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仙保镖 作者:僖瓜团子 天真活泼的简介: 别人上大学身边都是美女环绕,只有他上大学身边是妖怪成群幸好他身手不错,另外还有一只上天入地独一份的神仙保镖! 只不过神仙保镖也不是在发挥雷锋精神,而是别有所求 至于求财,还是求色? 恩,财是真的不多,色么…… 色还可以考虑一下…… 啊,你问为什么要用“只”? 恩,不能说,不能说——内容标签: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搜索关键字:主角:荆山,谢开花 ┃ 配角:沈丛,胡绵绵,田尉,熊八锦,等等等等…… 第1章 “开往建京的G7016次高铁开始检票。开往建京的G7016次高铁开始检票……” 荆山拿掉耳机,抬头看了看磨蹭着往前蠕动的人群,摘下帽子,站了起来。 他帽子底下是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很软的发质,还有点发黄,如果不是一身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单看这头头毛,挺像个没断奶的娃娃。 他的脸却和他的身高一样,充满威势。棱角分明的线条,紧抿的薄唇,一管笔挺的鼻子,还有一双明亮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但无论如何实在算是一个难得一见的英俊男生,因此虽然他浑身气场强大,还有几个小姑娘很不怕死地往他身边靠过来。 “你好……”打头一个女孩子容貌清秀,刚开口就有点脸红,衬得肤色越发白皙:“你是不是……” 可惜荆山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姑娘家话都没说到一半,他就冷冷打断了:“不是。” 说完就抬脚往前走。 真是难堪。 那说话的女生登时眼圈就红了。甚至能看到晶莹的眼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来回地打转。她身边的朋友气愤填膺,其中一个一把抓住荆山的胳膊,大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荆山停下脚步,扭过头很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那抓着他胳膊的女孩子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手上就松了,还禁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好可怕…… 像要杀人一样…… 她傻愣愣地望着荆山其实平静得古井无波一般的眼神。 荆山当然不在意她们心里怎么想。只见没人再来烦他,转身就要走——谁知道横当里又窜过来几个小混混打扮的年轻人。 当先一个一头很非主流的黄卷毛,一手就按住荆山的胸口:“欺负了人家女孩子就要走嘛!” 历法上还说今天有利出行。 荆山没说话,也没做出什么多余表情,只是低下头,看了看那小混混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勉强算有些筋肉的胳膊,因为用了力,手背上凸出一点青筋。 “还是不是男人了……” 那小混混还在聒噪。他身后的那几个人也很肆意地呼喝谩骂,大体意思都是说荆山欺负女人没卵没种。 火车站本来就人多,那几个小混混喊话的声音又响,当下就有很多人往这里看过来。越多人看,小混混们倒也骂得越响,那黄毛张嘴时候口水乱喷,声音大得脸都涨红了。 荆山看到几滴口水喷到自己的衣领,眉毛就渐渐有些发皱。 这时候却忽然有人从他身后转出来。 是个比荆山矮了小半个头的少年,乌黑的短发,头发很硬,刺一样横冲直撞地朝天竖着。但脸长得颇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因为紧张憋红了的脸颊嫩得能掐出水似的。他动作很快,电光火石一般晃到荆山前头,还抽空回头冲荆山笑了一笑。很春花灿烂的笑。 笑得荆山一愣。 然后他就看到那少年拦在自己跟前,冲那几个小混混喝道:“滚!” 倒是中气十足。 那小混混自然先是怔了怔,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当地痞流氓的本分。于是扬起下巴又要说些什么难听嚣张的—— 少年却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说了滚!别逼我给你们雄哥打电话。” 他一句话刚落地,对面几个顿时就好像肚子上被人狠狠一记重拳,噎得半句话也说不上来。更有甚者,后面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脸色都变白了,还有豆大的汗珠滚滚从额头上落下去。 那黄毛还算有点骨气,似乎想要硬撑:“凭你也认识雄哥……” 少年更不多话,直接从口袋里把手机一掏。 “等等等等!”黄毛立马慌了,咬牙切齿半天,看着少年似笑非笑的脸,终于也不敢撂狠话。只再瞪了荆山一眼,一行人就灰溜溜地转身走开。 ——当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旁边有一圈已经围上来想看戏的,纷纷朝那几个小混混啐口水。白浪费他们酝酿感情! 荆山也觉得蛮无语。 他第一次出远门,就独自一个人上路。家里大人常说社会上很乱,让他提防,却没想到一下子就遇到这种事。原本还以为不能善了。 他看着那个抖着脚望着小混混远去的少年,慢慢松开了藏在背后紧紧捏住的拳头。 “没事了!” 少年片刻转回脸来。又是一脸的笑,嘴巴还咧得老大,露出上下两排白得有点骇人的牙齿。在墙角灯光反射下,像是要吃人似的。 “那几个混混平时都在这边晃悠,没什么本事,也就只会吓人!估计看你学生模样才找上你。” 他极其自来熟,讲话快得打机关枪一样,再配上那张基本上笑到了一个极致的脸,热情得让荆山隐隐有些招架不住。 “我叫谢开花!开谢花,问情天的谢开花!你叫什么名字?” 古怪的名字。 但别人都已经自我介绍,再故作冷漠,就十分不懂规矩了。荆山只好说:“我叫荆山。” 谢开花立刻又睁大了眼睛:“是荆山之玉的荆山么?” 荆山眉毛微微一挑。 旁边那几个女孩子却又颤颤悠悠地出声把他们打断了。她们胆子也大,居然方才没走。“那个……” 然而谢开花比荆山还不留情。一转头看着她们,很惊讶地说:“你们还没走?” 一句话震得姑娘几个脸红红白白,好不尴尬恼火。 但谢开花居然还在笑。大约他并不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有点伤人。 幸好这会儿大厅广播突然横空出世。悠扬的女声在众人的上空来回放送:“开往建京的G7016次高铁已经进站,请还没有检票的旅客赶快到B4出口检票……” “哎呀!” 谢开花一拍手:“是我的车次!我都忘了。” 荆山不由又看了他一眼。憋了憋,没憋住:“我也是这辆车。” “真的?”谢开花眼睛一亮。“你也去建京?” 荆山点点头。 “好巧!”谢开花的眼睛更亮了。黑玻璃珠子一样的瞳仁里光华流转,竟仿佛有七彩光泽闪过。 荆山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你先去检票!我东西还在那边。”谢开花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角落,倒确实有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搁在那儿。他笑嘻嘻地向荆山伸出手去:“认识你很高兴!荆山。我们有缘再见。” 荆山顿了顿,还是伸手和谢开花轻轻一握。 软绵绵的手掌,保养得极好,和荆山高中时的娇气校花似的。 荆山松开手,看着谢开花往角落里跑,又转头望了那几个咬着嘴唇很不甘心的女生一眼,就径直往检票口走去。 他走得很干脆、很利落,没有回头,也没有东张西望,因此没有看到谢开花走到角落站住回头看他时,眼里那种狡黠的目光。 也没有看到方才那几个小混混重又偷偷摸摸溜到谢开花身边,满脸的谄笑。 谢开花也笑,笑得又天真又无辜,一边从包里掏出来好几张大红的票子,一张张分给那几个小混混。 “真是好演技!”他一边散钱一边说:“几位不去演戏可惜了。” “哪里哪里,”为首的黄毛拿着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小兄弟说笑话了。” 等小混混散去,谢开花拿起背包,就见刚才那几个女生走到他近前,冲他怒目而视。 他就知道自己散钱被她们几个看到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谢开花很开心地一笑,整个人灿烂得好像五月里四射的阳光。他伸手拨开挡着前头的女生,也不去管她们愤怒的叫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施施然走向了检票口。 第2章 谢开花在车厢里找到荆山时荆山正在和人争吵。 准确来说,应当是荆山被人揪着在骂。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明明穿戴得体,出口的话却很难听。这一节车厢里大家都已经坐定,因此她拦在过道中央,一手插着腰,骂得是风生水起、滔滔不绝。 荆山却还是那样一副一号表情。像是泰山在他面前塌掉他也只会动一动眉毛似的。 谢开花也不急,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那老太太买的是站票,之前在荆山那座位上坐着,荆山上了车当然请她离开,老太太不甘愿,就开始撒疯。 “……让我坐一会也不行,年纪轻轻心就这样狠,以后大了杀人放火的事肯定都做得出……” 谢开花嘴角一勾。这老太太思维挺开阔。 他整了整背上登山包,大踏步走过去。 “荆山!”他也不去看那个老太太,当先和荆山打招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你也在这节车厢?” 荆山看到他,纹丝不动的神色总算有些变化。大约怎么想不到他和谢开花能这么“有缘”。 谢开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票,又往荆山那里的座位号码看了看,笑着把票一挥:“我跟你一道的。” 他们那排是两个座位,荆山的座位在里面,他的座位靠着过道。那老太太就正好堵着他那边。 谢开花话说完就轻轻巧巧地挤到荆山和老太太中间,背包往座位上一放,转头看到那老太太青白的脸色。 “咦,您还在呢?” 谢开花的那张脸绝对是天真无辜之极的,带着一点点儿的婴儿肥,可爱得让人生不出火。 “我看见乘警要来了哦?” 老太太脸色一变。 果然就听到前边哒哒的脚步声,几个乘警匆匆赶过来。眼看着就要进到这节车厢,那老太太恨恨地看了谢开花一眼,似乎还挺想骂两句,但最后还是咬着嘴唇转过身,迈着小巧但快的步子躲进了再前边的厕所。 ——这老太太看来多半不是买的站票,而是逃票的了。 谢开花也不怕别人说他欺负老人,毫不顾忌地哈哈一笑,一屁股往座位上坐下。 荆山迟疑片刻,也在谢开花身边坐下来。 “多谢……”他说。 谢开花无所谓地耸肩膀:“这个跟我没关系的,乘警多半是正好路过——” “不,我是说在候车厅的时候,”荆山道:“我还没跟你道谢。” 谢开花就啊了一声,好像领悟了多了不起的事情似的,点着头,“没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我也就碰巧认识人……”末了还调侃了荆山一句:“你也挺倒霉的,是不是生了一副找骂的体质啊?” 荆山就微微一笑。 他本来冰山面孔,气场稳重沉闷,但这抹极轻浅的笑,却好像冰块融化,又有花朵在冰水里用力盛放——又英气、又动人。 谢开花都看得有点愣住。 片刻他注意到自己失态,有些尴尬地垂下眼,装作掏口袋的样子:“反正也没什么……”他不大想讨论那个话题。荆山为人正直,他看着荆山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总有些内疚。 好在很快他就找到了转移话题的道具。口袋里有几块硬硬的硌着他的圆块,掏出来一看,却是几颗大白兔奶糖。 谢开花喜欢吃糖,也喜欢看人吃糖。这几颗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买的,估计在衣服里呆了有一阵子。 他忙摊开手掌,冲荆山问:“吃糖?” 荆山摇摇头。很礼貌地婉拒了。“不用了,很谢谢你……” 结果谁知道他嘴张开说话,谢开花却是手指捏着一颗糖猛的就塞进他的嘴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糖纸剥掉的。 荆山嘴里含着那颗奶味重得要命的糖果,有点发愣。 谢开花就笑眯眯的:“我有个朋友,也跟你一样,老说不吃不吃……这一手塞糖的本事,我可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荆山哭笑不得。 他家教森严,从小行事都是一板一眼,才生就现在这样一派少年老成的沉稳性子。谢开花的热情开朗,还有过度的自来熟,都让荆山不适应,还有些隐隐的羡慕。 他嘴里含着糖,感觉到糖块微微的融化,甜蜜的滋味像美梦一样,滑过他的舌尖。 谢开花却又开始和他说话。 “你是不是去建京念书?” 荆山点点头。 “大二?大三?” 他又摇头,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谢开花的牵线木偶:“我是新生……”因为嘴里的糖的缘故,话还说得模模糊糊,吐字不清。要是在家里,是肯定不允许的。 “真的?我也是!”谢开花一脸不敢置信:“不要告诉我你也是建师的。” 荆山也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谢开花读懂了他的表情,很夸张地叹了口气:“天哪,等等,那你总不能也念的对外汉语……” 这下荆山是真的怔住了。 他怔住,谢开花也怔住。两个人相互看着,一时惊讶得什么话都说不上来。 其实这一切都巧合到过分。如果换做平常,荆山多少也要疑惑一二,但是看着谢开花那张快活的脸,他却怎么也疑惑不起来。 大概真的只能用缘分二字来解释。 他最后甚至还先开口,很突兀地说了一句俏皮话。 “看来我们以后要一直呆一块了。” 这句话一说,连荆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但谢开花显然不觉得他这句话有什么,也回过神,开始大叫。“真的?你也念外汉?真的?”他声音响得周围的人全都给他行注目礼,可他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脸上笑容明亮得刺目:“天哪,天哪!这真是——这真是——” “这真是”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真是什么出来,谢开花只手指灵巧地又剥了颗糖,硬塞进荆山的嘴巴:“——那请你吃糖!” 嘴里有两颗糖了。那种味道,甜得荆山的头隐隐发晕。 发晕到他也没能再去多想别的。 +++ 高铁并没多少别的优点,但好歹速度还算是快的,一个多钟头就到了建京。一个多钟头也已经足够谢开花交朋友,虽然不知道荆山是怎么想,但谢开花显然已经拿荆山当做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死党了。 两人一道出了站,就看到略显沉闷的开阔大厅里,几十个举着牌子的大学生在那边柱子一样地站着,都是各个高校各个院系派出来接新生的。 谢开花眼尖,一眼就望见建师国教院的牌子,忙扯了扯荆山的衣袖,两个人匆匆走过去。 举牌子的是个学姐。很算得上是大美人了,一双泛着秋波的眼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勾人,一身白皙通透的肌肤,在这会儿热到夸张的日头下面,居然还一滴汗都没有流。 谢开花扯着荆山走到她跟前,笑道:“学姐好。” 那美人学姐愣了愣。大概是没料到眼前这两个会是来报到的大一新生——毕竟别人都是大包小包,还有家长陪同,偏偏他们两个是轻装简骑到过分。 而且荆山和谢开花两人,一个冷峭英俊、一个天真清秀,质量优秀得简直不像是师大这种地方能有的。 但也不过愣了两秒钟的时间,她就很妩媚地笑起来:“学弟好……”又一眨眼睛,媚眼乱飞:“两位学弟都好帅哦,今年建师有福了。” 换做别人被这样一个大美人调戏,早昏头了。可惜谢开花和荆山的脸皮都和城墙差不多,两人全浑然没在意。 荆山还很直愣愣地把美人学姐看住了。那眼神直截了当,有种很难言的侵略性,看得学姐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旁边偷瞧的牲口们全都目瞪口呆——这位学姐素来以性格泼辣着称,平常要是有人敢这么火辣辣地看她,早被骂到西伯利亚去了。今天这小色狼却有点道行么?! 谢开花也有点囧。如果不是他多少知道一点荆山的性子,还以为荆山看到美色就动弹不得了呢。 可还是忍不住捅了荆山一拐子:“你不会看上她了吧?” 他说得好大的嗓门,可怜的学姐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脑门上挂下三条黑线。 只好先伸出手来转移话题:“我是国教院大二来迎新生的,我叫胡绵绵。” 油水自然是不揩白不揩。谢开花捏住胡绵绵的手一通乱摇,笑嘻嘻报上自己的名字。 荆山却不去和美女学姐握手。他一直盯着胡绵绵的视线也总算收回,但不晓得是不是看错,总觉得脸色更冷。他沉声道:“在下荆山。” 谢开花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演古装戏啊!”他抬手去拍打荆山的肩膀。 荆山嘴角一勾,算是回应了谢开花的嘲笑。 胡绵绵却不知怎么,神色有点苍白。她努力看着荆山,勉强在脸上摆出优雅和善的笑容。 “那你们跟我走吧……校车就停在外边。” 谢开花歪着脑袋说好。荆山却不置可否,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胡绵绵慌忙转过身带路。阳光下她光洁宛如好瓷的额头上竟然渗出细密的汗液——方才在烈日下站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有出现的汗液。 谢开花和荆山跟在她后面,谢同学一路走着,又不安分地戳了戳荆山的腰:“你怎么对学姐那么凶啊。” 荆山淡淡道:“我没有。” “嘁,我没有眼睛看哦。”谢开花看着前边胡绵绵袅袅婷婷的身段:“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大美人呀……” 荆山道:“这和是不是美人没有关系。” “唉,你这人,真是不解风情。” 谢开花捏拳头往荆山背上锤了一记。 荆山却只抿起嘴唇,盯着胡绵绵的后背,半晌摇了摇头。 第3章 校车开得飞快。 本来学校在郊区,今天又挤,估摸着没有一个多钟头是到不了的,结果司机活像打了鸡血,三刻钟不到车子就搜得一声停在了校门口。 谢开花很怀疑是因为胡绵绵的关系。这位美女学姐就坐在司机边上,一股绰约缭绕的风姿,很能激发男人的原始动力。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买美女的帐。比如荆山,脸臭得就像是胡绵绵欠了他三百万似的。 但胡绵绵却又偏偏喜欢往荆山这边凑。 “学弟,我带你们去报道的地方吧。”下了车,胡绵绵就酥胸一挺,主动请缨。周围基本上所有的男人都被这胸挺得眼睛一凸,用千刀万剐的眼神往荆山身上看。 ——结果又全被荆山能撞沉十艘泰坦尼克号的冰山气场吓退。 “那真是劳烦学姐。”谢开花嘻嘻一笑。荆山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愿意和胡绵绵多做交谈,谢开花只能在两人中间当个接话棒。 胡绵绵似是看出来荆山微微的不耐烦,就也不再妖妖娆娆地摆姿态,微微轻笑,扭头和谢开花并肩往报道的教学楼走过去。一边走她一边拿眼睛去瞅谢开花,谢开花不比荆山,瞧着还是挺买她的帐,胡绵绵心里就有点小盘算。 “那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她抬手指向远处广场上矗立的高大建筑物。远远望去,图书馆仿佛一本打开的厚重书刊,正当中的阶梯通道,就仿佛一支插在书页间细细的笔。 谢开花眯起眼睛观赏一番,点头赞赏道:“真特别。” 胡绵绵笑道:“我们学校其他没什么,建筑物都挺有特色,景致也好,以后学姐带你把学校都逛一遍。” 谢开花忙说:“那不是太叨扰学姐了。” 嘴上这么说,眼里还是有点期待的。 胡绵绵看在眼里,总算心上更舒服一些。她毕竟是全校知名的校花级人物,自尊心还是很强的。 “不叨扰,只是有一点……”胡绵绵贝齿轻咬下唇,粉嫩粉嫩的唇瓣,当真是花朵一样:“你要帮我把荆山也带着。” 她把声音压得很轻,轻得仿佛夏天的风,像是生怕后边荆山耳朵尖能听到一样。 谢开花眉毛一挑:“荆山?” 他正要问为什么,荆山忽然迈前一步,道:“到了。” 谢开花抬眼看,果然就见一座端端正正的教学楼,底下天井里摆了好几张桌子,正是国教院并外院的报名地点。天井前边竖了两张好大的告示牌,上边密密麻麻的名字,但好一大半倒是外院的——他们这个院系只有一个专业,念的人委实不多。 相比起外院人山人海,国教院的那一张桌子,更是人丁稀落,别有一股孤苦伶仃。但随着谢开花三个往国教院桌子前边一站,立刻就把男男女女的眼神都勾过来了。 没办法,这三位实在长相出众,让人想忽视也不容易。 建师新生报名讲究新生自己行动,好一连串要填的表格,父母朋友都不能帮忙。荆山和谢开花就都低头弯腰地在那边填表,外院的几个女生,却趁机溜过来。 “这两个是谁?”都冲着荆山两个偷偷地指指点点,和胡绵绵要好的还和她咬耳朵:“你们院今年不得了啊……” 胡绵绵不说话,只笑。是不得了。她觑了荆山宽阔的后背一眼,又是担忧、又是羡慕、又是害怕。 外院的姐妹淘还在说:“这个高个子的,冷冰冰的好酷,还有点儿眼熟……” 胡绵绵忍不住了,把发花痴的姐妹脑袋一拍:“干什么干什么,这么老套的搭讪词都弄出来啦?还眼熟,是不是前世是你相公啊?” 几个女生都笑做一堆。 谢开花正好表格填完,脚步一溜就溜到学姐们中间,睁着一双天真无辜的眼睛问:“学姐们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他皮肤白皙,容貌可爱,惹得学姐们母性大发,正要将其调戏,却被胡绵绵假公济私,挥手全赶开了。 于是谢开花笑眯眯的脸就正正对上了胡绵绵。 他笑得过于好看,仿佛田野里盛放的太阳花,有种明亮夺目的光彩。饶是胡绵绵各色美人看得多了,猝不及防的,也是一愣。 可终归只是个普通人……她收拾了一下心思,下巴点点还在弯腰写着的荆山:“他还没好?” 谢开花笑道:“好像是填错了什么东西,被老师拎着重填呢。”话音落下,顿了一顿,又说:“刚才学姐没回答我。为什么要特意带着荆山啊?” 胡绵绵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真是风情万种,妩媚流芳,盈盈眼波仿佛满溢的春水,又好像一碗浓浓的迷魂汤。 “荆山么……”她低声道:“他长得好像我以前的初恋……” 她声音是越来越低,说完更是脸上升起两朵红云,衬着洁白如玉的肌肤,当真艳丽无匹。 谢开花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啧啧赞叹:“看不出学姐倒是很专情的人。” “别说笑啦。”美女学姐羞羞怯怯的,“叫别人听了笑话。” 听了笑话倒不一定,但羡慕嫉妒恨荆山这毛头小子是一定的。谢开花眼里笑意满满,转脸看到荆山终于把表哥填好,领了学生证校园卡等一应事物,往谢开花这里走来。 “学弟领好东西了?那我带你们去宿舍。”胡绵绵委实热情。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荆山对美女的抵抗力真是顶呱呱的,眼睛也不往胡绵绵那里看一眼,只微微低头从谢开花那里把他的包拿回手上。 胡绵绵也不尴尬,抬手抹了把汗,笑道:“那就走吧?” “诶,等等等等!”谢开花忙摆摆手:“我有点渴了,去那边买瓶水,你们等等我。” 他指指不远处角落里摆着的自动贩售机。 又问荆山和胡绵绵:“你们要不要喝什么?” 胡绵绵摇摇头,荆山却道:“我去吧。”也不等谢开花推辞,转身就走向贩卖机。 胡绵绵心下不由大为感慨,但面上还是没有露很多神色,只笑说:“荆山对别人冷冷淡淡的,和你可真好。你们一定很早就认识了吧?” 谢开花抿唇笑了。片刻摇摇头:“没有的事?我和他大概两三个钟头前才认识。” 胡绵绵这倒是真没料到。吃惊之下眼睛也瞪圆了,倒是总算露出了一个真的表情:“不可能吧?” 荆山对她自然是不假辞色,但对别人也都是一张扑克脸,性格冷漠沉闷应当是天生的。要说和谢开花才认识两三个钟头,胡绵绵哪里能信。 但谢开花也不像是说假话。何况他干嘛说假话? 却听谢开花得意洋洋地说:“大概我天生就有这么的亲和力~”又把在火车站出手相助的事和胡绵绵说了。 胡绵绵才点点头:“原来是江湖救急。” 她嘴里说笑,可心里还是不怎么信的。荆山这种沉稳的人,怎么会因为两场意外帮忙就交朋友? 她又看了一眼谢开花,头一次觉得这个学弟可能有些不简单。 但无论怎么看都是……都只是普通人啊? 她有些发怔,谢开花却说:“荆山怎么去这么久?”伸着脖子去看角落里荆山拿零钱的背影。 他身形单薄,短袖下的胳膊没一点肌肉,手脸的皮肤都是姣好温柔如少女,胡绵绵不动神色看了半天,还是觉得没什么可疑之处。 应当是想多了。 她这样想着,却又见谢开花忽然耸耸鼻子:“咦,怎么有股味道?” 胡绵绵一愣:“味道?什么味道?” 谢开花鼻子在那里耸来耸去,倒也活泼可爱。嘴里只说:“有股……有股骚气,像是寒假里到长白山上去玩时候遇到的狐狸味道似的。” 胡绵绵脸色一变。 “大概是人太多了,汗味吧?”谢开花却又不闻了,眼睛扫过旁边外院报到处攒动的人头:“夏天就是这点不好。” 他笑嘻嘻地转脸看胡绵绵:“我听说那些黑人身上都喷香水的,到时候碰到他们,肯定比现在这味儿还难闻吧?” 胡绵绵心里有些慌乱,脸上却还是硬生生挤出一个假笑:“也还行……” 眼见着谢开花还要和她东拉西扯,胡绵绵忙道:“学弟,不好意思啊,学姐忽然想起要回宿舍帮辅导员做点东西,时间真赶不及了,我得先走。宿舍你们自己去吧。” “哎?”谢开花歪歪脑袋:“什么?这个——” 胡绵绵却不容他废话,又道了个歉,扭头慌慌忙忙地走了。 还真是落荒而逃了。 谢开花吃惊脸色慢慢变成微笑,站在原地,看着胡绵绵飞快离去的背影,半晌吹了记调子高扬的口哨。 荆山正好走回来,见谢开花一个人,问:“那个学姐呢?” 谢开花耸耸肩:“说是有事得走。”他接过荆山手里的矿泉水:“谢了,多少钱?回宿舍还你。” 荆山无所谓地点点头。 “那要不不还了?”谢开花嬉皮笑脸的。 荆山整着一张冰山脸说:“不行。” 临行前父亲教导他要节约自省,因此每月只打生活费八百。他饭量向来极大,偶尔也要买些药草,花销自然就大了。因此一块钱也要仔细地算。 谢开花见占不到便宜,嘟着嘴给了荆山腰间一拳:“你这小气鬼……” 荆山不置可否。只觉得腰上麻麻痒痒的,谢开花拳头的力气和蚊子叮没什么两样。 第4章 东区宿舍和主教学区隔着好大一片草坪,铺了鹅卵石的小巧甬路,十分精致悠闲。平时也有情侣携手一起散步,或者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闲话。但今天新生报到,顶着头上浓烈的太阳谁也悠闲不起来,一个个来去匆匆,汗流浃背。 也大概只有谢开花和荆山两个比较不同。他们两个一人一个登山包,十分的轻松自在,又加上身高腿长脸盘靓,特别鹤立鸡群。 等到了他们那栋宿舍楼下,连舍管阿姨见了他们都有点发呆。在建师,长相一般的男孩子就已经炙手可热,这两个,尤其冷冰冰的那个,估计要带起异常腥风血雨…… 阿姨心里一面感叹,一面把签到表格拿出来给两个人签字。 见到谢开花和荆山两个先后在321签了名,阿姨情不自禁道:“你们也是321的?” “恩?”谢开花抬起头:“321怎么啦?” “啊,没什么,没什么,”阿姨忙摆摆手:“你们还有两个舍友都到了,你们也去吧。” 谢开花有点疑惑,谢过阿姨,扯着荆山连忙往三楼赶。 三楼走廊上一片尘土飞扬,门口都堆满了各色垃圾,一眼看上去还以为到了垃圾场。谢开花连连咳嗽,很娘娘腔地掩住鼻子找到自家宿舍,一脚把门踹开。 里边正在整理书桌的男生顿时吓了一跳,抬起头和谢开花正好来了个眼对眼。 谢开花一看就怔住了。 怪不得楼下那阿姨要奇怪。里面这男生也太好看了点……一个宿舍四个人,有三个就是绝顶美男子,密度也有点太集中了。 谢开花很不要脸地把自己也算进了绝顶美男子的行列。 他再看了那男生一眼,才发现对方其实也算不上特别好看。五官只是端正,但皮肤白得要命,浑身上下更是散发着一股清气,又纯洁、又高贵,反正说不出来的诱人。如果把这位舍友放进了深山老林里……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不由叹道:“好一支——” 好一支? 谢开花眼珠子一转,连忙收口,往前一扑扑住了男生手边的一棵盆栽:“好一支野山参!” 果然就见花盆里居然种着一棵人参。长得白胖娇嫩,饱满有趣,个子不大,但须发浓密,应该也是什么不错的品种。 “我还真没见过种在花盆里的人参!”谢开花举着花盆,还转身给荆山看:“荆山,你看!” 那男孩子见谢开花把人参抱走,却是有点急,但一眼看见门口门神一样的荆山,倒抽一口冷气,想去抢下人参的动作就顿住了。 荆山也望了他一眼,表情还是冷冷的,倒没什么多余动作,反对谢开花说:“这是人家的东西。” “我知道是人家的东西,又没想把它吃了。”谢开花又嘟嘴。他不高兴时候就嘟嘴,腮帮子鼓鼓的,孩子一样。 荆山道:“你敢吃?” 谢开花放下花盆,冲他做了个鬼脸。长得这样好的人参,年份肯定很久了,一般人吃下去绝对要承受不住。 旁边那男孩子看谢开花和荆山说话,大概觉得荆山也没有像看上去那样冷然可怕,松了口气。他表情掩饰不住,什么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看得谢开花偷乐。 谢开花很热情地抓住他的手摇了摇:“不好意思拿了你的东西,我是一床的谢开花。” 那男孩子小声道:“我是三床的……三床的沈丛。” 说完又看了荆山一眼。 荆山在他的桌子那儿放背包,也不说话,谢开花就替他介绍了:“他是二床的荆山,不爱理人,你也别理他。” 荆山挑挑眉毛。 沈丛不敢接话,缩了缩脖子。 他比荆山和谢开花都长得矮,性子又绵软成这样,一看就是个好欺负的。恩,不,是好相处的。 谢开花是睡上铺,他抬眼看到上边空荡荡的床板和学校发的巨大的行军袋就犯懒,坐到沈丛桌子上和他说话:“那个四床的人呢?” “哦,他回家里拿东西了,他是建京本地人。”沈丛又偷瞧了瞧荆山,见荆山只在那里系蚊帐,并不管他,就渐渐胆子大了点,讲话也流利不少。 “本地人啊,真好,”谢开花晃着腿:“你是哪儿的?” “我是长白山那里的……” “哈,果然。我就知道。”谢开花一击掌。 沈丛不解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脸色有点白。不过因为脸本来就实在太白了,也看大不出来。 “你的口音很像那边嘛……我去长白山玩过。”谢开花微微笑。 “哦……”沈丛点点头。“那你呢?” “我?我很远很远地方来的,内蒙古一个小村子,说了你也不知道。”谢开花又问他:“长白山上是不是很多野山参啊?你这棵长得真不错。” 沈丛随口应付两句,似是不愿多说。 谢开花见沈丛没有什么谈兴,也就不再瞎扯,正好荆山拿了热水瓶要去楼下水房打水,他连忙叫道:“荆山,帮我也打瓶水吧。” 荆山回头看看他,谢开花双手合十,讨好地笑笑。 荆山隐约像是很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没有拒绝,另一手拿了谢开花的水瓶,高大的身子穿过空洞门口,转身消失不见了。 沈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过了好半天,他才很震惊地问道:“谢、谢开花,荆山、荆山同学怎么会帮你打水?” “诶?他不能帮我打水啊?”谢开花被沈丛逗笑了:“难道他还挺金贵的?” 沈丛脸上一红,秀气得小姑娘一样:“也不是……就是……我看他……我看他很凶的……” 谢开花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很凶?还能吃了你不成。”他眉眼弯弯,“荆山面冷心热,你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的。” 面冷心热?恐怕这面冷心热也是有对象挑选的,总之不会是自己。沈丛心下不以为然,但面上不显,只唯唯点头。 过一会儿荆山拎着水回转来,几个人都拿毛巾沾了水去把床铺一通狠擦。这时候就挺羡慕那些让家长陪着来的新生,重活累活全让爹妈一体包了,自己最多下边擦个桌子。 