确切。   全球防卫部镇压暴动失败后,把消灭反抗军的工作外包给了浮金电视台,在上城,政府部门一贯孱弱而边缘。   而浮金集团的专业策划们连夜拿出了能想出的最血腥、有噱头和刺激收视率的剧码。   雅克夫斯基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况,电视台最初研判要进行“完全封装”的,是1区到17区。   后来购买数字直线上升,他们又悄悄多划了两个区进去。   整件事持续了一个月十三天,直到那里空无一人。   夏天和联合家庭修理厂,就在之后划入的N19区。   N区大屠杀由一只携带病毒的变异老鼠开始,三天之内,把这片三百多万人的大区化为了人间地狱。   从第十二个小时开始,事情已经开始失控,夏天和那个叫小许的女孩逃离了修理厂,他们甚至相依为命了一段时间,但在第二十七天的时候,她感染了。   她后来变成的样子……不说也罢。   夏天杀她的时候面无表情,十分镇定。他模样仍很稚气,但眼神中有种一些成年人才有的,对未来的完全绝望。   他杀了她之后,盯了尸体两秒钟,就转身离开了。他受了伤,一瘸一拐的,脚步宛如一个久经沙场战士才有的冷漠、坚定和筋疲力尽。   除此之外,策划们还找到了一组从来没有公放过的镜头,发现那也是夏天。   他坐在一间房子的角落,双手抱膝,低着头。他们查了一下这组镜头的时间……他就这么坐了三个小时二十分钟。   他在黑暗中,就这样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有人怀疑他是否在哭。   但后来他终于抬起头,并没有哭。他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好,表情严肃,像一个成年人决定去做一件大事,于是要打理仪表一样。   然后他离开了那间屋子,跟着他的摄像虫中间被袭击了,没能再转播下去。策划组研究了一下,发现是被他干掉了,但不知道怎么弄的。   夏天就这么穿过怪物游荡的城市,没人知道他之后干了什么,只知道他最终逃离了封装区,在近十年之后,因为连续杀人的重罪来到了上城的杀戮秀中。   雅克夫斯基看了一眼实时数据,夏天这段视频传播速度达到一个可怕的峰值,几乎可以说,上世界所有人都在看,都在讨论当时发生了什么。   正值N区大屠杀纪念秀,这一话题掀出的热度烧红了整片天空,连乔格都打了几次电话,后来还亲自过来了一趟,现场监督,还狠狠表扬了他一番,但仍然不给他放假。   这些都在雅克夫斯基的预料之中。   夏天当然会大红大紫,这可是一场“死而复生”,足以把大屠杀那道辉煌的光环笼在身上。   乔格还在电话里说如何进一步打造夏天,但雅克夫斯基觉得他站上巅峰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那可是N区大屠杀的光环啊。   大屠杀那会儿,雅克夫斯基是转播的边缘角色。   所有人都参与了,在那里日复一日地看着别人怎么惨死,找到合适的角度。全是平民,还有那么多小孩子——   当时他心想,他们做出这种事,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上城老是说“整件事最后只得到了娱乐”,但并非如此。他们无法摆脱大屠杀,它在上城每个人的潜意识中尖叫,让人们相信它能回答一些重要问题,重要得足以填平这庞大的死亡人数。   所以所有的诠释都不够强大。   于是他们固执地不断询问,就好像古代人询问祭祀的尸体,认为可以从中找到一个了不起的、神秘的、能回答最重大问题的答案。即使他们甚至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雅克夫斯基看着屏幕里,慢慢从黑暗角落站起身的夏天,他认真地整理了一下头发,才十三岁,但那是一个成年人心如死灰,前去赴死的眼神。   如果你曾经极深地爱过什么,然后又失去过,就不会对这样的痛苦无动于衷。   观众们喜欢这个,但原因却是某些虐待狂永远不能理解的。对他们来说,杀戮秀就是一个折磨人的游戏,夏天这种人就是上好的素材。   只是……观众们总是声称喜欢恶徒,但根本不是。   就像人们喜欢假装自己冷酷无情一样,那只是上城迷幻药掩盖的太多的事情之一罢了。   实际上,人们想要看到的始终是情感,看到人性,看到爱、抗争和胜利,看到某种提炼出来的经验和结论,得到一个答案,逃离现在的痛苦。   现在,无以计数张狂热而疑惑的面孔将转向夏天,开口询问,并且倾听。   而且这一次,问的对象还是活的。   主屏幕上,夏天杀死了“领袖”的视频,枪口火光尖锐地一闪而过,照亮他的面孔,他脸上溅得全是血……   雅克夫斯基把视频关掉,他看了好几遍,仍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杀气腾腾的手攥住似的。   夏天完全不受控制。他突然想,我们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明星处理,好像这么叫他、让他朝着镜头笑,代表他真的会听话了一样。   他是个一手鲜血、满心愤怒的亡命之徒,现在正要站上上世界娱乐圈的巅峰,而他们根本没有一根能拴住他的链子。   雅克夫斯基靠回椅子上,又拿起酒杯。   真刺激,他喜欢这款明星。   夏天转了一圈,决定修那辆加长的越野。   他高兴地跟白敬安说他特别喜欢这个车型,小时候第一辆修好的就是这种车。   白敬安把他揪过去坐好,给伤口上药。   战术规划脸上也溅着血,只随手抹了一把,头发也乱了,看上去有点狼狈,夏天觉得这样子和他还蛮相衬的。   他抬手顺了顺白敬安翘起来的头发,那人正冷着脸处理伤口,这时突然抬眼看他。   他神情中有种陌生的东西,点亮了一贯的阴冷与灰暗,让他乍看上去有些陌生。但又是熟悉的,是在偶尔的杀戮中一闪而过的那个人。   那人这次终于出现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低调平淡的面孔下,是一个有着巨大愤怒的灵魂,盯着人看时整个车库都变得阴冷起来。夏天后背都绷紧了,身体里有种含糊不清的骚动,让他下意识地想去拿枪,去摧毁什么。   然后白敬安朝他笑了,说道:“你真是不消停啊。”   这笑容有种尖锐和危险的意味,像沾血的锋刃,在下城的日光灯下反射出冰冷的白光。   夏天也无意识地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白敬安站起来,说道:“开始吧。”   2.   几个杀戮秀选手互相认识了一下。   温逢的确是上城本地人,是个因为大额医疗合同陷进来的狙击手。本来小队还剩三人,一场战役就死了俩,如果他不死,下轮全得重抽。他对修燃油车一窍不通。   还有个叫林东的战士,L7区的,也死了队友,一脸的苦大仇深。他伤得不轻,一时半会儿帮不上忙。   倒是冯单是个专家,跟道格一起冷着脸准备工具。   夏天驾轻就熟地开始修车,这东西的发动机惨不忍睹,白敬安从大厅角落的废料堆里拖了个引擎出来,居然是款越野者七号的加强引擎,没啥大毛病,应该是领袖主线的光辉残余。   夏天拿着个扳手,朝道格说道:“先说好,我要车是去地狱之火修理厂,你们自便。”   “去那干嘛?”道格说。   夏天朝他露出个笑容,说道:“找人。”   道格用看变态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去和冯单商量。他俩如非必要绝不说话,但这种事的确需要讨论一下。   几人忧虑地研究了一下局势,最终决定跟夏天同路。   ——如果他们真在下城,大可根据情况判断局势,比如对夏天这种危险人物躲着走。但这是个人工世界,你最需要考虑的不是怪物和局势,而是策划们的爱好。   策划们不会喜欢他们现在跟夏天分开,这不合逻辑。而且在夏天“找人”时分道扬镳,会让他们看上去像群叛徒,这种人在杀戮秀的下场从来都不好。   秀上没有偶然,这里的每一分钟都耗资巨大,无数的策划严密监视,偶有的意外也被迅速纳入故事线。   这时候,他们只能指望夏天能有点明星光环……虽然他刚杀了主办方的生化明星。人人都知道,杀戮秀上的明星光环基本就是血腥光环,走到哪都会受到“特别照顾”,顶多不会随便被杀掉好完成秀的死亡指标,或是碰上死局。   杀戮秀上没有更好的路,除了冒险,没有别的选择。   白敬安卷起袖子修车,他臂上隐隐可见一道旧伤,延伸进衣袖之中,以前肯定很深,不知有多长。   夏天看了一眼,接着拎起扳手钻到车下面去,这东西得好好调教一番。   暂时应该不会有怪物,策划们估计正在重置他的情节线。   道格几个人找了辆加长的吉普修理,他一边把螺丝刀递给冯单,一边朝夏天说道:“所以,你真会做饭?”   夏天从车子底下滑出来,白敬安丢给他一把六角扳手,低头继续捣鼓发动机。夏天看了道格一眼,说道:“秀结束你去我家,我做给你吃啊。”   “呃,还是不用了。”道格小心地说,“我就是看到你《天空视点》的家庭采访,逼真程度一流,说起烤面包头头是道,不知道以为是你发明的呢。”   “他们给了很贴心的提示屏,还带花边呢。”   “所以你会做吗?”   “煮个面,煎个蛋什么的吧。”   “那一桌子大餐哪来的?”   “剧组自己带的。”   “看上去味道不错。”道格说,“每次镜头转向你,你盘子里的培根就少一条。”   夏天不搭理他。   “那你也没每天做饭给小白吃了?”道格说。   “小白是你叫的吗?”夏天说。   道格想提醒他这又不是什么专属称呼,但想想夏天刚才朝“白林”脑袋上开枪的样子,决定还是算了。   “好吧,”他说,“你真给白敬安做过饭吗?”   “有时候做。”夏天说,“问这个干嘛?”   “我在努力想象你做饭的样子。”道格说,“能让你显得不那么变态。”   夏天从车子下面钻出来,斜了道格一眼,他脸上沾了点机油,头发也乱了,一副熟练机修工的样子。   然后他跳到驾驶座上,白敬安比了个手势。他试着发动引擎。   夏天和白敬安都是修燃油车的高手,很快搞定了那辆越野,没多久,道格那边的加长吉普也完工了。   外面白色的怪物仍在徘徊,发出沉闷鸣笛般的叫声,一时半会儿闯不进来。   夏天发动引擎,查看仪表盘的情况,一切正常,随时能上路。   “你该睡一会儿。”白敬安朝他说,“我们接着还有十几个小时要忙活。”   他们从赛事宣传开始就没机会睡觉,白敬安还能找到空隙打个瞌睡,夏天简直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他大概三十个小时没睡了,这里也没有提神的药物。   “我帮你盯着。”他说。   夏天点点头,熄了引擎,抱着新找到的枪,靠在驾驶座的窗户上,闭上眼睛。   白敬安侧头看他,夏天脸上沾了点机油,他想也没想,伸手去擦。   他能感到夏天的身体瞬间绷紧,握枪的手指一收,但是没动,只是张开眼睛看着他。   他就这么安静地靠窗坐着,让白敬安用袖子把那点机油擦掉,然后又闭上眼睛。   一路还算顺利。   白敬安开车,夏天负责开枪,居然还又捎了两个杀戮秀选手。   在穿过一条主街道时,他们看到一个高个儿男人,穿着件“血腥格调”的做旧灰色帆布外套,一手拎着枪,另一只手捂着小腹,一步步挨着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但是很确定。   夏天转过头,能看到血已浸透了他的衬衫,一根一米长的钢筋深深嵌进去,几乎把他扎了个对穿。   他显然知道怎么对付重伤,没有将凶器拔出来,夏天知道这种风格。这人不介意死掉,他需要时间。   那样子让夏天多看了几眼,接着发现自己还认识。他叫艾利克,职业是战士,和他一样是N区的,前几天派对上讲过话,笑得很开心。   第三轮后,他小队里还是满员。现在看上去就他一个了。   白敬安放慢车速,夏天朝他吹了声口哨。   “搭便车吗?”他说。   那人慢慢抬头看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反应能力。   过了一会儿,他张了下唇,说道:“我去前面的……快递站,得去杀几个人。”   夏天朝车子抬了抬下巴,表示可以捎带一程。   艾利克又看了他一眼,默默走过来,白敬安停下车。   他身上都是血,滑了一下才爬上车子,也没让温逢扶他。狙击手拿了几个医疗包给他,多亏领袖组存货丰富。   不过在下城,这类东西一贯粗糙,也就能止血镇痛,促进一下细胞生长,伤口愈合是不要指望的。   艾利克打量了一下医疗包,做出判断,一把把插进小腹的钢筋拔出来。   温逢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立刻撕开绷带递上去。   艾利克接过来,按在伤口上,血迅速把绷带浸透,但缓缓止住了漫延。然后他抬头看夏天,说道:“四个人,阴了我们一把。”   他眼神冰冷,吐字清晰,不准备详细解释。   夏天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弯腰拿起座椅上缴获的武器,说道:“这个时候,你就需要‘末日毁灭者’纪念版的火箭炮了。”   艾利克抬起手,默不作声地接过来,又在后座搜罗了一把同款的能量枪,还有两枚球形炸弹。   快递站远远立在前方,只有两层,外墙有谁画了个巨大喷火怪物的涂鸦。这里是以前地表时代房子改的,大部分建筑在地下。   白敬安踩下刹车,艾利克带着一堆武器下了车,伤口已经止血,大概也不疼了,但伤势仍然严重,离可以大开杀戒很有段距离。   艾利克朝夏天伸出手,说道:“二十分钟。”   夏天伸手和他握了握,那人转身走进那栋灰暗的建筑中,带着不多的武器,在这鬼影幢幢的街景下,有种一去不复返的壮烈。   道格的车子在后面碰上几只变异鼠,炮轰了一阵,这会儿才跟上来,冲夏天两人说道:“怎么了?”   夏天对他做了个手势。温逢好奇看着,夏天做的像个杀人的动作,但又不全是。   不过几个下城人看了以后就不再问了,一副已经足够明白的样子。   “那是什么?”温逢说。   “什么?”夏天说,一边拉开储物柜,翻出之前在车库里找到的零食开始吃。   白敬安看了快递站的楼房一阵子,把车子往后挪了一点点,找了个安全的位置,从夏天手里拿东西吃。   “那个手势。”温逢说,“是什么意思?”   夏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温逢把那手势又做了一遍。   “那就是个动作,大概就是说……”夏天说,想了一会儿。   “下城的法律靠不住,复仇行为很常见。”他说,解决掉手里的巧克力蛋糕。   与此同时,一旁的楼房中传来巨大的爆炸,玻璃碎得四处都是,接着响起了激烈的交火声。   “如果谁得罪了你,你得自己搞定。”夏天接着说,“你自己决定付出什么代价,做到什么程度,因为只有你自己知道失去了什么,有多痛苦。别人可能会劝劝你,但决定还是你来做。   “在下城,我们要是认可这场复仇,就会无偿给予帮助。你可以提供枪支和情报,也能自己跟着上。对方解决问题后,能把武器还了就还,如果回不来,那也认了。”   “就像当年的白林?”温逢说。   “啊……是的。”夏天说,“你知道他们对你干了什么,那就自己去讨回来。”   “这像是个下城的民间契约,复仇原则。”   “你要这样说也行。”   夏天又吃掉一块棉花糖,温逢看了他一眼,暗戳戳地怀疑策划组是按他口味放零食的。   这人进来也是因为同样的事,一场毫不留情、睚眦必报的复仇。这些人把他们的复仇带到了上世界,没有丝毫的收敛。   这也能理解,毕竟,上城同样是个没有法律可以凭倚的地方。   五分钟后,艾利克从燃烧的楼房走了回来。   一瘸一拐,半边身子全是血,但带着夏天给的武器,还缴获了三把能量枪,一个医疗包。   他把东西往车上一丢,慢吞吞地爬进来,蜷到了角落里。温逢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那身伤,不确定他会不会蜷缩着就这么死掉了。   白敬安踩下油门,离开这片因为复仇熊熊燃烧的楼房。   后座上,艾利克开始慢慢处理伤口,样子疲惫而悲伤,满员的小队现在只剩下了他一个。 第十八章 地狱之火修理厂   1.   他们是离地狱之火修理厂两个街区时出的事。   一路还算消停,选手们清点枪械,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白敬安稳定地开着车子向前,可接着他突然踩下刹车,盯着前面的死路。   作为N7区期间的建模,天顶上的灯坏了差不多一半,大片的街道笼罩在幽暗之中,他们已经有一会儿没碰到任何怪物了,甚至连尸体也没见着。   冯单的车也停了下来,道格说道:“怎么了?”   “不对头。”白敬安说。   他指着前面的建筑,说道:“这里应该是条路。”   几人表情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下城的街道曲里拐弯,光线昏暗,充满违章建筑,即使是一流的战术规划,在N7区这样上城的明星区域,也很难有这样快速的现场反应。   他想了想,突然掉转车头往回开,转向朝东的一条街道。   但没开多远,道路便开始缓缓向西方倾斜,街边不合逻辑地没有任何一条朝相反方向的路。   “我们在绕圈子。”夏天说。   一群人静默了一会儿,只有汽车引擎的声音,上方是冰冷巨大的天顶,没有怪物,没有尸体,氛围不祥。   在再一次绕回刚才停车的地方后,白敬安踩下刹车,瞪着前方。   这儿和他们离开时几乎是一样的,但也只是“几乎”。几秒钟的寂静后,道格说道:“肯定不是我的错觉吧,比起刚才来的时候,这里多了一条向西的路?”   没错,刚才西侧几处灰暗的店面和灯柱消失了,变成一条不太平整的路,陷在黑暗中,让人一点也不想走上去。   “我不明白,”温逢说道,“是赛场东边到头了?”   没人说话,气氛沉重,道格斜了他一眼,说道:“玩过杀戮秀吗?赛场是可组合模块,没有‘到头’这个说法。”   他的旁边,冯单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是拟态螅。”   “我们碰上围猎了。”夏天说。   周围一片寂静。拟态螅是N区大屠杀里最诡异的变异类型,只在屠杀后期出现,是一种难以想象的高度变异。   这类东西总是大规模集群行动,在街道、水管或是墙壁的拟态之下,是无以计数缠绕在一起的软体动物。   看到这种东西,你简直难以想象人类……在什么样的力量下,能变异成这样。   温逢结结巴巴地说,他不是不知道拟态螅,这东西很有名,据说当时电视台看到时都很惊讶,还给基因研究部门发了不少奖金。   他只是现场碰到了反应不过来。   白敬安转头看西边,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接近了地狱之火修理厂。   那是一片典型下城的建筑群,低矮灰暗,光秃秃的。7区的人把大部分用不上但又舍不得丢的零件放在这儿,希望将来能派上什么用场。其实就是堆垃圾,但人们谈论起来时,仍像谈论什么宝藏。   在那个蜜糖阁杂种的闲聊里,这里有一个精心策划制作,希望能被高层注意到的情节点。想必十分地刺激和血腥。   白敬安转动方向盘,他们朝那个方向开过去。   随着继续向前,拟态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急速围拢过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一眼看上去,平整的城市仿佛融化了,变成无数扭曲的软体动物向他们靠近。   几人不断朝身后射击,在闪过的火光之中,能看到这些绞缠的生物之间残破的尸体,既有人的,也有其他怪物的。这就是这片城区为什么死寂而干净了。   白敬安把油门踩到了底,向修理厂冲去,道格朝后面的生物射了几发高频能量枪,叫道:“它们会把我们围死的!”   “到了修理厂不会。”白敬安说。   “修理厂有什么?!”   “彩蛋。”   车子继续向前,夏天看着坐落在仿下城幽暗光线下的修理厂。他没理后面的怪物,它们从不是自然状态下的变异生物,这也不是自然状态下的围猎,巴不得他们进彩蛋。毕竟,一切的目的无非是杀人杀得好看。   前方的建筑群十分安静,所有窗户都关着,偶尔有扇半开的什么也看不到。   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地方了,那个蜜糖阁的杂种就在里面,这里是他的“设计”,他的彩蛋。他声称在这里自己是绝对安全的,只需要保证“审美趣味”,折磨别人就好。   这些人总是以为他们是安全的。   夏天看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抓起旁边的“末日毁灭者”火箭炮,拉开保险阀,功率调到最大,朝着修理厂就是一炮。   火箭炮划了一道明亮的弧线,击中了幽暗的建筑区。   宁静瞬间打破了,爆炸声宛如低沉的雷鸣,划过低沉建筑板的天空,火光燃起,炽烈的光撕开黑暗。   夏天面无表情地又发射了第二和第三枚,厂房一角炸开了,一片狼藉,再没了之前阴沉诡异、刀枪不入的架势。   他把能量用光的火箭炮一丢,去拿最大口径的能量枪。   看到道格瞪着他,夏天朝他灿烂一笑,说道:“打个招呼嘛。”   白敬安踩下油门,越野车直直冲进了夏天炸毁的外墙里,一直到加固内墙才停下来。   冯单开的吉普停在他们后面,拟态螅一路追他们追到修理厂的台阶上,才磨磨蹭蹭地不再上来,但也没有退回去的意思。   道格回头看了一眼啃掉了一半的后车轮,骂道:“妈的,是多饥渴。”   温逢看看迟疑的拟态螅,说道:“它们没跟过来,很明显,‘因为这里有更可怕的东西’。”   没人搭理他,事到临头时,这台词一点也不好笑。   夏天跳下车,左右看了一下,抬手击碎上方的一处摄像头——几个杀戮秀选手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四周的摄像头,一一击毁。   这些都是修理厂的外置摄像头,主办方的那些毁之不尽,也不能毁掉。不过情节赛有情节赛的玩法。   白敬安走过去看前方的内墙,高强度的能量枪没对它造成任何伤害,只留下几条焦痕。   下城可没这种奢侈的玩意儿,虽然尽量做成灰扑扑的本地建筑,但这里显然经过了特别加固,能防御大部分袭击,是座堡垒。   而即使经过加固,火箭弹还把周围弄得一片狼藉,他仍从这翻版的建筑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那些残破不堪但还算好用的工具,角落堆积的零件,墙上褪色的宣传图——大都是些地下角斗场啊,对赌啊,斗狗之类的东西。   白敬安朝前走去。他推开一扇燃烧的门,很确定推开后会看到什么。虽然他的记忆只剩一片拼不起来的残骸,但这像是身体的本能。   他吸了口气,看到角落几辆组装到一半的车,屋子里四处堆放着机动车的零件,有点乱,但其中自有规律。他曾在这里消磨过很多时光,知道所有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随手就能拿过来用。   它安静地坐落在日光灯下,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不好的事,没有打斗,也没有屠杀与死亡,还是原来那个总让他觉得安全的地方,而他还是原来的他。   夏天走到他身后,白敬安感到他身体的热度,听到枪弹上膛的声音。   与此同时,白敬安看到修车大厅楼梯角的幽暗中的那个影子。   它蹲在那儿,像个人似的……肯定曾经是个人。但它身上还挂着蓝灰制服的残余,肢体呈死灰色,像软体生物般黏腻,仿佛从内部开始腐败。   它缓缓站起,四肢着地行走,动作自然,已完全是只怪物,渴望人类的血肉……当然它本来就是怪物,只是做成本来是曾在修理厂工作的人的样子罢了。   怪物黄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脚边躺着一具尸体,看不出性别或是年龄,被吸干了,皮紧紧裹着骨头。   白敬安站着没动,他身后夏天抬手,开枪,正中怪物的脑袋。血肉四散溅开,能量弹打穿了楼梯上的塑料板,屋里一片狼藉,变得像座战场。   白敬安露出一个微笑,没人看见。下城仿佛永恒的日光灯下,他的笑容带着杀气。   这才是这儿应该是的样子。   进入修理厂后,几个杀戮秀选手目的明确,行为有序。   他们先是清理掉所有建筑内部的摄像头,杀死从黑暗里爬出来的同款怪物。这里显然是它们巢穴。   这生物在杀戮秀里的官方名叫“人形白虫”,和拟态螅一样是高度变异的怪物,同时具备不同生物的特征,只在大屠杀后期才会出现。不过主办方想让他们在二十四小时内,体验够一个月的进化量。   白敬安面无表情地清理了三只扑过来的人形白虫,然后侧头看楼梯上一处小小的黑点。   他拿起来,在手指尖捻碎,他知道这是什么:简易摄像头。   不是主办方的隐形摄像头,而是早期粘贴式,除了不能做三次元重建,效果和正式摄像头差别不大,还有收音效果。   另几人忙着打怪,白敬安走到废品堆里,娴熟地捡出一个坏掉的摄像头探测仪——N区暴动期间下城到处是这玩意儿。他拆去外壳,又换了电源,敲打一番,把这玩意儿激活。   夏天好奇地看了一眼,他在这类事情上反应一流,能迅速在凶险的环境中发现那丝更加凶险的不对劲儿。   白敬安说道:“摄像头太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照着标志一个个拆上城的简易摄像头,这么点儿地方居然有十六个。   夏天没说话,打量这片幽暗的修理大厅,紧紧抓着枪。   他们都知道摄像头说明了什么:后面有人在看。   修理厂的一角,道格骂了句脏话,接着是一声能量枪的尖啸。   白敬安转过头,正看到道格对着右脚下方又是一枪。一眼看上去,他的右腿像是消失了,地面斜了过来,把他的半边身体吞没。   下一刻,灰色的拟态在枪火下退去,露出数只扭曲的软体动物,半透明的身体能看到吮入的鲜血。   道格挣扎着把脚往外拔,右腿转眼将被吃空,拟态螅还在不断往里钻。   冯单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领子往外拽。可在同一时刻,门廊上方一条长出触手的软体生物探过来,想卷住道格。拟态螅从不放弃尝到了血的猎物。   冯单另一只手连朝它开了五枪,它不情愿地后退,接着冯单竟就这样把道格从一堆拟态螅里拽了出来。   只是一会儿时间,道格的右腿的样子已经触目惊心。   他咬紧牙关,冷汗浸透了头发,站都站不住,冯单揪着他往外拖,后面留下长长的血迹条,拟态生物们转眼便饥渴地覆了上去。   夏天连着朝地板开枪,清理撤退的道路,火光之下,能看到无数软体动物扭动着让开一条通道。   白敬安把探测仪往口袋里一塞,一手拿枪,一手拔出刀子,尖锐的刀锋划过墙板,刀锋之下墙壁收缩扭曲。   他朝着建筑深处一路划过去,软体生物在他手掌后扭曲追逐,却半点也无法碰到他的手指。五秒钟后,刀锋下的力量变得坚硬,墙板上的印痕深刻,拟态螅不再紧跟而来。   白敬安叫道:“这边!”   几人朝那方向撤退,温逢叫道:“是外面进来的吗?”   “另一群。”夏天说。   他又开了一枪,一边扫过跟来的人,发现少了两个之前路上捎带的家伙,他扫了一眼修理区,连尸体也没见着。   拟态螅的捕猎显然早就开始了。   道格还反抗了一下,冯单也算动作快,弱一点的连声音都没有就这么没了,现在不知在房子哪个看似平静的角落,正被拟态生物慢慢吃掉。   夏天看到墙角一袋粉状的驱虫剂,一把抓过来,在前面撒了一道。   这东西是下城四处可见的便宜货,没什么味道,但对虫类变异生物有点用处。当然挡不了多久,但好歹也是时间。   那个艾利克拿一把三用能量枪,把房间外围清理了一番,这玩意儿简直被他用出了火箭炮的效果,干起活来着实是个好手。   一片混乱之中,他们能看到几只白虫蹲在离他们不远的楼梯口,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等着,并不断有更多的聚集过来。   有谁骂了一句,声音有点崩溃。这是两种不同的猎食动物,不可能生存在同一个区域。至少自然状态下不可能。   只是他们的状态绝不自然。   2.   一群人继续向修理厂内部撤退,这时一个声音说道:“这是什么?”   夏天转过头,刚才冯单的射击威力强大,把大厅弄得乱七八糟,能量波击穿了一片塑料板,露出后面的部分。   墙壁后亮着青白色的灯光,隐隐能看到几块上城风格的悬浮屏停在那里,不断闪动,像个实验室。   一群人连个眼色都没做,立刻往那方向退过去。   道格走不了路,冯单架着他跟在最后面。   他们冲进墙上残损的大洞,后面是怪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但跟到门口,便不再进来。   这间隐藏的房屋光线明亮,曾是一间两百多平的修理大厅,中间用塑料布随便隔开,四处可见以前散放的旧式零件,但边边角角浮了些数据屏。   空气里有股肉体腐败的味道,角落放着几张固定好的医院用轮床,上面空空如也,能看到解开的锁链,床单沾着血、脓和不知道是什么的污物,旁边的金属盘里放着老式的手术刀,像一个高科技的刑场。   一群人默默在心里估量了一番接下来剧情的风格,这地方改造得很讲究,有种恐怖片式的变态氛围。   旁边,道格用牙齿撕开包装袋,拿出一枚止痛针,在自己腿上扎了一下,总算缓过点劲儿来。   夏天算了一下武器,剩得不多了,炸药全用光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能量枪加起来不到七把,有一半碰上变异生物跟牙签似的。火枪有三把,不过在这种级别的战斗上帮不上多大忙。刀子倒是管够,但这当口什么用也没有。   正在这时,塑料布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仿佛有人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   夏天想也没想,拎着枪走过去   有时你很难想象杀戮秀选手会在秀里遇到什么。   在下城,他们看不到杀戮秀的收费情节,只偶尔可见视频集锦,或是一些旧日剪辑的放送。   在那里,上城的秀渲染出的是一派血腥华丽的景象,在那里连死亡时流的血都像是金色的。   但在实际经历的时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里流出的血比在下城更肮脏、更恶心。   夏天跟前并排放着十几张医院用的大号医疗床,每张上面都锁着人。   离他最近的那个乍看上去已经死了。他生前肯定是帅气的年轻人,现在双膝以下已经没有了,伤口没经过任何治疗,简直难以想象是怎么造成的,像是……一点一点被啃食掉的。   他赤身裸体着,双手被锈蚀的铁链绑在床边,他激烈地挣扎过,链子已深深嵌进了皮肤。   但夏天刚才听到的呻吟不是他的,而是来自周围高高堆起的笼子,里面装着一只只处于变异状态的人类。   其中一个在他脚边不远处,里面的人形像狗一样趴着啃一根骨头,是腿骨……夏天突然意识到,就是床上这年轻人的骨头。   他就是躺在这里,看着自己的下肢被怪物活生生咬掉的。   到了这会儿,夏天才意识到他还活着,两眼放空地看着天花板,这扭曲的暴力撕碎了他,让他只能头脑空白躺在那里,无法对任何事做出反应。   夏天走过去,开枪把他腕上的铁链打碎,顺便一枪射死了笼子里的变异生物。那人眼珠微微一动,转向他。   夏天粗暴地扯掉几个外接在他头上的探测仪,发现一些深入头骨,连在仪器上。   他小心地拿下来,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   其他几人走进来,瞪着眼前的场面几秒钟,夏天听到了抽气声,还有小声的咒骂,温逢悄悄吐了。   然后明星们转过身,默不作声地去解开另外几人身上的锁具,有人爆掉了摄像头。   大屋子里放置着两排轮床,上头全是类似的场景。所有人头上都连着仪器,这东西不只是钻到了头盖骨,似乎深入到脑子里。   大部分人死了,还有些神志不清,难以想象生前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一些人的手脚全都没了。   温逢还在干呕,夏天倒不想吐,他觉得像有股火焰在身体里涌动,让他指尖都在发抖。他死死抓着枪柄,动作仍然很镇定,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扫视屋子。   上城的明星们清理了笼子里的变异生物,夏天感到一个轻微的力量蹭了一下他的手臂。   他低头看轮床上的人,那人眼中聚集起了一点点神采,用无助渴求的表情看着他,说道:“什么……时候结束?”   “三到四个小时吧……”夏天说。   他还没说完,那人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那是一种安静的抽噎,他泪水不停地掉下来,努力控制不哭出声。他一只手死死揪着身上的外套,仿佛能抵挡什么。   夏天看着他,没有说话,这时候没什么可说的。   能在杀戮秀里活到现在的,都不是脆弱和不明情况的人,但这里经受的一切就是为了撕碎他们,让他们在镜头前崩溃。   冯单用低哑的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抽泣了好一会儿,像个神志不清的孩子,但接着还是开口了,活到现在的杀戮秀选手都知道不能崩溃太久。   “这里是……一个彩蛋。”他说,“他说他是……一个上城来的技术人员,来这里收集数据,说这里的人都是垃圾,他会好好告诉我们这些胆敢反抗的人……什么叫作痛苦,有一个真正的暴君主人是什么感觉……”   其他人查看完屋子里的情况,走到他旁边,夏天转头去看,白敬安阴沉地朝他摇摇头,比了个手势。   只有一个人还活着。   “他说……”这唯一的幸存者说,嘴唇颤抖得厉害,没法说下去,“他说要看极端状态下的大脑数据。”   温逢干巴巴地说道:“如果能活着出去,医疗部门还是可以……”   对方没说话,周围一片不抱指望的安静,他自己声音也慢慢低下去。   白敬安转身去查看悬浮屏,上面全是监控数据,夏天走过去,拖过来一个研究。看代码,这里的东西应该在向一个数据中心汇集。   白敬安娴熟地操作虚拟键盘,输入指令,面孔在屏幕的微光下森冷如冰,数据的光线在他眼中流转,他说道:“他能控制变异生物?”   “是的,有个控制中心。”幸存者说,神经质地笑起来,“就像统治一个他妈的怪物帝国!”   夏天查看程序,说道:“很精密,应该不会太远。”   “但这样定位不了。”白敬安说。   “得更近。”   这对在杀戮秀中以默契著称的战友突然不再说话,互相比划了几个手势,动作很快,表情专注,还夹杂了些没人知道的私人暗语。   这也正常,虽然是单人秀,但主赛里的队友都喜欢往一起凑,别人根本插不进去。   道格看了他俩一眼,夏天和白敬安比划得很认真,一个手势没完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并迅速给予回应,效率高得惊人。   床上的幸存者继续说道:“你们……帮不上忙的,这个‘刑室’彩蛋,折磨人给人看的地方……他可真有想象力,我敢说他在这干的事,让外头那些变态满足得不得了。”   而在这一会儿时间,白敬安和夏天结束了交流,战术规划转头继续去研究代码,夏天又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这里全是悲惨的实验品,各方面精工细作,看来策划组费了不少脑子。   “我们出不去,但他随时能让那些怪物进来。”道格在后面分析情况,“这是个‘刑室’彩蛋,我们只能拖时间——”   夏天看到一处隐蔽在角落,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摄像头,他走过去,抬起头,朝它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接着他张开双手,做出一副“我就在这里,你来啊”的架势。   他没穿外套,黑色的短袖T恤贴在身上,勾勒出腰身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道格转头时正看到这一幕,他迅速抬手,一枪爆掉那个摄像头,一边朝白敬安叫道:“你能不能让他至少一分钟不要去招蜂引蝶?!”   “他就这样。”白敬安说。   正在这时,塑料布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叫声,听上去像有白虫进入了屋内。   道格转头去看,说道:“变态立刻被他撩来了!”   刚才不敢进入实验室的变异生物,现在毫不犹豫地爬了过来。   夏天一把抓住一张空着的轮床,挡在前面。林东想要开枪,他伸手挡了一下,等那东西靠近。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白敬安找了根数据线,把摄像头探测仪和上城的主机连在一起。这里是下城建模,什么乱七八糟的科技连接设备都有,而且他对此格外熟悉。   接着白敬安俯下身,快速操作弹出的界面。   他的身后,夏天开枪干掉一只冲到眼前的怪物,枪火的光芒一闪,隐隐照亮地面扭曲的软体生物。只是十几秒钟,场面已经危险至极。   “勾搭怪物的本事一流啊!”道格说。   白敬安死死盯着眼前的悬浮屏,同时熟练地敲击虚拟键盘。接着他拿起探测仪,调节上面的旋钮,两种不同时代的科技在下城混乱而有效地结合在一起。   他就这么盯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指向右上方。   道格没看到他的动作,但夏天看到了。他一直在注意白敬安。   “盯着点。”他朝道格说。   接着夏天把枪一丢,转头去拿袋子里的一把苏醒者七年怀旧纪念款。这是把暗杀用的枪,打到现在,这款秀无视史实,硬是把贫穷的N区暴动搞成了广告商盛宴。   道格在后面大叫:“都是你招来的你要去哪?!”   夏天把苏醒者七年纪念款的能量功率调到最大,抓起桌上的抗热胶带,在枪柄上缠了两道。储能条很快开始闪动,发出警告,表示枪管过热,但“纪念版”的合金质材远超枪械功能需要,温度高点不要紧。   在自己手上,他会让它发挥出十二万分本事的。   毕竟,搞杀戮秀的干的事就是研究不同的怪物和武器,知道那些从危险到日常东西所有稀奇古怪的用法。   夏天的手放在扳机上,枪管越来越热,储能条的警告灯尖锐地明灭,他面无表情,右手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他在心里数到五,接着抬手朝白敬安指的方向轰了过去。   合金弹包裹着超过最高数据近十倍的能量朝墙上冲去,摩擦空气,带起一股火焰的长尾。   这简直是火箭炮的一击,墙壁发出巨大的爆炸声,硬生生把加固的墙体轰出了一个缺口,隐隐可见里面的合金墙面。   夏天把报废的枪一丢,又拿起另一把。   这是把疾鹰20H-3型,一样是主打暗杀和近战的枪械,枪柄还镶了圈钻石,枪械合金一样贵得犯不着。   夏天再次缠了两圈胶带,然后把增幅键卡死,看着枪管不断跳出过热和即将爆炸的警告,这年头的枪可不流行强制安全功能。   这次他数到七,在它爆炸的前一秒钟,朝着刚才轰击过的地方,朝那片灼热还没退去的金属,再次一枪轰了过去。   整片墙壁和天花板都洞穿了,边角的合金过热,亮着赤红的金边,强化塑料板烧着小火,像一个通往地狱的洞。   第二把枪再次报废,夏天丢开它,拿起第三把。 第十九章 秀的目的   1.   在这种轰炸下,右侧楼上加固房间的小半地板塌了下来。   透过火与烟尘,夏天能看出那间屋子里也分布着牢笼和轮床。爆炸中,一些微型终端摔到了楼下,固执地闪着光,照亮浓密的烟尘,宛如幽灵。   他死死盯着破损地板的边缘,那神秘的彩蛋boss站在坍塌与爆炸之中,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他打扮很拉风,是上城流行的新款。   夏天又往脚边丢了一支报废的枪,拿起第四把。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白敬安解决了一波拟态螅,看也没看上方的boss一眼,一把丢开探测仪,拿起手边口径最大的火枪。   他跨过残余的墙体,朝前方走去。他一眼扫过房屋结构,抬手朝着一处承重墙连开三枪。   即使修理厂已经一塌糊涂,白敬安对这里却有种骨子里的熟悉,他看也没看一眼,掉转枪口,反手朝着另一处承重墙射击。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面无表情,冷酷利索,像覆着一层冰。   然后他停下射击,倾听了一秒,转身后退。   经历过这样的爆炸,整片建筑都已相当脆弱,他身后的天顶上,建筑板缓缓裂开了一条缝。   接着那缝越来越大,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整片天顶都在颤抖。   几秒钟后,“轰”的一声,上方那间神秘房屋的地板完全倾塌了下来。居高临下的boss摔落在地,脚下轰然震动,建筑板碎裂,烟尘和火光疯狂翻涌。   白敬安退到了安全地点,冷冷看着眼前毁灭的场面。   夏天也早站到了不受波及的位置,他一直抓着第四把枪,盯着楼上落下的仪器。   接着他一眼就看到了。   因为……那玩意儿很显眼。   他们的重要目标和《禁闭7》里最终轮的控制仪一样,呈现新月一般的流线造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蓝光,在这大型垃圾堆的场景中也显得优雅又神秘,一眼就能看得出是boss级的物品,是杀戮秀无孔不入的广告之一。   夏天抬手开枪,能量束擦着白敬安的肩膀扫过去,击中控制仪。   控制仪在空中炸裂,化为无数闪着蓝光的碎屑。   而在他击中的一刻,所有的怪物都静止下来。   杀戮秀的选手们并不惊讶,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上城怪物游戏中最常见的“奴隶式操作”终端控制台毁掉后,就是这样的场面。   上城的工作室们对打怪之事研究透彻,为了防止仪器失效时怪物的无差别攻击,他们会先烧毁变异生物的主反应神经,加入控制核心,只留下一些自主功能。   当没有了终端控制的力量,怪物便会停止运动,像没了动力的玩具,静止在那里。   白敬安扫过一片静止的场景,灯光照在灰色的衬衫上,那衣服尽可能显得惹火,但他穿得一派冷淡的杀气。   他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夏天一直盯着前方。   天顶塌陷后,他旁边的几个同伙同时以最大的火力朝前方开火,指望一波火力后能干掉对方。   到时他们就能守在修理厂中,尽力扛到纪念秀结束。   夏天紧紧抓着枪,盯着前方,情况很不对劲儿。他很确定那杂种和一堆仪器、轮床、尸体一起摔了下来,但爆炸动静很大,四处都是腾起的烟尘,什么也看不清——   接着他看到了他。   那人个头挺高,身材匀称,经过良好的塑形和锻炼。他主宰者一般站在枪火的攻击之下,火光和烟尘在他的身周分开,仿佛超自然的场景。   他死死盯着夏天,面带微笑。夏天发现自己记得这个笑容,那是一张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能得到一切的脸。   一群杀戮秀的选手目瞪口呆看着这不合逻辑的场面。他们仍在不断开枪,但所有的枪械,无论是物理子弹还是能量枪,都在那人跟前如云一般散开,化为流转的火光,或是蓝色的能量。   场面还挺漂亮的。   “这是什么?!”道格说。   “个人能量防御场?”温逢说。   “世界上有这玩意儿吗?不是电影里编的吗!”   “是个概念性技术,我不知道已经搞出来了——”   “N区大屠杀里根本没有这东西!”   “但这不是N区大屠杀。”艾利克在后面说,“这是个‘刑室’彩蛋,boss是不可战胜的。”   那人站在硝烟之中,微笑地看着一群不知所措的杀戮秀选手。   夏天死死盯着他。   他们中间只隔一小片战场,这里满是能量冲击留下的破损,散落着焦黑燃着火焰的残片,还有怪物和人的尸体。   这么近的距离,夏天能清楚看到他的脸:一张瘦削、傲慢、精心打理的脸,在这种混乱下,头发一丝都没乱。   在第三轮后晚宴中的那张沙发上,他也曾这么看夏天,自以为是,洋洋自得,仿佛一切尽在囊中。   对视只是几秒钟,下一场战斗立刻开始了。   身后的艾利克突然抓起一罐机油丢了过去,夏天一枪击中,火焰在战场上爆开,一时挡住那人的面孔。   其他几人也反应过来,朝着防御力场的方向射击。   非得开枪不可,虽然多半不会管用,但如果你停下来,怪物就会走过来。他们都能看到他腰间的杀戮秀高层限量版大口径能量枪,而就算只是把小口径火枪,你也不可能对付这样的敌人。   虽然他身手差劲透顶,但就是能在枪火和爆炸之中纹风不动地站在他们跟前。   既软弱不堪,却又不可战胜,让这场对抗惨烈又可悲。   夏天看了他几秒,抓起垃圾堆里的半只燃油罐,又从旁边捞了瓶高强度清洁剂。   其他几人射击没停,转头看他的动作,夏天把一堆东西拢在一起,然后一把拽过道格手里的能量枪,把半满的弹匣拆了下来。   道格说道:“你干嘛,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我们不可能干掉防御力场,只能拖时间……”温逢说。   夏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白敬安看了他一会儿,把手里的“疾鹰”20S能量枪增幅功能调到最大,递给他。   四周都是枪声和爆炸,但人群却一片压抑的死寂,这时所有人都理解了那句老话:还有别的办法吗?   艾利克默默上前一步,把那把用熟的三用能量枪递给夏天,上面沾着血,他手上也全是血,伤口又裂开了。   冯单也一声不响地递过枪,温逢居然贡献了一个没引信的炸弹,不知道在哪顺的。   整个过程快速、冷静、一言不发,几秒钟内,一群人汇集了所有能进行大效率爆炸的物品。抗热胶带没有了,夏天一把扯下束发的皮圈,把这堆东西绑在一起。   他抓起它,朝那家伙和他的小型能量场投掷过去。   与此同时,抬手一枪击中。   刑室的boss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堆从地狱之火修理厂找到的杂物已至眼前,猛地炸裂开来。   不同类型的爆炸物拢在一起,温度极高的蓝色火焰横扫而过,冲击波猛烈地爆开,还夹杂着大量尖锐的破片。   一群杀戮秀选手俯身藏到桌子底下——他们几秒钟内快速准备了一道掩体。爆炸一瞬间席卷了整片空间,高度可燃材料释放出来,渴望燃烧和碾碎一切。   整片空间灼热如同地狱,而罡风扫过的那刻,夏天站起身,撑着桌子一跃而起。   他拿着枪,毫不犹豫穿过燃烧的修理厂。一枚破片从他右肩划过去,他理也没理,寻找火中的人影。   那个蜜糖阁的杂种摔倒在地,身周的防御场仍开着,并未受到冲击,只是被爆炸吓到了。   夏天能看到超负荷的火光在他身周不断游移,发出嗞嗞声,力场随时可能碎裂。   他脸色终于变得苍白,不可置信地查看胸前的小型防御装置。接着他看到穿过火焰而来的夏天,不确定地退了一点,碰到手边的零件,发出狼狈的擦刮声。   夏天看到他眼中映出自己的样子,头发散着,眼中燃烧着火焰,整个人像要烧起来一样。   他抬起手,朝那杂种就是一枪。   只剩把点三二的火枪了,残余的防御力场挡住了子弹,在他两尺之处化为火光散开。   夏天停也不停地又是一枪,这次子弹冲进了防御网,却失了准头,擦过那人的肩膀。   血渗出来,这位刑室的boss茫然地看了一眼,似乎毫无所觉,大概之前嗑药了,他眼神迷乱而疯狂。   防御网发出超负荷的噼啪声,他盯着夏天,突然说道:“我一直想在秀里直接碰到你,你看上去真是……”   夏天又一枪射过去,这次射穿了他的小腹。   对面的人看也没看一眼,好像仍不理解发生了什么,这次夏天很确定他嗑药过头了,根本不觉得疼。   这是上城最不可理喻的地方,四处充斥着毫无意义的疯狂,连死亡也是无意义的,只是全息屏上一闪而过的信息。   防御网最后一点的蓝光消失了,那个上城彩蛋里的“暴君”对爆炸和危机视而不见,仍看着夏天,朝他说道:“我一直在想,真正的你哭时是什么样子——”   夏天朝着他的脑袋扣动扳机。   他非常确定,这一枪会叫他和他的迷乱与愚蠢,永远从世界上消失。   夏天这辈子曾确定过很多事,结果都不怎么样。比如他很确定会和小许一起活过大屠杀,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后来他学会了还是不要太乐观,失望的几率太大了。   但是那一刻,他真的很确定能杀了这个人。他完成了所有的事,不应当失败。   之后发生的事没有任何理由。一只伏在地上,失去了意志的白色怪物,突然翻身而起,朝夏天迅疾扑来。   之前的爆炸让夏天听力有些失真,他没听到背后的声音。但在扑来的那一刻,他感到一些微弱的不安,几乎是纯粹的第六感,他猛地向左侧身,那东西擦着他的肩膀一闪而过,夏天朝它脑袋开了两枪。   它挣扎着想爬起来,夏天很确定再一枪就能解决,但他没再能扣下扳机。   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不算重,只是虫钳划过右颈,但血液传播毒素的速度是惊人的。   他晃了一下,努力想抓住枪,但它从他手中滑了下来,落在狼藉的战场上。   他听到身后传来枪火的尖啸——没什么像样的枪了——还有拟态螅嘁嘁喳喳的细语,道格叫道:“怎么——”   “我不知道,控制台毁了,游戏里都是这样就结束了!”温逢说。   夏天没听到白敬安的声音,一切都变得很遥远。   他回忆人形白虫的属性,它们口钳上有强烈的麻痹毒素,酷似蜘蛛。   不过与其说是高强度麻痹,倒更像松弛剂。N区大屠杀时它们吞食的那些人,死时神志一直是清醒的。   他还真中过这种毒,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它们的样子如同幽灵。   当时小许把他拉出来。   那时候,你逃走了就是逃走了。   身后,温逢仍在不可置信地叫道:“但无论哪款游戏、影视和攻略,这时候战斗都结束了!”   夏天又晃了一下,再也站不稳,单膝跪在地上。   他的周围,变异生物再次活动起来,动作有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后面操控。它们进攻入侵者,对那位上城的策划视而不见,视作同类。   视线的余光里,夏天看到那个“暴君”从容不迫地往身上贴了高强度医疗绷带,满足地踱步到自己跟前,朝他微笑,说道:“计划不错,但你知道错在什么地方吗?”   夏天没看他,快速计算自己恢复活动能力的时间。他知道这一套流程,他躲得够快,只是擦过去,不会很久——   “你们以为要对付的是我。不,不是我。”那人说,“想搞你的,是这场秀。你赢不了,因为你们就是过去村庄里,绑在火刑桩上的那种人。人们花了钱聚在广场上,要看的就是你们被烧死时的痛苦。”   他在夏天跟前蹲下,勾起他的一绺头发,说道:“那么,接着我们来做点什么呢?”   2.   白敬安有一会儿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他和夏天定的这个计划,有点冒险……不,就是发疯,但也没别的选择了。   夏天冲进爆炸中时,他也紧跟在后,可是这时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一只瘫痪在地的人形白虫。   怪物手臂抽搐了一下,如同远距离激活的信号。   但不可能有人远距离激活,这只是个彩蛋,控制仪毁了,对手也已经在这里了……白敬安感到一阵寒意。变异生物当然有人操控,控制一切的不是那个变态。是策划组。   就好像修理厂中从不是在进行什么收集数据的实验,只是折磨人而已。   白敬安突然侧身,躲开一只从后疾扑而来的变异生物,它虫钳上的毒液闪光,用以麻痹、捕捉和折磨,每一步都是安排好的,当然要派上用场。   另一只变异生物从右侧扑来,白敬安躲开,从后腰拔出枪,只剩最小口径的那把火枪了。他朝它脑袋开了一枪,它冲出了两米远,才倒在地上。   白敬安又朝脚边抽搐着站起来的白虫开了一枪,心想必须得找到新的武器,不然全灭只是几分钟事,一边躲开第三只扑过来的怪物。   一闪之中,他立刻意识到脚下触感不对,有种不祥的松软。他还没来得及收脚,第三只人形白虫从后扑来。   这是一场计划好的捕猎,没人全方位操控,两种生物不可能进行这样的合作。   白敬安动作猛地一收,避开脚下的拟态螅,这可不容易,他狼狈打了个趔趄,一只白虫看准时机扑上来,人手一般的爪子卡住他的肩膀。   白敬安摔倒在地,反手把枪柄重重砸在它脑袋上,一下,接着是第二下,是场原始的肉搏战。   在它后退的当口,他把枪管狠狠杵进它嘴里,不停地开枪,它的脑袋在他身侧炸开。   怪物软了下来,白敬安把尸体一推,抹了把脸上的血,爬起来找夏天。   他感觉很不好。只是个彩蛋,没理由要用如此不合逻辑的手段继续下去,它一定有什么目的。而在杀戮秀上,目的总是很简单:为了娱乐。   那么它重点算计的人物,一定是夏天。   接着白敬安看到了那一幕。   大厅里硝烟未散,夏天倒在地上,那只人形白虫把他放倒在地,正是节目组要的效果。   蜜糖阁的变态正从角落里拉过来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子,之前是拴变异生物——大概是地狱犬——的,上面沾着血。   他一副享受的笑容,把那东西绕了一圈缠在夏天的脖子上,用锁锁住,朝他说道:“野兽就该用链子拴着。”   白敬安觉得血液冷了下来。   他抓着枪,阴沉着脸朝那方向走过去,随手干掉一只扑过来的怪物,距离并不远……   在穿过空无一物战场的时候,一道巨大的冲击重重撞上了他。   那瞬间,他觉得每个细胞都沸腾了,脑中一片空白,白色炽烈的光线烧灼着视网膜,所见之处只一片剧痛的纯白。   待意识到时,他倒在地上,全身麻痹,嘴里全是血。他脑子里倒是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封装能量网的强电击效果。   一种监狱常用封装网的类型,一种老一套折磨人的玩意儿了。   白敬安挣扎着爬起来,枪落在不远的地方,他歪斜了一下,伸手去捡,又抬头去看夏天——   接着他呆了一下,转头看周围的场景。   他正在一间水泥隔间里,不是建筑板,而是老式的砖块房。   下城有时还这么建房子,灰秃秃的很难看,这间也是,上面还有涂鸦,写着各种愤怒不甘,和“有种再来”。   白敬安很确定自己还在原来的位置,没转移地点,也没穿越回过去……而一分钟前,这里绝对没有墙壁。   但是现在,墙理所当然立在那里,风格甚至并不突兀,显然场景策划做了细致的建模,连爆炸的焦痕都没有忽略。   白敬安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处临时的监牢。在下城,行政官邸、警局、修理厂或店面里经常会有,用来关临时抓住的罪犯,有钱人家的宅子里也有。   只是地狱之火修理厂没这玩意儿罢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这座监牢不需要曾经存在。   在最终的剪辑里,官方会把它剪辑成从来都在这儿的样子,自己是不小心跌入其中的。而那个变态手里有遥控装置,眼明手快地启动了,策划们会编出个理由的。他们永远占上风。   他呆呆看到不远处谁的半个身体,正被变异生物撕扯,双腿像活着时一般颤动。是温逢。   那种怒火与寒意浸透骨髓,白敬安站起来,但又摔了一跤。他挣扎着再爬起来,旁边的人朝他大喊大叫什么,但他没听见,只是看着夏天的方向。   蜜糖阁的那个变态正把夏天拽到一张大号的轮床上,上面还沾着上一个死者的血,接着他扣死铁链,仿佛夏天是另外一只变异的怪物。   他一只手顺着夏天的右腿,色情而缓慢地向下抚摸,夏天赤着脚躺在那里,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掉了。   他用一种甜腻的声音向夏天说道:“我一直觉得你的脚很好看,脚弓的弧度简直是完美……”   他抚摸夏天的右脚,简直难以想象碰一个人脚的动作能这么下流。   夏天看上去努力想把自己的腿收回来,那人的手顺着脚踝往上抚摸,他尽全力挣扎了一下,那变态退了一步,笑起来,说道:“还会踢人。”   白敬安浑身冰冷地看着他转过身,慢步走去旁边的废料堆里,从里面抽出一根三尺长的撬棍,一头磨得很尖,是下城常见的武器。   他走回夏天跟前,一手按在他战友的右膝上,露出一个甜腻的微笑,右手稳稳抓着撬棍,向下猛地刺入。   这并不容易,他中间甚至顿了一下,可能是碰到了骨头,但毫不犹豫,钢管狠狠贯穿了夏天的小腿,把他钉在床板上。   夏天身体猛地绷紧,中了麻痹毒素根本聚不起来力量,可以看得出他有多疼。他左手死死抓着床板,脖颈后仰,但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变态看了一会儿,手指顺着撬棍慢慢抚摸下去,色情地抚摸夏天的右脚,说道:“现在,我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大厅一片狼藉,但因为大都是建筑板,倒没太多灰尘,有一种战斗过后的苍凉。   墙壁中的燃气管道像破碎的骨骼一样伸出来,是典型下城的违规建设,白敬安看着这一幕,一瞬间觉得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还在下城的某个时候,虽然病毒早已把那时的记忆撕成了碎片,只有一片漆黑。他既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自己是谁,只感到不可名状的愤怒在血管中燃烧,要把他撕碎。   而到了现在,怒火却是冰冷的,冻结血液。白敬安站在牢房中,看着那变态色情地摩挲夏天的右脚。他脸色苍白,仿佛覆着冰雪,让血色显得越发触目。   他挥开后面的人,歪歪斜斜朝电网走了一步。道格再次拽住他,他这才注意到他跟冯单也在,看来出事地点离得近,所以框到了同一个牢里。   道格说道:“他们不会杀夏天的,他们就是——”   他停下来,后面不知道怎么说。   冯单用低哑冰冷的声音说:“他们就是想玩玩他。”   大厅的轮床旁边,那个变态朝夏天笑,说道:“我就喜欢你这种眼神。”   他转过头,又找出半截钢管,裂口不够尖,他慢条斯理地用能量枪把它烧得赤红,朝夏天说道:“这会有点疼。”   烧红的金属狠狠插进夏天的右臂,嵌进轮床上。   这次,夏天甚至连床沿都抓不住了,白敬安听到他轻微的呻吟,极为压抑,仿佛呜咽一般。这种声音只会引起人的施虐欲。   那人死死盯着夏天,突然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让他的颈项更多地暴露出来,凑过去咬他的喉管,另一只手从T恤的下摆探进去。   “在下城待那么久真是浪费了,你早就该到上面来。”他说,声音充满了情欲,一边把夏天的T恤完全撩起来,“一会儿,我让你怎么叫,你就会怎么叫;让你怎么哭,你就怎么哭……”   他接着说下去,显然对夏天进行了很多幻想,现在毫不避讳地在摄像头前展示出来。   白敬安看到夏天的面孔,那人只是看着脏污墙壁的一角,样子很孤单。   他神情里有一种冰冷而灰暗的东西,不对现实抱任何希望。有时你会在人们脸上看到这种一闪而过的绝望。他自己看着镜子时,大概也是一样。   但那眼瞳中又有什么在计划和燃烧,即使已落得如此地步,仍透着毫不掩饰的仇恨。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放弃,他会不停地尝试,直到最后一刻。   白敬安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夏天时,他觉得他基本是个疯子,完全不顾后果。他不明白在失去了那么多后,那人为什么仍然会这么地不管不顾,明明已经碎成了灰烬,可还是要固执地燃烧。   白敬安挣开道格的手,走到电网跟前。   他抬起手,手掌距离电网不到一厘米,感觉强大能量散发的波动,带着惩罚与痛苦的信息,以及能量的分布变化。   他的前方,夏天咬了“什么都能调教”,那人嘴唇上沾着血,朝夏天笑着说道:“还会咬人。”   他转身去拿第三根钢管,白敬安死死盯着前方的场面,指尖精确地贴着电网移动。这是老式封装仪,波动和不均是无法避免的,特别他们用的还是下城老款。   他样子一塌糊涂,头发乱七八糟,脸上沾着硝烟、灰尘和血迹,但用一种阴森的表情盯着封装网。   白敬安总是觉得自己当时就该死在大屠杀里,这样就不用再看到未来的一切了,不用面对无止境的头疼和噩梦。但是现在,他一点也不想死。   他脑中只有满满的愤怒。   白敬安停下动作,电流分布不均,西侧明显更强,形成一片辐射区。   他手指停在离墙边电网近一毫米处,他必须完全确定这个位置,他没有任何机会可以浪费。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去碰。   3.   白敬安再次从地上爬起来,没站稳摔了一跤,疼痛像火焰一样烧灼着五脏六腑,他听到道格在后面叫:“白敬安,你冷静一点!”   白敬安觉得自己很冷静,他吐掉嘴里的血,拔出后腰的枪。   他知道这款封装仪的型号了。封装高手2-7型,老式能量网,一个手掌大,钉在门墙上。   他快速计算,找到那个角度,斜着向水泥墙射击。   子弹击中墙体,扬起一股灰尘,留下坑洞。白敬安停也没停地再射第二枪。   他动作很稳,但在日光灯和电网扭曲的微光下,样子苍白得像只从修罗场中苏醒的恶灵,触碰一下就会被巨大的力量击伤。   “什么都能调教”听到枪声,但看也没看他一眼,他知道白敬安只有把点三二的左轮,而子弹对电网没有任何用处。   白敬安稳了稳枪柄,微调角度,射出第三枪。   子弹越过穿洞的墙体,斜着从后方穿透了外面的封装仪,能量网发出嗞嗞声,闪动了几下,然后便熄灭了。   没等它完全消失,白敬安便抬起手,又一枪击中了上方裸露出来的燃气管道。   接触到枪火,老式的燃气管瞬间炸裂开来,火焰迸发,沿着天顶狂放地蔓延。建筑板转眼又坍塌下来一大片,粉碎带延伸,将要把整间维修区撕裂。   倒是监牢区没什么事,可能因为策划组改变建筑格局时太匆忙,连房子的内部建设也一起改了。   那变态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夏天身上,爆炸发生时才意识到,他慌忙退了一步,但一处内置的管道炸裂开来,发出巨大的爆破声,他吓了一跳,差点摔倒。   这次的爆炸伴随着大量的火焰,可燃气体虽久已不用,但能量仍然巨大,几枚装着可燃物的瓶子炸裂开来,屋子里一时间灼热如同地狱。   白敬安走进火焰之中。   他杀气腾腾,脚步却很稳,毫不迟疑,有股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气势。   道格在后面看着他,有一刻觉得走向战场的,是一个和白敬安完全不同的陌生人。   火焰张牙舞爪,把战场染成血色。   拟态螅退去了,但几只人形白虫仍然低吼着扑过来,策划组还想维持局面,让玩具回到原来的位置。   道格从后面开枪,击中了其中一只的面孔,它歪了一下,想继续冲过去,但冯单紧接着补了一枪,斜着射穿脑袋,它倒地死去。   到了现在,他们手头有的都是些小口径的枪,帮不上大忙。但活着的都是老手了,而他们这种人手里无论有什么,也都是能杀人的。   白敬安走过去,隐隐看到那个蜜糖阁的杂种。   经过短暂的充能,这位“什么都能调教”身周仍闪烁着防御网微弱的蓝光。他肯定嗑多了药,还有策划组当后台,但在看到白敬安的那一刻,他的眼中仍然闪过强烈的恐惧。   对他来说,受害者的愤怒或拼死一搏在秀里、电影或是游戏中很常见,你手里有设备,就能轻易搞定。   可是这一刻,他感到不寒而栗。   那种沸腾的愤怒如此地近,如此真实而巨大,不同于药物效果,显得陌生而致命,和他想象中全然不同。   “什么都能调教”退了几步,正看到一只埋伏在倒伏轮床后的人形白虫扑向了白敬安。   距离太近,那人甚至没用枪,只微微闪了下身,抬手卡住怪物的脖子,一把拧断。   这一下利索狠辣,教科书一般标准,漂亮得仿佛自带聚光灯,又是一派毫无转圜余地的冷酷。   “什么都能调教”哆嗦了一下,转身就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和杀戮秀的现场保持距离,越远越好。   白敬安只有一把点三二,在这种混乱里很难击中他。就算射中了,只要不立刻死亡,医疗组总能让事情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这让他又找回了一点信心,秀不过是一场游戏,只要眼明手快,多动脑子就行。   他转过头,幸灾乐祸地看着白敬安朝夏天走过去,忽略了天顶上几只长长的拟态螅。   这也正常,拟态螅怕火,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但这里所有的怪物体内都有生化芯片,能让它们违背生物本性,照着策划组的要求行事。   他盯着那人的样子,这一刻白敬安看上去很陌生,不像是他。这位战术规划总是冷淡和疏远,可是现在一身弄得脏兮兮的,脸上沾着血……不,不是外表,战场上的什么东西侵入了他的整个神态与动作,让他如同一个煞星,一只恶鬼。   白敬安冲到夏天旁边,正在这时一只拟态螅从天顶上方垂下,猛地卷住了他的右臂。   接着它迅速滑下,卷到胸口,把他往上拽。   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白敬安就注意到了,他一把把枪管咬在嘴里,去抽靴子里的匕首——对付这东西枪没用。   他就着拉拽反向用力,双腿绞住那触手样的东西,一刀刺进去,向下狠狠一划。   拟态螅硬是让他切成了两条,失去了力量。白敬安落到地面,迅速扫视了一下,看到脚边一支高强度清洁剂。   是之前夏天袭击防御网时用的,外壳约莫是什么高强度合金,居然没炸,但已经烧得面目全非,转眼就要碎掉。   又有一只拟态螅从后方卷过来,天顶上现在已经趴了五六条这种超大型玩意儿,誓要打断这次救援。   白敬安一脚把高度易燃的清洁剂挑起,伸手抄住。   就着拟态螅把他卷向上方的角度,白敬安把金属瓶向上抛去,它划了一个陡峭的弧线,而线的最顶点,他抬手就是一枪。   赤红的火焰在天顶猛地绽开,上方一片肉体烧焦的嘶嘶声,触手松开,白敬安摔倒在地,轻微打了个趔趄,但立刻站稳身体,挡在夏天上方。   炸裂的破片四下散落,他不想夏天伤到。   “什么都能调教”呆呆看着这场面,正看到白敬安转头看他。   那人额角受伤了,血流了半边脸,如同地狱来的恶灵。   “什么都能调教”惊慌地用力按小型防御装置,试图把力场调到最大,至少能扰乱一颗子弹——   一片混乱中,他看到白敬安在抬手开枪。接着他意识到子弹并没有射中他,他不明白……正在这时,他上方摇摇欲坠的天顶砸了下来。   周围腾起一大片烟尘,微薄的防御网抗御不了这样全方位的压力,闪动了一下,彻底失效。   无数的建筑板把他砸倒在地,一根老式的钢筋刺穿了小腹,疼痛剧烈而陌生,他惨叫出声。   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管怎么挣扎,疼痛都仍在那里,场面凶险至极,找不到停止键。这片最受欢迎杀戮秀地狱般的现场把他淹没了。   白敬安站在燃烧的修理厂中,半边脸都是血,通体满溢着杀气,上方烧灼的怪物像一片由死亡与血肉组成的天空,肃杀而且不可一世。   他收回刀子,转头看夏天。   他战友的脖颈被一根铁链扣住,牢牢锁在轮床上的金属栏上,让他无法移动分毫。那人刺穿了他的右膝,伤口近看越发惨不忍睹。   他汗水把头发都浸透了,可仍死死盯着“什么都能调教”消失的地方,即使落到这个地步,眼中仍满溢着暴戾与恨意。   白敬安开枪打断链子,夏天这才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他。   他看着白敬安的样子好像一时间不确定他是谁,这是个什么情况,又为什么有人会来救自己。   白敬安伸手把夏天撩起来的T恤拉下去,动作尽可能地温柔,但这对他大概毫无意义,太多的痛苦了。   “我会快点。”他说,声音低哑,不像他说出来的。   他抓住夏天右膝上的钢管,停了一秒,吸了口气,一把拔出来。   手掌下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已经没有力量再做别的反应了。   他又去拔插进夏天右臂上的金属管,是在高温中插进去的,和血肉黏在一起,样子让他想吐。白敬安感到巨大的怒火在胸口涌动,想要爆发,却不知如何是好。   夏天躺在那里,只在他拔出钉住手脚的金属时颤抖了一下。   又是一声爆炸传来,就算是加强的防火建筑板,在这么多的枪弹、燃油和可燃气体下,仍像纸板一样易碎。   白敬安把夏天从轮床上扶下来,那人双脚碰到地面,狼狈地摔倒在地。白敬安跪在旁边,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往后拖,身后留下长长的血迹带。爆炸还在继续。   主办方的计划很清楚,白敬安阴沉地想,废了夏天的手脚,像拔去野兽的利爪,然后再放开手脚地折磨,才能不被反噬。   上世界从来都是这样,总要得到所有好的、刺激的和“激动人心”的,然后在摄像头前粉碎……却认为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夏天被拖着往回走,他一直没说话,只有眼瞳显得越发幽深,搜索烟尘弥漫的大厅,带着极度的偏执。   接着他抬起唯一完好的手臂,拿起白敬安别在后腰的枪。他的手指滑了两下才拿稳,他力量还没恢复,动作很轻,但是十分精确。   白敬安看了他一眼,夏天的长发散在肩膀上,样子狼狈又可怜,但镇定地低头看子弹。   子弹只剩一颗了,夏天单手把转轮滑回去,手很稳,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他抬起枪,等几秒钟,积攒力量。   在烟尘之中,他看到那个刑室“暴君”的身影,正在推开压住他的建筑板。他的小腹刺了根钢筋,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疼。不过策划组可不会让他死于意外。   那人也看到了夏天,呆了一下,突然转身,狼狈地往反方向跑去。在这一刻,所有的身份、角色和防护全都消失了,只有最原始的偏执和愤怒,猎杀和被猎杀。   夏天盯住他,火光反射在他的眼瞳里,冰冷却又灼热,像能吞噬一切,让整个世界烧起来。   他保持瞄准的动作三秒,扣动扳机。   这枪非常稳,正中“什么都能调教”的后脑,子弹钻入脑干之中,碎片炸开,上城的医疗部也别想挽救。   那人扑倒在地,双眼仍大张着,看着出口。   只要到门口,进入变异生物的地界,这场秀就算结了,他人生的游戏还会继续。在那里,死亡常在,但享受永不结束……   夏天射出了最后一颗子弹,垂下手,看着前方倒伏的尸体,翘了下嘴角。   他伤得一塌糊涂,站都站不起来,眼瞳深处一片冰冷的戾气,但那笑容却带着灿烂与得意。   在这场噩梦般的复仇中,这笑如同一线过于锐利的刀锋,亮得让人心悸。 第二十章 治愈系的进化   1.   道格和冯单击毙了几只冲过来的怪物,boss已经死了,这些东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确切地说,是策划组不知如何是好。   白敬安拽着夏天来到监牢前,这里现在已变成了一排临时牢狱,外面挂着封装仪,破旧不堪,不知有几个能用的。   除了刚才关他的,还有另一间也处于封闭状态,用的是同款封装仪,表层是强化合金,密码开启,典型下城款。   白敬安走过去,一把扯掉外壳,重接了两处线路,能量网闪了两下就消失了。   他拍回合金盖,把夏天拽进牢房。艾利克坐在里面,旁边躺着那个失去双腿的重伤号,事发紧急,他居然顺手把这人也拖进来了。   白敬安把夏天放在墙边安置好,道格和冯单也闪了进来。两秒之后,封装仪里的回路激活,能量网闪动了一下,再次闭合,把爆炸、烟尘和怪物挡在了外面。   监牢总是躲藏的好地方,这是在下城生活无数黑暗的小窍门。   而牢狱之外,地狱之火修理厂仿佛变成了真正的地狱,爆炸还在继续,无数变异生物、死掉的杀戮秀选手、仪器的碎片和那变态的尸体在燃烧,变成灰烬。   艾利克抬起手,丢了个简易的医疗包过来,上面沾了不少血。他一直没用,大概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但到了现在,策划组也没什么招了,一切沉寂了下来,这场秀终于将要结束。   白敬安在夏天跟前蹲下,帮他处理伤口。   道格本来想去帮忙,不过看白敬安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觉得还是算了。反正既然他跟夏天搭档,处理伤情应该很熟练才对。   夏天靠墙坐着,没倒下去,他这种人总是尽力避免倒下,大概连死都想能站着。   他脖子上还残留着锁链,白敬安冷着脸把刀子插进去,撬开锁,把链子远远丢开。   然后他割开夏天的长裤,查看伤口。那人左腿里还残留着半截碎掉的铁片,白敬安小心地按住他的脚踝,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表示这会有点疼。   夏天眼神灰暗,看不出在想什么。   白敬安把铁片拔出来,夏天身体绷了一下,仰起头。他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后脑撞在墙壁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白敬安尽可能轻地给他缠上治愈绷带,在这种伤势下,顶多也就是能止点疼,效果有限。   他割开他另一边的裤脚,夏天说道:“小白。”   白敬安抬头看他。   夏天说道:“好疼啊。”   他声音很轻,带着鼻音,像是在撒娇。   白敬安觉得胸口有什么全堵在那里,但又不知道能怎么办,他说道:“你刚才不是很硬汉吗?”   “我好疼。”夏天说。   “我知道,就快……就快结束了。”白敬安说,“我会照看你的。”   夏天看了他一会儿,用完好的那只手碰了碰他的头发,仰头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白敬安帮夏天处理好伤口,在他旁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右侧的肩头重了一下,那人朝他这边歪过来。白敬安浑身都僵住了,直到感觉到夏天的呼吸拂过皮肤,才慢慢松下那口气。   他当然不会死,这么紧张不合逻辑,但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战斗还是电击,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双手紧紧相扣,仿佛还在渴望攥住一把枪或刀子,摧毁什么。   牢房里一片寂静,白敬安看着外面,火焰已经烧尽,秀要结束了。   而他将迎来一场狂风骤雨。   夏天是被抬出去的,和第三轮结束时一样。   整个舞台灯光大亮,激昂的音乐响起,让尸体和灾难都显得虚假。但白敬安刚刚经历过,确定这一切再真实不过。   医疗人员、记者、形象策划和有特许权的粉丝涌进场内,在残骸与尸体间走动,一张张面孔如同上城漫天闪亮的粉尘,带着兴奋与狂热。   几个医疗人员围着白敬安检查了一会,说电击这事儿可大可小,考虑到他有旧伤,建议详细检测一番,白敬安说他一点事也没有,只想快点离开。   他觉得筋疲力尽,上城的繁华与喧嚣掺杂进大屠杀的残骸中,尸体有序收殓,炸毁的东西踢到一边,进来的人们一个个衣着鲜亮笔挺……场景让他反胃。   医疗部门抬走了艾利克和那个重伤号,道格也在旁边接受治疗,冯单按形象策划的要求站在他旁边。两人看也不看对方。   白敬安一直关注着夏天,那人已没了意识,脸色苍白地躺在毯子里,白敬安很难移开视线,好像那人是这个荒唐世界唯一的支点。   他看着几个医疗部门的人手脚利索地给夏天处理伤口,一个女孩处理腿伤的时候哭了出来。   但他们没把他送去医疗舱,说是还有个赛场内采访。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在围着白敬安问问题,问题大都是关于终场攻击的,而且听上去官方把他的伤势夸张了一番,大概想要落难英雄的效果。   灰田匆匆赶到,带着严重的黑眼圈,看上去很久没睡。   白敬安站在夏天旁边,听她快速介绍情况。他觉得自己的表情太杀气腾腾,但一时又收敛不下去。   “这场秀的主题,从‘N区大屠杀里发生的猎奇黑暗之事’,变成了‘复仇之战’。”灰田说。   照她的说法,策划组之前那套是彻底不能用了,之前所有宣传走的都是黑暗猎奇风,而到了现在,根本没有实现它残酷的预告,倒得了个相反的结果。   于是铺垫出了另一个超出了舞台之外的强大主题:复仇。   毕竟,上城粉丝个个都知道策划组那套招数,无论是临时改变建筑格局,或是状似偶然地废掉选手,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反正就是不惜代价让剧情朝着策划的方向发展。   而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主办方在地狱之火修理厂给夏天他们使了多少绊子,这个boss根本不是用来打的,而是个典型的“黑暗寓言”式怪物。那是一种无论你有着怎样的力量、动机和美德,都无法对抗的恶意的现实。   而这个怪物被干掉了!   简直不是大快人心可以形容的。   策划们见风使舵,迅速改变了宣传策略。   他们一点也不介意往自己身上抹黑,只要能衬托出英雄的光辉,并让观众掏钱。   整条剧情线变成了面对黑暗执着的抗争,显得热血而壮烈。尤其是最后夏天和白敬安伤痕累累,用一颗点三二的子弹干掉boss的地方,让人热血沸腾。   这年头,任何事都不要想挡在浮金电视台狂欢花车的路上。   “复仇原则”迅速变成了一个流行词,上城四处可以听到这句话。秀的购买率比预期超出了三十个百分点,并且还在持续上涨中,主办方数钞票数得喜笑颜开,一点也不介意被当成魔王踩在脚下。   数百年来,资本这一庞然大物朝着利益盲目移动,发展到现在,上世界人眼中已一切皆是虚假。   死亡像个游戏,情深意重的爱侣多半是在对台词,而且……这年头你不愤世嫉俗一点都不好意思见人。   而夏天和白敬安这事儿的惊人之处,在于它是真的。   这两个人以他妈的惊人的武力值,和极度的偏执,改变了整个秀的主线!   白敬安随时关注着旁边接受治疗的夏天,秀结束了,但这是上世界,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盯着那些人给夏天清理伤口,查看骨头的情况,注射药物。有人拿出针剂来,一群记者摆好姿势,白敬安说道:“这是什么?”   “精力剂……”医疗人员说,在他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接着他立刻指着旁边的人,说道:“他们有些问题想问他。”   “他需要休息。”白敬安说。   对方看看他,又看看夏天,白敬安把手放在夏天肩膀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朝他说道:“你们要问什么?”   在白敬安的目光下,医疗人员怔了几秒,小心地把针剂放在旁边,朝后面几个节目组的人说道:“夏天伤得很重,不适合用精力剂。”   一圈人看着白敬安守在夏天旁边的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后面一个策划也看着他们,这时突然说道:“那就不用了,上面有些问题想问他,我也知道他现在情况不好……我很抱歉,有时候我们就是这么……”   他突然朝他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干得漂亮。”   他是个长相阴郁、嗑药过度的家伙,白敬安认识他,叫许长信,是《天空视点》的总策划。   当他笑起来,露出一丝明朗的东西,人们才发现他年龄并不大。   灰田正在和白敬安说通稿的事,他一眼扫过去,看到她手机里定格的视频,是他和夏天靠墙坐着的样子。夏天靠在他肩膀上,很放心地昏过去了。   而自己侧头看夏天,表情……   白敬安想这该是他觉得恐惧的东西,最终仍然有什么抓住了你,可怕的是你根本不想挣脱,还不切实际地想为此对抗全世界。   灰田有点尴尬,朝他露出一个有点伤感的笑容。   “我想浮金电视台的杀戮秀把我也变成付费观众了。”她说,“杀戮秀里从来没有任何事打动过我,这只是场资本的游戏,感情是娱乐中的数值。我没什么亲密的人,生活无非就是混日子,我从没真的觉得这年头有人会为别人做这些……但真的有人会,不是吗?”   她的笑容更大了一些,透露出旧日纯真的意味。   她低头看视频,说道:“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白敬安看着她,她说道:“提醒我们曾忘掉的。”   到了现在,夏天和白敬安的关系,仍在朝着团体赛总导演雅克夫斯基最初设定的方向继续发展。   他们从不对盘的战友开始,慢慢了解彼此,并成为第三轮的最佳搭档,然后理所当然地把“家人”的关系纳入其中。   第三轮结束后,形象策划部门让夏天因为“公司暂时腾不出房子”住进白敬安家,并加入迪迪这个角色。   现在,这段“亲人”的关系在黑暗杀戮秀巨大的压力下,迸发出强烈的光芒。   用雅克夫斯基的话来说,偶像的本质是模仿,人们在杀戮秀的选手身上寻找情感和意义,所以,你得寻找感情共鸣最大的设定。   没有比对亲人、治愈、扶持、帮助这一套需求更巨大的市场了。毕竟,这是根植于人类心中永恒的情感——在人世间拥有真正的联系,有土地扎下根来,在黑暗中有东西可以凭依,也能成为别人的依靠。   要知道,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在黑暗中摸索,寻找对自己有真正意义的人际关系。   人世混乱而巨大,没有这些,你怎么才能活下来呢?   只不过,现在夏天和白敬安已不光是“在混乱的世界中相依为命”了。   他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却又是两个杀神,不惜一切保护对方,直至完成了一场根本就是疯狂的复仇。   雅克夫斯基这片“黑暗中互相守护的微光”发生了一个变调,成为了一束强光,在这片浮华的世界下鲜血淋漓,却又光芒万丈。   直接把纪念秀扭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没人能无视这种诱惑,这商品血淋淋的,却光芒四射,散发着无可抗拒的诱人气息。   如杀戮秀团体赛里总导演雅克夫斯基所说:有一些商品,人们非买不可。   作为一个酒鬼,他能坐上真人秀界策划的巅峰王座,绝对是有充足理由的。   2.   白敬安守在夏天旁边,接受几个同时进行的采访,一半的人在问终场时的绝杀,还有人问他看到夏天被钉在轮床上时的感觉。一时间所有人都在问话,他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又看了夏天一眼,那人在止痛药下睡得很沉,呼吸平缓,有一张年轻帅气,笑起来阳光灿烂的脸,好像从未遭受过苦难。   “你是怎么知道封装仪位置的,能这么精确地——”   “对拟态螅的攻击——”   “这绝对不是教学软件里的技术,你肯定真的碰到过——”   “但你的履历很干净,太干净了!”   “当年白林在N区大屠杀里——”   那名字让白敬安侧了下头,但没听清具体问的是什么,这时一个极度兴奋的声音问道:“你姓白,是不是就是白林的那个白?”   旁边人的动作全都停顿了一下,周围吵闹声安静了一半,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倾听之后的发展。   白敬安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此人显然不是凭空发问,他手里拿着个折叠屏,似乎刚收到一封邮件。   这事儿果然早晚要被扯出来。   “真不敢相信,这种事一直没人发现!”那人叫道,“我就说一直觉得你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   旁边的人一把把他手里的平板拿过来。   “我们几个策划从地下停车场的时候就觉得你样子很熟,肯定在N区大屠杀里见过。”那人接着说道,“他从头到尾搜了一遍,根本没有,直到刚才有人觉得是不是想岔了,所以查了您全部的背景资料——”   那个平板在一群人里快速传递,人们一个个脸色震惊又肃穆,还没拿到的人专注地听他讲话。   “一直都写在你父亲的档案里!”那家伙激动地说道,“他的杀戮秀登记,真不敢相信!他父亲是白安,哥哥是白自明!”   他看上去像是哪个公关部门的策划,打扮得衣冠笔挺,样子与其说是兴奋于发现了大新闻,更像是见到偶像,眼中一片狂热。   旁边一个不明所以的医护人员问了句:“那怎么了?”   “白林的父亲就是白自明!”他叫道,“你是白林的……堂弟?!”   他声音颤抖,好像在说一件关乎世界存亡的大事,说到“白林”和“堂弟”时,语气让白敬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句子,但涉及“白林”一切都变得不同,如同笼上一层圣光。   那人说完,周围一片寂静。   那是一种爆发前的安静,所有人都一时找不到语言,脑子里在疯狂思考这代表了什么,要怎样理解,又要怎么跟别人说。   白敬安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他从赛场上下来时觉得没什么可畏惧的,但这个……真是叫人头皮发麻。   说真的,上世界的血缘关系很松散,白笑齐跟老家已久不走动。考虑到那里八年前就变成怪物乐园,老家连个影子都没了,根本没人在类似的事上费心,这么多年来,上城没注意到也是有理由的……   “我就说……”那位不知名的策划说,“您杀拟态螅那手,您走进火焰里的时候,那个气势——”   他激动得有些哽咽,白敬安有点怕他真哭出来。   周围莫名地安静下来,好像没人能找到语言,他们全都盯着他,目光让人发毛,白敬安挣扎着说了一句:“N7区有一半人都姓白,我很确定白林在上世界不止我一个亲戚……”   但作为基本常识,这事儿没人关心。   过了一会儿,后面的许长信突然朝他说道:“我……我很高兴那个在黑暗中反抗的家族,仍然在上城继续繁衍。”   白敬安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然后意识到最好还是什么也别说。   血缘关系可以解释一切。   上世界和白林有关的一切都自带光环,连建个战神像都是参考他。这血缘能解释自己在纪念秀里所有的行动,解释他完全有悖于教学软件里的应对方式、杀戮本能和情绪反应,解释他在秀里做的疯狂事……   解释一切。   在上城,偶像塑造到白林这份儿上,那人已不再是血肉之躯,而仿佛本身就由硝烟与死亡组成。   他的名字、经历、出身、家世……以至于痛苦和错误,都成为了神像的一部分。   这些人显然觉得,白敬安只要拥有和他类似的基因,就理所当然地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就像……拥有某种“神性”。   偶像崇拜就是这样,没有道理,也不讲理论。   白敬安感到隐隐的战栗,这道光环过于盛大,又极其危险……但他没的选。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看了一眼夏天,说道:“他能进治疗舱了吗?”   赛场采访结束后,形象策划们把白敬安带去收拾了一番外表,并终于把夏天送去了治疗舱。   白敬安看着镜子,觉得里面的人一点也不像自己。   和第三轮结束时不一样,这次镜子里的他丝毫没变得更无害一点,虽然穿着天价的正装,但仍然更像秀里的那个人,表情阴沉,一副要毁掉点什么的样子。   他心想着是不是衣服的问题,但多半不是。   灰田的通讯接过来,说杀戮秀团体赛的官方媒体见缝插针,要在他做后续治疗时进行一次采访。   白敬安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领口,拉开休息室的门,朝外走去。   不知道夏天怎么样了,应该在治疗舱慢慢恢复,他不会再疼了,止了血,肉和骨骼会开始生长与恢复……他发现只有想到他才能让心里的躁动安定下来。   白敬安回到镜头前,继续面对那些询问。   采访还算顺利,他在上城生活这么多年,对如何回答这类问题已经很有心得了。   不过结束以后,白敬安才意识到那个记者一直在对自己用敬称。   他能感觉到人们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充满好奇与憧憬,让他有点发冷。上城所有的关注中都藏着凶险。   但合同有规定,他脱不了身,结束了治疗和采访,白敬安又一脸阴沉地走进结束派对中。   在这里,血腥场面躬身谢幕,消隐在了浮华之后,上城变成了闪闪发光的太平盛世。   人们锦衣华服,酒水在灯光下闪烁着星光,色彩鲜艳的食物和迷幻药装点着这个世界,把上城变成了一个彩虹与糖果组成的梦幻之地。   白敬安决定先去找点食物,纪念秀时他就吃了点零食,不过折腾成那样也不觉得饿。   他现在仍然不饿,身体里有什么满满溢着,感觉很陌生。   不过他走到点心台边时,还是下意识拿了一盘点心,接着意识到拿的是夏天的口味,他说不准是因为走神,还是他俩的口味在趋同。   正在这时,有谁匆匆走过,撞了他一下,盘子差点掉在地上,白敬安反手抄住,对方骂了一句:“我操——”   然后那人整个停住了,盯着他看。   “白敬安。”他说,语气好像这代表什么完全不同的东西。   白敬安看了他一眼,拿着盘子就走,走了很远还能感到那人盯着他的后背。   确切地说,宴会上无数人在看他。他无论是喝饮料、拿点心,还是只是站着,都仿佛是什么有重大仪式性的行为,引来好奇与莫名其妙的赞叹。   整件事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他吸引了不少媒体的火力,夏天至少能消停一会儿了。   否则他们真会给他打精力剂,然后放大屠杀时的视频,让他回答问题……虽然他少不了要回答那些。   白敬安盯了盘子里的点心一会儿,把脑子里的念头挥开,他需要保持冷静。   现在是作秀时间,在这里,你要做的就是伪装,而那些真正重要的,都必须藏好。   白敬安冷着脸在宴会上待了一个小时,给人盯得没心思吃东西,一直算着时间什么时候能走人。   正在准备离场时,他看到《天空视点》的何遇匆匆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大帮子人,脸上全部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这里的兴奋都带着杀气。   看上去有一场大阵仗的临时采访……接着白敬安意识到,这班人就是冲他过来的。   他有一瞬间想逃走,但接着意识到是逃不走的,于是站着没动。那一班人走到他旁边,迅速开始清场,准备灯光和背景,训练有素,就是支军队。   何遇走到他跟前,眼神锐利,开口就问:“您对处决事件怎么看?”   白敬安怔了一下,说道:“什么处决?”   3.   对于处决事件,《天空视点》的解释深入浅出。   夏天有个偏激的粉丝网站,叫夏日火焰,是由洛晴天事件衍生出来的一个讨论组形成的。   小组滚雪球般人越来越多,自立门户成立了粉丝站。夏天折腾到现在,网站里的人天天都在聊现在有哪些行事残酷、人品恶劣的有钱人该死。   网络公关部门只在口头号召大家要冷静,背地里为了保持热度,一直在煽风点火。   两天前那里发生了一次争吵,某个有钱人来闹场,说这里的人真是审美狭隘,只能用简单的智商把一切归于黑与白。   有人反驳他,说你们这些人把私人的欲望伪装成审美和乐趣,其实肮脏又扭曲,不过短视、自我催眠和智商低也是没办法的事。   两边迅速吵了起来,从N区大屠杀一路掐到嘉宾秀——何遇还贴心解释了一下,说那是一种权贵人士邀请喜欢的杀戮秀选手参加的私人秀,只有传说,从未在公共场合出现过。据说受邀者结局都很悲惨。   网上常见这样的吵架,闹出人命的也时而有之。   这年代黑客一抓一大把,没多久就有一个账号发言,说已经查到了这位来闹场有钱人的终端序列,知道他是谁了。   在几句口角——“我才不介意公开,你们只是这么聚集在一起觉得自己很强大而已”——之后,火气再升一个层次,那个黑客直接公布了地址。   大家发现闹场的是个名声不好的富家子弟,身上有三桩官司,分别是危险药物滥用、强奸和谋杀。   “我很确定不会判刑。”那人说道,“她当时是不太愿意,但谁知道是不是情趣呢,一个人会嗑药过头就说明她自制力不够。欢迎来找麻烦,我有私人保安,没一个是吃闲饭的,我会让各位死得很好看。”   这是他最后一次发言。   他第二天就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   杀人的不是什么黑客高手或激进粉丝,就是他的“私人保安”,那人有直接进入卧室的权限。   他杀他,是因为死的人是他女朋友。   在何遇给白敬安看到的视频中,那个叫卫振的凶手一脸平静地朝镜头说道:“他不是睡着时死的。我把他叫醒,告诉他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求我放过他,我看着他的眼睛,朝他脑袋开了枪。”   他长得很帅,邻家男孩那个类型,表情非常诚恳。   他说道:“我觉得他死得太便宜了,但时间紧,没别的办法。”   讯问中,他大部分时间在说他女朋友,说半个月前,她被迫去了他的派对两次,第二次回来的是具尸体,说是嗑药过头了。   但她不嗑药,很内向,是个性格敏感又很认真的人。她智力很高,是个网络后勤高手,却很难适应这个世界。她笑起来总是有点害羞,有一只单边的酒窝。在这年头,她的一切都显得不合时宜。   派对上药物致死的事不算少见,官司几乎没法打。她家人收了点赔偿便息事宁人,而他只能靠酒精和药物过日子。   大家说事情只能这样了,可他就是怎么也放不下。   和上世界的大部分人一样,卫振是杀戮秀的稳定观众群,围观了夏日火焰网站上的整场争论。   他说,这些天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只有这样才不用思考该怎么办。   但那天他看纪念秀的时候,看到了艾利克一身是血,拿着火箭炮走进快递站的场景,夏天向温逢解释,什么叫“复仇原则”。   即使这原则让下城无数人付出了可怕的代价,但夏天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太阳东升西落般毋庸置疑的道理。   “法律靠不住时,复仇就会变得常见。”卫振对问讯的警员和旁观的摄制组说,“因为如果谁得罪了你,你得自己搞定。”   他说:“就像当年的白林,就像现在的夏天。”   战神们的光环笼罩了他,他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能力从法律讨回公道,那么,他可以自己去讨。   视频上,卫振表情平静,超越了迷幻药或是一场愉快的打炮,像一个走向圣坛的祭司,这种宁静发自灵魂。   而这说法让整个节目组都炸了锅。   这世道死人司空见惯。杀戮秀发展到现在,在上世界的大部分人思维中,死亡就是一枚单响礼炮,炸出众多花样。   而上城最璀璨的“花样”,就是明星们了。   媒体拼命把话题往夏天身上引,给“复仇原则”笼上了一层绚烂的光辉,声称这是一种怎样快意恩怨的生活,把它变成个性商品。这商品属于大屠杀,属于白林,属于夏天或是别的杀戮秀顶端的明星们。   再加上纪念秀的造势,娱乐圈再次开始了一场狂欢。   《天空视点》精心剪辑了视频,那像是一出精彩的电视剧,既充满了社会性,又切合复仇主题,然后开始大肆播放。   白敬安的日程表上排着数不清的采访和活动,一小会儿时间就不知看了多少遍纪念秀和处决的视频。   记者把处决说得像一个惊悚的偶然事实,但这事其实一点也不稀奇,而且肯定这不是第一桩。   记者招待会一贯吵吵闹闹,但他的却透出一股肃穆的架势。他们放完了视频,第一个记者询问他的看法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屏息凝视,死死盯着他,等待着,好像是夏天叫粉丝去干掉那个不认识的家伙似的。   白敬安给盯着浑身不自在,又不能走,只能勉强坐在那里散发战神光辉。   “这是复仇,有什么可说的?”他说。   “他的报复源于这次纪念秀,夏天的‘复仇原则’……”又一个记者说。   白敬安心想“复仇原则”又不是夏天发明的,这个词都不是他说的,为什么非要栽到他头上?不过上城媒体看上去打定主意这么干了。   “卫振是为自己去报仇。”白敬安说,“那是他的仇家,他爱的人,他的痛苦。”   “所以你不会劝粉丝们要冷静,是吗?”   “要不要冷静,他们自己会判断。”白敬安冷冷地说,“他们知道是不是非杀某个人不可,或是觉得不杀也行,美好的生活更重要。一杯酒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他知道自己不够圆滑无害,但离纪念秀才几个小时,他提不起力气来装无害。   “对于死者,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何遇说。   白敬安说道:“我一点也不为他遗憾。”   《我一点也不为他遗憾》是当天浮金电视台社会新闻的大标题,配着“有战神血脉”的白敬安的脸,充满权威与杀气。   粉丝们的话题不离纪念秀、“复仇原则”,以及花痴白敬安和夏天,并热烈地讨论了一番凶手的去向。   电视台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块肥肉,此人不知道会执行死刑现场转播呢,还是会丢到杀戮秀里去。   杀戮秀在争取得到卫振,他的经历很有戏剧性,无论是立刻死了,还是活着,杀死更多的人,成为一个杀戮秀高手,对收视率都很有帮助。   公关部门已经开始宣传了。   没人为死者遗憾,死人太正常了。这年头,虽然不能说“法律等于没有”,但至少是没什么存在感。   这旧日最强大硬性规则现已孱弱不堪,除了最司空见惯的死刑和特赦这一块,基因管制类法律恨不得一年修十次,还悄无声息。前几天看着还挺安全,现在一眼看过去,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在涉及到浮金集团和真正的权贵人士时,没有什么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那么,如果得不到公正,为什么不能诉诸私刑?这种事很多,杀戮秀上都是这样嘛,偶像们总是过着快意恩仇的生活,夏天就这样,白林也这样。说明这简直酷毙了。   就这样,“复仇原则”如同一种从下城悄悄爬上来的传染病,不管两地通行多困难,最终谁也不能真正地无视谁。   接下来的一天,“复仇原则”的话题继续急速发酵。   一天后,他们终于还是把夏天从治疗舱弄了出来,要他对此事发表看法。必须得有他的看法。   夏天的手脚还没好利索,坐在轮椅上,因为止痛药迷迷糊糊的,头发散着,白敬安心烦地帮他扎起来。夏天不喜欢散头发,N21区的男人是会留长发,但没散着的习惯,他们觉得在人前这样太不修边幅了。   夏天一脸茫然地听何遇解释案情。之前化妆师花不少时间给他打理了一番,声称他是复仇者的领袖,站在这场狂欢盛宴视线的最顶端,于是要给他一种死而复生后虚弱,但又充满统御力的气质。   白敬安觉得这句话讲不通,但上城的化妆术逆天,还真搞出来了。   听何遇说完,夏天一脸空白地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所有人都在讨论,”何遇说,“说当法律无法提供帮助时,一个人可以自行复仇,这是你从下城黑暗中带来的原则,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呃,报仇又不是我发明的。”夏天说,“他们报仇关我什么事?”   《天空视点》的策划朝何遇做手势,表示前头那句得掐了不能播。何遇盯着夏天,说道:“还有呢?”   “大家气急了时不都这样吗?”夏天说。   他看何遇还一脸期待的样子,又加了一句:“我要提供支援吗?”   策划点头,表示这句效果非常好。   采访场地的全息桌面上,展开着夏日火焰网站的入口。那是一扇大门,上面燃烧着熊熊火焰。   门上还烧着一行字:进入此门者,永不放弃希望。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团大火烧毁的将是什么。 第二十一章 过去   1.   雅克夫斯基下面的一个策划简直是欢喜尖叫着跑来,拿夏天的采访给他看。   既然都毫不人道地把治疗到一半的夏天弄醒了,这些人当然不能只问下社会热点就完事,“N区大屠杀的幸存者”才是重头戏。这是上城娱乐圈的王牌话题,而夏天可是大屠杀幸存者啊,这是个什么重量级的身份,整个大屠杀娱乐产业及其粉丝全聚集到了他周围,等着这位从地狱回来的英雄开口说话。   视频里,夏天坐在轮椅上。   虽然找个沙发舒服多了,但他们要的就是这种虚弱效果,以保证线索和衔接。   灯光不算亮却很纯净,勾勒出他五官的线条,像终年积雪山峰投下的陡峭阴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N区大屠杀的视频,雅克夫斯基很少见他这样子,他把自己完全隐藏了起来。在某种程度上,他有和白敬安一样的本事。   他的旧日伤痛以全息无死角方式被展示了出来,一群人盯着,要他说话。   最终夏天说道:“是我。”   “你亲手结果的她?”主持人说。   “她不会喜欢自己变成那样子的。”夏天说。   “很难想象你当时的感觉……”对方说,是纪念秀官方的《高端视界》的主持。   夏天没说话,冷冷看着他。   主持人目光游移了一下,就算不是新人了,仍会在这种明星过于璀璨的光辉下紧张。他又说道:“现在,很多人都非常好奇,你当时是怎么离开大屠杀封装网的?”   “我搞了当地行政长官一个高权限终端,黑了进去。”   “你黑了封装网?”   “不黑我就死在那里了。”   “我是说,本地所有的行政人员都撤离了,你怎么可能找到……”   “他没走成。”夏天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对方呼吸都停了一下,那着实是个帅得叫人心跳加速的笑容,像一次宴会上的调情。   但雅克夫斯基一点这样的感觉也没有,他无意识地把椅子挪后了半寸。他有时觉得夏天挺可怜的,但他有时候真的……非常吓人。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很高兴自己不是记者,不用去真的面对上世界恐怖的明星们。   主屏幕里,主持人居然脸红了,他小声说:“你黑了封装网,但你、你没有在登记上兼任网络后勤。”   “我不是个合格的网络后勤,”夏天说,“我受不了等着。我必须自己把刀插到那些家伙的脑袋里。”   播放视频的同时,雅克夫斯基旁边的辅助屏上正飘着最近的热点统计。上城的粉丝们开始疯狂讨论夏天是不是反抗军,当时在N区大屠杀的封装区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虽然……说真的,他才十三岁,能干啥啊,而且他当时是在N19区修车好吗。   不过也难说,那可是夏天,天知道他有多能折腾。   后面是一小截采访花絮,策划觉得很有趣,准备放出来。   采访结束后,夏天跟白敬安站在角落说话。夏天伸手去摸头发,勾下来一小枚粉色的皮圈。   白敬安有点尴尬地说:“跟化妆师助理临时借的。”   夏天说:“我就觉得是个粉红色的。”   他又去扎头发,但手脚不利索,白敬安拿过皮圈帮他弄,助理贴心地递了枚黑色的过来。   剪辑师逗趣地配了个夏天帮迪迪扎头发的镜头,简直是一样。   的确很可爱,雅克夫斯基想,他们把这些职业杀人狂套上礼服,教他们怎么文质彬彬,卖萌和开玩笑,调节采访气氛,甚至叫人如沐春风。他们喜爱这些人的温情和帅气,激发他们身上人性的部分,雅克夫斯基就深谙此道。   但在偶尔的情况下,他们的某个眼神和动作,会让你感觉到如同刀锋掠过脖子一般的战栗。   那个,才是真相。   就雅克夫斯基而言,他很高兴那个脑残秀的前策划失败了,简直是幸灾乐祸,那个齐下商脑子有问题。   他好不容易造出来的战神接班人,是要站在真人秀巅峰王座上的,妈的被他拿来给个变态玩这套……   他叹了口气。算了吧,上城就这样,大家只想一时的利益,根本不讲长线发展,看到点什么好的就要迅速把利益榨取干净。   他也习惯了,在他们的工作中,每天经手的新鲜死亡过程不计其数,这种经历总归会在某方面扭曲你的性情。   他转过头,去看旁边一个粉丝的剪辑视频。这个视频他已经循环放了二十遍,还在继续放。真是有助于调节心情。   那是个夏天和白敬安粉丝的私人剪辑,开头就是那个刑室彩蛋的boss——他不记得他名字了——朝夏天说:“我一直想看你失控的样子。”   接着就热闹了。   这是场杀戮快剪,极度暴力,又让人热血沸腾,如同势不可当的战神,不断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   但到了后半段,节奏变得伤感起来。无止境的战斗结束了,夏天和白敬安藏身在临时监牢里,夏天筋疲力尽,慢慢靠在白敬安的肩上昏睡过去。画面温情而悲伤。   这视频刚出现就在粉丝里疯传,也在浮金杀戮秀的官方台播了好几次,还开始出现衍生的变体,可谓红遍浮空城。   电视台想找到剪辑者,并提供一份工作,这人绝对是个人才。   而雅克夫斯基看到剪辑的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弄的。个人特征太明显了,即使她试着隐藏也没用。他们太熟悉了。   靠这个,她能拿个大大的红包,但是她一字未提,大概不想让人知道。于是雅克夫斯基也从来没有说起。那些人找不到她的。   她大概只想再当个粉丝,找回些曾经的乐趣,她做这类事曾只是因为喜爱,现在却成了她的噩梦。   也许她是想对这两人让她能以这方式结束大屠杀纪念秀,做出感谢。   雅克夫斯基自己都想干点什么感谢一下他们。   他喜欢最后那一幕不顾一切的暴戾与杀气,真的如同强光刺破黑暗。   田小罗哼着歌,在不远处做视频剪辑,雅克夫斯基都不记得她上次哼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之前的纪念秀排场很大,她也抽过去帮忙,一整天都像生无可恋一样。前一天雅克夫斯基还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角落哭,他假装没看见,因为不知道能说什么。   那天晚上她没完没了地给魏苏——她死了的男朋友——打电话,雅克夫斯基看了一下她的终端使用情况,数字不断跳动,那天晚上,她一共拨出了两百三十七个不可能有人接的电话。   从还是个孩子时,她就固执又不切实际,和现实处得不好。   小时候她曾有一次剪辑生日宴会。她踌躇满志,四处宣传,但视频被当时的流行病毒毁掉了。   雅克夫斯基清楚记得有一天,她拉着他坐到终端前,指着空白的屏幕,让他看她的生日宴会剪辑。她说她进行转折,如何渲染,语气坚定,如数家珍,好像屏幕上真有什么东西似的。于是他也尽量做出像是看到了的样子。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但凡提起那剪辑,都做出一副剪辑完美、一切愉快的样子。她以这种方式让失败从生命中消失。   长大后,她有时会拿这事儿开玩笑,似乎她已随着时间成熟起来,能够应对失败了。   但现在,她的通讯监控界面上全是未接电话。分布在每一天,每个夜晚,或是工作零星的间隙,像一个疯狂的仪式。   她无法再成熟,也没法去承受,她又变回那个孩子,试图对她的生活使用同一招。   偏执、悲惨、不切实际。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于是雅克夫斯基什么也没说,回办公室喝了半晚的酒,直到睡过去为止,这样解决问题容易多了。   在这个世界,你能干的只是想方设法把日子打发过去,悲惨的时候来一杯酒,再悲惨的时候就往酒里加点料。雅克夫斯基……还有所有像点样的策划们都已经做好准备,迎接结束,并早已拟定好了接下来的宣传计划。   ——就是悲伤、无望和在黑暗世界里互相治愈那一套。   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道,纪念秀最终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纪念秀终场时,策划组乱成一团,所有人都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把雅克夫斯基的通讯器都打爆了。   他没时间接,只是盯着屏幕。在夏天射出那颗子弹的时候,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知道要怎么做,知道他真正想看到的是什么。   他匆匆拟定新的宣传方向,之前的一切都得作废重来,但人物设定之中,在遵循基础设定的原则上,从来都是不破不立。   折腾到半夜,雅克夫斯基到走廊抽烟时碰到了田小罗,正在刷手机。   看到他,她朝他笑,像一线阳光刺破阴郁的云层。她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她说道:“这场戏演砸了。”   现在,雅克夫斯基坐在他策划界巅峰的脏乱王座上,一侧的辅助屏上是娱乐圈的热点监控。   所有人都在不断地讨论着“复仇原则”、纪念秀效应和最近两位大出风头的杀戮秀明星。   夏天的名字反复出现,峰值陡峭而尖锐,宛如嵌在顶端上的一座神像,不容置疑,清晰异常,起着指挥和引导的重大作用。   主屏幕停在夏天一张官方后期的全息图片上,那人站在硝烟遍布的战场,装备着把杀气腾腾的末日战神巨枪,脸上沾着血与烟尘。他朝着镜头笑,灿烂又有股戾气,压住了枪和战场的气势,让阴郁的修罗场透出冷冽的明亮来。   雅克夫斯基欣赏了一会儿,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把屏幕展开,开始监控关注流行趋势的细节。   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趋势——人们说起这桩复仇时,好像这不再仅仅是一桩报复,一次压迫与爆发的偶发事件。它是某个狂热信徒,向神像献上的血腥祭品。   2.   白敬安做了个梦。   他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一只巨大的变异生物咬着他的脚踝,往黑暗里拖。   他经常做这个梦,梦里他伤得厉害,失血过多,极度地无助。现实里的他是个成年人,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但在这个世界,他总是脆弱至极。   那只牛一样巨大的狗把他拽出房间,拖行了十几米,他从死人的视角看着这座城市,那是最深噩梦中的景象……   死太多的人了。太多的屠杀、挣扎、绝望,死掉的朋友、死掉的孩子和所有那些无辜的人……   空中悬浮着摄像头,这些精密的小小圆球遍布城市,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大脑无法理解的巨大混沌之地,无数人在观看这场面。   在梦里那个死人般的视角中,他看到了一个孩子,藏在建筑垃圾的黑暗里,像只濒死的老鼠,一身脏污,脸上沾着血。   他摸索着抓起一根铁棍,纯粹出于本能,到了最后还想抗争,虽然其实也就是虚弱地攥着……棍子的一头磨尖了,都是血,不知谁曾把它当作武器,但现在那个人也死了。   他吸了口气,狠狠一下击中了那条狗的鼻子,可它一步也没退,另一只脑袋疯狂地转过来咬向他的脖子。   他尽全力闪了一下,它只咬到他的肩膀,骨头碎了,但他把棍子狠狠插了进去,斩断了脊柱。   不管最初磨尖棍子的人是谁,确实是个好手,怪物瞬间失去了动力,倒在他身上,重得要命,嘴仍咬着他的血肉不放。   他用力把尸体推开,转头去看那男孩,六七岁而已,他想招呼他过来,两个人活下来的几率也许会更高一点……但接着他发现,那孩子已经死了。   下身全是血,内脏被掏空了,但还保持着反抗的姿态。   他呆呆地看着,踉跄着退了一步,他按着墙壁想站稳,但两腿一软,仍然摔倒在地。   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个世界没有未来,他们每个人都一样。   这时他看到那个走过来的东西,那是个……他不知道,那是个变异黄鼠狼吗?毛全掉了,站在那里看着他,足有两米高。它的爪子……是人的手的样子,也许曾是个人吧。一个怪异的人与兽混合的幽灵。   他没法站起来,他想放弃了。   他靠墙坐着,等着怪物走过来,像杀死所有人那样杀了他,吃了他,他们的血肉混合在一起,这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无所不在的摄像头仍悬停在那里,把一切呈现在上方贪婪巨大的混沌之中,他闭上眼睛,把头埋在双膝中。   他的梦总是这样结尾。   可是这次怪物没过来,他听到有脚步声走近,是人类的脚步声。   一个声音说:“小白?”   他抬起头,那人站在那里,穿着下城本地产的脏兮兮的靴子,沾着火药、血和碎肉,低头看他。   那人身后躺着怪物的尸体,脑袋爆开了,枪开得非常利索。   他看着那张脸,试图辨认出他是谁。一个战友,有一张熟悉的脸,总是生机勃勃,偏执地就是不肯放弃希望。   “夏天?”他说。   那人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伸出手。   “起来,我们得杀出去。”他说。   他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小心伸手握住,夏天的手温暖有力。这毫无道理,但未来似乎又变得可以指望了。   就好像看到光。   白敬安醒了过来,外面夜色正深,一片寂静。   他感到恍惚,不确定自己身在何方,好像还困在那个地方,从来都没能出来。之后所有的事都只是个梦境,一张面具。   大脑缓慢地反应过来,他现在的确在上世界,在家里……但感觉很遥远,好像真实的他从来都没在这里过。他也不知道在哪,大概从不存在,或是早就死了。   他打开灯,想想又关上,还是黑暗里比较自在。   他下了床,知道这时候醒来是睡不着了,不如去喝杯草药茶,或是审查一下训练室的升级程序。上城的记者现在一定在想方设法地往他房子里装间谍软件。   他在月色中赤脚下了楼,发现客厅的小灯亮着,夏天盘腿坐在沙发上,跟前放着半瓶酒,洗过了澡,头发还湿着,正在打游戏。   白敬安走下楼后,才发现睡衣因为噩梦皱巴巴的,三颗扣子没扣,隐隐能看到肩膀上一处延伸出来的狰狞伤痕,可以想见旧日的残酷,仿佛这具身体曾被利爪撕裂。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拢,但想想还是算了。   夏天从医疗舱出来时还没好利索,又接受了一番后续治疗,今天下午回的家,回来时受到了上城媒体的隆重欢迎。   到医疗部门大厅时,他们在人群里看到了迪迪。   她梳着对麻花辫,小脸绷得紧紧的。灰田松手让她过去,她走到夏天跟前,没绷住,“哇”的一声哭起来。   她抓着他的手,哭哭啼啼地说他们回下城好不好,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讨厌这里。   白敬安就意识到,纪念秀上的事她都看见了。   夏天抬头看灰田,形象策划无奈地叹了口气,在这样互动频繁的大型秀中,她能让迪迪好端端地出现在夏天跟前,已经尽了全力。   夏天搂着迪迪的肩膀,不停地跟她说自己没事,一点也不疼了,帮她把眼泪擦干净。他越是说,她越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媒体,带她回家。一路上她黏着夏天怎么也不松手,好不容易送上床后,她还拽着他的衣袖不松开。   现在看来终于把她哄睡了。   夏天抬了抬下巴打招呼,白敬安也点了下头,走过去给自己泡了杯草药茶。   ——医疗部门给他开的,上城最近很流行这个,说是能感到大地的能量,也不管他们其实是浮在天上的,跟大地攀什么亲戚。   他拿了热茶,在夏天旁边坐下,对方手边的桌上放着半瓶酒,没有杯子,看来懒得用。   夏天看了他一眼,肯定看到了伤口,但什么也没说。   那人在打的游戏是新款的《禁闭7》,N区大屠杀背景,灰田放在这儿的,说赞助商想让他们玩一遍说说感想。   这会儿,主角待在一间小屋子里,有点像溪宁街附近的民居,四处散落着些机车和枪械零件,那片住的大都是修理工。   白敬安想起两天前,那些人给他看夏天在N区大屠杀里的视频……夏天当时也在那里,还是个孩子,但活了下来。居然活了下来……   他伸出手,直接拿起夏天桌前的半瓶酒,喝了一口,没再理会草药茶。   虽然没有记忆,但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喝酒,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涌进胃里,口味可够烈的。   夏天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人都沉默着,坐在沙发上,盯着前方的大屏幕。里面是一片惟妙惟肖的下城建模,阴暗而破碎,白敬安觉得自己仿佛还笼罩在刚才的梦中。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当时在那里。”   夏天按了暂停键,转头看他。   白敬安坐在沙发的阴影中,月色的微光落在脸上,有种黑暗的东西从他举手投足间渗出来。从修罗场回来的人身上会有这种感觉。   他盯着空白的墙壁,接着说道:“N区大屠杀时,我在N7区,之前也一直在。”   夏天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我参与了所有事。”白敬安说道。   他又拿起那半瓶酒,灌了一口,样子十分熟练。   “我大概十二或十三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在离杀戮秀赛场越来越近,我想我是有点崩溃……所以去了下城。”他接着说道,“我父亲从N7区来,他的父亲也生活在那里,我只能想到那个地方。”   夏天点点头。无法忍受时,他回了老家。   “我在那里待了大概四年,但感觉好像一辈子都在那儿。”白敬安说道,“现在想想,我大概命中注定只属于那里。”   “你在N7暴动的‘核心小组’里。”夏天说。   白敬安点点头。“核心小组”是对反抗军领头那几个人的称呼,在上城,这个词带着传奇的意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白敬安接着说下去。   “我肯定认识那些人,就好像我知道我肯定参与了这件事一样,但一点也记不得了。星芒17-3型病毒是17型下的一个亚门类,针对所有哺乳动物的基因链。就像他们能制造出瞬间杀死所有人的毒气一样,他们也能制造出让所有人变异的病毒,然后自相残杀。但他们不那么做,17-3型的变异效果是随机的。   “这一型病毒的感染对象也是随机的,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某个人。变异后的生物不会自相残杀,只想吃人。除此之外,视你的基因情况而定,还有些人会产生部分肢体的变异,大脑功能的衰退,或者是像我这样,造成严重的脑损伤,失去所有的长期记忆。”   他停下来,夏天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他。   白敬安接着又说道:“他们先是感染了一只老鼠,跟拍它从下水道一路进入镇子,中途感染各种生物。拍得精湛又刺激,不过当你自己也在那个镇子里时,感觉就不太有趣了。”   “我也看过那个视频。”夏天说,“有时候……就是觉得好奇,他们毁掉你生活的时候,具体是怎么弄的。”   “是啊,就是很好奇。”白敬安说,“我……在视频里找不到他们的脸,那时都带着摄像头干扰仪。我只能想象自己那时候的样子,年轻又愤怒,想要改变什么。   “可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自己的样子……那些年轻的脸都是一样的,那么愤怒,充满痛苦……”   夏天突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白敬安笑起来。   “我的脑子就是个恢复不了的灾后现场。”他说,“不过有时也能想到些碎片,我还记得那次袭击行政长官房子的时候,情况很混乱,我跟某个人说小声一点……我记得,那群人里确实有人叫我‘小白’。”   夏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说道:“也不用太难过。我小时候有人管我叫小夏,最后也没叫开。”   白敬安笑起来,被酒呛了一下。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其实小白也不错。”   “我之前看过你的医疗报告,所以,你对袭击发生前所有事的记忆……就是消失了?”夏天说。   “基本上吧。”白敬安说,又喝了口酒,虽然他应该打从回上城就没喝过了,但现在看上去很娴熟。   “所以我不大记得这栋房子时的事,”他说,看看周围,“我的父母和童年,那对我来说太久了。我清楚记得的所有东西都是关于大屠杀的,除此之外,还有下城一些零碎的生活细节。”   他叹了口气:“我好像就是在下城出生的,然后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从那儿离开。”   “后来呢?”夏天说。   “我有上城的身份权限,所以逃离了封装网。”白敬安接着说,“负责大屠杀的是浮金电视台,只顾杀得好看,对封装区的严密不算特别上心。我在下城游荡了一段时间,一次也没想过要回上城。   “有一天……我到了一个地方,不知道是哪儿,可能是M区吧。我碰到个抢劫的,但一点也提不起力气反抗……后来有人走过来,把那家伙赶走,然后问我是不是需要帮助,他人看上去还不错。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想起来我肯定曾在哪里认识过另一些很好的人。我想,我必须得离开这儿。   “否则我会留下来的,再度试着安定下来。然后……还是会发生一样的事,还会有折磨、杀戮和愤怒,巨大的痛苦……你总会失去很重要的人,却没有办法挽救。我会再一次失败的,我会……我必须离开那里,不惜一切代价,才能离屠杀远一点。”   他说得很慢,他是第一次说这些。   “我回到上城,回到这栋房子……”他做了个手势,“上城在独居看护管理方面很宽松,之前也就是管理机器人和一周一次的社工探访。十二岁时我填了个独居申请,连社工探访也没了。不过为了不让人收走房子,我一直在伪造记录……我黑客技能方面还不错,足以修改行踪,增加购买记录,假装只是闭门不出……   “从记录上看,我曾想过放弃上城的生活算了,我无法忍受回来……但最终我还是回来了,假装还是以前那个人,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白敬安从没想过有一天说出这么多话,甚至没意识到这些念头始终都在心里,都是些灰暗、久远和毫无意义的东西,也没人能说。   “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很陌生,我尝试着理解,假装还是原来的我自己。不过在这儿,我只会是我自己,再也没有别人了。”他接着说,“但我仍然觉得,我始终在那片黑暗里,它……太强大,吞掉了所有的过去,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我也总是会梦到。”夏天说,“你经过那种事,就是会和以前不一样。”   白敬安没再说话,夜色温柔地笼罩在周围,好像事情在变得好起来,再不会有噩梦发生。但那只是错觉。   夏天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白敬安僵了一下,但接着放松下来,这种感觉很温暖。   前方的屏幕仍在一片N7区游戏黑暗的定格里,夏天顺了顺他的头发,说道:“咱们会没事的。”   白敬安一点也不这么觉得。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十二章 生日宴会   1.   夏天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地位的变化。   不只是身边的各种配置和节目水平的升高,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越发毕恭毕敬,好像他是行走于人间的神祇。赞助商又送了一栋别墅,不过鉴于要进行符合他身份的华丽装修,所以他还是得住在白敬安家。   那天夏天视察满满当当的冰箱,思考怎么解决午餐的时候,灰田前来拜访。   她没打电话,而是直接过来,把一张请帖往桌上一丢,说道:“一个宴会邀请。非去不可。”   夏天一脸怀疑地看着那玩意儿,灰田这架势说明邀请是不能拒绝的。   他说道:“能穿着衣服去的那种吗?”   “生日派对!”灰田说,“老明科夫先生的儿子,上城真正的权贵人物。”   夏天以前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但现在他知道,这个家族拥有半个上世界和浮金电视台最赚钱的十五个频道。如果这里真的发生什么,明科夫就是那种说话算数的人。   而在上世界,只有进入特定的圈子才会知道这类邀请,它如同耀眼的灯光,人们早几个月就会开始提及,能得到邀请是身份的重大证明。   这次邀请是小明科夫先生的十六岁生日宴,是独生子,他爸宝贝得不行,宴会的一切都要最高规格。而夏天和白敬安这两位最近大出风头的杀戮秀明星,显然是顶尖权贵阶层规格的一部分。   夏天拿起邀请函,函上的词句严谨而客套,右角印着枚火鸟标志,材质像在静静燃烧,据说到第二天会烧掉整张纸,没有明火,也不会引燃任何东西,只留下一股淡香。   白敬安从夏天手里拿过函件打量,灰田又说道:“你们非去不可。”   “说得跟我们有的选似的。”夏天说。   明科夫先生的大宅是一处独立的浮空城,悬于目前的城池之上,夏天觉得这些人早晚要再往上盖一层,把天空占满了。   他们去时迟到了,因为白敬安上午去做节目,回来时街区里冒出了一群食肉恐龙——从电视上看也有食草品种,不过什么东西一到了浮金电视台的基因研究室里,全都变成了食肉的。   据报道,浮金七台一场真人秀里的恐龙逃了出来,电视台倒是一点也不急,让怪物们制造了不少限制级画面,才慢吞吞开始救援。   白敬安困在一间超市里,耽误了半个上午,回来时弄得很狼狈,向夏天抱怨与其说要防备恐龙,不如说是防备民众在遇到恐龙前把他们自己干掉。这班人个个有枪,惊慌失措,极有主见,毫无章法。   白敬安一上午都在忙着当青年军领袖。   “你电视上看着很帅,粉丝飙升。”夏天说,“不过有点可怜。”   “我一上午都在不停重复‘不行’和‘住手’,与其说是在和恐龙作战,不如说在当幼儿园老师。”   说话时,他们正坐在一款豪华的反重力梭上前往派对,远远就能看到云端上的建筑。   它宛如由光与云凝固而成,阳光照在上面,显得神圣而剔透。夏天也进出过不少豪宅了,这座仍是他见过最昂贵的,价格不可估量。   他们进去时,派对已经开始了。   虽然大宅宛如仙境,邀请函也很严肃,但里头进行的是一场年轻人毫无品味的奢华狂欢。   所有人都在喝酒、跳舞、吃东西和跟人上床。灰田说,老明科夫先生决定宴会随他儿子怎么办,结果就变成了这样。因为小明科夫先生说“想热闹一点”。   在夏天看来,那位小明科夫先生显然对宴会毫不关心。你什么都不管时,派对就会变成这样。   大厅里全都是人,这儿砌房的石头是纯天然的,绝无模板打印的痕迹,光线清透。织物全是手工的,墙上有木板镶嵌的壁炉与装饰,木材也是自然长成。工艺品都是大师制作,价值连城。现在这些东西四处堆放,不时还会打碎一个。   食物更是花样繁多,还都是纯天然的。   夏天尝了块点心,立刻决定把那张碟子里的东西全部端走。白敬安也对派对上的食物表示出了十分的赞赏,跟着端了几盘。   这简直就是理想中的完美派对,既能花掉天价的钱,又不会别出心裁地折磨人,还保证所有客人吃得心满意足。夏天想,这才叫待客之道。   不过在上城的宴会上,“好好吃”几乎是不可能的。夏天来了宴会一分钟,就有三个人向他约炮,于是他和白敬安决定找间房子安静一会儿,好好吃东西。   夏天连打开几扇都有人在“办事”,屋子里一股迷幻药的味道。一个家伙看到他,大爷似的叫他也加入,夏天直接把门摔上了。   最终他们找到了一处阳台的拐角,之后几间屋子冷清地隐藏在阳光中,夏天拉开门,这次终于安静了。   屋子里很暗,所有窗帘都紧紧拉着。进去后,两人才发现屋子里乱七八糟,垃圾的残渣四散,像刚经历过一场大爆炸。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孩。   对方背对他们,盘腿坐在一张羊毛地毯上。像很多年轻人一样,身边摆放着各类联合终端、点心残渣,还有几把枪——这种宴会不能带枪,但对权贵们的子女来说显然不是问题。   他穿着件白色的衬衫,身形单薄,从背影看上去非常年轻,头发半长不短地散在肩上,身体紧紧绷着。   后来夏天想,自己当时就意识到不对头,这孩子坐在那堆垃圾里的样子像爆炸后的另一块残渣。   而但凡和死亡有关的东西,他总是嗅觉敏锐。   这时,那孩子抬手,拿起一把枪。那是把老型号的火枪,点四五口径,还加了爆破增幅。   他熟练地拉开保险,对准自己的脑袋。   夏天吓了一跳,把盘子往白敬安身上一丢,冲过去,抓住男孩的手腕。就在同一瞬间,那孩子扣动扳机,夏天感到枪械猛烈的后坐力,子弹击中了天花板,留下一大片印痕,声音巨大,让人耳膜轰鸣。   这枪要是射中,他整个头颅什么都不会剩下,再好的医疗设备也救不过来。   天顶的残渣簌簌落下来,夏天隐隐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欢呼,好像枪声是一种舞蹈的节拍。   而如果不是自己抓住这孩子的手腕,枪口偏了这么一下,这人已经是具无头尸了。   耳膜中枪声的震动久久不散,没人说话,那孩子转头看他。   他顶多十五岁,正处于疯疯癫癫,无所畏惧又极度脆弱的年纪,皮肤苍白,显得稚气、天真和无辜。头发颜色很浅,散在肩上,没有文身,穿着像个典型好人家庭的乖宝宝。   但他绝对不是。   在看到他双眼的瞬间,夏天就意识到这是只被困住的濒死动物。而没有比这种动物更危险的了。   他肯定出过什么事,没人知道,但正在身体里发酵。那是一种血液里无法忍受的躁动,眼中火光阴沉,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周围的一切,光、石头、笑声、布料……全是汽油,随时会燃起参天大火。   不管他穿得多周正,他都认得出来那种气息。   那孩子盯着他看,好像他做了罪大恶极的事,但接着他又看看白敬安,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毁灭的气息消失了,他笑容彬彬有礼,是个权贵家庭的年轻人。   “刚到的?”男孩说,娴熟又满不在乎地把枪塞到后腰之中,用衣服盖住。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不过他一副事过境迁的模样,从地毯上站起来。   白敬安没有说话,夏天也老实地闭上嘴。对这种上城权贵的事,假装没看见就好。   未遂的自杀者拍了拍衬衫上火药的残渣,还有些留在头发上,他也没管,朝两位客人露出一个心不在焉的笑容,凶险的暗火已深埋其下。   “我喜欢新人,”他说,“总是带来新东西。”   他转身离开,没人阻止他,夏天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小子,他太熟悉危险分子的气息了。   看那小子离开,他立刻转头去清点他塞到白敬安身上的食物——一盘也没撒,真是眼明手快。   那孩子走到走廊上,夏天远远听到有人跟他开了句玩笑。   他没听到具体是什么,但听到男孩轻快地笑了一声。   “当然,希望所有我不认识的来我生日派对上的人都能玩得开心。”那男孩说,“就像世界末日。”   夏天这才意识到这人是谁。他就是那位明科夫先生的独生子,今天派对的主人。   未来上城最顶尖的大人物。   夏天从白敬安手里拿了块特别好吃的蛋糕,一边解决,一边拿起小明科夫先生丢在地上的枪,查看款型。   怪不得他搞出这一大堆危险物品也没人管,他爱把屋子炸掉都行。   这型号白敬安比较常用,夏天塞给他,又去给自己拿另一把。“作为未来的公司的总boss,”他朝白敬安说,“他看上去像是想毁灭世界啊。”   “是啊。”白敬安说,试了一下瞄准。   “不过在这岁数,他想毁灭的还只是他自己。”   他们拿了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分享顺的点心。白敬安分享给夏天半盘特别好吃的坚果酥。   夏天不能理解这桩自杀,天知道这孩子是花多少钱养大的,长大了又会有多少钱,拥有什么样的权力。   但他了解那种骨子里的暴躁,莫名的绝望,还有想要毁灭什么的迫切欲望。   小明科夫先生要是去搞杀戮秀,或是当雇佣兵,绝对会是个好苗子,可惜生在了上城顶尖权贵的家庭,听上去像个噩梦。   别人的。   2.   夏天和白敬安是在大宅的一处标本陈列区里再次碰上那位权贵之子的。   难得来一次浮空宅,当然要四处转转。他们穿过光鲜亮丽的门厅,宅子里有一扇又一扇的门,像孩子时幻想的探险,每扇后都有不同的东西。只是在浮空城,最后多半走进一片噩梦之中。   夏天和白敬安进入了一片标本的迷宫,无数生物的尸体立在大宅的装饰柜中,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在上世界,标本收藏是种常见爱好,两人一边解决点心,一边往里走。最开始的标本还算正常,但当继续向前,周围的东西越来越怪异。   其中一些是人,也有些是古怪的动物,它们一个个都处于某种可怕的情况下,有的是变异之中,还有些重伤濒死,接着某种技术把尸体永远地标本化,固定下来供人欣赏。   夏天认出一些下城的畸形斗狗标本和N区大屠杀纪念品,纠缠在一起难以分辨。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一脸若有所思。   “你感觉到了吗?”他说。   “什么?”白敬安说。   “有人在跟着。”   白敬安看看他,又看看后面。夏天说道:“跟有一会儿了。”   “大概不好意思出来。”白敬安说,“我去拿点饮料,你看看情况。别乱杀人。”   夏天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表示一定不会,白敬安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夏天继续往前走,周围越来越冷,没有人声,只有无数标本张着空洞的眼睛,倒映出其他尸体,怪异得连外头疯狂的客人都没兴趣。   他倾听身后的脚步声,白敬安离开后,跟踪者便离他越来越近。   夏天站在一处展示柜前,装成欣赏标本。   这东西像一个人正在分裂,右侧的脸不知是睡着还是死了,平静安详。左边身体长出来的那部分却狰狞狂暴,长着尖牙,正试图撕裂身体爬出来,但渴望的舌头僵直在空气中。   夏天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搞出来的,如果真是人,肯定违反了好几打的基因法,不过屋主显然并不介意。   周围越发阴暗,看不清光源,只从边角隐约透出些许光线,氛围阴森。怪物仿佛又在幽暗中活了过来,随时会择人而噬。   这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刚才就觉得是你。没想到你会收到明科夫先生的邀请函,所以我想,我该请你喝一杯。”   夏天转过头,那人站在身后不远处。他中等个头,皮肤是健康的深褐色,上城人总有充足的日光浴。他大概喝得不少,但不确定是有点醉了呢,还是就长着不清醒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夏天,夏天这辈子收到过很多不友好的目光,但这双眼睛仍让他起鸡皮疙瘩。   “我喜欢你在纪念秀的表现,非常漂亮。”对方接着说,“尤其是他把你钉在轮床上的时候——”   他舔了舔嘴唇。   “我不像他们,我在第二轮时就注意到你了。你就像是野生的猛兽,装得很顺从,但看人只有纯粹的敌意。我当时就想……要抚摸这样动物的皮毛,就得把你拴起来,折断四肢,然后……就终于能想怎么摸,就怎么摸了……”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做出抚摸的样子。   他的表情让夏天无意识退了一点,伸手去摸枪。他伤已经好了,但是当这人用这种表情说起,手脚似乎又尖锐地疼了起来,还有一种让人发疯的无力。那杂种的话犹在耳边,说会把他调教到听话为止。但越是疼,他就越愤怒。   “那时我就想,我总有一天会把你搞到手,能有多难呢。而且你真是……令人兴奋,值得所有花费的钱和精力。”   夏天突然意识到他是谁。   他记得他。在第三轮结束的庆功宴上,这人曾抚摸他的头发,点评质感,他记得他指头从胸口向下滑的触感……他当时的表情……   “别这副样子,夏天,上世界就这样。”那人继续说,“你还不知道这里真正的权贵是什么样子,你需要一个后台,而我保证我是不错的那个。”   “你是蜜糖阁的人。”夏天说。   对面的人笑起来,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玩玩儿罢了。”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使用暴力,在搞不清该怎么反应时,暴力是最直接的。   “但没用。电视台为了赚钱,说得好像你们有选择权似的,但你没有,夏天,你们就是人们满足毁灭欲望的玩具。色欲与杀戮的欲望没有不同,而我提供的是你能有的最好选项。”   他缓步朝夏天走过去。   “你是个聪明人,”他说,“应该知道,你没有别的选择。”   夏天看着他的双眼,他的话大概是对的……不,确实是对的。他这辈子听过很多这种正确的话了。   那一刻,他脑子里想的是,这个人肯定会有一艘船。   支冷、孚森,还有这个……   他就能凑齐三艘了。   夏天没说话。蜜糖阁的权贵露出一个笑容,觉得他同意了,毕竟,这笔交易怎么看都很稳当。   他伸手去碰他的腰身,夏天露出一个微笑,前倾身体,嘴唇凑近他耳边。   夏天说道:“我不管。”   那人呆了一下,即使醉得不轻,这轻柔话语中的杀气仍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低下头,一把枪正抵在胸前……接着那个猎物扣动了扳机。   因为离得近,枪声很沉闷,像碎了一个包在布里的瓶子。   权贵因为冲击退了两步,几滴血落在地上。他一时间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接着低下头,看到胸口的大洞。   夏天看他的表情从志得意满变得茫然,接着变成了震惊,似乎无法理解身体居然会毁灭。这场景真令人百看不厌。   那人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倒在地上,夏天绕着他踱了半圈,脚步轻松,像捕食成功的肉食动物。   在不算太长的人生中,夏天经常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有很多人向他这么强调过。   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事情一塌糊涂、毫无指望……他也明白怎样更有利,这人的建议还不错。   但他就是做不到。   他低着头,看那有钱的变态在他脚下咳血。   接着夏天蹲下身,伸手按住他的伤口,那人尖叫起来,他感觉血肉浸透指尖。   他露出一个微笑,盯着那人的双眼,直视他眼中的痛苦,也许还有一丝恳求。他看着他垂死的挣扎,眼中的光芒最终黯淡下去,变成一片死亡的空洞。   指尖鲜血变冷,怒火也随之冷却,他的手不再发抖。   上世界为死亡着迷,夏天想自己也一样,因为它能给予的这一刻冰冷的宁静。   他感觉好多了。   夏天站起身,那一分钟前还在形容他受刑样子的杂种已经死了,黑红的血液在地板上安静地漫延开来。   他转过头,白敬安在旁边看他,手里拿着两杯调好的酒。   他抬手递给夏天一杯,夏天接过来。   “说了别乱杀人。”白敬安说。   “他自找的。”夏天说。   “蜜糖阁的?”   夏天没说话,蜜糖阁这名字带来一股阴沉的气压,已不再只是一次未遂的迷奸,它代表着上世界所有的鸟事,那些浅薄却又放肆摧毁一切的欲望。   “他干嘛了?”白敬安说。   夏天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他想请我喝一杯。”   白敬安点点头,表示这的确不可原谅。   他绕着尸体转了半圈,说道:“这地方杀人有点麻烦,视频证据很难清理。搞定时,你的审判结果都下来了。”   夏天用尽量无辜又渴望帮助的表情看着他。   白敬安说道:“得毁了服务器。”   夏天挑了下眉毛:“那恐怕得……”   “把这地方炸了。”白敬安说。   “怎么弄?”   白敬安没开口,他们听到一个轻快的声音,说道:“我喜欢这主意。”   3.   夏天和白敬安转过头,看到小明科夫先生坐在展示格上,一只惨死、解剖到一半的变异狗标本旁边,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不是快乐的笑,而是一种疯疯癫癫,令人紧张,下一秒就会拿斧子砍掉人脑袋的笑。   夏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藏在那里的,不过这是他家,他当然知道任何边边角角能藏人的地方。   这位未来的权贵人物看了尸体一眼,像只食肉鸟类发现动物尸体,带着冷漠的好奇。   他从展示格上一跃而下,说道:“蜜糖阁的啊,他们也是找死很长时间了。”   夏天把枪塞回口袋,表示自己是不会还的。   他对权贵们有天生的敌意,但倒不觉得这小子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他身上有种熟悉的东西,更接近于亡命之徒。对这种人,你只要拿好枪,谨慎交谈就行了。   “我喜欢炸房子。”小明科夫先生继续高高兴兴地说,走到两个杀人犯跟前,对可能的危险满不在乎。   他说道:“怎么炸?”   “你要是想帮忙,”白敬安说,“可以删掉视频。”   “但我喜欢炸房子。”那孩子说,“听起来就叫人兴奋,真不知道我以前怎么没想到。”   他站在无数血腥的标本中间,模样长得挺好,唇角挂着微笑,但空间似乎都因为他的笑而扭曲。   白敬安打量他,说道:“你看上去可不只想炸房子。”   小明科夫的笑容突然间出现一道裂缝,仿佛这句话里有个深坑,他坠入其中。那孩子双手放在口袋里,站在墙边,拳头紧紧攥着。   然后他说道:“哦,你觉得我想干什么呢?”   夏天突然意识到,小明科夫站在这栋自家的房子里,其实是一副无处可去的样子。他知道这种人,总是站在角落,走投无路,好像有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在逼迫他们——   这类人最危险的地方在于巴不得整个世界消失,因为世界本身就是敌人。   小明科夫说完,周围安静了一会儿,没人说话。他姓明科夫,这可不是下城酒吧的小混混,和这种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要慎重。   最终夏天说道:“我怎么知道,你干嘛自己不去想呢?”   男孩恶狠狠盯了他们几秒,他年纪轻轻,但骨子里已经开始透出权贵人士那种冷酷与凶险来。   他突然叫道:“尤根!”   夏天吓了一跳,可出现的是一个清理机器人,它娴熟地把尸体塞到清理箱中……不知道怎么塞的,箱子并不大,可是死尸进入清理箱后就消失了,可能有什么高级的分解程序。接着它分出一个子机清理血迹,它自带高档清洁剂。   五分钟后,屋子变得很干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有钱人的生活就是比较高级。   夏天看看消失在盒子里的尸体,说道:“这家伙到底是谁?”。   小明科夫耸耸肩:“不知道,哪个无关紧要的人吧。”   他靠着墙,打量夏天和白敬安,一边抚摸一只濒死形态变异标本的伤口,对伤痛有种怪异的亲密。   “我可以帮你们删掉视频。”最终他说,“还能帮你们搞到蜜糖阁其他人的身份,我的黑客技术马马虎虎,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人总是能搞到想要的东西’,我就是那种人。”   他翘了下唇角,不像是笑,有什么在里面扭曲。   “我不喜欢他们。”他说。   他手指死死抠进一只标本撕裂躯体的伤口中,纤细的身体紧绷着,身边是无以计数的尸体,像在和整个世界对抗。   接着小明科夫突然朝他们露出一个笑容,透出一些年轻人灿烂欢乐的特质。   “我喜欢你们。”他说,像在做出一个决定,“他们把你俩塑造成反抗军领袖之类的人物,我知道打造形象那一套,但还是想见见你们,我没想到……哇,你们可真是对儿狂欢杀手——”   这时他突然怔了一下,去看空气中的某个位置。夏天知道是连线隐形眼镜上的图标,能保证你随时在线,跟上潮流,不至于堕落。   “走了。宙斯在召唤。”小明科夫说,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走到白敬安跟前。   “你们还是得跟我说房子是怎么炸的。”   白敬安跟他说了,他对怎么炸掉房子有着清晰的步骤,可行性也一流。   夏天很奇怪他是进了屋子就观察出这么一套东西呢,还是之前杀人时刚想的。他几乎有点遗憾没炸成——白敬安准备把标本室和核心控制室变成废墟,让它直接坠落地面,不用炸药也能清洁数据。想想就很壮观。   他真是一个优秀的战术规划,充满破坏力,什么事都能摆平。   不过夏天出来时,突然想起小明科夫虽然有删视频的权限,但如果用了,管理员就会知道是他删的……接着他立刻意识到这顾虑很傻。   人们知道是他删的,这就是事情的结局了。   他不需要刻意隐瞒,所有人都会帮他掩盖,他姓明科夫。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就像私人清洁服务一样,你尽可以摧毁什么,这个城市会帮你把一切痕迹都掩盖起来。   那之后,夏天又两次在不同的场合碰到过小明科夫。   这位上层人物从不参加大型派对,只会偶尔地出现在某些权贵人士的小聚会上,一副文质彬彬好孩子的模样。他有自己的小圈子,聊天高兴起来时,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目前他的房子还完好,但鉴于他掌握了让大宅尸骨无存的技术,不知还能安全多久。   有一次夏天和白敬安在一次聚会上碰到他,主屏幕正在放一起针对死亡犯的逃亡秀,追逃残酷至极,是一场在现代都市上演的血腥狩猎。   他们聊了几句在上城要怎么逃亡的话题,小明科夫还分享了一个防摄像头程序给夏天。照他的说法,这东西工作原理很奇怪,不会对摄像造成任何影响——所以不能从视频干扰仪造成的闪动中搜寻——但却不会和任何搜索程序发生反应。   也就是说,浮金集团能拍到你,却无法从庞大的摄像资料中把你分离出来,考虑到上城摄像头的数量,跟隐身也没什么差别了。   夏天看了一下,代码非常核心,不愧是顶尖权贵分享的东西。   “有了这东西,我们能消失在城市里,逃离视频监控吗?”白敬安说。   “他们真卯上了要找你,没用的。我试过。”小明科夫说,朝他露出个阴郁又有点疯狂的笑,“他们有人能跟你一帧一帧地耗。”   他摆弄悬浮屏里乱糟糟的程序,视线越过眼前的繁华,投向阴冷虚无的角落。 第二十三章 堕落之地   1.   上世界依旧歌舞升平,欢天喜地。   浮金电视台第199届杀戮秀阿赛金团体赛很快迎来了第四轮的第一次抽签:抽新队友。   到了现在,队友们糟也糟不到哪里去,活下来的都有自己的一套。主办方给足了磨合时间,并安排了进行各种互动节目,拍摄不同队友之间的火花和撞击。   选手们尴尬地坐在训练室或节目组的沙发上,进行各种奇葩的互动,尝试着互相了解时,场面经常被拿来搞笑,说跟当年相亲似的。   其中有些非常痛苦——比如道格那队。在整个转播中,道格和冯单分别坐在沙发最远的两端,默不作声,表情严肃,整片区域气氛压抑又恐怖。和他们抽到一队的两个家伙十分尴尬,拼命找话题,但也就是这两人对谈而已。样子令人同情。   因此收视率居高不下。   但这并不是相亲,这是一款杀戮秀节目。   夏天和白敬安抽到的第一个队友居然是艾利克,肯定是故意的。   此人登记的职业是狙击手,不过看他拿着火箭炮大杀四方的样子,当个战士不在话下。   第二个队友叫韦希,是个网络后勤,才十九岁,偷盗机密信息——759次!——进来的。   他是第一次参加杀戮秀,前几轮显然受到了巨大的创伤,惊魂未定地坐在角落里,如非必要不开口说话。   夏天觉得他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肯定是个网络后勤里的知名人物。   作为明星,他们的小组是有专场的,还有主持人插科打诨,活跃气氛。那天他们参加的节目叫什么《情感撞击》,里头一个环节是放以前队友的“经典视频”,让大家“加深了解”。   他们首先拿来开刀的是艾利克。   纪念秀里时,艾利克的小队不小心踏进一片变异生物密集的区域,本来能顺利脱身的,可是另一伙人为了增加自己逃亡的安全性,把他们骗到一处怪物聚集区,还从外面把门闩死了。   那是场极为悲惨的死战,艾利克的三个队友都交待在了那儿,要不是他一个队友在死前终于轰开了加固过的墙壁,他也得死在里面。   为了“加深了解”,节目组在明亮的大屏幕中放送了艾利克小队毁灭的全套场景。   他们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纪念秀中下城的场景铺展开来,纤毫毕现,艾利克小队的一群人毫无所觉地走向那间快递站,有人还在开玩笑,他们的交情很亲密。   艾利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时候你除了拼命把自己藏起来,不给别人找乐子,没有别的办法。   那个韦希看了这场面一眼,突然默不作声地打开一个小小的全息终端,并调试了一下虚拟隐形眼镜的操作模式。   二十秒内,他跟前已经摆满了私人悬浮屏,白敬安要了个权限切进去,夏天看了一会儿,也过去凑热闹。   ——看到代码的那一刻,夏天就意识到这位新队友正在黑节目组的后台,并且对这档事儿非常熟悉,肯定不是第一次干。   白敬安过去帮忙,夏天也去打下手。   前方血淋淋的全息屏闪动了一下,突然间关停了。   周围一片寂静,可以想象策划组正在骂娘。主持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努力说笑话圆场。   那之后屏幕挣扎着闪出来两次,几人都迅速关闭了。   但最后一次出现的视频异常顽固,估计请了什么高手过来。夏天幸灾乐祸地看着韦希镇定地放弃了节目组的后台,转换攻击方向。这人绝对是个搞破坏的一流高手。   五分钟后,他把节目组的电网关了。   屋子里光线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入,是一片纯净的橙红,明艳中又像渗了血。韦希坐在阴影和光的交界处,俊秀的脸上透出杀气。这里是网络后勤的世界。   “呃,能不能麻烦你们消停着一会儿,把节目做完呢?”主持人干巴巴地说。   韦希看了他一眼,伸手调整屏幕,摆出一副打定主意跟摄制组对着干的样子。他从开始做节目,就一副一肚子火没地方撒的样子。   “你可以用武力阻止我们。”夏天热情地朝主持人说。   对方无助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低下头,拿出手机,打开程序,开始打游戏。   沙发对面,夏天几个人开始用网络后勤的专业语言聊节目组的代码,对怎么黑进去很有心得。   艾利克看着他们聊天,过了一会儿,也开口加入了进来。   那天的节目其实并没有达到最初的计划,但这一组的收视率却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可能是难得见有人在做“相亲节目”时跟制作组掐起来吧。   电视台收得盆满钵满,喜笑颜开,大家都发了奖金,开始高兴地充当坏人角色。   这出戏传播的范围极广,和明星效应肯定有关——你是明星,播个吃早饭也有高收视率。   而且节目的“痛哭失声”计划虽然没有达成,他们小队却着实对彼此有了充分的了解。   在这座娱乐之城上,名声发酵的速度极快。策划们拼命让明星们的热度做到阳光一样无所不在,那可都是钱啊。   夏天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杀戮秀一线明星的行列,工作越发繁忙,所有人都想见见他们,问些问题,倾听什么。   而无论夏天回答什么,粉丝们都会自行发挥创作一番。其中大部分都让他听上去像个疯子,正准备毁灭世界。   虽然夏天不觉得自己精神特别正常,但那些新闻创作即使对他来说,也嫌太夸张了些。   他们甚至根据他的话,做了个叫《反抗圣经》的高级收费资讯包,配上图和视频四处售卖!   夏天向灰田抱怨,他在里面就是个疯子,说的话加在一起够判一百次死刑了。虽然一些话说得是不错,但真的跟他毫无关系。   “造星就是这样嘛,”灰田满不在乎地说,“让你显得与众不同,认为能从你身上得到某些了不得问题的解答,看到你就会心情愉快。”   她摆弄着修指甲的小刀,又看了夏天一眼,说道:“你不用管,这事儿公司知道,是宣传的一环……不过他们不能出面,不够‘叛逆’。”   她暗示公司也从里面抽成,放宽心,上城所有赚钱的事浮金集团都会插一手。   “归根结底,上世界是个巨大的真人秀现场。”灰田说,“你的角色就是英雄和反抗者,那些激动、理论、愤怒就是个游戏罢了。”   “但这些也不全是假的啊。”夏天说,“我在下城犯的事……后来回忆起来根本犯不着。他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对,我姐是个婊子,而我是个杂种……我只是很生气。但他仍然死了。”   他转头看屏幕上的资讯包,里头他正在声称这个社会充满了巨大的伤痛,每个人都有权感到愤怒。痛苦永远不会过去,酒精只是让伤口持续溃烂,于是搞点破坏再正常不过。   他说道:“那些钱是真的,但煽动起来的愤怒,也一样是真的。”   2.   那天夏天睡到半夜,电话响了起来,完全无视他设置的静音效果。   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来看了一下,发现来电的是小明科夫,这些有钱人就是有办法理所当然地侵占人家的睡眠时间。   他接通它,对面年轻人开头第一句就说:“你们最近过得有点刺激啊?”   “没事我挂电话了。”夏天说。   “别啊,我只是想表示祝贺。收视率一流,我代表浮金集团的股东们向你们表示感谢。”小明科夫说,“说真的,你们最近有点倒霉啊,《变态实验室》点名要你们参加,我直接把名字拿下来了。要不要我去跟公司那边打个招呼,多照看你们一下?”   夏天立刻把放在“挂断”按键上的手收回来。   “这是你出过的最好的主意。”他说,好像他从没跟白敬安说过杀戮秀里有后台的家伙有多讨厌,应该全部杀掉似的。   “我也觉得,我真是个圣人。”小明科夫说,“圣人还有件好事要给你。蜜糖阁的名单,去收。然后就开始吧。”   他挂了电话。   夏天结束通话,查看名单。这真是件能舒缓心情的好事,上城权贵们的下一代就是慷慨。   蜜糖阁不是五个人,而一共有七个。这些人作案时并不总能凑齐人数,但他们每一个都参与过那些事。   这班强奸犯都出身良好,没有漫长的合同债务,生来能享受上世界的阳光,还有无止境的娱乐和迷药供应。并理所当然认为别人都该是他们的奴隶。   夏天躺在床上,思考着得到的信息,也许不用太急,反正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可以慢慢享受。   只是……那种乐趣没有之前那么强了,那个时候有仇报仇,杀掉冒犯你的人好像能解决一切。但现在……整个世界令人窒息。   他想起韦希的遭遇。   经过这些天战友的磨合节目,他对这位很能搞事的网络后勤已经十分了解。   他的确曾在电视上见过他,韦希之前是个很有名的黑客,前两轮很抢眼——第三轮全部网络后勤都得歇菜。   但半个月前,《变态实验室》找上了他。   那是个以猎奇虐待行为著称的逃生类杀戮秀,韦希在那里被一班人轮暴了。   真不知道逃生秀抓网络后勤干什么,韦希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没法逃跑,也没有反抗的余地,那里根本不是他们这种人的战场。   那些人把他绑在床上折磨了一个星期,场面弄得十分可怕,还弄断了他三根手指,五根肋骨,外加一大堆其他什么创伤。不过剪切后的画面便只剩香艳刺激了。   抽签仪式前,韦希一直待在治疗舱。   他们干这种事……就是纯粹的找乐子而已,变态、残暴……无聊。   这里不像下城。   那里一切似乎很单纯,压迫和背叛司空见惯,但你总会知道对手是谁。   但当来到繁华的上世界,他却发现这里是一片没有出口的斗兽场,大门紧锁,四处可见无意义的战斗和暴行。观众纸醉金迷、随波逐流,如果你不痛快,能干的只是到吧台上买杯加了料的酒,把自己灌得够醉。   夏天接着回忆了一下蜜糖阁几个人的资料,他们是这座疯人院一角的缩影而已。   不过……好吧,至少仍然是一项令人愉快的业余活动。   夏天蜷回毯子里继续睡,心里想着明早得去跟白敬安报备一下这件事。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跟前有个人在了,总是能够信任,让人觉得不管情况多糟,他都会站在你身后。   虽然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从来不是好事。   夏天不喜欢上世界,这里繁华而且阳光灿烂,但骨子里一片冰冷血腥。这儿的人还总是在询问他,问他有什么让他感到渴望,渴望什么样的归属,诸如此类的。   但夏天对这种事并不敏感。   他的人生能够精确判断的,只有愤怒、仇恨与痛苦。他熟悉欲望与激情,但对温情缺乏概念。   他能跟上城的记者扯上一大堆相关话题,好像他是个多文明的新居民,受到了上城美好之事的感召。但他对这个世界毫无感情,只有骨子里的厌烦。   当他们问起他在上世界碰到过什么好事,夏天只能想到白敬安。   他还记得他慌乱不堪按在他颈动脉上的手,还有那灰色双眼中的痛苦。   上城的月光落在夏天脸上,像冰一般冷。只是,他心想,这种事是不会长久的。   这年头,他们的信任与交情对世界不过是场价值不菲的秀。在这里,除了暴力与死亡,没有东西可以长久。   第二天早饭还没吃完,灰田就登门拜访,说公司准备把夏天在下城的事拍成电影,还把剧本拿给他,问他的看法。   夏天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会演电影,不过合同上有规定,要他演他也只能去演了。   据灰田说电影制作班底惊人,能赚不少钱,夏天觉得他们现在就把剧本和制作班子搞出来很有可能亏本,他很快就要进入第四轮了,而在杀戮秀里,谁也不知道你能活过几分钟……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会活下来的。   他们不会让他死的。   只要不出意外,主办方会让他名声再上一个台阶,以更强大的票房号召力来参加他们影片的拍摄。   夏天感到一阵带着寒意的安全,丝毫也没有觉得更舒服。   ——顺便一说,灰田听说了小明科夫的事儿,朝他们露出了从认识他们开始最高兴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他的,但他是一等一的金主,”她说,“据说他不怎么看杀戮秀。”   “你怎么连他看什么节目都知道。”夏天说。   “他们是……唔,奥林匹斯山顶上那种人,当然得知道一点。”灰田说,“你们现在很有名,而当你受欢迎到一定程度,就需要在上层有点关系。不然谁都想在你的生活里掺一脚,谁都能伤害你。”   夏天点点头,灰田说这类事情时十分直白,他也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没问那个不看杀戮秀的小明科夫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作为权贵阶层,他做什么都正当,无须置疑,只要提供服务就行了。   而到了这一步,他们就进入了战斗的终点,达到了意义的顶端。   对他们这种人,命运可及的,这也就是终点了。   到目前为止,夏天对上世界权贵们的黑暗生活已经了解得不少。   随着他步入顶级殿堂,推不掉的私人宴会数目仍旧可观,只是全换了规格。   不同于狂欢的大规模派对,上城权贵们的私宴上,夏天见识了在他对杀戮秀明星生活幻想最放飞的时间,也没能力想出的一堆色情又变态的玩意儿。   那天晚宴白敬安有个节目没过来,不过夏天也很习惯这类场合了,知道怎么循规蹈矩,不出岔子,像个本地人一样行动。   那次宴会规格很高,据说是上城小圈子里的一种传统宴会,夏天很难想象怎么会有这样的“传统”。   宴会的侍应生全是裸体的,身上偶尔有些饰品,也只是为了突出而不是遮挡。还会进行一些肉体方面的表演。   这类聚会的重点是,你不能盯着看。你可以像欣赏花朵一样随便瞟一眼,但绝不能有反应,也不能碰,要表现得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不然就太粗俗了。   在上甜点的时候,你可以向特定的人点餐,他们会钻到桌子下面,对你进行……服务。你也可以不要,只是吃饭。   食物倒是很不错,可总会剩下很多,还不准人捎带回家。   夏天尽可能地专注于进餐的程序,每道菜都有特定的吃法。灰田反复叮嘱过,在这种宴会上礼仪绝对不能出错。   旁边那些裸体者表演得异常投入,肯定注射了药物,和客人们的冷淡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也是有特别要求的。   夏天不明白这种程序意义何在,好像只是为了表示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利,让些漂亮没穿衣服的男人和女人在周围活动而已。   照灰田的说法,参加这样的聚会,代表他正慢慢走入上城权贵们的生活圈。   夏天在聚会上看到了明科夫先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明科夫的父亲。他是个身材高大、表情倨傲的男人,小明科夫长得和他很像,可能经过基因调整。   第一眼见到明科夫先生的人几乎不会注意到他的长相,他有种习惯于发号施令,不会容忍任何反抗的气质。看到他时你就能意识到,在这种人周围,你最好只是低着头,光是听他讲话,不时点头赞同就好。   小明科夫穿着件极度昂贵但样式保守的正装,跟在他父亲后面,垂着双眼,面无表情。相较于在派对上的样子,他似乎凭空小了一号,看上去单薄、疏远、顺从,像一小团紧紧蜷在一起的火光。在这种成人聚会上,他年轻得有点突兀。   当他父亲对他说话时,他会说:“是的,先生。”   他坐在夏天的斜对面,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像个陌生人。他用餐礼仪完美,没有丝毫好奇心,他父亲有时候和他说话,他只是回答“是,先生”或“不,先生”。   二十三道菜色终于上完,侍者收走餐盘,递上茶水,主人客客气气讲了几句话,然后大家站起身,在精心布置的宴会厅走动,享受点心、酒水和闲聊,进行鉴赏或是接受服务。   裸体的男女卖力地表演,权贵们说起话来总是用“请”或“是否可以麻烦你……”一个个教养完美。   夏天看到小明科夫跟在他父亲身后,在大厅里漫步,对方向他讲解一些画面里的东西,那都是些极端色情和猎奇的画作,真不知道现在上城的未成年人都要学习什么诡异的知识。   有一刻,他看到明科夫先生的手放在他儿子的肩膀上,让后者显得越发单薄,那人的拇指抵在他的后颈,轻轻摩擦。   小明科夫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旁边。   这动作很隐晦,但夏天嗅到那一本正经之下毒素和血腥的味道,在这类事情上,他从不会弄错。   他看了两秒钟,非常确定明科夫家里发生过什么下流的事。他移开目光,那只拇指玩弄地摩擦小明科夫颈骨的动作叫人难以忍受……接着他意识到,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夏天的人生中从没碰到过这样的问题,他总是能够最快速做出回应,可能会思考计划,但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可是现在,他知道他什么也做不了。   到了现在,夏天已经知道上城本质是什么,有些人你就是没法干掉,也知道即使他做了些什么,对这片庞大云端地狱里无数的灾难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他甚至不该去问小明科夫“他是不是对你做过什么”,他什么忙也帮不上,问出这话,只是让他难堪而已。   