但说到底,这样也算不了爷们。 谢开花脸长得可爱,可惜身子骨还是确确实实的一米八,缩在上铺小心翼翼地系蚊帐,缩了半天,终于还是受不住,把弄了一半的帐子往床上一扔,叹道:“累死了!咱们去吃饭吧。” 说着呼啦一下就从床上跳下来。沈丛还吓了一跳,正想说小心脚……却见谢开花已经规规整整地站到地上了。 荆山也在休息,听谢开花说要去吃饭,素来没什么神情的一双眼睛,倒是微微发亮。 “那田尉呢?要是他在咱们一宿舍就一起去吃饭了。也算是认识。”谢开花早从四床的床卡上知道了那本地人的名字,嘴里正念叨着呢,门就砰一声开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踹门进来的正是那个四床,这会儿手上抱了一大摞的光碟,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看着宝贝的很。 他抬起头看到对面三个,先愣了愣,随即把东西放下,上来一个个拍了肩膀:“你们都来了啊!” 荆山侧着肩像是想躲,但顿了顿,还是让这个叫田尉的把爪子拍到了身上。 谢开花看这人照面就知道也是个事儿精。他模样也挺英俊,虽然不及荆山雕像一样的脸孔,平时恐怕也是班草系草之类的人物了,打扮很时髦,人也热情。 互相通了姓名,田尉搓搓手,笑道:“正好正好,正是吃饭时候,咱们去食堂搓一顿!东区这边的食堂还是不错的,三楼还承包做小饭馆生意,也不贵,挺适合咱们。” 谢开花看这个田尉很地头蛇的样子,当然说好。沈丛也是没二话的,至于荆山么,就算有二话,估计他也不乐意说。 于是田尉又风风火火地领着几个往食堂赶。他果然算是个有名号的人物,不过是个新生,一路上就有许多老鸟模样的学生和他打招呼,当然也要很好奇地往谢开花几个身上看一眼。 不得不说谢开花这宿舍真是风骚,算上田尉,四个家伙全都模样一流。建师这种极其阴盛阳衰的地方,也好几年没出过这样的男生了。 虽然早见过同宿舍人的照片,但亲眼见到,还是有种不一般的风流。田尉心里也挺美的,这样的宿舍要将来拿出去联谊,不知道多少女生抢着排队要呢。 沈丛沉默,荆山吓人,他就逮着谢开花聊天。两个人一般的自来熟,短短到食堂的一段路,就已开始勾肩搭背。到了地方,田尉更是被谢开花忽悠地连声说他请客,本来么,他是本地人,家里又有钱,请一顿也不算什么。 “老板!来两瓶啤酒。”田尉喊了一声,就有服务生送菜单过来。这个食堂三楼做得还蛮有点饭店讲究,装修也好看,建师学生请客多来这边。 今天新生入学,这里更是火爆。 “哟!这不是田大少么。” 谁知道菜都还没开始看,就有人摇摇晃晃地从旁边过来了。谢开花抬眼看去,见是个胖子,穿了一身打篮球的背心短裤,露出来的胳膊还算有点肌肉。只是脸长得不好,小鼻子小眼,一看就心胸不开阔。 田尉跟他好似有些过节,瞧见人脸上就不大好看:“王鹏学长。” “你小子还知道我是学长?嘿,不一般。”王鹏大概是喝多了,满嘴的酒气,眼睛也迷蒙。往田尉这一桌上看了一圈,忽然一笑:“哟,这是怎么了,一桌的小白脸。小白脸聚会呢?” 谢开花差点笑出声。他和沈丛小白脸也就算了,荆山可左看右看都算不上。 田尉却不高兴了:“学长,这几个都是我舍友。” “啊,那不是平步青云了?真好,真好,你们知道不?这位田大少,老爸可是咱学校地科院的大教授,外边开公司的!你们伺候好了,一挥手就全保研了!” 王鹏叫得山响。 怪不得,怪不得那么多学长学姐认识田尉,原来他爸是教授。地科院算是建师的实权院系,国家拨款的三分之一都是进到这个院里去的。 只是不知道田尉怎么跟这个王鹏有矛盾。 谢开花想了想,抬起脸,露齿一笑:“这位学长,我不考研。” 第5章 谢开花这话一落地,田尉就噗地一声,很没有帅哥仪态地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往这边看过来的学生也全都忍俊不禁。王鹏人高马大,脾气暴躁,还有些流里流气的,在学校里人缘并不好。现在看着一个新人调侃他,心里都挺舒服。 但王鹏当然更加怒发冲冠。他看到谢开花那张白腻得娘们一样的脸,更是恨不得一拳把他揍扁了。他前女友就是被这样的小白脸给勾走的。 “你算哪根葱?啊?啊?”他手指快戳到谢开花鼻子上了。 谢开花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一挪,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学长,别生气嘛,会长皱纹的。” “我他妈管长不长皱纹——” 王鹏哪听不出来谢开花语气里的嘲讽,恼火得真要提起拳头,肩膀却忽然被人稳稳按住。 “王鹏,别闹了。” 很厚重的声音,把暴跳如雷的王鹏一下子就劝住了。 谢开花鼻子耸了耸,抬起头,就见到一个和荆山差不多高的男生,只比荆山更壮,也穿了一身的篮球衫,露出来的肌肉好像横练十三太保。长得么就差了点,但浓眉大眼,也算精神。 王鹏脸上神情一变,露出一点谄笑:“熊哥。” 田尉也站起身,和那个熊哥打了声招呼:“学长。” 那熊哥点点头,还笑了笑:“你们坐。王鹏脾气坏,别在意。我替他给你们道个歉。” 田尉连说不用。 熊哥却很客气,按着田尉肩膀让他坐下去,还环顾一圈饭桌,很豪迈地大手一挥:“你们这桌今天我请了。别跟我磨叽。都是大一学弟,叫我一声学长,本来就要我们罩着才对。” 好一个学长。 谢开花抿着唇,看到熊哥眼睛往荆山那里扫了一下,心里就微笑。 田尉看推辞不掉,也就高高兴兴地谢下。熊哥拍拍王鹏的肩,尽管王鹏还是气愤难平,但终究不敢和熊哥对着干,跟着一道涨红着脸回转了。 谢开花看看熊哥肌肉纠结的背影,老半天扭过头,笑问田尉:“这个熊哥是谁啊?面子那么大。” 田尉就道:“他叫熊八锦,是法学院的,大三,家里很有钱,在社会上也很吃得开,大二时候给班里男生出头,和外边的小混混狠狠干了一架,打得人家一圈十几个头破血流。学校里男生都很服他。” 谢开花睁大眼睛,叹道:“十几个呢?是不是会功夫啊。” 田尉还没开口,荆山却忽然在旁边冷冰冰说了句:“习武不是做这样事的。” 他全身气势大开,有种难以言喻的威压,田尉本来还想说什么熊哥很讲义气之类的夸赞的话,但看到荆山一双黑沉如墨的眼睛,竟下意识打了个冷战,顿时不敢说话了。 饭桌上就有些发冷。 不过有谢开花这样的活宝在,又哪里能冷到哪里去。他也根本不管荆山凶霸霸的模样,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好几样菜,还笑道:“反正是那个熊哥请客,不吃白不吃。” 又去推荆山:“你不点一些?” 荆山闷了半天,最后终于开口道:“多弄点饭。” “你难道就吃饭了。”谢开花很无语,再把菜单推给田尉和沈丛两人。 田尉见荆山说话,心下很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怎么,这个宿舍舍友,总让人好像觉得心里被什么铁锭压着一样,气也喘不上来。 片刻服务员过来把菜单接走,谢开花又去问田尉:“那刚才那个王鹏,又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人啊,嘁,真是说来没意思。”田尉显然十分看不起王鹏,“我高三时候打了次三对三的斗牛,最后决赛时对手里有个他。我们厉害点,把他们打赢了。这人却输不起,找人来堵我们,反被我们打趴下。后来就杠上咯。” 他摆摆手,“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坏了心情。”又要起身给其他三个倒啤酒。 荆山不消说,沈丛小姑娘家一样,倒也喝酒。但轮到谢开花,却被他挡住了。 谢开花笑道:“我不喝酒。” “怎么不喝酒?这么大个人了。”田尉硬要给谢开花倒满一杯。 谢开花无奈道:“真不喝,这个啤酒我没喝过,喝不惯的。” 田尉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地把谢开花打量:“你没喝过啤酒?你是吹牛吧?” 谢开花就摆出特无辜的表情。 “那算了,不喝就拉倒。”刚认识也没必要灌人酒,田尉从善如流地把酒瓶子放下。但更叫他吃惊的在后头——上了菜,满满的一桌子,鸡鸭鱼肉样样俱全,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谢开花却筷子也不动。 “你不吃?”田尉眼睛瞪得骨碌圆。 谢开花就夹了一筷子生菜塞进嘴巴,冲田尉一笑。 “靠……”田尉是真不懂了。再看看那个柔弱的沈丛,尽管比谢开花吃的要多一些,但也不沾荤腥,吃食动作更是优雅到娘炮。难道这真是个小白脸宿舍? 田尉看一眼荆山,荆山倒正吃得风生水起,服务员送过来的一大盆饭被他圈在胳膊范围之内,米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看来以后这宿舍的阳刚之气得靠他和荆山两个撑着啊……田尉很严肃地想着,陡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都加重了。 吃完饭回去,一下午都在整理宿舍,晚上累瘫在床上,睡得都沉,一天也就囫囵过去。第二天清早集体收到辅导员短信,找了间教室开了个小会。 辅导员叫林纯,奔三的一个女人,胖胖的,也还算和蔼可亲。开的会也没多少内容,主要是叫大家互相认识认识,各自通报了姓名来历,气氛挺热烈。 轮到男生的时候,就更热烈了。 开学不过一天,新生四大美男的名号已经席卷全校。在国教院大二校花级人物胡绵绵的亲口保证下,东区八栋321宿舍是彻底名扬四海,成为公众人物。 本来么,人生多无聊,终于有帅哥可以看了,还不好好闹腾闹腾? 11级国教院的女生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望着角落里坐着的四个男生,全都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讲话。荆山上台时,连辅导员都好奇地把他不停看。 荆山自然没有一点点身为公众人物的觉悟。冰块一样往讲台后面一站,比海尔冰箱的冷藏室还霸道。 “我叫荆山,苏州人。” 七个字,没了。 七伤拳都要比他多点花头。女生们自然不能善罢甘休,推举了一个胆子大的,故意举手提问:“荆山同学有没有女朋友的?” 荆山微微皱眉。但也没生气,只摇摇头。 “那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又摇摇头。 那女孩子扑哧一声笑了。“那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台下一片轰然,全都乐得东倒西歪。现在的姑娘家不知道怎么,特别喜欢看俩男生搞基,好像男生在一起就特别唯美梦幻似的。或者难道是因为可以降低地球人口、保护地球家园? 荆山眉毛再皱一皱。 他是有点懂女生的这点奇怪爱好。他妹妹就常这样。捧着本耽美季节在家里院子看得流口水,有特别露骨的图片,还喜欢抓着他去看,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念头。 难道要她老哥变成个同性恋么。 荆山很罕见地发散思维了,有点恍惚,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了台下的谢开花。 谢开花正冲他很开心地笑。 荆山摇摇头,下意识摸了摸锁骨那边,却摸了个空。很有点怅然若失地放下手,也不再去管女生们望向他的眼神,径自回了座位。 谢开花笑嘻嘻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荆山摇头,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请你吃糖?”谢开花又摊开手掌,这次里边躺着的是两粒阿尔卑斯的草莓味奶糖。 荆山就觉得有点牙痛。昨天火车上吃了谢开花两颗糖,晚上又被谢开花硬塞了一颗,他这一辈子吃过的糖就全集中在昨天了。 可看着谢开花殷殷期盼的双眼,他犹豫片刻,还是拿走了一粒。 他却忘了,以前他从不吃别人送的吃食。又谨慎、又骄傲。可是碰到谢开花,他却连想都没有想,就这么直接地把谢开花纳入了他的安全距离之内。 如果被他妹妹见到,指不定就要大喊:老哥,你是不是对这小白脸一见钟情啦?! 只可惜妹妹不在。 下午全班人让辅导员领着,去领了军训的军装。 建师在军训方面是很雷厉风行的。大概是因为女生太多,如果还慢慢吞吞,真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因此向来新生入学第三天就开始军训。 军训这事对谢开花来说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虽然极力压抑,还是忍不住好奇,领到迷彩服以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摸着衣服粗糙的布料,好像是什么珍贵绸缎一样。 田尉几个就不像他这样,喜欢迷彩服喜欢得着魔似的,一领到衣服就开始试穿。除了沈丛他们都体型高大,万一衣服不合适,还要再换。 毕竟还有女生,田尉不敢脱光,直接抓着短袖套到自己T恤外面。荆山却没有他那样多顾虑,两手抓着衣服下摆往上一拎,上半身登时就彻底暴露。 他这一露,本来还闹哄哄的地方,刹那间好像被人按了定格的按钮,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就见到荆山赤裸的上身的躯体,仿佛用最好的玉石雕琢而成,一块块肌肉形状分明、却又绝不夸张,流畅的身体线条光滑平顺,耀人眼目。他大约是常常被太阳暴晒,皮肤是漂亮的小麦颜色,只锁骨那里有小块洁白如羊脂玉。隐隐还是个小鼎的模样。应该是一直戴着的挂饰挡住的阳光。 荆山伸了个懒腰,上身肌肉鼓动,仿佛一头懒洋洋的豹子,在树上凛然霸气地扭动身躯。美得近乎妖异。 早上还在觉得荆山过于冷酷、不近人情的班里女生,早看得呆掉。有这样的本钱,确实能拿架子…… 却还有几个人神色异样。 沈丛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发白。脱下了衣服的荆山浑身气势更强,一股阳刚之气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仿佛火焰升腾,搅扰盘旋,好像能把空气都燃烧干净一般。 谢开花却是眼睛发亮。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伸出手指,很突兀地就按住了荆山锁骨那里小鼎模样的印记。 “这个是什么?” 荆山身上寒毛一耸。他从没被亲人以外的人碰过身体,主要是身躯气场太过敏感,太过威严,不容外人接近。而那处小鼎印记的肌肤,更仿佛龙之逆鳞,就算是父母至亲,也触碰不得。 可谢开花却随随便便就按住了。 荆山下意识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谢开花看着他的眼睛让他不忍心拒绝。 “我一直戴着的一块玉,隔着阳光印下的印子。” “是一座鼎?” 谢开花的眼睛里好像又有那种七彩的流光了。荆山眨眨眼,那道流光就又消失不见。 “大约模样是的。” “那你怎么不戴着了?”谢开花又看了看那块印记:“应当是很好看的……” 荆山耸耸肩:“家里老爷子不让带出来。” “哦……” 谢开花点点头。愣了一会儿,又点点头,挺机灵的一个人,陡然间就变得傻傻的。 他的手还在荆山胸口摸来摸去。确切来说是不停在摸那块一丁丁点小的印子。只是在旁边人看来,荆山肌肤赤裸,谢开花则紧贴着动手动脚,两人之间亲腻得别人半点都插不进去。 田尉看得已经快哭出来了。苗子这么好的两个人,总不能是一对基友吧?他的联谊大计哟—— 第6章 最后反倒是荆山打破的这一场有些暧昧的寂静。 他往后小小退了一步,沉声道:“我要换衣服了。” “哦……哦哦。”谢开花仿佛也终于回过神,挠了挠鼻子,收回的手指却兀自仍在微微颤抖:“那你换吧。” 他垂下脸,手缩在身侧,手指之间互相抚触磨蹭,好似在回味荆山肌肤上的触感。他太过专心,因此也就没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古怪——若是脑袋清明,他是绝不会让自己露出这样大的马脚的。 田尉见两个人分开,也就笑嘻嘻地扑上前——荆山他是不敢去扑的,只能退而求其次扑扑谢开花了。一把笼住了还有点发呆的娃娃脸,问道:“行了,衣服也领好了,今晚上做什么?” 能做什么?谢开花用疑惑的眼神望住笑容淫邪的田尉。 “去不去网吧!” 大一明面上说不准带电脑,但带的人数不胜数,学校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并不去管。不过刚开学兵荒马乱的,就算田尉这样的本地人也没把电脑带过来。这才不过一天,手就痒了。 “网吧?”谢开花愣了一愣。 “是啊,明天就开始军训了,肯定累死,咱在军训前狂欢一把!” 田尉大手一挥。但狂欢也只能去网吧,还蛮心酸的。 那边荆山试穿好了衣服,手里拎着衣服袋子,冲谢开花晃了晃,意思是要走。田尉就大着胆子问荆山:“你去不去?” 荆山摇摇头。今天晚上应当养精蓄锐。 田尉只好再转头去问沈丛,但刚看到沈丛那张端庄秀丽的面孔,就知道沈丛肯定是不去的。果然只听沈丛道:“今天晚上最好不要出去吧。” 田尉并没有在意,但已经迈开长腿往回走的荆山却忽然停住了步子。顿了顿,转回了头:“为什么?” 沈丛见荆山一双眼睛往他这里看过来,如精光雷电一般,心下就狠狠地扑通一跳。好半天才强自镇定道:“今晚有雾气覆盖,不宜出门。” 田尉哈的一声,指着沈丛说:“你还会看天气呢?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难得的好天来着。” 又连连去摇晃谢开花的肩膀:“一道去么,去不去,咱去打几盘CS。” 谢开花眨了眨眼睛。 那边沈丛很诚恳地说:“小谢,是真的,晚上还是不要出去了。” 田尉就有点不高兴。这个沈丛真是的,自己不肯出去,还要拖着别人一道呆宿舍里。四个大男人窝一起有意思嘛!啊,有意思嘛! 还好谢开花没听他的。“没事的,沈丛,我和田尉就出去一会儿。” 田尉顿时心花怒放,捏着拳头一拳捶在谢开花肩膀:“够哥们!” 荆山投过来一道不赞同的眼神。但谢开花眯眼笑着望向他,并没有改口的意思。荆山也就没说话。 吃了饭田尉和谢开花早早冲出校门,到网吧里占了个好位子。现在刚开学,也没谁像田尉这样早早就饱暖思淫欲的,因此网吧里还空得很。谢开花是第一次来网吧,左看看右看看,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网管叫他拿身份证,他还呆了一下,片刻才说:“我没带身份证。” 网管额头上就青筋一跳。敢情是来踢馆的。 田尉忙打圆场:“忘了带,忘了带,跟我一起的,没事。”他老爸是建师教授,高中就常来这家网吧,几个网管都认识他。 那网管也只好点点头,田尉的面子多少是给的。“行,下次要记得。”给他们拨了两个角落安静的沙发座。 谁知道刚走到角落,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喧哗,两个人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就见到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孔——是昨天中午和田尉吵了一架的那个王鹏。 他身上还穿着那套篮球服,大概是刚刚打完球回来,一身的大汗淋漓,远远还隐约能闻到那股汗臭味。 “麻烦给我沙发那边。”他把身份证和银子往柜台上一拍。 网管就有些犯难:“沙发剩下的刚给掉了。” 沙发座十来个,平时都是有人常年订着的,单独剩下两三个位子,也是先到先得。王鹏显然也知道规矩,本来没打算多话,但一抬头看到沙发座那里的田尉——火就腾地一下上来了。 “是你?” 网吧里空,王鹏和网管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地早传进了田尉的耳朵,田尉当下就得意洋洋的,屁股上要有尾巴都得翘上了天:“是我。” “妈的……”王鹏眉毛倒竖,冲网管吼道:“把那位子给我!” 网管多少听说过王鹏和田尉的过节。但王鹏只是个学生,田尉家里关系却大,他没必要为了王鹏得罪田尉。只笑笑说:“他先到的嘛。” 王鹏气得脸都涨红了,转眼恶狠狠看着田尉,眼睛里布满鲜红的血丝。 田尉也不怕。要是王鹏气挨不住要冲上来打人,他们这边还是两个对一个呢。就算谢开花细胳膊细腿算不了多少,也勉强是个人多势众嘛。 因此愈发得意,还冲着王鹏比了个不大好的手势。 谁知道王鹏转身就走。 “诶?” 田尉就有些失落。好像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怪没有意思的。 谢开花笑着拍拍他肩膀:“行了。” 田尉也就趁势下台:“那家伙真没种,白长了个那么大块头……” 说着开了机,嚷嚷着要和谢开花来一盘游戏。 可哪料到谢开花极品得不得了——CS?没玩过。魔兽?没玩过。星际?听说过,但还是没玩过。 田尉都要吐血了:“那你今天还跟我出来网吧?” 谢开花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你说要来的嘛,而且我没来过网吧,见见世面。” 他说得义正言辞、正义凛然,好像没来过网吧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事情一样。 田尉垂头丧气,只能撇下谢开花,让他自个去耍。谢开花磨蹭了一会儿,大约也是没什么会玩的,站起身道:“我出去透口气。” 田尉挥挥手。网吧里渐渐人多起来,许多人吸烟,就有些乌烟瘴气。但他刚在浩方开了个房,正调戏新手呢,没时间搭理谢开花。 谢开花就抿唇笑了笑,站起身,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摇摇晃晃地出了网吧。 这间网吧开在有些偏僻的地方。附近都是些老旧的民房,全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风格,灰不溜秋的外形,还有许多地方掉了漆,露出暗红的砖块的颜色。 这时候天也已经黑了。街边上两三盏路灯刺啦一声,陡然亮起来。只可惜亮得实在有限,暗沉的灯光岌岌可危,仿佛吹过一阵夜风就能全部灭了。 谢开花吊儿郎当地走过路灯前面。走了两三步,吹了记口哨:“王鹏学长是吧?我听见你声音了。” 周围还是寂寂的。只有蝉躲在稀落的树枝间,“知了——知了——”地叫。 谢开花也不急,掂着脚尖抬头去看街灯,嘴里又胡乱吹了段调子。 但隐在暗处的人耐性明显没有他好。等了一阵子,终于晦气地踢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站了出来。 果然是王鹏。还有他身后的好几个拎着棍子、砖头的小混混……一个个凶神恶煞,脸上的表情和头上红红绿绿的毛发一样狰狞。 “王鹏学长。”谢开花温柔一笑。笑得好似那天山上的雪莲,要多纯洁就有多纯洁。 “田尉呢?”王鹏取下嘴里的烟,扔到地上,拿脚狠狠踩灭了。好像那支烟头就是田尉似的:“田尉呢?!” 谢开花还是很温柔:“他还在网吧呢。只有我一个。” “妈的。”王鹏估计还蛮有点职业素质。和他有矛盾的是田尉,并不想波及到别人身上:“你去把他叫出来。” 谢开花歪歪脑袋,看着王鹏的表情好像王鹏脑子进水了:“学长,不至于吧?我肯定不会叫他出来的。你这边又是棍子又是转头的,能弄死人呢。” 王鹏靠了一声:“你妈逼关你屁事!再烦我就先弄死你!” 谢开花就叹了口气。 “学长,喊打喊杀的不好。” 他弯下腰,从旁边地上捡了根断掉的枯枝。枝头顶端两片嫩叶,兀自在夜风里摇晃。 “田尉是我舍友,我可不想我舍友一开学就进医院……” 他掂了掂树枝,看向树枝的眼神,仿佛这根树枝是他一辈子的情人:“怪不得沈丛说今晚不宜出门。” 他抬起头,脸上还是那种温柔可亲的、动人的微笑。他本来只是长得可爱,但这会儿在月色下看过来,却很有一种凌风欲去、飘飘欲仙的优雅风姿。 “但他没有算到我。” 他手腕轻轻一震,手里捏住的那根树枝就倏地一下飞了出去。快得人眼根本看不见,只见到一团明亮的光,尾端甚至仿佛着了火,流星一样重重地砸在王鹏的脚边。 王鹏吓得往旁边退了一步。而那根短小的枯枝,已经半数插进了地面,顶上的两片树叶子,还在微热的风里,一摇,一摆。 那群小混混全都张大了嘴,下巴都好像要掉下去了。 王鹏更是不堪,两条腿在那边颤抖,本来意气高昂,现在却怂得说话都变得结巴:“这、这、这怎么、这怎么可能——这——” “怎么不可能,唉,学长不看武侠小说的吗,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呢。” 谢开花伸出脚,轻踢了踢旁边的几根小树枝:“我早说了,喊打喊杀的多不好。” “王鹏,你回去。” 幽深的巷道里却忽然又多出一片沉稳的脚步声。很重的、仿佛石头滚过的男人的声音也穿透空间直扑而来。王鹏立时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两条腿也不抖了,站直了身子转过身去,哭丧着脸道:“熊哥——” “你回去。” 来人是那个据说很厉害的熊八锦。他穿得倒是西装笔挺,脚上的一双皮鞋还逞亮逞亮。仔细看来,他长得还颇英俊,是一种沉稳的十足的男人味。 王鹏还要说些什么,熊八锦已经摆摆手:“不许再找田尉的麻烦。” 王鹏抖了抖嘴皮子,似是心有不甘,但被熊八锦一眼扫过去,只能恨恨地转身,领着一帮小混混黯然退场。 谢开花又叹了一声。 “早这样该多好。” 又问熊八锦:“熊八锦学长是吧?你怎么穿了这样一身西装?蛮帅的。” 熊八锦就微微一笑:“刚刚去吃了个喜酒。吃完饭在散步呢。” “散步就散到这里来啊?学长好兴致。” “不然呢?王鹏好歹跟了我一场,总不能让他断手断脚的。”熊八锦踢了踢深深插在水泥地里的那根枯枝:“好力道。我都比不过。” 谢开花却摇摇头。 “学长想错了。我和你们这些人不一样,不会动不动就把人揍得他妈都不认识。”他轻轻浅浅地一笑,笑得那一个叫百花盛开春风拂面:“我是文明人。” 他很突兀地伸出右手。熊八锦正疑惑之时,就见谢开花右手之上,陡然就出现了一把小剑。无数符文雕琢的剑刃,隔空就散发出一股古朴天然之意,雄浑的力道缠绕绵延,又带着种别样的轻灵,仿佛谢开花一点之下,就能破空而去,直刺人心。 熊八锦本来还满不在乎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变得面色惨白、不安恐惧。 “这是、这是——”他颤声道:“这是法宝?——你是修仙者?” 第7章 这个世上法宝已经不多了。 确切来说,法宝基本上都已经变作了传说或者神话。仅有的那么几件,估计都被隐世不出的名门大派给牢牢捂在枕头底下,就算是自家人都轻易不能看到。 会有这样穷酸凄凉的局面,全在于渐渐消没的灵气。天地元气一天比一天少,大门派都靠着祖宗划下的灵山道场过活,和凡俗世间划一道结界,唯恐沾上一点点尘世间的污浊空气。 千年前元气陡然爆发,至今谁也不知道什么缘由,只知道日渐枯萎的灵气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泻而出,冲得每个修道的都幸福得飘飘欲仙,仿佛都能飞升去了。元气一直绵延至今,到十九年前,却又是一次猛然爆发,整个天地都被五色元气笼罩,隐隐甚至有天女散花、青鸾衔草的异象。 但饶是如此,还是只够了修炼用,灵草灵花,总是生长不易,法宝法器、也没有地火供应,没法子炼制。 所以熊八锦如今看到谢开花手上那古朴庄重的小剑,才会吓到好像看见外星人。 ——事实上如果真的看见外星人了,他恐怕也没这么怕。 谢开花却只是笑。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还很悠闲地在吹了记口哨,那柄小剑在他手上悬空转了个圈,宝剑有灵,发出嗡嗡清响,似是欢快在笑,又似是主动邀战。 熊八锦牙齿暗暗一咬,倒也果断,一抱拳道:“前辈!是八锦孟浪。还请前辈赎罪!” 这一声前辈叫得谢开花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他有这么老嘛! “别跟我攀关系。”他摇摇手指,道:“学长也不必猜测我身份。今天我亮一亮我的这把小剑,也不过是想叫学长眼睛放亮一点。大家都是同学,当和善亲切为上。像王鹏学长那样拿着砖头要打人的,实在不好。” 熊八锦怎么说也是谢开花的学长,被这样教训,偏偏还不敢露出一点不以为然的神色,恭敬之极。如果让学校里那帮男生看见,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一地。 “是,前辈……” “叫我小谢吧,学长。” 熊八锦苦笑两声。但看谢开花怎么也不像是在说笑,只能道:“小谢。” 谢开花点点头,他脸上的表情果然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十分的亲切和善。只是不知道落在熊八锦眼里,会不会一百八十度变成凶恶狰狞,这个就见仁见智,谁也不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谢开花手指一点小剑,它昂头抵住谢开花指尖,明明锋利无比的剑锋,却好像孩子的脸颊亲昵地蹭着谢开花:“学长回去记得叫王鹏不要乱说话。我知道他不是妖,但他看上去很服你,因此还是要麻烦学长。” 熊八锦神情又是一变。 他嘴角的苦笑愈发的浓:“前辈——小谢你怎么知道我——” 谢开花不在意地撇一撇嘴,“学长身上那股味道这么浓,谁闻不出来呢?只是我倒没有想到,最笨的狗熊,也能修炼成学长这样的人精。” 熊八锦被点明正身,不自觉地后背上汗毛倒竖。更兼谢开花有意卖弄,言语中蕴含了法意,凝聚成一团明光直扑熊八锦面门,就见他原本就高壮的身形陡地勃然变大,一块块肌肉将西装尽数撑爆,光滑的手臂、胸膛、大腿……全都长出浓密毛发,一张人脸更是彻底变化,细小的眼珠子、长而窄的口鼻、两鬓长长的鬃毛——正是一头直立而起的黑熊。 熊八锦心下骇然欲绝。他修炼人身有成,至今五百余年,也算是游历过诸多地方,但哪里遇见过谢开花这样的道法——只不过一句随口而出的话语,就能逼着他无法抗拒地显露真身! 谢开花哈哈大笑:“学长,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他手指在半空轻轻一点,熊八锦身躯又骤然缩小,骨骼肌肉咯吱作响,变回了原本那个一米八几的大三男生。只是这回身上衣衫寥落,明显挺昂贵的西服,也只变成了一条条碎裂的布料。 谢开花伸手从虚空一抓,凭空就多出来一套夏装,随手扔给站在远处恐惧得不能挪动的熊八锦:“学长,穿上吧!不然别人该说你暴露狂了。” 熊八锦下意识将衣服接住,胡乱往身上套了,再看谢开花冲他温和地点点头,心里一抖,转身就跑。 谢开花站在原地,看着熊八锦仓皇的背影,有点儿无语。 无语了半天,又生出来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感觉。 他忍不住想,现在就暴露了能力,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早?但他绝不容许身边有人搞小动作。小鬼难缠啊。若不能雷厉风行、一招决断,像王鹏这样的人,以后时时过来骚扰一下,日子也不要过了。 何况就算暴露能力又如何?又不是暴露了身份。就算这凡间的人再聪明,也不会猜到他的目的—— 谢开花收了小剑,仰起头,看着天空里稀稀落落的星星,还有那一挂弯弯的、光线暗淡的月亮。 他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小谢啊,你人在哪里?我要回去了,你来不来网吧,我们一道回去……” 他在这边又待了一会儿,随手清理了一下有些混乱的地面,就接到田尉的电话。田尉永远不会知道他差点就要被人暴打一顿,说不定能打得从此不能人道——声音还是快活得不行。 谢开花笑道:“你先回去吧,我去买包烟。” “哟,你也抽烟?那行,你路上小心。” “放心吧,我又不是不认路……”谢开花掐了电话,随便把电话塞进口袋,紧接着却忽然直直抬起手臂。 淡薄月光下,他的胳膊显得纤细得很。白皙细腻的肌肤,毛孔细小得根本就看不到,比那些女生的皮肤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所以王鹏喊他小白脸,也是有原因的。 谢开花歪头想了片刻,突然另一只手也高高抬起。手掌在一勾弯月下并掌如刀,掌缘锋利如风地猛然下切——那只平直抬着的胳膊,从臂弯处被一切而断,耳朵里只听见卡擦一声,关节全都移了位。 谢开花嘴巴一咧,显然也是痛得要命。但仔细看来,他的脸上,却还是在笑。 +++ “你胳膊是怎么回事?!” 谢开花刚刚推门进去,宿舍里就响起一阵惊叫。叫得人当然是喜欢大惊小怪的田尉,但无论是沈丛、还是荆山,看过来的表情,都是沉沉地皱了眉。 谢开花却无所谓地摇摇头:“没事,刚刚在路上跌了一跤,胳膊不小心磕到了。” “不小心磕到了?”田尉伸手一碰谢开花的手臂,谢开花眉心就猛一簇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也滚滚而落。 田尉吓了一跳,慌忙放开谢开花的胳膊,看着谢开花捧着手臂在那边站着,很是手足无措:“那怎么办呢?怎么不去校医院?”一会儿又怨自己:“早知道我跟你一起回来了。” 谢开花就安慰他,说了好几遍不管他的事。又说校医院这会儿早关了门。医院又太远。 “我自己回来坐定了试试,看能不能把骨头矫好。” 田尉听了谢开花的话,立刻很夸张地摇头:“别开玩笑了!你会矫正骨头吗?” 他看着谢开花苍白的脸色,还有汗湿的额头,连连道:“你真是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他以前打球时候也崴过脚,知道那是怎样一种钻心的痛。但他不过是崴脚,谢开花的这条胳膊却明显是给废了——也不知道到底是磕到了什么东西,会有这样大的力道。 却忽然听荆山道:“我来。” “你来?”田尉转过头,看向荆山碑石一样没有表情的脸:“你会矫正?” 荆山没有多话,只几步走上前,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雄霸天下的气势——也或者只是田尉这几天游戏小说看多了造成的错觉。他当下讪讪地就后退了几步,把谢开花给让给了荆山。 谢开花睁大眼睛,好奇问道:“你会正骨?” 谢开花问话,荆山就多少回答了一点:“以前经常弄。” 谢开花眼睛就睁得更圆了:“你干什么经常弄这个?你是学医的?” 问出口就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你要是学医的就不会在这边了。” 他一个人在那边嘟嘟囔囔的,好像一只电线杆上无聊的麻雀,荆山原本很沉重的脸色,忽然就有点柔和。他伸手托住谢开花的胳膊,轻声道:“会有点痛。” 谢开花一扬眉毛,稚嫩的一张娃娃脸两万五千里长征似的:“我不怕痛。” 荆山终于不由地一笑。 他这是第二次笑了。比起火车上的那一次,笑得更加温柔、更加动人,甚至左脸上隐隐有一个细小的酒窝,好似当中盛满了琼浆玉液。 谢开花有点发呆地看着,半晌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荆山没说话——他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倒是旁边的田尉忽然开始疯狂地咳嗽,咳得脸涨得通红。沈丛也是一脸怪异。 但无论他们两个做了什么,好像都已经传达不进谢开花和荆山的耳朵和眼睛。他们两个的周围仿佛多出了一层的结界,把他俩紧紧圈在一起,周遭的外部世界什么都管不得了。 “如果我……”荆山一手又摸了摸胸口。正是那唯一一处没有被太阳晒到的地方:“如果我还带着那个……” 谢开花疑惑地“恩?”了一声。 “算了。” 荆山摇摇头。“你忍着点。” 他捉住谢开花的胳膊肘,从一个很微妙的角度,陡地往上一按。 只一按。田尉和沈丛耳朵里听到咔的一声脆响,像是鸡脆骨被人狠狠咬掉一口的那种感觉。他们都是脸上一皱,仿佛那口被咬掉的骨头是他们身上的。 站在旁边的人都是浑身不对劲了,谢开花更是痛得什么似的,额头上汗如雨下,一张小脸像是被水浸泡过了一般。他嘴里不住地呻吟,浑身力气都没有了,身体软绵绵的往前一倒,情不自禁靠在了荆山身上。 荆山也伸手环住他。动作僵硬又小心翼翼,仿佛谢开花是什么绝世的珍宝。 田尉又咳嗽了。 当然这会儿更加没人去管田尉的咳嗽。谢开花倚着荆山的肩,哭丧着脸说:“痛死我了……怎么会这么痛的……” 荆山安慰他道:“我帮你绑一下,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他很罕见地一句话说了许多字。 又转过脸,冲沈丛道:“抽屉里帮我拿胶带。” 沈丛啊了一声,慌忙拉开荆山的抽屉,果然有一卷细白的胶带。荆山接过去,撕开胶带,一圈圈绕住谢开花的胳膊。他手法娴熟自然、动作老练轻盈,谢开花居然真的并不觉得痛。 等一切弄好,也已经要深更半夜。 “明天去医院,帮你上点药。” 荆山最后道:“军训让辅导员请假吧。” 其他几个人这才想到还有军训这一码子事。田尉一拍手,这会儿又开始说起了搞怪的话:“早知道我也摔一跤了……” 沈丛瞪了他一眼,田尉也就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荆山又把谢开花扶起来,抬头看了看谢开花上边的床铺,一锤定音道:“你这几天就睡我的床。”他的床铺就在谢开花的下边。 谢开花愈发不好意思。一向很厚脸皮的一张脸,都有些脸红:“这个太麻烦你了……” “没事。”荆山声音低沉道:“你是我的朋友。” 谢开花脸更红了。他挪开眼,像是不敢去看荆山诚挚正直的眼睛。 第8章 隔天跟辅导员请了假,荆山陪谢开花去市里面的医院。 同辅导员请假不难。难的是相陪的人员——坐到了出租车上,谢开花还在和荆山笑说田尉扒着他哀求的样子;有一个谢开花当借口,果断可以翘掉军训一天呀。只可惜田尉终究扛不过荆山墨黑的脸色。 谢开花又举起胳膊看。荆山接骨的手法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了,断开的关节重合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多余筋骨牵扯。说去医院里检查,其实也没再多必要,不过是去看看要不要休息几日,或者上点药膏、换几圈绷带什么的。 “真是太厉害了。”他忍不住嘴里轻叹,胳膊动了动,眉毛却是一皱——毕竟还是痛的。谢开花脸上就露出憧憬的神色:“如果能有那种灵丹妙药就好了,吞一粒,百病全消什么的。” 话刚出口,又自我否认地摇摇脑袋:“怎么可能有这种药呢……” 荆山眼睛里却光芒一闪,视线往下飘到了自己空荡荡的胸口。看了一眼,顿了顿,又收回视线。 谢开花没注意到荆山神情,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兀自在那边叽里咕噜地说话。说得正开心,却忽然听到荆山说:“你的手臂到底是怎么断的?” 谢开花一愣。 他转回脸来,看见荆山比平时愈发严肃的表情——一对眉毛紧紧皱着,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最深沉夜幕里的星星,光芒锐利刺眼,叫人不能直视。 谢开花叹了口气:“就是瞒不过你,是不是?” 荆山淡淡道:“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斩断的。” 谢开花吐了吐舌头:“你怎么什么都懂?难道你是练武的?” 荆山不置可否地看他,并没有答话。谢开花只好道:“是被人……唉,这话说出来真不好意思,我没那个脸皮讲嘛。” 荆山道:“这里又没有外人。” 谢开花呆了呆。他很想说,坐在前面的出租车司机不是人吗?不能因为人家是出租车司机就把人家当隐形人啊!但荆山语气里那种虽然冷淡却毋庸置疑的亲近口吻,让他脸上还是不由自主的一热。 谢开花舔了舔嘴唇。 “是那个王鹏啦……你记得不记得?和田尉有矛盾的。”他垂下眼睛,手指绊在一起扭啊扭的,“昨天在网吧外边碰到他,他跟一群小混混想堵田尉,没堵到,就拿我出气咯……”他耸耸肩膀:“我以前也满能打的,可惜王鹏那边人实在太多!我也是没想到。” ——在宿舍里乖乖上网的王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荆山的神情顿时变了。他本来是一张什么都无所谓的脸,但刹那间就凝聚起了怒火,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让人冰寒的威压。 坐在前边的隐形人司机也被这股威压侵蚀到,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谢开花却是好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样,用完好的那只手去拍拍荆山的肩膀:“没事的啦,只不过是打了次架而已。你不要去找王鹏哦!”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正经了颜色,对荆山道:“你答应我,不要去找王鹏!” 荆山紧抿着嘴没有答话。 谢开花就叹口气:“我跟你只认识了三四天,但也多少知道了点你的性子。你拿我当朋友,就一定会为我两肋插刀,我知道!可是我也拿你当朋友,而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有事。” 他轻轻地捏了捏荆山的肩膀:“王鹏是个小混混,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跟他闹不值得。” ——抽着纸巾的王鹏打了第二个喷嚏。 荆山冷硬的面部线条,总算温和了一点点。 谢开花心里也松了口气。眼见着医院到了,忙不迭付了车钱,推着荆山下车。至于荆山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他也不知道,只能祈求王鹏这小子自己多福。 谁叫也是王鹏打头来撩拨他的呢! 谢开花一点内疚心情都没有。 从医院里诊断出来,果然没什么别的事情。专家医生还很吃惊,问了好一番这条胳膊是谁正骨的——他反正是不信是荆山这样的小年轻搞的。这种专业手法,行医好几十年的老中医都不见得能做到。 只吩咐了让谢开花再多休息个几天,让胳膊歇一歇,不要太劳动。专门还给开了条条子,好让谢开花拿去给辅导员请假。 两人在市里吃了个中饭,再回到学校,田尉他们倒也放了。今天军训是第一天,事情不多,只去参观了下教官们的临时宿舍,观摩了一下他们的生活用具拜访的模样——那些叠得豆腐干一样的被子,没有一丝尘污的面盆和水瓶,都是接下来半个月里新生们的宿舍标准了。 田尉对谢开花自然是羡慕不已。其实谢开花的胳膊实在是没什么问题了,但凭着张医生的条子,还能休息个一个礼拜,委实叫人嫉妒到心里都在流血。恨不得胳膊断的是自己。 尤其是第二天清早,五点半就急行军的号角声吹起,所有人都睡眼朦胧地从床上翻下去的时候。 估计就算清冷绵软如沈丛,都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谢开花恨到牙痒痒吧。 等到谢开花下午来探班,这种恨更是能冲破天际。 建师女生多,不好惹,分过去的教官都是性格好。留下来几个训练男生的,就严得不得了。 管着荆山这一班的,更是格外的严。个子只到荆山的人中,人却狠极了,按道理这是头一次正式的军训,不过就大家互相认识认识,稍个息、立个正,这一位教官却硬是要二十几个男生在大太阳底下站了整整两个钟头。 两个钟头、动也不能动一下!谢开花刚含着棒棒糖溜到操场上边,就见到底下的那一排男生个个面色苍白,双腿发颤,更有几个一副快要不行了的样子,风一吹,差不多就能倒了。 一旁的几个男生排早就歇息了,正围在旁边看荆山这班的笑话。 但其中也有几个让人赞叹的。荆山自不消说,站了两个钟头,是真的纹丝不动,连袖口和裤脚管,都因为被紧紧系牢,不起半点涟漪。而向来柔柔弱弱、一副深闺娇娇公子做派的沈丛,却也站得端庄笔直,脸上甚至不见许多汗水。 谢开花就吐出棒棒糖,冲着沈丛吹了记口哨。 他的肺活量应该很大,口哨吹得是又急又响,简直就像是一道闪电横贯长空,把很多苦逼的新生都惊醒了。 荆山那个班的人更是不由地一起抬头看。谢开花一眼就看见荆山,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里轻轻交汇,仿佛有温柔火焰在顶端燃烧。 正在荆山跟前走动的教官跟着众人一起看上去,瞧见了吊儿郎当的谢开花,立时就火了。 “这是哪个新生!在这边扰乱纪律!还不快点回到班级方阵!” ——谢开花为了体现军训精神,特地换了一身迷彩服过来探班的。 教官淫威赫赫,一时半会儿没有人敢跟他搭话,好半天田尉才道:“报告教官,他是我们班的,请的病假……” “病假?我没看出他有什么病!人不是活蹦乱跳的么!” 教官怒火更甚,大约是看不得谢开花那一脸的悠闲自在,几步跨上台阶,就冲到了谢开花的跟前。谢开花也有点吓到,歪歪扭扭的身子忙也站直了,只是嘴里还含着那一根棒棒糖,多少显得不大尊重。 “你叫什么名字!”教官怒喝。 谢开花忙道:“我叫谢开花。”只是发出的声音嘟嘟囔囔,是被糖果堵住了。 “哼!”教官是越看谢开花越不喜欢,抬手一指底下方阵:“下去站着!” 谢开花只好从裤兜里掏出来那张医院开的条子:“教官,我有假条,下个礼拜再来军训的……” 他刚刚递过去,却被那教官把纸头啪的一下打掉了。一阵风吹过来,把薄薄的一张纸片吹得如风中柳絮,摇摆不定。 谢开花一直微笑着的脸,不禁也渐渐变了色。 “下去站着!”教官又高声喊了一遍。 旁边有老师看不过眼,想过来打个圆场。还有一个在休息的教官也是过来劝道:“人家学生有假条的……” “什么假条,谁知道真的假的!”那教官却是丝毫不假辞色:“做我张春的学生,就要有严格训练的觉悟!如果不想下去站着,那好,罚!” 旁边来劝的教官神色就也有点不好看,但竟是不再劝了。这个张春不是和他一个班的,听说后台很硬,人又倔,许多人都不肯和他交往。 谢开花心里很郁闷。都说了有假条,这个教官还一副这样的做派。真不知道是杀鸡儆猴给谁看!他心底很有些恼火。 正压抑心火,要再多说两句,他忽然一怔。 就见教官身后,荆山正大踏步走来。 荆山穿了一身迷彩服,腰带紧紧系着,愈发显得他蜂腰猿背,英气逼人。 “教官。”他在那张春背后站定,沉沉叫了一声。 张春身体一顿,片刻才转回身,见到荆山夺人的身形,眉毛又是一皱:“还没叫稍息!” 荆山却懒得和他去争辩,只道:“谢开花手昨晚断了,刚接好的骨头,医生说要休息一个礼拜。” 张春哪里肯听,怒道:“没让你多话!” 荆山冷冷道:“我可以替谢开花受罚。” 这话一出,不止张春,就连谢开花都愣住了。 谢开花早知道自己天性亲善,能诱人,荆山又不解俗务,才被他乘虚而入,做了荆山的朋友。只是越和荆山来往,他心里挣扎越重,不知道自己这一步步虚伪作假的棋,到底是对是错。 就算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已经算是纯净无暇,人人一心向善,但像荆山这样朴实的性格,也实在不多见。 如今见到荆山义无反顾的样子,他更是心海翻腾,几乎就要把心中的秘密和盘托出——他其实本来也不算是能骗人的人。 但最后一刻还是咬住了嘴唇。 张春早已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只要他脸上确实长了胡子。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等下解散,你留下来,给我绕着操场跑十圈!” 操场并不算很大,但也绝不算小,一圈也有四百多米。十圈就是四千米——这不是要跑死人么! 谢开花挑高了眉毛立时就叫出口:“教官,你这是滥用私刑!” “滥用私刑?”张春呵呵冷笑,笑得谢开花后背汗毛直耸,知道自己用错了词,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改口。就听张春道:“好,那就改——给我跑二十圈!” 谢开花张大了嘴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他只觉得生气、非常生气、从小到大就没有这样气过。他决不允许荆山为了自己要受到这样重的处罚—— 荆山却毫不在意地一点头:“好,二十圈。” 他答应得轻松如意,好像他不是要跑八千米,而只是去食堂吃碗饭一样。 第9章 荆山跑得很快。 很快、很稳、很轻松。他身姿灵动矫健得仿佛林中漫步的云豹,跑过谢开花面前时,可以清楚看到他一丝不苟的脸庞,还有极其平稳的呼吸。在跑第五圈时,因为见到谢开花紧张又担心的神色,还冲着谢开花微微笑了一笑。 谢开花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只能说:“跑完以后我请你吃糖。”荆山滞留两步,顿了顿,轻声说:“好。” 谢开花登时觉得鼻子有点酸。 是荆山替他扛了麻烦。虽说起先是那个叫张春的教官无理取闹,但后来搬出来“不服规矩、不利校训”之类的大帽子套话,却谁也不能反驳。只能眼睁睁看着荆山一个人孤零零的,围着偌大的操场来回地跑。 一开始田尉和沈丛还等着,之后也渐渐走了。 只剩下谢开花一个蹲在树荫底下,眉眼寂落地望着荆山奔跑的背影。 ——他不知道现在心里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如果师父在就好了。 他很黯然地想,师父一定明白。 刚刚想到师父,谢开花脚边的一丛青青草叶,却忽然蓬的一下,点燃了顶端叶片。 淡淡的橘红色的火焰,在有些暗沉的天色里,显得妖美又奇异。 谢开花吓了一跳。 说是被吓到,其实准确来说还是有点犯愣。他把叶尖那点自顾自蓬勃燃烧、却丝毫不往下蔓延的星火看了好一会儿,才拍拍膝盖,慢吞吞地站起来。 他一站起身,那点火苗就又陡地熄灭了。 荆山正好跑过他的身前。见谢开花站着,就问:“你要走了?” 真是个怪人。已经跑了第六圈,却还是面不红气不喘,只有额头微微滑落的汗滴,晶莹剔透,竟有种异样的惊艳。 谢开花摇摇头:“腿麻了,我去旁边走一圈。等下还回来。” 荆山道:“好。”看了谢开花一眼,又展开身形,往前边跑去了。 谢开花挠挠头。原本就失落的表情,这会儿显得更加气闷。他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地迈过台阶,一抬头见到笔直站在旁边绿树底下的张春,心里就更加烦躁。 但他懒得和这种人争执,一转头走向了前边的音乐厅。 操场前的音乐厅向来都是空空落落、没什么人。只有学校或者什么院系举办大型活动,这里才会有些生气。换做平常,好大的一座建筑,除了几个来练钢琴的老师或学生,却是都再难见到一道鬼影子。 谢开花推开音乐厅的大门。果然见里面的厅堂一片空荡,天花板上只开了一盏灯,模糊的灯光把底下的椅子和过道映得愈发黑沉。舞台上挂了厚厚的红布帘子,一遮到底,冗余繁沓,让人望不见里边的景致。 但谢开花知道里边也没有什么景致。只有两架破破烂烂的钢琴,一把不知道谁落在这里的椅子,还有几个没有来得及扫走的大字。学校新生报到,对别的年级的人来说其实根本还没有开学,比如王鹏、熊八锦、胡绵绵那些人,其实都是被老师捉过来当壮丁、做些新生入学工作事情的。因此这些教学楼、活动室,都还寂寞的很。 谢开花环顾一圈,半晌吹了记口哨。他的口哨调子低靡,没什么韵味,但他身后虚虚掩上的门却好像接到命令,猛的合拢上,还自动地落了锁。 他又呆站了好一会,才缓缓打了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指尖,也绽放出了一朵和方才草叶上一样的、橘红色的、星星点点的细小火苗。 “干嘛叫我?” 他冲着火苗问道。一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靠着椅背,姿态懒洋洋的。 火苗里陡然露出一张脸来。很漂亮的一张脸,细长的丹凤眼,吊起的眼角十分妩媚。抹了淡淡胭脂的嘴唇,更是鲜嫩得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单看这张脸,绝难想到这居然是一个男人。 可这偏偏就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非常讨厌的男人。 男人开了口:“命玉呢?” 九天之上最绝妙的黄莺也难发出这样动听的嗓音。可落到谢开花耳朵里,却还不如大街上的车子发动引擎时候的嘈杂巨响。他挑了挑眉毛,很不耐烦地说:“才几天?就命玉命玉的。这么想要,你自己来拿啊。” 那男人微微皱眉。那种烦乱的表情,仿佛细白花瓣里添上了一点皱褶,真是让人一看就心疼。“你明知道我不能破开屏障。你境界低微,才能勉强通过——” “行行行,我境界低微,最低微,好吧?但你们现在也只能靠我了。所以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谢开花颇有些赖皮——他知道他现在有赖皮的资格。 那男人果然不再多话。顿了一顿,方道:“总之你加紧时间……荆山他,没有带着命玉么?” 这个美丽得不似是真的的男人,居然知道荆山的名字。但谢开花也一点都不奇怪。那些人“境界高深”,能掐会算的,还真没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 他淡淡道:“你们算不出?” “荆山命格紊乱繁杂如乱绪,又有灵宝守候,堪比深渊幻境,我等轻易不能窥探。” 那人放柔了声调,轻声道:“开花,你知道这一切事关重大。即使是你师父——” “我知道!”谢开花愈发不耐,挥挥手打断了男人的话:“我知道师父也很看重这个!如果不是师父,我还懒得下来。” “那你一定要十分确定,命玉此刻不在荆山的身上——” “我知道,我试探过了。” 谢开花又毫不客气地插了嘴。但话出口,他又有些恍惚。想到荆山真诚的眼睛,他低沉的、仿佛能让人灵魂陷落的嗓音,还有那些呆呆的、却又可爱极了的表情…… 他忽然发觉他为什么一开始就觉得荆山亲切了。荆山真的很像师父仙宫里养着的那条大黑狗。毛茸茸的好似很凶,其实又乖又傻。 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开花?” 谢开花猛的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 “我见到了他胸口的那处印记,确实是命玉的模样。”他想起荆山胸口的那个小鼎的印子:“荆山体质特殊,不能炼化命玉,因此命玉只能是被他戴着……但他现在身上没有。他不知道命玉对我之特殊,更没有理由骗我。但我担心他念着财不露白的道理,说不定命玉被他藏在身边哪处,因此扭断了手臂关、装作受伤——命玉可解百病,连断臂也能重生,荆山天性单纯,一旦把我当做朋友,就一定不忍心看到我受苦,若命玉在他手边,他肯定要拿出来,遮遮掩掩也要帮我把手臂治好——但他没有。我见到他几次小动作,都是下意识碰触胸口,像是想去拿下命玉。他——” 荆山对他的心是真的。 不过认识两三天的人,就愿意用最珍贵的宝贝来替他疗伤,一点也不介意宝贝的显露。 但他却在这里,装模作样、弄虚作假。 谢开花又顿住了。 那男人却并不在意谢开花的神游天外。谢开花从来就是这样,说说话说到一半就能发呆,修炼个一会儿,一歪头却就睡着。熟悉他的人都习惯了。因此只说:“确定就好。命玉非比寻常,你能小心谨慎,也是很不错了。” 谢开花听出男人的言外之意,嗤笑道:“你是说我平时粗心大意,很不可靠了?” 男人微微笑了笑,并不答话。他笑得极美,冰山上最纯洁的莲花也比不过他唇角的笑颜,但谢开花只看得撇嘴。 “如果有进展,我会联络你们。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对男人丝毫不假辞色。 男人也就点点头:“也好,总之,你要用心……” 谢开花作势要吹灭火焰。 那男人苦笑一声,道:“好了,我不说。但是你师父——” 谢开花神色一凛,竟是不愿再听男人多说,呼的一声,恶狠狠地吹灭了指尖火焰。 空旷的大厅内,又沉默下来。 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过了好半天,累极了似的阖上眼睛。 他本来是天上一个小仙。蒙师父点拨、拜在师父门下,他年纪小、天性又纯真自然,师父和几个师兄师姐都疼爱他。因而虽然他性子懒散,修炼了百年,又吞吃下无数的灵丹妙药,只修到了一个天仙果位,师父也不怪他,反而温和安慰鼓励。 他本来以为这就是他的一生。缩在师父的庇护下面,和师兄师姐打打闹闹、逗逗大黑狗,偶尔出去耍个威风,再调戏一下美丽的仙女。可平稳无波的天界,却陡然出了大事。 扶桑树枯萎了。 日出于扶桑之下,拂其树梢而升。长二千丈、宽二千围的扶桑树,天界大帝的居所,永远不会枯萎的天命之树,一夜之间,就落下一大半的叶子。 叶子落到地面,化作熊熊烈火,燃尽天宫片砖片瓦,寸草不生。 天帝求问道祖,道祖曰劫。只有寻得当年巫妖大战时后土留下的命玉以灌溉扶桑,扶桑当新生。后土至阴,扶桑至阳,此为阴阳交汇。 可这块劳什子的命玉,就算是天帝都没有听说过。当即请九天上诸位大仙联手算卦,才知道竟落在凡间一个小子身上——那小子衔玉而生,为玉之主。 命玉通灵,不能强夺。需要心甘情愿地送上,方能起效。但凡间污浊,更兼当年洪荒乱战结束,早被道祖已无上法封印结界,天仙之上不能越。天帝惶恐不安,再求问道祖,被道祖一言点拨,指名道姓,让谢开花下凡取玉,结束天劫。 谢开花从小任性,当然不肯白白到凡间去受罪,还是师父开了口,才勉强答应。花了几天时间学了许多凡间的事儿,他自诩聪明,以为手到擒来,谁知道遇到荆山,却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轻松得到了荆山的认可,他反而愈发患得患失。 谢开花又坐了片刻,想起自己答应荆山要回去操场和他一道,用力揉了揉鼻子,重新站起身出去。 外边阳光明媚得要命,灿烂得都能把他的眼睛刺痛。他就有点想家。家里总是云雾弥漫,即使再夸张的光芒,都柔和又温顺。 早知道——早知道他就不下来了。 谢开花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踱步走到操场。 张春已经不在了。这个脾气古怪、神经病一样的教官,大概是看荆山跑得认真,气也消了一点,回转他自己的部队去了。 哼。谢开花心想。迟早在这个张春身上弄几个恶作剧。 他走到台阶口,伸长脖子,想去看荆山跑步的身影——二十圈呢,这么一时半会儿的,肯定还没跑完。他刚刚往糖果里注入了一点儿仙力,能快速回复气力;等下硬塞也要叫荆山吃掉,免得他都爬不起来去吃饭。 可脖子伸得老长了,却还是看不到荆山。 难道荆山已经跑完了?这么快?要不要这样啊? 谢开花郁闷地收回视线,随便往边上的树荫底下扫了一圈——这一扫之下,却大吃一惊。 荆山正躺在那儿。 紧闭着眼睛、苍白着脸色、平平整整地,躺在那儿。 一个身姿曼妙、乌发如云的女人,正覆在他身上。 第10章 谢开花一见之下,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情急之下,甚至不由自主地运起了缩地成寸之术,只一个踏步,就陡然出现在了荆山身旁。 那女人心有所感,抬起头来,一见到谢开花突兀出现的身形,眼睛骤然睁大,正要开口,却只觉下巴上传来一股翻天倒海般的力量,把她整个身体给硬生生地卷起来往后一抛——就腾云驾雾一般,在半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曲线,随即扑通一声,狠狠地落到了五百米开外的水泥地上。 “哎哟!”她失声痛叫。 谢开花却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他冷冷地又是一步跨出,后一步直接出现在女人身侧,伸脚毫不留情地踩住了女人的喉管。 她立刻涨红了脸,原本美艳动人的脸蛋,也变得有点点狰狞。 “大胆妖孽!”谢开花冷声喝道:“居然伤害荆山……你意欲何为!” 被他踩在脚下的,赫然正是开学时候带他们来学校的胡绵绵。 这会儿这位美女学姐再也没有半点那时的悠然风姿,只吓得魂飞魄散——谢开花怒极之下,再也没有克制自己体内元气,庞大的灵气从他身体里骤然翻滚而出,围绕着他的躯体形成腾龙之势,盘旋而上,龙头更是张嘴一呼一吸,发出一声清吟。 吟得胡绵绵体内五百年修炼的妖气全都开始上下翻涌,毫不听从指挥,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要破体而出,把她烧成灰灰。 ——只不过是灵气出体就有这样大的威势,胡绵绵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这样的人物,早已是传说里的传说;就算当今昆仑道场的掌教,在这样人的面前,也不过是个修练不成的小娃娃! 这谢开花到底是什么人物! 胡绵绵只想仰天长啸。要是早知道了,别说来迷昏荆山了,就是叫她出现在荆山身旁一百米,她也是不敢的…… 心思电转之下,她一时间并没说话,再加上勉力压制下体内暴动的元气和血气,更是让她满嘴腥甜,只怕张嘴就要喷出一口精血出来。但谢开花哪里理会她的难处,见胡绵绵不开口,脚下就更猛一用力,踩得胡绵绵脆弱的颈骨咯吱作响。 胡绵绵再也克制不住,樱桃小嘴一张,一口灿红的鲜血就喷到了谢开花的裤腿——只见谢开花的裤子在鲜血下如冰雪般消融,直到露出肌肤,血珠才沿着脚踝渐渐滑落。 “我——我——” 胡绵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张俏脸涨到发紫:“谢——谢——” 谢开花眼神更冷地觑了她一眼,忽然又缩回了脚,胡绵绵立刻蜷起身体,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一边抬手捂住脖子。 她心神激荡之下,连人性都维持不住,头上倏然跳出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臀上也是绽出一条火红色的巨大蓬松的尾巴。 谢开花哼了一声:“臭狐狸。”他本来就对狐狸没有好感。 胡绵绵只有苦笑。 谢开花又转回头去,赶到了荆山身边。荆山还僵直地在那边躺着,双眼紧闭,两扇长长的睫毛垂落下去,倒把他平时生硬的面部线条,衬得纤细柔和许多。 谢开花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给他把了个脉——知道他是被妖术所迷,幸好荆山体格强壮,除了晕迷,也没有别的事儿。 谢开花心下微微一松,想到自己方才暴怒,又不由有些赧然。他们神仙大多清心寡欲,他更是没心没肺惯了的,哪里料到竟然会有这样勃然大怒的时候。只是见到荆山人事不知地在那边躺着,他就觉得紧张又难过。 他轻轻摸了摸荆山的脸颊,只觉得指下温润如玉,很想再摸上一遍。 好在后边胡绵绵的咳嗽声把他的色狼行径给止住了。 谢开花整了整脸色,觉得自己比较凶悍了,又重新站起身,转头看向胡绵绵。 胡绵绵已经从地上爬坐起来。她满脸无奈的苦笑,眼中更是水波盈盈,一派梨花带雨的美人受惊模样,让人看了于心不忍。但她这种样子,好看千万倍的谢开花都不在意,更何况这只作恶的狐狸精。 谢开花寒声道:“我没有耐心陪你在这边耗着。说,你想对荆山做什么?!” 这句话说出口,就算谢开花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荆山一个八尺昂藏大汉,被他说得好像是饱受蹂躏的柔弱小女子一样。 胡绵绵咳嗽几声,也不敢隐瞒,低声道:“我是,我是昨日收到师父密令——” 原来她本来在建师念书,也不过是为了入世修行。修界本来人、妖混杂,这几百年来,修仙者更是隐匿山林,不问世事,许多妖精也就大胆来到凡间,混迹红尘,磨练一颗道心。 胡绵绵修炼五百年得成正果,兴致勃勃来了建师念书。谁知昨日久不闻消息的师尊却飞鸽传书,命她接近荆山,搜索一番。 搜索什么?师尊没说,胡绵绵也一头雾水。但总归奉了师命要遵行,碰巧今天看到荆山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就出手迷了荆山——本来荆山身上阳刚正气搅扰不休,等闲妖精不能靠近,也是胡绵绵运气,趁着荆山跑得疲倦,才一举得手。心里还暗喜呢。 哪个知道却冒出来谢开花这种变态。 “搜索?搜索什么?”谢开花居高临下地问。 胡绵绵也是破罐子破摔地耸耸肩:“我是真不知道。” 谢开花心里就觉得不好。胡绵绵一身妖气凝练纯净,倒是个修炼正统道术的妖精,师父恐怕也挺厉害。难道她的师父也听说了荆山身上的命玉? 但命玉纵然天地至宝,也只有道祖听说,这世上还有哪个能与道祖一般? “我,我这就回去,和师父传信说荆山身上并没有特异的事物。我以道心发誓。” 胡绵绵看谢开花沉思,以为谢开花在想怎么收拾她呢,更是吓得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慌忙做下保证,连师尊命令也顾不得了。 谢开花看看她,半晌哼一声,道:“总算你没有害人之心。否则休怪我下手无情!” “不会不会!绝不会的。”胡绵绵连忙摆手,表情要多正直就有多正直:“我们这一道,并不杀生……” “嘴上说说罢了!”谢开花还是一张恶脸。不过说是这样说,他也看出来胡绵绵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杀人业力,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当下往旁边走过一步,指了指荆山道:“去把他唤醒!” 胡绵绵忙应了是,两腿颤颤地走到荆山身旁跪下,身躯渐渐伏下去—— 谢开花眼睛倏地睁圆,一手伸出,隔空就拦住了胡绵绵。 搞什么!怎么唤醒荆山脸要凑这么近!鼻子都要碰一起了! “你玩什么花样!”他心里有点难言的烦闷:“要你唤醒荆山,不是要你轻薄荆山!” 胡绵绵就尴尬地笑笑:“我往他身体里打入迷雾,需嘴对嘴吸出来,才不留半点痕迹、也不会对身体造成隐患……” 谢开花一听,哪里有这种道法的,更不肯信,气得小脸通红:“你当我三岁小孩骗呢!” 胡绵绵更尴尬了:“是真的。” 这项师门道法,她以前也施过几次,确实蛮——蛮特别的。但也胜在简单好用。 “不成不成!”谢开花只不肯让她去亲到荆山:“谁知道你要不要趁机吸取他的精元——”他把胡绵绵当成了聊斋志异里的那些美人妖怪:“你走!