他从没这么想离开一个地方,回家去……虽然其实是白敬安家。这里叫人窒息。   “知道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这把椅子是用人皮做的。”   夏天猛地站起来。   小明科夫站在他后面,看到他的动作笑起来,说道:“骗到你了。”   笑容里还有当初一点点灿烂的东西,但是一闪即逝,像暗水里的火光。夏天回头看了一眼他父亲,明科夫先生正在角落和一群人讨论什么,他看上去是偷偷溜过来的。   “不过,真有那样的椅子。”小明科夫说。   “什么?”夏天说。   “人做的椅子。”对方说,“有一整个屋子那样的家具,把人变形成某种极端的、只有他们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这是他们占有和毁灭的方式。发展到现在可是非常专业了。”   “那你说的也不完全是谎话,不是吗?”夏天说。   小明科夫朝他笑了一下,仍然幽暗虚幻,像遥远水面上的一点闪光。不过他挺直背脊,用一副很正常的样子站在他跟前。   “第四轮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是电视台最近有点太喜欢你了,小心点。”他说。   “上城连‘喜欢’的意思都和下面不一样。”夏天说。   “上面很多东西跟下面不一样。”男孩说,“这里朝着一个反人类的方向发展了很久,就是个黑暗猎奇风的异世界。”   然后他快速看了一眼老明科夫的方向,退了一步,像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那样欠了一下身,回到他父亲身边,低头站在边缘,像个乖巧的好孩子。   他手背在身后,死死地攥着。   夏天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这种事你除了放在心里,任它发霉和扭曲以外,还能怎么办?就好像整个上城闪亮的外表下,腐朽黑暗的内里一样。   第四轮即将开始,现在它已经不再显得可怕。   甚至连杀戮秀里的世界,都比这片乌七八糟的上城要正常。   3.   夏天一脸睡眠不足地坐在餐厅喝迪迪弄的牛奶,他半夜做了个噩梦,天不亮就醒了。   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白敬安刚刚把蛋煎好,正在说他胃不好,就算睡不着也不该喝酒。   夏天说比较来说,白敬安才是需要担心身体的那个。他昨天看到他往草药茶里掺甜酒,他不是滴酒不沾的人设吗?   白敬安一副“懒得跟你吵”的样子不搭理他了,迪迪一脸责备地看着夏天,夏天无辜地看回去。   这感觉很像多了个兄弟……说的不再只是战术、比赛和同谋的那些东西,大都是吃什么或是家务活谁来干。   夏天曾有过别的兄弟和姐妹,知道这年头能有个这样的地方不容易。   虽然那些人总说他是上世界的一线明星,但夏天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这里的温情像寒夜中的火光稍纵即逝,即使万分小心,也难以保留下什么。   他睡眠不足,是因为做了噩梦。   他梦到了大屠杀时的那间地下室,一个长着狼头的怪物拿了个沾满血的棋盘,说要和他玩个游戏。   夏天非常清楚游戏是死路一条,可是却不知道能怎么办,他心想得找到一把刀,可周围什么也没有。   做这种梦可能和他在“相亲节目”里看到的视频有关,这个节目一向极尽让人尴尬之能事,那天在做节目时,居然公开开始放他的一款限制级色情片。   这片子据说购买率极高,地方就他妈在当年下城那间小屋子里,对象还是只狼人似的重口味变异生物,演他那小子被锁链拴在水泥柱上——这班人到底跟链子较个什么劲!   夏天没敢看完,跑去训练场打丧尸,飙了个最高分,回来时韦希已经黑到后台,关掉了视频。“虽然没看到结局,”韦希安慰他说,“但你的角色最后好像逃走了。”   “不过我对他逃走后的情况不乐观。”白敬安说,“这片子后面还有一部,而且第三部 已经准备开拍了。”   一屋子人对夏天报以同情的沉默,虽然就色情资源来说,大家情况都没好到哪里去,但就数他的最血淋淋。   总之,夏天做噩梦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抱着瓶酒,爬到屋顶上看日出。   在上城,广袤的星空近得像伸手就能摸到,待黎明时分,天际呈现剔透的蓝灰色,东方微微泛白,光线是温柔的粉红……在下城时,你永远不会知道太阳升起时天空有多美。   夜里他还在想还是下城比较好,可是当看到日出,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离开这里。天空是所有人的,没理由有些人就该蜷在地下,抬头看到的永远只有黯淡的灯光。   他坐在屋顶的斜坡上,景色优美,却感到无由地愤怒。   这种感觉就像他过去的那些私人恩怨一样,只是这次如此庞大,是对整个遮蔽了天空的城市的愤怒。   这几乎让他觉得安慰,他知道这安慰是致命的,但也支撑他尽可能有尊严地活了下来……虽然这尊严异常微薄,而且有点悲惨,但那是他的。   夏天干掉最后一口牛奶时,随身终端突然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发现是小明科夫打过来的。   作为金主,小明科夫没什么存在感——除了上星期他不知道基于什么心态,把孚森和蜜糖阁那家伙的帆船送给了他,还在电话里笑得一副恶作剧成功的样子。夏天接通电话,发现没有图像,只有声音,他说道:“小明科夫?”   对面一片沉默,没人说话,但他能听到他的呼吸。   “怎么了?”夏天说。   又是好一会儿的寂静,然后电话那边的人说道:“这城市会有报应的。”   他声音不大对头,好像哭过。   “怎么了?”夏天说。   “它会把自己毁了,因为太堕落了,不用哪个神,它会把自己毁了。”电话对面的人快速说着,好像必须加快速度,才不会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赶上并摧毁,“我们自己造了一个神,是为杀戮秀创造出来的,一个新神,不到一个世纪。但它的胃口越来越大,我们每天用无数的生命来祭祀这个贪婪的‘神’——”   他突兀地停下来,夏天听到一声细小的哽咽。   “但围场里的杀戮早就满足不了它了……就算是人创造的,神也需要血来祭祀。”他接着说道,“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你说过的话,这地方从根子里就腐败了,上城的一切都只会制造痛苦,还有幽灵,这里有太多的幽灵了,而幽灵的力量是巨大的——”   夏天想说这话不是自己说的,但决定还是算了。天知道这些话都是谁说的,听上去这么真情实感,简直字字血泪。   而且说得还真没错,只是比他表达出的更有诗意和有煽动性。这片城市占据着辉煌的阳光和天空,造就的却是一个腐朽而且充满罪恶的世界。   小明科夫再次沉默下来,夏天有一会儿觉得他会哭出来,但是他没有哭,而是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他说道:“我准备给它弄个大一点的祭祀。”   “你想干嘛?”夏天说。   “还在想,”小明科夫说,“保持激情,在你的‘神位’上坐稳了。”   夏天想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接着那边的电话就挂了。   夏天转头看白敬安,后者面带疑问地看着他。   “我觉得他想找点麻烦。”夏天说。   “我还想找麻烦呢。”白敬安说。   他把盘子放上桌,在旁边坐下。对面的迪迪正在看早间新闻,夏天瞟了一眼,这个角度正看到白敬安的采访。上城现在觉得他是个权威人物,什么都要问一下看法。   采访地点看上去是浮金七台的第二大厅,几个家伙一脸恶意地不停地问他色情衍生资源最近特别热火的原因,接着有人提起前阵子食肉恐龙袭击的事。   ——在上城待到现在,夏天一点也不怀疑那桩基因工作室的“失误”和电视台有关系,这种事播出去可都是购买率啊。   他们可能预定来一场大型的都市灾难片,结果因为白敬安在,规模、时间和死亡人数都减了半,所幸收视率不错。   一个记者问他对这次袭击有什么看法,白敬安说道:“反正我不赔。”   旁边有人笑起来,夏天发现白敬安的样子和第一次见他时不同了。   白敬安以前从不说这种话,他的发言总是最安全的,他的目光拒绝所有探寻。   但是现在,他身上透露出某种锋芒,像刚抽出剑刃的反光,虽仍如幽灵一样轻捷而纤薄,但夏天能感觉到其中隐藏的锋锐。   那是旧日愤怒幽微的光芒,过了这么久,仍旧崭新,从未消退,好像随时会再次爆发出来。   他总说想不起来大屠杀时他的样子,但夏天觉得他不用回忆,他本身就是那个样子。   夏天三天后才知道小明科夫终于还是把他家的房子炸了,据说炸得特别彻底,啥也没留下来。他干这种事很有天赋。   那之后好一段时间他没见着他,据说关了禁闭,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不过他也知道,这不会结束。   小明科夫眼中的黑暗不会因为一栋房子而平息,就好像痛苦不会因为一场刺激的比赛或是一杯酒而消失一样,天知道他接着还要干什么。   而在不夜的上城,杀戮秀第四轮的第二次抽签开始了。   第四轮的杀戮秀第二次抽签仪式在天空石广场,场面如同奢华的大规模酒会。   工程师们连夜工作,引来水流,让这里四处可见清澈的水面。仪式入夜时分开始,无数的灯光映着水流,一眼看上去难以区分天上人间。   河流中立着为杀戮秀歌功颂德的雕像,抽象性地表达了一些经典战斗场面,这些人将因为他们的死亡被娱乐业铭记。   无数个反重力屏幕像星星一样围绕在广场周围,轻柔地旋转,像环绕的卫星。抽签结果出来时,这些屏幕合并在一起,形成气势磅礴的大屏幕,显示出主办方下一场准备让他们怎么个死法。   在这一轮,他们抽到的是恐怖游戏。   园林系统。   在这一系统中,第四轮将设有六个分赛场,而所有的场地都符合“孤立园林”这个主题。   园林既有空中版本的,也有被大雨或是大雪困住的,还有在孤岛之上的,诸如此类,但每一处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陷入了孤立状态。   选手们也同样如此。他们有的是收到信件,来到某地后,发现交通工具被破坏;也有些看上去是偶遇,但被天气困住;还有些是碰巧参加同一场宴会。   夏天和白敬安的小队抽到了第三分赛场,一座海岛上的孤立园林。   即使在这一奇葩的设定中,第三分赛场的设定也比较奇怪:他们是一位大富豪选定的继承人,都和他有这样那样的关系。现在,这位生前以残酷和孤僻著称的富豪去世了,他的律师发出了一百多封信件,说此人死前立下遗嘱,要求这些人前来此地。如果谁能按照他遗嘱上的要求通过考验,便能继承富可敌国的商业帝国。   选手们每个人都还有自己的身份,有缺钱的理由,或是野心勃勃的设定。反正,这轮比赛最烦人的,用艾利克的话说就是,“你还得演戏”。   你得照着你的身份说话,表现至少得基本上符合人物设定。夏天和白敬安这一组以前是一所有名大学的同学,家庭曾很富裕,花钱大手大脚惯了,但现在没落了,需要足够的钱还债和挥霍,正巧这时收到了邀请,于是来到了浮空岛上。   他们队里哪一个都跟这设定搭不上边,不过反正上城一向擅于搭建空中楼阁,而他们的任务就是服从指示。   当天晚上,上头显然还嫌局面不够精彩,临时发了个据说是“秘密大厅”的地址,叫他们过去——就“秘密大厅”的装修来看,显然计划已久。到达以后,大家才知道是第三次抽签。   抽鬼牌。 第二十四章 战神殿   1.   抽鬼牌是从杀人游戏系统发展出来的,在这一门类中的确玩得有声有色。   一群人困在一个孤立的地方,有人不断死去,而所有人必须在时间结束前查出凶手是谁的这种游戏,大家很喜欢——仅限于观众,选手们喜欢也喜欢得有限。   但就白敬安来看,阿赛金团体赛搞鬼牌着实犯不着,选手们本来就要自相残杀,多个想杀所有人的凶手会有什么区别吗?   不过这时候,最好不要试图猜测主办方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们有可能只是心血来潮,或是为了配合哪个游戏或是电视剧的宣传,又或是开发了别的什么赚钱手段,用鬼牌来增加噱头。   总之,让你抽,你就抽吧。   白敬安冷着脸,穿着神秘兮兮的黑袍子,作为小队代表,和第三赛场的另外三十五个小组负责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圆桌前,抽取“命运之牌”。   ——搞圆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别人拿到牌时瞬间的反应,看你能有多么不动声色。   仪式感强烈,而且跟他们的身份还蛮相衬的。   他们说是明星,但其实早已被文明的生活抛弃,白敬安想,纪念秀上那个刑室的变态说得没错,如果是在古代,他们就是那种被选定绑在火刑桩上,肃整秩序,供人娱乐的人。   他们活在另一个野蛮的世界中,也只有这一种生存方式。   总之,无论如何得先把拿到鬼牌的人调查出来,不会很容易,因为阿赛金团体赛上所有人在杀所有人,线索太多了,于是变成了根本没有线索可循。   白敬安一边想,一边面无表情地抽取了自己的牌,这就是他们这种人整天要考虑的事。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牌,面无表情。   他手里拿的,却正是那张杀气腾腾的大牌。   鬼牌放在备战室的桌子上,画面是战神的一个变形,手拿巨剑站在骷髅堆上,笑得宛如末世来临。   “所以,我们是鬼牌。”夏天说。   韦希瞪着那张牌,好像指望靠念力改变它,艾利克说道:“这就是早安排好的。”   他们几人坐在备战室的沙发上,讨论眼下的情况。   而在他们落座的时候,补充的任务说明就已经发过来了,他们得到了一个新的身份,不再是家庭没落的同校好友,而是杀了这几个人,冒充他们的名字和身份来这座小岛的复仇者。   那位商业帝国的总裁“史先生”曾做过一个大型生物实验项目,害死了他们的家人。而来到此地的继承人大都参与了这项工作——他们就是证明了自己的冷酷无情后,才取得继承资格的。   他们小队的四个人在伤痛中相遇,临时组了队,前来向害死他们家人的坏人复仇。   “我喜欢这个设定。”夏天说。   “这种人设在电影里演一下不错,”艾利克说,“但进杀戮秀就没那么有趣了。本来我们摸摸鱼就行,现在却必须破坏整个流程,不能让任何人得到继承权,也不能让赛事顺利结束。而且比赛到中场时,主办方肯定会想方设法让我们的身份暴露——”   “主角待遇啊。”韦希说。   他转头看夏天,夏天尽量用无知的表情坐在那里。   “如果他们是想让我们火一把,这法子肯定是坐在办公室里幻想出来的。”艾利克说,“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   “我们可以把他们全杀了。”夏天说。   艾利克看了他几秒,摆出语重心长的架势,想再说点什么,白敬安突然说道:“嗯,全杀了可以。”   “或是自己拿到继承权也行。”夏天说。   白敬安点点头。   艾利克看看夏天,又看看白敬安,不确定这两人间是不是有个什么他不知道的笑话。   “呃,也许我们可以只是坚持到比赛结束……”他说道,翻了下任务手册,“我怎么没看到结束时间?”   “没有结束时间。”白敬安说,“要么我们拿继承权,要么杀了所有的人。”   艾利克骂了一句。   周围静默了一会儿,最终夏天说道:“总之,全杀了能列入选项了吧?”   “有什么可‘总之’的!”艾利克说。   “那个,各位!”韦希盯着终端屏幕,朝他们叫道,“你们看到这个了吗?”   “什么?”夏天说。   “又死了一个。”韦希说。   几个人看着他,韦希说道:“‘处决’‘私法惩戒’啊!他们又杀了一个!”   网络后勤把页面放大,版面大标题惊悚地写着“又一桩处决?!”,配了张燃烧骷髅的图画,后面还立着面破烂的战旗。   的确有人死了,犯事的还是夏天的粉丝。   从第一次处决开始,他们烧起的火就没有熄下去,他的夏日火焰现在基本就是“反抗军”网站了。   媒体一直在后面煽风点火,现在终于出现了第二个受害者。   这次死的仍然是个有钱人,倒没卷进什么官司,但他过于关注儿童们的生活了,从下城找来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还蛮容易找的——组成了一个儿童版杀戮秀。   这事之前也有传闻,但这次杀人者找到了证据,还放出了视频。   而且和卫振的处决不同,这次绝不是私人恩怨。犯案者精心计划,收集了证据,谋杀极具戏剧性,也极度血腥。   他死在一面装饰用的金属框中,一把长剑刺穿了他,钉进墙壁,血和内脏流出来,触目惊心的一大片。尸体悬在那里,仿佛一幅血腥艺术画。   这些人还把宣传图放在了夏日火焰的首页上。   媒体一拥而上,上城的新闻节目一时间四处可见血色,无删节的儿童杀戮秀视频四处乱洒。   证据视频里的东西十分反人类,还附有受害者在宴会上大放厥词的场面:“孩子们是真正的战士,他们勇敢无畏,再可怕的局面下也会满怀希望,有些情况我们成年人早该崩溃了,可是他们——”   韦希伸手关掉,画面停在那人亢奋的脸上,他身后的小屏幕是孩子们浑身浴血的画面。   最终他只说道:“怎么会有人干这种事?”   周围一片寂静,没人回答他,这时候能说什么呢。   最终艾利克说道:“得了,我们都知道有人很变态,这种事……”他做了个手势,看上去筋疲力尽,“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这里没有道德,他们做所有的事都只是为了找乐子。”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朝夏天加了一句:“比赛前他们肯定会采访你一次,你该准备一下。”   夏天还在看新闻,他转头看艾利克,后者说道:“阵势不会小的。”   “这次凶手没站出来。”白敬安说,“他们计划缜密,直接解除了受害者所有的防御锁,这可不是什么便宜锁。”   “还清扫了所有的摄像头,什么痕迹都没留。”韦希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技术难度。”   白敬安想了一会儿,说道:“可能是个团队。”   周围又一次沉默下来。这说法未免惊人,但细想起来一点也不奇怪。既然痛恨权贵的人这么多,自然也能扎堆,把谋杀当成工作来干。   新闻里正在说追查凶手的事,韦希说道:“他们找不着人的。”   他眼中的冷意像刀锋般闪动。   “这些人能干这种事,就有办法让人找不着。”他接着说。   “而媒体会继续把凶手说成英雄。”艾利克说,“那些人出了气,还得到媒体的赞扬,有可能会继续杀人。”   “并且有更多的人想模仿。”白敬安说。   “上城要有场狂欢了嘛。”夏天说,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通它,灰田打过来的,采访的大部队正在朝这边赶来。   夏天希望他们写好了采访词,他最近的形象太高端,充满领袖风范,实在没本事自己想。   采访词从某个角度看还挺精彩,就是赶工痕迹严重,有些根本是从论文里复制粘贴的。   艾利克翻了翻,说道:“有人能把这稿子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吗?”   “在说社会道德的偏移。”白敬安说。   夏天头也没抬地继续看,鉴于闹事的是他粉丝,还打着他的名号,采访非得是他去不可。   粉丝闹事经常有,但哪家都比他的省心。   “采访不能用这个。”艾利克说,“这不是采访稿,是《社会伦理学进化》。”   “公司可能是想塑造一个英雄,或者说领袖。”韦希说,“而历代的领袖都得有套理论。虽然根本不用这么复杂,革命的理论总是简单又充满煽动性——”   “但是他们想卖《反抗圣经》升级版。”白敬安说。   “呃,这么说就容易理解多了。”艾利克说。   说话的时候,白敬安坐在夏天旁边的沙发上,在那堆采访上画重点和标示,和他讨论怎么说比较好,场面与其说是采访准备,不如说是考前复习现场。   夏天好好补习了一番杀戮秀导致的社会道德变迁史。   ——把杀戮作为游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人类历史的初期。而现代杀戮秀的前身,是从浮金电视台一档叫《黑暗厮杀》的节目开始的。最初的选手是六个签了补偿协议的死刑犯,电视台做足了舆论攻势,还把大部分收入赔偿给死者家属,媒体仍然掐得翻了天。   到了第二年浮金电视台的《末日赛程》开播时,人们已经把其纳入生活,把它变成现代生活的一件时髦事物。   从此以后,这类节目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杀戮秀正式进入商业营销时代。   现在,所有严肃的探讨都过时了,人类世界进入了一个把罪犯当明星、杀人凶手当偶像的年代。   人们在他们这种人身上寻找认可,进行投射,所有人都觉得能在一分钟内把一言不合的人杀掉是件了不起的事。   杀戮秀激发了上城的富裕安定人们天性中的某些东西,他们全神贯注,心跳加快,肾上腺素飙升,所有人都变得激动。死亡总是让人激动。   于是他们终于重复再利用地把死亡变成了游戏中的数据,夏天想,这片浮空世界上,就没几个人知道死亡是个什么玩意儿。   2.   形象设计们把夏天设计成从训练场上下来,刚刚洗过澡的样子。   他们给他换了件宽松居家的白色T恤,还找了个化妆师,叫卡珊德拉,据说是业界顶尖人才,一般人根本请不到。   她只对着夏天的脸研究了二十分钟,然后在五分钟内搞定了工作。   何遇气势十足,带着她的随从部队来到采访地点,迅速进行准备。而她的询问也是直来直往,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锋锐感,几乎没有寒暄。   她开场就说:“你知道他们给你造了个神殿吗?”   “什么?”夏天说,这震惊绝对不是假装的。   “我也是刚收到的信息。”主持人说,“我们从拟真模式进去——”   她抬起手,张开悬浮主页。   夏天抬起头,在拟真模式中,一扇巨大的钢铁之门凭空出现在采访区中,显得破败古老,仿佛来自时光深处的黑暗中。门上面烧着火,火中刻着“永不放弃希望”的铭文。   “他们管它叫‘战神殿’,”何遇说,“说这里焚烧的都是祭品,是有罪之人。而神像——”   她推开那扇门。   推开后,呈现的却不是什么壮观的建筑,而是地表时代的一片荒漠,仿佛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风化已久。   “是你。”她说。   夏天抬头看。战神像站在荒原中,出乎意料地并不精美,而是古老石像的质感。它拿着把款式不明,但极有气势的大型热兵器,夏天这才意识到这曾是古老的战场,脚下大片尸骸。   骸骨像是很古老,不过夏天认出了自己杀死的一些人和变异生物的样子,骨骼在神像脚下的荒漠里风化。   其中一些石块和骨头上长着青苔,仿佛这儿曾有水流,可已随着时间干涸。   神像面朝远方,有股筋疲力尽又拒不妥协的架势。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他,夏天想,而是什么更加庞大的古老的东西,虽然是拟真建模,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他说道:“这里好像几千年了。”   “信徒们说它司职复仇与反抗,那是人类最古老的感情,现在他们终于从荒漠中把它找回。他们说阿瑞斯是伪神,伪神的宫殿必将坍塌。”何遇说。   她转头看脚下不远处,夏天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把剑把一个男人开膛破肚,钉在那里。尸体像是已在荒野里腐败了小半天,真是逼真形象,时间轴准确。   主持人点击了一下,画面重放,尸体张开眼睛,呈现濒死时的样子。他满眼的恐惧,不断哀求,接着慢慢死去,再一次钉在了神像脚下。   “凶手放的。”何遇说,“这真是一桩大手笔的追星行为。我见过各种疯狂的粉丝,建神殿的还是第一家。”   夏天觉得这不是追星的问题,简直就是疯了。   他有一会儿想打电话给小明科夫问问是不是他干的,但接着想到他还在关禁闭。禁闭十分彻底,他好像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如果不是……好吧,反正上世界有很多疯子。   何遇没有关掉影像,于是他们像是坐在这片战神被遗忘——现在又被追星者们发掘了——的破败神殿之中聊天。   “这种倾向反映了目前流行的社会思潮。”何遇说道,“我们还是来说一下这次处决吧。最近有一个流行的说法,说童年是一种文化产物,是被创造出来的,但现在已经过时了。我们可以让孩子们做一些以前不允许的事情,不需要有罪恶感。死者也是抱有这种观念的人之一。”   “我有个妹妹。”夏天说,“如果有人要她‘经受一下社会的正当考验’,我会杀了那个人,管他有什么理论。”   何遇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道你对死者不会有任何‘遗憾’,我惊讶的是,社会上大部分人都觉得处决理所当然,是不是太疯狂了?”   “大家觉得理所当然,是因为在这年头,这就是理所当然的。”夏天说,“这也不难理解,在杀戮秀的初期,取乐的虐待是禁止的,但观念在变化。”   何遇点点头。   “很难想象,我们曾把杀戮秀称作‘正义之战’。”她说,“但是现在,杀戮秀上的虐待和强暴已经非常常见了。”   “我在一次庆功宴上,碰到一个反杀戮秀的学者,说就是我们这种‘明星’会把公共道德带得越发偏离。伦理道德是个过时的词,如日中天的是关注、刺激和酷——”   “杀戮秀庆功宴上?”   “嗯,他受邀参加的。这世界没人能避开杀戮秀。”   “你怎么说?”   “我说我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夏天说,“杀戮秀选手们大都是些倒霉鬼,照电视台的要求办事。是媒体把我们吹捧成大众偶像的。而在我们当大众偶像的世界,公共道德当然会一步一步偏移,然后朝着一个毫无底线的方向走过去。”   “你说得我们的世界好像正变成索多玛一样。”何遇说。   “那里被神毁掉了,是不是?”夏天说,“不过这是个无神论的时代,不用担心这个。现代文明不会被神毁掉,它只会自己完蛋。”   何遇抱着双臂,张了一下唇,想反驳,但是没说出来。   “那么,”她说,重新露出一个微笑,“身为第一个拥有神殿的罪犯和明星,你想对粉丝说些什么呢?”   夏天也不确定这句话怎么会脱口而出,可能因为他们总是让他激进,而他觉得那对他的角色来说是个绝妙的回答……不,不是的,他只是想那么说,他脑中烧起一股黑暗的欲望。   像他脑中冒出所有那些疯狂的、毁灭性的念头时一样,驱赶着他做出致命的事,不顾结果,只管当时。   他说道:“要我说,上世界应该毁掉。”   何遇张大眼睛看着他,夏天朝她笑起来,笑容在《天空视点》灯光师的强光下灿烂而冰冷,光彩夺目,杀气腾腾。   他抬起手,做了个坠落的手势,如同调情一样温柔凑近她,然后手掌猛地张开,说道:“轰!”   灰田哆嗦了一下,她说不准为什么哆嗦,夏天像在开个玩笑。他喜欢开这类玩笑。   可能那一刻他笑容太灿烂,有种实质的侵略性。现在大家总是把明星比作烟花,如果打这个比方的话,这烟花太灿烂,闪过以后整个世界好像都消失了。   她把这归功于明星的魅力,而夏天一向说话口无遮拦,光芒又过于耀眼。   这一次主办方把鬼牌给他,是一次典型的形象定制。——夏天将会变成一个心怀愤怒的复仇者,孤军奋战,并多半会在极大的劣势下取得胜利。   市场部管这事儿叫“革命营销”,所有人都想在他活着时造成的狂热中大赚一笔。   灰田从不觉得这是好事,但上城的游戏跟着钱的指挥棒走。金钱,这才是核心中的核心,他们会跟着它到任何地方,即使是地狱。   她又喝了口咖啡,站起身来,第四轮开始前她得见见这支小队,向他们强调一下注意事项。   对明星来说,主办方给的秀内注意事项很重要。这可不是当年几个罪犯在围场里的乱斗的年头了,这是一个涉及极度庞大金钱的产业,覆盖整个人类世界。它缓慢流转,齿轮层层扣合,谁也不能掉链子。   想到要去见他们,灰田立刻又回忆起刚才夏天的表情,他的动作,那场游戏般的爆炸,觉得有点发寒。   比赛开始前,整片楼区忙得像是要开始一场战争。也确实是战争,涉及到战斗、谋略、死亡,以及大量的金钱。   “听着,这一轮里,你们是英雄形象,至少也是反英雄。”灰田说,跟着夏天的小队一路赶回休息室,“不要杀那些因为合同陷进来的人,杀任何人都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能乱来。   “对了,还要把理由说出来,越义愤填膺越好,你们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队里的几个人用一副“你们真会找麻烦”的表情看着她,她严令他们照着办,不要给策划组增加工作量。这可不是小事,如果杀错了人,而电视台救援不及,产生了人设冲突,他们很容易被主办方抛弃,找个理由杀掉。   他们干的本质是娱乐业,又不是真有人需要他们杀。   “我尽量吧。”夏天说,语气一点也没有诚意。   白敬安“嗯”了一声,对夏天表示赞同。   灰田觉得头皮发麻,她曾以为白敬安会是能安抚夏天、控制局面的人,但这会儿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乐观了。   她回忆起上个星期去白敬安的房子,收罗他们穿过的和用过的东西,拿去拍卖或是放在纪念馆里——夏天还为一条他“最舒服的内裤”和她争执了一番。   当时电视里正在放一部最近的电影,N区大屠杀时的事。   这款白林有种年轻人无辜的气质,是个碰上了坏蛋的倒霉鬼,然后烂事发酵成了大麻烦,他跌跌撞撞地试图处理,让人同情。   虽然发动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暴动,但在这部电影里,他是个极为亲民、令人同情的家伙。他妹妹白桑当时不过十二三,电影把她拍得像个红颜祸水。   夏天嘲笑电影里的一处情节,演的是白林无论如何不肯和一个进入保安队的旧日好友刀剑相向,两人紧要关头坦露了一番内心,握手言和的情节。   灰田虽然从没看过大屠杀的视频,看个杀戮秀都要剪辑版的,但对这部电影还是有点概念。   “但那个保安队长不是坏人,应该活下去。”她说。   夏天刚从宴会回来,衣服也懒得换,斜靠在沙发上,衬衫的三颗扣子没扣,样子让人脸红心跳。   她觉得这跟金钱和名声有关,那种东西就是会给人增加光环。如果他只是一个从下城来的贫穷的罪犯,她不会光看他一眼就开始脸红。   “世界上不该死的人多了。”夏天说,“谁在乎啊。”   他坐正身体,凑近她:“我认识一个家伙,有我见过最灵巧的手,我在上城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魔术师,我的硬币戏法就是和他学的。”   他抛起一枚硬币,灰田下意识盯着看,夏天伸手抓住,然后张开手,手中空空如也。   他露出一个笑容,带着孩子气,像是玩了个特别有趣的游戏,很难相信是个杀了十几人的罪犯。   “他人不错,我们小时一起干过不少坏事,他非常爱他母亲。”夏天说,“但有一天我们碰上了……打个比方,就是一条漆黑的路,没有别的出口,我们只有一人手里的一把枪。你还能怎么办呢。”   他朝她笑,还是那副天真又无辜的样子。灰田有点发冷,其实她早知道,在光鲜的外壳下,这是个冰冷、血腥而且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是上城的灯光太明亮,有时她会忘了这一点。   “没人会后退。下城就是这么个地方,你想活下来,就得多想想自己。”他说,“这才是现实世界。”   他的旁边,白敬安从他袖口里找出一枚硬币,夏天笑着跟他讲怎么变戏法,亲密得像一对玩耍的孩子。   她看着这一幕,心想有时候你真的很容易把他和媒体推销出来的那个人搞混。   在那个理想化人物的背后,站着一个来自下城,有着冰冷肉食动物眼神的危险分子。   他属于那里,而绝非阳光之下。 第二十五章 一个一个杀   1.   事后灰田去看了夏天的采访视频,放出来的效果十分不错。   媒体反复引用何遇问夏天对这次处决的看法时,夏天说的“我会做和他一样的事,因为我有个妹妹”。那语气好像是国王给了某个杀人犯特赦,还宣布他是圣骑士一样。   视频里,夏天看上去像某个邻家的年轻人,但不知道是不是打光的关系,他神态中有种纯净感,显得……好吧,像卡珊德拉说的,有一点点的神圣风格。就算这张脸说出疯狂的话,你也很难怀疑,只想跟着他一路走到黑。   现在,夏天所有的粉丝一起陷入狂欢,他最后做出的那个坠落和爆炸的手势疯了一样在传播。灰田看到这画面就要哆嗦一下。   那微笑……还有这狂热的传播里,有种非常暴力的东西。   那些人相信夏天的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得到杀人的权利,得到神明的赦免。   社会道德变迁的话题之前并非没人提起,但人们对此毫无兴趣,而现在每个人都兴致盎然,紧随流行。   当夏天在摄像头前说起它,当那张俊美的面孔呈现,他做出手势,提及自己的感觉,整件事就清晰呈现出了他的个人风格,和独有的煽动性。这就是明星的能力。   很快地,所有人都开始讨论这件事。   没人能独立于娱乐浪潮之外。所有的媒体都开始往这次的新流行中添枝加叶,以分上一杯羹。他们杜撰夏天说过的话,扩展成了一套能回应任何质疑的坚实理论,来博取关注度。   当然了,明星们不知道这件事,采访之后,他们迅速进入了第四轮赛事。   这一轮以残酷、漫长、死亡率居高不下而著称,越来越多双眼睛开始盯着第三分赛场,策划们摩拳擦掌,准备投放出灾难。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灰田很快会意识到,如果夏天他们能活着出来,将要迎接的会是一场难以想象的致命狂欢。   赛场自然是浮空的,但根据设定,他们处于地表年代,地点据说在海洋深处。   夏天来到这片区域时,几乎有一瞬间的恍惚,水域一望无际,仿佛真的是地表时代。但是并非如此,这里只是富裕上城的一座游戏用赛场。   孤岛的拥有者据说是一位超级富豪,掌控着世界的经济,还有各种奇异可怕的科技专利,超越了当前时代好几十年。   现在,一群应召而来的继承人挤在一艘豪华游轮上,前往小岛。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接到通知,被认为拥有继承这座王国的资格。   一路阳光明媚,游轮上还有美女穿梭,点心和酒水无限供应。比赛越到后来,舞台便越发精美,布景越发华贵,而人员的构成也会更加丰富。第四轮显然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有一群男人在野地里厮杀了。   只是场地和夏天幻想中《热辣天空》式阳光明媚的度假小岛完全不同。整座“园林”虽然有亭台楼阁,或是珍奇的植物,但大海一派阴森风格,房子则走闹鬼路线……可能真会闹个鬼也不一定。   他们接近小岛时,天空变得乌云密布,下起小雨,不时有闪电游移,一副将有灾难要发生的样子。舞台背景们真是兢兢业业。   夏天在游轮上还碰上了莫安,后者立刻怒目而视,但又做出因为考虑到大局勉强被同伴拉开的样子——那队友也够有眼色的。   夏天也尽量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然后两人尽量躲着对方走。   就躲人的技能来说,莫安绝对是一流高手,一路时间不短,夏天一次也没有瞟见过他。   待到达小岛时,天色已经全黑。   他们在充满了不祥预感的景色中下了船,几个脸色阴沉的仆人前来接待,长得活像恐怖片里的报丧人,一定是特约型演员。   如果现实中碰到这种场面,最好就拔腿就走,但是身为杀戮秀选手是没有选择的。他们拿着行李箱,跟着那几位仆人,走进了阴森黑暗的赛场。   夏天觉得那位乔boss一定是做海岛真人秀做久了,生怕人家把他类型化,于是完全没有满足观众想看阳光明媚小岛的意思,弄出的杀戮秀场景一个比一个阴森,连这座在海上的赛场都和度假海全不在一个次元,摆出阴冷凶险的架势,誓要和《热辣天空》划清界限。   一群人穿行其中,四周树荫浓密,张牙舞爪,仿佛想把闯入此地的渺小人类尽数吞噬。   房屋设计古朴典雅,隐藏在重重林木之中,屋檐和走道中装饰着古怪兽类的雕像——不像是现实生活里的,大概出自神话,看上去不怀好意。   到了现在,地表时代的古典风格已经不剩什么了,有的全是“XX元素”一类,设计人员们杂糅一番,能给人以特定的观感,并符合秀本身需要的特性就行。   这栋房子走古老衰败的风格路线,屋角还挂着风铃,上方装饰着剔透的瓦片,一条条回廊曲折幽深,通往园林深处。   不过身为杀戮秀选手,夏天没心思去看景色,他扫了一圈,心想这格局狙击手是没戏了。   他们越来越深地走进这座园林,接着远远看到了大厅。   主厅颇为热闹,灯火通明,一场大型晚宴已经准备完毕。仆人NPC拎着客人们的行李,带他们前往各自的房间,里头准备好了一个月的生活用品,橱柜里也备有各种场合下的衣服。   这些人都和电视台签订了合同,在这种赛事里,死亡率大概是三分之一。   带夏天小队前往居所的是位走路姿态曼妙的女孩。她带他们来到一处单独的院落,夜色中,幽暗茂盛的枝叶掩映着暗灰色的老旧房屋,是闹鬼的好地方。   她把设计古朴、可做周边的钥匙交给他们,并告诉小队里的人,只有他们自己拥有房间的钥匙,请不要弄丢,然后便离去了。   夏天打开门,其他人跟进去,发现虽然卖相不怎么样,里面的设备倒是很现代化。   客厅很宽敞,足以开战术演示会议的,还有吧台、好酒和沙发。茶几上立着一枚印着雅致logo的白色花瓶,插着刚摘下的蔷薇,还搁着张造型雅致的邀请函。   白敬安走过去打开看,上面言辞恭谨说,希望贵客换上较为正式的衣服,前往宴会大厅。按照去世主人的意愿,大宅将举行一场晚宴欢迎他们。宴会上负责的律师将会宣布老先生的遗言。   请帖上还写着,史先生希望他们都能够快快乐乐,死亡不可避免,不要影响到他们享受人生。   “宴会之前,我们要不要继续商量一下战术?”艾利克说。   本来应该上场前讨论的,结果全花在背社会道德变迁史上了。   “我们先杀个谁吧。”白敬安说,转头看夏天,“你最讨厌谁?”   夏天想了想。   “杨沉。”他说,“你看到他那些私人杀戮秀视频了吗?还有采访,我就没见过干出那种事来还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管云知的那个儿童杀戮秀全是他策划的,他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他说的是第二次处决里死掉的家伙。   “可能因为不好杀吧。”艾利克说,“毕竟只是粉丝活动。”   “我杀得了。”夏天说。   “行,我们从他开始杀。”白敬安说。   艾利克瞪着他俩,韦希从上了岛就在查看网络系统的情况,这会儿也抬起头看了一眼。   白敬安环视他们,说道:“然后,我们一个一个来。”   2.   夏天换了身礼服。   那个服装设计给他设计衣服时着实花了不少心思。这身衣服有点复古,黑色系,缝线是暗红的,隐隐透出来,里子也是同样的色系。既有种有钱人昂贵挺括的气息,又完美地衬托出了他的身材,还能显得像件战服。   自从夏天可以称之为“明星”之后,衣服一向是专人设计,也有人专门帮他打理网站、回复留言、写采访稿。   他搞不清这些人是谁,有时觉得他们对他也不感兴趣,虽然他们知道他的一切,但是却又在齐心协力地创造出一个和他相似,又微妙不同的人物。   夏天出门时,正看到白敬安也一身正装地从隔壁房间出来。   白敬安那身礼服风格儒雅,可能是起到斯文和风度翩翩的效果,但当前往战场,那人身上有种压倒性的气场。他不再像个不动声色的阴谋家,而是个会在宴会里手拿红酒,能一滴不洒地把所有人都干掉的杀人狂。   打从纪念秀那件事后,白敬安产生了某种变化。不再像他最初时看到的那样,那时候他像是远处山顶的积雪,离整个世界都很遥远。如今,他躯体深处旧日危险的性情越来越多地展现出来,让他更像一把将要出鞘的利剑,就在身边,抬手可及,在地狱中反射出冷酷和锋锐的光。   他们四人在客厅碰了头,然后一起前往晚宴。   一路上,所有人都做了正式的打扮,一个比一个花枝招展。说是杀戮秀,倒像是去参加时装发布会的。   大厅灯火通明,在阴暗的园林中燃烧。虽然刚刚死了总裁,宴会却办得很豪华,和他们的衣服一样,都是广告商的盛宴,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外拿,找机会就贴个标签。   现场还有不少俊男美女,穿着性感的衣服四处穿梭,用来装点赛场,是拥有生命和意志的NPC。   大部分观众认为这些人就是陪选手睡觉,给他们减压的。在历届杀戮秀上,这种人的死亡率也是居高不下。   夏天随手拿起一杯酒,艾利克正把空杯子放回去,韦希的眼睛就在手机上没松开过。网络后勤都这样。   他正试着进入本地的局域网,查看建筑内所有摄像头的图像,以及入侵门禁设备。网络后勤可能手无缚鸡之力,但队里没有,你就跟瞎子一样。   自打开始讨论怎么杀人,韦希就一直精神抖擞,全没了之前蔫蔫的样子。路上他还热情地列了一张单子给夏天,详细描述了他觉得哪些人该死,简直就是资深专家。灰田让他们杀人时挑着点,但夏天觉得这地方资源丰富,不愁开不了工。   他拿着杯酒在宴会厅里游荡,一路收到不少男男女女饶有趣味的眼神,他一概回以微笑,一点也没在这里跟人上床的意思。   赛场里所有的场景都有一堆策划围观,还开会讨论,他简直不知道怎会有人能毫无压力在这里跟人搞上的。自打身上发生那一堆鸟事,夏天对上城所有香艳的幻想都化为噩梦,对这类事全都躲着走。   艾利克说他再活个几轮就不会在意这种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到最后,这种比赛能让你意识到生活中坚持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有享乐才是真的。   他大概是对的。很多杀戮秀的老手都是这样,在日复一日的秀中,性情里正常的部分被摧毁,尊严和未来像粉尘一样消散了。   正在这时,宴会中有人敲了敲杯壁,声音清越,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转头看向那方向。   “各位继承人。”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是主管律师,一头银发,很有boss风度。此人姓安格,是当年杀戮秀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是第四轮的主持人。   夏天在宴会上见过他几次,大部分时间都醉得人事不省。不过这会儿经过造型师的折腾,还是颇有风度的。   安格接着说道:“各位来到此地,想必都对史先生的遗产有兴趣,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他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找到各位,列为遗产继承人,并给了我一封……唔,七百页厚的遗嘱。”   他停了一下,周围有人捧场地发出笑声,他再继续说下去。   “这充分说明他对各位的信心。”安格说,“不过我想大家不会想在这里听我念完七百页的细则……而更愿意喝点酒,找个漂亮的床伴,好好找点乐子。所以我精简了一下。”   他伸出手,旁边一位身穿昂贵制服的仆人递上来几页纸,他装模作样地拿起来,开始念继承权的要求。   周围静了下来,开赛前官方公布了大致规则,但上头一向喜欢坑选手,在宴会直接念出来时才能算数。   “你们现在人很多,但没有什么价值。不过你们中的一位将会证明自己是尊贵的继承人,得到一切。”安格朝满屋子的青年才俊说,“史先生认为,只有这样选定的继承人,才是最理想的,最狠毒,最冷酷,最有手腕的,才能统治他的王国。”   ——这当然没有逻辑,凭什么继承商业帝国要一屋子人自相残杀,打架厉害能说明什么呢?但这是杀戮秀,不需要逻辑。   主管律师继续说道:“你们现在两手空空,武器就在园林的某处,可以根据需要自取。你们必须消灭敌人,证明自己有继承一个商业帝国的能力。”   他做了个手势。   “之前我提到藏宝之物,这些东西藏在园林的各处,我不会告诉你们有多少,又如何找到,我相信不会太难。而最终集齐所有碎片的人,就能打开‘宝藏’——那是存放史先生继承权的盒子,并完成基因认证。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你身份更加尊贵,更富有的年轻人了。”   他朝他们微笑。   “容我提醒一句,也许你很聪明,很快拿到了藏宝之物,但不代表你有它的所有权。只有最强的人才有所有权。”他说,“那么,如果有人不喜欢这个游戏,可以立刻离开,没人会阻挠。”   他停了两秒钟,周围一片寂静,没人离开。没人想上黑名单。   “如果没人离开,我宣布,继承游戏现在开始。直到选出下一个继承人为止,游戏将不会结束。”主管律师说,朝各人欠了一下身,转身走开了。   宴会厅很快恢复了喧哗,说话的说话,泡妞的泡妞——单从恐怖片的角度来看,这真是充分表达了某种人性本恶的场面。   宴会中场,杨沉去卫生间,夏天把酒杯一放,从后面跟上他。   杨沉个头高大,表情阴冷,脸上有条斜划过半张脸的刀疤,是197届时杀一个NPC时留下的。一般NPC不会这么难搞,但那个就是坚决不想死。   现在的医疗技术去除疤痕小菜一碟,不过杀戮秀的选手们一般都会把这些东西留着,最初是作为对旧日战斗的炫耀,现在则是一种商品特色。   夏天颈上的那道伤也留着,虽然并不明显,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灰田不准他去掉,说是公司有规定,合同也有写明。这合同怎么什么事都他妈的规定啊。   他打开门时,卫生间里只有杨沉一个,正在小便。看到他进来,那人警惕地瞟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但夏天把门关上,然后站在门口盯着他看。   就这么过了三秒,杨沉转过头,恶狠狠地说道:“看什么?”   夏天指了一下,说道:“我不希望溅到身上。”   对方拧起眉头,夏天看到他结束了,便朝他灿烂一笑,走了过去,袖子里藏着把餐刀。   过程大概是三十秒钟多一点。   杀戮秀的战斗和打架有某种本质上的不同,你不会亮出刀走过去,因为你不是想威胁对方,也不会关心他是否会投降。你只有一个目的:杀了他。   你不会介意是否会挨上一拳,也不会在对方挥舞拳头时后退,计划着反击。你考虑的只有一件事,怎么把握时机,利用周围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杀人。   夏天躲过杨沉的一拳,但没有后退,他朝前进,一刀捅进他的小腹,还往下拉了一把。   杨沉给了他一记膝撞,但可以忽略不计。夏天迅速后退,那人还想出击,接着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小腹,礼服已经被血染红了。   他朝他扑过来,夏天再次后退,杨沉一路踉跄,血越流越多。在他向前冲击,脚步不稳的时候,夏天朝他小腹的伤口就是一脚。   杨沉摔倒在地,夏天朝他走过去,揪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里拿着刀。   那人伸手去挡,两人僵持了五秒,夏天割开了他的喉管。   他很快死去了。杀戮秀的选手们总是会有这么个时候。   夏天站起身来,衣袖上沾了点血。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西装笔挺,容貌俊美,大好青年一个。   他走到洗脸台前,把沾血的刀子搁在旁边,洗掉几滴溅上的血迹,整理了一下仪表。   然后他拿起刀,也没冲洗上头的血,打开门,朝外头繁华的宴会走去。他的身后,那人血静静流出,距离血液凝固还有一小会儿的时间。   夏天在走廊上碰到个小个子男人,也赶去卫生间,朝他客气地笑了一下。夏天回以微笑。这时候大家都还算客气,宴会开始不到半个小时,很少有人想去杀人。   他的身后,那人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夏天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后面很安静,这种时候你不会听到尖叫。这里没人会尖叫。   3.   开场宴会首杀的时候,浮金电视台的几位股东到总台参观新款的拟真感知仪测试。   这东西据说能够直接刺激大脑,完成在肉体方面做不到的事,比如连续高潮啊,反性别做爱啊,或是极度痛苦什么的,用在游戏里再好不过。   过来的是一水儿如雷贯耳的名字,而能觉得如雷贯耳,还是因为田小罗跟总导演是亲戚,对这圈子有些了解,不然连觉得大名鼎鼎的机会都没有。   策划组忙得昏天黑地,但雅克夫斯基还是抽出空来前去陪同,田小罗没溜掉,也在接待团队中。   这会儿她远远落在后面,雅克夫斯基要她盯着夏天的策划小组……虽然现在称之为小组不太恰当了,那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团队。   田小罗手忙脚乱。她的耳机里同时有五方在通话,声音此起彼伏,吵得不可开交,从她上线开始就没停过。   她右边的隐形眼镜中开着夏天任务的窗格——他们私下管夏天叫“老大”,那人正抱怨为什么杨沉明明是个变态,却反而脱了身。艾利克嘲讽地说可能是因为很难杀,夏天说“我杀得了”。   她听到莫星用一副祭司腔感叹:“继献祭被接受以后,我们又得到了神谕——”   “神谕说,有人要倒霉了!”   “神谕说,对不义之人的屠杀开始了!”   他们从上次夏天形象的公关方向下发之后,就开始用这个腔调说话,越说越熟练,简直改不过来。   虽然为了避免占用频道,规定了一个小组一次只能有一人发言,可一群人七嘴八舌,声音高亢,情绪激动,一点也没见消停。田小罗以前跟过不少小组,从没见过这么欢脱的。   她的心情也因为这些吵嚷莫名变得激昂……不过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她面无表情地跟在那群上世界最顶端掠食者的身后,在这种人跟前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田小罗落得很后,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又一次击杀,这是她很久以来第一次渴望在杀戮秀里看到某个人死去。   虽然杨沉倒不比她见过的另一些人更恶劣——不是因为他不恶劣,而是因为杀戮秀里变态太多,绝大部分人拿不到两位数的号码牌。   但那些恶心的充满想象力的儿童杀戮秀赛程都是他安排的,凭什么他可以活下去?!   她看着夏天拿着沾血的刀离开卫生间,不知为何浑身发抖,耳机里乱成一团,不知谁叫道:“近镜头,快点快点!”   “调一下色,更突出红色,能完美地衬托出——”   “那把刀拿在他手里的样子太美了!”   田小罗感到近乎于复仇的快感,虽然这不是复仇。她对自己说,这是无数个营销谎言中的一个,可是某些情绪还是不管不顾地信以为真,想要依靠过去。太他妈饥渴了吧。   她不记得那男孩什么时候过来的了。   他之前也在参观人群中,但后来和她一起落在了后面。   这孩子也就十四五岁,或者再小一点,浅色头发散在肩膀上,随便别着个灰银的发卡。之前她悄悄斜了他一眼,心想这长相,再加上家世,将来肯定是个腥风血雨的类型。   田小罗正专注地看着窗格里的实时图像,这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你是王小天吗?”   这个遥远的名字突然出现,田小罗猛地转头去看,说话的就是那个男孩。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道:“你是和堤兰、罗安还有安贝尔他们在防卫部做交互性病毒的,是不是?”   田小罗脑子空白了一会儿,耳机里有人正在大叫:“首杀!”   这事儿极少有人知道,连她哥都不知道,至少没法一口气叫出整个小组人员的名字。   接着她想,这小子这岁数来这地方,肯定是哪个权贵的儿子,所以对防卫部的事都一清二楚。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掌权的人。   她不知道是哪个,她对这类事情毫不关心,也对白马王子毫无幻想。在这个世界上爱情片那套都是做梦,现实是黑暗恐怖版的。   “是的。”她干巴巴地说,还没完全从耳机里激昂的世界回神。   “你怎么在这?”那男孩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交互性病毒专家。”   “算不上最好。”田小罗说。   对方想了想:“只有一个比你好的,而且你们方向不一样。”   田小罗瞪着他,她想转身就走,这是她最擅长的结束话题的方法。但也许是刚才的情绪还闷在胸中,没有找到出口,她脱口而出一句话:“我有活要干,你为什么不进去找你的家长呢?”   对方怔了一下,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说不准是灿烂还是尖锐。他说道:“我觉得你人还不错。”   她瞪着他,他问道:“想不想要份新工作?”   他笑容更灿烂了点:“保证刺激。”   夏天回到宴会,把血淋淋的餐刀往桌上一搁,白敬安朝他微笑,递过来一杯香槟。   旁边有人转头看那把刀子,没人说什么,这种宴会上出现沾血的刀再正常不过。   他们周围,卫生间里有一具尸体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夏天听到选手们窃窃私语,说比赛规则宣读完毕的十分钟内,第一个死者已经出现。   当然了,这里四处有摄像头,但凶手的身份受到保护。这里谋杀是正义和符合规则的,得到去世史先生遗愿和主管律师的鼓励。   沾血的刀仍放在雪白的餐桌上,和精美的餐具、酒水和点心交相辉映,表现赛场的主题,绝对值得一个大特写。   杨沉小队里的某个家伙情绪激动,四处抓着人问是谁干的,不过大家都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拒绝他找碴。   夏天很能理解那支小队惊慌和恼怒的理由,不远处就有人在聊,说不管是谁动的手,杨沉小队现在缺个人,是不错的猎物,应该有不少人在盯着了。   那支残余的三人小队就站在不远处,脸色难看,还十分警惕。   到了第四轮,赛场变得更小,人数更少,所有队里都是麻烦人物,少一个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夏天拿起沾血的餐刀,敲了敲香槟杯。他敲了好几下,大厅里的人才停下说话,转头寻找声音的方向。   “抱歉,我想打断一下,刚才我听到有人在问刚才卫生间那位是谁杀的。”他说道,“我杀的。游戏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他转头去看主管律师NPC,对方作慈祥地微笑状点头,表示确实开始了。   所有人都盯着这方向看,夏天接着说道:“一方面因为,我一直不太喜欢他,我觉得他选床伴的品味很糟糕,都太年轻了,而且事后老有人上医院。你们知道他还有艘船吗?”   周围人用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看着他,正在这时,杨沉队里的另一个战士拿着把餐刀从后面冲了过来。   那人从白敬安跟前冲过去时,突然摔倒在地,好一会儿没站起来。接着周围的人都注意到他紧紧捂着脖子,血从动脉不停流出来。   白敬安位置变了,低头看他,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   那人挣扎着想爬起来,周围人让开一大圈,以免沾到血。白敬安一脚踩在他的后背上,他又摔倒在地。   白敬安做这些时杯子里的酒晃也没晃,一副面无表情的淡定模样,配上格调文雅的礼服简直变态到了一个新高度。   第二个人正想扑过来,艾利克从后面一把卡住他的脖子,他拼命挣扎,前者把一把叉子捅进他的后腰,他立刻便瘫软下去。   最后一个队员想要逃走,夏天放下杯子,从桌上随手摸起个酒壶朝他脑袋上砸去。那人摔倒在地,夏天快步走过去,一边继续说道:“我也不喜欢他的儿童杀戮秀,太沾沾自喜了点。我知道你们都参与了,还在媒体上帮他讲话,我不喜欢那些发言,太真情实感了,好像那聚会有多高贵,死的人有多高兴似的。”   他一边说,一边揪住那家伙的脑袋朝地上撞,撞到第三次时他就完蛋了,血流得到处都是。   夏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外套,这件衣服他着实中意,打起架来一点也不束手束脚。   周围,一圈西装革履的家伙看着他们完成这场小队灭亡工作,有人远远吹了声口哨。 第二十六章 首杀奖品   1.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下鼓掌的声音,人们让开道路,主管律师安格先生走过来,一脸的慈祥。   “看到这样的青年才俊,真令人高兴。”他说,“既对这次活动的意图领会透彻,还拥有一流的行动能力。”   他笑吟吟地接着说:“在这里,我想借机说一句,各位尽管放开手脚,我们无限制地提供任何医疗、酒水和服装的资源,是大家无所不在的后盾。”   他朝夏天和蔼一笑:“我会再给你送几件新衣服过去。”   夏天看了眼自己的礼服,才发现下摆被刀子割了一道。他朝安格灿烂一笑:“送件一样的。”   “保证一模一样。”对方说,朝他笑得非常慈祥,成为明星后你经常能碰到这种笑容。   然后安格先生放下酒杯,扫视其他人。   “为了表明对青年才俊们积极参加活动的鼓励,我们还特地为第一个动手的人设置了价值不菲的首杀奖励。”他说。   夏天挑起眉毛,宴会厅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主管。   首杀奖励啊,好些年没出现过了。   安格招了招手,一个穿着挺括黑色制服的男人走过来,样子像是什么大宅子里的管家。他手捧一个同样漆黑的金属盒,它形态宛如一只怪兽的蛋。   那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姿态像在展示镇宅之宝。金属盒的内衬是深红的天鹅绒,乍看上去像一捧幽暗的血色,有什么躺在其中,是血色中的一片阴影。   主管律师把它拿起来,向群众们微笑。   下一刻,主管律师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漆黑的匕首。   某种未知的材料不知何时覆上他的手背,像是一片漆黑流河……接着夏天意识到,它的确在流动。   高端纳米材料。   安格先生一挥匕首,动作疾迅,很有当年冠军队战士的帅气。锋刃在这一挥中瞬间长出一大截,仿佛空气中有什么无端地组成了刀锋。匕首变成了长剑。   他再次一挥,黑色流动,漆黑的弧光一闪而过,长剑变成了一把漆黑的鞭子。   屋子里所有人都盯着主管律师看,目光无法从这一系列武器的展示中移开。   夏天看得两眼发光,天知道现在的武器制造商怎么能造出这种东西。这绝不是3D打印搞出来的,它所有的形态都是手工设计,经过专业的优化,是上城单兵武器的巅峰之作,多半价值连城,刚刚推出,别无分号。   而从一个杀戮秀明星专业的角度来看,这东西杀人绝对一等一,一些功能顶得上一支小型军队了。   夏天几乎能听到观众在终端上四处搜索这是什么玩意儿,第四轮从还没上岛就开始做广告,现在终于出现了漂亮的大型广告展示。   “当然了,”安格先生说,“我禁用了武器的大部分功能,这是一场继承权游戏,需要大家展示自己的才能、计谋和武力。最好的展示舞台,是旗鼓相当的舞台。‘末日之兽’的功能太过强大,能叫你身处末世时,什么也不用带就足以大杀四方。”   ——这句绝对是广告词。   他郑重地把武器交给夏天,这场面一定在全球所有的终端前处于高亮状态。   原始形态中,“末日之兽”像是一匹风格化的狼,野兽的双眼如同能吞噬一切的黑洞。夏天接过来的那一刻,隐形眼镜上自动出现了相关信息,夏天迅速扫过,发现操作并不困难,但需要一定的熟练度。他决定今晚怎么着也得立刻把这玩意儿搞熟了。   纳米材料覆上手掌,温暖而轻柔,像手握上城最细的轻纱,却又有死亡的重量。   夏天抬起手,“末日之兽”在他掌下生长,仿佛在急速繁殖,越来越多。接着一把巨枪出现在他手中。   枪长得很慢,以至于场景显得奇幻。它从空气中凭空长出来,几乎和夏天本人一样高,沉重而巨大,充满金属和毁灭式能量流的质感,杀气凛然,冰冷又灼热,是他在战神殿中武器的复制。   夏天兴致盎然地研究,举手投足间的杀气简直如实体一般凝聚,虽然知道目前的枪械功能禁用,周围的人还是都离他远了一圈。   夏天爱不释手地折腾,主管律师体贴地给他腾出时间,然后抬眼看其他人,说道:“以及,我需要提醒一下,各位应该尽快找到除了餐刀以外的武器,这里的夜晚可不算安全……”   正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捂着脖子,血不停流出来。另一个男人站在他旁边,拿着把沾血的叉子。   在场所有人都认识他,齐青,上一任冠军队的成员。   他个头不高,长着张娃娃脸,这会儿一脸无辜地看着主管律师,说道:“二杀有奖励吗?”   夏天爱死了他的首杀奖品,用艾利克的话来说:“你一定很遗憾它不能替你生小孩。”   他兴奋得有点神志不清,很想去杀点什么人试试,白敬安并不准备制止他。   “末日之兽”的刀刃甚至可以调成单分子的——不过禁用了,不然也太恐怖,同样未解封的还有枪械功能。拿着这玩意儿,随便进入哪个末日游戏,都能够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了。   白敬安不知道造出这样的武器需要多大的财力,也只有在上世界会花费这样巨大的力量,造出这种外表堪称艺术品,并能在一分钟内清空一栋楼的玩意儿。下城的粮食问题还没解决,他们在单兵杀人的技术上却是突飞猛进,不可阻挡。   “我都不记得上次杀戮秀有首杀奖励是什么时候的事。”艾利克说。   “195届第三轮。”白敬安说。   晚宴已经结束,小队一行四人坐在四人套房客厅的沙发上。这里有小吧台,虽然没有武器,但提供各种餐刀、叉子之类的日常杀人用品。   “他们真准备把‘末日之兽’这类东西弄得满城都是?”艾利克说,“今年上城的凶杀案可是又创新高啊。”   “不会达到‘满城都是’的程度,”韦希说,跟前悬停着十几个屏幕,“没几个人买得起的。”   说话的这一会儿时间,窗外夜色越发深浓,这里天比外面黑得早。   第四轮赛场据说不是全摄影棚,但其实只是技术的进步,而非有任何细节性的放任。这里所有的天象仍是由策划组全权控制,是一片庞大精确的牢笼,上演着血腥戏码。   白敬安看了一眼夏天,那人正在专注研究武器功能,样子挺放松。   他正拖过一个屏帮韦希的忙,但总忍不住分出一点精力关注夏天,虽然他好端端坐在那里,还拿着个逆天的武器,什么事也不会有。   艾利克继续说道:“只要有人买,售价很快会下来的。至少很快会出现山寨版。”   “但我的‘棉花糖’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夏天说。   ——这是他给他首杀奖励起的名字,主管律师苦口婆心地劝他换一个,但他很坚定。   “我们暂时停止为武器制造商操心,回到战术的话题吧。”艾利克说,“咱们是鬼牌,现在是不是太出风头了?”   “给我们鬼牌,就是要看出风头的。”白敬安说,“我们除了姿态强硬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转头看正在爱抚新武器的夏天,说道:“第二组想杀谁?”   第二组是送上门的。   这班人当天夜里上门来窥探,大概是夏天的首杀奖品太有吸引力。艾利克把榨汁机刀片的部分从其中一个的脸上塞了进去,按了开始键,场面十分可怕。   夏天杀了另一个,剩下的惊恐地散去了。   当天夜里,韦希终于进入了园林的监控网,摄像头的统计数目有一千一百七十三个,大都分布在建筑之内,园林中则是一片黑暗的未知地带。   而在无数的小屏幕之中,他们看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   其中有不少镜头近乎纯黑,这些都是建筑边缘,朝向园林方向的。整片林子一点灯光也没有,有种强烈的不祥和未知。而园林内部没有一个摄像头。   有一瞬间,他们看到有什么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看不清样子,但动作不像人类。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把所有向外的摄像头集合到一处,查看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况。白敬安看到离他们后窗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隐蔽的河流,长着一人高的苇丛,在窗帘隐隐透出的光线下,什么东西正把一个选手的尸体拖到了草丛里,只能看到一双脚……   那一瞬间,拖拽它的生物一闪而过,避开光线。他们只看到一道苍白影子,动作像只野兽,但其中有些地方更像是……人类。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显然,这是第三赛场的杀手锏——来自黑暗深处的威胁。   而不管那家伙三更半夜出去想要干什么,身手都不够好,被黑暗中高度变异的生物抓住了,并拖进了园林深处。   白敬安确定从没在相关的图鉴上见过这类生物,这是电视台的新产品。   他想起之前主管律师也说过,这里夜晚不太平,不过被打断了,而他也没有再强调一遍的意思。   他盯着屏幕群,更远些的角度根本没有摄像头,外头是大片这样的凶险之地。   但他也知道,即使如此,仍然会有不少人在外面。危险从来不会阻止他们这种人。   那天晚上,白敬安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白林。   虽然他肯定见过他,但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即使在梦里,他也像一帧静止的画面。   他站在下城的街道上,拿着把枪,低头看脚下的尸体。他穿着件粗制的白色T恤,灰色宽松的哔叽布的长裤,街灯很亮,照在他身上像舞台的光,一个看似简陋,但盛大而致命的舞台。   T恤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略显青涩的线条,这躯体仍在长成,手脚修长,精力旺盛,极度危险。光线照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上,让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五官还有着年轻人的稚气,却又凌厉和陡峭,通体没有任何含糊之处,是从生下来起就决定长成的样子,   但他属于人的那部分色彩在强光下消褪了,他站在黑暗深处,像一个过于清晰,而且不可一世的幽灵。   镜头拉远,白林脚边堆积着无以计数的尸体,在幽暗的街道延展开来。   在上世界有一种说法,说上城的人始终完全难以接受大屠杀,它像一块哽在喉咙里的骨头,咽不下去,又无法吐出来。所以人们不断谈论它,并试图理解。   但白敬安不这么想……好吧,对某些本地人可能确实如此,但是人们不断地谈论,是因为它的确有着无穷无尽的娱乐效果。   太多人死去了,黑暗中有太多的故事,几十万枚摄像头也无法记录。   白林数十年里聚集起的领袖形象,还有他引发的巨大关注,是由他身边无以计数的尸体造就的。   如果说他们是娱乐社会中火刑柱上的人,那么白林的火刑堆堆得最高。三百多万条人命,他脚下的柴禾高耸入云。   这娱乐鲜血淋漓,在上城的空气中弥漫,吞没一切。   白敬安醒过来,像做了个噩梦,心跳得很快。   天色已经泛白,他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想梦到这个,多半是因为睡前一直在想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虽像是身处凶宅,但这从不是一个孤立的世界,而是聚光灯的核心。浮空城上,他们的名声正在日渐强大,像火刑者脚下的柴禾在越堆越高。   随着商品价值的升高,那些人不会再粗暴地杀死你,而是会越发关注你,制造事端,在你身上寻找更高的价值。而体现这种价值的方式,绝对是场噩梦。   有麻烦的。而且很快。   2.   白敬安起床时没看到夏天。   夏天值最后一班岗,可能到院子里去了。白敬安给自己倒了杯果汁,走到窗口,然后就一眼看到了他。   朝阳初升,他正站在院门口的小径上,跟一个黑发及肩的女孩说话。他笑得很开心,朝她比划什么。   白敬安很熟悉他跟人调情的样子,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照在他身上,让人很难移开眼睛。他肯定从小到大都不缺人喜欢,只是有些喜欢是致命的。   他喝了口果汁,看着这赏心悦目的一幕。夏天似乎在和那女孩比划爆炸的效果,她笑起来,专注地看着他,阳光反射在眼中,微微发亮。   小径的旁边盛开着一大丛洋姜,在阳光下灼灼生辉。一切都像很美好,如同电影里的场面。白敬安想,可惜不是言情故事,而是恐怖片。   注意到他在看,夏天朝他挥了下手,白敬安抬起杯子回了个招呼。那女孩也朝他笑着挥了下手,又和夏天说了句什么,指尖掠过他的手臂,转身离开了。   杀戮秀赛场场景想要真实,就不能只让男人扎堆。   大乱斗也就算了,但收费赛事越往后,情节就会越精巧。在一些场景下,只有单一性别出没,怎么看都很假。比如这场,他们这么多人住在一片豪华园林中,一个女人都没有,只会让这群人像堆变态,毫无可信度可言。   为此主办方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除了客串外,就是大量的异性NPC了。   这些人既有自己报名的,也有合同在电视台手上的,还有想要混个面熟的演艺圈新人。参加杀戮秀当然很危险,不过在上城,风险从来不是个问题。报名过来的不在乎,非来不可的也没的选。   部分人认为这些NPC会很愿意和选手上床,不能说是卖身,她们(或他们)会选择上床对象,甚至有谁也不搭理、只想完成工作的。   但无论他们自己怎么想,在观众眼中,这些人就是来给赛事增色添彩的,他们的选择可以凸显选手们的个人魅力,这就是所有的价值了。   夏天走回房间,白敬安听到艾利克在后面说道:“你知道你在这里睡任何人,他们都能全程看到,对吧?”   “我没要和她上床,她给了我电话,说结束后我能打给她。”夏天说,“她在浮金七城的植物园工作,她知道所有野花的名字。”   “我就没想到你还是个纯情款的。”   “只是出去吃个饭!”夏天说,“她人还不错,植物园行使了她的杀戮秀合同,她过来照顾园林,不是陪选手睡觉。我不知道在植物园工作还有这种合同。”   “哪里都有这种合同。”白敬安说。   “我会活着出去,然后打电话给她。”夏天说。   但愿吧,白敬安想。夏天刚到上城时还指望能走桃花运,结果到现在只剩噩梦了。他在下城应该就是招蜂引蝶那一型,但到上城来谁都没敢约过,可仍有一大堆变态的目光盯着他。这里是个血腥而且下流的世界。   那女孩看上去很不错,运气好的话,也许一切会顺利,家里会更热闹……他会幸福的,找到归属……   他应该得到幸福的。   吃过饭,他们便开始寻找宝藏。   第四轮赛事的设定中,去世的史先生把一大堆“藏宝之物”塞到园林的各种地方,暗中放了指示线索,一旦收集完毕,就能解开藏宝图,得到继承权。   白敬安很确定不会太难找,杀戮秀又不是考验智力,而是想看大家杀成一团。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搞出一大堆的藏宝图碎片,最好人手一张,你想要拿到完整的,只能从别人那里抢。   他们本来计划找张藏宝图,再引诱人来抢,结果还没开始做计划,就有人自己找上了门。   当时艾利克看到一棵长着红色果子的灌木,走过去研究,他像很多来自下城的战士一样,对奇异的植物充满好奇。   韦希看了一会儿,向他科普这是什么植物。夏天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   夏天也好奇地听,园林中阳光灿烂,浆果红得像火焰。艾利克俯下身摘了一串,韦希说这东西不能吃,太酸了,纯粹是观赏用的。   夏天尝了一个,默默点了点头。   那些人应该是临时起意。一共七个,是两支残损小队的联合。   他们悄无声息地围过来,动作专业。   夏天正把手里剩下的浆果丢掉,侧了下头,眼角的余光扫过,发现这些人已围住了所有可能逃走的方向,而且看上去都是杀人好手。   他转头看白敬安,那人站在阳光下,突然朝他笑。白敬安一直是温文尔雅的类型,这一刻他笑得杀气毕现,令人目眩。   夏天也无意识朝他笑,然后转头看围过来的几个人。   领头的家伙留着粗犷却不失精致的络腮胡,这年头杀手们都要靠脸吃饭。意识到夏天发现了他们,他立刻说道:“别冲动——”   他晃了一下手里的短剑,剑刃在阳光下反射着锋锐的光。   在大家的武器还集中在餐刀、裁纸刀、水果刀、菜刀、剔骨刀和冰锥的初始阶段,这算是相当不错的成就了。   “我们不想惹麻烦,只要首杀奖励。”他朝夏天说,死死盯着他,又不安地紧了紧剑柄,“丢过来就行。”   夏天和白敬安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人显然从这眼中察觉到了什么危险,迅速扬声道:“想清楚了!‘末日之兽’现在只有冷兵器功能,我们有七个人!”   “末日之兽”流入夏天的掌心,触感沉重,宛如死亡。他右瞳中闪着这上世界最顶尖作战武器的图标,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收紧了,准备迎接杀戮与死亡。   在这片华彩的地狱中,他可谓站在战斗疆域最顶端的角色。   “听着,热兵器功能很快就会开放,你们肯定也不想对方受伤——”络腮胡说道,然后突然停下,瞪着站在灌木丛后、努力假装不存在的韦希。   夏天能清楚感到他的震惊,虽然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人惊讶个什么劲儿,比赛到这个阶段,难道他会和白敬安两个人待在小树林里等人袭击吗?   而在那一刻,本来已经极端紧张的气氛如弓弦一般,瞬间绷断。   艾利克动手了。   这些人围拢过来时,他没有现身,这会儿悄悄潜到一个偷袭者身后,一把卡住他的脖子。   对方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反应极快,在他动手的一刹那意识到了危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可艾利克占了先手,他利索地把刀子抛到另一只手中,一刀刺来。   这刀刺得无声无息,对方伸手去挡,刀刃直接刺穿了手心。   他发出一声闷哼,艾利克一把把刀抽出来——   在艾利克动手的瞬间,夏天也动了。   他的动作毫无预兆,突兀而迅捷。他一个侧身,把“末日之兽”丢了出去。   没人料到这个动作,它直直刺穿了他左侧的偷袭者,贯穿阻拦的手掌,刺穿肌肉和骨头,穿过喉咙。   与此同时,夏天也已经冲到这人跟前,尸体还没倒下,他一把把匕首抽出,反手一击。   第二个扑过来的人拿着长刀,眼明手快地架住了夏天的手臂。他的刀锋离夏天的长发不过几厘米,可再也无法行进。   这交手只持续了几秒钟。   夏天冷冷抽回武器,它已长成一把四尺长的剑,刺穿了偷袭者的脑袋。随着他的动作,血和脑浆溅出一个血淋淋的弧度。   “末日之兽”是款高端兵器,并不容易上手,可夏天像天生会用任何东西去战斗和杀人,不管是一截铁丝,还是纳米组合智能材料。   他转过头,看第三个冲过来的人。   此人已毫无战意,刀子挥得毫无章法,夏天卡住他的脖子,割开了他的喉管。   他松开手,尸体倒在脚下,首杀奖品昨天显然闪瞎了不少人的眼,连命都不要了。说真的,它也就是在赛事的这个层级有点优势,热兵器很快会出现,根本不值得冒这个险。   真是个消费致死的社会,夏天感叹,这才第二天而已,他们小队已经杀了超过十个人了,主办方给的这把“王座”还真不是好坐的。   白敬安的匕首——或者说水果刀——从络腮胡的太阳穴猛地抽出,那人倒在地上,立刻死去了。   这人之前看到韦希和艾利克也在,多半混乱了,居然想劫持他,简直就是送上门。   他刚把刀拔出,又侧身闪过另一把面包刀的攻击,手中的匕首划过偷袭者小腹。对方疼得弯腰,那一瞬间,他把刀子插进了他的两眼之间。   第二个人倒下去,白敬安扫视了一下战场,发现络腮胡没死透,于是走过去又补了一刀。   夏天杀了三个偷袭者后转头看战场,正看到最后一个逃跑的家伙,于是一把把手里的剑投掷出去。   艾利克解决了战斗,转头去看时已经结束了。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分钟。   他看到夏天穿过春日的草丛和野花,走到尸体跟前,踩着那人的后背,把剑拔了出来。   他动作轻快却又充满力量,转眼杀了四个人,脚下是满地鲜血,却轻快得仿佛孩子在玩耍。   阳光照在他身上,帅气极了。但任何一个熟悉杀戮与死亡的人,都只能从中看到一片漆黑,还有不可转圜的杀意与愤怒。   那片深渊藏在一张俊美的面孔下,在上世界摄影棚的太阳下反射出璀璨绚目,却冰冷致命的光。   韦希站在灌木丛边,还保持着向艾利克解释浆果的姿势,觉得杀戮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不远处,夏天抛了抛那把首杀奖品,动作轻快,杀气逼人。“末日之兽”消失了,化为一抹漆黑爬进他的衣袖,像是奇幻生物。   手上沾了点血,夏天满不在乎在衣服上擦了擦,反正主办方会帮他换。   他走回来,一边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他们哪来的信心,认为七个人就能搞定我们。”   “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我们两个。”白敬安说。   “赛事这个阶段怎么可能两个人落单?”夏天说,“我还想假装就一个人设陷阱呢,谁信啊。”   “他们认为我们是故意撇开其他人待在树林里的。”白敬安说。   几个人呆了一下,艾利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为什么?”夏天说。   “他们认为你跟白敬安在这里找乐子呢。”艾利克说。   夏天看看他,又看看白敬安,“哧”地笑出声来。他用力拍白敬安的肩膀,有一会儿笑得话都说不出来,后者把他的手挥开。   “我突然想起来,”夏天说,“有次出了点事,我就在想要是有人问我要不在场证明,我就说跟小白去找乐子了,他肯定帮我做假证。但又觉得也太假了吧,白敬安啊!”   他一把揽住旁边人的肩膀,用任重道远表情看着他,说道:“以后这个不在场证明终于能用了!”   他还凑过去亲他的头发,白敬安奋力地挣扎了一下,没躲开。夏天高兴地揽着他往外走,说道:“我们要再接再厉!”   白敬安又挣扎了两下没成功,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让他揽着,听他展望各种诱敌计划,心想大部分还是挺可行的嘛。   “我们要手拉着手,把林子逛一遍!”夏天说。   “得先去主居住区,”白敬安说,“光拉手没人看也没用。”   夏天表示同意,他俩回去的一路上都在讨论恋人关系的细节处理问题。艾利克跟韦希说:“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跟在后面,看他俩秀恩爱?” 第二十七章 找麻烦   1.   不过藏宝图还是得要的,反正诱杀手段不嫌多。   他们花了些时间,手牵着手,在一系列雕着不同故事花盆指向的尽头,找到了一枚藏宝图碎片。   花盆雕的故事是说一个人如何不择手段取得了成功,死时把财宝深埋于地下,希望有缘人能找到。   藏宝图碎片是一小片纸一般薄的金属物质,雕着暗花,还有做旧效果。这是分储藏体,一门无聊的加密技术,不可复制,只拿到一片毫无意义,得要集齐所有碎片才能看到信息全貌。   当然了,弄张羊皮纸什么的更有格调,但纸张一经扫描就能完全记录,可以大量复制,起不到非得互相争夺的作用。   “真有诚意。”夏天说,揽着白敬安,“小白是对的,史先生都恨不得把‘宝藏在这里’做成霓虹灯挂起来了。”   他亲昵地去揉白敬安的头发,后者一脸忍受的表情。   “这里没别人,不用演这么逼真。”白敬安说。   “演戏要从生活做起。”夏天说,把头发弄翘起来,又按回去。   “没有这句话。”白敬安说。   “有。”   “没有。”   “看,”艾利克朝韦希说,“秀恩爱!”   他用刀柄敲敲墙壁,引起另两人的注意力。“我们能回到原题吗,两位?”他说,“藏宝图碎片这么好找,园林很快就会杀得血流成河了!”   “我们主要看热闹。”白敬安说,“看能不能浑水摸鱼。”   “小白最聪明了。”夏天说。   白敬安吸了口气,忍了下去。   接着几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讨论接着要杀谁。   这就是现在杀戮秀分配给他们的工作,足够的人命可以搭起一架天梯,让他们站在祭坛的最上方。   找藏宝图之路本该很凶险,但是园林太大,选手们几乎碰不上。   一路倒是碰上些血迹、残肢和断裂的树枝,还有一大堆红色碎渣一样的玩意儿,像是人体被咀嚼过后经过反刍的,韦希没忍住吐了出来。   夏天低头看旁边半藏在草丛和石堆中的一小块人类肢体,齿痕处已经变成了黑红色,还很新鲜,大概是昨天晚上的。   白敬安也凑过去看,说道:“是半夜时的事。”   “教育我们夜里不要出门。”艾利克说。   “齿印有点像人。”夏天说。   韦希又一副想吐的样子。孩子真不该上战场,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谁不是逼出来的呢。   几人研究了一番尸体。这地方风景优美,不过细看处处都是死人,肯定也没有保洁收拾,主办方巴不得园林里再血淋淋一点。   韦希冷着脸,把昨天视频的录像拿出来对比。变异生物很像人类,在黯淡光线下如同白色的幽灵,让人毛骨悚然。   艾利克说道:“这东西牙齿居然没有经过改造,用的就是人类的版本——”   “我倒想知道,他们这次又给怪物的品种找出什么奇葩理由来。”夏天说。   他们一边说,一边穿过一座雅致的小亭,然后就看到了那件事。   夏天不认识那家伙。那人头发有点长,发梢染成红色,穿着件正式的礼服,像赛场上所有选手的衣服一样价值不菲,正粗暴地把一个年轻女人压在一块大石头上。   这绝非你情我愿的交合。她拼命挣扎,额头破了,血染红了小半边脸,鼻子里也有血,一边脸颊肿得厉害。   但行凶者制服受害者的手法很专业。在现实生活中,你干这种事一般得借助迷药,但在杀戮秀里,靠的是最赤裸的暴力。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暴力高手,并被整个世界纵容。   夏天僵在那里,她被打得很惨,但他仍认得这张脸。   那强奸犯抬起头,看到他们几个,挑起眉毛,然后还露出个笑容,扬起下巴朝夏天打招呼。好像他们是衣冠楚楚,偶然在小路上碰到的同事,而眼下的情况没什么大不了,也没有任何值得羞耻和介意的。   他大概是……路过此地,正巧碰上了一个漂亮的NPC。他可能和她搭话了,或压根儿没有,就直接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了个方便办事的地方。   这种在杀戮秀上很正常,赛场上的虐杀和强暴层出不穷,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错误,顶多“不太好看”,而就眼下这一场来说,甚至是比较谨慎的。   ——这里不是公共区域,没有公共摄像头,只有电视台的。而且NPC不是选手,无声无息消失没人知道,也不会在镜头前说话,签的还都是高度保密条款。   电视台会根据秀的需要和选手的类型决定是否放出这类场面,大部分都随手埋进了剪辑室的墓地之中。   上城试图把这些人塑造成英雄,但他们归根结底是群恶徒。当然也有真是运气太差的,但绝大部分性格都很有问题,不然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这么一群恶人在杀戮秀的高压状态下,恶劣的事件当然不计其数,只是……只是他认识这女孩而已。   她叫安小银,知道所有树和野花的名字,还知道那些小虫子是什么品种。夏天觉得这项才能非常了不起。   早上时她给了他电话号码,他保证如果能活着出去会打给她,约她出去。他也能直接在赛场上约,但他不想这样,这是件私人的事。   迪迪会喜欢她的,而且她在植物园工作,听上去棒极了。   现在她一脸的伤,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很擅长从满身的伤痛下认出人来。   那强奸犯轻快地向他们打招呼,说道:“怎么,要不要一起来——”   他话没说完,夏天径自走过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夏天的剑直接刺穿了他的胸口。   夏天的动作毫无章法,刺入的地方也不算要害,他很少这样。   但他总归是知道怎么杀人的。在刺入的那刻,夏天手腕转动,向左侧猛地一切,剑锋毫无阻碍地切开人体,血随着他的动作飙出一道弧线,落在草地上。   他斜着劈开了那人的半个身体,鲜红的血涌出,落在安小银赤裸的后背上。濒死者一脸的不可置信,伸手想去抓衣服里的刀,但已经没用了。   他向前倒去,夏天揪住他的头发,面无表情地向后一推,免得他倒在她身上。   他倒在地上时眼睛还大睁着,身体微微抽搐,阴茎甚至还没软下来。夏天瞪着眼前的场面,怒火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减少,却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安小银从石头上滑下来,坐在草地上。周围全是些红色、黄色和紫色的漂亮小花,上面溅着血,在微风中颤抖。在下城电视里看到时,他曾觉得上城一定美得像仙境。   安小银紧紧抱着衣服,坐在草地上,瞪着尸体,夏天脱了外套递给她。   她看了他一眼,接过来披在身上。接着她扶着石头试图站起来,夏天伸手扶她,她猛地把胳膊抽回了。   夏天不确定地停在那里,她一个字也没说,避开他的目光,匆匆拉好衣服,转身离开。   她走得歪歪斜斜,但是脚步坚定,夏天跟了两步就停了下来。他知道女人这么离开时,是真的只想自己待着。   艾利克叹了口气,韦希脸色苍白,但盯着尸体看,那家伙尸体残损,死得极其可怕。   夏天低下头,把剑收回掌中,白敬安冷着脸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说。   然后夏天看也没看尸体一眼,转身就走,阳光斑驳的光影洒在他们身上,把草地上大片的血色抛在后面。   夏天觉得安小银不会给他打电话了,她离开时看上去巴不得离他远一点,他挺熟悉这种态度的。   他们本来计划继续诱敌,不过夏天完全没了心情,径自回了居住区。   路上,他们又碰到一具被啃得凄惨无比的尸体,韦希吓得叫出了声。没人说什么,他们都很清楚,如果赛场上出现了一些极其可怕的东西,那么它们绝不会就此消失。   这里没有运气,在道路的终点,会有足够的怪物在等着你。   夏天到酒吧要了半杯酒——官方保证这里的食物是安全的——闷闷不乐地坐在吧台旁边。   艾利克和韦希为了保证他跟白敬安的情侣人设,坐在另一边。   夏天盯着杯子,“烈焰晨曦”呈现剔透的橙红,晶莹的冰块漂浮其中,杯壁上凝结出水汽,漂亮得像幅广告画。   “下城这种事挺常见的,”他低声说,“我姐……那次她被打得很惨,不过一直说不要紧,她控制得了,不让我去找那家伙麻烦。”   他声音闷闷的:“她肯定不是不要紧,但在那种地方,遇到这种事你就是得忍气吞声。”   白敬安坐在他旁边,跟前放着杯柠檬茶,酒保直接给的,不知道主办方给他的到底是个啥人设。   “但这儿是上城……我小时候觉得上面的生活肯定很美好,没人会挨饿,歌舞升平,什么也不用担心。”夏天说,“因为……所有的资源都在这儿,不是吗?如果我们一无所有,这个世界上总归有人应该是由此得到快乐的。”   “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白敬安说。   “杀了。”夏天说,“比较一下的话,刚才那杂种算是死得很安详了。”   白敬安拍拍他肩膀,把夏天的杯子拿过来,喝了一口,说道:“刚才那个死法也就还行吧。”   夏天摇摇头,又招手要了杯一样的。   这情况有点奇怪,但他觉得被安抚了。   被尸体。   第二天,夏天再次在西翼的花园里碰到了安小银,她负责照顾附近区域的花草。   她穿着件碎花长裙,远远地看不清伤势,在阳光下优雅绚烂,看不出曾经受过什么样的伤害。   她正在给几棵蔷薇剪枝,接着像感觉到夏天的目光,转头看他。夏天注意到她脸上的伤还没好,虽然加强治疗可以在两个小时内解决问题,但他们就让她这么伤着。   他朝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安小银逆着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放下剪刀,走到他面前。   “抱歉。”她说,看着夏天的眼睛,“我不想表现得这么没礼貌,只是……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说话了。”   旁边,夏天的几个同伴突然对花枝产生了兴趣,退回几步远的地方,装作没听见这场谈话。   夏天下意识反手背在后面,想让自己显得有礼貌一点,他说道:“如果我之前冒犯你了……”   “不,不,我很感激。”安小银说,朝他尽力露出个笑脸,“你救了我,我当时……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我很高兴你杀了他。只是……这是场……比赛,夏天,我们都知道‘史先生’希望看到什么。”   ——在公共摄像头下,不能直接谈论场外事件,只能以自己角色的身份说话。   安小银看着茫然的夏天,吸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在那里碰到那家伙,不是偶然的。”   夏天盯着她,没说话,拳头紧紧攥着,周围的空气都像凝滞了。   “他找上我,是因为你约了我,而我给了你号码。”安小银说。   夏天瑟缩了一下,那句话像把刀子一样刺穿了他,他呆呆站在阳光下,浑身冰冷,甚至没想到去抓住武器——他受刺激时总会想抓武器的。他无助地站在园林中,不知所措,这里每一处的鲜花和美景都能刺伤他。   “这不会是私人的事,没有私人的事,我居然忘了。”安小银说,“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的,这地方……没有任何的快乐和希望,那个……幽灵,它会注意到所有的苗头,然后……   “它喜欢你,想看到更戏剧性的场面,它喜欢你杀死他的样子,喜欢你看上去这么地……痛苦。对不起,我不能参与这个……”   夏天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因为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最后却只说出一句最愚蠢的:“对不起,我不知道……”   安小银用力摇头,他没再说下去。她悲伤地看了他一眼,有一瞬间似乎想碰碰他,可是接着又紧紧把手绞在一起。   她移开目光,转身走开了。   夏天没跟过去,他们都知道他再也不会跟上她了。   庭院风景优美,微风拂过,带来远处溪流清凉的气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的设计。   夏天独自站着,面无表情。白敬安走到他跟前,没有说话,只是拍了下他的肩膀,夏天跟着他往回走。   气氛倒不显得悲伤,只有一片压抑与愤怒。   2.   灰田看着屏幕中的夏天。   那人看着安小银一身伤痕离去的背影,镜头有一会儿停在他的眼睛上,那双眼中的东西令她心悸。   那……太真实了,这种真实的心碎仍是你在电影上无法找到的。这也是杀戮秀一直以来的噱头:世上真有一个人经历如此伤痛。   这些天里,粉丝们对处决事件和夏天小队的第四轮首杀做出了强力的反馈。这才没几天,第三和第四次处决接连发生,存在于虚拟空间“战神殿”里的祭品正在快速增加。   灰田想起昨天去总部,碰到浮金七台的策划部负责人,那家伙得意洋洋地向她大谈“明星是粉丝们的另一个自我”的话题。   “他们认同他的痛苦,就是认同他们自己的痛苦,”他说,“而我们可以用这些痛苦赚钱。”   他们的确赚了很多。营销部门的数据呈现出陡峭的上升趋势,媒体也是欢天喜地,天天都有大新闻,乐得跟哪个杀戮秀的超级明星炸了浮金电视台办公大楼一样。   现在,灰田看着屏幕里夏天的面孔,心里想,也许我感到如此难过,为此投入和咬牙切齿,是因为我认同他的痛苦。因为我也失去过重要的人,感受过绝望、无力和无处发泄的愤怒。   那么,会有很多人认同这样一种痛苦,认同这种无力和不公,并感到愤怒吗?   他们会为之献上贡品吗?   雅克夫斯基觉得夏天如果真得到自由,会想杀掉他们所有人。   他这会正盘腿坐在地板上,开着战神殿的虚拟实境,于是像坐在荒野和大片的尸骨之中。   他耳边的频道里,策划组的人们正在大喊大叫,术语交织成一片,背叛、死亡和强暴清晰可闻。   雅克夫斯基想起第四轮开场宴会时,夏天策划组的几个人兴奋地讨论派对的事,一个新来的跑来问他去不去,一个有眼色的同事迅速把他拉走了,雅克夫斯基从不见他策划的明星。   他一个人留在冷静的办公区,又开了一瓶酒,冷飕飕地想,别看这些人说起夏天时欢天喜地的样子,他不信等到了会场,他们敢往夏天跟前站。   虽然策划们难免会被星光迷惑,但他们都本能地知道,在宴会打个招呼、喝一杯——对方一般会很友好——是一回事,但绝对不能和那些明星单独待在没有摄像头的房间里。   他们计划、批准、执行和折磨那些人……安小银的方案到雅克夫斯基手里后,他思考了大概六秒钟就批准了。   没有不批的理由。他是总导演,这类事见得多了。   杀戮秀本就是一场建立在血与暴力上的狂欢,明星脚下的神庙由死人骨头堆起,一切的光辉都建立在尸体之上。   雅克夫斯基坐在战神殿满地的尸骨中,又喝了口酒,抬头看神像。   在这里,刀子一般的热风舔去了尸体的血肉,留下洁净宛如祭品的骨头。那些他们称之为粉丝的信徒声称在旧日的时光中找到它。雅克夫斯基想那一定是个像骸骨一样残酷和简单的时代,在那里,死亡规则仍黑暗巨大,不可直视,统御一切。   每次看到网上那套“安全、谨慎和理智”的言论,他都觉得可笑。他们是上世界,这里从来都没有那玩意儿。   他们就活该有这样的神。   用艾利克的话来说,眼下的情况是这样的。   他们来到一个恐怖故事,一个邪恶的鬼魂看着一切,对所有的生命都满怀恶意,并在一片深海中的小岛上可着劲儿折磨他们,考验人性。最后,它会选出最可怕的那个当继承人……   想想上一轮那个中世纪凶神,他们这位新boss似乎就是想拍恐怖片,并让所有人都死得很难看。   夏天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杯酒,阴沉地盯着杯子该有二十分钟。   白敬安坐他旁边,试图安慰他,或是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可是完全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想了半天,最终只说出一句:“下一个想杀谁?”   夏天仍恶狠狠地瞪着杯子,好像没听到他说话,但白敬安知道他听到了。过了一会儿,夏天说道:“昨天酒吧里那几个。”   他表情冰冷地解释:“一直拉一个侍应生坐到他们腿上的那几个。”   “这就是泄私愤吧。”艾利克说。   夏天冷着脸不说话。   “你想杀哪一队,还是两队都杀了?”白敬安说。   “都杀了。”   “那我们计划一下吧。”   解决那两支小队没费什么功夫,几人花了一夜时间,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干掉他们。   夏天躲也没躲后面家伙的剑,他就势后退,刺穿了他的小腹。对面人想冲过来,可夏天的表情让他打了个寒噤,想要后退,可是夏天剑锋一划,血溅出一道弧线,剑尖直直刺进了他的胸口。   剑锋深深刺进墙壁中,把人钉在上面,他盯着那双空洞下来的眼睛,说道:“她说,她‘没兴趣’,你是聋的吗?”   白敬安走到后面,手放在夏天的肩膀上。夏天解决了大部分敌人,他根本没机会动手。   他掌下身体绷得极紧,后背受了伤,穿着黑色的衣服看不出来,但血已经漫开了一大片。但他好像感觉不到。   他通体都压抑着什么,这种人不自我毁灭,就得去杀别人。白敬安想,接着去找足够的人给他杀好了。   对手已经停止了呼吸,夏天一把把剑拔出来,尸体倒在脚边,他转身就走。   可是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转头去看沾血的墙壁。   白敬安说道:“怎么了?”   “手感不太对。”夏天说。   他抬起手,“棉花糖”变成了匕首,他一把插进墙中,面无表情地一划。墙壁质感的打印非常逼真,砖块和水泥的碎屑溅落下来。白敬安隐隐看到里面的金属。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走到站在角落查看周边摄像头的韦希旁边,拖过来几处附近的屏幕,韦希凑过来看,艾利克问道:“是什么?”   “有视频盲区。”韦希说。   “不,”艾利克说,“我是说那个。”   韦希抬起头,夏天拿着剑,不过十几秒钟,已把前面的墙壁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水泥和砖块浓重的阴影中,深深嵌着一片冰冷厚实的金属的内里,没有一丝划痕。   夏天顺着墙壁踱了几步,试了两刀,回到白敬安跟前,娴熟地往计算程式里输入几个参数,说道:“H-3系列的合金。”   “热兵器……”韦希喃喃说。   热兵器,这是从第一天开始,杀戮秀选手们就在重点讨论的内容。   第四轮是现代背景,热兵器一定会开放,所有人都在铆着劲儿找。在武器上占了先手,即使只是几个小时,得到的好处也是不可估量的。   ——目前大家传闻“史先生”有个军火收藏室,藏在园子的某处,照对策划组的了解,可能会在一个星期后出现线索,接着开放。   而枪械一旦开放,战斗的激烈程度将迅速上升一个层级,是留给下半场的压轴。   艾利克瞳孔都缩了一下,韦希也死死盯着对面深嵌的金属墙,满脑子都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并且一定有一扇可以进去的门。   现在还太早了,策划组不会允许军火库开放的。但他心跳仍旧很快,他转身去帮另外两人做建模,幻想着能搞到一把枪。   这些天韦希看过太多半夜死在园林深处人的残肢了。   他知道,主办方还想要一个星期这种残酷的肉搏战。林子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他第一次参加杀戮秀,但已能对那种求生不易、所有人性都被撕碎了丢到一边的味道很熟悉了。   就在刚才,他在监控视频里看到了一个场景。那是一场遭遇战,胜利的小队留下了一个活口,折断他的双腿,拴在居住区边缘引诱黑暗中怪物,想看到它们的样子。   附近有公共摄像头,园林里不知有多少人看了这场残酷的杀戮,但没有一个人吭声。公共网络上还有人讨论,说这是个公开福利。   韦希把那个画面甩开,盯着眼前的全息画面,有了具体位置和参照,建模很容易。   军火库是片近一千平方的封闭区域,隐藏巧妙,利用建筑的格局和视觉差藏身于西翼一片废弃的建筑中。如无意外,入口应该在右侧小径居室的后方……   韦希调整了一下角度,脑中掠过几百种不同开门的方式,但策划组高手如云,怎么想都有点——   夏天死死盯着建模一会儿,突然朝韦希说道:“把这地方公布出去。”   “什么?”韦希说。   “公布,”夏天说,“响动越大越好。”   “我不明白……”   “比赛才第三天,”白敬安说,“枪械不会开放的。”   韦希茫然地看着他,听战术规划的语气,不像想阻止这种疯狂举动。   确实如此,白敬安接着说道:“H-3的合金,全浇铸设计,门肯定是死锁——想要打开,动静得大一点。”   “我就不信这么多人弄不开这扇门。”夏天说。   韦希手指颤抖了一下,那感觉像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空气中微弱的电流,周围看似平静,但一切都在骚动。   夏天恶狠狠看着对面没有半点划痕的金属墙,后背还在渗血,白敬安低声跟他说什么。艾利克靠墙站着,一副期待的样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杀气。   韦希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信息汇总了一下,发送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黑暗游戏   1.   枪械收藏室的大门半掩在残墙的地下,外表做成腐朽的木门,上面长着大片杂草。   现在,杀戮秀的选手们在上面浇上燃油,把杂草烧了个干净,露出木头下的金属大门。   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引爆了五枚炸弹。虽然没有热兵器,但这班人都是用厨房或是浴室里高燃高爆物品制造炸药的专家。   韦希的消息一发出,所有的选手都聚集了过来,现在军火库像菜市场一样热闹。   第一支小队当时就在附近,一分钟之内到达现场。领头第一眼看到金属盒子,就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他绕着它转了一圈,转头看夏天,说道:“主办方不会喜欢的。”   “正好,”夏天说,“我也不喜欢主办方。”   一会儿时间,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兴奋地商量,热火朝天地开始工作。   夏天的不远处,一群人正在尝试铝热剂——真亏他们能把这玩意儿搞出来,而且数量令人眩晕。旁边一个网络后勤嚷嚷着他们就是在找死,他们到底理不理解“三千度的高温”是什么意思,不过没人搭理,所有人都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另外一边有人在试液氮,天知道他们从哪搞到的。   大概也不难。为了打得好看,看似居家的赛场之中总是隐藏着无数致命的材料,只看你能不能找到。而鉴于此,大部分杀戮秀选手都算半个化学专家……至少对怎么用厨房里的那点东西造个炸弹有点心得。   现在,所有人都发挥出了自己的创造力,满赛场地搜罗危险材料,向这个方向汇集。   夏天站在军火库的顶端看周围,场面十分惊人。   合金浇铸的建筑高度超过七米,建筑面积大约有八百平方,但是现在,这只埋在土里的巨兽已经完全暴露出来。周围的泥土由爆炸、腐蚀和人力推到一边,四处可见破片和烧灼的痕迹。   有几个家伙组装出一个有排斥力场功能的封闭仪,临时改造了一下,把泥土推开和夯实,更方便作业。   还有人把附近的建筑板拆下来充当建筑和土堆间的临时通道,色彩花花绿绿,乱七八糟,把这座严肃钢铁巨兽的埋藏区弄得像个巨大的贫民窟。   也不过六个小时而已。   夏天感到一种冷酷的得意,这东西原定计划多半是一个星期之后,有人偶然发现盲区,得到通关口令后再打开的,过程会优雅又有解密的快感。   但是现在,他脚下坚实的合金外壳布满腐蚀物和烧灼的痕迹,裸露在选手们找来的大量日光灯、矿灯和一次性灯泡之下,整个场面都有种混乱、疯狂又不惜一切的味道。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园林孤岛的深处有什么。   他们都看到过镜头边缘一闪而过的白影,或是园林里可怕的残尸,他们知道,在现在,灯光是唯一把他们和外面怪物隔绝的东西。   而这光又有多微弱,掌握在什么人的手中。   并总归会熄灭的。   怪物就藏在黑暗中,等着把人拖入其中。   不远处,有人在大叫“让一让,开始了”。一群人小跑着离开天顶,干其他事的人也停下来看,下一秒,耀眼的强光亮起,内里是近三千度的高温,把整片建筑点亮,比半落的太阳更刺眼。   简直难以想象这半天时间,这些人对军火库做了多少疯狂的事。   铝热剂没成功,军火库的工地上吵成一团。   “这样不行,要熔穿至少得一个星期,谁有这时间,再说材料也不够——”   “我觉得可以先用液氮再用铝热剂——”   “现在就开始干!”   “大家都冷静一点!”   空气里有股刺鼻的味道,光芒过后,留下一片焦黑与乱糟糟熔掉的金属,合金仍冷酷、密封,充分说明了上世界技术难以逾越的高度。   夏天听到旁边有人在议论,说这东西就像一只巨兽,仍旧活着,拒不向蝼蚁般的选手们屈服,只有主办方的协议才能打开。语气神秘兮兮,好像真在说什么超自然生物。   但它不是的,夏天想,只是个合金乌龟壳而已。   他恶狠狠地盯着看,思索所有的破坏方式。   它从来不是一座死去富翁的收藏室,而是一块高强度合金的噩梦。让你咫尺之隔,却竭尽全力也无法保护自己、朋友、尊严和……所有东西的一个灾难。而人们只是看着取乐。   不远处一伙人搞了几辆车来,正在拆零件,似乎又有了什么新点子,准备搞场大的。   白敬安站在军火库的边缘,低头盯着脚下看。他已经这么着站了十分钟,样子很沉静,但和乱糟糟的场面却又十分相配。   他突然朝夏天说道:“我觉得有通风口。”   夏天转头看他,艾利克说道:“但地下封闭区域不需要通风口。”   白敬安点点头,这事儿不是没人想过,不过从埋入的深度看来,军火库也没留出任何给通风口的位置。它就是一个全封闭地下区域。   “但世上根本没有‘地下封闭区域’这东西,”白敬安说,“只有‘地下封闭式建筑’。”   他盯着脚下的庞然大物。   “他们建这玩意儿最多也就一个月,用的肯定是‘地下封闭式建筑’的模板。而房子都有通风口。”   夏天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目标明确,走到偏西侧的一片区域,来回踱了两步,停下来,单膝跪下,把残留的泥土拨到一旁,伸手按在凸凹不平的金属表面。   他感觉到微弱的气流。   “我就说脚下感觉不对。”夏天说。   白敬安走过来,夏天抬头朝他笑。   这是安小银出事后他第一次笑,在夕阳下,这个笑容异常亮眼,像剑锋一般反射强光。   然后夏天站起身,转头朝旁边的人叫道:“我们找到了通风口了!”   军火库的通风口采用了最近上世界很流行的“封闭式逃生空间”概念。   现在,一群杀戮秀的选手围着那片区域七嘴八舌地讨论。经过测定,通风口直径约一米,如果不是有极轻微的气流,看不出它和周边的不同。但在这之下,不是坚硬的实心,而是海绵结构。   ——是的,虽然是通风口,也一样是高级合金,目前的武器水平弄不开。   这项技术目前主要是当贵重物品收藏室用,配置不知经过了多少轮优化,有钱人们简直家家都要建一个,里面的一切自给自足,有着顶级滤网和中心电脑,还有大量清洁能源,能够龟缩到世界末日。   杀戮秀里用的就是这套模板。   一群人快速讨论方案,一个比一个专家,夏天知道,他们找到那条路了。   在刚才一系列疯狂的尝试中,其中一些东西对H-3系列合金有效果。之所以不能用,无非是因为合金太顽固,想弄出个人能通过的洞来得花半个月,这里可没那个时间。   但从通风口进去就不一样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在不断的腐蚀下,通风口开始向下坍陷。照这个速度,十二小时之内把这片区域蚀通不成问题。所有人脑子里都开始浮想联翩,想着人手一把高端能量枪的美好前景。   军火库周围的灯光亮了起来,远处,整片居住区的灯也点亮了。   在这片园林孤岛上,人类居住的地方不过占据十分之一,外面全是大片的植物,点缀着破败的建筑和雕像,表示这儿曾有过一段血腥历史。   这微弱的灯光本是唯一把他们和外面怪物隔绝的东西,但是很快,他们就会有枪。   “制剂的确不一定够,”韦希向艾利克分析,“但在合金腐蚀到一定程度以后,炸弹或是高强度的燃料都会起作用。”   “我说的不是这个,”艾利克说,“我是说,所有我们能想到的事,策划组肯定也能想到。”   说话时,他们小队的一行人正穿过军火库不远处的一条青石小径,枝叶深处粗陋的日光灯亮着微光,被叶片挡住了一大半,简直是条恐怖片之路。   不用推理能力,就能看得出这些灯是临时装的,很可能是园林里怪物肆虐后的补救措施。   他们几个去西翼开那辆老式燃油跑车,据说是款经典型,用的是火箭燃料。不过这年头航天科技无人关心,“火箭用”也不是啥像样的广告词,不过燃料依然顶尖,能为撬开乌龟壳尽一份力。   这会儿,所有人都刮地三尺地在园子里收集高危性化学物品的材料,一片热火朝天,简直就是第三赛场这群人和整个策划组干上了。   白敬安很好奇现在外头策划组是什么样子,多半是在鸡飞狗跳地找对策。   一行人继续沿着青石小道向前,周围植物杀气腾腾,侵占道路和建筑,阴影中可见一闪而过的怪异雕像,不像人类雕的,倒像黑暗本身的图腾。   这座舞台惊悚、恐怖,又稳定宛如世界本身。可现在“命运之网”出现了漏洞,生死脱离了掌控,朝着未知的方向急转直下——   白敬安不知为何想起赛前采访时,夏天朝摄像头做出爆炸时的样子,笑容过于明亮,充满侵略性。   这是一场巨大而耀眼的撞击。   “命运之神”们会不惜代价夺回他们的领地。   他点点头,轻声说道:“还会出别的事的。”   “反正也习惯了。”夏天说。   白敬安笑起来,夏天突然停下来,左右张望,白敬安说道:“怎么了?”   “你闻到了吗?”夏天说。   白敬安怔了一下,前面的灯光突然闪了闪,熄灭了。   夏天迅速停下脚步,把“棉花糖”握在手中,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灯光同样熄灭,周围陷入漆黑。   2.   那些东西已经盯了他们一阵子。   在灯熄的那一刻,白色的影子从黑暗里爬了出来,四肢着地,群体行动,粗看上去有九或十只,形态几乎和人类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它们大小不一,既有超过两米的,也有的小如婴孩,有的爬,有的如人一般直立行走,动作极快,朝他们围过来。   刚进十米范围内,最前面一只白色影子便一跃而起,朝几人扑来。夏天一个箭步冲到白敬安前面,横着一剑刺进它的脑袋。   骨头的硬度和人类接近,可那东西居然停也不停,继续朝他冲来。夏天横过剑锋,把它的脑袋削掉了半个。它连眼睛都没了,竟还是不停。   夏天一脚把怪物踹倒在地,上前一步砍下它的脑袋。   它身体不停抽搐,和人类一样的嘴不停开合,想要咬住什么。   与此同时,后面一只多瘤的爪子猛地抓来,夏天侧身避过。他动作很小,爪尖在后背留下一道血印,但他就着这姿势反手一剑,剑锋掠过一道杀气腾腾的弧线,把身后的生物切成了两半。   他顾不上受伤,他必须快。这东西不是冷兵器能对付的。   怪物的两段躯体倒在地上,前面一半好像不知道自己死了,双手爬行,还想去攻击。   夏天没空管,他的同伴已经情况危急。他猛地把剑掷出,刺中了一只咬向韦希怪物的脖子,把它牢牢钉在树上。   韦希跌倒在地,旁边的白敬安刚解决完手头那只,一把把棉花糖拔出来,顺势切断它的脑袋,又把剑丢还给了夏天。   后者伸手接过,脚步不停地朝前冲。   一只藏在草丛中的怪物一跃而出,尖爪带着风声,狠狠划过他的腰侧。伤口深可见骨,夏天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他一击劈开那只攻击艾利克的怪物,把他从利爪下堪堪救出来,又立刻转头去白敬安那边救场。   袭击突然而致命,每人都要对付三只以上,加上韦希这种菜鸟,工作量还要更大。   所有人都挂了彩,夏天更是半身浴血,如果没有棉花糖,所有人都得交待在这里。   十分钟后,他们狼狈地站在一地的残尸中。直到现在,怪物竟还在不停抽搐,半截的尸体面孔扭曲,牙齿咯咯作响,吞噬的欲望深入骨髓,最后竟然开始吃掉自己。   夏天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树干,得竭尽全力才不至于跪下去。   他瞪着脚下一片极度猎奇和恶心的吞噬场景,知道这与其说是阻碍或收视率的噱头,更像是策划组的惩罚。   他努力站稳,没关系,他已习惯了。   艾利克冷着脸走过去,一一解决那些畸形的东西,韦希跟过去帮忙。不过最后还是剩下一些只剩小块却仍在抽搐的碎片,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放在那里算了。   选手们管这些东西叫“白色幽灵”,的确很像,长着属于人类痛苦的脸,体内仿佛有着巨大的愤怒,变成尸块也不得安息。   只是让它们抽搐的不是什么神秘的能量,而是基因。   白敬安走过来,朝他伸出手。   夏天转头看他,他的战友站在幽暗之处,额角还在渗血,黯淡的月光镀在脸上,眼中一片坚硬,和凶险的夜色同样不容置疑。   那里并没有虚弱和无力,只有深入骨髓的煞气。   看那双眼睛,就像在照一面镜子。   夏天把剑交给他。   几人路上又碰上了两次白色幽灵,这些东西显然有智商和协作能力,每次都是悄悄围过来的。   夏天靠着墙才勉强站住,看队友们解决偷袭者,没再参与。白敬安用很严肃的表情要他待着别动。   夏天刚拿到棉花糖时,白敬安试过手感,并表示回去也要买一个——他上手非常快。   那人剑锋上撩,切进怪物的胸口,接着一个旋身,人已出现在白色幽灵的背后,手中的剑变成长鞭,一把缠住它的脖子。他往反方向猛拽,同时挡住身后偷袭的爪子。   然后白敬安把抽搐的尸体向前一推,鞭子在空气中凝固,变成长剑,从死尸后背猛地刺入,穿过偷袭者的小腹,再向下一划——   他像是另一个人。这人自黑暗之中生长,杀戮的动作简洁、狠辣,目标明确,还不要命。   白敬安不经常动手,老给人一种斯文的错觉,但他从来不是那个类型。夏天心想,这人的身手是典型的下城风格,带着地下角斗场式的高效与残酷。   夏天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结束。   他人生中很少有这样等待的时刻,他从来受不了等着,但是他知道这一刻可以放下心来,等对方招呼自己继续向前。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样的。   半具残尸斜飞过来,白敬安斜了一眼,他脚边四处是残缺的尸块。   夏天看到一些尸体上覆着发育不良的鳞片,他猜这生物可能有一部分生活在水中,所以园林里池塘这么多,还一个个深不见底。   将来肯定会和这东西对上,到时绝对是场恶战。   白敬安解决掉最后一只怪物,踩着一地的尸体朝夏天走过来,夏天靠在墙上朝他笑。他失血不少,刚刚还在打寒噤,不过这会儿笑容灿烂得连夜色都能点亮。   白敬安伸出手,夏天拉着他的手臂站直身体。   他知道策划组不想要他的命,至少不会是现在。第三赛场已经一塌糊涂,收视率多半也在一路狂飙,而收视率才是问题的核心。杀了自己对此毫无帮助。   如果他们要杀他,夏天想,那也得有个够大的场面。   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是早晚的事。   几人取回车子,为打开军火库的资源添砖加瓦。接着白敬安找了一处死了主人的居室,帮夏天处理伤口。   园林里凶险异常,但医疗服务不错,以保证选手们的伤势能尽快复原,为收视率的大业效力。   夏天伤得触目惊心,一些地方污染得很厉害,还有些需要缝线。白敬安清理了伤口,止了血,一手按着夏天的肩膀,给他上药物凝胶,能清楚看到他身体因为疼痛绷了起来。   “你轻一点。”夏天说。   “轻一点也这样。”白敬安说,“受伤就是会疼。”   夏天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开始嘀咕“这个特别疼”,白敬安说是因为怪物爪子上有刺激性分泌物,又给他加了二分之一的止疼剂。   他们旁边,韦希的监控屏缩小成无数光点,像星云一样散落在他周围,根据标注的重点程度大小不一。最大的几个屏幕显示出房子周围的警戒,还有两个是军火库附近的情况。   即使所有人都在忙,也不代表他们现在很安全,没人会趁火打劫。杀戮秀的选手成分异常复杂,但无一例外都是恶徒。这些人聚在一个赛场,为了活下来又或捞上一笔,不会有任何顾忌。   而他们现在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   白敬安上完了药,艾利克拿了件衣服给夏天,后者慢吞吞地穿上。   “还能打吗?”艾利克说。   “还行吧。”夏天说,“不过不至于这么急吧,到早上就差不多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抓了一把止疼针塞到口袋里。他们这种人抓止疼药、刀子和子弹跟抓糖果一样顺手。   韦希说起军火库行动的最新情况,几人讨论了一番,夏天盯着一堆屏幕,突然伸手拖了一小块来。   他把屏放大,那是灯光隐隐照亮的一小片园林,太暗了,几乎是黑白的。里头的人影像幽灵一般单薄,外界荒蛮的力量像随时会把这栋宅子吞噬。   夏天发现自己还知道那地方。在居住区另一侧,一条长着大片金木樨小径的尽头,还有一座湖,名字挺好听,叫碎金湖。   但到了夜晚,夜色轻易吞没了文明的力量……不,确切地说,文明在这里从未存在过。   屏幕中正在进行一出刑讯。   乍看上去,这里有两支小队刚刚发生了一场遭遇战。   失败的队伍战死两人,其中一个却是受刑死的,那些人用铁丝把他绑在树上,死的样子惨不忍睹。   还有一个幸存者,胜利者用铁丝把他双手绑在身后,他一丝不挂,那班人已经折磨他一阵子了。   夏天拉开屏幕时,正有一个穿黑夹克的家伙说“我想到一个精彩的”,然后揪着受刑者的头发,拖到小径旁一个倾倒的石雕边。这里有很多这类东西,可以加强破败的效果。   夏天不知道那是什么雕像,好像在很久以前是个圆盘,上面有一根四棱的石柱指向天空,现在斜倒在地。   受刑者尖叫道:“所有的藏宝图都在你们那里了,我发誓——”   听上去像是刑讯,但夏天从看到的那一刻起就意识到这是什么。   他也知道这个人的确不知道任何事,这些人只是需要一个名目,来用刑。   到了现在,夏天已经知道在杀戮秀赛场上这种事有多常见。   更早时他想,这里的人几乎都是罪犯和变态,在压力巨大、肆无忌惮又鼓励残忍行为的赛场上,可以想象出能发酵出什么。   但是现在,他意识到这一套根本就是秀里的潜规则。专门为VIP席准备的。   而在秀里,从来不缺人干这类事情。   一个光头选手抚摸尖锐的石棱,一边打量他。意识到这些人想干什么,受刑者浑身都僵住了,他拼命后退,用所有的力量破口大骂。   领头的家伙斜靠在一棵树边,低头看手机,不时抬头看下用刑的过程,这时他说道:“我觉得他需要一点‘润滑’。”   他一个队友怔了一下,笑起来,旁边有个人说他太缺德,跟着也笑了起来。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   夏天认识这群人。昨天出门时,他们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河边看到顺流而下的尸体,然后就撞上一起劫杀。   场面惨不忍睹,领头的就是看手机的那家伙,齐青。   他笑容灿烂地和他们打招呼,他长着对小虎牙,说他是夏天的粉丝,他们该找个机会去喝一杯。   白敬安回以同样的微笑,双方都一副不动声色、暗流汹涌的样子。他们都知道,换个时候,迎接他们的绝不会是笑容。   3.   屏幕中,夏天毛骨悚然地意识到“润滑”是什么意思,他几乎能听到那个光头手探进尸体里黏腻的水声……   他很想吐,他好一阵子没这么想吐了。   黑夹克蹲在受刑者跟前,抓着头发强迫他抬起头,一脸真诚地说道:“我特别喜欢开场宴会上,你穿的那件深蓝色大衣。非常地有气质。”   受刑者正对着摄像头,夏天发现以前在宴会见过他,长得挺帅。作为搞杀戮秀的,日子过得很正经,好像还有个女朋友。   活到这一轮,大部分人都在不同的场合见过。那时所有人都衣冠楚楚,聊着酬金、房子、代言或是跑车。   但是在这里,宴会上笑容中所有的伪装都剥除了,呈现恐怖的内里。   在模糊黯淡的光线下,夏天看到一个光头把受刑者那张刚才被夸赞为“很有气质”的脸按在地上,黑夹克伸脚把他双腿踢得很开,对方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量,仍然不停地骂,说做鬼也不放过这群杂种。   齐青斜靠在树边笑起来,说道:“你搞错了,老兄,这里是‘云中之城’,没有鬼。”   他头也不抬地看手机。“这里倒有‘幽灵’。”他说,指指灯光外的幽暗,“不过是基因实验室里长出来的,只是游戏里找乐子的玩意儿。”   一个留莫西干头的家伙走过来,然后……他们用他队友的血和内脏给他“润滑”。   那人竭尽全力挣扎,嗓子已经全哑,后来精神崩溃了,只是不停哭,这不需要太长时间。   不同于上次的血祭台,这次刑求充满性侵的意味。   夏天浑身发毛地看着那些人把受刑者拖到石柱旁边,其中两个人架起他,把那东西……从后面刺进那人的身体。   那人已经半虚脱了,这时惨叫出声,拼命挣扎,屏幕里到处是血。另几个人娴熟地控制住他的身体,把他往下面按。   齐青饶有兴趣地看这一幕,微笑中没有丝毫温度,血淋淋的场景映入眼瞳,里面只有一片空洞。   旁边传来“咚”的一声,韦希的杯子掉到地上,他脸色白得吓人,双手死死攥着,朝着虚无做出防备的姿势。   “我们得去……”他结结巴巴地说,去抓桌上的刀子,“我们得去救他,他们会杀了他的——”   “你到地方,尸体都凉了。”艾利克说。   夏天死死盯着齐青,“棉花糖”无意识地变成了一把漆黑的刀子,他紧紧攥住。   “我从宴会上看到你时就想,他们会喜欢你的。”穿黑色夹克的家伙走到受刑者跟前,说道,“你太自我感觉良好,有种……唔,就是让人想把你毁掉的东西,看看你会怎么惨叫。”   他揪着他的头发往外拉,血淋淋的石柱从他后穴中拖出一截。那人哭得一塌糊涂,五官都扭曲了。黑夹克又猛地按下去,对方抽搐了一下,石柱重重插回身体。   “有时候杀戮秀会给我们一种错觉。”施虐者说,“好像你能打,就会得到自由,上世界会待你若上宾。但我们只是来到一群有钱变态的餐桌上,看他们喜欢怎么玩你。”   “哪里都是一样的。”齐青说,声音轻快而冷漠。   黑夹克死死揪住受刑者的头发,猛烈地做着抽插的样子,甚至能听到性爱一般有节奏的水声。他每动一下,对方就抽搐一下,但越来越弱。   夏天在下城见过很多变态事,这种也算是首屈一指的。   他碰了下视频,它缩成一个小点,回到无以计数闪动的屏幕中,不知这片如同星尘般流动的群落中发生了多少起杀戮。   在关上的那一刻,他们听到齐青的声音,说道:“开工了。”   夏天怔了一下,又把屏幕拖回来。齐青站直了身体,看向屏幕里的某个点,显然隐形眼镜中收到了信息。   “不是吧!”一个正在脱裤子的人说——夏天尽量不去想他想干嘛。人都死了。   齐青斜了他一眼,他迅速闭上嘴,又把裤子穿回去。   黑夹克说道:“怎么了?”   “就是那套事儿呗。”齐青说,语气厌烦,又满不在乎。他转身往居住区的方向走去,队员们跟上去。   他们的身后,屏幕空了下来,几具尸体倒在黯淡的灯光中。其中一个挂在斜倒石头的棱柱上,下体的血把大片的圆盘染红,能看到他身后队友残破的死尸。   在这里,人的形态显得单薄而卑贱,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恐怖和色情游戏。   而凶手们表情厌烦,抛下尸体只是抛下一堆垃圾。   韦希突然站起来,说道“抱歉”,冲进卫生间,估计吐去了。   夏天抬手去调别的摄像头,死死盯着这群人,看他们一路来到居住区。他视线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极度专注,像只猎捕前的野兽。   正在这时,电脑里传来一声轻快的提示音。   系统邮件提示,就是那种与主线有关,你非看不可的东西。   白敬安打开它,说道:“主管律师的邀请信笺。”   主管律师表示,枪械收藏室是史先生挚爱之地,本来不准备参加这次活动,但是经过一番考虑,觉得史先生既然如此重视各位青年才俊,想必也会希望他的遗物参与如此盛会。   大概就是说,主办方准备开放军火库了。   毕竟怎么着也比被选手从通风口蚀出一个洞,然后大家一个个爬进去好看。   在卫生间里吐得脸色苍白的韦希切了个摄像头,几人看到安格正赶往军火收藏室,身边跟着一堆人类和生化人NPC的保镖。   夏天扫了一眼,接着移开目光。   安小银也在里面。那件事发生后,他们把她调到了主管律师的随身团队里,监控那边行动时经常能看见她。她总是走在那支威严队伍的边缘,目光投向园林深处的黑暗。   夏天对此所有的反应仅仅是动了一下指尖,接着去看邀请函里配的军火库全息图。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   邀请函里特地配了军火库的全息图片,打开之后,便有一排排展示柜在他们周围铺展开来,里面放置着无以计数的枪械。   既有老式的左轮,也有威力更大的火箭炮、手雷、激光枪、震荡枪、狙击枪,或是叫不出名目的次世代武器。上下两层楼,密密麻麻全部都是。   几人盯着这画面看,艾利克说道:“主办方他妈想让我们全灭吧。”   “他们会控制的。”白敬安说。   “我要这款疾鹰S的重枪、穿刺者炸弹包。”夏天说,“哦,还有末日毁灭者的新款火箭炮……”   ——干出挖军火库的事,夏天已经不指望策划组给棉花糖解禁了,还是搞几把枪在手里稳当。   “还有朝圣者系列的多用能量枪。”艾利克说。   白敬安突然伸手,放大一个区域,几人转头去看,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磁病毒炸弹……”韦希喃喃说。   “他们确实就是想让我们全灭吧!”艾利克说。   “这东西得立刻控制起来。”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主办方在想什么。”   一群人对这军火进行了一番情势不妙的感叹,光看这堆武器就知道第四轮会难打到什么程度。   他们倒不急着赶往军火库,就算主办方开放协议,打开大门至少也得三个小时。也有不少别的小队是这么想的,正在远处围观,等待最佳时机。   而且夏天伤着,还是蜷在沙发垫子里比较适合他。   “我还是不相信他们会就这么把军火库打开。”艾利克说,“热兵器是场重头戏,现在这场打得再狠,也比他们预期的收入差多了。”   “而且也不会打得多狠。”夏天说,“大家又不蠢,看这阵势就知道外面——”   他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去放大一块悬浮屏。   那是齐青一行人赶往居住地的图像,光线很暗,但对虚拟网有点了解的人能看得出来,那个莫西干头正在快速发送消息。   “给谁?”夏天说。   “在查,”韦希说,“他们用了赫尔加密协议。”   说话的这一会儿时间,左侧悬浮屏上显示主管律师已经赶到军火库,正在朝一群“继承人”说道:“枪械收藏室大门的协议已经开放,相信对在座各位来说,大门不过是如砖石垒起的浅薄之物。到时想必会有一番激烈的胜负角逐,充分达到竞争的目的——”   夏天盯了这场面一会儿,突然骂了一句,抓起剑就往外走。   白敬安嘀咕了一句“我靠”,也跟着他走出去。   艾利克在后面问道:“怎么了?”   韦希摇摇头,抓起桌上的刀子跟了过去。   前面,夏天和白敬安正在快速讨论什么,他听到他们的战术规划用一种让人有点发毛的语气说道:“策划组在秀里养了不少狗。”   正在这时,军火库那边的场面发生了变化。   主管律师讲完了话,走到旁边,做出静观其变的样子。其他的选手正待冲到军火库门边,一支小队突然围了过来,挡在收藏室的大门前。   齐青的小队。   那个长着娃娃脸的恶魔站在最前面,笑眯眯地看着对面仍在陆续聚集过来的选手,说道:“既然热兵器开放了,我们不如先讨论一下战利品的分配吧。”   他说完,周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所有人的手都放在兵器上。大家都是刀尖舔血过来的,不论如何笑容可掬,都能一眼判断出战斗与杀戮的信号。   可这时,另一支队伍直接越过了人群,朝齐青几人走过去。走在最前面的是许印天,大名鼎鼎的明星选手,他脚步平稳,跟在后面的队友同样态度镇定,毫无畏惧,丝毫不像走向对手。   齐青看了一眼,像在掂量他们的分量,然后露出笑容,做出一个“欢迎”的手势,往旁边让了一步,接纳他们加入自己的阵营。   对面的人骚动起来,艾利克说道:“他们在……划分阵营。”   “那样不还是会有很多人没枪吗?”韦希说。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艾利克说,“这下肉搏、血和尸体都能达标了。”   他跟在队友后面,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说道:“你们准备去干嘛?!”   “杀了他们。”夏天说。   “谁?”   “齐青。” 第二十九章 造神   1.   “他不能杀齐青!”副导演叫道。   “能打电话吗?天哪,早该给他们内置耳机了!”另一个人叫。   “就算有,你觉得他会听?!”   “我就说,得给他们内置惩罚设施,搞个微型植入电击仪,这些人不受点罪是不会听话的!”   “下届就会有了,但问题是这届还没有!”   “不能让他们杀了齐青!”   雅克夫斯基灌了一大口酒,耳机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他不说话,有些人居然还挤到了他的办公室,说他得立刻给出个说法,好进行下一步策划,并且仍然在频道上大喊大叫。   “齐青是我们的人!”   “他们都是‘我们的人’。”   “他不能杀齐青,那是齐青啊!”   “为什么不能?”雅克夫斯基说,“这里是杀戮秀,又不是男子游戏主题公园。”   他话音刚落,又迎来了一场爆炸式反馈,两个策划小组都炸锅了,粉丝们打爆了官网的电话。   齐青人气相当高,雅克夫斯基很佩服他策划组的诚意,他那张脸和性格就是反义词。此人在需要干脏活时能下狠手,和策划组一直有默契。   总得有这样的人,你得控制秀的发展,杀死特定的人,或是达到某些目的,傻子才相信真人秀里的事儿都是随机的呢。   又一个通讯接进来,雅克夫斯基看了一眼,乔格的,真是令人痛苦。   他把不锈钢瓶子里的酒全干掉,才鼓起勇气接通它。   总boss第一句话就说:“他不能杀齐青!”   “他不一定能杀了齐青,他伤着呢。”雅克夫斯基说。   “天哪我真该给他们装上项圈,这样他们场内场外就都会听话了!”乔格继续说道,“你知道他俩现在一天能赚多少钱吗?我要他们都活着,死哪一个下一轮的业绩考核都会很难看!”   “但到了这里,非得死一个不可。”雅克夫斯基说,“夏天就走这个路线,从第三赛场的收视率看,大家就是喜欢这个——”   “那他也不能杀齐青,那是齐青,又不是随便什么新人!”   “但我们的人气一向是靠死人来维持的。”雅克夫斯基说,“齐青现在人气不错,但观众们的兴趣转移很快,我们从不让某个人一直活着,赚钱的方法是引导他们去关注新人。”   “这就是你的建议?”乔格说,“放着不管,让夏天干掉齐青,把整个第三赛场变成狂欢秀?”   “我没这么说。”雅克夫斯基说,“Boss,你真的知道夏天去干什么吧?正常人干这个就是去送死,而且他还伤着——”   乔格哼了一声。   “你就是想让齐青死。”他说。   雅克夫斯基还想再说什么,电话就挂掉了。   耳机里杂乱的争吵又传了进来,一大堆人在说着“收视率”“爆点”和“人气PK的胜利”之类的东西,他又摸索着去找酒瓶,觉得不来个一大口一秒都坚持不下去。   雅克夫斯基干掉半瓶酒,大脑放空了一会儿,又把电话打回去,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不停地打,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神经质。   他想说:“话还没讲完呢,你看到夏天准备干什么了吗?他就是疯了!不过他虽然疯了,仍然是公司最大的摇钱树,他要死了你去跟上面解释。对了,他还有个后台,我是绝对不会去向小明科夫先生解释夏天为什么会出事的!”   ——他在私人宴会见过那小子两次,也就是个孩子而已,但盯着人的样子叫他心里发毛。他完全不想再直视那双眼睛。   他知道夏天伤得多重,又想要干什么,对他绝不像乔格那么放心。   这个人……并不真的认为自己能活下去。他非常聪明,杀起人来天赋一流,有着下城人顽强的天性,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但从他人生的某个时刻开始……他只是在寻找一个有尊严地死去的方式。   电话仍然没人接,乔boss大概跟他那群男男女女的床伴们玩得正开心,这就是他人生中主要在干的事。   雅克夫斯基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   有意思的是,当夏天这样的人开始和策划组对抗,并且说他要杀谁时,整个上世界都相信他会成功。所有人都认为,他如此强大,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如果他说上世界应该毁灭,简直连整座浮空城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知道因为什么,这是他们这么久以来兢兢业业造神的成果。   雅克夫斯基的耳机中还在继续吵闹。   齐青也是个高手,而且他的精英小队已经聚集起了三支,还在继续增加。可这班人表现得好像只要夏天选中了他,齐青就只有横死当场的份儿。   公关媒体的实时监控信息显示,夏天的注册粉丝数现在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眩晕的天文数字,并且还在不断增加。   这就是营销了。他们给大家最刺激的剧情,最有意思的人物,最有冲突的关系,找到友谊、热血、激情、背叛、人性的真实……让他们花钱,把他们变成“粉丝”。   他们引诱所有人做同一件事,又在对这件事失去兴趣的时候迷恋上新的东西。他们的工作就是让大家习惯于保持狂热,不要思考。   浮空城上,没有人能逃离杀戮秀和它辐射出的一切。你不需要理智,只要跟随狂热的潮流走就是了。   雅克夫斯基打开战神殿的虚拟主页,抬头看那座他一手引导和建立的血腥神像。   它脚下的尸骸在迅速增加。   他看过一个理论,说宗教是对人性的欺骗。真是幼稚。人们需要神祇,所以它才会存在,像乌云一样遮蔽天空。它是人性里的锢疾,就算现在的科技已能够治愈所有疾病,它也会追随他们到世界末日。   这才是贩卖一件商品的方式,没人能够拒绝。在这个消费至上的时代,没有比贩卖一个神明更能代表浮金集团生意巅峰的了。   只是当你造出一个神,就需要付出代价。神从来不是个游戏。   在主屏幕里的实时录像中,夏天又给自己注射了一针止痛剂,他干这事儿非常熟练,满不在乎。   药剂会减轻痛苦,但也会让你无法精确判断伤势,在必要时收手自保。不过夏天从不在乎这个。   白敬安看着他毫无顾忌地注射止疼药,说道:“夏天!”   夏天转头朝他笑,说道:“没事的。”   他伸手揽住白敬安的肩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你会照看我的,是不是?”   “但你自己也要控制一下。”白敬安说。   夏天又朝他笑,还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真难想象那么明亮的笑容下会蕴藏着毁灭。   他们谁也照看不了谁,雅克夫斯基想,他们自己也知道……也许并不是这样。也许这是一种他从来没能搞清的默契,他有时会在下城人身上看到这类东西,某种在死亡和绝望中找到的尊严——他很确定白敬安属于下城,没有证据,但他直觉一向很准。   在那种地方生活,这些人从来不奢望活下去,他们有一套自己的标准。   夜色中,夏天的面庞因为失血而苍白,雅克夫斯基觉得他干的事简直就是疯了,但那人看上去非常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然后,他看到白敬安朝夏天笑了。   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冷漠与疏离退去,之下的是另一个人。在夜色下,他双瞳反射光芒,模样俊秀,但你不能形容为宝石或是星光。那是能杀人的碎玻璃或是刀锋的反光,有太多的黑暗,碰一下就会见血。   但他们的样子如此亲密随意,又像一对儿要去打群架的好哥们儿。   雅克夫斯基不知为何想到N区暴动,那好像也是以一种类似的简单和致命开始的。   他打了个寒战,心想这种人都能抽签抽到一块儿,然后我们还非让他们住在一起。真是杰作。   夏天和白敬安赶到军火库时,气氛已经极度紧张。   大部分人围在那里,还有些在陆续赶到,地上已经死了三个人。   更多强大的队伍加入了精英阵容,还陆续有实力较强的小队前去谈判,有些留下了,大部分没有。每个人心里都隐隐知道那条界限在哪,那是生与死的界限。   被刷下来的人并未离去,而是死死盯着这群人,杀气腾腾。   几个强队中的网络后勤正在试图开门,主管律师带着他的团队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年轻人们进行“充分竞争”。   人群骚动起来,有个人叫道:“你们不能把所有的都拿走!”   “如果动手,你们也不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对手——”又有人说。   “如果你想动手,欢迎上前一步。”齐青说。   没人上前,在二十秒后,夏天到了。   他穿过人群走出来,朝齐青说道:“我要进去。”   他像一束强光,撕裂黑暗。   雅克夫斯基坐直身体。第三赛场的收视率狂飙到了一个惊人的高度,历届来每次杀戮秀中有这样的曲线,这代表着赛场之外,城市之中同时也在发生大量的流血事件。粉丝们在向浮金集团血淋淋的商业图腾献祭。看这线条,今天绝对将是一个血腥的狂欢之夜。   浮空城上,他们的神明拥有一个如此卑微和绝望的战场。   2.   一会儿时间,军火库边的“精英小队”已经聚集了差不多三十个人。   最初聚集起的一批由策划组授意,等分级形成了规模,情势自然就会照着主办方想要的方向发展了。   主管律师站在旁边,面带和蔼微笑看着这一幕,安小银站在他身后的黑暗里,脸色苍白,看上去很想逃走。但困在这里的人都无处可去。   齐青看到夏天和白敬安的小队,挑起眉角,露出一个微笑。   身后一群选手瞪着这一幕,所有人都知道,夏天的小队是绝对够格加入他的军火俱乐部的。   “欢迎加入。”齐青说,朝夏天笑得很热情,“我一直是你的粉丝,杀戮秀真是个实现梦想的地方。”   夏天也朝他笑,这笑像阳光反射在冰面上一般,灿烂又寒冷。他说道:“我看到你们刚才干的事了,策划组让弄的吧。我不喜欢。”   齐青笑容一点没变,说道:“你也受过不少罪了,夏天。就算现在不明白,过阵子也会知道咱们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得照着规矩办才能活下来。”   “通过把人脱光了按在柱子上的方式。”夏天说。   齐青摊摊手。   “我也觉得变态了点,但上世界有需求。”他说。   夏天想了想,又说道:“我不喜欢。”   这两人说话时都笑容未敛,在军火库周围明亮的光线下,两个帅哥笑得简直像在新闻发布会上一般亮眼。只除了周围是乱糟糟的土堆,身后有个巨大的军火库,还有无数放在刀剑上的手。   齐青说道:“那你最好开始习惯了——”   但夏天没等到齐青说完,突然上前一步,抬剑攻击。   事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夏天一剑斜刺,齐青反应极快,侧身闪过,可夏天的剑势猛地停下,好像早知道他会躲开一样,剑锋改为横削。   齐青举剑去挡。   他动作很快,剑也着实不错,仿古风格,精钢打制,吹毛断刃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是夏天的剑。   这件首杀奖品一点也不仿古,是上世界最大兵器商冷兵器部门的年度新品,就算单分子级别还没开放,碾压一个仿古的精钢制品也是没问题的。   “末日之兽”和齐青那把稳稳撞到了一起,大概僵持了三秒的时间,夏天的力量很大,碰上的那瞬间齐青想收剑,可已经来不及了。   几秒钟后,他的长剑在天工阁的新品下片片碎裂,半截剑身斜着飞出,撞上军火库的外墙,亮起几枚火星。夏天一剑挥下去。   齐青退了一步,用断剑去挡,两把剑第二次撞上,齐青的再次断裂——   “末日之兽”利索地从他脖颈上划了过去。   不管天工阁最初出了多少的广告费,这次绝对都回本了。   齐青不可置信地捂着脖子,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明明挡住了剑。   但血从指缝流出来,越来越多,他一步没退,瞪着夏天,宛如厉鬼。   夏天没空理会,齐青的队友朝他冲过来。是那个做“润滑”的莫西干头。   可刚往前冲了一步,白敬安就抬剑挡住,剑锋划过,剑柄狠狠击中了他的鼻子,可以清晰听到骨头碎掉的声音。   他面容冷厉,透着股肃杀之气,莫西干头抬手去挡他刺来的一剑,但不知怎的,白敬安的剑锋直接滑了过去,刺穿了他的喉管。   夏天和白敬安视线交会了一秒,两人眼神中有同样阴郁的杀意。   夏天前冲一步,挡住一个袭击者的剑锋,又反手劈向他左肩。这一下力量十足,那人堪堪架住,可下一秒,剑在他手中碎裂,夏天的剑越过破碎的钢铁,斜着劈进了他的肩膀。   夏天感到剑锋砍进敌人骨头与肌肉的质感,如此熟悉,是他生活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周围人全加入了战团。策划组养的那群狗。   他理也没理招呼过来的武器,甚至没有收剑,棉花糖瞬间收拢为一把匕首,他朝着黑夹克冲过去。   那人抬剑去挡,夏天刀锋一侧,任对手的锋刃刺进肩膀,那把剑半个小时前还用来切进死尸和受刑的身体。   在同一刻,棉花糖完全捅进黑夹克的胸口。   剑锋在同一瞬间伸长,夏天用力向下一拉——   接着他一把把剑抽回,反手攻击第四人。   他们脚下是军火库大坑上临时铺垫的建筑板,感觉很空,仿佛在深渊之上战斗。   夏天把在下城角斗场学到的那一套用到了极致,不管不顾,能杀一个是一个。也许这就是他骨子里的东西,碰上这种事,他就是非得这样不可。   没有战术可说,分组已经形成,主办方控制了局势,他们能干的只能是以最快的速度打破局面。   夏天知道自己赢不了这么多人,那就必须够快,够不惜代价。   光头挡下一击,迅速后退,夏天的武器太霸道。   可一击之下,夏天的剑变成了鞭子,在夜色中根本看不清,那人只觉得脖子一紧,漆黑的长鞭缠住了他。   夏天猛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拽,那人踉跄着站稳,一手去抓长鞭,可下一瞬间,鞭子变成了刀锋,从喉管一扫而过。   然后夏天猛地回过头,一把抓住齐青刺过来的剑。   那个M区来的杀手和变态恶狠狠看着他,脖子上的血还在不断涌出来,看上去刚才随手拔了谁的剑,就朝他冲过来。   血顺着夏天的指缝不断流下来,他们瞪着对方,都是浑身浴血,都是亡命之徒,笑容只是假象,这是一场最原始的恶战。   濒死的齐青死死抓住剑柄,厉鬼一般,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你疯了!”齐青说。   “我知道。”夏天说。   视线的一角,夏天瞥见一个红发男人从侧后方向他冲来,刀锋的寒意透进衣衫。下一刻,一把剑直直插进那人的脑袋,猛地用力,剑锋斜着带过去,力量极大,对方还没倒地就死了。   不用看,就知道是白敬安。   夏天看着齐青,突然露出一个微笑。   与此同时,他右手的棉花糖消散了,像条黑色的蛇一般爬上他的手腕,他松开齐青的剑锋,任剑刺进身体。   那人向前踉跄了一步,冲到夏天身前。   夏天抬起手。没人看到他手中的剑,还没完全生长出来,只是指甲大小的尖刃,像下城所有随手捡来的垃圾武器,但精确地掠过了齐青的脖子,割断了喉管。   夏天拔出刺进身体里的剑,伤口挺深,但他懒得看怎么样了。   他看也没看齐青的尸体,那人再没了之前那副笑容天真,好像拿到了游乐场VIP门票的样子,他一身是血,两眼空洞,映着天空的灯光。   从195届活到现在,那张策划组给他的地狱的通行证终于作废。   夏天上前一步,伸手挡住一支偷袭艾利克的长剑,那一瞬间,他看到对方的眼睛,是个老手,但神色中透着惊惧与不确定。夏天剑锋一转,毫不犹豫向他冲去。   周围一圈“精英小队”的人都加入了战团,他不知道这家伙是谁,但都是他要杀的。   主管律师站在旁边,冷冷看着选手们肉搏。   随从们安静站在他身后,像一群近距离的观众。   军火库前一片混乱,开战的时间不过五分钟,下面的人群已蠢蠢欲动地想冲上来。不过精英小队人多势众,形势还不分明。   经过化妆师的打理,安格先生有些慈祥长者的风范,但作为杀戮秀的旧日明星,他手上的人命就连自己也得去查媒体记录才能想起来。身为杀戮秀选手,能混到特赦令,可不是能打就行。天才晓得手上得有多少血,得干过多少脏事,才能搞到那张离场车票。   他一脸兴趣盎然地看着眼前的场面,眼瞳深处却是一片漠不关心。   “我就喜欢这种大戏,想想看,已经演了差不多两百年了。”他朝安小银说,“你还年轻,所以不明白,这地方没有出口。夏天这种人我也见多了,你该跟他上床的,你能出一回名,他嘛……啧,看看这身材。”   他笑起来。   “别那个表情,这地方就是这样。”他说,一点也不介意夏天或是别的什么人听到,“他至少能爽个一把,不然还想怎么样?”   夏天身后就是建筑板的边缘,灯光之下,仿佛不见底的深渊。   他能感到剑锋刺入身体,并不特别疼,也无法确定伤势如何,他一把抓住剑身,同时一剑从敌人的脖颈穿过,又猛地抽回。   策划组的又一条狗从地板边缘掉下去,落入黑暗,再不见踪影。   他突然转头,盯着主管律师。后者衣冠楚楚地站在战场的边缘,看着这场血腥大戏,甚至带着一丝“我看多了”式优雅的厌倦。   他正低头看手机上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策划组的。他继续朝安小银说道:“你能干的就是站在尸体上时打扮得漂亮些,那么有些权贵也许会愿意在你身上找点乐子。”   夏天朝他走过去。   一个挑染红发的家伙冲过来,夏天的剑锋和他的一触即分,他动作极快,那人还没使上力,剑身已经直入胸膛。   这一手借力打力,极其漂亮。夏天已经没有力量做更大的动作了,但他仍然能杀人。   他停也不停地朝大门的方向走过去,主管律师终于意识到他的目标,抬起头,死死盯着他。   夏天也盯着他,那张不知经历过多少杀戮和背叛,干过多少脏活,但现在保养良好、处在安全地带的脸。   一个高个儿男人想去挡,大概是哪个明星,剑术异常娴熟,夏天想不起来。在看到的瞬间,他就判断出情势: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赢。   他面色冷沉,脚步不停,同时不动声色地把棉花糖抛到左手上。   那人一剑刺来,角度精确而刁钻,夏天躲也没躲,对手的剑毫无阻碍地刺穿他的手臂,可他视而不见地朝前冲了一步,一刀刺进那人的喉管。   他停也不停地继续朝前冲,尸体坠入深渊,不过三秒钟,仿佛不值一提。   这一手计算精确,仿佛手臂不是他的,冷静到了残酷的地步。   与此同时,夏天冲到了主管律师团队的旁边。   安格脸色终于变了,他退了一步,他是个高手,这一下却差点摔倒。旁边的保镖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看着夏天。   军火库的灯光与浓重的阴影下,夏天像个从地狱走出来的杀神,血色触目,眼中却又是一片深渊般的阴冷的杀气。   总是这样,那些疼痛、侮辱和嘲弄,只会激起凶性。安格想去抓旁边人的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夏天脚步没停,尖锐的剑锋在灯光下,化为一道致命的寒风,直扑而下——   他动作停下来,剑锋紧贴着安格的脖颈,鲜红的血流出来,染红了衣领。灯光之下,那个这么多年来养尊处优的人脸色白得像个幽灵,随时会被夜色吞没。   主管律师手里拿着一把枪,保险打开,枪口抵着夏天的额头。   夏天朝他笑了。   真是规矩尽失。   3.   所有人都在看夏天。   那人剑抵在主管律师的脖子上,拿剑的杀气腾腾,拿枪的一脸惊恐。   “你冷静一点!”安格说。   他盯着夏天的眼睛,语气强硬,却透出一丝颤抖。   “你赢了,”他说,“够了!”   夏天盯着他,带着一抹令人遍体生寒的笑,在灯光下锋锐而阴冷。   人们都看着这一幕,一个杀戮秀选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主管律师NPC逼得走投无路,在收视巅峰的聚光灯下露出赤裸的惶恐。   他们对峙了十秒钟,夏天慢慢收回手,主管律师脸上的汗水在灯下清晰可见,握枪的手在发抖。他本该杀过无数人的。   夏天死死盯着主管律师,那是在看死人的眼神。   他朝他说道:“你等着。”   周围一片死寂,战斗全都停止了,所有人都看着这场明明如卵石相击,却又不顾一切的对抗。   主管律师后退着离开,枪仍指着夏天的额头。没有了慈祥从容的人设,他恶狠狠地看着他,变回了曾经下城的恶徒。   夏天也盯着他,只是个卑微的杀戮秀选手,看他的样子却像猫在看老鼠,带着居高临下的冷酷。   安小银站在安格身后,盯着夏天看,灯光映在她眼中,像是被这场惨烈而明亮的击杀摄去了魂魄。   所有人都是这样。   白敬安肩上挨了下狠的,额角那下也够呛,他随便用袖子擦了一把,血仍在顺着半边脸颊流下来。   黑发之下,他的灰瞳像是被血浸透了,正杀得兴起。   他扫视四周,恶徒们都退开了一圈,抓着武器,却没人过来,眼中一个个透着不确定。   白敬安周围除了尸体和队友一个敌人都没有,人们自动空出了一圈,好像他们不再是同台的杀戮秀选手,而是另一个物种。   他们人数仍然更多,但白敬安知道战斗结束了。这些人不会再和他打了。   他又抹了把额角的血,把残破不堪的剑往地上一丢,朝夏天走过去。没人说话,也没人阻止,所有人都只是看着。   夏天肯定伤得很重,但站得很稳,仿佛永远不会倒下去。看到白敬安走过来,还朝他露出个笑容,说道:“小白。”   白敬安快速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脸色越来越难看。   一些伤口他也判断不出有多深,情况怎么样,他拉开夏天的外套,查看腰腹的一处伤口,样子触目惊心。   “疼吗?”他说。   “不疼。”夏天说。   白敬安脸色阴沉,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夏天碰了一下他翘起来的头发,白敬安抬头瞪着他。   “没事儿。”夏天说。   “这个绝对不是没事!”白敬安说。   “我不喜欢那家伙,看着就欠教训。”夏天说,斜了不远处的主管律师一眼。   然后他又去看白敬安肩膀的伤口,说道:“这个有点惨啊,你打法也太不要命了。”   白敬安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这时,夏天突然转头去看人群的边缘,白敬安也去看向同样的方向。   主管律师一群人站在那儿,半陷在阴影中,还没离去——照剧情,这时候走了的确不太好说。   白敬安想也没想,一把抓起夏天手里的剑丢出去,刺穿他身后一个NPC的手腕。   那人惨叫一声,紧紧抓着流血的手,手中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他后面的保镖脸色一喜,有一秒像是想冲过去拔出棉花糖,据为己有,但往前蹭了半步,又悄悄退了回去,躲在人群后面。   白敬安面无表情走过去,所有人都退了半步。他一把抽回剑,又低头捡掉在地上的东西。   是个引爆装置。   艾利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朝那个NPC说道:“让我想想这次你们准备说什么。‘史先生’是你的真爱,在继承权争夺之前,你就在军火库里放了炸弹,宁愿毁掉也不能容忍他的收藏室落到一群暴徒手里?”   他冷冷说道:“还要不要脸啊。”   没人说话,有几个选手开始兴奋地窃窃私语,盯着脸色阴沉的主管律师,场面有点尴尬。   但是只针对主办方。这场策划真是一塌糊涂,狼狈透顶。   艾利克扫了一眼,韦希站在军火库的一堆尸体中,周围悬着数字屏幕,视而不见地试图开门。   开战以前,艾利克把他留在了人群里,他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离开安全地带,走到大门边上去的。   多半打斗时就过去了。他遭遇过暴力的对待,但对上城的粗暴之事仍旧毫无概念,不会后退半步。   其他组的网络后勤给他让开一条道路,他们已是群残兵,但得到了通行于此的天然权利。   艾利克晃了一下,勉强站稳,腰肋的一处伤口太深,不停渗血。夏天同情地看看他的伤,递了一枚止疼针过来。   艾利克看着他的动作,突然笑起来。   夏天莫名其妙看着他,艾利克说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你上次递彩虹糖给我的时候,动作一模一样……”   他又笑起来,夏天一副看神经病的样子。艾利克想,他绝对没有资格用这个表情看任何人。   “你到底要不要?”夏天说。   “当然要。”艾利克说,接过止疼针,就像曾接过队友递过来的糖果。   一切显得疯狂又荒诞,在上城奢华的战场上——有时间加加夏天今天杀死选手的身价,一定是件非常刺激的事——他们这班杀戮秀选手跟分糖果似的分止疼针。   正在这时,韦希说道:“门开了。”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收藏室的合金大门缓缓敞开,光线明亮,无数武器陈列其中。   夏天看了一眼,脚步走过去,他伤得很重,走不快。白敬安走在他旁边,光笼在两人身上,所有人看着这支小队进入。   三秒钟后,大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像活了过来,疯狂地涌进军火库。   收藏室里和全息照片里承诺的一样,到处都是枪械展示柜、自助式取枪旋转框、枪械批发式大收纳箱,宛如超级大采购的现场,保管怎么火并都不会缺少工具。   夏天的小队进去前就选定了大致想要的,目标明确。白敬安知道,他们必须在第一时间拿到枪,然后去处理夏天的伤势。   那人血一直没止住,虽然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计划了一大堆要拿的军火,但白敬安确定他情况极度糟糕,必须立刻接受治疗。   这当然不会容易,军火库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一班亡命之徒终于拿上了枪,简直得意忘形,巴不得大杀一场。只不过眼前情势不利,所以才勉强压抑杀性,但也是枪响不断,不时可见倒地的尸体。   他们尽快去拿想要的东西,周围的恶徒们打碎玻璃柜,或是直接从别人手里抢。很快地,所有的人都开始攻击,拼命拿到想要的东西。而一旦拿到便会立刻脱身,一秒也不会多留。这里迅速变成了绞肉机。   夏天的四人小队也艰难地在其中颠簸,韦希需要照看,夏天精力旺盛去争夺军火的样子尤其让人担心。   白敬安做了情况糟糕的准备,但是出乎意料,这一趟顺利得出奇。   进去没多久,夏天看到一个人手里抓着个末日毁灭者火箭炮。   那是支三人小队,哪一个看着都不好惹,这会儿正拼命往一个方向挤,行动有序,目标明确,都是老手。   夏天朝领头的家伙走过去,此人一头棕发板寸,脸上文着刺青——大概是K区的,那玩意儿张牙舞爪,说明了这个人进监狱的原因,还有杀过二十五个人的工作状况。   那人反应极快,夏天一走过来,就意识到他是来抢武器的,一把拿出手枪,拉开保险。   白敬安一直在分神关注夏天的动向,他正从韦希手里接那一袋穿刺者炸弹,一转眼那人就跑没了。   他连忙转头去找,正看到这一幕。   刺青的男人发现看上他火箭炮的是夏天,一脸紧张地盯着。他的两个队友也同时转过身,射灯的强光之下,亡命之徒神色冷厉,又如同道路上的石头般坚硬而平板。   夏天毫无畏惧地站在那里,虽然他伤得厉害,右手几乎完全不能动,靴子下的地板慢慢被血染红,也就左手的一把能量枪还有点威胁。   这时,刺青男咕哝了一句什么,并不是个句子,只是声含糊的确认,低沉而平缓。白敬安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事,只见那人把火箭炮往夏天手里一递,转身就走。   他后面两个队友看着这一幕,显然没有任何意见,就这么一起离开了。   夏天本来大概觉得得打一场的,结果东西直接递到了手边。他不大确定地接过来,对方还打量了他一眼,确定他拿得动,才转身走开。   夏天回过头,看到白敬安古怪的目光,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拖着武器走回来。   白敬安看看他,又看看那武器,再去看那支离开的小队。他也算是看过不少届杀戮秀了,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他突然想,下城有时候会这样。   在那个缺乏法律约束的地方,当你以最强烈的方式表示出观点时,人们会对此做出反应。这套规矩简单而古老——你屈服了,就让开;你认同了,就跟着。   就像他决定和夏天冒这场疯狂的险,因为他认同了。他除了和他一起过来,没有别的选择。   这也是艾利克跟上他们的理由。他和韦希都可以转身走开的,会有危险,但绝不会比之前干的事风险更大。   他肯定经历过那些,现在仍能记起那种规则——黑暗中的血腥气与凝聚力,一种既含糊不清,又无比强大的民间契约。   白敬安从没在上城见过这玩意儿。   一路都这样。   夏天要是跟人看上同样的东西,对方肯定让;就算看到人家手里的,对方也直接交过来,绝不动手。正在动手的人也避开他们才动手。   军火库里到处是人,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在砸东西,在争吵和大打出手,但他们只碰到了轻微的推搡。   一些人即使有的已经摆足姿势破口大骂,或是拉开枪械保险了,看到是夏天,也自觉地退到一边,有几个甚至露出不大自在的客气模样来。   好像夏天光在那里就足以形成某种气场,改变周围人的行为。   他们的小队在这片修罗场上穿行如若无物,顺利拿到了所有东西,仿佛无冕之王。 第三十章 年轻的神明   1.   抢劫结束于一场爆炸。   当时白敬安几人拿了之前预定的武器,刚刚离开收藏室,算得上最早一批脱身的人。   他们走进夜色中,快速清点了一下战利品。身后的合金建筑里不时传来激烈的交火声,里头你若拿了一袋子军火,在向门口的距离中,它可能会易主四五次,而之前的主人的死法各有不同。   陆续有人从收藏室中逃出,大凡有一定实力的,都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又搞到了什么,并抓紧时间离开。   军火库外,夜色已深,空气里飘浮着上城才有草木清新的味道,还有变异生物身上隐隐的血腥味。   接着爆炸就发生了。   白敬安正在把磁病毒炸弹调到安全模式,一瞥间,他见几人从大门狂奔而出,他怔了一下,看见他们表情的瞬间他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大事——   但他什么也没喊出来,身后的声波猛地爆开,席卷周围。   火舌和罡风从大门和通风管道席卷而来,火光冲天,把半边夜色染红,天色浓稠而混浊。   一个满身是火的人冲出来,尖叫得不似人声。空气里弥漫着血肉和建筑板烧焦的味道。   韦希摔了一跤,艾利克一把拽住他,往前拖了两步,网络后勤的额角撞破了,血流出来,可根本没时间管。   白敬安只来得及揪住夏天的领子,挡在他的身前,与此同时,第二次爆炸传来。   不管第一次炸的是什么,第二次都更加惊人。   收藏室里的爆炸物品极多,不知是有人得意忘形地想毁掉更多的军火,还是策划组的授意,火焰毁掉了剩余所有的枪械,把“大量选手们拿着枪出来,让赛事进展过快”的危险全化为了灰烬。   白敬安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肯定很多。火光之下,军火库四周拼凑起来的灯光十分单薄,合金建筑坚不可摧,在火光下是片岿然不动的阴影。一个盒子装的地狱。   他觉得听到了无数惨叫,但可能只是错觉,他耳朵嗡嗡作响,燃烧的世界一片寂静。   又一个人浴火冲出,却倒在门口,空气里烧肉的味道越发浓烈。人们在金属盒中尖叫、烧熟并化为灰烬。   这是这次军火争夺战一次酷炫的尾声,多半经过会议研究,有建模和讨论,最终做出了决定。有人拿到奖金,拿去还漫长的贷款,还有的全数在派对中散尽。   夏天从旁边挣扎着站起来,还拉了白敬安一把,说道:“没事儿。”   白敬安一个字也不信,他说道:“你得立刻缝合伤口,然后……”   正在这时,所有人的手机都传出了信息提示音。   系统强制性邮件,非看不可。   白敬安低头去看,发件人是主管律师,函件写着漂亮的花体字,措辞优雅,大概的意思是很高兴各位继承人度过了刺激的一天,他们中更优秀的那些已经显露出潜质。请这些高贵的年轻人们十五分钟内到达宴会大厅,有重要的事情宣布。如果不到,视为失去资格。   还他妈“又及:如果情况紧急,可以不穿礼服”!   白敬安转过头,前方宴会大厅的灯光已经亮起,在压抑的夜色下,越发显得奢华和璀璨。房子里面飘出轻快的音乐,曲子俏皮甜蜜,仿佛春日清晨一次令人充满期待的旅程。   下一场的剧情线开始了。   夏天低着头,远处苍白的光线照在他身上,发丝垂下来,眼神有点散乱。白敬安觉得自己是个文雅的人,但这一刻,他真的很想骂脏话。   十五分钟后,一群一身是伤、穿着名牌服装的人站在了灯火通明的宴会大厅。   这里已经做好了宴会准备,水晶吊灯映着闪亮的香槟山,一切都整洁昂贵,价值不菲。   选手们一个个身上带着火和硝烟的味道,拿着各种手枪、冲锋枪、激光枪、狙击枪、手雷和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半死不活站在那里。   比赛开始时大厅满满当当,现在已经空出了一大半。主管律师仍然西装革履,但看继承人的样子已没了刚开始的温和慈祥,露出血腥的内里来。   从夏天进来,安格就死死盯着他。   夏天一副挑衅的样子看回去,表示他能随时再杀上一场。白敬安把他拽到旁边的沙发上,周围人迅速空出一圈,本来坐着的人站起身来,走到旁边去。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种敌意,主管律师NPC——也许该说整个策划组——和一个虚弱到坐不直的选手间正开始一场火星四溅的对峙。   主管律师移开目光,拿起香槟杯敲了敲,说道:“晚上好。各位今天看上去过得不错。”   下面一片压抑的沉默。   “这次邀请大家前来,是因为我们刚刚得到的一个消息。”他说,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   “那就是,你们在园林深处看到的生物——我们称之为‘白色幽灵’——正在进化。”他说。   一群人用震惊和空白的表情看着他。   “我们发现,它们最近表现出了一定对光线的抗性。”安格先生说。   周围静默了一会儿,爆发出一阵嘈杂声,夹杂着破口大骂。主管律师表情不变,面带微笑。   “各位对这种黑暗里的生物想必充满好奇,”安格说,“它们有着无法餍足的杀人欲望,只想吃人,或是彼此吞食,它们活在肮脏、下贱、永恒痛苦的地狱中。”   一群人浑身发寒地听他形容。   “作为生物武器,它们是近乎完美的。”安格继续说,“以永不休止的渴望为我们服务——”   他笑起来。   “真不敢相信大家没猜到,它们都是‘新生计划’的残次品,而在座的都曾是这一项目的员工,要对它们的境遇负责任。”   一群人一脸空白地任他把这个罪名扣下来。音乐在他说话时已经体贴放低,仍旧轻快俏皮,窗外夜色深得像大片的墨水泼洒下来一样。   “各位作为这一计划的员工,或多或少犯过点法,并由此分得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主管律师NPC接着说,“但是那并非你们成功的真正原因,你们成功,是因为拥有战略性的眼光。   “史先生的‘新生计划’不只是一个全球性生物武器项目,也不光是为了带来财富,或是生物变异基因学的里程碑。它的伟大之处在于改变了我们的思维方式,告诉我们自己将站在生物学的哪个位置。”   他倨傲而冷酷的目光扫过狼狈的听众群,大部分人都伤着,廉价的枪械四处堆放,预示着未来一场场血淋淋的高潮。   他微笑,继续史氏帝国的故事。   “史先生没有子嗣,这项计划同时也是一个考察,在座各位都是有眼界和魄力的人,所以才能收到邀请函,争夺继承人的席位。”他说,“而那些人生失败或是试图与‘新生’对抗的人……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中,作为实验,或是对不服从者的惩罚。”   他扫视他们,面孔上裂开了一条黑暗恶意的缝隙。   “我想各位已经想到了,外面那些生物,一些曾经是人类。”   选手们一片死寂,周围奢华宴会的器物反射吊灯的光芒,璀璨而纯净,如梦似幻。   白敬安浑身发冷。这当然很正常,他们大概就是……找了些死刑犯。这个社会总能找出这么一批人,处于社会最底层,派什么用场都可以。   虽然他无法去想基因技术如何把一个人变成那种苍白扭曲怪物的……而一切只是为了一个秀的噱头。   “人类的身份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各位,在一个正常而严格的社会系统中,注定有一部分人将承担起踏脚石的责任。”主管律师接着说道。   “史先生把它们关在园林深处,作为对一个正常世界秩序的警示。但没想到它们会大量繁殖,畜牲都是这样——”   白敬安感到旁边的夏天歪了一下,头碰到了他的肩膀。   他觉得心脏朝深渊沉了下去,但接着感到那人挣扎了一下,试图坐直身体,但是没成功。   “别动了。”白敬安说。   “我有点累……”夏天说。   “现在,我们要让受害者永远困在黑暗之中,以牲畜的形体死去。”安格先生继续说道,“你们这种人……早就知道的,这世界每人各有其位,生命和尊严听上去好听,但在真正巨额的金钱和权势之下,不过是可买卖的小玩意儿。”   他的目光再一次无意识地落在夏天身上,每当看到他,神色中便没了高傲与自信,露出深不见底的恶意。   白敬安毫不怀疑,安格甚至不希望夏天死在这里,他想要看他落入更加黑暗和绝望的地方。   夏天还靠在他肩上,对外界已毫无反应,而浮空城无数的人正透过终端看着他的脆弱和狼狈,他甚至无法在任务宴会上保持清醒。   白敬安手放在剑上,直视主管律师NPC的眼睛,守在他旁边。   当他身着礼服穿行于上世界的宴会中时,所有人都认为他属于这里。他并不真的熟悉和喜欢这里,他只是会假装。   但是这一刻,他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上城,他是从下城黑暗中走出来的战士,没有过任何的消磨与残缺,一身的血和伤口,但背脊挺直,让他的战友依靠。   在上城灯火璀璨的宴会厅里,他第一次显得这么清晰、强烈、不容忽视。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居住区可能不会太安全。”安格盯着白敬安的眼睛,冷冷说道,“但作为失败者,我相信它们这些小小的进化不足以对各位构成威胁。你们要干的,就是让它们永远没有人类的形体,然后沉默地死去。”   人群里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氛,每个人都见识过黑暗中的怪物——有的还他妈是人类变的。光看军火库的分量,就知道接下来是怎样一场灾难。   “那么,”安格说,“大家玩得开心。”   2.   夜色严丝合缝地笼罩在第三赛场的园林上。   回去的一路都很沉默,夏天行动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他最终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出门时瞪主管律师的眼神也毫不示弱。   但他一路安静得出奇,艾利克几人讨论了以后的发展,他一句话也没说。   小院依然灯火通明,但灯光很快就不再是保护了。艾利克打开房门,夏天跟在后面走进去,他走向沙发,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小白,”他轻声说,“扶我一下……”   白敬安抓住他,夏天甚至没能走到沙发,就这么直接倒了下去。   白敬安把夏天放在沙发上,用剪刀剪开衣服,上面浸透了血。   艾利克把主办方又塞满了的医疗箱拖过来,韦希居然找到个微型全息成像纳米治疗仪。估计策划组也发现夏天的伤势十分不妙,于是也不顾赛场设定,把最新款逆天医疗设备也塞了进来。   韦希打开治疗仪,白敬安迅速拉出手术线,两人都懂行,但动作紧绷而不安。   艾利克看了一眼夏天的伤口,简直不是惨不忍睹能形容的,就算有止痛剂……真难想象他是怎么走回来的。   他又查看了一下白敬安的伤口,说道:“你得处理一下。”   “撑两小时没问题。”白敬安说,观察全息成像。   他脸色严峻,艾利克从没见过他这种表情,情况大概真的非常糟糕。于是他没再说话,只是翻出一枚止血剂,往白敬安的肩上注射了一针。   屋子里气氛压抑。艾利克低头看夏天,汗水和血浸透了他的头发,他安静地躺着,没了一个小时前那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样子,面孔在灯光下年轻得惊人。   第四轮刚抽完签没多久,艾利克曾在小队的策划区听到有人说话。对方是个营销部的大人物,正在跟人说他们小队规划方向的事。   “金钱就像河流,有人就是能一眼看出钱往哪儿流。”那人朝电话那边嚷嚷,“营销足够帮我们造出一个神,营销的本质就是卖东西,你只要做出足够的——你在开玩笑吗?是的,我们毫无敬畏,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   他说:“是的,就是营销出一个英雄和神明,然后说服所有的人都该去追随他。”   艾利克不知这套销售手法后面有多少他无法理解庞大的资金走向,但之前夏天去找策划组麻烦时,他毫不犹豫地跟着去了。   这很疯狂,但你总归是要跟着什么事一路走过去的,而那样死去,感觉比变成安格或是齐青那种人活下来好一点。   在这个黑暗的舞台上,这是唯一看上去有一点尊严的选择,唯一一束可以追随的光。他想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如此。   艾利克站在这场上城娱乐资本游戏舞台的正中央,低头看那个被推上神座的年轻人,像看过去很多战友时那样。   夏天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血把盆里的水染得通红,白敬安不得不反复确认他还有脉搏。   没有了那不顾一切的气势,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是伤,濒临死亡。   他想现在上世界有无数的人在观看这一幕,祈祷着他能安全。   他们的新神还这么年轻,这么脆弱。   田小罗站在战神殿的荒漠中,热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任何来到这片神殿之人,都像要被刮去皮肉一般。   放眼看去,这里尸骨遍野,没有尽头。战神殿中,只留亡灵与骷髅。   昨天,夏天打开军火库的战役让上城陷入一场血腥狂欢。这种狂欢里升腾着一股燃油和火焰的气味,神秘的狂热渗入灵魂,把血变成汽油,在每个人心里点上火。   上城的居民无论是消费额还是死者数目,都达到了惊人的历史峰值。他简直就像传染病。   现在,战神殿尸骨堆积如山,全是上城给那位重伤的战神献上的祭品。   她转头看小明科夫。   在拟真环境下,他没穿那一身乖乖牌式的正装,穿了件宽大的黑色T恤,上面画着个狰狞的骷髅头,一副张牙舞爪找麻烦的样子,越发显得身形单薄。但他却又是恐怖和致命的。   小明科夫嘴里叼着个棒棒糖,正在查看神像脚下一堆枯骨献祭的细节。   死者有七个,在一地尸骨中并不比任何人特殊,但当点开细节,便能知道他们的另一层身份。   这些人迷奸过不少的杀戮秀明星,还把视频放在网上,视之为战利品。   所有夏天的信徒们都知道,这些人曾在第三轮结束后的晚宴上找过他的麻烦,给他下迷药,占他的便宜,把他当成一个玩物,还放言早晚让他认识到真正的上世界。   田小罗自己早些年查过这批人的身份,但一些东西需要核心权限,根本弄不到。这群人绝对有权贵人物当庇护者,这年头总有那么多可以为所欲为,不用负责任的人。   如果夏天曾为此心烦过,现在他完全不用费心了。   蜜糖阁的人全都死了。   而且绝不是随手杀着玩。这些人全是上城食物链的中上层,还有两个真正的权贵,杀起来一定极为困难。他们的死亡过程也非常痛苦,过程充满性侮辱的意味,死时全都一丝不挂,却又不像是趣味,而是精心思考过的报复。   很多人痛恨蜜糖阁的杂种,想干掉他们,但这位凶手显然不是那一类。他杀他们,只是因为夏天。他称这些人为“冒犯者”。   整个谋杀的过程中,能充分看出献祭者细致、专注和血淋淋的狂热。   田小罗突然想起电视台那些大佬说起如何营销夏天时的样子,说他们只是在赚愚民的钱,这些人空虚、焦虑又痛苦,他们如此这般地让其丢掉思考能力,随着营销的谎言起舞。   但是现在看来,那话显然并不全面。   无论献祭蜜糖阁的是什么人,在这座城市都绝对处于生物链的极高层级。   他献上祭品,诚意十足。像所有的“愚民”一样,为他们年轻的神明发了疯。   田小罗的旁边,小明科夫认真地看虐杀过程,大概在思考嫌疑人。   她虚拟视野的一侧在放《天空视点》的特别节目,讨论偶像和模仿的关系。主持人的台词听上去不算赞成,但是节目欢快又热血,让人想上街杀几个人。   节目组都这样,得跟随大形式。田小罗不明白的是最上层。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干这个。”她朝小明科夫说道,“整座上城都疯了。”   “因为钱。”小明科夫头也不抬地说,“你看人死得多,你是不知道他们赚了多少。”   田小罗想了想,发现她并不想知道,那一定是个令人眩晕的数字,让你意识到自己处于社会阶层中多么低下的位置,铺天盖地地把你压进了尘埃里。   “他们管N区大屠杀叫‘战争营销’,管反抗军叫‘革命营销’,现在这个,叫‘造神营销’。”小明科夫说,“没有比一个神更赚钱的了。”   那位未来的掌权者站在一地尸骨中,抬头看形态古老的神像,笑容中透着疯狂。   因为隐形眼镜里的反馈程序,神像之下,无数生命在反复不断地死去并枯萎,由鲜活的痛苦化为寂静的枯骨。这是项新技术,田小罗却觉得自己站在一座已丢失了时代与名号的古老战场上,死亡与祭祀在这里永恒往复。   “他们认为,”小明科夫说,“他们可以向庞大的资本献祭一个神明。”   这里明明温度很高,田小罗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明科夫把棒棒糖丢掉,棍子抛了个弧线,消失在灼热的空气中。神殿可不允许杂物存在。   他转过头,朝田小罗露出一个笑容,和这整个世界一样灿烂和疯狂。   他说道:“别担心,比我们的祭品可差多了。”   夏天睡了两天,一次也没有醒过。   白敬安尽可能守在他旁边,理性告诉他策划组不会现在找夏天的麻烦,但在这样的世界,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房子外的安全灯仍然开着,但夜晚已能隐隐看到白色的影子在光线边缘流窜,形态诡异畸形。   外面枪声不断,四处可以听到选手受到袭击的消息。这些生物倒的确没再骚扰他们,不过几人依然继续守夜,谁知道主办方什么时候抽风。   第三天凌晨时分,白敬安守完了夜,上床休息。   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他打了个呵欠,抓着毯子爬到床上,转头看旁边的夏天。   床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夏天躺在他旁边,呼吸平稳,壁灯的光线洒在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他看上去那么年轻,仿佛无忧无虑,不曾留下任何愤怒和伤痛的痕迹。   白敬安听着他呼吸,心里想,希望他明天会醒过来。   白敬安做了个梦。   梦里是在下城,出了什么事,他极其愤怒,正在清点一张桌子上的枪支,准备去找人麻烦。   旁边有人在劝他。“我知道你生气,”那个人说,“但你要考虑清楚,有时事情就是这么糟糕,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说道:“我不管!”   他把枪往后腰一插,抓起袋子就走,满脑子都是不管不顾的怒火,让他再也无法思考其他。   他一把拉开门,走出去——   然后不知道怎么突然变成了和平时代,他比现在年轻很多,夏天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等他出去玩。   那人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是N区大屠杀时的年纪,看到他出来,抬头朝他笑。   他问道:“等多久了?”   “就一会儿。”夏天说。   自己朝他伸手,夏天抓着他的手从台阶上站起来。   然后他们顺着道路往前走,像是要去找什么大麻烦。上城低低压在头顶,光却很亮,显得灼热和危险,是片烧到了世界尽头的战火。   白敬安意识到这是个梦,却并没有醒过来。   那一刻,心中的一个念头如此清晰。   我喜欢这个。   3.   白敬安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阳光从窗户洒进来,他张开眼睛,就看到夏天在看他。   白敬安从来没以这种方式醒来过,他不会跟人分享一张床,他总是独立和警戒的。不过那一刻感觉很自然。   夏天躺在他身边,样子安闲自在,一点也不像受过那么重的伤,差点醒不过来。看到白敬安醒了,他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有一丝的虚弱黯淡,变回了那个熟悉的人。   “以为这次醒不了了呢。”夏天说。   “我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白敬安说。   “我就知道你会照看我的。”   “是的,”白敬安说,“不然你已经死两天了。”   他坐起身,一夜和衣而眠,衬衫皱巴巴的,他没管,把桌上和枕下的枪一一收好。   夏天蜷在毯子里,朝他说道:“我饿了。”   “嗯,”白敬安说,“不过下次打架棉花糖给我。”   夏天疑惑地看着他,白敬安说道:“下次打架我去。”   他打着呵欠去厨房准备早餐,夏天在后面挣扎着叫道:“我们可以分一下,一三五,二四六什么的!”   艾利克听到声音,走进房间,看到夏天醒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韦希站在他身后,也朝夏天笑,白敬安第一次见这孩子笑成这样。   “我以为你死定了。”艾利克说,“这样棉花糖就归我了。”   “你就是这么安慰人的吗?”夏天说。   厨房里很快传来食物的香味,他小心地坐起身来。   “我们搞的枪呢?”他说。   艾利克朝他露出一个“看好了”的笑容,去把武器袋子拖了过来。夏天两眼发亮地看着那个末日毁灭者火箭炮,虽然知道并非事实,但就是觉得有了这玩意儿世界末日都能大杀四方,让人充满了安全感。   韦希走过来,检查了一番夏天的伤势,接着他踌躇了一下,突然弯下腰,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   “轻点,轻点,”夏天说,拍拍他的后背,“你知道我现在值多少钱吗?”   “整个第三赛场加起来,大概也顶不上你的身价。”艾利克说,“小心点,弄坏了下辈子也赔不起,韦希。”   韦希带着那个符合他年龄的笑容直起身,说道:“我吓死了。”   艾利克又把那袋子穿刺者炸弹递给夏天,后者兴奋地清点。白敬安站在门口看着他,活着,在呼吸,清晨的阳光洒在床上,一切好像充满希望。   他弄了杯牛奶麦片,多放了些糖,走进来递给夏天,这些天那人全是靠注射营养剂过日子,得吃些柔软的食物。   屋子里很暖和,但夏天大概还是冷,于是拖了旁边一床蓝色的毯子裹在身上,然后靠床头上坐着,喝那杯麦片,场景居家得要命。   夏天吃完早饭,清点完兵器,白敬安帮他换绷带时又开始打瞌睡,最后都不记得怎么睡回去的了。   他一觉睡到中午,在一堆兵器里醒过来。白敬安也没收拾,就让他睡在一堆的手枪、重枪、火箭炮和炸弹里,真是充满安全感。   夏天终于有了点精神,去洗了个澡,出来吃午饭。   艾利克负责中午饭,大家很快发现他厨艺一流,尤其擅长病号餐,简直就是珍贵财产。   客厅一片整洁雅致,窗明几净。之前弄脏的沙发和地毯第二天主办方就派人换了,安小银也在装修队伍之中,主办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话题,是不准备就这么放过她的。   她站在客厅里,不知道要干什么。上次的事情告诉她,任何行为都可能是场灾难。   白敬安想起那天夏天在院子里和她说话的样子,她朝他笑,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本来可以很美好的。   她无所适从地站了一会儿,忍不住转头看夏天的方向,样子很悲伤。   白敬安只能说道:“他会活下来的。”   “那天他跟我说话,我很高兴。”安小银说,“我不太看杀戮秀,但他真是太帅了,你没法拒绝那样的人。他说……”   她叹了口气。   “这真是可怕的生活,是不是?”她说,“在你们的世界中,所有的好事都会变成噩梦。”   白敬安不知道能说什么。这些人换了沙发,把屋子收拾了一下便离开了,她也跟着回了主宅。   白敬安站在客厅里,这里整洁干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除了那个在屋里昏睡的人。   现在,他的战友活了回来,正在狼吞虎咽地解决中饭,一边听其他几人介绍目前大致的情况。   园林白天很安全,但夜晚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这两天,那些……变异生物杀了不少人。”艾利克说,“现在有枪,但还是不行。这些东西组织有序,还有智力。”   “他们应该是想先杀一些人,保持收视率。”白敬安说,“然后再来场大的。”   “我们拆了磁病毒炸弹,不会停电了,”韦希说,“但他们能让怪物进化。”   “知道吗,它们现在已经会砸安全灯了。”艾利克说。   夏天正在专心致志吃东西,这会儿也停下来,转头看他,艾利克沉重地点点头。   “昨天学会的。”韦希说。   “它们智力进化很快。”   “‘史先生’要进化,就要有进化。”夏天用一副戏剧腔说。   “昨天夜里,外面特别……”韦希说。   他没说完下面的话,转头看窗外。外面正是阳光明媚的时刻,照耀着姹紫嫣红的花朵,一个生机勃勃美丽的世界。但这美丽如斑斓有毒的纹路,只是商品的卖相,和血、死亡和畸态的生物一样。   白敬安知道,从夏天昏迷的那天夜里,那些东西就开始在屋外聚集。艾利克开过几枪,这些生物便很快学会了藏起来,但视线一瞥间,仍能看到苍白肉色的影子。   所有人都知道,威胁地看着他们的是主办方,还有摄像头后面的整个世界。那些人正在等待。   “它们就在那里,看着我们。”艾利克说,“有组织能力,而且十分饥饿。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找过麻烦。”   “很快会的。”白敬安说。   他吃完了饭,正在整理枪械,这会儿对了一下准星,动作很娴熟。   ——棉花糖居然开放了枪械功能,虽然只有基础手枪版,但也相当实用了。夏天爱不释手,不停尝试,白敬安无情地把东西收走,说这玩意儿最近归他用,下次动手他最好待在后面。   艾利克点点头,朝夏天说道:“是的,他们一定给你准备了‘大餐’。”   夏天“嗯”了一声,继续专心地吃东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白敬安说,“我们得尽快结束比赛。”   “怎么结束?”艾利克说。   “拿到继承权,或是杀了所有人。”白敬安说。   艾利克和韦希转头瞪他,好像他拿错了台词本。   夏天咬着一块煎薄饼,认真地点头,表示这个计划非常实用,然后说道:“还有奶油吗?”   吃完饭,夏天抱着一盘子巧克力脆片,坐在沙发上看这两天的监控视频,以便跟上情势。   但他吃了一半就又睡着了,最后只记得视频中的血腥画面,还有白敬安找了床毯子盖在他身上,细心地折了折。   夏天睡到夜里,黑暗中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唤醒了他,他突然张开双眼。   外面正是情势紧张的时刻。   夏天先是隐隐听到灯泡的碎裂声,从沙发上坐起身,抓起桌上的枪。   正在这时,外面有什么重重撞在了门上,整栋房子都抖了抖。   他站起身,拉开保险,屋子里已是一副临战的架势,周围全是枪械和炸弹,门后临时堵了个柜子,桌子搬起来挡住窗户。   不过窗子很大,采光良好,桌子只能挡住一部分。夏天能看到外头是个月黑风高之夜,适合发生点凶险的事。安全灯只有两盏还亮着,怪物们聚集在光线边缘,苍白的皮肤反射微弱的星光,或蹲或站,模样和人类极为相似,但行动的样子却没有丝毫人的姿态,是纯粹的野兽。   这是基因的力量。   危险之余,透着挥之不去的悲哀与无望。   其中一些“进化”过的怪物冲入灯光下,撞击门栋,扑挠墙壁,永恒地困于饥饿与愤怒之中。   夏天把枪塞到后腰,又拿了一把塞到口袋里,匆匆扫过枪的型号。   正在这时,门被“砰”的一声撞开,白敬安朝着第一只冲进来的怪物开枪。 第三十一章 梦魇生物的袭击   1.   白敬安连着开了三枪,击毙三只分别冲向夏天和韦希的怪物。一只高大的变异生物趁机冲到跟前,他腾不出手来,左手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横着划了过去。   这一下几乎砍掉了它整个脑袋,真难想象是用水果刀干的。   另一只潜伏在阴影中的白色幽灵扑过来,白敬安一把按住它的脑袋,同时抬手朝后面另一只白色怪物脸上开枪。   血肉在墙上大片溅开,他手腕一抖,棉花糖瞬间变成短剑,他重重一划,手中另一颗苍白的头颅滚到了地板上。   转瞬之间,屋子里一片混乱。   顶门的柜子斜了开去,顶门的撬棍已经弯曲,倒在一旁。   夏天毛骨悚然地看着几只身躯惨白的怪物从天顶爬进屋子,它们每只都超过了两米,皮包骨头,但极为有力。它们的鳞片完全退化,苍白的头部表面分布着指尖大小十来只圆眼,完全就是恐怖片里的场景。   它们显然不耐光线,肢体在灯光下扭曲抽搐,但目标明确,直奔天花板的吊灯而去。   白敬安转头看夏天,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下一瞬间,白敬安一个箭步冲到木柜上,顶着冲进来怪物的脑袋开枪。   一枪毙命,他踹开尸体,左手抓住门板,试图关门,但门板卡住了。下面全是怪物尸体。   白敬安跳下去柜子,把死尸往外踹。   它们形态和人类一样,但色如白垩,一些还长着水中的湿癣和寄生物。基因部门工作不算彻底,它们从不是彻底的水生动物。不过反正也没人关心这个,只要看着恐怖,并且足够痛苦就好。   夏天接连朝天花板上的怪物开枪,掩护他关门。   一时间天顶血与灰屑四溅,黏着大片血迹与皮肉。尸堆中,一只缺了小半边身子的怪物扑向夏天,太近了没法用枪,夏天一脚踹向它的小腹。它半点不退,夏天拿起枪托朝它脑袋上砸下去。   战斗野蛮而血腥,丝毫没有了刚才居家和闲适的影子。   天顶之上,一只怪物没了右臂,仍拖着残肢冲向顶灯,疯狂地啃食起来,咯咯吱吱,仿佛食腐生物在吞食尸体。   夏天一枪击中它的脑袋,血肉再次在强大的冲击力下溅开。一大块血红色落到灯管上,明亮的居所瞬间黯淡了,呈现出一种幽暗怪异的红,仿如梦魇中的洞窟。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串激烈的枪响。   夏天对枪熟得很,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尖叫者的新款微冲,接着,他听到更远处一枚炸弹爆炸的声音。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许潜意识判断出了什么,但又只像纯粹的直觉。一种阴寒的危机感。   他转头去看,窗外白色的怪物不知何时爬得更近了,它们位于光线的边缘,露出獠牙,肢体积蓄着扑击的力量,是一群梦魇的集合体。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次大规模进攻,而它们……有一套自己的战术。   尽管主办方高度改造了这些生物,但它们却仍有智力,也许甚至有一套语言,虽然你永远无法理解那高度扭曲和嗜血化了的大脑在想什么。   不知道要经过怎样极度恐怖的摧毁和重塑,才能把好端端的人类变成这样一种疯狂、畸形和……商业化的怪物。现在,这物种派进化程度较高的进屋攻击吊灯,用自己的血肉让光暗下来。   而当光暗下来时,便是外面诸多饥饿幽灵大肆屠戮的时刻。   白敬安把层层堆叠在门口的尸体踢出去,一只孩童般形体的白色幽灵就从天花板上朝他扑来。   他只看到影子一闪,那东西就“砰”的一声在空中炸开了。   夏天开的枪,用的是末日毁灭者第199届的能量枪纪念款,口径很大,他就喜欢这种武器,简直就是幼稚。   血溅到白敬安脸上,他抹也没抹,又接连开了三枪,堪堪把几只挤进来的怪物清理出去。   同时,夏天从后面一脚抵住柜子,往前一推,关上了门。   下一秒,有力量重重撞在门上。白敬安顶住木柜,撬棍已经扭曲地倒在一边,夏天从厨房临时拿了个拖把顶上。   外面的撞门声一下又一下,疯狂而猛烈,没有止歇的趋势。   艾利克负责堵住厨房的后门。   韦希受到重点保护,他靠墙站着,前方亮着三片悬浮屏,表情专注地记录怪物的动作,并运行了一个数字模式程序,上面全是建模和数据,不知道在干嘛。   因为天顶大块的血污,屋子里的光线非常暗,外面的景色因此越发清楚了。白色幽灵靠得更近,暗些的地方,已有几只怪物贴上了玻璃,用酷似人类的牙啃食玻璃。   这玻璃经过强化处理,但是就这两天的损坏情况看,顶不了太久。   太多了,夏天想。这样不行。   他想了想,朝白敬安叫道:“小白,盯着点。”   接着他一把拉开窗户,向外开了一枪,打掉一只刚刚冒头的怪物,一手抓住窗沿,利索地爬上了屋顶。   白敬安才转过头就见这一出,简直想骂句脏话。   他朝向窗缝冲来的怪物开了几枪,微光下,可以看到无数的白色幽灵朝这方向聚拢过来。白敬安压根没有关上窗户的意思,他叫道:“艾利克,给我‘穿刺者’粒型炸弹。”   艾利克骂了句什么,但接着东西就抛了过来,白敬安伸手接住,用牙齿拉开安全阀,往窗外一丢,精确地形成了一条扇形区域。   他面无表情地等待,直到近得能看到饥渴瞳孔中自己的影子,才朝那方向射了一枪。扇状的粒形炸弹爆裂开来,烧起赤红的火焰,白敬安退了一点,半边脸藏在窗后,看着窗外燃烧和尖叫的白色幽灵,抬手,开枪清理。   夏天跳上房顶,连着干掉了四只趴伏在上面的白色幽灵,转头看远方。   园林里建筑古朴,除了中心宴会厅没有两层以上建筑,灯光在重重树影和屋檐下显得很单薄,这种光线下,世间万物没有色彩。   怪物们密密麻麻地蹲坐在四周,像脏污的塑料袋,在上城很少见到这类东西,但当鲜明的色彩隐去,天色暗沉而污浊,这里和下城是一样的,是片无边无际、血淋淋的垃圾堆。   这里是怪物的巢穴,不属于人类。   眼前四处可见枪击和爆炸,听到吆喝和惨叫,当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夏天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怪物的行动实际上井然有序:它们只在特定区域活动。   远方,主宴会场灯火通明,光线像核心一样辐射入周围黯淡的园区,明亮如皇冠,却是一个残暴的君王,没有一只怪物涉足其中。   现在夏天已经知道,你在杀戮秀上不会就是比较倒霉,这里所有的事都是有原因的。   这是一次大规模袭击,应该已经计划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上面又下达了什么拉升收视率的任务,所以需要杀更多的人,制造更多血腥的画面。   脚下如同地狱,漆黑中泛着血污,今天晚上,绝对要死很多很多的人。   正在这时,脚下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枪火的轰鸣。   夏天他转头去看,是他们隔壁的院子。已经失守了,屋子里黑灯瞎火,只隐隐有火光闪动,周围也没亮到哪里去,但那片区域暗得像个黑洞。   那支小队只剩下三个人,一只怪物正咬着一个人的小腿,把他往灌木丛里拖。   那人朝它开枪,可是没子弹了,他狼狈地丢掉枪,又去拿腰间的另外一把。可正在这时,黑暗中的另一只白色幽灵冲过来,不过两尺来高,但动作极快,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最后你总是这么死的,怪物们组织有序,数目众多,再多的枪、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这样规模的袭击。   夏天抬起手,一枪精确击中了那怪物的脑袋,又连着开枪,射杀咬住他邻居选手小腿的白色幽灵。   对方终于抽回了手,开枪击杀了另几只想趁火打劫的怪物,回到小队中间。他两个同伴自顾不睱,都没发现他已经失踪了一圈。   一会儿时间,那边的一把能量枪短了路,在灌木丛上烧起一大片火,让怪物们暂时后退开去。不过第三赛场草木水分充足,烧不了多久。   刚才差点给拖进黑暗的家伙转头看向夏天的方向,情况紧张,不过他还是专注地看了半天。   夏天朝那群人叫道:“喂!”   另外两人也转头看他,夏天叫道:“要搭个伙吗?”   那伙人虽然是老手,但看到他时像是呆住了,在夏天的想象中,估计得经过点交流,喊两嗓子计划——虽然他也没什么计划——才算能达成协议。   结果这班人连商量都没商量一下,也没问他有什么打算,其中一人爆了个试图靠近的怪物的头,扬声说道:“好。”   2.   夏天回房间之前,又看了一眼中心宴会厅。   在幽暗血腥的地狱里,那里光芒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周遭黑夜暗沉,四处可以听见枪响,还不时有颗炸弹。他听到尖叫、吆喝、咒骂和惨叫,在赛场之外,不知那些人能从这片黑暗中得到多少乐子。   刚从沙发上醒来时,夏天有好一会儿不大清醒,冰冷和疲惫深入骨髓。你在快死时会感觉到这种东西,从他还是孩子时第一次感受到,就从没摆脱过。这不是那种能摆脱的东西。   但他仍看着主宴会厅,那是地狱的核心。   死亡暗沉的色彩在夏天眼中聚集,笑容之下,这些东西像影子一样拖在他身后,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想到一个计划。   它自然而然浮现在脑中,从这片地狱的灯火中升腾而起,感觉上完全是疯了。   好极了,他喜欢。   夏天回到房间时,情况已糟糕透顶。   光线蒙上了大片污秽黯淡的红,只有几盏射灯微弱地亮着,几只怪物趴在上面,咯咯吱吱地啃食,意图让屋子里和外面的黑暗连成一体。   夏天刚跳进窗子,艾利克就丢了一袋子标着疾鹰logo的军火袋子给他,屋子里的军火全拢在了一起,看来要撤退了。   白敬安咬着瓶塞,往沙发上浇什么东西,屋里的血腥和潮湿中混着烈酒的味道。一只白色幽灵从右侧扑过来,白敬安看也不看地一枪爆头,一边继续倒那瓶伏特加——闻着是。   还剩半瓶时,怪物越来越多,他粗暴地把瓶子砸在地板上,玻璃和酒水四溅,他朝着沙发就是一枪。   他用的是火枪,火焰像是从布料中召唤出来的一样,聚集和猛烈地燃烧起来。   怪物张皇地退后,有两只被烧到了,发出尖叫。   白敬安看也没看一眼,又从酒柜上抓起一瓶烈酒砸到火焰上。   火狂烈地升腾起来,第三赛场的建筑板是纯木料,为了烧起来好看没有任何防火功能。火焰瞬间烧毁了墙纸,扑向印着雅致logo的窗帘。   火光之下,白敬安面孔大部分陷在血色的阴影中,透出一股子狠劲儿。   客厅角落,韦希的三枚悬浮屏已经分裂成了一大片,幽幽亮着,记录数据。他离开了原来的地方,跪在战场中心的尸体中翻找什么,一手是血,表情专注,一点也没了前几天见尸体还会吐的样子。艾利克往他身上挂了个单肩军火包,他也没发现。   看到夏天回来,白敬安抓起一把重枪丢给他,说道:“走了。”   “我叫了几个同伙。”夏天说。   邻居的小队已经撤离到居所的门口,房子在身后烧起。   这种建筑材料几乎没什么烟,在夜色中火焰灼热赤红,烧得很好看。   苍白的幽灵环绕在周围,一时不敢靠过来。它们虽然被进化出了一定抗光能力,但对火焰还是充满了畏惧。   火焰让隔壁的邻居毫无伤亡地撤离至此,他们的确是支三人小队,穿一身红黄蓝不同颜色的睡衣,印着哪家网络电视台的卡通logo,目测是只长相愚蠢的土拨鼠。   他们的一个队友刚刚死在房子里了。此人非常警觉,一出事就发现了,叫醒了所有人准备。他们手头的武器算是充分的,可根本挡不住这样的袭击。   几人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领头的那个叫飞廉,还有个战士叫周亭,一个叫安亚的网络后勤。说话的一会儿时间,他们身后宅子的火越烧越大,蔓延向院落里另几栋残破的空房。光亮让黑暗更黑,看不清怪物的模样,但谁都知道它们全都藏身在黑暗中,正在等待。   或者说,策划组在等待。   等房子烧完。   毕竟烧房子很好看。   一群人在猎猎燃烧的火焰边讨论了一下,大致觉得他们该找栋新的房子,迁进去,打开所有的灯,继续打守卫战。   往东三百米就有一栋。园林里有很多这种空房,选手死后,主办方会熄掉灯,让那里变成怪物活动的场所,所以弄得这里林子里大片区域陷入黑暗。   但灯一直在那,进去打开就行。   守房子不太容易,但刚才已有一场恶战了,这次多半会缓和一点。而且现在快四点了,他们还这么多人,守到天亮应该没问题。   “说得跟日出时间不变似的,”艾利克冷飕飕地说道,“这地方主办方说了算,如果他们不想让天亮,天永远都不会亮。”   “会亮的,我们已经打过一场了。”一个穿蓝色土拨鼠睡衣的选手说。   “我们得过去了,如果……”他们的狙击手说。   他停下来,转头看夏天。   夏天没有参与讨论,他单膝跪在一大包军火袋前翻找,捡拾出一堆用处不明的枪械,然后又去拿白敬安的。   战术规划把袋子给他,低头看他折腾。火光映在他脸上,给略显苍白的肤色镀上明灭不定的暗红。   夏天目标明确,利索地清点出来一堆军火,全拢到一个口袋里。白敬安看了一会儿,又默不作声把炸弹的袋子给他,还从艾利克的行李里给他找了两把“焚烧宫殿”最新款的能量枪。   夏天抬头看了白敬安一眼,这个眼色交换得快速、阴沉、火药味十足,艾利克很确定这两人在某件相当疯狂的事上达成了一致。   身后的火焰越发炽烈,艾利克觉得热,他两个队友动作利索,没有任何的迟疑和顾虑,举手投足都带着股危险的气息。   他用惊悚的语气说道:“你俩要干嘛?”   夏天拎着清点出军火的袋子站起身来,转头看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主宴会场的方向。   “你疯了吗?!”艾利克说。   “好吧,我知道你疯了!”他又说,“但……你知道这里离主宴会场有多远吗?现在全策划组的人都在盯着你,这里是他们的赛场,他们的怪物,他们的一切——”   他停下来,夏天拿着白敬安给他的能量管,抬头看天。   他瞪着幽暗的天际,手里抓着枚“焚烧宫殿”的能量管,那东西在火光下反射出妖异的光,充满侵略性,看得艾利克心都抽了一下。   夏天从袋子里掏出一条“穿刺者”粒形炸弹,娴熟地缠在上面,再用固定胶带黏在一起。   艾利克感到一阵战栗,武器组合多种多样,但他还从没见过有人干这种事。杀戮秀里的爆炸武器组合多以爆破为主,而这一个……将是纯粹的、恐怖的燃烧。   艾利克想都没想过这法子。   不只是因为第三赛场湿度很高,火焰总是不一会儿就会熄灭,也许是因为他们从不往那个方向想。   他看着夏天的动作,知道其实如果火足够大的话,没什么是烧不起来的。   艾利克说不出接下来的话,而是像周围所有的人一样看着夏天。   这当然是疯狂的,但在这种时候,目光总是很难从他身上移开。他看着夏天抓着这可怕的组合,拎起军火包,毫不迟疑地朝黑暗的道路走去。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黑暗中无数的白影盯着他,向人类的血肉靠近。   夏天身影在火焰中明灭不定,和暗影融为一体,仿佛随时会消失。   旁边,白敬安头也不抬地把剩下的枪拢起来,四处找“焚烧宫殿”系列的枪械,还把几条“爆破者”新型的能量槽收起来。   他动作很熟,对所有这些东西能搞出什么破坏都一清二楚。   “他到底想干嘛?”艾利克说。   “来场大的。”白敬安说。   夏天走进黑暗之中,他是不会消失的,他像一束强光,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不管不顾地向所有人宣告存在。   艾利克像所有人那样看着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夏天停下脚步,换了把震荡枪,娴熟地调到冲击功能——   一只瘦得皮包骨头、三尺来高的白色幽灵突然从身后的灌木从中一跃而起,朝他扑来。   这东西动作极快,无声无息,是变异生物中极难对付的一个门类,但特别怕光,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夏天侧身躲开扑击,一把把炸弹塞到它嘴里,动作快而精准。接着他抬枪,朝它的脑袋射击。   怪物在强烈的冲击下向后抛出一个弧线,它挣扎着试图落地,但在抛物线最高的地方,夏天再次射出一枪。   炸弹爆炸了。   火焰像是突然间从空气中迸发出的。   不同于一般的火,这火像液体一般浓稠,沾上什么都会烧个精光。   艾利克听过焚烧宫殿的原理,这种火焰中心是妖异的暗红,边缘炽烈如同霞光,厂商就是想方设法弄出了一种烧起来很好看的击中效果。   而在这么近看,仿佛真有着火的宫殿落下,毁灭一切,又把暗沉的大地点亮。   热气扑面而来,席卷周围,草木转眼发蔫干枯,燃烧起来。黑暗中传来大片骚动,是白色幽灵逃走的声音,火还烧着了一些,它们叫声仿佛末日来临。   几人都盯着那火,无法移开目光。在赛场之中和之外,也一定有无数人盯着这场面。   ——赤红的火焰向上升腾,照亮了天际的低云,给云镀上一层血淋淋的亮色,反射下来,压在天际,宛如异界。   黑色越发浓郁,仿佛头顶便是无底深渊,而深渊倒了个个儿,沸腾并狂放地燃烧起来。   夏天退了一步,抬头看那火焰,毁灭的红色映在他眼中,他笑起来。   他喜欢笑,但这一眼中,他笑容没有了灿烂中的冰冷,几乎是纯粹的开心。但却又是个死神,这快乐完全是为毁灭而来。   艾利克也跟着笑起来。   3.   白敬安看了眼这末日毁灭般的景象,抓起整理好的军火袋,说道:“走了。”   他抬脚向前,走到夏天和冲天的大火旁边。一群人跟在后面,这里热得像地狱,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他们必须快速通过。   但无论如何,都比和怪物肉搏,还被困在房子里等死又好多了。   艾利克看到白敬安在新加入同伴的包里找到了几枚启明星高爆炸弹,面不改色地和焚烧宫殿的能量管绑在一起。   他说道:“那……那玩意儿能一起用吗?”   白敬安头也不抬地说道:“试试嘛。”   他们没走多远,便听到前方的黑暗中传来激烈的枪响,显然有人正陷入恶战。   枪声快速靠近,变得零星,大概这边火势太大,怪物不敢靠过来。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支小队。   那群人狼狈地从林子里撤退出来,小队倒是建制完整,并且只有一个人穿着睡衣。领头的一头暗银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拿着把重枪,看到夏天一行,露出了个笑容。   夏天朝他扬了扬下巴打招呼,他认识这人,叫费幽,是个很有名的战术规划。这年头有名的杀戮秀选手们总归会在宴会、宣传和拍广告之类的时候认识。   “听说你们要去主宴会场。”那人说道。   夏天挑了下眉毛,费幽说道:“网上说的。”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后面的韦希小声说道:“呃,我就跟个朋友说了一下……”   艾利克转头看他,他尴尬地继续说道:“我本来在问集群模式的事,他问我夏天准备怎么办,我就说了一下,没想到他在讨论版发了个帖子……”   “讨论版?”   “嗯,之前进内网时有人临时做了个版面,网络后勤在里头聊下技术方面的问题。”   “加了推荐置顶,还有很多感叹号的那种。”费幽朝夏天说道,“搭个伙?”   天际没有一丝风,空气潮湿,火光的漾动都像血一般。   但这不是问题,策划组准备了这么多武器,别说烧出条路,烧掉整个赛场都绰绰有余。   “启明星”高爆炸弹混合着妖异的红光在天空爆开,像一枚异色的太阳,照亮小道和阴暗树林的枝枝蔓蔓,白色幽灵张皇逃窜。   红色映照天际无边的云层,是片深深浅浅的血红的天穹,又沉又厚地笼住园林,不见一丝星光。   主宴会厅隐藏在道路深处,即使看不见,但所有人都知道它的位置。   他们后来又遇到了两次伏击,一次比一次危险。   其中一次是在穿过一座燃烧凉亭旁边的小路时,一只白色幽灵突然从火中扑来,一口咬住人群边缘一个穿黄色土拨鼠睡衣家伙的喉管。   白敬安反应迅速,一枪轰掉了怪物的半边脑壳,可它剩下的牙齿仍紧咬着血肉不放。   白敬安没空去看,又朝凉亭中跃出的另一只影子开枪,那人的队友慌忙去查看情况,但受袭者已经没救了。   而在同一时刻,十几只苍白畸形的躯体从凉亭边的水面爬出来。湖水宛如镜面,反射火焰,它们像从地狱里出来的。   这些怪物它们个头不大,脸或是脖子上有一道道肮脏的腮,长着鱼般空洞的圆眼,龇着尖牙,被更巨大的力量召唤而来,骨子里充满狂热的食欲。   白敬安听到队伍前方夏天开枪的声音,他朝右侧方发射了一枚改造过的火箭弹,火焰疯狂地烧起来,照亮了一整片空间。   旁边,夏天估量了一下,把震荡枪往后腰一插,换上微冲,向前方扫射。   遭遇战就此开始。   夏天身上又添了两道新伤,腰肋那条深可见骨。他刚对付完一个大块头,一只白色幽灵潜伏在一处石墙下,朝他扑来。   他回头的瞬间,正看到一枪震荡波击中了它,它骨肉碎裂,划出一道血红的弧线,倒地死去。   夏天转头去看一眼开枪的人,那人僵在那里,表情尴尬,你可不经常看到有人这样救人。   他发现认识他……莫安,洛晴天那个搭档,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打从在游轮上见过一次后,夏天再没见过他了,看来这人打定主意不和他打照面。但在这种地方,所有的人最后总是会汇聚到一起。   夏天又去清完两只怪,收了枪,一眼扫过去,看到那人站在他身后,一直在用一副严肃和痛苦的表情看着他,配上满地的尸体,简直是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   “我不能杀你。”莫安说,把枪管放低。   他伤得不轻,在战场之中这么一副悲壮无奈的表情,很有震撼力。他说道:“我们这种人彼此厮杀,已经快两百年了。所以我不能杀你,我们这样的人都不该动你。”   旁边有人默默看着他,也有人在收拾枪械,清理未死的怪物。他声音低沉,语调缓慢,在一场战斗结束之时,如同一场史诗电影的终场旁白。这人绝对是个演电影的料。   费幽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在他完成情绪酝酿后,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能量管拢一下。”   莫安点点头,和队里的人一起清点剩下的军火。   夏天意识到,莫安的策划组又给他弄了个银发的战术规划。简直就是诅咒。不过这个正常点,一门心思想活下去,而不是搞自己的队友,还知道配合他演戏。   以后,莫安再也不用躲着自己走了,他们没有像策划组计划的那样一个杀死另一个,再也不会了。   洛晴天的死失去了那种力量。   他也从不该有那力量。   他们后来又遇到了三次伏击,一次比一次危险。   队里死了两个人,每个人都添了新伤,但在穿过一处趴满了白色幽灵的睡莲池边时,又有两支小队加入了他们。   其中一支枪械消耗殆尽,死得就剩一个了,剩的那个也伤得不轻,半边身子都是血。他拖着把残枪,一副发狠了的样子跟上。   艾利克给了他一个医疗包,还有把多功能能量枪,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   随着继续向前,又有两支小队陆续加入进来。其中一支的房子被攻破了,网络后勤死了,当战士的受了重伤,他队友一路背着他。   这些人走过来,招呼都没打就加入这去征伐主宴会厅的队伍,碰见到认识的人就抬抬下巴,不时交换武器,偶有交谈,说的大都是战术方面的问题。   他们大部分带伤,但也有还健全的。有的一脸痛苦,有的在笑,但每一张脸看上去都像走投无路。即使在赛场之外,他们醉酒狂欢和笑容可掬地拍宣传照时,也都是这样的表情。   夏天听到后面有个家伙在聊他第三轮开始前的采访,说他如何说上城还是毁掉好,然后还做了个手势,说道:“轰!”   旁边几个人笑起来。   一群人继续向前,在身后留下一片的火海。   火焰还在向周围扩散。第三赛场的布局让火很难烧得起来,但当火足够大,便什么都烧得了了。   夏天转头看白敬安,他已习惯随时去看他的战术规划。   那人忧虑地抬头看天,正在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阴沉天际,照亮他的面孔。他皮肤苍白,冰冷如锋刃。   下一刻,低沉如警告般的雷声紧接着响起,震动赛场。   电光之下,他们看到无数白色的头颅再次从映着火光的水面浮起,瞪着空洞的眼睛,像是噩梦里的场景。   而他们是行走于某个古老年代,荒谬而神秘战争中的人,义无所顾走上黑暗的征途,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的目标。   夏天没看周围的怪物,他死死盯着前方,主宴会厅就坐落在道路的尽头。它灯火通明,灼灼生辉,位于居住区的中心高点。还真当自己是奥林匹斯山呢。   夏天一步没停,抓起火箭炮,功率调到最大,一炮轰了过去。   这就像一个信号,无数的枪声同时响起。   在这里的都是杀戮高手,知道怎么和怪物肉搏。到处都是枪、惨叫和肉体破碎的声音,血肉横飞,全都是上城血腥盛宴的消耗品。   在这样的时刻,属于社会性的部分全都消失,只有最野蛮赤裸的厮杀,每一边都拼命地想活下来。   夏天朝着一只扑到脚下的怪物头顶开了一枪,又一只从右侧扑来,他看也没看,一排子弹斜着扫过去。   他一把丢开没子弹的枪,抓起后腰的震荡枪,前方怪物血肉飞溅开来,一只巨大的白色躯体从血雾中冲出,狰狞的脸占据全部视线——   又一把枪没了能量,夏天一把丢开,也不知道换的是什么枪,只是不断射击。   他的身后,网络后勤摔倒在地,周围的小屏幕像沙尘一样聚在他身边,被摔倒的动作搅乱了,但又迅速恢复正常,继续收集数据。   夏天干掉前方的几只变异生物,腿上一疼,他回手一枪,又冲过去解决从水中潜过来的那些。他跑了两步,但身形一晃,右腿一阵麻木,半边身体变得冰凉……麻痹毒素,妈的,真是什么都用上了。   一只怪物扑过来,他侧身去躲,但没躲开。一旁的白敬安反手朝那东西开了一枪,它的头部瞬间消失,但身体仍因为狂热不断颤抖。   夏天站不稳,狼狈地单膝跪下。   但他仍死死盯着前方。   离宴会大厅已经很近了,他能清楚看到主管律师站在门口,盯着他看,背后站着安小银。   他管也没管又一只扑过来的怪物,抓起掉到一旁的末日毁灭者”朝着那方向一炮轰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劈开天空般的电光划过,炸雷响起,大雨倾盆而下,简直就是直接往下倒水。   雨转眼就把夏天淋了个透彻,火光已完全黯淡,身边全是尸体。   夏天抬起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空,明明身处绝境,却又一脸的傲慢不屑,仿佛他才是胜利者。   他摸索着扶住什么,站直身体,接着发现是三天前齐青虐待那个倒霉鬼的雕像。现在,这里再次堆满了死尸。   雨狂暴地洒下来,怪物不再前进,整个场面莫名地寂静了下来,好像整个世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对峙   1.   大雨下了二十分钟,直到浇熄所有的火焰,便知情识趣地停止了。   太阳从东方阴沉的云层中透出来,色彩通透而辉煌,在大地上洒下金芒,像是宗教画里的景象。   夏天扶着石雕,努力站稳,旁边的石棱上挂着一只白色幽灵的尸体,这东西刚才弄得他很狼狈。   他半边身体处于麻木之中,感觉不到身上的伤口,枪也没子弹了。最后时他卡住怪物的脖子,把它脑袋按在石锥上,直到尖棱从右眼眶刺出来。   这是场原始、野蛮而毫无形象的肉搏,他听到后面有人神经质地笑,说道:“他们是完全不要脸了。”   夏天从血淋淋的尸体前爬起来,还滑了一下。阳光绚烂,草叶上有的水珠晶莹,要么全是血。   他小心翼翼地站稳,抬起头,看着从狼烟里走出来的一群人。   安格先生。   他走在最前面,样子很狼狈,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黑灰,额角擦伤了,肩膀有一道伤得很深,还嵌着弹片,大概从拿到特赦令起没吃过这样的亏。   他一眼就看到了夏天,恶狠狠地盯着。夏天也瞪回去。   安格后面一大群跟班里走出一个,小心地走到旁边,用脚尖把离夏天最近的一把枪拨开,再迅速回到队伍中。   安格打量夏天,他之前表情狰狞,但这一眼中,脸上却开始显露出一丝别的意味。   夏天淋了个通透,头发不停滴水,外套不知道哪去了,衬衫贴在身上,刚才打斗时扣子扯掉了好几颗,露出胸膛。   安格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去,夏天立刻意识到他在想什么,他挺熟悉这种目光的。只是他们脚边全是尸体,空气里弥漫着肉体烧灼的焦臭味儿……他简直不能相信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想那种事!   “你该把衣服脱了。”安格朝他柔声说道,“毕竟世界上又没真有怪物要杀,你干的事不过是让人取乐。这种时候,你该干的是脱了衣服,向镜头展示一下身材。”   他用放肆露骨的眼神打量他。   “那些权贵有人搞过你的,是不是?”他说,一副轻松语气,“就算以前没有,以后也会有。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第一年来上城,还不了解这是什么地方。”   他面带微笑,但看夏天的眼神阴冷,仇恨、侮辱和色欲混合在一起,难以区分。   夏天突然朝他笑了。   他淋得透彻,笑容却灿烂得惊人,好像自带聚光灯,是那种想勾搭什么人时的帅气笑容。   他朝他张开手,说道:“你来帮我脱啊。”   主管律师阴沉着脸看着他,然后死死攥着手杖,指节泛白。   他站着一动不动,夏天在阳光下笑得越发灿烂,得意扬扬。   一切都因为,策划组的这场胜利他妈的难看透顶!   从安小银的事之后,他们就没能管得住过夏天,安格心想,他在这里都能清楚感到策划组的手足无措。   那些人控制整个世界,本该是舞台上决定命运的神明——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吗?!现在却是个人都能看到夏天把他们逼迫得手忙脚乱。   应对软弱,瞻前顾后,毫无尊严,混乱、失败和缺陷暴露人前。   他们从不是神,即使掌握了这样的技术,也不过是一群工作人员,毫无自尊可言的瘾君子,没有立场,做不出一个最简单的决定。   这些年那套神圣、不可战胜和命运之网的说法,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笑话。   于是他也变成了笑话。   安格盯着对面那个笑得很好看的小杂种,突然说道:“我可以让安小银去帮你脱。”   他找回了和蔼的笑容,接着说道:“总归得有点这种事,不是吗?这是场戏,一场戏里除了有帅气的战役,也得有一个吻,再来场床戏。她很漂亮,你没什么可挑剔的。”   安小银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主管律师满意地看到夏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白敬安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那是只长了章鱼触手的诡异生物,缠法极其下流,策划组就是故意造出这玩意儿增加收视率的。   他干掉对手,下意识转头确认夏天的安全时,后者正把一只怪物的脑袋按到石锥上,也抬头看他。他们交换了一个确认的眼神,各自移开,白敬安转头继续摆脱那些死都不松的触手,夏天努力站起身来,他真是死都巴不得能站着。   韦希奇迹般地毫发无伤。一片混乱中,他不知道从哪弄了一个拟真接入设备,巨大的视野镜罩住半边脸,他盘腿坐在尸体中间,全神贯注地计算什么。他像个走错了场景的人,却又十分相称。   艾利克正在清理脚下的残尸,白敬安离开水域——这东西把他往水里拖了六七米——扫视一下周围,还有大概一半的人活着,很明显能看出主办方的犹豫不决。开赛才一个星期,后面还有一堆节目,得有人继续折腾,死亡率不宜太高。   这时他听到了主管律师的话。   “死人、亲吻或床戏,差不了太多。”那人朝夏天说道,“你现在特别适合来点温情戏,这里场景不错,他们会搞出个漂亮剪辑。”   他做了个展望的手势,他们周围,乌云已经完全散去,一道彩虹挂在天边,映衬着冒着黑烟、尸横遍野的战场。   “没人能从这个世界逃脱,无论是你、她,都是一样的。”安格接着说,伸手去抓安小银的手臂。   他受了伤,不太利索,她退了一步,他没抓到。   安格有些惊讶,大概觉得她会乖乖站在那里让他抓。   他转过头,朝安小银说道:“过来。”   她摇头,脸色苍白得吓人。这些事当你亲自经历时,才知道有多么屈辱和令人恐惧。   夏天瞪着主管律师NPC。   他努力在那人面前挺直背脊,样子却有点茫然。   白敬安知道这种无力,上世界有太多安格这样的脸……数也数不清的眼睛,还有无穷无尽的欲望。那变成了某种更庞大和可怕的东西,形成了天空、大地和暴雨本身,让一切弥漫恶意,让你在美丽的世界中走投无路。   只是这一瞬间,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人恶意的笑,和一位脸色苍白的女孩罢了。   你找不到对手,只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简单的场面,却让人如此绝望,走投无路。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怪物需要杀,我们创造了怪物,要的只是杀怪的乐子。”主管律师朝安小银说道,“你要干的事和那些拼上命的战士没区别,还更受欢迎。”   这一刻,风吹走了一些焦臭和硝烟的气味,不看一地尸体,场景真的有些浪漫。   他看安小银的样子很和蔼,说的话几乎是一种友好的劝告了。在这个世界上,这的确是一条简单、必然和不可回避的路。而他眼中闪耀着兴奋,那是一种在上世界司空见惯的,乐于看到别人毫无尊严、彻底粉碎的眼神。   夏天恶狠狠地瞪着安格,试图找到话反击,但大概找不着。他说的还真是实话。   白敬安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跟上城的变态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他只是朝夏天走过去。他不知道能干什么,只想走到他旁边待着。   白敬安样子狼狈透顶,浑身湿透,衣服扯得乱七八糟,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之前在镜子里看到,他自己都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撕碎了再重新拼回来的一样。   回到上城这么多年,白敬安从未想过去除,只是藏在衣服下面。但这一刻他实在懒得弄,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夏天瞪着安格,还在寻找反击的方式,他站都站不稳了,还非得赢一局的口舌之争不可。   正这么想着时,白敬安感到夏天一把揪住他领子,把他拖过来,用力亲在他的嘴唇上。   这个亲吻持续三四秒,白敬安僵在那里,还保持着刚才抬手的姿势,不知道该做个什么别的动作比较好。   后面有人说了声“我操”,白敬安尝到血、硝烟还有愤怒的味道。夏天刚才转头朝他露出那个笑容时,白敬安就知道他要干点啥,但这他妈的是什么情况?!   夏天放开他,转头朝安格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说道:“喜欢吗?”   旁边一群人转头盯着他们看,已经走了老远的都好奇地回头,旁边有谁笑了一声。   白敬安心想,他真是不走寻常路,无聊得令人无言以对。   他舔了下嘴唇,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战场上总是有血的味道,不过这次是属于那个“命运之神”。   他也转头去看安格先生,那人瞪着他俩。他在这座赛场上,无疑是个“命运代言人”的角色,而这位本该不动声色的代言人这会儿的脸色可着实精彩,完全顾不上安小银了。   夏天笑得一脸挑衅,在狼藉的战场上,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天生就能汇聚光线。   他们的确赢得了什么。   白敬安扫视战场,透过硝烟和美景凝视他们巨大的对手。   他突然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在下城抬头看天时一定曾想过……他不管别人怎么说,这念头有多疯狂——他的敌人,就是整个世界!   艾利克说这场比赛“简直就是刹车失灵”,但白敬安知道他们在干嘛。   ——向“命运之神”挑战。   他们撕开了杀戮秀华美有序的幕布,让残缺而凌乱的内里暴露人前。“命运”不再不可战胜,只是戴着张耀眼面具的贪婪混乱的脸。   同样会混乱、犯错和狼狈不堪,或是被恶作剧戏弄。   安格冷冷看着他们两个,突然开口说道:“两个小时后,主宴会厅,我有消息宣布。”   他声音还算平稳,在说角色台词,但盯着他们的样子充满赤裸的恶意。   “我刚刚得到消息,有一些复仇者混进了我们当中,无论如何都得找出来。找到他们的,会直接晋级,结束比赛。”他说。   这话终于让几个幸灾乐祸的选手抬起头来看他,他很满意大家的反应,接着说道:“我会给你们发邀请函的。”   他丢下一个阴冷的眼神,转身离开。   安小银远远站在后面,转头看夏天,主管律师说道:“安小银!”   她朝他俩露出一个微笑,转身跟过去,脸色仍然苍白,但脚步轻了一点,某种沉重的畏惧退去了,又有些像最初那个在修剪花枝时吹口哨的女孩了。   她的身后,白敬安和夏天交换了一个眼色,艾利克一瘸一拐地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意识到安格在说什么:鬼牌。   现在想来,那东西最初是主办方给第三赛场增加风险和刺激性的工具,谁能想到,第三赛场现在过度刺激,鬼牌成了约束和惩罚他们的东西。   周围一片寂静,NPC一行人离去的脚步声仍留在耳边,刺鼻血肉的味道还未消散,远处传来鸟儿刻意轻快的鸣啭。   正在这时,韦希抬起头来,说道:“我发现了一件事。”   2.   网络后勤把拟真眼镜往上一推,一副新潮黑客的样子。   “安格曾说它们是生物武器。”他说,无视周围的尸体,“但怪物不能当武器,武器必须能够操控。”   他没等任何人回答,把手里一大堆血淋淋的芯片丢到草地上,再弹出一叠全息视窗,一时间,战场变成了战略分析室,全是白色幽灵的形态剖析图。   “我进行了大规模芯片采集,”韦希说,“统合了芯片规律,这东西以‘终极控制’为原型,C级第三形态的,信号都会追踪到某个核心区域——”   这位网络后勤从昨天晚上在尸体中逃命时就盯上了什么,艾利克一路在照看他,但他在自己的战场上从来是个高手。   “不应该在赛场外吗?”费幽说。   “不,赛场的所有设定都是自成体系的,”韦希说,“上城发展这一行发展很多年了,游戏规则非常完善——设定为生物武器,那就得有控制阀。结果还真有。”   他娴熟地又弹出一个数据框,说道:“我很确定,那是某种信号发射塔——”   四周的人全都聚拢了过来,伤重站不起来的也看着这个方向,专心听他说。   韦希还没说完,人群里有个声音突然说道:“怎么去?”   几人转头看他,是个穿灰色有天星网络电视台标志睡衣的人。这人伤得极重,看上去不像能去,但语气很坚定。   韦希抬手弹出一个线路图。   “西翼的暗窟溶洞。”他说,“那里白色幽灵很多,不过……”   他耸耸肩。   “我们能去的,是吧?”   所有人低头接收路线,一个声音问道:“那还去宴会厅吗?”   “还去什么宴会厅啊!”有人说。   “我们去把那地方端了。”夏天说。   白敬安很确定接下来的剧情。   很明显,“史先生”在园林深处有一个秘密实验室,是他年轻时代辉煌的遗迹,用以进行不人道的实验。在这挑选继承人的重大时刻,它仍起到了重大作用,操控怪物们陷入饥饿,吞噬不停。   都是一出又一出的陈词滥调,上城的人们熟悉这些,但无数真实的死亡为它增色添彩。   韦希说完,一群人商量怎么办,战场上硝烟的味道也未散去。旁边几个人又在嘲笑夏天亲白敬安时安格的表情,一个个伤势不轻,但乐得不行。   “我们得先找个地方休整一下,”白敬安说,“再商量下一步的事……”   后面有人吹了声口哨,夏天和白敬安转头去看,对方闭上嘴,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白敬安回过头,朝夏天说道:“我知道你不爽,但就非得这么有创意吗?”   夏天朝他笑。   “你看到他当时表情了吗?”他说。   白敬安点点头,表示他看到了,确实有点精彩,并且决定不再和他讨论这个话题。   夏天就是有这种本事,在那种笑容下,所有的事都像是理所当然,十分简单,不值得谈论。   选手们清点了一下武器,交换称手的武器和弹匣,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侃。   白敬安能感觉到所有的人都看着这方向……接着他意识到,他们在看夏天。有麻烦时你目光会无意中追随着什么,他们会无意识地看夏天。   白敬安也转头去看他,那人身体还没恢复,靠石雕坐着。尖锐的石棱斜着刺出,白色幽灵的尸体还在抽搐。   夏天专注地低头看手机,几绺头发散着,阳光照在他身上,旁边是他聚众干掉的大量尸体。他像在舞台的中央。   夏天嘀咕了一句脏话。   “怎么了?”白敬安说。   “网断了。”   “你干嘛了?”   “我只是觉得怪物信号发射器这么好的事,”夏天说,“应该公告一下。”   旁边的艾利克怔了一下,说道:“你跟之前公布军火库似的,又来了一次?”   夏天“嗯”了一声,说道:“然后网就断了。”   艾利克闷笑起来,说道:“你真是杀伤能力惊人。”   白敬安拿过手机——很高兴终于没人吹口哨了,大家注意力都在网络上。终端页面上有个连接不通的标志,上面大大地写着:非常时期,人人均须保持静默。   后面有人突然笑起来,说道:“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事儿。”   “网就这么断了?”另一个人说。   “破坏力惊人。”   周围一圈的人附和,说夏天“就是能折腾”。   韦希查看了一下网络,说道:“封闭权限很高,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不过我们能直接去宴会场,告诉他们发射器的事吧?”   “这里是杀戮秀第四轮,又不真是变态富翁的私家园林。”艾利克说,“我们没法活着到那儿的。”   “就算到了,也走不出大厅。”费幽说。   韦希怔了一下,点点头,表示他了解了。在这里待得够久,你总归会慢慢了解的。   “要是我,”那个穿染血蓝色土拨鼠睡衣的家伙说道,“就算平时不看杀戮秀,碰上这场面也得来好好看看。”   “嗯,就没见策划组这么难看过,抗光进化、下雨、翻鬼牌、掐网络。”又有人说,“他们还能干嘛?”   “来个导弹把赛场轰平算了。”莫安说。   一群人笑起来,笑声中透出愤怒和血腥味,他们处于彻底的劣势,但谈笑间却是一副不要命恶徒的架势。   主办方不再高居云端,下方众人仰望王座,手里拿着血淋淋的刀。   一群人暂时散去,夏天小队的几个人也找了空屋休整。   他们统计武器,处理伤口,很少有人说话。与其说是休整,不如说是上战场的气氛。   大凡大战之前,总有那么一段时候。把你自己收拾一下,做好准备,无论那条路是什么,你都得走上去。   夏天粗略地处理了伤口,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来。   这地方的好处大概是到处都是没剪标签的衣服,贴着商标的食物,是一个所有生活用品都会自己长出来的奢华国度。   白敬安也收拾了一下,正在清点武器。虽然其实该收拾的都收拾过了,他知道都有些什么,也知道此行有多凶险。   屋子也不知道以前是谁的,衣服风格严肃,不是他们平时穿的类型,幸好杀戮秀的正装从不影响打架。   夏天穿得一身肃杀,从厨房里走出来,手拿一盒零食,说道:“这个蜂蜜蛋挞味道不错。”   他在白敬安旁边坐下,递了一枚给他。白敬安觉得自己应该毫无食欲,不过吃了以后发现味道很不错,而且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确实饿了。   艾利克也伸手拿了一枚,夏天丢了一枚给转头看这边的韦希。   韦希找不到习惯的衣服,穿了套天价的正装,没管外套,黑色衬衫解开三个扣子,盘腿坐在地毯上,数不清的监控视频在他身周流转。他一侧讨论版的页面上写着“连接中”,附属的解码窗口数据闪动,正在工作。   几人干掉蛋挞,又找到一盒新鲜的水果千层蛋糕,解决了早餐。   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外面大概有不少人也在随便找食物对付一下,而这里放的东西全是上层最有名饮食品牌。   白敬安一边吃早饭,一边看韦希那边的监控屏。   监控屏里开着主宴会厅的远景,画面放到最大,挂在客厅的样子像灾难电影宣传画。   主厅本来十分气派,现在被夏天轰塌了一半,像腐蚀了一半的巨型蛋糕,白墙变成了塌陷萎缩的一堆黑炭。   就在看的这一会儿时间,有一根立柱支撑不住倒下来,把参加宴会的几个选手吓了一跳。   不过比赛之中,也不能让电视台的工程部门现场修复,只能这么塌着。   其他的选手们显然都收到了宴会通知,越来越多地聚集过去。显然,主办方发任务的通讯网是不会中断的。   视频中,白敬安看到其中一个人在向同伴比划夜晚那场大战的场景,对方听得一脸欢乐。   所有人都在聊这个。虽然没有参与,但凌晨的事还是传遍所有人的耳朵,来的人都在说着同一件事:那场火,还有夏天又他妈搞出了什么事。   一直以来的随波逐流的阴沉消散了不少,选手们的笑容在阴云中一闪而过,刺眼而且透着火药味。都是幸灾乐祸的笑,渴望见血,想看谁弄出大乱子。   一行四人休整完毕,收拾了武器,在一处焚烧严重的凉亭旁边和另几支小队会合。   一路上景色狼藉,葱郁的树木、雕像或是花朵都烧成了焦炭,让人心里有种冷酷的兴奋。身处杀戮秀赛场,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种极端压力下的破坏欲,这里的一切都在引诱人释放心里疯狂的东西。   只是这一次,这欲望针对的是赛场本身。   一群人见了面,隐晦地讨论了一下战术,能混到现在的都是个中高手,几乎不需要说话,意图都一清二楚。   然后大家穿过废墟,朝发射塔的方向走过去。   周围景色很快又变得郁郁葱葱,选手们处理了伤势,换上昂贵的新衣,但一个个面带杀气,拖拽着从战场中带出来长长毁灭的影子。   在赛场不远的地方,宴会已经开始,这一会儿时间里,居然还是抽空放置了酒水和点心,该有的广告一个都没少。   虽然从窗户看出去,能看到外头一片火灾遗迹,奢侈得不太有说服力,不过白敬安觉得这两处很相称,本来一切也就是建立在毁灭之上的。   他一侧的隐形眼镜中始终关注着宴会的情况,能看到安格扫视人群,试图从中找到夏天,好像他才是这次聚会的意义。   夏天也的确是的,事情发展到现在,不再照章进行,变得像是私人仇恨,没谁高高在上,只有你死我活。   “昨天下午七点钟,史氏帝国第三科技中心的实验池中捞出了一些尸骨。”安格向面前的选手宣布,“因为腐蚀得太厉害,目前仍无法确定有几人,只能说至少有三个。不过初步的DNA鉴定结果已经有了,每个人身上都有史先生当年留下的基因标记。”   他扫视众人。   “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他说,“这说明近期内,曾有人残忍杀死了史先生的继承人,拿到标记,混入了继承权的争夺战中。我很肯定他们还活着,而且绝对不是来跟大家打个招呼,一起开派对的。”   宴会厅里,一班选手们衣冠不整,睡眠不足,窃窃私语。有人左右张望,试图分析情况,有的还没弄清发生了啥。   “各位,我们都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史先生是个伟大的人,伟大总是要付出代价。”安格先生继续说道,“这些卑贱的复仇者以为能改变命运,颠倒秩序,这是绝不允许的。现在,就是各位证明自己力量的时候了。”   “等一下,这局里还有鬼牌设定?”有选手说。   “我记得之前说有随机鬼牌,想刺激点吧。”   “现在剧情都这样了,还他妈要再加复仇者?”   “早公布了,没法改。”   “真是不能更好看。”   “因为赛场处于孤立状态,所以目前我们还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主管律师NPC继续说道,“但是一旦取得最新的基因测试结果,飞艇将在第一时间到达——”   他说话时没看周围的人,而是盯着后方的某个摄像头。这次发布线索中,剧情重点并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选手。   主线、规划和发展都是冲着一个人去的。   “在此之前,你们如果能找到内鬼,杀了他,”安格说,“就能直接晋升继承人,结束争夺。”   他满意地看着四周终于专注起来的选手们。   “动机总会反映在行为中,他们的行动和你们不同,足够的视频、猜测和推论会导向正确的结果。”他说,巴不得直接把鬼牌的名字说出来。   “你们最好快点,”他接着说,“白色幽灵无论抗光进化还是繁殖,都很快。”   白敬安听着那边的会议,心里想,他们的确是安格说的卑贱的复仇者。   只是对抗进入了另一个层级。越过规则条款,抬头看云层之后,主办方血淋淋的躯体隐隐呈现。 第三十三章 恶战   1.   从地图上看,发射塔处于一处隐藏的地下河。   ——上城当然不可能有地下河,但是可以假造出一个来,上面就没有东西是不能假造的。   他们顺着韦希的线路图前行,前方地势很快开始向下,溪流与湖泊明显增加。   周围景色极美,四处开着野花,错落有致,在微风下摇摆,沐浴着阳光,一派天堂气象。   主办方倒是没有无耻到大白天让白色幽灵出没,他们偶尔可见未能及时进入河流阴影的怪物,在阳光下痉挛,陷入昏迷,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还有一些变异生物逃到了阴影中,但在这么强的光线下,仍旧只能蜷缩在一起,流着涎水,发出无意识的咆哮。其中一些酷似人类,让人想到下城挨饿的孩子。   他们一个个杀掉。   石板道渐渐消隐在草丛中,一群人摸索着寻找。   在穿过一片木兰的树荫时,夏天突然感到后颈一阵刺痛,他伸手去摸。与此同时,他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做同样的动作。   本来有几个人在聊早餐的事,一时间全都静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氛。   不用说话,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   控制芯片。   除了白敬安和韦希——一个合同进来的,一个是黑客犯罪——这里所有人都是重罪犯,杀死过超过三人,签完合同,第一件事就是做芯片手术。   作为征用方,浮金电视台当然知道跟暴徒们玩这种游戏并不安全,控制芯片就是拴住野兽的链子,让他们乖乖听话,娱乐大家。   夏天不知被告知过多少遍,他一旦威胁了无辜公民的安全,电视台有权对他进行惩罚,或是直接处死。他当时立刻就尝试到了一次惩罚作为示范,真是……相当不好受。   风和日丽的园林中,一群重罪犯交换了眼色,脸色让周围的阳光都黯淡了一点。这种情况无疑说明发射塔已经很近,干扰到控制芯片了。   高频遥控技术很相似。归根结底,他们和自己杀死的怪物没有区别。在这覆盖天空的庞大机械之下,所有生物都不过是一场恶毒游戏中的玩具而已。   白敬安忧虑地看了夏天一眼,后者回以一个微笑。   他们顺着野草蔓生的小道,很快找到了一处幽暗的洞窟,溪流汇入其中,水流潺潺,不考虑现在的情况,景色相当美丽。   而在杀戮秀中,这一般代表着某场惨烈战役的开始。   一群人拿好枪,谨慎地走入阴影之中。   来到这地方,除了向前,你便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一路顺着洞窟,穿过地下河,一路四处可见改造过的痕迹。地面稍微磨平了,墙里嵌了射灯,非常隐蔽,根本看不出来,直到后来越来越暗,有几盏照亮道路,才发现它们的存在。   除了灯具,他们也开始看到某些不明管道的痕迹,复杂又老式,改造得有种蒸汽朋克式的艺术感。上城这方面的技术一贯专业。   水中随处可见惨白色的怪物,陷入昏迷和噩梦之中,和这种陈旧和废弃的感觉十分相称。   一群战士对这种环境倒显得十分熟悉,这里某些地方让人想起下城,只是下城没有这么美,相似的,只有同样的不见天日而已。   他们一个不漏把怪物杀死,让它们永远沉眠。   而随着继续向前,四周空间开阔起来,天顶极高,周围人活动过的痕迹变得越来越明显。   周围开始出现老式的仪器和架子,随意摆放着,可以看到泡着畸态生物的玻璃器皿。这些东西混合了数种不同物种的构造,像个有智力障碍小孩的彩泥作品,混乱又心血来潮。   他们转过一个弯,这时看到了那景色。   正前方天顶塌下了一块,上方阳光慷慨地洒下,粉尘和花瓣飞舞,如雪一般。   一棵乔木朝着光线生长,开着零星粉色的花朵,去年的果实仍留在树枝上枯萎。周围长着茂盛的植被,野花星星点点,色彩奇异。   后面一个战士跟同伴科普,说道:“这是苹果树。”   “一点也不像苹果。”   “苹果分很多种的。”那人说道,“我想不起来这种叫什么名字了,我记得还挺好听……”   “我觉得是橘子树。”   他们进行了一番讨论,下城的人到了上面,经常会变成半吊子植物专家。   与此同时,周围的实验器皿越来越大,里面的怪物越发畸形,都是实验室的基因造物,偶尔可见和变异生物们一样苍白的人类,两者混迹一处。   它们悬在防腐溶液中,器皿下面标着时间、类型和实验的次数,没有品种名,只是过渡生物。标牌上还有些记录,标示着它们经受“极限实验”的代码,还有死亡曲线图之类的。一切不过是个被遗忘地方中的一串数字而已。   史先生收藏丰富,显然认为所有他捏合过的创造物都值得一看。   在石头墙壁上,这位超级富翁还做了极具美感和科技化的设定,耗费巨资地凿开约一米高的横缝,嵌上玻璃,做成一条横绕大半山洞的鱼缸,在里面喂养怪物,方便随时欣赏。   它们生前想必只能趴在那里,无法站直。不过战士们到来时,里面的生物大都饿死了,只有一对在互相吞噬,残余的惨白肢体不时颤抖。   一群人面无表情地打量这片诡异而残酷的景象,和工作室另一侧美不胜收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上午九点,太阳便是这间巨型洞窟天然的灯光,空气中飘着花香,几只蝴蝶在忙碌,周围充斥着水声,河流冰冷。   他们走到那棵美丽水果树的光线之下,而当走入光亮中,洞窟深处的黑暗便显得更黑了,一片血淋淋的意味深长。   空间一定经过精确的设计,用以进行结局时的大战,留给火箭炮、怪物、肉搏、随机应变和各种死人。   树下长着野花,花丛中隐约可见几只抽搐的白色幽灵,战士们一一解决。   韦希跟着走过去,地下河里聚集了一些剔透的小鱼,葱郁的草叶拂过脚边。他低下头,看到角落里一个陷入昏迷的怪物。   韦希僵了一下,有一刻他以为那是个人。   它具备很强的人类特征,几乎能看得出曾是个什么人:不到二十岁,长着雀斑,单眼皮,一脸的懵懂无知。柔和的树荫罩在他身上,他无意识地龇起牙,眼球不断颤动,陷入醒不来的噩梦中。   “我想这……曾经是个人。”韦希说。   他凑过去一点,看到白色手腕内侧的文身,看不清,似乎是些绕在一起的荆棘,中间有个女孩的名字……   夏天走过来看了一眼,抬起手,朝那男孩脑袋就是一枪。   韦希哆嗦了一下,这一枪很彻底,它脑袋瞬间就炸没了。   夏天又去清理别的怪物,但走了一步又停下来,看看韦希手里的枪。杀手们把大口径的拿光了,落到他手里的是把点三二口径的手枪。他也无所谓,反正用不着。   夏天从腰间拿了把高频震荡枪给他,韦希无意识地接过来,夏天说道:“看到这种就杀了,就当做点好事。”   他语气很温和,接着转身离开,去找别的怪物。   阳光洒在夏天身上,给他的长发镀上暖光,韦希却想起了他触碰后颈时眼中的阴沉。   在那随口的一句话中,他感到了比眼前血肉模糊脑袋更多的暴力与恐怖。   白敬安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天然美景,移开目光,打量这片广阔的地下大厅。   这儿四处散放着无数的仪器和样品,可以看到各个实验区的分野,但中间没有任何门栋,仿佛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工厂。   实验区处于节电模式,像已经以最低耗能运转了许多年,但仍旧统御着所有的造物。即使是来自上个世纪,仍旧有不可一世的气派。   工作台后面,正对阳光的地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概念性海报,是最初的浮空城广告。城池高居云端之上,碧空如洗,一望无际,下方的大地是片贫穷而充满暴力的垃圾堆。   上面写着辉煌的大字:天堂之城。   全景设计还真有才,白敬安心想,朝一群被景色迷住或是忙着清理怪物的战士说道:“就是这里。”   一群人转头看他,接着移转目光,拿稳大口径的武器,朝着美景外的黑暗走去。   这地方如此之大,幽暗之中,他们和器皿中的尸体同样苍白和单薄。   “发射塔应该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韦希说。虽然说是“发射塔”,但可能只是很小的仪器,具体样子就看技术部高兴。   他接着说道:“但干扰太多了……”   他话还没说完,光线暗了下来。   天阴了。   2.   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当阳光消失,才能意识到它有多么明亮。   一时间,洞窟变成了节能灯的青白色,从一座充满自然风光的洞穴变成了地下压抑的人工建筑。   无数密封罐里畸形的肉体凸现出来,反射灯光,呈现噩梦一般的白,空洞、狰狞又异常死寂。那是死亡的静默,在这样的地方,仿佛受到主人惩罚,要永远禁闭在玻璃器皿中作为展示的奴隶。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阵低低咆哮,宛如呜咽一般,拖着凄凉的长腔。   所有人握枪的手都紧了一下,但都没动,在等待。   那咆哮并未停止,反而缓缓接近。发声的位置很低,这东西要么十分矮小,要么正在爬行。   他们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个,但一半人迅速进入警戒位置,另一些以最快的速度寻找发射塔。照目前的进展,它应该在大厅西北区域的某个地方,但这地方就是个大型垃圾场,堆满了机器和生物的残骸。   而当散入这么片阴冷的空间,这些人像投入暗河中的石子一样没有声息。这是一个为死亡和痛苦准备的地方。   一只变异生物肿胀的尸体泡在白敬安脑后,像是站在那儿一样,他忍不住转头多看了一眼。它嘴巴大张,露出獠牙和严重烧灼过的口腔,连同食道一起毁掉了。这里的尸体大都有这样那样的残缺。   白敬安突然说道:“这样不行。”   旁边几个人回头看他。   夏天正盯着一具酷似下城斗犬的尸体发愣,这时也转头看白敬安。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一眼交换十分快速,透着硝烟和死亡的味道。   两人都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干,在这片噩梦之地,他们只需要这一眼的对视。   夏天点点头,说道:“那我们就搞大点。”   “怎么弄?”艾利克说。   白敬安一把扯下旁边一根金属软管,里面残留着黑色油腻的液体,味道刺鼻。   他说道:“全炸了。”   杀戮秀进入第四轮,留下的几乎全是上城暴力行为的顶尖专家。   费幽“嗯”了一声,艾利克吹了声口哨。   一群人快速交谈了几句,一致认为“全炸了”这主意好极了,并立刻开始搜罗能用的东西。   经过凌晨的一番狂欢,他们手里的武器不算太多,夏天更是把燃烧性强的挥霍一空。不过没关系,可以“就地取材”。   别说这里是个老式科幻风格的垃圾堆了,就算“史先生”喜欢极简风格,这班人也有本事从里面弄出爆炸物来。   白敬安把绕过小半边洞窟的管道粗暴地扯下来——它似乎为一座多用工作台服务。夏天退了几步,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熟练地卸去末日毁灭者火箭炮上的几枚螺栓,把棉花糖变成了一枚小刀,切开挡板,进行改造。   白敬安发现一支焊枪,丢给夏天,后者娴熟地接住。   费幽的小队去研究封闭罐,发现这玩意儿是从里面锁死的,根本打不开。显然,“史先生”希望他的造物们能永远地待在罐子里。   “妈的,死都要死在这么个恶心又结实的地方。”狙击手说。   “堆过去就行,这玩意儿应该不难烧。”费幽说。   “火不行,这瓶子震荡枪都轰不开。”   “那个能。”莫安说,朝夏天的方向抬了下下巴。   夏天把火箭炮对准西北区域,焊接了一座一次性炮台。   他焊死第二枚螺丝,这时闻到了那个味道,黑暗中腐败之物的气味……他把焊枪一丢,看也没看,回手就是一枪。   子弹击中了什么,他转身去看,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造物。   它们正从背后的黑暗中爬过来,比之前袭击中的那些退化得更严重,一只只拖着长长的尾巴,瞪着无法眨动的圆眼,像一只只爬过来的鱼。   连死去时,它们的尸体都是一堆惨白的碎肉,血色淡红,仿佛不具备真实的形体,只属于一个游戏里的黑暗洞窟,属于暗夜和水,从被创造起就永远拘禁其中。   最前面几只怪物一跃而起,朝他扑来。夏天后背抵着临时炮台,连着开枪。   这东西动作非常快,夏天连开了四枪,击中最前面一只怪物时它还未跃起,最后一枪刚刚响起,第四只的牙齿已几乎贴上了他的脸。   但他的手很稳,眼瞳映着枪火的光和地狱般的景象,一片冰冷。   怪物们是从洞窟尽头的一片深渊中爬出来的——虽然知道上城才没有什么深渊,但感觉上就是这样。   那是片广阔的地下河,看不清有多远,水极深极静,火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在庞大的漆黑面前,像一闪即逝的烛光。   透过枪火单薄的光,夏天看到无数居于深渊的白色居民游上水面。   他面无表情盯着那恐怖的景象,一只手去摸另一把枪,朝后面叫道:“来几个人!”   夏天的身后,选手们和另一伙怪物交上了火。   一串激烈的枪声传过来,还有指令和咒骂。夏天觉得听上去一时半会儿匀不出人来,他抓起一把火枪,拿起一个机油罐子朝前丢去。   在抛物线达到顶点时,他一枪击中,火枪点燃了油脂,金属罐“砰”的一声炸开。   一场火雨砸下,怪物们向四周退了一点,但火焰转眼即逝。夏天又去军火包翻里面还有什么,他摸索到一把多用能量枪,还有一枚一次性封装仪。   他单手切开保险锁,同时一只白色幽灵冲到了跟前,一爪子就深可见骨。   血流了半边脸,那一刻他能清楚看到它的虹膜,是高烧般浑浊的黄色。夏天直视那双疯狂与痛苦的眼,枪管抵在它嘴里,扣动扳机。   一股强大的斥力从枪管喷薄而出,大片的怪物跌倒在地,夏天能看到那瞬间它们的抽搐,像被一把恶毒的扫帚瞬间横扫,只有尖叫和打滚的份。   封装网都内置惩罚措施,用上城的话来说,“适当的痛苦有助于头脑清醒”。他知道那种疼痛,他们这种人都知道。   在白敬安的子弹擦着他发梢飞过,爆掉一只怪物脑袋的时候,夏天已经独自打退了三次袭击。   见援军过来,夏天丢掉又一把报废的枪管,冲到临时炮台的旁边,抓起散落的螺丝,继续搭建炮台。   血肉破碎的声音不断,越来越急,紧贴着耳边,这里变成了新战场。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螺丝拧进去,焊紧。周围是大片惨烈的景象,摄像头们一定忙疯了。   夏天拧又一枚螺丝时,眼角瞥到什么,他把焊枪一丢,一枪把一只咬向艾利克喉咙的白色幽灵打得横着飞出去。后者迅速开枪,干掉另外两只,又立刻卷入了新一轮的战斗。   夏天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血,站起身,左右看了一下,一把抓住一个比较菜鸟的家伙——也不是特别菜鸟,但三枪里有两枪都放空了——指着临时炮台,说道:“弄好。”   然后他停也没停地冲进战场。   事情开始时,韦希跟在艾利克后面,不切实际地觉得怪物格外针对他们。   一只怪物拖倒了艾利克,最后一刻那人推了韦希一把,让他站到一处比较强的光源下面。   韦希朝他冲了一步,又一只怪物咬住艾利克的右臂,后者左手单手握枪,爆了它的脑袋,但第三只已经扑到眼前。   夏天远远朝这边开了一枪,冲击力让怪物摔倒在地,艾利克踉跄着站起来,朝它脑袋射了一枪,又迅速抬手干掉咬住他手腕的怪物。   韦希不知所措地站着,他没找到开枪的机会,一切都太快了。   他仍在监控信号强度。隐形眼镜角落的数据不断闪动,角度在不断缩小,只是几分钟时间,他眼中所见的已是一片无边的地狱景象。   他的右手边,一只长着巨大脑袋的白色幽灵嚼碎了一个战士的脑袋,他看到他腿部的抽搐,那一定是极为可怕的疼痛。   他的战友狼狈之余,尽全力朝那怪物开了一枪,它倒下抽搐,但另一只迅速扑上来,继续这场餐宴。   最后一刻,韦希看到那人摸索着寻找什么,真难相信这样还固执地不愿死去。他摸到了一把浸透了血的能量枪,抬起枪管,开了最后一枪。   韦希浑身战栗地看着。这里已经没有了一点刚才世外仙境的氛围,是怪物们黑暗的宴会场,到处是死亡,是交织的枪响,还有到最后都不放弃的挣扎。   有人在叫:“韦希!”   韦希转头去看,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艾利克,那人半身浴血,正朝他冲过来,一边大叫。   韦希转过身,抬头看上方。   那东西就趴在他的斜上方顶端,那瞬间他只看到一大片肮脏的白,它像只巨型蜘蛛一般,在韦希抬头的那一刻,朝他疾扑而来。   韦希想也没想朝着那方向开枪,夏天给他的枪口径很大,在射出的一瞬间,后坐力让他摔倒在地,手臂一阵剧疼。   但是管用了——用夏天话说,“口径大点总是管用”。血肉像雨一般洒下来,尸体跌在地面,韦希挣扎着想站起来,还没感到那丝独自杀死怪物的喜悦,有谁抓着他的领子猛地往后拖了一把。   下一秒,另一只巨大的钳子击中他刚才摔倒的地方。   他这才注意到拽他的是夏天,那人一个箭步冲到他身前,朝扑来的怪物开了两枪,正中头部,打碎了半边身体——   接着那人猛地转过身,拽住韦希的领子,往右边揪了一把。下一瞬间,夏天的枪火擦着他的面孔射出去,韦希感到灼热和血肉溅上后颈,又一桩死亡。   夏天把他拽起来,突然抬头看前方,身体瞬间绷紧。韦希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整个儿僵在那里。   夏天把他朝人群里推了一把,推到艾利克旁边,后者迅速把他拖到后面,好像怕再次把他弄丢了。   韦希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夏天毫不犹豫朝那方向走过去。   那怪物肯定超过三米。   它从无数尸体和实验器皿中的黑暗中爬出来,形态酷似人类,后背的皮肤长着一道道斜着的纹路。   韦希看到这些玩意儿一条条张开,竖起,仿佛背后长出了巨大的肉色的翅膀……那是无数附在一起的肉色触须。   它从垃圾堆里爬出的样子如同一只肮脏、畸形的天使,挥舞着肉色的触手翅膀,陷入狂乱与饥饿之中。   它疯狂地攻击一切,触手挥舞,密度似乎很高,枪火击中,几乎留不下痕迹。   这是那种你连噩梦里都不会想到的东西,韦希难以想象那些人是以怎样的心态设计,并让它从试管里爬出来的。   他看到旁边的几个战士快速交换了几个手势,分工简单而利索。   他们一定知道大部分人活不下来,但事情就这么开始了。 第三十四章 惩罚   1.   你很难相信人类的力量能战胜这种东西,但战士们表情冷静,训练有素。   白敬安朝这极度畸形的白色幽灵开了三枪。韦希很确定他在试探,他明明弱小得多,但盯着这东西的样子却仿佛在看一只猎物,冷酷而致命。   他转过头,和旁边几个同伴比划了几个手势,商量战术。他眼神专注,杀气腾腾,从不是最初在抽签仪式上看到的那个穿着礼服、模样斯文,和自己一样来到了错误地方的人。他像天生就属于战场。   下一刻,白色幽灵的触手狂乱舞动着朝人群冲去,每一次攻击都是致命的。   而战士们迅速分成了两部分,用火力向两侧拉扯,把它巨大的“翅膀”分开,袭击蚌肉般的身躯。   虽然在韦希看来,躯体部分一样坚硬,枪火击在它身上几乎没有效果,令人绝望。主办方费时费力创造出这种杰作,绝对会让它杀死足够的人,扯掉够多的脑袋,让够多的人得到教训。   那些战士也同样知道。在看到它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这会是场艰难、血腥、硬碰硬的对抗,没有任何取巧的手段,只能用命来垫。他们也习惯这样了。   最终会有效的,如果他们击中的次数足够多。   或是死了够多的人。   触手击中那个战士时,他反应很快,抬枪去挡。但“翅膀”的力量如此之大,竟撞弯了合金枪管,直直贯穿了他的肺部。   韦希看到他轻轻晃了一下,但稳住脚步。   他知道他已经无法逃脱,触手会把他拖过去——   韦希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思考了一下,他所见到的,只是那人顿了一顿,突然间朝着怪物直冲而去,一枪又一枪朝着它的脑袋射击,再不躲避。   又一条触手刺穿了他,但他能量枪的子弹全射在了它身上。   它甚至没有血,韦希毛骨悚然地想,伤口只是苍白裂缝,仿佛一只巨大诡异的瓷器,被邪恶的法术变成了怪物。   最后他死时,已经千疮百孔,简直难以相信人到这样还能活着。   而在冲到离怪物最近的那一刻,那战士身上的什么爆炸了。韦希看不到细节,那里是血肉和枪火交织成一团,是某种浓烈至恐怖的旋涡,却又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然后,他看到夏天毫不犹豫地冲进那个旋涡中,手里拿着枪。   夏天拿的是一把战鹰惩罚者系列大口径能量枪,装了两款能量增幅器,加装了能量条,缠了隔热胶带,是只诡异而致命的怪物。   他在枪械改造方面是个一流的专家,韦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的,他第一次见在这种战斗强度中还能搞枪械改造的人。   夏天向前走,身影陷入爆炸的火光还有无数致命的触手中,随时会消失。   接着他开枪,巨大的火光从手中喷薄而出,仿佛一枚太阳在手中炸裂,肮脏之物在这光下似乎全消失了。   接着他把报废的枪往地上一丢,没有后退,抓起一把震荡枪,继续向前。   这时火光消散……韦希看到那怪物破碎的脸,仍在那里,颅骨坚硬,仿如合金铸造。   他觉得呼吸都停了。   虽然他一直知道,夏天和自己一样是走投无路,沦落至此的。这里是世界上最野蛮的地方,而他得和所有那些杀戮秀选手一样,用一切换取活下来的机会。他甚至也并不比自己大上几岁。   但他心里的某个部分,总是相信夏天无可战胜。他的目光像很多人一样无意识跟随他,相信他会给出所有问题的答案。   这一刻,韦希看到肮脏的触手刺进夏天的身体——   可那人脚步不停地朝怪物冲过去,姿态和刚才死去的战士别无二致,丝毫也没有更加沉稳或是与众不同。   所有枪械都在开火,怪物大半身体笼罩在火焰中,一根残缺不全的触手朝夏天冲来,他躲也没躲,白敬安朝那方向一炮轰过去。   夏天没有回头,脚步不停,战士们所有的枪弹和火焰都避开他,如同在他身侧展开一双巨大火焰的翅膀。   他直视那东西的双眼。那是一双暴虐而疯狂的双眼,但夏天从不躲避任何人的眼晴。   他直直将枪管抵进它的嘴里,开枪。   夏天又连着开了三枪,直到能量条打完。它半个身体都炸没了,但对这种东西不能掉以轻心。   触手终于软了下来,变得仿如腐败的皮肤。   夏天晃了一下,白敬安走过去扶住他。   “说了多少次别冲那么急!”白敬安说。   他抬手给了夏天一枚止血针和封闭凝胶,临时处理只能到这程度了。夏天正抽出一把能量枪,白敬安给了他两个能量匣,夏天朝他笑。   韦希看着他们,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不行,他心里想,人死得还不够多,“主人们”还饿着呢,必须再死人——   一个力量从他脚下猛地一拉,韦希摔倒在地,头撞到了桌角,什么东西转眼把他拽出了两三米。   一阵剧疼和眩晕中,他听到艾利克叫他的名字,看到那人跳上一张包了铁皮的桌子,朝拖着他那东西连着开枪,子弹在周围溅起一串火花。   下一秒,光线一暗,怪物已把他拖到了洞窟的更深处。韦希摸索着去找枪,眼中是无数罐子里狰狞畸态生物的样子,隐隐有不见底的深渊,分不清是上是下。   他在混乱中开了一枪,似乎击中了什么,但拖行的动作只是顿了一下,又把他扯出好几米。   所有队友的身影都消失了。   大概三秒钟时间,韦希心里猛地一空,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但也只是三秒,接着他看到了夏天,还有致命的枪火紧随而至。   他挣扎了两下,又开了一枪,但效果不大。拖行之中,韦希只看出抓着他的怪物动作极快,长着四只人一般的脚,爬行的样子像生长于垃圾堆里的恶灵。   但混乱的视角中,他始终能看到夏天的身影。   他看到那人穿过一只两人高的巨大玻璃罐,一只像团呕吐物的白色幽灵从阴影中蹿出,夏天一个侧身,脚步停也没停,任它尖利的爪钳在他身上划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又朝着抓住韦希的怪物开枪。   接着他身后爆发出一串枪响和爆炸,显然尖爪怪挡住了后面的白敬安和艾利克,但他们迅速解决了。   夏天一步越过倾倒的密封罐,和韦希的距离再一次拉近。又一只怪物从天顶蹿下,咬向他的脖颈,在将要碰到他时,后面的白敬安一炮把它打飞。   夏天好像早知道白敬安会有这么一下似的,看也没看那东西,一枪击中了抓着韦希怪物的脑袋。它还在机械地往前爬,他又一枪打断了它触手般抓住他的尾巴。   拉力终于消失,韦希挣扎着站起身——   正在这时,一只变异生物从背后一跃而下,尖锐的爪子一把扣住他的喉管,爪尖刺进脖颈。韦希清楚意识到,它正要向右一划,割断喉咙——   夏天抬起手,连开两枪。   第一枪击断了它的手臂,第二枪擦着韦希的耳边飞过,击碎怪物的脑袋,把那白色的畸形生物从他身上撕扯下来,击入身后的黑暗中。   韦希虚脱地站在那里,几分钟内两次死里逃生,他觉得自己应该虚脱而庆幸了,可一部分的精神——即使被怪物拖来拖去时——仍死死盯着视线角落跳动的程序,数字组成的世界急速变动,越发清晰。   他晃了一下,扶着什么站稳,抬手指着相反的方向,朝夏天说道:“发射塔在那个方向,定位精确到三米以内了!”   夏天朝他笑了。   他样子很狼狈,不过笑得很好看。电视台捧他当明星是有道理的,他笑起来阳光灿烂,好像世界本就是一副天下太平、快快乐乐的样子。   韦希也无意识笑了一下,那一刻,他很确定事情会就此结束。   他会回到团队里,就像曾发生过很多次的一样,好像就是永远那样。   这时,他看到夏天呆了一下,张大眼睛,看着他身后。   那人视线慢慢往上……与此同时,韦希也感觉到了它。怪物不知何时从深渊中爬出,从他身后升起,是一片庞大而不自然的阴影,笼在他身上。   韦希浑身发冷,应该已经结束了,他们遇上了危险,但已经解决了——   他无助地看着夏天,那人身后是另一片战场,没人腾得出手来,怪物们呜咽和尖叫着,和人类的躯体搅成一团,最后都化为破碎的血肉。   夏天也盯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无措或是混乱,他看上去很镇定,有种冷酷的专注,计算所有的可能性。   他们目光交会,生命悬于蛛丝之上。   韦希紧紧抓住夏天的目光,他一直觉得电视里用眼色发信号的说法很扯,总得有个动作吧,他从搞不清别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那一刻,他发现一切再清楚不过。   在一瞬间,他看到了夏天眼中那个信号:跑!   韦希毫不犹豫,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夏天朝他身后开枪,速度极快,子弹擦着他的发丝和衣襟飞过,韦希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但知道夏天的每一枪都击中了一次朝向自己的攻击。   而即使在这种环境下,那人的枪也始终很稳,他知道如何处理最危急的情况。   这应该是最危急的情况了,不是吗?   但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看到了夏天头顶的东西。   一只肮脏的“天使”是从上面某个洞穴里爬出来的,无声无息,毫无征兆,这里也不该有垂直的洞穴。   它丝丝绺绺的触手缓慢张开,朝向夏天,而那人全神贯注看着自己的方向,根本没注意到……   韦希张开唇,想要大叫。那瞬间夏天也许也在他眼中看到了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时刻,夏天躲了一下。   他知道后面有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从哪边攻击,最后那一刻微小的闪躲,是基于纯粹的直觉。   同一时刻,怪物冲下来,肮脏的触手拧在一起,从后面贯穿了夏天的右肩。   冲击极大,他摔倒在地——后来他想,它大概是想穿过肺叶,废掉夏天的行动能力——触手深深嵌入地底,把他固定在那里。   夏天死死抓着枪没松开,对准韦希身后的怪物……但他却没能再开枪,下一秒,另一只触手击穿了他的手臂。   他手指猛地一抖,枪滑了出去,他抬头看韦希。   韦希晃了一下,却没有摔倒。网络后勤低下头,看到另一只怪物的几十根触手绞在一起,像一根惨白扭动的长矛,完全贯穿了他的小腹,击中脊椎。   接着他身后的触手猛地抽回,韦希被带了一下,摔倒在地。   他看到夏天的表情,离他不过咫尺之遥。   他们的身后,枪火响成一片,分不清是再也没有希望,还是情况不错。但在这个角落,一切显得安静而且精确。   不过几秒的时间而已,白敬安已经赶到了,不知搞到一个什么东西,击中夏天头顶的怪物,它猛烈地燃烧起来。   那是一种暗红色,像附骨之疽的火,大概是用什么临时调配出来的。它挣扎着逃离,却不知要逃离什么,于是疯狂地朝战士们冲过去。   韦希身后的另一只变异生物发现了对手,越过他爬向战场,是一团巨大的组合刑具,拖着无数的钳子、触手和疯长的恶意的眼瞳。   韦希趴在地上,现在才感觉到疼……他知道疼起来能有多疼,但是真到了这一刻,最难以忍受的却是冷,还有麻木。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可他的大脑却十分清醒,他意识到,这是一次报复。   从头到尾,白色幽灵的攻击都是有针对性的。   针对他。   他清楚回忆起来,在来的路上,白敬安和夏天说的话。一路风景优美,一切好像很有希望,至少韦希觉得挺有希望的。   白敬安说道:“事儿不会这么完了的。”   “嗯,”夏天说,“反正也领教过不少了。”   他朝白敬安微笑,样子有点悲伤,后者拍拍他的手臂。   他俩是浮金电视台亲情牌的明星,住的地方都没分开,两人之间有种插不进去的气场。电视台眼力的确一流,能一眼看到这种独特的东西。   当时韦希还想,是啊,他们都领教过不少了,事情还能怎么样。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手段的泥沼是深不见底的。   他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和队友们没能听策划组的话,当个提线玩偶,去他们安排的地方,按规定的方式痛苦和死亡。   他们必须失去一个战友。   韦希觉得很恶心,他觉得他了解这个词,但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恶心能达到什么地步。   他会惨死当场,越难看越好,作为对他队友们的惩罚。   2.   夏天揪着韦希浸透血的领子,把他拖离洞窟边缘漆黑的湖水,放到之前固定火箭炮的地方。   韦希看得出他右手基本是废了,第二次了。   策划组不能杀他,只能想方设法解除他的战斗力,但却丝毫没让他更虚弱或安分一点。那人动作仍旧利索,杀气腾腾,一副不顾一切的样子。   固定炮台已经焊好,之前的年轻人不知哪儿去了,炮台上留着长长的血迹条,仿佛有人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想留在这里。   增幅器已经备好,闪着赤红的光,在暗色中像野兽凶残的眼睛。   夏天把所有的输出控制阀调到最大,转头去找焊枪。他找了一圈,开枪击碎了一只啃咬残尸怪物的脑袋,踹开尸体,从下面找到沾血的焊枪,走回来,把控制阀全部焊死。   韦希倒在地上,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但隐形眼镜中,临时编的搜索程序仍在不断收集和分析数据,越发精确,直至以毫米为单位做出定位。真是好样的。   夏天在调炮口角度,韦希伸手去抓夏天的靴子,说道:“在那里,两点钟方向——”   “你别动了!”夏天说。   “发射器就在那里——”韦希说,伸手去指。   他很确定自己会死在杀戮秀中。他这种人来就是送死的,不是吗?只看死前能给人找到多少乐子。   他想象中这一刻应该非常可怕,会有粗暴的剧痛,还有完全的冰冷和孤独。   但这时他并没有那样的感觉,所有的念头都被一件事占满了,他全是血的手死死抓着夏天的裤脚,叫道:“看到了吗!”   夏天看到了,韦希看到战友把炮口调整到他说的方向,焊死,朝前面大叫了一句什么——可能在叫谁躲开——一把拔下安全阀。   指示条的光瞬间亮得刺眼,毁灭者朝那方向开炮。   巨大的光亮在韦希视野的边缘绽开。   地面像发抖一样震颤,周围温度很高。炮火在连击,一下,然后是另一下。   它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整个炮管和炮台毁掉。   整个视野全是火,洞窟里一片灼热死亡的气息。仿佛真有个战神,剑尖所指之处,一切都燃烧了起来,所有邪恶与畸形之物焚烧至死,化为乌有。   韦希笑起来,毁灭之火总是格外能温暖身体,让人高兴。   他转头看夏天,火光映满那人的眼瞳,样子疯狂又专注,生来就不知道要后退和放弃。好像有某个远古毁灭的神明在他眼中复苏,朝这黑暗之地投来火与死亡的一瞥。   韦希想说句什么,可是只做了个口型,没发出声音。他是已经要退场的人了。   火光之中,他看到艾利克冲到他跟前,伤得很重——这人对伤势总是一点不敏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没什么指望了。   因为他不够顺从,他们要他听话……他们总是在叫他们听话。   他们要夏天在镜头前跟人上床,杀他们要他杀的东西,摆要摆的姿势,他们会让他活下去,直到花钱的人们厌倦为止。否则就会惩罚他。   他们有那么多的惩罚,韦希这辈子听多这一套了。   他本能够接受那个合同的,把爸妈的房子抵押出去,同意里面的什么“附加性性服务”条款,但他非要去偷银行的钱。偷了一次不算,还偷了好几千次——绝对不止判决书上那点儿——还教别人怎么偷。   有人说他这种人进杀戮秀是走错了地方,浮金电视台应该给个服务协议什么的。但韦希自己知道,自己骨子里就是个犯罪分子。   他想继续感受那盛大的爆炸,这让他感到温暖,但意识却不受控制地向黑暗中滑去。   最后时刻,他只觉得有点难过,他觉得自己还挺有反抗精神,怎么就落了个当惩罚工具这么恶心的死法。   艾利克迅速查看了韦希的伤势,做紧急处理,但他知道已经没用了。他只是忍不住得去做,好像这过程能推迟什么。   他们的网络后勤已经失去了意识,两眼毫无焦距,仿佛在倾听,也许是在听炮弹与死亡的回声。虽然上面只有黑暗压抑的天顶,但他的样子却像是阳光落在眼上。   猛烈炮火的某一个瞬间,所有的白色幽灵突然静止下来,也像在听这火焰中的某种语言——死亡的语言。   火焰席卷一切,卷过破败肮脏的洞窟,给一切镀上炽烈的色彩,却又纯净如水,脏污清洗一空。   那样子奇幻而诡异,宛如魔法一般。   在某一个瞬间,渴望着鲜血的触手、利爪和尖牙静止了,灼热眼瞳中永无休止的饥饿、疼痛和梦魇熄灭了,来自更高层次邪恶的命令消失。世界安静下来,只有火焰和炮击的声音。   战斗像开始时一样突然地结束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在那里,还无法从生死之搏的结束中反应过来。每个人都一身伤,有队友死掉,或是快要死了。   夏天身边,末日毁灭者火箭炮仍在机械地发射,一炮又一炮,直到炮管扭曲熔化,炮台迸裂,变成一堆废铁。   石壁还没开始震动,质量很不错,但也许只是事出突然,主办方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一向喜欢再来个洞窟坍塌作为大结局。   夏天看也没有看周围的情况,一把把军火包里的东西整个儿倒出来。   枪械和医疗用品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在里面翻找,一副杀气腾腾,拒不接受现实的样子。   白敬安盯了夏天一会儿,从艾利克那里拿过另一个医疗包,递给他。   夏天把东西倒得到处都是,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枚黑色的注射器,上面标着警告。艾利克死死盯着他,夏天扯开包装袋,一针扎在韦希脖子上。   韦希已经濒死,这一针下去也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随着他的动作小小晃了一下。在这场上城最昂贵和暴力的游戏中,他已完全损坏,一身是血,没有任何生机。   艾利克把手按在韦希的颈动脉上,皮肤冷得好像能把手指冻僵。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感觉到一下微弱的跳动,像是幻觉一样。   他知道夏天给他注射的是什么:假死针剂。   杀戮秀上的医疗包里有时会有这玩意儿,属于策划组搞出来的赶流行小玩意儿,基本派不上用场。   假死针剂顾名思义,是能把重伤者心跳和血液流速降到最低,拖延死亡时间的药物。不过战场之上,伤到医疗包都救不回来,得用假死针剂的,多半伤重得打了针也活不过一小时。   当然了,只要比赛结束时没死,伤得再重医疗部也能把你拖回来,但问题是……你根本不知道赛事什么时候会结束。   再说了,但凡大高潮的时刻,也没有哪个队会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能让昏迷队友活过一小时的。   艾利克知道第四轮不可能在一小时内结束,才一个星期,赛事连过半都没有!但他只是看着夏天的动作,不切实际地指望那人能想出什么办法。   周围一片狼藉,全是白色幽灵的尸体,密封罐们终于炸裂开来。一些变异生物还没死,只是双眼紧闭,陷入梦魇之中,让人触目惊心,是场诡异的大屠杀现场。   艾利克说道:“夏天?!”   “不会结束的。”一个声音说,“才一个星期。”   艾利克转过头,费幽走过来,他伤得很厉害,站都站不稳,莫安架着他。他声音低沉而悲伤,没看到队里的其他人,大概永远消失在屠杀中了。   “我这就去结束。”夏天恶狠狠地说。   他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洞窟里的战士们纷纷转头看夏天。   夏天声音不算大,但他们一直在注意他,当他开口,言语就是统一的信号。   一个伤势不算太重的战士站起来,拿起枪,朝他的方向跟过去。然后是另一个人站起来,接着是第三个。   白敬安低头查看了一下韦希的情况,确定药剂效果,也站起身来。   艾利克想起身,一个没站稳跌了回去。他再次挣扎着站起,朝白敬安说道:“他想干嘛?!”   战术规划回头看他。他伤势很重,刚才夏天去弄固定炮台,白敬安自己去对付那个从水里爬出来的……大杂烩一样的怪物。   他毫不犹豫地冲进那无数刑具般的器官中,中间换了三把枪,简直难以相信一个人能做到那个地步。艾利克确定白敬安伤得很重,可他跟感觉不到似的。   他说道:“去结束比赛。”   战场残留的火光反射在他眼中,既阴沉冰冷,又有种不顾一切的味道,幽暗而浓烈,将燃起漫天大火。 第三十五章 血腥的造神   1.   宴会仍在继续,音乐悠扬,酒水和点心不断,漂亮的NPC穿梭于席间。   虽然上午不是宴会的常规时间,不过上城的宴会一向没日没夜,随时都是享乐的好时候。   选手们会聚在一起,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之前的会还没开完,外面天就阴了。   光线昏暗,并不比昨天白色幽灵出没时亮多少。于是大部分人决定留在宴会厅,这里光线明亮,人多可以搭把手。看视频找复仇者又不是非得回居所里才能做,何况现在安格先生还一副随时愿意指导大家找到复仇者的样子。   而且,所有人都默默地想,不管主办方想干什么,在安格先生跟前总归是比较安全的。他是这场游戏中主办方的代言人,发展剧情,控制节奏。他们要是想拿选手找点乐子,也得多考虑下安格的安危,不会把他和他们混为一谈。   主办方假装这是一个自由赛场,但根本不是,搞杀戮秀时,你应该有更宏观看待事情的角度。   夏天走得很快,洞穴离主宴会厅并不太远。   他走进来时,里头的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们先是听到了枪响,似乎有谁和外面保镖NPC发生了冲突……不过这里不该有人跟保镖过不去的,他们的麻烦是变异生物。   枪只响了两声,交火并不激烈,像是战斗刚刚开始,一方便迅速偃旗息鼓了。   正在这时,那人一把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是夏天。他单枪匹马,伤得很重,一身是血,右手尤其严重,完全废掉了。但他左手拿着枪,气势汹汹,一副来找大麻烦的样子。   音乐低了些,似乎也在他的气势前弱了下去。周围的人下意识摸枪,看到是夏天,又松开手。   他走进宴会场中,之前肯定打过止血针,但是已经失效,血顺着他走过的地方滴了一路,但他目标明确,扫视一圈,直奔主管律师而去。   在夏天进来的那一刻,安格就看到了他。   主管律师NPC连忙伸手掏枪,夏天抬起手,能量枪贯穿了他的手腕,把枪打飞了出去。   安格抓着全是血的手臂,他曾像所有的杀戮秀选手一样有多带枪的习惯,但这次他只带了一把。他是仪式的主持者,在这里很安全,不再是杀戮的目标,怪物们见到他也会让开。   他旁边的几个保镖迅速把手放在枪柄上,但迟迟没有拿出来,仿佛攻击一个卑微的杀戮秀选手是什么极度困难的决定。   夏天说道:“我要继承权。”   “你疯了!”安格说。   他朝一圈保镖说道:“看什么,开枪啊!”   没人开枪,夏天一步不停走过来,安格俯身去捡地上的枪。   正在这时,他看到一只精致的银色高跟鞋踩在枪上,一用力,把枪往后滑了三米。他抬起头,看到安小银。   她低头看他,露出一个他总是向她强调的温柔笑容。   与此同时,夏天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朝着他的小腹就是一脚。   这一下动作极狠,安格摔倒在地,撞上桌角,五脏六腑疼得绞在了一起。自从拿到特赦令,他就再没吃过这样的亏。当然,他也没再上过战场了。   他又去看枪,夏天一步跟上,又是一脚,力气极大,半点不像受过伤。剧痛瞬间炸开,安格蜷起身体,再也爬不起来。他意识到,这人很懂街头打架那一套,知道怎么迅速让人失去反抗能力。   不过是下城一个卑贱的混混,社会体系淘汰的失败者,给人娱乐的牺牲品——   旁边,一个保镖终于不确定地举起枪,指向夏天。   可是下一刻,宴会场上传来另一声子弹上膛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道:“你开枪试试。”   宴会场上一片死寂,他们正对面,一个棕发男人一手抬枪,指着保镖。   他个头很高,一身礼服正装也压不住通体暴徒的力量感,手里拿着把掠夺者重枪,漆黑宛如钢铁的野兽。他拿枪的样子很娴熟,是能在瞬间置人于死地的人。   他的动作终于让保镖们反应过来,好几个人拿起枪,对准这个胆敢挑战主管律师的人。   而下一秒,安格听到宴会场中无数枪械保险拉开的声音响起。   没人说话,场面压抑,这伙人刚才还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但此刻所有的枪管蓄势待发,对准安格的方向,轻快的音乐丝毫也盖不住弥漫开的杀气。   安格一瞬间做出决定,伸手去抓一个保镖的枪,同时拉开保险,对准夏天。   可枪管刚一抬起,那人又一枪击中了他的右手。   他发出一声痛呼,枪掉在地上。夏天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一刻,安格清楚意识到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从夏天推开大门朝他走过来,他无意识退了一步时,他就没有对过。   他不该退,不该捡那把枪,更不该抢保镖的枪,太急,太明显。他在这人跟前完全失去了镇定和判断力——   “我不可能给你继承权!”他朝夏天叫道,“秀是有规矩的——”   “我不管!”夏天说,再次一脚踹在他小腹上。   这下极狠,安格痛得叫都没叫出来。   白敬安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情况。   宴会一片奢华气派,保镖和选手们正在对峙,枪全拿了出来,种类各异,杀气腾腾。但在核心场面上,却是一派街头斗殴的架势。   安格正在大喊大叫继承权的规则,夏天冷冷说道:“我不喜欢用刑,安格先生,但也不代表我不会。”   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这场面,白敬安走到夏天跟前,低头看主管律师,灰瞳冰冷,没有丝毫感情。   安格看到他,叫道:“白敬安,你如果不想死,就让他冷静——”   他话没说完,夏天又踹了过去。   白敬安看着夏天一脚踩在安格的肩膀上,把他翻过来。他一只手不好使,白敬安拿过他的枪,调到焚烧功能,又递回去。   夏天的枪管指着安格的膝盖,对用刑的程序驾轻就熟。   在电视台搭建出的这座世界中,所有的人都不知受过多少罪,又都是一流的折磨人的高手。安格领教过很多次,他自己就是这些人里的一员。   他不惜代价拿到了离开噩梦的门票,站在更高的地方,成为“命运”的代言人,他绝不会再重新回到这无休止的修罗场中。   “你不能这样!”他朝夏天叫道。   接着他突然转过头,朝屋子里所有的人叫道:“就是他,夏天就是复仇者!杀了他,就能结束比赛!”   没人说话,音乐仍然在响,所有人面无表情看着他。白敬安像是觉得他好笑,甚至翘了下嘴角,毫无印象中温文尔雅的样子。那是个恶魔一般阴冷、仇恨、幸灾乐祸的笑。   整座大厅里看着他的仿佛都是同一张脸,冰冷和嘲讽的脸。   白敬安朝他说道:“我们要继承权。”   雅克夫斯基觉得此刻是自己职业生涯的里程碑。   不过当你达到了巅峰,之后的每一件事都是里程碑。   夏天烧起那场火后,乔格来到策划中心时惊慌失措,为如何把他们的新明星“纳入轨道”带来了一大堆馊主意。他们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动用选手们的惩罚芯片,还能强行干涉,到时在剪辑上花点功夫就行了。   是雅克夫斯基让乔格打消了念头。   他调出开赛以来第三赛场的消费趋势图,放到最大。那上升的曲线每一截都是难以计数的金钱,最近三天,上升则达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   他们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公司已经分析不知道多少遍了:这说明,第三赛场就算一个星期内终结,赚的也比其他的加在一起都多。   因为相较于第三赛场,其他所有的赛事都显得寡淡。人们厌倦了赛场上游戏般的打打杀杀了,想要来“真的”。观众的胃口总是越来越大,就像尝了血食的狼。   “我认为,重点不在于最后一天的上升。”雅克夫斯基向乔格说,“而在这里——”   在全息模拟下,他指向一天之前,拖着鲜红尾巴上升的金钱曲线。   “夏天睡了三天,我们也没搞什么大事,但第三赛场的收视率仍然居高不下,高于历届本轮杀戮秀二十五个百分点。”雅克夫斯基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乔格说。   “他们不关心内容,”雅克夫斯基说,“他们只想看到夏天。”   乔格盯着分析图,没说话。雅克夫斯基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一位新科总规划来说,这在董事会可是一个不错的新开始。   而这年头,人不需要操心太多东西,完成工作,尽情娱乐,花点精力在漂亮的床伴和银行账户上,也就行了。   说服这样的人并不困难。   “我们是要造神,”雅克夫斯基朝他的上司说道,“因为‘神’将只是存在在那里,金钱就会聚拢过来。但神并不好造。”   他直视乔格的双眼,他人生中鲜少有这样显得完全清醒的时刻。   “神只有一个,世间万物都要臣服在他脚下。”   主屏幕里的夏天站在火光中,耀眼得近乎辉煌。   雅克夫斯基说道:“我们当然也不例外。”   杀戮秀的总导演一手主持了这场大戏。   在第四轮,他把整个策划组放在他打造出的神明脚下,就像奉上的祭品。   夏天策划组的人一直在试图让剧情恢复正常,回到两个世纪以来的轨道。他们降下瓢泼大雨,还想杀死那个网络后勤作为惩罚,试图给主办方找回一点尊严。   雅克夫斯基沉默不语,他拿着酒瓶,尽职尽责地审阅、批准或驳斥下面送来的规划,选出最合理的,放弃过度温和或是极端变态的,没有放一点水。   要知道,造神之事极端严苛,需要最坚实的地基。地基由真正的尸骨和痛苦组成,没有一点的温情和怜悯。   他永远独自一人。在半醉半醒中,这片疯狂又世俗的后台中,只有他看得到那条道路。凶险、宏大、血淋淋的小道。   他盘踞在垃圾般的王座里,双瞳永远带着醉意,更深处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渊,冷冷看着一切。   主画面中,那伙跟在夏天后面的暴徒已经到达,一个个伤痕累累,但会去杀死任何人。   他们没有交流,但好像本能地知道怎么做。   他们都看着夏天。   安格屈服了。   所有人都会对他屈服的。   2.   “今天,我在此宣布,”主管律师说,“史氏帝国的权杖终于有了一个足够强大和残酷的继承人——”   随着他的声音,周围的光线暗了下去。   这是关键词和音频识别——夏天猜得不错,主管律师的确拥有在特殊情况下指认继承人的权限。   赛场上情况瞬息万变,需要各种临场判断的能力。比如三天前军火库一场爆炸,让超过十五枚分储藏体化为灰烬,那儿放的都是顶级热兵器,藏宝图防火也没防到这个程度。   所以主管律师NPC需要掌握核心权限,好控制节奏,临时改变计划,让事情朝策划组希望的方向发展。   但是现在,这位“命运之神的代言人”凄惨地坐在地上,旁边一群凶神恶煞的暴徒。他的权限仍然很高,但事情已经由不得他。   “今天,我将帝国的权柄交予你手中。”安格朝夏天说,“世界将臣服在你脚下,无尽的尸骨延伸到地平线的彼端——”   他声音嘶哑,干涩,走投无路,和誓词挺相配。   而与此同时,光线越来越暗,不只是宴会厅,是整片天地在变暗。窗外乌云密布,沉沉压下,仿佛将有大事发生。   音乐早已消失,对峙也结束了,赛场变成了一片暗沉的夜色,这幽暗做工讲究,有极微弱的光线流转,让人越发渴望明亮。   黑暗中,夏天周围亮了起来。   光线是淡金色的,极具神圣感,落在他的头发、睫毛和皮肤上。他一身的伤,但金色下一切都净化了,他不再显得狼狈或脆弱,伤口和躯体都像拥有了人类头脑无法理解的重大意义。   无数金色的骸骨凭空出现在他脚下,延伸开去,无边无际。   宴会大厅不再是宴会大厅,而是什么古老、荒凉和神圣之地,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意义非凡。   接着,看不见的力量召唤了尸骸金色的光芒,光上升和汇集,拂过人们的身体,朝同一方向聚拢而去。任何人都能看出这绝非纯粹的光,而是真实的物质。   残余的骸骨变得黯淡破碎,如层层阴影在地板上延伸。   神秘的力量聚拢在夏天身前,接着化为了一柄插入大地的长剑。   在一片黑暗中,那场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夏天怔了一下,不确定那是否是把真的剑,它在他身前静静立着,他盯了两秒钟,伸手拔起。   是真的。   剑锋在他的动作下带起一条金色的光弧,旁边的人不自觉退了两步,即使已经站得够远了。   下一刻,剑身在夏天手中化为金色的细沙,璀璨迷幻,宛如活物,从他的指尖流上去,和袖口上黑色的末日之兽融为一体,金色和漆黑的河流汇集。主办方再次成功用现代科技营造出无法言说神秘力量的质感。   这神力在夏天手臂上有序流转,绚烂而又阴暗,化为仿佛远古就已注定的事物——   那是一具半身铠甲。   它有序地爬上他的手臂,盖住肩膀,又覆向他的面孔。   夏天站着没动,任这场加冕继续。   浮金策划部的楼层一片寂静,大部分人和第三赛场没关系,但全都屏息静气、一瞬不瞬地看着。   雅克夫斯基想,夏天大概急得要命,一心指望着快点结束,好让医疗队进来。   他铠甲外那半边人类的身体上,还残留着策划组的惩罚,全都是血。只是一个半大的年轻人而已,卑微的下城罪犯,硬是被推上了王座,整个世界臣服在他脚下,声称他是无所不能的战神。   这一次,他们给予他的是“战神权杖”。   战甲非常酷,有阴冷的机械质感,还有做旧的金色效果,仿佛来自远古神秘的时光。它是上城最顶尖设计师的作品,雅克夫斯基清楚自己要营造出什么效果,这世上总有人能帮他办到。   它覆上夏天的半边面庞,护目镜挡住了他的左眼,他将能看见视野中一切生物的数据分析,还有攻击界面。   战甲在某种程度上抹去了他人类的部分,让他显得战无不胜,不再来自于俗世。成为一把巨枪,一位神明。   他的判断是对的,夏天身上有种力量,强光之下只会更为璀璨。重伤至此,却越发绚烂。   “末日之兽”化为重枪,伏在他左臂上,权限完全开放,煞气逼人。   有一瞬间,雅克夫斯基觉得整栋楼在震动。   他心想大概是喝多了,这里是上城,不可能地震。   他继续盯着眼前的画面,收视率的数字带来让人战栗的电流,当盯着这场上城娱乐输送巅峰仪式的人多到如此程度,大脑已无法形成清晰的概念。   “注视”天生具有力量,在上城,这力量无与伦比。   这是他造就的神明。   安格走过来,在夏天面前单膝跪下,继续说道:“世间一切,都将是你顺服的臣民——”   ——按规定他得亲吻枪管。雅克夫斯基知道他会做的,但凡能拿到特赦令的人,都绝对驯服得彻彻底底,一点自尊的渣都不会留下。   安格的确做了,他凑过去亲吻枪管,表情肃穆而正式。   可是没成功,夏天的枪抵着他的胸口,不让他靠近。   夏天没有开枪。他不能开枪,他需要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仪式,韦希那边可冒不得任何的险了。   战神凑近安格,枪管抵在他胸口,说道:“嘭!”   雅克夫斯基听到一声巨大的“轰”,整栋楼都晃动起来。   他不确定地站起身,左右张望,有一会儿以为是雷电,接着意识到不是,轰鸣声是从脚下发出来的。   他脑子里还全是夏天刚才的笑容,俊美得叫人呼吸都停了。这是死亡的笑容,安格完蛋了,比赛结束不到一个小时,夏天的崇拜者就会把他送上祭坛。因为“神”发话了。   而夏天自己绝对知道这件事——   有人在外面用力拍门,雅克夫斯基听到走廊里有人在叫,惊慌失措,跟世界末日似的。   接着,他又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整片大地都在震颤。   他转身走到落地窗跟前,瞪大眼睛看着远方。   浮金电视台主楼极高,策划中心高踞顶层,一览映空湖湖畔风光。   那是上城皇冠上最大的一颗明珠,大部分时间平缓如镜,像把天空裁下了一块放在城市中。   映空湖采取高级会员准入制,有自己的气候体系,傍晚时常会放出霞光,画面美不胜收。身处其中,一定分不清天上人间。   可是这一刻,镜面般的映空湖变了,浪峰如无以计数的白色巨龙,狂暴乱窜,奢华的帆船如同玩具,转眼消失在浪头之下。   周围树木筛糠般抖动,成片地倒下,好像有极为可怕的巨兽要从湖里出来。   岛屿沉没了,映空会所如同挣扎不及的华服居民,歪斜了一下便沉入水中。整片天地间发出巨物断裂的声音,大地尖叫轰鸣,如同濒死的野兽。   一道闪电横掠而至,照亮压低的层层乌云,仿佛一条巨龙,要把天空一分为二。   雅克夫斯基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映空湖要沉了。   反重力引擎失效,大地倾倒,湖水狂泻,濒死般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又一道闪电砸下,仿佛天罚一般,劈在湖面上,照亮半边天空。有地方烧了起来,火势狂涨,像对雷电的回应。   他的面前,落地玻璃“砰”的一声碎了,碎片割破了皮肤,狂暴的水汽扑面而来,混杂着疼痛与血腥的味道。   耳机里的年轻人还在尖叫,一个尖锐狂热的声音插进频道,统领了一切杂乱的谈论。   那人叫道:“有人宣布负责了!”   “是祭品!给战神的祭品——”   雅克夫斯基站在狂风暴雨中,笑起来。   他看着这颗上城不可一世的明珠向下沉去,是一只死去的巨兽,震动整片浮空城。   献给那资本造就的血腥神明。   千亿立方的水砸了下去,映空湖下是N7区,死城,还有小半边横跨N8区,另一座死城。   ——后来据统计,这场灾难一共死了一百三十三人,都是上城居民。下面可能有死的,不过没人关心,也没有统计。   雅克夫斯基的印象中,那里只有变异生物,是片死亡之域。   战神白林的故乡。   现在变成了一片泽国。   他想,那儿现在一定很美,会有彩虹横挂天空,阳光终于照下,献祭者说,这是战神的恩泽。   无论献祭者是谁,都一定精心挑选过,它充满了象征性。   小明科夫坐在他家最高的天台上,挟着水汽的冷风吹过来,他看上去像一只湿淋淋的鸟。   他盯着映空湖,坐在毁灭的狂风之中,眼神狂热,不惧一切,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去。   拟真场景里,他旁边坐着田小罗,在另一栋高楼之上,也看着这画面,表情像个孩子看到盛大的烟火。   小明科夫指着映空湖,转过头,朝她笑。   “这个,”他说,“才叫大场面。” 第三十六章 新神和旧神   1.   浮金电视台第199届杀戮秀团体赛第四轮,第三赛场开赛不到一个星期,便盛大落幕了。   比赛结束时,照例是一派盛大的景象,主持人的影像投射于天顶之上,宣布所有罪人得到暂时的赦免,可以去狂欢并暂时活下来了。   “来自黑暗中的英雄势单力薄,但凭借智慧与勇气摧毁了庞大的史氏帝国!”她说,声音如又一轮炸开的烟花般激昂。   “本轮比赛复仇者胜!”   白敬安朝夏天说道:“你感觉到了吗?”   “嗯,”夏天说,“赛场在震动。”   他的新武器已经收拢,不再显得不可一世,和任何一个伤重的选手没有区别。   “很轻微,但上城从没这样过,”白敬安说,“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停下来,转头看进入的医疗队。   那些人程序娴熟,分组查看各人的伤势。打到这份儿上,在赛场上这些人是卑贱的选手,到赛事结束,个个都是身价惊人的明星。   其中一大批人直扑夏天,围着他打转,查看情况,又不大敢碰他,表情紧张,好像他是什么与众不同的生物。   他们都穿着名牌,来自不同部门,夏天问韦希的情况怎么样了,周围人鸡飞狗跳地忙了一阵子,联系到那边的医疗组,在三十秒内给了他一套详尽的数据。   ——伤得非常重,不过肯定能救回来,已经进医疗舱了。   艾利克一直守着韦希,他自己倒是伤得比想象中更重,不过一旦比赛结束,什么都好说。   还有一组人员在检查白敬安的伤势,查得都呆掉了,说他得立刻进医疗舱,一秒都不能等。   夏天朝他笑,说“还说我冲得猛”,白敬安说自己冲过去时是有计划的,夏天说他也有计划。   从比赛结束,他俩一直待在一块儿,不时搭上几句话——大部分都很无聊,即使两人都伤得啥也干不了……也许就是因为伤重,才老想待在一块儿,以填满虚脱时的不安。   白敬安又去看场外进来的人,一个个满脸兴奋,眼中透出狂热的火光。   “发生什么了?”他朝对面的医生说。   对方正在说伤情的事,这时停了下来,张了下唇,第一次都没发出声音来。   “他们……他们会跟你们说,”她说,“这是个重大信息,我没有权限——”   她还没说完,那些人已直直向他们走来。   进场的是记者。杀戮秀赛事结束后会有一个场内采访,主持人们随机与选手交谈,希望能达到赛场变成派对的欢庆效果。   他们目标明确,像一支由强大力量突然召集起的杂牌军一样,怀揣爆炸物,一路不停地冲到他们跟前。   走最前面的是浮金一台《天际刀锋》的林烈,是浮空城最顶尖的主持人。   现在他脚步匆匆,毫无形象,走到夏天跟前。看到新加冕的战神时,他目光避了一下,接着又把眼神转回去,咳嗽一声,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   林烈朝上方打了个手势,下一瞬间,天穹向这个位置洒下阳光。   光给厚实的云层镶上金边,宛如天际奇幻而辉煌的宫殿,是传说中的救世主认证。   林烈说道:“抱歉,这件事非常急,一定要先问一下——”   他是那种风格热烈,但在控场方面极为稳定的主持人。可是站在夏天跟前,他像第一次见摄像头的菜鸟,浑身不自在,难以直视采访对象的眼睛。   “我知道您伤得很重,”他放柔声音,“但我非到这里来,是因为很多人非常想知道,您对映空湖事件的看法。”   “映空湖?”夏天说。   主持人伸手一划,弹出一片大型全息界面。   如镜般的水域瞬间在赛场上铺展开来,游艇和帆船点缀其间,风景优美,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这是哪里。   映空湖,上城最大的湖泊,使用高级会员制,极度排外——中间连条能走的公路都没有,得大老远绕行。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这方向,并看到这颗上城的明珠的湖水狂暴地涌动起来,几个站在图像范围内的人迅速退开。   “映空湖沉了!”林烈说。   湖水轰鸣起来,发出刺耳的断裂声,全息视频极为写实,映空湖精美的船舶们如同小小的彩色纸片,在这巨大的灾难下破碎。   一片山崩海啸的盛大沉没在赛场上展开,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偶尔有抽气或是惊呼的声音,场面震撼,毁灭的魅力强大,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后面哪个主持人朝夏天说道:“这是给你的!”   “这是给你的,夏天!”   夏天转头看他,场上所有的选手、记者、医疗人员和形象策划也都在看着夏天。   白敬安突然想,他们之前肯定讨论过,最后决定要在夏天进治疗舱前演示这一幕——用最好的全息摄像头,把他们的祭品像献宝一样再一次放到战神面前,让他看见,让他笑,让他夸奖。   “你喜欢吗?”王牌主持人说,看着他。   夏天看了映空湖毁灭的场面一会儿,朝着镜头笑了。专业的打光下,他笑得如阳光灿烂,却又森冷如冰。   他说道:“我喜欢。”   雅克夫斯基看着这一幕,心里想,在这种笑容下,那些人大概会巴不得把上城毁掉送给他。   不管反重力引擎多坚不可摧,都无法抵御这样的力量,那和它们最初铸造钢铁防线时准备面向的敌人完全不同。   现在,他正坐在接入设备上,戴着深度拟真镜,等待董事会的召见。   事情闹到这地步,这场造神计划终于引起了上头人的重视。乔格来找他,说董事会要开会讨论怎么处理“夏天的那场闹剧”,之前想先听听总导演的意见。   “上城不是没造过星,这里就是个漫天星光的不夜城。”他对雅克夫斯基说,“但是从来没有谁达到这种程度过。”   他摇摇头,满不在乎地笑起来。   “但这次我们升起来的这不是颗星星,而就是个太阳。”   这年头,有钱人开会当然不用真正到场。   雅克夫斯基接入“奥林匹斯山”——乔格这么叫那地方,周围一点一点亮起来。   他以前从未来过这里,需要的权限太高。雅克夫斯基自认对虚拟场景登入已十分熟悉,可这次的也尤其奇幻。   亮起的光线过于明亮和纯粹了,他能清楚感到洒在皮肤上的热度,即使浮空城也没有这样的阳光与天空,仿佛真的时空转移了一样。   这是最新一代的虚拟实境技术,还没有上市——而当没有更新一代的出来,这款就不会向民众普及。能使用的是上城的顶尖人物。   雅克夫斯基发现自己坐在一栋沿海楼房舒适的花园中,这里一派乡村风格,雅致而奢华,配色还有点俏皮。阳光透过摇曳的葡萄藤落在身上,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天海相接,宏大而壮阔,映空湖远没有这样的气势。   海浪一声一声,舒缓、单调,仿佛永恒,这让他们像是处于另一个时空,人类早已毁掉的地方。   桌上放着奇异的水果,还有点心和酒水,庭院里有人在,一个个都十分优雅沉稳,正在世外仙境中闲聊。他们是站在人类社会食物链最顶层的一群人。   雅克夫斯基朝几位董事会成员欠了下身,说道:“明科夫先生、和先生、齐先生、雷洛女士、李小姐。”   有人朝他点了点头,另外几个在聊天或是看书,仿佛这是一栋真实的房子,花木葱郁,一片仙境风光,只是在一个任何人都到不了的地方。   到了这时,他才看到还有一个男孩儿蜷在角落阴影中的沙发上,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当了这么久杀戮秀的总导演,他知道什么是忍受痛苦。   他紧紧蜷成一团,像只快死的小鸟,把整片树荫都染上阴冷和黑暗。   没人看他,所有人都一副理所当然、人生美好的样子。这明媚阳光与角落的阴暗有种奇异的谐调。   雅克夫斯基移开目光,心想他大概是在这里就是供人折磨取乐的,只是看上去太小了点,也就十三四吧。   不过看样子是个习惯受罪的。   雅克夫斯基低头看脚尖,不直视那些人的眼睛,尽量做出很得体的样子。   看着这片优美风光,你有时会觉得他们只是些特别有钱、喜欢享受的普通人而已。但雅克夫斯基知道,这些人已远远从人类社会的普遍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他们世世代代长在这片冷酷的仙境中,一个个养尊处优,手握大权,掌控着无数人的生死。每一个都看似教养良好,却吃了人骨头都不吐出来,还觉得这事儿理所当然。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他会尽一切力量说服他们,没有必要去压制夏天。   “漂亮的成绩,雅克夫斯基先生,再加上一座湖。”一个穿着黑色毛衣的男人说——是明科夫先生,“搞成这样,你准备怎么收场?”   雅克夫斯基清了清嗓子,让声音听上去稳定。   他说道:“我认为不用收场。”   没人说话,他知道自己需要继续说下去。   “‘造神营销’赚了很多钱,现在是势头大好的时候,任何的压制都会起到反效果,这是营销本身的属性决定的。”他说,“夏天的链子在你们手里,各位,你们想杀他随时能杀,而且……他总归会死的,不是吗?”   仍然没人说话,但他知道他们在听。   雅克夫斯基很确定这些人不会让夏天活下去。在他们眼中,当一个人光芒四射,与众不同,那么下一步理所当然就是摧毁。   世间一切对他们不过是玩物,提供足够的趣味,毁掉了再去找下一个。   和静庭先生朝雅克夫斯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喝一杯。   总导演舔了下嘴唇,他不想碰这里的酒,但他需要这个。   医疗部的人曾跟他说,他不该这么喝下去,要不是现在的医疗水平,他早十年就把自己喝死了。   但他不明白,这年头没酒精你是活不下去的。   雅克夫斯基坐在一片艳阳之中,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闻上去是威士忌,他仰头灌下,浓烈的感觉直冲脑袋,被呛得咳了两声。   几个人笑了,似乎觉得一个酒鬼呛到了很有趣。   “这里可以高度加强感官体验。”明科夫先生说。   他坐在沙发上,随便地把手放上那孩子右肩,雅克夫斯基清楚看到后者哆嗦了一下,蜷得更小,在他的手掌下越发显得单薄脆弱。   那一刻,他看到男孩的双眼,盯着空气中一个空茫的点,像只被困死、濒临崩溃的动物,疯狂的东西在眼瞳中发酵。   2.   离开质询会后,雅克夫斯基第一件事就是把一身正装扒下来,好像上面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他觉得想吐,又吐不出来。   他用最快的速度翻到角落的一个酒瓶,拧开盖子,灌了两口,心里想那孩子看着有点面熟……他动作僵在那里,突然意识到那是谁。   那是老明科夫的儿子。   他脑袋空白了几秒,突然冲到卫生间,狠狠吐了出来。   他知道在“奥林匹斯山”经历的事只是大脑反应,他没有摄入什么东西,但这一刻就是几乎把胃都吐出来了。   他又干呕了半天,才离开卫生间,又去拿柜子上叫不出名字的半瓶酒,可是手抖得太厉害,半天没送到嘴里。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小明科夫时的样子,当时他想,这孩子疯了,但愿我不要活到他掌权的时候。   刚才看到他时,他想他是不是权贵们的玩物。   但他才不是,他就是个灾难。   耳机里有信息进来,说夏天的治疗会在一个小时内结束,要他看一下媒体的简报时,雅克夫斯基的脑子还在这件事里出不来。   他一直不觉得映空湖的事会太难查,沉一座湖不是件小事,需要最顶尖的技术和核心代码,能做到的人不多。   警方查到现在毫无结果,所以他一直觉得是哪个权贵人物搞的,那种人就算惹出麻烦,他所属的群体也不会放给外界处置。   他们……雅克夫斯基又觉得想吐,于是喝了两口酒压下去。他刚吐过,烈酒到了胃里像刀子似的,让他感觉好了一点。   他把画面转接到主屏幕上。   夏日火焰——现在改名叫反抗军官网了,真他妈理直气壮——全在聊第三赛场的事。网站上说从安小银出事开始,夏天就把整场赛事拖进了混乱中,策划组的所有计划都成了垃圾。   他们不明白,规划中的军火库势力划分、复仇者、飞艇……并不是没有用上。   夏天把所有的计划都踩在了脚下。这个,就是计划的用处。   雅克夫斯基又盯着夏天加冕时的视频看,如同上瘾一般。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放中,他注意到夏天身后黑暗中的白敬安。   那人的目光扫过遍地尸骸,灰瞳深不见底,正在思考和观察,其中有他看不透的凛冽夜色。之前保镖试图举枪时,白敬安没有动作,仿佛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就这样看着它发生。   夏天加冕的光映在他眼中,像枪火致命的反光。雅克夫斯基很确定,这个人比他所有粉丝想象的更血腥,更愤怒。更加和悲伤。   如果白敬安现在还不明白,那么,待从医疗舱醒来,他很快便会知道他们掀起的是怎么样的腥风血雨,又站在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然后做出判断。   白敬安在看新闻。   战神的粉丝们朝圣一般向映空湖沉没的地方聚集,几个台都在播特别节目。   上城和下城的阳光连成了一片,映空湖不再是权贵专属,新闻上说,它归于所有信徒,所有人都该至此朝拜。   狂热的人们乘坐各种交通工具,前往“神殿海”朝圣,觉得自己找到了信仰。   于是现在主城的酒店个个爆满,天天都在塞车。电视台把塞车也当成盛事宣扬,粉丝几乎全包了城市广告。   下城很多人也赶往此地,划着船——大部分是门板和杂物扎成的筏子——观看阳光。上城人可用不着,只是他们的表情同样仿佛为此而来,被什么迷花了眼,完全无法思考。   天穹之下,阳光照在水面,灿烂开阔,一望无际。   这座空中之城不断说着什么“黑暗中唯一的光”“一生都在等待的救赎”,说映空湖遗迹是“永恒之地”,但这和以前的粉丝活动没有任何不同。只是过去分散点,这次很集中而已。   夏天来上城不到一年,他们仿佛已知道所有“他受过的罪”,他生命中怎么也救不回来的人,他的决定,他煎熬中的每一秒……他们快进快出,在酒里加料,宣布一切事情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哪知道什么永恒。   当他们不得不反抗策划组,这“命运之神”想要的却只是顺着他们的反抗大造声势,多赚点钱。在这地方,你所有的愤怒、痛苦和死亡,都只会化为漫天钞票。   上城的阳光和神迹从来都是限量供给,是得要花钱的。   新闻里说下城很多人决定在这里定居——水总会退去的——白林的故乡到了现在,再一次变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镜头里,血淋淋的黑暗之地变成了一座阳光灿烂的“圣殿海”,好像一切灾难都没有发生,水与阳光覆盖了伤口,如同神迹。   而上城最终有一天会把那里封起来的,白敬安心想,等他们新鲜劲儿过了。或是夏天死了。   他静默地看着,全息影像里,水面的灿烂丝毫没有反射到他眼中,映入他眼中的仍是那片漆黑血淋淋的下城,那么多血,再多的水也洗不干净。   白敬安看了一会儿,心烦意乱,转头去看夏天。   夏天正盘腿坐在病床上,接入虚拟画面,白敬安直接切进了他的终端。   两人都刚从治疗舱里出来——艾利克和韦希还没结束治疗。要是上一轮,他俩立马就得出去接受采访,不过现在周围的人毕恭毕敬。白敬安出来时,刚开口要找夏天,负责的医生就专门跑来跟他说,夏天的治疗一小时后结束,如果他想要,会给他们安排同一间病房。   这会儿他俩窝在房间里刷手机,也没人来催,好像他们真的一句话就让这间屋子变成了私人场所。   夏天正在战神殿中。   映空湖这种超大型祭品改变了神殿格局,这里本来一片大漠风光,现在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水域。不过依然空旷而荒凉,仿佛来自时间深处,超越流行与喧嚣,永远坐落于此。   现在,夕阳西沉,映在水面上,碎金闪烁,水下全是尸骨。   夏天低头看尸体。   蜜糖阁的七个人整齐排列,安格在右手边,比赛结束后当晚就死了,简直是众人争抢的热门猎物。   夏天看的是另一具死尸。   白敬安把夏天的权限分过来,看他正在看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知道这个人,夏天提过,是下城时的事。   ——此人叫森兰,N21区地方行政长官的儿子,害死夏天的姐姐,杀过他的朋友,毁了他的一切,却说得好像只是个游戏。   生前资料中,森兰长着一张薄情阴冷的脸,似笑非笑。照夏天的说法,他“老是看透世情、自我感觉良好的架势”。   之前三十小时内,有人对他进行了一场漫长和可怕的虐杀,极度细致,目标明确,没完没了——为了保证他挺过去,中间还进行了几次治疗。   现在,森兰的尸体停在神殿中,虐待过程纤毫毕现。除他以外,旁边还有他父亲,整个保安队的尸体也都在,排放整齐以待战神检阅。   夏天伸手关掉视频,复杂地看那堆尸体。   他慢慢开口道:“我一直不知道是哪招惹他了。”   白敬安转头看他。   “他老他妈摆出一副‘我高贵的想法不是你这种愚钝头脑所能理解’的架势,”他接着说道,“我总是想,杀他之前一定要问明白!”   他笑了一声,讥诮又有点神经质,抬手弹出一个全息屏。   是森兰关在一间酷似监狱小屋子的图像,那人满脸恐惧,酷刑把他摧残得不成人样。   “我不知道,我总说得好像知道,但——”森兰向什么人哀求,疼痛尖锐而嘶哑,“我……我有一次开车路过落阳街,看到他在跟人说话,笑得很开心,我心里想,我……不喜欢他笑的样子,这破地方不该有人那么笑!我打听了他,下面的人说他叫夏天。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太可笑了……我也没有别的事干,所以就——”   夏天猛地关掉视频。   “他每天去牢里看我……一个星期。”他咬牙切齿地说,“似笑非笑的,不停地说他想要让我痛苦,要我恳求,说我必须得哭出来。有时候他在宴会上喝醉了,穿着礼服就过来了,好像折磨我对他有什么重大意义!”   他瞪着水面,白敬安把手按在他手腕上,夏天浑身都在发抖。   “如果不是他爸想调回上城,要把我送上来,我活不过第七天。他一直在笑,他……”夏天说,好一会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现在他说,”他说,“他就是不喜欢我笑的样子,又正好他妈的没事!”   白敬安按着他的手无意识收紧,觉得自己也有点发抖。   他想起森兰说起夏天时的样子,即使伤痕累累,仍满脸疯狂,神志不清……有股疯子般的执拗。   从献祭记录上看,此人还把所有折磨夏天的视频全留下来,没事拿出来欣赏……所以那位献祭者才能把所有的花样都试了一遍。   白敬安查了一下,发现他连惩罚芯片的部分都没有略过。   能干这事可得有不小的权,那不是随便能在网上买到的东西,还得有人专门做手术。   这个献祭者肯定看了森兰所有的视频,每一帧都没放过,才能想象出这样的行刑方式,细致得难以想象,而且变本加厉。   带着难以想象的执拗,认定森兰非得受这个罪不可。   正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这段视频只向夏天开放,也就是说,只有“战神”登录才能看……白敬安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立刻去查看了一下隐私权限,确定没人在盯着他们。   并没有,只是呈现给夏天。但寒意仍然挥之不去。   虽然这是位“献祭者”,但在那股子用刑和折磨的专注里,白敬安能感到和森兰相似的东西。   一种极度空虚,于是可怕至极的执着。   白敬安把视野切出去,他们又回到了风景优美的神殿之中。   这里空旷无垠,战神像立于水上,脚边长着青苔和低矮的水生植物,乍看上去一片生机。但俯首下望,密密麻麻的骸骨在它脚下堆积,深不见底。   此刻无数的信徒正在线上,看着水下累累尸骨。在虚拟视野中,祭品们不断重复死亡和腐朽的过程,像是冒犯了神明,落入地狱受刑的灵魂。   不管听了多少造神营销的理论,白敬安都觉得这些人是疯了。   这么一大片无所依归的狂热。 第三十七章 链子   1.   战神殿的水面看似一望无际,实际上却有着精确的计算——和映空湖水量完全相同。   粉丝们说,那座湖的美也在这里。一眼看去,阳光如碎金般在开阔的水面铺展开来,风景如画,其下的尸骨像卵石一般若隐若现。   警方还没查出湖是谁沉的,不过他们是边缘机构,也就管管平民的闲事,和浮金集团有关的事都没他们什么份儿。   浮空城有自己庞大黑暗的底色,那些人以血淋淋的手腕统御秩序,只是这种统治没什么律法规条,也没人知道惩罚的细节,大量的金钱隔绝了的光线。   白敬安低声说道:“小明科夫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夏天冷着脸点点头,说道:“他这次得受不少罪。”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夏天想起有一次在宴会上,听到个似乎挺有身份的人和明科夫先生说话。   ——宴会节目照例是些十分色情和暴力的东西,大片的人体做出纹丝不动的雕塑效果,说是表现什么物化。   那人说道:“他看上去不像十六岁。”   老明科夫说道:“我不想他长太快。”   说话时,小明科夫就站在他身后,垂着双眼,面无表情。他话里的意思……让夏天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有一刻想问小明科夫,他们能这么干嘛?   但没问出来,他意识到,他们当然能。   “这一次,”白敬安说,“再沉座湖也安慰不了他了。”   “你觉得小明科夫到底想干什么?”夏天说。   “他想要的事一直很简单,”白敬安说,“毁了世界,或是毁了他自己。”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鉴于他是金主,我们应该尽量保证毁掉的是世界。”   夏天笑了一声。   夕阳在水面燃烧,尽管变成了水域,但这座神殿好像燃烧得更为猛烈了,仿佛小明科夫沉下来的不是水,而是燃油。   正在这时,一个信息发了过来,橙红色的图标在视线的一角跳跃。   夏天看了一眼,助理发的,说韦希和艾利克的治疗已经结束,他们得准备一下,从“死亡”回到繁华人间的城市中了。   上面还指示了他的着装、新换的化妆师的名字、准备问题和初步形象大纲,附了接下来的行程计划,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目眩。   白敬安没搭理,夏天把图标按掉,觉得自己是伤号,刚从治疗舱里出来,怎么能有这么密的行程表。   两人盯着水面看,表情压抑,谁也不想动。红到这份儿上,耍耍大牌大概没问题。   “你怎么看?”白敬安说,朝眼前波光粼粼比画了一下,“这个。”   夏天沉默了一会儿。   他抬头看神像,即使知道它存在于此不到一年——还刚增加了重枪和半身铠甲,但却总觉得已立了亿万年,会永远在这里,人们总会找到它,而它脚下尸骨逐年增加。   他自己还手中空空如也,那些人准备弄个仪式,在镜头前把棉花糖和战神权杖还给他。   他知道公司要他干什么。就像最初来到这里,他们给他一个计分器,让他去杀时一样,现在那些人要他去当战神,站在巅峰之地,聚拢所有的目光、痴迷和钞票。   最终,他们也会给他另一个结局,让利益达到最大化。   “他们会杀了我的,是不是?”夏天说。   白敬安一时没说出话。   好一会儿,他说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夏天笑,“这是一句过度乐观、不切实际的话。”   但白敬安没说话,也没回以一个玩笑,夏天转头看他,白敬安也看着他……夏天很难形容那种眼神,就像在看他的家乡时一样,压抑、悲伤,透着一大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杀气。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手,拍拍白敬安的手臂。他们的伤势已经好了,战斗结束,但这感觉像在战场上安抚重伤的战友。   这也的确是在战场上。   助理又发了个信息过来,夏天没理会。他盯着膝边的一盒子裹着奶油的草莓点心,这在下城是难以想象的东西,这里有很多点心他听都没听过。   “我签合同时,负责的人跟我说,我从此就是浮金集团的财产了。”夏天说,“森兰就在旁边,朝他爸大喊大叫,说我是他的,他不能这么不经允许就送人。”   他无意识触碰自己的后颈。   “我来到上城……蜜糖阁的人,规划和制片人,那些色情广告……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从来不觉得我是谁的东西,但总是有那么多人想给我拴上条链子。”   他突然笑起来。   “你知道吗,最后一天时,森兰来找我。他天天说一堆破事儿,吃了什么,跟谁上床了,好像真有人关心似的,然后他突然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上床……我当时受了伤,还疼得要命,但实在没忍住笑出来了。”   他好像觉得这件事特别搞笑。   “他气疯了,我知道他会气疯的,他会杀了我。”夏天说,“但我还是在不停笑。”   水面燃烧般的光映在他眼中,一片杀气。   “回上城第一年里,我杀了大概三个人。”白敬安说。   夏天转头看他,他说道:“都是偶然碰上的,N区大屠杀时的一个策划,一直在管那里叫‘下面的摄影棚’,说白林是金牌明星,还说那个同步色情服务是他的点子……就是,你知道那个,还有全套的台词和剧情,他编排那些人的事……”   他盯着水面,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好像我们是什么后院笼子里的宠物!那阵子到处都在说这个,我知道应该低调,但是——”   他刚开始说时还带着自嘲,但最后骨子里却开始渗出恶狠狠的杀意,连句子都组织不清楚。仇恨从未退去。   “干得很利索,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过。”夏天说。   “也不难。”白敬安说。   他转头看夏天,再次说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夏天点点头,朝他笑,顺了顺他的头发。   白敬安一直觉得夏天没事上手的习惯非常幼稚,但他的确被安慰了,好像伤口终于开始愈合,而他又是他自己了。   他站在那里,任夏天把他的头发弄乱,抬头看着那座神像。   战神殿中,燃烧的湖水在骸骨上铺展开来,优美壮阔,宛如地狱。   但这里并不是地狱,只是浮金集团,是浮空城,是一个网站。   灰田说夏天现在不能见迪迪,得在医疗大厅里见,那里有全套的拍摄团队和场景规划。   韦希穿着件浅色系礼服,化着病号妆站在旁边,说道:“又回到马戏团了。”   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医疗部门治他的时候偷工减料了。不过助理向夏天解释,说他本来气色很好,但宣传部觉得他出现在镜头前时不该太活蹦乱跳,得需要脆弱和无助一点,观众才会感到亲切。   他的确是异常活蹦乱跳,一路上招惹了两次摄像头——把摄像头关了,说是不喜欢那个型号。还和宣传助理吵了一架。   他们的网络后勤死过一次,但活回来后一点也没有了之前的沉默压抑,完全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巴不得惹点事的那种。   “真不敢相信我错过了最终场。”他朝夏天说,“以后一定得有更大的场面才能弥补这个遗憾。”   “应该会有的。”夏天说。   “我不是太期待。”艾利克说。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医疗大厅。   他们走进去时,所有人突然都停下交谈,盯着夏天看。   这种诡异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好像人们还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怎么跟他说话。接着突然之间,人声同时响起,摄像头全部聚焦,仿佛一道扑面而来的大浪把他们淹没。   “您知道目前的‘处决’已经有多少起了吗?”   “大部分都死有余辜,以前从来没人真正行动过,你给予了人们反抗的勇气——”   “您会做出某种宣言吗?映空湖事件是对为富不仁者们资源垄断的宣战吗?”   “您有什么别的想杀的人吗?”   “您会再和安小银约会吗?”   “您和白敬安有性关系吗?”   中间夏天张了两次唇,但都没插进话去,不过他在白敬安的问题上抓紧时间说了句“没有”——反正这些人问个不停,不用担心冷场,他只管听着就行。   “你知道当年安格在175届时做的事吗?你是因为那件事杀他的吗?”有记者说。   夏天当然不知道,但这一刻他知道,他想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在这片混乱中,他盯着门口,计算时间。   在那个准确的时间点,所有人让出了一条缝隙,迪迪站在狂热人群的尽头。   她穿着件昂贵的品牌套装,打扮得像宴会上一枚精致的蛋糕。浅桔小姐领着她,手中拿着夏天的枪。   夏天想,场面看上去混乱,不过实际上还是非常有逻辑的。   ——这是一种多么明确的象征,告诉你,他们会给你足够强大的武力,你尽可以杀人,但没人活在真空之中。   他属于这个世界,而上世界有它的规矩,他必须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他朝迪迪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不管现在麻烦有多大,他脸上都没有反映出来一丁点。   女孩深吸一口气,也朝他笑,快步走了过来。   夏天熟悉她这个表情,家里出了大麻烦的时候她会这样。他确定她很想哭,而且等会儿到家肯定会哭……但现在却笑得很可爱,走过来时脚步也很稳,好像每一步都必须计算好,才不会让事情恶化下去。   夏天蹲下身,朝迪迪张开手臂,最后两步时她没控制好冲了过来,用力抱住他。她在发抖。   “好了,好了,我回来了。”夏天说。   她小小哽咽了一声,低得只有他能听见,然后立刻装得好像没事人一样。   “我看到映空湖沉了,我以为是地震呢。”她朝他说,“灰田带我去看遗址,好漂亮啊!”   “送我的。”夏天说。   “我也想要。”   “等你再长大点。”   夏天亲了下她的头发,所有人都忙着把这感人的一幕拍下来,分享到公共空间里去。   浅桔小姐走过来,笑容甜美,手拿漆黑的托盘,里面放着他的枪。金色与黑色相对而放,末日之兽像是金属上的黑洞,战神权杖却宛如一片落下的阳光。   夏天一手抱着迪迪,伸出手,拿起了枪。   2.   夏天踏入医疗大厅外的街道,阳光和欢呼海浪般打来。他眯起眼睛,整个世界如一锅沸粥,翻滚的全是金钱、喧闹与渴望。   路边停着一辆加长的豪车,车身漆黑,像只伏地的巨兽,是他去终场宴会的座驾。前后居然还有开道护卫的车辆,酷似装甲车,样子像是大队人马正准备去发动战争。   “送你的。”灰田说。   夏天震惊地看着这支车队,灰田站在他身后,又加了一句:“全都是。”   艾利克在后面说了句:“我靠!”   同行的浮金一台主持人林烈面带微笑,说道:“这是堡垒公司的‘狂兽’系列最新产品,有三种不同的模式可供选择——”   他声情并茂地做了一番广告,听上去这车子是造出来去打仗的,根本不应该在街上开。不过堡垒公司显然认为夏天应该多开这辆车出镜,连司机都配好了——模样精干,凶神恶煞,随时能够冲锋陷阵。   每次从赛场出来,夏天都觉得很分裂,他的生命和意志似乎突然间变得十分重要,无以计数的人为他而来,一群人忙前忙后地服务,仿佛人生中的希望全在于此。   灰田跟他说,他不需要觉得是白拿东西,广告商又不蠢,他们送东西当然是因为确定能够得到更大的收益。   旁边的大牌主持人做完了广告,一群人盯着夏天看。   “我很喜欢。”夏天干巴巴地说。   “好极了。”灰田说,“上车吧。”   司机表情肃穆地拉开车门,夏天坐进去。   车厢里铺着暗红色的地毯,真皮沙发、恒温的酒柜、吧台之类的东西错落摆放,灯光隐于角落之中,如暗夜角落燃烧的火。   迪迪进了车子,就扑到窗户上看外面。   车子无声地滑进了街道。   明星们的第一站是终场宴会。   直到现在,其他赛场的比赛仍然没有结束。第三赛场创下了一系列记录——全场的混乱、策划组的无力和低死亡人数。   杀戮秀从来不乏各项记录,但当看过那样的抗争,看过策划组的无力,粉丝们似乎看别的什么都差点味道。   这支小组的行为让司空见惯的记录、痛苦和反抗有了意义,这意义光芒四射,让人热血沸腾。   林烈坐定身体,调好摄像头,转头朝夏天问道:“您以前真的是反抗军的重要人物吗?”   “什么?”夏天说。   “有这么个传闻,您当时在封装区里,因为您是反抗军中的一员。”林烈说,“毕竟当时N区的年轻人和暴动全都有关系。”   车里冷场了一会儿,艾利克说道:“你电影看多了吧?”   “不,电影都是根据现实改编的,我们也有明确证据——”主持人说,滔滔不绝说出了一堆数据,夏天没听懂他在说啥,不过感觉上非常确凿。   他坐直身体,露出一个他在下城惹了麻烦时惯有的笑容,格外好看。他说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说的只是几率,而且死无对证。”艾利克说,作为另一个N区出身的人,他对这类事危机感强烈。   “谁都知道,‘N区的年轻人’都死了,”他说,“一个活的都没有。”   “请不要紧张,我们没有审判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林烈说,“而且说‘N区的年轻人都死了’并不太严谨,是不是?毕竟夏天先生就活着从大屠杀里出来了嘛。”   “这事他没什么能说的,”艾利克笃定地说,“而且他当时不能算N区的年轻人,只算N区的儿童。”   车窗外,一座欢迎夏天“再次从修罗场回到人间”全息广告牌迎面而来,通体是压抑的黑红色,尸骨遍野,只有他在的位置有一点光亮。   这一路两边的广告牌全是他的欢迎宣传。   “但在那样一个世界中,童年非常短暂,艾利克先生。”林烈轻声说,“十三岁,足以明白死亡、绝望、压迫和反抗所为何事了!”   艾利克一时没找到话反驳,金牌主持人的口气比反抗军还反抗军。   说真的,N区暴动最开始影响的只有附近几个大区,失败后的影响却开始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强。到了上城更是光芒万丈。   有些东西从那场黑暗惨烈的反抗中辐射开去,并且愈演愈烈。   夏天能理解N区事件在下城的影响力,但不明白那些因为反叛被残杀的人,过了几年怎么在上城也变成了英雄形象。   照灰田的说法,因为“上城喜欢这一款的英雄,而这里是一个消费至上的世界”。   “在这里,商家竭尽所能地研究消费者的欲望,不管是温情励志还是毁灭世界,我们都尽量地放大,煽风点火,再定个好价钱。想卖东西就得这样。”她说道,“上城是个残酷的地方,但在这里,你总是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说话时,这位年轻的形象策划看着这座巨无霸的空中都市,堆积着楼房、车辆、商品和无边无际的广告。   她耸耸肩,说:“这个,就是我们的选择。”   车子向前,通行顺畅。   夏天看着窗外,不能关挡板,就算是战神,也要照公司规程走。   “新闻不是说到处都在塞车吗?”他说。   “是的,堵死了。”灰田说,朝他笑。阳光照在她脸上,她表情轻快,瞳孔放大,显然是药物效果,是狂欢中遥远而躁动的底色。   “公司把天空大道专门清了出来给你走,战神怎么能堵在路上?”她接着说,“我这辈子第一次见有明星出门,要大规模清场的。”   夏天这才发现他们脚下的街道上满当当全是车——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而为,他在的这条公路最高。无数的人看着这方向,朝他挥手和大喊大叫。他们甚至看不到他,只是辆车子而已。   他们周围,整座城市沐浴在阳光中,精巧繁复,无数的墙壁、门窗和广告牌反射光线,仿佛处于高热之中,随时都会燃烧起来。   正在这时,夏天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一个未知号码。但可不是谁都能打这个号码。   他接通电话,对面传来一个声音,说道:“你们有麻烦了。”   小明科夫的声音。   