我来唤醒他就是了。” 不就是一门小小道法,哪里用得着大费周章! 胡绵绵也只好站起身。谢开花冲她挥挥手,示意她赶紧的走吧。 胡绵绵得令,自然喜不自胜——她早就冷汗留了一背心了,赶紧地得回去换衣裳。但脚步一动,还是忍不住,终于小心翼翼问道:“小谢——学弟——前辈——难道是元神大成的地仙吗?” 谢开花没说话,只又挥了挥手。胡绵绵只好转身走了。 等到那只狐狸精走远,连背影也瞧不见了,谢开花才在荆山身边跪坐下来。 他看着荆山沉稳的面庞,禁不住嘀嘀咕咕地道:“真是只骚狐狸!所以说狐狸就没有什么好的。早知道当初就该震慑她一番。”一会儿又有些犯愁:“难道真的是觊觎命玉?这可怎么办?” 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眼神禁不住地就溜到了荆山的嘴唇上。 胡绵绵说那迷雾要嘴对嘴地吸出来—— 荆山的嘴唇很漂亮。薄薄的两片唇瓣,但水盈丰润,唇色动人,看着很像店里卖的水晶软糖。只不知道咬下去是不是也是一样甜蜜…… 谢开花看得有些发怔,怔得有些脸红。但尽管如此,身体还是不受控制一样,慢慢地往荆山的脸愈靠愈近、愈靠愈近—— 他眼里什么都看不到,只剩下荆山的那两瓣软糖一样的嘴唇了。荆山的呼吸,还闷闷地扫到他的脸上,痒痒的,暖暖的,让人心里有些发慌、又有些恶作剧就要成功一样的古怪喜悦。 亲下去、亲下去。 谢开花的心里在大喊。 但还有另一股声音在对他说:“快打住!他是你朋友——他是男的!” 可男的又怎样?谢开花不服气地想,哪吒还和一只雄的小花妖搞在一块呢。他那天听到托塔李在师父那边抱怨。 再说,只是咬一口。轻轻地咬一口—— 谢开花屏住呼吸,嘴唇终于就要碰到荆山的唇—— 荆山却猛的睁开了眼睛。 当然。荆山当然要睁开眼睛。所有小说电影电视剧里面的这种桥段,对方肯定要睁开眼睛的。谢开花通晓了许多人间之事,却没有怎么看过电视节目,才会傻兮兮地以为他能偷吻成功。 于是现在他只能全身石化,两眼傻愣愣地对着荆山那双清澈的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最后是荆山开的口。 “怎么了?” 三个字,就好像触动了谢开花身上的机关,他陡地动了——一下子就往后跳起来,又蹬蹬蹬连退三步,一张脸更是羞得红通通红通通,好像天边那两朵晚霞飘到了他的脸颊上面。 “我、我——”他很想说点什么解释,但又什么都说不上来。只能在那里张口结舌,像个傻子一样。 荆山其实也不大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自己跑得累了,一个没留神,好像脚下绊到了什么石头,身子就往下一倒摔到了地面晕了过去。再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谢开花那双圆溜溜的可爱的眼睛。 现在谢开花那一脸又羞又恼的神色,更是叫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能撑着地面站起身,往谢开花那里走了两步,一边问:“你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 谢开花心里面翻来覆去地诅咒胡绵绵那半吊子的法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定是施法不到位,才让荆山的魂魄冲破桎梏,苏醒过来! 害得他、害得他—— “没事!” 谢开花一低头,没头没脑地往荆山肚子上捣了一拳。不痛,只是荆山也不知道这是干什么,摸着肚子,还是一脸的无辜。 “去吃饭了。” “哦……” 荆山挠了挠头。 第11章 张春这两天日子都过得不大顺畅。 比如在建师食堂里吃饭。白米饭里总夹着石子,汤里飘着苍蝇,一份芹菜炒肉丝,肉丝已经基本上找不到了,好不容易挑到一条,却居然是一条细细的白色肉虫,也不知道被煮了多久,估计蛋白质全吸收在了芹菜里面。 吃到一次,他也就忍了。但三天下来,别的教官都吃得好好的,偏偏他的饭菜全部稀奇古怪,像是往亚马逊丛林里冲锋过一圈才回到他的饭桌上似的。去问食堂,食堂也不明所以,严肃认真地表示自家的饭菜都是标准合格的——有个肥胖的大厨,还说是不是张春自己把虫子放进去要讹诈——把这位教官气得不行。 再比如晾衣服吧。教官们都住在学校拨给的临时宿舍,一栋小楼,临着树林子,风景倒也不错。因天热,衣服时时要洗,而洗了当然要晾,许多人、包括张春、就把衣服晾到底下的林子里去——反正也没人经过。 可问题又出来了。别人的衣服都好好的,张春的衣服经过一天晾晒,却总是会多出一两个洞来,有时候衣服下摆参差不齐,被狗咬了一般。这一天更甚。他的一条内裤,明明晾在了外围的低树枝上,晚上去收,却怎么也找不见——找了一大圈,终于在树林深处找到了,内裤挂在那颗参天古树的最顶上树枝,迎着风,高高地飘扬。 ——这都是怎么回事嘛! 于是隔天出操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是阴沉沉的,仿佛黄梅雨天。 等他看到第一排站着的谢开花时候,脸色就更难看了。 他还记得这个男孩子——嘴里叼着根棒棒糖,身形无状,让人看了就心里生厌。因为谢开花,本来队伍里最出色的荆山都和他顶嘴,他一怒之下让荆山罚跑,回去以后,却被连长狠批一顿,说他摧残祖国幼苗—— 摧个屁! 张春冷冷道:“谢开花,出列!” 谢开花眨了眨眼睛,乖乖地踏前一步。但他没有一点踏步的样子,懒懒散散,浑身像是抽掉了骨头架子一样。 张春怒道:“给我站好!”谢开花才两腿并拢,勉勉强强有了个站姿。 “你不是说要下个礼拜才能归队么?”张春寒声道:“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谢开花道:“报告教官!我这几天休息过后,仔细想了一下。人民军队,不怕苦来不怕累,只流鲜血不流泪!我现在也差不多算是人民军队里了吧——反正到时候如果手臂痛,我就走,省得流泪给咱们解放军抹黑!” 前面还说得似模似样,后面又开始胡说了,后边的一群男生全忍不住低笑。张春气得心里发颤,脸上却是愈发冷笑,连连点头道:“好、好、说得好!——全体稍息!” 一大班人连忙稍息。 谢开花也跟着做了个稍息的动作,张春却道:“谢开花,立——正!” 谢开花吐了吐舌头,只好又把身体站直。只听张春道:“我们训练了三天,分别练习了立正、稍息、踏步走、正步走、原地集合等等动作……你既然不怕苦来不怕累,那就给我一个个都把这些动作做好了!” 谢开花有些吃惊,想了想,问道:“我一个人做?” 张春只冷眼看他,并不再多说一句废话,嘴里喊道:“谢开花,正步——走!” 谢开花回头看了荆山一样。荆山也表情疑惑,但还是冲着谢开花点点头,让他跟着张春口令。 谢开花心里就嘁的一声。这个张春心眼也太小了。根本不是个男人。可他现在毕竟是个学生,也是他自己要提早来出操的,总不能真的半途而废。 他忽然玩心大起。走就走! 然后没走两步,身后的男生就开始鼓噪。张春更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谢开花根本没有在走正步。他全身软绵绵的,脚下走得好像踩着棉花,更兼同手同脚,从一旁看着,还能看到谢开花脸上十分明显的笑意。 这小子是故意的! 张春怒喝道:“立正!” 谢开花忙两脚一并,很端庄地扭头看张春:“教官,什么事啊?” “正步走,你到底会不会!还有,再让我看见你同手同脚,你别以为我不会罚你!” 张春下了恐吓。但谢开花哪里怕他,既然互相看不顺眼,那就一起玩玩咯!看谁玩得过谁。 谢开花笑眯眯道:“教官,我知道了。我好好走。” 他右手一抬,右脚一迈——又是同手同脚了。 张春大怒,当即喝令谢开花正步走上十分钟。又叫后边的一班男生稍息,好好看着。他以为谢开花被一群同学这样看,怎么也会有些羞愧,但他低估了谢开花的脸皮厚度。谢开花脸上始终挂着笑,甚至始终维持着同手同脚的走路姿势——都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好像他本来就是这么走的,改不过来了。 田尉缩在队伍里,看得是又目瞪口呆,又敬佩不已。扭头和身后的沈丛偷偷说话:“小谢太屌了。张教官那么凶,他还敢逗。” 沈丛却面色不好。不过他一向是面色不好,田尉也看习惯了,并不以为意。却听沈丛说:“这个张教官……惹火了总是不大好……他确实是很凶的。” 田尉无所谓地耸耸肩膀:“这毕竟只是军训,又不是真的部队里练兵!张教官拿小谢没有办法的。”他看着谢开花歪歪扭扭地走路,羡慕道:“小谢体态风流,不是一般人物啊!” 沈丛翻了个白眼。 正嘟嘟囔囔的时候,几人却听到身后又传来一排很齐整的脚步声——齐整得十分悦耳,只有这一班教官才能有这样好听的脚步声。 果然就见到隔壁班上的几个教官拥着一个年轻军官走了过来。他们都认识这个前头的军官,是这些教官的连长,他模样英俊、性格温柔,一双桃花也似的流丽眼波,第一天就俘获了11级姑娘们的芳心。 张春见到那军官,更比其他几个教官紧张,脸上带了一点惶恐的神色,慌忙立正行礼道:“连长!” 啪的一声,脚后跟撞得倒是响亮。 连长温和地冲他点点头,又指了指也趁机站定休息的谢开花:“我远远看着,怎么你们这班人都不动,只有他一个人在走路啊?” 张春忙道:“报告连长,这个学生,不服管教,我在罚他。” “哦,怎么个不服管教法啊?”连长望了一眼谢开花。谢开花也看了看他,却随即撇撇嘴,扭过了头去。 张春道:“他老是同手同脚,故意给我——”他想说故意给我难堪,但想到连长前两天教训他时,叫他时刻记得谦逊,不要胡乱猜度,只能改口道:“故意闹笑话。” 那连长闻言就笑道:“同手同脚吗?那就走给我看看好了。”他冲着谢开花道:“同学,过来正步走。” 谢开花低低的一声哼。 他不喜欢这个连长。虽然似乎温柔得紧,但军官眼里自有一种隐藏的傲慢,像是看不起天下人似的。 他愿意在全班人面前闹笑话、他愿意让张春暴跳如雷,却不高兴在这个年轻的连长跟前耍弄了。因此走到连长跟前,很规规矩矩地走了一遍正步。 张春双眼瞪大,愈发觉得这小子是故意的。 “好了,这不是走得蛮好的嘛。”连长微微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说:“那就归队吧。再加紧练练,明天要开始学军体拳了。” 张春只能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谢开花归了队,接下来的几个钟头就过得没有什么波澜。张春大概是有点丧气,也不知道谢开花怎么就得了连长的青眼——之前他被连长怒骂,不也是因为谢开花跟谢开花的那个朋友荆山? 一直到中午解散,他还是心里愤愤。 眼看着谢开花走向荆山,和荆山推推搡搡地往外边台阶上走,张春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寒光。 那边几个男生却也聚到了谢开花边上,和谢开花击掌叫好:“看见那个张春的脸色没。你总算是给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田尉更是搂住谢开花的脖子,笑道:“今天午饭我请客!我请客!” 众人轰然叫好。谁不知道田尉是男生里的小富翁,兜里的零花钱那叫一个丰腴,是不宰白不宰的人物。 荆山也是面带微笑。旁边有一群女生见到他脸上那罕见的笑容,兴奋得不行,有几个还胆子很大地掏出了手机偷偷给荆山照相。 但荆山笑了一阵,面色却又渐渐沉下来。谢开花眼尖注意到,正想问怎么了,却见方才那个连长又来了。三两步就走到谢开花跟前立定。 “小谢同学,”连长微笑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吃顿饭?” 他问话的时候,笑起来的时候,原本就漂亮极了的一双眼睛,更是波光流转,仿佛桃花开遍,让人眩晕。旁边那些女生见了,一个个都是有些晕头转向,只觉得这个年轻军官好看得不像凡人。 连几个男生都看得有些怔住。 谢开花却眉毛一扬,面色不改道:“教官干什么请我吃饭?” 连长笑道:“给你赔罪的。张春早上做的不对。我是他上级,就替他向你道个歉。”眼珠子一转,又看向一边的荆山:“这位同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荆山的脸色愈发阴沉,也不说话。他从之前开始,就很不待见这个连长。 连长也不生气,笑了笑,又问一遍:“小谢同学,去不去?” 谢开花抿了抿嘴唇。 “去,干吗不去?” 他忽然开口,倒是叫连长一愣。但随即这个男人就抚掌道:“好,小谢同学真是爽快!走。我请你去招待所。” 招待所是建师的高级宾馆,旁边连着的饭馆,做的饭菜也是一流的,起码比学校食堂要好上数倍,自然价格也要贵上数倍。 “那不是要教官破费了?”谢开花嘴里这样说着,但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扭头和荆山几个打了声招呼,就和连长并肩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 留下一众男生在原地站着,旁边的树荫洒下一片模糊影子。 隔了好半天,田尉好像终于从连长那抹动人心魄的笑里回过神来,甩了甩头,有点茫然地戳戳荆山:“小谢就跟那个连长走啦?那连长什么人啊,我觉得——” 他想说,我觉得有点邪乎。但是一转念,又觉得这样说不好。就屏在了那里,搜肠刮肚地想琢磨出一个好词。 沈丛眼含焦急,也顾不得平时对荆山的顾忌,上前在荆山旁边低声道:“那连长应该不是什么善茬——” 他相信荆山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果然荆山看了他一眼,垂眼想了片刻,就大踏步地也走向谢开花的方向了。 田尉愣愣道:“诶——诶,这怎么了呀?” 沈丛摇摇头,推他肩道:“没事。走吧,你不是还要请我们吃饭?” 树荫里知了烦烦絮絮地叫着。沈丛无意识地回过头,却忽然看到站在后边的张春。他和张春的视线在半空里撞到,不由浑身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第12章 别人都在担心谢开花,他自己却优哉游哉,背着手走得好不快活。 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好不快活的。天空很蓝,云朵很白,微风很轻;身边的低垂的杨柳也绿得像一首诗。更何况旁边一起走着的连长大人,也颇为赏心悦目——因此即使两个人走了好半天都没有看到招待所,谢开花也不焦急。 他甩手折下一支杨柳,在身前挥啊挥的。鲜嫩的叶子在他眼前打着旋儿飘动,绕成一股清风。 “还没有问连长叫什么呢?” 谢开花从兜里捏出一粒糖,塞进嘴里,在那边砸吧砸吧地嚼。 连长就轻声笑道:“你第一天没有来所以不知道……我叫佟言。” 谢开花眼睛眨了眨:“童言无忌的童言?” “不,是单人旁加上冬天的冬的那一个佟……” 连长话刚说出口,却浑身一震。他只觉有那么一秒钟,身体完全动弹不得、已经溜到嘴边的话语,也根本吐不出口去——就好像有人对他使了定身咒。 但隔了一秒,他就又行动自如。 快得让他只觉得似乎是自己的错觉。 “张春呢,他脾气太躁,你就别放在心上。” 佟言重又笑道:“不过你们这些学生,也是血气方刚的很嘛,一言不合,就要和教官顶撞……” 谢开花立即抗议道:“我可没有顶撞,是张教官自己想太多。”他嘟囔一句:“还让荆山跑那么多圈,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件事呢,我已经批评过他了,你就放心。” 佟言道:“张教官确实是小题大做了,那个叫荆山的学生,他怎么样?” 谢开花又看了佟言一眼。 佟言还在笑着,而那一脸优雅又高高在上的笑容,忽然之间就让谢开花觉得有些反胃。他也懒得再装下去。 “他没什么……要是他有了什么,教官以为你们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边,把我引到一个阵法里,然后拷问我吗?” 阵法。当然是阵法。绿得过分的杨柳,蓝得过分的天空。还有无论怎么走都仿佛没有尽头的石子小路…… 佟言先是一愣,随即就展颜笑道:“果然,你也是修道的。你根本不受我灵目神通影响,我早该想到……也是。荆山身边,怎么会有普通人呢?” 他很直接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连稍微的否认一下也没有。这大概是他心底的骄傲所致。 他也不再顾忌——其实他之前也没有怎么顾忌。他从没有想过如果谢开花真的只是一个平民老百姓的话该要怎么办,或许在他的眼中,普通人就和蝼蚁一样,捏一捏就烂掉了。 他展现给建师学生的笑容,也是看着蝼蚁的笑容。无论他怎么和善,打心底里都是在蔑视的。 “这是阴阳颠倒五行大阵。”他伸展双臂,骄傲地转了一圈。“当然并不完整……在这里匆匆的,也没法布得完整。” 原本风景秀丽的一条山路,陡然之间就狂风遍起,浓雾从遥远的尽头飞快地蔓延过来,遮挡住人的视线。雾里还隐约有凶兽的呼啸,忽远忽近,叫人听了心里发慌。 谢开花却撇了撇嘴:“你怎么不说是因为你修为不到家?” 他要笑死了。 阴阳颠倒五行大阵是上古遗阵,启在天地之初、阴阳未分之时,能令人体内阴阳失衡、五行混乱,厉害无比。可佟言的这个阵法,却好像只有一个空架子,外边装潢得挺好看挺威风,其实也只能骗骗外行人。 还颠倒五行大阵咧……能颠倒个石头就不错了。 佟言脸色一黑。他确实修为不到家;但这种奇阵,就是他的祖师使来,也难说能有阵法威力一二——这本来就是天下修道人心中之痛。天地元气消散,天门关阖,连得道升仙都成了妄想。从前种种厉害,都只成了传说。 而谢开花这种无所谓、甚至鄙夷的态度,就不像是修道者了。 佟言眼睛一亮:“你是妖?” 如果是妖,他行事就更方便。 自古正邪不两立,即使如今修道人对妖精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们打心底还是觉得妖精低人一等。 谢开花却不回答他。反而问道:“连长怎么会在军队里?” 军队血气浓郁,杀气冲天,从来不是修真之人能呆的地方。不管是人、或是妖,只要走上了修真一途,讲究的就是清净无为、自在闲散——就连那些魔修,其实都很难融入进人类军队里,单单那些阳刚正气,就能叫魔修魂飞魄散。 因此谢开花多少还是不明白的。直到阵法出现之前,他也还真没想过佟言是修真之人。 佟言就得意一笑:“师门赐下至宝,令我等能安然存身;入世修行,也不能随便呀。” 他如今坦承了身份,方才那些温文尔雅的表面,甚至就都不愿再维持了。艳丽的脸孔上神情越发嚣张,波纹流转的桃花眼里,也只剩下了傲慢。 不过他说的话谢开花倒也懂了。像胡绵绵、熊八锦这些妖精,即使是入世,也得尽量把自己藏着掖着,因此混到个大学里来念书享受生活。而佟言这样的身份,估摸着是什么名门大派的弟子,入世就要给门派谋利——在军队里升个官掌个权,做事就没那许多麻烦。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那你这次来建师——” 佟言道:“就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来找荆山的。” 浓雾已经漫到了谢开花的身侧。他眼前有些黑沉,视线里也渐渐模糊。雾里隐约带上了一些闪电,金光烁烁,霹雳作响,将空间拉扯得支离破碎,看着倒也勉强有点天地之初的意思。 佟言的身形则已经全部消失。只有他的声音还在这里来回地飘荡。只是隔着雾气和凶手的怒吼,就显得格外隐约飘渺。 谢开花咬了咬嘴唇。 荆山——又是荆山。 胡绵绵想要荆山。这个教官,也想要荆山。谢开花下凡前,还以为荆山不过是什么小人物。天帝也说荆山不过是个小人物!但或者他确实不能按照天帝的标准行事——在天帝的眼里,能被他称作大人物的好像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了。 “你找荆山,所为何事?” “师门所托,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佟言淡淡笑道:“小谢同学,你呢?你来到荆山身边,又是所为何事呢?” 谢开花冷冷道:“你还没有资格知道。” 眼前的雾就倏然一静。 隔了好半晌,才听到佟言又道:“火气倒很大……但小谢同学,若你不说,你今天就不能从这里出去了?” 还威胁。 谢开花就哈哈一笑,笑得清朗动听,开怀畅快。 “你以为这还是从前?总有人来找我——我最后是跟你一道走的,结果我不见了,你也不见了,你以为现在人民警察是吃干饭的啊?” 佟言登时顿了顿。片刻才道:“小谢同学真是有趣……警察能有什么作为?还能破阵不成?别开玩笑了。” “警察是不能破阵。但总归你身上有了问题,在军队里或许就混不了那么开了……入世,也要按照凡人的规则做事的嘛。不要到最后,连长你只能灰溜溜回山上去哦。” 谢开花把玩着手上的柳枝。这一枝柳枝在他的手里愈发青翠,嫩叶上甚至结出了晶莹露珠,露珠滚动,十分可爱。 对面的佟言又久久不言。 谢开花就知道自己戳中了佟言的痛处。佟教官当然不能灰溜溜地回山——好不容易下得山来,又好不容易有了一桩好差事,要是就这么走了,他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这些修道的人哟,一个个都瞻前顾后,成不了什么大事…… 谢开花之前还觉得佟言看不起普通人。其实他自己对这些凡间的修道者,也是一种天生的高高在上的态度。 就好比现在,他明明可以直接破阵,却还要装作身陷囹圄的样子,逗弄佟言。 但佟言真的很有趣。起码佟言的名字很有趣。 “教官,”他道:“不如你告诉我到底要荆山做什么。这样我们都省事,不是吗?” 其实知道事情还有很多别的方法。比如天上那些大神仙最喜欢的掐指一算,或者搜魂大法……但搜魂实在有伤天和,到时业果缠身,就算谢开花有天仙果位,也是难堪。何况他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总不能结下太多因果……之前他不为难熊八锦、也不为难胡绵绵,就是为了因果的关系。 他就算看不起、也看不惯眼前的佟言,也不能施展那等魔道法术。因此只能装模作样地问话。 当然必要的恐吓还是需要的。 所以谢开花手腕一抖,那支被他握在手心的柳枝刹那间就飞了出去,直直地划过那一片浓雾,仿佛黑夜里的惊人闪电。枝叶上凭空生出来的露水,也打着旋飘纵而出,露水上竟带上了点点的金光,被透明的液体反衬得七彩耀目。 而墨汁一样、浓稠得化不开的雾气,就被这些露珠直接打得粉碎;原本清秀的山路景色,再一次绽放开来。 就站在谢开花十步开外的佟言,也露出了身形。 更露出了他震惊之极的神色。 “不可能、不可能——” 佟言连退三步,一双永远都波光潋滟的眼睛,这会儿也很没有格调地变成了惊恐:“你如何能破阵——” 虽然这大阵实在是没有上古时候的风情,但炼制的阵盘也是出自千年以前,是门派最后一位飞升的仙人留下的,在如今的修道界,也可以算是横着走的宝贝了。谢开花此人,瞧着一点法力也没有,但破阵的手段,却这样自然随意,连佟言的师父也难以做到。 而这会儿一脸笑容的谢开花,在佟言眼里,简直就像是扮猪吃老虎的恶棍。 “也没有什么难的。”谢开花手一招,那支柳枝就倏地又飞回来,亲昵地盘在谢开花的胳膊:“那教官,你说不说呢?” “我、我——” 佟言再不能镇定。那支柳枝看得他眼皮子一阵狂跳。飞花摘叶伤人自然只是武夫的手段。但摘下的叶子能有灵性——这不是开玩笑嘛!世上只有法宝才有灵性,难道这枝杨柳,不过让谢开花握了一会儿,就变成法宝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的高傲一下子全碎了。师父当年还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他也确实争气,如今已经修炼到练气八层,待到红尘炼心,就能一举突破——可这个一脸稚气的谢开花,却比他的师父还厉害!厉害得多! 那他之前那些动作,那些和煦的诱惑的笑,引着他进入大阵的举动——岂不都像是跳梁小丑。 若是不能挫败谢开花,那谢开花就一定会变作佟言心里的心魔。 他又退后一步,高声喝道:“张春,还不出来!” 谢开花一怔。原来张春也在?他本以为张春只是个凡人。 却听佟言身后依旧弥漫的雾气之中,陡然爆发出一阵高昂的兽吼。声音凄厉嘶哑、仿佛指甲从玻璃上狠狠滑过。 随后就见一头高大的野兽直立着穿破浓雾而来——一张仿若鬼怪的脸孔,马脸凸鼻,血盆大口,脸颊两侧更是生长着鲜血一般浓密的毛发,面上两侧高高凸起的棱角,愈发显得整张脸神情狰狞可怖。 谢开花有点呆。他又看了那头野兽一眼,半天才道:“张教官是山魈?” 第13章 没人回答他。 而那头山魈猛地向谢开花直扑过来。它身形疾如闪电,行动间竟只能看到一条闪烁的光影。原本逐渐又合拢起来的浓雾,被它硬生生开出一条道来。 谢开花急退。 他仿佛能看到雾气弥散里佟言得意的微笑。好像在笑谢开花不自量力,竟敢捋上他的虎须。 谢开花嘴角一勾。山魈却已经扑到他的跟前,浓重的野兽的腥气扑面而来,那张大张的嘴里尖利的獠牙,在昏暗的空气里愈发闪亮。 刷! 利爪直抓谢开花胸膛。 谢开花也不闪避,只腰往后一折——他整个人上半身呈九十度直角,与地面平行,堪堪躲过了山魈带着剧毒的一抓。 山魈一愣,显是没想到谢开花能避开。但随即又一声怒吼,利爪往下急扫,誓要将谢开花牢牢抓在手心。 可惜它终究抓不到。 谢开花往后一退——谁也说不上他是怎么退的,因为他的姿势过于古怪。两脚平平后移,竟好像不用膝盖用力,就这么向后一滑,而上半身还始终保持着和地面相平的模样。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后面拉了他一把。 他随即脚上微微一用力,身体重又倏地弹直。浓雾里,他的一双眼睛明亮得仿佛九天之上的星星。 山魈先是一怔,但看谢开花站在那边不动,也就又冲向前——它的智力毕竟有限,不知道谢开花的厉害之处,被佟言拉出来当前锋也当得高兴。 但谢开花也不打算再和他们玩耍下去。已经过了很久了。如果荆山几个找他呢? 也罢。问不出来就问不出来。时间还长着呢。 他一伸手,手掌上登时覆上一层金光。仿佛是金色的流液,又像是一层淡淡的粉。把他的纤细柔嫩的一只手,衬得神秘而高贵。 他的这只手就按住了冲到跟前的山魈的脑门。 山魈陡然一滞。从谢开花手上蔓延下来的金色流光蔓延过它的四肢百骸,所到之处,它沸腾的血液全都平静下来,里面凝聚的元气,也停滞不动,甚至不受它的指挥。 即使是一只脾气暴躁、闷头闷闹的妖精,这时候也知道不好了。 它奋力大吼,四肢乱挥,试图摆脱谢开花的控制——可挥动了片刻,动作却愈来愈僵硬,最后连手臂都动弹不得了。 它抬起眼睛,惊恐地望向谢开花。 而谢开花还在笑。嘴里的那颗糖,甚至还没有吃完。 “今天就这样吧。”他说:“既然你们不愿说,我也不强逼……但总要给你们一个教训。” 他手上忽然猛地一甩。被黏在他手上的山魈登时腾空而起,往后直直地滑过一道抛物线、落在雾中。谢开花耳朵里只听得一声很沉闷的碰,随后是山魈疼痛的哀嚎。 他淡淡道:“张教官这几天最好都不要出操了。” 山魈的嚎叫愈发凄厉。但凄厉中又有几分软弱和求饶。野兽从来都是这样,被打败了,也就服了。 佟言也听出来山魈声音里的别样意味,登时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张春是他师父早年驯服的一头妖兽,开了灵智,也有练气圆满的修为,算是他这次下山的护卫。如今却又被谢开花随手破去。 这个瘦弱的少年,到底是什么人物? 他暗暗咬牙,忽然抬起手指送到嘴边,就要咬破手指、挤出精血,好催动大阵——却又听谢开花道:“不用麻烦了。今天太晚了。佟教官还是好好回去休息吧。” 什么? 佟言猛一抬头,就见一支柔弱的杨柳隔空慢悠悠地飘来——说慢却又不慢,直入雷电横空,突地就窜到了佟言的眼前。 佟言吓了一跳,禁不住往后一退,却见那支杨柳十分优雅地一个点头——顶端的一片带着露珠的嫩绿的叶子,轻轻地点在了他的前额。 佟言浑身巨震,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你——你——” 虽然身体不能动,但他还能说话。还能瞪着眼睛,在脸上露出又愤怒、又害怕的神情。他很想问谢开花师承何处,又想搬出师门的名头来吓唬他;可终于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围绕在他身边盘旋的雾气,也缓缓地淡了。 他又清楚地看见了谢开花。谢开花正环胸站在他前边,笑眯眯地看着他被一根柳枝定住的傻样。 “连长这个样子挺有趣的。”谢开花还嘲笑他:“很有现代行为艺术的美感哦。” 佟言羞愧难当,只觉得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师祖对不起师门,心里把谢开花恨了个半死。 那只张春所化的山魈,则孤零零地躺在一边,几块坚硬的山石抵着他的身侧,中间露出几条苍翠的树枝,盖在它的脸颊。瞧着也挺有意境。 “其实我本来和连长无冤无仇的……” 谢开花招了招手,柳枝又倏地飞回来,落在他掌心。佟言顿觉自己的身体又回来了,大大地喘息一口,却两腿一软,很没有形象地跌坐在地面。 “连长只是想接近荆山,方法多的是,却选了一条自以为聪明的捷径。”谢开花道:“落到现在这个光景,教官你想想,是不是你自己错在先呢?” 如果不是谢开花碰巧是个厉害家伙,这会儿他早就被佟言整到不知道什么地步了。大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但也不是这么个刍狗法。 谢开花捏着柳枝,点了点佟言,道:“教官好好想想吧。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他又看了一眼张春,然后转身而去。 佟言选取摆阵的地方是在后山上一个偏僻的角落——即使嚣张如佟言,也不敢那样明目张胆。因此谢开花还找了好一阵子才绕回山道,再趁着幽暗的暮色,踩着石阶慢慢挪下去。 刚走到山脚,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烦闷,随即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克制不住地就被他噗地喷了出来。 谢开花大惊失色。他几时咳过血了?就算在天上,有一回走火入魔,也是有惊无险。 却见脚跟前地上那一滩血迹,血色暗沉,显是有了内伤。 他暗暗纳闷。破阵并没有花什么力气,教训佟言等人,也是随手拈来的小事。但怎么会有了暗伤? 谢开花下意识就要调动体内元气。 但不调动还好,一调动,他就只觉身体内元气散落,原本畅快游动于身体百骸、修炼了几百年的元气,这会儿只懒懒地缩在丹田之内,凝成一块,动也不动。 而向来覆在丹田上睡觉的元神,却是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一副大病临头的模样。 谢开花顿时吓到了。 “怎么了怎么了?” 他连连检查身体,却检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元气再也受不了他的控制,最多只有真真一点点,能让他发个小小火球,或是施个最基本的穿墙术——他的法力竟然直直降到了练气初期。 谢开花天不怕地不怕,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儿,还是让他神色仓皇了。他连忙啪的打了个响指,一朵橘色火焰从他指尖飘然出现。 “青厨!” 火焰里现出来的是之前那个美到了绝顶的男子。 他神情悠悠的,睡眼惺忪,像是刚一觉醒来。但谢开花可顾不得,扯着嗓子喊:“我的法力运不动了!” 那叫青厨的男人打了个呵欠,道:“运不动就运不动了,瞎嚷嚷什么?” “靠,我现在只是个练气期的小娃娃了!不嚷嚷,我还能做什么!”谢开花急得团团转,“你一定知道——是你做主要把我送下凡来,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厨就微微笑:“你不是很不待见我么,怎么现在又来问我了。” 谢开花咬牙切齿:“你别得意!” “好了。不和你开玩笑。”那青厨倒也是个知道缓急的,见谢开花真的急得狠了,就不再逗弄他,只道:“凡间灵气污浊,会玷污天仙法力——你又是纯粹天上出生的,愈发受不了凡间气息。你体内法力收缩,是在自我保护呢。你刚刚一定动用法力了吧?提醒你一句。用得越多,收缩得越厉害哦。” 谢开花一双眼睛就瞪圆了。 “还会玷污天仙法力?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青厨轻笑:“告诉你你还肯下去啊?” 谢开花立刻气得真恨不得扑到火焰里把那男人大卸八块了。“那我之后怎么办?法力还能恢复吗?” “天仙级别的是不可能了——你如果每夜勤修,倒能恢复到金丹、元婴差不多……本来凡间里能够承受的也就是元婴级别的了。你好好努力吧。” 青厨又打个呵欠,转眼就要走。谢开花连忙叫住他:“好好努力?你就给我一句好好努力?” 青厨歪过头,风情万种地看过来:“不然呢?” 谢开花猛的一下子捏灭了火焰。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他咬着嘴唇,恨恨地踢了路边的石头一脚。 所以他讨厌青厨这个人,是有原因的。青厨绝对是天上最惹人厌的仙人!偏偏所有人都被他那张脸迷惑。就连师父都—— 谢开花闷闷不乐地拿着手里的杨柳往路边梧桐上一抽。 莫名其妙的,就因为跟人打了一架,身体里的法力全收缩了。现在练气初期,手里的这根柳枝他都运用不出多大的妙法来,更别提他的那柄云梦小剑。难道真要像青厨说的那样,之后每晚都努力修炼? 但先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耐性——荆山、还有那个沈丛,都不是好糊弄的。 他还想捏着普通人的面子过下去呢。 “小谢?” 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他。沉稳又清澈的声音,像是一汪清泉,从他郁闷的心头流过。 谢开花赶忙抬起头。果然就见荆山正从不远处匆匆地赶过来——他脸上带着罕见的焦急,额头上竟也落了细小的汗。 谢开花只觉心里面暖暖的。 “你怎么来了?”他把柳枝往裤腰带里一插,就往荆山那边迎过去。 “那连长不是什么好人,我想去找你,但招待所却说并没见你们两个。我找了一圈了。” 荆山说了一长串的话。他显然是真的担心了。那双素来冷漠冰封的眼睛,也被遮掩不住的情感渲染,透出浓浓的人情味。 谢开花十分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连长忽然有事就走了。我一个人到山上来走走——” 他又撒了谎。 荆山也不怀疑,点点头道:“那你手机呢?我打你电话,但不通。” 谢开花忙道:“手机没电了。”他顿了顿,又道:“荆山,多谢你。“荆山也不说话,静静地看了谢开花半晌,忽然抬起手来,大手包覆住了谢开花有些微微发烫的面颊。 第14章 谢开花有些发怔。 他从没有被人这样亲密地抚摸过。即使是亲昵如师父,也最多摸摸他的脑袋,揉揉他的头发。 但荆山的手掌是那样温暖,温暖而粗糙,被他碰触的地方,有些轻微的发痒,随后一直痒到了心里面。 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荆山的嘴唇。温暖的、像是水晶软糖一样的嘴唇。自从那天操场上以后,他总是会时不时地想一下这两片嘴唇,然后生出一些懊恼的后悔。 但又在后悔什么呢? “小谢?” 荆山又在叫他了。谢开花才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愣愣地抬起头,望进荆山温柔的眼睛。 “啊……”他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荆山还是有点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谢开花看上去实在是不大对劲。呆的很。 谢开花只能摇头。他总不能说:我法力没有了……或者,不好意思,我好想亲亲你?恐怕这句话说出来,即使是神经粗大如荆山者,也要避他三尺了。 他闷闷地说:“肚子饿……” 脸却还是禁不住在荆山的手掌里蹭了蹭。 他像小猫一样的动作,惹得荆山眼里愈发温柔。但谢开花脸颊上那种柔嫩得花一样的触感,终于也让荆山发觉自己似乎做了很不得了的动作。他心里头一回有些尴尬,慌忙抽回了手。 “那去吃饭吧。食堂里还有饭。”他咳嗽两声,当先走去。 谢开花脸上登时失去那些温暖的包裹。夜风冰凉地吹过他的脸侧,降下耳廓的温度。他抬头看了看荆山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黄昏里如怪兽一般蹲伏的后山,鼻子皱了皱,踩着荆山的影子跟上前。 隔天出操,连长请了假。谢开花他们的张春教官也请了假。一个礼拜的假——一时之间荆山他们二十来个人就成了操场上的无主魂魄,又不好私自跑路,只能呆呆站在操场的烈日底下,一起站军姿。 到了再第二天,才有个旁边班的教官分配过来,顺带着教教他们。这个教官就松得很了,教了他们几路军体拳,就让他们自己练习去——其实也就是给他们放风了。 田尉自然是第一个给自己放假的,拖了谢开花一起蹲到树荫底下,一边喝水一边看别的班苦逼练操。 “那连长怎么忽然请了假?”田尉咽下几口水,就忍不住八卦了:“你昨天跟他一道吃的饭,知不知道什么风声啊?” 谢开花往后面一屁股坐下,闲闲地揪了根草,嘴里道:“毛,还没吃到嘴他就说有事走了。我最后还是跟荆山一起吃的。”他忽然咧嘴一笑:“说不定是生病了呢。” “真生病了就好了。” 田尉仰起头。烈日的光线透过密密的树枝投下来,即使是有那样层层叠叠的树叶子挡住了,却还是刺目激烈。他眯起眼睛,叹了口气:“这个军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谢开花笑道:“才不过一个礼拜,你就开始叫了。” 田尉道:“正常人都叫了好吗。我又不是荆山这样的变态。” 即使是现在故意让他们自由活动的时间,荆山还很严肃地在场上练拳。他动作大开大阖、严谨有序,几个教官都忍不住围过来看他练习。 “恩,他是变态。”谢开花抿嘴笑。荆山连汗也不流的。 旁边沈丛也脚步哒哒地走过来,在两个人身边坐下。比起田尉和谢开花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沈丛就优雅多了,即使是席地而坐,也有种魏晋名士的风度。 “听说张教官回军队去了。” 他一来就送上一枚重磅炸弹。 “真的?!”田尉吃惊地瞪大眼睛:“那以后谁来教我们?总不能谁有空谁就过来帮着拨两下啊?而且他怎么就回去了?” 问到后边一句的时候还故意压低声音,一张本来挺英俊的脸,霎时间就有点猥琐。 沈丛耸了耸肩膀:“听说是病了。” 他和几人相处多日,也不见了最当初的腼腆,神情动作都大方了许多。 “还真生病了啊,刚才小谢还在说呢。果然乌鸦嘴。”田尉叹道。 “滚。”谢开花往他肩膀上锤了一拳。 拳头还没收回来,谢开花头顶耀眼的阳光却又暗沉下来。一道身形挡在了前面。他抬起眼,就见荆山站在他身前。 “你不练啦?”谢开花伸出手,荆山很自然的也伸手握住,把谢开花一把拉着站直身子。 “休息一下。”他拍拍谢开花的肩膀,落下两片粘粘的叶子。谢开花就也帮他捡掉衣领上的一根草叶。 田尉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一双眼睛都要瞎掉:“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再公众场合恩爱啊。” 谢开花脸就有点红——以前他是绝不会被这种话说脸红的,大概是心里有了鬼,就比从前更加敏感——一脚踹到了田尉撅着的屁股上。 田尉笑着往前一扑,整个人就赖到草地上,在上边连连打滚。一边嘴里喊道:“谢开花杀人啦——” 旁边休息的女生全都看着他咯咯地笑。 “我听说连连长都要早回去。” 沈丛也站起身,绕过撒疯的田尉,走到谢开花两人边上。 谢开花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刚才听到几个教官在说。”沈丛道:“似乎是军队里有什么事……谁知道呢。”他清澈的眼睛看了看谢开花,谢开花就冲他一笑,又伸了个懒腰。 “走就走了呗。反正又不是他一走军训也结束了的。” 旁边操场上女生的呐喊声清亮悦耳。还有教官来回的走动,嘴里大声地吆喝着拳法要领。当空的烈日,则发散着绵绵的金色的火光,穿透过蔚蓝的天空,仿佛永无止尽。 谢开花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他迎着风站着,敞开的衬衫在风里猎猎作响,整个人竟有了种御风而去的架势。只听他淡淡道:“距离结束……还早着呢。” 然后田尉滚到了他的脚边,把他一撞,两个人摔做了一堆,谢开花什么架势就都没了。 +++ 佟言坐在吉普车里,大开的窗户外风声呼啸,他却仍兀自皱着眉毛扯衣领,好像还喘不过气来一样。 张春坐在他旁边开车,眉心也是紧紧蹙着。仍然能看到他脸颊上的一大块青紫,是狠狠撞到了山石上后落下的痕迹。 好半天,张春像是受不了车里沉闷的氛围,终于开口道:“少主有没有通知门主……” 佟言打断了他,恶声恶气道:“就是师父让我们回去军队!既然暴露了,就没有继续留下去的意义。何况那谢开花……” 即使只是说出谢开花的名字,两人脸上都是一肃,像是谢开花这会儿就正在他们面前,用他那神鬼莫测的法术教训两人。 张春半晌舔舔嘴唇,闷声道:“那谢开花一身法力,不像是地球上能有的……” “那不然呢,还能是神仙下凡啊?”佟言不耐烦道:“总之师父叫我们小心谨慎,这段时间便蛰伏罢了!那谢开花、那谢开花——” 他很想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话。但又想到自己十年过后估计还没有谢开花现在的修为,不由更加沮丧。 “我什么呀?” 后边车座上忽然一道少年的声音幽幽飘起来。两人都是猛吓了一跳,张春一个急刹车,车子生生在地面上滑出好长一段距离,才在路边磕磕绊绊地停住。 佟言只觉冷汗从背上潺潺流下。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谢开花! 果然是谢开花。他坐在车后座上,翘着个二郎腿,低头在摆弄指甲。随即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亮得能吃人的牙齿。 “我什么呀?” 佟言都要变结巴了。 “你、你、你怎么、你怎么会在——” 谢开花摊开手:“一个小小的追踪术法罢了。不值什么。” 他昨日就在佟言两人身上下了种子,随时都能追踪到。而这也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是从前下棋赢了一个仙人,那仙人教的他。不过是一点神念掌控的小技巧,神识灵敏的话练气期也用得出来——所以谢开花这会儿也能用。 最妙的是一旦下了种子,追踪者就能瞬间破开空间、赶到被追踪者身侧。其实这种妙法天上也是少有,谢开花实在走了狗屎运。 而佟言自然不信什么“小小的追踪术法”这种鬼话。怎么不见他们山门里有人会啊?怎么不见其他名门大派里有人会啊? 如今谢开花在他眼里,就真的和恶魔没什么两样了。 “张教官也别动。” 谢开花一句话就压住了有点儿想要奋起的张春。他叹口气,道:“是连长走得太快了。我说过几天还要去找你呢。你这下一走,我找不到你,可要怎么办呢?” 妈逼的,还找不到,这不是一眨眼就在我背后埋着了么! 佟言真想往谢开花脸上甩上几十上百个大耳刮子。 “其实你们走了也行,”谢开花又道:“反正不要打着荆山的主意就好——若是让我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你们搞的怪,我也是还有点手段的。” 他咯吱咯吱地捏了捏拳头。当真是赤裸裸的威胁,偏偏佟言和张春连出声反驳都不敢。 “荆山是我朋友。”谢开花道:“你们下次接近荆山的时候,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他伸手拍拍佟言的肩膀,十分和蔼可亲。 正推开车门想下车——很可惜,这法术是单程的,回去晚了说不定荆山又要找他——佟言忽然开口道:“你也是修真者,为什么这么帮着荆山?” 谢开花一愣。 他回过头,有点疑惑地看向佟言。佟言看他神色,就皱眉道:“你师门没有和你说过?荆山是上古巫人后裔。巫族妖族大战,大气运被人族趁机夺取,相互之间互为死仇,现在这时代虽然没有什么死仇的说法了,但总归不是一路人。你师门就放任你和荆山来往?” 谢开花顿住了。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老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荆山是——他是巫人后裔?” 佟言才知道这个修为一等一的少年也有不知道的事,不由就又有点自我良好的傲气冒上来了,得意地说:“你不知道么?荆家自古流传,传说能绵延至远古时代。本来早已血脉淡薄,但荆山出生之时,天地异象,金乌光芒大盛,是为大巫出世之兆。” 谢开花登时想起青厨曾说的,荆山命理纠缠,如浓雾掩盖,数算不得。 连天上的金仙都算不出来的命数—— 原来荆山是巫。 第15章 谢开花再赶回去时候,被宿舍楼下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给吓了一跳。而人群中荆山又是那样醒目,他一眼看到,心里就有些不知道什么样的滋味。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荆山已经十分了解。但原来荆山和他一样,都互相隐瞒至深。 “小谢!” 田尉也看到了他,忙冲他连连招手。谢开花整理了一下表情,脸上重新挂起淡淡的笑,走向他们几个。 “去哪里了?”荆山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真的只是很无意的问题。但谢开花心里做贼心虚,又有些难言的难过,当即就有些没好气地说:“管你什么事?” 话一出口,他和荆山都愣住了。 荆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又把视线投到旁边人群。谢开花则咬住下唇,暗暗开始埋怨自己。就算荆山瞒了他又怎么样?他的身份当然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何况他自己岂非又是半斤八两,根本没有资格…… 田尉也有些发呆。谢开花和荆山从开学的时候就蜜里调油得很,完全一副新婚小夫妻派头,连个红脸都不曾有过。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他偷偷摸摸地一戳谢开花的腰:“怎么了?” 谢开花不耐烦地拍掉他的手掌,指了指前边拥挤人潮,道:“这怎么回事?” “哦,是社团啦。”田尉见谢开花不肯说,也不敢多问。“学校里的社团来这边招新。” 大学里的社团是一种很神奇的物种。凝聚力、号召力、或者圈钱能力,当然都不能和学生会相提并论,但重在自由,也很吸引学生。可讲实话呢,社团绝对都是骗钱的。大二生招了大一的小盆友,收到的银子交给大三,再让大三大四的拿到饭桌上吃一顿……没了。 可尽管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社团还是办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比如眼下,实在可谓是人山人海。 宿舍楼前的大片天井空地,全被一溜圈儿的桌子填满了。一个个的社团,也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里冒出来的,全都矗立在新生们的眼前。有什么文学社、国画社、古琴社、国学社,格外优雅;还有什么国术社、跆拳道社、空手道社,在那边摆出阵仗、演示拳脚;计算机社呢,索性搬出来几台大主机,给小盆友们玩黑客…… 夏天天黑得晚,但七点多也已经渲染了墨色,但被这些人一挤,就好像白昼一般,热闹得更是仿佛菜市口。 谢开花还是第一次看到社团这种玩意。他十分新奇,连心里的郁闷都有些忘了,跟田尉挤到前面去看热闹。正好跆拳道社的在和国术社的人摆擂台,这两个社团向来是谁也看不起谁,这会儿趁机好好解决一下宿怨。 “还有谁上!” 简易擂台的当中,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跆拳道服的青年昂首站立。他模样挺秀气,身板又好,旁边的女生都看得眼睛冒星星。台下国术社的人很仇视地看着他,显然心里又恨又怕,恨的估计是这男人为什么长这么好看把大一小美眉的眼光都吸引过去了。怕的么,大概是这男人拳脚确实不错。 其实也是。跆拳道、空手道之类,都是重在简洁明快。国术绵延至今,虽然博大精深,但真正会的又有几个呢?出来卖弄的,恐怕都只有几个花架子。还不如别人的洋手段。 那青年环视一周,一身好似东方不败的风度非常耀眼。甚至把其他社团的吆喝声音都有点压下去。淡淡的街灯灯光里,可以看到他眼睛里洋洋得意的神情。 “骚包!” 田尉愤愤。他这位向来集万千视线于一身的帅哥今晚上关注很少,原来是都被这打跆拳道的人给招过去了。 谢开花失笑。 他转过头去,却看到荆山一双眼睛里簇动的火焰。 也是。荆山从小就是生活在传统家庭里面,修行的又是最正统最排外的国术,当然看不得日本韩国人的东西在这边叫嚣。但又性格低调,是不愿意上台的。 当然谢开花也不能去鼓动。他不该知道荆山会武术的事情。 谢开花垂下眼。 他又有些郁闷起来。交往的日子一久,他就觉得做什么事都很麻烦、很不顺心。他明明知道了荆山的很多事,却又要当做什么都不明白。他想要再进一步,可又实在太快。 大概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到这个地方。 “他叫秦优,是社科院的。” 沈丛从旁边突然出现,说了一句。他看了看荆山,又看了看抱着肘子站在一边苦大仇深似的谢开花,脸上就露出微笑,轻声道:“小谢要不要去玩玩?” 谢开花一怔,忙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去干什么。” “这个擂台不限社团里的人的。只要想去都可以和这个叫秦优的打一架。”沈丛笑眯眯:“小谢不是老说自己身手很好的么。” 谢开花在宿舍里常常吹牛皮,说自己练过九阴白骨掌鸳鸯连环腿。 田尉听了,也是精神一振。总算有好玩的事儿了。“对嘛!小谢你去把那人揍一顿。你看他那种样子,太不把天下英雄当人看了。” 一边说一边推着谢开花往前边挤。谢开花哭笑不得,又不敢使出下盘功夫把自己定住,只能求饶道:“我在宿舍里都是开玩笑的……” 可他们这么一闹,立刻就把秦优的眼神给吸引过去了。这个社科院的大二男生一眼就看到被田尉往前推着的谢开花,眼睛微微一眯,掩住眼底的不屑。脸上笑道:“这个学弟想上来试试?” 他话一开口,周围就陡然地变得安静。路灯一片白幽幽的灯光映得他和谢开花的影子搅扰在一起,往前缓缓延伸。 周围的女生的视线就都投到谢开花身上来。嗡嗡嗡地互相开始低声说话。谢开花几个也算是很有名了,大一新生里的四棵最鲜嫩的青草,走在路上谁都认识。 谢开花只好站直了身体,在面上摆出僵硬的微笑:“没有,我不想试——” 万一一不小心一拳就把这个秦优给打扁了,岂不是不太好圆场? 秦优却好像就看准了他,笑道:“学弟不用怕的,我给你掩饰一些跆拳道的基本动作,你要是喜欢,就加入我们社团。” 喜欢个屁! 谢开花很无辜地道:“学长,真的,我不用——都是大家在开玩笑——” 秦优打断了他。他优雅地微笑着说道:“无所谓的,就上来玩玩么。又不会真的伤筋动骨。” 谢开花脑门上青筋一跳。这个秦优,是真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么?口气都这样嚣张。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推拒的话,眼前却一暗。 荆山挡到了他的前面。 “我朋友说他不想试。” 谢开花有点怔怔的。荆山的声音有些模糊,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但荆山背上的温度又是那样真实。 他的手还探到背后,轻轻地握住了谢开花的手。 谢开花垂下眼,看到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掌,只觉得心脏跳动得极其剧烈,剧烈到好像就要爆炸开来。 他有些慌张,但终于还是不肯把荆山的手甩脱。 他知道旁边的田尉一定又要起哄了。现在不起哄,回到宿舍肯定要嘲笑他。说什么前一刻还在闹别扭后一刻又和好如初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可他一点也不介意。 可能是荆山高大的、充满压迫感的身形的缘故,那秦优竟是滞了一滞,一时也没有说出更脑残的话来。 荆山就转身要和谢开花一道走。他对秦优的不屑感,简直是由内而外地自然散发。秦优脸上挂不住,忙道:“你们等一下!” 荆山只能礼貌地站住,看秦优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刚刚看到你,去国术社那里看了一会儿,是不是?”秦优道。 荆山方才确实是在国术社那里流连了一会儿。大约他也是想着要不要去报个名,体验一下大学生活什么的……可最后终究还是没有。而他雕塑一样英俊迫人的外貌模样总是让人忍不住注意,即使骄傲如秦优也不例外。何况荆山去的还是跆拳道社的敌对社团呢。 荆山也不否认,点头道:“是。” “那学弟喜欢国术?” 荆山淡淡道:“我练习国术。” 既然被问到了,还掩饰就不是荆山的性格。何况修炼国术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秦优眼睛一亮。当即笑道:“既然如此,学弟和我过过招?” 他以为荆山也是那种花架子。学武术的花架子实在是太多了……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是只会一些漂亮模样。秦优崇尚跆拳道,自然就致力于打压武术。荆山又是这样光芒四射的一个人物,如果能把荆山打趴下,他可要高兴坏了。 可谁知荆山看也不看他,扭头就走。 “诶——学弟!”秦优脸色都阴沉了:“学弟是怕了嘛!还是不是男人?” 荆山何等人物,哪里会因为一点点小激将就转回去。可田尉不愿意了。荆山是他哥们,哥们能被人这样说嘛!当下就顶回去:“学长也不见得有多男人吧!” 秦优肤色白皙,眉目有些阴柔,确实是蛮有点娘娘腔的感觉。他生平最恨别人拿他样貌说事,一张脸阴得能滴下水来,也不再多话,冲着田尉勾勾手指。 好像田尉是他家养的狗一样。 田尉哪里忍得住,脖子一扬,牙齿一咬,就要冲上台。 沈丛忙在旁边拉住他。开玩笑,田尉又不是练家子,那秦优虽然瞧着可恨,可手底下还是有点真章的。 田尉急忙要挣脱,可怎么也挣不开。他脑子里就有些糊涂。沈丛一个柔柔弱弱小媳妇似的男生,手上力气怎么这么大? 秦优已经又在台上讥讽了:“这位学弟也只会动嘴皮嘛。” “妈的!”田尉狠狠一跺脚,冲着沈丛低吼:“把我当兄弟就给我放开!” 沈丛为难地看了荆山一眼。 荆山依旧面无表情。 “好吧。”沈丛还是松了手。 田尉当即就要往台上冲。可他的肩膀又被人按住了。 这一回,是荆山。 “如果我上台,学长却输了呢?” 荆山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暴风雨的前夜。 第16章 如果学长输了呢? 荆山说得很随意。好像真的只是随口那么一句话,没有什么意思。但擂台底下早就看那秦优不顺眼的男生登时鼓噪开来,一会儿说“让他当荆山的小弟!”,一会儿又说“让跆拳道社今年不准招新!”,更有甚者,还嚷着要秦优学狗叫的。 秦优气得面色惨白,一口牙齿都要咬碎了。 “你先打赢了再说!” 他腿往后一蹬,摆出了跆拳道的一个开手势。架子倒也有些力道,并不是花拳绣腿。 荆山却是嗤笑一声。 他第一次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充分地表现出一种表情。还是很鄙夷的表情。看得谢开花又是发愣,又是想笑。 “看我的。”荆山握了握他的手,随即轻轻放开。 谢开花抿了抿嘴,终于忍不住喊了句:“加油!” 荆山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大概荆山始终不知道为什么谢开花之前会和他闹脾气。但尽管摸不着头脑,他还是对谢开花十分包容。或许谢开花实在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因此所有一切好的脾性,他都送给了谢开花。 谢开花看着荆山柔和的侧脸,开始恍惚地觉得自己并不值得。 沈丛和田尉又挤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缓缓迈上擂台的荆山。 “荆山一定可以的。”沈丛轻声地道:“他很厉害。” 田尉诧异地望了沈丛一眼:“你怎么知道?” 沈丛一滞,但还是勉强撑着道:“看荆山这体格不就知道了嘛……” “也是。”田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长这么大,也不知道是吃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打篮球。不会打也没关系,改天哥教他两手,然后咱组一支球队,扫遍建京各大高校……” 他还在那边嘀嘀咕咕地自顾自说话,却忽然听到旁边女生的一声娇呼。忙回神问:“怎么了?” 沈丛憋着笑道:“你没看到好地方——荆山已经赢了。” 田尉登时瞪大了眼睛:“啥?!” 荆山确实已经赢了。一分钟不到,或者说,才刚刚在台上站定,他就把那个瞧着很不可一世的秦优给揍得趴下。 但也没有揍得很麻烦。只不过轻轻巧巧的一掌。 过程说来也异常简单。荆山上台、那秦优眼见着荆山还在观看四周,就想着先发制人,嘴里发一声喊,抬腿直直往荆山身上一劈而下——跆拳道本来就以变幻莫测、优美潇洒的腿法闻名于世,秦优这一下侧踢,也委实稳定而有力。 只可惜他碰到的是荆山。 荆山很懒得看他,随手一抓,竟一把就抓住了秦优的脚踝。秦优连连挣脱都挣脱不得,单脚站立又是险象环生,正想出个拳头逼迫荆山后退,荆山却又一掌往他膝盖上随便一斩。 秦优耳朵里听到卡擦一声响,脸已经白得和纸一般, 他腿关节就这么断了? 脑子里还在发懵,荆山手上一个用力,把他往后一推。秦优踉跄两步,脚下又酸软疼痛,一下子就摔倒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惊起灰尘无数。 荆山拍拍手,似乎沾上了秦优的脚是一件很凹糟的事情,一边神情淡漠地转身下台。对他来说,和秦优交手根本是一桩玩笑。他八岁时候都比秦优厉害。 秦优张张嘴,很想吼上两句什么,涨涨面子。但最后还是没吼出来。 他自己也明白,这会儿无论自己说什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而台下的人群已经从前一刻的目瞪口呆,变成了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 “荆山!”“荆山!”“荆山!” 新生老生们一个个都扯着喉咙。男生激动得满脸通红——虽然没怎么看清楚,但荆山那一手绝逼是屌爆了啊!这才是真武术,外国人的玩意,在我泱泱天朝面前直如土鸡瓦狗一般…… 女生们更是眼波媚意横生,手掌也拍得都痛了。荆山在台上那一刻天神也似,英俊的脸孔,让人不敢逼视。 荆山自然毫不在意。他走到谢开花几人身边,道:“走吧。” “我靠!”田尉一拳头杵到荆山肩窝:“你小子——你小子真他妈是真人不露相!” 荆山硬生生受了他这一拳,摇头说:“没什么好露的。” “我知道我知道,”田尉啧啧地感叹:“如果不是我们逼着小谢去打擂,你也不会出山是不是!唉,就知道你对小谢最好了,真是人家情侣也比不过你们俩情深义厚……” 谢开花羞恼地往田尉后脑勺猛一巴掌。但看着荆山望过来的眼神,他有些格外的慌张,视线匆忙移开。 身后却忽然又有人叫荆山的名字。 “荆山!” 很好听的女孩子的声音。仿佛珠落玉盘,滴答妙处,和深谷黄鹂也似。因此在这里一片叫着荆山的狂猛浪涛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几个准备挤开人群要走的家伙也就站住了。 田尉率先回过头去。一看之下,这人的眼珠子就直了。 “美女啊!”他连连去捅谢开花的腰眼:“美女啊!” 谢开花嘟囔两句,拍开田尉的爪子,也回身去看——果然是美女。比起胡绵绵那种妖孽,更显得清新,清汤挂水的一头乌发,脸上也不施脂粉,却更衬得肤白如玉,眸深似星。她可能刚刚洗完澡回来,身上穿得颇为清凉,下身一条短小热裤,两条笔直修长的玉腿,在暮色里明亮得晃人眼。 “荆山!”她又叫了一遍。大约怕荆山没听到。 谢开花狐疑地看了看荆山。是荆山的老熟人? ——还真是荆山的老熟人。因为荆山也回应了。 “泓泓。”他说。脸上竟然还挂着浅浅的笑。 泓泓? 谢开花牙床一酸,真想从旁边那个痰盂过来吐上三天三夜。这什么恶心的称呼啊? 那叫泓泓的却开心极了,一路小碎步跑过来。她腰肢柔软,跑起步来真是风情独具,惹得一众男生纷纷眼红。 “荆山!大山哥!” 跑到近前,这泓泓更是往前一扑,一把就搂住了荆山的腰。脸埋在荆山胸前一阵乱蹭。只见细碎黑发随风飘起,这边风景独好啊。 好、好、好…… 谢开花双手环胸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浑不知他一脸吃人表情,已经让田尉和沈丛偷偷溜到了远处,躲开这边地雷爆发地带。 好在荆山让那女孩子搂了会,也就把她推开了。 “这个是谢开花,我的舍友。”他把谢开花介绍给泓泓认识。又说泓泓:“她叫岳泓,是我家世交。” “青梅竹马嘛,我懂的。”谢开花咧嘴一笑,牙齿闪亮。 岳泓好奇地望了望谢开花。一则谢开花这名字实在奇妙,二则他样貌清俊,亲切可人,也是难得的人物。 但也不过望了两眼,她又收回目光,把全副心神投到了她的“大山哥”身上面。 “大山哥,你怎么也来了建师?我之前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小姑娘撒娇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荆山只好道:“你先走了。” “那你可以告诉我的嘛!你告诉我了我当然不走了!大山哥真坏!大山哥是故意的!” 岳泓连连跺脚,娇俏有趣,让人心神为之夺。 当然也不是谁都被夺了。比如荆山,就觉得脑仁疼,而谢开花呢,就觉得有点蛋疼。 这都什么年代了,咱能不能不玩撒娇耍赖这一招啊?看了都觉得慎得慌。 谢开花真想把岳泓黏在荆山身上的手拨开。但荆山没有动,他就更没有去赶人的资格。 “你念的是什么专业?”荆山在那边转移话题。 岳泓笑嘻嘻道:“我是美术学,学书法的。宿舍就在这边十三栋,大山哥来找我玩啊!” 十三栋,果然十三点。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的知道不? 谢开花又在心里斥了一句。刚想完,自己不由得就有点怔住了。不过和这个岳泓见了一面,他就这么讨厌她,又是为什么呢? 他在那边发怔,荆山则很无奈的道:“我不能去你们宿舍的。” “那大山哥出来玩嘛!”岳泓忽然一拍手:“大山哥,你有没有加入社团,你加入武术社了吗?” 显然方才荆山在擂台上大展神威,她也是看到了的。 荆山摇摇头。 他并没有打算加入什么社团。来上大学除了念书以外,他还要勤加修炼武艺,已经是颇为繁忙了。并没有多余的闲工夫。 岳泓却不肯放过他:“大山哥,我是国学社的,国学社很好玩的,可以穿汉服、拍照片……” 估计小姑娘都喜欢穿漂亮衣服拍照一类的事儿。建师的国学社红红火火,估摸着很大原因就是这个。骗了许多美女进社,穿个深衣襦裙,往草地上一站,摆几个破死,再举着照相机噼里啪啦地这么一照——真是风光特别啊。 荆山苦笑道:“我不……” “大山哥也来国学社吧,我们一起嘛!平时没有空见面,也在社团活动的时候见一见啊!” 岳泓扒着荆山的衣摆,在那边连连摇晃。 谢开花看着岳泓在那里和荆山亲昵,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眼见着荆山无奈却有些宠爱的笑意,他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插嘴道:“荆山,要不然你就参加嘛。又不会少块肉?” 话一出口,已经避开很远的田尉和沈丛又不由往后再退。 荆山愣了愣。岳泓也终于又看了谢开花一眼,笑道:“这个同学说的对……” 谢开花淡淡道:“我叫谢开花。” 岳泓撇撇嘴巴,喊了声:“谢开花。”又去问荆山:“大山哥你说呢?” 荆山还是没答应。但谢开花却动了。他拨开前边看热闹的人群,一路走一路问:“国学社在哪里?”就有好事的人引着他到国学社的摊位。倒也是个很大的地方,好几张桌子拼着,后边负责推销的学长学姐,也是华服美衣,分外引人注目。 看到谢开花过来,一个学姐禁不住眼睛一亮。谢开花毕竟是从小在九天之上长大,虽然极力克制,但浑身还是散发一股古典的清气,很有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意味。 “这位学弟,是来报名的吗?” “是。”谢开花很明媚地一笑:“学姐要交报名费吗?” 学姐忙给他说了一下各种章程,又给了张报名表。谢开花刷刷刷地填了。等下笔落定,身边荆山也已经走过来,低声说:“你报名了?” 谢开花扭头觑他,不阴不阳地说:“我报了。你也报一个?好和你的泓泓见面嘛。” 荆山又是苦笑:“你别笑话我……”但看着谢开花交了钱过去,他想了想,终于说:“那我也报名吧。反正一起。” 谢开花不说话。看着荆山缓缓弯腰写下报名表,他脸上的神色才又好看一些。 抬头看到正走过来的岳泓,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对着小姑娘有些挑衅地一扬眉。 岳泓一呆,清纯可人的小脸蛋慢慢就变阴了。 第17章 谢开花和这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岳泓的第一回合,显然是以谢开花胜利告终。 