他说道:“你俩上了今年嘉宾秀的名单。”   白敬安一看夏天的表情,立刻意识到出了事,伸手切进了通话权限。   “我帮不上忙,他不喜欢我受别人影响,我太关注只会让你们麻烦更大。”小明科夫说。   他似乎不大方便讲话,声音很低。   “你那枪不错,秀里肯定要禁。这就是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在委以大任之前,他们想‘认识’你们一下。那会很——”   他停下来,电波的尽头一片死寂,透出一股阴森和血腥的气氛。   与此同时,浮金集团总部庞大的阴影投下,广告牌赤红的光线亮起,给车厢镀上一层血色。   小明科夫没说完那句话,他继续说道:“嘉宾秀的定位是‘精品游戏’,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星期,也不会影响宣传和下一轮比赛。秀里的技术高于实时科技,我把常用产品参数发过去,你们看下数据。”   他说完就要挂电话,夏天说道:“你……怎么样了?”   对面人再次沉默下来,满城的灿烂和喧闹退去了,只留一片血腥压抑的寂静。   接着,小明科夫用阴森森的语调说道:“好着呢。”   电话挂断了。   夏天和白敬安交换了一下眼色,没再说话。   街道的广告牌上,夏天能看到无数张自己的脸。林烈正在和灰田说话,说很少有人拍这种照片能有夏天这样的气势,完全就是个战无不胜的神祇。   仿佛只要追随,便能得到终极的答案。   夏天来到终场宴会的前二十分钟,就立刻意识到混入人群这把戏再也不会管用了。   当时他找了个角落,查询几个认识的选手目前赛场的状态——大部分死了,没死的也快死了。   会场中不知怎的开始了一场群架。   作为赛后的狂欢之地,大量的亡命之徒再加上酒精,打架斗殴不需要理由。终场宴会每场都会出人命。这些选手即使离开了赛场,也经常把生活弄得像是杀戮秀现场。   当时不是两方在打,至少有三个不同的势力,还有几个搞自由搏击的。   打斗蔓延到了夏天在的角落,他看了一眼,没有理会。正在这时,一个光头接触到他的目光。   那人一把把手里的小子丢到桌子上,活像警察来时甩掉赃物,一边严肃地朝夏天点了下头。   跟他打架的人有范宁,夏天认识,上一轮打开军火库时还给过末日毁灭者火箭炮。这人本来正准备扑上去,发现夏天在看,也立刻停下动作,拉了拉衣服,朝他颔首。   几秒之内,所有人都停下了打架的动作,纷纷向他打招呼。   夏天条件反射地回以笑容,说道:“你们继续。”   一群人全部朝他报以微笑,夏天转身走开,后面立刻又开始了。   白敬安一直站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这时走出来,说道:“我们应该先拿点食物,找个隐秘点的房间,看下小明科夫发过来的东西。”   夏天点头表示同意,两人讨论了一番要储备什么食物,对此有各种心得。   正在分别行动的时候,夏天听到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两个穿礼服的家伙越过人群走到他跟前,其中一个晃了下证件,说道:“警察。”   夏天下意识地站直身体,做出无辜的样子。   虽然上城警察没什么权力,只在小说或是脱衣舞聚会上有存在感,不过穿上制服还是挺有震慑力——鉴于那衣服和下城保安队的挺相似,至少对夏天这种罪犯出身的人是这样。   这两人走过来,客气地进行了自我介绍,还向他出示了浮金集团允许调查内部员工的文件。   领头的那个长得挺帅,笑容很有亲和力,他说道:“是这样的,我们在调查一起谋杀案,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协助。”   夏天面带微笑地表示一定配合。   “如果您能告诉我们,五月十七日晚上十点到凌晨三点钟您在什么地方,”那人说道,“我们将不胜感激。”   夏天浑身都绷紧了。   他当然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在支冷的卧室,把那家伙的脑袋都砸进了地毯里。 第三十八章 嘉宾秀   1.   对面的两个警察表情严肃,领头的那个继续说道:“希望您能理解我们的冒失,这是件大事,不该这么久了还是悬案。我们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阁下——”   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可不是凭空找上您的。”   “我和小白在一起。”夏天迅速说道,转头去叫,“小白!”   旁边立刻有一堆人帮他去找白敬安,二十秒钟后,就把正在拿饮料的白敬安拽到了跟前。   “怎么了?”白敬安说,把手里的饮料分了一杯给夏天。   “他们问我要第二轮庆功宴第一天时的不在场证明!”夏天说。   “没有不在场证明那么严重,只是想知道两位在什么地方。”另一个警察和蔼地说,“夏先生说他一直和您在一起——”   “是的。”白敬安说。   “但我们调取的视频看来,”第一个警察说,“两位从六点钟到场后,各忙各的,一句话也没说过。夏天先生在十二点左右时从摄像头中消失,半个小时之后,您也消失了。直到凌晨三点钟,才一起回到宴会上。”   “有什么问题吗?”白敬安说。   “宴会刚开始,白敬安先生,大部分摄像头是完好的。你们当时不在宴会场。”   “会场也不是哪都有摄像头。”   两个警察凑到一起,小声商量了几句。从他们打开的小窗里,能看得出夏天和白敬安在摄像头中的位置全都做了标记,他们一般可不会费这个劲。   正在这时,领头的那个转头看他们,眼神犀利地说道:“您是说,你们当时在床上吗?”   白敬安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夏天目测他被噎了一下,不过肉眼根本看不出来。接着白敬安朝那两人露出一个笑容。   “我们都知道,警官,我和夏天不需要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他说。   他转过身,拉着夏天往外走,一群人迅速让出道路。   那两人跟在后面,其中一个叫道:“我们是有证据的,两位,希望你们能配合一点,我们知道杀戮秀选手手上都不干净,但那位可不是说杀就能杀的人——”   “抱歉,你们有特别调查许可吗?”灰田在后面说。她匆匆赶来,显然是刚得到的消息。   白敬安拉着夏天头也不回地离开,听到后面的警察说道:“要特别许可吗?我们有常规调查许可证……”   “这是哪年古董了,别装傻——”   他们没听到后面的话,终场宴会上,逮捕和调查很常见,一贯是让形象策划或是助理去交涉,最终无非又是一项合同事宜罢了。   至少打架斗殴、杀个醉鬼之类的小事是这样。   白敬安拉着夏天离开人群,找了间没人的屋子,把他拽进去。   “他们查得很详细,还说有证据。”夏天说,“他们肯定知道什么了。”   “不用管,现场很干净,他们知道也定不了罪。”白敬安说。   他伸手调宴会上的实时视频,两个警察显然没在灰田手里讨得了好,已经离开了。不过到门口时,几个记者截住了他们,丢出一大堆问题。两人有点受宠若惊,严肃地回答,白敬安观察了一下他们的口型。   “有没有专案组什么的?”夏天凑过来问。   “他们比较可能在跟记者说我们上床的问题。”白敬安说。   “我肯定在上面。”   白敬安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他最终说道:“我们来看产品参数吧。”   灰田是在宴会单间角落的一组沙发上找到他俩的,两人拖运了一堆食物过来,还有几瓶酒,默不作声吃东西,传递酒瓶,也不说话。   她有他们的定位,所以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夏天看了她一眼,灰田沉默地在对面坐下,盯着桌角。照合同规定,她得一直是个妆容精致的女子,但此时她像酒宴上乱糟糟的残余,沮丧、狼狈、筋疲力尽,连浓妆也掩饰不了。   不是警察的事。那是个麻烦,但对他们来说,只是最小的问题。   两个杀戮秀的选手都没说话,等着她开口。她拿起一瓶最烈的酒,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灌下去。   “我很抱歉,有时候会这样。”她说道。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卡片,巴掌大小,一片漆黑。   灰田把它放在桌上,夏天凑过去看。   这东西有着清晰的视觉深度效果,乍看上去如同在光滑的桌面上开了一个口子。丝丝绺绺的血滴落下来,在“盒子”中间积累,仿佛更深处是一片更巨大、深不见底的血池。   卡片形盒子里隐隐传来惨叫声,极为逼真,仿佛真从极深之处传来。不知是故意调的音频效果,还是真的有人曾这样惨叫过,反正很高科技。   “这是……嘉宾秀的邀请卡。我很抱歉。”灰田说道。   夏天伸手把卡片拿起来。   邀请卡入手十分轻薄,血池随着手指的动作颤动,就像一口随时会在正常世界中打开,并把人拖进去的深井。   他反过来看了看,一片黑色,什么也看不出来,他说道:“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   “真的?这就是你现在关心的?”灰田说。   “我就是想知道……”夏天说,又把它折了折,揉了揉。一旦放平,它又恢复了平整的样子。他想再说些什么,看到灰田的脸色,说道:“算了。”   “从现在开始,你们已经在嘉宾秀里了,一切反应都会被收录。”灰田说,做了个手势,表示摄像头已经跟进来了。   “‘嘉宾’是……VIP席那些人投票决定的,有时会是整支小队,有时候只有一个人,只看他们的兴趣。”她接着说,“嘉宾秀历史已久,他们会量身定做节目,虽然会过于残酷猎奇,但看这个的都是真正的权贵,所以……策划和临场用的都是浮金电视台最好的班子。   “它纯粹是……满足私欲的东西,如果说杀戮秀还会考虑收视率和基本道德,嘉宾秀就只是为了取乐,上城的权贵们……有一套自己的爱好。”   她停了一会儿,整理句子。   “那里没有最基本的良知。那些人一手遮天,用一切来取乐。”灰田说,“他们就是上城,而你们……都是他们的财产,别去管摄像头,你们没有权限,如果他们想要看着你们……”   她再一次停下来。夏天突然想起来第三轮的时候,他曾在那座地牢里看到的惨烈的用刑,即使在杀戮秀中,那仍是一口血淋淋的深井,隐约透出幕后恐怖而扭曲的群体。   现在,他们也成为堕入其中的一员。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灰田说,“嘉宾秀没有场地。你们生活里会发生一些事,会越来越糟,它就像是……生活的一部分。”   她笑了一声,声音冰冷而灰暗。   “这个,才是上城最血腥,最可怕,最昂贵,最畸形的秀,”她说,“这就是……事情的本质。”   她看着他们。   “别去找韦希和艾利克,别把他们卷进来,任何卷到这事儿来的人,命都不值一文。”她说。   “我妹妹呢?”夏天说。   “她……”灰田停了停,清了下嗓子,才说出后面的话,“她不在名单里,但是会在秀里。那些人应该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   她后面的没说下去,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儿,她说道:“我会照看她的,但你要知道……”   “我知道。”夏天说。   灰田朝他们扯出一个笑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夏天也想不出有什么能说的。   她站起身,夏天以为她会转身就走,但她突然有点神经质地笑起来。   “我知道他们早晚会找上你们的,那些人就是见不得任何好东西像样地活着!”她说,“我……我以前带过一个小队,她们四个……没一个活着出来,好些年前了,我想起来总觉得……”   她浑身紧绷地站着,得努力才能忍住不失声痛哭。   “但我有时候想,这……是正常的,这地方就是不适合活着。”她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她苍白的手腕上,医院黑色的水解式印记清晰可见,像一片霉斑。   她迅速拉了下衣袖,挡住标记,干巴巴地说道:“药物使用过度,我只是……我没来得及洗个澡就过来了,我昨天有点……”   她没有说完,语言碎成了残渣,没法组织起来。   夏天也没说话,这里是个地狱,谁也安慰不了谁。   她朝他俩扯出一个笑容,转身离开了。   夏天看看白敬安,那人把卡片放回去,它像一道朝向世界深处黑暗血淋淋的口子一般,躺在雅致的桌面上。   夏天说道:“所以,我们就在这等着?”   “等着。”白敬安说。   夏天又喝了口酒,把瓶子递给白敬安,两人都懒得用杯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恐惧,但感觉还算镇定,可能是喝了不少的关系。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人把酒瓶传递回来。他们继续默默坐着喝酒,偶尔搭上两句话,等待着噩运的到来。   当有某个人在旁边,地狱似乎也能去闯上一闯。   2.   之后一切都很正常。   夏天和白敬安行程表上的活儿一样都没少,他们接受了几次采访,还去拍了两组宣传照。   中间助理发过来一个剧本,预定下月开拍,讲的是夏天在下城发生的事,但又各种找理由和白林扯上关系。他们真是迷恋死了N区事件。   灰田照例跟前跟后,妆容总是光鲜亮丽,随时修补。她没理会手腕上的医院标记,很多人手上有,也没人关心。   摄影棚里亮如白昼,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摄影师大赞夏天是个当明星的料。   “我就说,下面垃圾里有好胚子,”他朝一个助手笑着说道,“调教一下,放在灯光下面,他妈的叫人目眩神迷!看看这副睥睨天下的样子——”   他们显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大不了,夏天也习惯了,他低头看手机,查看和嘉宾秀有关的信息。   网上的信息令人毛骨悚然,虽然没有关于秀存在明确的证据,但种种细节指向了它的存在——比如几乎每年都有当红选手失踪,有时甚至是一整支小队。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小猫小狗,说没就没了。   嘉宾秀就像一个黑洞,流出来的只有一些传闻,或是让人头皮发麻的含糊图像。这种秀的开场缓慢,就像渗入普通生活的阴影,整个世界都是舞台。   你前一刻脚下的道路还平整光洁,下一秒就一脚踩空,被黑暗吞入其中,再也不见踪影。   艾利克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把他拽到角落,说道:“出什么事了吗?”   夏天头也不抬地说道:“这得看你怎么定义‘出事’了。”   艾利克盯着他。   夏天叹了口气,有时真是不得不佩服杀戮秀选手的直觉。   “好吧,有点事。”他说,朝他露出个笑容,“不过这地方就这样,我能照看好自己。”   艾利克挑了下眉毛,显然对他没有任何信心。夏天尽量朝他笑得很有自信。   “还有小白呢。”他说。   “得了吧,”艾利克说,“你俩一起能把上城掀了。”   “我们会客气点。”   艾利克仍看着他,夏天叹了口气。   “我们有麻烦,你们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艾利克,”他说,“照看好韦希,下一轮我们都不希望去参加新人抽签。”   艾利克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在战场上交托一个生死攸关任务的模样。   杀戮秀选手从没有休战期,他们所在之处是个巨大的角斗场,打只为游戏的仗。   而娱乐之事是没有尽头的。   夏天的新别墅位于层云区的山腰。   他抬头去看,大宅灯光亮如白昼,在幽暗的山中灼灼生辉,宛如圣殿。此地是主城最顶尖明星和杀戮秀选手们的居住区,天价地段,房主们更换率极高。   他们在摄像头中走去,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崭新如同样板房。公司把夏天之前留在白敬安房子里的私人物品都席卷一空,说要拿来拍卖或是放在纪念馆里。夏天尽量不去思考它们遭受到了什么命运。   节目组涌进来,把房子的每一寸地板都介绍了一番后,总算是暂时离开,让他们消停了一会儿。   他们一离开,白敬安就去清理房子里的摄像头。   虽然他们知道摄像头是无法完全清干净的,在嘉宾秀期间,他们没有清理的权限。但至少能把电视台和私人塞进来的那些清干净吧。   迪迪一路都很沉默。   现在早过了她睡觉的时间,她困得眼睛都张不开了,但仍跟在夏天后面,不肯去睡。他只好亲自送她回房间。   房间也是崭新的,冰冷的月光洒进来,像一座没开灯的舞台。   迪迪走到门口,低着头,紧紧抓着夏天的袖口。   他蹲下身来看着她,她咬紧牙关,脸上全是泪水。   “他们会杀了你的。”她说。   夏天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死死揪着他的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里不像下城,你躲、躲都没地方躲……”她说。   “他们问我……你死了,我怎么办……我说你不会、不会死的,他们朝我笑,我知道那种表情……”   “我会多坚持一下的。”夏天说。   “你根本坚持不了!”   她大哭起来,是小孩子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号啕大哭。她很久没这么哭过了。   夏天摸摸她的头发,不知能说些什么。   她穿着赞助商昂贵的云游系列睡衣,宽大而柔软,白色的布料上印着带金链子的小鸟,衬得她那么小,那么脆弱。他不知他离开的这一个星期她经历过什么——肯定不只是给她看比赛而已。他心想,在这地狱般的地方,她怎么可能活下去?   白敬安查完了摄像头,远远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这时那人走过来,在迪迪跟前蹲下。   “我会照看他的。”他说,“要是搞砸了,他……也不会是一个人的。”   迪迪还是在不停地哭,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才这么大已经知道了什么叫绝望,还有别无选择。   折腾了一天,筋疲力尽,夏天和白敬安收拾一下就上了床,这种时候他们需要足够的精力。   凌晨三点时,夏天猛地张开双眼,他听到短信的声音。   这是他手机里传出来的,一首阴森的电子音,在听到的瞬间,他就意识到那些人远程改了他的手机铃。   夏天打开来看,显示是范宁的——上一轮碰到的K区的那个光头。   第四轮结束后,那些人把范宁当成他的同党、反抗策划组的重要人物来塑造,今天宴会上夏天还跟他说过几句话。   短信上写了酒店一个房间的号码,要他和白敬安立刻过去。   夏天茫然地从床上爬起来,白敬安也醒了过来,说道:“怎么了?”   “范宁的短信,不太对劲。”夏天说。   白敬安凑过去看——鉴于他俩正处于赛场上,没事还是不要分开才好。反正床很大。   那人挠挠头发,因为睡觉弄得乱糟糟的。他看看自己的终端,说道:“他们没通知我,但上面写的是让咱俩一起去。”   “发信息的人知道我们在一块儿。”夏天说。   白敬安跳下床,扒了扒头发,穿上衣服。夏天想起刚进杀戮秀时那个一脸冷漠的战术规划,像站在世界之外,遥远又疏离。但这一刻他看上去那么真实,一脸困倦,却又随时准备打上一架,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年轻人。   他那绺头发又翘了起来,夏天控制住了伸手顺一下的冲动,他们在嘉宾秀中,他不想在镜头前做出任何私人的举动。   夏天拿起旁边的衣服穿上,看了一下棉花糖和战神权杖——他们禁止他管后者叫“巧克力”——主屏显示禁用,只开启冷兵器功能,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他没再管,从桌上拿起枪塞进口袋,上城从来不缺武器。   他扎好头发,两人形象都不怎么样,和实际上一样,一副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衣衫不整的模样。这份工作从来不挑时间。   夏天给灰田发了个短信,让她照顾迪迪,她秒速回了句“OK”,好像从来没睡过觉似的。   然后他和白敬安一起离开房子,去地址上的房间。   地址在天城大酒店。   夏天和白敬安赶到时,这儿灯火通明,宴会又进展到一个新高潮,空气里全是酒、点心和迷幻药的味道,地上还有被踩烂的食物,泼洒的酒水,角落里有人搞到了一起。   夏天一进宴会厅,一个记者就盯上了他,那家伙也喝多了,简直是两眼放光扑上来的。夏天吓了一跳,直接拿枪顶在他脑袋上。   那人终于不往他身上扑了,但看上去也没冷静多少。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记者朝他叫道,“你不会死的!你是不同的——这肯定有什么意义!”   夏天把他推到一边,转身上楼。   在二层时他转头看他,那人倒没又跟上来,只是抬头仰望他。灯光在他脸上跳跃,他脸上充满了狂热与渴望,以至于不知如何是好。   夏天不知道他想要有什么意义,只知道这人想要那玩意儿想疯了。   他没再理会他,径自上楼,并且很快找到了地址上的门。   半掩的门栋中光线昏暗。   他们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在放天启乐队的一首歌,一个男声反复唱着“蝼蚁在尖叫,但毁灭将至”。   夏天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尸体。   范宁穿着一身金属色泽的灰衣,他刚才穿着这身衣服接受的采访,一群记者还围着他拍,说对他有多么看好,助理跟在后面说接下来还有什么活动。   现在他已经死了,那些人还特地给他摆了姿势,正对着大门,以便他俩进去时能一眼看见。   他们把范宁钉在墙壁一幅有燃烧效果的壁画上,火焰的光芒从他身后照过来,屋子一片赤红,他整个人像正在燃烧,身体则是一块黑炭般的影子。   他的嘴大张着,有人在里面塞了什么东西,血淋淋的。夏天走过去,伸出手,动作尽可能温柔地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那是范宁的心脏。   口腔内空空如也,舌头被取走了。   夏天瞪着尸体。   他很确定范宁死前有过一番打斗,他会是打到最后一刻的那种人。他也很确定,他们割下他舌头的时候,他还活着。   范宁的手机放在桌上,停在发送信息的界面,图片上有一张卡通的笑脸,嘴咧到耳根,一副异常欢乐的样子。   下面写着:嗨! 第三十九章 狩猎   1.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猛地撞开门,高声叫道:“我明白了——”   夏天转身,把枪指着那方向,逆着光看不清冲进者的样子,那人继续叫道:“你想要更多的东西,我们杀了这么多人,但是你并不满足!说真的,我也不满足——您想要更大的祭祀,更多的血和死亡——”   夏天放低枪口,这声音是下面缠着他的那个记者的,很可能刚刚才嗑了更多的药。这人大概永远也猜不到他刚才离死亡有多近。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会怎么发展,阁下,您来到这里,来到我们这片浮华而疯狂的卑微土地——”对方吟诵一样说道,接着他突然停下来。   夏天还没说什么,那人已经伸手打开了灯。   光线大亮,尸体暴露人前。   这是间后现代风格装修的客厅,以银色和蓝色为主,线条简洁雅致,越发显得尸体触目惊心。   “天哪,”那记者说道,“是范宁!”   他径自走过去,对尸体毫无畏惧——这是杀戮秀观众们的基本心理素质。城市对他们来说像是一个巨大的游戏,不负责地狂欢就行了。但偶尔,他们举止之间又像在迫切地寻找什么通关的线索,给一切赋予意义,仿佛人生如此便可皆大欢喜。   记者转过头,看到了桌子上的手机。   他说道:“哦——”   夏天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拽出去。   不过五分钟,浮金新闻网上已经挂出了大标题:《传统和反抗势力的对抗再次升级!》   夏天瞪着手机,网页标题字体血淋淋的,配以火焰效果,充满了大战将至的氛围。下面还配了范宁死亡现场的图——现在摄影技术发达,记者进屋绕一圈,回去就能搞出3D建模,还能给你加一堆滤镜,增添戏剧效果。   夏天很怀疑五分钟能写出什么新闻,但上城的嗑药记者就是有这种本事。   “我们很容易看到这件事背后的意义——挑衅。”那记者写道,“这是上城古老的黑暗权贵们对新晋反抗者的警告,警告这些年轻的不满者,他们应该待在本来的位置,醉生梦死或是为娱乐服务。古老的权威不允许任何冒犯。”   “但是,新生的神明年轻、骄傲而致命,绝不会束手待毙。”   夏天快速扫过全文,记者语气狂热,仿佛将要开始一场圣战的信徒。   这哪是新闻头条,简直就是檄文。   文章的点击率转眼就飙到了一百万,一路升至榜首,又变成了封面大标题。   老实说,范宁这种杀戮秀选手这样死在了酒店里,的确是恶性案件,但是相对于终场宴会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楼下一间偏厅里,一伙年轻人嗑了新版的“狂暴”,结果互相吞食,死了三个人。这才叫刺激的新闻呢。   但这么多年,猎奇的死亡上城看得多了。   范宁的死不同。他曾和策划组对抗过,是“战神阵营”的人,有人把他的尸体摆在夏天眼前,桌上还有一个手机,写着“嗨!”   他们在这血淋淋的死亡中找到了意义。   一场隐约可见的战争的征兆。   夏天和白敬安只能躲到天城酒店顶楼的一间客房里,蜂拥而至的媒体占领了楼下的大部分空间。   白敬安正在做杀人现场的3D建模,全息图像中,尸体如幽灵挂在眼前,能看到当时房间里所有的公共摄像头都开着。   灰田曾跟他说,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上城没什么了不得的对抗,也没有谁和谁的私人恩怨……只是卖东西而已。   但有时候,你要关注的事情非常简单——   正在这时,夏天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新闻发言人打过来的。   他接通它,对面的人朝他大喊大叫:“你看新闻了吗?现在所有的媒体都在说这事儿,你看到关注度了吗?简直就是场圣战的开幕式!公司希望你立刻公开接受一次采访,稿子我准备好了——”   夏天冷着脸不说话。   “听着,第四轮结束了,但媒体不想停止狂欢,整座城都不想停!”那人继续叫道,“他们想要再来一场战争,你已经把策划组踩在脚下了,他们必须给你寻找新的对手——”   夏天没理他。第三轮时他不理这家伙,此人从迪迪威胁到他所有死掉的亲戚,但是现在,他大喊大叫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就变得安静了。   “你就给我个说法吧……”发言人干巴巴地说,“我得跟媒体交代一下,他们想要你的一句话想疯了。”   夏天直直盯着摄像头的位置,他知道华幕之后的人们正看着他。   他说道:“告诉他们,‘总有人要负责的’。”   他没待对面的人说什么,就挂掉了电话。   夏天走到白敬安旁边坐下,分过来几个屏幕。   战术规划头也不抬地理顺数据,说道:“摄像头没有任何入侵迹象。”   夏天挑起眉毛。   某个人进入房间,杀了范宁,割下舌头,剜出心脏,这是简单的事实。而这些人不可能是心血来潮杀死他的,必然会有一段时间的监控和计划。至少“嘉宾”进房间时,尸体要新鲜吧。   范宁是个明星,不可能开酒店房间里的摄像头,那么,在此之前肯定有人打开了它。   夏天和白敬安合作有序,就像合伙毁尸灭迹时一样查找监控协议上的痕迹。   秀就是这样,一切看似偶然的事都有着精心编排,看似命运,但当你扯开线头,浑然天成的惨案无非是堆人工织就彩线而已。   “是有正规权限的人打开的。”白敬安说。   “我就喜欢有直接责任人。”夏天说。   窗外天色将亮,上城仍然灯火璀璨,无数人还醒着,嗑药、尖叫、痛苦或死亡。   白敬安毫不犹豫开始查询天城大酒店幕后有哪些股东和掌权者,作为主城最大的酒店,天城大酒店的安全程序权限很高,不是什么人都有授权的。   夏天分过来一个屏幕,和他一起查找。   天亮的时候,两个杀戮秀选手已经锁定了主要嫌疑人。   此人叫戈佩,有一家叫作“安全世界”的私人保安公司,同时负责天城酒店的保卫,他家是上城真正掌权的家族之一。   戈佩登记加入了一个叫“炼狱汤”的组织,但没人能讲得清那什么地方,只知道里面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人物,有些血淋淋的爱好。   信息不算太难找,这些人并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世界是他们的游戏场,没有什么需要躲避的。   夏天和白敬安看着图像,没有说话,只交换了一下阴沉的眼色。   不管这个戈佩是什么人,他们都会不惜代价找到他,杀了他。   窗外太阳已经升起,光芒笼罩大地。夏天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镜头前,在那个戈佩……在上城权贵们的视线之下,也在嘉宾秀的计划中。   那些人会观赏他们的反抗,愤怒和杀意只是他们漫长、腐朽、空洞宴会中数不清血腥甜点中的一道。   网上说,嘉宾秀是条越走越暗的路,直至地狱尽头,上城最腐朽和扭曲之处。   夏天不知这一路能走多远,但他是不会躲在角落里,等着那些人来找麻烦的。   他们这种人生于牢笼之中,终生都在权衡局势,培养在有限资源下杀死别人的能力。而即使是权贵人物,一旦你进入了嘉宾秀中,那就没人能保证你安全。   白敬安调取戈佩的行程记录,计划隐隐成形,越发详细。   这是寻找刺激的代价。   2.   资料上的戈佩有着张帅气的面孔,多半经过调整,不同于模板式的微整形,是精工制作的艺术品。那张脸既显斯文冷酷,又略有不可一世的气质。   他行为低调,在公共媒体上没有存在感,权贵人士不需要工作或有曝光率,早把这世界的腐朽的命脉握在了手中。   两个杀戮秀选手花了一天的时间追踪他。   这年头,只要你黑客技术过关,知道要找的是谁,跟踪一点也不费事。   戈佩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欢作乐,一天的追踪和反溯后,夏天和白敬安了解了大量上城高等俱乐部中的古怪业务。   这本来就够巨大和疯狂的城市深处,显然还有很多更疯狂的小圈子。   那天将近正午时,他们追踪到了一个叫“真实感”的俱乐部,里面居然有个屠宰场体验中心。现在的肉类都是基因工厂生产,但这些人显然认为这太过简单便捷,不够老派和有品味。   主页的宣传十分气派,介绍了自古以来人类屠杀动物的历史和方式,这里便能帮助大家体验一把当屠夫的感觉。   里面还能买到“新鲜肉食”,比市场贵了几十倍,毕竟这不是单纯的肉,而是具有古老文化的饮食方式。   夏天好奇地浏览了一下俱乐部的服务和建筑格局,在一个隐藏区里,发现这家俱乐部花了很多钱去购买流民和罪犯。那些人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   夏天呆了几秒,便立刻意识到这些人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   “他凌晨一点钟有一个内部活动。”白敬安说。   夏天冷着脸看活动介绍,上面还附了个“科普向视频”,他点开,发现那就是一部介绍人体牲畜化历史的恐怖电影。   他们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光彩照人的浮空之城中,黑暗的角落总是更加黑暗,没人关心明亮的灯光之外堆积的尸块和蛆虫。   凌晨时分,夏天和白敬安通过俱乐部的摄像头看到了那场……内部餐会,夏天看到中间时去卫生间吐了一场,他一天没吃东西,但是没有任何食欲。   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用冷水洗了把脸,仍难以鼓起勇气回到客厅去。   他心想,最可怕的其实是那里的配乐和装饰,那些屏风、衣服和礼仪,极尽精美之能事,个个说起来都能写本论文。   “科普向视频”上说,这里的活动不像大部分的杀戮秀节目,不是只能以血腥和暴力吸引人注意力的流行文化。俱乐部里那些奢华、繁琐而变态的事是一种古老传统,是态度和底蕴。好像他们餐具的款式和使用顺序,真有着决定人类阶层本质的重大意义。   夏天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脸色很苍白,几绺头发散下来……他不喜欢自己看上去的样子。   不像刚刚看到了可怕至极的画面,倒像刚从谁的床上下来,或是将要到谁的床上去。   他曾向发型师抱怨他会不会剪头发,这样根本没法完全扎住,总有几绺会散下来,打起架来烦死人了。对方只是一脸欣赏地朝他笑。   但是他现在知道,这就是目的。   他的用处从来不是打架或杀人,他在这座城市存在的意义在于商业价值。所有那些豪车、武器和反抗军,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在下城,生存是件严肃的事,但在这儿,性、刺激和关注率才是你能活下去的理由。   夏天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知道他正在权贵们的视线之中,他们看着他……他感到一阵极度的恶心,没忍住又去吐了一番。不过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和白敬安找到的资料都是嘉宾秀的一部分,权贵们想让他看到这些变态之事,以此取乐。这同时还是某种高潮的铺垫,也许还算广告。   那些人喜欢看到他害怕。他一点也不想给人看,却难以控制身体的颤抖。   夏天湿着头发回到客厅,看到白敬安坐在沙发上,跟前开着十几个屏幕,按着眉心,像是被里头的东西压榨干净了,筋疲力尽,只剩残骸。   “你去睡一会儿。”夏天说。   白敬安瞪着屏幕,抓着空掉的杯子,手有些发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夏天轻轻推了他一把,白敬安转头看他,夏天把毯子丢给他。   “我来守夜。”他说。   白敬安看了他一会儿,疲惫地站起身,走到另一边的沙发上。这是长期抗战,他们需要睡眠。   夏天坐在他的位置上,把屏幕拖过来,瞪着那一大堆设计优雅、音乐和缓的页面,继续这场实力差异巨大的追捕。   夜色最深时,夏天看到了网页上的广告推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用这台终端查询过棉花糖的出厂设定,推荐的头条文章标题是天空娱乐社区的《如何解除“末日之兽”的锁定》。   夏天怔了一下。   嘉宾秀封锁了棉花糖的大部分功能,他只好把这把顶级单兵纳米武器化为一颗纽扣,搁在袖口上。   当然了,兵器只要有系统,就能外围解锁,只是棉花糖的加密强度太高,最顶尖的黑客也得折腾个把月才能搞定,他们可没这个时间。   但有人有时间。   夏天点开帖子,作者名是一串数字。   “我知道是比赛,但我已经开始讨厌策划组说禁就禁的架势了,不过是一群手下败将,还真当自己是命运之神了。”那人写道。   “‘末日之兽’锁定用的是天工阁根系统控制,很麻烦,但也不是除了策划组大发慈悲就没办法了。韦希肯定知道,他只要能搞到一个‘千层解码’,就算只解锁个基本款给夏天,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夏天迅速浏览这篇文章。   而在他看的时候,广告位上数不清的相关链接呈现出来,简直就是进了黑客大本营,成千上万的人正在讨论解锁理论。   嘉宾秀禁用了棉花糖,但上城的权贵毕竟不是真的神明,施的也不是魔法,“末日之兽”归根结底是个高科技武器,怎么禁都得用程序锁。   而多拉风的程序锁,都是上城广大的程序员一个一个代码敲出来的。   白敬安醒过来,一眼看到夏天就坐在旁边,跟前开了该有近百个窗口,正在研究代码。   他坐起身,拖过屏幕看了一眼,迅速坐直身体,说了句:“我靠。”   夏天头也没抬地继续弄,无数屏幕的微光照在他身上,一副发了狠的架势。白敬安又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把毯子丢到他身上,说道:“你睡一会儿,我来。”   夏天抓着毯子,上面还带着白敬安的暖意,他张了下唇,白敬安说道:“去睡。”   夏天盯了他一会儿,把纽扣状的棉花糖丢过去。白敬安伸手接住。   “我一个个试过来的。”夏天说,因为熬夜声音有些沙哑。   白敬安点点头,挥了下手,叫他闭嘴去睡,自己在沙发的一角坐下,归拢信息。   夏天筋疲力尽地蜷在沙发上,他的旁边,白敬安全神贯注看着屏幕,头发还有点乱,光线在他眼中聚集。   天色仍未亮起,他们都困在一个没有胜算的赛场里。   夏天闭上眼睛,脚尖正好碰到他。   夏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白敬安把一把漆黑的枪丢到他手里,说道:“基础枪械功能。”   夏天猛地坐起身,手中的正是棉花糖,但已变成一把点四五口径的枪械,通体漆黑,程序显示基础禁用解除,有三种不同枪械型号可选。   末日之兽触感冰冷而沉重,他迅速检查了一番功能,动作精确镇定,和幽暗的枪身一样稳定、致命和杀气腾腾。   一旁的白敬安关掉延伸屏幕,仿佛刚结束了一场战术会议。   夏天不知道主办方估计到这事儿没有,但这年头,搞破坏的技能早已经不是什么专享权利。   从医疗部出来,灰田说他跟白敬安的粉丝改名叫“反抗军”了时,夏天还觉得这名字太奇葩,现在看来,他们的确有类似的功能。   接着白敬安抬起手,朝他划过来一个悬浮屏,加了密,夏天看了一眼,那是某个地点。   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袭击地点。   经过一天的追踪和调查,夏天和白敬安发现戈佩去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地方,其中之一是片荒地。这里离“真实感”俱乐部半条街,据说是浮金集团的,一直空着,说就是喜欢这里有一片“颇有野趣的荒芜之处”。   这片荒地曾发生过一些失踪案,不过这年头失踪司空见惯,多的是人嗑药嗑过头挂掉,而有别人想用尸体做些生意,没啥大不了。反正是受害者自己的错。   之前的一个星期内,爱好重口的戈佩先生去了那里三次,每次都像是凭空消失了。   夏天和白敬安怀疑那是又一个黑暗俱乐部的入口,上城四处滋生着这类组织。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这的确是最适合的攻击地点。   ——当然了,杀人最好的地方是闹市或宴会,交通发达,人们神志不清,根本不关心多了具尸体。   但嘉宾秀的主办方们肯定也知道。他们即使有机会进俱乐部,也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对于碰到无数微妙局面的杀戮秀选手来说,这种判断并不困难。   情况越险恶,越需要精确的衡量,有时你必须放弃最大的优势,铤而走险。谁也想不到的险棋有时会成为重大优势,至少会多出一线生机。   而对他们这种人,一线的机会便已足够了。   夏天的车库里满满当当全是豪车,除了专属座驾,很多限量版汽车出来也会送上一辆。   白敬安挑了辆最结实耐撞的,把武器包丢进去,坐上驾驶座。   他又开始运行自检程序,这里的车他俩就没开过几次,这么多车就算一天一辆换着开,到第五轮也开不完。也许直到他死都开不完。   他甚至不能一个一个试,公司对开每辆车的次数都有具体要求,时间精确到分钟。   夏天突然想起那座虚拟空间里的神像,站在战场般的神殿中,长着一张筋疲力尽的脸。灰田说,它狼狈得不像一座神像,但那是属于这个时代人的面孔。   只是它拿枪的姿态却又是拒不屈服的,仿佛倒地死去、化为遍地尸骸中的一具之前,仍要拼死一战。   白敬安发动了车子,夏天走过去坐到副座上。   他的战友看向前方。在车子黑色的背景下,他脸色苍白,有点单薄,但全无畏惧。上城光线明亮,那张面孔倒越发显得阴沉而冰冷,他身上有什么在烧灼,没有时间感到害怕。   接着夏天意识到那是什么,他很熟悉。   在遍地尸骸之间,像刀剑灼烈的反光。   那是愤怒。   他们一路上一言不发,都在计算。   戈佩的车子到达这座公园的时间,他身边的保镖,还有可能有的防御物品。   两人很快看到了那座半荒芜状态的公园,草木疯长,零星点缀着野花。前方立着一座石壁,刻着名叫“炼狱”的浮雕,做了旧,没用任何现在流行的闪光涂料,反倒气势十足。   这东西足有三米高,像墙壁一样在荒芜的花园中延展开去,雕的画面极其恐怖,对细节不厌其烦,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但周围长着杂草和藤蔓,挡住边角,熟悉上城文化的人会意识到,这是种刻意的遮挡,更显品味,让它显得像是从古时便立在这里,承载着古老的欲望。   白敬安放缓车速,他们看到戈佩的座驾开了过来,银灰色,装饰着蓝色线条,高端定制款。   这都无关紧要,白敬安利索地关掉自动驾驶,踩下油门,转瞬间越过戈佩的豪车旁边。   下一秒,他猛打方向盘,朝它撞过去。   3.   两辆车重重撞到了一起,银灰的定制车斜着冲离了公路,撞上一旁巨大的炼狱浮雕。   石块经过加固,冲击之下,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粉尘飞散,雕着受难魂灵的石屑四溅。   定制车的半个车头都撞没了,司机反应极快,迅速把引擎切到反重力功能,想把车子从石壁中退出来。   白敬安猛打方向盘,从侧方再次撞了上去。   角度精确,撞的是反重力引擎。   戈佩的车斜着飞了出去,冲进一大片纤细的粉色花丛中。   与此同时,夏天抓起手边临时组装的火箭炮,朝反应不及的车身就是一炮。   火焰瞬间在豪车与雅致的花丛中爆裂开来,那是大片浅粉与白色的仙客来——用旧日队友许医生的话说,这个季节开花简直扯淡。但上城的花开不论时节,只是疯狂盛放。   白敬安的车子划了道弧线,稳稳停下,夏天看也没看紧随而来的护卫车,抬手朝燃烧的车身又是一炮。   同一时刻,白敬安侧头,瞄准,朝着后面紧随而来,已经亮出炮管的护卫车开枪。   两枪。射穿玻璃,击毙司机。   车身撞进了灌木丛,有人从车里冲出来,白敬安一枪放倒。   他接着开了三枪,但第二辆护卫车紧跟着冲过来。   充满野趣的荒地中,瞬间硝烟弥漫。   夏天再次扣动扳机,火箭炮却没了任何反应,他低头看,显示屏上一片空白。   那一刻,他意识到这是什么。   这是“静默者”。这是一种大口径武器干扰设备,小明科夫的资料上提到过,它能让一切装了高武力保险的枪械哑火,五百米内有效,五百米外打过来炮弹也不爆,基本防止了所有重火力袭击。   夏天开了两炮,已经是不错的成果。这位“神明”不怎么机灵,速度快的话,他一炮都开不了。   他把火箭炮一丢,一把拉开车门,朝戈佩的车子走过去。   这年头的高端武器越发神奇,不似人类所为。   但是不是的,他冷着脸想,只是技术而已。   夏天快步走向戈佩的车子,末日之兽在他手中成形,变成一把漆黑的枪,是目前能解锁的最大口径。   他朝前方的火焰连着开枪。   车停着不动。它也动不了,两个引擎都已经撞毁。不过也许里面的人就没试着发动,毕竟,他们才是捕猎者。   在火箭炮的攻击下,车表层的油漆烧化了,有种古旧和灾祸的感觉,黑洞洞的窗口斜对着他……   走近的一瞬,夏天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黑暗中盯住了他,在空洞的车窗之后,极度地饥饿——   他猛地侧身去躲。   一道白光从驾驶座的黑暗中疾射而出,形态如同揉成一团的闪电,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声,向他冲来。   那一瞬间,它看上去将擦着他的发丝,从左肩飞过,撞上后面的花丛。   但正在这时,白光猛地张开,变成了一张电网。   网的一角狠狠撞上夏天的左肩。   那一刻他只觉半边身体如遭雷殛,剧痛爆裂开去,像一只带电的巨手伸进身体之中,死命搅动。   眼前刹那间一片雪白。夏天晃了一下,跌倒在地,嘴里有股烧焦了的味道,好像内脏都烤熟了。   他的身后,打空的带电颗粒撞在花丛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声,接着花草燃烧起来。   而在倒地的瞬间,夏天开枪了。   网击来的瞬间,他就知道躲不了。这东西张开有三米,这么近谁他妈也躲不开。   他冷静地等待和承受加诸于身的剧痛,但头脑很镇定,手也很稳。他看不清枪手,但能从攻击的方向判断出那人的位置。他也能判断出,此人想要袭击他,那么就必然不可能在戈佩防御场——他当然会有个防御场——的范围内。   不管这司机是谁,都是个高手,但在狩猎场上,他们交手不过是瞬间的事。   子弹射出,他听到颅骨碎裂的声音。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夏天恶狠狠盯着前方,烧焦的豪车安静地立着,一种吞噬般的疼痛和着麻痹从他的左肩向内蔓延。   不知是不是电流的关系,他视野里掺进了血色,天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般悬在头顶,想要吞掉整个世界。   他努力站起身来。   天阴得越发厉害,西边天香食馆巨大的广告灯映得云层发红,天穹污浊而血腥。   正在这时,车门一把打开,那位权贵走了出来。   粉色的花丛已一片狼藉,边角还烧着小火。他棕色的皮靴踏上焦黑的地面,一身衣服有点猎装风格,边角刺绣隐晦又极度繁复,是无以计数俱乐部、猎杀成绩、参与活动、勋章获得等等的标记。   经过刚才的事,他发型仍然一丝没乱,个人防御场笼在周围,如同恭顺的仆人,燃油在表层燃烧,伤不到内里的人分毫。偶有流弹划过,被蛇一般聚集的电光迅速弹开。   他理也没理乱糟糟的战场,扫了白敬安的方向一眼,又转头看夏天。   “我就知道,你一向能折腾。”他朝夏天说道。   他没提死掉的司机,此事不值一提。   戈佩,“真实感”俱乐部高级会员,“安全世界”安保公司的所有者,浮金集团的大股东,上城真正掌权家族的成员之一。   他轻柔地抚弄袖口一处暗红的刺绣,用一种令人发毛的微笑朝夏天说道:“我们准备先邀请你俩参加俱乐部的‘内部节目’,看些有趣的事呢。”   他看着他,双眼像对填不满的空洞。   “我们全都想好了——”他说,“知道我们会拿你们干什么吗?”   他像想到特别有趣的事一样,笑容更大了些。   “你们立刻——就会知道了——”他说。   与此同时,他们脚下的大地轻微地震动起来,仿佛在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下发生了地震。   但上城是不会地震的,这里只有资本与技术。   荒地之上,无数花朵颤抖摇摆,同时,一块庞大的升降区如巨兽般隆出地面。   在这片风景优美荒野之地的下方,是一片坚实巨大的建筑群——炼狱汤俱乐部的大本营。   数个世纪以来,炼狱汤俱乐部运转有序,把所有的抗争和摧毁都顺利地归入相应通道、房间和文件夹,在上城的权贵之中有着良好的口碑。   作为总部的入口之一,层云区的主升降梯还有他们一流的狩猎队伍便位于荒地之下——当然要有狩猎队,要做到如此干净,自然得有人收拾残渣,打扫现场,并且不让任何一只猎物逃出生天。   在地面震动的那一刻,夏天就发现了。   他还站不稳,但转头看正升起的庞然大物,戈佩微笑看着他。   而就在这时,那已进入罗网的猎物一个箭步冲到震动的地方,单膝跪地,手上的枪瞬间变成了刀,深深插进升降梯的边缝中。   在插进去的那一刻,单薄的刀瞬间变成一把长狙,完全嵌进了边缝,升降梯晃了两下,卡死,一时升不起来。   这东西自然是高级货,但末日之兽同样是顶级产品,而且是纳米结构的,硬是把常规合金挤得变了形。   戈佩挑了下眉毛。这能撑几秒钟啊,他想,也太绝望了——   他突然转过头,正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子加足了马力,猛地朝他撞了上来。   戈佩没反应过来,但是防御网反应过来了。   在车子进入他十厘米之内时,防御网猛地开到最强。   撞过来的是夏天的车,撞得极猛,整个车头都撞没了。这玩意儿基本就是辆战车,来这么一下子,力量绝不是一把枪甚至火箭炮所能比的。   但即使如此,它仍在离戈佩五厘米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戈佩面前的蓝色亮得刺眼,无以计数的电光像疯狂的游蛇一样挡在身前,发出尖锐的噼啪声。   同一瞬间,他视野边角有无数数字在疯狂闪动,他还没看,车子就猛地爆炸了。   极度强烈的冲击挟着火焰在眼前爆开,视野变成了一片炽白,火狂烈地伸展躯体,想要吞噬一切。   这不是什么高端品牌炸弹,纯手工调制,但做工一流,还是精确的定向爆破。   戈佩含糊地想着,白敬安不在车上——他去哪了?   他视野中防御数值下降警告疯狂闪动,如果是工程师,大概能意识到惊人的冲击当量。但处于正中心的戈佩连一丝爆炸的热风都没感觉到。   一切照旧,无非是一场颇有些趣味和刺激的狩猎,没有比这个季节更适合打猎的了。   戈佩不再理会火焰与冲击,转头看夏天。   他的猎物站在石竹花丛里,也在看他。   他一直很喜欢夏天,那人的身体里总是烧着火,带着难以处理的巨大的愤怒和绝望。但是这一刻,他意识到那也是一双冷静的眼,是久经沙场战士的眼。   夏天正看着自己,如同在看一只猎物。   戈佩吸了口气。   他不确定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他被冒犯了,该觉得兴奋还是恼怒,只能习惯性地感觉到某种残忍的欲望。   夏天伸手去拿另一把枪,是把毫无攻击力的火枪,手还滑了一下。他仍在发抖,戈佩很确定他不像看上去那么强硬,是尽了全力才站稳的。   而他能站稳,还是因为“捕兽网”只擦过他的肩膀。但几分钟内,纳米机器人便会侵入他的血管,在体内迅速繁殖,直到能完全控制他的行动。   夏天朝他开枪,但防御力场挡下子弹,戈佩满不在乎地伸手去拿终端。   他面带微笑,打开“驯兽师”的文件夹,找到“捕兽网”的程序。惩罚功能的图标鲜血淋漓。   他没看爆炸的火光,也没看图标,只是死死盯着夏天。   “我就喜欢你这么折腾。”他说。   接着他轻柔地点击按键。   戈佩深深吸了口气,看到那位年轻的战神跌倒在地,再也拿不稳枪,巨大的疼痛完全攫住了他。他看到他肌肉绷紧,修长的手指死死攥进土里——   在这种爆炸下他是听不到的,但戈佩觉得自己听到了呻吟与恳求,极度痛苦之下,低哑而无助的呜咽。   他好一会儿没把那口气呼出来,好像刚才把空气中某种强力迷幻的味道吸进肺里,从而让灵魂感到饱足。   他缓步朝夏天走过去。   在剧痛之下,那人仍盯着他,还摸索着去找枪。   他有一双困兽般的眼睛,血与疼痛只会激发暴戾与愤怒,像上城文明之光外的黑暗,深不见底,血淋淋地滋生,渴望毁灭一切。   他喜欢得身体都有点发抖。   4.   戈佩在嘉宾秀邀请会上投的就是夏天的票,虽然去年时他想要的是另一个人,但他的注意力向来很容易转移。到了这两个月,再也没有比毁掉夏天和白敬安更强烈的欲望了。   他在夏天身边单膝跪下,年轻的战神倒在那一大片石竹花丛里,真是美好至极。   他们身边,升降梯的金属已开始变形,收网会迟上一点,但也不过几分钟。猎物很快便会出现在宴会之上。   他轻声朝夏天说道:“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尝起来是什么味道的。”   猎物的眼睛张大了,戈佩能清楚看到其中的恐惧。在这种时刻,你会意识到谁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猎食者。   “别担心,”他说,“不会弄死你的,现在医疗技术不错,我只是……想尝尝你。”   他伸手扣住夏天的下颌,在又一次的惩罚按键下,猎物无法反抗,无形的绳索绑住了他。戈佩手指用力,让夏天侧过头去,动脉展示在眼前。   “我会用金色的餐刀,镶着银色宝石,上面有阿瑞斯系列经典款的花纹。”他说,“你现在配得上真正古老的餐具了——感觉一定像在吃一个神——”   他伸出红色的舌头,顺着夏天的动脉舔舐,感觉皮肤的纹理、汗水、恐惧和动脉的跳动。   他用舌头拨弄,带着挑逗的意味——   这时,他感到有什么碰到了他的后脑勺。   他怔了一下。   两秒钟后,一阵寒意爬上脊椎,他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视线的一角,防御力场的标志上写着:已终止。   戈佩抬起头,本已捕获的猎物死死地盯住他,他看到他眼瞳中映出的白敬安,拿着枪。   周围交火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那片战场里除他们三人以外,已经没有活人了。   这一刻,戈佩突然意识到,这两人一开始就在算计他。他们知道防御网的参数,计算了所有攻击的能量、次数和机会,直到最后一秒的最后一枪。   夏天和白敬安是一对儿困兽,但同时也是猎手!   他转过头,白敬安冷冷看着他,但那是张极度愤怒、渴望摧毁一切的脸。   他拿着把毁灭者VII系列能量枪,这司空见惯,平民街区的垃圾站里随便就能找到半打,他不可能死在这种枪下——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夏天脸上溅得全是血,躺在粉色的花丛里,狼狈透顶,又一身血腥的煞气。   白敬安抓起戈佩的终端,解除捕兽网锁定,手指因为愤怒而发抖。   然后他一把拽起夏天。那人浑身都汗透了,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白敬安一手拔起“末日之兽”,架着他来到一辆护卫车前,揪出车里的尸体,把他塞进去。   他们身后,升降梯缓缓上升,炼狱汤的狩猎小队倾巢而出。   白敬安坐进驾驶室,发动引擎,车子离弦之箭一般冲向前方的公路,枪弹紧随而来,撞上护卫车,带来疯狂而杂乱的颠簸。   火箭炮仍然禁用,给他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他们身后,设备精良的狩猎小队冲进那片狼藉的荒地,野花盛放,尸横遍地,猎物的车子夺路而逃,冲向下行公路。   白敬安打开车载通话仪,猎捕的队伍急速交换着术语,生怕慢一步就被人甩下来,变成玩忽职守。在半条街外,更多的车辆和浮空梭正在急速追来。   夏天坐在旁边,神经质地用袖子去擦戈佩在脖子上留下的痕迹。   白敬安转头去看,夏天也在看他。在逃亡、追击和越发收拢血腥的威压之间,这快速交换的眼色中,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   再权贵,还不是他妈的死得像堆垃圾。   一眼交换后,夏天伸手去拆车上的定位装置,白敬安盯着后视镜,一点亮光逼近,他一个急转,一枚炮弹在车后爆炸了。   前方立着检修路障,白敬安看也没看地直冲过去,车子颠簸了一下,继续下行。   夏天把定位装置丢到窗外,迅速浏览了一下戈佩的手机,丢进垃圾盒里销毁。   与此同时,车子进入地下一层的通道,两边的节能灯把公路衬得鬼域一般,让人想到下城。   车载电台里,狩猎小队调动的声音越来越少,最终沉默下来。白敬安又转了个急弯,车子汇入了上城下方血管一样庞大的车道支流中,四处亮起全息广告,描述着解决空虚、焦虑和不快乐的方式,或是一款款血腥的追猎游戏。   公路渐渐上行,阴沉的天色从上方压下来,又消隐在支架之下。   追兵消失了。   抢来的车子因为各种枪械和一枚火箭炮而一片狼藉,不过在开进上城的车流中一点也不显眼,伤痕是这里司空见惯的装饰方式。   白敬安开着护卫车离开地下通道,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广告把夜色染得污浊不清,压在周围。   夏天把脖颈擦得发红,戈佩留下一条青紫的痕迹,延伸到领子里。   两人都知道,主办方当然晓得他们在哪里,但嘉宾秀的权贵们做出了决定,暂时结束这场战役。   车子的终端收到一条短信,没有署名和号码,只有一张血淋淋猎枪躺在石竹花丛中的图片。   夏天知道他们想说什么:猎物暂赢一局,撕碎了一个猎手。   他看着图片,并不确定这些人是否在生气,也许感到兴奋,或是幸灾乐祸。但无论是什么,他们的情感都会化为同样的东西:对残忍摧毁的期待。   白敬安把车子停在一个休息区,两人没下车,讨论了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夏天慢吞吞地喝一杯热果汁,他身体还有点抖,不过好了很多。   从小明科夫发过来的资料看,捕兽网效力一般会持续三天,夏天摄入的量很少,身体大概会在六到七小时内把纳米机器人代谢掉。   “两把疾鹰S3、一把毁灭者、一把猎手世纪纪念款,还有棉花糖。”白敬安说。   “炸弹一个都没了?”夏天说。   “全用来炸防御场了。”   夏天笑起来:“炸得是够猛。”   “枪倒不难搞。”   “嗯,找个夜店,顺手牵羊就能搞个半打。”   白敬安把一把疾鹰S3丢给夏天,另一把枪随手塞到后腰,拿起一枚快餐卷饼,拆开来吃。   “听戈佩的意思,他们准备了一个‘宴会’。”他说。   夏天冷着脸“嗯”了一声,他半边衣领还湿着,一进服务区,他跑去卫生间,对着水龙头神经兮兮地擦洗了好一会儿。   “也就是说,他们会追捕我们,直到‘邀请’成功。”白敬安说。   “不管宴会是什么,反正他是吃不成了。”   他们又讨论了几句武器的问题,杀伤力太强的在秀里根本买不到,也不能从朋友那弄,谁跟他们扯上关系都不会有好下场。   白敬安以前的房子里倒储备了不少,但现在那里变成了战神纪念馆——灰田说这的确符合公司回收房子的合同条款。他们就是有办法让什么东西都不是你的。   而他们的新房子前天才到手,干干净净,顶多能用厨房用品凑出几个炸弹来。   不过在上城,武器很容易搜寻,这里是摩天大楼和霓虹灯的黑暗丛林,枪械横行,药物泛滥。他们是其中最顶尖的武器和杀人专家。   他们一个字也没提回家的事。   迪迪在那里。他们必须离得越远越好,一个字都不要提到她。巨大扭曲的阴云笼罩着他们,无孔不入,足以摧毁任何靠近的人。   他们坐在车子里吃东西,无处可去。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中,他们两个家财万贯的明星无家可归,成了权贵们追捕的猎物。 第四十章 猎捕与守护   1.   夜半时分,夏天和白敬安找到了过夜的地方。   两人回忆了一下,作为杀戮秀的顶尖明星,除了住的地方,他俩名下其实还分布着另一些房产。虽然有的只看了一眼,给赞助商拍了照,有的从来就没去过。   但也算是个栖身之所。他们需要地方休整。   白敬安照着官网上的地址,驱车前往夏天位于吉光区的一处房产。外面夜色正浓,杀戮秀团体赛第四轮第一赛场的赛事刚刚结束——还算顺利,大部分人死了。选手们死里逃生,涌入宴席,掀起一波欢庆的高潮。   房产坐落于向日湖湖畔,是一栋近五百平方的两层别墅。   两人没有钥匙,黑了门锁进去。房子笼罩在夜色中,久无人至,但脚下铺着厚实的地毯,整洁雅致得如同开发商的广告。   窗户外面,向日湖面映着火般的灯光。   两个逃亡者检查了房子,清理摄像头,并拉上所有窗帘。理论上他们将得到一小段休整期,但谁知道主办方在想什么,这是一场没有道德和规则的游戏。   夏天在浴室折腾个没完没了,白敬安很理解。   他查看了一下网上的情况,打从庆功宴的事后,他一直有点介意警方的动向。   他先是查了一下警局的官网,一眼扫下去,相关的信息全是“隐藏的反抗军高层”的炒作,阴谋论满天飞,头条信息写着,“夏天真的是反抗军的高层吗?——带你探索战神不为人知的隐秘!”   白敬安看了一会儿,觉得完全没必要点进去看。   有点意外地,倒是有人发现了炼狱汤俱乐部的事。   从网上的信息看,炼狱汤的荒地似乎在上城小圈子里早有名气——“这里跟种种黑幕和可怕的权贵机构有关系,能拍十部恐怖片”的那种。   而他俩作为上城有史以来最有名的杀戮秀明星,在那片“恐怖荒地”里爆了几枚火箭弹,炸了一辆车,引发了一场数百人的追击,想不引来关注都不行。   夏天从浴室出来时,白敬安正在看这场粉丝们规模盛大的侦查和讨论活动。   夏天一边擦头发,一边问道:“怎么了?”   “粉丝八卦。”白敬安说,分了个窗口给他。   夏天拖过来,一眼就看到了窗口里那张血腥刺目的图片。   那是一张戈佩横尸于花丛之中,脑袋几乎炸没了的俯拍图,周围花朵绚烂,尸体越发显得鲜血淋漓。   旁边写着拍摄时间和坐标,拍摄工具写着“W-117号气象卫星”。   夏天盯着那串字符看了一会儿。   “有粉丝调了个卫星?!”他说。   “还有人黑了护卫车的摄像头。”白敬安说。   夏天一脸惊悚地凑过去看帖子。   帖子很长,四处可见刚才战斗的动图,转载率是串令人眩晕的天文数字。   很显然,因为他们开的是夏天登记过的车子,刚出门就有人盯上了。他俩当时光想着杀人的事,谁顾得上操心粉丝偷拍啊。   粉丝们一路通过交通摄像头跟着他们来到炼狱汤的荒地,调用所有手段探查偶像的行踪。   到了现在,上城无数的人在关注夏天的行踪,粉丝们迫切地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吃饭、睡觉或是在夜店打架都行。好像他的一举一动隐藏了什么重大问题的答案。   有了这样的热情和技术,粉丝们很快拼凑出了整件事的过程。   ——夏天和白敬安一路开车来到“恐怖荒地”,击杀了一位权贵人物,“扬长而去”。   视频不算很清楚,但偷偷摸摸的角度有种从黑幕中寻找真相的刺激感。   网上讨论数量瞬间达到惊人的高度。他俩看帖的一会儿时间,点击、讨论和转载的数字又向上蹿升了两倍,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灼人的狂热。   上城所有人好像都在研究视频,讨论细节,跟上情势。   他们必须弄清楚——夏天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就像你必须知晓神明的意旨。   凌晨的时候夏天开始发烧,什么药也不管用,白敬安让他立刻睡觉,自己来守夜。   夏天头一碰到枕头就沉沉睡着了,他今天折腾得够呛。   白敬安坐在旁边清点武器。他们过来时路过一个露天派对,还真顺了几把枪出来,甚至还有半袋“高空裸露”炸弹,真不知道这些人去派对带炸弹干什么。   屋子里光线昏暗,几个悬浮屏发出些微亮光,最右侧是屋外的闭路电视。夜色深浓,把房子层层包裹起来。   白敬安仍在关注网上的情况,但注意力的一部分始终在夏天身上。他看到那人动了一下,一绺头发垂下来……他有一刻想把它拨开,但立刻克制住了欲望。   他知道嘉宾秀的摄像头在哪里,就在对面,看不见,但像一只恶毒的眼睛一样盯着他们。   他转头专心看屏幕,到了半夜,这波狂热的网络追随活动又出现了一个高潮。   有人发了一个帖子,白敬安扫了一眼,立刻意识到说话的肯定是“奥林匹斯山”上那批人中的某一个。   “这是嘉宾秀。”此人开诚布公,直接写道,“‘恐怖荒地’那里有炼狱汤的一个入口。炼狱汤是个历史悠久的权贵俱乐部,只针对少数人提供特定服务。   “他们认为可以在那里抓到夏天和白敬安,把他俩带到‘宴会’上去。最终,那些人所做的,无非就是把世界上所有好的、‘有趣’的和不理解的东西放在绞肉机里绞成一团,撒上花瓣端上桌,再做上几句自作聪明的评价。   “戈佩很期待这次狩猎。他有食人癖,在圈子里不算什么稀奇爱好,他对和食物有关的花纹与配饰有一流的审美,在礼仪和历史传承上也很有研究。他会先和那些人(或别的什么)性交,再吃了他们,或者一起干。话虽如此,但他在对象选择上十分挑剔。他分不清喜爱、性和食欲的界限。   “夏天和白敬安直接端了那个陷阱,戈佩当场就死了。一枪爆头,就算现场放进顶级治疗舱里也不行。   “白敬安下的手,这场他俩打得很惨,但合作有序,计算精确,下手又狠。   “火箭炮哑火是因为‘静默者’,击中夏天的是‘捕兽网’。他们觉得可以创造一位神祇,再勾勾手指,把他放到餐盘里。   “但如果你连想去操什么和吃什么都分不清楚——”   身边传来轻微的动静,白敬安转头看夏天。   夏天在做噩梦,白敬安自己噩梦做多了,一看就知道。   他陷进去时很安静,只是尽量蜷成一团,身体轻轻发抖,头发都汗湿了。   “夏天?”白敬安说。   那人陷在噩梦中,没有回应,白敬安伸手推他。   在碰到他的那一刻,夏天身体猛地绷紧,伸手去抓枪——   他困在梦境漆黑的地域之中,眼中满是恐惧,不知梦到了什么,吓坏了。   白敬安迅速按住他抓枪的手,一手压在他的肩膀上,脱口而出:“没事了——”   夏天停止了挣扎,定定看着他,还没完全清醒。   白敬安把他那绺垂下的头发拨开。咫尺之远的终端屏幕里,粉丝们谈论他,说得他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是撕裂黑暗的光明。但躺在他身边的,只是一个吓坏了的年轻人而已。   “我在这里。”白敬安说。   “小白。”那人咕哝道,声音低沉而柔和,是半梦半醒间一个温柔的确认。   “嗯。”白敬安说,“再睡一会儿。”   夏天缩回手,右手的指尖在他手上蹭了一下,从枪上抽回,闭上眼睛,再次沉入睡眠之中。   白敬安慢慢松开手,又转头看屏幕。   他感到胸口有某种巨大的情绪涌出来,哽住喉咙,向外膨胀,他得努力才能控制住稳稳坐在那里。   他以前一定曾有过这种感觉,他必须守住的东西——   他的心里,那巨大漆黑的盒子清晰可见,在这片夜色中占据了一切。它一直在那里,他从来不敢打开。   他必须要守住的东西,就在里面,已经变成了一盒……死掉的、腐败和畸形的肉,供人观赏和狂欢过,嘲笑和践踏过……他看也不敢看一眼,想都不敢去想。   他坐在黑暗里,死死盯着屏幕,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那些人描述荒地上的战斗,说他们“耀眼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说他们有多么强大,人们将无条件追随。他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歇斯底里又脆弱至极。   摄像头还在对面,他不敢再朝夏天多看,只感觉那人的呼吸拂过指尖,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夏天就在旁边,活着。   这一次,他必须不惜代价守住。   夏天在将要天亮时醒过来,烧已经退去,看上去活蹦乱跳、精力充沛。   他把白敬安按到床上,说他最好睡一会儿,换他来守夜。   这事没什么好谦让的,他们都需要休息。白敬安接着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夏天正坐在他旁边刷网页,白敬安发现自己跟他靠得很近,还死死拽着他睡衣的下摆——夏天现在总是会多穿一点。   他抓得很紧,指节泛白,把衣料揉成一团,以至于醒来后手指还蜷着,一时伸不直。   他尴尬地把手收回来,夏天朝他笑,然后说道:“我得去趟卫生间。”就跳下床跑掉了。看上去很急。   白敬安活动了一下手指,去拿桌上的枪,努力不去想夏天是怎么各种想把衣摆拽出来,但是没成功,又不想脱衣服,于是这么跟他耗到早上的。   真是一个尴尬的早晨。   2.   那天上午很平静。   这栋别墅久无人至,不过厨具和生活用品齐全,他们找到了一小袋精装米,一些保鲜包装叫不出名字的小菜,甚至还有加热即食的点心,大概都是赞助商奉送的。   两人凑合着用来做了顿饭,味道还不错。   夏天中午时又开始发烧,看来纳米机器人没那么容易代谢,还在组织最后一场反扑。   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检查车子时,发现半夜时分有人潜入车库,对车子进行了改造,装了一系列的挟持程序。   白敬安检查了一下,那装置不光能从外部控制车载程序,还内置了麻醉气体,并伪装成了厂商标记的一部分,搞得异常贴合,估计得费不少劲。   不过没关系,他们用开发商权限停用了别墅的摄像头,能慢慢工作。   “他们大概在幻想着我们坐上车子,”白敬安说,“发动引擎,但很快就陷入了昏迷,醒来时,已经躺在宴会桌上了的场景呢。”   夏天拿着果汁坐在副驾驶座上,白敬安把仪表盘拆得乱七八糟,简直是把车又全部重新组装了一遍。   “现在车没事了。”他朝夏天说。   “你怎么发现的?”夏天说。   “我只是一直在想,要让我们去宴会,他们会干些什么。”白敬安说,“再多查一下就行了。”   “你一直在想这个?”   战术规划转过头,夏天靠在车窗上看他,嘴角挂着个笑容。   白敬安也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仿佛阳光泻入,让昏暗的车库都变得亮起来。   “是的。”他说,“这车没事了。”   下午时,他俩在客厅商量接下来的行程。   夏天认为应该出去弄点吃的,再搞点武器,还列举了武器的具体款式。白敬安认为他最好再去睡一觉。   正在这时,两人突然停下动作,手放在枪上。   那个声音隐隐响起,有点像揉玻璃纸,或是饼干破碎的声音。   白敬安迅速站起身,一步闪到窗边向外看。   开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不是某一处,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夏天抬起头,看到一绺污浊的白色液体从墙缝中流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道,并迅速汇成了一片。   转眼之间,无数道液体从天顶流下,目之所及的墙壁全部沐浴其中,空气里有股甜滋滋的味道。白敬安看了三秒,把枪往后腰一插,一把抓住旁边的应急包——收拾了军火、药物和少量食物——说道:“清理剂。”   “清理剂?”夏天说。   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建筑清理剂?”夏天说,“这是要拆房子?!”   他话音刚落,墙壁便已经开始了腐蚀,边角变形,一块长条形的残渣“砰”的一声砸到地上,一绺阳光射进房屋。   ——上城的房子用的基本都是清洁材料。在3D打印极其先进的现在,建筑的材质各式各样,但都会按规定混入清洁成分,毕竟上城的建筑变动极快,需要不断地拆除和重建。房子多半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无害材料顺着下水道流走。   也鉴于这种属性,清理剂是高级违禁物品,在任何的宴会、秀或平民们的仇杀中都不会出现。   不过上城的权贵们显然没有这个问题,想在哪里洒就在哪里洒,想洒多少就洒多少。   白敬安去拿另一个应急包,夏天闪身到窗边去看。   外面,巨大的反重力梭像鲨鱼一般缓缓移动,阴影挡住光线,将树、花草、灌木以及房屋完全笼罩其下。   闭路电视上前一分钟还毫无反应,只有阴影在草木上缓缓移动,下一秒,数名穿制服的家伙行为有序,从反重力梭上一跃而下,落在周围。   权贵们的狩猎队伍。   不过十几秒,那些人便如同捕击的狼一样成群结队地围住了房子,一步步聚拢过来。   他们下手狠辣,毫不犹豫。在夏天看到狩猎队伍的同时,一排枪弹猛地扫射过来,击碎墙板。   夏天眼明手快地抓起一把椅子,两枚子弹撞上去,在碰上的瞬间,爆开了一片。   他把椅子一丢,意识到射过来的全是麻醉弹,是捕兽网的简单粗暴版,设计十分恶毒——爆开的瞬间就能叫人丢上半条命,迅速失去行动能力。   白敬安拽了他一把,两人抓着应急背包,冲向还算完好的吧台后面,又是几枚子弹在身后炸开。   两只权贵们盛大狩猎游戏中的猎物躲在还算厚实的墙壁转角处,交换了一下眼色。   情况狼狈,但这一眼中却不见任何畏惧,应对方式在这一瞬间成形。   夏天一把拉开应急包,拿出一枚弹匣,拆出能量条。他抽出疾鹰系列的手枪,棉花糖变成一枚小刀,灵巧地切掉保险栓,白敬安拿起一卷隔热胶带,撕开。   两人一系列动作极其娴熟,切割、卡嵌和包裹都稳定而精确,他们清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又有多大的杀伤力。   三分钟之内,那东西已变成了被层层胶带和易燃品包裹的怪物。   两个杀戮秀明星交换了一下手势,同时冲向上方的楼梯。   屋顶上,密集的声音仿如雨下。   这栋刚刚住进来的房子将在这雨声下消解,三个小时内变成无公害残渣,被冲进下水道。   两人冲上顶楼,别墅已岌岌可危,天顶掉下来一大块,可以清楚看到正上方,标着城市规划局logo的拆除用浮空梭完全挡住了天空。   它总体是黑色的,漆着“清洁、环保、无公害”的广告词,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仿佛一只游曳过来的权贵座驾,把一切尽收眼底。   但没有权贵。经过戈佩的事,他们只会派足够的“猎狗”过来,不惜代价把他俩放倒,再带到宴会上去。   夏天抬起手,瞪着天顶,手中的枪口牢牢指定变脆的天花板。   白敬安冲到窗口,探头往外看飞梭的移动,冲夏天做手势。   三、二、一——   夏天朝着天花板开火。   一瞬间,像是有一小枚太阳的碎片从他手中一跃而出,向上升起。天花板在冲击下碎裂开来,强光猛烈而精确地扑向浮空梭的引擎。   震动之下,左侧的天花板塌了一大片,更多的光线透进来,可以清楚看到天穹之上的庞然大物发出一声悠长的悲鸣,身躯倾斜,向着西侧落下。   外面有人在大叫和咒骂,朝着这方向开枪,两个猎物急速地交换了几个动作,冲向变形的窗口,同时侧耳倾听。   十秒钟之后,浮空梭撞上了地面。   爆炸声呼啸着席卷开来,震动整座湖畔,火焰冲天而起。   就在这一刻,夏天和白敬安从窗口冲进了阳光之中。   这片别墅群独门独户,没有院墙,四周的风景规划极具野趣。下午时分,阳光慵懒地西斜,但气氛宛如弓弦般紧绷,仿佛一场古代的狩猎,只是双方都是人类。   在落下的前一刻,他们已经目测了大致的情势,夏天正落到一个狩猎者身边,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膝盖抵在那人胸口,朝着脑袋就是一枪。   他抬起头,白敬安开了两枪,一手卡着旁边一个壮实男人的脖子,抬手朝另一个刚从树后探出脑袋的家伙开枪,再回手杀掉手臂中的人。   他把尸体一丢,躲开射来的子弹,夏天一枪把第三个家伙干掉。   车库被毁掉了,一支约二十五人的小队正向别墅围拢,从位置到分工都异常精确,阻断通行道路,并把房子围了个严实。   从袭击开始到现在不到十分钟,夏天和白敬安已能做出判断,这次的对手极为专业,都是刀口舐血之徒——不过至少他们的制空权已经完蛋了——不会给他们任何的漏子可捡。   在更远方,多半有更多的车子正在赶来。   跑不了。   那接下来的发展就很明显了:去杀。   开始之前,大概有半分钟时间,两人藏身在一棵巨大的七叶树下。   这里勉强算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视野,他们快速交换彼此的意图。   白敬安朝树上看了一眼,夏天立刻知道他要干什么,两人对视了十秒钟,眼神中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白敬安:你上去。   夏天:那是战术规划的活儿,我来打先锋!   你伤着。   已经好了!   你来规划,我来杀。   夏天瞪着他,白敬安毫不躲避地回视。   他知道白敬安那架势,眼瞳深处像结透了冰,但在某些时刻,夏天又觉得那是火,足以毁灭一切,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两秒钟后,夏天放弃了,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   白敬安把两只手扣在一起,夏天利索地踩在上面,跳上七叶树。   白敬安转头看周围,抬手一枪干掉一个狩猎者,朝围过来的队伍走过去。   不远处,他们的房子正在慢慢塌掉,无声无息,像给予时一样轻薄随意。   昨天他们藏身于此,一切明明都很坚实,是一个可以挡风遮雨的避难所,可是这一刻却单薄如同梦幻。残渣和液体混在一起,渗入土地,流进下水道,有雾气向上挥发,升腾的样子让房子像烧了一层虚弱的火,苍白得像在梦中。   典型上城的火,姿态华美地毁灭一切。   他向前走去,眼中烧着火焰,映着血淋淋的战场。   3.   夏天放好狙击枪,稳住身体。   他扫视周围,狩猎小队大概有二十五人,外围有更多的人在赶来。   “十点钟方向,七秒钟。”他说,“五点钟方向,转角——”   白敬安站在慢慢融化的房屋一角,听着夏天数:“三、二、一——”   猎手刚探出头,白敬安一刀刺进他的喉咙,一个旋身闪到背后,朝着后颈又是一刀。他动作极其利落,刀锋拔出,几乎没有血,尸体无声地倒在地上。   白敬安把他所有的武器席卷一空,这人居然没有防弹衣,不知是怕装备太好被“猎物”们抢走呢,还是就喜欢死伤多点,打着好看。   “三点钟方向。”夏天说。   白敬安反手一枪,正中一个猎手的脑袋。   枪声引来了一阵火力,夏天看着周围的人不断交换战情,向这方向聚集。树木挡住了一部分视野,看不清阵形,但只要知道规则,你就可以计算。   后方有人藏身于灌木之中,想要偷袭白敬安,夏天瞄准,开枪,对方应声倒下。   他一边杀人,一边语气平稳地说道:“七点钟方向。等着——现在——”   又一具尸体倒下,白敬安闪身隐入一片紫藤花后。   狩猎队伍迅速意识到有狙击手,他们一时找不到,但时间不会太久。   远方更多的人聚集过来,设置路障,他们是专业人士,会堵死所有路径。   这就是权贵们想要的,把他们困在这里,收拢包围……他们是一对被堵在角落的困兽,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是趣味。   只是他们同时也是上城培养出来最顶级的猎手。   两人眼神冰冷,语气平稳地交换战况,不断有人死去。   白敬安闪到一个猎手身后,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刀锋划过。   “四点钟方向,三秒钟——”夏天说道,稳稳端着狙击枪,等待最合适的机会。   只是一会儿时间,白敬安又干掉了三个猎手。   他干这事儿非常利索。他说他当年在下城时是负责网络后勤的,但夏天觉得他是个天生的战士。   他居于上方,击中了一个偷偷朝白敬安开枪的家伙,两人杀起人来速度极快,目标也十分明确:他们必须得到路上去,搞辆车。   这些人围猎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毁掉车子,杜绝两人逃走的机会。   他们得再搞一辆,绝对不能困在这里。   而且得快。   夏天说道:“三点钟方向。”   白敬安回头,对方已经冲过来,他抬手一枪,管也没管身后正在冲过来的猎手。后者见到这样的好机会,正待抬枪去射,但手碰到扳机的那一刻,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脑袋。   夏天停也不停地继续说道:“三点钟方向,五秒。三、二、一——”   又一具尸体倒在地上,夏天已经能看到有猎手在指自己的方向,地方不大,这里又是制高点,他们当然会很快发现狙击手的位置。战场上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狙击手。   他知道,外围车子正在开进来。   狩猎小队是坐浮空梭过来的,但在丢掉制空权后,他们当然会派车进来。那些人早就等在外面,随时准备开始加入狩猎,不给他俩任何逃走的空间。   他们必须得快。   两人看也没看一眼变成废墟的房子,它在阳光下蒸发,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夏天发现自己丝毫也不在乎,那从来不是他的东西,只有这场战斗、枪、危机和并肩的战友是他的。   那些人的确派了车。   夏天和白敬安一眼就看到了,是辆低空堡垒的新款车,配置了足够强大的装甲和防爆轮胎,刚刚在路边停下。   一队装备完善的狩猎者从车上下来,正说着什么,司机掉了个头,准备把车子开离此地,一分钟也不多停。   这些人都是专家,服务于上城权贵最顶尖的俱乐部,追捕猎物,收拾残渣,应付有钱人随性所致的残酷和怪异的场面。他们知道如何围猎,以及最效率困死猎物的方式。   夏天死死盯着这一幕,时机不对,人太多了,这些人算好的——   一瞬间,转弯司机的侧脸正对着白敬安。车窗没关。   白敬安想也没想,抬起手,朝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   司机瞬间死去,车子还没完全发动,撞上前方的一棵苹果树,停了下来。   周围的人迅速反应过来,一片子弹上膛声,白敬安的位置完全暴露,他毫不躲避,朝前冲去,死死盯着那辆车。   “白敬安!”夏天说。   “帮我盯着。”白敬安说。   他动作极快,朝着前面举枪的人连着开枪,躲开两次袭击,转瞬之间已经冲到离他最近的猎手跟前。   他反手拧住那人的胳膊,交手的瞬间便制服了他,卡住他的脖子,挡在身前。   下一秒,三枚不同方向的子弹射中那人的身体,猎手转眼失去了意识。   夏天深吸了口气,跟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白敬安在前面,那么他必须要冷静。   他死死盯着瞄准镜,白敬安杀人的动作极其利索,计算所有子弹的路径,计算躲避和解决的方式。   夏天没管朝白敬安近身扑去的人,镇定地盯着周围,五秒钟后,他开了一枪。   ——有人绕到车后偷袭白敬安,他穿过一处树丛,露出半个脑袋的瞬间,夏天就爆了他的头。   他枪口移了半寸,扣动扳机,击碎了又一个脑袋。   他在心里数着,第五个。   白敬安周围已是一堆的尸体,受了两处伤,血浸透衣服,他好像感觉不到。   而越来越多的猎手朝着他的方向靠过去。   一枚麻醉弹擦着夏天的面孔飞过去,在树干上炸开,溅起一片木屑。   咫尺之处,夏天面孔如冻住了一般镇定。他看也不看下方的枪手,狙击枪不停,一个个杀死任何从远距离威胁白敬安的人。   一枚麻醉弹擦过他的肩膀,一截爆炸物刺入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麻痹随之而来。夏天手滑了一下,但再一次拿准枪,盯着白敬安的方向。   稍远一些的路上,又一辆装了合金板的车停下,卸下猎手,转向离去。而另外几条出口上肯定都有这样的车。   白敬安一把拧断一个猎手的脖子,反手朝另一人开了一枪,非常利落,大局观清晰——   正在这时,他突然转身,朝着脚下连着开枪。毁灭者的子弹划出一道弧线,场面异常紧急。   他的对面,一个猎手自觉找到了机会,举枪欲射,夏天面无表情地把他一枪爆头。   白敬安显然击中了什么,他瞪着脚下的草丛一秒钟,决定不再理会,冲向车门。   夏天不知道袭击他的是什么,多半是什么权贵们的高精武器,但白敬安反应极快,瞬间解决。他知道,只要能搞到车,白敬安会回来接他,他们会在五分钟内会合,离开这鬼地方。   白敬安一把拉开车门——   下一刻,有什么击中了他。   夏天看不见。他只看到那人僵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极强的电击,或是瞬间解除行动力的毒素——   白敬安仍死死抓着车门,可下一秒,脚下有什么拖住了他,又猛地向后扯,把他拽离车子。   夏天呼吸都停了,白敬安重重跌在地上,他听到那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咒骂。   白敬安挣扎着抬起枪,朝着脚下的什么连着开枪,几乎打空了弹匣。   夏天告诉自己要冷静,他是狙击手,他必须冷静。   一支五人小队朝白敬安的方向靠拢,转眼已到跟前,夏天开了两枪,干掉最前面两个杂种。   与此同时,他自己也已被彻底围住。   有什么正在背后……那东西碰到他的瞬间,夏天转身一把抓住。他抓住的是根枪管,几乎就在同时,子弹擦着他的衣服射了出去。   他一脚踹在偷袭者的小腿上,清楚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   猎手跌下树去,第二人朝他扑来。   夏天拧住他的手腕,那人拿不稳枪,但另一只手同时抽出刀子。夏天管也没管,任他扑过来,刀锋斜着划过腰腹,血瞬间浸湿衬衫,而他一把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夏天没看伤口,也没看继续往上爬的人,冲到狙击枪后,看向白敬安的方向。   白敬安开了两枪,但小队里有人的麻醉弹击中了他。   瞄准镜中,夏天能看出白敬安仍清醒着,瞪着前方,他握不住枪,在背包里寻找什么。   他双眼反射阳光,瞪着朝他走过来的人,但没有丝毫暖意。有时夏天想,那是一种沉到了地狱深处,仍拒绝任何讲和的、极度愤怒的双眼。   最后一个家伙像个长官,他朝白敬安俯下身,说了什么,带着调笑般的神色。   他伸出手,想去碰白敬安的面孔。   那一刻,夏天只觉得有热血直冲大脑,在那人碰到白敬安前的一瞬间,他扣动扳机,击中了那杂种的脑袋。   笑容凝固了,头颅爆开,胆敢冒犯他们的猎狗倒在草丛里。   瞄准镜中,白敬安转头看夏天的方向,朝他笑了。   他一身的伤,脸上溅着血,刚才还一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样子,但这一刻看上去很温柔。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白敬安从应急包里摸出什么,毫不犹豫地朝颈动脉注射。   那似乎是什么极为刺激的东西,夏天看到他猛地吸了口气,身体绷紧,眼中闪过极深的痛苦,像有一只巨手从体内狠狠收紧。   然后白敬安把注射枪一丢,伸手去抓枪,朝着一个冲过来的家伙射击,正中心脏。   围上来的是一支战术小队,白敬安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那人的制服,动作快得出奇,完全不像有那样的伤势和痛苦。就着临时尸体的掩护,他朝着后面猎手连开三枪,一步不退。   他是非要上这辆车不可。   精力剂,夏天心想,他妈的在给自己从动脉注射精力剂,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周围,浅红色的花盛放着,空气里有股甜香,也不知道这花本来就香,还是后天添加的,和惨烈的场面毫不相称。   夏天抓住一个扑上来的对手,拧断他的脖子,朝着下方连着开枪,还丢了个炸弹。   他跳下七叶树,在一大片爆炸的火焰和硝烟中朝白敬安走过去。   今天他们非他妈离开这地方不可。   4.   夏天在车子旁找到白敬安时,那人又中了一枪,在腰腹,他们这种人都知道怎么以伤换命。   他的战友蜷在车门边,半边衣服上全是血,浑身抖得厉害,根本站不起来,但仍然死死抓着一把枪。所有试图靠近车子的人都变成了尸体。   夏天冲过去,把他拽起来,意识到他非常清醒,正在积攒力气,随时能再杀人。   他把白敬安扶到副驾驶座上,那人不停发抖,仿佛随时会粉碎,但上车时还越过他的肩膀杀了个偷袭者。   夏天给他拉上安全带,凑过去看了一眼他的瞳孔——扩张得厉害,情况非常不好——白敬安也看着他。   这一刻,精力剂和麻醉弹在他身体里撕扯,撕裂了大脑里的什么,某些灵魂深处的东西暴露出来。   灰色的眼瞳看着他,仍是那副杀气腾腾、不顾一切的样子,但却又是一片彻骨的哀伤。   这是个曾经彻底粉碎过的人,沉到了地狱的最底层,但又被什么力量硬是聚集到一起,试图把自己拼合起来,看上去简直惊心动魄。   夏天感到一阵战栗,白敬安丢掉打空弹匣的枪,又拿起另一把。   他体内的大片机能处于强制关闭状态,精力剂却在压榨最后的力量,让疼痛加倍,把神经扯到极限。   但白敬安调枪的动作很稳,似乎能闯进任何一座修罗场,杀死任何的敌人,只为达到他的目标。   他看到那人粗暴地抹了把额头流下的血,拉过背包,清点物资,准备接下来的硬仗。   夏天检查了一下弹匣,走向驾驶座,白敬安说道:“走。”   子弹击中合金板的声音像砸下冰雹,夏天抓稳方向盘,车子朝前冲,把斜停在路边的一辆护卫车撞离路面。   前方立起了路障,白敬安拿起棉花糖,娴熟地调型号,夏天朝他说道:“刚才是什么?”   “‘蛇’。”白敬安说。   夏天立刻反应过来是什么。小明科夫的资料里反复提到过这玩意儿,那是某种可操控式软管,经常长着蛇头,尖牙上从毒素、电流到春药应有尽有。   刚才是草丛地带,用“蛇”偷袭防不胜防,如果没记错,这东西甚至还能拟态。   真他妈什么都用上了。   “不是春药吧?”夏天说。   白敬安笑了一声。   “电。”他说。   他扯开安全带,站起身来,一把掀起车顶,枪管指着前方。   他站得很稳,枪架在车顶,灰色的双眼冷冷看着前方。   三秒钟后,他射了两枪。   他击穿了左侧路障的储能区,一枪外壳,一枪电路。   夏天一脚刹车也没踩,在车子冲过前的一瞬间,路障网闪了一下,消失了。   在同一刻,他们也都能看到更远方有三辆车横过来,完全封堵住路口及周边。   夏天看了一眼,猛地一个急转,车子切换到地面模式,冲进了右侧树木林立的野地。   车子轧过一片灌木,猛烈颠簸。   这里不是能开车的地方,尤其是大型车,但在落脚之前,夏天和白敬安查看过所有的路线。   毕竟,这座城市没有任何正经的道路是为他们开放的。而有些边缘小路,如果你技术够好,路线看准了,也不是开不出去。   装甲车以毫厘之差越过两棵盛放的槐树,速度一点没慢。   再远一些,大型路障无疑已经架起,杜绝任何逃跑的机会。可这条路尽头的防备却绝不会像主道那么严密。   而任何一点的疏忽都是他们的机会。   白敬安改造了几个裸露者炸弹,四周开始有狩猎小队围过来。   他把东西一丢,朝着外面围过来的猎手开枪。   他开了五枪,枪枪致命,在开第六枪的时候,他手抖了一下,射中了一个猎手的胸口,那人晃了一下,没有倒地。白敬安又补了一枪。   他骂了一句,又去包里找精力剂,夏天说道:“够了!”   “看路。”白敬安说。   夏天猛地调整方向盘,躲过一棵红花盛放不知名字的树木,白敬安面无表情又给自己注射了一针。   夏天看到他猛地抽了口气,手指像弓弦一样绷紧,但接着,他拿稳了枪,再次对准窗外。   两种力量在他身体里冲撞,他冷着脸,好像早已习惯,一切都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   “加速。”他说。   “你快点昏过去!”夏天说。   白敬安朝他笑。   正在这时,车载电台发出一阵嘶嘶声,自己打开了。   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两位,湖畔周围区域已经全都清空,路障围了三层,你们不可能离开。”   那是个称得上轻快的男声,习惯了暴力与权威顶峰的位置,语气冷淡而干脆。不过说最后一个词时有点含糊,好像还在吃东西。   “这是一个权贵们的定制游戏,你们不会真以为能逃走吧?”他接着说道,“我们不用重兵压,只是为了打得好看,逮到你们时场面漂亮。”   夏天伸手去关电台,发现关不掉。   “三天是很不错的成绩了,两位,毕竟这场戏的重点不是追捕,而是‘宴会’。”那人继续说道,“你们本来就是公司财产,为什么不让事情容易点呢?不会弄死你们的,‘山顶的众神们’只想确定你们是绝对听话和驯服的。”   他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笑起来。   “他们上过宴会桌后,就会听话的。这事我见多了。”他接着说,“你们会喜欢的,当底线碎掉,生活会变得容易很多。   “那些粉丝老觉得你们无所不能,但别昏头,驯服的牲口可不知道真正上城猎场的深处是什么样的。   “你们是上城身价最高的明星,可还没见过盛宴最黑暗的地方。我一直在想,你们趴在——”   夏天朝车载电台开了一枪,它终于消停了。   两个杀戮秀选手冷着脸,车子冲过第二道路障。   在更远处,包围连成了片,猎手更换了子弹,等着他们。   与此同时,轨道上有四颗卫星正盯着这个方向——一个气象卫星,一个是电台转播,还有两个是防卫部的。   粉丝们在进行一场盛大的转播,不像杀戮秀那样充满了广告和煽动力,这是一场偷偷摸摸、仿佛搜寻真理似的转播。   负责和主要收看人群是浮空城的技术主管阶层,这些人不光弄了卫星实时跟拍,还黑进了装甲车的内部摄像头。   不算特别困难,两个杀戮秀选手根本没管,而秀里所有的设备都是经由这些人设计和制造的,这年头哪个程序员不留后门呢。   嘉宾秀的导演齐下商正在朝狩猎小队下达命令,简直恨不得去当现场调度。   另一个导演雅克夫斯基则分了一半的精力去关注这场属于上城高级技术人员的转播——加密电视台,谁也数不清的后门的偷拍,一流的全民参与性。   这事从未有过先例,因为是严格禁止的。平民怎么能分去权贵们桌上的菜肴。   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场面已经燃到了快要爆掉,仿佛房子下烧起了大火,而保安部没有一个人发现。   他怀疑保安部有人参与其中。   而且没一个人告密。   当所有人缄口不言,权贵们能发现些什么呢?他们有的连纳米武器都用不好,只会扣扳机而已。   雅克夫斯基绝不准备当那个告密者。   他从另一个视角关注这场赛事,这里的讨论已不再像杀戮秀时那样,仅仅是愤怒与口号了。   这些人说的很多东西都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可以用轨道打击——”   “现实点好吗?!”   “他们出不去的——”   “上城是个没有出路的地方。”   “我看不下去了!”   “我不管,我把H23型的路障都黑了。”   “你黑H23型有鸟用,去黑T型的!”   “我进不去!”   “你谁?你要有‘冰山’的权限,留个联系方式,我找你。”   雅克夫斯基不知这些人能否意识到,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谈话。   夏天切换到自动驾驶,去应急包里抓枪。   白敬安把枪递过去,但手一抖,枪滑了一下,夏天反手抓住。   那人终于找不着精力剂了,手不停发抖,他去拿第二把枪,却怎么也拿不起来。   “小白。”夏天说。   白敬安看着他,夏天知道这个人有多强大,这一刻他如此脆弱,神志已不太清醒,但仍挣扎着想要去找什么——一把枪,也许一个炸弹——   “我会把咱们带出去的。”夏天说道。   白敬安瞪着他,仍在拼命维持清醒,那双眼瞳总是映着一片地狱景象,却又一副什么样的修罗场也敢闯一闯的样子。   但夏天知道什么事会伤害到他,他可以清楚看到那个时刻——在白敬安看着自己的时候。   白敬安抬起手,指尖只蹭到他的衣摆,他被体内强力的麻醉药剂拽下去,黑幕之后,那些人以此抓捕猎物,而进了地狱,就再不见天日。   他的双眼已失去焦距,仍固执地抓着枪不放,夏天说道:“要是过不去了,反正咱们俩也在一块儿。”   白敬安朝他笑了,夏天伸出手,用袖子擦掉他额角流下的血。   那之后的事,白敬安不确定是不是梦到的。   身体像在无止境地向下坠落,既像在烈火中烧灼,又像坠入冰窟,到了某个界限,他已无法分清。   他曾和夏天讨论过最外围的大规模路障。身为战术规划,他考虑所有的事。   他知道在最后一刻,他们会从别墅区外,酒店式服务大楼的室内大厅冲出去。   那里多半已经清空,但无法设置摧毁型路障,他们不会想到这点,室内四处立着石墙,没有车辆能够通过。   但只要你有够强的火力,没有过不去的地方。   他知道,在能看到那棵冬青树的地方,夏天会转一个陡峭的急弯,向前方巨无霸的大楼冲去,它的外饰在阳光下像一座巨大的珠宝山。   他看到夏天前方的车窗炸碎了一大片,他右边的肩膀也伤得很厉害,白敬安不记得是怎么伤的了。   但夏天的动作很确定,抬手,开枪,裸露者炸弹呼啸着冲出枪管。   枪在他手中炸裂,他丢掉,拿起另一把。   他们的前方,火焰冲天而起,石柱、玻璃和建筑材料四散粉碎,远处有猎手大叫着安排堵截。   与此同时,他们的车子冲进了火中。   灼热的火光在车窗上燃烧,好像他们正在从一个全是火的世界……从地狱里冲出去。   但那是片如此巨大的地狱,在冲出火焰的一刻,两人看到狩猎小队正迅速聚集在前方的道路上,看上去手忙脚乱,但摧毁式路障正要合拢。   阳光之下,树木、猎手和道路全都在力场下扭曲。   夏天停也没停,把油门踩到最底。   白敬安靠着车窗,感到夏天投过来的目光,他觉得很平静,他想伸出手,拍拍夏天的肩膀……但抬不起手来。   车子撞了上去,擦着路障冲出,防爆装甲发出尖利的撕裂声,硬生生地被从车上撕了下来,整个世界在颤抖。   他感到夏天摸了摸他的头发。 第四十一章 伤口   1.   白敬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里他们脱离了危险,在什么地方停车休整。周围没有摄像头,很安全,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夏天也带着点伤,但总体很健康。   夏天朝他说道:“你不要命了吧!”   他说道:“我活着呢。”   “差点就死了。”   “不会死的。”   夏天瞪着他,白敬安不知道说什么,他心想,他伤心了。真糟糕。   就是这个时候,白敬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身体仍在向下坠落,速度缓了一些,但药效仍未过去。他闭着双眼,周围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这片黑色之后是什么。   他看着这个梦,他和夏天坐在千疮百孔的车上说话,阳光斜着照下来,把那人的几绺头发晒成了棕色,看上去很暖和。   他伸出手,把他一绺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   “我们没事了。”他说。   “嗯。”夏天说。   “你说了会把咱们带出来的。”   “嗯,咱们都好好的。”   “如果出不来,反正我们也在一块儿。”   他们在一条街道旁边,转角还有家甜品店,正在做节日促销,红色的彩纸做成很多糖果的样子。街上很热闹,但声音传不过来,他们很安全。   另一个他远远看着这阳光下的场面,面无表情,灵魂的一部分冰冷而寂静,底色漆黑。   他不想醒过来。他不知道张开眼睛看到的会是什么。   从来没有好事。这世界就是个地狱,烧着欲望的垃圾堆,没有希望。在这里,一切的美好之物都只是用来毁灭的!   梦里,夏天说他饿了,不如先去找点东西吃。   自己说道:“想吃什么?”   “豆沙派,”夏天说,“还要水果蛋糕——”   白敬安知道他必须醒过来。   他在嘉宾秀里,没有时间去睡觉和做梦,听夏天说他想吃什么。虽然他非常想听完,然后他们可以到旁边的商店去买,他能看到明亮橱窗里的甜品,似乎很好吃——   当苏醒的念头升起,梦里的阳光便无可阻止地沉了下去,像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从他的世界里远去,橙黄色的光跃了一下,便熄灭了。   疼痛涌进身体,空气潮湿还有股发霉的味道,他回到了现实世界。   白敬安张开双眼,先是看到一片深灰色的车顶。   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辆加长厢型车展开的后座上,伤口处理过了,身上盖了条软和的毯子,车里亮着橘黄色的光。   然后他看到了夏天。   那人坐在临时床铺旁边,斜靠着车厢,正在看他。   他不知从哪弄了件浅色的T恤,上面还印着个卡通的爆炸效果图案。他外面套了件牛仔外套,头发扎得很随便,像个街边的小混混。白敬安觉得比起赞助商们天价的正装来,这样倒是更适合他。   因为一直靠着车厢,那人脸上压了道印子,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看到他醒了,夏天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像车子里亮起的一簇火光,把潮湿、疼痛和无望都照得亮起来。   夏天的伤处理过了,不过很潦草,白敬安觉得要重新包扎。   “你睡了六个小时。”夏天说。   有一会儿,白敬安不确定是否依然在做梦,梦中有些东西非常真实。   他想坐起身来,但一阵头晕目眩,疼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这下感觉真实了。夏天把他按回床上。   “躺着。”他说。   “我们在哪?”白敬安说。   “地下高速一个废弃的休息区。”夏天说。   他朝他露出的笑容又大了些,说道:“没有摄像头。”   照夏天的说法,他冲出去时路障出了点问题,合拢时间误差有两秒左右,足够他们冲出那片地狱了。   他一路换了四辆车,还用了第三轮休战期时小明科夫分享的一个程序,叫“隐形衣”,能阻止摄像头信息检索上传,是山顶众神们的核心产品之一。这孩子跟不要钱似的四处发。   毕竟,再高级的摄像头,也没有神勇到能在他们飙车时自带引擎跟踪的地步,无所不能的信息查询和追踪才是主办方定位他们的关键。   “我在进地下高速的时候,看到一辆‘红色飓风’停在狩猎俱乐部旁边,引擎启动着,里面没人,简直就是不偷白不偷。”夏天说,“下高速时我准备再弄一辆,车主看到我——”   他用有点诡异的语调说:“高兴地直接把车子权限转移给我了,给了我三百块钱,说可惜口袋里就这么点现金了。后面两辆都是这样。”   他从口袋里拿了一叠钞票,说道:“我收到好多现金。”   白敬安接过钱,点了一下,确实不少。夏天继续说道:“我碰上这辆车的车主时,她刚买了水果蛋糕和豆沙派,也一起送我了。”   白敬安打量这辆车,装修低调大气,价格不菲。他不太确定这个情况是如何发生的——大概他笑得很好看,她就把车给他了?   他很怀疑自己是当时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所以才做了梦。   正在这时,夏天侧身从前座拖过来一个印着卡通草莓的打包袋,朝他说道:“吃吗?”   白敬安慢吞吞地坐起身。   他没穿上衣,身上有治愈绷带,夏天弄的,很专业。车内暖色的光线照着他身上交错的伤口。   无以计数的旧伤。来自他黑暗惨烈的过去,仿佛曾完全撕裂了他的身体。   这是具战士的身体,也是一具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躯体,时隔多年,满不在乎在灯光下展露。   夏天想起自己把他从装甲车上抱下来时的样子,那人毫无反应,显得十分脆弱,像一小团随时会熄的火。   但他不会熄掉的,他这么固执,经历过最可怕的绝望与厮杀,骨子里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夏天递了杯热果汁给他,白敬安接过来,手还在发抖,不过药效已经消退,他慢慢啜着热饮,补充能量。   夏天用“棉花糖”娴熟地分蛋糕,一边说道:“还有一件事。”   他把白敬安的那部分递过去,继续说道:“我出来时他们的路障出了点问题,但并不是故障。”   白敬安转头看他,夏天收了刀子,把战神殿的主页打开,说道:“你看这个。”   白敬安发现他用的是战神主ID,并未经由燃烧着“永不放弃希望”铭文的大门进入神殿,视角从空中俯冲落下,带着赤红火焰的视觉效果,像整个宇宙从身周掠过,化为战神身后猩红的披风。   献祭的映空湖转眼已到跟前。   “我收到了一些……祭品。”上城的新战神说道,全息屏上,神明的视角浮在沉满骸骨的水域之上,仿佛死亡领域的统御者。   “只有战神权限能够查看。”他说。   白敬安点开祭品功能,看了一眼,差点把杯子里的饮料洒了。   他和夏天上次来这里时,只看到无止境的骸骨,人们狂热地把血腥与死亡堆呈于此。   但现在,信徒们献上了新的祭品。   白敬安瞪着眼前数据,在全息图像下,放于金盘之上的是“冰山私人保安公司”——就是追捕他们那个公司,同时服务于五六家大型权贵俱乐部——的安保私人权限代码,他们的武器承包商H、T系列的权限代码,还他妈有一个防卫部卫星的监控后门通道代码……   他看下去,越看身体越是紧绷,如弓弦在拉紧。   这次,献予战神的,不再是“末日之兽”“战神权杖”或是纯粹的处决,这些人正把上城真正可怕武器的权柄送入战神夏天的手中。   两位万人瞩目的明星窝在幽暗寂静的废弃休息区,分掉了豆沙派和水果蛋糕,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他们藏不了多久,嘉宾秀说是让选手用所有的资源自由逃亡,但规则是为那些宴会上拿刀叉的人准备的。   作为猎物,他们要是“不听话”,惩罚就会紧随而至,迪迪、艾利克、韦希……都活在权贵们的猎场之中,他俩最好放聪明点,自己出现在摄像头前。   这不是一场能赢的秀,可与此同时,广袤的上城之中,却又有无以计数的人关注着他们,激愤不已,想做些什么。   他们尝到了反抗的甜头,像无数的火种,渴望着大火漫天。   一会儿时间,两个杀戮秀选手已查找到了冰山私保的地址、注册信息、负责人和各种各样的传闻。   现在连卫星监控使用权限都有,查询起相关信息来极其简单,窝在车里动动手指就能把活全干了。   没有了摄像头的信息劣势,两人讨论速度很快,掺杂着专业术语,最新得到的信息,还有在被追捕的过程中所有注意过的细节,敌方可供利用的弱点……冷酷、效率而一针见血。   白敬安思考着交到他们手中的权力代表着什么。   休息区像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坟墓,远处有车灯的光线一扫而过,哪里的地上积了水,在天顶和地面反射出粼粼波光,色彩剔透,仿佛身处水底。   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好像从来没有杀戮秀,没有追杀和这血腥的游戏,只有他们两个一样。   但事实并非如此,世界存在着,在他们头顶燃烧,在脚下腐败。   他们是被逼到角落的困兽,同时也是上城最顶尖的猎手。为了逃脱,他们会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并且不惜任何代价。   2.   夜色越来越深。   地下高速废弃的休息区里,节能灯青白的光照不亮大片的幽暗。   白敬安下了床,没穿上衣,仍披着那张印着卡通星星的暖和毯子,离开车后厢,看周围的环境。   六到七个小时前,他从爆炸里冲出来的时候,觉得要死了,但现在包扎了伤口,喝了很甜的饮料,他感觉还不错。   这地方很有些历史了,周边建筑的门全都封死,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上城经常改变建筑格局,封死的路与房子四处可见,静静藏在黑暗中,一层一层积累起来。   他能远远听到车子从主路上飞速驶过的声音,卷过来的灰尘在边角堆积了一层,居然在开裂建筑板中长出了一些低矮植物,开出小小黄色和红色的花朵。   白敬安打量周围,心想这地方还不错,找到合适的阀门,等会儿说不定还能洗个热水澡。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他又大致计算了服务区的大小、有多少扇门栋以及逃跑的路线。他的举止像个大病初愈的患者在散步,但同时也是一只致命的猛兽在丈量自己的领地。   走到员工服务区门口时,白敬安看到一只老鼠的尸体。   有狗那么大,上城不常见,不过下城很多,是上头旷日持久基因污染的成果。它们总是饥饿难耐,藏身在下水道里,会袭击孩子和伤者。   谁射了它两枪,它逃至此地,最后似乎想冲进封死的门栋。它濒死之际在想什么呢?也许是想求救,虽然世界上没人会救一只老鼠。   现在,它已经死了好几天,尸体高度腐败,鼓起胀大,散发出血肉分解时噩梦一般的臭味,内里蛆虫疯狂蠕动,在大快朵颐。   白敬安呆呆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走回车子,在这片黑暗的废弃区,只有那辆车有点暖光。   夏天站在那片光里看着他。   白敬安回到厢型车的临时床铺上,觉得冷,又拖了一床毯子过来。   后车厢打开着,像个雨篷,夏天帮他把毯子拉好,又拿了个靠垫过来。   “那里有只变异老鼠的尸体。”白敬安说。   “下城逃上来的吧。”夏天说。   “可惜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比下面还烂。”   白敬安沉默下来,一辆舞会车从前方转角疾驰而过,带来一阵歇斯底里的音乐声,嘶哑的男声叫着“世界就是个烂伤疤”,年轻人们的尖叫像是痛极的哀嚎。   白敬安盯着自己的手臂,一道旧伤从小臂向内里延伸,似乎是一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变异新生物留下的,像是老鼠,也可能不是。   那辆轧路机把它的下半身都卷进去了,剩下的一半仍疯狂地想要攻击和吞食。   他触碰伤口,这似乎是最开始时留下的,还有人帮他包扎和上药……他想不起来是谁了,只记得朝谁说“很快会好的”。   夏天转头看他。   “怎么了?”夏天说。   “我……想到封装区的事。”白敬安说,“到了最后,场面很可怕……温度太高,尸体都腐败了,生了……生了好多蛆……看上去好可怕……”   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说这些,他永远不会准备好说这个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破碎又歇斯底里。   “我现在做梦还会闻到那个味道……到处都是,怎么也走不出来,”他说,“整个区全都是长了蛆的尸体,苍蝇、残肢、内脏、再也没用的枪……还有尸体流出来的那些……东西。街上全都是,房子里也是,一点也不像……不像原来的样子……不像是他们……”   他说得结结巴巴。夏天坐在旁边,离得很近,他能感觉到他散发的热量,听到轻柔的呼吸,活着的感觉。   “最后,你就是……什么也守不住。”他说,“你尽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力量——”   他停下来,浑身都在发抖。   夏天看着他,没说什么“都过去了”之类安抚的话,他们都知道,永远都不会过去的。   夜色笼罩在周围,通风口有风吹下来,吹散了一点霉味儿,拂过前方低矮的花丛,花朵轻轻摇摆。   夏天伸出手,触碰白敬安肩膀上的一处伤口。   即使到了现在,也能看得出它曾经非常深,是那片屠宰场留下的几乎足以致命的一击。   白敬安没动,在想象中他这辈子也不会给人看这些,他会把它永远藏在黑暗深处,光是想一下就无法忍受。   可这一刻他觉得很安全,虽然情况一塌糊涂,待在一个废弃休息区车里的临时床铺上。   夏天的指腹抚摸过他的伤口,有点痒,但很暖和。   “一定很疼。”夏天说。   “嗯,”白敬安说,“很疼。”   当天晚上,他们研究了一下废弃休息区的水管,还真洗上了热水澡。   水温很舒适,让人全身放松下来。夏天还在车子里找到一条很柔软的浴巾。   洗完澡后,白敬安接着又睡了三个小时,他睡觉时夏天在旁边擦头发,有时会有水珠溅到身上。他闭着眼睛,睡得很沉,丝毫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到了下半夜时,他们决定换个地方,于是穿过血管一样遍布全城的地下高速。在这种深度,主办方无法定位夏天的惩罚芯片。   白敬安开着车,稳稳转了个U形弯,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夏天蜷在车后座沉睡——他监督他把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没有醒过来。   路灯的光线层层掠过,路上几乎没有车,偶尔一辆也是来去匆匆。   整个世界都在沉睡,等待太阳的升起。车上的表盘做成了暗红色,时间稳稳跳动,上城的天空应该将要泛起鱼肚白。   又是一个血色的清晨。   白敬安知道,在今天早上十点以前,他们必须回到摄像头下,继续这场猎捕游戏。   他喃喃说道:“第四天。”   后座上,夏天张开双眼看着他,没有动,还不太清醒。   “再睡一会儿吧。”白敬安说。   那人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白敬安把车子切换到自动驾驶,到后座去,坐在他旁边。   高速层层的支架像乌云一样从头顶掠过,上方偶有一线明亮的灯光落下来,照在他们脸上,又转眼消失。   “今天他们会找到我们的。”夏天说。   “是的。”白敬安说。   “惊喜。” 第四十二章 诱捕   1.   这天阳光灿烂。   白敬安把车子开上去时关掉了防检索的程序。车子开过地下通道,天空纯净得像摄影棚里的显像板。   夏天整理手头的枪械,他们这种人总是一遍一遍清点枪械,统计种类、数量和火力,检查保养,思考杀戮的计划。   他的脚边,放着三个小时前从一家私人保安公司仓库里搞到的恒星火箭炮——祭品的盘子里放着地址和进入权限。   车子稳定前行,随着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那条在夏天来到上城之时就拴在了脖子上的链子将开始收紧、定位。   夏天抬起头,朝第一个看到的摄像头笑。   阳光下,他看上去很开心,阴影落在脸上,只让绚烂的部分更加耀眼。   上城的光铺天盖地压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的摄像头、目光和枪管。   他们再次回到嘉宾秀的视野之中。   裘刃坐在屏幕前,看着摄像头里夏天的笑容。在这个角度下,那人好像在朝他笑一样。   他也跟着笑。那笑容的图像映射、拷贝,深处至此,回应变得阴冷扭曲,他心里想,夏天确实该被好好教育一下。   裘刃是冰山私人保安公司的外勤部门负责人,本来不叫这名字,叫周兴和,但听上去和杀人不眨眼的高级杀手毫无关系,这年头当个保安也要起艺名。   冰山私保的公司地址不对外公开,只有局内人才会知道它的存在并接受服务。倒不是说有多隐秘,他们有栋银蓝色风格的摩天大楼,表层有冰雪反光的效果,十分阔气。会这样,是因为他们真真正正干的是脏活。   普通民众这辈子都不会看见,但他们所见与所做,才是华幕后血淋淋的真正规则。   冰山私保服务于最顶级的权贵阶层。古早的时候,那些人在树林里追狐狸,现在他们在浮空城中追想要的帅哥美女,同样扒了皮放在餐桌上,用刀叉享用一番。   裘刃这种人便是权贵们的猎犬。   早些年这活儿可能挺危险,但现在嘛……追个狐狸能危险到哪里去?   当然了,有时候也会有些顽固的猎物,比如这一次。   蜜糖阁那班人——真遗憾,这是群人才——说的没错,夏天从下城来到此地,该有人让他懂懂规矩。   虽然在造神营销的力量下,他已是继白林之后的又一位立于顶峰的战神,但在裘刃看来,他从来就没有学会过规矩。   但是很快会有人教他的。大人物们已经非常着急,从没有哪个嘉宾秀选手能在秀里逃过三天,这已经是第四天了,七号时他们还有部电影要开机、一堆的活动要参加呢,大人物们不希望影响到明星们的正常工作……   每次想到这些,裘刃都觉得很荒诞,但这世界就是这么运行的。   他耳机里不断传来各队人员报告位置的声音,公司里都是专业人士,只消看这两人的行踪,就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   裘刃喜欢他们表现出的那种东西,如此聪明、精确和睚眦必报——他是上次围猎的负责人,他们显然查出来了。   这些人是从修罗场上杀出来的老牌战士,只是在上城,他们所拥有的素质无非是让权贵们用餐时感觉更刺激一点。   今天中午之前,他便会把他们送上餐桌。   夏天和白敬安快速交换意见,中间掺杂了不少战术手势和缩写词,裘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亲密的搭档经常这样,搞出一堆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语言,追求最优的配合效果。尤其是杀戮秀出身的,毕竟,他们的战场就是个与世界为敌的火刑桩。   但裘刃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言语只是小节,杀戮之事的规则是相同的。   裘刃坐在加厚的装甲车内驶入地下,窗外,无垠的天穹笼罩着城市,《红色空间3》的游戏广告疯狂闪烁,染红了四周的空气与楼宇,像湛蓝天际的一片内出血。   车子导航的终点,标的是炼狱汤的入口,耳机里的外围信息不停重复着前往该地的路况,还有中午会议的事。   同时,隐藏频道又在不间断传来夏天和白敬安变动的坐标信息。   这是一次诱捕。   当猎犬当了这么多年,裘刃很熟悉这类事情。   今天凌晨四点钟左右,他正在操一个小明星——给人注射了一针“崩塌”,效果真是到位。这时他接到公司网络部的电话,说他们的防火墙锁定了一次攻击,有人黑进了系统,查看了他的个人资料和近期行程。   裘刃立刻意识到查询的人是谁,就像猎犬嗅到血腥味。   “我今天的行程是什么?”他说。   对方熟练地报上,床上人哀嚎得很惨,的确达到了广告商所说的“尊严尽失”的地步,但也太吵了。他走到外面去听。   电话里的声音稳定平板,告诉他七点钟有一个视频会,紧接着是临时汇报、八点钟简报、九点钟简报、嘉宾秀猎物的亲友情况汇报……秀的追捕黑暗而紧绷,充满了血、死亡和迷幻药,像根坚固和永无休止的锁链。   对面的人继续说,上午十点半,他得去城西的炼狱汤总部开一个汇报会。就是那种根本用不着的会,但你还是得按时到场,让主人们知道你对他们的利益非常重视。   裘刃听着卧室里凄厉的尖叫,诱捕计划立刻就形成了。   现在,裘刃的猎物们正转过第七大道的转角。   夏天不知道从哪搞了件卡通T恤和牛仔外套,跟个街头小混混似的,阳光得莫名其妙。   白敬安穿着件白色长袖T恤,跟他的是同一家的便宜货,上面印了个风格化捕击的鹰隼图案。没了平时严丝合缝、拒不多露一点的样子,T恤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那是一具战士的身体,充满力量,又优雅协调,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剽悍冷酷气息,和他居然挺相衬的。   车子是自动驾驶,两人正在分配枪械,检验和校准,动作娴熟迅捷,是能十二万分发挥武器力量的人。   ——这是嘉宾秀的内部视频,大人物们直接向他分享了。   他们一贯不喜欢下面的人动桌上的东西,这种行为可见对他的信任,以及那些人有多么地迫不及待。   这两人失踪的这一小段时间,显然弄了些大口径武器,这会儿正在聊怎么能炸掉浮金集团总部大楼。   这是杀戮秀选手最爱的话题TOP1。   夏天正说道:“它就从最底下‘轰’的一声爆炸了,右翼结构断裂,就好像沉船一样——”   白敬安说道:“得先关掉外围支撑系统。”   “已经关了。”   “你没说关。”   “说了。”   “没有。”   “算我说了嘛。”   正在这时,车子转了个弯,那一刻他们完全沐浴在阳光之下。裘刃看到夏天斜靠着车窗朝白敬安笑。阳光照进他眼中,像很浓的蜂蜜。他笑起来真是好看。   让人想把那笑从他脸上毁掉,让他尖叫、道歉,让他哭出来。   裘刃心里想,不会太久了。   二十分钟后,专车将到达总部西侧仓库的正下方。   那里是个不错的狙杀地点,炮火只要击中两处承重墙,上方的辅楼会瞬间崩塌,到时护卫车装甲再厚,里头的人也别想逃出生天。   这里不是最安全的狙杀地点,却是破坏力最大、最致命的。   猎物们野性未驯,太过凶猛和简单,骨子里就透着股不惜代价毁灭的疯狂。这一刻,裘刃为那杀意感到一阵战栗。   “好吧。”车里的白敬安说,“算你说了。”   夏天又朝他笑。   毁掉这种人时,一定能给人极为强烈黑暗的快感。   裘刃兴奋得手指抖了一下,但脸上表情依然平淡,带着习惯的谦卑微笑,仿佛他这个人生来就是随时等着为别人服务的。   耳机中,A组的领队正说道:“预计二十分钟后到达指定地点。”   “等着。”裘刃说。   包围圈开了一道口子,等待猎物进入。   2.   裘刃非常确定,一旦进入此地,无论夏天和白敬安有什么样的武器和身手都再也不可能逃脱。从此唯一的结果,便是在地狱沉沦。   猎物毫无所觉,仍在聊天。   “我想起来了。”夏天突然说。   “什么?”白敬安说。   “周兴和,我就说肯定在哪听过这名字。”夏天说,“他M区的,有阵子在下面很有名。”   “怎么了?”   夏天嗤笑了一声,裘刃感到一阵冷意钻到胃里,能冻透骨头。   “他在整个保安队前强暴了他妹妹,就是因为怕上刑,跟保安队表忠心。那些人不满意,他还杀了她,然后杀了一家五口人。”夏天说,“据说这点子是他自己想的,你是没看到他那样子,我存的视频进监狱时丢了,现在回大区还能找到好多——”   正在这时,耳机里传来C组领队的声音,说道:“白敬安切换到手动驾驶,车速减慢到一百码,原因不明——”   裘刃身体僵了一下,他很确定所有人都听到了夏天的话。   与此同时,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只是车速暂时减慢而已……   “我要给他打电话。”夏天说。   “你无不无聊。”白敬安说。   “不无聊。”   那位下城来的战神摆弄手机,接着,裘刃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上面的号码让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   他接通它,你无法拒绝这样的电话。   “夏天。”他说。   “周兴和,”那边的人说,一副嘲弄的语气,“怎么改名了?”   裘刃猛地挥手让司机停下车子,想了想,又让他继续开,只需要放慢速度。他得算好时间。   白敬安切成了手动挡,但车还在往前开,狩猎小队确认他们五分钟内便将进入包围区。   裘刃死死盯着屏幕里的人,脑中闪过无数虐待和折磨的手段。他看过很多,这极大地丰富了他的想象细节。   “很高兴你知道我。”他尽量笑得很有风度,毕竟一切都会在秀上直播,“要是在哪个晚宴上遇到,我们还能叙叙旧呢。”   “我可没旧和你这种人叙。”夏天说。   裘刃死死攥着杯子。当年他的“上司”最喜欢说那件事,他总能笑得恭谦有礼,早就麻木了。但事隔多年,这个笑容灿烂的猎物轻蔑地提及此事,他却无法控制露出扭曲近乎疯狂的表情,怨毒如果是实质,简直能烧得他身周装甲嗞嗞作响,熔成铁水。   “你越是不屑一顾,就让人越兴奋,‘战神阁下’,毕竟你是主菜,这个宴会非去不可!”他恶狠狠地说,“我会很高兴看着你在刑架上哀号的——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你吗?他们会——”   他叫出一大串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惩罚和咒骂。   “我会每一秒都会盯着你,看你怎么一点一点碎掉,再硬的骨头在那里都一片也拼不起来!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让你怎么哭就怎么哭,想怎么操你就怎么操——”   手机对面,夏天笑了一声。   冰冷而渗着硝烟的笑。   “你来抓啊。”他说。   与此同时,裘刃耳机里战术小组的声音乱成一团,有人叫道:“白敬安停车了!”   “在天街交叉口!”   “离外围一百米——”   裘刃看到白敬安挂了倒挡,后退,动作流畅利索,早有准备。   主屏幕里,夏天抬起头,看着前方的摄像头,得意地微笑。   那一刻,裘刃突然回忆起网上说他的那些话……如果说最初时,那张帅气的笑容在人们眼中充满着性与赏玩的意味,现在上城所有的平民都知道,夏天的笑代表着战神的毁灭之火。   他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大叫道:“回去——”   夏天按下按钮。   爆炸瞬间就发生了。   暴烈的力量冲出,击碎一道道墙壁,撕碎装甲车、枪械、猎手和所有的阴谋。   炸弹位于下方隧道的七处承重墙,精确地分布在裘刃装甲车的周围,定位专业,没有一个哑火。   凌晨时分,两个窝在地下高速休息区的杀戮秀明星浏览了冰山私保的防御权限,一眼发现主要防卫只局限于主楼及周边,五百米下的隧道基本就是自生自灭。   他们讨论了一下,战神手中有大部分路障的通行权限,小心点出入外围区域毫无压力。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么点儿权限简直宛如阿瑞斯的“毁灭曙光”——游戏里的禁咒——足以用来干出大事了。   接下来,他俩只要保证裘刃绝对会出现在这里就行了。   还有曾追捕过他们的猎犬,越多越好。   两人在地下深处废弃的休息区讨论细节,专业、精确又冷酷,上城是个巨大的狩猎场,所有的猎手都会诱捕。   枪和火箭炮就在他俩手边,但根本没用上。炸药爆裂的瞬间,无数的墙壁瞬间崩毁,化为粉末,而当地基毁灭,上面的辅楼和计划的一样崩塌了。   它先是晃了一下,朝着右侧倾斜了一点,好像不确定自己要干什么。就这么过了十秒钟,终于站立不住,整个儿塌了下来,坠入下方。   千万吨的建筑材料、桌椅、枪械、办公文具和人砸下来,黑暗骤降,狩猎队伍无以计数的埋伏瞬间压在了地底,深陷进坟墓之中。   论起狩猎,他俩才是更高明的那个。   在地面完全塌陷下来之时,一条街之隔的冰山大厦稍稍倾斜了一下,表层一串冰蓝色的显像玻璃落了下来,仿佛流泻的瀑布。   阳光之下,凌乱的色彩闪烁,光影仿佛挣扎着跳跃的光点,疯狂地闪动,撞上地面,粉身碎骨。   白敬安急转方向盘,动作流畅迅捷,早已看好了路线,从将要合拢的包围圈中脱身而出。   更外围也有人,但还没有合拢,他隐形眼镜的视野中能清楚地看到猎手调动的数据。   他把方向盘打死,车子冲上主路,与全拢的路障擦身而过。   他们的身后,大厦静止了一会儿,又落下两枚显像板,稳定了下来。   楼上有人在撤离,但街上围了一大圈人,所有人都在兴奋地拍视频。对上城人来说,爆炸、死亡和塌陷的大楼一向是最受欢迎的娱乐。   在前两枚显像板落地的一瞬,大楼上方又有一串砸下来,是道混乱的蓝色细流。   人们仍在拍摄毁掉的辅楼的视频,就这么过了一分钟,冰山大厦在阳光下坍塌了。   这是一栋极为巨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通体冰蓝,一眼看不到头,人们在下方像卑微的蚁群。没人想到它会崩塌。   那一刻,周围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景象真的如同冰山崩塌一般,银蓝色的光在阳光下流泻,疯狂地闪烁,像是想要逃离。但大楼接着便轰然碎裂,向下沉没。那声音如此巨大,仿如濒死的一声哀鸣,震动整座城市。   显像板优雅的蓝光又跳了几下,便沉进毁灭的烟尘之中,彻底消失,只留无尽的瓦砾与尸体。   半公里外的高层磁悬浮公路上,两个罪魁祸首远远看着这场面。   这一会儿,连追捕他们的人都没心思追了,全部看向那片毁灭之地。   “哇哦……”夏天说。   他话没说完,现场火焰腾空而起,楼塌时总是这样。周围人四散奔逃,废墟中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可能是火烧到了手雷什么的。   这可是冰山私保的总部,天知道里面有多少武器,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爆炸的。简直就像过新年。   这条公路位置极高,两人在晴空与阳光下看这场盛大的毁灭,像在看一场壮阔的庆典烟花。   夏天朝白敬安说道:“你知道最棒的是什么吗?”   白敬安说道:“但每个地方都很棒。” 第四十三章 猎捕战神   1.   夏天和白敬安很容易就逃离了诱捕的街区。   只要你看好路线,计划完善,城市道路四通八达,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达到目的。   他们的身后,冰山大厦毁灭的过程还未结束,不时传来一声爆炸,救援队姗姗来迟,他们一向是等电视台拍个够才出现收拾残尸。   “我们得再弄点武器。”白敬安说。   夏天转头看他,那人白色的衣服反射光线,像一把锐不可当的剑。他那语气可不是说“我们再加一箱火箭炮吧”,他在说更大的事。   “我有说过吗?”夏天说,“我真喜欢你。”   “说过了。”白敬安说。   车子穿过公路,上城的摩天大楼投下阴影,他们有一刻陷入其中,但接着阳光又慷慨地洒下,楼宇间隙中能看到大片蓝天。   有一会儿是上坡,让人觉得像是在向上冲,离开地狱,朝一个明亮的地方过去。   今天的阳光真是好极了,夏天想,让他想起刚到上城的时候。那时一切看上去都充满了希望。   他们接着又讨论了几句武器的事——病毒肯定不行,权贵身上都一堆昂贵的疫苗,他们需要的是纯粹的武力。虽然这些人一手遮天,但无所不能的宴会总归在某个地方,也总有扇门,里面的人也终究是血肉之躯吧。   而他们这种人任何的一点自由,都是在炮火和毁灭中寻得的。   与此同时,白敬安转上一条岔路,车子向下,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如果能结束的话,”夏天说,“我要在床上好好睡个一天。”   白敬安看了他一眼。   “我还要买一大堆的蛋奶酥、巧克力和蛋挞,一整天只吃甜点。”夏天说。   “会结束的。”白敬安说。   公路上,两栋大厦间的阳光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光影的切割锐利而突兀。   所有的新闻都在说冰山大厦崩塌的事。   敬业的记者们把冰山私保的历史翻了个底朝天,报道耸人听闻,黑暗猎奇,收视率喜人。   夏天刚打开《天际刀锋》,就看到主持人兴奋的表情。   “冰山私保服务于上城幕后真正的大人物们,这座大厦经历过数次的迁移和装修,已矗立此地半个世纪有余,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冒犯!”那人说道。   “这代表着什么呢?我们庞大、黑暗地基的一次震动吗?第七大道的交通摄像头拍摄下了这样一幕——”   画面切换,夏天看到他和白敬安坐在车里看冰山大厦毁掉时的样子,样子简直就是兴高采烈。   电视台截取的视角很讲究,那条公路很高,视频中道路仿佛在持续向上,没有尽头,直至升到天穹。   主持人笑了,发自内心。   “我们意图毁灭一切的战神阁下。”他说,“还有白林的血亲,和反抗军关系暧昧的白敬安。”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啊,夏天心想,白敬安是上城本地人,和反抗军关系能暧昧到哪里去——虽然确实暧昧。   不过主持人并不关心这个,转头去采访一个防卫部请来的嘉宾。   “你有没有想过,对夏天来说,世界就是一座监牢。那么,战神阁下的火光是否会是一条引信呢?连着一座巨大、足以毁掉他镣铐的炸药库?”嘉宾说。目光灼灼,跟主持人两个表情都认真又亢奋,像是反抗军的宣传部骨干。   “说到监牢,”主持人说,“我们不得不提一下最近甚嚣尘上的嘉宾秀传闻——”   夏天听他俩对嘉宾秀进行了一番耸人听闻的介绍,大概是说,这个秀的确是存在的,变态、反人类和非人类们通过这种秀取乐,我们谁也别以为自己是安全的,以及诸多的猎奇细节。   夏天心烦地关掉,他不用知道更多了。   白敬安开着车子,又转过一个岔道,继续向下。   他没用自动驾驶,以免导航上显示目的地,让满城的猎手们进行行程分析。   这些数据是无所不在的罗网,渗透在天空、地面和每次呼吸里,上城就是一个天罗地网的世界。   夏天转头去看道路空隙中的天空,属于上城的湛蓝闪了一下便消失了,灰色的建筑板压下来。   周围光线更暗,日光灯亮起来,公路彻底把车子吞入其中。   凌晨时夏天和白敬安讨论了一下,决定去下城。   两地之间的车站不多,但有不少维修通道,以他俩的能力下去不会太难。   下面没有卫星监控,上城的势力蔓延也稍有阻滞……这的确是个无处可逃的世界,但他们只需要逃两到三天的时间,如果你够聪明,专业技能过关又不怕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夏天坐在副座上,校准棉花糖功能,以备突发情况。   当回忆起家乡,他感到一丝想念——真不敢相信有天会这么想。虽然那儿不见天日,什么都在腐败,到处有人死。   但那里有规矩,你照规矩来,就有机会活下来。上城你照规矩来,只会死得更快,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你给权贵们提供了十足的乐趣。   一辆跑车反向掠过,转上离去的岔路口,远远能看到前方的车尾灯,接着车子上行离开。   白敬安调了一下摄像头视野,夏天握紧枪柄,说道:“怎么了?”   交通摄像头中,前方三公里外的一处岔道正在围起路障,白敬安扫了一眼,没有再向下,在一个岔路口转了个弯,驶离这条线路。   黑色的厢型车仿佛一只受惊的鸟,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便会迅速消失。   与此同时,夏天查看了一下公路系统的官网,确定是否真的是意外。   网上的确有信息,说前方的三岔路口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死亡七人。   倒不奇怪,上城的车子虽是自动驾驶,道路也四通八达,还有中央电脑调控,但出行从没有变得比较安全。这地方充满了灾难,人类跟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发疯,四处攻击别人和自己,到处都是车祸、谋杀和大楼坍塌。   但是……   “哪里不对。”夏天说。   白敬安死死盯着外面,还在城内高速,但三分钟内没有见到一辆车了。   他又一个急转,朝城中心开过去。   正在这时,一大片明媚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夏天怔了一下,抬头看天,骂了一句。   白敬安冷冷盯着前方,他们处于下方公路,但现在却正沐浴在上城无所不在的阳光之下。   他们上方,磁悬浮公路正在撤离。   上城的公路系统由中央电脑调控,不时会有道路的对接、更改和换道,以求达到最优出行结果。   不过上城公路规划精密,更改路线工程不小,并不常见,更别提这么大规模变线了。   夏天和白敬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上城稳定庞大的公路缓慢移动,沙尘、钉子和广告牌噼里啪啦地落下,城市仿佛一只蛰伏已久的怪兽,饥饿不堪地苏醒过来。   “我靠……”夏天说。   那是条十六道宽的主路,一座庞然大物,就这么轻易退去,显得极度疯狂。   白敬安恶狠狠看着这一幕,迅速点开操作屏,禁用了所有操作安全程序——就是那种在车祸的最后一秒能救你一命的东西。   在上城,这样开车的人纯粹是脑子有问题,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生活常态。   夏天转头看他,说道:“希望你车技还行。”   白敬安斜了他一眼,同时猛打方向盘,厢型车冲出了移动的车道,直接从公路桥上掉了下去。   落下的那一刻,白敬安启动了反重力引擎,直直落到下方的公路上,启动时的热量把公路旁的广告牌烧焦了一大片。在车子悬停的一瞬间,他又立刻切换回悬浮功能,整个过程做得行云流水,是飙惯了车的人。   他停也不停,车子急速向下冲去,而在这一刻,上方的公路再次退去。   建成以来,上城高速从未这样大规模地移动过,转眼之间,扬起的粉尘把空气染得一片污浊。   夏天看向远方,灰白的烟雾中,几十条灰暗的道路像触手一般迅速移动,路畔彩色的全息广告凌乱地闪动,把粉尘染成噩梦般杂乱不堪的色彩,日光灯在阳光下空洞地照亮。   身后,几辆装甲车无声地跟了上来,已等待多时。   夏天突然想,如果他们真去了下城,那些人会不会就是开走那千百年来伏在他们头顶的巨城,只为把他俩挖出来,放到宴会上?   他感到一阵战栗,周围很安静,那庞然大物移动悄无声息,仿佛恭顺的仆人。但他能感觉到紧贴在他后颈的怒火,来自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大事物。   笼在冰山大厦的废墟、混乱移动的整个上城高速之后的怪物,硕大无朋,来自地狱深处,因为贪婪而吃得太多,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无节制地膨胀,漆黑扭曲的躯体罩住整个世界,永恒地处于饥饿之中。   而且绝对气疯了,他在惹人生气方面果然一直很有天赋。   他们的前方,停了三排黑色的厢型车,加厚了装甲,如同战车。   旁边有两条并行的公路如航母一样向两人靠近,上方立着层层叠叠的车、路障和猎手。   在实时卫星图像中,夏天能清楚地看到上方汇聚过来的浮空梭,整片向日区的公路全部戒严了。   在更远的地方,那些人不计成本地布置了更多的猎手,更多的车、武器和路障严阵以待。   人们被驱赶回家,改道让行。他们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是因为权贵们直接征用了整个城市的中央电脑,它不再操心通行与效率,而把抓捕他俩排在了任务的第一位。   主城气候温暖,高楼鳞次栉比,是片繁华之地,但这一刻,他们周围只有一片让人骨子里发寒的阳光与空旷。   这不再是游戏了。   白敬安想,他是知道的,不是吗?   这一刻,一切的粉饰消失了,没什么“自由逃亡”或“竭尽所能”,权贵们踩碎了规则,之后的面孔是赤裸的贪婪。   这是他们的游戏,观众的乐趣是唯一规则,那些人想要什么,最终,就非得得到什么不可。   白敬安不知自己为什么曾抱有希望,和夏天讨论计划,拼命地逃亡。他早就明白,这是属于魔鬼的世界,一切的逃脱与梦想都是徒劳的。   他看了一眼夏天,那人调好了火箭炮,朝他笑。和很多次他朝他笑时一样,没有丝毫阴霾。   人们说他的笑如同阳光与战火,撕裂黑暗。但是白敬安知道,那同样也是冷酷、决绝和毫无转圜余地的笑,是会瞬间燃尽的火,从不准备在黑暗中久留。   可他无法不去希望,不去徒劳地追求那点光亮。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朝着那点不切实际的光过去了,即使知道是死路,他已无法回头。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他们无处可退,而两侧的公路已经严阵以待,只待停稳,便能一拥而上。   这才不是什么秀,这是倾尽全部资源的围猎。   他面无表情地把马力开到最大,朝前方撞了过去。   2.   他们的车子斜着撞上装甲车,落入下面一层公路。   白敬安稳住车身,但与此同时,上方的公路再次退去,露出光秃秃的空间。   而他们下面,公路几乎撤空了,主城的繁华区变成了一片无比巨大的空洞,剩下的平台上停满了装甲车和全副武装的私军。   在落下的这一会儿时间,夏天抓着恒星火箭炮站起身,掀起车子的顶篷,把那东西架在车顶上。   他拿出口袋里配套的螺丝,焊了个临时炮台。效率一流,不过花了半分钟。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能看到更远处移动和衔接的公路,在尘雾中是一条条巨大幽暗的影子,空洞越来越大,像传染病一般蔓延。   这一会儿时间,周围已密密麻麻围满了车,更远的地方压根没了路,整片空间都封闭和截断了。   白敬安踩下油门,不管不顾地又向前冲去。   他开得很疯,夏天迅速朝前方的装甲车阵射击了三次,中间几乎没有停顿,每一个落点都计算精确。   下一秒钟,白敬安的车子就撞了上去,仿佛冲进一片火海。   粉丝送的厢型车比起权贵的高级货差多了,但他冲得力量十足,毫不让步,而且角度一流,把挡住的车子斜着撞开了。   没有了遮挡,高空之中狂风呼啸,撕裂着火焰和公路,所有人都立于深渊之上。   白敬安硬是冲出了一百码,瞪着前方,那双总是不动声色的眼中烧着一股戾气。夏天很少见他这样。   他们的周围,在繁华的浮空城中,城市轻易呈现出一座深渊,文明的假象褪去了,变成一座梦魇舞台。   那一刻,夏天突然意识到,不管他们有怎样的技术和能力,又多么渴望活下去,都是冲不出这个地方的。   前方堵死了,白敬安再次冲出公路。   反重力引擎早挂了,而下方也没有了任何公路接住他们,只剩一片空洞。正在这时,一条公路斜着延伸过来,稳稳地停在他们下方。   车子狼狈地停稳,白敬安把方向盘打回,朝前冲去。   夏天看着那条道路隐隐浮现在坠落尽头,不知白敬安是否和他一样觉得骨头里发冷。这么长时间,即使他们造成了这么巨大的破坏,那些人用的仍是强力麻醉弹,从没用过致命武器。   这一定得是上面强力和反复下达的命令,才能起到的效果。   他不知怎的想起下城时在浮金电视台征用合同上签字的事。   当时那些人把他锁在一把破烂的折叠椅上,还撕了他唯一的衬衫——他姐给他买的——因为负责的浮金员工说要“验下货”。   他说,夏天的“成色”会写到评估报告里,决定他到了上面后得到的资源倾斜和死亡方式。   夏天盯着丢到地上的衬衫发呆,上面都是血,还被踩了好几脚,他心想找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了。   这时,那人在脏污的金属桌上丢了张合同,让他签。   夏天伤得太重,费了半天劲也没把名字签上去,老他妈提示“无效签名”。那人不耐烦地抓住他的手按了个手印。   平板提示顺利通过,那员工朝夏天点点头,说道:“欢迎入场。”   兰森“但他是我的!”的所有权争论没有成功,一脸不爽地靠墙站着,朝那浮金员工说道:“他会怎么样?”   “死在杀戮秀上。”那人说。   他抬起夏天的下巴,看他的面孔,也让他的身体更多地在灯光下展露出来。他说道:“应该会死得很好看。”   夏天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侮辱,但没力气反抗,并且已经习惯了。他心想,也没什么,不就是拴条链子,到阳光底下打打杀杀给有钱人看嘛。   但随着他在上城这座噩梦般的牢笼越走越深,他突然开始怀念那单纯死亡的前景。   现在他知道,上城的众神们想要品尝、吞食和吸吮殆尽的,并不仅仅是生命。   ——事情搞成这样后,如果他俩惨死当场,上城的权贵们应该感到满意。但那些人不想让他们死。   他们也不介意自己死多少人,就是要活着逮到他俩。   他们的身周,城市深渊反射空洞的天空,这么点儿车子和人渺小无谓,没什么填得平这巨大的虚空。   夏天吸了口气,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拮抗剂并不完全管用。   白敬安在他身边,还在计算通路,翻找火箭炮的弹匣,偏执又不顾一切。一个悲伤的人,经历过任何世上最可怕的事。   他是最棒的战术规划,顶尖的战士,也是最优秀的反抗军,那么努力地想让事情好起来。   夏天拍拍他的炮台,动作温柔眷恋。   他回到副座上,扯下车子前面的隐形摄像头,在手里碾碎,把残骸丢到车子外面去。   他又拽掉后座上那个,一样毁弃丢掉。没必要装什么正常和睦,这只是一场他妈的秀了。   白敬安转头看他,双手抓着方向盘,指节泛白。   夏天心平气和地朝他说道:“我们出不去了。”   “不行。”白敬安说。   夏天继续说下去。   “我来开车,制造一些大的爆炸,你找个机会下车,你身上也没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颈。   “他们会跟着我,你找个机会,顺一辆他们的车逃走。”他说,“你的身手——”   “不行!”   “讲道理,小白,”夏天说,“我们没必要两个人都搭进去。”   白敬安瞪着他,这一刻,他眼中的戾气不再是一闪而过,离得这么近,清晰而惊人,他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随时会崩溃。   夏天可以看到他那一刻的念头——想不惜一切代价往外冲,不管以后的事,死掉或是被这暴虐的力量再从死亡的边缘拽回来都不管,他必须和他在一块儿。他绝不会再承受一次,他不可能承受再一次了!   “你先走,可以来救我。”夏天说。   白敬安看他的样子像在看个骗子,在关键时刻,一本正经地说愚蠢又绝不可相信的东西。   “我知道机会不大,但总归会有一点的。”夏天说道,“宴会……肯定在什么地方,我们有个卫星监控权限,还有路障通行权,你可以找到我——”   他停了一下,后面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朝他笑。   白敬安死死盯着他,前方的车子移动,想在他们停下来这一会儿时间组成一个临时路障,白敬安突然发动引擎,朝前冲过去。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夏天说。   车子猛烈地撞击,擦着将要合拢的装甲车冲出去,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又狼狈地落下。场面混乱不堪,装甲车们迅速堵死两侧的道路。   天上,浮空梭挡住了阳光,光线越来越暗,飞梭间隙中明亮的光线投下来,一闪之后便消失了。   夏天知道白敬安早就判断出了局势,看到了那条出路,但是没说。他不接受。   白敬安还想再往前冲,正在这时,前方一条灰色的高速公路缓缓立起,挡住前路。幽暗深处,更多的道路层层升起,仿佛巨嘴正在合拢。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条公路断裂了,残尸落下,大地震动。   中央电脑不可能进行这种操作,这是核心代码的手工直接授权。   灰色的公路亮着各色广告的灯光围过来,一时之间,他们陷入了夜色之中,夏天看到一个巨大的色情广告一闪而过,笼子和项圈清晰可见,背景一片酒红色。   他心想,这真是一个肮脏透顶的地方。   “小白!”夏天说。   “我会去找你的。”白敬安说。   夏天朝他笑得温柔又灿烂,像能撕裂一切污浊的光。   “嗯,”他说,“我等你。”   整个程序并不复杂,只是惊险而已。   在一会儿时间里,周围更暗了,只有火的光,让人想到下城……不,比下城更暗。灯火熄了,大概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纯粹的噩梦世界了。   夏天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他一向都是能弄出大动静的那种人,他们车里不缺炸弹,而爆炸和火焰总是能制造足够的骚动。   在一片火光与被全息广告染得乱七八糟的黑暗中,白敬安无声无息地下了车,藏在一处庞大的房屋装修广告牌后面。   在之后的某个时间,他会拧断某辆车中猎手的脖子,藏起尸体,黑进系统,悄悄脱离战场。   他有这样的能力,而夏天要做的就是搞出够大的排场,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擅长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白敬安下车前,夏天对他说:“小白。”   白敬安转头看他。   “要真是不行,”夏天说,“就算了吧。别来了。”   那人死死盯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话。   夏天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白敬安看他的眼神的。   火光照亮他的面孔,如血一般……破碎不堪、失去一切的白敬安,被这个世界逼到了最角落,像把残破的利刃,随时会碎裂,但仍沾着敌人的血,不惜一切地想去守护什么。   他应该曾是个光芒四射、无所畏惧的人,但这一刻,他看他的眼神如此脆弱,带着恐惧,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夏天知道他想说什么,白敬安想对他说,等他再见到他时……他能不能不要死掉。   能不能活着,跟他回家?   夏天第一次见白敬安时就对这人感到好奇。   他撩拨他,找他的麻烦,进入他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可能一个人来到上城很害怕,就是想交个朋友吧。   可那人好不容易从过去的黑暗中走出来一点,找到对生活的眷恋,会朝着他高兴地笑了……自己却要离开。真是太过分了。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这年头一个朋友也不该交,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会找到你的!”白敬安说。   “嗯。”夏天说。   白敬安抓住车门,夏天又说道:“小白。”   白敬安转头看他,夏天靠过去,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觉得白敬安在发抖,需要一个拥抱。   但是说不准,也许在发抖的是他自己。   夏天挪到驾驶座上,看着前方梦魇一般扭曲的道路。   他快速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一边拿起副座上的手雷。   他从未这样相信过别人会为他做什么事,战友间任何的逃避、抛弃和背叛都司空见惯,他对人家也没好到哪里去。世道如此。   但他非常确定,白敬安会不惜代价来找他的。   即使那是不切实际的。   他开着车子向前冲去,火光冲天,前面没有道路,也没有任何可以后退的地方。真是个无处可去的世界。   但小白还有一条路,至少今天,他的朋友不会被捕获、玩弄或摧毁。   他突然很想回家,想睡一觉,想吃很多甜点,还想躺在房顶上晒一会儿太阳……   夏天踩下油门,车子疾冲出去,噩梦般扭曲与空洞的牢笼扑面而来,他冷静地计算角度,思考那个能造成最大破坏的计划——   这是他所有能做的了。   3.   白敬安在夏天制造的一片混乱中脱离了战场。   他找到一辆残损的车子,拉开车门,拧断了驾驶员的脖子,又一枪爆了副座枪手的头,坐进驾驶座中。   他驶离公路,在穿过一个餐厅的广告牌时,一旁车道的人看到了他,白敬安开了两枪,杀了他和驾驶员。他做这一切时面无表情,眼中结透了冰,没有一丝光线。   他的行动在夏天制造的大动静下没人发现,此时猎捕方行动有序,战术频道中命令不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捕杀那血淋淋的战神身上。   白敬安把车子开到战场东侧,最近的建筑是浮金集团的一座玩具城,色彩夸张而明艳,像栋糖果做的大厦。   他进入路障,黑入门禁,顺着车道向下,二十层左右会有一条通往下方公路的走廊。   有一会儿,鲜艳与甜美的色彩包裹了他,四处可见面带笑容的卡通模型。因为追猎,本地人员早已清空,无数张脸带着迫切的笑容朝向虚空,整栋楼如同一个空洞洞急待满足的胃。   抢来的装甲车里,能听到战术语言交错的内部通讯,语气里透着股血淋淋的兴奋,都在说着如何困住夏天,怎么在不杀死他的情况下逮到他。这是一场庆典般的围猎。   最后时,夏天如同自己所说,搞出了很大的动静。   他无差别炸掉了周围大片的公路和装甲车。他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硬是往前冲。   最后的时刻,道路合拢,无数巨大灰色的牙齿吞噬猎物,样子一点也不像公路,而是某种城市变异出来的触手或是尖牙。   接着,白敬安看到夏天所在的地方发生一系列巨大的爆炸,尖牙碎裂了,砸落下去击碎下方的公路,夏天的车子在一片火光中向前冲。   猎手们的内部通讯频道乱成一团,有人在叫:“他疯了吗!”   “前面什么都没有了!”   “再重复一遍,一定要活捉——”   “我操,他想干嘛!”   离得很远,但白敬安觉得自己看到了夏天的样子。   他伤得很重,刚才的撞击中,一根大桥的钢筋穿过引擎刺进了他的腰腹之中,那是一处致命伤,车子里到处是血。但是这时,没有人抓着说他需要打止血针了。他死死盯着前方,好像伤口并不存在,而他只靠眼中的光芒……和将焚毁他的希望去坚持。   白敬安听到内部通讯里有人叫:“他不知道那是绝路吗——”   他知道,白敬安想,可他毫不犹豫,只是把车子往绝路开。那一瞬间,残破不堪的车子冲出凌乱灰色的獠牙,冲入深渊与阳光之中,仿佛能飞起来一样。   但接着上方巨大的浮空梭动了。   那漆黑的庞然大物中,投下神迹一般的牵引光束,把车子固定在空中,像是一个孤零零的标本。   那辆厢型车完全摧毁了,在这片胃一般的深渊中变成了一团垃圾。   昨天晚上,白敬安躺在那辆车子里,他俩吃东西和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那儿好像个家一样安全和永恒。但是这一刻,它看上去渺小又残破,什么也保护不了。   最后的时刻候,白敬安希望夏天失去了意识。但他多半还醒着,在车子里动不了,看着自己慢慢上升,无可阻止地被上方的庞然大物吞没。   白敬安站在玩具大楼二十层的大厅里,死死盯着浮空梭把夏天的车子吞入其中的场景……入口合拢,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抢了车,打开战术频道时才知道,冰山的人管这次行动叫“猎捕战神”,言辞之间透着股血腥的亢奋感,仿佛在打一款暴力的游戏。   他们创造出一个神,然后毁灭。   但夏天只是一个从下城来的年轻人而已,失去了家人,被虐待和折磨,当地长官又为了仕途把他卖到浮金集团。   可是现在,他只是这个世界围追堵截的猎物,走投无路,他们在他身上找乐子,再把他摧毁殆尽。   白敬安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穿着刚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黑色制服,一点也不像他,像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灵。   火光映在他眼中,那里是一片永远凝固在了大屠杀黑暗中的世界,流着血,烧着火,仇恨满溢,却又如冰封一般。   规模庞大的狩猎取得了胜利,他们抓住了战神,主菜将要上桌。   这贪婪、恶心、该彻底焚毁的地狱和垃圾场!   白敬安发现自己在发抖,头疼得厉害,但他没管,只是吸了口气,转身回到车中。   战术频道中有人在大喊大叫,那些人已经发现自己不在了,都在找他。   他面无表情地调取卫星图像,把目标锁在带走夏天的浮空梭上,思考计划的每一步。计划血腥而且绝对是疯了,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吞噬夏天的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这世界食物链最高层的众神们。   白敬安发动车子,离开玩具城,手很稳。   在他头脑黑暗的深处,那个困在无数腐尸中的人以一种疯狂而阴冷的语气说道:“我不管。”   他不管会造成什么结果,或是死多少人,他要把夏天找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夏天确定自己不会活太久,他家里人也都这么想——除了迪迪,她还没度过对英雄的幻想时期。   他姐对他的精神状态很担心,觉得他总有一天会追着他幻想出来的有尊严的生活一去不回。最后连尸体都进了别人的肚子,再也找不到了。   他向她保证自己会竭尽全力活下来,但她一点也不信任他。   现在,她也已经死去很久了。   夏天谨守了承诺,他尽了全力,不过她的不信任是对的,他不断地惹是生非,他的敌人就是敌人,即使那是整个世界,它依然是敌人。   恍惚中,夏天感到无数人围在他四周,有人在大喊大叫,说他非得活着不可,还有人给他注射了什么——新型的纳米医疗药物?   浮空梭经过几次汇合与交接,平稳下来。有一会儿,他能感到医生都退去了,另一些人从阴影深处走出来,围在他四周,盯着他看。   他张不开眼睛,动一下都不行,他听到有人笑了一声,轻快恶意。   “够费劲的。”那人说。   半睡半醒之中,夏天感到有人触碰了他,某个人……抚摸他的头发,手指深深插进发根,仿佛根根尖牙一般咬噬和享受。他心里的某一部分感到恐惧,拼命想要躲藏起来,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有谁把他的头发拢起来,露出后颈,一个声音说:“得拴条再结实点的链子。”   夏天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感觉像在朝着颠倒的深渊坠落。   在某个时刻,他感到一阵疼痛,有什么东西探了进来,仿佛……有只什么怪物的舌头从他后颈探入,吸吮脑浆。   一时间,黑暗变成了无以计数浓艳的色彩,带着足以噬人的斑斓,世界化为一锅迷幻的汤,无意义地沸腾着,无休无止,把他分而食之。   他听到自己的呻吟,很陌生,像小动物无助的呜咽。   他努力想把声音吞回去,那尖牙般的手抚摸他的头发,说道:“乖孩子。”   夏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光很亮,聚集在他身边。   他动了一下,头疼得要命,还很想吐,他下意识去碰后颈,很确定自己经历过某个手术,至少惩罚芯片升了个级。虽然那里没有任何伤疤,上城的手术不会在外表留下任何东西,但它抓着他,像长着无数细细长腿的蜘蛛。   夏天想估算一下昏迷了多久,可一点头绪也没有,完全丧失了时间感。他小腹的伤口也已经消失,那可不是什么能用家庭医疗箱处理的小伤……上城的权贵们很有耐心,要他活蹦乱跳地上餐桌。   装昏是别指望了,夏天坐起身,发现身体状态非常好。他还穿着之前的衣服,上面全是血,有撞车留下的破口,外套放在旁边。他赤着脚,没见鞋子,藏的武器全没了。   他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间大约九十平方的房屋,通体呈现雅致的深红色,装点以金、银和黑色,床单、家具和装饰无不精美,细节精雕细琢,不厌其烦,大概还都有什么悠久的历史渊源,反映出一流的审美水平。   天顶呈现雅致的弧形,内置灯光,全照在他身上。   房间里很暖和,却有什么地方让人骨子里发寒。   他没有看到任何门窗,对面整张墙上有座样式诡异的大型雕像,燃烧般的纹路枝枝蔓蔓地装饰着墙角,又弯曲着垂下,仿佛道道栅栏。夏天突然意识到它是什么……这是一座笼子。   红色、黑色、金和银,奢华牢笼的主题风格渗透每个细节。   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一座关神的笼子。   他下了床,慢慢走过去看那座雕像。   它像是生铁铸的,整体形态严酷而诡异,散发出血腥和饥饿的气息,仿佛吞噬过很多人。   夏天停下脚步,看到一张风格化的尖叫的人脸,极度痛苦,失去个人意志,空洞的眼窝盯着他,里面是纯粹的无望。   接着他看到了更多。   整面墙上,雕的是无数受刑者纠缠的身体和面孔,被痛苦扭曲的线条融合,肢体变形,形成刺、扣环或是栏杆——   夏天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这是个刑架。   他以前听人提过,但从来没见过。   跟他说的人绘声绘色,说是多硬的骨头都会在这东西上碎掉,变成柔软多汁的烂肉,只会全心全意服务于主人。   夏天瞪着那些尖刺、扣环和凸起,想着它们都是干什么的,然后一阵恶寒,没有忍住,弯着腰干呕了起来。   他心想,这不会是新搞出来的,这扭曲的架子肯定接待过无数他这样的人,在上城血淋淋的“艺术”下尖叫、屈服和粉碎。   “欢迎来到嘉宾秀。”一个声音说。   夏天身体绷了一下,但是没动。这里是精密布置舞台的中心,周围一定有无数的摄像头,像密集的网一般罩在身上,观察每个细节。   “直到今天,我们才终于把恶战之后,还沾着血的战神当成猎物关进笼子,放在了大家的餐桌上。”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听上去非常近,但又无所不在。   夏天不记得这个声音,不过也许在某个晚宴上遇到过,在这种地方,所有对你笑容可掬的都可能是会吃了你的人。   “经过投票决定,我们将进行一项极为古老、精致和有艺术性的活动,我们首先将‘驯服’。”那声音又说。   他不是在对夏天说话,而是对房子外或是更遥远终端的另外一些人说的。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他不存在。   “这将是摧毁一个人意志的过程。”旁白说,“这一项目最适合强悍野性的猎物。当被放在刑架上,敲碎骨头的是战神阁下的时候,想必会格外令人血脉偾张!”   夏天静静低头听着,他握了一下拳头,又松开,他的手很冷,血液都好像流不到指尖。   他想起白敬安。   这时候想这个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世道你不能指望任何人,只能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或在城市肮脏的阴影中无声死去,成为堆积如山腐败血肉中的一员。   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可那人的形象就是清晰地冒出来,像是这片黑暗和绝望之地一枚小小的光。他心想,他在干什么?   逃走了吗?   还在想着怎么救他吗?   他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家呢。 第四十四章 硬骨头的战神   1.   白敬安坐在逃亡后换的第四辆车里,车子停在第三卫星城地下高速一处角落。   这是辆黑色的厢型车,和上一辆是同一款型,宛如横在黑暗角落的一具尸体,路过车灯的光线一闪而过,车身反射出黯淡的光。   车厢里放着十几台随身终端,是白敬安离开玩具城时从仓库里拖出来的。   他坐在车后厢,周围全是悬浮屏,不断闪动,把幽暗的空间挤得密密麻麻,仿佛车里装了一个世界,正待向外膨胀。   白敬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光亮在他眼中反射,没有一丝暖意。   他右手边最大的屏幕中,亮着卫星俯视下的浮空城,用红、橙和黄色的层级分别标注了卫星无监控权的区域。   上城有很多这样隐秘的地方,少部分是因为有敏感商业信息,大部分都是权贵们的游乐场。   另一侧的主屏幕亮着脏兮兮的酒红色,是上城“危险奢侈品”分类流转路线的的大规模查询和分析数据。   白敬安在其中看到无以计数的牢笼、链子、春药、刑具和用隐晦趣味词句形容的供买卖的活人信息。   他头疼得要命,眼前老有红色的斑点闪动,让整个世界都染上一层暗红。他还老有种错觉,夏天就在他身后某个地方,也在查询数据,随时会开口叫他“小白”,说他饿了,他们应该去吃个东西,现在该是晚饭时间了吧?   但他不在,白敬安想,盯着眼前渗血的数据。繁华上城的下水道里,流淌着无止境的物欲与空虚,数不清的尸体在腐败。他必须找到规律。   夏天就在里面,他是最奢侈的猎物,用的是最高端的定制。   大屏幕里,第三卫星城以东闪烁着大片重点图标,把他的眼瞳映成暗红。仍然太大了,他没时间做更精确的定位。   但没关系,夏天在就好。   多大的地方他都毁得掉。   这座笼子没有门。   仿佛一大块浑然天成的红色洞窟,夏天确定有个进出的地方,但他找不到。   “如各位所知,”旁白的男人说,“宴会是项优雅而血腥的活动,我们分食的是一个有着强烈个性和意志力的人格,难免弄得鲜血淋漓,但也是最极致的美味——”   夏天抬起头,屋子的上方嵌着金和银色的金属装饰笼格,反射微光,笼外仿如一片血红夜色。   他还看到暗处彩绘玻璃的装饰,镶嵌的都是酷刑和进食场面,他很肯定嵌上去的彩片不是玻璃,这也不会有任何他能移动的尖锐物品。   这里既没有能杀人的东西,也无法自杀。   “最终,他会变成一个乐于服从的玩物,失去意志,再无羞耻心。他会做我们让他做的任何事,既能毫不犹豫地去杀死高度变异生物,也会理所当然地摇尾乞怜,”旁白说,“并把之当成生命中极大的快乐。”   他说话时,笼子上方的光始终打在夏天身上,那是一种有点神圣风格的橙黄色光,追随他的每个举动,照亮细节。   “战神阁下,不如我们放松一下。”旁白突然说,夏天这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   那人说道:“来给我们打个游戏看看怎么样,我知道你喜欢打游戏,刷新了三次杀戮秀团体赛平台的最高分呢。”   正在这时,右手边的墙壁闪了一下,亮起一片大屏幕。   夏天转头去看,出现的倒不是什么血腥场景,而是某个游戏的开始画面。   游戏的制作十分精美和雅致,乍看上去仿佛正进入一座风格古典的回廊,一番游览才停在主页面上,那是一扇红木雕的屏风,上面雕着水果、花和禽鸟,并呈现不规则的方块图案。   音乐配得也很讲究,充满古典气质。   一个红发的卡通小人儿拿着旗帜,用尖利欢快的声音开始说游戏规则。   夏天知道这种游戏,点方块,很简单。   “非常简单。”旁白说,“你只需伸手点击,感应仪就会捕捉到动作。我们知道你很擅长玩游戏,我们喜欢你在秀上窝在沙发上打游戏的样子,看上去很快乐。   “但游戏的乐趣在于胜负,也就是说,如果失败你就要接受惩罚。”   夏天转过头,看也没看一眼那个游戏。   他搜索房间,看有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并继续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没什么可能性,但他天性如此,即使濒死,也会在最后一秒寻找出路。   主办方估计也习惯了这一套不合作行为,电子游戏的音乐不紧不慢地响了好一会儿,方块开始落下。   夏天知道这套把戏。   先是定下一个规矩,看似简单友好,但是个谎言。这是个赢不了的游戏,存在的目的就是让你失败。   因为你太笨、反应太慢、太听话或是太不听话,他们不喜欢你笑的样子。你连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到,当然要接受惩罚。   他看着笼子里那凝固血色一般的红,装点奢华的金、银和黑色,这是一个变态们的刑场,他们只想粉碎他,吃掉他而已。   他不想玩。   他会死在这里的,但他会照自己的规矩死。   游戏里发出急促鼓点的音乐催促他,夏天看也没看一眼。   在第一个方块触底后,过了两秒钟,一个巨大的力量击中了他。   血液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不是某个部分,而是直至发梢的每一地方都感到无法忍受的剧痛,一股暴虐黑暗的火焰从身体内烧起,攫住一切,在极度的炽热中把人烧成粉末。   夏天躺在地板上,好一会儿才恢复意识,他爬起来,有血不断从鼻孔里流出来,他抹了一把,觉得脸颊痒痒的,耳朵也在流血。   他听到旁白不紧不慢的声音,说道:“这是驯服野兽最古老的方式之一,电击。”   夏天浑身都在发抖,眼前一片血红色,整个世界都在尖叫。他想握下拳头,但根本握不住,身体像不是他的一样。   有一刻他想逃到床上去,床单是绝缘的……但又意识到不会管用。在这里,他们想怎么折磨他都行,这就是为用刑建造的笼子。   这时他看到对面有光一闪……看到的东西让他瑟缩了一下。   笼子里打开了一个窗口,那应该是显示屏,但样子非常真实。   是一个宴会,远处能看到海景。里面的人穿得衣冠楚楚,戴着神灵或魔鬼的半边面具,设计诡异,极尽精美之能事。   一些人拿着酒杯,桌上摆着食物,所有人都在饶有兴趣看着他,看着他倒在地上,发抖和流血。   旁白说道:“很多未来的‘主人’们在等着,战神阁下自愿表演的那一刻——”   夏天又倒回地上,蜷缩起来,等着下一次折磨。   所有的媒体都在讨论主城西区戒严的事。   嘉宾秀的传闻早已坐实,以前这种权贵秀虽然也会闹出动静,但都是小范围的——在上城,炸座桥、毁座房子的事不要太多,引不起太大的讨论度。   但这次不同,整个西区和大半北区戒严了五个小时,直接征用中央电脑,更改了大量居民的行程,让权贵们搞什么狩猎。   嘉宾秀。扭曲、血腥而猎奇的嘉宾秀。   还有夏天。上城的战神,高踞关注度的顶端,汇集了无以计数的崇拜、渴望与梦想。   简直是一整座映空湖的燃油再加上一把火。   ——嘉宾秀是什么?夏天怎么了?那些权贵真的在捕猎他们的战神吗?   那些有钱人总是拥有想要的一切,现在,他们要把战神摆上餐盘了吗?   电视上四处可见卫星图像,上面繁华区转眼间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空洞,宛如深渊。那种恐怖像来自于自然而非人力,没人可能赢得这种战斗,看着都会绝望。   白敬安手边的屏幕上放着媒体的过滤信息,在那一战后的三个小时,媒体们穷尽各种力量,放出“最后一战”的虚拟视频。   ——他们的确有本事,卫星、摄像头缓存外加虚拟成像,弄出来的东西和现实中的情况居然基本一致。   在三个小时之内,这惨烈决绝的一战呈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白敬安收集资料的手停了停,目光停在那辆冲出断崖般公路的汽车上。在虚拟的摄像头中,栏杆的钢筋贯穿了夏天的身体,他一身血污,被钉在座椅上,样子脆弱又安静。他看着前方的虚无,阳光好像都在他眼中汇聚。   在这梦魇般的绝路前,他们的神明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夏天终于还是被拖到了刑架上。   他身体的线条被拉扯到了极致,金色和黑色的“蛇”在他身上缓缓爬行,生铁的刑架扣住身体,样子仿佛顶级虐待俱乐部的奢侈品。   作为权贵们最钟爱的工具,“蛇”是一种高精密度软管,现在拟真技术突飞猛进,“蛇”的操作者甚至能感到蛇缠绕或杀死猎物时的精微触感。小明科夫在资料里说“他们恨不得自己长出触手来”。   蛇牙深深咬进他的颈动脉,夏天不知道里面的药物是什么,它是缓慢起作用的,体内血液从最深处开始沸腾,疼到了极点,连叫都叫不出来。   与此同时,几条蛇从他衣服的下摆探进去,把衣服撩起来,张开的锐利鳞片擦刮敏感部位。   他双腿被拉得很开,那些蛇不断地收紧、放松和摩擦,他的手脚保持着拉开的姿势,无法蜷起身体,打在他身上的光更强了,他被迫在这座可怕的舞台上展示所有痛苦的细节,每一丝肌肉的痉挛。   夏天心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糟糕,像个演色情片的……他大概就是在演色情片。   “再凶猛的野兽都得受了罪,才能学会教训。”旁白轻声慢语道。   “但这同时也是项非常享受的工作,在这座集时代技术与审美之大成的牢笼和舞台中,看到这样极具美感、真正艺术般的摧毁过程——”   夏天的头发因为疼痛全都汗得湿透了,他用尽全力挣扎了一下,只是后脑重重撞在刑架上,那东西死死卡住他,没有办法移动一点点。   他听到自己无可抑制溢出的呜咽,带着哭腔,如此的脆弱。他从不是这样的,他是更强大的那个,手里总是有枪,在战场中幸存。他知道世界有多么严酷,早已适应,他从来不会哭的。   他想起白敬安……好疼啊,小白,他想,怎么会这么疼啊。   惩罚结束的时候,夏天直接从刑架摔了下来。   他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动一下指头都做不到,软管退去,但仍缠绕在刑架上,如同饥饿的毒蛇,死死盯着他,一根金色的仍缠着他的脚踝,慢慢摩擦,不愿放弃猎物。   “好吧,看来战神阁下不想打游戏。”旁白说道。   “你未来的‘主人’们也不想看你这么痛苦,夏天,下面要求你做的事很简单,你只要告诉我们……”他说,“你疼吗,夏天?”   夏天蜷在地毯上,爆发出一阵咳嗽,每一下都让骨头像被拆掉了一样。   那声音又问:“你只要说一个字就可以结束,你疼吗,夏天?”   夏天更小地把自己蜷起来,一言不发。   接着他听到旁白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阴沉、扭曲和兴奋的笑。   他说道:“战神阁下骨头很硬啊。”   2.   夏天曾得到过一次机会的。   在地狱中的某个时刻,旁白说:“现在,有一位‘主人’要亲自下场,教战神阁下一点规矩。”   夏天当时蜷在床角,一动也动不了。不久前,他已经严重脱水,还有大规模的内出血,不恢复一下活不了多久了。蛇在给他注射过营养和治疗针剂后,再次把他从蜷缩的姿势拉开,拖到刑架上。   “这将是一次极具血腥和艺术性的驯服手段展示。”旁白高兴地说,“用在战神阁下身上时,会是一道腥咸、火辣、有着爆炸性口味的大餐——”   这一次,那些蛇拖着夏天面对架子,双手交叉绑在一格栅栏上,两腿拉开,扣进禁锢环中。姿势标准。   夏天的头抵在栏杆上,那由某个雕像人体向上伸的手变成。他长发散乱,无法控制地发抖,样子糟糕透顶。他很确定对面也有摄像头,他什么也藏不起来。   如果这是场宴会,他觉得自己已被彻底剁碎了,回忆不起曾经人类的形状。他说不准支持他的是什么。   他闭上眼睛,想象白敬安在他旁边,那人寂静的灰瞳深处有某种疯狂的东西,随时会出现一个棒透了的主意,他们在一起……好极了,没有什么干不了的。   他用自己最委屈的声音对他说:“小白,他们弄得我好疼啊。”   “我知道,我很快会找到你的,你再等一会儿。”小白说,“我有个超棒的计划,你要是错过了那样的大场面,死了也会可惜得再死一次的。”   “小白才不这么讲话。”夏天说,“而且那是不可能的,这里是嘉宾秀,又不是什么地下俱乐部。”   “我就这么讲话。”白敬安说,“而且我能做到。”   “那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啊……”夏天说,然后猛地清醒过来。   梦境消退了,有条蛇又给他注射了一针精力剂,下一场表演需要他醒着。   夏天动了一下,听到左侧轻微的沙沙声。   他转头去看,看到墙壁正变成了无数交错的红色尖牙,向四方退开。翻开的尖牙自然地流转卷曲,变成阿瑞斯的战纹。   几秒之内,墙上出现了一扇门栋,外面的阳光渗进一小片,夏天闻到香槟、红酒和蛋糕的味道。   全可控纳米材料做的……他想,除了外界密码操控根本没有出口。还真是不惜血本,贵得他妈的够买整座杀戮秀团体赛总部大楼的了吧。   那位“主人”走了进来。   ——“齐先生”,穿着黑色礼服,戴着黑、红和暗蓝色羽毛制的魔鬼半边面具,精美轻薄得像真是从他脸上长出的,上面镶嵌的各色宝石闪着迷乱的光,什么色系都要沾一点。   他朝夏天走过来,姿态权威,眼神冷淡而玩味,像光临某个魔幻宴会的食客。夏天能嗅出其中屠宰场杂料堆般的味道。   束缚着他双手的蛇紧了紧,确保他困在原地。   那人走到夏天身后,拉住他T恤的后领往后扯。   他左手带着硕大的权戒,石头暗红,上面黑、红与青绿几种色彩扭曲成旋涡的石纹,仿佛腐败内脏上的一只空洞张开的嘴,边缘嵌了尖牙。他向下一划,割开夏天的T恤,一把把衣服撕掉。动作利索,是个老手。   夏天盯着绑缚的手腕,那瞬间,他清晰回忆起曾看过的“蛇”的资料。一道尖锐的火光在心中亮起来,没有丝毫暖意的光,锐利如刀锋。   “主人”退了一步,打量他的后背,夏天等待着。   摆出这姿势时他就知道要干什么了。   鞭子。   那鞭漆黑,毫不反光,上面像是长着一只只凸起张开的嘴,只有鞭梢是血红色的,发出让人内脏发痒、极具威胁性的嗡嗡声,像无数饥饿的虫子。   第一鞭抽下来时,夏天脑子一片空白。   那是一种足以瞬间击碎灵魂的剧痛,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让意识再也组合不起来。他本来无力的身体猛地绷紧,溢出一声呜咽,可怜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像只小动物在乞求怜悯。   他听到旁白兴奋地说着:“战神阁下的呜咽真是顶级的情色艺术品——”   第二鞭又抽了下来。   夏天的额头重重撞上铁架,想往哪怕前一点点躲开那让人发疯的鞭子,但“蛇”死死扣住他,他只能一动不动待在原地。   橙黄的灯光不离不弃地照在他身上,仿佛珠宝店中的重点推荐款。   接着是第三鞭。   夏天叫出声来,手指张开,死死绷住,他是杀戮秀最巅峰的明星,是一切枪械和冷兵器的专家,能杀死一切胆敢招惹他的人,可是现在却被死死绑在架子上,没有任何攻击的能力,只能承受。   他不记得挨了多少鞭,中间似乎有一小会儿失去了意识。他清醒过来时,发现鞭子停了,有人揪紧他的发丝,突然用力,强迫他仰起头来。   他的面孔暴露在灯光之下,狼狈透顶。他哭了。   齐先生满意地看着。   “我一直觉得你很适合挨鞭子。”他说。   他揪着夏天的头发好像揪着什么动物的皮毛,但眼神中又充满情欲。   “你骨子里有股戾气,根子就是只野兽,没法养。但没有什么是鞭子教不了你的。”他说,“不用跟我说你疼,我不会听,我会一直用鞭子抽你,你会尖叫,失禁,但我不会停下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品味夏天身上所有血、汗水和穷途末路的味道。   “在你谢天谢地觉得死亡终于来临的时候,我们会治好你,把你绑好,再来。我有三千两百把鞭子可选,你骨头硬,但我想用到第二十把时也就差不多了。”   夏天发出一声哽咽,声音很轻微,仿佛沉入地狱深处灵魂最后一丝不甘的呜咽,在这种地方,只会激起人巨大的施虐欲望。   他感到齐先生揪他头发的力量猛地一紧,向前一步,把他压在刑架上。   那人勃起了,阴茎紧贴着他的臀部向上顶,像只发情的动物。   他说道:“你这本事邀宠时会很有用的——”   夏天盯着刑架,在极端的狼狈中,他眼中固执地烧着戾气与恨意。   在齐先生压上来的同时,他手腕向上挪了两寸,幅度极小,但瞬间发力,像藏身草丛猛兽突然的一击,刑架上无数尖刺中的一根狠狠刺进“蛇”的身体。   手上的力量一松。   ——这就是“蛇”的弱点。小明科夫在资料里说过,这东西的外皮有高强度的感应元,施以尖锐的痛苦能瞬间反噬到操作者身上。   夏天在这刹那的松缓中,一手抓住蛇身,顺着尖刺狠狠地往下一拉。   蛇身瞬间失去了力量,好像它真是条蛇,被一刀开膛破肚,夏天几乎能听到幕后传来一声惨叫。   在摆脱束缚的一瞬间,夏天转身,一把抓起那位贴在他身上的“主人”戴权戒的手腕,反向一扭,再横着一划——   他动作很小,但极其利落,一气呵成,权戒上的尖牙瞬间割开喉管,直切到动脉,血喷溅出来。   一切不过两秒时间,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刚才哭得能让人从灵魂里头都痒起来的宠物杀机毕现,眼中一片暴虐的恨意,野蛮而巨大,无法驯服。   夏天看也没看他,割断动脉的瞬间,一把抓起他礼服胸口处的金属刺绣的一枚芯片。   ——不知道齐先生觉得他在想什么,但夏天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盯上了那处刺绣。   金属线绣的,是典型权贵风格,繁复、价格不菲的花样,缀了数十枚芯片般的小金属块,做成河流的样式,个个都有历史和来头,代表了不同俱乐部的成就、勋章和致死猎物的标记。   夏天盯上的那枚样式普通,是枚结晶金属片,里面雕了细密的电子纹路,形成一把形如鲨鱼的手枪。   在看到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是什么。   这是一款微型感应变形枪,附高级隐藏功能。   他们这种人总是知道的,知道如果你想藏点武器应该往哪里藏,怎么藏,才能避开探测器。   他很确定嘉宾秀不支持客人们携带杀伤力太大的单兵武器出席。这种规定四处都是,但从来不大管用。   要知道,武器是这世界最流行的时尚装饰,不带上点简直不好意思出去见人。   嘉宾秀当然会比杀戮秀的晚宴管控更严格,但身居高位宾客们的手段也更隐密。这年头,还从来没有什么地方真正禁得了武器。   芯片在夏天手中瞬间变成一把枪——连个基因认证也没做就带着进笼子,头脑是有多简单——那位有三千两百把鞭子的齐先生瞪着他,想说句什么,夏天一秒没停,朝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   无论他有怎样的计划,多少条鞭子,死亡都是一瞬间的事。   夏天看了眼脑浆迸裂、羽毛乱飞的尸体,嘴角带着抹冷笑,透着骨子里的厌恶与仇恨,如沾血的刀刃般锋锐,让人战栗。   在夏天挣脱束缚、杀人、夺枪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接着该干什么。   他该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   以最快的速度,足以让再牢固的链子都不足以再套到他的脖子上,再发达的医术也不能再把他拖回那座刑架。   他不可能逃走的。   他困在权贵们游乐场的最深处,后颈埋着惩罚芯片,肮脏的锁链嵌进了他的每根骨头和神经,他们只会再次捉到他,绑回架子上,供人继续娱乐。   他知道,他们最终会让他开口的。上城权贵们的刑架千百年来立在那里,有着庞大无匹的刑求资料库,卷帙浩繁,历史漫长,造就的血、痛苦、腐尸和粉碎的尊严足堆出一座恶臭的海。   他会在上面一点一点粉碎,他会哭泣、喊痛和恳求,他会去打游戏,向人邀宠,或是笑给他们看。   那些人会把他的骨髓都吸吮干净,直到什么也不剩。等玩够了……他们杀不杀他,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一枪,所有的噩梦就都结束了。   他就……再也不会疼了,不用再经历漆黑无光的未来,硬扛他根本扛不了的手段——在杀了齐先生后,场面估计会格外血腥,他想想就不寒而栗。   他只是血肉之躯,曾有挚爱的亲友,现在已经都失去了,他经历过很多事,杀过很多人,他尽了全力抗争,但是现在——   这些人他妈爱怎么疯怎么疯去吧,他受够了!   但一瞬间他犹豫了。   他想到白敬安。   曾经粉碎过的小白……什么也不怕,只是会被他伤害到。   他知道那人一定在拼命想办法救他,他会不惜代价反抗,还会惹恼一堆麻烦人物——他才不管,他根本没有任何安全概念。   这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是……   如果白敬安真的成功了,终于来到这里,伤痕累累,满怀希望地来告诉夏天他守住了诺言,来带他回家了……   却只看到他的尸体怎么办?   小白竭尽了全力,却发现再一次没能守住怎么办?   他会是什么表情?   夏天无法忍受那画面。   夏天抬起头,抬手朝着墙壁连开了五枪,纳米材料失活,呈现一片七扭八歪的门栋。   他走出去。   墙壁金属的反光映出他的脸,战神的面孔冷酷而固执,在这色情氛围浓郁的牢笼里,仍凛冽如刀锋。   他知道这是条死路,但他会再抗争一次。   他会再等小白一会儿,直到……他真的坚持不了的时候。   不过现在还行,他还能继续。 第四十五章 疯狂世界   1.   白敬安杀了几个追捕者,六七个吧,他不记得了。他中了两枚麻醉弹,肋骨好像断了几根,又换了个地方,花费了半个小时。   他现在在通往下城的一处维修站点中,黑暗中,无数屏幕的光芒映在他脸上,他样子看上去很单薄,像幽暗中凝结的恶灵,想要毁灭一切。   他正对面的悬浮屏上标着防卫部的电子水印,屏幕发出红光,像只大张着的野兽之眼,抬头写着血淋淋的“焚灭计划”。这年头武器的计划名都是动作大片的风格。   这是防卫部搁置多年的众多项目之一,列在“攻城项目”的细分类里,研究的是防御网摧毁技术。   ——权贵们所在的地方必然有大型防御力场,这东西是天价,但他们可不缺钱。白敬安想,他必须考虑到。   浮金集团武器部全在研究基因变异之类能赚钱的项目,军火商们着迷于小规模单兵武器开发,只有快被扫到历史尘埃里的防卫部,会有这样大规模攻击性的武器计划。   他果然立刻找到了。   他又去调天工阁第七服务部武器储藏目录,解锁搜索程序,标记注释标着“浮金电视台190届杀戮秀自走炮台定制”相关的存货。   他做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娴熟、精确,动作稳定,好像一身的伤口并不存在。他眼中一片不见底的阴冷,那是一双毫无希望的眼睛,点点光芒在其中闪动和湮灭,更深处透着股想毁灭一切的狠劲儿。   这么多年来,白敬安没什么私人生活,也不会再去爱任何人,但他始终知道怎么毁灭。   当他离开大屠杀,回到上城空荡荡的房子……当他看真人秀和纪录片,去超市采购,开车穿过城市与桥梁,看着这片繁华世界,他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能毁掉?   他遵纪守法,连个交通违规都没有过,但他思考这座浮空世界的一切漏洞、弱点、武力、时机,安抚他头脑深处随时会吞噬灵魂的空洞。在那里,时间永远凝固,腐尸层层堆积,他的家乡……没有温暖,没有归属,死寂无光,是哀号与恸哭永不停息的地狱。   上城的阳光下,白敬安平静的双瞳中,无意识反复思考的只有一件事——如何毁掉一切?!   他想自己并不真的想干些什么,也根本不可能,他是个……理智的人。   但现在,没有一秒的犹豫,一切黑暗的念头迅速聚集在一起,变成了行动计划。   他的周围,无数防卫部、天工阁、浮金集团武器部、私人保安公司的悬浮屏中,同时亮着的还有战神殿页面。   有史以来,上城的任何网站都没有出现过这么高的登录数字。不知战神殿是谁建的,在这种程度的刷新速度下,仍然屹立不倒。还能逃过浮金集团的媒体监控。   那里正在进行嘉宾秀直播,干这事儿的权贵不只一个人,有好几个。   嘉宾秀的图像是权贵餐桌上的私人财产,禁止外传,相关代码一旦发现会有相当严厉的处罚。但这班人显然很能干,清理了所有的监控代码,虽然断断续续,还经常会变成文字,但这种转播在上城是从来没有过的。   白敬安开了过滤程序,战神殿就在他身后,能听到那边嘈杂的讨论,他需要知道情况,但他不能看。   他在战场上,得足够冷酷才能进行清醒的判断,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五分钟前,夏天刚刚杀了那个齐先生,大殿的评论区里像是烧沸的一锅汤,已经满溢,几乎要爆炸了。   “我把死亡场景上传上来了,还有两艘船!”有人说。   “真不敢相信到了这份儿上他还能杀人!”另一个人说。   “只有他能!只有他能!我就说,他能毁灭一切,他骨子里就烧着毁灭的火,不管他妈的是什么权贵——”   “我又确认了一下,齐东营确实是救不回来了……”   “我就说,他不会屈服的,他不会死的,他是夏天啊!”   “现实点吧,他现在麻烦大了!他不可能赢的,他自己也知道——”   “他会逃走的,从来没有人能困住他!”   “你是不明白嘉宾秀是什么地方,他不可能出去的。”有人说,“你们想知道夏天出来看到的是什么吗?就是这个!”   白敬安头也不抬地调取了那张全息图片,他需要这个。   笼外阳光灿烂。   嘉宾秀的宴会场设在一座鲜花盛放的岛屿上,是一座如玉石般极其庞大的白色城堡,设计极为优雅,如同一串凝固的圣洁音符,笼住这片天堂之地。   他们所在之地是天台一般的花园,图像不全,目光所见是一片姹紫嫣红,人进去像进了森林,根本看不到边。   花园中无数不知品种的花朵盛放,都在最娇艳的阶段,还有串串宝石般的果子。可能真的是宝石。   天空碧蓝如洗,房子脚下便是海洋,海浪单调地拍打海岸,偶尔可见点点白帆,他们竟然真给自己弄了一座海!   一座岛,没有出口,也看不见浮空梭。   而从外面看,关押夏天的地方竟真的是个笼子,黄金一般,在阳光下璀璨生辉,但又是一座光照不进去的笼子。   从外面可以看到里头的每个细节,上传图片的人说,每位客人的面具里都有“深度观赏功能”,能点击放大想看到的部分,或是在主页中对想要看的惩罚进行讨论和投票。   花园里有些极为风格化的优雅雕像,每一个都和夏天有关,这就是个主题宴会。   在明亮的阳光下,这里却宛如魔鬼的派对,令人毛骨悚然。   白敬安吸了口气,去调浮空城建设部的网站,思考着看到的一切。   规模、位置、重量分布——   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感到疼痛,听到可怕的空洞回声。他的头还在疼,视野变得很暗,有时他会觉得自己还在下城,在黑暗中寻找出路,再一次……再一次竭尽全力去打一场赢不了的仗。   他又去摸索旁边包里的精力剂。   小小的车厢里,他的脚下是一堆精力剂、营养剂和治疗针的空针剂瓶,简直是个被抢劫过的药店。   他去翻死神Ⅲ型的激发药剂,这东西刺激有点过头,但他控制得了。   他可以再撑下来一针,等找到夏天……   找到夏天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仍不看身后。   他能听到那些人的交谈,知道夏天离开了巨大的笼子,开了枪,似乎杀了个人。   他又伤了三个人,搞到了另一把枪,并且不知道为什么直接朝控制总部去了——没人能搞清他是怎么知道的,转播的人说不少人吓了一跳。简直诡异。   有一会儿,那些人没有动用控制芯片,他们觉得可以逮到夏天,挫挫他的锐气。毕竟他可是孤身一人,又在防卫森严的权贵大本营。   而且这些人个个身上都有个人防御力场,只要能及时打开,没人伤得了他们。   白敬安倾听战神殿越来越急的讨论、咒骂,听着情况一步步变糟。   那些人……最终启用了惩罚芯片。   已经胜利在望的夏天跌到了一个香槟池子里,池子不深,但是他动不了。   有人把他拽出来……他只能等人把他拽出来,他是个极其强大的人,但是开了芯片,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就是把他变成了一个玩具。   有人破口大骂,说齐下商那杂种在舔他身上的香槟,有人说看不下去了,说“最受不了这个”。   白敬安听到有人问自己去哪了,还说他肯定在想办法来救夏天。   另一个人说道,白敬安要是够聪明的话,就好好藏着,他也是“嘉宾”,而没人能从那种地方救人,连定位都定不了。   “的确没法定位。”他听到一个人说,“如果你需要的话,嘉宾秀在第三卫星城南三百公里,白敬安。”   白敬安迅速抬手精确定位目标。   在嘉宾秀中,那座笼子里爬出了一条金色的“蛇”,超过两百米,想象中一定是副妖异、恐怖又极端不自然的样子。   它在阳光下,像金色的溪流一般爬过石板、草丛和权贵们的脚,缠住夏天的脚踝,慢慢把他拖回笼子。   如同展示一般,它把战神拖行过他每一步逃出的路线,海岛鲜花盛放,美酒飘香,阳光如雪一般绚烂地洒下。   夏天一动也动不了,看着那巨大定制的笼子再次呈现于眼前,被一寸一寸地拖进去……   白敬安无法想象那时他在想什么。   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绝对不能想。   他不能回头。   他的手有一会儿抖得很厉害,没法控制,只好又去注射镇定剂。   在一片炸了锅的咒骂声中,白敬安听到喧闹低下来,有人问:“那是什么?”   “这是‘食髓者’,上城目前用刑最高的技术了,”有人说,“直接作用于大脑——”   白敬安的手又哆嗦了一下,他听到有人说道:“他们不能这样,他们……”   那一瞬间,他听到后面爆发出了对上城权贵最恶毒的诅咒,有人砸了东西,有人哭了。   而所有那些愤怒、哭泣和歇斯底里慢慢地全都消失了,战神殿变成一片可怕的死寂。像某种黑色的实物攫住了整个世界,灯光似乎都变得微弱,蜷在一起,他能听到每一次呼吸的声音,得要用尽全力才能找到空气。   白敬安无法控制地侧耳去听,仍然没有任何人说话。   最终他听到有个人开口,说道:“他已经叫不出来了。”   白敬安死死盯着眼前一大堆的计划和图纸。   身后的寂静仍然持续着,已经很长时间。他忍不住去看,二十分钟了。战神殿登录人数是个天文数字,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根弦在他心中不断紧绷,越来越紧,整个世界都在震颤,随时会因为弦断而崩塌。   可他仍在规划图纸,手还在抖,但没有犯任何错误。这是特定三座浮空引擎的设计图及其增补细节,十分详尽,是做工程学专用的。   这类东西很难找到,但如果你有城市建设部的最高权限,要干的也就是打个名字开始搜而已。   厢型车外一片死寂,黑暗浓厚得像胶状物,吞食一切光线。但车子里,数百个悬浮屏在白敬安周围聚集,让这里显得繁忙而紧张。   白敬安迅速浏览计划,增补和修正一切不够完善的。图纸的白光在眼中燃烧,他将发起的很可能不是一场小规模袭击,更达到近乎一场战争的投入标准。   他的身后,战神殿中仍是一片死寂,整座上城又都在这片寂静中燃烧和沸腾。   离白敬安最近的屏幕是战神殿夏天的登录主页,头像一栏,年轻的战神身着帅气正装,笑得骄傲又灿烂。   他金盘上的祭品在这短暂的二十分钟里,已堆积如山。   白敬安站在那里,大殿很空,光线也暗,外面的光得很费力才能穿透厚厚的石墙,照亮一点点地方,在黑暗中显得纯净又单薄。   不同于恐怖的登录人数,全息状态下的战神殿总像是来自人们早已遗忘的时代,从遍地骷髅的历史中暂时在此停留。经历过无数的绝望、疯狂、不可饶恕,直至战争,未来仍将有无数的战争要经历。   而今天,战神的火再次烧了起来。   白敬安面前摆放着的天文数字的武器。   雕着防卫部标志的银灰短刀、浮金的银盘、冰山私保长剑、星芒工作室的挂件、天工阁机械模型、防卫部重炮般的枪……   大殿很暗,看不清楚,只有微弱的阳光在武器上聚集,显得压抑又灰暗,像漆黑石块下炽热涌动的熔岩,偶尔亮起一抹妖异而充满侵略性的红。   天星3号和H30卫星的直接使用权限、防卫部D系列武器库通行权限、防卫部资料部绝密级别查询权限、浮金集团总部监控权限、天工阁武器部的无差别解锁权限……   祭品已经奉上,留待战神取用。   白敬安盯着看,眼中全都是毁灭的色彩。   上城高端武力的无数扇大门朝他敞开了。   白敬安做完了所有的准备,知晓了密码,通晓了程序功能,计算了攻击的当量。   下一步是离开这个地方,有些东西需要现场准备。   神殿依然寂静,他听到有人哭出来。   他僵了三秒钟,转头去看。   囚禁夏天的屋子即使从里面看也已完全变成了笼子,足以让囚徒看到外面碧空如洗,阳光灿烂。   生铁的刑架像是荆棘一般层层缠绕在笼子上,刑架的一部分变成了仪器,闪着红和金色的光。   刑架拉开夏天的身体,咬住,他线条紧紧绷着,像一碰就会断裂。数根尖刺刺入他的头颅,像探进了骨头,触碰大脑。仪器发出触目的红光,这上城刑求技术巅峰的怪物正在运行,向内吞噬。   夏天张开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双眼大张着,没有了意识,只有纯粹的痛苦。他右眼充血,耳中也不断流出血来,那力量从里面粉碎了他,那曾强大充满力量的人变成了一小块血淋淋的残骸,正被活活吞噬。   他一直在哭,泪水滑下来,无法控制,已经没了意识。   禁锢终于松开,夏天直直摔下来。   他是个一举一动都充满力量的人,带着与生俱来的轻快、协调与优雅,但是倒下来时,他连最基本的保护动作都没有了。   他毫无动静地倒在地上,几条蛇爬过去,咬住他的脚踝、手臂和颈项,给他注射药物。   那束光仍固执地照在夏天身上,这上城权贵最肮脏进食与驯服的场面,真的像是阳光自发的聚集,近乎圣迹。   旁白开始说话,在用某种非常色情的虐待术语形容夏天的反应,说“够战神阁下反省一下了”。   药物十分强力,白敬安看到夏天指尖抽搐一下,用刚得到的一点点力量,慢慢蜷起身体。   光照在夏天身上,他的眼神很安静,只是看着地毯,好像在透过布料看什么遥远的地方。   蜂蜜一般的暖色,昨天时还坐在副座上看他,跟他形容一次爆炸,满眼都是笑意。   这一刻,他的双眼空洞地张着,映着这一片金属的牢笼和戴着面具微笑的客人……   夏天安静在阳光下躺着,他的瞳孔已经扩散了。   视频结束。   白敬安呆呆盯了好一会儿,那种感觉很奇怪,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虚幻和模糊,所有的光影、声音和物质都消散了,他向着黑暗坠落下去。   从来没有移动过,始终在一片黑暗腐败的地狱,世上的一切光芒都消失了,从来都只是一片漆黑之地,不可能有光的。   有几秒钟他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身在何方,又要干什么。   他听到上传者匆匆说了一句:“在抢救!”   白敬安喉咙像有什么堵在那里,那是一大团很久以前就积压在他身体里的东西,漆黑又血淋淋的,足以毁灭他,他必须压下去——   他还得去找夏天,他肯定会找到他,把他带回家,他们说好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那人说道:“救回来了,医疗组说不能再碰他了……暂停两小时,根据恢复情况决定。”   白敬安坐了一会儿,又摸索着去拿医疗包,抓另一支针剂。   他需要冷静,需要冷静,幻觉不是第一次了,只是用药过度而已。他总是这样,他的大脑靠不住,医生说过……   现在不是掉链子的时候,他必须得冷静,必须清醒,他付不起任何一点失误的代价——   他手抖得很厉害,但很快控制住了。   他打开车门,走向驾驶座,发动车子。   汽车转了个弯,开上公路,黑暗在身后退去,远远能看到前方白色的灯光。   去找夏天。   2.   夏天没有做梦。   死后是没有梦的,他在一片漆黑与寂静中下落,像一团烧尽的火,一小撮灰烬,下落直到回归彻底死寂的所在。   但在某个时刻,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抓住了他,把他向上拽去。   现实世界压下来,隔着水面,是一片炽热疯狂的白光,掺杂着污浊的红色。他听到有人说话,说“他非得回来不可”,说这里的人绝不会败兴而归的,别管什么药,给他上就是了!   下一刻,什么针剂推进夏天的身体,他猛地张大眼睛,内脏烧了起来,几乎能听到“嗞嗞”煎熟的声音。   他呻吟出声,这暴君般的力量一把把他攫出水面,肮脏的光铺天盖地砸下来,烧透他的四肢百骸。他看到更远处鸟笼金属的弧顶。   他听到有人说“醒了”,有人在说“快把心率降下来”。   夏天觉得自己是从极深黑暗的海中硬是被捞到岸上的鱼,放在烈火烧灼的床上,疼得无法忍受。   他努力想蜷起身体,却动一下指尖都做不到,他听到有人笑,说“又哭了”。   一时间,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又在什么地方,所有的感觉只有疼。他已经烧尽了,身体里只剩下层层叠叠的伤痕,全是麻木、疼痛和绝望,没别的了,没他们想要的了,他不该活着。   “疼吗,夏天?”有人问他。   他说不出话来,用刚才得到的一点力量努力把身体蜷起来,但有人拉开他的手臂,按住,再次把他暴露在光线中。   他又哭起来,小声说着“放开”“疼”,那人又笑了,一针清凉些的针剂推进身体,但只像大火中的一小杯水。   “我要尝尝你,夏天,”那人接着说道,“你要是乖一点让我尝,我就让你好受点,好不好?”   夏天看不清说话的人是谁,污浊的白色包裹了他,从皮肤渗进来,他无处可藏。   他感到有人扣住他的下巴,有人亲了他,还把舌头伸进来。   那是个十分下流和血腥的亲吻,那人不断咬破他的舌头,吸吮鲜血。他试着躲开,可对方好像觉得很有趣,于是他放弃了。   他听到有人说:“老实了?”   “解除禁制试试?”   没人说话,也没人解除禁制。   夏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那人“尝”他。他再次看到了上方的笼顶,脖子上戴了个黑色的颈圈,还有条同样漆黑的铁链,嵌在床头墙壁上,拉得很紧,他感到窒息。   那个吸吮鲜血的人终于松开他,朝旁边一个人说道:“我要吃他的舌头,又甜又滑,不用煮,只要切片,蘸上调料就行。”   他抚摸他的头发,像抚摸一只动物。   “我还要他的直肠和阴茎。”他说,“顶多三成熟,酱料才是重点,一定要有甜头——”   他转头看夏天,朝他笑。   他长得很英俊,保养一流,穿着件金属色的礼服,色系混乱,像块有毒的工业废料,点燃起来,会烧出无数杂乱疯狂的火光。   他俯下身,凑近夏天的耳朵。   “别担心,会给你新器官的。我们在里面加点料,有些很刺激,你想都想不到。”他说,“性奴的器官有二十六个品级,我们会给你选个最顶级的,那时你才会真正了解上城,你不知道我们可以玩些多么……”   他停下来,周围声音突然间低了两度,然后停止。   夏天感到那人直起身体,说道:“小明科夫先生。”   床边,其他几个人低声说道:“小明科夫先生。”   他们让开身体,小明科夫走过来,笼子里的阳光好像要把他吞没一样,让他身影显得纤细又越发幽暗。   他没穿礼服,也没戴面具,只穿了件黑色的T恤,像街边哪个疯跑的孩子走错了地方。   他站在床边,盯着夏天现在的样子看,夏天也看着他。   夏天的样子糟糕透顶,穿着件白色的衬衫,有深红色的边缝,扣子没扣。橙黄的光照在他身上,他是盛在红盘之上熟透了的祭品,他嘴唇微微张开,留着另一个人“品尝”的痕迹,甚至没有力量闭上。   小明科夫转头看那根链子。   绷得很紧,让夏天始终处于半窒息的状态下。   小明科夫突然伸手抓住,用力往后扯。   他指节泛白,死死攥着,带着股疯狂的味道,他肯定有什么权限,链子被他扯出了好几尺,周围人看着他发疯,没一个说话。   但链子很快就再也扯不出一寸了,在这十几秒内,肯定有人对他做了权限限制。小明科夫死死拽着那东西不松手,固执地和那未知而巨大的力量僵持。一场没有希望的僵持。   夏天安静看着他,橙黄的阳光从上方射下来,他像一团火焰烧到了尽头,再多的燃料也没有帮助,最后只会留下一地的污秽与残渣。   小明科夫站在光线外,仿佛永远不会有光照在他身上,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样子又像是会被空气里的一粒微尘击碎。   他一言不发,固执地拽着那个链子。   他知道夏天想说什么:你要是想帮忙,就给我个痛快吧。   终于,小明科夫松开手,链子落到床上,发出金属的撞击声。   “这个,”小明科夫说,“这一切,都会有报应的。”   没人说话,他的声音很单薄,带着哽咽般的轻颤,在奢华的派对中轻易散去了。   他慢慢抬起手,碰了碰夏天的指尖。   夏天感到一阵冰冷的刺痛,他眼中有火光微微一闪,他意识到那是什么,小明科夫给他了一支微型纳米武器。   这东西将停留在他的血管之中,像枚隐秘的炸弹,在需要的时候发出致命一击。   他只需要等着,不用太久,他一定能等到一个机会——结束一切,再也没有仪器能把他拉回这一堆的恶心事里来了。   正在这时,小明科夫突然俯下身,凑到他耳边说道:“白敬安来了。”   夏天张大眼睛看着他。那名字像一丝微小的火苗在体内闪了一下,他指尖轻颤,难以呼吸,仿佛又变回了一个活人,需要找回空气。   “你能再……再等一下吗?”小明科夫说,“至少……”   他没再说下去,周围一片寂静,光那么亮,空气里散发着酒、花和隐约一股催情的香水味,好像言语和希望都无法在这里存活。   不管不顾往动脉里注射精力剂的小白,明明正逃亡中,但坐在副座上朝他笑得很满足的小白……   跟他玩“适合四到十二岁儿童”游戏玩得很开心——也就是丢骰子建个带花园的房子而已——笑得像个天真又不切实际年轻人的小白。   他不能来这里——   但他当然会来,不管这是怎样一座吃人的岛,怎样怪物的巢穴,他就是会来。他从来没有危机感,认定了事就不回头,直到彻底碎掉……   这时,外面人群中的一个声音说道:“小明科夫先生,如果我没记错,您父亲说你在这场嘉宾秀里没有任何权限,夏天可以由在座的宾客任意处置——”   小明科夫站直身体,看着他。   对方闭上嘴。   小明科夫面无表情地左右看了一下,走到一旁的桌子上去抓台灯。   台灯和桌子是一体的,但他肯定有权限,一把把那东西撕了下来,他转身走到说话的人跟前,朝着他脑袋砸下去。   他这一下非常狠,那人摔倒在地,小明科夫狠狠踹向他的小腹。   那一瞬间,一直烧灼他的愤怒变成一股邪火,他像是气疯了,不断地踹下去,野蛮而且毫无形象。   四周姿态优雅的权贵们让开一个圈,默不作声地看着,有些盯着杯子和地板。   没人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殴打的重击声和偶尔的闷哼,夏天闻到血腥和排泄物的味道弥漫开来。   小明科夫打得够了,看也没看脚下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尸体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拉拉袖口,一身T恤在这动作下仿佛是什么天价的礼服。他连呼吸都没乱。   一个穿着银灰礼服的男人一直在不远处看他发泄,这时朝他说道:“回去吧,小明科夫先生。”   小明科夫一动不动地盯着笼子,就这么有一分钟,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周围,一班人默默看着这位年轻的煞星走开,没人议论,像一大群熄灭的灰,或是花花绿绿的塑料摆件,而地上仍不知道是不是尸体的人并不存在。   好一会儿才有医疗队进场,把那人抬上担架。   一伙权贵们继续喝酒,有两个开始说雷洛家的一个谁上个月突然点上燃油自焚了,还一边唱《我是一只火烈鸟》,好像真认为会变成火鸟。另一个人说是因为他连火鸟和火烈鸟的区别都没有搞清,怎么可能变。   还有两个在聊一个性奴的事,说最近简直毫无反应,可能已经死了,但又很难确定。   光线尖锐而污浊,夏天感觉指尖武器的冷意,疼痛终于退了下去,潜藏在皮肤之下,等待再一次摧毁他。   正在这时,他旁边的权贵动了一下,似乎收到了什么内部通讯。   不论他听到了什么,整个过程都死死盯着夏天,眼中亮着骇人的光,在期待什么血腥而肮脏的事件。   这一刻,夏天感到了清醒过来的第一个清晰而且强烈的念头:他要再敢把舌头伸到他嘴里,他非把那玩意儿咬下来不可!   在这麻木、寒冷与空茫之中,他再次感到某种熟悉的东西,小小的、刀子般尖锐的棱角,一种从年幼时就藏在他身里的一种不管不顾、近乎疯狂的憎恨,弄得他自己都疼痛不已。   他想他喜欢这种疼痛,也并不介意被它毁掉。那是他的一部分,和白敬安一样,他们都这辈子也摆脱不了这种疼。   “如果你在想白敬安的话,”他旁边的人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逮到他了。”   夏天瞪大眼睛,心脏朝着黑暗深处坠落下去,对方朝他大笑起来,带着发自内心残忍的兴奋。   “好吧,还没真的逮到,我太喜欢你刚才那个表情了,坠入地狱无非如此。”那人说道,“但你不会等太久了,他就在下面的某个地方,我们的人已经锁定了。半个小时内,他就会来和你做伴。”   他笑着摇摇头。   “我一直不相信他会回来,但你们就是——”他爆发出一阵无法控制的大笑,“这么好的兄弟,是不是?”   他俯下身,一只手捏住夏天右侧的乳头,色情地擦刮,直到弄出血来。他舔了舔指尖红色的液体,柔声朝他说道:“他不可能出去了,夏天,他很快就会来陪你的。”   夏天指尖冰冷,轻轻动了一下。   惩罚芯片仍开着,他觉得这是他身体里大量纳米性医疗药剂的作用,这两种功能是冲突的。   他盯着鸟笼顶的天花板,开始思考。   白敬安来了。不管权贵们怎么说,他肯定是有某种把握才会来的。   他做了什么,有何打算?接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又怎么才能做到呢?   他思考所有和毁灭有关的可能性。   等着小白。   白敬安拧断了一个卫兵的脖子,把尸体放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人反应挺快,刀子从他腰肋刺了进去,他为了不出声挨了一下,血把衣服浸透了。   他并不觉得疼,他不确定是哪个部分出了问题,也不关心。他打了针止血剂,把空针剂塞到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他穿了身卫兵的黑色制服,正在那座奥林匹斯山的地底深处。   他的上方,狂欢的海岛如同闪耀圣光,但那片极乐世界的地下区域中,却布满牢房、刑室和迷宫,在这里,天堂般的华贵之地与腐肉的垃圾混杂一处,似乎是某种混搭特色。   五分钟前,保安们终于发现了他的入侵,已全面收紧控制,分区寻找。   白敬安解决了一波敌人,干掉了三个,但他不记得一共杀了多少人,可能二三十个,他不关心。   他毫不犹豫地朝更深处走去。   上方屠杀、肢解和变异过“食物”们的肢体堆积在地下。白敬安穿过走廊,看到人类的头颅和肢体像战利品一样处理了镶在墙上,表情各异,仿佛艺术创作。他看到各种形态的性奴,严重变异,其中一些在彼此疯狂捕食和杀戮,就算以杀戮秀的标准也是彻底疯了。   腐败的人体死时都扣着铁链,死后也带着链子在地牢中腐朽。   穿行其中,能让人从骨头里结冰。   正在这时,白敬安终端视野闪动了一下,红色警告标记疯狂闪动,显示紧急提醒,区域终极捕猎网已经启动了。   他脚步没停地向前。护目镜里闪出一大堆警告,捕猎网用的是权贵联合权限,算是高科技下的联合狩猎。它步步收紧,逮到他之前,没有任何人能解除。他被彻底困在这里了。   白敬安冷着脸关掉,这是条绝路,他早知道的。   但他并不害怕,他不需要退路。   但有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上面。   夏天就在那雪般灿烂阳光中的某个地方。   3.   白敬安闪身进入一扇门,同时打碎了里面的摄像头。   下一刻,搜索小队的脚步声穿过走廊,有人正在说:“C701-3区监控权限重置完毕——”   白敬安看了一下弹匣,一边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监控程序已经重置了,系统锁死,网已彻底收紧,别说道路,外面连丝缝隙都没有了。而在抓到自己之前,抓捕网络将不再接受任何其他指令。   与此同时,白敬安意识到自己躲进来的是什么地方。   这是间久无人至的地牢,已经锁闭了很久,但散发出一股肉体腐烂浓烈的腥臭气味。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他熟悉这种味道。   他转过头,看到墙上拴着的一个……人,身体高度地腐败肿胀,生出蛆虫,分不出是男是女。   他或她的下体是个大洞,散发出恶臭,竟还活着,不断地呻吟,呜呜哝哝,像压在地壳深处千万年的怪物,不像是人的声音。   但确实是人,做过基因改造,为了奥林匹斯山上某个“神明”邪恶的乐趣活着腐败了,好一会儿,白敬安才意识到这人一直在说话,不断地说“求求你”。   嗓音大概曾很好听,经过基因调整,没有一点嘶哑。但却早已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经过了调教,脑子坏了,只会说这么一句。   白敬安慢慢走到那链子拴着,已不像是人的生物跟前。   地牢里暗得要命,他站在那里,像从另一个牢室逃出来的恶灵,不属于此地,却又比什么都更黑暗。   人体仍不断咕哝着,眼瞳是极不相称纯净的浅蓝,有谁用技术保存过它,但在这大片的秽物中只显得诡异又恶心。宝石般双眼的瞳孔缩成了两个点,里面什么也没有,生而为人的东西早已消失,只是一地残留的污秽、腐败和仍无休止的痛苦。   白敬安垂眼看着,面孔陷在阴影之中,暗得如同一个纯粹的影子。   接着他抬起手,朝那颗有漂亮眼睛的头颅开了一枪。   血和骨头在地牢中炸开一大片,在这地方几乎显得宁静平和。   但接着通风口里传来遥远牢房里的另一声哀号,整片地下有无数人尖锐地抓挠、哭泣、尖叫,无休无止。   白敬安的头又开始疼,不过他很冷静。他去翻针剂,眼瞳烧着一片灼热与偏执的光,没有任何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有多大的机会。   情况不太好。   按照计划,他必须立刻出去,进入主引擎C区,并在二十分钟内布置好最后一步。   但他进不了C区,那里的系统同样重置了,虽然引擎的权限不可能彻底锁闭,但在这种强度的追捕中,他是不可能在二十分钟内解锁和进入的。   白敬安盯着残破的尸体,思考所有的可能性。   他一身本地黑色的制服,脚下全是破碎不堪的血肉与秽物,窗外渗进的一点点灯光照在他身上,他低着头,前发挡住眼睛,暗得像个恶灵,整座地狱的黑暗在从他脚下延伸开去。   白敬安打开随身终端,登录上战神殿。   他用的是夏天的账号。   战神从未在神殿中说过任何话。用灰田的话说,“不用说,神从来不说话”。说话时她看着车窗外的战神像,表情嘲讽而冷漠。神从不说话。   白敬安说道:“我要反重力引擎‘浮世天堂Ⅱ’C区通行权限。”   战神殿本是一片沸反盈天,无数的粉丝在交谈、咒骂、哭泣和尖叫,但在战神开口的一刻,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所有人都听到这句话,战神开口时系统会屏蔽所有其他程序,喧闹的空间瞬间一片死寂,只响起唯一的声音。   白敬安站在祭品殿中,五秒钟后,一把小小金色的钥匙从空中的光芒中坠落下来。   “浮世天堂Ⅱ”C区反重力引擎重置密码和数据库最高权限,钥匙上雕着金钱、王座与剑。   白敬安没见过,但他意识到,这是上城权贵们的标志。   他取下钥匙,解除询问状态。   纯净的阳光从厚重的石壁中射进来,照亮一小片空间。这里既像久无人至,又像曾经、将来也会有无数人来到此地,愤怒、狂热或是充满希望,寻找重大之事。   神殿依然很安静,没人说话,所有人像都在等着什么,这是战争前的静默。   白敬安在破碎的尸体中输入权限,血浸透他的鞋底。   他又最后看了脚下那具曾是某个人的子女、兄弟、姐妹,又或挚爱之人的尸体一眼,走出了房间。   白敬安知道,只要自己出门,搜寻程序便会立刻锁定他。   每个猎手都会看他的样子,知道他的每一步路线、每次转弯和换掉的每个弹匣,他注射的每支针剂。   他们会一步步收紧罗网,直到他最终走投无路,被绑上嘉宾秀的餐盘,成为地狱的一部分。   他离目标区域还有近两百米,路会不大好走,但他非走不可。   他想去杀些什么……那股子渗着血的怒火压在心底,渴望宣泄。他整理武器,统合弹匣,规划路程,确定自己很久以前曾经干过类似的事。   而且他喜欢。   白敬安点了下前方小队的人数,花了三秒钟时间做计划,闪身冲了出去。   他一把拧断一个人的脖子,把尸体挡在前面,朝着后面的猎手连射了五枪。   最后一个人朝他开枪时他躲也没躲,子弹击中了右肋,他也一枪干掉对手。   他把尸体一丢,爬上维修通道的梯子。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全靠止血和止疼的针剂硬扛,他没时间考虑伤势。   他刚出门那些人就盯上了他,“浮世天堂Ⅱ”的所有大门都向他打开的同时,猎捕的网络也在迅速收紧。   白敬安在这种压力下硬是往前冲了两百米,穷尽了所有的手段,他能听到通讯器里命令不断,整个浮世天堂系列地下区的保安都在向他的方向调集。   他的身后,一支近百人的小队已经围了上来,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   他在心里倒数,三、二、一——   下一瞬间,他脚下的整片地板炸裂了。   整座城市都在爆炸下猛地一抖,灼烈而夺目的火光席卷而上,建筑板大片碎裂,墙板融化,人体一闪即灭。   白敬安在火焰和罡风中向前,最后一刻翻身爬上上一层的加强建筑板,火焰在脚下尖叫,如同活物一般蔓延,吞没一切。   人、枪械、地板和墙壁都化为这橙红色流动怪物的一部分。   人世的天堂碎了,地狱疯狂的火焰烧了上来。   白敬安手指灼伤了,但是感觉不到。他听到惨叫和咒骂,但迅速消失了。   他回忆起夏天,那人说“你打法也太不要命了”,说话时他站在军火库单薄的灯光下,走的是条绝路,又莫名骄傲,白敬安当时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现在他想,他是对的,我也是个不要命的,这条路我非走不可。和他一起。   他的脚下,整个C区处于可怕的灼热之中,如同站在煎锅上。   他笑起来,真是刺激。   白敬安是在C701-4区的维修通道上被逮到的。   他站在染血的建筑板上,周围全是枪弹缺口和炸弹的痕迹,脚边十米之外缺口巨大,如同万丈深渊。   他的脚边,三、四、五层全部炸穿,变成了一个大洞,直通下城,估计下面都能看到浮空城狂放的火光。这里所有的豪华区和垃圾堆全变成了烧着硝烟的碎片。   他刚刚站稳,听到后面有人叫道:“白敬安!”   白敬安转过头,一群——十五个人——枪口全对着他,弧形队列,周围没有出口,打到这份儿上,他算是到了插翅难飞的境地。   “你他妈就是疯了,白敬安!”领头的人叫道,“等会儿有你罪受的——”   白敬安抬起双手,枪口朝下,表示自己投降。   对面的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好像他做出了不可理喻的举动。队长使了个眼色,一个保安越过尸体,小心走到白敬安跟前,拿走他的枪,又搜出另外几把枪来,还有一堆限制级的针管。   领头的家伙谨慎地走到白敬安跟前,后者顺从地伸出手。   那人迅速拿出手铐,一把把他铐上,锁死。   这让他放松了一点,他朝白敬安扯了下嘴角,说道:“我以为你会最后反抗一下呢,你那个战友可是折腾到了最后一秒钟。”   “我不能再受伤了。”白敬安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对方怔了一下,白敬安朝他笑。   这笑太灿烂了,在节能灯的光线下璨然生辉,透着杀气,让人从心里发冷。一点也不像他,但他好像又就应该是这样的。   正在这时,上方的炸弹爆炸了。   不同于刚才狂放的爆炸,这次反应很小。   周围只是抖动了一下。   “怎么了?”有人问。   “有个炸弹什么的,但是定向爆炸,没伤到人……”另一个猎手说。   正在这时,脚下的地面突然间又是一震。   那是一种轻微但又巨大的震动,不是单层的抖动,震感蔓延得极远,硕大无朋的巨兽微微动了一下,预示着发生了不为人知的问题。   有人脸上出现一丝惊慌,浮空城从没出过这种事。这是高科技堡垒,又不是下城,从不会地震。   领头的说道:“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旁边似乎有通讯接进来,副官接通它,朝那边叫道:“慢一点,你说清楚——”   脚下又一震。几个保安没站稳,差点摔倒。   带着手铐,老实站着的白敬安迅速扫了一眼周围,镇定地朝旁边的长官走了一步,他动作安静而流畅,毫无征兆。   他手臂一把拢住那人的脖子,死死卡住,往旁边的维修通道拖。对方连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旁边的保安反应快,迅速抬枪,他们肯定有什么“以逮住白敬安为第一要务”的命令,三秒钟内,至少有十颗子弹射了出来。   白敬安一拽手里的人,子弹全数击在猎手身上,那人抖了一下就没反应了。   他三两步把他拖进了后面一条狭窄的维修通道。这几秒钟时间,周围全在震动,有人在大叫“C-3辅助引擎失效了”“和B区失联了”之类的。   白敬安把人拖进通道,一手灵巧地夹出他的身份卡,刷开手铐。   与此同时,他一把抽出那人的枪,头也不抬地朝着冲进门的两个保安开枪。   他不知道后面是不是还有别人想冲进来,但已经没人有功夫围捕他了,这会儿,是个人都能意识到浮世天堂大事不妙。   他们的脚下,地面像一艘将倾的船,朝着一侧斜下去,又抖得宛如筛糠,随时会散架。   白敬安面无表情地从尸体上抽出枪,一把把装好,还找到一袋定制的炸弹,同样放在作战服里。   他转身打开另一扇门,走到外面的长廊上。   他的周围,整个浮世天堂二区乱得像是世界末日,保安们跑来跑去,四处能听到“功能失效”“在向下坠落”“备用引擎无效”“修补机器人失联”“主电脑因为捕猎网的关系根本进不去”之类的大叫。   白敬安在浮世天堂不同区域放置了三枚炸弹,不会伤到任何人,只会毁掉承重梁。   上城的城池再坚固,反重力引擎再高级,都是由精确的工程学搭建起来的。他花了很大的力气寻找那些点——能够引起连锁反应,毁掉整座建筑的点。   白敬安一身制服,面无表情地朝前走。   他目标明确,转过一个弯,在尸体、震动和毁灭中前行,脚步丝毫不乱。   他穿过一条以机械残件为主题装修的走廊,走到一扇双开的大门前。身份验证刷了一下,显示通过。   他打开门,黑暗里停着一排排定制车,像是无数机器的尸体。接着灯光亮起,地面倾斜,影子随着歪斜和拉长。   白敬安径自走向一辆移动堡垒的定制款,是辆形态宛如巨鲨的大家伙,他坐上车子,启动引擎,点击进入了反重力选项。   他发动了车子,在车道上转了个弯,在空中巨兽的颤抖下朝上行驶。他心想,现在地表毁灭的场景一样华美至极,整个世界都在火焰中尖叫。   夏天一定会喜欢的。 第四十六章 见面   1.   夏天因为不够合作又被拖到了刑架上。   当时一位“东先生”要对他进行“喂食”。此人个头细高,像一个拉长的人形,眼睛竟然是竖瞳,神态并不像个人类。   东先生捏开他的下巴,夏天惊悚地发现他有六根手指,比常人多了一个指节,细长而灵巧,更像爪子。那东西拿了个红色糖球一样的东西探到他嘴里。   那瞬间夏天头皮都炸开了,简直是吞下一个炭块,他拼命挣扎,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对方饶有兴趣地把手指探得更深,玩他的舌头。   夏天咬了他的手指,那人朝他笑得很恶心,好像他是个什么不听话的宠物。   他给他吃了三样“食物”,每种都是个噩梦。接着让他自己选一样再“吃”,还要开口说“请求主人喂食”。夏天瞪着他一言不发,然后那些人就把他拖到刑架上去了。   东先生指名要用食髓者,说他死掉的那一幕太美好,有种他妈的“静止的废墟感”。   刑架的尖刺再次闪烁起妖异的红光,触碰到他的太阳穴,刺入,卡住。夏天哆嗦了一下。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东先生肯定花了钱。   在这上城众神们金钱与性的餐桌游戏上,钱和欲望是抛接的刀子,谁捐了款都能来笼子里和他“玩一会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下一秒,那疼痛降临了。钻进脑壳,揪出灵魂,丢进沸水中,无休无止地烧煮,没有死亡和宁静,是一种永远无法摆脱的疼,一旦经历过,就会永无休止在你灵魂中尖叫。   夏天叫出声来,东先生死死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像在欣赏极其重要的画面。   夏天有一会儿失去了意识,再次清醒过来时,他仍在刑架上,一身衣服都汗透了。有“蛇”给他注射了几支针剂。   “战神阁下,你要明白,”旁白冷冷说道,“我们让你吃什么,你就吃,让你怎么叫,你就怎么叫。现在,把嘴张开,让‘主人’喂你吃东西。”   夏天瞪着笼子,咬紧牙关。   对方冷笑:“好极了——”   他话没说完,好像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   夏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看到了。   天空烧起来了。   是从西边烧起来的。   好像天穹正在大出血,由西方近地区域开始,如传染病般急速蔓延。不到一分钟,整片大地都染上了红色。   夏天听到旁白在问“怎么回事”,他转过头,笼子外面那些戴着精致假面、衣冠楚楚的客人发生了一阵骚动,有人开始打电话问怎么搞的,还有的去调浮空梭,但大部分只是悠闲地盯着赤红的天色看,好像只是件稀奇的美景。   正在这时,地面猛地一震,整片大地像都向下面陷了一陷。   外面有人叫了一声,惊慌终于像一丝暗火蔓延开来。   这几秒时间里,这片庞大白色城堡的西侧,天空已红得发黑,像是生了脓疮。血色浸透了云层,不像上城的火烧云,更暗,更红,层层叠叠,像血块一样凝在空中。   夏天的周围,笼子变成了噩梦般的色彩——那束打在他身上的光倒仍然神圣纯净,红色触目地铺展开来,角落的黑如结块的血般淤积和滋长,吞噬生命。   他们好像从来不是处于阳光白云的浮空城上,而是一座地狱血海的底部。抬起头,可以看到天空的血海中有游蛇般红色的闪电簇簇聚集,像腐物中的蛆。   那是浮世天堂的外部防御力场在抵御外敌。   在看到的一刻,夏天就知道这是什么,是焚灭者原型机在分解力场。   焚灭者是防卫部专门针对大型防御网开发的一个项目,不过公布前夕终止了。白敬安跟他说起过这玩意儿。他对这类事情简直如数家珍。   正在这时,脚下浮空的巨兽又是一阵战栗,“海洋”发出尖利的咆哮,被天空映成了血红色,浪头直扑白色的城堡,一派末世景象。   “蛇”从刚才开始已经没有了任何声息,控制者早溜了。   夏天笑起来。   他双臂张开,像在拥抱这毁灭。   白敬安来了。   东先生朝他走过来。   他一直在笼子里,除了最开始看了一眼天色外,便一直死死盯着夏天,眼中仍带着阴沉扭曲的兴奋,世界毁灭也阻止不了。   他舔了下嘴唇,舌头是鲜红色的,上面长着黑色和浅粉的斑纹,像有只软体怪物藏在他的身体里。   他突然笑起来,不理会外界,朝夏天说道:“战神阁下,知道吗,他们想把链子拴牢之后,留着你继续当‘战神’。但我想看别的。”   他朝夏天走了一步。   “只要植入些东西就行了。”他说。   夏天觉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与此同时,外面海水的咆哮变成了轰鸣,几乎听不见人讲话。优美如同油画般的水被激怒了,向高空扑击,浪花在这天色下如血一般。   海变成怪物,试图冲上岛屿,吞噬活人。   天空变成了内脏一般的黑红色,而洁白的云层几乎变成了纯黑,一块一块地压在空中。   夏天的对面,东先生咧开嘴,只看脸时不觉得,但笑起来的样子像用刀子在面具上切开了一条太大的缝。   一个改造人。不同于肢体基因变异,上层的某些人在尝试用些尖端科技对大脑进行侵入式改造。因为对身体影响很大,权贵们搞这个的不多,是项实验技术。夏天也是第一次见。   “我会对你进行一些重新的……编程。”那人说,“灵魂也是会腐朽和萎缩的,战神阁下,一个骄傲的人和原始只会蠕动和性交的生物间的分界,不过是一枚小小的生物芯片。”   他一直露着那副可怕的笑脸。   “不用太久,你甚至不会记得如何直立行走。”他说。   正在这时,笼着这片天堂的防御力场碎裂了。   东先生扭曲的面孔之后,夏天能看到天际的血色龟裂、分解,化为一片片黑红色的雪花飘洒下来,在城堡感应灯的照耀下像静静坠落的火。落在地上,燃起阴冷的火焰。   之后纯净的天空露出来,银河从广袤的天穹横跨而过。   没有阳光,夜色笼罩四野,原来浮空城正是深夜时分,黎明将至的时刻。   “从口腔植入,会有一点疼。”东先生说,“但别担心,等你驯服下来……”   他终于停下来,转过头。不远处腾起一股爆炸,火光大亮,射进关押战神的笼子,一时之间让黑暗更黑,光亮刺目。   接着又是一串炮击,大地震动,光亮大盛。天穹之下,一群鸟一般的东西飞过,发出嗡鸣声,进行射击。   一时之间,浮世天堂中四处闪着能量炮的火光,外面权贵身上的个人防御力场凌乱地闪烁,羽毛面具丢得四处都是,有人在大喊大叫。   在杀戮秀的赛场上,这种场面并不少见,但却从未出现在一场讲究的宴会上。人类世界和平已久。   “啊,自走军械团。”东先生说,“上城还真是什么都有,你的朋友不惜代价想把你救回去。”   他回过头,不再管这派战争和危机的场面,走到夏天跟前,伸出舌头。   那东西如蛇一般长而尖,有暗红的光在舌尖聚集,像高度腐败的肉,或是邪恶魔法的一点微光。   夏天拼命往后躲,舌头像品尝大餐一样慢条斯理舔过他的头发、双眼、下颌和嘴唇,又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   怪物脸上洋溢着喜悦,欲望把他从内照亮,火光之下,那张脸像是正在溃烂,狂热地想把所有人拖入腐朽之中。   与此同时,夏天弄断了手指的一根骨头,终于把右手抽出来。   自打从刑架里清醒过来的那一刻,他就在试着把自己弄出来,现在终于收到了成效。   小明科夫留下的纳米武器在指尖聚集,三秒钟内,一把枪出现在他手中,在枪成形的瞬间,他朝着那变态的下颌就是一枪。   他枪法很准,这个时候也一点不乱,子弹精确地从东先生左侧下颌射入,进入大脑,形成破片,发出沉闷的声响,又从右侧冲出。   温热的血洒在夏天身上,而东先生竟然还没死,他晃了一下,因为充血赤红的眼睛张大了看着夏天,像只饥饿至极的丧尸。   夏天又朝他额头射击。   脑浆四散,夹杂着线路和芯片,舌尖上那点光仍固执地闪烁着。夏天开了第三枪。   他浑身都在发抖,但在枪管下,怪物欲望和恶毒的光凝固了,然后消散,死亡降临。   不管这位东先生怎么有钱,有怎样毁掉人的本事和欲望,枪都会管用的。他也都是会死的。   夏天盯了一会儿,那丝战栗仍在胃里,阴冷恶毒,令他作呕。   他转过头,再次继续把自己从刑架上挪出来。   白敬安不会喜欢看到他现在这样子的。   白敬安开着浮空梭冲上地表时,没人注意到他。   这里变得宛如战场一般,到处是炮火、枪击和炸弹。   三个小时前,他便转移了天工阁两座仓库的自走机械军团,通过天达的自助式物流车送往第九卫星城。   十分钟前,载着这批军械的车子穿过浮世天堂西侧的地下高速,在直线距离最短的时候,它们照着早已设定好的指令脱离货仓,带着长枪短炮,朝目标地狂热地奔涌过来。路上所有的路障都对它们放行。   如遇阻碍,格杀勿论。   它们将在防护罩破损的一刻到达,并会无差别杀死此地的绝大部分活物。   而同一时刻,浮世天堂大地的工程学结构将会坍塌,成为一堆废料,坠向地表。   在上世界的各种各样武器、废料、终止项目、工程缺陷、自动化和权限中,白敬安精确地找到了那条毁灭的线。   他计算了每个细节,精确到每一秒钟,不容许任何一点误差,并以最大的效率和冷酷开始执行。   他也的确没有出错。   所有埋下的毁灭引线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地面乱成一团,火光四起,四处可见扫射的鸟形机、蝎式炮、电击鞭和组合重炮,以及林林总总的小型机械,每一个都是杀戮秀策划组们花样杀死选手们用心良苦的集合。   与此同时,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强,庞然巨兽发出最后的悲鸣,所有人感到一个失重,又极为勉强稳住,并慢慢朝着一个角度倾斜下去。   所有的权贵都在撤离,并指责主办方“需要加强安保”,苍穹冷漠地笼罩四周,大地将要坠落。   在和平的上城,即使是最顶尖的权贵也没能防得了这样的算计。太久没发生战争了。   白敬安转过一个弯,朝着那座锁着夏天的巨大笼子冲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他。   一个他妈的巨大的笼子,亮着近乎神圣的橙黄色光,夏天就在那里,长发散着,被锁在一座刑架上。那怪物咬住他的半个身体,尖端有血红的光芒闪耀,只是一会儿时间,那些食肉的“神明”便几乎把一个鲜活的人吞噬殆尽。   那些人还在他脖子上套了个项圈,连着个漆黑的链子,嵌在墙上。   夏天半边身体上都是血,挣扎着试图离开刑架,脚下横着五具尸体。   显然刚刚杀了几个嘉宾秀里试图转移他的人。即使落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旧碰一下就会致命。   白敬安车子不停,抓起旁边恒星重枪,朝着笼子连着开枪。   他一刻不停地开了五枪,纳米的笼子像沙子一样碎开一个大洞,烧着零星的火,在夜幕中像薄纱一样丝丝飘散。   白敬安开着车子冲了进去,夏天转头看他,他还卡在那座集上城禁锢技术于大成的架子上动不了,好像不大确定看到了什么。   白敬安跳下车,脸色比外头的天色还阴郁。他走到夏天跟前,抬手架住那人的肩膀,把他往刑架外面扯,一手抬起枪,把火力开到最大,朝着那东西连着射击。   墙壁很快在能量弹下碎了,刑架依然坚挺,白敬安阴沉着脸不断开枪,直到把架子彻底打碎,变成一堆刺棱横生的垃圾。   他转身,又朝着夏天身上的链子开枪。   链子非常结实,他拿着把恒星重枪,一枪居然没打断,他连着开了十三枪,链子终于碎了。   他一手拎着枪,小心地架着夏天,那人毫无力量,被虐待、侮辱和杀死过,剩下一点残骸,随时会熄灭掉。白敬安小心地把他放到车子里,拉上安全带。   夏天试探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白敬安僵了一下,一手保持放在夏天膝盖的姿势,觉得自己在发抖。   “小白?”夏天低声说。   不是时候,白敬安对自己说,控制一下,你们还没有脱身。这世界是个地狱,你不能有一刻放松,要小心,再小心。只是一瞬间,你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化为飞灰,成为一摊腐败的血肉。   他抬起头,朝夏天尽量露出一个微笑。   “嗯。”他说。   他转身走向驾驶座,猛打方向盘,笼外是一片混乱的浮世天堂,战争般的火光在他眼中燃烧,全是灼热的杀意。   白敬安踩下油门,车子朝外冲去。   2.   白敬安开着车子冲进战火之中,夏天摸索着去找枪。   外面一点也看不出鲜花盛放白色天堂的样子了,黑暗严苛而冷酷地笼罩着,赤红的火张牙舞爪,吞没繁花和葱郁的树木。家具、饰品和雕像也烧着,火的色泽诡异,呈现血红、紫、绿和难以形容的灰白色,仿佛受难的灵魂在摇曳和哀号。   坚实的大地分崩离析,正在碎裂。   凌乱的火光在夏天眼中亮起,那双眼瞳像无底的深潭,一道黑暗的裂口。   他看了一下时间,他从被抓到现在不过十几个小时,但却像下了一趟地狱,被切割分食,不知怎么再把自己拼回来。   周围所有的权贵都在撤离,酒、点心和面具踩得四处都是,杀戮秀的自走机械蜂拥而上,蓝色的防御罩一次次亮起,在炮火中显得很单薄。有人在尖叫,还有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做拥抱毁灭状,好像脑子他妈的有问题。   夏天无意识地抚摸枪柄,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一个声音。   是个男人,声音挺有磁性,正在和谁通话,他说道:“你跟他说,他不需要手脚了,我想要的时候会再给他安排手术的——”   那瞬间,夏天想也没想,抬枪朝那方向就是一击。   某种他努力维持,让自己显得比较有尊严的东西碎裂了,他浑身发抖,巨大的愤怒和暴戾冲上头脑,不惜代价要把那个声音撕成碎片。   这是那个旁白的声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管他叫“战神阁下”,说他需要教训,让他张开嘴,让他叫,让他哭,形容他的身体像在说一个只是给人搞的物件!   能量枪的轨迹像条灼热的线一般切开空间,白敬安转头去看,枪火的光映得他面孔光暗分明,线条陡峭而破碎。   他突然一个急转,移动堡垒如同一条变向的巨鲨,绕着夏天的目标划出一道流利的弧线,同时,夏天连开了五枪,枪枪不离那杂种。   恒星重枪火力很强,旁白身上的防御装置尖锐地闪烁,照亮他的面孔。他穿着件浅蓝色的礼服,绣着狩猎和刑具的暗花,模样俊秀,气质斯文倨傲,正走向一辆自动驾驶的浮空车,车型蓝色细长,像尾畸形的鱼。   枪击对他来说甚至算不上一阵轻风,他转头看着他们,朝着夏天露齿而笑。   一侧雕像燃烧,赤红的光映在他脸上,血色闪烁不定,有种饥饿感。   然后他看到了驾驶座上一脸阴沉的白敬安。   “白敬安,”他说,“你会为今天干的一切付出代价的,你想象不到代价会多大——”   他又转头走向旁边的浮空车,说道:“相信我们很快会有机会好好‘认识一下’。你会有机会一起进笼子的,亲眼看着战神阁下哭起来时有多可怜——”   白敬安突然猛打方向盘,他开的基本就是辆坦克,重重把前方那辆小型的尖叫者撞飞了过去,他眼中一片赤红。   夏天手里枪的能量条打完了,把枪一丢,白敬安递了另外一把给他。   这是把恒星系列的纪念日重炮,夏天一炮开过去,全部能量轰在防御网上,蓝光大盛,和能量枪的红色掺杂在一起,映着夏天杀气腾腾的面孔,一片狂乱与愤怒。   旁白的脸色终于有点不好看了。他是食物链的顶层,在上城没有天敌,也没有任何人会给他留下伤口,不熟悉被猎食者一般目光盯上的感觉。   他冷着脸四处扫视了一下,正看到不远处刚停下一辆“飞跃陷阱”,漆成大红色,车上带了“静默者”。   ——所有重武器全在那里熄灭,只剩火光与小口径的枪弹,就像一道吞噬火焰的裂口。他朝那方向挥了下手,示意自己要过去,只要进入那辆浮空梭,他就能摆脱这种战栗感,回到熟悉的生活之中了。   他没能走过去。   夏天在五秒钟内开了十三炮,全部能量轰在防御网上。   最后一刻那位蓝衣的权贵意识到了什么,开始飞奔,脸色苍白得吓人,完全失去了形象,大概这辈子也没这么狼狈过。   但来不及了,防御网挣扎着闪动,最终在猛烈的炮火中颤抖了一下,彻底灭了。   接着,夏天连续三炮击中了蚌壳里的血肉之躯。   在炮火之下,他的噩梦无非也就是个人而已,扑击过来尖锐的火光转眼便把他撕成了一堆肉末。   夏天发了狠似的持续射击,即使那里已经空了,只剩一片焦黑的残渣。   “飞跃陷阱”待了一会儿,没人出来,在火光中悄悄溜了。   直到重炮里什么也射不出来,夏天死死抓着橙色的炮身,身体有什么卡死了,无法做出反应。   白敬安在那一堆残渣跟前停下了车。   夏天盯着看,那噩梦般的声音到了现在,不过是一地黑色的残渣而已。   他双手抖动起来,拿不住枪,掉到地上。   死尸旁边,一片鲜红的虞美人犹自开得艳丽,他曾被拖过这片繁花,阳光那么灿烂……   夏天瞪着地面,浑身都在发抖,死死攥着拳头,却根本无法控制。   喉咙里有什么卡在那里,他拼命试图把某些东西吞回去,他不确定是想吐,还是想哭出来。   白敬安转头看他,夏天无意识地想把自己蜷起来,一边说道:“我没事,我没事……”   白敬安突然用力抱住他,力气很大,那人也在发抖。   夏天感到自己的颤抖慢慢平静下来,这暖意安抚了体内仿佛永恒存在的伤疤与阴寒,那变成柔和的钝疼,似乎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他张开双臂,回抱白敬安,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白敬安轻轻“嗯”了一声,夏天从没听过他这种声音,温和、轻柔、带着鼻音,夏天摸摸他的头发。   他又看了一眼车下那权贵的残渣,说道:“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白敬安来之前已经看好了路线,娴熟地开车穿过炮火,向外驶去。   在离开浮世天堂的时候,有组保安想组织起一次围堵,但他们闯了出去。夏天又射空了两把枪,在笼子里时他觉得就要死了,但现在出来了,拿到枪,和白敬安在一块儿,他觉得状态还不错,能再去干掉那些给他找不痛快的人。   他们冲出包围,打开摄像头屏蔽,转向一条朝上的公路。   在穿过G3-15高速交叉口的时候,白敬安在一处悬浮公路休息站停下来,帮他取下脖颈上的项圈。   那漆黑的东西紧贴着夏天的脖子,好像他是一只要锁住的动物。它雕了暗花,底部竟是深红的,像一道道血槽,里头肯定还有定位装置。   白敬安瞪着这东西,一副想吐的样子。   夏天安静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白敬安拿着“棉花糖”,打开单分子功能——刚刚解锁的——小心地把项圈割开。   战神安静地靠在那里,动脉搏动,暴露在单分子刀下,呼吸平稳。   隔着车窗,他能看着远方陷入了火海的浮空城,烧红了半边天穹。火愤怒而不祥,那片腐朽之地在其下分解、破碎,到了明天,所有的花、笼子、海和土地都将变成垃圾落到地表。待到天亮,阳光将照耀在一堆废墟上。   又是一声巨大的撞击的声音传来,整座浮空城再震了一震,幽暗的天际,启明星冉冉升起,天就要亮了。   夏天感到白敬安手指的温度,他的战友稳定地切开项圈,没伤到他一点。   刚切开,白敬安就一把抓住那东西,尽全力从窗户丢出去。漆黑的链子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滑到了垃圾箱的阴影中。   夏天沸腾的怒意已经冷却,手不再神经质地发抖,也没那么狂暴地想要去毁掉什么了。杀人显然很有帮助。   但他仍紧紧抓着枪,没法松手。伤口还在渗血,那钢铁暴力之物仿佛能弥补他身体里被剜去和吞食的部分。   摆脱了颈圈,白敬安开车离开休息站,汇入上城的车流中。夏天看着后视镜,链子像条残缺的蛇,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白敬安转了个弯,它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了。   白敬安又选择了一条岔路,伸手递给夏天一个发圈。   夏天接过来,蓝色的,上面还嵌着卡通小鸟。   他一脸嫌弃地看着,白敬安说道:“我偷车时捡的。”   “只有这一款吗?”夏天说,小心地松开枪柄,把头发拢起来。   “嗯,”白敬安说,“很适合你。”   “好吧,”夏天说,把头发扎好,“你也就这审美了。”   白敬安转头看他,模样温柔又放松。之后很长一段直行,他开了安全模式,没管方向盘,去取回仪表盘上的枪,和夏天一起清点武器。   他手突然抽搐了一下,枪掉下去。夏天下意识伸手去接,可手也根本不听使唤,没接住。   两个杀戮秀明星看着那把掉到地毯上的枪,一起笑起来。   夏天俯身去捡,朝白敬安说道:“你不能老是这样,会死的。”   “不会的。”白敬安说。   夏天摇摇头,把枪递给他,他收回口袋。   夏天从后座翻出枪械和弹匣,继续和白敬安一起清点,一边听那人说他俩分开之后的事,还有接下来的计划。   夏天确认了武器,开始四处翻找储物柜。   “怎么了?”白敬安说。   “饿了。”夏天说。   白敬安帮他找了一圈,最后找到一枚有点化掉了的水果糖,递给他,夏天撕开包装吃掉,朝白敬安笑。   白敬安看着他,对面一辆货车驶过,瞬间照得周围大亮。   阴霾、愤怒和疼痛都在这片灿烂中消散了,他仍在开着车逃亡,但那一刻一切像是都会好起来。 第四十七章 治疗   1.   他们又换了两辆车,在自助式餐厅买了点吃的,夏天喝了半碗粥,又都吐了出来。   白敬安打发他去后座睡觉,他抱着两把枪、一架火箭炮,还有一小袋炸弹不情愿地过去,但闭上眼睛便立刻睡着了。   白敬安一路向下,穿过通往下城的维修站——建筑部的权限直接让车子通过了——继续逃亡之路。   上城和下城仿如两个世界,但当你有权限,真正走起来并不远,只是一道浮空的城墙而已。   太阳已经升起,他们一路进入下城,从一条悬浮公路上远远看到阳光灿烂的N7区。   阳光照下来,温暖而壮阔,让这片城市有一种奇异的神圣感。   那之外的区域,上城投下的阴影越发触目惊心,灯光显得如此微弱,什么也照不亮。浮空城下,整个世界都在黑暗之中。   N7区此时热闹非凡。   映空湖的水刚退去没多久,四处可见垃圾和淤泥,所有人都是初来乍到,从不见天日的下城聚集至此,来看阳光。   白敬安从未想到他的家乡有一天会笼罩在这样的光下,并再次聚满了人。那些人将在这里生活,做生意、打架、恋爱和死掉。他们也谈论杀戮秀、战神夏天和白敬安,谈论N区暴动,还有白林——下城人总是在说白林。   白敬安下了悬浮公路,转入地面驾驶模式,进入N7区的街道。在救夏天之前,他便在网上定位了一处落脚地点,应该能躲上一阵子。   这么多年后,他再次回到了这座城市,寻求庇护。   不同于纪念秀里伪装的舞台,真正的N7区荒废已久、肮脏破碎,正在阳光下慢慢伸展开残破的肢体。   白敬安娴熟地转过一个弯角,他从骨子里熟悉这里。他知道所有的转角、砖块、建筑板、广告牌和上着锁的下水道口。虽然他的记忆已被吞噬,是个不可恢复的黑洞,但一些东西固执地存在。   这是他的家乡。   前面有个店面屏幕在放《黑暗之子》的视频剪辑,其中一幕是幻想着白林去上城第一次看到阳光的样子。上城人喜欢幻想这些,但白林这辈子也没有见过阳光。   事实上,那人最后也没能救到想救的人,他所有想守护的,他的家乡、朋友与梦想全部死去了,埋在了黑暗中。   只是人们仍在传说着反抗。   现在,白敬安穿过即使在阳光下仍显得阴冷的街道,仿佛仍能看到角落的骸骨,属于所有那些他们曾努力守住,却失败了的人。   阳光终于光临此地,照在坟墓之上,街道仍旧是原来的街道。   他听到后座的夏天在后面迷迷糊糊叫:“小白?”   “嗯,我在。”白敬安说。   夏天安静下来,又睡了过去。   白敬安从后视镜里看他,他蜷成一团,抱着枪,梦中仍旧处于痛苦和警戒之中。   嘉宾秀的第五天。一座到不了头的地狱,终于结束在即。   但事情不会这么结束的,他毁掉了整座浮世天堂,那儿现在还是个杵在空中的大洞,没人能做出这样的事而不用付出代价。   而夏天……夏天还没有被粉碎掉,那些人还没把他啃食得什么也不剩,不会放过他的。   他们是群庞大的只会吞食的怪物,只会毁掉所有的美好之事。就像曾吃掉白桑、白林、他的整个家乡……   白敬安又抽搐了一下,差点没把稳方向盘,但很快控制住了。   用药过度的损害正在显露出来……但现在不是出岔子的时候,嘉宾秀还在继续,情况并没有好转。   虽然这一刻,看着阳光下的街道,他突然不切实际地觉得一切会好起来。有什么抚平了可怕和黑暗的沟壑,让他觉得很安全。   为了守住他要守护的,他能够杀掉任何需要杀的人,做出任何极端的事情。   后座上,夏天做了噩梦,惊醒过来。   他做噩梦时也很安静,只是蜷得更紧,呼吸急促,指尖颤抖,抵御不知哪里来的敌人。   他醒得很快。白敬安正准备叫醒他,他便猛地张开双眼,手死死抓着枪,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他空白了一会儿,阴沉着脸爬到前座,手在发抖。白敬安转头看他。   “没事。”夏天语带轻蔑地说,“就是个梦。”   他从储物柜里翻出之前在自助餐厅买的一小袋水果糖,递了一颗给白敬安。白敬安接过来,草莓口味的,糖纸亮闪闪的很漂亮。他又自己挑了一颗大概是橘子口味的。   夏天撕开糖纸,看着外面,说道:“N7区?”   “嗯。”白敬安说。   “我来过几次。”夏天说。   他看着这片阳光下既如垃圾堆一般残破,又璨然生辉的城市,突然说道:“他只是为了他妹妹而已。”   “有些事情,明知道不行,但你就是非做不可。”白敬安说。   他们周围,阳光与上城投下的阴影泾渭分明,像道裂痕。这座城市带有某种力量,在他周围延伸,带来温暖,还有偏执、暴力与仇恨的鼓励。   夏天咬着颗糖,在阳光下又朝他笑。   白敬安攥着自己那颗,心想这糖大概真的非常甜。   白敬安把车转入定好的房产,这是供上城人过来“朝圣”用的,沉没的映空湖倒像个连接,让两城间的联系加强了很多。   白敬安停好车,收拾了里面的武器、食品和医疗包——他一直备着,夏天会需要的——走进这栋隐没在阳光边缘的民居。   房子里除了必需品什么也没有,但收拾得很干净,夏天高兴地发现卫生间里有热水,说道:“我要先洗澡。”   白敬安点点头,目送那人消失,浴室里传来水声。   他神经质地听了一会儿,转身去拿治疗仪的盒子,有一瞬间,突然心跳加速,浑身发抖,他一把按住桌子,站稳身体,没有摔倒。   他吸了口气,觉得情况还行,继续拆开治疗仪,一边朝从浴室出来的夏天说道:“坐着,我看一下你的身体情况。上衣脱了。”   夏天不大情愿,但还是脱了,白敬安一眼看到他后背的鞭痕。   想必已经好了很多,但仍旧密密麻麻,简直难以想象之前惨烈到了什么地步,白敬安试探着伸手去碰,夏天身体猛地绷紧。   “会好的。”夏天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别管了。”   白敬安放下手,冷着脸“嗯”了一声。夏天低头看着茶几上的枪,身体绷着,拳头紧紧攥着,看不清表情。   白敬安走过去,突然用力抱住他。   自打认识夏天,他跟人的肢体接触简直比记忆里所有的都多,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抱住他。   那人小心地放松下来,把下巴放在他的颈窝里,在发抖。   “我、我没法说这个……”他小声说,“这次特别疼……特别疼,小白……”   “我知道,我知道。”白敬安说。   他觉得自己也在抖,因为愤怒指尖都在发热,心脏变得极其柔软,但又被未知的力量狠狠击中了,疼得受不了。   他无法移动,但又从没这么想去毁掉什么,让什么人付出代价!   也不知道那些人都干了什么,夏天身体的各项指数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简直让人怀疑他怎么还能走路。   白敬安用的是用祭品殿的权限搞到的浮金医疗部最新款全科仪器,可居然都没法给出治疗意见,只能建议他等着。   白敬安看数据看得一脸阴沉,夏天说道:“没事,就是下药下猛了,过几个小时代谢出去就好了。”   白敬安想,他说得大概没错,至少他的外伤很快会好起来的。这些人用最极端的方法折磨他,又什么都往他身体里注射,修补外表,让他看上去仿佛完好无缺,在神圣风格的灯光下保持着优良消费品的样子。   嘉宾秀这事儿……不会就此了结的,但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和夏天分开了。他没法再来一次了。   夏天伸手触碰他额角的一处伤口,表情忧虑,但指尖很温暖。白敬安躲了一下,说道:“我没事,你……”   他话没说完,下一瞬间,整个世界变得漆黑,颠倒过来,他朝着什么地方坠落下去——   夏天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他。   白敬安挣扎着想站稳,说道:“我没事,你坐回去……”   夏天理也没理,把他拖到沙发上,又去拿治疗仪,白敬安一手无意识地抓着夏天的手臂,想叫他回来,好好处理伤势,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像所有的言语都破碎了,身体不听使唤……那黑洞始终在他体内,空洞、巨大、尸横遍野。他从不是完整的,那座地狱吞掉了太多的东西。   但他必须再把自己拼起来,情况还很糟糕,他不能在这时候出事——   “你得处理伤口,小白,”夏天说,“再这样你会死的——”   白敬安想说他不会死的,虽然残破不堪,但他能坚持很久不粉碎掉,能拿起他的枪,做出最好的规划……但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抓着旁边伤痕累累的队友,他好不容易才救出来的,再消失了怎么办?   但夏天并没有消失。他把白敬安扶到床上,脱了制服。一身黑衣上血并不显眼,白敬安也不觉得疼,不过大概伤得不轻,夏天脸色很不好看。   那人给他处理了伤口,定位了身体情况,注射了治疗针剂。   白敬安终于找回了一点说话的能力,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正常一点,有自信一点,虽然他还在发抖,根本控制不了。他朝夏天说道:“我没事,只是用药过度,你的伤得处理一下……”   “你躺着!”夏天说。   他把他按在床上,还把毯子拖过来。   毯子很暖和。空气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白敬安能隐隐听到窗外N7区的喧闹声,松松垮垮地包裹着他,巨大又安全。   夏天说道:“我会照看咱俩的,你睡一会儿。”   白敬安不觉得自己应该睡觉,情况仍然很糟糕……这不是一个能够睡觉的世界,你得一直醒着,守着你最重要的东西。没时间治疗,伤口只是会溃烂而已,上城有足够的药物能解决。   但夏天按着他的力量很大,居然还伸手顺他的头发,好像在顺一只受伤动物的毛。他动作很温柔。   接着白敬安发现是自己没有力气了。他手脚发软,疲惫感沉沉压下来,好不容易积攒的力量都在床铺和这不切实际的安全感中消失了。   “睡一会儿。”夏天说。   白敬安闭上眼睛,他无法抗拒,没有选择。他心想着他可以只睡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应该不碍事……   他很快就睡着了。   白敬安的睡眠从来都是轻浅而且有条件的,但这一次,睡意像是一种新生事物一样,带着暖和与麻痒从身体里生长出来。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过。   他醒来时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也想不起来身在何方。   他浑身仍在疼,像是被拆碎了勉强拼回来的,而且拼得根本不对。他感到莫名地恐惧,好像一会儿睡眠让他失去了极端重要的东西,他伸手去抓枪——   这时他看到了夏天,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没发生什么事,夏天蜷成一团睡在他旁边,在呼吸,伸手就能碰到。   白敬安能感到体内虚弱的颤抖,头还在疼,这没什么,他知道会有这个阶段,现在情况已经很好了。   他动了动手指,确认如果需要的话能在第一时间杀死入侵者。他应该没留下任何能找到这个地方的线索,但是——   他知道自己必须停下来。   他早已经想过所有的可能性了,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否则这焦虑真的会把他拖下地狱的。   他看着旁边蜷成一团的人,温暖、安全、活着。他靠过去一点,伸出手,轻轻搭在夏天身上。   夏天醒了,但没睁眼,指尖在他手臂上蹭了一下,又睡了过去。   白敬安听着他的呼吸,感觉温暖又安全,把整个世界都填满了。   他也闭上眼睛,再次进入了梦乡。   2.   白敬安觉得可能会做噩梦什么的,不过他的睡眠安稳而平静。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抱着夏天的腰,一副睡着了也不放手的样子。夏天一手揽在他肩膀上,还在睡。   白敬安没动,保持着这个姿势,抬手去摸索夏天的后背。鞭伤浅了一些,看上去很快会恢复,上城的医疗技术真是惊人。   他觉得自己该去看下几点了,可又懒得动。这暖意像座锚一样固定和安抚了他,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了大概二十分钟。   直到夏天醒过来,闭着眼睛去摸白敬安的手机看时间,他终于觉得还是得起来。   于是他下了床,去厨房准备吃的,夏天游荡过去帮忙,拆了几个食品盒,决定熬粥。   他俩都不是什么厨艺高手,也就是随便弄了点什么丢到粥里煮,白敬安趁机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一直能听到夏天在外面活动的声音。   粥的味道居然还不错,可能是因为饿了。两人迅速解决掉,夏天又蜷回毯子里刷白敬安的手机。   白敬安也回到床上,坐在夏天旁边,那人蜷在毯子和拖过来的沙发垫里,头发扎得乱七八糟,看上去随时会再睡着。   白敬安分过来一个屏幕,看外面的情况。   浮世天堂沉没了,那些坚固的支架、土地、“海洋”、城堡和葱郁的花木全坠落下去,在地表上砸得粉碎。   下面是M2区,去年因为消融病居民减半——虽然疫苗没跟上,专题节目倒是赚了不少钱——伤亡倒是不大。电视台的视频上,那些面目模糊、融成怪物一般的人从黑暗中抬起头,看着这场壮观的“天国坠落”。   在上城所有的游戏、电影和小说中,权贵们都是不可战胜的。   他们是生活中黑暗的底色,阴谋论中不可战胜的对手,是最终结束英雄一生荣耀的怪物。这种底色造就了大部分上城的文化。   但今天,这个神话破碎了。   权贵们那个炫目宛如仙境、平民连想都难以想象的浮世天堂,被两个卑微的杀戮秀选手焚烧和碎裂,在今天凌晨坠入了“地狱”。   浮空城上整件事的关注曲线变成了一座孤单而尖锐的高峰。上城有史以来的收视率从未有过类似的线条,沾边的都没有。   更不可置信的是,网上四处都是嘉宾秀的视频。   在逃亡之际,白敬安知道战神殿里有些视频流传到了外网,他觉得很快会被删除掉,毕竟嘉宾秀是权贵们的私人所有物,而且他们在里面形象可不怎么好看。但这会儿上网一看,这些东西居然像杀戮秀视频一样,出了官方版,开始挂牌买卖了!   开售已经三个小时,嘉宾秀的购买主页气势恢宏,夏天一身祭品似的白衣,手持重枪站在前方。他长发散乱,金色的光芒镀在身上,灿烂而神圣,煞气十足,却又莫名地色情。自己站在夏天身侧,垂着双眼,面无表情,投下巨大暗红色的影子,像片血色深渊。   宣传词激昂又煽情,白敬安用祭品殿的权限查看了一下网站的后台数据,立刻意识到权贵们为何如此快速、热情和自甘人下。   ——嘉宾秀涉及的金额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小时的收入就顶得上半打浮世天堂了!   在上城,金钱始终都是一切的主宰,这庞然大物压在整座浮空城上,在阳光下灿然生辉,根部紧紧抓住黑暗中的土地,吸吮痛苦、死尸与阴沟中的腐败之物。没人能够抗拒。   权贵们当然从不缺钱,但那是一笔大到无法令人无动于衷的金额,而攫取是他们的本能。   就这样,这场扭曲和疯狂的秀进入了所有人的终端,同时再度站在巅峰上的,还有那个偏执、愤怒、拒不屈服的战神。   这次战神一言不发,不是摄像头前华丽的展示,没什么名言金句,连摄像头都是偷偷摸摸的。这就是他的生活。   绝望到了极点。   但也酷炫和骄傲到了极点。   白敬安盘腿坐在床上——夏天还在他身上披了个毯子——查看外界的情况。   屋外能隐隐听到集市的喧闹,这栋房子并不在阳光下,所以还算安静,摄像头能一眼看清周围的情况,看上去很安全。   但白敬安能感到整个世界聚集起来的热度,强得令人起鸡皮疙瘩。   他想起救夏天之前,自己曾计划好的逃亡路线。因为那人身上有植入芯片,所有计划的地点都在下城,这里最有可能屏蔽信号……也有可能不行,但他管不了了。   但在他们逃离浮世天堂的那一刻,战神殿就收到一个新祭品:高端宠物管理界面后台内置毁灭程序。   白敬安不知道这玩意儿是谁给的,多半是某个高级程序员。那是个高端管理程序,而对方直接给了他一个一键清除炸弹病毒。   这东西在转瞬间毁掉了所有权贵们的“宠物”管理连接和权限。就算尽全力恢复,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   在这深不见底的危机中,他似乎同样得到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权力。   现在,夏天登录了战神殿,对着祭品殿发了好一会儿愣。   白敬安发现从他们逃离之后,献祭竟又翻了三倍,并且还在快速增加。   浮金电视台专题节目的片头中,整座上城都像在发高烧。数不清的屏幕中的红色映红了浮空城的天空,如同战火,又像颠倒过来的红色深渊。   上世界朝着一个高热的地方坠落进去,没人知道它通往何方,只是一直升温,没有尽头。   事到如今,玩家们满怀渴求交出的不再是金钱、欢呼或是喜爱,而是上城最真实武力的权柄。   但是没有战神,那是一座由上城杀戮文化造就的虚像,存在的只有夏天而已。一个出身于下城的重罪犯,情绪化,喜欢笑,有个妹妹,失去了很多,满心愤怒,努力想活下来。   战神只存在于上城虚无的血红色狂欢中,祭品也向着虚无堆积。但当拥有这样可怕的力量,虚像将变成真实。   正在这时,终端上突然跳出来一个视频广告,是嘉宾秀里的。   夏天被绑在一张如巨大盘子般深红的大床上,那些人拉开他的四肢,几条蛇在他身上懒洋洋地游移,不时吐出分叉的舌头。一条金色的蛇缠住他的头发,让他只能保持迎向光线的姿势。   他疼得很厉害,在哭,橙红的光照在他脸上,泪水仿佛黄金一般。   有谁……长着六根多了一个骨节的手指,更像爪子,伸手触碰他的泪水,在嘴里舔了舔,说道:“美味至极。”   夏天猛地伸手关掉。   他瞪着空白的屏幕,浑身紧绷,呼吸急促。他眼神幽暗,像暴风将起的天穹,想要摧毁什么。   老化的灯泡闪了一下,屋内骤然变暗。有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暗夜与深渊之中。   夏天冷着脸开了虚拟模式,进入战神殿。至少没广告。   白敬安走进去。夏天正在清点武器,这里大半陷在阴影中,越过石块的微光照在他身上,战神面无表情,专注地清点拥有的东西,身上像烧着白色灼热的火。   当他清点完毕,武器便会像被吸收了一样,消失在他手中。这里毕竟有暴露的可能,而他们本能地会隐藏起所有力量,留待逼不得已时使用,绝不交出。   这种武力从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或几个人,也不该如此密集地交予下城满心愤怒的罪犯手中。   上城的大地在倾斜,不只是破了一两个洞而已。但不知将倾向何方。   夏天看着手里防卫部黑色的长剑,那是“深渊”系列武器最高权限。漆黑的影子映在他眼中,同样像片不见底的深渊。   白敬安在他旁边坐下,说道:“我一直在想……”   正在这时,他手机响了起来。   白敬安怔了一下,这是私人号码,无法追踪,知道的人非常少,是为紧急情况准备的。夏天的手机早没影了,要找他们只能通过这枚手机。   他拿起来,上面显示是灰田的号码。   在看到的一瞬间,他的心脏沉下去,有一会儿不确定是否还能再次跳动。   他接通它,对面传来他们形象策划的声音,听上去筋疲力尽,在发抖。   她问道:“你们在哪?” 第四十八章 深渊   1.   灰田是自己来的,但他们知道她代表着什么。   她站在客厅的一角,穿着身黑白旋涡花样的套装,像从时尚杂志上直接拷贝下来的,由无数时髦的元素拼凑在一起,明艳又夸张,越发显得穿衣服的人像团悬崖边虚幻的雾气。   她说道:“他们不喜欢这个发展。”   白敬安冷着脸听她说,夏天一样沉着脸站在旁边。白敬安神经质地时刻关注他,让他处于视线范围之内。   灰田之前在电话里说,“他们想谈谈”。白敬安没说话,她又加了一句:“你们没有选择。”   她没再多说了,言语已经走到了悬崖旁边,无须再多探出一步。白敬安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对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权贵们撕掉了最基本游戏的面具,庞然大物坐到了谈判桌上,摆出交流的架势。但这绝不会是一场谈判。   就像很多权贵曾在某个宴会朝他们微笑过,并不代表不会吃了他们。   白敬安头疼欲裂,思考所有的可能性,他不认为那些人会再一拥而上抓捕他们了,也不至于会想杀掉或是真的毁了他们。涉及的钱太多了,再财大气粗的权贵也不可能无视这种数目。   但你无法预测权贵们在想什么,那是团混沌的深渊。   “你们有两个选择。”灰田说,盯着地面,仿佛那里随时会碎裂,让所有的人万劫不复。   “齐下商提议重启,回到赛事第二天,你们发现车内间谍程序的时候。车子会直接把你俩带到宴会上去,你们会一起关进笼子,他们……”   她停下来。那些人肯定教过她怎么说,随着她进入,也绝对有摄像头跟进。但她停了半天,好像那超过了语言表达范围,无法言说。   她最终也没说出来。   “雅克夫斯基……说秀毕竟是秀,重启破坏规矩的同时,也会失去乐趣,”她又说道,“他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他们同意了。   “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必须接受这个方案。那些人非得到什么不可。你们会很不喜欢,但不这样秀就会重启,你们绝不能回去!”   “他们要什么?”白敬安说,声音冷得让人打寒战。   “你们得上床。”灰田说。   灰田是被临时叫去开的视频会,用的绝不是和她商量的口气。   她在公司的一众人众星捧月的待遇下接入虚拟实境,进入权贵们的沙龙。   在进入的那一刻,感觉仿佛真的在走进一个温暖的沙龙,壁炉里烧着火,大厅的风格古典,非常舒适。人不多,穿着略有些复古的礼服,用文雅的腔调闲谈。钢琴的声音悠远而典雅。   “灰田小姐,”有人朝她微笑,“欢迎光临嘉宾秀临时协会,请哪里舒服就坐哪儿吧。”   她拘谨地微笑,穿着件格格不入的职业套装,进入此地像羊走进了一群肉食动物中一样惧怕。   她在沙发的一角坐下,一群人一个个斯文漂亮,散坐在沙龙的角落。   有人说道:“我们讨论了一下,希望灰田小姐能帮忙带个话。”   然后他们说了讨论的结果。   灰田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不明白……”她干巴巴地说。   一群人笑了,一个穿烟蓝色套装的男人朝她说道:“怎么了?他们关系不是很好吗?”   “但不是那种……”灰田说。   “我看他们扮情侣扮得挺开心嘛。”又有个人笑,“那就来个全套给我们看看好了。”   灰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看到角落里坐着的雅克夫斯基,作为总导演,他坐在最边角的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面无表情盯着桌角。桌上已经放了两个空瓶,他几乎把另一大瓶烈酒也全清空了。   这里是上城科技和享受的顶点,但感觉又是在一个黑暗而未知的混沌之地。   “我就喜欢这种血和枪火中一路杀过来的‘好兄弟’,”有人吃吃笑道,“白敬安可是为夏天冒了大风险呢,战神阁下该‘身体力行’地感谢他一下。”   “我希望他明白人无非是牲畜,最终只会跟从性本能。”又有人说。   “你想让他上白敬安吗?”   “我认为我们应该让他主动一点。夏天很能扛,他的问题在于太不合作。”   “白敬安上他也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   “无论如何,白敬安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惨痛的代价。”   “我们该全都写在菜单上。”   “那也得一样一样来。”   这班权贵们舒适地坐在炉火旁,讨论这诡异而恶毒的话题。   “他俩搞一场能赚多少?”有人问。   “现在不行,不能挂牌。”一个戴装饰性眼镜的小个子说,他穿着华贵,但神态中的一些东西又像个冷漠的市场分析员。   “战神名声正是最盛的时候,他必须不可战胜。”他说,“等到他陨落,在粉丝眼中沦落为色情明星,缺乏后续价值,只有床戏称得上噱头时,才是挂牌时间。”   “我们得赚到每一分钱。”   “不会太久的。”   “嗯,下一届我们直接在所有选手体内植入耳机和惩罚措施,到时把他俩分开,设定非对抗不可的情境,他们会再爆出一波热潮,结束时就差不多了……”   “我喜欢这次的造神营销,虽然一切的狂热都是阶段性的,但在事发时还是令人激动。好像真有某种意义。”   灰田听得头皮发麻。   这片空间如此虚幻,好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不管夏天到时候情况如何,”有人说,“下届又有什么新鲜货色,他一定要在明年的嘉宾秀邀请名单上。”   他旁边衣冠楚楚的同伴表示同意:“我有很多戏码,准备在下场嘉宾秀时和他好好‘交流’一下呢。”   他们继续讨论赚钱、体位和想看的各种细节,衣冠周正,是上城真正的掌权者,可说的东西极其变态。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无非是空洞的泡沫。   而最终决定这场“床戏”要怎么演的方式,居然是他妈的抽签。   灰田看着抽签结果,结结巴巴地说道:“但……但他不会做的……”   “你跟他说,他要不干,就让他妹妹代替。”   灰田没听到说话的人是谁,可能是这里的任何一个。   语气中带着笑意,轻快而冰冷,好像此事无关紧要,他说过很多次,也做过很多次了,丧心病狂之事只是道司空见惯的甜点。   灰田浑身冰冷地坐在那里,她没敢问迪迪在哪里,应该在她家里的,但……   她从来到这里开始就不怎么清醒,但这一刻她很确定一件事。   夏天和白敬安必须照他们说的做。   这班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2.   灰田站在下城这栋小小的公寓中,桌上散放着杯子和枪支,衣服随便搭在沙发上,夏天和白敬安只休整了一晚,却让这儿几乎有种家庭气氛。   但现在一切错觉都过去了。   两个杀戮秀明星站在单薄的灯光下,表情很吓人。灰田希望他们能说点什么,可是没人说话,一切停滞在悬崖之前,无法向前一步,空气都凝固了。   灰田鼓起勇气说下去。   “听着,如果你们不这么做,今晚就得回到‘宴会’上去。”她说,“他们得给你们一个足够羞辱的教训,确认你们仍是顺从的。不会有很多人看到的,只有最高层那些——   “别这么看着我,你们不会想把迪迪扯进来的!”   屋子里一片死寂。   夏天张开手掌,又死死攥住,灰田不太确定他是否在尽力控制去拔枪,但这动作像垂死的挣扎。   “她在哪?”他虚弱地说。   “我不知道……”灰田说。   他不再说话了。   夏天从来都是个知道该做些什么的人,他身体里好像天生就有某种机制,即使生活在这种黑暗中,也从不混淆,不会迷失。但当来到上城,他终会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无从选择,只能把尊严交出去,让那些人碾碎。他甚至还必须主动配合。连死亡都已从选项中消失了。   好一会儿,她听白敬安说道:“我们具体要干什么?”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飘,很遥远。灰田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可她仍在这里,像他们一样,无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会……给你们一些注射药物,你们……身体上必须得有反应。他们准备了内置式耳机,有些细节……”她干巴巴地说,“他们说……你得接吻,得有插入和内射……天哪……”   她盯着地板,艰难地说下去。   “他们说……这次你得在下面,白敬安……”她说,“夏天,你……”   夏天猛地拿起桌上的杯子,朝墙上砸过去。   它发出惊人的破碎声,水和碎片溅得四处都是,她哆嗦了一下。   “我没法干这个。”夏天说。   “你没有选择!”灰田说。   “我干不了!”   “我知道,但是……”   白敬安说道:“我们会做的。”   雅克夫斯基认为,上城权贵们最大的问题是混淆。   他们无法区分食欲、性欲、爱、理想、仇恨或是毁灭……他们无法区分活着和死去,贪婪让所有的分野模糊和消失,只留下欲望本身,并最终化为恶意的虚无。   这些人一年又一年地堕落下去,到了现在,已经进化得基本就是一群怪物。   他很确定靠着目前这点酒,自己是无法度过这个演播过程的,于是又从恒温柜里搜罗了十几瓶,摆在能看见的地方。   他也没管是什么酒——肯定极其贵,不过能醉就行。   这不是他第一次管控嘉宾秀了,这事从来用的都是上城最顶尖的后台班子。在这种秀上,你不醉得半死是没法干下去的。有时候还得加点儿记忆屏蔽。   在替魔鬼工作的时候,人的大脑是没有足够承受能力的。   灰田给了那两个受害者内置式耳机,薄薄一片贴着,几乎感觉不到,但这将掌握整件事情的进程。   她结结巴巴说了一些具体要求,雅克夫斯基很高兴不用自己说,没人会想说这个。她留了一瓶润滑剂,还给了他们注射了针剂。   白敬安站在阴影中,用一副仇恨的表情看着枪式注射器,灰田说道:“非得这样不可,听着……你们必须得勃起,必须得……完成这个。这是最好的提案,你们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   白敬安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来,日光灯的暗影下,他像一块冰。   他面无表情给自己注射,他肯定知道这东西可能会毁了他,不过样子极为镇定。灰田看了一眼夏天,不敢走过去,白敬安伸出手,说道:“给我吧。”   灰田把针剂递给他,白敬安转头看夏天。灰田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间屋子,雅克夫斯基猜她大概会待在哪个角落等着结束,努力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这是个光鲜亮丽的城市,大部分人能干的也就是对角落的黑暗视而不见。   那两人站在房间里,屋子很安静,好像和刚才没有任何差别,但已经是一处绝地了。   两个杀戮秀明星,居于民众信仰的巅峰,却又是浮金集团的财产,需要时是玩具士兵,又或是表演色情戏码的傀儡。   雅克夫斯基看到白敬安走到夏天跟前,盯着夏天的眼睛。他想,不得不说他是个很有勇气的人,在这时候仍然试图控制局面。   夏天往后躲了一步,他一直是更情绪化的那个。   但雅克夫斯基也知道,在需要的时候,夏天同样是那种冷酷和狠得下心,并且极具控制力的人。经历过那些事的人根本不完整,也知道如何舍弃自己的一部分。   这两人在某些方面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夏天只是在白敬安跟前能放心地情绪化而已。   白敬安说道:“听着,我们必须这么做,我们没有选择。”   “我……我没办法……”夏天说。   “只是上床而已。”白敬安说,“我们必须……我们不能……这没什么的……”   他没法再说下去。   雅克夫斯基知道他想说什么,迪迪还在外面,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付出的代价……但还有别的东西,从最开始见到白敬安时,他就觉得那副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有别的东西……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仇恨。不知源自何处,但在他身体里烧灼,让他无法放手,拖着残缺不堪的身体,甚至都无法去死的巨大的仇恨。   房间里,白敬安抓着夏天的手腕给他注射。夏天顺从了,只有白敬安能让他听话。   雅克夫斯基醉得差不多了,但那一刻仍然感到寒意,他知道权贵们用的是什么药,效果有多强。这会是一个惨烈的夜晚。   周围很安静,节能灯的光线如薄冰般覆在身周。   整件事情都有一种虚幻和荒诞的感觉,但夏天和白敬安知道并非如此,莫名的噩梦很快将发生在他们身上。   白敬安吸了口气。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再次说道。   夏天点点头,抬眼看他。   白敬安面无表情,好像事情非常简单,很快就能搞定。   他们这些人都知道,这年头你不毁掉自己的一部分是活不下去的,你得出卖一切换取一点点机会,最后还是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夏天想起第二轮结束时支冷对他说的那些话,他不觉得有什么,在下城时,他母亲和姐姐就卖身,不然没法活下去。只是他拿的是枪而已。   他不介意钱上面沾着血或是别的什么,他只是……很愤怒。他永远都无法原谅。   他慢慢凑过去,亲吻白敬安的嘴唇。这吻非常轻柔,带着暖意,他想起自己曾经亲过他,在战场上,带着硝烟的味道,当成一个很有趣的玩笑。   耳机里传来一个声音:“不行。”   两人同时僵了一下,那声音继续说道:“用上舌头。要湿吻。”   他们意识到这是谁,总导演,雅克夫斯基,从杀戮秀抽调到这里来,年度最佳策划,做了这个折中方案的人。他声音冷淡,压抑,并且绝对喝醉了。   他想,整件事都是个噩梦,朝着深渊滑落,像是世界上就没有人清醒。   夏天想退一步,白敬安一把拽住他。   他们再一次亲吻,这两人对性都不算陌生——虽然白敬安看上去对这类事缺乏兴趣,他们知道如何亲吻床伴,知道怎么挑逗。   夏天很熟悉白敬安,知道他下手的风格,思考的方式,开枪时的角度,白敬安对他也一样。而这个……这绝对是他们不想了解彼此的部分。   但这个吻还是开始了,仿佛是第一次接吻的人,白敬安小心翼翼舔了夏天的嘴唇,夏天张开唇,轻轻咬了他的舌尖……   这种调情式的嬉戏夏天并不陌生,但和白敬安做起来像正坠入一个陌生的领域,令人极度紧张,头皮发麻。   他们交换了个缠绵的湿吻,开始只是试探,后来熟练了一点,了解了彼此亲吻的风格,还有另一个人唇齿的触感和过了头的亲密。   白敬安亲吻起来就像……白敬安,夏天没有任何的形容词,对方和他一样紧绷而小心,仿佛走在极薄的冰面上。   他们结束这次亲吻,白敬安冷着脸,拽着夏天到床跟前,那种令人头皮发麻亲吻的感觉还在唇齿之间。   夏天脱下印着冰裂纹路的白色的T恤,白敬安解开衬衫的扣子,他穿着身黑色衬衫,这时候仍旧冰冷、压抑而危险。他动作很稳定,做出一副尽在掌控,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两个杀戮秀明星即使在做这种事时仍显得杀气腾腾、精于计算,他们行动中的那种冷酷和目的性是色情秀的明星们不能比拟的——知道哪条路非走不可,什么后果绝不能发生。   对自己的痛苦、愤怒和被利用到了极点的现实视若无物,硬扛下疯狂的噩梦,计算活下去的机会。   不会比刑架更糟的,也绝不会比看着你的朋友死去什么也做不了,而整个世界冷眼旁观更可怕。   白敬安也冷着脸脱去衬衫,丢到地上,他是那种统御一切的人,神色冷漠,骨子里透着敌意。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很确定灯光、空气和目光都是敌人,会伤害到他。现在夏天知道了,那的确会。   现在他在灯光下暴露出来,一身的伤口。   ——全是撕咬伤。仿佛他曾掉到怪物的笼子里被分食过,支离破碎,但勉强拼凑到一起。他身体紧绷着,呼吸急促,可肌肉间充满力量,带着控制感,能随时取人性命。这是一个受过莫大苦难的战士的身体。   现在,他藏起来的伤口和痛苦暴露在权贵的目光之下,他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从最深处开始颤抖。   药剂在把他向下拉,这一刻他看上去极其脆弱……也极其性感,成为了上城顶端消费者们的奢侈品,并最终达到那些人想要的效果。   2.   夏天把T恤丢到一旁,他赤裸的上身暴露在灯光下,身材是近乎完美的黄金比例,肩膀宽阔,双臂修长,线条到腰线间突然收紧,近乎纤细,又充满了柔韧的爆发力。   相对于白敬安,夏天的药效上来得慢一点,他身体里现在仍旧是个治疗药剂的大杂烩。   但也已经开始了。他能感觉到体内泛起的骚动,迫切地渴求某种更原始的东西。   他和白敬安赤裸的身体紧贴着,不时交换亲吻。夏天不知道那些人是否会觉得这种场面香艳,他们都是一身的伤,是杀戮秀中战士的身体,肢体的接触和无法自控的欲望之中,带着僵硬和绝望。简直像是在乱伦。   白敬安右手紧紧抓着夏天的肩膀,指尖嵌到他的皮肤里,身体绷得极紧,像随时会断掉的弓弦。   夏天伸手去抓旁边的毯子,耳机里突然响起声音:“不要拿毯子。”   夏天的动作僵了一下,慢慢松开手。   白敬安抬起手,摸摸夏天的头发,扯下他的发圈。   夏天的头发垂下来,他凑过去亲吻他,他们之间形成一小片私密的空间。   “我没事。”他说。   夏天鼻尖在他脸上蹭了蹭,寻求某种稳定与安慰,那人指尖探进他的长发中,动作很温柔。   他看着白敬安胸口的一处伤口,像来自于某只三道的尖爪,最深的一条几乎划穿心脏。他想袭击一定很突然,足够瞬间把人拖入地狱。但白敬安反应很快,在生死相交的一线错身而过,站稳脚步,杀死对手。夏天能想象他冷酷而利索的动作,带着无处发泄的愤怒。   鲜血淋漓,破碎不堪的灵魂,却又极度地克制和强硬,已落到如此地步,可还在试图安慰他。   夏天想亲吻那伤口,不切实际地觉得能够安抚它们,他凑过去舔,白敬安哆嗦了一下。   而他发间的手指只稍稍收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像是怕把他弄疼了。   耳机那边的人说道:“脱光。”   老化的灯泡闪了闪,周围一时一片黑暗,仿佛从现实世界坠入深渊。   夏天对性并不陌生,但和男人着实是第一次。他很确定白敬安也是。他们从未和一个同性的裸体纠缠在一起,想都没想过,更别提插入和射精了。   这是只有上城最高层权贵能搞出来的变态戏码。   两个杀戮秀明星都身材一流,身高腿长,肢体伤痕累累,在血与火中活下来,充满爆发性和攻击力。两具这样的身体在单薄的灯光下纠缠在一起,几乎有种震撼力,   灯光勉强亮起来,却没再恢复以前的亮度,让整片空间有种异域感,仿佛随时会破裂,黑暗择人而噬。   夏天撑起身体,看着白敬安,他的战友躺在黯淡的灯光下,头发汗透了,他赤身裸体,苍白而无助,却固执地保持着寒意。   他在沉没,夏天想,在他面前朝着灼热的、梦魇般的地狱坠落下去。   他抓不住他,他也在坠落。   他们的双腿交缠在一起,阴茎都硬着,无法控制地开始互相摩擦。   夏天顺着白敬安的伤口向上舔舐,舔到右侧小小的凸起,咬了一下。   白敬安猛地一哆嗦,几乎跳起来,夏天按着他,反复舔咬,直到把他左侧的乳头弄得肿起来,尝到血的味道。他能感觉从那人身处传来的战栗,好像这会让他碎掉一样。   但他仍没发出一点声音,夏天听到他断续地呼吸,努力想找到节奏。在这个时候白敬安仍然在试图控制局面,即使根本做不到。   他手指紧紧扣着夏天的肩膀,几乎渗出血来。   夏天大脑的一部分觉得这欲望真是恶心透顶,但他又想去亲吻那人的身体,想要触碰和抚摸。   他无法忍受他那一身的伤疤,他克制的沉默,和那每根克制战栗的线条,他想让他叫出来,把他彻底打开,想把他揉碎了吃下去。   夏天的啃咬顺着腰线一路向下,越来越重。他一手扣在白敬安的腰上,无法控制力量,留下青紫色的指印,白敬安看着天花板,瞳孔放大,浑身发抖。   “夏天……”他说,挤出几个字,“你别……咬……”   他声音低哑,被火烧沸了,里面的某种东西让人战栗,想去摧毁和撕碎他,让他失控地尖叫,让他屈服。   夏天抬起头,他长发散乱,眼瞳几乎是漆黑的,看上去像只野生的豹子,极其性感,充满性的侵略感。   他分开白敬安的腿,舔舐他小腿上的旧伤,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咬下去。   白敬安猛地绷紧,无法控制地颤抖。药物把那双冷漠的灰瞳完全点燃了,那是一种灼热和毁灭的火焰,摧毁神经中一切理智的部分。   他突然伸出手,手指探到夏天的口腔里。   夏天咬了一下,白敬安把手探得更深,抚摸他的犬齿,夏天头皮发麻,白敬安动作缓慢而压抑,有种极度危险的感觉,又好像在清点自己的财物。   夏天咬得更重了一点,那人手指毫不留情地向里探,充满攻击性与色情感,夏天退了一点,发出轻微的鼻音。   白敬安阴沉地看了隐形摄像头一眼——他准确地找到了在什么地方,突然抽出手,把夏天拽过来,亲吻他的嘴唇。   夏天尝到口腔里的血腥味,不确定是自己把舌头咬破了,还是白敬安咬的,反正肯定有血。   两人的血和疼痛混合在一起,朝着深渊坠落。那是一片高热的噩梦,在你坠入最黑暗和灼热的地方前是不会停止的,只能紧紧抓着对方。   即使那只会让他们坠得更深。   白敬安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润滑剂,灰田走时留下的。   他手滑了一下,润滑剂掉了下去,他握紧手掌,再松开,可是一点用也不管。   他伤重到极点,开枪时双手仍旧平稳,夏天知道他的控制力有多强。但现在……药物拖拽着他,把一个如此强大的战士变成情色的消费品,他只能躺在那里,想后退一点让双腿合拢一点都做不到。   他无法控制手掌的平稳,也再也无法抓住一把枪。   白敬安再没能把夏天弄伤,他手指连抓住床单的力量都有限,熟透了,碰到哪里都有反应,供人予取予求。   暗红色的瓶子落到床上,像一块能洞穿床铺阴险的炭块。   夏天拿起来,拧开盖子,手一滑,洒了一半。   浅红的液体落在他手上,散发出一股甜香,让他想起香槟。   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下坠落,坠入一片散发着腐败果实甜腻气味的深渊,却又带着最原始兽性的血腥气味。这里一片漆黑,只有欲望本身存在,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夏天把白敬安的双腿分得更开些,那人只是呼吸紧了点,没有任何反抗,他也没有能力。他沾着甜腻香味的手指找到后穴,毫不留情地探进去。   白敬安猛地抽了口气,急促而无助,像沉重冰面终于裂了一条缝。   他身体里非常热,药物的火焰把他烧软了,疏离和克制被强硬地撕碎,他顺从地在自己手下展开,暴露出最脆弱的部分,任人玩弄。   夏天手指抽插了两下,挤进第二根手指,他知道怎么干这种事,在上城你总是知道的。他动作冷酷效率,只像是纯粹的攫取。   他探进第三根手指,开始抽插,动作越来越大,那里传来淫秽的水声。   白敬安只是指尖抽搐了一下,仍只是安静地躺着,瞪着天花板,他断断续续地维持呼吸,只能承受,这激起人的施虐欲。   夏天和白敬安注射药物的不同效果显现出来。从他骨头里烧起来的是一种强烈侵犯和摧毁的欲望,把意志一点一点咬碎,吸吮殆尽,骨髓里充满了暴戾的味道。   他粗暴地弯曲手指,下面的人呼吸都停了,可还是不出声。夏天头抵在白敬安的肩膀上,被那股暴力的欲望烧得发疯,不知如何是好。   夏天突然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右肩。   白敬安身体绷到了极点,一手狠狠揪着他的头发,夏天知道他尽了全力,可只能虚弱地拽着。   他尝到血的味道,腥咸而刺激,他咬得更深,拒不松口,药物之下,行为发生了退化,仿佛这是他的猎物,死也不能松开。   那人疼得发抖,却仍没发出声音,好像跟他杠上了。   夏天心里想,这人最终会叫出声的,他会让他叫的,上城最顶尖的药,能让人做一切能满足“乐趣”的事——   夏天突然想起曾有次听到某些权贵在聊天,说某个人“熟透了”,他们腔调中带着恶意与淫秽感,好像那就是此人存在的全部意义。   白敬安现在就是了,那些人大概就在这么讨论,好像他们只是餐桌上的水果,熟了、甜了以供食用。   夏天抬起头,有一会儿眼瞳中几乎没有焦距,头发散乱,每块肌肉都紧紧绷着,极其性感,也极度危险。他唇上沾着血,仿佛捕猎中的猛兽,迫切地想要摧毁什么,想见血。   他抽回折腾白敬安的手,面无表情拿起旁边的棉花糖,调到单分子功能,一把削开金属色的床头柱。   他伸手抓住床栏,尖锐的棱角刺进手掌,血顺着床栏流下来,他吸了口气。   白敬安已经做不出什么反应,夏天凑过去亲吻他,动作尽可能温柔,仿佛终于在这片向着深渊的坠落中找到一片轻薄的冰面,站稳。   他一只手死死抓着床杆,他手掌向前划,尖锐的金属刺进掌中,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一直在流下来,把床单浸湿了一片。   疼痛总是会有帮助。   4.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老化的节能灯不时闪动。两个杀戮秀明星在下城简陋的公寓中纠缠在一起,都一身的伤,呼吸压抑而破碎。   药物烧毁人的神志,两个战士的动作却温柔而克制。   夏天正在进入白敬安的身体,灼热的内壁包裹住他,那里已完全敞开,碰一下就能感到一阵爽到极点的抽搐,能把灵魂都吸进去。   白敬安死死盯着他,这感觉想必极其陌生,他张开唇,试图找到氧气,却找不到。下体被侵入的触感占据了一切。   夏天停了一下,两人缓了缓,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仍能找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确认,像在战场上一般。   夏天一挺身,把自己完全插了进去。   白敬安身体已经绷得不能再紧,这一刻仍战栗了一下,他扬起颈项,性感如同弓弦,拉到极点,以至于显得惨烈。   他的下身完全勃起,碰一下就像会射出来。夏天从没见过他这样,他向来疏远、克制、冷淡,对性毫无兴趣。   但这就是那些人想看的,要他在镜头前展开身体,露出脆弱和渴求的表情,想要被一个男人插入和撕裂,演一出肮脏色情的戏码。   白敬安无意识地伸手想去碰自己的阴茎,正在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   “别让他碰。”   两人同时都僵住了,白敬安眼睛张大,欲火之中,最深处的灵魂全是愤恨与阴冷。那声音继续说道:“他必须从后面高潮。”   白敬安突然去看摄像头。耳机那边的人不和他说话,只和夏天说,好像他只是个物件,以供观赏的受害人。   白敬安眼眶发红,发丝凌乱,模样撩人,但眼中全是极度的愤怒与毁灭欲,简直就是气疯了。   而任何了解白敬安的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什么虚弱、色情和富有趣味的威胁,他有骨子里效率又深思熟虑的冷酷,还巴不得世界毁灭。   “听着,”耳机那边的人说道,“你们绝不会想来第二遍的。”   白敬安移回目光,没有再动。他吞咽了一下,即使屈辱到如此地步,陷在这场供人取乐噩梦般的表演里,被强迫地定位在性欲的高热之中,这动作压抑而克制,仍在试图自控。   他抬起手,让夏天抓住他的手腕,压在头顶。   在如此狂暴药物的烧灼之下,这对战友仍旧动作有序,情欲丝毫压不住眼中的愤恨,但对彼此的动作却很温柔。   夏天的另一只手仍抓着削尖的床头柱,他几乎是面无表情的,身体绷到了极点,控制着动作。   白敬安抬头去看着他一手的血红,这一眼温柔又很悲伤。夏天没什么更亲密的动作,只是看着他。   这种光线下,他的目光幽暗而痛苦,白敬安点点头,夏天缓缓抽出来一点,用力顶进去。   白敬安猛地一颤,张开唇,却没叫出来,他的双腿紧紧绞着夏天的腰,接纳他的性器。   夏天退出一点,再次顶进去。   场面淫靡,只有喘息和性交的撞击声,两人沉默不语,这应当是一场疯狂的性爱,但动作却又极尽克制。   夏天长发散着,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那完美的身材紧绷下的力量,渴望摧毁什么,又死死控制住,让他有一种爆发般的张力。   白敬安的后穴紧紧绞着他,在他身下完全展开。那是战士经历血战并破碎过的身体,腰身有力,每根线条在暴风般的撞击中痉挛和战栗,他双腿大张,只能接纳,任另一个人的阴茎反复碾压内部的敏感点。   他偶尔溢出一丝急促的喘息,仿佛垂死之人的挣扎。   夏天每顶那里一下,都能看到他眼中因为快感狂乱的空白,指尖绷得死紧,药效强到了极点,就是为摧毁最坚定的意志准备的。   他腰身扭动,说不清是拒绝还是渴切,一切混合在一起,可仍固执地没有一点声音。   夏天动作越来越快,撞击的力量一下比一下重。屋子里,肉体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不时传来淫靡的水声,两人的喘息急促又破碎,混合在一起,鲜血触目,地上散落着杯子的碎片。   白敬安疏离冷漠之下的性感被全部扯了出来,展示在摄像头下。   这性交爽到极点,又是个噩梦。   白敬安高潮将要到来的时刻,两个人都感觉到了。   那人眼中透出浓郁的痛苦和屈辱,却又被蚀骨的欲望烧沸了。他最后的力量被压榨出来,后穴越绞越紧,透着扭曲和诡异的热度,从最羞耻的地方把他点燃,摧毁。   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而颠倒,光线和注视无所不在,现实消失了,他们坠落到了地狱的深处,这里高热而淫秽,没有尽头,没有意义。   白敬安嘴唇沾着血,灰瞳大张,向着高潮攀升或是向地狱跌落,瞳孔收缩,这感觉似乎爽到了极点,但他的眼神却又像是野兽知道自己死亡的一刻。   他终于溢出一丝带着哭腔的呻吟,强大的意志终于被撕碎了一条缝,这声音细微、破碎而绝望,又如同春药一般蚀骨,勾起人的施虐欲。   让人想把他彻底碾碎,在身下变成淫荡的碎片,只会尖叫和哭泣。   一流的消费品,最顶尖的战士,现在却无力动弹,只能任人予取予求,身体高度敏感,碰一下就会颤抖,后穴死死绞紧侵入的凶器,供人得到征服的满足感。   没有碰前面,白敬安在夏天身下高潮了。   最后一刻他张开唇,眼神已被烧成死亡般的空白,夏天不知道他是否想要说什么,他无法进行任何请求,他们没有权利。   他只能任由这屈辱的高潮发生,在另一个人的侵入下射了出来。   夏天仍按着他的双手,肩胛骨收紧,后背线条绷紧,身体处于高度拉紧的状态,说不清是快乐还是痛苦。   他没有射。   他的下身仍旧坚硬,渴望插入和进攻,一点也没有射出来的趋势。早着呢。   药物狂暴地在他身体里燃烧,有一会儿,他觉得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不管撕碎什么人——   夏天强迫自己停下来,给白敬安一点时间。   那痛苦至极,床头柱上全是红色的液体,但他手上的血已止住了,伤口在愈合,纳米机器人还未完全代谢出去。   夏天手掌冷酷地向后滑,再一次把伤口割裂开来。   他动作极大,几乎把手掌刺穿,疼痛才终于让他清醒了一点。   他能感觉到治疗机器人引起的烧灼感,和他一身的伤和强烈暴力与性的欲望混合在一起。   狂暴的药力在大脑中尖叫,带着疯狂与恶意,想把一切撕成碎片。而纳米医疗机器人一窝蜂地涌向伤口,修补神经。   夏天抬起头,他仍压着白敬安的双手,能看到他手腕上那枚蓝色的卡通发圈。   他吸了口气,眼中一片阴沉的杀气,他知道他得继续。   “夏……天……”下面的人轻声说。   “我在。”夏天说。   “这药不太对头……”白敬安说。   夏天的阴茎还在他身体里,他自己的下身迅速又硬起来了,药物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黑发一片凌乱,眼中好一会儿没有焦距。他的小腹上沾着自己的精液,姿态色情而脆弱,但语气很冷静。   他说道:“我恐怕要精神崩溃了。”   他看着夏天的眼睛,有一会儿焦距再一次消失,像是现实世界在他眼中消散了,透过青白的灯光,他只能看到一座永无出头之日的地狱。   白敬安控制了一下呼吸,看夏天的样子仿佛他仍是最好的战友,而自己仍是战场上控制一切的战术规划。   “我三分钟之内会崩溃的,”他说,“我不知道接着会怎么样……”   他停了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他接着说下去,吐字清晰,一脸偏执的坚定。   “你来接手,你非得结束这件事不可,明白吗?”他说。   夏天看着他。   “好。”他说。   白敬安眼中透出一点点微弱而悲伤的笑意,在这深渊中像亮起的微光,闪了一下,三分钟内,就会彻底熄灭了。   这是一场完全针对于白敬安这种极具控制力的人的惩罚。   权贵们不只要性交,要春药,还要彻底的崩溃与摧毁。   而夏天必须看着他崩溃,钢铁般的神志被毁掉,在摄像头前毫无尊严,沦落在情欲之下——还必须是个行刑者!这就是那些人想看的。   夏天抽回全是血的手,掠了下散乱的长发,上面沾上了血,也在脸上印上一绺鲜红。他沾着血的黑发又散下,面孔在灯光下阴沉宛如恶魔。   他压紧白敬安,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再一次把阴茎抽出来一点,狠狠顶进那人的身体。   白敬安发出一声喘息,只无力在撞击中痉挛了一下。   他的判断是对的,夏天能感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彻底凌乱,不复原状。有什么恶毒黑暗的东西藏在他的血液中,已经攫住了他,把他朝一个恐怖的地方拖过去。   他曾逃离家乡,又回来寻求庇护,但在这熟悉节能灯的光线之下,凶手们再一次把他从一个有尊严人的形态中拽了下来,让灵魂跌进高热的深渊。   他视若珍宝的理智消失了,身体抽搐,开始无意识地挣扎,非常猛烈,竭尽全力。   夏天死死压着他,面容冷酷,一边继续操他。他样子充满侵略性,又有一种强大的控制力。   白敬安的挣扎让阴茎滑出来一点,夏天压稳他,刚刚滑出去的阴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白敬安哆嗦起来,双腿无力在他腰间动了一下,已经没力气绷紧了,只能无力地大张着,在撞击下颤抖。   最里面……白敬安拼命隐藏的残缺灵魂暴露人前,灰瞳里再也没有任何理智,只有狂乱与恐惧。他的身体却仍被定位在“熟透了”的状态,不得不回应每次撞击,每一次顶弄都会引发一次近乎痉挛的收缩。   他张开唇,在撞击中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浸透了情欲,防卫已经撕裂,再也没有力量隐藏,所有人都能听见。   他破碎、性感,所有的坚持和骄傲都只是情色消费的刺激的部分,简直能打上明码的标签。   空气里都是血、汗水和精液的味道,在这色情的噩梦之地,夏天意识到白敬安在说些什么,听不清楚,他已无法清晰地说话,像失去了理智的孩子一样发出含糊的哭腔。   他听到他叫一个叫“小桑”的人,不断请求某些人不要死掉。他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没法停下来。   一切冰封和自制之后的白敬安,残缺不全,疼到了极点。   夏天俯身亲吻他,他长发散下来,有一会儿挡住那人的面孔。一想到有多少人看到白敬安这样子,看到时在想什么,他简直要发疯。   他的战友彻底崩溃了,不断叫着他那片地狱中腐败尸体的名字,在他身下哭泣,全无形象。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却因为极端的快感抽搐着,含着另一个人的性器,哭声在撞击中发颤,滑到了最深的地狱之中,供凶手们看这个灵魂有多么破碎。   白敬安再一次从后面高潮了。   他后穴无可控制地收紧,再次射精,并非用于性交的器官带来巨大的快感,生理状态被彻底扭曲。   有一会儿,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喘息和轻微抽噎的声音,之后淫秽的目光仿佛无以计数的尖叫,让夏天眼睛都红了,被战友的血浸透。   他还是没有射。   夏天浑身都在抖,在节能灯的光线下,他像一只受了伤、极度暴躁的野兽,眼中烧着赤红的暴戾与杀气,样子却又色情至极。他得不到满足,性感中充满了侵略性与毁灭欲望,是致命的毒素。   一丝霓虹灯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渗进来,整片空间都有一丝阴郁的暗红,仿佛触碰到他都会见血。   但他稳稳地按着白敬安的双手,被迫到了极点,却仍控制着节奏。   他动了一下,白敬安的下身又有反应了,夏天抽出一点阴茎,再次用力顶上他体内的某个点。   白敬安又一次战栗着叫出声来。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自控力,声音里带着恳求的哭泣,无助、绝望,像在指望着施暴者的怜悯。他已经变成了一小片血淋淋的残骸,却仍在被迫燃烧。   “小桑……”他已神志不清,哭得像个孩子,“我……不能……我没法活下去的……啊……啊——”   那些最悲惨的恳求和他叫床时的哭腔、颤抖与色情感混合在一起。   “求求你们……”他哭着说,“我……好……痛……”   他声音里带着那样的绝望,一点点力量都会碎掉。   而他已经碎了。最终,他的要求都没有达成,所有的人都在他面前死去,腐烂,把他独自丢在了那片地狱中。   而夏天面无表情,继续这场噩梦般的性爱。   这像是一场暴行,一场肢解,凶手稳定、冷酷、毫不留情,保持着稳定的节奏和发了狠的目的性。只有失去了灵魂一部分、经历过最痛苦肢解的人才有这样可怕的理智,和冷酷的计算。   公寓里灯光闪了一下,像被什么力量捻住了,亮不起来,屋子里鬼影幢幢。   战神眼神幽暗到了极点,脸上沾着血,妖异而致命,像从地狱来的厉鬼。   而白敬安的一只手滑出来,用仅有的力量抱住夏天,好像要把他嵌在身体里,永远不离开。   “我发誓,我会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他说道,“我绝不原谅……”   他语气中的某些东西让夏天感到一种血淋淋的兴奋。是那种恨到了极点时,毁灭般的兴奋。在这种状态下,杀意与仇恨仍昭然若揭,只是听着,便能感觉到硝烟灼热入骨的味道。   夏天看到白敬安眼中的世界:头脑中的一部分冰冷如同灰烬,想到的只有一件事,如何毁了这一切。   他抽插的动作越来越快,在这阴冷的杀意下,高潮终于将要来临。   只有毁灭能让他高潮。   白敬安第三次射了,与此同时,夏天终于射了出来。完全射在了白敬安身体里。   简直是一场终极的恶战,尊严、一部分的灵魂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曾立足稳定的土地化作焦土,不复存在。   夏天倒在白敬安身上,他俩抱在一起,身体间都是黏腻的汗水与精液,好一会儿无法移动。   空气里充满了性爱与血的气味,灯光黯淡,像地狱的一个角落。   夏天用最后一点力量抓起旁边的毯子,盖在两人身上,把自己和白敬安完全裹起来。   耳机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说道:“嘉宾秀结束。”   在这种时刻,连管控的人听上去也像崩溃了,声音在发抖。   “药剂半小时内失效,摄像头已经撤出,你们回家吧。”   白敬安抱着夏天一动不动,还在发抖,他被以最恶心的方式利用、摧毁和吞噬了,被毁得只剩残骸。   夏天的阴茎还在他身体里,他试着退出来一点,摩擦之下他简直又要硬了。   “小白,”夏天说,“结束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对方抱着他不动。夏天亲亲他的头发,发现自己并不想挣开,他也抱着白敬安,精疲力竭地躺着。   毯子里似乎很安全,尽管只是毯子而已。微弱的光从外面照进来,似乎重新变得稳定了。   过了一会儿,夏天小心地顺了顺白敬安的头发,凑过去舔掉他肩膀上的血。药物让他头脑空白,有一会儿只是不切实际地想着,这是他的,谁也不能看,谁也不能碰。   以及另一个更清晰而不可转圜的念头。   他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第四十九章 落脚点   1.   夏天躺在毯子下面,能感觉到药效像潮水一样从他身上退去。他每一秒钟都更加清醒,更加憎恨,他再也不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   他放开白敬安,离开不切实际觉得安全的毯子,冷着脸穿上衣服。   他很确定白敬安清醒以后不会喜欢他俩没穿衣服蜷在毯子下面的情况的,他有权得到一点尊严。   他的战友仍躺在那张肮脏的床上,两眼放空,毫无焦距,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灵魂沉入无法触碰的黑暗之中。   夏天面无表情地收起棉花糖,把最称手的一把枪塞到后腰,甚至懒得用衣服盖住。他身上四处可见欢爱的痕迹,但一点也不想在这里洗澡和恢复,他确定白敬安也不想,他们只想离这里他妈的越远越好。   屋子里全是性爱的味道,又四处可见血迹,像个战场。衣服散落在地上,夏天拿起白敬安的衬衫,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决定还是不管了。他走到床边,用毯子把白敬安整个儿包住,小心地横着抱起来,离开这间公寓。   那人在他碰到时哆嗦了一下,还没完全清醒。他总是整齐的黑发一片凌乱,脸上沾着血,全是泪痕,毯子之下的身体布满青紫的痕迹,就没有完好的地方,只能被他抱着,抬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夏天抱着他离开房间,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阳光越过上城照在前方,一派光明景象。白敬安突然闭上眼睛,颤抖了一下,好像外面的光线会把他灼伤。   夏天把他搂得更紧了些,公寓外停着他们的车,一切都是老样子,除了这场噩梦般的性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夏天扫过形似坚固的世界,正午的阳光就在前方,他眼中却只有一片漆黑。他移开目光,打开车门,小心地把白敬安放到后座上,把座椅展开,变成床铺,让他躺得舒服些。   那人轻轻动了一下,力量很小,夏天看到他脚踝上流下一行黏腻的液体……白敬安猛地蜷起双腿,藏到毯子里,无力的身体甚至再次绷紧了一下,他把脸埋到布料中,像是这样就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夏天花了三秒钟时间,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精液。   他一手死死抓着车顶,烧灼般的阳光在他视线边缘尖叫跳动,他很想吐。   他的旁边,白敬安倒在后座上,努力想蜷起身体,他没力气把那些痕迹擦掉,只能尽量把双脚藏起来。   然后他就这么两眼放空地盯着椅背。那些人把他的内里挖空了,品尝了血肉,留下一具空壳,他连目光都聚焦不起来,一片涣散。只剩那蜷缩起来的一点点绝望的羞耻感。   夏天这么僵硬地站了几秒钟,走去驾驶座开车。   夏天尽可能把车开稳,车子向上,驶离下城。   他们将回到浮金集团给的那栋大房子,白敬安的旧宅被改造成了纪念馆,除了那儿无处可去。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脖子的链子如此之紧,令人发疯。   公路纤细脆弱,悬在空中,夏天冷着脸看下方的城市。下城黑暗之处如同噩梦,阳光之下的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一个活生生的地狱。   公司给他们的别墅在葱郁树木的掩映下优雅静谧,宛如仙境。   上城明星们的巅峰之地,奥林匹斯山的顶峰。没人知道那阳光、繁花和别墅下藏着多少腐败的血肉。   夏天一路把车开进去,阳光之下,百花竞放,狂放而不顾一切。他能听到潺潺流水之声,偶尔可见反光,别墅的一角在园林中一闪而过,宛如一串雅致的音符。   他不断看后视镜里的白敬安,那人蜷缩着,只能看到黑色的发顶,大部分身体都像被吞噬和消失了。   夏天死死盯着,直到看到他动了一下,才放下心来。   他身体上仍留着性爱黏腻的感觉,仿佛他们还停留在那张床上,白敬安在他下面……   他强行打住自己的念头,仿佛面临深渊,不能再多迈出一步。   黑色的厢型车穿过这片狂乱的仙境,碾过刻意做旧的石路,轧过草丛和野花,开向明星们璀璨的别墅。   它布满玻璃窗,有些墙壁整面都是通透的,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光辉,亮光灼灼,一片虚幻的璀璨。   夏天有一瞬间想踩下油门,撞碎剔透反光的墙壁,他不确定他想要什么,这行为毫无意义,他只是烦透了那种疯狂的华丽。   不过他还是没有那么做,他在别墅前停好,下了车子,迟疑了一下,打开后座的门。   白敬安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夏天有一刻不确定他能不能走路,可他刚打开门,那人一手摸索着椅背,跌跌撞撞地就要下车。   夏天退了一步,白敬安仍裹着那条深棕的毯子,他赤裸的脚踩到石板路上,显得单薄而狼狈,仍能看到脚踝上精液干涸的痕迹,但动作毫不犹豫。   他走了一步,站不稳,跌倒在地。   夏天朝前走了半步,没敢伸手扶,白敬安挣扎着站起身来。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这位杀戮秀巅峰的明星像个残缺的幽魂,但一副发了狠的样子非要自己走路。   他歪歪斜斜地走进客厅,夏天跟在后面,看到他艰难地把自己挪到沙发上,动作狼狈至极,是片沾着性爱和权贵们肮脏目光的残骸,但仍固执地试图做些什么。即使只是走路。   客厅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在。   虽然这儿有着最好的地势、建筑和家具,都标着上城一流奢侈品牌的logo。   他俩大概也一样。   夏天查看了一下房子里的情况,运行了防偷窥程序,看到灰田留的一个电子便笺,说迪迪没事,正在她家,过两天再回来。这两天公司没有安排任何事,他们可以留在家里,好好休整一下。   她一字不提嘉宾秀的事,仿佛它不存在。   夏天关掉便笺,冷着脸去拿医疗箱,杀戮秀明星有最一流的医疗赞助商,房子里会有大部分叫得上名字的医疗用品。   他立刻就找到了,放在该放的地方,做出世界仍旧是有秩序的样子。   他拿着回到客厅,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不确定地看着白敬安。他们习惯于帮对方处理伤口,但这一刻,一切旧日的习惯都破碎了。   那人拢着毯子,下面浑身赤裸,死死盯着桌角,透过那精工制作的桌子看向一片虚无之地,困在他黑暗的世界中,愤怒、敌意、孤独至极。   “小白……”夏天小声说。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好像刚刚才从自己的世界出来。他张了下唇,但好像忘记了语言。   他停了停,重新找回言辞的记忆,他说道:“我……自己来吧……”   那双灰瞳一片死寂,像两片彻底烧尽的灰。   “我没事的……”他又说,“你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夏天点点头。   白敬安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去拿医疗箱的意思,又低头盯着桌角下的那片阴影。客厅采光良好,明亮的光线之下,他眉眼陷入一片幽暗之中,一片阴冷和死气沉沉。   夏天在客厅脆弱的光线中站了一会儿,伸出手,拿了包自愈绷带,转身回房间。   他知道,有时候你就是必须一个人待着。伤口深到见不得一点光,经不起最微小的触碰,你不知坠向何处,你所有能干的只是藏身于黑暗中,保留一点点尊严。   他走到卧室门口,又忍不住转头看白敬安。   那人仍呆呆坐着,低着头,没有任何声息,肩膀在上城的阳光中轻轻耸动,失控地颤抖,半天没有抬起头来。   夏天迅速转过头,拉开门走进去。   白敬安不想任何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也不能。   没人有权看。   夏天走进陌生的卧室,把绷带丢在桌子上,直接走进浴室。   他站在那间大号的豪华卫生间里,呆了一会儿,突然冲向马桶,弯着腰呕吐起来。   他把之前在公寓吃的那点东西全吐了,接着只呕出黑色的胆汁。直到真的什么也吐不出来了,还是不停地干呕,站不起身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找回点力气,走过去打开花洒。   他想该脱掉衣服,但又毫无力气,于是直接走到水流下面,发现开的是冷水,这天气还挺够呛的。   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扶住墙,在冰冷的水流中慢慢坐下。水瞬间浸透了头发和衣服,顺着面孔流下来,也流掉了一些手掌上的血,红色衬着白色的瓷砖,如血色的裂缝般纤细而触目,流进下水道。   他手在发抖,伤口浸了水变得很疼,像有恶意的毒素在蔓延,要把人整个儿吞掉。但他实在懒得管。   他想他该脱掉衣服,把水流换成热的,可他一动也不想动。   他抱着双膝,蜷在冰冷的水流下面,肩膀收紧,像还是个孩子时那样。   他哭起来。   夏天不确定在冷水下冲了多长时间,才想起抬手按停了花洒。   他又在那里蜷了一会儿,觉得当初真该死了算了。然后他又觉得应该去看一下白敬安,那人会想自己待着的,但也会需要照看。   他慢慢站起身来,换掉湿衣服,下了楼。   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空荡荡的,他没看见白敬安,但知道他还在这栋屋子里,就像是野兽的直觉。他想他大概在自己的卧室。   夏天走到厨房,打开灯,看看有没什么吃的。他不觉得白敬安有吃过东西。他会需要点什么补充体力的。   他翻了一下柜子,发现右手使不上力,在发抖,才想起来伤口忘了处理。他懒得再弄,继续去翻出一些用得上的食物,这栋房子备有一切生活用品,好像真的有人能在这里过上幸福生活似的。   他准备煮点面,居然还找到些蔬菜,白敬安会需要柔软一点的食物。他希望他会愿意吃饭。他需要吃饭。   一只手不太方便,不过他是个搞杀戮秀的,就算单手对厨具的控制力也没有问题,他把面煮熟,味道闻上去还不错。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他有一会儿没敢转头,只是盯着煮面的锅,但每根神经都绷紧了。他听到白敬安慢慢在料理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脚不太利索,扶着桌子,小心翼翼。   夏天把火关掉,拿了碗,盛了白敬安的份,多放了些热汤,转过身,小心地端到他跟前。   白敬安坐在那里,他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洗了澡,换了件衣服,脸色很苍白,但厨房橘黄的光线为他镀上了一点暖色。在这样的地方,他看上去单薄而无害,有种居家气质,是那种应该站在阳光和安宁客厅里的人。   他一脸阴沉地看着夏天的手。   夏天下意识地把手背到后面去,他希望白敬安能先吃饭,可那人盯着他,并不准备放过这件事。   夏天小声说道:“忘了。”   白敬安叹了口气,想站起身,夏天连忙说道:“我自己弄。”   他看着那人坐回去,才走进黑暗的客厅中去找医疗箱。这里一片冰冷月光,照不亮任何东西。他转过头看厨房里那一点光,桔黄的暖色溢出来,白敬安在那里,这几乎让他感到畏惧。   但那里又仿佛是地狱的一个出口……夏天知道不是真的,却无法控制地渴望。   他默默拿着治疗绷带回到厨房,白敬安坐在料理台边看着他,仍旧虚弱,但眼神直接,毫不放松。   夏天放下医疗箱,在他的监督下处理了手上的伤口。白敬安盯着他,不允许一丝马虎随便。   夏天包扎了伤口,治疗绷带里的镇痛成分生效,他感觉好了不少,一点暖意泛上来,他动了下手指,向白敬安表示并不严重。   他回到座位上,把自己的食物拖过来,又把白敬安的碗往他那边推了推。   白敬安终于接过来,拿起筷子,两人默不作声地吃掉食物。他们都筋疲力尽,急需补充能量。   空间有种空落的气氛,恶战摧毁了一切,把他们的一部分挖空,吞噬,家人般的关系在那高热的情欲下烧灼一空,坚实的土地化为灰烬,一切显得空空荡荡。   但桔黄的灯光洒下来,食物让胃里腾起一点暖意,又产生了某种居家的氛围。   夏天能感觉到白敬安在看他,他没法回视。   “我看了下外面的情况,”白敬安低声说,“嘉宾秀的购买率还在增加,闹得很大。”   夏天点点头,白敬安接着说道:“都是笼子里的那些……”   夏天的手抖了一下,碗落在料理台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他把手收到桌子下面,他在发抖,可能是冷水冲太久了,或是药效的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白敬安沉默下来,看着他。   “没事。”夏天说。   白敬安仍不说话,夏天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道:“真的,其实……也没有很疼……”   他听到白敬安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他浑身都绷起来,确定这人的表情肯定很不好看。   “我们不会有事的。”白敬安说。   夏天盯着地板,手死死攥着。   那人伸手碰了碰他的头发,夏天躲了一下,椅子腿和地板发出尖锐摩擦的声音。下一刻,白敬安突然扣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他仍然很虚弱,但用了全力,绝不容许挣脱。   他盯着夏天的眼睛,眼中一片偏执阴暗的怒火,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会有事的!”   2.   他们吃完饭,夏天收拾碗碟,丢进清理机,又擦了擦手上的水,回头看白敬安。   那人稳稳地直视他,穿着件白衬衫,头发还有点湿。两人刚刚吃过饭,坐在厨房里,可样子没有任何居家平和的影子。   在豪宅、伤痛和暖和的晚餐之后,两个杀戮秀明星都冷着脸,暖色的灯光一点也未映入眼中。上城的光从来温暖不了任何东西。   “小白。”夏天说,声音缓慢、清晰又冰冷,“这事儿不会这么了结的。”   他站在桔黄色的暖光下,但一切的温暖都像在他周围终结。这愤怒不再是平日烧灼般的怒火,而是阴冷而平静的,远非一时冲动,而是一种冰冷、死寂而不容转圜的东西。   “我们会杀了他们。”夏天说,“所有的人。”   “他们每一个,”白敬安说,“都要付出代价。”   夏天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厨房的灯光下,杀气如同阴冷的刀刃,拒不沾染任何暖意。   他们对视了几秒,纯粹的仇恨与毁灭在亮着暖色的厨房里燃烧,白敬安伸出手,递给夏天一枚蓝色的卡通发圈。   夏天接过来,把头发扎好。   “我们讨论一下细节吧。”他说。   他们来到客厅,这里自动调到了夜间模式,单面玻璃拢起来,在夜色中如一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堡垒。   白敬安坐在黑色的沙发上,很柔软,能让人一下子陷进去。这是另一款奢侈家具品牌的定制款,不过对他们而言,这栋称之为“家”的房子无非是另一个陌生的所在,像路边偷的一辆车。只有他们都在的时候才有意义。   他打开全息屏,媒体关注程序早就亮起了红灯,一路升至浓郁的深红,已经没有更极端警告的色彩款式了。   在他们身陷嘉宾秀的一个星期内,韦希和艾利克却被邀请参加了一个叫《黑暗逃亡》的真人秀。   这种秀很少在比赛正式结束前举行——第四轮甚至还有两场赛事没有结束,但他们就是弄了。   秀难度高得前所未有,选手遭遇惨不忍睹,韦希从水泥悬崖般的高台落下,进入一片疯狂交媾变异生物的领地。艾利克跟了下去,在那鬼地方折腾了五个小时,好歹是活了下来。   两人现在都在医疗舱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白敬安熟悉这一套行为模式,他一点也不怀疑如果他俩在嘉宾秀中不够听话,他们的队友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即使他俩当时根本看不到,但那些人仍然会这么做。因为他们有能力。   他俩浏览了这一切的危机,发现嘉宾秀又被剪辑成了两个半小时的真人电影,再度售卖。其中包括了所有的大场面和色情镜头,节奏一流,画面专业。   这款真人电影又掀起一次购买的热潮,可以更便宜、快速和友好地帮人以快速理解杀戮秀的战神们是怎样地璀璨和拒不屈服,这又是一场多么酷、真实、疯狂又令人热血沸腾的逃亡。一场史诗般的胜利。   未来的某一天,权贵们会把那场噩梦般的床戏也拿去卖,赚得另一波热度。人们把他们的血肉和灵魂消费完毕,再一窝蜂离开,寻找新的食物。   但在此时此刻,战神殿的主页仍杀气腾腾。   夏天双目低垂,手持重枪,白敬安站在他身后,半边面孔陷入阴影之中,两人通体都是硝烟的气息。   上世界仍陷在战神、反抗与英雄的梦境中,整片大地都在梦中燃烧。   祭品仍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资本创造的神明正坐在神殿中,清点武器。   权贵们显然注意到了他们的不正当权限,不过主要认为是粉丝所为。有几个部门发来了调查函,两人理也没理,一边查看祭品,交换意见。   他们语气克制,又杀气腾腾,本能之中就知道怎样合作,有效地杀戮和摧毁,这种配合让人感到安心。   大殿里石壁坚实,光线柔和,但角落投下的暗影又仿佛深渊一般晦暗。   夏天在祭品里找到一个嘉宾秀全部参与人员名单,整个人简直都要烧起来了。他神经质地不断给图片排序,眼神幽暗,只亮着一点灼热的白光,计算着杀戮的过程,指尖都有点发抖,只有在杀戮的火光中才站得稳。   白敬安之前给祭品数字设了个备忘录,这会儿响起急促的铃声提醒,仿佛什么重大时刻即将到来。   白敬安看了一眼,朝夏天说道:“比起十个小时前,祭品增加了百分之百。”   夏天转头看他。   他手里还拿着根长鞭——是防卫部深渊系列卫星的全部权限,鞭子仿佛由无数细小的触手组成般不断蠕动,但他稳稳拿在手中。   他们拥有的不再是刀子、枪和火箭炮,而是更为巨大的致命之物。而杀戮秀选手们从来不会嫌手里的武器太过强大,他们存在于上城的目的就是毁灭。   夏天没说话,他们目光交换,一片疯狂与灼热。   他们眼中总有类似的东西,好像当你向未知之地跃下时,总能在对方眼中找到一片立足之地。   “我们不需要一个一个杀。”白敬安说。   “嗯,”夏天说,“我们可以搞得……非常大。”   “非常大。”白敬安重复,把玩手里金色的匕首,突然朝夏天笑,“我们会有大麻烦的。”   他看到夏天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子,笑得像一团燃烧的灼白色火焰,样子有点陌生。夏天也朝他笑,右手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做。   他说道:“我喜欢麻烦。”   然后眼神移开,又去看一柄长剑。   他目光幽深,难以言说,白敬安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发现有一绺翘起来了,他压了两下,又觉得在虚拟空间这行为简直是愚蠢。   他想了一下,伸手去揉夏天的头发,想找回旧日相处的熟悉与自在。那人下意识去躲,不过白敬安动作很快,打定主意不让他躲开。   他当然摸到了,他熟悉夏天发丝柔软的触感,他用力揉乱,指尖还不小心把发圈勾了下来。   夏天的长发散下来,发丝从他指缝间滑过去,夏天没再躲,只是任他把他的头发弄乱,好像以前时那样。   他穿着件黑色的T恤,洗澡肯定就是随便冲了一下,从衣柜里闭着眼睛拖出件衣服出来穿,根本没看穿的是什么。那是上城哪个顶尖奢侈品牌,布料勾勒出完美的身材,火焰般的暗纹随着他的动作偶尔一闪。   他长发几绺拂在裸露的手臂上,发丝中能看到一小截脖颈,手脚修长,充满力量,让人觉得……   白敬安迅速收回手。   夏天低着头,长发垂下来,看不清表情,身体紧紧绷着。   白敬安紧紧攥着发圈,想了一下,又伸手递还给他。   夏天接过来,扎起头发,又抬手去清点武器,白敬安也去干正事。   他们偶尔交换一句观点,一切仿佛仍旧平静如昔。   白敬安惊醒过来,在黑暗中张大双眼,急促地呼吸,有好一会儿觉得根本没有空气。   他梦到了那张床,梦到摄像头,就像曾在下城看到的一样,圆形的镜头,如同一只只空洞的眼睛对准他。   那时他一身重伤,因为谁死了哭得一塌糊涂……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战友濒死身体抱在怀里的触感,记得血的温热,和人死去时无可挽留的冰冷。   可这一次,他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双腿大张,供那些人——   他强迫自己停下这个念头,只是个梦,已经过去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盖着毯子,大概是夏天弄的。他之前在清点武器时睡着了,身体仍旧没有恢复,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他被挖空了,好像永远也填不平。   在醒来的那一刻,他指尖颤抖着向前伸,无意识想去触碰什么——   他知道他想去触碰什么,这些天——只是一个月而已——他养成了习惯。   他想去碰夏天。   那人总是在他身边躺着,平稳地呼吸,当触碰到他,知道他仍旧守住了,那会平抚恐惧,几乎能让伤口再次开始愈合。   他动了一下,搜寻屋子,发现夏天就睡在旁边。在沙发的另一个角落,蜷成一团,一副小心守着他的样子。   他长发散着,月光之下样子显得苍白,但是很好看,让人想帮他把那绺垂下来的头发拨开,别到耳朵后面……白敬安移开目光,又蜷回毯子里。   他没法去碰他……他总会想起那些……   但没事的,白敬安想,已经过去了,时间会解决一切,这只是他们碰到的无数倒霉事中的一件。   他躺在沙发上,听着不远处夏天的呼吸,再次睡了过去。   白敬安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还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夏天在厨房里做饭,他能闻到煎蛋的香味。   他醒来是因为夏天的手机提示音——那些人立刻又给他配了一个最新款,好像丢掉的可以算作不存在。   终端放在桌子上,白敬安无意识地拿起来看了一下,发现有个包裹到达,还是优先级,设了静音也没用。   他把手机丢回去,又躺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爬起来,走到厨房里。   夏天刚把早餐端上桌,做得还挺不错。手上的伤也好了不少。   看到他进来,那人在阳光下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白敬安下意识回以一个微笑。   他在餐桌旁坐下,拖过自己的食物,这才觉得饿得要命。   夏天在他对面坐下,手里端着盘子,娴熟地搁到桌子上。厨房采光一流,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一切镀上平和的暖意。   阴冷恐怖之物退居到了角落,白敬安知道那些东西永远存在,但这一刻一切显得安宁静谧,仿佛足以安抚一切。   两人吃了顿不错的早餐,白敬安想起快递的事,起身出去取。   他出了门,外面又是一个明媚的晴天,花园里开着一大片红色的虞美人,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他们新种的,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突然想起在笼子里夏天第一次逃走时,他们抓住他的地方就有一大片虞美人的花丛。   他记得那条极长的金蛇把夏天拖过艳红花朵的样子,橙黄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十分狼狈,又极度色情……有人舔他身上的酒……   他静止了一会儿,强迫自己把这念头放置到一旁……他们每一个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白敬安打开信箱,盯着里面的东西,僵在那里。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一条蛇。   一枚金、银、暗红和黑色的蛇形储存设备趴在快递箱中,以酷似蛇类的形态蠕动,在明媚的阳光下反射着恶意的光。   寄件人上标着“浮世天堂”……他们当然会有很多座。白色的城堡与蓝天在信箱上亮起,像一个虚空的地狱出现在现实世界中。   白敬安知道这是什么,嘉宾秀的全套视频。   他们寄了一份过来。 第五十章 反抗军   1.   白敬安下意识退了一步,瞪着那枚盘踞在公司、赞助商和粉丝礼物里华丽的蛇状储存体。   那感觉就像一脚踩空,现实世界呈现出一座斑斓恶毒的地狱。他死死攥着拳头,好像能防御什么。   接着他吸了口气,伸出手把储存体拿出来。蛇在他手中蠕动,他紧紧攥住,比需要的力量大得多。   白敬安回到客厅,夏天坐在沙发上查看屋子的防御系统,看到他进来立刻抬头看了一眼,大概一直在注意他的动静。   他坐在一堆屏幕中,统合杂乱的信息,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在晨光之中样子很居家。   “是什么?”夏天说。   “没什么。”白敬安说,“算个示威吧。”   他一副随便的样子拿出储存体,丢在桌子上。   夏天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退了两步,还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一手还下意识去抓枪,倒没真把枪抽出来,只是死死抓着枪柄。他立刻意识到了反应过激,强迫自己停下来,做出镇定的样子。   之前查看网络信息时,夏天用新到手的权限屏蔽所有嘉宾秀的广告,后来索性躲到了神殿里……看都没法多看一眼。   有时你要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须转头不看,把深渊封闭在灵魂深处,装成满不在乎。   最后所余只有仇恨和愤怒,想着让什么人付出代价。   白敬安想说句什么,也许开个玩笑,假装并不重要。正在这时,储存体竟然自动连上了桌上夏天的终端。   视频突然跳出来,正是那场噩梦般的交合。   全息画面,做过细节强化。   夏天压在他身上,肩膀到腰身的线条流畅,充满杀气,后背的鞭痕仍旧惨烈,样子残缺但又性感至极。自己双腿缠着夏天的腰,身体战栗着绷紧,遍布指印、吻痕和牙印。夏天一只手压在削尖的床柱上,伤口深可见骨,血色让整件事变得惨烈如同战场。   他们的下身结合在一起,正在性交。   那一瞬间白敬安脑子一片空白,音效一流,客厅里传出交合时的撞击、喘息,还有淫靡的水声。他听到自己在哭泣,夏天一点声音也没有。   强行被压在头脑深处的记忆炸裂开来,席卷一切,那一刻的记忆极度清晰,下身被侵入时的感觉,高热的情欲——   夏天狼狈地退了两步,他站在客厅角落,抓着枪,既好像要冲过去杀死什么,又一副已无法动一下指尖,动一下都会彻底碎掉的样子。   