但荆山也看出来了谢开花的一点小心思。 几个人回到宿舍,荆山就道:“你不喜欢泓泓。”说的是谢开花。 谢开花正拿起桌上的花瓶,拎到水池边上换水。他上次在后山摘下的柳枝被他带了回来,又从地摊上买了个五块钱的土瓶子,养了好几天。倒是愈发鲜嫩。 听到荆山说话,他皱皱鼻子,也不否认,很直接地点头道:“我是不喜欢她。” 荆山就有些茫然。“为什么?” 为什么? 谢开花很想捉着柳枝往荆山胸上戳个几下。他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傻? 田尉则躲在床上笑得直打滚。 沈丛也是轻笑,一边摆弄着他桌上的那盆人参,拿剪刀剪掉多出来的一点点须须头。 荆山更不明所以。但看着谢开花的脸色,他下意识地觉得还是不要多问为妙。只能顿了顿再说道:“其实她是个好女孩……” 谢开花斜着眼睛哼了一声,重新把柳枝往瓶子里一插,再把花瓶往桌面上重重一放。 荆山就很乖觉地闭上了嘴。 桌上谢开花的手机却又忽然震动。谢开花怔了怔。他这个手机号是学校给的,实则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打过他电话的,也就宿舍里这几个人。拿过来一看,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狐疑地将电话接通。 “学弟,救命啊!” 电磁波后面是声嘶力竭的大喊。谢开花有些吓到,忙下意识地推开门走到走廊,生怕沈丛几个听到。 电话那头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粗哑嘶裂。但仍然能清晰分辨究竟是谁。谢开花脑子里浮现出那张艳丽如桃花般的脸孔,眉毛皱得愈发深了,低声问道:“学姐?什么事?” “救命的事!哎哟!” 胡绵绵似乎是在狂奔。左冲右突地躲着什么,声音因而忽高忽低,有些听不清楚。 谢开花松了口气。既然能打电话,就不是什么急事。还有打电话——真的?居然打电话?胡绵绵这头狐狸精也蛮有高科技情结的。 他重又推开门,脑袋凑进去道:“我出去一下。” 正扭头要走,荆山却一把抓住他。 “你去哪?”他眼神里有些担忧。 谢开花心里一软。 “学姐找我。” 他捂住手机,轻轻挣开了荆山的手。 荆山很顺从地放开他,只问:“胡绵绵?” 谢开花点点头。 胡绵绵又在手机里大叫:“学弟!真的救命!你快点来好不好!” 她的声音太大,尽管谢开花尽量把话筒捂住了,但荆山耳力灵敏,还是多少听到一二。他微微扬眉:“学姐出了什么事?” “没事。”谢开花展颜一笑:“我去看看就好。” “我和你一起去——”荆山想要上前。 谢开花忙拦住他:“不用了。”荆山微一皱眉,谢开花只好再保证:“真的不用。” 荆山也就不再坚持,片刻道:“早点回来。” 谢开花浅笑道:“好。” 简直是临出门的新婚夫妇。 田尉又在房间里大声咳嗽了起来。 谢开花走到楼下时脸上还挂着笑。还有点微微的热。他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抗拒那一种感觉。 楼下的社团已经撤走,现在也九点多钟,宿管是不准他们继续胡闹的。胖胖的宿管阿姨在大门口看月亮,见到谢开花,冲着他十分和蔼可亲地一笑——谢开花人性格活泼,这里的几个阿姨都很喜欢他。 谢开花回应着点点头,握着手机走出去,低声问胡绵绵在哪里。胡绵绵松了一口气,这学弟总算想起她了。忙说:“我在后山山顶。” 后山并不算高,但高度总有个二三百来米,爬起来还是有点累的。平时学生爬山,也不会爬到山顶,最多在山腰处的亭子那里盘桓一二。毕竟去后山大多数都是情侣,是携手看风景的,爬山爬得累死,还有什么意思? 因此胡绵绵平时就在山顶上修行。每个深夜都要潜至山上,再布下阵法,一来掩人耳目,二来聚集月华。 即使知道学校里来了像谢开花这样修为深不可测的修仙者,她还是没有躲开,而是愈发勤加修炼。若是能得证大道,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但今夜也不知道走了什么样的霉运。才不过修炼了小片刻,突然却有什么东西撞进了她的法阵——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迷路的鸟雀,并未放在心上,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如狂风巨浪一般的攻击——竟是一只嚣狂的大鹏金翅鸟,伸展双翼时,直能遮天蔽日,其喙更锋锐如刀剑,俯冲而下带起狂风,啄得胡绵绵找不到北。 好不容易使出几记法术暂时将金翅鸟击退,她就慌忙想到谢开花。虽不知谢开花是正是邪,但总不像是坏人,又加上走投无路,只能慌慌张张地打了个电话——连能法术传音都忘记了。 大概在她的印象里,谢开花那一手神鬼莫测的法术,要逼退这只大鹏金翅鸟绝对是易如反掌。要是让她知道谢开花这会儿全身上下剩下的法术不过是练气初期,她估计能昏过去。 不过谢开花自然是不会说的。有好戏看,当然不看白不看? 谢开花纵身一跳,终于赶到了后山山顶。 果然只见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其实在黑夜里,也看得并不清楚。这应该是一个十分基本的迷踪阵,凡人若到此地,多半走来走去绕不出去,除非胡绵绵心神一动将其送出阵外,否则甚至能在阵中消磨掉一辈子的时光。 谢开花反手抽出裤腰带后边别着的柳树枝——是他出门时随手拿上的——往迷雾中一点淡薄血色处轻轻一点。 白雾就散去身形,露出其中一条狭窄小道。 “学弟!是小谢学弟吗?!” 胡绵绵兴高采烈的声音模糊传来。谢开花踏步走入小道,只见眼前忽然一片豁然开朗;白雾尽数消散不见,却有无数繁密森林,棵棵大树枝叶伸展,浓密的树叶层层叠叠,将空间里遮蔽得暗无天日。 谢开花倒是眼睛一亮。原本以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迷踪阵,没想到胡绵绵还蛮别出心裁。这也能看出来胡绵绵师门渊源,换做了别的妖修,能摆出一个最基本的迷踪阵已经是很难得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前边就哒哒哒地跑过来他的这一位美女学姐。胡绵绵不复初见时那种风情万种的妩媚形象,头发有点儿散乱,衣衫也破了几块,衣襟那边露出来一大片雪白的胸脯。 谢开花忍不住就调笑两句:“学姐这个样子可要迷倒学校里所有男生了。” 胡绵绵就抛一个媚眼:“那能不能迷倒学弟呢?” 谢开花连连摇手:“那我敬谢不敏。”又问胡绵绵:“那只金雕呢?” 胡绵绵神情一个振奋:“学弟愿意帮我?” 谢开花耸耸肩。毕竟是一个学校的,胡绵绵也不是恶人。再说了,互相建立一个比较良好的关系,也有利于之后从胡绵绵那里探听到更多消息。 当然在“救人”的时候,总不能让胡绵绵发觉谢开花这会儿虚弱的法力——不然胡绵绵可就不大能像现在这样乖了。 好在手上还有这支折柳。 “那只金雕在那边养伤。” 胡绵绵指了个东南的方向。这里密密的全都是树木,几乎分辨不清东南西北,只能隐约看个大概。地面上全都是落叶堆成的绵软的地毯,又因为过度的腐烂,散发出一股原始森林特有的腥臊气息。倒是做得十分逼真的一个幻境。 胡绵绵还颇有些骄傲:“我使了正罡雷法,将它击伤。只是这只金雕性子凶残,我怕它拼了性命不要要和我决斗,才将学弟叫来。” 意思是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差,碰到敌人只能求救。 谢开花又有些吃惊。雷法素来是人类的专有法术,因雷性最刚,阳气暴烈,妖精一旦修行,一不小心,很有可能落得个反噬的下场。因此很少有妖精会选择雷法修行。当然若是飞升得道,跻身仙人一流,人、妖就没有什么区别,任何法术都能信手拈来。 看来胡绵绵确实是有些骄傲的本钱。 “我去看看。”谢开花道。 “学弟小心。”胡绵绵还算有点良心。 谢开花微微一笑,又看了胡绵绵一眼,道:“学姐好好养伤吧。你体内经脉混乱,不及时修正,对以后修行有大坏处。” 他一双眼睛精光如电,看得胡绵绵心里一凛。她不敢隐瞒,点了点头,当即盘腿坐下。 这也是她叫来谢开花的一个原因。虽然面上不露声色,实则那只金雕已经把她弄得筋疲力尽,毕竟这会儿是和平年代,妖精之间也相处和善,胡绵绵几百年来还没遇到过几次真正的战斗。今晚这突兀的袭击,实在让她疲于应付。 谢开花见她闭目休息,就拈着柳枝,往东南方向而去。 一路上柳枝露水点过,雾气就会慢慢消散,露出清晰的道路。这也是因为谢开花如今只有练气期修为,若是换做以前,他一点之下,整个阵法都要分崩离析。 但饶是如此,这支柳枝已经是世间难觅的珍宝。若是让胡绵绵看见,恐怕她又要惊骇不已。只是轻轻一点,就能破开阵法结构,这真是闻所未闻。 走得远了,谢开花鼻端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味。看来果然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谢开花不由就想起了一部电影里的情节,好像是一个叫做周星驰的人演的戏?太后和太监双双败倒,两个不可一世的人,只能让一个小喽啰决定命运生死。想到周星驰那滑稽的演技,谢开花不由扑哧一笑。 “谁?!” 树林深处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怒吼。 哟,还能说话了。 在修真一事,禽比兽更具优势,因禽鸟天生有灵舌,若是得了机缘,便能得讲人话,从而迈上化形一道。 但照胡绵绵说来,这只大鹏金翅鸟并不能化为人形,应该年轻得很。只是金翅鸟天生异种,是上古延续下来的血脉,因此幼鸟就有偌大威赫,连胡绵绵这种修炼好几百年的妖怪都只能勉强打个平手。 谢开花心里不由有些趣味,脚下走得更快,不一会就见树林里一片狭窄空地,空地上芳草如茵,仿佛绵绵绿毯。 一只足有半个寝室大的金翅鸟,正歇在当地。 它一双翅膀,即使空间昏暗,仍然能看到上面鲜亮的金色羽毛。羽毛形状锋锐,一片片都是最好的匕首,能吹毫断发。它脸上的尖喙如钩如月,顶端还沾着点点红色血迹,估计是从胡绵绵身上啄出来的。而它的一双眼睛,更是美得惊心动魄,瞳仁乌黑如墨,当中却又一圈金色华章,灿烂之极。 好一只大鹏金翅鸟! 谢开花心里不由暗暗赞叹。即使是天上也找不出这么好看的金翅鸟来。虽然血脉淡薄,但模样倒是分毫不减。 他在脸上摆出温柔的笑:“你好!我叫谢开花。” 金翅鸟看了他一眼,眼中十分疑惑,也有高度的警戒。它看不出谢开花的修为,因此也不知道深浅,并不愿意说话。 但它心里也知道不好。这个阵法是刚才那只狐狸精主持,能无声无息进来,一定是有了狐狸精的授意。 难当它今日就要命丧在此? 金翅鸟很有点难过。谁人不怕死?而修道者更甚。 但它没料到的是,眼前这个自称叫谢开花的,模样颇有些可爱的少年,却一甩手里的碧绿柳枝,往它身上洒下了一片清新的露水水雾。 水系道法有治疗之功,古诗云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是这个道理。而这少年的露水,更是仿佛灵丹妙药,它只觉身上一阵清凉,被雷法击穿的身体伤疤,竟然就这样飞速愈合。 金翅鸟目瞪口呆。 第18章 等到谢开花再从雾蒙蒙的阵法深处走出来,胡绵绵就惊骇地发现,这少年的肩头竟然蹲了一只羽色苍翠斑斓的小鸟。 一只小鸟当然没什么好惊骇的。但偏偏这只小鸟身上全都是那只金翅鸟的威压,一双乌溜溜的灵动的眼睛望向胡绵绵的时候,更是满布鄙夷不屑和愤怒,同那只金翅鸟一模一样。 再联想到谢开花的神通,胡绵绵指着小鸟就叫道:“它是——” 谢开花笑着点了点头。 这只同云雀十分类似的娇小鸟类,自然就是那只受了伤的大鹏金翅鸟。谢开花用了一点驯兽的小把戏,将它身形变幻,变作了如今的体态。 至于金翅鸟怎么会就这么乖乖蹲在他肩头,其实原因也很简单了。其一呢,谢开花治好了它的伤势,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法术,叫这只神智虽开、却不甚了了的禽鸟,赞叹害怕不已。 当然只是为其治伤,是不可能就令妖兽归入门下。妖精、尤其是鸟类,修行最重自由,本来天性如此,改不得了。但如今末法时代,胡绵绵这样名门大派出来的,修行了五百多年都没有结出金丹,更何况金翅鸟这样的散修?能开了灵智,已经是莫大的缘法。 也是谢开花当机立断,直接抛出一份功法玉简,立即就吸引住了金翅鸟的全部心神。想谢开花是什么来历。身上的功法,最简单最基本的,也是九天上的宝贝,暗含了大道至礼,其精妙玄奥,不能言说。 而他传了金翅鸟这样修金丹、证大道的法门,金翅鸟哪能不纳头便拜?只恨自己这副鸟样子,不能全尽礼数。 至于谢开花将它体型缩小,又吩咐它平日里谨言慎行,它更是唯唯诺诺,一股脑儿地记在心里面。禽兽和人类不同,心智单纯太多,一旦认定了一个好人、一个师傅,那真是打点起百倍的心思小心跟随。 之后看到胡绵绵,它虽然心里不喜,但也不露声色,也是因为谢开花嘱咐的缘故。 谢开花又问金翅鸟的姓名。只知自己姓白,乃是一丁点儿的传承记忆里遗留下的姓氏。谢开花便给它取名白芍,是谢开花挺喜欢的一味花。浑然不觉得给一只雄壮的大鹏金翅鸟取这样的名字是不是有点儿古怪。 见了胡绵绵,谢开花就把事情经过大约地给她讲了一下。当然功法啊之类的,就模糊带过,更衬得他十分神秘。胡绵绵心里也是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只能勉强微笑。 老天,这可是金翅大鹏鸟!不是什么麻雀苍鹰,是金翅大鹏鸟! 这种上古残存下来的异种,和她们狐狸一族里,传说中的青丘古国九尾灵狐是一般的地位。九尾狐早已千年不见,而这只陡然出现的金翅大鹏鸟,却就这样被谢开花纳入手中。 若不是胡绵绵还有点理智,她真要以为谢开花是什么法力通天的仙人了。 但纵使不是仙人,也和仙人相差不远了吧? 胡绵绵因此心下愈发敬畏,强笑道:“恭喜师弟了。” “多谢学姐。”谢开花也很有礼数,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今天收了这只宠物,也是因为学姐的缘法,托了学姐的福。既然如此——” 他手往半空中一抓,登时抓出来一只小小玉瓷瓶,瓶身温润可爱,画着数不清的藤蔓图样,显出古朴之意。 胡绵绵心里一动。早从熊八锦那里听说,这个学弟有个储物戒子,能凭空取出任意物件。现下看来,恐怕是比储物戒子更高级的术法。 ——其实也就是谢开花师父送给他的一个空间。师父门下几位弟子,都有这样一个小小地儿,可以摆些物件、种些灵药。 “这药就送给学姐了。”谢开花笑笑,手上一抛,瓷瓶就落进了胡绵绵的手心。 胡绵绵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揭开了瓷瓶的封塞盖子。刚一打开,就有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鼻而来,味道清奇郁郁,让人通体舒泰。 她心中激动,将瓷瓶轻轻倾倒,里面就骨碌碌滚出来两颗丹药——圆滚滚的南海明珠一般,上面丹纹细密,错综交杂,美丽非凡。 连蹲在谢开花肩头的白芍,都忍不住小脑袋往前一凑,眼睛亮亮的,似乎很想把那两颗丹药给吞进肚子。 而胡绵绵更是差点惊叫出声。丹纹、竟然是丹纹!多少年了,都没有听说过炼丹有丹纹出世。她师父在十万大山中位尊权重,认识许多修真门派里的炼丹名家,曾见过有丹纹的丹药,都是那些名家手里供奉着的宝贝,等闲不敢轻用的。 而这个学弟就把这两颗仙药给囫囵扔给她了! 胡绵绵根本不舍得吞食,把丹药又重新塞回瓶里,抬头冲谢开花道:“多谢学弟,这药、这药太贵重了……” 谢开花摆摆手:“学姐就不要说这种话了。这是我们之间的因果,有失有得,万物之理。学姐就拿着吧。” 他抬手摸摸白芍毛茸茸的脑袋,逗得白芍尖喙往他指尖轻轻啄动。他只觉指尖痒痒的,非常受用,禁不住哈哈一笑,就此抬步从阵法里从容离开。 原本以为只是过来看戏,没想到能收了一只上古异种做宠物,嘿嘿,就连师父都没有这么厉害的宠物!只要他潜心培育,悉心教导,白芍未必不能恢复增添血脉。到时候回到天上,叫所有人都羡慕眼热! 谢开花越想心里越高兴,直忘了自己还在走山路,一个不留神,竟然脚下踩到一块不稳当的石头,一个踉跄,整个人就五体投地地摔了下去。 白芍惊叫一声,扑棱着翅膀飞到半空。 “靠!” 谢开花摔了半天才回过神,捏着拳头往地上猛捶一记,又捶到了尖利石子,更是痛得钻心。古人说乐极生悲,诚不我欺! 他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就见到短裤下边的膝盖破了一层皮,手掌也破了,露出几道血色的划痕。脸上也微微的在痛,估计是刚才也被石头划到了——总不要破相才好! 他嘴里愤愤然地嘀嘀咕咕,一边抽出腰带里头插着的柳枝,就要施法给自己治疗。但柳枝还没挥动,他只觉体内经脉之中,法力又是一阵胡乱流窜。有几股搅扰在一起,就仿佛是粗细麻绳打了结,怎么也解不开。 这一打结,就好像在他经脉里堵了一块大石头,血气法力都流通不能,一时之间,他脸色青白,浑身痛得发抖,直如无数根尖针在肆意戳刺他的心脏一般。 要命! 他模糊地想到,估计又是因为方才一时得意,在白芍身上用了太多法力的缘故。看来青厨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以后施法都要更加小心谨慎,挑准时候下手;不然总是这样经脉不通、法力郁结,他可承受不起! 白芍在他身边盘旋飞舞,也不知道这新认的主人究竟是怎么了,着急地吱吱叫唤。 这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人声。 “同学?” 是一个男人。年轻男人。 “同学……你怎么了?老天,你没事吧!” 谢开花只觉得有个人扶住了自己。又强硬地将自己按坐到一边的大石头上。他此刻全身无力,也只能牵线木偶一样,任那人动作。 坐定之后,才勉强睁开眼睛,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倒是挺俊秀的一个人。细长的丹凤眼,很具韵味,微厚的嘴唇,则表示此人多情多义,外在表现就是爱管闲事,比如现在。皮肤也很白皙。又或者是在月光的映照下,有种别样的柔媚之感。 谢开花心里很无厘头地想到:怎么这个建师帅哥其实是这么多的? “你怎么样?” 那人按住了他的肩头。 谢开花吞了口口水,半晌开口道:“我没事……” 是确实快没事了。他能说话,就是因为体内纠结的法力终于开始疏散,使他起立恢复。不然别想开口说一个字。 “怎么会没事?你脸上——还有你的胳膊、膝盖——”这人显然有些聒噪,絮絮叨叨地说:“怎么办,现在校医院是关门了的。要不然我带你去医院吧!” 谢开花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是热情。不过这个热情他也不需要啦。 他摇摇头:“多谢你,不过我回去宿舍就好了,宿舍里有红药水,涂涂就完了。” “这怎么行?”那人眉毛一挑,对谢开花的提议非常不以为然:“不行!——这样吧,你跟我去我的宿舍那儿,我同屋大学本科是学医的,应该能帮你治一下这些伤口。” 谢开花更加敬谢不敏,不过听这个人的口气,倒不像是学生。他想了想,问道:“你是老师?” “恩,我姓英,是建师的老师,是文学院的讲师,不是坏人,所以你不必担心。”那人还开了个玩笑。 谢开花只好再婉拒:“英老师,真的多谢你,不过这些也不是什么要命伤口,我真的回去涂个红药水就好。这么晚了,怎么好麻烦你。” 看这个英老师眉毛又是一扬,似乎还想发表点反对意见,他只好说:“要不然英老师你送我回宿舍行吧?我这样子走路,倒是有点麻烦。” 那人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了好半天,终于道:“那也罢——不过我要看着你上药才走!” 哎哟,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老好人! 谢开花无奈点头:“多谢老师!” 那人就把谢开花扶着站起身。谢开花顺势靠上他的肩膀。嘿,别看这人模样瞧着有点儿阴柔,身子板也不怎么样,倒有一股子很大力气,扶着谢开花走下山,也一步步走得顺畅。 “老师全名叫什么?”谢开花没话找话。 那人就顿了一顿。抿了抿嘴唇,脸上还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谢开花心里疑惑,报个名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听他说:“我叫英雄。” 谢开花扑哧一声笑了。 英雄老师有点儿恼羞成怒,但大概每个听到他名字的人都是这种反应,他也习惯了,只能无奈地说:“那你叫什么?” 谢开花报了名字,英雄撇撇嘴巴:“你跟我半斤八两好不好?” “什么呀,我的名字很好好不好,是老师没有审美细胞。” 谢开花抗议了一句,片刻和英雄一道笑起来。 白芍跟在后面,又叫了两声,拍打着翅膀赶上。 “这是你的鸟?”英雄看到飞到谢开花肩头的白芍,眼睛一亮。 “恩。老师喜欢鸟?” “是,我的爱好。”英雄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下白芍。但白芍何等骄傲,它身为妖兽,对这些人类都是天生的高高在上的尊贵感,哪里肯让英雄碰它。头一扭,就躲开了。 英雄叹道:“你的鸟好有灵性。是什么品种?” 谢开花张嘴就扯:“麻雀。” 英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麻雀,有这样的麻雀?那五彩流光一般的翅膀羽毛,比金刚鹦鹉都绚烂华美。要是麻雀长这样,这世界也用不上有凤凰了。 “要是老师喜欢,我把它给你玩两天。”谢开花咧嘴一笑。 白芍顿时慌张起来,扑打着翅膀不依。 英雄明显很被这个提议打动,但还是道:“算了……不过我能不能到你宿舍来看看它?还有我的舍友。他也很喜欢花啊鸟啊的。” “行啊,”谢开花很大方,大手一挥:“欢迎参观。” 白芍在他肩头凄苦地吱吱叫。 第19章 谢开花和英雄老师一路上言谈甚欢。主要是英雄老师笑点太低,谢开花随口说了几个笑话,都能逗得他笑得不行。搞得谢开花心里也蛮无语。 又因为担心谢开花的两条腿,英雄就把路走得很慢,本来只要一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被他走了要差不多半个钟头。等到终于走到宿舍楼下,也差不多真的要半夜了。 好在宿舍门还开着。这几天天气热,宿管阿姨也睡得晚,都要十二点多才关门。不然谢开花就只好爬墙。 要爬墙当然是无所谓。只是估计英雄还要在旁边看着,就不大好那么灵敏地动作——不然岂不是半个钟头装模作样的努力都要浪费? 如今看着宿管阿姨房间里的晕黄灯光,谢开花心下松了口气:“老师,我到了。” 英雄道:“我送你上去。” 他还真要看着谢开花上了药水才走。谢开花只觉得头痛,勉力婉拒道:“老师,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小谢?” 谢开花眼睛一亮,轻巧挣开英雄扶着他的手,转过身子。就见到荆山从拐角处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袋垃圾,应该是下楼来扔垃圾的。 “荆山!”谢开花冲他招手。 荆山随手把垃圾扔到角落,大步走上前。他先看了英雄一眼,大概觉得英雄没什么特别,就把全副心神又摆到谢开花身上。等看到谢开花脸上那几道鲜红的划痕,更是眼神一凛,手也不由自主地抚了上去。 “怎么回事?” 荆山的拇指有厚厚的茧,应当是从小练武拿剑练出来的。抚摸在谢开花柔嫩如女子的脸颊皮肤,就叫他麻痒不堪。尽管之前就和荆山有过这样亲昵的接触,可这却还是仿佛是第一次,让他心里都有些慌张。 谢开花抿抿嘴唇,低声道:“在山上摔的。” 荆山眉毛微微一皱:“怎么会在山上摔跤?你去山上了?学姐在山上?” “恩,她找我有事。人在半山亭子上。”谢开花现在扯谎的功夫真是愈来愈高超,脸不红气不喘,一点撒谎的表征都没有:“我没事,就小小的一跤。” “什么没事?膝盖那边皮全都擦破了。” 英雄连忙在旁边插了一句。荆山的视线就往他那里扫过去。一扫之下,英雄心下不禁一颤。好冷的目光。他以前有一次去爬华山,不小心迷了路,在一处山坳撞见一头正趴着晒太阳的豹子。那头豹子看着他的眼神,就和眼前这个少年竟十分相似。 是浑不在意的、看着蚂蚁一般的眼神。 他全身上下就都不自禁地有些难受。 人怎么会有这样冷的眼神?再说方才他看着谢开花时,眼睛里那种温柔神情,也不是假的。甚至温柔得都已经不像是普通的朋友了。再说了,如果是普通朋友,哪里会把手都摸到人家的脸上的? 想到这里,英雄不禁咳嗽两声,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了。 好在荆山不过看了他一眼,视线就又收回去,只道:“这位是谁?” 谢开花忙替英雄介绍。又说一路上英雄扶他回来,把英雄狠狠夸赞了一通。英雄连连推辞,笑说自己只是拔刀相助。 他还想说两句俏皮话,却听荆山道:“那就这样吧。多谢老师了。” ——哈? 英雄站在当地,就看着荆山扶着谢开花转过身,两个人往楼道上走过去了。谢开花还扭过来头来,冲英雄挥挥手,喊了一句:“老师晚安!”但很快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哈? 英雄觉得心里蛮有点空落落的。他向来爱做好人好事,小时候就总是拾金不昧啊、扶老人过街道啊、帮社区打扫卫生啊……不过随着时代发展,做好事却是越来越难。 今天晚上好不容易又做了一次好事,结果人家却根本不领情。英雄虽然性子有点大落落,但也感觉到谢开花的不以为然。 那个荆山就更加了。眼神冷得像是要把他吃了。 英雄老师摸摸鼻子,落寞地转过身去,路灯把他的影子拉扯得特别悠长。 忽然扑啦啦一阵翅膀响动,那只羽毛颜色色彩斑斓的小鸟从他头边毫不顾忌地飞过去,翅膀扇动的风把他的发型弄得一团乱,鸟窝一般。 英雄老师忧伤地直想对月长叹。 而那边谢开花回到宿舍,沈丛和田尉也都还没有睡,见到谢开花被荆山扶着一拐一拐地进来,都是大吃一惊。沈丛还好,田尉就表现地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田尉一边嚷嚷,一边让荆山指挥着从荆山抽屉里拿出来红药水、棉签还有几卷OK绷。说起来谢开花也是真倒霉,刚开学就跌断了胳膊,现在又是一身的伤。 荆山拿起棉签,沾了药水,帮谢开花细细地擦拭脸上的伤口。青年温热的呼吸近距离地喷洒在谢开花的脸颊,让他下腹没来由地一紧。谢开花就格外不好意思,分神回答道:“山上摔的……”把刚才在楼下的一番说辞又都说了一遍。 田尉扶额道:“没事到山上去干什么呀——学姐也不是正常人。”但如果是学姐那样的大美女,就算不是正常人也无关紧要。 荆山又把药水涂了一阵,再捏起OK绷,帮谢开花小心贴在脸上。 谢开花拿起旁边的镜子,对着镜子很臭美地照了一番。一点点小伤,当然是不可能破相的,可刚看了两眼,他就嘴角一勾,忍不住笑了。 “这个是你的OK绷?” 谢开花看着镜子里自个脸上的Hello Kitty的图案。还是粉红色的,充满了梦幻的少女气息。田尉凑过来看了一眼,也是禁不住爆笑。 荆山摸摸鼻子:“这是我妹妹的。” 谢开花怔了怔,片刻问道:“你还有妹妹?” “恩。”提起他妹妹,荆山脸上的神色又变得柔软:“她比我小了不少岁……从小就是调皮捣蛋的。我用的绷带,全被她换成这这种样子。” 顿了顿又道:“泓泓和她很要好。” “哦——”谢开花拖长了音调,不说话了,转过头又默默看起来他镜子里的小脸蛋。 荆山见他不说话,只好道:“我跟泓泓认识,也是因为我妹妹。” 谢开花眉毛一挑:“那没有你妹妹,你跟那个泓泓就不认识了?” 荆山抿起嘴唇,没有答话。这个假设并不成立,但他不愿意再说什么惹得谢开花不高兴。他很敏感地发现,只要和岳泓有关的话题,谢开花总是不喜欢。 而田尉和沈丛也又已经很乖觉地躲到角落里去了。 却忽然又听谢开花道:“那你十一要回去吗?” 这话题转的。荆山先是一愣,随即道:“要的。我和妹妹说好了。十一肯定要回去。”他看着谢开花神色,问道:“那你呢?” 谢开花摇摇头:“我不回去。家里太远了。” 他说到家里的时候,脸上突兀出现了一种格外寂寞的表情。谢开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他总是大大咧咧,开开心心,因此这种茫然无措的样子,竟让荆山心里一痛。 荆山不由就脱口未出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谢开花惊讶地看他一眼。 荆山道:“对——我妹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谢开花没说话。但他脸上的神情缓缓就变得灿烂起来。一双眼睛,更是亮得仿佛天上的明星,动人之极。 荆山心里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松口气。但他就是不希望谢开花的心情不好。 几人正沉默着,白芍却突然从半开的窗户里扑棱棱飞了进来。它体态娇小,神色娇憨,但荆山和沈丛,都是动作一顿。 白芍见到荆山,也是浑身羽毛全都竖起,翅膀一振,差点就要变回原本巨大的体型。 谢开花连忙再心里捏个法决,喝令白芍不许轻举妄动。 “这、这是——”沈丛看着白芍,眉眼间惊疑不定。 田尉算是整间宿舍最正常的人了,看到白芍,倒是喜欢得紧。他老爸很喜欢侍弄花鸟,这些年花在鸟身上的钱也很有十几万了,但这么漂亮华美的鸟儿,他也是从未见过。 田尉伸手就要去摸白芍,一边道:“这鸟儿哪里来的?”他自然以为是外头迷了路不小心飞进房间的野生鸟儿。 白芍方才不肯让英雄碰,这会儿又哪里会让田尉碰。可谢开花又给它下了命令,让它乖乖地别动,白芍只好站在谢开花肩头,让田尉那只爪子碰到了它华贵的羽毛。 白芍心里可委屈极了,一双眼愈加愤愤地怒瞪田尉。 田尉却想,瞧瞧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多有灵性啊!表情都活灵活现的,简直像是成精了。 “是学姐送我的。”谢开花又随口乱说:“学姐不会养鸟,就送给我养。” “真的?”田尉疑惑地看他一眼。谢开花很真诚地点头。 沈丛神色倒是一松。胡绵绵是狐狸精,一只狐狸精养了一只鸟精,倒也说得过去。他却没有看出来白芍真身乃是大鹏金翅鸟。要是看出来了,他恐怕就不会信得这样容易。 荆山也看不出白芍的真身。只觉得白芍浑身凶光毕露,不是什么善物。不过胡绵绵总不至于敢用这只鸟暗害谢开花,否则胆子也太大了,也不符合胡绵绵修习的正统仙道。他也就道:“那就养着吧。” “你也觉得挺可爱的是不是?”谢开花好似浑然不记得一分钟前还给荆山摆出脸色,这会却献宝一样地耸耸肩,伸出手指让白芍站到他指头上,让荆山去摸它的羽毛。 白芍吱的一声,眼睛里又是恐惧,又是战意高昂,翅膀又要拍起来。 可惜荆山淡淡的一个眼神扫过去,白芍就吓得脖子一缩,整只鸟都偃旗息鼓了。 “去吧。”荆山拍了拍白芍的翅膀,白芍乖乖地振翅飞到了一边桌上。 第20章 2011级新生的军训,结束得无声无息、却又迅猛突然。原本的连长佟言偕同男生三班班长一同离去之后,军队里没有再拨新的教官过来,那几位班长、排长,都仿佛没了主心骨,平时训练起来也没什么劲头。 谢开花那个三班就更别提了。别的教官只有想起来时才会过来管管他们的纪律,否则真是随意放风;一伙人全都蹲在树荫底下,聊天扯皮,就差没在嘴里叼根烟,快活赛神仙了。 而谢开花就还以为这种闲得骨头懒的日子能无止尽地过下去——起码过个十几天嘛!要正式开学,还要半个月呢。可谁知道,不过过了一个礼拜,那群教官就全被军队集体叫走。校方领导想询问原因,却被冷冰冰地说一句:机密事件,不可申诉。 领导们也只好灰溜溜地走开。 按道理讲,领导们不高兴,学生就得更不高兴。如何让学生不高兴,那就只有上课一途了。就连风流倜傥随心所欲如田尉者,都已经做好了这多出来的十几天要上课的准备。结果事到临头,校方却发了一个通知,只说放假。 放假——半个月的假!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学生老师都是一团雾水。但不上课,谁不愿意呢!还有谁会有这种闲情逸致去探究为什么。 比如谢开花,就已经叼着棒棒糖,躺在床上准备再睡个回笼觉。白芍蹲在他的床头栏杆上,睁着一双明亮的圆眼睛,好奇地在看下边沈丛桌上的那盆人参。 “学校真是吃错药了!”田尉刚从外头打球回来,一身淋漓的大汗,扒了衣服,拿电风扇对准肚皮猛吹。“不过我喜欢……你说要是以后没事就放个假该多好!” 宿舍里没人应他。荆山盘腿坐在床上看书,沈丛则拿着支上好的狼毫笔在临摹书法。他一手字写得极好,风骨清俊,只是稍显柔媚,像是魏晋时候的世家子弟。 说起来,他们这个宿舍也颇有些怪胎。别的宿舍,知道学校放了半个月的假,早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去了。偏偏他们几个都还呆在这破地方。田尉是他老爹特意要求,要磨练他的少爷性子。至于其他几个,他可猜不透。 见没人理他,田尉也不在意,等电风扇把肚皮吹得凉了,他才将它放下,又去看桌上的手机。刚才有人给他发了条简讯,他也没去看。 