画面里,白敬安精神已彻底崩溃,眼中全是狂乱的恐惧,身体却又完全打开,因为另一个人的侵入战栗。   他听到自己用破碎的语调说道:“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所有的人……”   从头到尾,夏天面无表情,最细微的神情都消失了,他稳定地操他,性感而致命,却又仿佛被那些人抽走了灵魂。   而自己在他身下神经质地不断重复着几个破碎的句子,完全碎裂,在另一个人的撞击下晃动。他灵魂中最隐秘和黑暗之事在上城的阳光下呈现出来。   他听到自己叫出一个名字,灵魂碎掉了般地哀恸与绝望:“小桑——”   那一刻,白敬安通体冰冷,整个人都起了身鸡皮疙瘩,战栗由脊柱冲进大脑。他再次站在了内心的那片深渊之中。   他……几乎什么也不剩了,只有地狱最深处那一点点碎肉,一直在溃烂,想要隐藏,却被强行剥露出来。   病毒给他最后留下的东西,极度的愤怒、绝望和曾不切实际的一点快乐和希望,碎成了残渣,浮在腐败的地狱深处,在这噩梦般的快感中尖叫出来。   诅咒,呻吟,带着哭泣恳求。   正在这时,站在屋子角落的夏天抬起枪,朝着储存体就是一枪。   玻璃碎了,但那条蛇居然一点事也没有,可怕的交合画面仍然在客厅中继续。夏天又射击了一次,中间几乎没有停顿,打的是他的随身终端。   手机碎掉了,能量弹完全把它蒸发殆尽,交合的场面终于消失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夏天死死攥着枪,瞪着那一片残余,金色斑纹的蛇在碎玻璃里爬行,随时可能连上别的终端,继续播放噩梦般的场面。   而放过视频的区域一片凄惨的残骸,像是形成了一个旋涡,灼热、色情又恐怖,充满了强烈的侵蚀性。   夏天恶狠狠地瞪着储存体,显然在思考怎么把这玩意儿毁尸灭迹。   白敬安弯腰把它捡起来,转头看夏天,那人迅速后退一步。   白敬安站定脚步,那高热的旋涡仍存在在那里。   不可能恢复原状的。   深渊就在那里,巨大而未知,不能触碰。   白敬安吸了口气,把储存体放进口袋,夏天死死盯着。   白敬安站在残骸一般的客厅之中,他也是一个残片,古老又破烂,永远拼凑不全。   “我……得看这个,”白敬安朝夏天说道,“我要知道我最后一段精神崩溃时说了什么。”   夏天看着他,已经完全退到了墙角。   他张开唇,想说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最终他点点头,尽量朝白敬安露出个微笑。   他站的地方靠着窗户,外面是一片虞美人的花海,如同大片艳红的血般在阳光下燃烧。他面色苍白,死死抓着枪,站在残破客厅的最边角,样子无助又可怜。   白敬安想说句什么,想安抚他,但脑子里又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办。   他转过头,带着储存体回自己的房间。公司别墅的大厅仍旧明亮,地板一派很酷的深色系,不反射任何光线,所有明艳正常的色彩都在那里熄灭。   他感到夏天在后面看着他,样子仿佛这是最后看到他的机会。   中午时,夏天用房间的系统给白敬安发了个短信,问他要不要出来吃饭。   白敬安想,他压根连靠近他的屋子都不敢。   他正盯着那场噩梦的图像,偏执地一帧帧寻找他过去些许的痕迹。   在上城强力的药物下一点零碎的闪回,他在地狱最深处的时候,病毒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东西。   那座腐败的地狱一直在那里,漆黑,看不见底,他没法去看,就是做不到。   但他自己的一部分也在那里,过去的自己,只剩下碎肉和残渣,丢弃在地狱之内,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记得什么人……他非知道不可。   在那种发了狠的愤怒之中,这个欲望清晰无比,那是他自己。他不可能摆脱他自己。   他必须记起来。   他冷冷地盯着完全崩溃的自己,调节音轨,判断口型——他说过什么?那最后一点残渣到底是什么?   最后的时候,他在那里……活了很长时间,他大概战斗力很不错,可是谁也没保护得了。他曾经乐观过,但在地狱中一天又一天……看着亲人、朋友、所有爱的人一个个在面前死去,一个也守不住……   最后整个家乡都失去了,成为那些人狂欢的盛宴。   他在战栗中去看夏天。   视频里,他第二次在那人的阴茎下高潮了,屈辱得令人崩溃。夏天停下动作,低着头,肩胛骨收紧,像一对残缺的翅膀,承受极大的痛苦。   白敬安知道这个时候停下是多么考验意志力的事,但夏天行动始终有序,绝不越过那条线一步。这从来不是欲望的满足,是在欲望战场上一场惨烈的战斗。   这是场疯狂的性爱,但他们干这事儿的动作甚至仍旧是克制的,只想着达到目的。   白敬安看到自己凌乱地挣扎,自己眼中全是狂乱的憎恨与欲望,他听到诅咒和啜泣,毫无理智,悲惨透顶。   夏天始终把他压得很死,有一刻,那人颤抖着用全是血的手抚摸他的头发,虽然什么也安抚不了。   和狂乱的性爱不同,他看到那人小心地凑过去,温柔地一次次亲吻他的额角。   他没说话,双瞳一片幽暗,仿佛已经沉至地狱深处,可是动作小心翼翼。   白敬安闭上眼睛。   他听到视频里自己的呜咽、恳求和诅咒,夏天始终没有任何声音。   他张开双眼,伸手去触碰全息图像中夏天的面孔,那人没有丝毫表情,压在他身上,落得如此地步,仍是一副保护者的样子。   白敬安走出房间,夏天把客厅收拾干净了,准备了午饭,坐在餐厅的椅子上,摆弄棉花糖。他拆了绷带,在试手恢复的情况。   看到白敬安出来了,他抬头看他,露出一个微笑,样子小心翼翼。他扎着那个卡通发圈,阳光之下,美好得像个归属。他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他想起之前看到过一些嘉宾秀的广告图像,除了爆炸和逃亡的大场面外,几乎全是夏天在笼子里的那些……东西。   弄得极其色情,仿佛他所有的抗争、愤怒、帅气……他的长发,他的笑容,他疼极了时的泪水,他骨子里灿烂而骄傲的东西就是专供人享乐的。   嘉宾秀的视频卖疯了,除了那些关于反抗和热血的部分,他知道很多人拿那些视频其实是干什么。   如果说自己最悲惨的画面还放在权贵们的案头,以供享乐,待价而沽,夏天的已经贴上价格标签,成为高热上城狂欢派对上的食物、酒精和迷幻药。   白敬安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走过去,用尽所有的力量抱住他,揉他的头发,告诉他一切会好的。   他还想把他压在墙上,威胁他,强迫他告诉他他有多痛,让他哭出来,还想让他脱掉上衣,看他后背的鞭伤恢复了多少——   假装所有的记忆、战栗、屈辱、恐惧和扭曲的渴求都不存在,他们好好的,没有被夺走任何东西。   那欲望如此强烈,烧灼灵魂,不切实际地想去威胁和杀死什么,想去毁灭世界,只要能把一切恢复原状,让他们变回以前的样子,毫无芥蒂,互相开玩笑,找回他好不容易找到的生活。   但他不能这么做,威胁不可能达到效果。   而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再去满不在乎让夏天脱衣服了,那个人也不会再因为开玩笑而亲吻他。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夏天唇齿的触感,不会忘了他在床上喜欢咬人,急了时会咬得很疼,但又让人兴奋。   他不会忘记他们身体交合的感觉,那人的一部分在他体内,他……阴茎的形状,情欲之中轻柔的亲吻,还有他眼中欲望的火焰……又那么温柔盯着他的时候。   但这却又是那个人这辈子最大的屈辱,他大概恨不得自己死了。   深渊就在那里。   白敬安想,他无论如何都要让一切恢复原状。   不能再提那时的事,他以一种不管不顾的偏执想,不要再伸手碰夏天。   绝对不能再碰了。   直到一切恢复。   正在这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两个杀戮秀明星第一反应是去拿枪,并且做好了各种应对敌人的准备,蓦然生起的杀戮欲望取代了所有的别扭和微妙。   但接着他们反应过来只是门铃响,还需要探听一下情况。   白敬安迅速拖过悬浮屏,调出摄像头,发现外面站了一大堆人,疑似记者,不像来找麻烦的。   不过这事儿也难说,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夏天一手拿着枪,走去外面去开门,白敬安在后面准备策应。   夏天打开门,摄像头的闪光瞬间淹没了他,无数问题铺天盖地砸过来。夏天面无表情把手背在身后,枪藏起来,不过一点也没有诚意。   白敬安试图听清这些人在问什么,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开口了。   他面带微笑,胸有成竹,说道:“两位,我们是浮空主城警察局的,有一桩谋杀案,希望两位回去协助调查。”   那瞬间白敬安想起为什么觉得他面熟了,他知道这个人,他是主城警察局的负责人。   嘉宾秀前有警察来问第二轮结束时案子的事,白敬安关注了一下相关信息,在警察局的主页上见过此人的照片。不过后来他发现警局铆足了劲在进行各种新闻炒作,发展还异常狗血,就没再关注了。   现在,这些人显然——带了记者——准备来个突然袭击。不然他们不可能没有收到任何通知。   “我们已经有了证据。”负责人身后一个年轻些的警察说道,是在嘉宾秀开始前询问第二轮赛事后他们不在场证明的家伙。   他的样子与其说在对他俩说话,不如说是在和记者们交流。   “两位既然敢干,咱们也就别废话问什么事了,跟我们回警局吧。”他说。   夏天冷着脸看着他们,无数摄像头前,他一脸毫无掩饰的煞气,白敬安看到他握着的枪紧了紧。   “我们在吃饭。”夏天说。   “两位,咱们都知道你们干过什么,你们有大麻烦了……”领头的警官说。   “那也要我先吃完饭。”夏天说。   他甚至没再把枪藏起来,只是在手里拎着,一副一肚子火没处撒的样子。   记者们又是一片兴奋的喧哗,领头的警官有点不知所措,杀戮秀选手可不是说逮就能逮的,他们家一般也都是个军火库。但这火药味又让他格外兴奋起来,他说道:“你不要以为你是‘战神’——”   夏天一把把门摔上。   正午的光线好像丝毫都没有照亮他,他筋疲力尽,暴躁至极,瞪着关住的门栋,还能听到外面的嘈杂声。那些人只想得到更多的反应而已。战神阁下,每一张照片,每一个新闻都能让点击率飙升,人们饥渴难耐,分食他的一切。   然后夏天转过头,朝白敬安露出一个微笑。   “去吃饭吧。”他说。   白敬安点点头,把枪收起来。   他并不觉得饿,但他想和夏天一起回餐厅,解决他们的午餐。   有大麻烦了,他想,但又隐隐地松了口气。他们将再次无视心里的深渊,以战友的身份迎接一切。   他们……必须只是战友。   2.   警局的人带了三辆黑色的坦克式装甲车来,黑漆下有某种高温焖烧一般红色的底纹,仿佛来自地狱的火焰车,十分上镜。   一起来的还有群身穿防暴装束的警察,看架势简直是要去打仗。不过大概就是想在记者跟前秀一下存在感。   战神的新居是一片开阔的花园,多云天气,云层压向地面的地方黯淡如山,朝阳的方向白得发亮。   他们吃饭的一会儿时间更多人聚集了过来,让这里宛如一场小型杀戮秀的现场。   领头的警官穿了身新制服,带着他的警队杀气腾腾地站在花园中,自我介绍叫万成烈,是主城警察局的负责人。   他向夏天和白敬安出示了逮捕令,然后抬起手,后面的人递上了一对高端制御器来。   这东西模样如同一只黑色的鲨鱼,在阳光下光芒流转,天价产品,被铐上了纳米级别武器都发动不了。   夏天上前一步,挡在白敬安前面。   “你来试试啊。”他说。   万成烈盯着他,他们对峙了几秒钟,高级警官上前一步,说道:“我们在405饲料厂找到了他的DNA,夏天。”   夏天面无表情地听着,拎着枪,挑衅地站在他和他的大阵仗之前。   艳阳之下,盛放的虞美人花海像战场狂放燃烧的火焰,白敬安站在他旁边,保持随时可以做出战术反应的距离,样子十足是一对罪犯。   万成烈双眼一瞬也没离开夏天的面孔,满眼狂热,仿佛他是什么人生宿敌。   白敬安正在思考那天晚上的事,想着有没遗漏什么可作为证据的东西,万成烈扬声说道:“何定流,还记得吗?!”   白敬安怔了一下,心想:谁?   “防卫部的将军,一手促成的N区大屠杀向浮金集团的外包,第一个在病毒方案上签的字。”万成烈冷冷说道,“他后来外派到了冰山私保,名下的案子还有T2镇压和鬼歌事件,你们消息很灵通——”   夏天快速扫了白敬安一眼,眼中一片茫然,白敬安也回视他,眼神的飘忽程度跟他差不多。   “他是N区大屠杀真正的祸首之一,”万成烈说道,“别说你们不知道!”   对面的犯罪搭档做出很酷的样子,满心茫然地听着。   新的记者继续朝这方向聚集过来,也不知道怎么弄到的通行权限。   四周全是上城最顶尖的节目组的标志,这片空间处于高热状态,大部分人只是兴奋听着,但当万成烈说出那个名字时,也有几张面孔紧张起来,抬手打电话。   同时,整座上城都在看这一幕,正午的阳光下仿佛有数不清的饥饿的眼睛。   警方显然一点也不急着让他和夏天上车,巴不得能全程在镜头下公审呢。   万警官朝夏天的方向走了一步,露出一个捕猎者的笑容,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们藏得不错,我们差点找错了人。”他说道,“但谁能想到,会有一个拾荒者看到你们三更半夜去405饲料厂的画面呢。   “如果你们第三轮就死在杀戮秀上,早就变成了一堆破烂再生资源,被忘得干干净净了,可是现在,上城谁不知道战神阁下啊!   “你们的计划很好,但我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万成烈说的人是谁。   他们曾在饲料厂的废料堆里看到过一件昂贵的衬衫,有人捅了那个死者十几刀,夏天还拿着研究了半天,说这衣服是没法回收了。   有人在他们之前来到那座饲料厂,毁掉了一具尸体。   白敬安以最快的速度登录警察局主页,搜寻相关的信息。   现场气氛发酵,万成烈在镜头之前,厉声向他们说道:“别装了,你们从一年前就开始计划这桩谋杀了。   “你们从去年三月就已经在何先生身边种下了保安漏洞,这是一次计划缜密、冷酷无情、跨时一年两个月的谋杀。不得不说,是个真正的杰作。   “我一直在想,何定流身份隐秘,在上层的圈子里很受欢迎,怎么就结下了这么了不得的仇家。我们查询了所有的可能性,知道在过程中找到了什么吗?”   他故意停了停,周围的一圈人屏息凝神地听着。   “何定流,”万成烈说,“在下城反抗军的暗杀黑名单上,是排名第一的那个。”   人群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喧闹,阳光之下,如同没有边际的火药库,随时会自燃。   夏天一脸茫然地听着,白敬安想,他大概脑子里想的事跟自己一样——反抗军?   怎么又开始了,烦不烦人啊!   这些年来,N区事件一直是上城娱乐圈的王者,其中最激动人心并被演绎最多次的部分,就是反抗军了。   ——一直在秘密活动的下城英雄们,有着如此这般的黑暗和愤怒的过去,复仇的欲望一直在黑暗中燃烧,从未熄灭。   简直有个阴谋论都要扯上反抗军,每年上面都有摄制组去下城拍《反抗军探秘》,但凡碰上不喜欢他们的人,也一律安上此类名头。   这组织是不存在的,怎么解释都没用。   居然还有个暗杀名单,肯定又是一群媒体工作者自己编的。   “有人给了你何定流身份的情报,”万成烈朝夏天说,“你来到上城,和白敬安接了头,定了计划。为了接近他,你甚至不惜参加杀戮秀——”   他说的每个句子都很娴熟,理所当然,能听出之下隐藏着巨大黑暗的阴谋,而且多半能在哪部电视剧里找到原型。   不远处,一个记者叫道:“据说现任的杀戮秀总规划乔格也在暗杀名单上,你们准备杀了他吗?”   他声音很高,极度亢奋,像根高高竖立的引线一样,在阳光灿烂的花园中扬起。   “你们有多少人,已经对上城渗透到了什么程度?!”又有人叫。   白敬安想,在不知道的地方,半个世界显然已经坐实了他们幻想电视剧男主角小队的身份。   他不能理解。这些人似乎从没想象过反抗军并不存在。不可能存在的!他们只属于电影、电视剧、纪录片、游戏和小说。   但近十年来,上城的媒体创造并不断讨论、发掘和消费那桩走投无路的暴动和紧随而来的屠杀,早已形成了一个产业。   他们创造分解每一个元素,分门别类地包上闪亮的外皮,换取现金。   尸体卖得很好,上城的每个人都买了。下城那愤怒、血淋淋的幽灵稀释了,融进上世界明媚的阳光中,每个人掺着酒精的血管中,以闪亮、诱人和高收视率的外衣成为了浮空城的一部分。   在上城这座加了足够迷幻药的沸腾的汤锅中,反抗军真实存在。   白敬安扫过一排装甲车、防暴警察、表情狂热的记者,园林里鲜花盛放,色泽狂乱,如同战场。   这些人不是看上去像来打仗的,他们就是来打仗的。   朝一个幽灵。   白敬安向夏天划了个悬浮屏,那人侧眼去看。   上面是白敬安总结的案件大致情况。   五月十七日晚,何定流中将作为团体赛指导嘉宾参加庆功宴时,从那场迷幻的盛宴中消失了,没人看到他去了哪。   主城警方勘查了现场,但宴会摄像头网络被黑得跟筛子一样,没能找到任何的视频证据。   不过最终,他们仍旧锁定了一位嫌疑人。   资料上显示是一个叫堤兰的年轻女人。多半就是凶手。   此人当时肯定也在第二轮结束的宴会上,和他们的谋杀案在同一地点,几乎也是同样的时间。   而且和他们选择了同一个的地方弃尸。   他们都来到了405饲料厂,干这事儿可能就是前后脚而已。   夏天扫过手头的信息,隐形眼镜里亮着橙色的光,白敬安忍不住看他,在阳光下,夏天的眼瞳像是很浓郁蜂蜜的颜色。   “那个目击者简直是狂热地爱着你,夏天,把你当成地狱来的救世主。”万成烈说,“我们用了最新型自白剂,他才把事情说出来。”   由始至终,他的双眼一秒也没有从夏天身上移开。   他不再是看杀戮秀的明星,而是在看一个拥有巨大权柄的阴谋论中的反抗军领袖,并且多半还是个悲剧英雄。   白敬安不喜欢他的目光,他知道这种眼神……他想触碰夏天。   周围的人都是这样。仿佛身困地狱,饥渴已久,而夏天是高踞云端的神明,碰一下就能沾上辉煌光芒的一小部分。   这让白敬安烦躁,这儿阳光明媚,却又像身陷充满饥饿生物的巢穴之中。   夏天扫视这群人,他来自下城最黑暗的地方,目光冰冷,永远尖锐、痛苦,阳光永远不可能照亮。   但他突然笑了,这笑容目中无人,又灿烂得像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他说道:“他早该死了。”   旁边不知有谁小声尖叫了一声。   虞美人开得热烈得仿佛疯了,下城的血迹在阳光下的世界以璀璨华丽的姿态蔓延开来。   白敬安指尖摩擦漆黑的枪柄,磨砂触感,他记得每次射击的热度与后坐力。兴奋的时候,他总是想去抓枪。   他开口道:“可自白剂供词是不能用来当证据的。”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去年十一月十三号刚出的刑事诉讼的司法解释。”白敬安说,“说是鉴于现在迷幻药物导致人类百分之三十的记忆是虚假的,自白剂和一切大脑成像有关的技术不再列入合法证据,这是个真实和幽灵无法区分的时代——”   他对上城所有和违法犯罪有关的法律、新的司法解释和案例都十分熟悉,这种事情多知道点总是用得上的。   警方目瞪口呆看着他,一群记者低头查询,上城的法律每个月都因为上层的博弈而变化,普通人根本不关心。   “太遗憾了,我觉得他可能发生幻觉了。”夏天朝摄像头说,“你们知道上城反抗军题材的片子有多流行。”   “我知道是你们干的!”一个高个子警察恶狠狠地说,“反抗军始终存在,你们从来没有放弃!”   两位“反抗军高层”面无表情看着他。   “你们找不到证据的。”白敬安冷冷地说。   他语气平静、笃定,阳光如灼热白色的火焰笼罩在他周围,又好像没有温度。   一群记者在拍,他猜自己的样子大概像个连环杀人狂,或是邪恶的boss级人物。   万成烈恶狠狠看着他,一挥手,说道:“先回警局!”   ——虽然他一脸嫉恶如仇,不过白敬安很能确定让他俩走这一趟只是为了让案子热度更高,情节更有象征性,能给官方增加个几十倍的点击率。   正在这时,他看到万成烈上前一步,想去拉夏天的手臂——   他想也没想地抬起手,枪抵在他的脑袋上。   周围瞬间一片寂静,但简直要沸腾起来了。   “他自己会走。”白敬安说。   万成烈僵在那儿,白敬安手扣在扳机上,保险开着,随时都能一枪爆头。   夏天转头看白敬安,他衬衫是暗蓝色的,勾勒出战士优雅而充满力量的身形,几绺碎发散下来,在阳光下呈现金棕色,看上去很暖和,让人想伸手抚摸。   万成烈举起手,后退了两步。   这时,夏天突然朝白敬安笑了,笑容在阳光下令人目眩,光芒如同毁灭一般。   那是一个战友间的笑,于是白敬安也笑了。   他能感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他坦然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处于众人目光的中心。一点也不困难。他也一点也不介意他们拍出来的人是什么样子。   他就是这样。   3.   夏天和白敬安走向警车时,记者追在后面不停问问题,正午时分,园林繁花盛放,人声形成一片狂乱的轰鸣。   “除了何定流以外,你们还杀过其他重要人物吗?”   “你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搞到上层真正掌权人的名单了,接着还有什么目的?”   “您是反抗军的领袖吗?!”   夏天走到车边,转头看他们。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夏天站在光芒之下,阴影同样强烈,让他整个身形晦暗不明,像在和光明的世界对峙。   他们看着他,好像他并非血肉之躯,是由黄金、宝石、硝烟、枪火……或是某种极具象征性的宝物所组成,不属于平庸混乱的人间。   他们看向他的眼神如同战争在即,狂信者们看向自己的神明。   白敬安和夏天交换了一下眼色,他能清楚看到夏天眼中玩味的冷酷。阳光微微偏斜了一点,他投下黑暗的影子,浓烈得化不开,可光芒之下的样子却又动人心魄。   近十年前,下城怪兽被肢解后明码标价,变成娱乐。   但这么多年的酝酿、聚焦和培养之后,虚幻之物在人们的视线中越来越强大,并最终狂热地试图寻找到一个依附的实体。   炽热的阳光在上城燃烧,透出彻骨寒意。无数的幽灵张开双眼。   夏天一声没发,转身回到车上,样子像登上王座。   他靠着黑色的合金车厢坐下,伸直双腿,朝外面的阳光微笑。   这位下城的战士坐在与光芒咫尺之隔的阴影中,光影分割成尖锐的线条。他笑容骄傲而冷酷,从不是什么上城秀上的玩物。他属于地表那片愤怒的黑暗,从未停止过反抗。没人理当是别人的玩物。   浮空城上,无数眼瞳因为神秘而黑暗的事物而发亮。而整座花园仍旧一片死寂,真难想象这么多人会如此安静。   那巨大而愤怒的幽灵即将在战神身上复活。   非得复活不可。   雅克夫斯基在卫生间里醉得人事不省,周围一大堆空酒瓶。   助理冲进来,狠命把他摇醒,一脸亢奋……或者是紧张,他大概自己也分不清楚。雅克夫斯基头痛欲裂,抱着头蜷在空瓶子里,真想再死回去。   那人叫道:“出大事了!”   雅克夫斯基一动不动,心想上城整天出大事,动不动就绝顶盛宴、灭世之灾、华丽神作和现象级——他现在旁边就有卷“现象级”的卫生纸——不值得从卫生间里挪动起来。   “他们发现夏天和白敬安是反抗军的高层!”助理又叫。   雅克夫斯基脑子空白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概在做梦,或是嗑多了药产生了幻觉。   反抗军是一个上城娱乐中的常见元素,伴随着各种爆炸、战争、毁灭和末世。梦里居然还有夏天和白敬安,真是部巨作,保准能让瘾君子们疯上好一阵子——   他突然清醒过来。   那是一种阴冷而毛骨悚然的醒来,像恐怖片里你在漆黑的房间里张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和怪物同处一室,幽灵贴着你的后颈呼吸。   他挣扎着从一堆空酒瓶子里坐起身来,按着宿醉的脑袋,手抖得厉害。助理仍在大喊大叫,可看到他的表情,不确定地闭上了嘴。   雅克夫斯基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糟得让人以为是末日已至,所有人都该利索地尖叫逃命呢。   于是他露出个笑容,以示眼下的情况再正常不过,但对方表情更惊悚了。他样子像神话里预示灾难的疯子,没人喜欢。   “慢慢说。”他朝他说道。   “警方说夏天和白敬安是反抗军的高层,已经拿到确凿的证据了,反抗军的人很可能渗入了上城很多的重要部门!”助理说,“他们一直都在,雅克夫斯基先生,外面简直都疯了,我们组了个临时策划小组,所有人都在等着——”   正在这时,首席助理冲过来,给他注射了一针缓和性药物。   三秒之内,疼痛便在现代医疗技术的哄骗下慢慢消退了,藏进骨髓深处,等待下次爆发。   雅克夫斯基扶着马桶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助理扶着他。   “简报。”他说。   助理训练有素地把视频简报发送过去,雅克夫斯基一边看,一边在这场末日的序曲里洗了把脸,又倒了半杯酒,把自己抛到椅子上。   他的王座上,无数相关的视频、监控和简报在四周依次打开,世界以数据的形式展现,清晰、悲惨而疯狂。   主城警局抓走夏天和白敬安三个小时后,浮金集团就把他们保释了出来。   那证据毫无效力,基本就是一部剧本,会拖个三小时无非是因为公司想用这事儿炒一波热度。   这可是反抗军啊,上城近十年来阴谋论的对象,钉在岩石上的英雄,虚幻中的神明,整个浮空世界梦中的对手和情人。怎么也得捞一把好处。   这三个小时里,所有人都在猜测夏天和白敬安这两位“反抗军高层”在警局会有什么可怕的遭遇。   雅克夫斯基很确定是那些人想多了,这两个人是上城娱乐圈的巅峰级人物,区区一个警察局还欺负不了。   他俩在警局最可怕的遭遇,很可能是无止境的签名。   不过雅克夫斯基依然指示下面的人进行各种各样可怕的猜测与剖析,让危机感升温,造成一触即发的气氛。   官网的主视频剪辑也迅速到了位,煽动人心。   雅克夫斯基观看视频,夏天和白敬安……并不触碰彼此,但保持着互为策应战友的距离,不时交换眼色。阴影依然存在,但眼神的交换不只为战术意图,更多只是习惯与安心。   没有力量能分开他们。   夏天和白敬安正在离开警局,太阳已经西斜,渗出不安的红色。   实时视频中,所有人都能看到夏天的枪随便插在后腰,毫无掩饰的意图,阳光在他长发上镀上一层燃烧般的橙黄,从来都不是权贵们毯子上宠物柔顺的皮毛。   白敬安走在他旁边,不像战术规划,倒更像个血和枪火磨砺出的战士,在平静的建筑中反射冰冷的光。   他俩正在聊N区暴动时的一场战役,夏天说道:“——场面特别大,隔老远都能看到爆炸。”   “我喜欢爆炸。”白敬安说。   夏天笑起来,白敬安也朝他笑,语言和肢体的动作都无比熟悉,轻松自在。阴影仍在,但在一起时好像能填平所有残缺。   这世界有时摧毁什么简单无比,但有时候却极其困难。   总会有那种东西的,好的东西,在地狱里也非要固执地保持原样。   雅克夫斯基看着他们穿过大厅明亮的落地窗,踩在主城现代的建筑中却仿佛行走于战场之上。   夏天又开始向白敬安说一次击杀,笑得绚烂又危险,白敬安专心地看他。炽热的阳光在他们周围伸展,两个煞星比划和交谈,铺天盖地全是杀气。   雅克夫斯基听夏天说道:“我超级喜欢爆炸——”   与此同时,主屏幕上一道红色警告的曲线猛地扬起,像道凄厉尖锐的音符。   周围所有的悬浮屏都起了反应,如同有人从虚空投下一块巨石,浪潮瞬间淹没城池,鲜血涌出,一片混乱。   雅克夫斯基呆在那里,他眼前几乎所有屏幕都开始放同一画面。   是浮空城的俯拍视频,他一时不确定是哪里。这年头城市和城市很像,无止境地彼此复制,有同样连锁的旅店、餐馆、商场和健身馆。只是一些地方更繁华,阴沟里的血肉更密集。   这片疯长的城市的西侧,正发生一场巨大的坍塌。   大片建筑像是纸做的盒子一样轻易便塌陷了,湖泊和溪水咆哮四溅,树木绝望颤抖,倒地折断。进食了无数血肉的浮空巨兽濒死,发出凄厉的吼叫,响彻天地。   有人在大叫:“第七卫星城西城黑林区的浮空引擎!”   “沉了!”   雅克夫斯基想,确切地说,是第七卫星城西缘的炼狱死刑娱乐园……沉了。   更多的近景信息狂乱地涌进视野,他看着熟悉的园林和废弃状建筑。   那里是好几个电视台——包括主电视台和网络私人台——的重要拍摄区域,主要搞死刑犯折磨游戏。   上世界的死刑犯娱乐相关的产业极为巨大,存在大量见不得光的利益争斗,它吞噬过不知多少惹了麻烦或就是长得太好之类的无辜者,是上城娱乐业的又一片藏污纳垢之所。   现在,这精巧残酷的玩具破碎,向下跌落,下方一片漆黑,如同万丈深渊。   后续信息浪潮一样急速涌入,立刻有组织宣布负责。   屏幕中,反抗军烧着火焰的废墟标志迅速亮起,红得刺眼。   这班人自称反抗军,当地保安公司猜有近三百人,他们带着重武器,经过一番激烈的枪战,死了二十多个人,硬是冲进了重重保护的浮空引擎维护区。   不再是巧妙的病毒式入侵,而是大规模、有计划、纯粹的暴力破坏。   雅克夫斯基一边看网络上赤红的关注曲线,一边迅速查看宣布负责的信息。   一般人也就是写一段话,这班人简直是写了本书,表示此娱乐园的罪名完全罄竹难书,还要求当局立刻释放夏天和白敬安。   雅克夫斯基不知道领头的是谁,但知道在今天之前,此人绝对不是反抗军。   在半个小时前,他们是了。   报道的主持人一派战争降临的兴奋语气,说道:“这班人有着明确的撤退方案,绝不是自杀式袭击的纯粹暴徒!现在当地警方和保安公司已经介入追捕,但还没有头绪!”   他说话的样子简直要在摄像头前燃烧起来。   那是因为在此之前,这班“反抗军”肯定幻想过很多次如何毁掉那个地方,雅克夫斯基想,直到主城的警局在摄像头前笃定地说战神是“反抗军高层”,夏天和白敬安在烈阳下肆无忌惮地笑。   一切的愤怒与毁灭欲都找到了出口。   他看着窗外,疯疯癫癫地笑起来。   下午的阳光炽热橙红,笼罩在平静的主城之上。   但无与伦比巨大的阴影降临了。那是从地狱复活的死者,是黑暗的正义,无可抗拒,仿佛报应。   每个人都这么相信。   并将死于这迷乱、痛苦、绝望的狂信。 第五十一章 玩场大的   1.   灰田没去警局接夏天和白敬安,权贵们再次把她叫去了沙龙,托她“带个话”。   灰田极尽所能避免靠近那儿,它像是处于时间之外,一个虚空之中的地方,永远地古色古香,烧着壁炉,主人们彬彬有礼,容貌和言谈的字句也是永恒不变的。   她选了一套衣服,照例是从时尚杂志上拷贝的,反正在那里穿什么都尴尬。   她接入虚拟空间。   壁炉的火光亮起来,空气里有一股松木和古老家具的味道,温度和她上次到来时丝毫未变。   她站在门口,局促不安,仿佛蝼蚁去见不可言说的神明。   “……盈利性膨胀快要到头了。”沙龙里有人在说。   “想不到周期这么短。”另一个人说。   在说钱,灰田想,腔调总是十分文雅,好像不是世上最血腥的生意。   她小心地走进去,没人看她。   “无论是科技发展,还是人口繁殖,都是越往后越疯狂的加速度。”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灰田认出那种市场评估员的神态。那人继续说道:“造神营销已经进入收尾阶段,就差给他一个壮烈的死法了。”   “白敬安呢?”   “能留着吗?我喜欢他。”   “他一个人倒无所谓,但大概留不住。”有个人笑,好像这是一场逗乐的表演,“夏天死了,他死也会给咱们好看的。”   这话引来一阵笑声,灰田觉得浑身发冷,还很想吐。   她站在沙龙的角落,这里没有人让她坐。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网上的最新信息,警局之外,摄像头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等待着传说中“领袖”的到达。   自从反抗军的事件以来,上城跟狂乱疫病爆发似的,无论点开哪个频道,都全是同样的画面。   ——第七卫星城正在坍塌,没有了浮空引擎,那庞然大物如此脆弱,化为无数破烂的垃圾,坠入下方的黑暗。   庞大壮烈,如同末日。   但一切不过是这些人手中的玩具,一次营销游戏。   “我仍然觉得用不着这么急。”又有人说,“只要夏天出来说几句话,把节奏压一下,周期还可以再拖长一年……”   “时间长,但赚得不一定更多。”   “你是想明年嘉宾秀再和他玩玩儿吧。”   他们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会儿,语气轻快趣味,又一场上流社会的趣味击球游戏。   灰田再次去看场外,浮金一台正在直播夏天和白敬安离开警局。   下午橙红的光线笼罩世界,仿佛爆炸冷酷的火光。夏天正向白敬安比划什么,两人脚步稳定,既是亡命之徒,却又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看到他们出来,外面的人群爆发尖叫和轰鸣,朝前涌动。   一个记者冲破了警戒网,朝他们叫道:“请问,你们对反抗军的事有什么看法?!”   一个保安人员走过来要把他拖走,夏天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那人便退开了。   他并没有权限,建筑、保安甚至他自己的所有权都是浮空城的。但保安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好像夏天理当控制一切。所有人也都觉得理所当然。   对面飘过亮着反抗军标志的幻境飞艇,这标志几个小时内烧遍了上城的每个角落。   燃烧的光线也一时间映在所有人眼中,这一小片空间积聚了巨大的火种,正要开始焚烧。   夏天开口。当他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认为,”他朝记者说道,“反抗之人,都能叫‘反抗军’。”   记者呆呆看着他的面孔,好一会儿才找回语言。他说道:“反抗军是一支成熟的群体,有自己的历史、标志和原则,规模巨大——”   “还有目标。”夏天说。   他看着脚下无数的节目组,还有警察和路人。   高楼大厦望不到边,广告牌层层叠叠地铺开,一片繁华又虚无的天堂,人们眼中全是着了魔般的渴望。   橙红的艳阳照在城池之上,战神眼中全是毁灭的火光。   他突然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战神的指尖,所有的光都聚集于此。   夏天指尖向下,有一秒钟灰田以为是一个拿枪的动作,接着她意识到,夏天画了一道坠落的曲线。   她的呼吸都停了。战神笑得仿佛世界毁灭,没有力量可以阻止。   他说:“毁灭上城。”   灰田哆嗦了一下,退出屏幕,在这里分神可不是好主意,这些人需要全部的关注。   她重新独自站在古老而虚无神明的居所中,刚才看到的东西让她喉咙里烧着某种火热的东西,她说不准是什么。   反抗军是不存在的……应该是不存在的,没有可能啊。   只是在卖东西而已,每个人都狂热地想要相信什么……相信愤怒、残缺、不公和痛苦并非毫无意义,只是日复一日空洞地尖叫。总有一条路的,会有报应的。   灰田孤零零站在那里,半个小时后终于有人跟她说话,朝她微笑,说“灰田小姐来了”,跟她不是他们老早就叫来的一样。   她知道他们并非想惩罚她,只是习惯了别人的服务。   “灰田小姐,这次请你过来,是想让你带个话。”一位绅士模样的男人说道,一身礼服像从十八世纪穿越过来的,“我们希望邀请两位‘反抗军领袖’参加最近的一个宴会——”   他看到灰田苍白的脸色,笑起来。   “没别的意思,只是个宴会。”他说,“我们准备接纳‘反抗军领袖’们进入浮空城最上面那个小小的圈子。”   “‘反抗军领袖’和权贵们同席共餐,只有浮空之城能有这样的盛宴。”另一个人说。   “一切不过是资本的一场吞噬游戏。”   “相信会是一场有格调的晚宴。”   “我下星期的宴会也该请他们过去——”   他们又闲聊起来,灰田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她欠了下身,转身离开。那些人的样子依然像她不存在。   这里不能当场退出程序,太不优雅,于是她走到外面的走廊。这儿镶着雕花的嵌板,无穷无尽,好像存在了几千年。   正在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说道:“灰田小姐。”   她吓一跳,转过头。   一个男孩不知何时站在她旁边。他穿着身黑色立领的正装,浅发及肩,大概十三四岁。在看到他的瞬间,她就知道他是虚无沙龙群体中的一个,具有同样的属性:冷酷、空洞、异类。   灰田花了几秒钟才认出他来。   她迅速站直身体,说道:“小明科夫先生。”   “迪迪先放在我那儿吧。”小明科夫说。   灰田僵在那里,她张了两下唇,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什么?我不明白……”   小明科夫走近她,他的发丝在黑色礼服的衬托下格外亮眼,像狂乱的阳光照在寸草不生的大地。   “到这份儿上,你也顾不上了。”他说。   他退了一步,朝她客气地点了下头,回到那座空洞的沙龙之中。   迪迪不在公司里了,打电话不接,监控视频全部黑屏,说是正巧碰上了一场黑客袭击。   没人看到她是怎么消失的,这行动快速、专业、计划清晰,权贵们不缺能干这事儿的人。   迪迪没开过枪——疾鹰公司给了她一把定制枪,她毫不犹豫地收了。夏天不会喜欢的,但灰田想他不会说什么,下城这么大的孩子手里已经有枪了,上城也一样。   而她和夏天很相似,走投无路也是要开上一枪的。   灰田在变空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觉得有大事正在发生。她拿不准是什么,但是非常确定。   她吸了口气,看了下时间,朝外面走去。   夏天和白敬安的行程表密密麻麻,他们得去一场游戏公司赞助的现场真人秀,途中还要在浮金真人射击游戏城三周年派对停一下。   她得赶到游戏城见他们……从那件事以后,她没见过他俩,有事全是隔空留言。她不敢。   她又神经质地补了一次妆,车外铺天盖地全是反抗军的广告牌,像道庞大的河流把上城淹没其中。战神殿上,题词变成了“随时待命”,仿佛是个军队网站。   专车停稳,灰田走下去。   游戏城派对也临时改成了反抗军主题盛宴,主广告位上,战神俯瞰燃烧的城市,一派宗教风格的灭世场景。   灰田走进宴会,寻找那两个人。   她立刻就找到了,没人能忽视他们。   夏天和白敬安站在宴会一角,周围围了一堆人,主持人向他们介绍游戏的细节,两人不时说几句话。   夏天正在跟白敬安比划什么,有一刻,灰田很确定夏天想去揽住白敬安的肩膀,他们做这一类动作一向自然而然,没有比这更理所当然了。   可夏天停了下来,只是做了个抬起手势,白敬安在看屏幕没发现,夏天就这么看了他几秒钟,突然低下头,右手紧紧攥着。   但他掩饰的动作很娴熟,他抬手把另一个屏幕分过去,还开了个玩笑,白敬安抬头朝他笑。   在灰田的想象中,他应该已经破碎不堪,只能重重冰封自己维持一点尊严,可是他看夏天的时候,那暖意从骨子里透出来,万物都会在那样的温暖中复苏。   夏天也温柔地看着他,右手始终攥着,再没尝试过触碰他。   这一切本该糟糕透顶,这是权贵们用最恶心的方法玩弄过留下的废墟。但灰田却感到莫名的暖意。   不会破碎的,有对方在,他们很完整。   在游戏城的宴会待了二十分钟后,两个杀戮秀明星马不停蹄赶往另一个节目。   灰田坐进车子,她做过这个动作很多次,知道怎么保持节奏。   “那些人有个宴会——”她朝他俩说道。   在她说出来的那瞬间,夏天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下意识想去抓白敬安的手臂,但还是控制住了。   白敬安指尖动了一下,但没去碰夏天,后者浑身紧紧绷着,他是个强大的人,但这一刻呼吸都乱了。   “正常的那种宴会。”灰田连忙说。   ——她不知道那是否算正常,但至少……至少不是那些。   “因为你们现在是……‘反抗军高层’,他们喜欢,就是……太有戏剧性了,”她说,“所以才会有邀请的。”   她拿出邀请函,夏天接过来,散落的头发半挡住他的面孔。   白敬安侧头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伸手把函件拿过来,放到口袋里,不让他再看了。   他的动作轻柔,没有碰到夏天。   两人间的气氛压抑,但又很温柔。   车子驶入庞大浮金射击游戏城副楼山一般的阴影里,两个杀戮秀明星陷入黑暗之中,他们看上去镇定、冷酷,又显得疯狂。   灰田脱口而出道:“你们现在立刻能从上城集合一支军队了。”   对面的人抬头看她。   阳光再次洒下,车厢里亮起来,所有黑暗、残缺和悲伤之物都沐浴在光辉之下。   “说真的,你俩真的……”她说,她努力咽下那个愚蠢的问题,“算了,当我没问。”   沙龙里感觉到的空洞消失了。有些东西毫无疑问是真实的,不管权贵们怎么说,那都是真的。   车载屏幕中,战神殿也是一片阳光灿烂。   这次袭击的死者全都进了殿中,仿佛找到了归属。神殿已经不再像废墟,而是片一望无垠的战场,有水域、废墟和平原。   一场亘古存在的战争,立于虚幻之中,却又显得真实无比。   几人很快到达了另一个节目现场。   这本来是个小型秀,但临时变成了超大节目,有战神这样的名人当然要多找存在感,抓紧时间做节目,死前能多赚一点就多赚一点。   但他们打开门,大厅里空空如也,刚完成一次清场。   数千枚射灯把现场照得璀璨无比,座椅像烧着了一般反射灯光。   小明科夫坐在沙发上,穿着件印着骷髅的黑T恤,头发乱糟糟地别住,拿着杯果汁,看到他们进来,抬头笑。   他说道:“想不想玩场大的?”   2.   这位权贵坐在璀璨的光芒下,眼瞳一片阴冷暗沉,穿着黑色骷髅T恤,像一个年幼的死神。   “我们说话的这会儿,九城又有一个浮空引擎完蛋了,只是个私人花园,却搞成众神乐园的样子,没事就在‘猎杀凡人’。”小明科夫说,“浮金集团已经加强了各地浮空引擎的防御,确保造神营销结束前出不了大事,又能营造对抗氛围。”   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说道:“他们觉得知道自己在玩弄什么。”   夏天和白敬安走到沙发对面坐下,橙红的光线笼在几人身上,夏天说道:“怎么玩?”   小明科夫侧了下头,去看座席的角落。   如非他看了一眼,根本不会有注意到那里坐了人。那女孩蜷在大厅最角落的阴影里,梳着两条麻花辫,一派上城人工造就的甜美长相,一排排空荡的座椅像要把她吞没了。   战火般的光线远远在她瞳中燃烧,周围无以计数闪烁的光点是缩小的显示屏,她正一边调集悬浮屏,一边进行过程通讯,手指不停,调用数据熟得像在呼吸。   “田小罗小姐,”小明科夫说,“战神殿的管理员。”   管理员坐在黑暗中,并不直视别人,正侧头听什么。接着她快速看了一眼沙发,说道:“堤兰说‘谢了’。”   白敬安立刻意识到她说的是谁——何定流案子真正的凶手。   他在警局时查过,这位堤兰小姐是现在世界上最顶尖的黑客之一,出身于防卫部,曾是刑天集团程序开发部的一员。   大约在三年前,刑天集团总部办公大楼中泄漏了一种叫鬼歌Ⅲ的病毒。   那是一种加了补丁的类丧尸病毒,感染者变成丧尸不说,还会发出鬼哭一般的声音,凄惨尖厉,宛如噩梦。浮金电视台趁机狂欢了一番。   此事死亡人数超过两百,其中包括意外出现在该区的几个程序员。他们都是堤兰小组里的人,上城首屈一指程序病毒方面的专家,她一手挑的。   刑天集团对外声称起因是一场商业盗窃案,还把事儿栽到几个死亡的程序员身上,并拒付赔偿金。   当时的媒体进行了一番惊悚的报道、炒作和哭天抢地之后,版面便全数让位给了197届杀戮秀,这件事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现在再看,此事结局皆大欢喜:刑天集团基因部的鬼歌Ⅲ因此得到了浮金电视台的青睐,出了大价钱购买,并在198届杀戮秀上投入使用。199届第二轮时,白敬安还曾见过这款病毒的影子。   所有人都赚到了钱,刑天集团除了意外死了几个程序员——还没付赔偿金——没什么大损失。   当然了,还死了两百多个下级保安,对这样的大集团,这点事不值一提。   白敬安一眼就能看出这套把戏——产品效果示范,给对方法务增加压力以达到想要的成交价格,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好省钱。   在上城司空见惯,教科书般的套路。   白敬安在沉底的视频中看到那个戴着硅条耳环、气势十足的女人,她憔悴不堪,毫无形象地朝着刑天集团的CEO大叫:“你们会付出代价的!”   那人笑起来,衣冠楚楚地和客户走进大厅,这种威胁犯不着当真。   堤兰小姐站在街道上看着这栋大楼,相较来说她很渺小,但她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大部分人会就此息事宁人,把自己沉浸在酒精和迷幻药中,假装自己的意志毫不重要。可总有的人偏不。   最终堤兰不只找出了凶手,还找到了所有和这场屠杀有牵连的人。   在杀死何定流之前,警方认为她至少杀过五个人了,包括那位微笑的CEO。不过她专业技巧顶尖,杀起人来同样可怕。警方找不着证据,拘留了她一段时间,后来又放了。   事到如今,所有的罪名都归于了“遍布上城”的反抗军头上。   当然应该是反抗军,否则谁会有如此强大,有这样的耐心、冷酷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去杀死这样的大人物呢?   而“反抗军”还会继续,白敬安很确定她不会停手。   “不客气。”白敬安朝田小罗说。   “我们很乐意行这个方便。”夏天说。   他们坐在光线之下,田小罗、堤兰和无数人在黑暗之中。   大厅到处都是反抗军的logo装饰,和反抗军毫无关系——说真的,谁会去给暴动设计logo啊,多半是上城哪个记者弄出来的。   但出自谁手并不重要,信念需要找到承载,知道从哪里开始燃烧。   “浮空城是个金钱养育的庞然大物,没有理性,没有良心,没有心脏,”小明科夫说,“它只会盲目滋长。”   他靠在沙发上,表情像在说打怪的游戏。   “你毁掉任何一块,对它都没有意义。”小明科夫说,“但如果让它快速膨胀,就像气球,最后——”   他双手分开,越来越大。   “嘭!”   白敬安和夏天不久前刚刚讨论过“玩场大的”这件事。   上城背负的腐尸与幽灵堆积如山,白敬安知道,他们很快也会成为其中之一。但他们不会顺从地走进地狱,死都会从那庞大的黑暗中撕下一块,带进焚烧炉中。   他们讨论计划,修正方向,补充细节,计算着几率,却并不是活着的机会,他们没有活着的机会。他们算的是死前能对这个地狱造成多大的破坏。   他们会给那些杂种搞出个大动静的。他喜欢大动静。   而无论如何,这次他和夏天都会在一块儿。   白敬安和夏天折腾了一整天,半夜才回到住的房子。   他困得不行,洗了个澡就趴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公司大约想在最后一段时间集中把他俩的商业价值压榨殆尽。   白敬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做了个梦。   梦到的是下城,他没看清周围的景色,但是很确定。   一定是他还很年轻时的事,钢铁的天穹压在头顶,但他胸中烧着热烈的火,这火焰让他觉得很安全,他还那么年轻,随时会去做什么大事。   但梦里他在和某个人接吻。   嬉戏般的亲吻,对方咬了他的舌尖,他咬回去。他们唇舌交缠,十分放松,有很长的时间慢慢玩这个游戏。   那人的唇舌带着甜味,说不准是什么,让他想尝到更多。   他一手插进对方的长发中,揪紧,吻得更深。那人呼吸急促起来,亲吻仿佛火线,把身体里更大的火勾引出来,焚毁一切自制——   白敬安突然意识到那甜味是什么。   水果糖。   夏天!   白敬安猛地清醒过来。   他躺在床上,心跳很快,梦里那种……被挑起兴致的感觉还留在身上。   他深呼吸,努力把这梦从脑袋里扫出去,还有梦中自己惊慌后退时一瞬间看到的那张面孔:他的战友长发散着,嘴唇微微张开,泛着水光,眼瞳几乎漆黑,燃烧着欲望。你会为了满足他去做任何事,不管是毁灭世界还是别的什么……   够了,他对自己说,停下来。他这辈子都不该想这个!   只是……他到现在也无法去回忆嘉宾秀的事,想起来就极度屈辱,怒不可遏。但他却又再也无法忘记夏天亲吻起来的感觉了……甜的,有他之前吃过的那颗桔子水果糖的味道……   白敬安努力把这念头甩出脑子,他不能三更半夜的回忆……这个。   上次看到嘉宾秀广告时,夏天差点把大屏幕给轰了,这事他沾点边都受不了。他们必须让那件事消失。   只是他大脑里某个部分肯定曾愚蠢地想过,如果有一天夏天放松、愉快、真的想要,那么亲吻起来大概就是这样。   慵懒、舒适、放松,喜欢咬人,嬉戏般的亲吻……   白敬安冷着脸坐起身来,周围很暗,上城的天阴了下来,只有繁杂的霓虹灯在照亮黑暗的城市。   他再一次深呼吸,起身下床。   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去喝一杯。   半夜时分,房子显得漆黑而庞大,不过闪电造型的夜灯无处不在,照亮小块区域。   白敬安来到客厅,这里有一面墙的酒柜,无数迷幻色彩在灯光下燃烧。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有别人。   他转过头,夏天斜靠在沙发的一角,修长的腿搁桌沿上,拿着个酒瓶,正在看他。   白敬安呆了几秒钟,确定自己不动声色。他朝夏天走过去,说道:“睡不着?”   夏天“嗯”了一声,把酒瓶递过去,白敬安接过来,迟疑了一下,夏天刚用它喝过酒。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一口,酒还挺烈的。他在夏天旁边坐下,又把酒瓶还回去。他们经常这样传递酒瓶,他绝不会允许这习惯消失。   夏天坐在旁边,他能感到他身上散发的热度。那人穿了件黑色的短袖T恤,非常贴身,长裤宽松,没穿鞋子,头发也没扎,在黑暗里像隐匿的野生动物,带着慵懒,但性感又致命。   白敬安移开目光,现在不行,他不能以那种目光看他。   夏天又把酒瓶递还回来,白敬安接过来,喝了一口。   他们坐在沙发的两端,传递酒瓶,并不说话。   这是他们都熟悉的节奏,白敬安想,他会控制的,他总是能够控制。   白敬安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从那件事以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总是觉得疲劳。   他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枕着夏天的腿。   天仍黑着,他脑子一片空白……他猜自己大概喝到一半时靠到夏天肩上去了,又滑到了腿上,就这么睡着了。   夏天坐着没动,任他躺在腿上……白敬安知道自己应该坐起身,说声“抱歉”,和夏天保持距离。他不该跟他靠这么近。   但他不想动。   他是个悲观的人,也知道灾难在即,可却固执地留一点温暖与安全。来自旧日时光中的渴望在心里燃烧,那个他陌生又偏执,天真、热烈、不切实际。   正在这时,他感到夏天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   白敬安呼吸都要停了,他努力保持平稳,让自己仍像是在熟睡。夏天的动作非常温柔,小心翼翼地顺他的发丝。   白敬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夏天触碰的地方,他放缓呼吸,闭着双眼,知道一点动静就会把这暖意惊走。   冰冷的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好像夏天碰的不是他的头发,而是心里极深的地方……这暖意如此珍贵,无法在地狱般的世界存活,只在黑暗中烧起一点点火光。   有一瞬间,白敬安想伸出手,抓住那只在梦中存在的东西……微小的完美与安全,现在就在这里,停在他的发丝上。   只要他动作够快,抓住夏天的手——   正在这时,夏天的手机响了起来。   铃声轻快跳跃,梦境瞬间破碎,两人跌回现实。   夏天猛地收回手,好像干坏事被抓住,他真干坏事都没这么神经兮兮,整个身体都僵住了。白敬安差点骂出声来,那猛然烧起来的恼怒简直莫名其妙,是来自梦中旧日的自己。   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情绪,装成刚醒的样子。   夏天抬手去看手机,是条权限很高的短信,看到白敬安醒了,他不安地动了一下,朝旁边挪了挪。   白敬安盯着他,他低头看手机。   “乔格。”他说,拧起眉头,“要我们立刻去见他。出事了。” 第五十二章 另一个战神   1.   乔格住在“罪恶之城”顶楼三层。   这是一座超现代建筑,上城公认的淫窟,无数高度限制级的秀在此地拍摄完成。据说罪恶之城的墙壁永远在生长和变动,在片约的要求下建成新的精妙格局,或是照着老版一遍遍抄袭和自我复制。   美人和奢侈品像流水一样出入此地,怪物们品种多样,不用的直接拉到地下区销毁。   夏天和白敬安到达这里时天际完全阴了下来,罪恶之城楼顶黄色的光照亮了低云,仿佛有什么奇异的事物将要从黑暗中诞生。   乔格给了权限,他们上的是一架近三十平方的非直行VIP观光电梯,配有沙发和酒柜,四面全是屏幕墙,做参观之用。   白敬安关了参观模式,墙壁变得一片漆黑,映出的世界一片虚幻,深不见底。   但声频关不掉,两人费了不少劲去找参数设定,等导游机器人介绍到“不可错过的浮空城最大群交现场”时,终于搞定了这玩意儿,不用知道电视台用了什么药物让参与者“丢弃廉耻心”了。   观光电梯像一枚封闭的蛋壳,在漆黑庞然大物的体内穿行,不时停下,但不知外面都是些什么。   夏天站在电梯一角,靠着墙,研究棉花糖和战神权杖里的功能列表,垂着双眼,壁灯的光镀在他身上。他一眼也不看白敬安。   白敬安盯着黑暗的墙壁,也不看他,观光电梯开始向上。   正在这时,灯光突然闪了闪,夏天手迅速放在枪上,扫视周围。   显示屏不断闪动,表示电梯正处于“堕落层”,离乔格的办公室还差一大截。白敬安伸手按上行键,屏幕混乱地闪动,电梯毫无反应。   白敬安冷着脸打开维修页面,夏天也凑过来看,发现亮了一堆故障灯。   正在这时,光线又是一闪,整个世界都像闪了一下,屏蔽的黑色像云一样消失了,电梯变得透明,重新切入参观模式。   他们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的情况,一片末日一般淫乱的地狱。   用的是N7区变异式街景,采用了标志性建筑和整体风格氛围,日光灯刻意调亮了,除此以外的细节都很完美,下水道上了锁,但大部分从下方破坏了。   但这场“屠杀”里,却是裸体的男男女女在与怪物交媾。   导游机器人突然打开了,声音轻快,娓娓道来,正说道:“……是又一种N区大屠杀的衍生娱乐。N区事件的死亡人数超过三百五十万,在那一个月里,反抗军的领袖白林和整个大区的居民被锁在封装网中——”   白敬安浑身发冷地看着,街道做工细致,他看到旧日死者的骨头,残破的老式枪械,小孩子的玩具车,甚至还漆着破破烂烂的反抗军标志。   四处可见只有人类想象力才造得出的恐怖生物,正在与人类的男女交媾,场面极尽猎奇之能事,宛如万物崩坏的末日。   有几个人还很面熟,以前大概是明星什么的,在闪过光后,失去价值,合同会转到这里来,压榨剩余的价值,进行极端色情表演。   他们穿着各种各样暴露的衣服,有些赤身裸体,装作逃亡的难民,但手中只有冷兵器,与怪物进行装模作样的战斗。可战斗的目的是交媾,血与色情在假装的N7区里肆无忌惮地沸腾。   电梯停了下来,这外面是一处挂着新年装饰的民居,几个色情明星正在与怪物交合,画面纤毫毕现。声音屏蔽突然解除了,他们清楚听到交媾的撞击、呻吟、尖叫和乞求声,还有一个快死了,处于严重的窒息状态,但一脸迷醉。   白敬安听见有人在大叫:“坚持一下,白林会救我们的——”   他觉得心脏被重击了,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一个男人大声叫着极其下流的词句,装作挣扎,但对着参观电梯暴露出和怪物的交合之处。台词此起彼伏,这群人在扮演一小队反抗军,其中一对是夫妻,还有个小孩子,也就十三四岁吧,假装认识白林,管他叫“大哥”,说他一定会来的。   他们一边被怪物操得尖叫,一边大叫着白林会来救他们,只要活着一定会来的。还有一个笑场了。   白敬安哆嗦着退了一步,他很想吐,但却不想吐在这里。   这时,他感到夏天一把拽住他,把他拉到身后,朝音响开了两枪,声音消失了。   他的手很温暖,让人镇定下来。   越过夏天的肩膀,白敬安能看到演哥哥的那个人高潮了,眼中一片空白,发出甜腻的叫声。怪物还在孜孜不倦地抽插,人人沉沦在欲望之中,正对着他的那个在交媾中还不忘记念台词,从口型中,白敬安看出他又叫了白林的名字。   夏天挡住了前方地狱般的画面,但白敬安身后另一场交合却正进入高潮,没有台词,他只能看到那人地狱之火修理厂的制服。   电视台的人大概第一次从防卫部知道白林,想的就是能把他放在明星列表上吧,塑造他,声称他是战神——可不会有人说白林的炒作烦人,他不拿薪水,从未到过上城,甚至还死了。   人们说他的偏执、愤怒和选择,谈论他失去的东西,上城把他的一切演绎出无数版本,光在大屠杀中的一个月就有数部电影和游戏。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同伴一个个死去的?看着家乡以最恶心的方式毁掉,变成上城人们争相收看的屠杀现场时在想什么?   他的人生被以无数煽情、暴力和色情的方式演绎,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讨论,购买和收看。它本身有什么力量吸引人。   那些死去的人就这样被一步一步消费到了极点,榨取每分价值。   N区事件是上城一次史诗级别的成功营销,他们消费反抗军,假装它很强大,消费白林,说他是无所不能的英雄人物。他是上城的第一位战神。   资本尝到了“真实”的甜头,金钱数目惊人。   夏天是第二个。   他们消费他,因为他焦躁、愤怒、仇恨,长得好看,总跟他们对着干。上城也需要个新战神来刺激一下消费了。   人们品评着夏天的反抗与痛苦,消费那由此衍生的各种商品,他的亲人、战友……他的身体。   他们将之吞食一空,再一哄而散。   电梯艰难地移动,光线像亮不起来似的挣扎闪动,周围是诡异疯狂的异域世界。   好一会儿,电梯突然停了下来,门打开了。   白敬安发现他们站在一条巷子口,能看到边角散落着的破旧纸箱和家居用品,牌子和款式充满了时代感。黑暗的角落里传来某个人的呻吟,极度兴奋,不成人腔,叫着极为下流的词句。   正在这时,一只如同鱿鱼和蜘蛛结合体的怪物从巷角残破的墙壁上爬出来,转过头,看到他们。   它一秒不停地直冲过来,无数触手挥舞,上面长满吸盘,数不清有多少。它身上沾着血和不明的黏液,白敬安看到低等生物圆形的竖瞳。   他伸手去抓枪,却在同一时间意识到枪械哑火。纳米武器的菜单上,所有的热兵器功能全变成了灰色。   而在一瞬间,这东西就已经冲到了跟前,触手卷上他的腰。   同时,白敬安选择了最长的那把剑,斜着一剑切开它的脑袋。   它动作仍旧未停,剩下那只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往他身上压。但是在同一刻,后面的夏天反向斜着把它劈成两半。   他恶狠狠看着,怪物还在扭动,但已经没有了行动能力。   他快速扫了白敬安一眼,确认他没事,抬脚朝外走去。电梯门大敞,毫无运行的意思。手机显示没有信号,简直是开玩笑。   “静默者?”夏天说。   “大型力场,个头应该更大。”白敬安说,去查终端里罪恶之城的资料,他们现在正在西侧偏北的位置——   “东南方向。”夏天说。   “嗯,”白敬安说,指了个方位,“朝前四百米,应该可以找到基站。”   “我一直想试试新款的屠城者功能——”   正在这时,夏天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接通电话。   对面传来乔格的声音:“真是不好意思,最近电梯老出问题,在‘堕落N7区’是吧,可算弄好了,上来吧。”   夏天冷着脸挂掉电话,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走回电梯里。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技术错误,这是伪装成电梯事故的“友情客串”,足够这桩色情秀的销量翻几番。   电梯重新开始运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夏天死死盯着自己的裤脚,白敬安转头去看,那儿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某种可疑的黏液。他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某个人的精液。   夏天盯了几秒,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桌布去擦裤脚,觉得不干净,又抓起旁边的一瓶桃红起泡酒洒在上面,神经质地想把那点东西弄掉。   白敬安说道:“夏天!”   夏天转头看他,那是紧绷、愤怒、受到伤害的人的表情,白敬安发现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他想起那个曾经满不在乎在赛场上脱衣服的夏天,纪念秀时他们曾找到一些糖果,夏天坐在车里吃,吃完后还去舔手指上的甜味。白敬安瞪了他好几秒钟,那人茫然地把指尖抽出来……那时他想,这人怎么这么蠢。现在他很怀念那个时候。   他迟疑地抬起手,拍拍夏天的肩膀。   夏天侧头看他,白敬安感到手掌下那人肌肉的紧绷、身体的热度和呼吸起伏,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安抚了他,夏天在他的手掌下慢慢放松下来。   那人看着他,无意识舔了下嘴唇,他舌尖的颜色……白敬安迅速放下手。   夏天移开目光,终于不再折腾他的裤脚了,但仍一脸阴沉地盯着。   电梯门打开,外面是一间会客厅。   这间设计前卫的客厅建在淫欲的地狱之上,烧着壁炉,酒柜建了一面墙。两个杀戮秀明星走进去,打量这片奢华的垃圾堆,什么元素都有一点,像一场大规模灾难的现场。   乔格坐在沙发上,拿着酒杯,看到他们进来,起身张开双臂,露出一个微笑。   用圈子里人的话来说,乔格是个派对动物。   他的世界里没有夜晚,他渴求享乐,无止境地沉迷于迷药和性爱之中,工作是其中刺激的一部分。   乔格穿着件黑色的睡袍,但带子开着,里面只穿着件三角内裤,上面缀了无以计数的亮片,衬得人第一眼只能去看那地方——而且还处于勃起状态。他双眼做了临时性基因改造,呈现动物一般的明黄色。   他想给两人一个拥抱,不过夏天那表情谁敢过来抱他一下,就敢叫谁死无全尸,所以他走了两步,笑着停下来。   “好吧,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两位大明星来了。”乔格说,“喝一杯吗?”   “不了。”白敬安说。   乔格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白敬安冷着脸看回去。   “这可是好酒,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乔格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们过来坐。   “你们恐怕不知道刚才出了点事。”他一边喝着一杯粉红色的调酒,一边说道,“战神殿有个极端黑客组织,叫‘无限坠落’,刚才在神殿里暗示了一些事。”   两个明星面无表情地听着,夏天又开始神经兮兮地在沙发上蹭他的裤脚。   “他们说手里有一款纳米交互性病毒。”乔格说,“可以改变浮空引擎的属性,让那东西……”   他吹了声口哨。   “啪,落下去。”   两人依然没有表情。火光在这片光线阴暗的垃圾堆里燃烧,阴影晃动,一派风雨欲来的架势。   “可能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也很难释放,但这说明了一个苗头。”乔格说,“反抗军想找到一个系统的方法毁掉浮空城。这可对销售一点帮助也没有,他们激动点很好,炸掉浮空引擎也没什么,有人吃亏,但更多人赚到了钱。但太系统了不行。”   他斜靠在沙发上,拿起一碟点心吃,一边说道:“我要你们开个记者招待会,缓缓节奏,把这场营销战线拖得再长一点,有个稿子……”   他招呼智能管家,叫它把那份《新反抗军宣言》调出来,发到夏天和白敬安的终端上。   稿子立刻发来了。   白敬安低头去看,讲稿语气煽情又恳切,并没有否定他俩是反抗军领袖的事——肯定还想继续用这个赚钱。稿子走得是鸡汤路线,说“上城是大家所有人的家乡,我们要一起保护这里,并在阳光下继续过着幸福的生活”。   夏天一目十行地扫过讲稿,笑了一声。声音冰冷入骨。   “如果我不呢?”夏天说。   乔格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种错觉,觉得粉丝多就真能搞革命,跟上城对着干。”他说,“甚至连你妹妹都藏起来了。”   他摇摇头,面孔和虚幻的火光一起在客厅中摇晃。   “这不是革命,夏天。”他说,“这是营销,是生活本身。太多的物质让人空虚,我们创造狂信来帮他们花钱。没有敌人。从来没有。”   他张开双臂坐在沙发上,内裤在黑暗中金光闪闪。   “去把稿子念了,宝贝儿,”他说,“这是笔生意,没必要打打杀杀。等你们过了气,观众不再买单,权贵们也厌烦了,给你们特赦令,皆大欢喜。”   夏天把终端一关,冷冷看着乔格,他外套下的枪露出来,姿势嚣张。   他说道:“我不说。”   “别这么戏剧化,宝贝儿。”乔格说,朝他挑眉微笑,“好吧,你是大明星,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毁掉你太贵了。所以我只好威胁你了。”   他前倾身体,看着夏天,说道:“如果你不乖乖听话,你的‘小白’可就有麻烦了。”   夏天的表情看上去想杀了他,而且一点也不打算掩饰。   “哦,我有什么麻烦了呢。”白敬安冷冷地说。   乔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白敬安能感觉到他深呼吸了两次,以控制迫切的情绪。他正要丢下一个炸弹。   “你的麻烦是,”乔格说,“你犯的事儿一公布出去,上城就没谁保得了你。虽然沉了一个死刑娱乐城,但上城不包括私人无证经营的,还有三百二十座呢。你去让大家玩上好一阵子……”   他停下来,盯着白敬安看,又吃吃笑起来。白敬安被他笑得浑身发毛。   “但那样不好,热度不能再继续升高了,会毁掉最大营利数额的。”乔格接着说,“你从没想过这事儿可能爆出来吗,‘小白’?”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太兴奋了,有点扭曲。   “我一直觉得你很面熟。”他接着说,“你不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查你,‘小白’,我查了你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消费,发现你在十二到十五岁期间购买的只有基本生活用品,一看就是专门应付市政检查的。我猜你当时根本不在上城。   “那时我想,不管你是不是回老家了,我都得这么炒作一下——‘上城的第一个反抗军’,多刺激。”   他又笑了,嘴咧得太大,在这种光线下像从黑暗里爬出来的怪物。   “直到两天前,我找到了你的区域实验性疫苗接种记录。”   白敬安不确定地看着他,不知道那和他要说的事有什么联系。   ——浮空城的各大公司经常会联系当地政府进行慈善活动,其实就是安全等级较高的药物实验。如果要查询浮空城内人群接种过的疫苗,或是进行过的实验疗法,会得到一份极度复杂、难以理解的文件。   “N区大屠杀时,的确有携菌生物到达过地面,你说你被一只老鼠咬了,这说得过去。”乔格说,“只除了你接种过星芒工作室的‘统一Ⅸ’疫苗,让你对该工作室的相关产品百分之五十免疫,其中就包括17-3型。”   白敬安不确定地看着乔格滑过来的记录,知道这是真的。他之前从没想过去查具体免疫范围,这没有意义。   他的确去过下城,是叛军核心小组的一员,但他也确实感染了17-3型病毒……这说不通啊。   “这根本说不通。”乔格说,“我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最终,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看着夏天和白敬安,虽然穿得疯狂又可笑,但表情认真,两眼发亮,从内里烧起狂喜的火光。   两个杀戮秀选手死死盯着他。   “你根本不是白敬安。”乔格说。   他看着他,双手死死攥着,这里是个垃圾堆,但他表现得好像是某个史诗情节发生之地,言语在让一切成真。   让虚幻、梦境和理想之物成真。   他说道:“你最终还是见到阳光了,白林。”   2.   大厅里很暗,壁炉火焰燃烧,光在黑暗中摇曳升腾。   火光也照在乔格奢华的三角内裤上,反射出无数的细碎亮光。   总规划接着说下去。   “毫无疑问,白敬安是个顶尖的网络后勤,他修改了自己所有的身份信息,甚至包括最终的基因修正权限,把他的一切给了你。”他说,“因为什么?他是受了重伤,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还是从封装网入驻就知道你们没有任何机会,开始计划把自己的身份权限全转移到领袖白林身上?   “他死时在想什么?”   乔格满足地叹了口气,靠在装饰着凌乱马赛克的沙发上,手握一杯粉红的草莓甜酒。   “他一定非常爱你……当然了,在N区,谁不爱白林呢。”他咯咯笑起来,“我喜欢思考这个,太动人了,说得我都勃起了!够上城娱乐圈再拿来玩个十几年的。”   白敬安一脸空白地听乔格说,仿佛无法理解他的言语。他大半陷在黑暗中,升腾火光映照些许苍白的面孔,又显得尖锐而陡峭。   乔格看着他的眼睛,显然享受极了。   他戏剧性地打了个响指,管家机器人打开一张全息图像。   那个身影亮了起来,真人大小,正站在一盏路灯旁,抬眼看什么东西。   时间已久,拍摄条件也不好,受到过干扰设备的影响,图像不算很清楚,但已经做了最大程度复原,一瞬间看上去,也达到了宛如真人的效果。   那是张极为年轻的脸,灯光下如同寒冰做的刀,骨子里带着专注与锋锐,但某些地方又过于稚气,让人担心。   他唇角带着一个将要发生的笑意,而这个笑容一定冰冷、兴奋和杀气十足,正期待发生点什么可怕的事。   这张面孔太过骄傲和锋芒毕露,乍看上去和白敬安并不像。确切地说,早在半年前,绝对不会有人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但是现在……这就是他。   大半年来,很多人曾看过白敬安这种表情:灼人的杀意把他从内部照亮,在黑暗的战场上不管不顾地发光。   “这是我能找到关于白林最清晰的图像,还花了大价钱恢复。当然,你们有血缘关系,长得像也正常,但……”乔格说,看着白敬安,得意地微笑。   “只要看到这张照片,一切就很清楚了,不是吗?”   他穿着那件可笑闪光的内裤靠在沙发上,笑容充满戏剧性。   “你逃出了封装区,却不知道该去哪。”他饶有趣味地继续说道,“你伤得太重,而且头脑不清,在这点上,你的医疗报告倒确实没作假。我猜你在下城游荡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照着随身终端上的身份信息来了上城……大屠杀时你十七岁,比白敬安不过大两岁,从到这里来就深居简出,这么点年龄差等于不存在。   “你以白敬安的身份活了下来,不确定自己是谁,开始生活在一个阳光过度绚烂的世界里,在这儿,N区事件是场没有尽头的狂欢。我很好奇你都在想些什么……所有人都会好奇死的。天哪!N区大屠杀真是场营销盛典,取之不尽的宝库,造出这么多让人血脉偾张的话题!还有明星!”   他看着那个旧日的全息图像。   那时的白林年轻得像把刀子,白皙的面孔上溅着血,带着抹惹生非年轻人的笑,额边的一绺头发翘着,如同一小簇跳跃的火。   乔格专注地看了好一会儿,这张脸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怎么欣赏也不厌烦。   “浮空城会为你发疯的,白林。”他说。   他放下酒,走到短发男子跟前。   白林,第一代战神,反抗军领袖。活着,长大了。   他穿着件深灰色的衣服,阴影中的部分黑得不见底,光下线条只反射出一点橙红的光。乔格死死盯着,试图从那片黑暗中探索出什么,他自己也不确定,只觉得抓心挠肝。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想靠得更近,让他完全暴露在光线下,深深从那双眼睛里看进去,把灵魂吞掉。他身上有什么让人极其着迷的东西,让世界在一小会儿里变得真实。   这是所有那些营销的基础,让人发疯,不断询问和演绎,渴望得到答案。   但他停下动作,夏天坐在那人身边,手放在枪上,保险打开,警告灯危险地亮着,恶狠狠地盯着他。   乔格退了一步,扫视他们。   他大笑起来,张开双手,姿势像在介绍一对极度昂贵的商品。   “两代战神,”他说,“真是壮观。”   “白敬安”仍旧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大厅里明亮少年的影像,旧日照片残缺不全,仍杀气四溢。   乔格转过身,又去给自己倒了杯酒,镇定精神。   他的面前,是一个这么多年只存在于言语、照片和上城演绎过无数次N区事件那庞大斑斓尸块中的传说中人物。他渴望知道无边无际的幻想之后,那个人是什么样子。   现在不是时候,不过他现在已经在手心里了,他可以慢慢“研究”。   “两位想必都知道,直到现在,白林仍然是第一序列通缉犯,永不赦免。”乔格说道,晃动杯子里粉红的液体,“如果你们不听话,我就不得不向上面汇报,我可不知道那些人会拿你怎么办,白林。我光想就打寒战。”   他转头看夏天,新战神的位置靠近壁炉,火光把他照亮。乔格说道:“所以你会听话,我让你怎么和媒体说,你就会怎么说的,是不是,夏天?”   他露出一个下流而淫秽的笑。   “毕竟,”他说,“你也这么‘爱他’。”   夏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刚才的事开始,他始终挡在“白敬安”前面,一副要为他对抗全世界的样子。   乔格觉得很好笑,但这一刻他能清楚感到夏天在计算和思考,表情让人有点发毛。但他之前嗑过不少药,危机感含糊而遥远,很快就消失了。   夏天开口:“你还是会说的。”   “别这么多疑嘛,你们是杀戮秀明星,而我是总规划,我们应该建立一段友好的合作关系。”乔格说,“反正权贵们也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传说中的反抗军领袖回归’只会让热点急速膨胀,赚钱的好日子三天内就到头了。但这事儿应该细水长流。”   夏天打量他,眼中带着冰冷的蔑视,他们当然不蠢,一眼能看出来什么是谎话。   “给我一个回答,夏天,”乔格说,戏剧性地晃晃手机,“在回答之前你要知道,你的‘小白’离娱乐死刑只有一个一键拨号。”   到了这会儿,白敬安的目光终于从照片上移开,扫过夏天、他手上的枪和总规划。乔格看不清他的表情,阴影之中,仿佛一个老牌战士的幽灵在对局势冷酷评估。   “咳,放松一点,两位,”乔格说,“十几支枪管指着你们呢,AI可不是反抗军粉丝。就算你俩杀了我,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夏天终于开口,说道:“好,我说。”   乔格笑了,这两个是聪明人,人们经常觉得杀手们只会打打杀杀,但他们精明着呢。在丛林里,你非得够聪明,知道如何衡量威胁和利益,才能活得下去。   “好极了,”乔格说,“真高兴我们合作这么愉快。”   他放下杯子,朝他俩走了一步,想要来个拥抱什么的。他死死盯着那个陷在阴影中的短发年轻人,这辈子都没这么想碰过什么东西。   但夏天猛地站起身,一把把他的战友拽起来,说道:“就到这里吧。”   乔格脱口而出:“我没说你们可以走。”   夏天瞪着他,眼神很吓人。   “别这么一本正经嘛,我们该为新的合作关系干一杯。”乔格说。   他倒了两杯酒,转头看那两人,他俩一点也没有举杯的意思,所在的位置似乎都格外阴沉一点。   “说真的,夏天,你进来这圈子也快一年了,该玩得开一点。”乔格说,“还记得我当初的邀请吗?我可是认真的。”   夏天怔了一下。   乔格以为夏天拒绝他时经历了深刻的心理斗争,但现在他意识到,这小子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第三轮结束宴会上的时候,乔格身为新科的总规划,去和这轮最出彩的新人打个招呼。鉴于这两个新人条件一流,而他看到什么想的都是能不能找点乐子,于是热情地建议夏天晚一点带着白敬安去他的房间,他们三个人可以“快活一下”。   夏天一脸听天方夜谭的表情,乔格想向他详细形容一下,没有比让一个雏儿了解上世界的肮脏事更令人兴奋的了。   但接着一个赞助商把他拉走,交流没继续下去。乔格当时还想,总是有机会的。   现在,他用甜腻的声音向已成战神、又落到他手里的夏天说道:“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来找点乐子。”   那人没再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习惯这些了。他冷冷看着乔格,说道:“这是威胁吗?”   “我真不希望你这么想,”乔格说,“不过你也能当成是的。”   他黄色的眼睛有种饥饿野兽的意味,他说道:“我一直有点好奇,你的持久力到底怎么样,那款药效果不错,但也没那么惊艳。”   夏天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乔格又转头去看他身后的人。   真正的白林。   他自慰时幻想过他,导过十几场有他的秀,还玩过变装游戏。他曾看过一次他和夏天嘉宾秀上的性爱视频——这点子真他妈的经典!只是床戏,他很确定是他这辈子看过最香艳、刺激和令人血脉偾张的性交。   那个在镜头前彻底崩溃,暴露出残破至极灵魂的,是战神白林。   权贵们把N区大屠杀血淋淋的黑暗以如此色情的方式撕扯开来,呈现于镜头前,而且极富艺术性。   这位旧日领袖的样子让人迫切想握在手里,仔仔细细研究个真切。每次看到他,乔格脑子里都充满了各种下流的场面。   夏天突然拽了白敬安——也许该叫白林了——一把,把他往后拖,自己挡在前面。   乔格忍不住笑起来。这小子今天晚上不是第一次了,他以为他能干什么呢,他自身难保,保准会死得很彻底,却觉得自己能当个保护者。   “好吧,我先不碰他。”他说,又开始咯咯笑,“我只是……看到他就想到他在床上的样子。战神白林就算到了床上,也是真正凌辱系的极品,我看的所有色情戏都顶不上他,你搞他搞得——”   他停下来,夏天用枪抵着他的脑袋,手指放在扳机上。   同时,房间里十三根枪管指向夏天,AI进入高度警戒状态。夏天枪口戳在他额上,有点发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愤怒,他说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乔格下意识觉得夏天不敢,只是装模作样……但理智告诉他夏天是认真的,他看过太多次他杀人了。你不能以常理思考这些搞杀戮秀的,他们脑子不正常。   正在这时,后面的人突然说道:“我们考虑一下。”   他抓住夏天的胳膊,往后拽。   这一刻他呈现在了火光下,可仍晦暗不清,沉入坟墓之中太多,无法判断。   夏天不情愿地退了一步,看乔格的眼神像是站在深渊之前,只想不顾一切杀了他。   但他还是退了,枪管离开了乔格的脑袋。那旧日的幽灵拉着他往外走,他走了好几步还恶狠狠回头看乔格。   乔格觉得自己应该恐惧,但脑子里升起的念头却是,“和这小子搞一场,肯定很带劲儿”。   白林把夏天拖出房间,乔格想强调一下谈话还没结束,但那两人已经进了电梯,按了关门键。   电梯橙红的灯光照在这位下城的战神身上,火光像是从灵魂深处烧起来的。   乔格无意识盯着那两个人,白林抓着新战神的手,动作笃定而不容置疑。他跟照片里的毫无疑问是一个人,客厅火光的暧昧与虚幻一点也染不到他身上,他清晰、冷酷,压抑着巨大的怒气,鸿沟正在统合。   夏天挣扎了一下想把手抽回来,但另一个人没撒手。   他转头看夏天。夏天也在看他。   接着电梯门便关上了。   3.   回家的路上,乔格给他俩发来了一份记者招待会的行程,“保护上城大家庭”的演讲稿,还有那张修复过的白林的全息照片,以及所有和这件事相关的资料。   白敬安……白林,阴着脸看了一眼,没说话。车子一路驶回,下半夜的上城的霓虹灯更加狂乱,在坟墓般的夜色中,光影越发显得虚幻混沌。   回到家后,他拎了瓶酒,径自走到沙发上坐下,打开终端,查看乔格发出来的证据,确认真实性。   他从疫苗资料来源确认到星芒工作室的原始实验记录,再到“白敬安”十三岁以前所有的体检记录,陷在暗影中的部分一片漆黑,光下的轮廓纤薄如冰。   他穿着件灰色的衬衫,袖子折到手肘,夏天能隐隐看到一道延伸至手臂的伤口。他干起网络后勤的活儿十分娴熟,但杀气腾腾的样子无疑是个战士。   夏天想起他身上数量惊人的伤……在大屠杀中撕碎过,血肉模糊、神志不清地存活下来。没法真正活着,也不能去死,像幽灵一样游荡。   他亲吻过那些灰烬一般的伤口,他舔过,咬过,记得那在唇齿间的触感……从嘉宾秀后,这东西像有毒的火一样烧灼他的神经,叫人发疯。   权贵们把他说成顶级的色情产品,说他多么诱人,让人沉迷疯狂。   而他是这项罪行的工具,他记得自己怎样进入他的身体,记得那人每次抽插时无助的战栗,他的啜泣和呻吟。他记得快感,还有摧毁和侵占的渴望。   他觉得自己恶心透顶,他想消失,带着那些可耻到了极点的记忆——   沙发上,另一个人死死盯着屏幕,苍白阴冷的光线丝毫也没照亮他。   夏天想他会想自己待着,伤口太过惨烈,只有在最深和寂静的黑暗里才能触碰。   他盯着地板,说道:“我回房间去,如果你需要的话……”   “你就在这。”那人说。   夏天转头看他,那人仍盯着悬浮屏,无数的数据在眼中亮起,又消失在巨大的黑暗中。   他没说话,在那人旁边坐下,分了个屏幕过来。   夏天坐得很靠边,像这些天来一直在做的一样,尽量不太靠近他。两人默不作声地检索信息,确认乔格发来证据的真实性。   乔格给出的所有信息的来源非常清晰,没有任何改动过的痕迹,否则他也不会发过来的。夏天很确定这一点。   此人出身于一个网络私人节目,名字就叫《隐私检索》,是个在虚拟空间兴风作浪的高手。他知道怎么去抓住人生活中最隐秘和伤痛的部分,再极尽所能地消费。   夏天控制不住去想白林这个名字,属于黑暗的下城,又一个死在大屠杀中的幽灵。他曾骄傲、快乐、强大、充满魅力,到处都是朋友,上城把他消费到了极致,辉煌绚烂,却又是个悲伤到了极点的灵魂。   这名字带着硝烟和浓郁血腥味,在无尽的虚空与狂热中诞生的毁灭之神,想着就感到战栗。   那是他的小白。   旁边人突然停下动作,盯着屏幕。   上面还在不断闪动解码,一个广告插进来,作黑洞状吞噬一块块屏幕,屋子里暗下来,一切都变成了漆黑的剪影。   他双手死死攥住。   “你……”他朝夏天说道,“你说你在N7区见过……见过……”   夏天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双灰瞳在广告的一点微光中晦暗不清,他却几乎可以看到其中压抑、哀伤、血淋淋的灵魂。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夏天说,“他……你……跟一班兄弟笑得没心没肺的,好像是天底下最高兴的人。”   对方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我想不起来。”   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夏天想起在罪恶之城看到那张照片里人的样子,年轻得像一簇刚刚燃起来的火。   “你当然想不起来,”他说,“他们毁掉了你一大部分脑子。”   “我只记得小桑。”黑暗里的人说,“她在我怀里,已经死了,怎么哄都不会再笑起来了。他们折磨了她很长时间,我没办法把她的眼睛合上……有些伤我都不知道怎么弄的,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是怎么——”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旧日惨死的尸体还在他手上,鲜血淋漓,拒绝逝去。   “我忘了好长时间,好长时间啊……”   夏天小心地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抖得厉害,随时会散成灰烬。   “建筑板……压在那里,灯一直亮着,我打碎了好多,受不了它们一直照着我,照着腐败的尸体。”他说,“好多好多的虫子……”   他突然转头看夏天。   “你当时在那里,是不是?”他说,“那时……是什么样的?”   夏天看着他,过了几秒钟,开口说话。   “事情发生时,N区天气刚开始热起来,城里到处都是驱虫剂的味道,在下城,我们就是闻着这种味道长大的。”   “啊……”旁边的人说,“我记得那个味道。有点甜。”   “如果说灾难有预兆,就是摄像虫突然大规模增加。”夏天说,“和虫子差不多大,有的会飞,还有些在地上爬,大的像眼球那么大。有时会爬到灯上,挡住光,很烦人。”   “我记得那东西,本来就有,但那几天突然间铺天盖地。”对方说,“我还想……要出事了。”   “是的,出事了。”夏天说。   “开始是人们到处说整个大区都封起来了,有怪物出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大家在窗户上钉上建筑板,把房子建成堡垒,家家都有枪。我当时在N19区的联合家庭修理厂干活,我们早做好准备,想着无非一死,反正日子够糟了。   “我们,差不多是三天后才意识到……没什么‘杀死怪物,保卫家乡’,怪物就是我们的同胞,我们自己也会变成……那种样子,吃掉亲人。上城的电视台真是有创意。   “小堂……是我在那家修理厂老板的儿子,大我三岁,车技一流,枪法也好,老喜欢管着我跟小许。他是第一个变异的。先是发烧,然后……   “上城管那个叫‘行皮’,他皮肤开始融化,身体也是,变得越来越薄,皮肤上有牙长出来……简直是恐怖游戏里的场面,一点也不真实,他神志还很清醒,说饿,想吃生肉……还笑着说我们应该杀了他,电视里死的都是心软的人……   “成老大……就是他爸,把他锁在卧室里,第二天送饭时他突然冲过去,咬碎了他的喉管。他变成了……人皮一样的东西,他妈冲过去,他卷住她的右腿,一点一点往上吃……   “他样子好诡异,像是被什么恶毒的魔法融化了,跟一大片人皮一样的阴影一样趴在那里,蠕动……还在说话,说他好饿,好饿,好饿……   “他杀了三个人,窗户钉死了,我们一时逃不出去……它把尸体嚼碎,开始吃,声音好清楚。我开的枪,我开了十五枪,它就是……一直不死。”夏天说。   “整个过程中,那些摄像头都在拍。”   白林专心地听着,这时哆嗦了一下。   “我们逃出去,后来小洛变异了,她才……七岁,她变得……很大,她……”夏天接着说,看上去随时会吐出来。   他说道:“也是我杀的。”   “到处都是摄像头。”   他停了好一会儿。   建筑板的天穹灰暗平静,永远没有变化。下方是血与腐尸的海洋,虫群是云中天堂那些恶毒疯狂神明派出来的,观看地狱的悲惨之事。   它们爬动和飞行,光线闪动,下方鬼影幢幢。   小许跟铆上似的毁了十几个,用枪射,用脚踩,用建筑板砸碎。她问夏天,上城人看到这些是不是会很开心。夏天说大概会吧。   她往天上看,就这么死死盯着,到死也不会瞑目的那种眼神。   “后来就……没有活人了,到处都是用不上的枪,房子乱七八糟,开始还有哭声,哀求,各种尖叫……好多都是在叫名字……后来都没有了,都是残肢,尸体开始腐烂。大部分的灯灭了,光很暗,感觉上一点也不真实。就剩我跟小许了,我想会和她死在一块儿吧,也没什么……大家都死了。   “第二十天时她变异了。”   夏天再次停下来,手抖得太厉害,只好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答应过的,如果她变异就杀了她,所以不能逃走。”他说。   他记得自己站在那里,看着那女孩变异。   她尖叫,肢体拉伸,栅栏的阴影把光线分割成一块一块,仍不像真的,就像一个特别长、特别壮观的噩梦。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   他熟悉她,拉过她的手,知道她身上机油的味道,相信永远也不会分开。现在,他看着邪恶未知的力量把她融化,成为天穹之上那些人想要的疯狂、变态、能赚钱的怪物。   “是的,”一旁的人喃喃说,“你不能逃走,没法逃,你只能……拿着枪,拿着枪……”   他看着夏天,突然伸手去碰他的头发。   夏天抖了一下,但没动,任那人抚摸他的发丝,努力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对方并没收回手,而是打量他,指尖抚过他的头发。他扯掉夏天的发圈,看上面卡通小鸟的图样,像在重新认识这一切。   夏天双手攥着,长发散乱,半挡住他的脸,整个人都要在那人的目光下蜷缩起来了。他再次记起曾对他做过的事,脑子里有过的念头,黑暗中闪过的欲望,在这种目光下显得可怕,不可直视。   但他没有躲,他是不能躲的。   “小白,”他说,轻轻在他手上蹭了一下,“我在呢。”   他的小白停止不动,看了他好一会儿,轻轻说道:“嗯。”   旁边的悬浮屏因为没有人管,广告得寸进尺占据了整个屏幕,层层叠叠的光影弥漫四周,做出山峰倾倒的效果。光线猛地亮起,那人坐在他面前,清晰而悲伤,无法直视。但接着一切又陷入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小白手指上的热度。   对面的人终于放下手,说道:“接着呢?”   “后来我去了防卫部的临时驻点,那里全是拟态螅。我记得封装前有些有身份的人死在那儿,尸体也许还在。我有出入密码。”夏天说。   白林没问为什么他知道这些事,只是说道:“你是去送死的。”   “我不想就是走出去被怪物吃掉,也不想朝自己的脑袋开枪,”夏天说,“我就是……想再做点什么,虽然知道没有希望。   “我在临时驻点碰上一批出来找出口的人,什么人都有,最小的才十一岁。”   他又停了一会儿,最终说道:“只有我一个活着出来。”   “你是反抗军吗?”   “是的。之前有一起针对防卫部驻军的行动,我参与了,所以知道那里的情况。”   “才十三岁。”   “足够了。”夏天说。   他声音压抑,带着仇恨,到现在仍旧丝毫没有淡去。   “足够我明白我是谁,在什么地方,我要杀的是谁。”他说。   他想了想,突然说道:“你知道那个发言稿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他翘起唇角:“上面说,上城是我的新家。”   夏天忍不住笑起来,他长发散落,充满恨意,笑意像刀锋一般尖锐而明亮。   “上城,”他说,“才他妈不是我家。”   小白也朝他笑了。   天色慢慢亮起,晨光镀上客厅。他的笑容像照不亮的暗夜,又像将腾起的毁灭的火。上城的光永远照不亮他们两个。   “你做了非做不可的事,如果是我也会那么做。”夏天说,“有些事情就是……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不该就这么算了。”   “你曾经……猜过。”那人说,“是吗?”   夏天挠挠头发。   “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说,“你说那里有人管你叫‘小白’,N7区白这个姓很常见,人们一般不这么叫。在那里,一般只这么叫直系家族的长子。如果你只是在下城住过两三年,他们不太可能那么叫你。”   他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就是觉得你是属于下城的。”   对面人专注地看他,晨光熹微,他好端端坐在那里,看上去非常真实,不是旧日时光中的幽灵,就是小白。   他突然又伸出手,摸了摸夏天的头发。   他们之前一直避免触碰彼此,但现在他好像很喜欢这样。夏天不大确定地让他摸,白林说道:“你睡一会儿吧。”   夏天不觉得自己能睡着,而且天也快亮了,不过那人看上去希望他睡一会儿。夏天想上楼去,但白林看着他,他意识到他不想他离开。   于是夏天蜷在沙发上,把毯子拉过来,他的脚碰到小白的身体,感觉很暖和……白林轻轻把手搁在他的脚踝上。   夏天没躲开,他闭上眼睛,知道小白一直在看他。 第五十三章 恋爱   1.   小白坐在幽暗房间的沙发上,寻找资料,规整信息,做出计划。悬浮屏像山一般在他周围层层叠叠地伸展开来,把四周照亮。   光线在他眼中积聚,那是仇恨、坚定、不容置疑的目光,庞大的力量在他身边苏醒,再大的房子,再广袤的城市也装不下。   他不时转头看夏天,确认他还在。   夏天知道自己只要在这里就好。他的小白很强大,他知道自己是谁,那么强大的灵魂不会迷失,而愤怒也不会就此埋没。   天亮得很慢,夏天闭上眼睛,做了梦,祭品、程序、战神殿、大屠杀、愤怒、嘉宾秀、一场又一场的杀戮秀……变成了火焰,在周围大片地燃烧。   小白在身边,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他中间似乎醒过一次,那人正在看他,夏天被那目光看得脚趾都蜷起来了。那人的手还搁在他的脚踝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擦。   他……可能不是故意的,但他的动作让接触的地方烧了把火,他动了一下,想把脚抽回来。   小白一把按住。   夏天迷迷糊糊地看他,但小白没有回视他,只是低着头,晨光镀在他身上。   夏天用脚轻轻蹭他的腿,那人手上用力了点,不知是想阻止还是喜欢。夏天觉得这像在调情,但他控制不了。   那人终于抬头看他,眼瞳的颜色变深了。夏天朝他笑,他知道怎么诱惑人。   小白手掌顺着脚踝向上……   正在这时,悬浮屏哪个程序响了一声,小白转头去看。夏天靠在沙发垫子里,看着又一片红色的屏幕在他眼前展开,样子充满煞气。   他感到无比满足,不过困得要命,于是再次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不确定自己是否做了个梦。   夏天醒过来时房间里很暗,调到了夜晚模式。   他看了下时间,中午十二点。今天排了不少工作,不过没人打电话进来,小白大概耍了个大牌。   他不在房间里。之前层层叠叠的悬浮屏缩小成一个点,悬在夏天枕边,轻轻闪光。   夏天打开它,发现是白林留下的……叫这个名字仍然很不习惯。在上层娱乐圈层层的盘剥与利用之下,这个普通的名字变成了一个符号,代表战神、伤痛、收视率和来自大屠杀的幽灵。   那是一行地址,罪恶之城顶楼,要他醒了就过去。   地址后叠着层层的屏幕,没有关闭,全是罪恶之城的各种信息,布局、战略防御、服务器位置,还有乔格的网络行踪记录。   这都是些平时要花大量时间破解的东西,还有些区域根本无法进入,早一个月,他们都不可能做到这地步。但这几天中,战神殿的祭品急速增长,上城的人们交出一把把钥匙,欢迎他们的神明前往任何地方。   夏天查了通话记录,发现自己的手机和乔格有七分钟的通话——显然那人急不可待,打了电话询问。小白接的。   他看完堆叠的屏幕,换了身衣服,选了称手的武器,开车前往罪恶之城。   外面雨仍在下,云压得很低,天气预报说这次雨云很大,还带着强烈的冷空气,气象局不准备加以干涉,雨会下个好几天。   大家尽情在雨中狂欢吧。   夏天远远看到了的罪恶之城,阴云之下,特地弄了个橙红色的装修,像一只在雨中燃烧的巨兽。   他照悬浮屏里留的权限上了电梯。他进入过很多电梯,在进入的一刻AI会扫描权限,确定待遇,但这一刻他进入时,四周灯光却开始闪动,显示屏跳出一堆乱码,扫描开始又胡乱地结束,武器检测程序一片鬼叫般的杂音。   接着主控AI什么也没干,恭敬地称他为“阁下”,宣布罪恶之城向他开放所有权限。   这是杀戮秀官方AI维修权限、浮金电视台董事会VIP代码和程序员后门联合作用的后果。   电梯运行,却并非向上,而是向下方高权限区。光线不稳,所有的程序都在退缩和晃动,偶尔发出尖叫与杂音。   夏天面无表情站着,他隐形眼镜里所有实时的楼层位置与信息清晰可见,地表上只是罪恶之城的一部分,更巨大的身体埋于地下,呈现蜷卧般的椭圆。   小白的计划清晰可见,不留余地。   有几秒钟,电梯漆黑的双向屏蔽尖叫着退去,正看到外面摄影棚一片的群魔乱舞。   ——一座地狱主题拍摄现场,末日般橙红的光线探进电梯,一群演员正在扮演地狱的受刑者,突然有人抬头看这方向,张大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生物。   战神逆光站着,是一个漆黑的影子,在上城怪异的灯光下燃烧,又转眼消失不见。   电梯门打开,夏天再次站在乔格的大厅里。   不到一天,这里又换了个装修风格,和外围一样走燃烧和末世的款型,进入的道路一片漆黑,边缘还烧着火光,极具宗教风格。   大厅里四处都是残破墙壁的装饰,偶尔可见金色床铺,怪物主题的装饰隐隐呈现,是高档的N区大屠杀主题。   夏天走上那条路,立刻看到了乔格。   杀戮秀的团体赛总规划从一处黑暗的角落走出来,手拿红酒,穿着件浴袍一样的外衣,上面变幻着无数交媾的裸体,朝夏天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喜欢吗,‘色情的N区’主题!”他说。   夏天一脸阴沉,站着没动。   “我说要先和小白‘预热’一下,可他非要等你过来,不让碰。”乔格说,朝他走过来,“不过笑得我心痒死了。”   夏天越过客厅暧昧的色彩,看到了后面的小白。   那人坐在巨大做旧的沙发上,衬衫勾勒出修长的身形,灰色的布料下隐隐看到伤口。   乔格接着说道:“性是人类最好的事,干嘛不享受当下呢?去跟记者说几句软话,说你现在日子过得不错,没那么想去毁灭世界——”   他的身后,旧日战神起身,朝他走过来。他脚步优雅轻捷,双瞳映着色情的光线,全是冰冷的毁灭欲。   “别那副脸色,”乔格朝夏天说,“这栋楼里有最新款的‘寻欢作乐’,可不是什么杀戮秀里的小把戏,你俩再能打在这种技术跟前也没用,就好像N区再能打在病毒跟前一样完蛋。”   ——他说的是款顶尖的安全监控程序,能够计算和预防一切的潜在威胁。上城的权力者很习惯这类方便的监管,技术是餐盘上烤好的蛋糕,只要享受就行了。   夏天看着小白无声地走过来,手中拿着块破口尖利的建筑板,不知从哪搞到的,可能是这个“色情N区”里的道具,监控程序没有警告。   他眼中杀气凛然,却又鲜活明亮,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我想了些有趣的玩法,保证你们喜欢,放松点,一杯加料好酒,再加一场够爽的性爱,肯定能叫人爽得什么大屠杀都忘了。”乔格继续说道,“啊,双战神,简直光辉至极——”   他张开双臂,像在左拥右抱。   “我给你准备了一架模拟重枪,夏天,我要你带着上床,我还准备了台词——”   他朝夏天又走了一步,伸手想触碰他的头发。   正在这时,白林突然上前一步,手臂卡住乔格的脖子,一把捂住他的嘴,手中的破片精确刺进那人肋骨之间,刺入心脏。   乔格张大眼睛,大厅里没有一丝声音,也无法进行任何声控。同一时刻,客厅里的十几根枪管检测到了危险,对准两个亡命之徒。   那东西角度精准,但没发出任何能量。   他们的脚下,正是刚挪过来的“堕落N7区”,静默者力场稳定,禁用五百米内所有的热兵器。   建筑板有点钝,白林刺入的动作缓慢,但坚定而专注。乔格拼命挣扎,生命监控程序向外发射警报,但外部网络早已中断,半小时内无法连接。   夏天站在暧昧的“色情N区”光线中,死死盯着乔格的眼睛。   总规划的双眼大睁,不可置信。他前几秒肯定在等着管家机器人做出反应,射杀这两个胆大包天的罪犯,但是上世界引以为傲的科技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里是下城无人关心的肮脏街头。   上城的腐朽城墙已布满无数的数据漏洞,最核心的技术区域向两个重罪犯敞开了。   正在这时,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乔格估计着时间设定的,音乐突然响了起来,是首激昂的电子音,适合于波澜壮阔的史诗大戏。   夏天吓了一跳。乐声恢宏,磅礴而雄壮的合奏下,白林低头,看武器一寸寸刺入乔格的身体,眼神专注而满足。   死亡总是会让他们这种人感到满足。   最后两秒,他松开手,翘着唇角,看乔格挣脱着逃命。   总规划朝夏天踉跄着冲了一步,张开嘴,像是想要求救。悲壮的乐声越来越高,把一切淹没其中。乔格拼命寻找空气,可已经没用了,他再也站不住,向下坠去。夏天揪住他的衣服,单膝跪地,灵巧地把他放倒。   音乐仍在轰鸣,正进入一个高潮。   新任的杀戮秀总规划倒在地板上,双眼大张,映着色情而华丽的装修,但已经死去。   他们熟悉人死的样子,层级再高,尸体仍旧是尸体。   夏天站起身,小白在对面看他,突然朝他笑。   那一瞬笑容明亮,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照亮客厅所有暧昧的角落,帅气得难以直视。   这不是旧日的幽灵、黑暗血腥的符号,也不是什么收视率的代言人。这就是他,那个呼朋引伴、自由自在、性如烈火的年轻人。   固执地活了下来,带着复仇的怒火,依旧非要讨个公道,让那些杂种——不管有多少,多么强大!——付出代价。   音乐越发壮烈起来,异常真情实感,根本听不到人讲话。简直不能理解乔总规划的性爱品味。   夏天拉开控制面板,关掉配乐。   周围突然静下来。他们站在罪恶之城的顶端,这座堕落之城在脚下铺展开来,所有的建筑和广告都因为雨水换了色调,黑暗的街道反射灯光,朦胧又热烈,是一座在雨水中燃烧的虚幻城市。   更远方是浮金电视台的大广告牌,上面是战神夏天,拿着把重枪,站在废墟昏黄的落日之下,把大片空间染成末日的暗色。   “怎么没叫我起来?”夏天说。   “我想让你再睡一会儿。”白林说。   在尸体与火光之中,他眼神温柔,看上去那么年轻,渴望着未来。   这对战友悄无声息离开了罪恶之城,来到地下停车场。   在他们离开之时,建筑中的警告声正一遍遍响起,提醒室内人员尽速离去,主电脑检测到了毁灭程序,并且不会进行挽救。   警告的红色光线如同鲜血,浸透了整座建筑。真是典型上城的房子,死都死得这么有戏剧性。   两个杀戮秀明星在楼下不远的街道上看着那座楼毁灭。在阴沉的天空下,毁灭非常漂亮,先是橙红的光猛烈地亮起,仿佛真正的火焰,接着橙色中渗出血色,把周围大片的街道也染红了。   无数穿着奇异或什么也没穿的人从这栋巨兽中逃离,外围有人欢天喜地地拍摄。   大楼筋疲力尽地立在大雨之中,先是晃动了一下,几块形态不一的建筑板像血一样落下来,因为设定固执地变幻着黄、橙和红色的光。   下一秒,这片火焰的建筑爆裂开来,失去了凝聚力,在阴沉的天际中呈现出一个巨大扇形,仿佛真有邪恶的生命,正挣扎着想从土中逃离。   爆炸为低云镀上一道枪火般灼目的橙光,也照亮无数的雨滴,一时间天空仿佛在落下火焰。   接着它化为无数炭火样的建筑块,坍塌开来,同时在雨中固执燃烧。   紧接着又是一次爆炸,这次火光是从地下冲出来的,瞬间街道坍塌,整座楼层跌落下去,从雨幕中消失了。   周围不少车辆也跟着跌了进去,反重力功能张皇启动,逃离地面突然出现的深坑。坑中火焰狂放地燃烧,这是“末日层”的高强度燃烧品仓库的功绩。   ——半个小时前夏天进入罪恶之城,第一站并非乔格的卧室,而是一路向下,前往地下三层。   电梯精确地把他带到目的地,当他走进去,前方的门便一扇扇自动打开。夏天停下脚步,娴熟地朝里面丢个破片弹,转身就走。   门在他身后关上,爆炸引起的震动很轻微。   破片击碎了仓库的瓶瓶罐罐,天量的液体和气体燃料通过建筑板和通风管道,开始浸透这庞然大物的每个角落。   AI警告信息关闭,只是无声闪动,接着便消失了。甜美的女声朝他说道:“损伤已经解决。”   他面无表情地上楼,去见乔格。他们这种人是破坏高手,知道怎么以最小的动作,造成最大的破坏。   现在,大地露出狰狞的笑脸,张开嘴,大口吞噬。   地下区域不断传来断裂声,高强度纳米建筑材料发出尖叫,光线疯狂闪动,响彻天地,摄影棚、器具和服务器在火中焚烧,仿佛真有一座地狱。   旁边另外几栋楼——罪恶之城的辅楼、一家玩具城和一座人工湖——受到了波及,却浇不熄火焰。火像血般赤红,温度极高,向着天空升腾,蒸发雨水,把云照得透亮,周围温度宛如地狱。   电视台速度极快,正在狂拍,好几个主持人已经入驻,毁灭狂热地吸引着他们,吸引整座上城。   两位战神脚下的街道陷落了,反重力功能启动,他们无声地离开这片混乱。   夏天打开悬浮屏,找到新闻频道,兴致勃勃地继续看坍塌场面。   他的旁边,白林没看壮观的毁灭视频,只是看着夏天。   2.   他们回到家时,罪恶之城的焚烧还没有结束。   别墅地势很高,可以看到火光映红云层。雨还在下,因为火而变得橙红。   夏天看了一圈不同电视台的报道,焚烧的画面正像瘟疫似的四处传播,据说冰山私保刚刚入驻,还没查出来出了什么事,倒有人手快地剪了首配乐视频出来。   上城不乏高端娱乐人才,这位显然是一流高手,剪辑完成度极高,用的一首磅礴大气的史诗音乐,名字叫《末日之城》,画面一流,气势恢宏,一副“大家都要完蛋了”欢天喜地的架势。   夏天把它列在播放列表第一位,壮阔的乐声响遍车厢,让人恨不得再去炸点别的什么。   白林坐在他旁边,袖子仍旧挽到手肘,衣服乱了一点,能看到手臂伤口延伸,消失在布料下面。   他转了个弯,进入别墅区,车速缓下来,他一绺头发翘着,视频的光线把那发丝染得火焰一般。夏天侧头看。   他没抬手碰,他已经能记住不碰了。   他很快看到了别墅,大片的虞美人在雨中盛放,红得刺眼,房子感应到他们的到来,亮起灯光,把雨水照得闪闪发亮。   小白利落地停稳车子,夏天侧头看他,觉得四周有种氛围……他说不准,但有根弦正在拉紧,让人并不想结束,觉得狂欢应该持续。   他们下了车,走进客厅,酒柜壮观地立了一面墙,夏天走到旁边,说道:“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他抽了瓶还算顺眼的酒,倒进杯子里,递了一杯给小白,一口干掉自己那杯。酒很烈,像火一样流下喉咙。   小白没喝,盯着他看。他能听到那人的呼吸和自己交错,酒让身体热了起来,他又倒了一杯。   小白朝他走了一步……太近了,夏天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他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白林突然朝他笑了。在这黯淡的雨天,他的笑容像一团突然绽放的光,让整间屋子都亮起来,那么诱人,充满魅力,让人想投身其中。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夏天喜欢他的笑,烧得他身体都绷了起来,想再干点什么有点疯的事。于是他也朝白林笑。   白林一口干掉手里的酒,把杯子往吧台一放,走过去,拽住夏天的领子,朝自己房间拖过去。   夏天还拿着酒杯,不知所措地被他拖着,那人径自把他拽到床跟前,一把丢上去。   酒杯掉下去,夏天下意识伸手去捞,他没抓到,因为白林走了过来,把他按回床上。   那人压在他身上,扣住他的下巴,吻了上来。   白林……花了一段时间习惯这个名字。   这名字代表的东西太多,太过悲惨,即使曾经属于他,但在记忆之中也已添加了太多上城的营销款型,他嵌不进去。他习惯于当白敬安。   但他也不是白敬安了。   他不再想低调和疏离,今天,他规划了对杀戮秀新科总规划谋杀的所有细节,手握足以瘫痪半座浮空之城的权限。他杀死了那位不可一世的总规划,炸掉罪恶之城,火光照亮半座城市。   而他很兴奋,心跳加速,血像在身体里燃烧。   回来的路上,他想的不是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的脑子里全是夏天。   那人坐在旁边,衬衫三颗纽扣没扣,露出小半胸膛,让人分心得厉害。他笑容绚烂,比爆炸的火光更耀眼,值得用一切去换。   他想触碰他,想握在手里,想看他的表情,和他说话,想得到回应,完全投入地去做什么——   在上城的这些年里,他对性爱从来没有兴趣,他是团烧尽的灰,激不起任何火星,只想自己待着。   但是这一刻,他炸完了大楼,看着夏天的笑,心被挠得痒得受不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很年轻,活着,血管中烧着欲望,迫切地想做点什么,无论是杀人还是恋爱。他想投身其中,想不顾一切,他不需要安全和保护壳。   所以他一口干掉杯子里的烈酒,抓着夏天的领子,把他拽进了房间。   白林并不十分确定夏天想要,但他必须触碰他,去亲吻和抚摸。   夏天不确定也不要紧,他会让他想的。他会去追求,他非得得到手不可。   在吻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听到夏天抽了口气,好半天没有呼吸。他舌头探进他的口腔,尝到淡淡的甜味,接着他意识到那是酒的味道。桃子口味的。   他心跳快得要命,但努力保持镇定。他像夏天曾做过的那样,轻轻咬了他的舌尖,那人一手抓在他的肩膀上,颤了一下。   在这一刻,白林非常确定,夏天想要。   他感到眩晕与兴奋,仿佛烈酒上头一般,他更深地吻进去,怎么也尝不够。   他一手去摸索夏天的衬衫,手上力量控制不住,扯掉好几颗纽扣。   他的手顺着腰线抚摸上去,夏天一只手仍按着他的肩膀,身体紧绷,呼吸急促。他能感到他小小动了一下,非常轻微,极为克制。但白林了解他,他们是最好的搭档,知道对方最小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在床上也是一样。   在嘉宾秀上,他曾想这一部分是他绝不想了解的,但是现在,他发现他迫切地想要了解,想得要命。   他把夏天按在那里,吻得更深,那人身体已经有反应了,可是没有动作,老实地让他压着。他知道夏天很紧张,不确定这是什么情况,他听到那人谨慎地小声说道:“小白?”   白林知道夏天在想什么。   他在害怕。   这些天来他神经兮兮,害怕再伤害到他。   但白林不害怕伤害,他想要他,想去恋爱,遍体鳞伤也不在乎。   他知道夏天这动作是在问什么:你确定吗?   白林非常确定,确定得不得了。   他伸手扯下夏天的发圈,套到自己的手腕上,另一只手摸索着去拉扯他的长裤,皮带有点难搞,但他顺利地拉开了。他觉得自己之前某一刻肯定设想过怎么用最快的速度解开这玩意儿。   与此同时,他仍不愿意停下亲吻,和那个人唇舌交缠,这亲密的接触让他战栗,身体里的火焰焚烧了一切。   那人动了一下,试探着轻轻咬了他的下唇,白林急促地呼吸了一声。他想要,现在就要,一秒都不能等。   他的手探到夏天双腿之间,那人又猛地吸了口气,阴茎已经完全硬了。除了那场该死的嘉宾秀,白林从没跟男人干过这事儿,但这是夏天,一切毫无问题。   他隔着内裤抚摸,下面人的手扣着他的肩膀,勾着他的脖颈,突然又凑过去亲吻他。   白林一边和他接吻,一边扯下那人的长裤,夏天去拉扯他衬衫的扣子,这是两个迫切沉迷于情欲的年轻人,一点也没什么镇定冷酷的杀手风范。   白林挤进他的双腿之间,把腿分开,他朝夏天做了个征询的表情,那人躺在床上看他,突然间笑了。   他拉着他的衣领,再次把他扯下来接吻,这亲吻亲密、火辣又理所当然,仿如呼吸,和他梦中的一样。   白林伸出一只手摸索着去床头的抽屉里找润滑剂,这栋房子里放什么东西、用什么牌子都有严格规定,列表有一公里长。这是个和他们毫无关系的地方,上城也不是他俩的家,但两人在一起哪里都无所谓。   这时他又看到夏天的双眼,在灯光下呈现浓郁的蜂蜜色,透着欲望,长发散乱,嘴唇微微张着,专注看着他。   他看到他眼中的自己,逆着光,好像身上着了火,透出捕猎般野兽的味道,充满侵略性。   他突然凑过去,不断地吻他,舌头舔过那人的眼睛,他想过无数次的。他分开一点距离,想看着他。夏天眼睛被舔湿了,古怪地看他。   他又凑过去舔,勃起的阴茎摩擦夏天的大腿,呼吸急促。喜欢得不得了,一直亲吻他,把他拢在手心里,谁也不准看。想侵入和掠夺,让他在他身下失去控制,占有一切。想要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睛是个敏感的地方,但夏天老实地躺着,任他折腾。他一手放在白林肩膀上,指尖反复抚摸那里的一道伤口。   “甜的。”白林说。   “才不会。”夏天说。   白林顺着他的眼睛向下亲吻,绵延到颈项,一边去扯他的内裤,说道:“你哪里都甜。”   夏天笑起来,白林抬头看他,灯光下,他诱人得让人想一口吞下去。那人抬手抱住他,凑过去在他耳边咬了一下,说道:“情话水平一流啊,小白。”   白林从不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技能,但这一刻,一切都显得温暖、熨帖,所有的肉麻和满足都再正常不过。   他像个新手一样感到兴奋又迫切,简直有点混乱,但他又知道自己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他去拧润滑剂的盖子,从未有过如此满足。   3.   润滑剂做得跟工艺品似的,是清透的酒红,里面还有火星般的金色。白林拧开瓶子,这东西散发出火焰般的暖香。白林看了一下瓶子,他妈的战神专款定制品,还限量出售,这也太变态了。   夏天抓住他的衣领,又把他拽过来亲,白林不再管瓶子,低头专心吻他。   外面雨下得越来越大,上城仍旧处于一片高热之中,橙红的火光下是无尽深渊。   别墅之内,两个罪魁祸首正在做爱,如同一对刚刚结束了狩猎的大型食肉动物,敌人的血还沾在身上,于是越发兴奋。   他们是上城血腥游戏中最顶尖的战士,身材一流,又带着无以计数的伤口,在床上纠缠,亲吻,交合,因为情欲而颤抖。   白林的手指从夏天两腿间探进去,感到那人身体绷紧了,但努力放松下来。   他躺在他身下,衬衫敞开,下身一丝不挂,长发凌乱地散着,身体每根线条都在他的动作下拉紧、战栗。但又完全为他敞开,没有任何保留。   白林的手指探得更深了点,感到夏天内部收紧,急促地吸了口气。他手抓着床单,张开,又一次抓紧。   白林着迷地看着他的反应,盯得夏天有点不好意思,腿在他腰上抱怨地蹭了一下,无意识移开目光,但接着又移回来,仍旧看着他。   火焰在白林心里燃烧,感觉有点陌生,他已熄灭很长时间了,可现在烧得手指都在发抖。   他手指抽插,感觉那人内部的包裹和高温。想进去。想得不行,从没这么想要什么。   他抽出手,又凑过去吻夏天,亲吻他的头发、额头、眼睛和嘴唇,这吻毫无章法,意乱情迷。   与此同时,他扶着自己的阴茎,从下面进入了他。   他感到夏天猛地绷紧,急促地吸了口气,寻找节奏。白林停了一下,等他适应。那人面孔埋在他的颈窝中,努力放松下来,他内部温度很高,长腿紧紧缠着他的腰,快感令人眩晕,不知身在何方。   白林又向里顶了一点,夏天一只手死死扣着他的肩膀,突然一口咬在他的左肩上。   有点疼,却叫人更加兴奋。   白林一挺身,把自己完全插进去。   夏天猛地抱紧他,额头死死抵在他肩上,头发都汗湿了。他紧得要命,从来没以这种方式接纳过别人,他是个固执、情绪化又骄傲得要命的人,但这一刻完全打开了,让他侵入其中。   白林不断亲吻他的头发,抽送了一下,那人在他身下颤抖。   他们从没有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和同性干过这事,但两人用所有的默契配合,寻找快乐,取悦彼此。   白林退出来一点,再次插进去,接着是再一次,动作越来越快。   侵入时一点刺激的疼痛之后,快感紧随而来,更加巨大,烧遍四肢百骸,甜美而致命,瞬间吞没灵魂,一点也没有反抗的机会。   白林这辈子都没感觉这么棒过,他对性爱漠视已久,难以想象世上竟有如此美好之事。   夏天一手搂着他,手指抚过他后背的伤口,温暖而且充满力量,他用甜到了骨子里的声音叫道:“小白——”   白林多抽出来一点,几乎离开后穴,再次用力顶进去,那人“啊”了一声,带着一点哭腔,挠得人骨头里发痒。   夏天的阴茎已经完全硬了,他伸手去碰,白林把他的手拉开,自己握住那个地方。   夏天瞪大眼睛看着他,白林再次去顶他体内的敏感点,感到那人内部一阵无助地收紧,他专注看着夏天,一手抓着他的阴茎,配合节奏套弄。   夏天被弄得不知所措,他叫道:“小白,小白……慢一点……”   他不知道怎么办,只是不停小声叫他的名字,完全失去了控制,在他的每个动作下颤抖,带着撒娇的鼻音。   白林简直不知道怎么有人叫床能叫成这样,他告诉自己要冷静,这人简直能把人直接叫得射出来。   他没法慢下来。与此同时,夏天的阴茎也越来越硬,眼中全是狂乱的快感。   他长发凌乱地躺在他身下,眼瞳因为欲望变得漆黑,嘴唇微微张着,像在索吻。他真是……性感极了,而且毫无掩饰。他一只手仍在无意识抚摸白林肩膀的伤口,看他的眼神充满温柔与渴望。走投无路时仍想着保护他的人。   白林知道他性格中侵略性有多强,可当他拉开他的手,那人便只死死抓着床单,彻底把自己交了出来。   他感到焦躁而混乱,又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曾死掉的冰冷的部分活了回来,温暖的血流入其中,太过鲜活,让人不知所措。   他只能不断地亲吻夏天,看着他,下身一次又一次用力顶进去,感觉那人完全包裹和接纳了他。   这像是一种无可餍足的欲望,想一直看着,想去感受。夏天活着,就在这里,只属于他一个。是他的,谁也不能看到,谁也不能碰。   白林早就知道,上城是座深渊,你只会向着虚无无休止地坠落,任何的渴望都会毁了你,让你尊严扫地地死去,成为魔鬼餐宴上的牺牲品。他们……是上城命最贱的一群人了,名列电视台的商品名录,存在的目的就是给人取乐,怎么惨怎么来。他不该向温暖之地多迈出一步。   但这一刻,这一步非走不可,他还不切实际地觉得自己能为此做到任何事。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雷电划过天际,传来轰隆的雷声,像要把世界劈成两半。   白林抽插的动作越来越快,他能清楚感觉到夏天在和他一起朝着高潮攀升,快感强大,能把意志力彻底撕碎,又足以建立起新的土地。   在性爱席卷身体的同时,杀戮的火焰也在他身体里燃烧——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他会为此不惜毁掉世界。   夏天在他耳边叫道:“小白——”   他声音充满迫切的欲望,尾音拖长,甜得能把人整个融化掉。   那一刻,白林射了出来。   他想起来了,很久以前的确有人这么叫他。他是N7区的白林,大家的“小白”,那片土地坚实而巨大,不是什么电影和游戏中的虚幻之处,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灵魂回到了身体,被从遥远的过去召唤回来,回到现实之中,仍是他,鲜活而热烈,只是充满悲伤,带着仇恨。还正在爱着一个人。   他正在上城,回到了这个世界,也回到了无尽的危险之中。   白林好一会儿伏在夏天身上不想动,他下身无意识在那人体内摩擦,感觉性爱的余韵。   他非常放松,心里又被填得满满的,像有巨大的力量要溢出来,不知道怎么办。   他撑起一点身体,不断亲吻下面的人,亲吻他的额角、睫毛、嘴唇……随便哪里都亲,像个因为爱情不知所措的年轻人。   那人懒洋洋地回吻,伸出手,摸摸他翘起的头发,揉乱,又顺回去,一副要摸到够本的样子。   白林想把他的手晃开,但又觉得还挺喜欢这样,于是老实地让他摸。   他也伸手摆弄夏天的头发,有几根被阳光晒成了棕色,他凑过去亲了一下,说道:“这是我的。”   “嗯,你的。”夏天说。   白林顺着锁骨往下亲,亲到右边的乳头,还咬了一下。   “也是我的。”   “嗯。”   “谁也不准碰。”   “谁也不碰。”   “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   白林说完愚蠢的情话,感到心满意足,他趴在夏天身上,那人一手抚摸他的后背旧伤,舒服得简直要呻吟出来。   他知道他现在应该起来,关注一下炸掉罪恶之城的后果,但他一动也不想动。   他感到夏天又凑过来,认真地亲了亲他的头发。   白林费了不少意志力才从夏天身上爬起来,去找自己的手机终端,看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夏天心满意足地躺在他旁边,赤身裸体,毯子只盖了一点,堪堪挡住重点部位。白林能清楚看到他伸展的腰线,他的胯骨……然后就被毯子挡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刚做过,仍会觉得这画面火辣得要命,难以移开目光。   夏天放空地躺了一会儿,侧头看他,抬手去摸他胸口的一道旧伤,指腹摩擦,慢慢向下,非常专注,一副终于找到机会研究一下的样子。   他一路摸下来,哪里都不放过,发梢碰到白林的皮肤,挠得人心痒得不行。   白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道:“你是不是还想再来一轮?”   夏天抬起头,朝他笑了。   他凑过去,看着白林的眼睛,伸出舌头舔他腰上的伤。   白林的火瞬间就被挑起来了,身体绷紧,眼瞳的颜色都变深了。   正在这时,夏天手机响了起来,他停下动作,转身去丢到床下的衣服里找手机。   他就这么翻了个身直接去拿,把毯子压在下面,赤裸的身体毫不介意地展示在灯光下。白林盯着他,长发散在肩膀上,鞭伤几乎消失了,但仍能隐隐看到痕迹,那肯定不是普通的鞭子。腰部的线条以近乎陡峭的方式收紧,柔韧而充满力量。白林视线继续向下,移到臀部,盯着那片阴影,想看得更清楚。   夏天接通手机,听上去是灰田打来的,问罪恶之城爆炸的事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有我也不会说啊。”夏天说,“小白好着呢……嗯,他正在找乐子,天底下没什么比找乐子更重要的了。”   他说话的时候,脚在白林小腿上蹭来蹭去,撩得人心里痒得要命。   “小白才不禁欲,你是从哪里得到的错误印象。小白器大活好,技术一流——”夏天说,背对他继续讲电话。   他停了停,脚趾慢悠悠磨擦白林的脚踝。   “别担心,小白现在很安全,非常满足,非常快活……”他说,突然停下,白林把终端一丢,起身按住他的后颈,从后面分开他的双腿。   他扶住自己的阴茎,再次插了进去。   他听到夏天一声急促的呼吸,身体无意识收紧,但努力控制住了,允许他再次侵入他的身体。   “我不……”夏天说,“我不跟你说了,我也有点乐子要找呢——”   他手一滑,手机掉了下去,白林把自己完全顶进去。 第五十四章 死亡宴会   1.   时间不算晚,但天已经全黑了。   上城明星区奢华的别墅笼罩在夜色之中,雨水铺天盖地,不时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雨中繁花,枝叶和花瓣落得四处都是,把土地都染上了娇嫩又狂乱的色彩。   暴烈的雷电之下,别墅里的灯光似乎都渗进了血色。   白林拖了个枕头放在夏天身下,更方便进入。他一只手握着那人的阴茎,仍旧不让他碰,完全掌握夏天的欲望。全是他的。   那人的身体再次完全包裹了他,再没有比这更完满的时刻了。   他凑过去舔夏天后背鞭痕,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夏天留下鞭伤时的样子。他不断亲吻,就像夏天曾亲吻他的伤口,似乎这样能彼此治愈。   与此同时,他再次用力顶进去,那人在他身下颤抖。   已经交合过一次的身体都极度敏感,白林每撞击一下,夏天都会战栗,后穴因为快感而收缩,又因为这个体位,更深地把他吞入。   手机还在地板上闪动,灰田说道:“总之,所有媒体都在跟进‘反抗军’事件,简直就是传染病。”   她说话的声音让夏天身体绷紧了一点,白林狠狠顶进去,感到他因为欲望而颤抖,两人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公司做了个企划,我发你们邮箱了。”灰田接着说,“又毁了两座浮空区,至少两万七千个组织声称和反抗军有关系,三个小时内有三千两百桩案件和反抗军事件直接相关。你们最近受到的骚扰可能会很严重,我就提醒一下。”   夏天反手去找白林,确认他的存在。白林压住他的手,十指紧扣,一次又一次顶进去。   快感没了顶,两人呼吸交错,紧紧缠绕,拒不分开。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灰田大概想不出什么话可说,接着就挂断了。   又是一阵雷声响起,整座浮空城似乎都在震动。白林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夏天后背的伤口,狠狠顶进他的身体里,性爱带进了硝烟的气息,这也让两人越发兴奋。   没人问几点了,世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   白林一手把夏天的长发拢起来,亲吻他的后颈,下面毫不留情地碾磨着他的内部,那人难耐地动了一下,他把他压回去。   白林一手仍抓着夏天的阴茎——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强的控制欲——要完全握在手中,压在身下,掌控他的每丝感受,他高潮的速度,感觉每丝颤抖。全都是他的。   只有这样才能填满灵魂里那个黑暗的洞,填得满满当当,再没有空隙。   他全心全意感受每次侵入夏天的感觉,还有那人由此而生的颤抖,迫切,专注,带着股战术规划式的冷酷,毫不留情。   夏天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叫道:“小白……”   白林动作一点也没有慢下来,专心地品尝他,那人在他身下完全地失去了控制,每个动作都会引发无助的战栗。   他凑近夏天耳边,恶趣味地问道:“爽吗?”   “嗯,”夏天说,“小白……小白你慢一点,我没有过……”   白林又用力顶了一下,那人咬住被单,仍发出一声拖长的鼻音,甜得不行。   “叫出来。”白林说。   夏天安静了一会儿,开始用又甜又有点哭腔的声音叫道:“小白,你慢一点……我是第一次……啊,不过我喜欢小白你完全、完全在我里面,我最喜欢你了,谁都没你这么……啊——”   他叫得能让人骨头里的冰都变成燃油,点燃任何东西。   白林想象中第二场应该是节奏比较舒缓,是慢慢享受的时候,但被夏天叫得差点射出来,只好一把捂住他的嘴。   “行了!”他说。   他听到夏天笑起来,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   白林被他舔得受不了,恨恨地咬了一下夏天的肩膀,手指探进他口腔中,寻找他的舌头。   他感觉到那人的舌尖舔过他的指腹,色情地吸吮。他又顶了一下,听到夏天无法控制溢出的鼻音,拖长了腔调,又在撒娇。   挂断的电话静静躺在地毯上,白林把面孔埋进夏天的颈窝,脑子里全是他,再也没有其他。   撞击越来越快,不需要言语,只是最微小的身体动作,他们都知道如何配合,他们是最默契的搭档,既知道怎么杀人,也知道配合着找乐子。   他们一起向上攀升,再一次同时达到高潮。   高潮时夏天控制不住咬了白林的手,而疼痛只让快感更强。那一刻白林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大火烧毁神志,再不复原状。   但当清醒时他很完好,一切重新塑造。   他俩黏在一起,筋疲力尽地喘息,身体都还有点发抖。白林能感到夏天松下齿间的力量,不好意思地在咬到的地方舔了舔。   他笑起来。   他俩都累得不行,黏在一起不想分开,白林压在上面,伸手碰他后背的伤口,又去亲。   夏天翻了个身,紧紧搂住他的腰,把头埋进去。   夜色已经降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下得仍旧很大,他们都没动。   白林手指摆弄夏天的发梢,还咬在嘴里。他觉得这些行为愚蠢透顶,但他喜欢这么腻歪,幼稚,他感到非常满足。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把他夺走。   他们又在床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去浴室冲了个澡。   两人身上到处都是性爱的痕迹,包括各种抓伤和牙印,白林不想处理,幼稚地希望留在身上。   他帮夏天处理了一下后面的伤,那里被弄得够呛,不处理一下坐车估计都有困难。事后工作磨磨蹭蹭,交换了无数亲吻,并且差点又搞了一场。   外面雨还在下,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水中。   夏天什么也没穿,爬上床,闭着眼睛抓起毯子,盖住身体,又摸索着去找白林。   白林也躺上床,那人指尖碰到他的手腕,他躺在床上,看着身边快要睡着的人,雨声仍无止无境,夜色已深。   他伸出手,手臂放在夏天身上,小心地拢着他。   那人已经神志不清,不过闭着眼睛往白林的方向靠过去,抱住他的腰,脸埋到他胸口,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不动了。   白林就这么抱着他,感觉那人的呼吸逐渐变得深沉而平稳,气息拂在他的皮肤上。   他听着夏天的心跳,在雨声中闭上眼睛,很快也睡了过去。   白林醒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夏天还在睡,一手搭在他腰上,舒服地窝在毯子里。   他张开双眼这么躺了一会儿,周围空气温暖而沉静,仿佛一个特别好的梦。他伸出手,摸了摸夏天的头发,发丝柔软而真实。他想,我得做顿饭,他醒过来会饿的。   他轻手轻脚下了床,去厨房看有没什么吃的。   作为一栋豪宅,这里生活用品应有尽有,白林照夏天的口味找了些食材,拿到厨房,开始准备早餐——或者午餐。   他压根没想到去看看新闻,后来他想,他当时就是完全忘了这件事。   白林煮了粥,煎了蛋,做了一半时夏天嗅到香味,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糊糊走进厨房,说饿了。   白林忙着榨果汁,朝他说道:“等下就好了。”   夏天“嗯”了一声,他散着头发,也没穿鞋子,打着呵欠去切水果。他虽然神志不算清醒,不过刀工一流,很快就搞定了。   两人合作弄了顿还算不错的午餐,端着盘子来到客厅,毫无形象地窝在沙发上解决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夏天去拿白林盘子里的东西,白林说道:“你自己又不是没有。”   “你的看上去比较好吃。”夏天说。   他舔着手指朝他笑,白林紧紧攥着杯子,他自认是个很克制的人,不过确定他俩今天得耍个大牌,跟公司请假,哪也不去了。   他们的确哪也没去,只是待在家里。其实也没干什么,无非是做做饭,说说话,腻在一起看新闻,打游戏。   白林记忆中的时间总是漫长而绝望,他从未这样过,时光变得明亮,那么简单,那么甜。   新闻上说还没找到乔格的尸体,但生命监控没反应,多半死了。   199届杀戮秀还没完,就死了两个总规划,群众欢呼雀跃,十分兴奋。祭品柱上柴禾的火光越烧越高,把夜空映成血红色。   灰田打电话过来的时候,白林正和夏天缠在沙发上。   他本来在看新闻,夏天伸脚去蹭他的小腿,白林伸手抓住,接着他俩就滚到一起去了。   “我不管你俩在干什么,”他们的形象策划在电话里说,“今天晚上有宴会,你们非去不可,别忘了。”   白林下巴搁在夏天的肩膀上,夏天手还握在他的阴茎上,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我知道。”他用尽可能冷静的声音说。   “你们就是……收拾一下,到点会有车过来接。”灰田说,“只是吃个饭。那些人就是觉得好玩,想走个形式而已。你们应付一下,客气点……一个宴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把要开的车还有要穿的衣服都发到你们邮箱了。”   白林“嗯”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声音很不冷静。他本来想说句“没问题”,可没说出来,颤抖着在夏天手里射了。他惩罚地在那人肩膀上咬了一口。   “我哪也不想去。”夏天拖长声音说。   “我也不想。”白林说。   他们就这么在沙发上缠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夏天站在巨大的试衣间里,无数的奢侈衣物如军队般整齐地列在周围,看不到尽头。   他穿着身黑色礼服,越发衬得身材修长,风度翩翩。白林看着他,那人长发流泻在肩膀上,松散地系了条暗银色的发带,织进了细碎的钻石,点缀的暗红宝石在璀璨之下渗出妖异的血色。只有上城会有这种发带。   而华服之下,他举手投足间对身体精确的掌控和隐隐的爆发力,是随时能置人于死地的战士。   他扣上暗红的袖扣,双眼垂着,动作间有种气势。再多上城的奢侈品也无法掩饰他的光辉。   他早已没了刚到上城时的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可以做到什么。知道他能杀多少人,底线为何,有什么绝不容冒犯。   他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白林走过去,帮夏天整理了一下领子,那人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把他的头发揉乱,又在上面亲了一下。   他朝他笑,如此灿烂,所有的阴影都在这笑容下退去。   白林看到他眼中的自己,也在笑,太过开心,危险至极。但他已经无法停下来。   落地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天际,映出沉沉压在上方的乌云,强光之下,云层层叠叠,宛如大军压境。   车子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于是他们又凑在一起研究了一番怎么藏武器,这种聚会防卫严密,最后也只能带进去把刀子。   但白林又不切实际地觉得自己能做到一切。即使只有一把小刀。   宴会场所不知在浮空城的什么地方,从路线推测在西北方向,一座浮空城堡。   主城一直在下雨,但这里却月明星稀,处于一大片平静的水域之上,倒映天空,仿佛镜面,一眼看不到边际。   而大宅美轮美奂,宛如梦境。   这栋宅子的主人叫和静庭,从小明科夫的资料看,他是浮金集团核心董事会的成员之一,不知道多大岁数。现在基因技术发达,奥林匹斯山的神明们总是一副年轻的面孔。也许再过些年头,真能登顶封神,死都不用死了。   和先生同时也是“真实感”俱乐部创始家族的成员之一,这位追求极端血腥体验俱乐部的元老成员看上去三十出头,穿着优雅的月白色礼服,和到来的客人寒暄,说话轻声细语,微笑温文尔雅,如轻风拂面。   夏天不确定是否在嘉宾秀上见过他,那里的人看上去很相似,总是面带微笑,坐在最舒适的位置。奢华把色情、狼狈和死亡装点一新,是杯子里的甜酒,供人心情好时小酌一口。   小白碰了碰他,递来一杯酒。夏天接过来,他们指尖碰了一下,转瞬分开。   接触的地方微微发热,但不能有更多了。这里有太多摄像头,不知多少人在分析他们的肢体语言,而他们的关系绝对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夏天一口干掉杯子里的酒,白林又给他拿了一杯。   “还行吗?”   “好得很。”   白林朝他笑,他穿了身浅色的礼服,所有迷乱的光线都在身周冷却和死亡,笑也是他一直以来疏离而文雅的笑容,但夏天知道更深处有什么。   他能看到自己映在他眼中,那人眼神如此专注,好像他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   夏天命令自己移开目光,不能老盯着看。   2.   此时,他们正站在大宅的长廊上,这里美得宛如仙境。   右侧的墙壁上,放置着一张极具宗教感的巨大油画,画的是天国的辉煌色彩。而对面脚边的架子上,配以近二十枚以老式的习惯镶嵌着猎物的头颅,不过都是十来岁的男男女女,容颜秀美,表情各异,是带着微小迷茫感的不同的喜悦之色,看着这片天国。   下面有金属标牌,介绍了这种引发、捕捉和固定微妙表情的技艺。   和先生面带微笑,朝他们走过来。   “两位反抗军高层大驾光临,真是令敝宅蓬荜生辉。”他说道。   他朝他们举了一下杯,举手投足风度翩翩,“真实感”俱乐部的绣纹优雅伏在他的礼服之上,是朵雅致心脏形的花朵。   “真是一对儿无上精品。”他说,看着他俩,真心实意地赞叹。   两个杀戮秀明星冷着脸听着,这赞美非常认真,叫人恶心。   “你们的展厅一定要有橙红的光线打底,营造出随时会发生战争的效果。”和先生继续说道,“我已经想到了好几款适合的衣服,我可不是那种‘不穿最好’的审美粗暴型主人,必须要有主题的点缀,才能让赏玩的过程更有趣味。”   夏天死死攥着杯子,这里灯光奇异,他双眼呈现剔透的深橙色,仿佛体内烧着灼烈致命的火。   对面的人满意地笑,夏天一口喝掉杯子里的酒,转身就走。白林跟在他后面,冷冷看了和静庭一眼。   橙红的光笼罩在他们身上,拖下阴沉的影子。   和先生的宅子大得像个迷宫,设计古朴,充满艺术性。   这里四处可见古老的雕塑、绘画、瓷器和海报,还有一些极尽猎奇之能事的变异生物标本,以及活着但装了控制芯片的。   这些东西既有秀里出现过有纪念意义的,也有“具有观赏价值的”的引导型变异,又或实验室“趣味意外”之类不同的情况。高级的标本技术把它们惨死的样子精确地固定下来,供人参观。活的和死的杂混在一起,隶属同一片仙境般的大宅。   白林想看一下房子的结构,两个杀戮秀明星沿着承重墙漫步,开始在聊拍电影的事,但没讲上几句,话题很快就变成了罪恶之城的爆炸。   “上城设计非常精巧,基本是中空的。”白林说,向夏天比画,“罪恶之城下面是地下停车场,再往下是城际高速和自运公路,一旦开始崩塌,就会变成一个深坑,上面的建筑物砸进去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从目前的新闻上看,罪恶之城及其周边区域塌陷出一个极深的坑,一直在燃烧,雨水都没浇下去。简直是地狱开了个洞。   夏天端详视频上的大坑图像,说道:“很好看。”   “喜欢吗?”   “喜欢。”夏天说,“像座烧着火的大垃圾堆。”   白林朝他笑。   “我也喜欢。”   他俩相视傻笑了一下。   “上城如果坠落下去——”白林接着说道。   夏天听他解释上城具体的落地效果,觉得他说话的样子真好看。他一秒也没心思待在这里,只想快点回家去。   这时他们看到了那个场面。   这宅子里四处分布着一些“服务者”,有的身着情趣装,还有些穿正式礼服,但都是供客人们“享用”的。   他们前方不远处,几只形象恶心的变异生物标本旁边,两个年轻的客人要一个黑发的“服务者”和另一个人在他们跟前性交,正在提出位置要求。   那人不停摇头,另一个人也在后退,样子很不愿意。   不过他们最终还是屈服了,其中一个穿着件风格复古的白色休闲居家服,能看到锁骨和小半胸膛,赤着脚,走清纯撩人的路线。他趴跪在地上,另一个人迟疑地把他衣服的下摆撩上去,分开他的腿。   虽然在性交,但他们样子像是智力有问题。   两位客人命令他应该先干什么——把手指插进去——再干什么,跪在那里的人吃疼地向前爬了两步,又被拽回来。   又一位客人聚过来,三人兴趣盎然地看,还调整了几处灯光,让交媾的区域有阳光直射的明亮效果。这类场景宅子里四处可见。   灯光之下,趴在地板上的人五官轮廓深刻,线条冷冽,夏天遍体生寒,他发现自己知道这个人。   这是个杀戮秀明星,叫卫修齐,在185届时很出风头,是当届的冠军队成员。他是个一流的战士,笑起来很友善,但动起手来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夏天知道他的战斗风格和处理麻烦的方式,或是露出煞气十足笑容时是什么样的。   他也记得他是怎么死的。   187届最后一轮时,卫修齐一个人扛下了一整群变异者的攻击,给同伴创造逃走的机会。那些东西会虐杀活人,他一个队友于心不忍,最后回头给了他一枪。   正中心脏,当场就死了。   夏天退了一步,无意识抓了一下小白的手臂,又立刻松开。   暖意散去了,指尖变得冰冷。   夏天跟自己说这可能是个生化人,或是个男妓——他还见过自己的版本——在有严格合同范围规定的场合下微整形成明星的样子,提供性服务。   前方,那个很像卫修齐的人张开双腿,趴跪在地上,让另一个人插进他的身体,他的尾椎有金属反光,像有个标牌。   三个客人在旁边看,不时交谈几句,纠正姿势,要求他们更野兽一点,更疯狂一点。   后面那个更卖力,啪啪声不绝于耳,前面的人跪都跪不住,根本是在被架着操。   “卫老板身体反应还是很强烈的,”夏天听到一个客人说——这是卫修齐当年的外号,因为他说拿到特赦令后想开一家蛋糕店,“这门技术的主要问题还是在大脑复原上,原型程序都第两百代了,硬件还是第九代。你看空纬,基本就是个野兽,情绪上来了让他操死卫老板都会干的——”   夏天突然意识到在人前操卫修齐的家伙是谁,就是之前杀他的那个战友!至少脸是一样的。   ——这两人关系很铁,他最后被迫杀死卫修齐的场景是杀戮秀经典,那之后没多久他也死了。有人说他就是不想活了。   他很想吐,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这不是生化人,也不是微整形,这就是卫修齐本人。”   夏天呆了一下,转过头。宴会的主人站在他身后,一身礼服,温文尔雅,笑容可掬。   前面几个客人正在说一款叫“拟真天使”的项目,听到说话的声音,转过头,正看到夏天和白林。   有两个突然笑起来,那眼神……很难形容。夏天手无意识张开,攥了一下,这是那种让人想去拿枪,让胆敢这么看他俩的人从世界上消失的目光。   “我记得你很喜欢他。”和静庭朝夏天说,“有一次《天际刀锋》问你年轻时喜欢的杀戮秀选手是谁,你说是卫修齐,还说他对你的战斗风格有影响。我一直记着。”   夏天一时没说出话来,那是很久以前的采访了,现在他绝不会让这些人知道他的任何私事。   他的确从还是孩子时就知道这个人了,上城不时会有杀戮秀剪辑流下来,营造出一派杀戮秀是战士的应许之地、挥洒鲜血故乡的氛围。而卫修齐是为数不多流传到下城仍旧威名赫赫的人物。   在这种人身上,你总能学到一些生存所必需的东西。至少他觉得是的。   “我很理解,谁能不喜欢他呢,我那时还年轻,几乎把他当成偶像。”和先生笑吟吟地说。   他看着那趴在地上被他战友干得跪都跪不稳的家伙,那人也看到了他,抬起头,小声叫着什么,可能是“和先生”。但发音含糊,像动物在呻吟。   “他干起活儿干脆利落,非常擅于利用周边环境,”和静庭继续说道,“他很骄傲,反抗的渴望就像刻在骨子里。他还很有责任心,有原则,对邪恶之事绝不妥协。”   交媾还在继续,周围灯光很亮,把交合处的暗影都照得十分清楚。一个客人指示操他的人向后退一点,把进入的过程更多暴露在光线下。   卫修齐的袍子滑下来,夏天看到他胸口的枪伤,正在死亡时留下的位置。   他一阵恶寒,无意识又向后退了一步。   “但……他已经死了。”夏天说。   “是的,他当时死了一会儿。”和静庭说,跟几个客人打了招呼,又转头朝夏天说道,“所以这已经是很好的效果了。”   夏天张了下唇,想说“这怎么可能”,却说不出来。   “他神志不清,不过对光、声音和接触都有反应,也就能这么玩玩了。”和静庭说。   他伸出手,揪着卫修齐的头发,让他抬起头。   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旧日的战友插入身体,顶得不停晃动。下身溢出些许液体,快要射精了。   卫修齐无意识想躲开,某种含糊的羞耻心仍残留在身体里,不过被完全地无视了。和先生拽着他的头发,向客人们展示这款玩具。   “他死亡以后,我们立刻对他进行了重启,恢复大脑反应,用以前的记忆收集做了大量的人造神经元,这可是非常地贵。”他说。   夏天瞪着这交媾的场景,他浑身冰冷,恋爱时依偎的暖意已经完全消失,他站在扭曲的现实中。   他站在权贵大宅中,这里的一切都是亮色的,却又是极端黑暗的一大团。光亮是虚像,碰一下就会碎。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复回荡的只有一句话:他们可以这样吗?!   “他当时的名声如日中天,所以死得很值钱,而我们又用现代科技把他从冥府拖回来一半,”和静庭说,“这些明星即使残缺不全,也还是有其昂贵之处的。”   他朝夏天和白林意味深长地微笑。他模样俊美,精工细作,在金色的光线下真的宛如神祇。   “为了让他恢复得更好,我进行了不少惩罚、性欲或是情绪方面的植入,还花了不少钱才让他会叫床,大部分标本都做不到。”和先生说,“我一度经常宠幸他,不过现在产品和新鲜感保质期不长,他很快也只能在怀旧宴会上用用了。”   夏天回忆起卫修齐死时的样子,那是所有恩怨的结束,情绪惨烈的最高潮,被杀戮秀压榨到了极致,最终得到的结局。   但竟然不是。   和先生继续说活标本的事,对夏天的反应很有兴趣。   他转头朝后面的空纬说道:“停。”   空纬怔了一下,停下了动作,热火朝天的交媾场面就这么瞬间终止了。   卫修齐手脚并用地朝前爬了两步,无意识地往一处角落里缩,躲到那一旁恶心标本的后面——夏天发现就是185届他杀的那款——好像那能保护他。   他想去抓自己的衣服,又不敢。夏天觉得手都在发抖,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他呆了一会儿,脱下外套递给他,中间还手滑了一次。   那人哆嗦着抱住,挡住身体。   夏天心想,这行为并无意义,也不会起到丝毫帮助。他……能对卫修齐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杀了他。如果自己落到这份儿上,他会希望无论是谁,给他个痛快就行的。   这是杀戮秀的选手们解决问题的终极方式,像空纬曾为卫修齐做的一样。他们知道尽头全是死路。   但事到如今,那技术在这里却毫不管用。上城食物链顶层权势者的光芒笼罩一切,这栋豪宅如此明亮和华美,照得死亡都消失了。   和静庭先生温柔地看着夏天,眼中一片趣味的冰冷。   “他有羞耻感。”他说,死死盯着夏天,“这都是收费菜单,我着重添加的,这样更有趣。他智力严重退化,这个暂时还没办法。”   夏天很想吐,他努力控制自己。卫修齐蜷缩在角落,这半个世纪以来杀戮秀总榜排名前十的顶尖人物,现在的样子令人毛骨悚然。   空纬竖着阴茎,呆呆站在光线下,两眼一片空白,等待命令。显然他的唤醒质量不够高,基本只是个照指令行事的人形。   他是个性格开朗爱笑的人,夏天现在仍清楚记得他被迫杀死卫修齐时的眼神,他们是最铁的朋友,他不想他再受一点罪,一颗子弹是他有的最好的方式。   这绝望让权贵们大赚了一笔,也唤起诸多廉价的喜爱之情。   和静庭说曾很“喜欢”卫修齐,于是他拖回他的一部分,把这从死神手中拖回来的残余做成标本,贴上价格标签,在手中玩弄、作践和侮辱,直至残破不堪,沦落进垃圾堆中。   “和先生,”白林说,“我们还有别的事,你们随意。”   他在夏天手臂上拽了一把,说道:“走了。”   他转身就走,夏天同样转身离去,看也没看和先生一眼,到这份儿上寒暄毫无意义。   走了很远,他都能感到那人一直在盯着他。   夏天想自己应该极度愤怒,但竟然没有,他觉得冷,而一切都显得荒诞无比,他找不出言语。   胸口积郁着大片的漆黑,骨髓像冻成了冰,没有丝毫光亮,但非常冷酷,非常确定。   他的旁边,白林眼中一片阴冷的深灰,他放下酒杯,好像怕自己拿不稳。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一眼中没什么东西,只是纯粹毁灭的欲望。   没有疑问,不惜代价。   这一切非得毁掉不可。   3.   夜色越来越深,和家大宅笼罩在月色之下,仿佛立于尘世之外的天堂。   这里供客人享用的“服务者”几乎全是旧日的明星,上城资本家把他们做成一个个标本,在大宅中游荡,供人享受,以满足廉价的喜爱。   这些人尾椎都嵌着金属牌,和绘画、瓷器和标本一样,可以看到此人所有的战绩、诗一般对性情的描述、商业价值,还有把其变成这样所用的科技,算是广告的一种。   夏天很确定他和小白也是被参观的一员。   两人找了些点心和酒,准备找个角落待着,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几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   “明科夫先生。”有人说。   “小明科夫先生。”   “晚上好,明科夫先生——”   “很高兴见到您,明科夫先生。”   “晚上好,小明科夫先生。”   夏天转头去看,明科夫先生和他儿子正从大门走进来。   两人礼服都穿得颇为随便,他们有权力这样。   小明科夫穿的是件深色礼服,只有衣领和袖口点缀了一点明亮的冷色,他跟在父亲身后,向聚集过来的人随意点头。   他看上去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举止斯文,但双眼一片的冷漠倨傲,寸草不生,又仿佛世间一切都理当围着他打转。   和静庭上前说话,小明科夫客气地回了句什么。他双眼漫无目标地扫过大厅,也掠过夏天和白林,好像没有看见。   也许真的没看见,世间的一切在那双眼瞳下似乎都像是没有意义的。   夏天没多久以前和他通过一个电话,说了下乔格和他的威胁。那人拿到了关于白林身份的证据,肯定不会只放在罪恶之城的一处服务器里。   小明科夫惊奇地听着,沉默了半天,然后非要全息视频聊。   打开视频后,他冲过去绕着白林转了好几圈,叫道:“哇,这真是……神转折啊。”   他穿着件黑T恤,上面用橙色字体印了个爆炸图样——上面写着“BOOM!!!”头发乱糟糟的,拿发卡随便别了一下,笑容灿烂,像他应该是的那么大。   “我在说服务器的事呢。”夏天说。   小明科夫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来搞定。”   他继续像一小团火焰一样绕着白林跳来跳去,样子优雅又危险,还伸手去摸。   “又摸不着。”夏天没好气地说。   “我感受一下!”小明科夫说,“白林,活的,电视都不好意思这么拍!”   他脚步轻快地绕着白林走来走去,两眼发亮,完全就是个破坏狂。   “这会是个超级炸弹!”他说道。   他来回走了两步。   “像我之前说的,这种病毒不可能由某个人大规模释放,上城的防护协议一流。”他说道,“但这里是座狂欢之城,只要您的旗帜仍在,战神阁下,整个世界都会跟着你们下地狱的——”   小明科夫朝他们笑,还是个孩子,但他笑容狂热、绚烂而森冷。   这位上城最顶级的权贵人物眼中,一望无尽的全是毁灭之火。   在用餐时他们才算打上招呼,小明科夫彬彬有礼地冲他俩点了下头,他们也颔首回礼。   晚餐走的是传统风格,一群人在老式的长餐桌上就餐,据说每道菜都有讲究。但因为一说出来格调就不高了,他们只有从偶尔的交谈中知道某个菜原材料有多么高贵,用的是什么奇葩的做法。一些听上去简直天方夜谭,让人怀疑在开玩笑。   他们第一次和明科夫先生正式认识了一下。那人头发的颜色只比小明科夫略深一点,瞳色一模一样,他态度随意,管他俩叫“我们的反抗军领袖”。   但当他开口,周围便像有大片乌云压境,每个空气分子都在他的监管之下。   “我喜欢反抗军领袖这个词。”旁边有人附和,“有种振奋感。”   “啊,大家都喜欢,”明科夫先生说,“因为都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理当毁灭。但太符人类的本质,又毁灭不了。”   大家一副听了很好笑笑话的样子笑起来。   夏天和白林的位置离和先生很近,那人让卫修齐坐在他脚边,仿佛一枚装饰用的脚凳。卫修齐还穿着夏天的外套,他俩身材接近,他穿得很合适,外套有点长,堪堪挡住下体。   一个灰发的权贵向和静庭询问卫修齐身上的技术,似乎想把此类定制用在杀戮秀里,要先通过一次闪电秀试水。   “性方面很微妙,他们毕竟死了,所以要进行手术处理,加强特定神经元的连接,让他们对这类事情变得敏感,确切地说,可以非常敏感——”和静庭向他说道。   那人搂着个穿露背礼服的女孩,说等会儿去娱乐区测试一下。   夏天也知道她。死于190届杀戮秀,一流的战术规划。   “‘活标本’是一项精细的技术,”第三位客人加入话题,“理论上,你喜欢什么,就能通过特定的神经元连接把这些反应固定下来,成品能最大程度保持旧日的模样。   “当然,死亡会造成损失,死亡总是会造成损失,令人遗憾。”   另外两人表示赞同。和静庭拿起一片不知名的水果放到卫修齐嘴里,还把手指探进去,心不在焉地玩弄他的舌头,虽然用餐规矩一堆,但玩弄……“标本”的行为是正常的。   那人顺从地吃了,舔他的手指,样子很不自在,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当时为小卫花了很长时间,不过现在已经有些厌倦了。”和静庭说,“这年头什么都会过气,明星会过气,感情也一样。”   “如果说现代科技教会我们什么,那就是什么都可以添加防腐剂。可惜即使如此,一切也都有保质期。”斜对面的另一位客人说。   这理论引来几声低声的赞同。   和静庭转头看夏天,客气地说道:“你没怎么吃东西。”   “我不饿。”夏天说。   “那就撤下去吧,你想吃点别的什么吗?”对方说。   夏天冲过来的管家说不用撤,这肉可不是什么工作室培育出来的,一顿顶得上平民几年生活费了,虽然他毫无食欲,但丢掉又有罪恶感。   他冷着脸吃了一点,宴会一派和谐景象,上城权贵们用餐礼仪周全,举止优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小声的交谈,发出不雅声音的都是宠物般的活标本们。   卫修齐不安地坐在一群客人脚边,又努力去用衣服拢住身体。空纬也在餐厅里,他站在窗边,无意识盯着旧日的战友看。夏天不知道这是本身的意志,还是和先生标本定制的细节,他宁愿是定做的。   和先生和旁边一个客人交流了两句什么沙龙里新款刑求机器的事,这时又看了夏天一眼,显然一直在关注他。那人语气随意地说道:“喜欢吗?”   夏天怔了一下,从卫修齐身上移开目光。和先生继续说道:“喜欢的话,可以送你。他会做任何我让他做的事,如果我现在说个一句,就算不太情愿,他也会钻到桌子底下,给我们找点乐子。”   他说道:“小卫,那是夏天,那是白敬安,你……”   “够了吧!”夏天说。   和静庭饶有兴趣地笑。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他说,慢条斯理地吃掉叉尖上的一片肉,“嘉宾秀上你们的床戏我看了好几遍,你很温柔,非常克制,真是出乎意料。如此的绅士,在我所有的珍藏中也算是顶尖珍品了。”   夏天手抖了一下,白林按了下他的手腕。   “虽然如果要保存下来,我会需要你乖一点,把你改得更顺从,更容易害怕。”和静庭说,“不过人死过一次以后,总是会比较容易害怕。”   夏天浑身都无法控制地绷紧了,像野生动物感受到了重大危机,想不惜代价杀死和毁掉什么。   这地方不能带枪,所有的火器禁用,手里有的也就是一把小刀,但他瞬间已经把所有的情况过了一遍。他几乎可以肯定小明科夫手里有什么武器——他不知道是什么,但那家伙肯定有。他管他要,他会给的。   白林按着他的手又用力了一些,夏天能感觉到他指尖冰凉。他胃里像积满了冰块,但寒冷的感觉却又和火焰的烧灼如此相似,他无法分辨。   和静庭带着有趣而冰冷的表情看着他俩互动。   “真美妙。”他说,“这年头一切你喜欢的、微妙和稍纵即逝的东西都可以用技术保留下来,固定住,放在陈列柜中,在你需要时享受一下。”   “打算是不错,”桌子另一头有人笑吟吟地说,“不过我们的两位反抗军领袖可是有主的。”   “啊,我并无冒犯小明科夫先生的意思。”和静庭说,“但我相信小明科夫先生的兴趣主要限定在活人身上——”   “我的兴趣如何,就不劳和先生费心了。”小明科夫冷冷说道。   夏天能看到和静庭快速看了明科夫先生一眼,后者看也没看这个方向,正在和一位姓雷洛的女人说话,样子挺投入。   那位未来的掌权者直视和静庭,他眼瞳在这种光线下是蓝灰色的。在这一片礼仪繁复、死气沉沉的餐桌上,那双眼睛毫无感情,仿佛暴雨将至,充满压迫感。   和静庭移开目光,盯着盘子几秒钟,说道:“当然。”   夏天一直在阴沉着脸吃饭,这时突然朝他说道:“刚才和先生说如果我喜欢,就把他给我,是真的吗?”   “是的,战神阁下的喜欢是他的荣幸。”和静庭朝夏天说,“不过,不来向我证明一下你有多喜欢吗,夏天?”   “你到底送不送?”夏天说。   餐桌上气氛优雅,但他的话简单、直接,毫无回避的余地。   白林加了一句:“如果你舍不得,我们也可以付钱。”   “我不缺这点钱。”和静庭说,“我坚持把他送给两位,我只是在想——”   “好极了,反正我也不想付。”夏天说。   他把刀叉一丢,盯着和静庭。灰田总说不要得罪权贵,但这对他们已经无关紧要了。   白林说道:“是我们现在带走,还是你晚点送过去?”   “和先生会送过去的。”小明科夫说。   和静庭转头看他,小明科夫朝他灿然一笑。   旁边,明科夫先生似乎说到一个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凑过来和小明科夫说话,手放在他肩上,压着一小截头发,拇指抵在他颈上。   他声音很低,夏天听不到他说什么,但能感到小明科夫轻轻哆嗦了一下。他动作非常微小,餐刀都没碰到碟子,明科夫先生还在说,他手抖得厉害,于是小心地把刀子放下,像是怕碰到什么发出声响,不合礼仪。   明科夫先生的目光扫过夏天和白林,那是一种漆黑无光的眼神,一切的光芒似乎都会在其中湮灭。   夏天听到小明科夫极轻地说了一句:“是的,先生。”   他父亲笑了,看他的样子一派权贵们的冷酷,但又十分专注、充满趣味。他顺顺他的头发,又回头和雷洛说话。   一桌子的人继续闲聊和解决晚餐,一个个精致优雅,透着几代人骨子里养出来的饥饿的文质彬彬。   小明科夫冷冷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那双眼瞳之中只有无尽的黑暗。   夏天两人准备离开时才和小明科夫说上话,他父亲谈生意去了,他难得落了会儿单。   那孩子走到他们旁边,神经质地拉扯袖口,夏天转头看他,说道:“你还好吗?”   “我不好。”小明科夫说,“不过不会很久了,不搞出点大排场简直对不起他们。到时,我感觉会非常、非常好的——”   他双手攥紧,眼中映出大宅前方镜面般的水域,眼神平静又疯狂。大宅的灯光渗透过来,衬得他发丝越发绚烂,漆黑的底色根本压不住。   “情况怎么样?”白林说。   “乔格的事还在查,不过下一任总规划定下来了,”小明科夫说,“老熟人了,齐下商。”   夏天骂了句脏话。   “第五轮设计图也定了,晚点发你们信箱。”小明科夫说。   他转头看夏天。“他们会在第五轮杀了你。”他说,“在此之前他们会疯狂营销,你的死亡计划还在讨论中。   “他们觉得你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上城的人就像小孩子,派对玩得再疯,大人拿走玩具和酒,熄了灯,再不情愿也偃旗息鼓了。”   风把他头发吹乱了一点,明明一身正装,但在圆月的光芒之下,他身上却又有种疯狂的东西,极其愤怒,灵魂都在焚烧。   夏天能感觉到身边白林一手压在他肩上,指尖扣紧,好像这辈子也不会松开他。   “这事我没办法。”小明科夫说,“我只能说是现场直播,他们不会搞得太过头,但……”   他停了好一会儿,伸出手,小心地碰碰夏天的肩膀。“拜托……”他说,“活下来。”   “他会活下来的。”白林说。   他语气有种不顾一切的味道,脸色又森冷如冰。小明科夫转头看他,他们身周大片水域反射月光,仿佛随时都会燃烧起来。   “如果你们活着回来,”小明科夫说,“我可以承诺——”   他朝他们笑。   “——给你们看一场超——大的烟火!” 第五十五章 献祭时刻   1.   夏天和白林坐着豪车回家时,路上四处可见反抗军的广告,气氛狂热。   这对浮金电视台来说代表着市场占有率,但对他俩却是一场致命的闹剧。他们生活在一座狂欢之城中,闹剧就是一切。   夏天回到家,又把今天吃的东西吐了出来。   他胃一直不好,虽然打从出了名,上城的科技让他身体始终处于最佳状态,但他仍无法控制呕吐的冲动。如果这是一种疾病,那么感染的是灵魂。   他在卫生间折腾了一番,又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出来时看到小白坐在客厅里,桌边放着半杯酒,开着悬浮屏,正盯着看。   听到夏天过来,白林头也没抬地说道:“他说明天就会把卫修齐送过来。”   他停了停,又说道:“我们……帮他结束这个吧。”   夏天“嗯”了一声,只是提及那位权贵的存在,他就觉得空气里有股防腐液的味道。   “小白,”夏天说,“如果……”   “你不会有事的!”白林说。   夏天没再说话,抬手分过来一个屏幕。   白林继续看小明科夫发过来的第五轮场地的图纸,一旁开着战神殿,神经高度紧绷,查看和估计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公司给的这栋宅子温度恒定,设备一流,但此时周围的空气却像结了冰,夏天只能感到小白身上透过来的一点暖意。   屏幕上橙红的光线燃烧,映在桌面、地板和墙壁上,也照亮他们的面孔,虚幻如梦,仿佛从幽冥而来。   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去医疗部接艾利克和韦希,大群记者随行,一路全是摄像头,整座上城都出动了。   接队友不是什么大事,但收视率居然比上一届的杀戮秀决赛还高,上城处于高热与沸腾之中,战神的任何动作都会引发一阵动荡。   他们在浮金主城的医疗主大厅看到对方。   艾利克一身“战火”新款大衣,韦希穿的也是这系列,衣服里加入了战场、火焰和残破的武器元素,能在这地方做广告一定花了很多钱。   这两人经过了上城医疗部完美的治疗,穿着本地最贵的衣服,但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仿佛无法确定真从地狱回到了人世——尤其是看到那一派盛大欢迎场面的时候,大概越发觉得自己压根没离开过。   几人在上城铺天盖地闪亮商品的堆积物中,脸色冷峻,只能隐隐看到见面时眼中的一丝安心。   他们在媒体的屏息凝视中互相拥抱了一下,这拥抱半死不活,两边都筋疲力尽,仍旧处于命悬一线的状态中。   “嘉宾秀,”艾利克说,“你俩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   韦希朝夏天说道:“我把他活着带回来了。”   艾利克哼了一声,夏天笑起来,引来摄像头的一阵狂拍。   就对他俩这场闪电秀的快速了解来看,艾利克跟着韦希跳下了怪物巢穴,而最后的确是韦希救了他一命。   如果是在电视剧里,当一些人经历了这样的灾难,本应可以活下来,得到报酬——他们的生命,或是另一个人的安全——但接下来却还有无数场战争在等着。   他们的人生被偷走了,所有的抗争变成了游戏,供人消费,有人大量赚钱。直到他们被吸吮殆尽,什么也不剩,变成残渣冲进下水道。或是更加糟糕,剥夺继续,困在无尽的梦魇中。   正在这时,夏天手机响了一声,他低头去看,又转头看小白,说道:“送过来了。”   “什么?”艾利克说。   夏天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道:“一具战士的尸体。”   和静庭肯定是为了故意恶心他,给卫修齐穿了件很可怕的性虐风格衣服,嘴里塞了口塞,后面插着假阴茎,还注射了大量的春药。   他们打开箱子,那人蜷缩在一角,抱着头,身体处于高度敏感状态,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卫修齐会有的反应,他倔强和克制的部分,被上城的权贵做成定制产品,握在手中,反复把玩。   即使路上已经解释过,艾利克和韦希仍呆了半天,不相信这是真人。   小白翻遍药箱找拮抗剂,夏天去看了一下小明科夫发的卫修齐的标本权限菜单。里面的定制效果林林总总,令人目瞪口呆,就是用尸体做了一个玩偶,服务到位,细节贴心。活着或死去已经没关系了。   “这是——”韦希说,“这是‘活标本’,我靠,这么多年前他们就搞了,我以为是那些变态幻想出来的!”   他接着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中间迸了该有两打的脏话。   照韦希的说法,这门技术一直是网上的黑暗传说之一,早些年被认为极度变态,不可容忍。   不过这年头,旧日的大量黑暗传说正在变成真实发生的事。这几年上城娱乐圈在尸体利用方面的观点有所松缓:既然都做成蛋白质给下城的食用动物吃了,为什么不能用来性交呢?   现在看来,这就是官方的态度,一种含糊的暗示,上城的道德底线再一次向下迁移,因为他们已经有了这项技术。   过不了多久,权贵们就会让这门生意大行其道,让英雄的尸体们接客,再从中大赚一笔了。肯定会的,网上有人——总有这么一批热衷于阴谋论的——已经估计了消费额,列入了可能的衍生产品,一个个极尽残酷扭曲之能事。   韦希就是那批热衷阴谋论黑客中的一个,他一直很确定,高层总有一天会搞出这项服务。因为很能赚。   他只希望有生之年看不到。但显然只是梦想。   韦希结结巴巴地大骂,艾利克瞪着刚注射了拮抗剂的卫修齐,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个知晓上城黑暗的人,眼下的仍旧远远超过底线。   “最后我们所有人都会这样!”韦希叫道,“死不算,连尸体都是他们的,植入人工设备,供人享乐——不会再有死亡了,这地方会他妈的狂欢到永远!”   夏天转头看那个早已死去的人,身体残破不堪,蜷在客厅一角,紧紧抓着一条床单。   他很小的时候看过他的杀戮秀剪辑,这人杀了一个冒犯他的家伙,因为他不喜欢那家伙朝他说“操你妈的”。那时夏天想,这世道你只能这样活着,你表现得够狠,别人就不会招惹你。   但他终于发现,这年头你再狠也没有用。卫修齐并不弱,就像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弱一样,他们是人群里更优秀的那个,更敏捷,更强壮,更——   但即使他们竭尽全力,仍旧守不住手里的一点点东西。   “你……”他朝那人说道,“还有感觉吗?”   那人看着他,双眼像一对空洞的玻璃珠,接着他伸出手,触碰夏天的面孔,似乎在说什么。夏天凑过去,听到他在含糊地叫“和先生”。   夏天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事,没事了。我们会帮你结束这个的。”   艾利克小心地给卫修齐穿了身体面的衣服,不是那种很贵的,是他以前喜欢穿的那种宽松的外套和长裤。战士们喜欢这类衣服,活动和藏武器都很方便。   下城K区的卫修齐,家里以前开杂货店,有父亲、一对弟妹,还有很多很好的战友。他的家人都已经在造星的狂欢中死去了,兄弟们也是一样。   当关闭权限时,他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眼微微张着,一片空洞。十二年来,困在生与死之间,任人凌辱。   小明科夫的资料上说,当停下生物脉冲,他们会开始活着腐败,很多人就这样像被丢弃的玩偶一般消失在上城无数的大宅中。   资料的最后,他还附送了个靠谱火葬服务供应商的电话号码,夏天看了一会儿,承认他们的确需要这个。   韦希找到了合适的药物,足够让卫修齐没有痛苦地……再一次死去。   他对着药箱折腾了半天,还叫了两次临时药物配送,说希望效果够好,确保卫修齐离开没有丝毫痛苦……他们不知道他会不会痛苦,于是只能尽量做到最好。   “他会……像睡过去一样。”最终韦希说,“会很放松,觉得很暖和……如果他能感觉到的话。”   几人沉默地听着,屋子里很安静,外面的世界仍在高温中沸腾,但这一刻阳光洒在房子里,寂静如同葬礼。   白林始终很沉默。他低头看着那具尸体,样子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危险。   夏天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什么紧紧绷着,这并不像葬礼,像是战场。   他们看着床上的人,像看着一个阵亡兄弟的残尸。   而这一刻,空纬还在和静庭的宅子里,苏非在那里……好多人都还在那里。在一栋又一栋的大宅中。战争还在继续,血还在流,死亡和侮辱从未停止。   从懂事开始,夏天就知道这年头你只顾得了自己,感情是奢侈品,这世道什么也守不住。   但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和那么多人流着同样的血……血里流着同样的仇恨。这恨在无数人的血管里轰鸣,漆黑而巨大,总有一天会讨回一个公道。   小白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在随时确定他的存在。夏天喜欢这样,喜欢感觉到那人的温度与力量。   不能再有更多这样的事了,不能再有更多的人陷入这梦魇般的命运之中。这种事必须停止。   所有的事都必须停止。   夏天伸出手,合上卫修齐的眼睛,死亡迟了很久很久,终于降临了。   他转头看艾利克和韦希。   “有件事得说。”他说,“大事。”   这轮休战期,充满了各种记者招待会、见面会、真人秀、电影、采访等等对明星价值增加有所帮助的活动。   夏天配合了绝大部分的要求,忙得脚不沾地,而与此同时,神殿的祭品一直在增加。   新科总规划上任,抽签仪式,上城的媒体以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手段,把这场造神营销推向最疯狂的顶峰。   神明所在,未知之地。   很快地,199届杀戮秀的最终轮即将开始,狂欢气氛达到了顶点。这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造神营销带来天文数字的利润,上城的资本从未有过如此丰美的盛宴。   现在,已经到了最终献祭神明的时刻。   2.   第五轮的主题是末世废土。虽然装模作样抽了两次签,但终场舞台早就搭好了,这种大场面不能有任何意外。   开场预告气势宏大,配了史诗风格的BGM,以缓慢沉重的语调描述人类的基因异化技术发展到了某个程度,造成了种族的毁灭。现在,世界变成了一片废墟,四处都是致命的生物,大部分人类已经灭亡,但仍有一些在不屈地抗争。   他们不知道,这片看似荒芜的大地隐藏着可怕的秘密,神秘力量蛰伏其中,用饥饿的目光盯着他们……   鉴于选手剩得也不多了,活下来的都有名有姓有粉丝,个个都得有自己命运的剧本,还有配得上的死法,所以主办方尽可能做得精致。   选手小队们进入赛场时间不一,以造成层次感,制造戏剧性的相遇。   夏天小队进入的时刻在中间偏前——太往前不够大牌,太靠后又怕出场镜头少。也就是说,在他们来到之前,废墟上城已经死过不少人,也有人白手起家,开始建立据点了。   赛事开始前,小队的成员集中在备战室,讨论目前的局面。比如那个“神秘的力量”是什么,这种事在恐怖片里听上去挺有意思,自己现场经历一点也不有趣。   正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屋子里还没人答应,那人便推开门,径自走进来。   那是个灰色头发,权贵管家风格的男人,灰田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此人客气地和几人都打了招呼,接着说道:“开赛前,齐先生希望见夏天先生一面,讨论一下本轮的战况。”   夏天靠在沙发上,正在吃一盘子棉花糖,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不去。”   “咱们现实一点,先生。”对方说,“您没有选择的权利。”   夏天盯着他看了几秒,屋子里光线好像都暗了一点,接着他把盘子一丢,猛地站起来,径自走出去。   他的几个队友跟着他一起,管家样的人在他走过来时无意识退了一步,虚弱地制止道:“齐先生希望单独的——”   不过没人理他,一行人走出去,一路上所有的人都转头看他们,还悄悄拍了视频上传。   最终一战,杀戮秀总部到处都是明星,但夏天的出行仍旧像真是战神巡礼,所有人都会去看。   在短暂的休战期内,浮空城反抗情绪持续发酵,除了惊人的死伤人数,又发生了三起浮空引擎坠落事件,有两起暴力破坏,一起维护员直接沉降的,但无一例外是献予战神的祭品。   狂热达到了史上从未有过的高度,上城随着夏天的每个举动而动荡,他的一句话,或只是一个笑容,就能引起骚乱。到了最近一个星期,公司已经不再让他去做什么煽动人心的活动了。   即使是食物链顶层的权贵们,也感觉到了空气中酝酿风暴致命的气息。   现在,这支万众瞩目的小队在无数摄像头外加整座城市的注视下,来到了齐下商的办公室。   杀戮秀的又一任新科的总规划把乔格的办公室重新装修了一番,去掉了花里胡哨的装饰,仿照虚空沙龙建了一个新办公区。   夏天一把推开门走进去,门口的保镖没敢拦,只快速通报了一声。   房间通体色调幽暗,走古典和老派路线,几个人正在喝酒闲聊,夏天认出两张权贵的面孔。   齐下商正坐在一套银灰的沙发上和人说话,讨论某个“一切都得纳入我们要的轨道”的话题,看到夏天的小队进来,露出一个殷勤的笑容。   夏天在聚会上见过齐下商几次,此人个头不高,永远衣衫周正,五官端正,没有特点。但他长着双饥饿的眼睛,看人的样子像都是餐盘中的肉,而他随时准备扑过来把盘里的每根血丝都舔干净。   他扫过这片区域,光线不算很强,显得压抑沉闷,昂贵的装饰在幽暗中发出闷烧似的反光。   正对着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玻璃培养皿,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像只超长腿的蜘蛛,在射灯的光线下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东西,齐下商朝他微笑,说道:“别担心,只是个生物式内置耳机。虽然你这身‘野性的魅力’赚了不少钱,但鉴于你一直不算很听话,我们只是不希望把这场大戏搞砸了。”   他倒了杯酒,色泽红得很妖异。   他的周围,至少有三十支枪管对着进来的小队。浮金电视台总部的AI叫“杀戮云”——真不知道一个服务性AI起这种名字有何意义,是上城人工智能的顶尖作品。夏天一点也不怀疑它对任何的暴力行为的可能性都计算精确、攻击全面、没有死角。浮金电视台中布置了无数这样的设备,覆盖每个角度。   “咱们不用把事情搞得太难看,几位,这里有够你们用的枪管,也有人能确保你到时候听话——”齐下商继续说道。   门外进来几个保镖,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接触到夏天的目光,有两个一副不大确定的表情,还有个退了一步。   夏天移回目光,他们这种人可以立刻判断出什么时候毫无机会,现在就是。   旁边韦希碰了碰他,用力摇头。   “是款新式的生物耳机,”他小声说,“这东西最后会长进身体组织里,反复再生,很难清除。是专门给上城的罪犯、奴隶和‘宠物’们用的,据说最后会长成一种寄生组织,专门用以操控和惩罚……这就像一种生物学的链子……”   齐下商递了杯血般的红酒过来,夏天没理会,他笑着把酒放在一旁的台子上。   艾利克骂了一句,白林没说话,夏天感到那人身体紧绷的热度,同样在计算,但是没有机会。   浮金集团感觉到了上城空气里硝烟骚动的热度,决定在最终关口收紧控制。   夏天吸了口气,径自走到展示台跟前,一把拿起玻璃皿中的东西,放置在右耳中。   那瞬间,他感到一阵剧痛,内置式耳机爬进耳道,钻进皮肤,带来一阵轰鸣般吸吮声,越钻越深,极度饥饿。   强烈的眩晕袭来,血流出来,但他几乎没感觉到,他退了一步,伸手去找小白。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下流的摩擦和吸吮声,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想象小白抓住了他。   他隐隐听到谁正在说话,声音遥远而缥缈。   “它会生长一段时间。”那人说,“你们只要待在该待的地方,做该做的事,就什么事也没有。”   接着他听到齐下商的声音,说道:“……你们是聪明人,知道要听话,我喜欢嘉宾秀最后的收场,真是惊心动魄——”   “这款跟秀上的不同,想取下来恐怕得见点血了……”   夏天想说点什么反击的话,但失去了语言能力,还得努力忍着不吐出来。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和颠倒,他不确定自己是站着还是摔倒了。   在混乱中,他终于感到小白扶着他,是一个可靠的支撑。   夏天晃了下脑袋,努力站稳。又有人在说他应该好好听话,下届会有他好处,也许还能有个特赦令呢,毕竟有一部分大人物很喜欢他,希望他能再多赚点钱。   他听小白说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你。相信我,我杀得了,也不过就是合同再苛刻点罢了。”   不管对方是谁,显然都停了下来。夏天终于站稳脚步,右边身体颈侧潮了一大片,全是血。   齐下商站在对面,仍盯着他,对他狼狈的样子充满兴致。   “别担心,我会保持安静,杀戮秀仍是你的天下。”他说,两眼发亮,“除了我觉得你迫切需要‘指导’的时候。”   夏天盯着他看了几秒,他站都站不稳,但丝毫不显弱势。   “结束了吗?”他说。   他没等回答,转身就走,还拽了小白一把。   那人跟上他,一边扶住他的手臂,夏天再次听到齐下商的声音……不是在他身后说的,而像来自他的头脑之中。   “不过你总会……感受到我的。”那人说,带着肮脏的兴奋,“在你身体里,在你灵魂里,在你生活中所有的地方,也会在你的死亡里。”   夏天盯着前方,无数的摄像头跟了上来。即使官方不转播,员工们总有自己的镜头,而且总有办法暗度陈仓。   他冷着脸穿过装饰华丽的主楼,所有人都看到他大片血迹浸透衣衫。战神身着白衣,显得血色更加触目,但他脚步不停,气势十足,血只让他更加致命,极度危险。把文明优雅的大楼都染上了血色,仿佛将要迎来战争。   “可惜没时间了。”白林在旁边说。   夏天知道他在说没时间杀了齐下商和屋子里权贵出气。他转头朝他笑,如暗夜中枪火的光一般锋锐耀眼。   他说道:“会有的。”   二十分钟后,这支万众瞩目的战神小队进入了阿赛金团体赛199届的最终轮。   杀戮秀团体赛,上城最奢靡和血腥的狂欢。最终大半选手将惨死于此,引来的关注、死亡和非法事件的规模也同样庞大无匹。每年一次,浮空之城处于高温的燃烧和沸腾的震颤之下。   夏天换了身衣服,清理掉血迹,那些人给他打了针治疗药剂,做出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他仍旧想吐,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植入效果。他很镇定,他从很久以前就在战场上了,随时得要拼上一切去获得什么。没什么特别值得紧张的。   入场时,夏天感到眩晕,有一刻不确定自己身在何方,仿佛立于未来某个真实的时刻。   风吹过脚下的楼层,发出巨兽呜咽般的尖啸,大厦只剩下骨骼。他转头去看,无边无际的楼房的残骸向天际蔓延,在艳阳之下风化腐败,看不到边际。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小队的进入地点是一栋大厦废墟的顶楼,离地面约有二十层高。周围散落着风化的办公室垃圾,基因改良过的植物攻占了楼层,绿叶在风中摇摆,狂放地生长。   他又晃了晃脑袋,站稳身体,耳道里仍然有种烦人的被侵入感。   小白忍不住看他,夏天说道:“没事。”   他去查看周围的环境。他们站的地方曾是间办公室,一旁可能是某个儿童活动区,几处造型俏皮的桌椅倒在地上,完整时样子大概很新潮,但现在已经残缺不堪,风化褪色了。   现在这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四人分门别类地探索了一下地形,他们手无寸铁,大楼里只有些自凝胶水或是碎平板。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怪物或别的选手冲出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干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武器,一把水果刀都行。在这种地方,武器代表着一线生机。   小白四处查看了一下,在半碎的屋子里找到一处浮金电视七台游戏节目的标志,足以判断他们处于地图的西南区域。   夏天找到一条残破的楼梯,没别的路,他们顺着走下去,一边谨慎查看周围的环境。   杀戮秀一贯做工精美,极尽可能地贴近现实,以制造足够的代入与恐怖感。   只是废墟,也能看出这里曾经的格局。周围四处可见各种标牌,什么“第五化妆间”“儿童娱乐室”之类的,还有大量的广告,表示某部电影正待上映,哪里正在进行某某点心的试卖,又或是一个新开发的室内游乐场项目。   这些明艳的繁华之物虽然看上去已褪色风化,不过其实都是广告商花大价钱插进来的,最终轮从来都是能插广告的地方。   几人一路向下,大楼内部像早已被洗劫过,破烂不堪,不时可见陈旧的血迹与骸骨。   道路微微倾斜,没走多远,他们停下脚步。夏天看着前方,道路消失,前面只有一片不祥的幽暗。   夏天走到这栋“浮金电视七台”大楼破碎走廊的边缘,凑得更近,朝下看。下方的楼层也一样层层碎裂,在大楼中形成一道深渊。   显然这栋大楼不知曾发生过什么,斜着断裂开来。   裂缝上方,植物完全挡住了阳光,但建筑里一些自明性节能灯仍旧固执发亮,所以他们能看出另一半“儿童欢乐走廊3”远在五米的深渊之外,鬼屋一样半笼在植物的阴影中。   “爆炸吗?”韦希说。   夏天抚摸断裂的建筑板,那里没有任何高温融化的痕迹。   “像是地震。”他说。   韦希张了下唇,但没说话。一群人都什么也没说。上城不会有地震,但就像世界上也本不该有丧尸或是变异鼠,而上世界就是什么都有。   他们返回重新寻找道路,继续向下。   随着靠近地面,植物越发绵密,挡住阳光,只有自明灯增加一点诡异的微光。   大楼的风化情况倒因为久不见阳光好了一些,他们一人找了点有攻击性的办公产品拿在手里,临时凑数。不过并没显得更加文明,幽暗之中,所有人类的物品都像凶兽洞窟里的虚假装饰,倒让环境显得更诡异了些。   一路没看到什么像样的武器,但是小白找到了一处单层地图,写了储藏室的位置。那类地方多半存放着枪械——节目各式各样,一般电视台的储藏室都有枪。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谨慎地向那方向前进,白林突然低声道:“太安静了。”   夏天“嗯”了一声,继续试图找到点什么武器,艾利克说道:“林子里从不会这么安静。”   韦希谨慎地走在小队的中间,抓着夏天刚才递给他的一根尖锐的塑料管,浑身都绷紧了。   这里没有鸟,也没有任何虫鸣,像片墓地。 第五十六章 战神的权力   1.   越是往下,植物便越发茂盛,光线也更幽暗。   它们一个个藤茎粗壮,表面光滑,长着毒蛇一样的斑纹,光线流转,仿佛在缓缓地呼吸和移动。   几人找到几盏便携的自明灯,一些可燃可爆的生活用品,还有一枚焚烧宫殿的能量管。   夏天一路走在前面,他右耳的失聪已逐渐恢复,但又开始听到一种咯咯的杂音。他装成没事,可被弄得一肚子火。   他们在十六层第五趣味战争游戏大厅遇到两支残损的小队,昨天登录的,已经减员了一半,一个个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两支队伍见了面,连一点交锋的意思也没有就加入了他们。   爆炸发生时,他们找到了一具选手的骸骨,不过开赛三天,骨头已薄得像纸,上面全是孔洞,只隐隐能看到头和半个盆骨的形状。   夏天一眼看到颈骨中一小枚未完全分解的生物芯片,浮金电视台的logo在灯下反射微光。重罪犯,浮金电视台的财产,已被彻底地吞食、吸吮和压榨完毕,只剩下这么一点残渣。   夏天控制住没去摸自己的后颈,他看到布料里露出的枪袋,伸手去拿。   疾鹰系列的多用能量枪,能量槽还剩一大半,艾利克拿了黏性炸弹,正在这时,一道闷雷般的声音从脚下很深的地方传来。   脚下的建筑板传来极轻微的震动,他们周围,层层叠叠的藤蔓一阵抽搐。   夏天迅速抬枪,拉开保险,但什么也没发生,几根斑斓的枝茎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又静止下来,大厅恢复了寂静。仿佛这庞然大物正在沉睡,做了一个血腥、进食和攻击的梦。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这肯定是次爆炸,不过像黑暗坟墓里的一次沉闷的爆发,接着层层黑暗覆盖下来,墓地又恢复了宁静。   但爆炸离得并不远,大量的植物起到了隔音效果,实际距离可能只有五六十米。   一群人走到断裂的楼层附近查看,看到从下方黑暗透出的火光,大概隔了三四层楼。夏天侧耳听到另一声爆炸,还有激烈的枪响。他露出个笑容,说道:“武器不错啊。”   “去看看。”白林说。   直行楼梯碎了,下去得不断绕行,夏天冷着脸往下走。   走到楼梯边时,他突然停下来,好像是觉得麻烦,转头看旁边静静立着的电梯。   这架VIP观景电梯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作为一架末日废土背景大楼的电梯,它早就不能用了,外表还算完好,但屏幕漆黑,只是个摆设。   电梯前的摄像头中,战神一手拿着重枪,径自走过来,站稳,朝死寂的大门说道:“我要用电梯。”   他声音清晰、镇定,带着股命令的架势。   后面几个人诡异地看着他,在摄像头外,也有无数人在死死盯着这一幕,这是一桩不可理喻的行为。   而在另外一个更微妙和充满权力线条的层面,浮空城无数的漏洞开始运作:浮金电视台杀戮秀后台VIP权限、供电系统AI修正权限、导演应急权限,还有不可理喻的无差别程序初始后门——   五秒钟的寂静后,电梯灯闪了一下,亮起来。   通行光线微弱但清晰,接着,废弃的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了。   这一架近二十平方的贵宾观景电梯在他的面前打开,里面一派金碧辉煌,近三十盏射灯照亮暗红色的地毯、金属吧台和恒温酒柜,在战神的召唤中到来。   后面几个新加入的队友目瞪口呆地看着夏天走进去,他的战术规划理所当然地跟在旁边,还伸手按了往十三层的键。   夏天等电梯门合拢,看着外面一群见鬼——或是见到神迹——一样盯着他的人,也怔了一下,说道:“你们不上来吗?”   他们一路坐着电梯下去,来到十三楼的阳光积木大厅。   这里四处可见糖果色的装饰和家具,还有些做成卡通堡垒的样子,地面散落着破碎玩具枪和荧光弹的污迹,不时可见一款“孩子都能用的杀戮训练程序”广告。   这里刚经过一场大战,空气里有一股驱离剂的味道,四周随处可见枪弹扫过的痕迹。既有火枪,还有各款能量枪,还有些来源于各种款式的炸弹。破片四处可见,墙壁和地板碎裂,藤蔓残破不堪,一些高强度的建筑骨架都烧化了。   大部分自明灯都碎了,周围越发幽暗,只有枪火的光透过窗户或缺口一闪而过,亮而致命,接着一切又陷入黑暗中。   他们一路朝着战斗的中心过去。   夏天耳中的咯咯声远去了一点,但仍然存在,进来前医疗部门的人提醒过他,说这款“深渊Ⅶ型内置多功能生物耳机”会压迫周边组织,但等他适应寄生体,“就会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了”。   他无意识抚摸枪柄,手痒得要命,简直骨头里都在痒,想杀掉什么,彻底摧毁,到时感觉一定会好很多。   “你们听到了吗?”他说。   “什么?”白林说。   “末日毁灭者纪念款的定向炸弹。”   “这都能听出来?!”艾利克说。   “肯定是。”夏天说。   “真的假的!”   “要不要打赌?”   艾利克看看他,后面的韦希用力摇头,还碰艾利克的手臂示意他别赌。艾利克说:“不赌。”   夏天白了他俩一眼。   在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儿,战斗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鼻端尽是血、火药和能量炮的味道,不时可见尸体。   死尸都千疮百孔,死前也经历了最极端的抗争,周围都是破碎的藤蔓。   正在这时,夏天听到侧上方传来某种……声音,一声含糊的喘息,急促而愤怒,但只是鼻音……因为叫不出声。   夏天战栗了一下,在听到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场面。   密密麻麻的藤蔓聚集在弧形天顶的上方,像交媾的蛇一般蠕动。一个男人被吊在那里,他棕发及肩,赤身裸体,无数藤蔓把他绑成一个极为屈辱和色情的姿势,像个施虐老手。   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楚看到几根藤蔓在那人身上游移,在下身和口腔进出,发出淫靡的声音。那人拼命挣扎,血从伤口和下体不断滴落下来,在地板上积了一片,能看到碎裂的衣服和四下散落枪械的残骸。   夏天呆了两秒钟。   这画面突然出现,莫名其妙,简直就是五流色情片的发展,和整场秀的气氛根本不搭。但当这种拙劣的发展出现在眼前,撕裂一个活人的身体时,却让人骨头发冷。   不可能有这么变态的藤蔓,怪物们想要的应该只是进食和消灭,不是吗?有的只是无数变态的人。   夏天胃里翻江倒海,但没有吐,而是抬手一匣子子弹全扫射了出去。   子弹在弧顶上炸开,光芒伴着残肢四溅,照亮无数斑斓的藤蔓、血、卡通装饰,还有色情的肢体。   上面的人重重摔了下来,跌在自己的血中,夏天一直朝游走的藤蔓开枪,直到弹匣空掉。   那人在血里滑了一下,停也没停地去摸掉在旁边的枪,目标明确,多半缠在藤里时就记准了枪的位置。   那是把疾鹰5S,他伤得厉害,但看也没看就拉开保险,朝着上方疯狂地射击,打碎大片扑过来的藤蔓,但还发了狠地不停。   聚集在上方的怪物终于向周围散开,正在这时,又一个人掉了下来。   确切地说,是具残尸。   也赤裸着身体,四肢被吃掉了大半,只留肢体和脑袋。   还活着的战士扑过去,好像看不到尸体惨状似的迫切去试他的呼吸和脉搏,橙红的光像血一样,夏天认出那张面孔。   叶逢安,一个非常有名的狙击手。夏天的小队还跟他一起做过几期节目,在宴会上碰到时也会打招呼,骂一下变态的电视台。   而那尸体……是他的战友,叫许信,战术规划,和他第二轮时就是队友了。夏天也认识,这人长得很好看,是那种不苟言笑,但笑起来很温柔的类型。他名下的色情资源简直就是洋洋大观,不忍直视。有一次提起这个话题,他一脸厌烦,说反正和他本人也没关系。   在最终的赛场,那些人给了他这么一个如此可怕的死法。   2.   叶逢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去找散落的医疗包,在血泊里滑了一下,摔倒在地,但终于找到一枚止血针,注射到对方身体里。   他手一滑,空的针管掉了出去,他张大眼睛,死死盯着战友的尸体,指望他能醒过来。   周围,作战物资四处散落,天顶的边缘黑黢黢一片,吊顶碎了一块,能看到无数根藤蔓聚集在破洞之后,纠缠和骚动,仍在试图进来。   偏厅已经一塌糊涂,那位年轻战术规划的尸体倒在肮脏的米黄色地板上,夏天一眼就看得出,他已经死了好一会儿。   死前经历了可怕的折磨,双眼大张,身上全是孔洞和勒痕,在自明灯昏暗的光线下发黑。   叶逢安呆呆坐着,他伤得很重,全是刺入伤,黑红色的血不断流出来,应该是伤了内脏。艾利克找到一个治疗包,把止血针打在叶逢安脖子上。他伤得很重,但赛事的医疗配备不错,能救下来也不一定。   那人像是根本没感觉到,只是死死盯着战友的尸体。   就这么过了几秒,叶逢安突然抬头看夏天,好像这会儿才意识到他们在这里。   夏天正盯着外面,游戏厅和主战场只隔一道拱形门。越过残墙,他能看到浮金七台十四楼高级会议厅已碎了大半。天顶层层叠叠的自明灯也大都毁掉了,光照破破烂烂,是噩梦中的重点舞台。   叶逢安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道:“那是不是真的?”   夏天怔了一下,转头看他。那人赤身裸体,伤得极重,手小心放在他战友残尸的后颈上,像是希望那人能躺得舒服一点。   “反抗军。”叶逢安说道,很久很久没人以真正认真的语气说出这个词了。   “他……不是个轻信的人,”他看手里的尸体,“不过有一次突然跟我说,说也许真的有反抗军,那有一天我们就可以再也不用干这个了。”   夏天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当然有。”   叶逢安朝他笑了,如此灾难之下,那是一个和朋友聊到令人开心话题时充满希望的笑。他说道:“我当时还笑他呢。”   外面又传来一声爆炸,整栋楼都晃了晃,光线瞬间大亮,但又转眼熄灭。   叶逢安转头去看,外面传来谁的咒骂声,有谁大叫某个人的名字,还有人叫“撤退”。枪声越发激烈,惨叫在黑暗中沉闷地响起,死的时候还在骂。   叶逢安狼狈地站起身,抓着枪就往那方向走。   他滑了一下,艾利克伸手扶他,说道:“你这伤势没法走路——”   “止疼针给我。”那人说,声音很平静。   天空石广场的大屏幕和无数附属的小屏正在放广告,这时闪动了一下,全部切为实时的杀戮秀画面。   有人黑了浮金电视台的加密信号,还入侵了大屏幕的播放权限。   全浮空城的目光都聚集在赛场之上,听到叶逢安的话,并看到夏天在摄像头前公开承认,反抗军是存在的。   上城把这类事件称为“鲜血代言”,不过这次不再是一款枪或衣服,而是赌上了性命、在镜头前“营销”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镜头之前,那位反抗军的领袖看着前方,他换了个弹匣,走进战场。   大厅斜着碎开,形成了一座无底深渊,无以计数的藤蔓怪物正爬上来。这些更下方的藤连叶子都懒得长,只有些发育不良的残片。   它们样子让人骨子里发毛,像是一只一只的手。   大部分是黑的,长着灰色的斑纹,顶端五根分叉,长长短短,如人手极度扭曲后的样子,狂热地向上爬,想要把人掳下地狱。因为它们的力量,脚下地板向深渊倾斜,人随时会跌入其中。   选手们曾想炸开大楼的外墙,从外围逃出去。但当炸开后,却发现根本没有阳光和大地……炸弹力量的最边缘,也都是无数怪物如沸水一般骚动,渴望血肉。   现在,大量藤蔓正争先恐后从碎裂的大洞里涌进来,抓捕活人。   夏天脚步一点没停,抓起焚灭宫殿的能量管朝那方向斜着丢过去,枪选了单向震荡功能,朝那东西射击。   下一瞬间,大片艳红的火光向他前方绽放,妖异而巨大,藤蔓在火焰中乱窜,发出烧焦的吱吱声,宛如地狱受刑的群魔。   火光之下,大厅四处可见乱窜的黑影,空气里充满火焰、驱离剂和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它们长着张张人类般的嘴,无声尖叫,里面全是尖牙。   光也照亮夏天,反射在他眼中,呈现像能焚尽世界的赤红,混合着顶灯温暖的黄色,仿佛末日太阳将升时的天穹。   他拎着枪,朝那座深渊走过去。   战场之上,局面瞬息万变。   先是白敬安陷入一群藤蔓的围攻,夏天射中了上方一枚高强度燃烧的清洁剂,能量弹爆裂,火焰在白敬安上方铺展开,热度逼人,上方的怪物不情愿地后缩。   同时,白敬安终于解决了眼前的敌人,站稳身体,对付上面的东西。   可早已有三根藤蔓从下方卷住夏天的脚踝,把他向后拖去。那人摔倒在地,枝条几秒时间已把他拖后三米,几乎离开了大厅。   夏天翻身向上,一脚抵住墙壁,免得被拖得更远,一边朝着后面连开两枪。   束缚的力量松了一下,他想站起身来,可另两根藤蔓同时缠上他的脚踝,疯狂地向后拽。   浮空城上,这桩杀戮的瘟疫开始向周围扩散,战火的颜色在一个个屏幕上燃起。   无论是在看收费节目的,还是那些没有钱看只是等待消息的都可以看到战神的抗争。杀戮秀向所有人开放。   夏天朝后面射了三枪,挣出来一点,可这时,所有人都听到前方会议厅的地板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断裂声。   夏天转过头,镜头也跟着转过去。   一根足有三人粗的藤蔓爬了上来。它像一只巨手重重扒上大厅的地面,整层楼都摇晃了一下,仿佛真有一只恐怖而又饥饿难耐的巨人要从深渊中爬出。   地面和承重墙不堪重负,整片空间都在倾斜。   ——它想把整片地板碎掉,那样所有人都会跌到沸腾的怪物群中去。   场面酷似一场圣战,充满象征性。主办方完全抓住了营销重点。   这场战争里,天神和魔鬼清晰可辨,阵容立场毫无疑问。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广场上聚集,无数的工作丢在那里,编程、客服、直播……岗位上空空如也。   政府发布信息希望大家各自回家,或是回到工作上去,不要聚在一块,阻碍交通,但没人理会。   浮空城上并不乏大型集会,但从来不是这样。   上班、老板和房贷,怎么顶得上这场光明与黑暗的战争,如此神圣辉煌,每个人都必须参与进去。   场外又有两座浮空引擎坠落,各种权限彼此交接,末日之时,没人在乎后果。   神圣的战场之上,夏天死死盯着“巨手”,抓起旁边一杆长管猎枪。   一根黑灰色的藤蔓从后面缠上来,滑进衣服,他顾不得管,把枪所有的功能键调到最大,斜着一枪击碎了强制安全阀。接着他死死盯着那方向,双眼映着火光,亮得要命。   叶逢安从战友死后就很安静,他径自走上战场,找到他所有能找到的炸弹。   他总体上是个喜欢笑的人,不过一直很务实,知道自己身处什么位置,从不会过多幻想。但是这一刻,他并没有躲藏起来,他满身是自己和队友的血,毫不犹豫向沸腾的深渊走过去。   他伤得不轻,但一路躲过了好几次攻击。他用所有的技术走向那个噩梦,去做一件必死之事。那也是他为他们曾经渴望的生活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毫不犹豫地坠落下去,五秒钟后,藤蔓生长的地方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音很小,但最巨大的几根巨手瘫软下去,回到深渊之中。   浮空城无数的广场上一片寂静,有的人哭了。   与此同时,夏天在枪管之后,看着前方。   他目光专注,计算角度,战争之上没有悲伤的时间。   藤蔓咬穿了他身后的墙壁,又把他向后拖了两米,那五根藤条像一只黏湿的巨手攥住了他。   那真的像是一只手,可以分得出拇指和中指,不过来自地狱。它伏在夏天身上,从他后背滑进去,爬过脊椎,把衣服撩了起来。   夏天紧盯对面,校正枪管角度。   巨手包裹住他,正以一种色情的方式爱抚人体。那宛如噩梦深处,最原始、混沌和色情的某种事物,难以形容,现在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浮空之城的大屏幕上。   夏天一动没动,死死盯着前方,手贴在枪柄上。他一直很好看,在这种环境下,越发耀眼。上世界的战神,这是个没有尊严的世界,人们总能在他身上找到光。   猎枪温度极高,夏天没有隔热胶带,只粗粗用袖子护住手。   所有人能看到他肌肉拉得紧,在这怪物色情挂角中,整个人充满着张力,如同最顶尖的兵器,卷入如此境地,依旧专注、冷酷而致命,没有沾上一点污秽。   接着他开枪了。   第一炮轰出去,光线大亮,一时间无数黑影在光下逃窜。   密密麻麻的藤茎因为叶逢安的炸弹坠落下去,周围无数枝干碎裂,血肉四溅。但新的手状藤蔓正在爬上来。   夏天的枪口对准斜上方的天花板,强化的能量弹冲出枪管,砸在坚硬的天顶上。   枪管烧得发红,枪柄温度越来越高,灼伤了手掌,但他抓得很稳,朝天顶开第二炮。   这一会儿时间,触手又把他往后拖了两米,他头发披散了下来,外衣被撩到肩胛骨的位置,暴露出腰臀柔韧的线条。   他开第三炮,同时,天顶塌了。   声音巨大如惊雷,劈进深渊之中,要邪恶之事付出代价,连抓着夏天的藤蔓都静止了一下。   他的前方,占据了两层楼高的各种颜色的砖块、泥土、细砂和自凝胶水砸落下来,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玩具,闪烁着各色光亮,有些还在唱歌,仿佛一大片发疯的彩虹,倾泻而下。   那是浮金电视台七台的第十四和十五层,有浮空城最大的地下城堡和玩具沙盘。它太过巨大和沉重,连地板都是特别加固过的。   玩具狂泻而下,在亮如烈阳的枪火下越发明艳清晰,混合着碎裂的血肉,像一场狂乱的大合唱。   浮金电视台的转播一片混乱,真在做事的没几个,所有人都盯着屏幕。   此时此刻,浮空城的人们发出欢呼,所有的屏幕中亮着破坏、毁灭和爆炸,还有破碎的藤蔓。   人群汇集之处,温度急速升高,情绪之事一向具有高度的传染性,而每一个人都处于狂热的海洋之中,挟裹着冲向烧着战火的天空。   屏幕中,夏天不管不顾地开了最后一枪,击中了砸下来的一只红色的自凝胶仓库。高黏度和反应度的液体四下分散,把一切触碰到的东西黏合在一起。   在十分钟之内,数量庞大的闪亮的砂石与玩具形成了一片混合闪亮的墓顶,把魔鬼和尸体暂时封在下方。   夏天盯着自己搞出的那一团破坏,很多藤蔓黏在了自凝胶里,像虫子般蠕动着挣扎。   他双手死死攥着,浑身烧着狂热的毁灭之火。   他耳中传来兴奋的喘息,来自场外的某个办公室,因为这惨烈和愤怒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那声音越来越急,像有人贴着你在自慰,他甚至能听到啪啪声。   他知道这是谁,又在他妈的在干什么。   “夏……天……”他听到齐下商的声音,从他大脑深处传来,全是肮脏的欲望,“你真紧……”   夏天简直气得发疯,为了摆脱这个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正在这时,他眼前一暗,墙壁挡住了视线。   潮湿蠕动的手把他拽到了墙角的裂缝处,屏幕外,所有人都看到了藤蔓的目的地。   夏天的后方,一大片地板裂开了,无数扭曲的手掌从下面爬出来,渴望新鲜的血肉。   大厅下方已全是黑暗之物的巢穴,一个地狱般沸腾的大锅,深不见底,不可估量,让人头皮发麻。   夏天反手想开枪,但发现猎枪已经报废,身上竟然一把别的枪都没有。   夏天摸索着去抓口袋里的水果刀,而自慰的声音还在脑子里,越发急促,藤蔓紧贴着皮肤,越缠越紧——   正在这时,他听到接连两声枪响,拉拽的力量消失了。白林怒气冲冲走进来,手上枪声不断,一下接着一下。   同时,那声音停了下来,夏天知道他为什么停,无非是因为满足了。   齐下商在他脑子里笑起来,说道:“就知道你辣。”   夏天站起来,手气得都在哆嗦,他扯掉身上的残藤,身后咫尺之隔便是一个大洞,密密麻麻的藤蔓正在沸腾,渴望着新祭品。   他不断想着,我得摆脱这个。我必须摆脱这个。不然我活不下去。我非杀了他不可。   白林开了该有十五枪,是把长杆的欲望S9,以能装填不同的子弹和药剂著称,他显然在里面加了驱离剂,洞后的藤蔓退去了。他发狠地朝着残破的藤蔓不断射击,打空了一匣子弹,纯粹就是在撒气。   他这一会儿时间搞到不少武器,竟还有把建筑修补枪,他恨恨地把裂缝封上,直到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盯着那堆看不出形状的残尸,又转头瞪夏天。   外面仍旧乱成一团,一班人在大喊大叫,叫着向后撤,把门封死,继续使用驱离剂,诸如此类。   夏天想过去帮忙,只要别让他想耳朵里那玩意儿就行。简直像一块烙在灵魂上的记号,恶寒浸到了骨子里,令他极度暴躁,无法思考问题,只想毁掉什么。   不过他还是没过去,在白林的瞪视下拉好衣服,把头发扎起来。白林一把抓住他的左手,上面灼伤了一大片,他冷着脸抓着治疗药剂就往他手上涂。   白林搞了个单肩的军火包,夏天凑过去看他找到了什么东西,最后面那把枪好像是“主宰”的新款,他想要。   他伸手去拿,白林猛地把包往回拉,没拿着。   他不确定地抬头看小白,那人怒气冲冲瞪着他,一脸兴师问罪的样子。但看上去又很悲伤。   夏天瑟缩了一下,好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最终白林开口,尽量平静地说道:“怎么了?”   夏天控制着没有碰右耳。他看到小白眼里的他自己,一脸阴沉的怒火,眼睛那么亮,像无法在世上存活下去,想把包括自己的一切全部毁灭。   耳机里一片冰冷的安静,夏天张了下唇,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白林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请求,“多照看你自己一点……”   他的小白看着他,仍在努力显得冷静,但灰瞳深处那么哀伤,让夏天灵魂中最热烈的东西骚动起来。他想不顾一切地亲吻他,答应他所有的要求,想甜言蜜语,让他快乐起来。   他攥了下拳头,那恶心的喘息声已经停止,他知道……无非是因为齐下商满足了。   他尽量朝小白笑得很灿烂,说道:“好。”   他又去白林的军火包里拿枪,手掌轻轻搁在那人的手腕上,感觉到一点点热度。对方看着他,这次没动,让他把枪拿走。   3.   战场上,梦魇般的大厦中临时形成了一片脆弱的封闭空间。闪亮的泥砂和玩具封住了深渊般的大洞,建筑修补枪填满墙和地板上的缝隙,驱离剂四处喷洒,浓得呛人。   天顶的自明灯群碎散了,在边边角角固执地亮着,光线凌乱而璀璨,照在彩虹墙上,像身陷花里胡哨的荒诞剧中。   还剩十来个人,个个带伤。地上四处是能量弹、火枪和炸药的痕迹,武器散乱地丢在地上,有的是战斗时丢的,有的是主人死了。   夏天拎着枪,走进大厅。   看到有人进来,一群选手下意识把手放在枪上。   但当看到是夏天,他们的手便从枪柄上挪开了,如同有看不见的指令召集,战士们不再触碰任何武器。   没人说话,地狱般的大楼中,战士们一个个目光阴沉,都烧着对毁灭的渴望。   夏天扫过战场,屋子里一些藤蔓还在抽搐,一根好几米长的平摊在地,形成一个近乎完整的手的形状。掌部小得像树枝的分杈,但指头如蛇一样在地上长长地铺展开,皱皱巴巴,一根有人的手臂那么粗,长着黑色发灰的纹路,久不见阳光,极度扭曲。   这里是公司准备的恐怖色情片现场,他们无法向上逃离,也不能离开,只能困在十三层,直到触手攻破屏障。   夏天径自走过去,拿起一把散落在椅子中间的“反抗者”重枪,看了下弹匣容量,头也不抬地说道:“去杀了它。”   他转身朝下面的一处楼梯走过去。   其他人默不作声看着,然后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伤痕累累,无人言语,只是从地上、从战友的尸体上拿起所有能拿到的武器,自明灯的光线凌乱地燃烧。   夏天径自走向观光电梯,他还没走到跟前,废弃电梯的灯光亮起,金属门殷勤地打开了。   他的小队走进去,站好,其他人这么看了几秒,迅速走过来,站在他身后。   电梯合拢,开始向下。   作为贵宾电梯,一大群人进去并不怎么挤。幸好,谁知道错过这一班有战神在的神奇电梯后,下一班在哪儿,多半要一层一层在触手的招待下自己爬下楼。   参观模式下,电梯四周的墙壁变得透明,能看到无数触手趴在外面,是一只只来自地狱的手,推挤和拉扯,想要进来。   夏天盯着前方,那是无数只人一般的手,不过长而扭曲,他的对面,甚至能清楚看到左手和右手。还是对生的。   身边人都无意识看着他。   这是一片卑微的战场,可在这一方空间之外,无数次的营销、暗示和购买中,战争的铁蹄清晰可闻,已渗入每个人的灵魂。   太多的目光了,既有格子间里的平民,也不乏豪宅中的权贵,他们胸口烧着火,虽然也不知道渴望的是什么。所有人只是看着他,等待。   有人伸出手,递给夏天两枚新的弹匣。   夏天接过来,重枪的弹匣做成优雅镰刀的样式,能量数值的红色在边角发出妖异的亮光。   他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认识,以前做过不少游戏节目,叫易小南,是个小蜜蜂高手,职业是战士。   那人递了东西,什么也没说,退到后面去,盯着自己的脚。   他刚失去了战友,但没什么表情,对他们来说,任何情感的表露都是尴尬和令人痛苦的。   又有人走过来,递给夏天一袋毁灭者纪念版定位炸弹,袋子漆黑,不过拳头大小,只能隐隐看到logo,呈现立体网格线的形状,在黑色中隐隐发红。   接着他收到第二袋炸弹,是朝圣者的多功能款,这些人递过来的是手里最强大的武器。   有人递了主宰的口径炮过来,居然连这玩意儿都有。   夏天看着重枪、炸弹和医疗包,在更遥远的位置,他手里有大部分轨道卫星的权限,能自由出入于绝大部分防卫区域,一切应用程序的后门都为他敞开,他手握足以毁掉大半浮空城的病毒。   战争的营销必然要划定阵营,而事到如今,眼下全世界的战线都已确定。   夏天从衣服上挑起一绺碎掉的藤蔓,小刀竖着把触手切开,表情专注。   他用刀的动作极为灵巧,一绺头发散下来,垂在脖颈上,穿着件黑色的长外套,光线在他身上燃烧,一举一动都像会被永远雕刻下来以供膜拜。   藤蔓的内部丝丝绺绺,非常柔韧,中心有砂质般半透明的核心,夏天用手捻了一下,它在手指中碎成了砂。   “怎么了?”白林说。   “这不是植物。”夏天说,“里面有退化的骨头。”   后面有人轻声说了句:“我操。”   一路过来,他们都能意识到这里没有单独的植株,全都是从下方生长而来的。有可能下面长着数株攀藤植物,由于太过巨大,甚至导致了楼层的开裂。   他们一直在思考这棵——或几棵——藤蔓有如何的生态,但这一刻,人们意识到根本不是。   刚才的战斗中,无以计数的手从深渊中伸出,抓住、抚摸、侵犯和吞食人类——   那真的是某个人的手。   白林动了一下,手臂碰到夏天,寻找一点温暖。   有个人吐了。   电梯不断晃动,夏天没再看外面,拉开增幅弹匣,一个个往里面按朝圣者炸弹。这东西像一块块指甲大的巧克力,印着红色的厂商logo,每个人都知道它力量有多么可怕。   随着他开始整备武器,电梯里没人再有空看外面,所有的人都拿着枪,低着头,休整、确认。等待。   这班人活着的一共十三个,来自六支不同的小队,最早一批过来基本全军覆没,而且死前被杀戮秀官方折磨了个彻底。   但现在他们不再是群受害者,而是不顾一切去赢得神圣战争的战士。   夏天转身去拉酒柜的架子,发现是嵌死的,朝接口处开了一枪,一把把那东西拽掉,立在电梯门前面,开始往上放置毁灭者定位炸弹。   这些东西发出幽幽红光,像一只只欲择人而噬怪物的眼睛。   正在这时,他的耳机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我们会找到谁给你开了后门。”那人叫道,“世界上总是有些人电视中毒,以为塑造出的人物是真的!”   夏天朝镜头笑了,笑容灿烂,杀气腾腾,宛如利剑。他很久以前也曾朝摄像头笑,那时只是看上去格外亮眼的玩物。而现在,屏幕、距离和怪物都已经无法阻止他。   在这笑容面前,世上没有人是安全的。   电梯到负一层,他冷冷说道:“别开门。”   金属门恭顺如奴仆,紧紧锁闭,没有打开。   他继续调整炸弹,听到齐下商的咒骂,夏天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查出了什么事,但什么也不会查出来的。   而也许很快地,是否查出已经无关紧要。   战神坐在亡命之徒的王座上,他只存在于传说——电视、电影、游戏、小说和真人秀——中的王国正在成形,虚幻与真实的面纱揭下,幻想中庞大无可匹敌的军队正呈现出来。   上城的天色在高热与瞻望中变了质,太多的人在倾听,让他的言语超过这片荒诞的赛场,变成了真实。   神明带着重枪、血、火焰和硝烟的味道,带着尸骨遍野的未来,来到这片繁华、和平、傲慢和不信神已久的世界上。   夏天抓着新锻造的武器,直视另一端的主办方。那是他枪口指的地方。   他不知道能达到什么程度,但他将不是玩具,他会死在真正的战场上。   直到夏天布置完毕,他说道:“开门吧。” 第五十七章 真实与虚幻   1.   负一层天顶极高,仿如漆黑的天穹。   黑暗中无数手掌从碎裂的角落长出,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微小的灯光错落,鬼影幢幢。   但是现在,熄灭已久的电梯通行灯光微弱地亮起。   如果下方的怪物拥有智力,大概很难理解眼下发生的事。为何当一个看似普通的冒险者说他要用电梯,早已损坏的设备会突然亮起来,并真的运行了。这片死寂的世界像中了邪一样,开始绕着一个闯入者打转,像仆人般提供服务,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黑暗中,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   与此同时,猛烈的火光迸发出来,撕碎伏在电梯门上准备袭击的触手,照亮黑暗。   那是五枚毁灭者定向炸弹,盛放时如绽放的太阳,炽烈而致命。   夏天在火光中径自走进去。   到了这里,地面倾斜得越发厉害,真像通往地狱一般,光中只见无数黑影乱窜。   夏天手握重枪,脚步不停,火光在周围大片地烧起来。   他扫了一眼,朝着西北方向最深的黑暗开枪。加了朝圣者增幅的一炮击中了大厅的承重墙,整栋楼都晃了一下。   夏天向更深的黑暗中走去,攻击不停,一时间,枪械和炸弹的火焰完全照亮黑暗,光影交错,丝丝绺绺的触手残余和砂质的骨头狂乱飞散。   在枪火的光下,能看到无数触手盘踞在上方,像一大窝游移的蛇。一只触手斜着冲向夏天,他侧身躲开,但脚步一点没停。白林抬手开枪,正中“手掌”的中心,它爆出一个大洞,瘫软下去。   而随着夏天脚步向前,触手们蜷缩着藏入黑暗,一道道致命枪火的光在身后亮起,像在黑暗中展开的巨大翅膀。   正在这时,下方一个力量隐秘地猛地抓住他,夏天摔倒在地,那力量拽着他滑了三尺,他看也没看朝那方向开了一枪。   像绳子般横过地板的“手臂”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可与此同时夏天身下一空,地板变得扭曲柔软,他向下跌去。   他眼明手快地抓住旁边的地板,脚下有东西把他向下拽——   白林冲到跟前,一把抓住夏天的手。   他们视线交错,白林脸色阴沉得要命,用力把夏天拉上来。   夏天跳上地面,朝一旁踱了两步,打量这个陷阱。   那是无数触手交织着伪装成的地板,但控制不住地蠕动,只待选手进入此地,便好好招待一番。   不远处有人骂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人掉进去了。大厅里四处有这样的地方。   触手们又爬回来,试图继续伪装成正常的地板。夏天往后退了一步,枪管朝下,一炮轰了过去。   他连开三炮,中间几乎没有时间差,火焰腾空而起,周围亮得惊人,下方黑影乱窜,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接着如同乌云散去,隐隐的光线从纠缠的触手之下透出,那是金黄色的光,极为纯净,让人想起上城的宴会,参加晚宴的人便会镀上这样黄金的色彩,仿如不老不死的神祇。   夏天盯着脚下,白林站在他身后,金色的光芒映亮两位战神的面孔,他们身体大半陷在阴影之中,身后炮火的光凌乱尖锐地闪过,朝着地下的部分却是一片优雅的恬静。   夏天冷冷看着这画面一会儿,突然一手撑地,朝着大洞一跃而下。   浮金七台的主楼对外声称没有负二层,但上城有大片的区域不对外开放,属于权贵阶层所有,这就是其中一处。   夏天稳稳落下,脚下地面十分坚实,接着他看到周围的景象。   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天顶很高,垂下巨大的吊灯。别处也层层叠叠亮着灯,周边装饰品上巧妙地缀着切割精美的水晶,反射光线。当落入此地,简直像穿越了。   太明亮,也太干净了。一支乐队正在跳舞,男男女女衣服都穿得很好,一副欢天喜地,太平盛世的样子。   夏天花了几秒才意识到这里是在放一首乐队的全息MV,唱着要如何不断热切地吃、疯狂地操。   这里有一切宴会厅该有的东西,光可鉴人的地板,吧台,酒,沙发……   这时,夏天听到一声破碎喘息。他低下头,看到脚边几根触手正在侵犯一个人类,那人乍看上去有点面熟……接着他意识到是选手中的一个。   他已经死了,是一具精美的尸体,眼瞳大张,像绿色苔藓一般,瞳中一片空白。   夏天意识到自己知道这种样子,这是一只……劣制版的活标本,他们身体仍在机械地呼吸,保持内脏的基本运行,供怪物享乐。那班人也许终于想让这门技术上市了。   接着他看到更多这样的人……大厅如此光辉,以至于无法一眼注意到污秽。但那些人就在这里,大部分赤身裸体,一些在麻木地跳舞,一些只是蜷在角落,还有些在交媾。   他脚边不远处架子上也绑着一个,像是受到了惩罚,被撕成了好几块——也许仍保持了痛觉反应的神经元连接。一个人呜咽着舔他的血。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一些受到惩罚的……尸体。细节实在让人不想描述。   这里有很多是跌下了深渊的选手,可能还有些倒霉的死刑犯,杀戮秀总得有足够的死人撑场面啊。   整个大厅既显得辉煌,又是一个恐怖的主题宴会,发生在地狱的一角,只有变态狂才想得出来。   看到夏天摔进来,有人看了他一眼,又忙于自己的事。   他迅速看了一眼重枪的屏幕,果然,在落下的那一刻屏幕就熄灭了。   这里有“静默者”。   不管从上面看是怎样一只只遵循本能贪婪的怪物,但长成这样的生物仍旧是个“人”,拥有最前沿的科技,可以进行防御。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说道:“欢迎来到地宫。”   声音轻柔斯文,像个教养良好的男人,他说道:“你们可以叫我格先生。”   夏天顺着声音转头去看。   那是一片巨大向外凸出的弧形墙壁,点缀着灯光,做出夜空般深邃广阔的效果。周围嵌了雕花的装饰,呈现放射状,显得神圣无比,仿佛将有神祇行走其中。   墙壁之中,一只巨大眼睛看着他。   夏天张大双眼,这感觉像走进一个猎奇的游戏,噩梦中最深的恐惧变成了真的。他意识到墙壁绝不是什么广阔外景的效果,而是真有一片巨大的空间……   一座黑暗而庞大无匹的宫殿,一只长着鱼一般眼睛的怪物正透过外壁看着大厅。   这是它深渊中的玩具。   它无数变形的手伸进装饰华美的大厅中,正在……玩乐、“爱抚”和享用这些玩具般的人类,触手贯穿人的身体,让他们处于极端的淫乐状态下,或慢吞吞吃掉。   而在这座小小的赛场之外,无数人看到这极端色情和血腥的场面,看到上世界朝着极限消费更近一步。   这时白林从上面落了下来,带着一身血腥和硝烟的气味。   夏天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他前面。   大厅里音乐进入一个激昂华丽的阶段,但人人都能听到黏腻的水声,是性交和吞噬的声音。   上方又有选手掉进笼子,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情况,有的在咒骂,还有个发现了以为尸骨无存的战友,崩溃了似的把人往外拽。   那文质彬彬的声音说道:“我很高兴有新鲜血液加入……请不要做傻事,我是更高一层级的生物,你们那些小把戏伤不到我的。”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有谁叫道。   这一刻,赛场之外也有无数人在询问这个问题。   网上这一问题的重复和搜索量形成了一个尖锐的峰值,自杀戮秀开办以来,这类问题总是有人在问,但从不会有回答。所有人都在猜想。   可这次有人答了,简单利索,官方漏出的答案。杀戮秀主办方的守密规约已经失去了力量。   这是极端进化者。   199届杀戮秀最终轮的怪物可不只是会玩色情游戏的触手,齐下商坐上了上城杀戮秀的最高王座,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终极的黑暗预言。   在地宫这一役时,上城所有项目编程工作的进展都显示为0%,但没有人管。常规销售停了,一切真人秀停了,杀戮秀内部的禁言规定形同虚设,没有营销者、观众和保密协定,所有人畅所欲言,沉迷于同一场战争。   杀戮秀早已完全占据了生活,这种狂热、不假思索的迷恋烧红了上城的天空,让一切都停滞了。   造神营销达到了无法预期的巅峰,进入未知的境地,整座上城所有人投身其中,看着,等待。   每个人都是这场神明与怪物战争的一部分。   2.   杀戮秀赛场上,几个人朝那只巨大的眼睛开枪。“格先生”面前凭空出现了一片片细碎的裂缝,如虚空游移的蓝色闪电,接着便消失了。空间纹丝不动。   防御力场。   “格先生”笑了,虽然很像人,但那是电子音。   夏天表情镇定,扫视房间,寻找静默者,他对这一套很有经验了。   他立刻找到了,怪物并不想隐藏,这地方弄得跟个神殿似的,而神殿中没什么是要藏的。   透明墙壁的右下放置着一个女人的雕像,与金色神圣风的雕花同一色系,单膝跪地,双眼目视前方,神色诡秘,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做出一个“嘘”的手势。样子仿如邪神的祭司,要求恭顺与服从。   夏天瞬间做出决定。   他没和“格先生”说一个字,转身朝着西北侧的承重墙连着开枪,精美的外饰血般四下飞溅,在射灯下闪光。   他之前在楼上就击中了同样位置的一堵墙。   几只扭曲的“手”从墙边向他们移过来,在绚烂的灯光下宛如鬼影,旁边的白林朝那些东西开枪。   他能用的只有小口径武器,但每一击都划定了精确的顺序和效果,枪枪击中怪物的“手腕”。它们迅速瘫软下来,夏天猜他在大屠杀里的那段时间面临过很多这样的怪物。   他那绺头发又翘了起来,短发因为战斗有点乱,他之前随便扒了一下,更乱了。灰色的眼睛极度专注,藏在垂落的发丝之后,在摄像头下,动作精确优雅、杀气四溢,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白林用光了子弹,把枪一丢,又抽出把能量枪来,中间枪声停也没停,好像没有过中断。   触手在他周围像一场狂乱的雨般噼里啪啦地落下,在接近地底的时候,它的汁液几乎全是红色。   夏天在一脸发狠地射击那面墙。   其他选手不明白他在干嘛,但所有人本能地跟着去攻击同一处地方。华丽坚固的墙壁转眼之间就变得不成形状,整栋楼开始发出呻吟般的咯吱声。   夏天火枪的子弹打空了,伸手去拿另一把,一只触手拦腰把他卷起,他看也没看,又是三枪击在墙上。   叫格先生的怪物看着他们攻击,悠悠说道:“进化至此,我已经不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性方面的疏解,但我喜欢娱乐——”   它的触手灵巧地卷住一个选手:“吃掉活物自有其乐趣,进食就应该尽可能地精致,有趣味。”   它语气像一个人在说自己非得吃某种生物的某一块肉,几成熟,其他的都不够高档。   夏天熟悉这种腔调,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第五轮末世黑暗的设定。   这生物是浮空城最顶级的权贵。   他们身处食物链顶层已久,已不满足于和普通人类一样的外表,要更大的发展空间,要更多的手,吃更多的东西,要更多、更多——   “你们应该对自己的身份有清醒的认知,”格先生继续说道,“没什么可难过的,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人是玩物,而另一些是玩家。当我们在食物链顶端的时间足够长,最终总会先走一步,进化成更高等的生物——”   最终,他们不断追求更高的力量,在科技无底线的引领下,进行一次次基因改造,变成了这和人类完全不同噩梦般的生物。   夏天能听到耳机深处齐下商的呼吸,这杂种想钻进他的身体,控制一切。他是上城黑暗旋涡最深处的生物,眼中没有一丝光,只有无尽的饥饿。   这是他做出的疯狂预言。   他大概是对的。夏天看着这上城才会花大钱培养出的暴虐怪物,拥有智力,满怀恶意,不知道到开赛前,那些人用多少活人喂它。   只为一场现场转播。   一只触手卷住白林的脚,那人滑倒在地,但同时一枪打爆冲过来的触手,又反手开枪解决了卷住夏天的。   夏天摔回地上,又抬起枪,但停了一下,他嗅到某种毁灭的气息……   他抬头去看小白,这是纯粹本能的动作。那人也在看他。   他们侧耳倾听,整座楼像一座空洞的骨架,静止了一会儿,接着上方传来深沉的震动,大厅明媚的光线暗了暗,试图恢复,但又是另一声巨响。   承重墙崩溃了,大楼塌了下来。   整栋楼塌陷的力量全砸在了防御力场上,蓝色的闪电急速游移,给四周镀上阴沉虚幻的色彩。   怪异的光线中,所有人看到大厅外那东西的样子。它仿如一只巨大的章鱼,无以计数扭曲的手向上,抱住这栋大楼,在外围化为枝蔓,诱人进入。   大厦又是一声巨响,大地倾斜得更厉害,防御力场艰难支撑。   一些玩物跌入深渊,脸上仍挂着迷醉的微笑。   选手们努力站稳,大厅的西北侧完全塌了下来。夏天知道这栋大楼的格局,楼已斜着裂开,防御力场的方向将是最大的受力点。   没有大口径武器,没有车或炸弹,但他找到了更大的。   整栋楼。   夏天一手仍抓着不能用的重枪,死死盯着防御力场,眼睛极亮,带着战士杀戮时的专注。   玻璃墙碎了,能量场不断闪动,在建筑的重压下,像一只庞然大物正做最后挣扎。   但它的光仍越来越凌乱,几只触手伸出想去支撑天顶,夏天朝那方向连着开枪,击碎支撑力。   正在这时,他身形一晃,一只足有三人粗的触手拢住了他,把他向深渊的方向拖去。   在被拖入的刹那,夏天看到白林追了两步,但没能跟上,那人站在深渊之前,死死盯着自己的方向,眼神很吓人。   一只“手”猛地揪住夏天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格先生没管塌下来的大楼,只愤怒地收紧抓他的力量。   夏天一瞬间以为这家伙会把他撕碎,可格先生突然说道:“你怎么开的电梯?”   夏天朝他笑了。   他长发散乱,外套扯掉了,里面是件浅色的衣服,沾着血和植物的汁液,重枪沉默地扣在右臂上,模样很帅气,但也没特别到哪里去。   怪物没有进一步动作,巨大的双眼打量他,虹膜有种疯狂的斑斓,难以形容,不是人间自然生成。   “你想不通,是吧?”夏天说。   “我知道你,夏天,末日前最顶尖的杀戮秀明星,‘战神阁下’,我很高兴用你来装饰我的玩具圣殿。”格先生说,“但你不是真的神,那只是个营销手段。”   它说道:“明星光环可不会开电梯,你们肯定在玩什么把戏——”   “在上城,虚幻和真实差得并不太远。”夏天说。   “你是杀戮秀打久了脑子有问题了吧,真假的分界是不可逾越的!”   “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格先生。”   同时,楼层又是一次坍塌,在黑暗的地底轰鸣,惊雷一般,将要击穿地宫。   夏天直视面前巨大的生物,它样子早已和人类没有任何关系。   它加重力量,把夏天压在墙上,手指触碰他的面孔,越收越紧。夏天的手中还抓着重枪,它伸手去扯,夏天骨头几乎都断了,但是拒不松手。   “假的就是假的,你只是一个营销出来的明星!”它说道,“你要是喜欢枪,那就拿好,我会保证你尖叫、哭泣和死的时候都拿着,你的很多同伴会愿意看——所有人都喜欢‘渎神’的戏码——”   黑暗中又是一阵雷鸣,防御力场的电光越来越强,抵抗上方的压力。   夏天感到地底怪物扭曲的手探进他的衣服,他直视那巨大的眼睛,朝它笑。笑容耀眼又不可一世。   与此同时,防御力场破裂了。   如同幻象破灭,蓝光一片急速地游移,越来越弱,直到发出轻微“啵”的一声。   地宫真实地呈现在末世的大地之中,整栋建筑再次猛地一陷,裂隙另一侧的大楼在阳光下光秃秃地立着,如同濒死之人投下孤零零的影子。   随着地底的再次塌陷,它终于向下方倾倒,灰尘狂乱地腾起,建筑板撕裂飞溅,尸体、办公用品、死掉的藤蔓、无数人们生活过的痕迹全数压在上方。   一群人在这里都能感到外面正地动山摇,不过地下大厅作为主赛场,建筑质量着实不错,居然撑着没塌。   格先生声音越发冰冷,它说道:“你就是能折腾,不过有什么意义呢,这年头总得塌几栋楼,我只要向四周生长——”   夏天低头,调了一下重枪的功能,所有阀门都调到最大。接着他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静默者。   他说道:“毁掉。”   有几秒钟黑暗中一片寂静,只有远方闷雷般的塌陷声,格先生怪有趣地看着他,说道:“你以为——”   正在这时,那件事发生了。   轨道射线。   那是一道赤红的光芒,从星球轨道上射出,精确、绚目、纯粹而极具毁灭性。   它来自距此近五百公里的防卫部星球防御计划七号卫星,仿佛天地间一掠而过巨大的剑锋,穿过大气层和狂乱流转的云团,毫无阻碍地击穿了杀戮秀摄影棚的天顶,穿过巨墓般坍塌的大厦,在这片封闭、邪恶、充满血腥味的地底一闪——   色彩妖异,极度灼热。   静默者在极度的热力下爆裂,四散炸开,镶嵌的宝石在黑暗中狂乱闪烁。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在那里,夏天也怔了一下。   可只是一瞬间,他接着抬起手,重枪的增幅完毕,功能也已经设定好。   他朝着前方的怪物开炮。   3.   轨道射线如剑锋一划而过,夏天手中大口径的枪火亮起,璀璨夺目。   巢穴中神秘静默的魔法终于打破,而在他炮声响起的那一刻,其他所有人能抓到枪的全都开枪,同时调到手中武器的最大功率模式。   一时间,眼中所见全是炮火尖锐的光亮,撕裂幽暗,诡秘疯狂的气氛消失了,邪恶暴露于枪火之下。   无数触手乱舞,攥着夏天猛地划过地宫,这是一片广袤的黑暗,边角闪烁着的灯光仿如星空。   一眼之间,夏天看到身后的大厅,在黑暗中像一枚玩具盒子一样发光。而它的周围,并列着另外三间同样的大厅,向下还有三排,呈扇形排开。每一间里都上演着极度色情和扭曲的画面。   “格先生”在自己黑暗的深渊之中,建的小小玩具世界。   他听到格先生的电子音混乱地尖叫。   “停下来,你们不明白——”   “我是一个高度进化的——”   “你们没有权利——”   接着尖叫变成了含糊的吼声,它已经失去了发声器官,在人性尽头扭曲的黑暗中,它变成了一只彻底的怪物,一个巨大的生长着没有尽头的大脑,幻想着有无数只手,无比巨大的身形,能吃所有的东西,虐杀无数的人,无数的性爱……   但当失去了高科技的武器,它不是那种有反击能力的怪物。   它自封为神,但无非就是在装修豪华的地宫中折磨落进来的无辜者,豢养奴隶,观看暴力和色情的节目。   夏天重重撞上墙壁,伸手想抓住什么,壁砖的宝石嵌花划破他的手掌,这鬼地方居然装修精良,一个大章鱼住的地方还他妈有全套的“黑暗风”系列装修风格图案!   同时,他看到密密麻麻大口径武器的光撕裂了怪物的肢体,它在炮火下破裂,几乎没有血,血管、体液和肉块飞散。很难说他们杀的是什么,一个人,或是一棵植物的块茎。   血肉伴随着枪火尖锐的闪光,一场血腥而盛大的烟花在地底绽放。   格先生的一只手挣扎着冲出废墟,无数残破的建筑材料落下深渊,四处可见闪亮的金属和玻璃切割装饰,还有固执亮着的自明灯,色彩不一,曾拼嵌出迷人的光感。   接着,他看到上方阳光肆无忌惮地洒下,灿烂至极,天空万里无云,灯光瞬间黯淡仿如不存在,让夏天想起初来上城时看到的天穹。   一大片血迹溅到他脸上,他朝着眼前的场面笑起来。一个杀神,因为毁灭如此快乐。   地面突然一震。   场面混乱,但夏天意识到这不是又一次爆炸或是坍塌,是整片大地在移动。地底的极深处,浮空引擎一声悲鸣,脚下沉了沉,又勉强稳住。   夏天又坠落下去,一根触手重重砸在身后的墙上,格先生疯狂挣扎,向外冲去。   他向着无底的深渊落下,真难以想象浮空城的地狱会有这么深,根本看不到底……   正在这时,一个力量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揪到反重力板上。这是之前战士们在储藏室找到的,呈梭状的,专门搬器材的,上面全是扣带。   小白驾驭它像操控一只神话中的飞行生物,夏天躺在上面,看着那人的面孔,白林手臂用力压在他胸口,闻上去有硝烟的味道。   夏天朝他笑,一手按在他的手臂上,握了一下,感觉那人身体的热度,灰色的眼睛近在咫尺看着他。几分钟不见,他非常想他。   白林瞪着他,在生气。夏天说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才不知道。”白林说。   “我知道。”   白林瞪了他几秒,叹了口气,承认了。   他操纵浮空梭堪堪躲过一只奇长无比巨手的攻击,周围全是火光和乱飞的肉块,夏天固定好他的重枪,朝后面追来的触手轰了一枪。   白林带着他俩冲出混乱的区域,梦魇的生物在身后毁灭,强光之下,他们像是从幻想和传说里走出来的人。   废墟之外全是死去的植物,在阳光下发出腐败的味道。   主楼已经彻底坍塌,格先生的小半尸体躺在阳光下,无数大大小小扭曲的手状触角瘫软在四周,强光下呈现灰黑色,黯淡又恶心。   夏天和白林用临时终端联系了一下,埋在大厅里的人说这里并没有塌陷。杀戮秀舞台的质量一流。   他们清点了一下人数,死了三个,所有人都带伤,居然还找到一个幸存者,神志不清,不过会活下来的。他们准备用火箭炮轰出一条通道。   夏天正在说炸弹的事,地面突然又是一次沉降。   本当湛蓝的天空闪了一下,仿佛信号不好,上方云层瞬间聚集,呈现出一片大战将至的阴郁。   而天地交接之处又亮起一抹血色般黎明的色调,映着废土般的城市,云层的边缘呈现大量乱码,有数字疯狂跳动。   夏天抬头看,天空虚假的面具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幸存的一小群杀戮秀选手从地底爬上来,也惊奇地抬头看这疯狂的天色,杀戮秀开赛近两百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画面。   夏天听齐下商说道:“我知道这点事儿会让你感觉良好,但我会找出负责的人,到时一切会恢复原状——”   声音污秽又恶心,从脑子深处传来。夏天觉得心跳很快,手在发抖,因为愤怒而大脑空白,刚才的战斗完全激起了杀性。   他的周围,天穹云层和季节狂乱变幻,又一阵闪动后,阳光重新灿烂起来,耀眼的光线落在四周。那是盛夏的强光,让这一片的废墟都宛如一张宗教画。   耳机那边传来污浊的叫嚷和命令,齐下商继续说道:“接下来找个地方驻扎,缓和一下气氛,夏天——别这副表情,你身体里有惩罚芯片,你知道权贵折磨人的技术达到了什么程度,我能对你干什么!你只要听话,就能少受点罪——”   夏天一把抽出靴子里的小刀。   他焦躁和恼怒到了极点,站在阳光下,下一秒就像会烧起来。   白林转头看他,正要说什么,夏天的刀子探进耳道中那个突起,一刀划下去。   这一刻,他听到体内那东西尖叫般的挣扎,声音如此巨大,席卷一切,疼痛几乎令人晕厥。他伸进手指去抓住里面那玩意儿,拇指和食指狠狠捏住,一把扯出来。   他动作极大,带着恨意,这一瞬间的疼痛简直像活生生把脊椎拽出来一样,血划出一条陡峭的弧线,在空中一掠而过,溅在废墟上,他行动利索,没有丝毫迟疑。   齐下商的声音瞬间消失,终于他妈的清静了!   他失去意识了一小会儿,接着意识到自己仍站着,右耳完全失聪,血流了半边的衣服,白林扶着他的手臂,一脸杀气地查看伤口的情况。   他右手抓着从耳道里拽出来的怪物,那东西又长长了一倍,正在拼命挣扎,想再找到寄生的入口。   夏天盯着它看,突然抬起头,朝着阳光——并且必然是摄像头的位置——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他手上全是血,顺着指尖往下滴,耳机疯狂挣扎,他看着摄像头,把那东西丢到脚下,伸脚踩住。   接着他脚猛地一蹍,那东西在战靴下化为烂泥,留下一抹残肢和血迹。   “我一秒钟也受不了他了。”他朝白林说。   小白朝他笑了,样子温柔又有点悲伤,他按了按夏天的肩膀,手上弄得都是血。他说道:“我知道。”   他们旁边,易小南凑过去看那些残肢,说道:“这什么鬼玩意儿?”   “这是……”有人说,“生物内置设施吗?还真有这个?!”   “他们给你植入的?”   “开赛前植入的。”韦希说。   夏天抹了把耳中流出来的血,冷冷说道:“他们想要条听话的狗。”   他转身就走,跳下废墟时晃了一下,但接着站稳。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不过能感觉到血已止住,嘉宾秀的纳米医疗机器人还他妈没代谢出去,真是够舍得往他身上加料。   旁边一群人诡异地看着他活蹦乱跳的样子,看他走出废墟,才连忙跟上去。   天空恢复了万里无云,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夏天调整了一下重枪,一边说道:“我们再去杀点什么?”   有人攻击了浮金电视台199届最终轮的浮空赛场。   攻击卓有成效,三个浮空引擎挂了两个,备用引擎全部熄火,正在紧急恢复。而与此同时,他们遭受了三次防御卫星的攻击。   仿佛那人真是掌控神秘力量的神祇,意志和命令会引发整个世界的动荡。   高层乱成一团,大部分的攻击程序强行锁死了,但那可不代表安全,雅克夫斯基想,民众们极度疯狂,不顾后果,天知道能干出什么。杀戮秀教导过他们,死亡无非是个游戏,只要追随荣耀。   权势者们这么多年致力于让人们别再思考,带着你所有的情感与存款投入消费就好。而现在,迷恋的火焰已经烧过了这个社会承受能力的警戒线。   雅克夫斯基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抱着一大瓶经济装的伏特加,一边查看现在的情况。   当怪物死去,玩具标本们便瘫软下去,大厅造得很坚固,光依然亮得有种辉煌感,MV还在放,换了首歌,在唱着享受的世界多么美好。不知它是否幻想着千秋万代。   摄像头中,易小南把音响轰掉,战士们寻找战友的尸体,帮他们结束噩梦,人们最基本应该拥有的“死亡”在这里成为恩赐。   接着他们在大厅里埋了炸弹,动作有序,安放专业,还附有“焚烧宫殿”的能量管。这些人知道如何毁灭什么。   易小南找到了被缝补起来的莫阳——他队里的狙击手,一天前死的——把他安放在炸弹中一个比较稳妥的位置,能确保尸体彻底毁掉。   他是个冷酷无情、总是面带笑容的选手,这时脸上依然带笑,照看他队友的尸体,一边低声哼了首歌。   不同于他满不在乎的笑容,这曲调缓慢而忧伤。   他唱着:“在一个春日温暖的清晨,她吻了他,把他带走……”   雅克夫斯基熟悉这首歌,是《黑暗之子》里的一首插曲,第三轮拉铁死的时候许佩文在他墓前哼过这首歌。讲一个人如何在大自然的拥抱中温柔地死去,请朋友不要为他悲伤。   在最终轮,他再次听到了这首歌。在深不见底的地宫之中,易小南唱得很低,但很认真,他唱着“树木沙沙作响,像一个孩子回到了家”。   我们可以再剪一首,雅克夫斯基心想,这一次送给那些死去的和应该死去而不能死的人。   拉铁、许佩文、白笑齐、叶逢安……在嘉宾秀上被从死亡之地拉回来的夏天。白林,N区大屠杀。还有他曾在权贵的宴会上看到的本该死去的人们,在看似天堂的地狱受尽侮辱。   他要用上所有禁止的素材,剪一首完美的歌。   雅克夫斯基发了条信息给田小罗,说了一下构想,她总能剪出最具震撼力的东西。   他继续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又重去看夏天把生物耳机扯下来的场景,咧开嘴笑。   场面很血腥,而他笑起来就是个疯子。   他旁边辅助屏中关注曲线的色彩红得发黑,静止在这里很久了,讨论和行动的数字却狂热地不断上升,让人怀疑程序坏了。   一种足以烧毁一个社会所有架构的高热。   齐下商这会儿多半焦头烂额,他费了不少劲争取到总规划这个位置,雅克夫斯基直接退出竞争了。他心想,这人真会选时候啊,在最狂热的时刻坐上一把火烧得通红的王座。   卫生间的天顶是磨砂玻璃的,嵌着彩片,是上城的远景。内置的灯光让这片美丽的世界像在高热中旋转和焚烧,即将燃烧,疯狂地爆炸。   雅克夫斯基耳机里的策划们在大喊大叫。   “他要去哪?”   “西北方向有什么——”   “他去D2-7区了,注意,他去D2-7区了,他会正撞上‘部落’!”   “那是七级变异生物,不能现在碰上,有没什么办法——”   “他要杀什么,那就杀什么。”   耳机里安静了几秒,一群人开始安排策划细节,摄像头重点跟进,他们紧随着夏天的脚步。没人就此发表评论,只是尽快安排,所有人都知道,夏天要去哪就去哪,无须讨论。   雅克夫斯基听着,也没有说话,表示同意。   上城的天色已经变了,在高热与瞻望中,湛蓝、冷酷和现实的天空变成一种宛如神话故事里神明降临、末日将至的天色,天际乌云如军队聚集,边缘亮着毁灭的光,充满不祥、辉煌与威严。   新神的力量真实而巨大。   他抱着酒瓶,在迷醉中又笑起来。   幸好没自杀,否则怎能看到如此神迹。 第五十八章 云端战争   1.   田小罗接到雅克夫斯基的信息时正在战神殿,眼前尸骨一望无际,天际铅灰,隐隐透着不祥的光,神像变得高耸入云。   她盘腿坐在石像脚下,黯淡如尘。她喜欢这里。   她周围亮着七百枚以上的悬浮屏,将确保夏天在秀中的任何要求都会得到回应。无数的高端武器权限向她打开,庞大的城市在她手中变成了精巧的玩具。   这活儿并没费她多大力气,夏天说“毁掉”的时候,她还没要干什么,全世界都是的“反抗军”们差点把赛场都给击落了。   现在浮空城主屏上全是激昂的红色,那是夏天扯掉生物耳机、挑衅管理层的画面。   这一刻他不再是浮金电视台杀戮秀的选手,而是个来自下城,被迫参加上城“神明”们疯狂游戏的年轻人。又是一个反抗军。   这是宣战。   耳机里,堤兰在跟罗安讨论轨道打击的事,手速和语言那么快,像掠过天际的闪电,带着毁灭的光亮。他们这辈子干过很多事,但从没哪件这么地全情投入。   她没再继续给那个死去的人打电话了,身体里沸腾的痛苦得到了满足,变成毁灭世界本身的欲望。   她听着耳机里的讨论,世上那么多的人残缺不全,于是眼中都亮着渴望毁灭的光。   若真有战神,当然会在这样的世界复活,权贵们为此创造了一片多么狂热和肥沃的土地啊。   她又去看雅克夫斯基发过来的那封高权限邮件,说的是一个配乐视频的构想,肯定是喝醉了发的,极其简洁,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描述了哀伤与死亡。   田小罗打开资料库。她有无以计数的资料,包括所有不合权限的视频,她脑中快速转动,全是血腥、痛苦与激昂的场景,她总是知道要剪什么。   她转头看小明科夫,拟真画面中,他们的boss坐在豪宅的天顶上,看着远方。他喜欢坐在天台上,眼前只有无尽天穹,脚下则是悬崖。   他像一支庞大交响乐团的指挥,身居高处,计算和统筹,引领世界走向毁灭。   田小罗朝他说道:“我要剪首曲子。”   小明科夫转头看她,她继续说道:“我需要明科夫先生的权限。”   对方朝她笑了,他的笑总带着浸透到了骨子里的阴郁,亮着不祥的火星。   他说道:“你会拿到的。”   十分钟后,小明科夫把上城最高端的权限丢给了田小罗,像抛过来一枚玩具球。   田小罗把管理员主权限移交给堤兰,开始剪辑。   这年头检索和剪辑技术十分方便,视频数小时后便出炉了。田小罗用的素材很多,但没关系,她有着统御一切的强大主题。   曲子不算长,她剪入了她知道的那些无以言说的悲伤之事,当她开始做,她意识到自己记着这么多的东西、这么多的画面想给人看。   她剪入那些死去和应该死去的,剪入了卫修齐和空纬,他们壮烈的死亡和被贪婪拖回的残躯,剪入最后的安眠,还有无数在大宅子游荡,困在生与死之中无法安宁的人。她还巧妙地把白林的事剪接了进去,他们最终会发现的。   田小罗这辈子剪过很多配乐视频,试图去演绎……去向人说明,那些事有多么地痛苦、悲伤、珍贵和绝望……但这种东西终归是看过就算了,无非是屏幕中大堆娱乐中的一个。   她也收到过很多赞美,但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如此回馈。   田小罗视频发布的那刻,网上就炸了锅,所有的人都在询问这是什么情况,旧日英雄们的粉丝早已走远,但绝不代表接受这样的侮辱。   上头迅速进入止损程序,但效果并不大。   在这事儿公布的三个小时之内,和静庭死了。   作为一个标本爱好者,和静庭是浮金集团核心董事会的成员,绝不是什么造神营销预期之内可损失的人士。   他死得极为壮观,从来没有哪个董事会成员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去过。   ——杀人者就职于浮金电视台武器部,他甚至没在他出行、参加宴会之类防卫薄弱的情况下下手,他直接就动了手。   在当天下午三点钟,他把武器部三个据点一百二十三枚导弹的攻击目标定为和先生的大宅,就这么炸了过去。   怕不保险,他还启动了武器部三颗卫星的轨道打击权限。   那包括九十三枚毁灭者导弹,十枚焚烧宫殿限定款,七枚蒸发世界和两枚尖端死神,冲击的力量之大,整片浮空城都感到了爆炸的颤动。主城最偏远的方向也都能看到权贵豪宅冲天的火光,把天际的低云烧成火红,其中掺杂着蒸发世界的妖异的蓝色,色彩疯狂而瑰丽。   不知那一刻和先生正在做什么,是否感到恐惧,或看到天际狂乱的色彩,但那绝不会超过五分钟。   再强大的防御场也顶不上这种轰炸,和先生和他的豪宅十分钟内就炸成了飞灰,之下碧波粼粼的镜湖也全变成了焦土。   至此,和静庭大宅里所有该死去却又被迫存在于世间的标本全数化为飞灰,在极度的愤怒与暴力中安息了。   浮金电视台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下一步的决策。   爆炸影响极大,有人黑了摄像头,把杀死和静庭的过程放到了网上。   一时之间,上城所有的终端都在播放这场针对浮金集团董事会核心成员的攻击,全是宛如神祇居所的宅子在爆炸中毁灭的场景。这是上城这几天无数坠落和攻击事件中最亮眼的一枚烟花,如此巨大,充满了极度的愤怒和挑衅。   安保部门立刻找到了杀人者,他也压根没准备藏,此人叫费安,是浮金电视台武器部的技术主管。   事发之后,他自己直接录了个视频发到了网上。   他一身制服,模样斯文周正,没有喝醉,也没嗑药过头,朝着镜头的样子很平静。他只简单地说他是卫修齐的粉丝,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他还非常地年轻。他说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想到这个人了,但看过他和空纬死亡时的那场秀,曾相信一个战士应该这样死去,那塑造了他少年时代的世界观。   不过这种塑造很快随着时间、工作和迷幻药淡去了,他现在生活得还可以。至少他觉得还行。   但当他知道这件事后,他无法控制愤怒。   卫修齐是个英雄,在他平庸内心的最深处,那人始终都是那个骄傲、强大、不可一世的英雄。   英雄不该遭受这种侮辱。没人应该遭受。   愤怒如此巨大,他在瞬间就做出了决定。身为杀戮秀的常驻观众,他非常清楚怎么杀人,自己手下武器系统的漏洞在何处。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反抗军”,但现在他发现他是的。   即使在豪宅毁灭之后,愤怒的炸弹仍没有停止,接二连三地在焦土上爆开,在无数大屏幕和终端上反复播放,又很快成为接下来发生的爆炸、死亡和袭击中的一桩。   如此时刻,上城正在开始一场烟花盛典,每个人都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投入这片粉丝关于真正毁灭和焚烧的狂欢之中。   在和静庭死亡的半个小时内,虚空大厅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这是浮空城权势规格最高的会议,如同变幻天色中的一声惊雷,照亮阴影下狂乱的世界。   浮金集团董事会在一分钟内做出决定,把费安转到娱乐死刑频道下面,给予最严酷的惩罚。但他们没就此进行任何采访,也没再增加任何热度,唯一戏剧性的决定是费安得亲眼看到夏天是怎么死的,才能正式执行死刑。   这恶意的决定是当天无数决议中最小的一个,虚无的云端发生了真正的大事,但极少有人知道。   田小罗知道。   虽然她只在事后看过一次潦草的会议记录,但足够知道过程的凶险。   会议上,明科夫先生开场就直言他们必须杀了夏天,立刻,现在,用芯片直接杀。一秒也别等了。让这场比赛虎头蛇尾地完结,会有损失,但赚钱机会多的是。   “你们要明白,”他说,“我们统治的是群疯子。”   他语气确定、轻松,听得田小罗起鸡皮疙瘩。   她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权限不够,只能看到初步决定。   但她却知道最终的结果并非如此。   ——杀戮秀官方下达的命令是继续造神,各方做好准备迎接更大的变故。   田小罗无法理解是如何发生的。   事后她忍不住去问小明科夫。“你们是怎么说服明科夫先生的?”她说,“他不像会改主意的人。”   “不用说服他。”小明科夫说,“只要会钻空子就行。”   他穿了件简单的黑T恤,坐在天台边缘,两腿晃来晃去。他身周云层流转,光线变幻照在身上。   但田小罗一直记得他在会议上的样子,一身礼服,斜靠在虚空会议厅的一片黑色的沙发群中和人说话,慢条斯理抚平袖口。他样子冷酷而倨傲,是习惯于大权在握的人。   他已经达到了进入核心会议的岁数,并拥有完整的表决权。   田小罗刚拿管理员权限时,曾听到圈子外围对这对父子关系的一些猜测,下面对董事会圈子的来去总是有无数的猜测,毕竟大人物的一句话就足以决定太多人的身家性命。   说他是否是明科夫先生的玩物,临时所有,玩够了会不会送人。言辞里的兴奋听得她发毛。   但当她在这里待得更久,便意识到在最顶层的权力结构中,小明科夫毋庸置疑会继承一切。无论是在父子关系还是合同条款的规定上,他都是浮空世界未来的帝王。   “他是对的,可惜大部分人不同意。”小明科夫继续说道,“他们都想再多赚一点。”   他带着一个食物链顶端捕猎者斯文又冰冷的笑,和他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就连他的嫡系也模棱两可,假装我们只是父子吵架。”小明科夫说,“谁不喜欢赚钱啊。”   田小罗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董事会分裂了。   那里有反抗军的“自己人”——狂热粉丝,心怀仇恨,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有些人就是想再赚一笔,认为既然已经给夏天安排了必死的结局,大可以把时间推后,根本不用搞得这么迫切。   而在云顶的虚空之中,小明科夫一手引导了董事们的分裂,掀起一场叛变。   最终,虽然明科夫先生有完全的决定权,但票数过于接近,而且出现家族内部的分裂,照浮金集团复杂的核心规则,此事将提交第二次审议。   “审议会通过的。”小明科夫说,“他大权在握,要干的不过是打几个电话。但在此之前我们有三天时间。”   田小罗为这时间哆嗦了一下。   “我们得加快进度。”小明科夫说。   他朝她笑:“足够了。”   在共享程序中的某个时间,小明科夫忘了关闭,田小罗看到明科夫父子间一场简短的对话。   他们坐在虚无会议厅黑色的沙发上,明科夫先生说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最终会是你的。”   “我不要。”小明科夫说。   明科夫先生笑了。他并不愤怒,那是一种阴沉的冷漠,还有某些近乎温柔的东西。   而这一刻小明科夫也同样陌生,两人坐在一起空间似乎都变得扭曲。   他从不谈起圈子里的事,这是一个田小罗永远不可能熟悉的世界。但她想在某种层面上明科夫父子是同样一种人,骨子里有毁灭的欲望,看待世界犹如一场宏大的叙事乐曲一般冷酷。   “我也曾经不想要,”明科夫先生说,“但最终它还是属于我了,一个梦魇世界的帝王。你没有选择。”   小明科夫看着杯子里的酒,轻柔地再次说道:   “我不要。” 第五十九章 异度世界   1.   杀戮秀最终战赛场占地广袤,由一百七十六个板块组成,除了选手以外还有大量NPC,用以衬托明星们的命运。秀需要足够的血。   它状如气泡,常年有人来此游玩,秀结束后还会有大型游戏。它闪耀辉光,既是民众生活的一部分,又把人们隔绝在外。这是一片残酷异质的国度——游戏和荣耀的世界。   在这一天,所有人都看到现实世界中的十七组“人间蒸发”多功能开放式导弹组冲进此地,掀起冲天火光,炸毁大片赛场,远观的群众在车里都能感受到扑面的热浪。   夏天一群人先是找地方休整了一下,换下全是血的衣服,清点武器,中间甚至还碰上一支四人小队,没怎么冲突就收编了。   那晚还算平安,但节奏丝毫没有缓下来。夏天只是在行走、交谈、睡觉和整备武器,但所在之地就是狂欢节的花车所在。上城在持续升温。   在云顶百货欢乐街店的两个街区外时,他们就闻到风里硝烟和血的味道,从背景杂音瞬间分辨出隐隐的惨叫。   几人继续向前,那方向又传来一声爆炸,像款自制燃油弹,接着又沉寂了,显然武器不足。   他们放缓脚步,谨慎地打量前方的百货大楼,三十层建筑,高耸入云,即使在废土之中,仍在闪烁着糖果的彩色,做出吸引人的彩条爆炸效果。   夏天碰了一下之前找到的“死亡视野”新款战术眼镜。这是款小型终端,打开后会形成类似于眼镜的悬浮屏,无数细小的屏幕在使用者眼前分门别类地展开。   死亡视野色彩幽暗,隐隐发红,挡住小半边脸,样式很酷。   他说道:“全视野。”   ——这是个策划术语,包括所有的立体战术视野和摄像头的切换权限,囊括一切赛场信息。   他立刻就得到了。   策划们的世界呈现在眼前,就是一场信息的狂欢。   整片赛场变成了精确的几何形,大楼线条清晰,是初始设计关键的骨架。楼里所有的生物都标注了名字和序列号,有的是杀戮秀明星,有的标着NPC。   主摄像头能看到大量死者倒在地上,尸体大脑和脊柱都没有了,变成某种活物,四处爬行,袭击人类。全视野中,“选手”的标志变成了敌人。   背景信息显示本地怪物名字叫“部落”,归类是“寄生”,是一款机械和生物结合的变异者。它不断寻找寄生体,占据大脑,接着开始生长,把之完全变成自己控制的玩具。   回放提示画面中,能看到几只怪物化的人形压住一个选手,一只肉色三角形的生物冲出来,爬进那人嘴里,对方拼命挣扎,身体抖动得不像人能做到的。但他很快安静下来,两眼发直,标志的灯光灭掉,转为敌人。   标志数目整栋楼一共有二百九十三只。   夏天能看到遭受袭击的那群选手的数目、名字和时间线,他们手上没枪,全是冷兵器。   这一刻,摄像头图像如狂欢节的彩屑一样在夏天视野周围流转,整个世界处于迷幻的光彩下,仿佛随时会分崩离析。主画面提亮,是虚无中格外亮的星光。   一个疯狂摄像头的世界。   夏天立刻了解了这场战斗的情况:直接标示为“全灭”等级,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斗,只为壮观的死亡。   进入的十五位选手已死去十三人,还剩下最后两个也即将死去。   他认识这两个人。   冯单和道格。   杀戮秀中最具戏剧性吸引力的小队之一,曾经不共戴天的对手,现在生死相依的队友。   他们是这伙人中剩下的最后两个,战斗力一流。   这对戏剧性的仇家经过五轮杀戮秀和数场周边秀的洗礼,合作已非常娴熟,他们一起经历过太多事了。   当夏天关注他们,全视野自动呈现他们之前那场战斗的三十秒剪切。   那是一次精确的配合。   冯单伤得很重,右手基本废了,只能用左手。四只怪物同时缠上了他,冯单利索地后退,引它们进入狭窄的走廊,路上还杀了一个。   进入走廊时,道格突然闪身而出,手拿一把商场的道具剑,他也伤得严重,但利落地杀死了其中两个。   同时冯单解决了最后一只。   他们偶尔的目光交接只是一闪而过,但配合的程度娴熟了好几个层级。   接着他们同时闪进一间办公室,道格一把关上门,后面的怪物撞上来,发出“咚”的一声。   可全灭级的战斗没有安全的地方,一只藏在柜子后面的寄生体突然冲出来,扑向冯单。道格正冷着脸查看他的伤口,正看到这一幕。   他想也没想地向前一步,挡在冯单身前。   那是纯粹的本能,来不及去想仇恨和自己的安危,只想对方能活下来。   怪物瞬间击穿了他的小腹,反身想钻进去,冯单一把抓住那东西的脑袋扯出来,猛地用撬棍钉在地上,击穿了地板。   道格震惊地看着伤口,像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一切最终为何会落得如此结局。   冯单解决了寄生体,慌乱地去找医疗包。道格倒下来,冯单跪在他跟前按着伤口,一边去撕止血针,仍不看他的眼睛,他们很少眼神交接。   但冯单不停发抖,手上全是血。   他总一副麻木镇定的样子,早不在乎生死了,但这时像是刚进杀戮秀的孩子。   道格以一种奇异的表情看着那位同队宿敌恐惧的模样,冯单给他扎了止血针,又去拆治愈绷带……他应该看得出已经救不活了的。   外面不断传来撞击的声音,金属扭曲变形,怪物将冲进来。   而他们除了几枚临时合作做出来的燃油弹,什么也没有。   “冯单。”道格叫道。   对方拒不看他,慌乱地处理伤口。   “叫你呢。”道格说。   冯单终于转头看他,道格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他长得很帅气,笑容似乎让满屋子的凶险和血腥都消融了,变得平和而温暖。   他说道:“讲和吧。”   冯单瞪着他。   夏天不知道冯单是不是想说什么,只是他是个不擅言辞的人,需要点时间。   不过都没来得及。   道格躺在他身边,用近乎温柔的表情看着他。他瞳孔涣散,就这么死去了。   他死时在想什么呢,很高兴一切结束了吗?意识到他的死对冯单几乎如同一场残酷的报复吗?又或是在想别的什么?   在生与死之间,一切如此神秘,难以说清。   杀戮秀喜欢这种戏码,认为充满了魅力。   死亡总是有这样的魅力。   但无论是什么,一切也都到了尽头。   实时直播中,冯单死死盯着道格的尸体,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外面怪物们彻底撞开了门,几只从通风口爬进来的已经围到了他们旁边。   他周边是无数的被寄生者,还有长着脊柱般长尾渴望活体的怪物,跟前只有战友的尸体。   他叹了口气,伸手合上道格安静下来的双眼,动作很温柔,是他们和对方最接近的时刻。   “好。”他说道,“讲和。”   他有条不紊地打开之前储存的易燃物品,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   夏天切到商场的内部通讯频道,但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冯单打着了火机。   爆炸并不算夸张,毕竟只是些自制的燃油炸弹,用的都是生活里会有的东西,只是这里的怪物可不是能用日常用品解决的型。   在商场外面,只能看到火光瞬间把大厅照得雪亮,接着光便消失了。连声音听上去都很沉闷。   几只被寄生者和怪物炸飞了,大部分只是静止在那里,冷淡看着这一幕。   夏天视野中有数块屏幕化为了爆炸的亮光,但很快就消失了。   在亮光边角的重点提示镜头中,是之前无数选手死时的场面。这也是杀戮秀总导演雅克夫斯基的视野,每一秒都有无数的死亡在眼前反复,被评估、计算和固定,等待剪辑和放送。   当视线转动,整片大地的抗争和死亡全在其列,标好优先等级,等待处理。   屏幕挡住夏天小半边面孔,在他周围迅速聚合与分离。他面无表情,像冰封一般,抬手去调全球防御的网络。   杀戮秀赛场和外界是隔离的,但在夏天连上防御系统的那一刻,通行框显示最高权限,直接通过,进入管理员核心区。   杀戮秀把主屏镜头直接切进了夏天的视角,场外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没人能弄清怎么回事。夏天娴熟地打开导弹功能,开始装载。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   一个被寄生者从大厦中走出来。   是个年轻选手,还不到二十岁,行动只稍微有一点僵硬。它是核心者的一个分身,在这里,作为人的整个存在都缩小为从大脑到脊椎的一只肉色怪物的形态。   它说道:“欢迎来到‘部落’,作为高级生物……”   话没说完,白林抬枪就射。   他拿着把蒸发系列的重枪,一枪下去对方瞬间连尸体都没剩下,接着对准楼房的大门再次开枪。   这枪击穿了另一只藏身于门后的怪物,旁边一群选手惊悚地看着他。   白林没理会,从夏天那边分了个权限过来,查看全视野中大局的情况。   夏天进入防御系统,一望无际的武器列表陈列面前,供他选择。他用了人间蒸发的狂欢系列,旁边的人也查看列表,多装载了一对终极烟花导弹。   一圈的战士同时向后退。   Boss正在顶楼,像婴儿般睡在幽暗的大厅里,做着操控一切的梦。那是上城又一款新品,一个与机器混合的怪物,经过漫长的升级,肢体和器械在房间里有序生长,自有一套数学上的美感。   它的分离芯片会自行生长,进入人类的身体,把那些“低等生物”变成自己的分身。它的生物硬盘中存着这些人零碎的思想与记忆,是打发时间的食物。   它计算和袭击,扩大自己的领地。   夏天还能看到它的设计原理,风格关键词,针对的消费目标人群。是一个庞大专业商业帝国的产品款型。   他也知道,此时它正标记出冒险者们的武器,制定战术,数百只寄生体正在从后路包抄。   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当它出现在夏天眼前,一切就结束了。   杀戮秀赛场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攻击。   在夏天按下攻击键三秒钟后,天穹层层的乌云之后有极亮的东西升起来,光越来越强,整片天空都烧得灼热而剔透。   下一刻,云层之后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响彻天际。   “狂欢”系列炸弹带着炽白的光芒冲进了摄影棚,天穹破了个大洞,乌云烧得通红,亮着金边,接着便在高温中散去了。   云后破了个大洞,隐现于薄雾之后,边缘烧着白色的火,燃料挟着火焰像雨一般落下来。   又是一枚导弹冲击而下,直直击中了怪物的巢穴,赛场瞬间亮到了极点,变成了黑白两色。   泡泡里那个属于异境、英雄和神明的世界破裂了,和现实连成一片。   爆炸的火光照亮一旁战士们的面孔,他们样子悲伤而肃穆,仿如哀悼。   顶楼的怪物警惕地抬起头,它掌控一切,正计划着血腥的享乐。可一个冒险者居然召唤出天降大火,完全超出了逻辑的范畴……接着导弹击中了它。   一簇簇骨骼和外延机械化为灰烬,它在爆炸中挣扎,尖叫着从顶楼坠下。还没落到地面,一枚炸弹就击中了它,血肉、芯片、生物和金属的骨头炸开,什么也不剩了。   它所有寄生的尸体和生物芯片在高温中化为飞灰,没有留下任何残肢。   天空上,击穿的显像板和天气控制软件闪动火花,之后“众神”更大的天穹阴沉而幽暗,似乎正在深夜。   在炸毁大楼的一刻,夏天能看到赛场外的攻击案件同样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值,像整个世界传来的洪大回声。   大地突然震动起来,天穹之外传来一声遥远的爆炸,黑色的天空染上一片赤红,云层正在燃烧,向西的方向全镀上妖艳的红边。   赛场之外发生了一起巨大的爆炸,离得很近,用了焚烧宫殿的助燃管。   夏天抬头看,当战神站在那里,周围便伴着漫天的战火。   场外传来一个声音——用了反重力梭和扩音器,黑了不少权限,并且绝对是响彻上城。那声音叫道:“给你的,夏天!”   显像板迅速开始恢复,把外界隔绝起来。但天渐发红,气氛酝酿,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空气里的骚动。他们等待着。   盛大的烟火即将开始。   正在这时,赛场之上,广袤的废土震颤起来,光影移动,无数街道和建筑在烧透的天色下起降,爬行。   一百七十六座板块有序移动,标着极度危险的区域向战士们压过来,层层叠叠的大楼在夏天周围升起、围拢。   土地是浮空之城的基本规则,像嘉宾秀时的高速公路,这都不是那种会随便移动的东西,绝不该毫无规矩,像鬣狗一样围攻一个选手。   在人们不知道的更高层级,一个命令传达下来:比赛必须尽快结束,不惜代价,不管逻辑。   他们必须把战神杀死在杀戮秀的赛场上,用上最残暴的怪物,越快越好。   此时,街上已四处可见爆炸,谋杀层出不穷,没有人管。安保公司和警局都忙翻了天,而且他们很多自己人也在发疯。   网络上,人们一桩桩把浮金集团做过的事翻出来,为这场战争添砖加瓦——为了新闻血腥放出的食肉恐龙、T病毒感染拖延救治、N区大屠杀……杀戮秀本身,数不胜数。它成为人们必须打倒的邪恶敌人。   疯狂的秀进入了现实世界之中。   浮空城经不起继续的毁灭了。   浮空城的人们给这次行动起了个名字:“弑神”。   人类世界已高度科技化,但在居民的交谈中,这仿如一场远古神魔的战争,新神与旧神的交替,席卷世界,无人能够摆脱。   2.   赛场之内,前方公路戛然而止,接上一条明显宽出两条车道的架空高速。   这里还是一片废墟,可此时前方的道路属于城市中心,密密麻麻的公路升起,阴沉地立着,如怪物僵直的触手。   战士们周围的建筑显示出越来越强的消融迹象。商店林林总总的明艳色彩融化了,偶尔有广告一闪而过,在废土中残破而孜孜不倦地亮着,越发显得鬼影幢幢。磁悬浮公路融在了一起,仿佛巨巢中的一条条线。   这是“暴君”,一种筑巢式生物,第五轮赛事终极的怪物boss。   这里便是上城权贵们给战神准备的坟墓。   其中还有一条凶险的剧情线,毕竟战神之死可是场赚钱盛典,当然要死得戏剧性一些,不能浪费。   战士们很快在一家酒店的周年广告自明灯下,看到一处涂鸦式的标志。   所有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这是什么:反抗军的标志。   图标变形,形成一个转弯的箭头。   周围人都死死盯着,只是一个反抗军标志,娱乐圈四处可见。此刻它出现在这里,只是又一个血腥的伏笔,为了给战神造一个坟墓。   可空气里却有种莫名的力量。   这些人理性上知道不是真的,人们编造出反抗军的种种,无非是因为想从虚幻中得到某种弥补……但这一刻,雅克夫斯基再次感到那种寒意。他仿佛能感觉到白林在后颈的呼吸,离现实世界不过一层虚弱的薄膜。   夏天转头朝箭头的方向走去,其他人迅速跟上。   他们看着他,眼睛发亮,有人欲盖弥彰地低下头,还有些握枪的手兴奋得发抖。   疯狂的巢穴里,前方隐约可见几根笔直的线条。消融和坍塌几乎把这栋房子埋掉了,可刚硬的棱角固执呈现出来。   房子的门上有一个显眼的红色logo,这是“异度世界”的标志。   作为上城一家颇有名声的实境游戏公司,“异度世界”商标和反抗军logo有点像,不确定是碰巧还是受影响。在第五轮里,舞台策划直接当成灵感,纳入了赛事线索之中。   夏天毫不犹豫走进去,一群人跟在后面。   异度世界分部的前厅残破,一侧半塌,因为上方的公路和商场全数坠落,几乎把房子埋了。   末世的建筑大都经过洗劫,但这栋房子里所有东西是有序搬空的。他们很快会发现此地残留的能量插板远超一个游戏公司的需要,建筑有技术保护,形态完整,横平竖直。   在这座来自梦魇深处的城市中,反抗军的线索隐隐可见。   战士们有序地寻找,虽在绞肉机般的赛场上,却没有一丝恐惧,倒透着股兴奋。有火从骨头里烧着他们。   外围的“虫巢”相当完整,只有这一处发生了坍塌。坠入的高速和商场已经严重消融,像裹着灰色的胎膜般,隐约可见里头一枚自能量牌,还亮着对手游戏公司的广告。   而从墙上的分部地图看,毁掉的地方是一条通往主城总部的地下通道。   他们用高温融化了公路,隐隐露出下方的高警戒款磁悬浮车,严重损毁,但没有丝毫的消融。   易小南说道:“有了!”   一群人开始清理残余,从地上还有旧日的血迹、残尸和枪炮的痕迹看,有些人曾不惜代价想要车辆通行,但却没有成功。   韦希迅速调出车载通行记录。   这种车一旦损毁,所有资料都会自动销毁,他也是能干,居然调出了车辆的目标地点。   ——是暴君巢穴的中心、“异度世界”的总部。   在“末世”之前,“反抗军”显然早有准备。而在怪物巢穴的中心地带,隐藏着重大秘密。   清理和查询的气氛狂热,让人只是看着,灵魂都要被无形的火焰点燃。   几分钟时间里,雅克夫斯基又看到近十条紧急新闻亮起来,都是爆炸之类的事,多得分不出神看。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权贵们,这班人大都在讨论在三个小时内杀死夏天,能赚到多少钱。明科夫先生坐在沙龙的一处沙发上看着赛场情况,嘴角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人心里发毛。   屏幕里,夏天转身往外走,说道:“我们去结束这个。”   周围的人跟上他,脸色冰冷肃穆。这不再是上城的游戏,而是跟随古老神明的战士,有着与生俱来、唯一的使命。   雅克夫斯基知道这些人都能看到全视野,他们会看到策划们的标注、坐标和路线,也知道杀戮秀是贩卖梦想的高手。   这是又一场游戏,反抗军的信息不可能会出现在杀戮秀里……   但为什么不能呢?反抗军早就在上城扎了根,当然会有人在策划组里,建立“异度世界”,甚至可能进入董事会。杀和静庭的还是浮金电视台武器部主管呢。   夏天站在风眼中间,这是一道有整个世界那么大的风暴,雅克夫斯基能听到它生长的声音,周围如此安静,整个世界都在躁动与等待。   3.   在杀戮秀赛场上,战神的队伍前往“反抗军总部”,寻找旧日的秘密。   而在网络一个专业的基因网站上,一个讨论串的参与者已经达到两百二十人,还在快速上升中。   这个叫“初始世界”的大型网站上,活跃着大量基因行业的尖端人士、研究人员,找题材的导演、编剧和作者。   讨论的起因是半个小时前有人在讨论版发布了一条信息。   “今天有个权贵来咨询大规模人体改造的事,照他的要求,出来的结果可能跟杀戮秀里浮金电视七台大楼下那条大章鱼差不多。我再也不说杀戮秀离谱了。”   二十楼内有人回复:“我们工作室最近连着接到五起相关的咨询了,还有一个已经交了定金。看来这是基因技术发展的大趋势。”   雅克夫斯基把这个帖子转上杀戮秀的官网,战神殿很快也转载了。   讨论热火朝天,在各大网站蔓延开来。   虚空沙龙之中,有人打开了窗户,窗外太阳斜斜挂在天边,分不清是天刚亮,还是将要陷入漫长夜色。没有灯,屋里所有的人和家具都拉出长长的影子。   雅克夫斯基看另一个回复数字奇高无比的评论。   “有钱人进行肢体改造的历史由来已久了,不过过度改造会对人类的感知和自我定位系统造成影响,所以还算克制。”那人说道,“但就像我们一天比一天对杀戮秀的下限习以为常一样,对旧感知系统的执着也会改变。最终,我们不会局限于只拥有人类的身体,而想要变成超人,变成神明。人类本性就是想要‘更多’的。   “我们是否已经到了决定抛弃旧日习惯,迈出人类大规模进化——或异化——一大步的时候呢?”   虚空沙龙中,掌权者们或坐或站,聊着最新的情况变化。   齐下商正在向一位年轻的权贵齐岚说道:“已经这么多年了,人类没出现什么像样的进化,而现在这个将是一道真正跨时代的门槛。”   他语气激昂:“这才是真正的阶级分层,您一定会希望成为这一进化的尖端!”   齐岚面带微笑听齐下商讲这一套理论,双眼冰冷。又一个毫无追求、空洞冷漠的高层,这些人想要更多,却不知道要什么。   随着战士们深入虫巢,白林意识到这真的是一座城市。   “暴君”并没有融掉道路,这些东西穿行在网、丝、屏幕和洞穴状的城池中,不时可见笔直或扭曲的新路,样式各异,为不同的用途建造。   周围十分安静,四处可见残破的显示屏,仍亮着彩色的广告,光线迷乱而幽暗。   一只形状像人,却长着六条腿的生物背负着死掉的蠕虫状同类匆忙而过,对选手们视而不见。   一行人谨慎地不去招惹它。   白林很确定曾看过和“暴君”有类似设定题材的电影,这类东西总是建立在层层叠叠的旧日文化符号之上。   杀戮秀的策划们野心勃勃,可不会满足于只创造打打杀杀的怪物,而是弄了个史诗科幻片来当战神的坟墓。   ——这些生物工作繁忙,目的明确,有着贯彻终生的基因本能,对除此之外的事毫无兴趣。它们背负的蠕虫能分泌出类似于建筑塑形产品的黏液,日日夜夜建造“城市”,死后尸体得从建筑中挖出丢弃。   它们也会改造入侵的冒险者,把其嵌进这座诡异的“城市”之中,但大部分居民其实是自行繁殖的。如同昆虫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离巢工作一样,这里有同样的技术。   上城的基因研究所从来是一个创造奇迹——主要是魔鬼——的部门。   战士们默然无声,在越发疯狂的城市中向前,寻找反抗军的线索。   全景视角因为上城保安系统的干涉已关闭大半,但仍给战士们提供了足够的信息:他们需要提防的是虫子里的“巡逻兵”,是一些“快速进化,会疯狂攻击敌人”的款型。   在半透明融化的墙壁中,人们偶尔看到一片灰色的薄膜深处,一只长着巨大大脑、无数条腿的怪物正在有序地处理试管,看不清细节,但感觉上像基因孕育室。   噩梦的巢穴如此巨大,看不到边际,并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张。   这种场景曾经属于梦境,属于电影、游戏和小说,所做的一切也无非是让人们有一会儿刺激的欢乐时光。   而现在整个世界用巨大的资源堆积,让怪物成真。   人们朝着梦境前进,不再关心现实。   上城所有人都在通过摄像头看着这场面,看魔鬼成真,要杀死神明,并双拳紧握。   杀戮秀上,战士们周围自明式广告牌的碎片闪了一下,屏上的画面变了。   白林全身瞬间绷紧了,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   屏幕上出现的全都是夏天的脸。   是上城卖疯了的嘉宾秀视频,夏天锁在刑架上,周围是无数生铁雕像空洞痛苦的脸,“蛇”揪住他的长发,强迫他仰起头,他在哭,看上去疼到了极点……   白林研究过嘉宾秀里那场该死的性爱场面,只为查出自己精神崩溃时说过什么。可他至今没看夏天受虐的视频……他没法去看。   这一刻,噩梦突然间盛大出现,呈现在所有的屏幕中,上面写着:欢迎战神阁下来到暴君之城。   字体流动,变幻出花哨的效果,映着主城鬼蜮般的街道。   这是一场恐怖而盛大的官方宣传,只是没有浮空城热烈的欢呼、争吵、冲突和死亡,而是诡异而统一的安静。   在广告亮起的同一时刻,周围忙碌的生物突然全都停了下来,转向他们,盯着看。即使是那些没眼睛的。   白林无意识伸手去抓夏天的手臂,这毫无理智,他知道摄像头前要克制,但他无法控制,不这样他无法思考!   夏天也向前靠了一点,肩膀碰到他,让人安心。   战神看着周围的场面,一脸冰冷,已经习惯这些了。   破碎的屏幕中,嘉宾秀的灯光照在夏天脸上,有种辉煌感。花哨的字幕继续出现,言辞单调,铺天盖地,整片空间染成了红色。   上面称夏天为“狂欢的祭品”,说他来到此地,将是本地居民的一场自我释放的庆典。   一些职不在此的虫子远远观看,其中偶见人类的脸型,因为基因或是迷幻激素而显得呆滞。   全景视野中,一栏名叫“大感应”功能的数据突然飙升,怪物巡逻队全数停下。接着,他们看到无数标着“士兵”的小点调转方向,向他们的方向围拢过来。   身后有谁骂了一句,艾利克迅速举起枪,武器上膛,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准备战斗。   正在这时,围观的虫子们突然全都直立身体,爪子乱挥。发出一种意义不明嘁嘁喳喳的声音,十分单调,不成体系。   刚才四周还仍静如墓地,可下一刻,这么多虫子同时尖叫起来,声音瞬间巨大如同海啸,充斥整座城市。   易小南吓得枪差点掉下去,他们都是老手,不该有这样的反应,但这一刻所有人都感到了同样熟悉、却又极度扭曲的东西。   身为明星,他们在离开杀戮秀赛场、做宣传或是宴会时都看过类似的场面。   居民们狂热地跳跃,挥爪呐喊,某种狂暴的情绪控制了它们,空气里弥漫着致幻剂与精力剂的气味。   比真正的上城更加有效率有秩序,所有居民情绪统一,有一种极度规整的冰冷,追随着“暴君”所引导的方向,狂喜的共鸣瞬间达到顶点。   与此同时,“士兵”也出现了。   这些生物嘴凸出着,长满了尖牙,后腿强壮,脸上有种悲苦与愤怒的神态。它们肩上嵌着骨质枪管一样的东西,生来只会战斗。   虽然毫无人类的样子,它们却保持完美的战术小队阵营,在枪口下毫不畏惧地靠近,上城最完美的保安战术小队都没有这样的反应。   夏天想也没想,朝靠过来的士兵虫连射两枪。   他用的是款末日终结者大口径枪,两发能量弹全击在打头的怪物身上,可冲击力只让它翻滚到一边,碎了几块骨头,打了个滚,竟还要扑过来。   白林补了一炮,才把这玩意儿干掉,夏天抬枪去射另几只冲过来的。   所有人都开始射击。杀戮秀是个舞台,再慌乱的时刻这班人也总能说几句什么的,开句玩笑,或是骂骂主办方……但此刻却一句话也没有。   整个世界都陷入狂欢的噪音之中,却又是一座无边无际的巨大坟墓。   语言不属于这里。   战士们保持攻击队形,向大洞附近喷驱离剂,离开这片区域。   白林查看路线,他还在不断关注夏天,后者掩护人群撤退,一直冲在最前面。   这时他看到夏天晃了一下,低头看什么。   白林一时没反应过来,夏天在转头的同时还爆掉了一只怪物脑袋,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可他一晃神之间,夏天从视线中消失了。   白林呆了一下,管也没管一只扑过来的怪物,朝那方向冲过去。   他立刻看到夏天脚下不知何时融开的一个大洞,那人跌了进去。   白林冲到跟前,下面非常暗,竟然还有广告屏,把周围染得一片暗红。一只怪物抓住夏天的腿往里拖,后者朝它开了一枪,直接爆了头,站起身。他抬头看外面,正看到白林。   夏天朝他笑起来,白林也无意识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想把他拉出来。   这人还伤着,也不知道生物耳机清干净没有,但再凶险的环境都活蹦乱跳——   这时他看到夏天脸色变了一下,抬起手,像是想阻止什么,可最终只碰了一下自己的脖颈……一根虚无的锁链在那一刻抓住了他,向下拉去。   他晃了一下,脚下道路适时张开了一道漆黑的裂缝,仿佛无底的深渊。   夏天向后跌去。   白林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整个袭击就是冲着“战神”来的。   那人摔下的一刻还在看他,视频的光线照在他面孔上,就像一团光……转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白林想也没想,跟着跳了下去。   4.   白林毫不犹豫地冲进下方的黑暗之中。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盯着夏天。   肮脏的酒红色光线从他脸上一掠而过,是无以计数夏天痛苦的面孔,不时还出现一个全息的。上城已经不知道拿他这样子高潮了多少轮。   他朝着极深处追去,枪火的光照亮隧道,越往下越暗,广告的光影诡异,仿佛是供有完全不同视觉的怪物观看。他隐隐看到暗中可怕的身影,并不真切,那样子在噩梦中都不会出现。这里是一片混沌的人间地狱。   不知策划们是否真的曾设想过它们的样子,兴味盎然地一张张列入图表之中。也许根本没有,当你以这种方式玩弄技术,黑暗中的生物会创造自己的世界。   白林穿行于这座恐怖之城,没有任何表情,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是冲向前方。   他看到夏天遗落在地的重枪,那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丢下枪的。   白林摸出一枚毁灭者定向炸弹,用牙齿撕开外壳,朝前丢出。爆炸声巨大而沉闷,整片大地都在颤抖,光线纯净,亮得如同太阳。   大片影视城宣传牌融出的墙壁掠过他的视野,上面全是明星们热烈或酷炫的面孔,但融得并不平整,密密麻麻全是瘤子。   正在这时,前方夏天枪火的光线闪了一下,不管那人遭遇到什么,他终于抽了一把手枪,开火。   白林又向前冲了几步,他看到夏天的长发,在枪火和广告屏的光线下一闪而过。   他没管前面有什么,向前冲了一步,一把拽住他的后领,用尽全力向后拖。   瞬间的火光下,白林看到隧道尽头的怪物。一只长着无数只节肢类爪子的巨大生物等在那里,仿佛一个用刑官,拥有自己的一片“宫殿”。它眼睛早已退化,六只空茫的眼瞳张着,面孔几乎是人类的,但却又有种强烈的昆虫感,冰冷、无机质、残酷而原始,只有最野蛮的欲望。   黑暗中,又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冲过来,白林看也没看,射出另一枚定向炸弹。   他手在发抖,但同时朝前方连开了十五枪,发射的全是大口径火炮,连带炸弹功能,连自己都没想到能以这样的速度射击。   与此同时,他死死抓着夏天,又把他往后拖了五米,脑中神经质地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他在这里,没事了。   夏天是个顶尖的战士,人们相信他在赛场上无所不能。   但是现在,他浑身都湿透了,长发散乱,不受控制地痉挛。   白林知道这是什么,是夏天后颈中那根通往深渊的锁链,尽头连接着这腐朽之地最恶毒的地方,对于那儿的“神明”,玩物只该起到他们想让他起的作用。   他紧紧抓着夏天的手臂,把他向后拽,那人蜷缩着,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哽咽。他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周围广告屏幕全是色情场面,展示那些人用软管把他绑在酒红色的大床上的样子,他身体线条因为痛苦绷到了极点,又充满情色感。看得白林烦躁至极,简直想把整个世界粉碎。   正在这时,他听到后面有枪声追上来,显然不管下面是什么地方,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队里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跟了下来。   白林把夏天拽过去,和战友们会合,获得一小会儿的喘息时间。   他低头查看夏天的情况,那位强大的战士在他怀里,靠着他的肩膀,发带不知哪去了,汗浸透了长发,散在白林的手臂上,和屏幕里的画面莫名契合。仿佛他是个色情明星,只该派这种用场。   但那人仍抽了把手枪抓在手里,努力试图拉开恢复了设置的保险阀。   白林小心顺了顺夏天的头发,发丝柔软,边缘微微有些卷,滑过指尖。上城的又一个牺牲品,如大屠杀一般……那么好的、光明和完满的事物,却在堕落的游戏中支离破碎。   夏天花了一会儿时间目光才算对焦,看到他。   他张了下唇,喃喃说道:“没事,没事的……”   白林触碰他的手指微微哆嗦了一下。   夏天努力朝他微笑,揪着他的领子想站起来,白林连忙把他架起,一行人继续向后退,战士们聚在他们周围,击杀围过来的怪物。   他转头看侧前方,计算了一下位置,接着后退一步,重枪连着射出三发炮弹,硬是在实心的墙壁中轰出一条路来。   他拽着夏天向冒着硝烟的隧道冲去,没有人问,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跟上他俩。   暧昧的酒红色仍在周围闪耀,夏天终于拉开了保险,向着后面偷袭的怪物开了一枪。落到如此地步,仍旧直接爆头,异常精准,是刻到骨子里的杀戮本能。   如此耀眼,照亮他的整个世界。   世界上大概也就夏天到这份儿上还能走,雅克夫斯基想。   权贵们切断了他的肢体反应能力,让他只能顺从地忍受痛苦,但医疗纳米机器人还在起作用,不断修补破损的身体……   雅克夫斯基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接面对夏天,是在没多久前的嘉宾秀上。夏天躺在床上,死气沉沉,毫无反应,一群人围着抢救。旁边有权贵大喊大叫,说他非得活着不可。   雅克夫斯基站在那里,心想他曾经多有活力啊,现在那些人终于把他搞成了这个样子。   当时负责的医生还把他拉到旁边,说夏天不可能活下来——他提醒过的,食髓者不能这么用——他不想活着。干嘛不能让他就是死掉呢,这年头人连死都不行了吗?   确实是这样,权贵们想要的东西就非有不可,死亡无法阻止这种贪婪。最终这班人连实验技术都用上了,硬把夏天从死亡之地拖回,继续找乐子。   N区大屠杀那么多人,不也就因为有趣,说杀就杀了吗。   现在,芯片的控制面板就在董事会手里,让他们刺激猎物的大脑,随心造成各种程度的痛苦。你无法摆脱他们,也不会好起来,只会随之痛苦和腐朽。   雅克夫斯基去拿酒瓶,接着呆了一下,伸手放大全景视角,查看建筑线条。   不太对头……   屏幕中,上城无数的人正看着战神在色情的图像中虚弱倒地,魔鬼的力量吞噬和折磨他,要把英雄拖入深渊之中。   他的战友抓着他撤退……但白敬安并没有后撤。   他炮火的前方是一条阴沉的隧道,连着巨大的“育儿室”,无数盲眼的蠕虫正在忙碌。   一群人冲入其中,却并没有顺路向上,白敬安径自向前,明显计算出了一个位置,抓起焚烧宫殿的能量管嵌在墙上,接着拿出定向炸弹。   他动作气势十足,后面的人什么也没问,只给他递上武器,仿佛他理所当然应该主导战斗。他身上有那种气势。   炮火在白敬安手中亮起,光线太强,把一切照得那么亮,不像凡人的战斗。雅克夫斯基查看前方的路径,脸色严峻。   白敬安带人进入一条新走廊,可却没有向前,而是向侧前方开炮,横着炸出一条通路……   妖异的火光照在他身上,影子映在身后,巨大而漆黑,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从他身体里出来。   不,不是横着,他炸的方向有一个微妙的角度倾斜……   雅克夫斯基突然意识到白敬安想干嘛。   他要去异度世界的总部。   他看也没看虫巢中林林总总的走廊和隧道,硬生生用重枪和火箭炮,在墙壁、土地和大厅中轰出一条往“反抗军总部”的路来。   此时,他已目标明确地毁掉了七条通道、三座暴君的地下大厅、一条还没融毁完毕的地下高速,极度专注,眼中满溢着毁灭的冷酷与仇恨。   他手法粗暴,杀性极大,但是有效。   “暴君”根本没想到这条线路,下属的昆虫还没来得及围拢。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疏离冷漠的年轻人战术思维如此地狂暴,直指重点——   雅克夫斯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刚才的念头一闪而过,好像抓住了什么神秘而巨大的东西。   他看着屏幕中的白敬安,周围幽暗而诡异,枪火耀眼的光照亮他的面孔,他像在发出光芒,如此耀眼,黑暗之地,所有人目光只能集中在他身上。   但这光太过冰冷、致命与疯狂,不知道将把人引向何方。   此时,雅克夫斯基正躲在主楼一间幽暗的工具室里。   他抱着酒瓶,块块残肢般的屏幕把这里衬得如在幽冥。   齐下商的“超紧急”信息轰炸过来——一百零一条,他没理,还把提醒关掉了。   这位新boss正在大发雷霆,因为他让雅克夫斯基把动用惩罚芯片的事剪切过去,暗示夏天这么痛苦是扯掉耳机的后遗症,或者暗示虫爪里有毒素。让夏天的反应变成秀中的正常情况,不要涉及场外。   雅克夫斯基无视了他,还在剪辑里煽风点火。   他告诉所有人,夏天不是判断失误,而是有一根位于更高层面的锁链攫住了他——和周围嘉宾秀祭品般的画面互为映衬。战斗从不只局限于虫巢之内,天空的神明参与全程,战场是整个世界。   齐下商根本就不理解这场战争真正的恢宏所在,这早已不再是赛场上的把戏,而是整个世界都在玩的一场庞大的游戏。   它的魅力如此可怕,超过了他想象的限度,把整个人类世界卷入其中。   雅克夫斯基抓着酒瓶,死死盯着主屏幕。这是一场真正涉及世界毁灭的战争,关于善与恶,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魔鬼与神明,旧神与新神……真正的史诗级战争。   世界便是祭品。   这个,他心想,才叫把营销做到了顶尖呢。 第六十章 坠落前夕   1.   “暴君”尝试过毁灭“反抗军总部”。   虫巢之中,花里胡哨的色块向上爬行,但大楼向天空伸展,四处可见硝烟、弹孔和宣传画,像一座尖锐的墓碑。   像暴君领地的大部分建筑一样,楼内一副盛世场景,四处堆积着些游戏介绍,都和反抗邪恶势力有关。还没经历过打斗和抢劫,整片城市就纳入了另一次元。   大厅之中,只有边角融掉了几平方,像一个通往楼外异形世界的入口。   英雄们冲入总部,进行短暂的休整。   他们将在这里找到反抗军为其准备的枪械,以及杀死暴君的秘密。   到后来夏天一步也走不了了,白林横着把他抱起来,放到休息区末世残破风的沙发上。   他小心地拖了个垫子过来,夏天哆嗦得厉害,但仍在努力抓稳枪械。他衬衫扣子扯掉了好几颗,已毫无形象,但却又甚至是撩人的。上城的节目就是有这种本事。   白林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他的肩膀,确认他活着,还在。   夏天指尖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算做安抚,白林看到自己的手在抖。   “会……没事的……”夏天说。   “嗯。”白林说。   夏天朝他笑,目光中带着暖意,又那么悲伤。他真是个能面不改色撒谎的人。   白林指尖蹭了蹭夏天的面孔,动作轻柔,充满眷恋,夏天的笑容让他身体里有什么黑暗和可怕的东西在胀大,要从喉咙溢出来。但他不能放任,得要尽全力压住。   他曾向别人撒过一样的谎。   而真相是一地的腐尸,漫天虫灾一样的摄像头,他挚爱的一切成为“云端神明”残暴的游戏场。   当看着夏天,白林觉得自己极度脆弱,疼得浑身都在颤抖。但又觉得可以做成所有的事。他必须做成。   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了。   战士们探索周围的情况,寻找线索。   韦希找到一处本地终端,低头折腾了一番,居然打开了。   他进入虚拟模式,朝旁边的艾利克说道:“这里的服务器能进,大部分终端也没问题,‘暴君’好像没法处理那个……”   他语音没落,屏幕突然在他周围如新星一般盛放开来,亮着末世电影里橙红的光,把整片大厅照亮。   所有人转头看他,韦希连忙调整窗口,说道:“这边反抗军好像藏了什么东西,我觉得是病毒之类的……”   白林转头看一群人,他目光冰冷,杀意凛然,他像在说一件最简单而古老的事实一般开口。   “我们简单一点。”他说,“把赛场沉了吧。”   所有人都看着他,橙红的光线在轮廓上燃烧,阴影中的部分沉静又冰冷,却又是一片骇人的毁灭欲。   他语音清晰,穿透所有人耳膜。   “别玩什么杀戮游戏了。”他说道,伸手指脚下,“我们现在在杀戮秀赛场的核心,下面,就是全场的主引擎。”   “怎么干?”韦希说。   夏天在白林身边努力坐起身体,他十分虚弱,仍在忍受莫大的痛楚,但语气沉静、气势十足。   他说道:“谁……给我‘狂欢病毒’。”   他不是朝这里的人说的,他在向整座上城说话。   反抗军大都听过“狂欢病毒”的名字。   嘉宾秀结束没多久时,有人发布过一条消息,声称造出了能沉掉浮空引擎的病毒,并会“向一切渴望毁灭者提供武器”。   不过这东西没有流行开来,只沦为噱头中的一个,因为上城的浮空引擎安全协议十分严密,病毒无法从外界进入,必须直接复制到主机之中。   也就是说,它尽管攻击性强大,却毫无实用性——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直接接触到引擎主机呢?   现在,夏天开口要病毒。   他斜靠在沙发上,模样狼狈,战术视野只开了小窗,他的视线越过赛场看着更大的地方。   在他开口的这一刻,屏幕前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款病毒的名字,前去查询,了解其功能和使用方式。   夏天的前方,小屏上一片血色弥漫,星星点点的橙光亮起——   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怎么做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当他开口,一分钟之内,他便已拿到了这击沉庞大上城基石的权杖。   “分一下。”他说。   他语音刚落,所有人的终端都亮起一点星芒。   “我已经把病毒传给你们了。”夏天说,收回朝向广袤上城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战士们。   “你们过去,这一路不太容易,但所有人都会看到我们所做的。”他说,“去他妈的‘暴君’,我们是反抗军,我要沉这个赛场。”   白林死死盯着他,韦希说道:“你……”   夏天说道:“我不跟你们一起了。”   周围安静了几秒。   夏天坐在那里,脸上还沾着血,手指放在枪上,几乎握不稳。但他表情很平静,语气不容置疑。   他说道:“我走不了了。”   “想也别想!”艾利克说道。   “我们可以带上你!”易小南说。   大厅里乱成一锅粥,人人都在说无论如何也会带上他一块儿,他们可以干掉那些杂种虫子,他绝对别要想自己留下来。   夏天笑起来,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争论的声音也都停了下来。他早已具有了那种力量,让你必须去听。   “我不是说去送死,我活了这么多轮,这轮也不想死。”夏天说,“我是说——”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白林知道他会说什么。   他熟悉这套谎话,夏天知道这是大家唯一的机会,他会面不改色地撒谎,能语气轻快,笑得天下太平。   他死死盯着夏天,有股浓郁的血腥味卡在喉咙里。   杀戮秀的赛场上,反抗军总部大厅里的光线一变。   所有人都怔了一下,四周隐藏的无数终端亮起红色的眼睛,大厦正在运行扫描程序。全息画面中,能看到无数数据闪动,授权灯亮起,显示“全员通行”。   不知道他们这班亡命之徒是如何通过授权的,这里空无一人,但这权限好像一直等在这里,待到有人出现,确认敌友,便闪身出现。   光线暗了下来,无数星屑般的碎光亮起,然后聚集起来,大厅黑色的地板反射光亮,如梦似幻,厅中心一时间宛如一座舞台。   那无数战火般的橙色光聚成一个人形……   所有人看到那形态的一刻就认出来了,那是“白林”。   是上城想象和创造出的那个,穿着件脏兮兮的灰色外套,上面沾着机油、灰尘和血,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人的样子,图像不是很清晰,因为白林的样子总是隐于传说中的黑暗里。他样子狼狈,却带着新出鞘刀一般的杀气。   “欢迎来到‘总部’,”那个从上城无数电影、剧集和游戏中走出来的“白林”说道,“我录下这个视频,是因为有些事每个人都应该知道。”   白林死死盯着那个虚幻的影子。这是高级3D建模功能,可以几乎完美地模拟一个人的发言,并定制相应的气质与氛围。   在杀戮秀最终轮的决战中,这影子看上去如此年轻,无所畏惧,再黑暗的世界都能闯一闯。   “大概在十年前,我们在下城发现了一些不明变异体,一路追查到了上城……接着发现权贵们对人类的未来有个非常可怕的计划。”他说。   “欺压由来已久,但当到达某个程度,它将永远固化。权贵们正在有计划地实验,令自己最终突破人类的生物级别……这会完全改变我们这个物种,世界将除了暴君就是玩物、奴隶和食物,永恒笼罩在残暴与黑暗之中。”   这真是集策划组——也许整座上城——的爱、崇拜和希望于大成之作,如此逼真,仿佛世间真的存在一个毁灭物种的阴谋,以及这样一位年轻、强大,如神明一般的领袖。   “最终,人类将进化成这种最可耻和恐怖的形态,我们不能……”“白林”的全息图像说,他停了一小会儿,像难以继续下去。   “我们联系了一些试图阻止进化发生的人,包括上城的一些人,我们……”最终他说道,有点自嘲地笑。   “我不觉得能赢,我们只是些贫民、罪犯和失败者,而那些人太强大了,他们有世代堆积起的整个世界的资源。他们想要什么就一定能拿到手,包括我们的生命和尊严。”   白林突然想,这人和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这张由无数虚幻光点组成的面孔之后,是上城无数张渴望的面孔,带着走投无路的希望创造出的影子。   如杀戮秀官方所说,营销的重点是满足、也许制造出人内心深处的渴望。那无数微小而天真的梦就藏在上城的商业把戏之中,压在工作和药物最深处,只在游戏之中开口讲话。   “但我们仍在反抗……”幻想中的反抗军领袖说,“并不是因为我希望有‘更好的生活’,我知道我活不下去的,反抗……没什么成功的机会。但我仍做了,我只是……没法不去做。因为那是我的天性。”   他始终是个反抗者。   在上城无以计数商业价值的审视中,“白林”并非没有过其他形象,被嘲笑,被利用,人们幻想他的屈服取乐。但随着时间过去,只有这张反抗者的面孔在上城艳阳下日渐巨大,越发耀眼。   “我知道反抗军也存在不了多久,”他说,“我把所有找到的资料放在这里,我知道……最终总是会有这样的人再来的。人类就是这样,总有人在反抗,即使走投无路,即使必死无疑。这是我们的天性。”   耀眼的白色光绕在他周围,这宣言是在世界中心说出来的,响彻上城。   他是上城的神明,是上城用三百多万条人命、近十年时间、无以计数的金钱、创意和希望立起的神像。   他是整座上城在做的一个巨大的梦。   赛场之外,“白林还活着”的传闻正甚嚣尘上,这场充满仇恨、反抗与战火纷飞的梦越发真实,与现实世界重叠在一起。   夏天看着前方的舞台。   他是又一场战争的领袖,是这场战争中那个总在反抗的人。   总有这样的人,一生充满了抗争、失败与继续的抗争,不知是由白林开始,还是由他而被人注意到,那是一场持续漫长但近乎永恒的斗争。   强大、骄傲、富有魅力、残破不堪。走投无路。   属于戏剧中英雄史诗般的命运从没像这一刻这么接近于现实,就在眼前,并将带来真正的战火。   大厅中间,“白林”挥了下手,身周亮起密密麻麻的数据,宛如亮起的群星,看不到边际。   他说道:“我视这天性为至关重要之物,我不想承认,但这是可以剥夺的。如果你不确定是否要反抗,那么我告诉你……这是你最后的一次机会了。我们这个物种最后的一次机会。   “你反抗着死去,或永世做奴隶。”   大厅里一片沉寂,人们好一会儿没说话,微光散去,新的资料纷至沓来,路线规划清晰,还有大量怪物的数据。   这时夏天开口说话。   “我说真的,我走不了了。”他说,“我算过了,咱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把这地方毁掉。”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知道夏天多能扛,当他说走不了,那就是真的无能为力了。但在如此绝境,他仍语气沉静,杀气满溢,仍旧能主控局势。   “而且这一路不好走,”夏天说,“你们会需要一个战术规划。”   白林看着他,夏天平静地回视,他伤痕累累,魔鬼的链子紧紧缠入骨头之中,但仍抓着枪。   大厅里来自梦境神明光芒已经消失,世界真实而冷峻,自明灯的光线又透出末日的昏黄,勾勒出两人的线条。   这一幕几乎如同神话中的画面,奇异的光并未散去,神明踏入现实之中,立于杀戮秀的大厅正中,拿着枪,正在交谈。   “那些人不会放过你的。”白林朝夏天说道,“我们都知道这一轮他们非杀你不可,暴君会进化出足以对抗驱离剂的怪物,不需要太长时间。”   “那你们就动作快点。”夏天说。   周围一片寂静,白林觉得自己的手又在发抖,他紧紧攥住。   他看了夏天一会儿,点点头,声音冷酷、决断,带着杀气与不容置疑。   “好,”他说道,“就这样吧。”   虚空沙龙之中,明科夫先生坐在沙发上,手拿一杯血色的烈酒,朝着屏幕里向全世界讲反抗军宣言的“白林”举杯。   统计软件显示,在这样所有人都在说话、在尖叫和咒骂的世界里,这一番话出来之后,出现了一片寂静。这静诡异至极,仿佛温度升到了极点,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变得极端纯粹,以至于凝滞下来。   他说道:“我们真是人才济济。”   2.   除了战士们之外,异度世界总部空无一人,资源封存着,仿佛真是旧日反抗军的遗泽,末日之际再度开启。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检查了一下情况,这里资源很丰富,有不少的大口径武器,还有加强版的驱离和遮掩喷雾。   这是一座造来对抗“末日”的堡垒,但游戏已经超越了赛场,这一次他们要的是舞台以外的东西。   整个过程中,夏天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动,他查看路线,没有力量再站起来。   白林找了些水,沾湿毛巾,帮他擦掉脸上的血,找不到发圈,只好拢了拢他的头发,发丝在手中触感温暖而柔顺。   他手滑下来,小指碰到夏天的指尖,他们都没有躲开,感受这一点点的接触。夏天专心看着他,那微小的温暖让白林手臂都融化了,血腥、愤怒与焦虑融化开去,舌尖都尝到了甜味。他心跳很快,得要努力压制拥抱和亲吻他的冲动,他想安抚他,永远也不离开。   夏天指尖轻轻蹭了一下,对他说道:“咱们会没事的。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白林不信任地盯着他,夏天朝他笑了,样子很开心。   这时韦希走过来,朝夏天说道:“战术规划的话,我可以——”   “你和他们一起去。”夏天说。   韦希一时怔住,没说出话来,几个战士看着这方向,周围空气寂静而沉重,艾利克冷着脸走过来,拖着韦希的胳膊,把他带到一边。   “资料上说暴君产生一支后代只要半个小时,它生产出足够抵抗药物的品种只需要三代。”夏天又朝白林说,“所以咱们能在一个半小时内把这事儿办了,就什么事都没有。”   “它在进化,初始数据只能做大致推测。”白林说。   “那就再快点。”   白林看着他,夏天一手搭在枪上,笑得仍很开心。   那人右耳上的伤口还没好,又弄了一身的新伤,头发散着,手指神经质地不时抽搐,处于难以言明的折磨之下。   他穿着件黑色外套,是上城顶尖奢侈品牌的“辉煌”系列,有不少口袋可以放武器,又勾勒出战士矫健的身形。   那些人毁了他的生活,杀死过他,在他颈椎深处植入用以折磨的链子,他残缺不堪,站起来都困难。   他是上城无休止地渴望着性感、帅气、酷和强大的完美模板,但白林脑中却都是他喜欢吃的甜点口味,他和迪迪打幼稚的游戏——有时自己也会加入。他说着要是这事儿结了,要住在有花园的房子里,每天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再也不会疼了。   而自己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让他快乐……他要的并不多啊。就像他曾经也只是想保护一个女孩儿而已。   可他做不到,这梦简单甜蜜,却又从来遥不可及。   因为他打不碎那条链子,它嵌得那么深,让最甜的梦里都渗着血与毒素,并最终将把一切拖向永恒的腐朽与黑暗之地。   不远处,易小南一边调一把炽阳800的重枪,一边跟个战友说道:“莫阳要知道我变成反抗军了,一定会后悔这么快死掉。”   “他会说,救你一命也不算亏了。”对方说。   “他老说结束后要去大吃一顿,只好我去帮他吃了。”易小南说,“我还得多杀几个算他的。”   他说完,拎着枪走到夏天跟前,往沙发边上一放,说道:“给你设定好了,这是备用弹匣,保准打起来爽。”   “这叫弹匣吗?”夏天说,“就是掩体吧。”   “我特地整合过的。”易小南说,“不知道你用不用得到掩体,但弹匣肯定越多越好。”   夏天一脸挑剔地接过来。他身边放了不少称手的武器,白林觉得那就像是放在墓地上的花束,但这不是花,全是重型武器。   说话间,一群人已收拾完毕,谁也不知道暴君进化的速度有多块,搞破坏应该争分夺秒。   夏天把重枪放在称手的地方,朝路过的艾利克说道:“帮我拿点零食来。”   “要什么?”艾利克说。   “全拿过来好了——”夏天说,白林突然靠过去,用力抱住他。   他能感到夏天在发抖,体温高得不正常,就像要被惩罚芯片和治疗机器人撕碎了。他下巴搁在白林肩上,呼吸拂过他的颈项,身上全是血、痛苦和硝烟的味道。   夏天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背。   白林凑过去,小心亲了亲他的头发,发丝温暖而柔软。他逃避过,但那个选择再次出现在了面前——   又一次尝试着毁掉生长着锁链的整个世界。   非得毁掉不可。   战士们朝浮空引擎的方向前进。   走廊全变成了虫子的隧道,已不见直角。偶尔能看到壁画、雕像或是精美的装潢,在裹进巢穴中自明灯的微光下隐隐可见,这种美丽在虫巢中并无意义。   随着继续向前,周围越来越暗,几乎看不见东西了,战士们用上了夜视功能,夏天眼中的建筑也随之变成了绿色。   战术规划的全视野非常奇异,他不再只关注唯一的线路,整片黑暗世界在他眼前展开。   他看到直角向上的洞口,洞壁上黏着无以计数的虫卵,里面有幼虫蠕动;看到可以定制基因的生产者,密密麻麻的负重者背负食物穿过低矮的隧道,士兵代代进化,淘汰者转眼间被吞食一空。这巨大的王国中还有无数消融的艺术品,形态诡异,黏满虫卵,或是在角落死去。   这里有着毛骨悚然的秩序,所有细节中都透露残暴的本性,以及不断扩张的欲望。   夏天专门有一个屏幕是白林的单人屏,没必要单分出来,可是他想要,光是看着就觉得安心。   “继续向前,二十米。”夏天说,“停。”   所有人停下脚步,脚下毫无声息,像一群行走于巢城中的幽灵。身上都有遮掩喷雾,怪物们无法感知到他们的存在,但屏蔽时间不会太久。   下一秒,一队巡逻的“士兵”从前方爬过。它们长着强健的后腿和六根刀般锋利的前爪,面孔却还残留着人类的样子。这班人形的虫子从反抗军前方不远处穿过,消失在通道尽头的黑暗中,同样静默无声。   “继续。”夏天说。   一群人脚步轻捷地向前,夏天接着说道:“三十秒钟后,你们会遭遇一支十五只士兵小队,再十秒后三、六和十二点方向会有另外三支同数目小队加入进来。   “三分钟内搞定。”   “你觉得现实吗?”易小南说。   “搞不定你就等着十分钟后碰上大部队吧。”夏天说,“一百二十只。”   “我觉得你这款就不适合当战术规划……”余安说,他话音没落,白林突然向前一步,抬枪朝前方迎上来的虫子小队扫射过去。   隧道里瞬间强光耀眼,火光乱窜,巡逻队死了一半,几只朝他们逃窜过来,后面的几个战士抬枪击毙。   前方的白林径自冲进火中。   他冲向三点钟方向,赶来救援的虫子小队还没反应过来,他丢进去一个全方位炸弹,闪身后退。   他转向十二点方向,身后传来爆炸,火光映得洞窟宛如魔境。   隧道交叉口的一角立着半座还未完全融化的雕像,在火焰下金光闪烁,节节瘤瘤,像堆病变的腐肉,仅留一只优美的手臂做出上扬的动作,舒展仿佛舞姿。   几只怪物扑过来,白林闪到雕像后,反手三枪,全部爆头。   艾利克几个人冲到他旁边,朝三点钟方向残余的怪物开枪,白林站在雕像后,拉开安全阀,头也没抬地又是一个炸弹丢过去。   转眼就清场了。   “两分二十秒。”夏天说,“我开始有点理解我战术规划以前的心情了,有些人能不能不要冲得那么猛。三点钟方向进去,第一个走廊左转,隐蔽。”   “多长时间向前?”白林说。   “你冷静下来以后。”夏天说。   白林自己去看全景图,前发挡住眼睛,右手利索地一划,杀气四溢,十分不爽。   韦希问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酒有点淡。”夏天说。   “你喝果汁就行了。”白林说。   夏天笑起来,看着又一去救援的虫子队伍匆匆穿过走廊,说道:“现在——”   他独自坐在异度世界的总部之中,死死盯着全景视频,周围摆满了点心、酒和武器。   与此同时,他能听到大厅的墙角轻微的抓挠声,无数暴君的“士兵”正向这个方向靠过来。   大厦孤独地立于虫巢之中,尖顶朝向天空,孤独而惨烈。   夏天一把拿起旁边的枪,拉开保险,朝耳机那边说道:“向前。”   3.   夏天炸了三楼大厅的楼梯,火光耀眼,撕裂建筑板和大堆的商标,整栋大楼都在咆哮中震动。   他吃力地站起来,滑了一下,但接着站稳,弯腰把重枪拖起来。   他半边身体上全是血,红色的液体顺着枪管流下来,有点滑,他在衣服上随手抹了一下。   不过半小时,夏天的下方建筑几乎全毁,武器用得七七八八,身后留下大堆的瓦砾与尸体。   他还完好的那只手抓着重枪,打量四楼的情况。   这是一间椭圆形的战斗体验大厅,主打游戏名字叫《上升》,logo是一个形态诡异的胎儿,能隐隐看出狂喜的表情。   周围散乱趴伏着大小堡垒、宣传纸、周边和标记枪,荧光材料像兽眼一样在幽暗中隐隐反光。玻璃幕墙外是阴沉的天际,光线灰暗,整个世界像处于巨大的胎膜之中,挣扎着无法诞生。   夏天一眼看到几只虫型士兵趴在外墙上,圆形黏腻的头部上长着人的脸,双眼紧闭,如同困在噩梦之中。   它们长着六只带吸盘的手臂,下身是蠕虫般的分泌管,坚实的墙壁在身下融成恶臭的软泥。   二十分钟前驱离剂还能强制它们进入休眠状态,但现在怪物们已能稳稳行于外壁了。用不了多久,这东西就能把反抗军总部大楼变成虫巢节节瘤瘤的一部分了。   夏天扫了一眼,低头查看能量槽,一边一把拖过一个掩体朝前走,留下带血的脚印。   他同时还盯着前方,战术视野中,画面层层叠叠散开,标注着数字和关键层级,像爆开的星云,绝大部分都集中在下方的虫巢中。   他说道:“前方二十米左转。向上。”   有人嘀咕了一句确认方位,毕竟计划是向下。夏天回应说方向没错。   大厅里更暗了,密密麻麻的虫子爬上玻璃墙,灰色的天光游移,渐渐熄灭,老化的荧光材料亮起幽光。   夏天又去看白林的单人屏幕,那人脸色阴沉,手臂擦伤了一处,但自己没发现。他死死抓着枪,指节泛白,好像随时会在莫名的力量下碎掉……他想起自己曾在某个时刻幻想过,一定要让小白一直很开心的。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去拖掩体,灰暗的光线下,他路都走不稳,不过动作很坚定。   “我们可以从岔道右转,有向下的楼梯。”韦希说。   “过不去。”夏天说。   他用完好的手臂去拖掩体,受伤的手仍抓着枪。他不大确定伤势如何,只觉得很疼,却已分不出哪儿疼了。   不过他说起战术来很清晰。“下面巡逻兵路线交错太密集了。”他说,“等着——三点钟方向,第二个岔道左转。”   白林突然说道:“‘它’知道了。”   “它算着呢。”夏天说。   但没关系,他也算着呢。   此时此刻,战斗早已超过了杀戮秀的层次,魔鬼和英雄都更加宏大,噩梦中的东西与世界交叠,化为没有尽头的战场。   没人再说话,战士们继续向前,不管一切多么地恐怖和不可理喻,这场仗都非打不可。   “一分钟后十五人小队遭遇,准备——”夏天说道。   他眼前屏幕一望无际,一条条不见天光的隧道在地下展开,偶有的灯光恍如鬼魅。这是虫子的世界,不再属于人类。复杂又秩序清晰的几何图案中标着大片的坐标、角度、巡逻队的生物属性和速度,他需要的是统合并且做出计划。   这种局面在杀戮秀里有个专门名称,叫“大规模路径规划”,需要顶尖的空间思考能力、数字敏感度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战术视野里显示战士们正在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也和无数的巡逻兵拉开距离。   夏天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一瘸一拐地继续拖动掩体。   十分钟后,夏天前方的玻璃墙终于融解了,光线细碎纤细,在天光下凌乱地闪烁。无数的虫子冲进来,像惨白肮脏的潮水。   他站在简陋的掩体后看着,相较于虫子的大军,掩体轻而薄,几乎算不上有什么作用。   他抬手把半袋焚烧宫殿的能量管全丢出去,艰难地抬起重枪,调了挡——   这一刻他清楚看到扑过来怪物的样子,它们形似人类,离得这么近,能看到瞳孔空洞如同地狱。   重枪的火在夏天手中狂暴地绽开,太亮了,把灰色的空间烧出一个洞来。能量管碎裂,暗红色的火焰晕开,把空间染成血红。它引爆了旁边的,又一朵赤红的巨花绽开。   五秒钟内,夏天眼前张开了一片庞大暗红的火墙,光在他身后映出巨大漆黑的影子,与血色的红光难分彼此。   他站在这片红色中,上城的神明,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只有红光在瞳中燃烧,杀气凝成实质一般,拒不熄灭。   夏天拖着枪,慢慢转过身,朝前方转角的黑暗中立着的参观电梯走过去,它门栋高大,红铜边花像吸饱了血长出来的。   正在这时,地面猛地一晃,赛场震动起来,脚底深处传来一声悲鸣,仿佛从无数的建筑和土地本身发出,深入骨髓。   耳机对面的人咒骂了一句,隔这么远都能感到那边人的战栗与兴奋,夏天意识到这是什么——有人再次黑了浮空引擎。不过备用引擎勉强顶上了。   不少粉尘和碎片从天顶震落下来,在火光下,像细碎的血肉一般散开——   边角一只怪物猛地扑来,速度极快,没有声音,夏天朝它连射三枪,它才斜摔在墙上。可接着又有一蹿出来,咬上夏天的右臂。   他这才看到地板由下至上腐蚀出了一个绵软的大洞,地面变成了厚实的膜,塌陷下去,下方全是密密麻麻的虫子。   夏天左手连开两枪,击碎怪物的脖子,它尖牙咬进皮肤里,他没空理,又转手去射另几只。   他火力覆盖地板,脚下转眼便全是尸体,他踩过一只只瘤状的脑袋朝电梯走去。途中又一只怪物狠狠咬进肩膀,夏天击杀了两只,再反手爆了肩上怪物的脑袋。   他回手按下电梯键,留下血红的指纹。   到了这时,保安系统强行关闭的特权竟又开始回到他手中,那是无边无际的数字、线条、统计和权限,如暴风雨前的乌云般急速聚集。连战神殿都开了。   全景视频的功能中,一条加红信息一闪而过,说映空湖旧址边缘的一座浮空引擎沉了,纪念公园和周边街道坠入N7区,场面恢宏。   信徒们说不需要公园,毁灭是祭祀战神唯一的方式。   夏天能清楚感到外界那个狂暴的庞然大物将要完全苏醒,每次喘息之中都透着硝烟、火与死亡。   那是战神的身躯。   电梯的金属门打开,夏天跌了进去。   他一手撑住身体,艰难地向后滑了一点,拖着枪朝一只怪物探进来的惨白脑袋射击。枪重而沉寂,毫无反应,他才发现已经见底了。   夏天丢掉枪,抬脚朝怪物脑袋踹上去,又去摸索另一把枪。   他摸到把大口径火枪,开枪击中怪物的头顶,子弹冲进它混沌的大脑中,产生极度的高温,爆裂开来。   它脑袋碎了一半,可数只脚还挣扎着想爬进来,夏天狼狈地用脚去踹它血肉模糊的颈项,把它踢出门外。   金属门关上,他吸了口气,挣扎着爬起来。   他全身都是血,浑身都在抖,冷得要命。   他伸手却按了通往顶楼的键,听到耳机里小白轻声说道:“夏天?”他声音里透出恐惧,像是害怕得不到回答。   “在呢。”夏天说,尽可能让声音显得轻松。   那边寂静下来,夏天能听到小白的呼吸。   “等你来接我呢。”他接着说。   那人轻轻“嗯”了一声。   夏天站不稳,靠着墙壁慢慢滑到地上,一边摸索着从口袋里找医疗包。   他给自己注射了止血针,又打了两针止痛,最后摸出一根精力剂直接注射到动脉里。   药力让他打了个哆嗦,注意力集中起来,无所不在的疼痛消退了,视野变得清晰。夏天感到电梯缓缓向上,战术视野有序排列,手剧烈颤抖了几下,重又变得稳定。   他熟悉这个,极端的透支,过度的燃烧,随时都会毁掉的感觉。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觉得自己能做到不可能的事。   “五点钟向前,”夏天说,“左转,一直走——”   地面又是一晃,接着稳住。现实的世界仍旧坚实。   虫巢深处,战士们穿过低矮的维修通道,管道瘫软地陷在墙体中,仿佛扭曲的肠子。   “左转。好。”夏天说道,“准备定向炸弹。”   他远程在地板上圈了个范围。   一群人终于意识到他想干嘛,余安挑了下眉毛,有人笑了一声。   夏天看着视频中急速聚集过来的“士兵”,暴君已经知道了,他唇角带着个讥讽的笑意,反应挺快,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抬起全是血的手,点击引爆键。   他一路让大家在不少特定的地方放置了隐藏性炸弹。他不用担心信号,上城绝大部分卫星都在他手里。   夏天听不到爆炸,他觉得自己能感觉到,可能是幻觉,爆炸连着三十一次,把四周黏腻恶心的建筑炸成碎片,虫子埋在其中。小白他们会更加安全。   他总说会照看小白,但大部分情况下是胡扯,虽然他真的、真的很想照顾他,让他一直快乐。   “我不得不承认,你当战术规划不错,”易小南在耳机那边说道,“以后可以考虑转个行……”   他声音还没落,白林已安放好向下的炸弹,直接引爆,虫巢的地面崩塌,露出漆黑的内里。   白林停也没停地跳下去,动作迫切,好像枪和耳机里的声音是唯一的支撑。他那绺头发又翘了起来,灰瞳如同剑锋,杀气四溢,那么耀眼。   夏天怎么也看不够。   “小白……”他说。   那人没说话,夏天能看到他身体绷紧了,一瞬间显得脆弱而单薄。   “没什么……”他最终说道,“三点钟方向,进隧道。”   他扶着电梯的金属墙,又缓了一会儿,放下手,站稳,抓好火枪。   “停,这里,”他说,“炸了。”   又是一声炸弹撕裂巢穴的声音。   一群人跳下去,继续向前。   缩略建筑中,这支单薄的队伍一路向下,接近核心。而他们越是前进,建筑的形状便越清晰,呈现人类世界的形状。   ——上城的安全协议很完美,关键区域会用上所有的防御措施,包括高强度驱离剂。   只是所有防御在升腾的娱乐至死的欲望中,都不堪一击。   电梯门打开,夏天走出去。   外面是观景与展示室,还兼茶餐厅,他在这里能找到为数不多的武器,再撑一小段时间。   上方一大片玻璃天顶,铅灰的天穹压下,云层裂开了一道漆黑扭曲的裂口,边缘隐隐渗着红,有种破损生锈的质感,好像世界是个旧玩具盒,即将分崩离析。   夏天转头去找武器,正在这时,大地第三次震动起来。   土地轰鸣咆哮,如巨兽要挣脱束缚,震动声,天际的缝隙裂开了,之后透出极暗昏黄色的光,他不熟悉光谱,但这几乎是种令人发疯的光。   天穹更远处,乌云中出现诡异的亮色,血肉般的暗红蔓延开,仿佛云也开始腐败。   夏天抓着一袋炸弹,心想,烟花要开始了。   玻璃墙下方,虫子的大军密密麻麻聚集在融化的城市之上,是一大片蠕动的肮脏潮水,向着上方——向着他——冲来。   在这末日的场景中,战神应当将迎来惨烈的死亡,而今年会是“殒落元年”,进入黑暗的“神殒时代”。   夏天面无表情地俯视壮观的怪物场景,这就像神话中地狱反攻天界的场面。   赛场之上,他没有丝毫活下来的机会,他只是个凡人,上城没有神,只有对人命、温情和信仰无止境的营销。   但他不只属于赛场。   战术视野中又出现一条浮空引擎坠落的新闻,现场火焰直冲天际。夏天扫了一眼,转身去准备炸药。   他们急成这样子,外面情况一定很糟糕。   而夏天无论如何都不想错过这场烟花。 第六十一章 复活的神明   1.   天空锈迹斑斑,空气里全是虫子的恶臭。   但世界仍旧是钢铁所铸,把人们困于其中,奉上血腥的趣味把戏。   夏天退到了反抗军总部最顶层,一路留下尸体,又给自己注射了一支精力剂。他冷得要命,但药剂却带来烧灼的火热,强迫释放血管里的最后一丝温度。   十分钟前他炸毁了顶楼观景台,火焰追着燃油流下,仿如倾泻的瀑布,外壳在火焰中挣扎着闪烁了一下便全数碎裂。   现在,整栋楼成了焦黑色,外壁到处黏着虫子尸体,空气里硝烟与恶臭弥漫,一根根节肢状的脚在风中颤动。   锈色斑斑的天穹下,反抗军总部的大楼像一把孤零零的利剑,斩杀无数怪物,残缺不堪,指向天空。   夏天丢掉没能量的枪,抄起另一支。   他独自站在最高处,外套不知哪去了,伤得让人怀疑怎么还站得起来。血流了半边脸,他抹了一把免得挡住视线。   战术视野笼罩着他,越发巨大、绚烂和清晰,更多的数字与坐标闪烁,更多血色敌人的标注。   他们已经死了五个战友,并且还会死更多。   杀戮秀官方直接介入,移动了赛场板块,虫子的士兵得到了新通道,瞬间铺天盖地,从隧道、通风管从天而降,朝他们扑过来。   夏天盯着突然增加、一望无际的血红色标注,快速计算。他说道:“左转,去运输区。”   他快速说了个坐标,接着说道:“炸了,从室内街向前,再右转向下——”   正在这时,全景视野里,一只虫子斜着从软化如胎膜的墙壁里冲出来,它头上长着枪管般的尖刺——二十代里可能真能进化出枪来——带着股狂暴的喜悦,正刺中了易小南的胸口。   后者一把抓住,瞪着刺穿身体的凶器,余安迅速击碎怪物的脑袋,伸手去拽易小南的手臂。   易小南一把推开他,退了两步,他们这种人在这种事发生的一刻,就知道情况为何了。   他退到身后潮水般的怪物群中,拉开炸弹的安全阀。   余安还想冲过去,后面的战友拽住他。   在最后时刻,易小南笑得满不在乎,还朝队友抛了个飞吻,像只是在酒吧喝一杯后带着醉意的告别。   他没能替战友去下想下的馆子,看想看的烟花,形态扭曲的虫子转眼就吞没了他。接着是一声爆炸,把他、无尽的虫子和建筑碎片全埋在了一起。   很多人埋在了这里,成为怪物们的养分,但他们从不会老实成为养分。   余安怔怔看了几秒,但并没有太多时间,爆炸只会拖住虫群一小会儿。   此时,最前方的队伍已经冲进了维修车库,这里建筑仍然正常,光线冰冷平稳,给一切镀上青白色。   夏天说道:“三分钟内!”   他语音未落,又是几声爆炸响起,前方的墙也开了个大洞,后面有人再次炸了虫群。一群人冲进还烧着火的道路,向前,右转,再向下。   引擎维护室大门是高密度合金,高大森严,标志着上城浮于空中的权利。夏天跟前解密窗口弹开一大片,他快速调动权限。   一群重罪犯狼狈不堪,个个带伤,武器几乎没有了,但在冲到大门的瞬间,绿灯亮起,显示出入者有通行此地的权利。   接着他们看到了幽暗中亮着的浮空引擎主机,指示光仿佛一只只眼睛,是上城浮空怪兽的心脏所在。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建筑碎块滚落,虫子大军转眼就要到跟前。时间永远不够。   白林走了两步,突然回转身,迎着虫子走过去。   他和所有人背道而行,脚步不停,连着开枪。   他已没有了重枪和火箭炮,拿的是大口径能量枪,可他速度极快,枪枪致命,一串火光与血亮起,有种狂暴的韵律,听得人心惊肉跳。   在这一段的作战时间里,他已经找到了虫子的弱点,每枪都是击中颈椎。   夏天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他,白林步子很快,踩过颤抖的尸体,一手把炸弹绑在枪上。   他冲到门口,抓住门把,猛地一关。门重重砸在一只冲进来虫子的脑袋上,把它卡住。白林一把把枪管插进它眼眶中,汁液四溅。   他砸了第二下,一脚把虫子踹出去,摔上门。   夏天在远端迅速把门锁住。   白林转身朝浮空引擎走,门后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嵌着无数警告标志的装修碎裂,大片的建筑在暴力下颤抖。   而隔着半透明的金属墙,爆炸的火光却显得朦胧,像初生朝阳的颜色。   白林塞进炸弹中的助燃剂也烧了起来,像太阳真的在他身后升起,暴虐而致命,把虫巢烧出一片火红的空洞。   外面大约甚至都没有恶臭了,只有纯粹的热量。   夏天看着他,他像是从太阳里走出来,从毁灭里走出来,所过之处只留下尸体与废墟。但却又照亮无尽的黑暗,刺破蒙昧的世界。   赛场之外,所有人都看着他,无法移开目光。   夏天站在反抗军总部的顶楼,潮水般的虫子爬满大楼,全是冲他而来。这一刻他却突然想起第一次听到白林名字和反抗军事情的时候。人们总说那是场悲剧,但对他来说,始终如同黑暗之中,曙光绽放。   一只虫子狂乱地跃起,头顶的尖刺完全刺入了夏天的腹侧,贯穿身体。   夏天一手抓住尖刺,朝着它脑袋开枪,血肉四溅。   他退了一步,与此同时,夏天脚下的炸弹爆裂开来。   是他之前装的炸弹,大楼的外围全数在他脚下炸开,建筑板混合着硝烟、驱离剂和无数虫子的尸体,像狂暴的河流一样向下坠落。   炸弹位置精确,粉碎了三分之二的楼层。爬上大楼的虫潮跌落下去,又被砸得粉身碎骨,一些活下来的沾上了驱离剂,颤抖着失去了行动能力。   大楼转眼便只剩一根核心残缺的骨架,在上城的狂风之中屹立,随时会倒塌。夏天站在最顶上,一手抓着刺入腹中的尖刺,血不停地涌出来。   他把重枪卡在边缝里,一手扶着,低着头,努力站稳。   “小白。”他说。   “你不要说话!”白林说,声音急促,带着颤抖。   他伸手一划,病毒如鲨鱼一般游出,融入防火墙。大门之外,虫子再次堆积起来,试图融化加强合金。   夏天安静了一会儿,说道:“我还好。”   他拔出贯穿腹部的骨剑,没再流出多少血,大概失血过多。伤口有种强烈的烧灼感,这他妈的纳米机器人到了现在还不肯消停。   夏天抓着不知道第几把重枪。他仍旧站得很稳,好像骨子里有这样一种东西,在死的时候都能立着,永远都不会倒下。   在这种氛围中,一个传闻出现了。   关于白林。   白林还活着!   这传闻像一枚太阳一般在上城已足够灼热的空气中升起,给一切镀上了疯狂迷幻的色彩。   白林,一代战神,已经走入幽冥却在人间投下巨大身影的神明,坐在上城娱乐的王座之上,死去的眼睛冷冷看着一切,身上永远沾着血,烧着战火——   没人质疑,没人询问,这荒唐事像自然现象一般再正常不过。   雅克夫斯基立刻开始查,他有娱乐圈所有的通行和数据采集权,很快查到了此事是从战神殿里流传出来的。有人在追查上一任杀戮秀总boss乔格之死时发现的这个秘密,那人曾试图以此威胁白林,结果连同整个罪恶之城都化为了尘埃。   从网上的信息看,这荒唐事竟有头有尾,十分确凿,不像只是一桩狂热时期的传闻,更别提“辟谣”了。   “白林”只是个产品,雅克夫斯基是搞杀戮秀的,他知道这一套,虽然那个人的确存在……上城编造过无数个故事,证明了如果各种条件凑巧,他是能活下来的。   雅克夫斯基觉得骨子里头发冷,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相信这些。相信战神,相信一个迷幻的神祇光环。   因为他太想相信了。   而在这迷乱的空气里,奇迹可能发生,死者可能复活,神明也会降临。   人们想相信时没有东西可以阻止。   何况区区现实。   雅克夫斯基听到一个声音说道:“我开始觉得明科夫先生是对的了。”   “自然是相当谨慎的,不过我们会在二十分钟内杀了夏天——”   “多少可以弥补一些亏空,最近闹得太厉害了。”   他蜷在工具室的角落里,却又坐在权贵们的虚空沙龙之中。这些人需要各方面的意见,雅克夫斯基需要一边统御赛场,一边随时回应会议。   “他受了不少罪,”齐下商说,死死盯着屏幕里的夏天,“他知道这条链子有多紧,我们完全可以再放他去拼杀一会儿,吸引粉丝。”   “之后十年,今天发生的事都会是一流商业化的题材,这是一个长久的投资……”   “第二个白林。”   “你听过那个传闻了吗?说他还活着……”   “不可能。”   “这可说不好,他是白林。”   “他是我们造出来的,那堆事一大半是编的。”   “夏天也是我们制造出来的,”齐下商正说道,“他和白林一样,是这个商业体系的一部分,他们不承认,但是这是简单的事实——”   雅克夫斯基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他见过夏天惩罚芯片的菜单,专业极了,仿佛能决定一个人命中的一切痛苦。   他们会把事情假装成“意外”,并精心布置成恢宏壮阔的命运戏弄……这年头,龙要杀掉英雄,再也不会正面决斗了。   他继续浏览关于白林的种种传闻,上城很多人像他一样神经质地查找,如同整个灵魂都指望此事。   成千上百条黑客线索不断抛出,汇总,证据确凿。乔格这方面是个好手,省了大家不少心。   雅克夫斯基突然停下动作,清楚地意识到了。   白敬安就是白林。   在浮空城,你有时觉得幻想中的事真会发生,和生活只有一次呼吸的距离,在眼角隐隐一现。   那是传奇、神话和英雄的世界,在这里,一切皆有目的,线索隐约可见,生活中的苦难是考验,命运充满戏剧性,所有指向皆通往宏大的终点。   它不是现实生活,没有这么平庸、琐碎和毫无目的,在那里你永远找不到自己的道路,所有的选择都模棱两可。   你从灵魂深处渴望着那个幻想中的世界,接着它真的出现了。   上城的反抗军们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他们很快从上城陈年蛛网般的数据中找到了白林。自古以来,人们从现实和故事中经历类似的事,从黑暗中寻找路径,随之而去,解答生命中终级的疑问。   在夏天炸掉大楼的那一刻,浮空城的温度达到了顶点,形成一种诡异的静滞。   白敬安的名字出现在高温的中心。   乔格声称白林活下来纯属意外,他因为病毒失去了记忆,逃离封装区,顶了白敬安的身份,在上城浑浑噩噩活了近十年。但所有人认为他想多了,失忆、意外,还他妈顶替身份……以为是拍电影吗?!   反抗军早就渗入了上城,为时已久,力量强大。   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实。   