但这一看之下,田尉眉毛都扬了起来,因炎炎夏日而格外烦躁的表情,就仿佛当头一瓢冷水浇下,浇得他透心凉、心飞扬。 “有活动、有活动!”他捧着手机大叫。但脚上明明在跳,手上却纹丝不动的,活像他手里的那个诺基亚老型号是什么易碎的玻璃。 荆山却还是纹丝不动。谢开花面朝墙壁,像是已经睡过去了。只有沈丛微微抬头,望了他一眼。 田尉连忙从沈丛手里把他那支毛笔拎开。沈丛眉毛一挑,露出些不满的神色,田尉连忙讨好地笑道:“沈丛,你们下午都没事吧,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玩!” 沈丛看看荆山;荆山整个人石雕一样,一点点神色变化的迹象都没有。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什么好地方?” 田尉就把手机往沈丛手心一塞。沈丛狐疑地低头看看,就见到上边几行小字:“小尉,你不是一直很想去采石场看看嘛,今天下午采石场有一场拍卖,叔叔带你去见见世面!” 发信人是田尉的二叔。 沈丛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简讯念出来,罢了还是不懂,问道:“采石场是什么?” 田尉得意洋洋地道:“是建京一个很秘密的集会,据说只有最顶尖的商人和政客、那些超级富豪才能去,就在建京郊外一个废弃几十年的采石场,每四年一次,奥运会似的。我二叔还算有钱,去过几次,听说里边都是些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珍奇宝贝,我想去很久了。” 他说罢拿回手机,却没注意到沈丛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就连荆山都眉心轻蹙。显然他也听说过这个采石场的名号。 沈丛道:“那你叔叔带你去,我们去合适吗?不是说只有超级富豪才行。我们几个穷学生——” “不要紧的,每个有资格去采石场的人都有七个附带名额,”田尉笑道:“我二叔以前不带我去,是说我年纪小、不懂事。这不刚上大学,就答应带我去了!你们是我好哥们,我磨磨二叔,二叔肯定答应的。他从小就最疼我了。” 田尉笑得牙齿都要掉下来,手指连连去戳沈丛的腰眼:“去不去,去不去?” 这样的好机会,怎么能不去?错过了,那一定会可惜。 田尉不知道这采石场究竟是什么,但经过这一通描述,沈丛哪里还会不清楚。所谓的集会、所谓的珍宝,恐怕也还都是障眼法。而最里面的宝贝玩意,即使是这些超级富豪,估计也还没有资格知道。 他又看了一眼荆山。 荆山终于动了。他放下手里的书,手轻轻一锤腿,从床上翻身下来。闷热的夏天天气似乎没有给他造成一丁点影响,他浑身不见汗渍,清清爽爽,英俊迫人。 “去。”他只说了一个字。 田尉眉开眼笑。他其实心里对荆山一直有点怕怕的,总觉得荆山这样的人,可能是那种隐藏着的名门世家出来的大少爷。他家里有钱,多少知道一点秘辛,因此这一次有了这样的机会,也不管二叔会不会同意,先拿出来借花献佛。 荆山又反手敲敲谢开花床上的护栏:“小谢?” 谢开花才像是终于醒了,翻了个身,眼睛还是半睁半闭、迷迷糊糊的,低声嘀咕地说道:“我想睡觉,不去了。” 田尉哭笑不得。他又瞥一眼荆山,知道如果谢开花不去,那荆山很有可能也就不去了。连忙道:“小谢,那个采石场很有意思的,保证好玩。” “屁,再有意思能有睡觉有意思?”谢开花挥挥手。 田尉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却听荆山道:“那我打个电话给泓泓,她对这些拍卖什么的很感兴趣。她一起去可以吧?” 田尉愣了愣,还没回答,就听到上头床上咕噜一声,谢开花已经翻身坐起,怒睁着一双清澈动人的大眼睛,恶声恶气道:“我去!”一点睡眼惺忪的模样儿都没有了。 白芍也被他的气势所迫,惊地叫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床下。 田尉憋笑。憋,使劲地憋,憋得一张俊俏的脸蛋儿通通红:“那——” 谢开花顺着梯子一溜烟儿地爬下来,先灌了一大口水,随即气势震天地冲荆山道:“不要打电话给岳泓了!我们一帮男生,加她一个女孩子像话嘛、别人看见了要说闲话的。” 田尉想,那岳泓估计闲话越多越好吧。但当然这句话不敢说出口,只也笑劝道:“荆山,小谢也说的是,是不大方便。” 荆山沉默片刻,点点头道:“也好。” 您够可以的!田尉真要在心里给荆山竖个大拇指。一直以为荆山木头疙瘩一样,原来也有影帝级别的实力! 他垂眼看了看表,道:“也快中午了。要不咱们先去吃个饭。估计我叔叔很快就能到。” 一提到吃饭,谢开花和沈丛都无可无不可的——他们两个食量实在是不大,一份清水小米粥就能撑个一整天,也不知道胃是怎么长的——而白芍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作为一只纵横山林的金翅大鹏鸟,白芍过去的生活可谓十分艰苦。捉到的食物,自然都是生吃。血淋淋的,味道也不好,一股腥骚气总是让它浑身不适。然而自从几天前第一次吃到人类的食物起,它的幸福生活就到来了。 好好吃的大排骨!好好吃的炸鸡腿!好好吃的红烧肉! 早知道就早一点来人类的世界玩玩,不遇到主人,也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 田尉也是看到白芍霓虹灯一样闪亮的眼睛。跟白芍相处了几天,他也多少知道了这只小鸟的怪癖。你说这么一点点的小身板,怎么饭量就那样大?而且吃的还都是大荤。 他一直以为这种体型的小鸟都是吃虫子、吃小米的。难道是因为吃太多肉食,才让羽毛变得如此富丽多姿? “我去带饭过来吧。”他认命道。要不然让食堂里的人看到一只小小鸟儿在疯狂地啄食堆成堆的排骨,估计都能落满一地的眼珠子。 白芍欢快地叫了两声。这个时候,田尉这一无是处的卑微人类,才会在他眼里光芒万丈起来。 谁知道田尉刚拿起钱包,他的手机又响了。他低头一看,笑道:“不巧——我叔叔已经来了。” 他打开门冲出去,扒着栏杆往下望,果然见他叔叔的劳斯莱斯停在宿舍楼下。劳斯莱斯即使在建京也并不多见,附近很多男生都很猥琐地靠近,试图亲手摸一摸这辆世界顶级的豪车。 他叔叔正推开车门走出来——虽然已经四十来岁,但田仲宣仍体型矫健、器宇轩昂,脸上也没有多少岁月侵袭的痕迹。反而被浑身上下散发着的那股成功人士的气息一衬,比这周围的青春小男生,要迷人得多得多得多。 君不见路过的建师美女,已经都在给他抛媚眼了。 “二叔!”田尉高兴地冲他招手。田仲宣冲他点点头,示意他收拾收拾就下来。 田尉忙掉头又跑回宿舍。他一边拎起一件干净的T恤往身上套,一边冲宿舍里的几个道:“你们也准备一下,咱们这就走。” 又冲白芍很抱歉地耸耸肩膀:“白芍,我不能帮你带饭了。今天你就饿一饿,晚上我带好吃的给你。” 白芍登时怒目而视。 谢开花抬手摸摸白芍的头顶,笑道:“要不我们带白芍一起去。” “啊?”田尉犹豫了一下。为了带上谢开花几个,他已经要费一番唇舌。而且从没听说过采石场允许带宠物的。记得有一次一个老总牵了条藏獒过去,那条藏獒可威风得紧了,听说还是犬王,那老总就是专门带过去炫耀的;可还是被挡在门外,塞多少钱都没用。更何况白芍这一只小鸟?虽说是漂亮之极,可也没有破例的道理。 谢开花道:“带过去试试嘛,不行我就让白芍自己飞走。白芍可聪明了,总不会迷路的。” 田尉想了片刻,也只能说好。他喜欢极了白芍,也不舍得白芍单独一个被关在宿舍里忍饥挨饿。 当下几人随便换了个衣服就出门去。而田仲宣也已迎进宿舍门来——他正和宿管阿姨说着什么,听到前边响动,微微地一抬头,迎面就见到了一马当先、格外醒目的荆山。 他似乎是吃了一惊,眼睛倏地就瞪圆了。 第21章 “二叔!”田尉很灵敏地从荆山后边挤出来,指着荆山几个道:“这是我舍友,我铁哥们,这次跟我们一道去,成不成?” 他看见他二叔有些不大对劲的脸色,还以为田仲宣不同意。本来么,哪里有这样的事情?采石场那种地方,要不是田仲宣自己没孩子,也轮不到田尉来尝这个鲜。但现在田尉居然又拉过来几个舍友。 可田尉大话已经许下了,总不能丢了这个面子。正准备上前给他二叔磨磨,却见田仲宣脸上扬起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嘴里说:“成,怎么不成!既然是小尉的好朋友,出去一道玩玩也好。” 田尉不由自主张大嘴巴。他怎么也没想到田仲宣会这么简单直接就同意了。 “那我这只鸟呢?” 谢开花哧溜一下也从荆山后头溜出来,他肩头的白芍很高傲地冲着田仲宣抬高它那颗漂亮的小脑袋。 田仲宣脸上的笑就更僵硬了。但他又偷偷觑一眼荆山,顿了顿就咬牙道:“先一起去!我跟门卫说说,看能不能一起带进去。” 谢开花登时一声欢呼。他笑得嘴巴大大地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孩子一样。荆山看着他的笑,冷硬的一张脸,就变得微微的柔和。 田仲宣注意到了荆山的神情,心下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陆续上了车。也好在田尉二叔那辆劳斯莱斯是幻影加长版,座位才够。田仲宣陪着几个少年一道坐在后边,车子慢慢启动了,前头一道挡板也缓缓地升起来,后座就显得愈发安静。 谢开花显然是没坐过这么高级的车。身子扭来扭去地东看西看,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一会儿摸摸皮椅,一会儿碰碰冰柜,还要赞叹脚下的地毯软和舒适、精致可爱。 换做平常,田仲宣一定要为谢开花这样的举动不满意。怎么会有这么不懂礼数的小孩子?但现在他什么话也不讲,反而笑眯眯的,一脸和气。 他又从冰柜里取了几罐可乐。田尉不客气地接了,荆山三个却摇头婉拒。田仲宣就道:“那荆山同学喝点什么?” 田尉一愣。他还没把荆山几个介绍给田仲宣呢。当下就问:“二叔知道荆山的名字?” 荆山也眉毛轻轻一皱。 田仲宣忙道:“以前见过。荆同学可能不记得我了。” 荆山眉心还是蹙着。他确实是不记得田仲宣。 田仲宣笑道:“上次的采石场集会,我和你父亲打过招呼。那次就见你站在边上看一棵盆景。” 他话音刚落,沈丛和谢开花都还没什么反应,田尉就不高兴了。他眉毛皱得额头上都显出皱纹,一边伸手推了一把荆山的肩膀:“原来你去过采石场!你干嘛不告诉我?” 让他这样得意洋洋,好像小丑。 不过看来荆山确实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还是特别有钱人家的小孩。起码要比他们田家富裕。田尉也不是傻子,他二叔对荆山表露出来的态度,隐约的竟像是在巴结。田仲宣少年扬名,家财万贯,田尉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然而他这一推,把田仲宣吓得心跳都一顿。田尉不知道,可田仲宣心里明白清楚得很——荆家的权势,完全是他所无法企及的。那年的采石场集会,他能和荆山父亲握了个手,还是因为那次生意的合伙人和荆家有点关系;他才有资格过去混个面熟。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他袖着手,很有些放不开地站在角落,看他的合伙人往荆山父亲那里走过去——那一圈交际的人物,全是建京顶尖的门阀政客,甚至还有京城来的大佬。而荆山的父亲,就被围在中间。 荆山呢,他面容冷漠地站在一旁,仔细端详一盆开粉红花蕊的盆景。有几个少年人想和他搭话,也全都是建京、京城的有名太子。可荆山丝毫不予理会。 那种端得十足的架子,却又不让人觉得突兀、或是心理别扭愤恨。反而似乎若是荆山和他们说话了,就是荆山纡尊降贵;那种天生的高贵从容,是田仲宣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知道自己的侄子竟和荆山是舍友,那个照面,田仲宣又惊又喜,是真的差点心脏病发。 然而现在侄子竟然这样不知体统! 田仲宣已经做好打算,若是荆山露出哪怕一点点嫌恶的苗头,他就把田尉狠狠斥骂一顿,先博了荆山的好感再说。侄子回家以后还能安抚。 但叫他吃惊的是,荆山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他甚至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虽然只是一点点,几乎看不出来,但也知道他心下有些愧疚——一边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 田尉就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荆山的道歉。 沈丛微微笑道:“这样不是更好?到时候荆山也可以帮我们做做向导。这个集会四年一次,田叔叔肯定也要忙的,恐怕顾不得我们几个。” 田仲宣忙道:“没事,重头戏都在晚上,下午我陪你们几个好好逛逛也行。” 他冲着沈丛很友好地微笑。沈丛样貌俊美,通体清气,也是端庄华贵的一个人物。321这个宿舍的人没人把他当一回事,但田仲宣商场上打滚多年,哪里看不出沈丛的不同。这种气质,也只有京城顶尖儿的书香门第能有。 都不是简单人物啊…… 他看着还在多动症一样乱扭的谢开花。还有谢开花肩头那只羽色灿烂、灵气逼人的小鸟。方才没仔细看,现在一瞧之下,他又是大吃一惊。他和田尉他爸一般,都爱侍弄花草,往年从采石场也搬回了不少名贵花鸟回去。可白芍这样的,他是真没见过。 那双眼睛里的非凡神采,和人类都没什么区别。 能有这样的鸟儿当宠物,这个乡巴佬也似的谢开花,又能乡巴佬到哪里去? 田仲宣只觉得汗水都要把后背浇透了。 不过仔细听侄子和他们几个的对话,似乎和平常的少年也没什么不同。荆山不爱说话,沈丛则偶尔接个两句,一路上基本上都是田尉和谢开花在叽叽喳喳的麻雀似的。也不过是些篮球、赛车、校花、网游……平凡得不似真的。 忽然白芍低头往谢开花肩头上轻轻一啄。谢开花哎哟一声,反手给了白芍一个毛栗子,和田仲宣抱歉地笑笑:“我家白芍肚子饿了。” 白芍腆腆小肚子。确实是有点儿扁了。 田仲宣知道田尉几个都没吃中饭,那就索性先一道吃个午饭。他摇下车窗,看了看窗外,笑道:“没事,很快就到了。采石场外边也有几家饭店;白芍都吃些什么?” 一边说,果然车子也一边就缓慢地停下。这辆劳斯莱斯性能果然出众,在交通繁忙有如水管堵塞的建京市中心,还能有这样快的速度,不过一个钟头就到了郊外。而且还平稳之极。 田尉帮忙开了车门,谢开花一边跟着田仲宣下车一边道:“白芍喜欢吃肉。排骨鸡腿什么的,越多越好。” 刚刚在地面上站稳的田仲宣脚下一个跙趔。 而那边白芍一眼望见挺立的几座饭馆,已经高兴地振翅鸣叫起来。谢开花被它的情绪感染,也是颇为开心,带着白芍就往最前头的饭馆走去。 “啊……等等!”田仲宣忙叫道。 但谁知道谢开花脚程快得离奇,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已经被他走出了很远。他当然也是没听到田仲宣说话,脚下反而愈走愈快,脚底生风一般。 田仲宣无奈地笑笑,只好回头招手让田尉几个跟上,几人也往那饭馆而去。 这边确实是一片十分荒凉的地方。这片废弃了十几年的采石场,有一家破败的附属厂子,在不远处矗立,隐隐还能见到掉了漆的几个厂名大字。而厂外一大圈的空地,都被灰色砖石砌成的围墙给围起来,当中一道巨大的铁门,牢牢闭拢,看不见分毫里面的模样。 而围墙外呢,就只有破破烂烂的水泥地面。绿化倒是很好,估计是当年种下的树木花草,在这枯燥的十几年间蓬勃生长,郁郁葱葱。那三家小饭馆,就开在一片稀疏的树林子中间。 说是小饭馆,其实也算不上小。其中两座都是三楼高的酒店,而谢开花直奔而去的那一家,瞧着是平房,但也颇有纵深,模样更是古色古香,精致之极。翘起的檐角上蹲着栩栩如生的吞檐兽,红砖墙壁上,则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很有三、四十年代的风情。 这会儿这家店的门户已开,古典月洞门背后,是生生挖出来的一条小溪流,上边架了矮竹桥,人走在上面吱呀吱呀的响。两个美貌的迎宾小姐站在桥头,笔直高扬的身子,和那些模特儿相比也不遑多让。 谢开花当然不在乎美人。白芍就更不在乎了。它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来回地转,脖子伸长了,尽顾着去嗅饭馆里头传出来的饭菜香气。 一人一鸟一对主仆不管不顾地就往饭馆里闯过去。 谁知道刚走到门口,那两个迎宾小姐就把他们拦住了。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迎宾小姐笑得一脸春花灿烂:“请问您有贵宾卡吗?” 这三家饭馆,都是建京的几个门阀捐助建造,平时从不接待人,也就采石场集会的时候开门迎个宾。但相应的规格也一并提高——只有采石场的客人,才能来这里用餐。 谢开花愣了愣。他自然不知道什么贵宾卡。但看着迎宾小姐礼貌却疏远的笑容,又想起田尉说的这个采石场的特异之处,他也就明白了。 谢开花也不在意。不论是哪个社会,都喜欢标榜一点三六九等。人类世界如此,九天之上清静无为的仙人们,岂非也是一般?他也不去为难这两个迎宾小姐,摸了摸焦躁的白芍,笑道:“不好意思,我没有贵宾卡,我跟别人一起来的。” 见到谢开花礼貌,那两个小姑娘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她们早知道这个地方遍布了达官贵人,而达官贵人里面,最怕的就是太子党、愣头青。仗着家世好狗眼看人低的,这个世道难道还少了?她们也得罪不起。 “那请问您是和谁一道来的?”她们细声细气地问道。 谢开花回手指了指赶过来的田仲宣。“是田氏科技文化有限公司的田董。”刚才在车上田仲宣就把自己的身份介绍过了。 小姑娘们互看一眼,都点点头。采石场集会的客人并不多,也就那么几十个,她们早把名字背得滚瓜烂熟。田仲宣确实在这个名单上。 她们微微侧身,就要让开,却忽然从竹桥后头听到一个挺尖锐的女声。 “好漂亮的小鸟!韩哥,我要这只小鸟!” 谢开花眉头一皱,而那两个迎宾小姐,心里却是一叹。 田仲宣虽然在这个名单上,可惜他挺靠后,算不上什么特别厉害的人物。而说话的这个女孩子,她家里却是在京城上面也赫赫有名的。 她们望了一眼谢开花肩头上那只灵动的小鸟。恐怕这只鸟儿,眼前这个少年是保不住了。 第22章 谢开花抬眼往前面看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模样甜美的少女。一双水汪汪大眼睛,鲜艳的樱桃小嘴,看上去委实惹人怜爱。 她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看着和谢开花差不多的个头。相貌也颇俊朗,剑眉星目,眉心之间更有一点红痣,仿佛旧年画上长大了的哪吒。 他们身后还簇拥了几个别的少年男女。脸上都洋洋自得地笑着,指点着谢开花和白芍。还有几个已经在说着回去买什么样的鸟笼,仿佛白芍已经变成了他们的囊中物。 白芍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浑身毛发都竖起来,眼看着就要发狂。谢开花只好先叫它冷静,耳朵里却听到那个青年笑道:“这位同学,不知道你的鸟卖不卖?” 谢开花穿着朴素得很,白T恤,牛仔裤,再加上脸长得稚嫩,怎么看也不过是个在校念书的穷学生。不过那青年倒也礼貌——起码在这种纨绔里,确实算得上礼貌了——还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谢开花淡淡道:“不卖。” 那少女秀眉一皱,显是没想到谢开花这样不给面子。 青年就耸耸肩,冲少女道:“小昀,你看,人家不给卖。” 少女不依地跺脚,又抱着青年的胳膊连连撒娇:“韩哥,我就要那只鸟嘛!韩哥,你买下来送给我,你买下来送给我嘛~” 青年无奈地冲谢开花苦笑:“同学,你看到了,我这个妹妹实在爱你的鸟,不如你随便开个价钱。我很有诚意的。” 谢开花摸摸鼻子,特别天真地歪过脑袋:“一千万你也买?” 青年愣住了。而那个少女更是整张小脸气得通红,手指着谢开花怒骂道:“你还不如去抢钱!” 白芍得意地一亮翅膀,冲少女极具人性地翻了个白眼。 而这会儿田仲宣几个也从后边赶上来了。 他远远就看到门口这边仿佛起了争执,心里急得不行。这边的人物非富即贵,闹了口角事小,动了关系网络就不妙了。不过想到自己这边有荆山这尊大神杵着,他心下也是一安。 可等紧走几步赶到了谢开花身边,看到那个青年,田仲宣却又是一怔。 田仲宣认识他。他叫做韩曲峰,是京城最最顶级世家的嫡孙,但从来行踪飘忽,寻常人等难得一见,听说连韩家老爷子都管不了。采石场这种地方,也是素来见不到韩大少的。怎么今天又会在这里碰到呢? 他整了整衣衫,想了想,还是赶上前挡在谢开花跟前笑道:“韩少,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见怪。” 谢开花腮帮子一鼓。什么叫小孩子不懂事? 韩曲峰看了田仲宣一眼,笑道:“你认识我?你是——?” 田仲宣连忙报了自己的名号,见韩曲峰嗯嗯啊啊地说久仰,就知道这位爷肯定是听也没听说过自己。换了平时,他早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可谢开花是自己带过来的,还是荆山的朋友,他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只能硬着头皮道:“韩少,你看这事——” 荆山走了上前。他微微低下头,见到谢开花不开心的表情,沉声道:“怎么了?” 谢开花摇摇头,只摸摸气鼓鼓的白芍:“白芍肚子饿瘪了。” “那去吃饭就是了。” 荆山抓起谢开花手腕,绕过田仲宣,长腿一迈,两三步就越过摇摇晃晃的小竹桥。田仲宣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直接走到了韩曲峰的前面。 田仲宣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他以为他就要见到荆山和韩曲峰面对面的碰撞——可谁知道荆山看也不看韩曲峰一眼,只拉着谢开花,从那群少年男女身边走过。 荆山竟像是根本不屑去看韩曲峰。 但其中的一个纨绔少爷就受不住了。 他大约是觉得有韩曲峰撑腰,连腰杆子都挺了三分,见到荆山黑沉沉的脸色和压迫人的身形,也一点不怕,往前一站就把荆山拦住:“你站住!韩少还没让你走呢?” 谢开花无语。这话怎么说得好像黑社会似的。 荆山当然不打算理这位黑帮电影看多了的少爷。他脚步丝毫没停,正要绕开,后面韩曲峰却又忽然说话了。 “如果我出一千万呢?” 谢开花眉毛一挑。站住了。 荆山只好也陪着谢开花一道转身重新站定。韩曲峰拨开几个少年,往前慢慢走了几步,眼睛却一直盯着谢开花肩头的白芍。他看得愈久,眼睛愈亮,仿佛眼珠子里装了两颗闪亮亮钻石一般。 “我出一千万,卖不卖?”他又说了一遍。 那少女又在后头跺脚了:“韩哥,你当冤大头呢!” 谢开花却耸耸肩:“还是不卖。” 韩曲峰皱了皱眉。但他始终舍不得白芍,顿了顿又道:“那两千万?” 这加价的速度,比拍卖还夸张了!跟着韩曲峰的那几个少年早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田仲宣也是大惊失色。他没想到韩曲峰这么喜欢谢开花的那只鸟。当然最好是真的喜欢。如果是韩大少气急了在那边说胡话,那这事儿可就真不妙了。 谢开花倒是笑了。他道:“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的鸟儿。不过它是我的宠物,你开两千亿,我也不卖。” 他手指探到肩头,白芍就很狗腿地用尖喙轻啄谢开花的指尖。 韩曲峰看得眼睛更亮,愈发舍不得放白芍走。他家世显贵,又有奇遇,能耐着性子和谢开花说这许多话已经算是极其的给面子。见谢开花始终不肯松口,他多少有些恼羞成怒。 本来若是他巧取豪夺,像谢开花这样的穷学生,又哪能说半个不字?就算谢开花有那个什么田仲宣撑腰,他又怎么会怕? 正要说点什么狠的,一直贴身放着的手机却忽然震动起来。 韩曲峰嘴边的那句话就说不出口了。他不甘心地皱一皱眉,但还是接通了手机,态度颇恭敬地应了两声,随即挂了电话。 “我要走了。”他和那群少年说了一声,也不顾他们惊愕的神色,转回头又看向谢开花。“你——”他抿抿嘴唇,可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只轻轻哼了一声,掉头走开。 走得倒是很快。 那骄纵少女也拦韩曲峰不住,只能看着韩曲峰飞快地走远,视线转回来恶狠狠冲着谢开花道:“你等着!” 一跺脚,也冲出门外走了。其余几个也连忙跟上去,一眨眼,原本热闹闹的饭馆门口,就只剩下荆山一行人。 我等着什么?谢开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和荆山耸耸肩,无辜地说:“一群怪人!” 荆山沉沉低笑。 而田仲宣在那边脑门上已经挂了三条黑线。一群怪人?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该说无知者无畏呢? 恩,无知者无畏啊。 等白芍终于吃完它等了几个钟头的中饭,采石场集会也早已经开始。它带着一弯油光水滑的尖喙,蹲在谢开花肩膀,乐颠颠地一道前往采石场门口。 从来紧闭的那两扇大铁门,如今敞了开来,露出围墙里神秘的一切。就见到一条通往破败厂房的水泥大道,道路两边摆了一溜儿的桌子,桌子上都是些奇形怪状的花草山石,还有些地方摆了猫狗鱼鸟,倒和市中心的花鸟市场挺像。 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比那花鸟市场要高级了千百倍。单说最靠近门口的那一盆兰花,那青瓷细纹的花盆,瞧着就很有些年份。兰花虽然是常见的宋梅品种,但花叶饱满笔直,极富光泽,花瓣更清澈如碧泉,细腻仿佛少女肌肤,其中更有一丝血红,凭空多出许多妖媚。 这样的宋梅,实在说不上常见,就算是田尉也看得出,这么一盆,少说也要上几十万了。 何况这还是摆在最外头的! 田尉手肘碰了碰沈丛,笑道:“来好地方了吧!” 他知道沈丛爱花。沈丛桌上的那盆野人参,就被沈丛当命根子一样的养着。之前在学校里看到早开的桂花,还一个人站在那儿欣赏了半天。 沈丛微微一笑:“恩,多谢你。” 田尉被这句多谢说得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兴冲冲拉着沈丛就要进去,却看到谢开花被几个门卫拦下来。 “怎么了?”他连忙走过去。 就听到门卫在说:“宠物不能带入内。” 啊,原来还是这个事。他看看站在一旁的二叔,田仲宣就耸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不过也是。那么多花草,万一被宠物咬了可怎么办?几十上百万的东西呢,可不得好好的当神仙一样供着。 谢开花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仍想据理力争一番:“我这鸟儿很聪明的,不会乱叼东西……” 门卫只是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田尉摊开双手。谢开花孩子气地嘟起嘴巴,指尖点点白芍头顶一撮七彩斑斓的羽毛。 “白芍也想见世面的,是不是?” 白芍拼命点头。不过它心里也纳闷。就算进不了大门,它在天空盘旋一圈,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飞下去,就算是把这采石场里的好花全吃光了,又哪个知道是它?偏偏主人要在这里演戏。主人怎么这么爱演戏? 纯洁的白芍毫不知晓人间险恶。 “怎么回事?” 又有人过来了。大概是看怎么门口有人聚着不进去。谢开花听那声音眼熟,一抬头,吓了一跳——居然是佟言。 许久不见的连长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俊美无俦,即使是看见了谢开花脸部肌肉很明显在抽搐,也好看得紧。 “连长!”谢开花冲他拼命招手。 门卫见谢开花认识佟言,都是一呆,随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佟言是这次集会主人的重要客人,他们亲眼见着那傲慢得不得了的老头子对着佟言毕恭毕敬的模样,当时真是不敢置信。 “你怎么来了……”佟言面部肌肉抽搐得更厉害了。 谢开花却在那边探头探脑:“张教官呢?张教官来了吗?” 佟言太阳穴那边青筋一跳。 他不再去理会谢开花,转头问门卫:“怎么回事?” 门卫忙把谢开花带宠物的事儿说了。佟言其实方才就注意到白芍,白芍浑身的凝练妖气,刚猛强大,让他不注意也难。张春已经是难得的凶悍妖兽,但张春的妖气跟白芍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他只觉得头痛。谢开花这种人物,难道也对采石场集会这样的小拍卖感兴趣?若是谢开花真的感兴趣,那师门这次要的几件珍品,他一定是拍不到了。 谢开花却还在那边装傻地问他:“连长,我能把鸟儿带进去嘛?” 佟言忧伤地挥了挥手,示意门卫放行。 第23章 对于佟言在采石场的出现,田尉颇有些奇怪。在他印象里,佟言只是个长得很讨人喜欢的军官,可区区一个小连长,哪里有本事赚到采石场的门票? 不过他虽然心里奇怪,话却是不敢问出口的。再加上见到门卫对佟言恭敬畏惧的样子,他就知道佟言一定有点来头。 但最古怪的,还是谢开花和佟言那样好的交情。 他看着谢开花跟佟言并肩走在一起,很有些茫然。难道谢开花就这样好的人缘,逮到谁都是朋友? 然而他不知道佟言一点也不把谢开花当朋友。 佟言也一点也不想跟谢开花并肩走在一起。 何况谢开花对他露出的亲昵之意,让身侧总是隐隐传来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注视——他知道是荆山在看他。荆山在很不痛快地看他。 作为名门大派的嫡系弟子,佟言是一点也不怕荆山的。即使荆家万古流传,是修真界永恒的秘密,但巫一脉早就没落,荆家如今也不过荆山几个小辈有点儿血脉传承。就算荆山天赋再好,又能怎样呢? 只是被这样看着,终归不舒服;搞得好像他抢了荆山的老婆似的。 而谢开花又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连长,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呀?你给我说说?” 白芍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佟言一愣,下意识地问:“你不知道?” 他说出口就知道不好了。果然谢开花嘴角一勾,活像偷到腥的小狐狸:“真有好玩的?”他想了想,就又说:“是不是晚上的拍卖?田尉他叔说晚上有拍卖。” 佟言想,那田仲宣能参加的拍卖,能是我们去的吗?他挺愿意顺着谢开花的口气说是,但也很明白一旦揭穿自己的下场估计要惨绝人寰;偏偏师父远在天边忙事儿,赶不过来,他也没个靠山撑撑腰什么的。 于是也只能说:“不是他说的那个拍卖。” 谢开花眨眨眼,懂了。拍卖确实有,不过和田仲宣要去的那个不一样。这边的估计都是佟言这一类的修真界人士。 他还就真的蛮有了一点兴趣。来到凡间多日,虽说打定主意过的是悠闲大学生活,但日子一久,还是有些无聊。认识认识凡间的修仙者,也好给自己的生活多点调剂。 只不过最凄凉是他现在也没有统一江湖的实力。遇见金丹元婴厉害的,他也得小心掂量。否则在这儿八荒六合唯我独尊,不也挺不错? 谢开花很沉郁地叹口气。 但很快又兴头高扬起来:“都拍卖些什么,你给我说说?” 佟言很不乐意地道:“也没什么,就是些灵药灵草,法器灵器什么的……” 谢开花嘻嘻一笑:“你别跟我装,今天一定有好东西,是不是?不然像你这样自命清高的大派子弟,才不会来这种仙凡混杂的地方呢。” 谢开花讽刺他自命清高,佟言也不好反驳,只觉得头更痛。又听谢开花说:“何况我刚才也见到一个修真者。修为一点点的练气期,却还算精纯通正,浑身正气堂堂,也是名门正派的样子。我听到他接了个电话,是他师父叫他去接机——你们修真界的前辈也来了,这回确实是有异宝出世吧?” 如果韩曲峰听到谢开花这一番话,恐怕即使再潇洒自如,也要吓得面无人色。他师父喜欢高科技,但用的手机也是有法力加持,等闲人听不见说什么;谢开花却随随便便就听见了——这哪里是个普普通通的穷学生? 只可惜韩曲峰早去了机场,也听不见谢开花说什么。 而佟言面露苦色,终于没有否认,点头道:“我也听说了。是昆仑青宁峰长老亲自前来——这位长老最擅炼丹,这百年来修真界有名的丹药,基本都是他老人家炼制的。” 谢开花哦了一声,也不在意。他师父也是炼丹好手,造的仙丹天帝都得求着要;而谢开花从小惫懒,修为基本上就是靠嗑药磕出来的。他一身法力还很纯正凝练,没有半点嗑药流的弊端,由此可见他师父炼丹的本事。 倒是问了一句:“我还没问过你是哪个门派的?” 佟言道:“我是峨眉出身。” 佟言对他的师门显然尊崇之极。说话间流露出骄傲崇拜混杂的神情,脸上都放了光。但谢开花的下一句话差点儿叫他吐了血:“峨眉?我以为峨眉都是收女孩子的呢?” 金庸小说看多了吧?! 佟言咬牙切齿,真想出手把谢开花大卸八块。 