夏天是反抗军的高层,他和白林一起出现在上城,一定是在计划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早就有兆头了,想想何定流的死,想想夏天说过的话……上城从不是什么浮于云端的安全之城,而是浸透了燃油的柴火堆!   雅克夫斯基伸手去拿酒瓶,听到外头一声爆炸。实时信息显示有人袭击了浮金七台的游戏部,炸毁了大半栋楼。   空气里充斥硝烟和狂乱的气味。   那是白林啊。   幽灵在召唤与血淋淋的祭品中降临于世,化为神明。   白林和他幽灵大军复苏带来的东西很简单:大屠杀。   他的名字出现之后的半个小时之内,浮空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即使在如此的迷幻时刻,此事的残暴仍旧是惊人的。   有人烧了刑天安保的总部,死亡一千三百三十人,公司负责人和大半管理人员直接身亡,连骨灰都找不到。   事情的起因,是有人披露了一份文件:N区大屠杀时的会议记录。   近十年前,防卫部和浮金电视台达成了这一外包协议,这年头大型企业连成一片,于是整个浮空城所有公司的头头脑脑大都参与了这次会议。   在那次会议中,他们做出了大屠杀的决定,以及之后的总体营销方向。   当看到会议记录,人们发现大屠杀在会议室中显得如此地公事公办,轻描淡写。董事们和其下属的高管们列出数据,讨论细节,考量这桩投资是否可行。   “这会是一场极富创意的投资,我们将打造出一个品牌,上城至少二十年之内都会不断谈论它!直到有另一个足够耸人听闻的事件替代它,但它仍旧会是我们的瑰宝。”   “我们都知道,群众没有脑子,唯一需要做的是宣传部拿出一个像样的企划。”   “我们将把叛乱、军队和屠杀引入娱乐界,这是一个里程碑事件。”   刑天安保的控股人元安,是浮空城董事会中一力主张大屠杀的核心成员之一。这位权贵人物是那位全权的主导者,他认定大屠杀是娱乐必然发展的方向,敲定了整个计划,联系相关人员,认为此事是他事业的里程碑。如果说“冤有头,债有主”,他就是那个要负责的人。   上城这阵子灾情不断,他正在处理,认识他的人说他是个工作狂,对暴力有着异样的热情,认为只有这个才是唯一靠得住的。   当天下午,有人调用了焚烧宫殿系列的所有弹匣存货,装了五架货运浮空梭,烧了刑天安保的总部。   刑天安保不同于低调服务于有钱人的冰山私保,承包了浮空城大部分的保安工作,是真正的暴力机器。   可当时,这些装着危险物品的浮空梭直接被编入了巡逻队列,大摇大摆地停在公司上方,负责的工作人员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出事时,元安正在给下面的负责人打电话,说要尽最大的力量进行镇压,不需要在乎死多少人,反正等这事儿结了,哄一哄,他们仍是兢兢业业的好员工。这些人满足于眼前花花绿绿的屏幕,根本不需要担心。   在这一刻,暗红色的液体向下倾倒,角度精确,覆盖全场。衬着公司剔透的装修风格,像神祇在倒下一杯红酒。   焚烧宫殿的燃料在接触到物体的一刻便烧了起来,变成一大片倾倒而下的赤红火雨。火温度极高,主楼玻璃迅速液化和蒸发,只剩骨架。骨架很快也消失了。   整个刑天总部瞬间变成了火海,火把周围的大片办公楼染成暗红色。火焰上冲,吞噬一艘艘飞梭,继续升腾,如同一只血红色的舌头,伸向高空,任何触碰到的东西都焚为灰烬。   而这次杀人的可不再只是哪一个愤怒的高级管理人员,而是一群人。   其中肯定有星S里的至少两位高管,这是浮空城中最大的一家武器生产商,这种人才能调用“焚烧宫殿”系列的所有弹匣存货。   而无人货运浮空梭想要进入刑天总部,至少要穿过三道防线,不光需要高级别的授权,还要有元安自己的新随身密码——背叛者中必然有他最贴身之人,可以代之行使权限。   刑天公司的大半个高层都叛变了,加入了浮空城的末日狂欢派对。   上城的大部分人不曾听过元安的名字,但他死的方式谁都看到了。   宣布负责的人自称是反抗军的一员,白林所统领的上城幽灵军队开始苏醒,在没多久以前,他们只存在于电视之中,演绎悲情的命运。   信息始终都在反抗军手中,而此时到了清算的时刻。   元先生说“直到有另一个足够耸人听闻的事件替代它”,现在就是了。只是这一次,上城也身在其中,成为战火毁灭的一部分。   披露出信息的绝对是董事会里的人员,但是谁已经无关紧要,当会议记录公布,第二桩大规模的复仇很快开始了。   卓明知是董事会里另一个一力主张大屠杀方案的人,和元先生关系一直很好。   他死得很不好看,整栋宅子里的人决定来场“狂欢”。   那是场包括变异生物和杀戮秀所有过的那些残酷游戏的秀,并且进行了转播。它极为残酷和血腥,宅子里几个没叛变的成为了这些人的“游戏”对象。   负责大屠杀武器制造的星S公司的及川乘反重力梭逃离时,被他的“情人”击落,保镖加入其中,这些人之后也和他在华丽的大宅里玩了一场猎杀游戏,他死时才有人想起来要转播一下。他死得很惨。   这次,当人们再说起大屠杀,不再是各种的电视剧和游戏的演绎,这次,是复仇。以上城的方式,伴随着音乐、直播和血的狂欢。没有比大屠杀中蕴含着更巨大和残暴力量的了。   人们说着白林,不再是个幽灵,而是真实,活着,极其恐怖,绝不原谅。   他不需要说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他绝不会原谅。   “白林”庞大的王座升起,挡住了上城空洞的艳阳。浮空之城演绎过无数次充满英雄与神迹的世界,与空洞、虚无的现实世界重叠,并将其吞噬。   所有人必须跟随而去,加入上城唯一信奉神明那毁灭世界的大军。   真正的白林站在杀戮秀的现场中,把病毒复制入主机之内。   数字在他周围疯狂滋长,爆裂开来。红光如这庞然巨兽流出的血,闪耀辉光,越漫越大,感染周边的一切。   当神明降临,一切都变了。   N7区的白林,暴动的领袖,史诗故事中的英雄,他带领反抗军在绝境中存活下来,并绝地反击,占领上城——   主屏幕中,白林的身形真实而冷酷,陷于黑暗处宛如深渊,光亮之下轮廓鲜活,光映在眼中,全是冰冷与毁灭。   一切演绎过他的电影、小说、游戏和明星在真人面前都如残破的影子,毫无意义。   那屠龙的英雄、上城选择的神眼中永远带着刻骨憎恨。   没人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肯定是超级大事。   人们有无穷的想象力。   天穹如墨般漆黑,小明科夫站在他家阳台上的边缘,看着远方。   主城购物区的浮金S7引擎轰然坠毁。这只年代古老的巨兽死前发出悲鸣,大地震动不息,赤红的火光向上升腾——   紧接着,又一声沉重的悲鸣响彻天际,地面不断颤抖,再经不起这样的狂欢。   浮空之城终于在人世间的繁华与营销的戏剧中召唤出了神明,在商业与信仰的战争中,两者撞击,血肉、灯光、台词和机器零件四散飞溅,又互相交融,难分彼此。   小明科夫站在这场毁灭的最高处,风撕扯半长的头发,他面容稚气,既沉静如同黑暗本身,又带着冷酷的狂喜。   他脚下,大地嘶吼,火光腾起,把云层照亮,几乎与地面相接,场景奇幻至极。   正是看烟火最好的时间。   2.   杀戮秀赛场中,主动力室变成了一片暗红,警告标志开始还不断弹出,接着便无声无息了,只有大片干涸的血色。   大地在脚下颤抖,十分钟之内就会分崩离析。血色攻占了周边的引擎程序,人们看着这一幕,却毫不害怕,只有宛如屠龙的兴奋。   白林转过身,一炮轰开好不容易封死的建筑板。   所有人都跟着他,他的对错无关紧要,在这个世界中,他永远是对的。这是他的世界。   白林伸手去拉好不容易锁上的门,外面的虫潮狂乱涌动,想要吞没世界。   他一下子没拉开,说道:“夏天!”   耳机对面有一会儿没反应,白林脸色阴沉得吓人,但接着门发出轻微通行的鸣音,夏天开了门。   白林朝无穷无尽的怪物冲过去,身周燃起爆炸的火光,如同拖长的毁灭的翅膀。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要反重力梭。   回去找夏天。   这一次,白林再也不会让他的同伴死去。他要找的,就一定会找到。   人们疯狂下载他旧日所有的资料,他的一举一动都罩上了辉光,拥有全然不同的意义。   田小罗盘腿坐在客厅里,这里四处堆着垃圾袋,零食的渣子,没洗的衣服什么的,而最多的是漫天飞扬的屏幕,疯狂地流转变动。   全息视角中,她脚下天穹漆黑如同深渊,正在看一场颠倒的、恢宏而璀璨的烟花。   世界会帮白林得到一切他想要的,这些年来,围绕他幻想出的细节已经一点一滴填充了人们的生活,成为现实,取而代之。   白林他快步朝外走,没有任何犹豫,周围残尸飞溅。   地面又是一沉,这次没再稳住,下方的轰鸣越来越大,板块彼此摩擦,撞击,并开始分离。   白林进入虫群深处,闪过几次扑击,击飞一只。火焰在他周围燃烧,他目标明确,冲向一辆老式空中坦克反重力梭。   其他人跟上去,血肉横飞,枪火、残肢和血像狂欢上的彩带。   白林冲到车子旁边,他身形在狂乱的怪物中有些单薄,但坚定不移。他手触碰到控制面板,权限自动解锁,悬浮屏在面前展开:最高通行权限。   一只虫子冲过来,还没碰到他就被后面的人横着打飞。   跟在后面的韦希连开几枪干掉前方挡路的虫子,他对这事儿已经相当熟练了。艾利克几个人抢到一辆反重车梭,把他拽过去。   同时,白林开着浮空梭向上疾升,虫肢在合金板上划出尖锐的痕迹。   他冲进无边的虫潮,浮空梭单枪匹马,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在铺天盖地虫子的海洋中,他冲入一片极为开阔的区域,似乎是浮金交响乐大厅,如天穹笼罩周围,下方是密密麻麻的母虫和卵,天顶上画着一望无际的宗教画,用色圣洁,神祇在云端享乐,四处爬行着一些运粮的虫子。   浮空梭直线向上,武器界面在白林前方一字排开。   不只是浮空梭,有人直接连接了主界面的端口,整座上城无以计数的武器摆在了他的面前,如同祭品,等待调用。   白林伸出手,把车子上焚烧世界系列的重炮全部打开,朝着天顶连击,在他撞上前的一刻,整片天空塌了下来。   在助燃剂中燃烧着的建筑板和虫尸,如雪般坠下。天顶仿佛一个空洞的太阳,边缘燃烧,浮空梭毫不犹豫地冲进去。   白林调取了摄像头场景,寻找夏天的踪迹。   身后大坑里,宗教画中的神祇和虫子烧在一起,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白林看也没看地继续向上,射击一秒不停,浮空梭的武器转眼空了一半。   他一点也没有收力,伸手去连接外围武器,整座上城的武器裸露在他跟前,他触碰到的地方全都是最高权限,   韦希在公共频道里叫了一声:“夏天?”   但那边一片死寂,没任何回应。   白林盯着前方,调取了三枚卫星的轨道打击权限,指向这片区域。   这位旧日的英雄仍旧充满力量,不顾一切,拼命在绝境中守护什么。   而在这一次的反抗中,由上城人们渴望演绎出的新现实紧随在他周围,确保英雄的胜利。   房间地板晃动,田小罗视而不见。   她坐在战神殿中,祭品的剑、短刀、钥匙、试管、枪和炸弹笼罩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公共网络正处于爆发状态,热点区域像泡泡一样狂热地起伏和破灭。   上城养育了无数狂热、冷酷而不惧死亡的人,脸上总带着热烈梦境中的表情,死亡不过是游戏的一种,未来无关紧要,现实黑暗、喧闹又遥远,梦幻之事才是现实。   田小罗总觉得自己很久以前就在神殿中了,在黑暗之中等待。   她拖过一片橙色的数据,轻轻一弹,公共区域屏幕像怪兽的眼睛般瞬间张大,把所有代码囊括其中。   防卫部系列卫星的权限、病毒代码、浮金集团一百二十个大型武器库的权限……瞬间进入充满狂迷者的公共区域。   无数代码,取消了安全控制,可以无限复制。   田小罗开口,优先级仅次于战神,压在狂欢的尖叫之上。   她说道:“发武器了。”   她眼瞳再没有一贯的沉默幽暗,无以计数的光芒在其中亮起,炸开。   武器不只属于战神,而是整个反抗军。如同祭品和娱乐从来是属于所有人的一样。   这是在明科夫先生提请审议会议开始前一个小时的事。   杀戮秀总部在武器发放后的十分钟之后就彻底完蛋了。   它如一片巨大的狂欢节灯笼一样在浮空城伸展,闪烁着广告与特效,发出黑暗的甜香,吸引人的破坏欲。   同一时间,浮空引擎开始大规模下沉,大地发出哀号,声音响彻云霄。   一些版块的沉降是基于病毒,下沉如雪般缓慢,但大部分是被强行击沉的。派对上的人们如食人鱼般狂喜着分食武器特权。   夜幕之下,城市的灯光一望无垠,可现在视线最远的地方都沸腾了起来,数万道导弹和轨道打击下来,火光升起,烟花全数盛放。   珠宝盒般繁华的大地倾斜开去,无形巨手颠覆了人类城市,灯光没入黑暗,反重力巨兽的血完全把天穹染红。   他们从来是群狂欢的野兽,拿着强大的武器,却只会制造毁灭和痛苦,因为他们心中也只有这些。   而没人爱这个世界,它烂到了骨子里。   毁掉S3引擎的是明星卫零。   事发时他舒服地蜷在主城一处高档住宅区的沙发上,那个人在卧室里,在看杀戮秀的最终轮。他在金主里其实算不错的,大概吧,不太打他。   卫零也在看杀戮秀,并随时关注夏天和白林的情况,上城的人们都在关心这些事。   这时他看到了战神殿发的武器。无数致命的代码在网上疯狂流窜,随意下载,无法屏蔽。   卫零想也没想,直接找到了他知道最强力的导弹组,设定目标,直接定位为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接着他又有序地设定了另外三个目标,那是主城区另外几处备用引擎的位置。   炸弹直接击穿了下方引擎,毁掉所有辅助和备用引擎,卫零躺在沙发和垫子里,等着导弹的到来。   他沉了小半座浮金主城,最后时他迷迷糊糊想起很久以前死在秀里的人,他是从那里知道如何毁掉主城浮空引擎的。那个人果然最后还是能帮到他。   干掉浮金集团总部大楼的是杀戮秀策划组一群醉酒的年轻人,这班人大喊大叫着战神白林,这对他们一直都是个虚构人物,现在却成为了真实。   他们大多在做网络后勤,拿的全是终生合同,没有未来。他们策划过不知多少大场面,也不知通过屏幕杀过多少人,每一个都对如何毁灭世界耳熟能详。   一个拿过特赦令的前杀戮秀选手在帝王中心公园展开了一场现实的轰炸游戏,最后一场比赛后他精神一直有问题,人们都觉得他早晚会把自己喝死。   不过他不是喝死的,他在中心公园无差别地追所有浮空梭,他知道怎么使用武器,当得到战神殿的武器权限后,他二十分钟内就把整片园林全数毁掉了。   何遇在主持一个杀戮秀的同步点评节目,也同时连接了战神殿。发武器时,她的心脏还在因为白林的事而怦怦作响,血都像要烧起来。   她打量一番列表,露出一个笑容,开始给大家介绍建筑清理剂的用法,表示这无疑是最有效的。上城宏美的建筑将如烈阳下的雪一样消融,仿佛从不存在。   她曾在市建筑管理局工作了五年,她是最优秀的。而生活的重点不过是陪某个人睡觉,要么合同就会被转到一个性服务部门下面。   她笑容甜美,接着说道:“只要进入建筑管理局就行,主城有三处仓库,两千五百吨的储备,还有覆盖全城的浮空梭。在浮金二城,建筑管理局同样有三处仓库——”   她一一介绍,笑容可掬,还亲手示范。   浮空城中,破碎的人们歇斯底里,并且拥有了足以毁灭世界的武器。   人们并不想活着,又缺少死的概念。没人爱这个世界,它从骨子里就烂了。   3.   虚空沙龙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在这片凭空盛开的虚无之地中,昏黄的夕阳斜照进来,海浪声音阵阵,窗外能看到大片盛放的鲜花,永恒地开放。会议室造型是色调阴沉的木质,暗金色隐隐流转,有种厚重的奢华。   小明科夫走进来时,第一次来这里却没穿正装,穿着那件印着爆炸图案的T恤。   雅克夫斯基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沙龙里所有人都看他,但一时没人敢和他说话。   五分钟前,一系列静默者导弹击中了路青安家的宅子,此人是浮金集团死亡娱乐频道的负责人,最新消息是还来了一伙暴徒,开始了一场袭击和折磨,准备在网上转播。他们还说这是派对项目的一部分,这年头派对总是要见血的。   这种袭击已经发生了三起,不过路青安是身份最高的。这类攻击最初还很有针对性,但很快变得越发混乱,速度也越来越快,人们只是渴望杀死谁。   过了一会儿,雷洛和齐岚几个人和小明科夫打了招呼——即使穿了件随便的T恤并且在毁灭世界,他仍旧是“小明科夫先生”,这才是本地不变的秩序。   明科夫先生拿着酒杯,面无表情坐在沙发上看他。   小明科夫一手撑着桌子,轻松地一跳,坐在了主桌上。他的两腿晃来晃去,一边拿了个杯子,倒了一大杯烈酒,喝了一口,眯着眼睛看周围的人。   雅克夫斯基移开目光,心想他真吓人,比他老爸还吓人。   沙龙里充满颓败感,天际阴沉的金色光线照进来,璀璨纯净却又黯淡不堪,仿佛极美之物过了黄金时期,正开始腐败与沉降。调光线的人多半很有幽默感。   权贵们有的在说白林的事,还有说嘉宾秀里所有的非公共视频全变成了乱码,无数凌乱的色彩疯狂跳动,好像视频发现世界完蛋了,决定也一起搞一个狂欢。   嘉宾秀内部视频都有保密代码,显然有人直接攻击了相关程序,把视频变成了一锅烂粥。   他们语气像在一场开过了头的派对之上闲聊,说现在所有含私人代码的文件都有类似的问题,浮金集团的技术员正在忙着修复。   就雅克夫斯基最后关注的时候,已经没人敲出任何新代码了。在这样的时刻,上城所有的人都会加入狂欢。   他知道自己可以离开了,这里没人关心他,但他仍坐在角落,拿着酒瓶,看着上城最核心区域的衰败。   卫星墨正在发呆,向思很兴奋,跟人说这场杀戮秀是真正的艺术,如此强大,把整个真实世界都吞噬了。   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末日已至,但没有显出特别的惊慌与绝望,雅克夫斯基想他们大概从未惊慌过,这些人如同在有毒的土壤中开出的病态的花,从不会有正常人类的反应。   “N区大屠杀时我去了现场,”时听文说,他是冰山私保的控股人,“我一直在想,死了这么多人,肯定会有什么神秘和重大的启示,一个答案……”   他停了一下,转头看外面。   他像是隔着虚无沙龙盛开的花朵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哦,”他轻声说,“看来轮到我了。”   在那一瞬间,他的身影之上仿佛镀上了一层过度的金红,像是烤得太过头焦糖布丁的颜色,这色彩侵入沙龙之中,如同一片熟过了头的腐败点,在阳光中蔓延开去。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消失了,雅克夫斯基看得出,那是拟真设备突然毁掉时的消亡:光影一片狂暴的闪烁,变得浓烈而失真。接着如盛放至极点残败的花,色彩凋落了,只把金色晕染得更阴沉了几分。   即使在消失之时,他表情仍旧是安静的,像在看那个他一直等待但并不存在的答案。   雅克夫斯基看了一下新闻,但没找到这次袭击。   跳跃的新闻框太多,全是爆炸与死亡。上城挟着无数的人命、灯火、科技与狂热朝着毁灭疾冲而去,偶尔有一个主持人也一副嗑药过头的狂喜模样,根本就是肇事者。   死亡并未激起太多的反应,对这些人来说,无非是又一桩不太新鲜的游戏结局。   齐下商冲进来,他冲得太猛,虚拟设备留下一团腥红的色彩拖曳在后,他叫道:“夏天的惩罚芯片失效了!”   有几个人转头看他,向思赏脸回了一句:“猜也是。”   “一直说正在修复中,但根本没人在修!”齐下商说,“有人黑了主权限,现在根本进不去!这肯定我们自己人弄的,权限得很高——”   他打开惩罚芯片的列表,不断试按键,异常急切。惩罚芯片选项林林总总,一些变态得要命,他巴不得都试一遍,不过什么反应也没有。   几人不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齐下商叫道:“我们得杀了他!”   他抓着失效的列表大喊大叫。   “在所有人跟前杀!拍摄死亡场景,奏个哀乐什么的,配上适当的打光和台词,告诉所有人游戏结束了!白敬安——白林!夏天死了以后他会消停下来的,我们必须也杀了他——”   “不会管用了。”齐岚头也不抬地说。   他一直在刷手机,注意力都在杀戮秀决赛上。   “我们能直接去杀他!”齐下商说。   他那双饥肠辘辘的双眼在失效的屏幕中发亮:“我们开架战斗型的反重力梭,样子狰狞一点……直接在摄像头前杀了他!”   齐岚侧头看他。他穿着件白色的休闲装,大部分情况下面带微笑,像一张挂在脸上的面具。在一片空无之中,权贵们的残忍能达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齐下商继续说道:“到时候随便编个理由,总是有理由的!”   齐岚摆弄一把小小的裁纸刀,姿态灵巧而且神经质,他是董事会的核心成员之一,大部分情况下缄默不语,对什么事都没有意见。   雅克夫斯基很确定此人精神有问题,对他来说,所有的事情都混成一团,丝毫没有主次之分。   他不知道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也许在一片混乱中总会滋生出什么诡异之事——齐岚非常、非常地喜欢夏天。   那不是一种占有或是人世间意义明确的爱,而就是极度无望中产生的一门心思的专注。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生目标。   齐岚专注地看着杀戮秀这位新上任的总规划,突然间站了起来,手放在他肩上。   齐下商不确定地抬头看他——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齐岚关系不错,也许因为他们都姓齐,不过齐岚和谁的关系都不错,他没有任何个人意见。   核心董事会的齐先生抬手拉出他终端里的个人信息页。本来保密的,不过接触到他的指纹就自动解码了。   “齐先生?”齐下商说。   “我看一下,”齐岚柔声说,“你现在在浮金七台的地宫啊。”   他指头纤长、柔软,如同白瓷一样,雅克夫斯基知道他杀过多少人,战神殿无数祭品都是这位齐先生带着温柔笑容放进去的。   明科夫先生不感兴趣朝这边扫了一眼,移开目光,没人再看这边。   一群人在永恒斜着的夕阳中说话,这夕阳已存在了很久,但金红中衰败的色彩清晰可见,已到了将要凋谢的时刻。   夏天没有回答,是因为没听见。   他又打退了一波攻击,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倒在一小片废墟的天顶,下方的虫子正卷土重来。   他跟前的显示屏已熄灭了一大半,他完成了工作,赛场即将毁掉。他能感觉到它深沉濒死的颤抖。   一切都在毁灭,鲜血已经染透了外面的世界,杀戮秀进入整座上城,蔓延滋长,留下血色的废墟。   白林的名字这么久之后再次响彻世界,像夜半时分升起的太阳,不再只是博取眼球的游戏,而带来真正的毁灭。   上方天空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那是焚灭者攻击大型防御网的色彩,嘉宾秀中曾出过这样的光景,如同魔鬼反攻天堂,但那是小白来了。   夏天闭上眼睛,听着耳机那边小白的呼吸。他把他的频道调到了最大声。   他想再抓住枪,多活上一小会儿,继续等着。那人正竭尽全力来到他身边,而自己需要他。   可他只动了一下手指。   一小团引爆的光线在前方闪动,他知道到了同归于尽的时候,夏天从来都能毫不犹豫地做到这点,可这次却无法下手。   他这辈子没谈过什么当真的恋爱,少年时的那次朦胧遥远,更多的是失去亲人的愤怒。   而恋爱……如此地致命,能从内部改变你。夏天从不害怕死亡,可这一刻他感到那么恐惧。   他想着,小白怎么办?   那个人伤痕累累,他想保护他,想等着他,想亲吻他,告诉他他们会没事的。   夏天很少思考这方面的事,毕竟这是个没有未来的世界,爱上的人会死去,战友会变成仇敌,痛苦和冲突都是消费品,想要什么都不会有好结果。   但这一刻他明知不切实际,知道会失败、痛苦,让他像个笑话,供人娱乐,他仍在幻想。   想让小白快乐……他知道他能让他快乐。   世上最重要的事伸手可及,可就是得不到。   “小白……”夏天说。   那边的人一声不发,浮空梭直冲上去,车顶斜着撞上墙壁,横着飞出去。但他咬着牙修正方向,瞪着前方。   夏天试探着说道:“如果这事儿最后没成,你能不能……尽量别让我变成活标本?”   白林仍然没有一点声音,疯了一样向上冲。   模糊颠倒的视野中,夏天看到一只虫子黏着血肉的口钳,他终于握紧了枪,竭尽全力扣动扳机。   他已看不清怪物的样子,世界开始黑下来,敌人的光影化为混沌。整个世界都是虫子爬上孤零零楼房的沙沙声,向上升腾,把他淹没。   最后时他仍连开了四枪,没有章法,但仍杀死了敌人。   而世界的光影闪了一下,彻底熄灭了。   在夏天心跳停下的一刻,最后一批炸弹将把这里的一切毁掉,这是他最后的一次反抗。   而朋友和敌人此刻都消失了,就像一个热闹的夜晚结束,你离开酒吧时那样。灯关上了,热闹与欢乐结束,相聚的人分离,世界寂静下来。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可他还想着小白。   夏天等着,小白还是不说话,好像不会原谅他死去。于是他就不敢死掉。   残缺不堪的小白,再经不起多一点的伤害了,是自己开始招惹他的,假装一切都很好,不负责任地保证大家会没事,还跟他上床。   他随便地承诺,好像他在下城时随口的保证一样,可根本负不起责任。   “小白,”夏天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啊……”   最后一颗炸弹爆炸了。   反抗军大楼像一根孤零零的骨头一样立在废墟和虫子中,现在,这残破的一根骨头也粉碎了。   无数的虫子、建筑碎片,还有夏天,一起向着黑暗的大地坠落下去。   在战神落下的时刻,大地开始分崩离析,土地裂开,像庞然大物的伤口,漆黑而空洞。人工湖咆哮着冲上天空,又砸落下来,整片大地血淋淋的。杀戮秀赛场上的尸体无以计数,是片由死亡与愤怒堆积起的土地。   无数的摄像头中,上城的战神坠落下来,最后时双眼仍张着,在等待。   像很多人想象中他的结局一样,没有屈服,不会安睡,他战斗到最后一刻,在无尽的血色中死去了。   浮空城上,天穹仿如倒置的巨大血池,下方燃着祭祀之火,破碎、无望和迷乱不堪的灵魂是浸透了燃油的柴火堆。   火光把一双双很久以来漆黑幽暗的眼瞳点亮,看着上城疯狂烧起的火,以及其后无光的深夜。   在嘉宾秀上,夏天死去的那一刻,白林曾看到幻觉。   当时他用药过度,一塌糊涂,抬眼却看到夏天穿着前一天逃亡时的卡通T恤和牛仔外套,坐在乱糟糟的悬浮屏中朝他笑。   他瞪着他,那人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说道:“小白……”   在白林短暂的记忆中经历过很多可怕的事,但他从没有这么恐惧过,完全僵住了,骨髓都结成了冰渣。   终于意识到时,他朝那影子叫道:“你不准死——你、你回去,我快找到救你的办法了,只要一小会儿就行了!”   声音失控,绝望,不讲道理,不像他的声音。   “你尽力了。”夏天说。   “我不要听这个!”白林说,“求求你……回去,求求你……就快好了——”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穿过屏幕走过来,用力拥抱了他。夏天的身体总是很温暖,能融化心中可怕的黑暗。可这一刻,白林指尖都冷透了。   他死死拽着那个影子不松手,心里的一部分说他应该放手了,让他走,跟他说“我很抱歉”。可他说不出口。   那瞬间一大团很久以前就积压在他身体里的……漆黑又血淋淋的东西冲进喉咙,涌出来,足以毁灭他……   他抓着夏天的衣服,一动不动,像个愚蠢不切实际的孩子,他想,再等几秒钟,只是再等几秒钟,让我再抓着他一小会儿——   他感到夏天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么轻柔。接着他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因为药物作用发生了恍惚,他仍坐在车里,对面空无一人。   而战神殿的实时讨论中,有人说夏天抢救回来了,正在观察。   白林有时觉得那不是个梦,是自己硬把夏天从另一个世界拖回来的,他太想要了,不切实际地抓着一点光,即使明知这里全是黑暗与无望。   那之后,白林曾有一次和夏天说起过那个幻觉。   说话时他们在卧室的大床上,夏天从后面搂着他,呼吸拂在他肩膀上,他安全、快乐又满足。   夏天细碎地亲吻他的后颈,说道:“嗯,我的幽灵当然会回来,我太想和你在一块儿了。”   白林想开句玩笑,说他情话的水平不错,可那时他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夏天的手腕,微微发抖。   那人更用力地抱住他。   图像闪了一下,摄像头开始大面积失效,他失去了夏天的踪影,反重力梭化为一条直线狂乱地向上。   他击碎路上所有的东西,他不关心是什么。   周围虫子们茫然地立着,有的陷入混乱,不知如何是好,还有些固执地朝着夏天的方向前进。   白林碰上墙壁就直接打穿,道路狭窄索性直接撞上去,摩擦声尖锐刺耳,天顶和两边的车窗掉了,车子几乎已经没了形状。   世界在他周围崩塌,血色染红一切,一片地狱景象。   他向着地狱的最深处冲过去,找他唯一那一点光。   齐岚回来时已过了三个小时,虚空沙龙外的夕阳沉降,只剩一线微光,家具与鲜花留下深暗铁锈的影子。   屋子里只剩下两三个人,有人在看杀戮秀,有人只是看着外面的暮色四合。   他两手全是血,头发和脸上也沾了一点,衣服上有细碎的血点,他满不在乎地走到酒柜旁边,用全是血的手拿了个杯子,倒了杯烈酒,一口干掉。   屋子里暗得看不清人,他走到卫星墨旁边坐下,没人说话,就这么看着窗外的一线残阳。   既是黑暗将临,又如同一场阴郁的破晓。 第六十二章 破晓   1.   上城编过无数个故事,无论在哪个里,这都是要结束的时刻了。   该死的死去,应该活着的活下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结局。   一座座城市拖着火焰的尾迹向下坠落,河流冲天而起,楼房大片倒塌,火焰如水一般四散迸裂,吞噬层层叠叠的大楼、公路和广告牌。   主赛场摄像头大量失联,夏天从爆炸的大楼上与无数虫尸一起坠下,接着图像陷入黑暗,战神仿佛落入永夜之中。   浮空城的派对正是最疯狂的时刻,这座天堂之城中居住着无数血腥、残缺又疯狂的灵魂,毫无自制,陷入狂喜、欲望、愤怒,又或是疯狂的责任感中。   浮金集团、冰山私保、防卫部……所有的武器库全部开放,化为一串串代码疯了般流传,每个杀戮的信徒,都拥有了大规模破坏的能力。   而夏天和白林失联只让信徒们的狂欢更加血腥,整个世界都随着战神一起坠入地狱。   雅克夫斯基仍坐在虚空沙龙的角落里。   他可以离开,没人关心,也没人再要他的意见了。他只是不知道能去哪。   几个世纪的派对后,上城根子里的隐疾终于完全爆发,权贵们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波折——争吵、无法理解或漠不关心,有的死去了,还有些则离开此地。   他们有足够的资源逃离,天知道几百年里一些家族积累了多少财富。   雅克夫斯基不知道他们离开后会干什么,又如何生活。他们从不知如何生活,可又不想死去。   小明科夫先生离去前跟卫星墨说“毁灭是上城唯一祭拜的神明”,他是对的。   颓败无可挽回,世界只剩下毁灭的秩序。   最优秀的建设者和程序员都参与了毁灭,他们总归是某个部门的终生合同工,最短的合同也是五十年起算,他们没有未来,自然不会在意现在。   比如田小罗,她的合同是从防卫部转来的,死都不会结束……雅克夫斯基突然想,田小罗呢?   他连忙去搜索摄像头——眼前尽是可怕的画面,杀戮秀的粉丝们从来充满了血腥的想象力——一边给她打电话。   电话不通。   雅克夫斯基动用所有的权限去查,脑子里全是些可怕的画面。除非酒醉时,他的思维永远摆脱不了这些东西。   接着他找到了,她在家。吉光区的阳光镇公寓。   雅克夫斯基把酒瓶一丢,退出拟真设备,抓起救生包,冲出已经混迹了近一个月的房间,朝外面跑去。   外面正在破碎,所有人都在狂欢,而他很久没跑了。   在迫切与狼狈之中,他感到最后一丝鲜活的欲望。   那是他的宝贝小妹,曾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满脑子古怪的主意,但他已不记得他们从何时起不再讲话了。   他从没好好照看过她。他做不到。   他们都是孤立自己的高手。   雅克夫斯基跳上车子,冲上街道。浮空的城市正在一座座坠落,因为有安全协议,大部分的坠落都是轻缓的。   从下城看一定很壮观,天际烧了起来,仙境般的城市尖叫着落下。那里的人会惊慌地逃难,可上城却不在乎,他们大叫和大笑,放着音乐,沉浸在血与火的狂欢之中。   下城的人很快就发现落下来的是一片蛆虫滋生,彻底朽坏的腐土。   雅克夫斯基手忙脚乱设定了目的地。田小罗的地址一直在程序列表的第一位,他却从未用过。他试图回忆起上一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大概因为他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向她承认他做过什么,或是听她哭诉,说她又做过什么。   生活充满了无力和绝望,你一天天沉沦,对一切感到羞愧,于是一个字也不想说。不过没关系,世界充满了这样的沉默者,酒精和药物可以帮他们屏蔽痛苦,科技让现实生活从此消失。   他曾发誓等到有时间自己会去看她,和她好好谈谈,尽一个兄长的责任。   而现在,已经到最后的时刻了。   一伙戴魔鬼面具的年轻人袭击了雅克夫斯基的车子,还朝他轰火箭炮。   雅克夫斯基从网上搜索了一处导弹反击,没控制好,炸了半条街。城里全是这样规格的斗争。   他从翻倒的车子里爬起来,半边身子全是血,一根钢条穿过了身体,但不是太疼。   他没有理会,四处去找田小罗房子的方向。他视线的角落仍然亮着虚拟视野,那已是他肢体的一部分。   摄像头闪动一下,恢复了转播,白林正开着浮空梭一路向上冲,摧毁所有他周围的东西。   轨道打击的重剑落下,落在夏天身周,把噩梦般的城市撕裂开来,变成深渊。   雅克夫斯基意识到白林想干嘛,他不可能在夏天落地之前赶到他身边,于是把整片大地毁掉。   承重梁碎裂,重力同时撕碎大片的隧道和楼房。   白林跟前张开大片武器列表,又一道打击落下,光芒瑰丽,如黑暗中泛起的日出般的光,虫子在高温中化为飞灰。   那是一条纯粹死亡的通道,这次整个世界再次看着那个曾没能守住的白林去保护他的家人,所有人都站在他那边,帮着他守住。   这片地狱不知吞噬过多少杀戮秀选手,但这一个大概它就是吞不下去了。   他们的眼神与触碰间中总有无限的言语,任何言辞和演绎在这关系面前都会黯淡无光,而他俩是这个歌舞升平、冷漠血腥世界的食粮。人们一点一点吃掉他俩,填充空虚的胃。   雅克夫基捂着伤口,一步步朝田小罗家的方向走,街上到处都是伤号,一处倾倒的建筑里,正在进行一场临时的秀,杀了人挂在房檐上。   他无视一切,寻找田小罗在的那栋楼,这里所有的房子都一样,但他就是一眼能认出她的。   雅克夫斯基上了楼,电梯自动打开,显示田小罗家的楼层和权限。她始终把他进入的权限列入其中,可他却从没来过。   他进了门,取下虚拟终端,丢在地上。无所不在的死亡消失了,他看到妹妹的客厅,和以前一样,乱七八糟,全是电子产品,日子像是随便对付一下。   接着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卧室的一角,穿着件印着星星的皱巴巴的睡衣,周围悬着无数屏幕,不断调整,光影变动,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她眼神专注,在任务窗口中显得放松而自信,像她很小时那样。但不再是那个时代了,她模样仍旧甜美,可眼中全是毁灭的光芒。   雅克夫斯基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一直知道,但从没问过。他不想交谈。   她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没看见他,雅克夫斯基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在门外她看不到的地方盘腿坐下,血一直在流出来,可他并不关心,只是掏出不锈钢酒瓶。   嘉宾秀的时候她冲出房间,还扭了脚。他追出去,听到她在杂物间哭,而他在外头站了半天,最终只能在一墙之隔的地板上坐下,拿出酒瓶。她一直不出来,他坐了一夜,这是他所有知道的陪伴的方式。   浮空城深处传来震动,主城将要坠落了。   她像没感觉到一样。她很久以前就分不清楚活着和死亡的界限了,他也一样。   他又喝了口酒,靠墙坐着,陪着她。   赛场碎裂了,夏天向大地张开的深渊坠落下去。   白林开着已一塌糊涂的浮空梭冲上去,无数的尸体和建筑板从周围掠过,接着他看到了他。   他曾想自己如何在这巨大的崩塌中找到夏天,可他一眼就看到了他。像在抽签仪式上他第一眼看到他一样,没人能混淆这样的人。   白林想也没想控制浮空梭向下急转,向夏天的方向冲去。他没管隧道、虫子或是任何其他障碍物,把动力开到最大,只是牢牢盯着夏天。   场景极尽诡异之能事,偶尔可见自明灯破碎的微光,四周一片幽暗,白林朝着深渊疾冲。他什么也不在乎,如果拉不住夏天,那么安全、理智和未来都是毫无意义的。   世界在他周围颤抖、碎裂,又一掠而过,白林在高速运行的浮空梭上站起身,风压撕扯他,掠过的标牌在肩上留下一道深可入骨的伤口。   他毫无感觉,一脚勾着残破的车门,死死盯着夏天。   下方是融成一大片的广告牌,坚实的地面上,无数人扭曲的面孔看向虚无,白林冲下去,身体探入深渊,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   他抓住了。   在最后一刻,他一把拽住夏天的后领,身体被带得滑了两寸,但他收紧手指,一点也没松。   地面转眼到跟前,白林把火力开到最大,地面碎裂,露出下方血色内里,继续狂乱地坍塌。   浮空梭冲进地狱中,白林空出来的一只手猛打方向盘,反重力梭转了个急转,向上方冲去。   白林他一把把夏天拽到浮空梭上,他跪在地板上,查看夏天的情况。   那人安静地躺着,很苍白,那么冷,没有呼吸,伤得惨不忍睹,经过惨烈而漫长的战斗,几乎完全被撕碎了。   白林一手摸索着去抓旁边的医疗包,摸出一支急救针剂,看也没看注射到动脉里,一边不断试夏天的心跳和呼吸。他不确定是否一切都是徒劳,也许……他已经死了,就在与他咫尺之隔的地方,而他再一次落得满手鲜血,什么也留不住。   世界在周围大片坍塌,白林伸手把他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他撕开了整个医疗包,仍在不断尝试急救。他无法停下来,如果夏天不在了……他一辈子都无法停下。   他会永远停在这一步之隔的光明之前,死在这里,永远坠入地狱。   白林摸到最后一根急救针剂,直接注射进夏天的心脏。   那人仍旧毫无反应,白林怎么找也没有任何的医疗用品了。他怔了一会儿,收回手,小心地抱住他,想着他再也不会放手了。永远都不放手了。   “夏天,”他说,声线颤抖,脆弱至极,“夏天。”   那人安静躺在他怀里,他又一次认真把他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小心地亲吻他,把面孔埋在他的颈项中,小声叫他的名字,好像这样能让他醒过来。   浮空梭盘旋着上升,火焰和虫尸片片坠下,景象宛如地狱。   赛场的天顶已经碎了,真实的天穹压下来,天色将亮,东方亮起一抹剔透的光。   天地像一枚严丝合缝的卵,现在裂开了一线缝隙,露出外界的纯净的微光。不知是希望还是灾难。   正在这时,白林感到夏天猛地吸了口气,动了一下。   他更用力地抱紧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接着他感到那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抓了一下他的衣服。他呼吸虚弱地拂过他的皮肤。   白林哭起来,不停地发抖,好像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崩溃的年轻人。   好一会儿,他感到那人指尖在他身上蹭了一下,那么轻柔,像在撒娇,只有夏天会这样。怀里的人说道:“别哭啊……”   白林只是紧紧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毫无形象,他一点也不在乎,他不想停下来。   反重力梭越升越高,土地、隧道和虫子们退去了,可以看到远处从坠毁中逃出来的别的选手。   火光与死亡在他们脚下展开,无边无际。暗沉的天空全染成了赤红,巨兽已经死去。   白林轻柔地用袖子擦去夏天脸上的血污,那人一手搭在他后颈上,白林俯下身亲吻他。他不关心摄像头,什么也不管了,他们随着浮空梭向上升,心醉神迷地接吻。   世界在他们周围沉下去,燃烧着无尽的毁灭与死亡。   但有什么关系。   2.   雅克夫斯基从田小罗房子外的监控视频看到了小明科夫。   那人开着辆看似低调但绝对超豪华型浮空梭,个人防御力场在周围流转,在染血的夜色中,他像一小团闪电,既亮眼又充满毁灭的恐怖感。   他随便穿着件T恤,但权贵公子的样子十足——当然他本来就是。   除了宴会上,雅克夫斯基很少在现实中见到他,别提这副样子了。   明科夫先生是个铁腕人物,他的独生子更是可怕得变本加厉。   那个家族的人对重要关系的理解永远是错误的,像很多权贵人士一样,困在混沌而黑暗的欲望中。那一定如同在胎膜之中,没有出口,无可抑制地把你扭曲和异化。   当接触之后,你会发现权贵们宛如异类。他们必然会变成齐下商预言的那个样子,是人类社会母胎在高热和疯狂中产生的怪物。   扭曲终归会产生凶性,雅克夫斯基一直觉得这家族早晚要出个毁灭世界的款。现在果然出现了。   小明科夫朝田小罗说道:“上车。”   田小罗怔了一下,抬头看他,这人在三十九楼的窗外的虚空中朝她说道:“这事儿还没完呢。”   田小罗静止了一会儿,伸手关上主屏幕,姿态轻盈地从地板上跳起来。   “我看到了,”她说,“有些杂种跑了。”   “我每一个都记着。”小明科夫说。   田小罗抓起地上的一堆终端,赤着脚爬上窗台,敲了敲后车厢,屏蔽力场撤去,把一堆东西丢进小明科夫的车后座,把豪车变成垃圾堆。   “有必要都带吗?”小明科夫说。   “有。”田小罗说。   她回身又拿起一大盒存储条,跳进车中,粗暴地把东西推到后面,重置虚拟屏,准备出发。   地底深处,一直藏在高楼大厦深处毁灭的力量再一次涌上来。   雅克夫斯基坐在倾斜的地板上,没有说话。他没打招呼,也没叫停他们,搭个便车。   他无法言语。   幽灵太多了,他没法带着这些东西去任何地方,开始任何新的生活。   他坐在墓地里,找不到出路,到现在,也不再想去找了。   但没关系,她会活下来。   世界将一片混乱,日子不会好过,但笼子已经碎了,不会有上城,不会有无止境的合同和给饥饿人们消费的死亡了。   在这个世界中,也许她会过上值得一过的生活。   雅克夫斯基坐在门外,听着他妹妹上车的声音,正高兴地说怎么能找到那些权贵,又要怎样干掉。他的身下,血把地板浸透了一大片,他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慢吞吞地抬起手,捡起之前丢掉的终端,戴上。   他看到田小罗坐着浮空梭离去,没有再用摄像头追踪,只是看那点光消失在夜色中。   上城无尽毁灭的图像涌来。这才是他的世界。   雅克夫斯基又喝了口酒,闭上眼睛,在这破晓时分,无尽的黑暗把他吞没。   浮金主城在田小罗的脚下坠落。   这里像有一个世界那么大的珠宝盒,灯、广告牌、爆炸和火光在黑天鹅绒般的大地上展开,既有整齐精美写字楼的光,还有大量色彩和形状不一广告牌的,全息广告闪动游移,引人注意。   下面不时发生爆炸,浮空梭上能隐隐听到强劲音乐。   一场浮空的大型舞会。   从第一座反重力城升上天空,他们就在举行一场无止境的派对,一天天远离现实。“快乐”令人筋疲力尽,璀璨灯光下埋葬着压榨殆尽的尸骸。   现在,那片庆典之地在夜幕下缓缓倾斜,向他们脱离已久的大地沉去,建筑材料崩裂,悲鸣一般在夜色中回荡。   派对要结束了。   杀戮秀最后一轮的结束既没有彩虹,也没主持人来宣布“英雄”们的胜利。   赛场变成一大块烧透的废墟,坠下地面,不复形状。   白林带着夏天去和小明科夫约定的地点。   和小明科夫定下计划没多久,两人就做好了打算——没有了浮金集团无所不用其极的医疗机构,他们需要后备路线。   杀戮秀明星们从不是宣传中不考虑后果的疯子,他们这种人行走于生死之间,从来都精于计算,会考虑到每条退路,算到最后一颗子弹。   所有那些惨烈的死亡,都不过是人工造就的景观。   白林从赛场中抢过来的浮空梭经过这样的大战,摇摇晃晃,随时会散架。白林奋力抢救,他觉得自己在下城区大概是个修车好手,这种状态都能压榨出车子的最后一点潜力,没让它罢工,还灵巧地躲避开了几次随机轰炸。   夏天蜷在破烂的车厢里,安静地看着他。   白林处理好反重力梭,立刻回到夏天旁边,小心把他抱起来。高空很冷,他们也没什么取暖的东西。   他握着夏天的手,那人手很冷,过了一会儿,夏天小声朝他说道:“我要睡一会儿。”   白林亲亲他的头发,那人在他怀里慢慢滑下去,如同死去一般。白林稍微用力,更稳地抱住他。他的一只手始终放在他的颈侧,感觉脉搏是否还在。   接头地点是一座浮空区般的大型反重力梭,像尾漆黑的鱼,在夜色和火光中游移。   白林停稳浮空梭,把夏天抱起来,跳上反重力区。几个医生冲过来查看情况,一个个脸色很不好看,立刻开始给夏天做紧急治疗。   没人问问题,也没人再想把白林拉到一边处理伤口,白林一直站在夏天旁边,随时盯着他。   那人伤势糟糕透顶,医生们迅速止血,查看内脏伤势,但关注的重点却是惩罚芯片和内置耳机。几人快速交谈,说的全是专业术语,脸色难看得要命。   “白、白林。”灰田说,像在叫出一个神话传说中的名字。   她一身研究员打扮——据说她之前上的就是医学专业,是为了还助学贷款干了全不相关的活儿。   “夏天身体里的东西很麻烦,和神经联系紧密,还是生物性的,它有生长和控制的本能。”她说,“它创造的目的就是把人锁死,本质上取不出来的。”   “我们可能要进行一次大手术,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另一位医生说,“毕竟……”   他做了个手势,白林知道他的意思。   浮金集团和权贵们的权力不容置疑,链子永远是链子,他们从放进去开始就从没想过取出,它只会不断生长,直到把寄生体毁掉。   “我们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可能会造成未知损伤——”医生接着说。   “会怎么样?”白林说。   “我们说不准,”灰田说,“他……大脑会受损,也许会……醒不过来。”   白林一时说不出话来,灰田干巴巴地说道:“你考虑一下……”   一辆浮空梭远远开了过来。   是小明科夫的车子,开得像道流星,在夜空中飞蹿过来,往停泊区一丢,也没停好,就从车子上跳下来。   他仍穿着那件印着爆炸图案的黑色T恤,头发凌乱,像个玩疯了的孩子。看到白林和夏天,他怔了一下,笑起来。   田小罗立刻过来查看,小明科夫在黑暗的边缘站了几秒,才走过来。   医生迅速开始向他解释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夏天旁边站定脚步,看着他。防御场外传来风的嘶吼声,很近的地方发生了一次爆炸,把幽暗的云层照得透亮,火光照亮层层叠叠的虚空。   夏天安静地躺着,衣服浸透了血,小明科夫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膀。   “干得漂亮。”他说。   接着他抬起手,丢了个什么东西给白林。   “结束大礼包。”他说。   白林伸手接住,小明科夫丢过来的是个储存体,做得宛如一只盘旋的金蛇。   “嘉宾秀的视频,只此一份。”小明科夫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看到这侮辱人的玩意儿了。”   白林紧紧握住,嘉宾秀是个噩梦,可是这么久以后回忆起来,他脑中只有夏天克制的温柔和不惜一切的保护。   又是一声爆炸在上方蔓延开,白林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它把整片天空全都烧亮了。太阳在深夜中升起,为毁灭而来。   他抬头看天,强光照亮面孔。真可惜夏天没看到,他会很喜欢的。   超棒的烟花。   白林转过头,朝医生说道:“做手术吧。如果夏天醒着,他会说一秒也受不了那根链子在身体里了。”   他们做了那个手术,去除权贵们的锁链。   之后夏天一直在睡,负责的医生说不知何时会醒过来,需要进一步观察。   但白林知道他会醒的,会张开双眼,而自己会朝他微笑,告诉他事情终于好起来了。他们会生活在一个新世界,又或是废墟中,但有什么关系,他们在“命运之神”的尸体上。   新世界总会长出来的。   他一直陪着他,看那人一天一天沉睡与恢复。   夏天睡了一个星期。   在这七天里,浮空之城不断坠毁,光裸阴沉的天空呈现,天际始终隐隐地明亮或暗红。   第二天气象控制程序出了问题,阳光并未出现,而是开始下雨。铺天盖地的雨水冲刷世界,火光映得水色如血。四处可见战斗和死亡,武器太多,狂欢还在继续,上城人习惯于漫长的派对了。   雨越来越大,到第三天已是倾盆而下,把整个世界罩入混沌之中。狂欢派对仍在继续,上城的残尸中亮着微光,尖叫和音乐不断。天际不时有一座浮空城的尸体落地,发出轰然巨响,在大雨中烧起末路的火光。   到了第四天,雨水渐小,天空和大地之间空阔而幽暗,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上城的残骸躺在雨中,人声也日渐稀少,四处都是尸体。   雨水是第五天停的,天穹阴沉地压在地面,分不清边界,浮于空中璀璨的城市消失了,像被吞食掉一般,天地间空空荡荡。黑暗的地面上偶有光线一闪而过,接着又消失不见。   第六天,气象控制程序的混乱趋于停止,阴郁的天空缓缓上升,偶尔能见乌云后的光亮。傍晚时分,部分地区云层散去,金红的夕阳洒下,照在荒芜的地面上,场景神圣,宛如宗教画一般。   到了第七天,太阳出来了。   乌云尽皆散去,碧空如洗,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向大地。   残余的植物在废墟中摇摆,断枝发出新芽来,藏身于屋子里的人们抬起头,下城的人惊奇地张大双眼,第一次看到了阳光。   这些世代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讨论这场坠落,他们都幻想过建筑板上的天堂,也总会谈论反抗。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上城会从天而降,极尽繁复华美之能事,可自己已尽数朽毁了。   世界完整如一。   白林三天后联系上了艾利克和韦希。   五轮赛场上的选手大都及时乘坐浮空梭逃离了,他们这种人在逃生避难方面全是专业水准。   一群人在大雨中逃亡,还卷入到一场神奇的“部落”战斗中去。一班人在浮金集团坠地的星空巨楼庞大的建筑群中,找到了新的狂欢方法,他们在无尽的房屋、自明灯和广告牌中分出了扭曲的阶层,进行战斗,并且开始给夏天封神。   “想想就刺激。”田小罗说。   这位战神殿前管理员剪短了头发,不再做出可爱的打扮,口袋中也没再老是放着情绪控制的药物。虽然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了家人——据说她去找过她哥哥,但没找到,死太多人了,而且三句话不离怎么杀人,不过已经没了之前的沮丧与绝望。   “杀戮秀最后时大部分摄像头失效了,他们断定夏天死了,”余安说,“还声称他是战神的化身,前来毁灭世界,之后又回到了神位上什么的。上城可不缺这款资料素材。”   “死亡总是让人神化。”韦希说。   他一身雇佣兵式的装束,虽然仍旧模样斯文,但口袋里都装着武器,亡命之徒的气质从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   “他们觉得他死了也好,”艾利克说,“要是知道他活着,真是……”   他没说完,所有人都有点发毛,不用想就知道会引发怎样的灾难。这疯狂的迷恋是一只饥饿的怪物,把上城绞成了碎片,也会把他完全摧毁。   夏天和白林需要死去。   而接下来,白林想,这场战神主题派对的余波会持续很多年。   3.   战神殿还能通过特定的方式登录,不过即使不能,战神也从不会被遗忘。它和一望无际的尸骸永恒存在于时空的一角,古老又崭新。   这一次,战神脚下祭品是整座上世界。   白林在这里找到了齐下商的死亡录像,那是数个小时极有创意的虐杀,干这事儿的人设备齐全,并一定计划过很长时间。他举止间带着空虚的专注,做了所有齐下商曾经或试图对夏天做的事。惨叫、恳求和询问对他毫无意义。他听不见。   和小明科夫接头时,白林见过此人一面,他模样斯文,彬彬有礼,一直面带微笑。但那是一张面具,因为戴得太久长在了脸上。他连朝向明亮的专注都是黑暗的。   小明科夫管他叫齐岚,他从不靠近夏天所在的方向,只是远远站在黑暗中,像夏天身上的光芒会灼伤他。   白林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在忙乱中从人群边缘无声地消失了。小明科夫说不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他自己也不在乎。   世界突然变得那么大,充满了秘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而无人知晓。   灰田每天来查看夏天的恢复情况,她很清醒,不再不来杯酒就没法工作了。照她的说法,当医生不适合总是喝醉。   夏天准备做手术时,白林凑过去亲吻他,他听到几声抽气,灰田在后面说道:“我操!”   直到现在,她仍旧对他俩的关系接受不良,稍微亲密点,她都显得心惊胆战。有一次忍不住朝白林说道:“你们不觉得你俩在一起阵容太华丽了点吗?!”   白林可以理解。   这种关系在一个星期前,还是一发核爆级的武器。而他还不时梦到上城发现这场恋爱后果会有多可怕,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关系在上世界就是个梦魇。   他们想要的无非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想要有尊严。这追求如此简单,却只有在世界毁灭后才能得到。   “那是以前的事了。”白林说。   从现在开始,夏天只是夏天,而他也只是小白了。   他又凑过去亲了亲夏天的头发,一点也不为世界毁灭感到遗憾。   迪迪对他俩的关系倒丝毫没有大惊小怪,照她的说法,她已经把夏天托付给了白林,目前这种发展再好不过,连她对他终身大事的忧心也一并解决了。真是没有更划算。   这些天她每天待在夏天的床前,看上去习惯了哥哥的受伤,只是安静地守着。她把棉花糖和巧克力——战神权杖——放在夏天随时能拿到的地方。   “他总是一醒就想找武器。”她朝白林说,“有时明明很安全,可他就是不消停……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世上就没有安全的地方。”   ——小明科夫之前把她安顿在下城,拖延了足够长的时间。和明科夫先生这种人对抗一定非常可怕,他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但这场阴影中险恶的战争持续到最后,赢得了最后三天的时间。   他不知道迪迪这些天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前阵子堤兰给了她一个调整过的战术视野,附了一堆非法权限,她已经用得相当熟练了。   她仍旧带着枪,没有人拿走,也没人说一个孩子不该带枪,还有人给她介绍新款枪械以及改造用法。   破晓之后,仍旧是漫长、幽暗而凶险的天色,最好人人带枪,看能否真正活到乌云散去,阳光普照。   至少她永远不会进入杀戮秀,不会有整个世界的人盯着她,无止无尽地压榨出她的鲜血与情感,用那火光点亮腐朽与蒙昧。   “有一次他伤得特别厉害回来,姐姐好生气,他就一直笑,说‘没事儿,下城哪天不死人啊’。”迪迪朝他说,“他总把自己伤得很重,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认真地看着白林,说道:“谢谢你。”   白林看着沉睡的夏天,指尖触碰到他的手臂,感觉那人的热量。他像是在一个噩梦的尾声之中,还没有苏醒。但他很快就会醒来的,毕竟他们已经等了这么久。   “他……”他轻轻说道,“也一直很努力在照看我。”   夏天的确醒了。   第七天,正是天气晴好,碧空如洗。简易居所窗外的一棵牵牛花开了几朵,在微风里轻轻摇摆。   白林睡在他旁边,一手搭在夏天身上,像寒冷时靠近光源一般,靠向他身边。   半梦半醒中,他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头发。他醒过来,但没有张开眼睛,只是靠过去,伸手抱住夏天,把脸埋到他的胸口。   窗外,狂风在空旷的大地席卷而过,发出呼啸和轰鸣。   夏天手指贴着他的颈项,比他体温高一些,安抚地轻轻摩擦,舒服得一片皮肤都酥麻起来。白林更用力抱住他,听着他心跳的声音,觉得自己幸福又安全,世界仍旧充满未知,但再没什么过不去的事了。   他们在这个仿佛立于世外的房间中抱着彼此,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夏天说道:“我饿了。”   白林满屋子给他找吃的,心想着也许应该去叫小明科夫或是迪迪,可是这一刻却幼稚地只想单独和夏天待在一块儿。   他给他煮了粥,凉了些端过去,夏天坐在晨光下,穿着白色的睡衣,长发散在肩上,等着吃饭。他把整个世界都照亮了。   白林把碗递过去,在旁边专心看他吃,努力想控制脸上的表情。他发现自己一直在笑。   夏天喝了两口,看看他,白林专注盯着。   他有点不好意思,又想说点什么,于是戏谑地朝白林笑,说道:“一直盯着,是不是想喂我?”   白林怔了一下,从夏天手里拿过碗,又朝他挪了一点,认真地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夏天一呆,下意识吃掉,说道:“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白林说,又舀了一勺。   夏天顺从地吃了,又朝他笑,等着下一勺。   在这片安全区之外,舞台已经消失,云端上的神明死去了,或流亡在外,大地如初生一般,再也没有框架和线,也不再是欲望的地狱。   一些权贵带着资源逃走,“暴君”和赛场里别的变异生物说是坠下地面死了。不过就最近听到的消息,外面出现了某种怪物,生活在湖泊里,偷偷抓人吃。很像他们第四轮碰上的白色幽灵。   上城在所有的变异生物体内加入了基因炸弹,但这种事从不会万无一失。废墟上多半有怪物在游荡,尤其令人担心的是那些高智慧物种。   白林喂夏天喝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外面的事,没有丝毫恐惧。   当舞台消失,“命运之神”死去,他们不再是欲望的玩偶,将面临的只是混乱和危机而已。他俩见识得多了。   夏天吃了小半碗粥,吃不下去了,又说要去洗澡。   他跳下床,晃了一下,白林伸手扶他。   “没事儿。”夏天说,“起来快了。”   他一脸轻松,还揉了把白林的头发,走去浴室。即使遭受了那么多,这人始终精力旺盛。而上城让他陷进绝境,置于愤怒和欲望之地,供人观看。   “我去给你找衣服。”白林说。   他去衣柜里给夏天找穿的,有一瞬间想他这次出去该穿些什么,公司……接着他意识到夏天不需要再操心穿哪个牌子的衣服,要如何搭配,又怎么和造型师沟通了。   他爱怎么穿就怎么穿,不再有摄像头,也没有比赛和宣传,他的生命和尊严再不是虚无城市的养分,他——   白林停下来,手在发抖。   对面玻璃映出他的样子,拿着夏天的衣服,想着未来的生活……他丝毫也没有了曾经的疏远和冷漠,真实而脆弱,但又如此快乐。   白林把衣服一放,拉开浴室的门走进去。   夏天正在洗澡,听到声音,转头看他。灯光下,淋浴的水像无数飞溅的光点,他就像站在阳光的中心。   他身体上还留着一道道旧伤,不知会不会消失。他身高腿长,肢体充满了力量感,是大型肉食动物般的野性和爆发力,优雅而致命,性感至极,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没有链子了,他是自由的。   白林朝他走过去,水迅速把身体淋湿了,他没管,只是抬手抱住夏天,凑过去吻他。   那人热烈地回吻,一手去扯他的衣服,带着鼻音叫“小白”。他俩不断亲吻彼此,放松而满足,想亲多久都行。   光一般飞溅的水把他们完全笼罩起来。   尾声:   夏天和白林本来准备去N7区定居,但那边情况混乱,整个世界都不像太适合定居。   而夏天身体情况不怎么样,需要医生随时检查,只好和白林暂时留在小明科夫的资源区。   前阵子西边升了一个新的浮空区,是某家权贵的加大版宅院。小明科夫去游荡了一番,今天上午夏天看到基地毁掉的火光。   火烧得很大,夏天怀疑小明科夫没有必要放这么大的火。不过的确蛮好看的。   这位金主真是找到了终生爱好。   ——当来到小明科夫的资源点,夏天才知道权贵们手里的资源多到什么程度,他们跑车上的引擎便足够浮起一座小型的反重力城。废土之上,这群压榨了所有资源的人只要愿意,仍旧可以过着奢侈的生活。照小明科夫的话来说,他们不关心世界,觉得自己已经进化为什么高端生物了。   夏天不知道明科夫先生去哪了,小明科夫一字不提,偶尔听到脸色就很不好看。   夏天知道他们曾争执和交涉过,但不知细节为何。那对小明科夫如一处严重的伤口感染,说起来天色都能阴沉一片。   这些天来,夏天身体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花了不少时间在训练室,他需要保持身体精确的反应能力。   资源点不怎么安全,区域并不算大,大部分人已经离去,昨天晚上穿过一片巨大的湖泊时,碰上一群聚居的变异生物,长着利爪和肉翼,几人经历了一场恶战。   小明科夫一阵风似的冲进房子,头发乱糟糟扎着,穿着件很随便的外套,里面多半放着枪或是效果一流的炸弹。   夏天曾觉得此人更像个亡命之徒,而非一身正装地出现在宴会上的权贵,他现在就跟他当时想的样子差不多。   夏天和小白正在做晚餐,这孩子兴奋地冲他俩嚷嚷:“要不要去打猎?”   白林正在切菜,夏天准备了一锅有点可疑的酱料,两人转头看他。   “我找到个你俩认识的,”小明科夫说,伸手拿旁边切好的水果吃,“格昕,嘉宾秀上他烦死人了,听说建了个反重力区,说要恢复浮空城,正在豢养奴隶——”   “我记得他。”白林说。   夏天也记得。他们记得每一个。   他记得这位权贵带来的疼痛,还有那张漫不经心的笑脸。夏天后来还在宴会上见过他,在和静庭的晚宴上和标本们玩得可是够开心的。   夏天低下头,尝了尝酱的味道,感觉上杀人怎么也比做菜有把握一点。   他朝小明科夫露出个微笑,觉得这句台词很久没说过了。   他问道:“怎么杀?”   —完—   番 外   《恋爱》   1.   白林坐在浮金电视台总部大楼的贵宾休息区,等夏天结束拍摄后一起回家。   他们两天前上了床,这次可没人逼迫,完全是主动、自愿和享受的。   那天上城正是瓢泼大雨,天穹阴冷地罩在上方,卧室却像一个单独的世界,明亮而宁静,他什么也不想管,只想和夏天在一起。   离那时已过了三天,上城天色尚未放晴,公司倒是派了一大堆活儿,两人忙得脚不沾地。夏天有部电影要拍,白林给拖去做一个战术类的游戏秀,根本没时间干任何事。接触只是指尖偶尔的轻触,或是战友式的勾肩搭背。   只有一次在休息区打瞌睡时,夏天的手在毯子下面顺着腹侧往下摸,白林不能做出反应,只能攥住他的手指。那人指尖在他掌心摩擦,让人痒到心里,白林脚趾都蜷起来了。   白林自觉是个有定力的人,但现在和夏天的任何接触都心神激荡。灰田说今天片子拍完后能消停点儿,他脑子里想的却都是晚上回去和夏天做些什么。   工作量很大,前景依然黑暗,但生活莫名变得激动人心。   上方的大屏幕正在播夏天的“光明时刻”特辑,那人的名声如日中天,在上城的天空照耀,到处都能看得见。   这会儿播的是浮金三台的《天穹之光》节目,主持人乐封彦绕着夏天打转,他是个老手了,经历过不少大场面,可这会儿话都说不利索了。   夏天一身修身的黑色正装,冷着脸接受采访,一脸的生人勿近,酷得要命。   但白林知道他笑起来有多甜,撒起娇来有多黏人,说到高兴的时候容易手舞足蹈,上了床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多思考一下下一步怎么办,可脑子里全是夏天。   大屏幕里,乐封彦兴奋地朝夏天说道:“是的,‘复仇原则’和处决的概念一直有,但是你的存在让那些虚拟、游戏或是私人化的行为变成了潮流,变成真实,让无数人引以为傲,想去追求——”   不过大屏幕放的不是《天穹之光》,而是《云端暗影》的二次转播。   这是个截取视频吐槽的节目,走带人身攻击性质的搞笑的风格。上城这类东西很多,所有新播的节目上也都有醒目的放弃权利提示,这年头想出名就把自尊心早点揉一揉丢掉吧。   吐槽的主持说乐封彦是“一路睡上去的”,对此进行各种嘲笑。   “看他那副饥渴的小样,派对上连人和拖把都分不清楚,”吐槽主持说,“不过分清楚了他大概也不介意,多半还更喜欢拖把一点。”   大屏幕里,乐封彦继续说道:“你有那种力量,就好像太阳——”   “别看啦,再看人家也是直的,”吐槽主持用恶意的欢快说道,“不会捅你啦,还是找个拖把现实点,毕竟永远不会软。”   正巧这时,夏莲拿着杯红酒路过,和夏天打招呼。   她是个个头娇小的女孩儿,长发披肩,总是面带笑容,K区的,也是犯重罪进的杀戮秀。因为名字,老被公司扯着和夏天一起宣传,一去二来成了熟人。   夏天抬手和她打招呼,难得露出点笑容。   一个念头像阴影一样隐隐出现,开始扩散……   白林抓着酒杯,这很蠢,但他无法摆脱。   他想起在没多久以前,夏天在看电视剧时开过一个玩笑。他都不记得剧情了,好像就是两个人爱来爱去,这样那样上床的事。夏天有一次听迪迪滔滔不绝讲情节,大概就是一个人在偶然情况下睡了另一个人,后者很不爽之类的。他语气轻快地评论道:“那他再睡回去不就好了?”   当时还是白敬安的白林想,这人判断事情的方式真是简单粗暴。   但这一刻他想起夏天在床上的样子。   是第一次,但完全地配合,他进入时只是搂着他,脸埋在他胸口,叫都没叫一声。后来自己让他叫,他就叫给他听……他拉开夏天的手,去套弄他的阴茎,他就老实地只是抓住床单,任他折腾。   弄得狠了的时候夏天控制不住咬他,咬的只有一点疼,在努力控制,更像是情趣……   白林手无意识攥紧,现在回忆起来,他身体的一部分都感到难耐的渴望。   可在这样的时刻,坐在暖和的大厅,他又莫名地寒冷。大屏幕里乐封彦正在朝夏天说:“你去杀人或去当万人迷都资质一流!”   嘉宾秀发生那种事,夏天……是不是觉得这是一个让自己快乐,能偿还一点什么的方式?   他曾很确定夏天喜欢,但……   认识夏天这么久,那人从未表现出对男人的兴趣,提也没提过。他偶尔说起过去,身边来来去去的也都是些女孩子。他对非自愿性行为那种事一直很反感,他会不惜代价弥补什么……   这太傻了,他应该理智一点,夏天不会这么干的,他不会为了这种事而跟他上床……但这一刻白林仍感到骨子里都在发冷。   屏幕里还在继续播采访,白林坐在那里,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夏天的声音。他正在和灰田说休息的事,拍摄结束了。   白林没回头,知道夏天现在的样子,穿着件简单的T恤,勾勒出完美的身材,笑起来很好看,聚集了全世界的阳光。   想到那个可能性,白林只感到一阵怒火。   他到底是有多蠢?!   夏天朝他走过来,一把揽住白林的肩膀。   一团暖意突然裹住了他,他身体一僵,那人说道:“小白,我刚客串了一回我自己——”   白林闻到夏天衣服上赞助商沾的一点香水味,像刚刚剪过青草的味道。他熟悉这力量,也熟悉这人毫不介意地和他勾肩搭背,他在他的生命中是如此重要,把本来漆黑的世界都照亮了。   夏天朝他说道:“我发现那就是个恋爱剧,不过灰田说拍完后晚上就能回家了。”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顺了一下白林的头发,他躲了一下,夏天手仍碰到他的发丝,很温暖。   白林伸手挡开,夏天怔了一下。   白林没说话,这里到处是摄像头,说什么都不是时候,多做出任何的动作都能让媒体兴奋一番,进行各种发挥。   他尽量朝夏天微笑,表示没事。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他混乱不堪,无法清醒地思考。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灰田走过来和他打招呼,白林也朝她微笑,转头去确认下一步工作。   他感到夏天一直盯着他。   那天宣传片里白林就一个镜头,很快就拍完了,接着就一堆采访。   夏天一直在看他,白林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大脑在转动,思考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夏天从来不会思考很长时间。   在做一个采访时,那人径自走到镜头前,揽住白林的肩膀,朝记者微笑,说道:“借用一下。”   记者连同工作人员同时向他微笑,表示他想借什么就借什么。   白林没动,僵着身子被夏天揽着,心想这人可能会把他拽到休息室去,问清发生了什么。到时他会和他说清楚的,说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是朋友——   夏天压根没耐心拽他去休息室,穿过走廊时,他看到一间杂物间的门,于是一把拉开,把白林拽了进去。   白林混乱地想这门应该是锁上的……接着他意识到,夏天现在几乎有开所有的门的权限,而且能设置最高级别隐藏,如果他不想,没人能找到他。   他不敢相信自己花了三秒钟才想起来,他脑子简直一片混乱。   夏天一把把他按在墙上,盯着他。   “怎么了?”他说。   白林僵在那里不动,过了好几秒钟才开口说话,那比他想象中要困难。   “你……”他说,“你不用这样的。”   夏天看着他,按着他的手仍很坚定,但眼神有点茫然。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白林说,“也不用还我任何东西。”   “什么?”夏天说。   他穿着件“辉煌”品牌的黑色大衣,头发被发型师折腾了一番,在后面随手扎成一小团,看上去那么无辜,又那么帅气,性感极了。   白林想碰碰他,很努力控制着不这么做。   “你不用……和我上床的,”白林说,“这太蠢了。我喜欢你,但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我保证,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是最好的兄弟,咱们会好好的。”   他语句清晰,觉得自己已恢复了冷静。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明白吗?”他说。   夏天看着他,突然伸手碰他的头发,白林退了一步,碰到柜子,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夏天停下动作。   白林盯着他,等待回应。   他想象过夏天的回应。   也许会有点不好意思,说他觉得上床是个好主意的。或者他只是会叹一口气走开,事后再回来找他,试图把情况厘清,到时白林会保证一切顺利,他必须……   夏天突然朝他走了一步,一手按在白林旁边的墙壁上,另一只手扣住他的下巴,凑过去吻他。   白林用手抵住他的肩膀,保持距离,叫道:“夏天!”   可根本不管用,夏天吻他的头发,然后是面颊和唇角。“我没有。”他说,“我没有。”   白林挣扎了一下,可是没成功,他从来没有成功反抗过夏天。   那人的亲吻热烈、迫切而温柔,白林努力控制呼吸,试图站稳,一边说道:“别这样,我们回家去……唔……”   夏天亲吻他的嘴唇,舌头探进他的口腔,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努力才能站稳。夏天刚刚喝过酒,他想,挺烈的,回甘像是……草莓,很甜。   他知道这个人能带给他多大的快乐,这种记忆永远无法从大脑中擦除,并且同样是毁灭性的,让你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样子。   那人吻得更深,白林的手放在他腰上,指尖在发抖。他头晕目眩,无法自控地回吻。   白林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不经撩。他在上城生活这么多年,限制级场面见多了,从来只觉得无聊而已,但现在却沉迷其中,觉得只要夏天能继续亲吻他,怎么样都无所谓。   那人咬了他的舌尖,咬得有点重,白林颤抖了一下,揪着夏天的领子,一把把他推开,呼吸破碎,努力控制,但不确定自己的下一个动作是不是用力把他按到墙上。   夏天头发几乎全散下来了,刚才的撕扯中扣子开了三颗,他得意扬扬地朝他笑。嘴唇因为亲吻红润地泛着光泽,微微张开,白林想再一次亲上去,尝他唇齿间酒的味道,直到他喘不过气来。   他也看到夏天眼中的自己,灰色的眼瞳充满侵略性,但是努力压抑着,没有动。   “听着,我们回去以后谈。”他阴沉着脸说,“去把外面的活儿结了,我只要你知道……夏天!”   夏天再次吻他,一手拉扯他的衣服。白林挣扎了一下,那人把他压得更紧,他们太了解对方,总是知道彼此的意图。   而他已经硬了,真是他妈的毫无理智。   “停下来!”他说。   夏天已经扯开他的长裤,低头不断亲吻和舔吮他肩上的伤口,他特别着迷于这些旧伤。他膝盖探入白林的双腿之间,大腿抵着他的性器,不时摩擦,白林靠着墙,一手扶着他的肩膀,站不直,觉得很脆弱。   夏天想要什么时他是无法阻止的,从来没办法。夏天要杀人,要上床,要毁灭世界,而自己最终都跟他一起干了,还干得欢天喜地。   夏天又去拉他的长裤,手顺着后腰向上,摸到一道长长的伤口。那人动作迫切又毫无章法,犬齿咬住他的肩膀,白林发出一声难耐的喘息。   一切如此地混乱、热烈、手足无措,心中巨大的情感满溢出来,无法控制,弄得整个人混乱不堪,丝毫没有理智可言。   白林在电视上看过不少的杂物间“游戏”,他从没有关心过,这是上城无数故作刺激的性游戏之一。   但现在他俩就在一个破杂物间里,自己长裤半褪,靠在墙上,夏天压着他,眼神充满侵略性,瞳孔放大,颜色变深,渴望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如果是假装,白林想,这简直是演技爆棚。   2.   可接着夏天静止了几秒,放下手,吸了口气,分开一点距离。   白林知道他想干嘛,他想要,想进入……想上他。他从来都是那种侵略性很强的人。但他在努力控制,如同在嘉宾秀时一样,不想伤害到他一点。   “你……”白林说。他想说“我们把事情办完,回去再说”,想象中应该很冷静,可他声音低哑,充满情欲。   他尴尬地停下来,清清嗓子,准备接着说下去。可又说不准为什么一手仍死死揪着夏天的领子,好像不想结束这场缠绵。   他低下头,夏天已经勃起了,非常明显。   白林伸出手,抚摸那里,缓缓摩擦。夏天低着头,身体绷着,白林朝他走了一步,呼吸交错,夏天的发丝随着他的呼吸颤动。   他依然说不准为什么,拉开夏天的皮带,扯开拉链,手从长裤伸进去……也许只是想确定一下。那里已经完全勃起了,很热,大小可观,就是一个男人非常想要时的样子。   夏天抬头看他,双眼漆黑,像一只野生豹,骨子里的野性完全撩拨了起来,没有束缚,没有别人,近在咫尺。   白林心跳很快。   他从嘉宾秀后只和夏天做过两次,都是在上面,他没法想……在下面的事,想想就恐惧。但他知道就是现在了。   在这一眼之间,他们含糊地达成了某种共识。夏天再次凑过去亲吻他,这次动作缓慢,但充满张力,一举一动压抑着欲望。   白林谨慎地回吻,正在这时,夏天双手突然用力,把他抱起来,放在杂物间一处狭窄的装饰沿上。   白林半边身子悬着,裤子半扯了下来,感觉很暴露,他有点发抖,但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看到夏天从口袋里翻出一管润滑剂,目测是家里那款“战神定制”的小瓶装。   “你随身带这玩意儿?”白林说。   “我一直在找机会呢。”夏天说。和颇具侵略性的动作不同,他说话时拖着鼻音,下巴抵在白林的脖子上,还用鼻子蹭他的颈窝。   白林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很傻。夏天和他一样,满脑子都想着在工作的间隙找一点点机会触碰对方。   夏天喜欢他,真的……真的很想要。   他看夏天按开瓶子,红色的液体流出来——这玩意儿都不用拧,真是方便快捷。他头抵在夏天肩上,心跳快得要命,但又莫名觉得喜悦,这情绪不可理解,不合逻辑。   他感到夏天的手指从下面探进去,身体绷紧了一下,膝盖摩擦夏天的腰,衣料摩擦,发出轻响。   他一瞬间再次想到嘉宾秀,那次……   夏天动作停了停,白林没动,卡在夏天和那点装饰沿之间,下体悬空,衣衫不整,仍抓着他的肩膀,等待着。   接着夏天的手指稳稳向内推进,他们都没说话,呼吸交错,让人心安。   不可能不想起来,他俩都是。但事情会解决的。   杂物间外的走廊上正在做一个临时表演节目,音乐突然拔高,光线变成了红色,从门缝渗进来。   他们没管,白林能清楚感到夏天火热的勃起,摩擦他的大腿。   夏天的手指在他身体里迫切扩张,传来轻微的水声,白林听得头皮发麻……侵入感如此之强,那人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无法逃避。   白林咬紧牙关,努力放松,他可以解决这个,嘉宾秀不会拖他一辈子。   夏天抽出手指,他后穴收缩,感到一阵冷意。那人又朝他靠过来一点,白林知道他要进来了。   但接着夏天动作停了停,他在确认。白林一手扣着他的肩膀,用尽可能冷静的声音说道:“我很好,我没事……”   夏天分开一点距离,看着他,白林看到他眼中的自己,努力保持着面沉如水的样子,好像这没什么大不了。   夏天突然凑过去,不停亲吻他的头发,又同时把他腿分得更开。   白林滑了一下,无意识紧紧抓住夏天,接着感到那人阴茎抵在穴口,挤进来一部分。   他努力平缓呼吸,夏天双手抱着他的腰,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拖。白林一点狭窄的装饰沿都坐不住了,向下滑,另一个人的分身慢慢插进身体里,无可阻止。   他挣扎了一下,可这个角度根本没法使力。夏天完全控制了他,稳定地把他向下按,阴茎瞬间又插进去一大截。白林差点叫出声来,他紧紧抱住夏天,努力压制慌乱。   他并不觉得疼——他也并不怕疼痛,但他处于毫无控制力的状态中。如此炽热,如此混乱,一塌糊涂。   他们呼吸急促,彼此交错,夏天手上的力量一松,阴茎完全进入了白林的身体。   那一刻,白林呼吸都停了。插入那么深,完全填满了他,胀得疼痛,但摩擦中带着阵阵酥麻,他打了个哆嗦,感到恐惧……他知道这酥麻会带来什么。   夏天也同时哆嗦了一下,一口咬在白林的肩膀上,呻吟了一声,带着难耐的欲望。   那声音让白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不知所措……他不应该这样的,但这一刻就是完全混乱了,心里还满溢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毫无理智的东西,满心欢喜,因为激起另一个人的欲望,让他变得混乱无助而兴奋。想满足他,把一切给他。   两人保持着结合的状态,夏天把他压在墙上,下巴抵着他的颈窝,接着又是猛地一顶,正顶上内里的某个点。他知道那地方在哪。   白林猛地绷紧,发出一声喘息,声音破碎,不像他自己的。   夏天在他体内,硬得更厉害了,双臂牢牢把他困在墙壁之间,再次碾压那个点。   白林挣扎着呼吸,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啜泣般的鼻音,他努力控制住。   夏天又是一下顶上去,白林张皇地抓着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快感冲击身体,头脑一片空白。   他需要放缓呼吸,然后……然后……   他没办法……他不知道怎么做,夏天的阴茎完全进入了他体内,不断在敏感点上碾磨,有时猛地一顶,毫无征兆。   白林的手指收紧,又张开,身体绷到了极点,他突然低下头,用力咬住夏天的衣服。   他不能……失去控制,他必须……保证……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只是不能……   他感到心底那道漆黑冰冷的深渊,那里站着一个早已破碎和疯狂的人,不断重复着,说要镇定,他必须解决这个,控制所有的事。   白林总说他不记得嘉宾秀的事了,但是他记得。至少记得最屈辱的部分,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三次高潮,终于彻底崩溃……   他总是有理智的,可是终于在那些人的目光下完全被撕碎了——   他承受那一切,因为牢牢抓着一个念头:他会不惜代价把夏天带回去。   而在最后落入深渊之际,他脑子里还有一个含糊而天真的想法……过于情绪化,一点也不理智。   他想:夏天也会把他带回去的。   3.   “小白,小白,”夏天说,不断亲吻他,那么迫切,“你真好,小白……你里面好紧……”   “闭……嘴!”白林说。   他声音破碎,气急败坏,但只让夏天更兴奋,那人双手用力,把他整个儿抱了起来。他完全嵌在夏天的阴茎上,狼狈地缠着他的腰,免得掉下去。   他滑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抓住,骂了一句。夏天突然转身,体内阴茎的角度变化,白林哆嗦了一下,差点跳起来。   可他没有挣开,他从来无法挣开夏天。   那人把他放在旁边一个坏掉小型3D打印机的盖子上,还在不断亲他,他亲起人来没完没了,兴奋了还会咬,白林毫无逻辑地被他亲得手脚都使不上力气。   杂物间四处堆着坏掉的东西,等待回收。物品都很新,上世界没有用旧的物件,一切不那么好的都会迅速销毁,跟上潮流,重新出产。   白林躺在黑色的板子上,下身悬空,磨砂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他衣衫不整,下体裸露着,双腿缠着夏天的腰……   那人低头看他们结合的地方,眼神专注。白林抖了一下,他想往后缩,夏天扣着他的腰不放。   白林告诉自己这没什么,该看的都看过了……可那人的目光让他脚趾尖都蜷起来了,那么专心,会记下他这一刻的一切,一丝都不会遗漏。   “别看了!”他说。   夏天朝他笑。柔和的日光下,他发丝凌乱,带着情欲,性感得要命。   “你明明喜欢。”他说,又顶了一下,“你后面收得好紧……”   白林用手臂挡着脸,羞耻得不知道说什么,但夏天拉开他的手臂,压在旁边,专注看着他,一边继续上他。   白林已丝毫无法保持镇定,也不敢想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是个出色的战士,可快感是不一样的,它会把你吞掉、融化,让你相信只要和那个人在一起,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无关紧要。   但那却是谎言。   他挣扎着控制呼吸,想找回一点节奏,而夏天的阴茎压着那个点,缓了缓,再次开始狠狠冲击。快感让白林脑袋彻底空白,他叫道:“夏天……你……啊!啊——”   他眼眶发红,双腿已经没力气缠住夏天的腰,只能挂着。   他咬紧牙,可那人重重顶了一下,他仰起颈项,完全在夏天身下展开,听到自己拖长了的呻吟,满溢着欲望,如此甜蜜。他现在予取予求,已经没有丝毫的抵抗力。   有一会儿白林确定夏天就要射了,可接着那人放缓动作,盯着他看,眼中充满了爱意。白林意识到他在干嘛。   “别……”他说,声音低哑,像在恳求,“可以了……我们……还有工作……”   夏天俯身亲他,好像怎么也亲不够,永远也不想结束。   “我喜欢在小白里面,”夏天说,“我想多待一会儿……小白里面好热……”   白林羞耻得手都在抖,这人真是什么都能说。可他的阴茎却越发坚硬,随时会射出来。   “小白,小白,”夏天说,亲吻他,“你完全把我裹在里面了……碰一下就会发抖……”   白林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张着唇,夏天每顶一下都发出战栗的呻吟,夏天仍在喃喃说着什么,白林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已经混乱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那人不断碾磨他体内的敏感点,接着又是一轮猛冲,白林身体里剩下的一点力量完全被压榨出来。他整个人绷紧,眼眶发红,彻底失去了掌控,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把自己完全交托出去。   亲密到了极点,得到快感的同时也让对方得到莫大的快乐。   夏天想要,他喜欢他……他们喜欢对方。只是这么简单的事,却让他兴奋得无法自控。很多年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如此年轻,在性面前毫无自制。   他浑身都是汗水,因为快感无法控制地战栗,已经没有力气去顾忌羞耻了。   杂物间空间狭窄,很安静,白林能听到一下下抽插的水声,还有自己破碎的呻吟,已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被填得如此之满,脑中已一秒也没了工作和“这他妈是在杂物间”的概念,只剩下快感。暖意溢出来,身体那片空洞和悲伤的地方也填得满满当当,再没有一丝黑暗和缺失。   他不再想那个还债的傻念头了,不安像黑影在阳光下消失,光线弥漫扩张,整个世界明亮而温暖。快感不断攀升和碾压,无止无休,除此之外已经无法再思考别的任何事。   夏天开始冲刺,一下一下狠狠进入,白林无意识地叫,那声音如同浸了春药一般,破碎、无措,带着哭腔,却又极度满足。   他再没有丝毫理智可言,一切混乱,完全失控。   但又觉得很安全,从没这么幸福。   白林终于射了出来,他脑中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场性爱。他后穴无意识收紧,同时夏天也射了,完全射在他身体里。   这是一个危险透顶的世界,可是世上怎么会有事情这么好,这么一塌糊涂地完美。   他们保持着那个姿势,高潮猛烈,两人都有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外面的节目不知何时结束了,阳光静静照着这一小片空间。这里不是嘉宾秀,他怎么叫都行,这里只有夏天。   夏天无意识地亲吻他,他特别喜欢亲他,而白林喜欢他这样,喜欢得不行。   “小白,”那人语无伦次地说,“小白你真好……”   白林感到那么一点羞耻,但莫大的满足填满了一切。他在上城生活了很久,这里性只是填充空虚的手段,帮你度过黑暗人生的迷幻药。但这个不一样……他没有丝毫的空虚,当和夏天在一起时,他觉得一切完满,再也不渴望别的东西,却又觉得什么都能办到。   “小白,小白,”那人说,“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白林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回去的,他们在上城也并没有家。他该说“别傻了,还有个秀呢”,但却说不出来。他想回家去,想和夏天单独待在一块儿,说傻话,做些傻事。   他手指绕着夏天的发梢,在唇边亲了亲,说道:“嗯,回去。”   两人收拾好衣服,白林走过去,帮夏天把头发扎好。   接着他们离开杂物间,走进光线之下,不再触碰彼此。到了摄像头下,此事不能有任何疏忽。   但两人无意识寻找对方的呼吸,感觉另一个人的热度,身上还留着刚才性爱的触感。他们走进浮金集团的走廊中,紧攥着这个秘密,足以让黑暗变成光明,让一切可怕的事情消失。   白林知道这是个天真的想法,在上城是致命的,所以他谨而慎之地攥紧,心跳只有一点快,头发也只是有点乱,尽量保持眼神的冰冷。   他们当然不能离开,公司不会允许的,他们会在最后时刻彻底压榨他俩的价值。灰田协调了半天,说他们如果实在很累,可以去车里休息一会儿,时间不长,但保证不会有人打搅。很抱歉工作强度这么大,她也没法子。   两个杀戮秀明星点头表示理解,这年头大家都没有办法。   大厅上方的大屏幕仍在放夏天的特辑,这东西从建成开始一秒也没有停止过播放。   此刻放的是嘉宾秀时夏天开车冲出公路时的画面,伤痕累累,但毫无畏惧地冲向那片血淋淋的虚无。   白林手指颤抖了一下,但是控制住了。夏天站在他旁边,也冷着脸看那画面,但接着指尖蹭了他一下。   白林心跳漏了一拍,明明刚才这么亲密,现在却又因为微小的触感兴奋。   他们表情镇定,带着那个秘密离开总部大厅,加长的豪车正在贵宾停车场,他们会有不多的休息时间。   紧接着还有无数的凶险之事,以及可怕的杀戮秀最终轮。   白林进车子时,夏天坐在黑色皮革的座位上,双腿伸长,朝着他笑,让人想亲上去。   白林也笑了,反手关上车门。   他凑过去亲吻他,那人温柔地回应。他们交换了无数个吻,然后夏天拽过一个靠垫,两人靠在深灰色的地毯上,白林从一旁拖过毯子。   他们蜷在加长车厢的一角,没力气再做什么,工作强度太大,他们需要休息。   夏天搂着白林的腰,蜷缩起来,头枕在他身上。那点重量让人安心。白林感觉他呼吸慢慢变得深沉,只是睡觉,却也像性爱一般,让人感到同样巨大的满足。   白林反手搂着他,也闭上眼睛。   他们已经到家了。即使这里狭小、随便、不安全,样子和“家”毫无关系。   他不再不知所措,患得患失,开始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他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也知道夏天再有点什么闪失他还会这样,没有办法解决。   他很清醒。   那是一个上世界不断提及却又极为陌生的词,所以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他正在恋爱。   —完—   《沉沦》   1.   那个游戏秀是陷阱。   上城的秀和宴会上有各种各样的陷阱,做拟真游戏时碰上麻烦也不是第一次。   目前为止夏天都算顺利脱身,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最终会有一次再没这样的运气。人们等待着,上城大部分秀的目的就在于此,它们折磨和摧毁你,然后供人取乐。   这一次的秀重点不在于游戏,而是“沦落XIII”虚拟实境的仪器测试。游戏公司还特地量身打造了一套程序,供玩家测试效果。   开始前主持人没说程序具体是什么,只说会有“惊喜”,不过上城的广告商喜欢“惊喜”这个词,形容词在这地方退化得厉害,几乎没有意义。   夏天登入程序,眼中看到的是一片余晖下的古城,一派破落景象,四处长着藤蔓和像是能吃人的花朵,精度大为提高,他能感到微风拂面,带来远方柠檬树的香味。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视角不太对。   他低头看双手,那是双孩子的手。   他一阵头皮发麻,感觉的确像身体凭空小了几圈。他冲到旁边一处破败的喷泉池边,清楚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和爆发力都下降了一大截。   风停下来,水如镜面一般,夏天看到水中自己的样子。   的确是他,但只有七八岁。   夏天骂了一句。   他知道这玩意儿。这类虚拟游戏是上城典型的儿童色情擦边球,参赛选手都是成年人,但进来后没一个能超过十六岁。   大量有钱的玩家参与这类秀,充当NPC,和幼体化的选手们“玩玩”。   夏天做完节目回家,一脸不爽。   家里的《战神生活》节目组终于撤回了,他径自走到浴室,放了水,准备好好洗个澡。   这房子大得要命,光浴室顶得上他家下城房子的十几倍,温度调节系统总是开着,由最新款AI控制,让你无论何时进来都会有最舒适的体验。可在上城待到现在,一切都让人恶心。   夏天走到漱洗台前,拧开水龙头洗脸,白林走到他身后,脸色也很不好看。   夏天透过镜子看他,想说句“他们走了?”白林快步走过来,一把从后面搂住他,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夏天把手放在他手臂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节目其实做得挺顺利,就是特别憋屈。   这次活动以体验虚拟实境为主,没有技能栏,就像是空手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只是整个人奇幻地小了好几圈。   夏天进入游戏后没多久,就有人围上了他。   他试着隐藏,但是没用,他立刻就意识到这些人能直接定位到他。   那些玩家的游戏形象很强壮,身上有莫名其妙的文身,做出一副古城守护者的样子。   夏天干掉了三个,但接着发现这些人会用什么“电击魔法”,他挨了一记,有一会儿失去意识。醒过来时那些人把他放到石床上,脖子上还缠了道链子,准备进行什么“堕落祭祀”。   一个玩家打量他,右手放在他身上,一边跟另一个人说现在就把衣服脱了吧。那些人盯着他,他们的表情……夏天一想到自己当时的形象就想吐。   他想弄开链子,那班人得意扬扬地按住他的手脚,用绳子绑在石床上,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夏天顺了把窄细的匕首,可能是什么祭祀用具,穿祭司服的人用刀子把他衣服弄出个豁口,夏天划伤了一个人的手。   那几个人朝他笑,又把夏天按回石床上,表情亢奋。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白林。   他样子目测是十一或十二岁,走进来时怒火如此浓郁,简直是气疯了。   之后的十分钟里,他俩配合杀了在场的所有玩家,白林攻击起来不管不顾,自己还受了伤。他再也不是那个息事宁人,只想低调结束战斗的人了。   夏天高兴地叫“小白”,然后觉得自己声音真是幼稚得让人蛋疼,有种幼儿园的游戏气场。   对方冷冷地“嗯”了一声,之后在游戏里就没怎么说话。这种恶心的测试细节一流,白林长着张小孩子的脸,但一副很酷的样子,夏天想在他脸上捏一下,不过在镜头前还是努力控制住了。   之后两人在这些“祭司”身上找到线索,一起赶往通关地点。   夏天找了些草药,但是用处不大,白林血一路都没止住。这些伤在游戏中并不会加快愈合,程序还会直接刺激大脑,带来疼痛,和真的受伤没有区别。有时还会格外痛苦点。   “你得休息一下。”夏天说。   白林瞪着他,好像夏天现在的样子伤害到了他。他理也没理他,冷着脸继续往前走。   那之后他们找到了艾利克和韦希,艾利克年长些,韦希看上去才三四岁,这样子能干啥啊,简直丧心病狂。   他们会合了另外几个倒霉的选手,找到古城中心,杀掉怪物……顺便一说,是只“万众期待的触手怪”。就他们这群豆丁的战斗力,压根不可能通关。   不过韦希留了个后手,带了个后门程序进来,有一会儿让整个游戏当了机,并修改了触手怪那个令人蛋疼的无限回血技能。这人就算三岁破坏力也十分惊人。   最终,夏天在最后一场成功成为全场伤得最重的人,不过好歹是干掉怪物,全胜结束了游戏。   秀结束后,夏天从虚拟仓里出来时就看到白林,那人死死盯着他,好像要确定他还活着,没有真的变小。夏天朝他笑起来,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他跟自己一样高真是好极了。在游戏里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真讨厌。   不过那人脸色依然不好,那危机仿佛渗入到了他的精神。   夏天也能理解,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洗个澡。他觉得有某种含糊的东西被消费和侮辱了。   一个助理和他说这班幼体化的杀戮秀选手打怪物的收视率极高,后续节目还给了粗剪视频,白林一副小孩子的模样,但杀伐果断,打起架来不要命,没有敌人能靠近。他还在拼命去保护才七八岁的自己。   现在他们回到了家,周围再没摄像头,白林从后面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他身上阴郁的气息仍未退去,呼吸有点急促,手臂又紧了紧。   他一声不发,接着突然伸出手,去拉夏天的皮带。   夏天没动,他能感觉到,小白有反应了。   那人现在干这事儿已经很利索了,但夏天仍能感到他的颤抖,那是由情欲而来的迫切。   白林的手从长裤伸进去,隔着内裤抚摸他的阴茎,夏天呼吸急促起来,那人的手探进去,抚摸已经勃起的阴茎。   镜子中,夏天看到他身后白林一双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总觉得小白有一双受伤者的眼睛,破碎不堪,又杀气腾腾,让他想靠近,想去招惹一下。   这一刻,那双瞳中全是欲望。   白林一手牢牢搂着他的腰,好像要确定所有权,一边伸手去台子上拿润滑剂,他们房子里从来不缺这类玩意儿。   他把夏天的长裤向下扯去,褪了半边,一只脚踢了一下,让他双腿分得更开。夏天晃了一下,用手臂撑住身体,站稳,心想小白情绪很糟糕啊。   在游戏里时,白林最后杀得跟前全是尸体。而随着第五轮一天天接近,他的情绪大约不会再缓下来了。   他把夏天压在漱洗台上,双腿分开,手指从后面探了进去。   他呼吸急促,手越扣越紧,迫切地想要。   白林很快探进第二根手指,接着又抽出去,夏天能感到他拉开长裤。衣料摩擦,他们呼吸交错,迫不及待,一秒也不想等。   这个角度不太对,那人又把他腿分开了一点,夏天晃了一下,低下头,伏低身体。另一个人的面孔露出来,略高于他,脸上充满控制欲,透着杀气,看得夏天有点紧张。   接着他感到那人的阴茎抵在后面,试图顶进去。   他努力放松身体,接纳他。   扩张得不算充分,刚进去有点疼,不过他们这种人不在乎疼,压力之下,倒会更加兴奋。   白林不由分说地再挤进去一点,以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夏天没发出一点声音,努力调整呼吸,阴茎火热而巨大,他自己也有这玩意儿,感受另一个人以这种方式进入他,现在仍然很奇怪。   白林猛地挺身,完全插了进去。   夏天狼狈地晃了一下,后穴自己完全接纳了那人的阴茎。   白林稍稍停了停,接着退后一点,下一秒,猛地撞在夏天的敏感点上。   夏天手一滑,撞到漱洗台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东西发出凌乱的碰撞声,滚落到旁边。酥麻的快感从下身炸裂开来,如此激烈,毫无防备,白林又是狠狠一下。   夏天差点摔倒,但小白扣着他的腰,把他固定在那里,停也不停地又重重撞上来。   他终于叫出声来。   “小白——”他说,“你、你轻点……不要一直……那么重,啊——太、太深了——”   白林一把捂住他的嘴,他叫不出来,只感到那人的性器又胀大了几分。夏天发出含糊拖长的鼻音,还想让他轻点,但听上去又甜又无助。   他身体已完全趴在漱洗台上,对方的性器抽离式地一下一下重击,有时完全埋进他的身体,好像囊袋都要挤进去,近距离地碾磨和撞击。   他觉得自己就像在被……吃掉,被抓住了,被吞食入腹。他头脑不清,完全处于猎手的控制之下。   正在这时,白林的手指撬开他的牙关,探进口腔之中。   夏天张开唇,任那人手指探入,白林摸索着玩弄他的舌头,夏天仰起头,唾液顺着下颌滑下。白林手向上,他头仰得更高,露出颈项脆弱的弧度。   那一刻他看到镜子里的样子,他衣衫不整,长发半散,仰着头,双腿张开,另一个人的阴茎进入他的身体,正狠狠撞进去,带着股杀红了眼般的占有欲。   他仰着头,对方手指探进口腔的更深处,摸索和玩弄。他双眼迷离,因为欲望的冲击不断晃动。   他听到自己呜咽的鼻音,充满情欲,又不知所措,简直能把人骨头都叫酥了。   白林就在他身后,死死盯着这一幕。   2.   在看到的那一刻,夏天突然意识到,白林想让他看见。   小白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那画面让他有一瞬间想要把头扭开,可白林把他固定在那里。与此同时,那人把他腿分得更开,夏天已经完全站不住,困在他的手臂中。   白林穿着做节目时的礼服,是复古款,衣冠楚楚,领结一丝没乱,眼中的欲望充满兽性。   他们都穿得不错,身处上城奢华的浴室,却又像一对大型的野兽在交媾。   夏天没动。他含着白林的手指,任那人指尖缓慢地抚摸他的犬齿。与此同时,小白的阴茎不断摩擦和撞击他的体内,他双腿早已站不稳。   那让他一瞬间想到嘉宾秀,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做爱时根本没精力想这些。   他一只手无意识抓着白林扣住他腰间的手,十指交缠。   早两个月前,如果有人跟他说他会让人对他干这个,夏天肯定觉得这是个下流恶劣的玩笑。可现在他就是这样,完全把自己打开,一脸情欲,发出撒娇般的呜咽,想让对方更快活。   他当然知道是在勾引人,还很有效果,小白更硬了,努力在控制,动作却越来越急。他喜欢他这样。   夏天没碰自己的阴茎,小白总是要完全掌控,那就让他掌控好了。他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交出来,那人技巧地撸动,不时抚摸囊袋,如同清点财产,对他的身体简直比他自己还熟。   白林另一只手摆弄他的舌头,指腹的薄茧摩擦舌尖,像在细细欣赏。   那一刻侵入感如此之强,夏天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叫出声来,像只小动物恳求的呜咽。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走得有多深。   高涨的情欲中,夏天感到那丝骨子里阴冷的惧怕。他总是能照看好自己的,他知道底线在什么地方,也知道何时应该止步。他总是知道危险的。他姐说他养不熟,但他只是从来不认为好事会长久,你得随时做好最糟的准备。   他怎么会走得这么深?   与此同时,他仍在那人的冲击下呜咽,无意识去舔白林的手指。   他看着镜中小白灰色的眼睛,那人眼中全是狂乱的欲望。他好喜欢。   想要他,想让他快乐,想得不得了,他可以为此承受……很多事。他会在嘉宾秀上活下来,也会朝着他早知道的危险之地一步步走过去,只要小白高兴,不再受伤了,怎么都好。   镜子中,他死死盯着白林,眼中充满赤裸而热烈的占有欲。   小白被他看得视线躲了一下,接着又回视他,阴茎又一次狠狠插进去,夏天又滑了一下,那人阴茎滑了出来,白林又把他拎回来,困在那里,再次完全插进去。   这下插得非常狠,夏天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目光都失去了焦距。   白林另一只手还同时抚摸他阴茎,控制射精的速度。   夏天咬得更重了一点,在这种控制下不知所措,露出尖牙来。但那点力量仍然像是情趣一般,他再也不会去用力咬小白的。他会允许一切。   那人动作越来越快,房间里只有肉体抽插的水声和撞击声,喘息破碎,偶尔传来夏天压不住的一声甜腻的鼻音。   白林的动作已经失去了节奏,迫切地一次次更深地插进他的身体,快感升腾,夏天还能感到他发丝挠着他的后颈,有点痒。   他已经看不清镜子里的样子,他不再关心了,脑中所有的事就是快感,还有那人充满情欲的眼睛。   快感爆炸般地向上升,碾压一切。   他在白林手中射了出来,那人也把精液完全射在了他的身体里。   白林停下动作,但阴茎还在他里面不肯出来,从后面紧紧抱着他。   夏天已经撑不起身体,他保持那个姿势,小白把头埋在他的后背,过了一小会儿,开始不断轻柔地亲吻他,阴茎无意识在他身体里摩擦,充满留恋。   怒火和阴影终于散去了,他平静了下来。   夏天伸手拍了拍白林的手臂,那人把脸埋到他头发里,撒娇似的不肯放。   夏天喜欢死他这样了。   好一会儿,白林终于分开距离,因为失控有点不好意思。   “我……”夏天说,清了下嗓子,“我正好放了洗澡水。”   “嗯。”白林说,用手指去勾他的头发,又亲了亲。   夏天站起来,说道:“我们能去再……”   他腿一软,摔到地上。   白林连忙去扶,但反应也慢了半拍。夏天摔倒在地板上,不过他反应能力一流,倒没伤到。倒地的瞬间,他感到后穴的精液流出来,把股间弄湿了一大片。   他无意识地蜷了下腿,他觉得自己精力很充沛,不过是场性爱而已。简直不能理解怎么会腿软。   不过地板挺暖和的,他没费力气爬起来,就这么躺在那里看着小白,精液继续慢慢从后穴流出来。   白林在他旁边跪下,把他头发捋到耳后,摆弄发梢,看他的面孔。   夏天突然又想到在游戏里,白林从石床上救下自己时的眼神。虽然那时他愤怒至极,而现在深情专注,但其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一致的。   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怎么能让自己再陷进去呢,这是条可怕的路。在这个年头,不该有人踏进这条路。这里如此甜蜜,令人心醉神迷,却也是最可怕的。它能彻底摧毁你,让你沦落到深渊之底——   “你……站得起来吗?”白林说。   夏天确定自己站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现在上赛场也没事,不过他说道:“站不起来。”   白林看了他一会儿,小心地俯下身,横着把他抱起来。   夏天纯粹心血来潮,他从没给人这样抱过,白林还认真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了。   白林抱着他进了浴室。   夏天之前从程序面板里放了水,现在正是洗澡的好时候。   这儿是仿造山林温泉造的景,够几十个人一起洗澡,还伴随着潺潺水声,点缀着野花,一点也不像浴室,像从旧日野趣中裁剪下的一块。   白林把夏天放在旁边木制的长凳上,过去试水温。夏天想说句什么逗他一下,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想想还是算了。   外面手机在响,但是没人管。今天谁也别想让他们干活了。   夏天抬起手,慢吞吞解开衬衫的扣子,一直盯着白林,还舔了下嘴唇。那人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耳朵有点红了。   都做这么多次了,他真是纯情。   白林也低下头,解开领结,丢在地上,又一颗颗解开扣子,露出身上旧日的伤痕,延伸到礼服深处,让人想脱下他的衣服,让伤口暴露在光线之下,亲吻和舔咬,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天专心看着他,突然说道:“小白,我好喜欢你啊。”   小白动作顿了一下,轻轻说道:“嗯。”   确实脸红了,夏天想,大概脚趾尖都红了。   夏天坐在浴缸里,后面接触温水有点刺疼,不过回头涂点药就没事了。上城医疗这么发达,真是鼓励人类的淫欲。   他伸手碰白林肩上的伤口,用手指摩擦,他很着迷于这个。他手顺着旧伤滑到白林的胸口,抚摸乳头,用指甲擦刮,那凸起很快在他手中硬了起来,他表情专注地研究。   白林盯着他的手,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朝夏天靠过去,双手按住他两边的膝盖,把腿分开。   “你得清理一下。”那人说道。   夏天退了一点点,但还是留在了原来的位置,感到白林的手指从下面探进去,在温水之中,触感格外敏锐,他战栗了一下,白林的手指抽出来,带出一股白色的浊液。   夏天有点不自在,但老实坐在那里,让对方帮他清理。这姿势有点羞耻,不过小白喜欢就好。   白林的手指接着再次探进去,夏天紧紧抓着浴缸沿,这时对面的人突然凑过来,亲亲他的头发,手指抽出来一点,然后探得更深。   夏天呼吸急促起来,白林抽回手指,这次换成了两根。夏天无意识躲了一下,可那人的手指还是插进去,在内壁摩擦。   什么东西擦着大腿根,夏天想,他……显然还很有精力。   浴室热气蒸腾,他们肌肤相贴,白林低着头,看着夏天顺从地张开双腿,任他手指在其中进出的样子,显然非常享受。   夏天在他肩膀上轻轻咬了一下,他不确定是在表示不满,还是在把火撩得更大。   白林分开一点距离看着他。夏天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水汽让眼睛有点湿,他毫无防备,心醉神迷地看着他的意中人,那人手指还在自己身体里……他样子简直不忍直视。彻底沉沦。   3.   小白突然抱住他。   他很用力,好像死也不会撒手。   “你是我的,”他说,“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许碰。”   那一刻,夏天的心跳都乱了,带着疼痛。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攥住心脏,胸口有什么绞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小白抱着他,混乱地亲吻他,喃喃说道:“我的,是我的……”   夏天无比希望自己是他的,他希望小白也是自己的,有个官方记录,然后有什么法子能一直带在身边才好呢。而这一刻胸口再次涌出那种阴郁的不安。   他们已经过头了。   他俩都是杀戮秀的高手,经历过很多,也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都知道第五轮将非常可怕……   这样下去,如果他死了,小白是活不下去的。夏天不知道怎么办,光想心都要碎了。   而如果小白出了事,他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如果小白出事了……   他感到恐惧,怕得要命,从来没有这么怕。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凑过去回吻小白,两人唇舌交缠,他双腿还夹着小白的腰,那人的下身处于勃起状态,这时候最好来一发热辣的性爱,那可以解决所有的事。这是在浮空城生活的方式,在这座没有未来的狂欢之城,他们不用去想太复杂和遥远的事,抓紧时间找乐子就好……   但这样是不行的,这件事开始了,就没法结束。   夏天无法停止去想,想着得照顾好小白。非得照看好不可。小白绝对不能有事。   他抬手抚摸他的头发,那绺头发在他指缝间翘起来,让人想去亲一下。夏天知道自己的能力,他还算挺厉害的,小白也是,也许他们可以从最后一轮活下来。他必须活下来——   但他并没有那么厉害。   他身手再好,在上世界的黑暗下也无力至极,从来到上城开始,夏天一次次学到了这一课。他知道这里的人能对他做什么。   在这里,他学会恐惧、无力和那么深地爱。   夏天张了下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白林再次把手指探进他的身体,带着股执拗的狠劲儿,夏天尽量放松身体,让他折腾。一场够劲的性爱总能解决很多问题。   白林抬起他一边腿,放在浴缸的边缘,夏天滑了一下,下身凸出来,那人挤进来,迫切地想要靠近,想要进入。   “是我的,”白林执着地说道,“我一个人的——谁也……谁也不准……碰你……”   他的阴茎毫无障碍地挤了进去,压根没有适应过程,就是猛地一顶。夏天没控制住,叫出声来。   白林刚开始床技凭本能较多,现在经过学习,已经非常擅长折腾人了。这当然大部分是夏天的责任,他每次上床都以让小白失控为己任,让他叫出来,还有次把他弄哭了。而小白的学习能力非常好。   白林又顶了一下,接着龟头死死压在那个位置不离开。夏天仰着头,身体绷得极紧,颈项呈现一个脆弱的弧度,手指死死抓着浴池边缘,指节泛白,身体完全伸展,展现在那人跟前。   因为刚才的性爱,他敏感得要命,任何的触碰都会引发反应。   白林双手扣着他的腰,水有浮力,只让这姿势更方便。   他下面的碾压也没有放松,缓慢又重重地摩擦那里,夏天挣扎了一下,但一点也没用。快感猛烈而漫长,已经超过了界限,白林继续说道:“我会照看好你的,你不会有事的……绝对不能有事……”   “是的,小白……啊!你别一直顶……那里,轻点,可以了……”夏天说。   “你是我的。”白林又说道。   “是的,你的……小白!”夏天说,声音里又带了哭腔,“你轻一点,我不行……”   那人保持这动作盯着他,夏天在他目光下无助地扭动,被完全钉在这没顶的快感中。   白林看他挺立的阴茎,接着手覆上来,极为技巧地撸动,抚摸和玩弄每一处,又控制着不让他达到高潮。   两边的快感冲击大脑,临近高潮的酥麻已经变成了爆炸式,却又持续漫长,把每个细胞都融化了。   夏天被弄得爽到了极点,头脑空白,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双眼焦点散乱,眼中只有一片空白。   他听到自己哭出来的声音,没有防备,一塌糊涂,在那人面前彻底展现出来。   “小白,小白,”他无措地叫着,“可以了……小白,我听话,你怎么说都行……”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乱叫什么,其中大概包括了,他会听话,他会乖,他会好好活着,小白最好了,他什么都听小白的,诸如此类的东西。   白林动作缓了一下,终于抽出阴茎,温水流进,带着刺疼的温度,夏天又战栗了一下,听到自己哭泣的鼻音。   妈的,欺负人,夏天想。小白再次缓缓地顶入,仍死死盯着他,像守着最重要的宝物。   他在那人的侵入中颤抖,隔着水蒸气,白林的双眼如此鲜活而热烈,带着令人窒息的痛苦、渴望和爱。   这会儿夏天想配合一下也做不到了,也没本事再撩他。他筋疲力尽,甘甜的快感占据一切,他脚趾都绷不紧了,只在快感冲击时微弱地战栗。   但最后的时刻白林仍然失控了,他动作越来越快,不断亲吻他,像是喜欢得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   夏天脱了力,已经叫不出来,不过还是朝白林露出个得意扬扬的笑容,表示胜利。那人恶狠狠地再次顶住他的敏感点,一阵猛烈地冲撞,夏天身体一阵近乎痉挛地颤抖,简直毫无形象。   他只能感觉到那人始终把他抱得很紧。   他在这没顶了的欲望中升上高潮,不管不顾地在小白手里射了出来。精液在水中化开,他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差点滑到水下面。   白林一直抱着他,他俩都滑了一下,但接着一起浮了起来,两人喘息交错,好像变成了一个人,无法区分彼此。   白林又无意识地凑过去亲吻他,喃喃说着什么,大概在说……他会好好的,他们都会好好的,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声音带着年轻人天真又不顾一切的渴望。   他神志不清了,他比谁都知道这是句傻话,知道希望有多么危险。但夏天无法理智地思考,他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相信可以一直在一起,未来充满希望……他的生活从未这样充满希望过。   他觉得不管未来有多艰苦,他们都会解决的,会在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在经历了那么多灾难后,他们知道希望是致命的,怎么会又陷入了如此可怕的境地之中?   夏天摸摸白林的头发,终于说了那句他曾想过再也不要说的话,那句盲目的最后只会伤害人的话。   他也亲吻小白,语气天真得和那人如出一辙。   “嗯,”他说,“我们都会好好的。”   —完—   《梦》   0.   下城总是很暗,天顶灯光打下来,把城市的光影切碎。整座城市都是破碎的。   白敬安躺在屋顶上看天顶。现在是八月十九号的上午十点半,盛夏时分,阳光灿烂,但不会有一丝一毫落在这片土地上,只有热度渗透下来,烧灼这黑暗的城市。   他很确定自己这辈子会留在这里,再也不会回到阳光下了。   1.   那天他们去修理厂看一批新到的零件,一只狗跟了过来。   它被狠狠打过,一只眼半瞎,流着血,茫然地站在路边。白林看了它两眼,它就跟了过来,一瘸一拐,想假装成跟他们一伙的。   上城电影把下面的狗说得像异形再世,不过到下城后,才会发现其实都是些瘦骨伶仃的杂种狗,基因污染严重,聚集在黑暗的角落。它们活不过几个月,大都会很快变成垃圾堆里的碎肉,肉不能吃,不过会有人收拾去饲料厂,赚几个小钱。在先进的净化设备中,这些长相恶心的动物会很快变成一包包干净的高蛋白饲料。   赖上白林那只比别的杂种狗大一些,不过也就顶多能看出是条狗。   它跟了一路,赶也赶不走。白序说道:“我告诉过你了,不要随便跟动物目光接触,盯上就甩不掉了。”   “白敬安就是这么来的。”白桑说。   白敬安用螺丝帽丢她。   白桑丢回去。   他俩互相丢零件,白序拿手机拍视频说要传到网上去,让大家来评论一下这种幼稚的行为。白林叼着冰棍,点评两人的作战手法——“小桑,别丢那么贵的零件,要拣又重又便宜的丢。”   “新来的你准头也太差了吧,我去,你打哪儿呢?”   那只狗一路跟着,做出身处团队中很开心的样子。   两天前白林搞到个磁动力引擎,和白桑捣鼓了好几天,今天地狱之火修理厂搞到了块报废的磁悬浮公路碎片,几人准备修一下,做个悬空广告牌。   白敬安在上城见多了磁悬浮车,不知为什么对这种小把戏还挺期待。   他躺在屋顶上摸鱼,听着下方一群人吵吵闹闹。   “要做个超大的灯光标牌放在这里,”白序说,做出“超大”的手势,“要那种特别亮的,像阳光一样的光!”   白敬安撇撇嘴,不知道一个地狱之火修理厂要阳光一样的光干什么。   “啊!”白桑叫起来,“转起来了,转起来了!怎么弄的,哥——”   白林得意扬扬地接受崇拜。引擎旋转,光线变幻,白敬安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笑声,这班人熄了灯,显示屏光线大盛,好像天空漏了一角,纯净的光照亮庭院。   白敬安听到狗叫,那只愚蠢的动物加入进去,绕着其他人转圈。白桑摸它的头,还挺有团队感。   白敬安觉得这样很傻,但想了想,还是跳下房顶,准备提供些劳动力。那个灯光程序也太扯了,他可以嘲笑白序一番。   后来那狗找不着了。   它肯定不会自己不见的,有次几个混混把它打得半残,它逃进了下水道,但到了白林出门的时间,它还是坚持爬到路边等着,身后拖了长长的污物和血迹,叫人不忍直视。   白林给它治了伤,警告了打它主意的人,它简直真像他养的狗了。   下城生活不容易,食物供应马马虎虎,白林家境不错,有时会找点粗制的狗粮给它吃,也没把它饿死。   白林就这么多照看了一条烂命。   养这玩意儿没用,但也没人说他,他好像天然有这样的权利。   而且它也算有点用,能认得清熟人,陌生人来家里会叫。训练了一下后它认得清塑料袋、编织袋、扳手和撬棍几样东西,叫一声会叼过来。   白林打听了一下,在斗狗场找到了它。   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杂种狗们大多会沦落到这里,供人找一小会儿的乐子。   斗狗是下城的一项常规活动,他们给狗们注射变异药剂,把它们一个个变得宛如噩梦中的生物,然后模仿杀戮秀的语气进行转播。   他们过去时,斗狗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观众们表情狂热,和杀戮秀赛场上的观众没什么区别。进来后可以闻到排泄物的味道和血腥味,动物的叫声四处可闻,不像活物,倒像恐怖故事里的厉鬼。   下城是一座地牢,是关牲畜的笼子,住的都是“社会精英们”不想再看到的人。在这种地方,人性之恶总会溃烂发酵。只是上城更加可怕,溃烂从不会只在一个地方蔓延。   白林扫过那一堆濒死以供人取乐的生物,在一处破笼子里找到了那只狗,它已经打了三场,难辨形状,居然还没死。不过打过明星药的确不太容易死。   它身体膨胀了三倍还多,眼睛血红,又长出了两只头,其中一只不过拳头大,像肿瘤一样挂在脖子上。它嘴里不停流出血水,来自内脏,那里处于不断的增生和剧疼中,但药物又会不断治疗,让它不至于立刻死掉,并陷于极端的痛苦的暴力中。   看到白林,它发出哀鸣,真难相信动物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像是人在哭。   它并没有攻击他,而是翻了个身,艰难地站了起来,摇动尾巴。它恳求那个能解决一切的人帮助它,让它不要那么疼。   白林低头看它。   白敬安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斗兽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穿了件浅色的T恤,身形仍很单薄,线条紧紧绷着。   狗满怀希望看着他。   白敬安蜷在角落里。   外面光线很亮,下城大部分的灯都熄了,不过上城放了很多自明灯下来,照得街道像舞台中心。   那是一款随机感染哺乳动物的病毒,一些人会变成怪物,这些天他看多了样式猎奇诡异,极尽上城基因工作室想象力之能事的生物。大部分人则会成为那些曾是他们亲人的怪物吞食的对象。   这世上没人能从恐怖的娱乐游戏中逃开。在这里,死亡已不再是终结,在上城对娱乐、收视率和狂欢的欲望中变了质。   白敬安坐在一处临时医疗站的角落,转头看着蜷成一团的白林。   白林昨天感染了。   窗外投下的灯光像雪一般耀眼,白敬安无法思考问题。他没法前进一步,只能和这片深渊僵持。   一只长着肉色尾巴的怪物走过街道,压低身体,形状怪异,如同袋鼠,穿着件加油站宽大的格子衬衫。它脸上沾满血肉,嘴里流出腐肉与黑血。   白敬安咬着袖口,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算着枪里为数不多的子弹,听着它走过去,知道用不了太长时间,他们会以最大的痛苦在这片黑暗中死去,或“活着”,供那些人取乐。   我得杀了他,他想,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让他沦落成街上怪物的样子,他到死都会是下城的小白。我应该为他做这些。   白敬安又想到很久前那只狗,快死了,满怀期望看着白林。   那人站在冰冷的灯光下,吸了口气,接着抬起枪。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白敬安没听见。   那只最后也没起名字的狗不知会发生什么,只是期待地看着白林,吃力地摇尾巴。它是唯一能看到白林表情的。白敬安不敢走过去。   白林朝它头上开了一枪。   它哀鸣一声,白林接着又开了一枪,击中另外一只畸形的头。   它尖叫起来,仍旧没死,最后一只拳头大的头居然还能支撑身体,白林紧接着开了第三枪。   他动作很快,毫不犹豫。   周围很安静……其实也没多安静,外围很喧闹,在赌输赢,说哪只狗变异得厉害,是只“怪兽”。但白敬安回忆起来,总觉得当时很安静,衬得枪声凄厉。   狗倒了下来,四肢还不断蹬动。   白林又朝它连开两枪,直到它完全没了动静。   下城没什么人会关心杂种狗,他们日子不好过,这是其中一个宣泄途径。不过没人来阻止他,没人关心。   白敬安以为白林开完枪后会转身离开,可他把枪收到后腰,走过去,俯身扛了血淋淋的尸体,走出笼子。   也没人阻止他。白林径自走到外面的小货车,把狗尸放上去,尸体突然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咕声,白林迅速抬起手,朝它心脏的部位又开了两枪。   白敬安看到路灯下他的脸,溅得都是血,他随便抹了一把。   白林转身去开车,白敬安默默地跟上他。   他们在修理厂找了个地方把狗埋了,从头到尾也没说一句话。   2.   白敬安的伤口很疼,那是一种漫无目标、无法遏止的痛苦。   没有止疼药了,没了的那只胳膊总是觉得痒,他有时觉得有人抓着那只手腕,要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他告诉自己是幻觉,大脑无法适应肢体的残损。   那怪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白序的样子,看上去……   比那只狗最后的样子可怕多了。   白林杀了他的。打空了一把枪,二十枚子弹,最后总是他在做这种事。   白敬安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中他刚到下城,车还没停好,就被一群混混打劫了。他毫无反击之力,这些人抢了他的衣服和钱,他们黑不进车子,要他自己转移权限,白敬安把嘴里的血吐出来,朝他们笑,说这么蠢还当什么贼。   结果不太好,这班人狠狠教训了他,还准备杀了他,卖到饲料厂赚一笔。他们不在乎人命,白敬安自己也是。   这时他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路过巷口,转头看这方向。那人穿着件白色的T恤,路灯照在他身上,他戴着个耳机,心思还不在这,样子有点茫然。   这么过了三秒钟,在白敬安以为那人要走开时,他突然转身走进来,一边从身后拿出把枪。   他步子很快,白敬安不知道抢他的人看到没,他也不记得当时有没继续挨揍了,只记得那个走过来的人二话没说开了枪。   他用的是震荡枪,不知道怎么改造的,形成一个扇形的震荡区,两边的墙壁碎屑乱飞,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震荡波擦着白敬安上方过去,几个抢劫犯跌倒在地,那人冲过来,一边用本地话大喊大叫什么——白敬安听不懂,不过多半是在大骂。   抢劫犯有七个人,但看到他过来拔腿就跑,还手忙脚乱把抢白敬安的东西全丢在地上,长长地撒了一地。   那人追了好几步,又开了两枪,才愤愤不平地走回来。   白敬安抬起头,看到墙壁上画着个巨大的卡通涂鸦,下面写着:禁止抢劫!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   救他一命的人在白敬安跟前停下脚步,拿掉耳机,一脸诡异地看着他,好像自己家里进了一只品种不明的动物。   他说道:“怎么了?”   白敬安一时没说出话来,很久没人问他“怎么了”,你有麻烦的时候一向这样。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白林把他领回了家,处理了伤口,白自明还给他拿东西吃。   不过白敬安没吃几口,白林解决了一大半。   这人比他大不了几岁,眼睛是灰色的,头发有点乱,长相俊秀,精力旺盛,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随时都会惹事的年轻人。   “我本来以为你是小东,”白林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朝他说道,“你们长得有点像。”   ——他说的白小东,是个远房亲戚,也是个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好手,没少替白林打架。他一个星期前变异了,白敬安很难形容那是什么,也是白林杀的。   “你们都很矮,看上去生无可恋。”白林说。   “小白,礼貌呢!”他爸在另一间屋子里说。   白林满不在乎地继续吃东西,说道:“所以,你是亲戚?”   白敬安呆了一下,白林声音轻快,问得理所当然,还把点心盘子拖到腿上。   “你要去哪?”那人又问。   “我说不准。”白敬安说,声音干涩。   白林看上去准备听,于是他就开始说。他结结巴巴讲了自己的来历,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没说过这些,于是词不达意。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白桑好奇地在旁边听,白敬安说到葬礼的时候,她跑去拿了自己做的宠物兔子——用旧衣服和零件做的,非常难看——放在他腿上,认为会有安慰效果。   梦里她的样子很清晰,是个特别好看的小孩,和哥哥一样有双灰色的眼睛。她甚至没能长大。   白林朝他笑,白敬安也笑起来,他知道他找到地方了。   虽然他还什么都不了解,但他喜欢这里。   白林躺在房间角落的临时床铺上,高烧把灰瞳弄得一片空白。   空气里弥漫着可怕的臭味,还有苍蝇的嗡鸣,下城变成了一个巨大、高度腐败的垃圾堆。   最后谁也没剩下。   白敬安蜷在临时安身的小屋里,孜孜不倦地思考要怎么把白林带出去。他自己有出去的权限,可根本走不到封装区边缘。带着白林更不可能。   白林从黑暗里把他领出来,救过他无数次,现在那人已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站都站不起来了。自己必须想到办法。   失血太多,注意力很难集中,白敬安漫无目的地又想到那只狗。   它比别的狗干净,合群,懂得人话,会不会曾是一只有主人的狗?某个人,或一个家庭曾很爱它,但它的主人死了,这年头人很容易死掉。它流落街头,这儿基因污染很严重,它受伤感染,或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就变得畸形了,没人知道它曾是一只有家庭,心里有着对美好时光向往的狗。   如果主人还活着,知道它受了这么多罪,会很伤心的。   不过多半根本就没有主人,只是他在愚蠢地幻想。   他们在地狱之中,它会从内部蛀空你,毁了你。而上城的人们在电视前笑着看。   多少人在看呢?浮金电视台的主台有一百二十个,下方衍生的电视台如砂石般繁多,别提无数的私人频道了。   白敬安曾跟白林说,如果自己变异,让他杀了他,白林盯着靴子看了半天,“嗯”了一声。   他同意,是因为知道他最终只能以这种卑微和绝望的方式结束挚爱之人的痛苦,而不至于再向深渊坠落。他保护过他们,在他们需要一个人开枪的时候,他就开枪。   即使最终他没能护住任何一个人,没人能在这里保护谁的。他也无法保护他自己。   白林盯着地板上的枪,手指动了一下,白敬安猛地上前一步,把那把枪踢开。   枪撞到墙上,撞掉一块涂料,白敬安冲过去,把白林周围所有的枪收走,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他又去搜索白林身上的武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敢直视白林的眼睛。   “白敬安……”白林说,声音嘶哑,“别这样。”   “不一定会有事的,”白敬安说,不看他,“我知道星芒工作室,他们做过一期变异秀,里面有类似的东西,有时候只是发烧,什么事也没有……”   白林去抓自己的枪,白敬安把他的手掰开,把枪拿走。   那人手上毫无力量,不停发抖,无法阻止。   白敬安把他身上的两把刀子也收走,他觉得自己死死绷着,和某个未知而恐怖的东西对峙,他不敢看,又拒不后退一步。   “新来的……”白林说。   他总是这么叫他。   “不会有事的,会有办法的……”白敬安说,把最后一把刀子拿走。   白林没再恳求,他蜷起身体,蜷得很小,看上去很可怜。   他肩膀颤抖,白敬安不确定他是否在哭。他不敢看。   3.   白林痉挛起来,白敬安拿了块破毛巾让他咬着。   血从那人的鼻子里流出来,白敬安感到手上有湿热的液体流下,他耳朵里也在流血。病毒正在摧毁大脑。   那人眼瞳中是一片灰色混沌,坠入了深渊之底,处于巨大的痛苦中,却叫也叫不出来。   白敬安抱着他,回忆着病毒的属性,猜测他大脑被侵蚀到了什么程度……   他没有进行任何对白林可能变异的防护,只是坐在那里,感觉那人的血从指缝中流下来,湿热,令人窒息。从这一刻开始,白林再也不会回到以前的样子了。   病毒会首先把属于他身为白林的一切吞掉,嚼碎,并变异。   所有人都相信小白能搞定一切……但其实并不是的。他会死的,会很惨,像那条狗一样没有好结果。   他的光熄灭了,被碾碎了,像那些动物的血肉一样碎在下城黑暗的泥地里。这世界上谁也救不了谁。   他早知道没什么机会的……   只是当现在反省起来,白敬安脑中都是过去那些事。   最后一次见白桑时她的样子,小姑娘坚定地对他说,她绝不相信世界上有比糖水冰棍更好吃的东西。白序做了个丑毙了的灯光广告,一群人特地过来围观嘲笑。他们一班人打台球,白敬安不记得都说过什么了,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言语,他只记得自己笑得很开心。   他们把白林推到中心的座位上,火光照亮那人的面孔,一群人热血上脑,大喊大叫,觉得能改变世界。白林站在全息沙盘前,样子很疲惫,说“我们得把这支军队搞掉”。   白林问他阳光是什么样的。   白林在笑,说会罩着他。   白林看那只快死的狗……   白敬安猛地张开双眼,清醒过来。他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醒时浑身都是汗,伤口很疼,他之前草草清理过一下创口,但用处不大,伤口感染得厉害。不过之前找到的药所剩不多,他不想浪费。   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找不到干净的水,苍蝇的声音铺天盖地,嗡嗡嗡嗡,把人的神志吞没。   白敬安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像是人,有点跛,拖着什么东西……大概是尾巴。他不知道它们会是什么样的,只知道这些东西在靠近,并且都很饿。   白敬安挣扎着爬起来,打开悬浮屏,他侵入了附近一组摄像头,可以看到房子周围的环境。他老想去用没有了的那只手,好像自己仍旧完整。   在闪烁的屏幕中,他看到了靠过来的生物……是人的样子,约有两米高,拖着很长的尾巴,獠牙伸出来,它们甚至产生了某种文化,披着人皮做的斗篷,把血涂在身上。噩梦的、临时的食人文化。   病毒在这片巨大的区域中,发生了难以想象的畸变。   白敬安面无表情,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崩溃了,但是没发现。上城人的崩溃经常是这样,你都没法发现自己疯了。   白序老说他在装酷,好像多有主意似的。   除了监视屏外,白敬安周围亮起最多的屏幕是上世界身份管理局的后台界面。   他娴熟地导入基因验证,重置数据,掩盖痕迹,他从没发挥得这么好,这么天衣无缝。   他是白敬安,是那个从上城来的人,他知道上世界是什么样子,知道规则,留过后门,参加过反电视台的碎片黑客行动,他必须做些什么。   没人知道他所做的,只有他在想,在计划。   恍惚中,他看到白桑坐在旁边,还有白序……所有死去的那些人。像以前那样坐在他旁边,讨论战术,氛围仍旧很放松。   “我早说了吧,不行的。”白敬安说。   “你才没早说。”白序说,“你一直高兴得不得了。”   白敬安想说他才没有,他确定自己说了,他是那个总和团队唱反调的人。但他只是张了下唇,嗓子太过干涩,发不出声音。他知道,他的确是一直高兴得不得了。   白敬安走到白林跟前,那人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他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烧似乎退了一点,但很可能是幻觉,这里也没温度计。   从数据上看,的确有千分之三的几率,有人会感染却不引发变异。   也许他终究会变异的,成为地狱噩梦的一员,也许实际上他的大脑完全毁掉了,成了痴呆。但也许不会,只是发烧,只是可以对付的脑损伤,他还会站起身来,再去反抗。   白敬安知道自己是活不下去的。   他从来不是个擅长活下来的人。但白林是的,如果没事,他能活着走到封装区的边缘。   他心想,这是最好的选择,最后的一点机会。白林的机会。   怪物的脚步越来越近,白敬安蹲下身,温柔看着他。   那人也看他,眼中几乎是一片完全的空白,失去行动的能力。窗外微光照在小小的屋子里,给垃圾堆镀上温柔的光。   “你要离开了……”白敬安说,碰碰那人的肩膀,“如果你能活下来……你会碰到别人,你会有新生活、新朋友的……忘了这里的事吧,你尽力了,没人能做到像你这么多。我也尽力了,只能做到这样了。”   白敬安很想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一场,但父母死时他没哭过,现在依然不行。他仍面无表情,在想着机会。   “你要是真出去了,”他又说,“可以看看太阳,你一直想看看……我没法形容,听说的太阳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他摸了摸白林的头发,接着站起身来,拿起包里收集到的可燃物资。   他把所有的武器都放回白林跟前,自己只拿了一把枪。   他手里什么牌都没有了,可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总是很冷静,觉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会把最后一张牌打好。   “我走了,”他对白林说,“你不用照看我了。”   他感到白林的指尖颤了一下,触碰到他的裤脚,白敬安就这么定定站了几秒钟,转身离开。   出门时他关上灯,又把门从外面锁好。怪物早晚会进来的,他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拿着枪,朝一处较高的地方过去,尽量远离白林。那些生物看到了他,但更远处的两只还在朝屋子里窥探。白敬安开了一枪,声音很响,这下所有的怪物都注意到他的方向了。   他继续朝前走,同时拿起包里的燃油罐,丢到身后,击中,火焰炸开。   他枪法一直不怎么样,白林说他运动神经可疑,不过这一刻他发挥得很好。   白敬安来到自己能走到最远处房子的楼顶,其实也没多远,他不擅长这个。   从高处,他看到无数的怪物朝自己集中过来,残破畸形。一座堕落之城。正常的街道扭曲,由怪物组成,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难以相信是人变的。那些扭曲的肢体组成了整个世界。   白林把他领了回去,救他,告诉他事情会好起来。   不过黑暗太深了,所以总有人要牺牲,白敬安会毫不犹豫成为其中一个。   怪物开始爬上楼,白敬安的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了。   白林在这里会做得更好,不会放空这么多枪,他很擅长这种事,像所有人期待的一样,他能在精确的时间里做出反应,杀死怪物。他能安抚人心,会在无路可走时做出决定,绝不放弃。   到了最后……也是他朝那些人开枪。他做出决定,他承受痛苦。   白敬安又想起白林揉他的头发,说“我会罩着你的”,他无意识露出一个微笑。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看到过很多了。杀戮秀里到处都有这样的把戏,爸爸就是。他以前也喜欢过某个杀戮秀明星,不切实际地觉得他会解决所有困难。他死时自己是庞大收视率数据中的一员。   人们有时候会很盲目,把某个人推上神坛,假装是一个出口。但灾难仍是灾难,不会因为你喜欢某个明星而改变。   只是你就是……想去喜欢谁,去寻找什么。你就是没法什么都不信。   怪物们佝偻着身体,穿着人皮斗篷,受害者头颅扭曲着挂在肩上,白敬安以前连恐怖片都不看,现在他直视它们。   他没有反抗能力,但这些怪物扑过来时,他朝它们开了最后一枪。他没有对准自己的脑袋,他最后一刻都在反抗。   正在这时,他听到楼下街道里传来一声枪响,似乎来自他们之前躲藏的房间。   怪物不会开枪,是白林开的。   那一瞬间,火光照亮房间里的黑暗,白敬安似乎看到怪物倒下的影子,白林醒了过来,抓住了枪……但也许只是幻想。   可他放纵自己相信他的朋友活着,离开地狱,也许看到阳光。   他会再经历什么呢?就算没有变异,他也将再不复原状了。病毒剜空了他的一大半血肉,他将一直疼痛,残破不堪。他再也想不起来他所爱的,他出生的地方,他的骄傲,他的辉煌与痛苦。他会成为另一个人,但又仍是他自己。   白敬安知道有时候事情就该在某个时刻结束,不管一切有多好。可他就是固执地不愿意。   怪物扑上来,他再也无法想更多了。他将死在这片破碎的城市里,不再有身份,但没关系,所有这里的尸体都没有身份,他们无声地死在了黑暗中。   他会是其中一个,他只是……   只是想继续。   至少让一人活下去,再感到快乐。也许去看看天空,去认识新的朋友,去爱什么,去发光。   这很幼稚,不切实际,但他反正也只有十五岁。   他露出一个笑容,最后做着那个孩子气的梦,死去了。   —完—   100问   普通向   1、请问您的名字是?   夏天:夏天。   白林:白林。   2、年龄是?   夏天:二十一岁。   白林:二十四……不二十六岁了。   3、性别是?   夏天:简直是监狱登记。   白林:男性。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夏天:我挺好的,很开朗,又好相处。   白林:我也挺好的,大概会有点无聊。   夏天:你一点也不无聊,你非常……刺激。   5、对方的性格呢?   夏天:特别酷,总有些特别棒的搞破坏的点子。   白林:非常温柔。   夏天:……真的?   白林:真的。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夏天:浮金电视台199届杀戮秀第一次抽签仪式上。   白林:他穿着件浅色的T恤,配了件穿旧的黑色帆布外套,长得很好看,但很暴躁,像是想毁灭世界。我猜他之前受过很重的伤。   (夏天转头看他,白林摸摸他的头发。)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夏天:他一个人坐在沙发角落,看上去努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白林:他看上去像在燃烧,在笑,但非常生气。很难不注意到他。   8、喜欢对方的哪一点呢?   夏天:哪里都喜欢。   白林:嗯,哪里都喜欢。   9、讨厌对方的哪一点呢?   夏天:大概讨厌我太能惹事。   白林:不讨厌。你很好。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   夏天:开始时不觉得。第一轮抽签碰上他时我还觉得倒霉,碰上个完全不合拍的。   白林:是啊,他还找工作人员的碴,那人看上去想杀了他。我当时想,这家伙是个能惹出大事的。   夏天:但没有比我们更合拍的了。   白林:是的,最终我们都很喜欢惹事。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夏天:小白。   白林:夏天。   12、您希望被对方怎样称呼呢?   夏天:他喜欢怎么叫都行。   白林:小白。我喜欢他叫我小白。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夏天:银白色的……狼?雪鸮?豹子?猫?我也不知道,我其实没见过多少动物,但粉丝有很多比方。   白林:他就是夏天。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选择?   夏天:把我自己送他怎么样?(凑过去亲)   白林:世上最好的礼物。   15、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夏天:没什么想要的了,我这辈子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   白林:是啊……从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好的,(看着夏天)有时觉得像个梦一样。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怎样的事情?   夏天:没有。刚认识时倒是有很多……   白林:他永远都在说要怎么多杀人、怎么惹麻烦、怎么出名。   夏天:他永远都在说怎么躲着。   白林:后来我们在要多杀人、惹麻烦、出名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17、您的毛病是?   夏天:我情绪有点不稳定。   白林:你情绪很好。   18、对方的毛病是?   夏天:小白完美无缺。   白林:他太帅了点。   (夏天朝他笑,凑过去咬他的耳朵。)   白林:还有……也太会撩人了……   19、对方做的什么事情(包括毛病)会让您不快?   白林:他动起手来什么也不管的时候,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全,好像随时都会自我毁灭。   夏天:因为情况很紧张……   白林:情况总是很紧张。   夏天:我会注意的。   白林:你最好注意!   20、您做的什么事(包括毛病)会让对方不快?   白林:他有两次还抱怨我战斗时冲得太猛。真好意思说啊。   夏天:我知道了,我下次会小心的……   21、两人的关系到了哪种程度?   夏天:床上关系。   白林:嗯。   夏天:刺激、合拍和令人兴奋的床上关系——   白林:你不用形容那么多。   22、两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夏天:甜品店!   白林:我们没在甜品店约会过,只去做过两次节目。   夏天:我是说,我们可以等会儿去,这样我们的初次约会就在甜品店了。   23、那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样?   夏天:非常好,小白特别辣,我亲了他好多次。   白林(有点坐立不安):……   夏天:他亲起来是甜的。   白林:你够了吗?   夏天:我们回到车里立刻来了一发。   24、那时进展到何种地步?   夏天:能做的都做了,还做了好多好多次。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是?   夏天:甜品店。   白林:……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在废墟里。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夏天:有条件的话,也许准备个蛋糕,还有很多甜点……   白林:你在就行了。   27、是由哪一方告白的?   夏天:我们好像没这一步?   白林:没有。   夏天:小白直接把我拖到床上了。   白林:他穿着件黑色的衬衫,坐在副座上,三个扣子没扣,一直笑。根本就是在引诱我。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夏天:我没法形容这个。   白林:他就是……一切。   29、那么,您爱对方吗?   夏天:我从没这么爱过这一个人。   白林:他……出现在那里,让你突然意识到以前生活在怎样的噩梦中,简直不敢相信怎么能这么活着。同时也让你意识到世界没那么糟,你可以在这里像个人样地活下去,光明仍是光明,幸福仍旧可以企及。   30、对方说什么会让您觉得很没辙?   夏天:我一撒娇他就会很没辙。   白林:还有他说疼的时候……   夏天(摸他的头发):我已经没有再疼了。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您会怎么做?   夏天:小白不会变心的。   32、能原谅对方的变心吗?   夏天:如果他真的……他会幸福的话……我也不知道,但场面大概不会好看,我不是那种很大方的人。   白林:不会有别人的。你也不准有。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您会怎么办?   夏天:怎么可能,他都是掐着点到的。   白林:得去找他,一定是出事了。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夏天:头发、眼睛、嘴角、身上的伤……哪里都喜欢。   白林:嗯……我也哪里都喜欢。   夏天:我想全都亲一遍。   (白林身体绷紧了。)   35、对方性感的表情是?   夏天:他想叫又努力忍着的时候。还有他一脸控制欲的时候,那么专心盯着你,就好像是……   白林:你不用形容得那么详细。   夏天:我最性感的表情是什么?   白林:哪里都性感。   夏天:详细一点说。   白林:你笑的时候,还有你……就是……能不聊这个了吗?   夏天:我想知道。   白林:床上时我给你详细演示。   36、两人在一起时最让您觉得心跳加速的事情是?   夏天:上床的时候。虽然理论上来说可能是打怪的时候,总是心跳很快。   白林:他朝我笑,看上去很想凑过来,但又不来……我简直莫名其妙,跟情窦初开似的。   37、您曾向对方撒谎吗?您善于说谎话吗?   夏天:我曾跟他说我们会没事的,说我会照看他。我们……并不会没事,我也不觉得我们会没事,我只是习惯那么说了。我想我善于说谎。   白林:我们会没事的。   38、做什么事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夏天:和他在一起,什么也不干的时候都很好。   白林:嗯,只是在一起就好。   39、曾经吵过架吗?   夏天:刚认识时经常吵。   白林:他简直就是在找死。   夏天:小白只想低调通关,而我就是刹不住车。   白林:后来我想,这年头生活这个游戏反正根本通不了关,不如放飞算了。   40、都是些什么样的争吵呢?   夏天:基本都是我要去做某件事,他不让我去。   白林:那基本是找死的计划。   夏天:我活着呢。   白林:差点死了。   41、之后如何和好呢?   夏天:他没办法,我们一队的,除非杀了我,不然是摆脱不了我的。   白林: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从不想摆脱你。你只是……让我焦躁,你身上有种东西……   夏天(亲亲他):嗯。   白林:太激烈和鲜明了,我只是害怕去看。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吗?   夏天:转世?   白林:是一个宗教概念,就是指人死后还会重新出生,再过一辈子。我不相信那个,不过……如果真有的话,无论是什么关系都不要紧,我想再认识他,照看他,让他快乐。   夏天:那我等着你。   43、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自己被爱着哪”?   夏天: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想着他的时候。所有的时候。   白林:所有的时候。   44、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也许他已经不爱我了……”   夏天:他会永远爱我。   白林:好吧……   (夏天看着他。)   白林:我会永远爱你。   45、您的爱情表现方法是?   夏天:呃,总想和他黏在一起啦,做爱、做饭给他吃、撒娇、让他开心……就是这些嘛。   白林:嗯,让他开心,怎么样都好。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夏天: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上城的花都蛮好看的,不过有点变态。   白林:是的,会一直开,简直莫名其妙。   夏天:我觉得他可能是那种开始并不显眼,但开放起来很热烈的花吧。   白林:也许像太阳花?很明艳的橙黄或是红色,在太阳下盛放,你没法移开眼睛。   47、两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吗?   夏天:没有。   白林:没什么要瞒着的。   48、您的自卑感来源是?   夏天:我没什么自卑感。   白林:嗯,他很有自信。   49、两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呢?   夏天:以前是秘密,毕竟不是个谈恋爱的好年头。不过现在跟前的朋友都知道。   白林:我喜欢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持续到永远呢?   夏天:到死为止。   白林: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也得认识你。   夏天(亲吻他):嗯,然后让你快乐。   成人向   51、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夏天:都有。   白林:看情况。   52、为什么如此决定?   夏天:啊?   白林:就是看当时的情况……   夏天:小白杀得兴奋时就会想在上面。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夏天:很满意。   白林:我也很满意。   54、初次H的地点是?   夏天:在……在一场秀上……   白林:糟糕透顶的秀……   55、当时的感想是?   夏天:我只想尽快结束那个。   白林:只是……无论如何结束这个,把他带回去。   56、当时对方的样子如何呢?   夏天:……   白林:他努力试着克制。   57、初夜的早上,您的第一句话是?   夏天:我不想说这个了。   白林:下一个问题。   58、每星期H的次数是?   夏天:看情况,正常的五六次吧,有时候多点。   白林:我知道有点索求无度,我们以后会控制的。   夏天:我们才不会控制。   59、您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星期几回最好呢?   夏天:这样就很好。   白林:嗯,看情况,我们……只是想在一块儿,好好享受。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夏天:兴奋的。   白林:安全的。   61、自己最敏感的部位是?   夏天:和小白在一起我哪里都很敏感。   (白林身体绷紧中……)   62、对方最敏感的部位是?   夏天:小白特别不经咬,他会发抖,小声叫我的名字,叫我别咬了,可是——   白林:下一个问题!   63、如果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夏天:他努力想要控制感。   白林:但他在床上太……太能撩了,我没法控制。   夏天:小白失控的样子特别可爱。   64、坦白地说,您喜欢H吗?   夏天:喜欢。   白林:喜欢,只喜欢和他。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是?   夏天:床上、地板上、厨房、训练室、车里……   66、您想尝试的场所是?   夏天:和小白单独在一起,哪儿都好。   白林:他想试的地方都试过一遍了。   夏天:有的要多试几次。   67、冲澡是在H之前还是最后呢?   白林:看情况。   夏天:有时在浴室里来一发。   68、H时两人有什么约定吗?   白林:他是我的,谁也不许碰。   夏天:嗯,我是你的。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行为吗?   夏天:我不想和小白以外的任何人上床。   白林:我也不想和夏天以外的人在一块儿,虽然在上城这事儿挺不容易……这里的人会理所当然地对你干些什么,就像点播视频一样。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夏天:上城都他妈喜欢来这一套。   白林:那里乌烟瘴气,满世界的广告,说你非有什么不可。但世界上没有比能让他安全快乐更好的了。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暴了,您会怎么做?   夏天:杀了他。   白林:杀了他,不惜代价。   夏天:下城这方面的事有点乱,我以为上城会好些,结果这里居然还有他妈专门的强暴组织,还有那班权贵——不管他们是谁,有什么后台,我才不会忍气吞声。   白林:我曾觉得世道如此,没有办法,只能低调一点,视而不见。但那次……夏天说要杀了蜜糖阁的人时,我说得像只是在帮忙,但我……很兴奋,一直在想。就像灰烬里烧起了火,怎么也扑不灭。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夏天:为什么?   白林:他从来不会不好意思。   夏天:你一直盯着的时候会有一点……那个眼神……这种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你的样子总是让我觉得……   白林:什么?   夏天:那种……珍爱感,我居然会为这个不知所措。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夏天:我又不缺钱。   白林:没说要给你钱。   夏天:听着像要给……   白林:我不喜欢性爱。除夏天以外,我不想跟任何人上床。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夏天:我挺擅长的。   白林:非常擅长。   夏天:上面和下面都很擅长。   白林:嗯。   75、那么对方呢?   夏天:小白器大活好,技术一流,我最喜欢小白了——   白林(死死盯着他):……   夏天:我技术怎么样?   白林:非常……非常好,下一个问题。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夏天:他失控的时候……说我甜,叫我的名字,说我哪里都好。   白林:他叫我“小白”的时候……叫得人骨头都软了。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夏天:他努力想控制住但是控制不了的表情。   白林:所以你就……那么折腾。   夏天:那时你看上去既脆弱,又真实,还特别快乐。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夏天:谈了恋爱后,我根本没法去想小白以外的人。   白林:我不想和他以外的任何人干这个。   79、您对SM有兴趣吗?   夏天:没有。   白林:上城这方面花样很多,不过我没什么兴趣。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夏天:怎么可能!   白林:的确不可能……   81、您对强暴怎么看?   夏天:恶心透顶。   白林:而且在上城是种消费方式,放在看点和特色列表里作为卖点,这才是最恶心的。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夏天:和小白上床时哪里都好。   白林:我有时候觉得应该结束了,但他就是……我毫无控制能力。   夏天:你喜欢这样。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夏天:……   白林:焦虑的话,我想是……那次嘉宾秀的时候……我不觉得我兴奋,但是我的确……我无法控制……   夏天:是药的关系!   白林:咱们……都没什么需要羞耻的。   夏天:我不想再说这个了。   84、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夏天:我经常诱惑他。   白林:而我立刻就会上钩。   夏天:他诱惑我的时候也是,虽然基本就是直接把我揪到床上去,有一次在墙上,还有两次在沙发上,一次在地板上……   白林:下一个问题!   85、那时攻方的反应是?   夏天:这时候当然是身体力行——   白林:我从没有一次能抵抗过他的诱惑,有时候明明有别的计划,但是……那时我总会想,还有什么比和他在一起更重要的呢。   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夏天:……   白林:没人做过这种事。   夏天:嘉宾秀那次……   白林:别把这事儿套上去,我说我们应该做,事情只能这么解决。我知道你不痛快,但必须把你带回去。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白林:我们没有人会做那种事。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对像是?   夏天:小白……特别好。   白林:我没想象过,但碰上他,他比我理想中的样子还要好。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夏天:我从没想过能得到这么好的。   白林:是的,这个世界不像能给人这么好的东西。它会给,然后毁掉,而我不惜代价也要守住。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夏天:没用过。   白林:我喜欢直接感觉到他。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几岁的时候啊?   夏天:十五岁,193届杀戮秀的事,上城在普城同庆,下面跟当地行政部门打了场群架,当时喝多了……   白林:我想不起来了。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夏天:不是。下城……这方面很乱,大家能活一天是一天,这不是个谈恋爱的年头,你活着时找点乐子,我指望别死得太难看。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夏天:我喜欢他亲我的头发、我的嘴唇、我的后颈……哪里都喜欢。   白林:我喜欢亲吻时他的样子,还会咬我,会小声撒娇……我想一直亲他。   94、您最喜欢吻对方哪里呢?   夏天:亲他的伤口,我可以一直亲和舔,有时候还会咬,小白会受不了,跟我说“夏天,别咬了……”   白林(身体紧紧绷着):你不能……总是咬,还那么说话……   夏天:你明明特别喜欢。   白林:好吧……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夏天:听他的话,他很有控制欲。在床上的时候,他喜欢我叫出来。   白林:有一次我说我哭了一次,他也要哭一次才划算,他真是说哭就哭,毫无压力,还一边说……一些……   夏天:小白迅速缴械投降了。   96、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   夏天:小白真好。   白林:我只想确定他在,怎么确定也不够……   夏天:我会一直在,你想怎么样都行。   白林:真难想象我有一天能得到这些,这么好,这么光芒四射。   97、一晚的次数是?   夏天:两次。   白林:有时想要一次的,但总是刹不住车……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夏天:他喜欢帮我脱,有时候我也自己脱,看情况。   白林:我喜欢把一切控制在手里,我没法控制……   99、对您而言H是?   夏天:特别棒的事。   白林:我曾经很排斥,觉得这是无数灯红酒绿游戏中的一件,混乱又下流。我从没想到一切会这么好,我会……经历这么棒的事。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夏天:咱们不会有事的。   白林:嗯,我会照看你,你也会照看我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