谢开花却话题又一转:“那你晚上带我去那拍卖会看看。” 佟言很想拒绝,可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咦,沈丛在那儿干什么呢?” 谢开花又很光速地换了话题。 佟言眉毛一挑,往身后的沈丛看了过去。 沈丛正站在路边看一盆花。 田家叔侄两个也在一边陪着看,嘴里还在啧啧称奇。这朵花花瓣大如碗口,色泽却是碧绿碧绿的,深山里的泉水一般,清澈干净;柔弱单薄的花瓣上又带着丝丝细细的纹路,仿佛博物馆里成色最好的青瓷。 但它的枝干却又是鲜红鲜红,像是刚刚用血水涂抹了一遍,有种动人心魄的邪恶魅力。只在枝干左侧生了一片叶子,叶子也是血红色,生得好像微微弯曲、向上捧承的一只手,叶子中央还来回滚动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须知现在早已是下午,太阳又烈,不管多少露水早就蒸发干净。这颗露珠却好似珍珠宝石,散发七彩炫光。 摊位后的一个彪形大汉正在给这株奇花作介绍:“这花我一个礼拜前才收到,是从四川山里一个采药人那儿买的,据说长在一处穷山恶水之地,深深的山坳里全都是浓雾,什么都看不见;要不是那采药人不慎跌落悬崖,命大不死,还没缘摘到这朵奇花……” 田尉叹道:“确实是奇花。” 田仲宣看了一眼那浑身肌肉纠结的男人,问道:“这花得有二十万吧?” “二十万?您开玩笑吧?”那商贩夸张地大叫:“这儿门口的那株宋梅,宋梅您见着没?单那宋梅就要三十万……我这花您自己说说,那宋梅能比?单说见过,您可曾见过我这花?” 田仲宣微微笑,就不接话了。看这个样子,这朵绿花的价格似乎要上百万。 虽说模样确实特别,也美得奇异,可他也不知道这花是什么——看这卖花人也是不知道的——即使他买了回去,要怎么养呢?一不小心养死了,几百万不久活生生打了水漂? 他已经打算让田尉拉了沈丛走。 谁知道沈丛柔柔弱弱的,田尉却根本拉不动;他伸手轻触绿花的花瓣,嘴角含笑,亲切温柔,仿佛看着他的什么朋友一般。嘴里道:“你说个价钱?” “您要买?”那商贩精神一振。他看出来沈丛对这盆花颇为喜爱,心下就打算抬价,不假思索地伸出了三根手指:“起码要这个数。” 田尉大吃一惊,赶忙要把沈丛劝走,但谁知道沈丛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只道:“三百万?” 商贩更来劲了,上了发条似的点头:“三百万,您要不要?” 沈丛沉吟了一下。他这个数目的钱并没有,但是身怀异物,也不知道能不能换——可又听说,这种地步并没有以物易物的规矩,一时之间就没有动。 商贩见沈丛不说话,眉眼间的热情就渐渐散去。嘴里嘀咕道:“没钱还来问什么问?” “谁说他没钱的?” 正巧谢开花赶过来,脑袋往前一凑就很大声地反驳,一边戳戳身旁的佟言:“你付钱!” 佟言眉毛一皱。他倒不是心疼三百万;这点小钱他还是有的。只是这盆花他也不认识,仔细看看,虽然有些灵气,却也并不浓郁,不知道谢开花买来做什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 谢开花得意洋洋地一抬头,正要说话,一转眼却看到荆山走过来,忙改口道:“我哪里知道?但这花挺漂亮的,买回去摆着不好嘛?哦,沈丛?” 沈丛一愣,随即微笑着点点头。 田尉在一旁咂舌:“三百万买个漂亮啊?小谢,你发烧了?” 谢开花冲他做个鬼脸。 “那到底你们要不要买?”商贩不耐烦了。 “买,怎么不买?”谢开花连忙催促佟言。 佟言翻个白眼。真是算他倒霉!摊上了谢开花这个活祖宗……他拿出钱包,打算付钱。 可银行卡还没被他拿出来,他的手却被按住了。 佟言怔了一怔,一抬头,就见到荆山那张死人脸。荆山的脸色很不好看;或者该说他向来都是这种脸色,佟言也分辨不清。 “我来。”荆山道。 佟言一挑眉:“你付钱?” 荆山没再说话,以实际行动表示了态度的坚决——手一翻指尖上就多出来一张银行卡,直接递给了那个满脸喜色的商贩。 “哎哎哎!”谢开花忙把他拦住,又从商贩手里把荆山的卡一把夺回,顺手给了荆山一拳头:“我让佟教官付钱,你起个什么劲嘛!佟教官钱可多了。” 佟言脸一黑。这是摆明了拿他当ATM机啊。 荆山却坚持道:“我付。”顿了顿,又道:“算是我们宿舍一起买的。” 谢开花还想劝,沈丛却轻笑着拉住了他,让荆山把钱付了。谢开花嘟起嘴不高兴道:“本来可以狠狠刮佟教官一笔的。” 沈丛笑眯眯的,看着谢开花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可爱天真的孩子:“荆山愿意付,你就让他付了嘛。” 这种男人的固执,发作起来可是很厉害的。不过沈丛决定不要说。这种事情,总得等着谢开花自己明白。 那边荆山已经抱起绿花,塞进了谢开花的怀里。 谢开花又迅速变得开心,拿手指逗了逗那张胖嘟嘟婴儿小手一般的叶子,看当中露珠来回滚动。片刻后才记起要把这盆花给沈丛,可还没说话,沈丛就笑道:“这盆就你拿了吧。” “这怎么行?”谢开花道:“是你要的。” “你不是也很喜欢?而且荆山说了,算是宿舍里一起买,一起养的嘛。”沈丛笑得特别和蔼可亲。开玩笑,荆山买给谢开花的礼物,他可不能要。 谢开花明显也确实是喜欢这盆花,想了想就道:“那行,等回去我也给你养。”又扭头和荆山说:“多谢你啦,让你破费。” 荆山摇摇头,眼神温和动人。 然而转眼看向佟言时候,那眼神顿时又变得寒冬一般凛冽,看得佟言心下一顿。随即他哭笑不得:他又没跟谢开花怎么样?再说了,谢开花这样子的祖宗,他可承受不起。 不过,难道荆山这个小子,真的和谢开花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那这可得好好谋划谋划…… 第24章 买了那盆绿花,谢开花很有些心满意足,抱了好一会儿才放到寄放点。这边寄放的地儿就在那座厂房旁边,特地盖的一处红瓦小屋子,模样挺难看,寄放的价钱却贵得很,要收取物品购买费用的百分之一。 听着少,但就按那盆绿花来看,却也要足足三万。这三万田仲宣主动付了,他一边掏钱,一边很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快手掏三百万出来——这不就少了一个奉承荆山的机会么? 自己还是缺乏果决的决断啊!他暗暗下定决心,之后若是这几个还想再买点什么,不管多贵、多奇怪,他都要抢着付账。本来么,长辈在这种地方是做什么用的?还不是付钱用的! 但可惜得很,绕着整片场地转了两圈,无论是沈丛或是谢开花,都并没再看上任何东西。而天也就渐渐黑了。 采石场集会的高潮素来留在晚上。那座瞧着破破烂烂、似乎风一吹就能倒的厂房里,布置成礼堂的模样,用来举行拍卖会。只要是集会的常客,没有一个不知道那拍卖会的奥妙的——里边就算是拿出来的第一样东西,都要比外头摆着的最贵的好。 当然这种拍卖会也是只有真正的顶尖儿富豪才有能耐去争夺。比如田仲宣这种人,也就是去见见世面,感受一下那种疯狂的氛围。 外边场地上早亮起了一排排的灯光。是高高挂在两边树梢顶端的灯笼,因为红皮蒙着,光线也就显得昏暗,但也别有一股风情。 厂房门口站了两个迎宾小姐。八月底的晚上已经有了点点夜风,吹在裸露的胳膊上有些微微的冷。她们却依旧只穿极暴露的改良旗袍,白花花的大腿和白花花的胸部都露在外边,像是黑夜里明媚的月亮。 田仲宣领着几个少年一道走进厂房大厅。甫一进去,谢开花就觉得眼前一亮。不远处天花板上那一展垂挂下来的巨大的水晶吊灯,在水晶流苏间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辉,几乎能刺痛人的眼睛。厅堂里豪华的布置,更是和厂房外边的模样形成极鲜明的对比——纯羊毛的织花地毯,造型别致优雅的真皮沙发,还有墙角落立着的展示柜里,一瓶瓶昂贵的红酒…… “仲宣!你来了。” 有人认识田仲宣,就笑着过来打招呼,不一会儿这边就聚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谢开花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他们打太极闲聊,但听了一会就觉得无趣,他肩头的白芍更是毫不客气地叫了两声,表示它没意思极了。 “咦,这里竟有只鸟。”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往白芍身上看过去。他吃惊于白芍的美,愣了片刻才道:“不是采石场不准带宠物进来的么?” 谢开花笑嘻嘻道:“特批的。” “还能有特批?”那男人的面色十分不好看。“那当年我的犬王怎么不给特批?” 原来他就是那个带了犬王来耍威风却被拦在外头的苦逼。如今见到白芍,更是触到当年伤心事,真是嫉妒愤恨到极点。当下他就嚷道:“不行,我要问问朱老爷子,怎么会有特批?” 一直跟着谢开花的佟言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男人嚷得很大声,厅堂里人又少,一个个都纷纷往这边看过来。见到白芍,也是吃惊之极。采石场历来不许带宠物,这条规矩定得死死的,谁想今天却被打破了。 但也没有人应和那中年男人。采石场警卫森严,那带着鸟儿的少年能安然站在这儿,一定是有些方法。这大厅里的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自然不会上前触霉头。 但偏偏有人不懂事,接了那男人的话茬。 “怎么回事?是谁要找我祖爷爷?” 一个甜美少女在几个少年的簇拥下,漫步往这里走来。 谢开花看过去,忍不住微微一笑——是认识的人。 看那骄傲自满的神情,眼角朝天的态度,不是在小饭馆门口拦住他要买白芍的小姑娘,又是哪个? 荆山也把她认了出来,不禁眉头轻轻一皱。 那小姑娘同样很快看到了他们。一眼之下,真是新愁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尖声道:“是你!你凭什么带宠物进来?我要叫警卫把你赶出去!” 谢开花耸耸肩。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特别爱逗弄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我说过了,是特批的。” “谁特批的?”小姑娘声音更加尖利。若不是脸蛋长得可爱,就要让人觉得十分厌烦了。 佟言往前踏了一步。他容貌俊美、风度翩翩,更有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睛,立马让小姑娘愣了好半天。等回过神来,就听见佟言道:“是我。” 小姑娘又是一愣。 她身后的几个少年就开始聒噪:“是你?你算哪根葱?知不知道这次集会是咱们朱老爷子办的,真要特批,也只能朱老爷子特批……” 大厅里顿时一片吵吵嚷嚷。佟言嫌恶地别过脸,不愿再自降身份和他们说话。 但他自矜自持,那几个少年却以为他怕了他们,骂得更欢了。为了讨那小姑娘的欢心,更有一个说道:“既然犯了规矩,这只鸟就没收了……”话音都还没落下,已经踏前几步,伸手要去捉白芍。 谢开花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无法无天,吃惊得都忘了后退。白芍见状连忙振翅飞起,愤怒地重重啄了一口送上门前的爪子。 “我的手!” 那少年登时一声凄厉惨叫。 众人闻声看去,立时都大惊失色。却见那少年本来白胖胖的右手,居然已变得血肉模糊,手背上皮开肉绽,隐约能见到森森的惨白骨头。 老天! 看向白芍和谢开花的眼神,猛然间就全都变了。不再是嘲讽、不屑、同情,而换成了恐惧和不安。就连田尉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再不敢去摸平日里乖巧可爱的白芍。 那娇纵的小姑娘,更是吓得都要落下泪来。一双眼睛红了一圈,看上去愈发可怜。 在场的唯一没有变化脸色的,恐怕也就只有谢开花、荆山、沈丛和佟言了。谢开花甚至还说了一句风凉话:“又没有让你去碰我的鸟?它肉食性的,可凶了。” ——不早点说啊! 那受了重伤的少年被谢开花的这句话气得都快晕了过去。 而沈丛心地就要好很多。 “先帮他治治伤吧。”他说着,就要扶住那少年的手腕,却被那终于反应过来的少女啪的一下把手打开。沈丛一怔,就听那少女道:“不用你假好心!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这帮恶棍!杀人凶手!我要叫祖爷爷把你们抓起来,通通抓起来!” 沈丛哭笑不得。不过是啄伤了手,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了? 那少女又连连跳脚:“还不快打120,你们这几个蠢货,快打120救人啦!” 大厅里一片鸡飞狗跳。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口,总算是有个能主持的人过来了。厂房门口忽然呼拉拉跳出了一拨士兵,一个个都手持枪械,面容凶恶,排成一圈儿的密集阵型。最当中围着的是一个个头颇高的老头,尽管他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显是身体不错。 “祖爷爷!”小姑娘一眼瞧到他,就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找到了组织,眼泪也忍不住还是刷刷地落下了:“祖爷爷,你终于来了!” 田仲宣在旁边看着,早担心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嘴巴。这会儿见到那老头,更是两眼一黑,心道:完了。 这老头的父亲,是当初大名鼎鼎的一位开国元帅。他自己也是在军中做到了大将军,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条鬼子的性命,以凶悍勇猛着称战场。如今在京城论资排辈,他可说是数一数二,是连主席也要毕恭毕敬的人物。 他田仲宣带来的小辈,竟和这位朱老爷子的乖孙起了摩擦? 那他以后是真不用混了! “怎么了?”朱老爷子和和气气地掺过曾孙女儿的手。这孙女,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娇气;可说到底,他们那样顶级的门阀,养了女儿不惯着宠着养着脾气,又有什么意思? “祖爷爷,”小姑娘又跺脚了。“祖爷爷,他们弄伤了阿全的手!” “谁弄伤了阿全的手?” 朱老爷子眼睛一眯,本来挺和善的一个老头子,顿时就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经过岁月洗礼反而愈发锋锐逼人:“是哪个这样大的胆子?!” 这句话落下,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抖了一抖。听说朱老爷子极其护短,果真如此。 谢开花则鼓起腮帮子。他很不喜欢这个老头子傲气的模样。 见谢开花不高兴,佟言心下一颤,直叹倒霉。但也只能一整颜色,往前站出去道:“是我弄伤了。你说,怎么办吧?” 大厅里的那些富豪权贵又是抖一抖。这什么人呢,竟然敢跟朱老爷子这样讲话?还要不要命了?瞧着模样是很俊的,可怎么就绣花枕头一包草呢……唉,只希望老爷子别把火气撒到他们身上…… 他们在心里担惊受怕,就都没看到朱老爷子老脸一僵,火气全憋在嘴边发不出来了。倒是旁边的警卫员注意到了,颇有些奇怪的偷偷望了老爷子一眼。 佟言看朱老爷子不说话,就道:“我朋友随身带了一只宠物,我就让他带进来了。但你孙女不依不饶的,还让手下的人明目张胆地去抢——朱老爷子,都说你练军有方,手下的兵一个个的素质都是过硬的;可没想到你家里小辈却这么纨绔成性!” 纨绔成性!这小家伙说朱大小姐纨绔成性! 田仲宣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晕过去比较好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朱老爷子居然没有发半点的火。他甚至眼睛里凶光都没露一下,反而很自然很自然地点头道:“佟先生说的是,我对家里的孩子,确实是管教无方啊……” 语气真挚诚恳、自责痛心,任谁也想不到这句话是几秒前还在耍威风的一个人讲的。 而众人都呆滞了。 这还是朱老爷子咩?这真的是朱老爷子咩?真的是那个又护短、又暴躁、不讲道理只讲脾气的朱老爷子咩?还是说这一只其实是外星人扮的? 朱大小姐也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素来威风八面的祖爷爷。 “这件事,老爷子你给我一个章程,好好说说怎么办。”佟言还在说话:“总不能欺负了我的朋友,却什么都不交代吧?” 欺负了你的朋友? 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啊?没看到那边还有一个捧着手在鬼哭狼嚎的家伙嘛? 可这些话现在是谁也不敢说了。这个俊俏得好似仙人一般的青年,究竟是谁,众人纷纷挖空了心思地想,可怎么也想不出来。 连朱老爷子都要牺牲自己乖孙去讨好的人物,要不是他们亲眼所见,恐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朱老爷子微笑点头:“是应该给个交代。佟先生,你放心,我这就让小昀儿给你朋友道个歉!” “爷爷!”朱昀已经脑子一片空白了。 “还不给那个同学致歉!”朱老爷子点头向谢开花示意。他目光如炬,这边只有谢开花肩头上蹲着一只异鸟,就知道佟言的朋友是他了。 佟言的身份,他是知道的。那根本是他们没法儿企及的风流人物。当年他患了重病,药石罔治,是佟言的师尊赐下一粒丹药,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的病就好了。甚至身子骨直到现在,都好得不似真的。 然而方才佟言在说话的时候,却隐隐显露出对他的那位朋友的敬意……朱老爷子人老成精,这一点点风头还是看得出的。 能让佟言都尊敬的人,除非是他的师尊;但谢开花又那样年轻、那样稚气。朱老爷子已不能想象! 只可惜,这番话他不能对孙女儿说出来。 而他娇惯的孙女儿,也无法理解祖爷爷的心思。她怎么也不愿意道歉,用力挣开了朱老爷子的手,哭着冲出了厂房。 第25章 “这真是……这真是……” 朱老爷子尴尬地冲佟言笑笑。 佟言就看了看谢开花。谢开花耸耸肩膀,也没在意。在他看来,那小姑娘给他道歉也好,不道歉也罢,都没什么所谓。他难道还贪图这样一个娇娇小姐的道歉么!这也太不专业了。 “我过后一定……”朱老爷子还在表态。 “算了。”佟言耸耸肩膀:“一个小姑娘罢了。” 好大的口气! 但没人敢去反驳。一时之间,大厅里寂寂无声。 最后还是在佟言的授意下,朱老爷子开口请各位权贵上楼去拍卖厅。采石场的这间拍卖厅布置得果然也是富丽堂皇,比一楼的大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娇美如花的侍女在其中蝴蝶般穿梭往来,莺声燕语,一时气氛靡靡。 朱老爷子知道田仲宣和谢开花是一路,对这位田氏科技文化有限公司的老总就特别热情,惹得田仲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晓得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唯唯诺诺地陪着朱老爷子说话。 周围的人看过来,又哪一个不对他羡慕嫉妒恨!也不知道这小虾米走了什么运道,竟然得了朱老爷子的青眼…… 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那两个青年的缘故…… 只是他们现在却是连看都不敢去看谢佟二人了。 而荆山站在谢开花身边,眉毛始终皱着。 在他看来,佟言对谢开花的回护实在古怪。他认识这种仙门中人,看着似乎降魔卫道,正气凛然得很,其实暗地里也做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有时候行事还不如妖魔。 本来这个世界运转,所重也不过一个“利”字!若是没有利益纠葛,谁愿意为你出头?可是荆山怎么也想不明白,谢开花身上能有什么好谋探的。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一定会护得谢开花周全。 荆山心里微动,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了谢开花的绵软手掌。 谢开花只觉手上一热。 他没有转头,就知道是荆山捉住了他。荆山的手掌宽大温暖,仿佛太阳。烫得他手心火热,连心跳都疯狂加速。 要命。他越来越不对了。只要荆山碰到他,他就忍不住脸红心跳,呼吸急促,手心流汗——难道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难道他真的喜欢上了荆山? 可是,可是他毕竟是天上的仙人,总有一天要回去……而荆山不过是地上的凡人。 谢开花咬住了嘴唇,心里猛地黯然。 荆山和白芍都敏感地察觉到了谢开花突如其来的难过。白芍不知所措,只能用翅膀温抚谢开花冰冷的脖颈,而荆山手上力气加重,更紧的握住了谢开花的手。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田尉已经跟着田仲宣一起进了拍卖厅。沈丛则站在一旁,出神地望着走廊上挂着的一幅肖像画。一直阴魂不散的佟言,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不见——这一会儿,这里竟就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而荆山凑在他脸颊旁边的嘴唇是那样近、那样软、那样热,谢开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挨得住别转过头去,去尝一尝荆山嘴唇的味道。 “没什么……”他终究还是低下头。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放任自己亲吻过去,他和荆山之间隔着的那层纸就会被彻底捅破。而他也知道仙凡有别这四个字的意思。 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在这一刻,还是选择了克制。 但又能克制多久? 荆山是这样的好……他又能克制多久? 他第一次觉得做人竟是这样艰难。 “我想……我想出去走走。” 荆山愣了愣。谢开花挣开了他的手,低声道:“这边好闷,我像一个人去外边吹吹风。” 荆山道:“我陪你。” “不用了,我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就好。”谢开花勉强在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我就在外边那片空地上。” 夜晚降临,下午的摊贩早已收拾了东西离开。那一溜儿的桌子也被撤走,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水泥地,在高高的灯笼映衬下延绵模糊。 荆山也不坚持,只说:“那好。你小心点。” 谢开花轻轻锤了他一拳:“这边警卫那么多,不会不安全啦。” 他做完这个动作,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仿佛是在撒娇。而那边一直沉着脸不做声的沈丛,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谢开花恼羞成怒地冲他挥挥拳头,带着白芍往楼下冲过去了。 一直冲到空地,被夜晚的冷风一吹,谢开花涨热的脑袋才算是重新变得冷静。他回过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厂房二楼,清明锐利的视线清楚看见了走廊上站着的荆山。他像是发了一会儿的怔,随即沈丛过去和他说了什么,两人才走进拍卖厅。 而守在门口的门童,也缓缓将门拉上。 谢开花看着空落落的走廊,很是有些怅然若失。整个世界都像是安静了,只有他单独一个孤零零地站在这片荒芜的地方,想着一些永远不能说出口的事情。 他第一百零一次地想到,如果师父不把他派到这里…… 可若是他没有来到这里,他也不会认识荆山。如果不认识荆山,他又觉得在他这漫长的永无止尽的岁月里,会有极深的遗憾。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痴了。 不过很快他就再痴不起来;因为吵杂的手机铃声把他拎回了现实。 谢开花懒洋洋地接起电话,话筒那一头是有些气急败坏的佟言:“祖宗,你要不要来拍卖会?” 谢开花无声地笑了一笑。佟言这个人嘛,还是蛮有趣的。 “这就来。在什么地方?” “在地下室,坐个电梯下来就行了。你快点!青宁长老都已来了。” 青宁长老就是那个炼丹大家。听着名字颇有趣,谢开花也蛮喜欢吃青柠檬。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不然就太没礼貌了。谢开花自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很讲礼貌的好孩子。 他挂了电话,慢悠悠地从新返回厂房大厅。空荡的厅堂里没有半个人影,就连谢开花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面的脚步,也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他看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电梯。隐在一丛茂盛的棕榈树盆景后边,是那种很老式的、铁栏杆门拉伸的模样。谢开花一拉,耳朵里就听见刺耳的吱呀的响,他皱起眉头,却也觉得颇有趣。 电梯里头只有一个按钮,写着负一楼三个汉字。这些人倒是胆大!若是被人无辜闯进来,岂不是就要见到这一场世俗不能见的拍卖会? 不过想来总有人把着门。说不定还布了阵法。谢开花伸手按下按钮,深呼吸一口气,把荆山的那张英俊的脸蛋从脑海里驱逐了开。 电梯慢腾腾的。 但不过一楼的光景,再慢也倏忽就到了。谢开花只听得叮的一声,电梯陡地停住,还晃了两晃,似乎要就此散架。 他拉开铁门,一脚迈出去还没站定,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咦,是你?” 谢开花抬起头,就又见到一个老熟人——是那个很有一点练气期修为的韩曲峰韩大少。 他如今换了一身衣衫。全身上下一袭青色长袍,腰间只用一根玉色丝绦系住,显得他蜂腰猿背,身材不错。丝绦下挂了一枚玉佩,成色温婉,如水流光,上面隐隐有符文运转,是一块防御的中等法器。 看到韩曲峰这身打扮,谢开花倒觉得蛮有回到故土的错觉。天上仙人全都是这种打扮,只是有的更加华丽,比如那个比女人还美的青厨,就常常锦袍加身,还要添珠抹翠,乍一看以为是那个暴发户的公子。也有的更加朴素,比如谢开花他师父,常年的一身玄色袍子,衣摆还打了个补丁,风一吹衣摆掀起来,可以看到他老人家脚上那双破破烂烂的布鞋。 “是我。”谢开花笑眯眯。白芍也伸脖子叫了两声。 韩曲峰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片刻点点头,叹道:“也是,能有那样的妖兽做宠物,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可笑我还以为能花世俗的银钱从你手里把它买去。还生了气。是我入魔了。”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眼拙又蠢笨,倒让谢开花心生好感。这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 韩曲峰又问:“你是和谁一道来的?” “啊,这个……”谢开花连忙跟白芍一样伸长脖子,长颈鹿似的往里边看过去。这地下室说是地下室,却一点也没有该有的阴冷潮湿的模样,反而在许多烈阳石的点缀下,温暖得好似春天。 烈阳石是修真界特有的石头,算不上灵石,但也能发光发热,用不惯电灯的修真者可以拿来当做光源用。 而在烈阳石微黄的淡淡光晕下,谢开花一眼就找到了佟言。佟言在前方厅堂的门口笔直站立,他也换了衣衫,穿一身雪白雪白的道袍,手上拿了拂尘,头上还戴了个玉冠。只是没头发束进去,瞧着就有些好笑。 谢开花就指着佟言道:“是他!我跟他来的。” 韩曲峰顺着他手势看过去,又吃了一惊。佟言是峨眉掌教的关门弟子,他身具变异雷系灵根,天赋绝顶,二十来岁就有突破筑基期的希望,正是修真界青年一代的显要人物。韩曲峰虽然拜了昆仑青宁为师,也是一等一的来头,但自己修为不高,在佟言面前就有点儿抬不起头来。 没想到谢开花和佟言是一起的。 他不由在心里更减少了一点对谢开花的小觑之心。 “我听说了小昀儿的事。”他想了想,道:“她不懂事,我替她给你道歉。” 朱谢二人的争执闹得极大,韩曲峰虽不在现场,也很快就知道消息。主要是朱老爷子拜托他跟佟言再说点好话。 谢开花摆摆手:“没事了。” 他虽然很享受耍威风的乐趣,但也绝不喜欢朱老爷子那种害怕畏惧的眼神。否则的话,他和那些仗着家世四处嚣张的世家子又有什么区别? 韩曲峰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谢开花已不愿再理会,紧走两步,抬手叫了佟言。 佟言听到声音看过来,松了一口气:这祖宗,总算来了!反正若是真的迟到,被修理的肯定还是自己。 “你来了,走吧,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佟言让着谢开花进了门。又转眼见到韩曲峰,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跟着谢开花一道进去了。 第26章 拍卖厅里的人只有真真一点点。不过地方也不大,甚至连张坐的椅子都没有,只在地上很随意地摆了几个蒲团。最前边有个小小的高台,立了张长条螭龙纹圆樽案几,几上摆个玉净瓶,瓶子里插支半开不开的浅红色杏花。 这儿和楼上豪华奢靡的气氛完全不同。出尘自然,逍遥快活。谢开花见几个胡子花白的老道席地而坐,连蒲团都不要了,在那边盘着腿呱唧呱唧地也不知说些什么。 佟言见他的视线看过去,就介绍道:“中间那个就是青宁道长。” 名字很好吃的青宁道长长得一派仙风道骨。长长的胡子拖到地面,还打个圈儿往上一溜。他还有两道雪白的眉毛,也长得极长,耷拉下去,把半张脸都遮住了。 谢开花看得又很有些眼熟。这位道长和南极仙翁长得挺一致。仙翁是个好老头,谢开花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揪他的胡子,仙翁却从不生气,笑呵呵的还送他桃子吃。如今想起来,实在有些想念。 于是连带着对这个青宁道长的感观也好了。 “青宁身边的两位,也都是修真界有名的前辈了。背着酒葫芦的是蜀山的贺明师叔,穿花袍子的是青城的洞虚掌门。” 佟言继续给谢开花作介绍。谢开花一身修为恐怖,偏偏什么人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山旮旯里蹦出来的。 谢开花点点头。大厅另一边也站了几个道人,年纪都比较轻,头发胡子都是黑的。瞧着衣裳穿着,估计是蜀山青城的弟子。 他捡了个角落的蒲团坐了,仰头对佟言道:“今天这次到底有什么宝贝?” 他也不笨。青宁贺明等人,总不像是随便哪次集会都会过来凑热闹的;辈分摆在那里呢。这一回能纡尊降贵,委实不容易。 瞧瞧楼上那朱老爷子,单看着佟言就尊崇成那样——要是让他见到了这几个花白胡子的老道,真不知得吓成个什么样子? 佟言挠挠头,苦笑道:“是一批结了果的野生九灵寒花草。” 九灵寒花草九年发芽,九年成株,九年成熟,九年结果;结的果子是筑基丹、培元丹、回灵丹等等筑基期常用丹药最主要的原料。本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药材,但修真界灵气匮乏,药草养殖艰难,更别提这种野生的草药,药效更高。 再加上如今修真界最中坚的力量,就要靠这些筑基期的年轻人撑着。而筑基期的药材,也自然变得最抢手。另外草药数量又多——也就怪不得连师门的长辈都要抹下老脸过来争。 但谢开花也就没了兴趣。十几株九灵寒花草在这凡间是不得了的宝贝,可在天上也就是随处可见的野草,是小妖精都不稀罕的。 佟言觑一眼谢开花的脸色,见他毫无表示,知道这小祖宗估摸着并不在乎这一批药草。他心下也就松一口气。其他的东西也罢,这九灵寒花草他是很要拼一拼的,拢回去让长老炼成丹药,能支撑筑基期的师兄弟许多时日了。说不定靠着筑基丹,还能再养一批筑基期修士出来。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谢开花想要是没什么特别的,那还不如回楼上去和荆山拼个座。 佟言想了想,正要答话,前边忽然一阵骚动。两个人抬眼看去,面色却俱都一变——佟言是有些吃惊,谢开花却吓得嘴唇发白、脸蛋儿发青——是荆山来了。 荆山高高的个子、冷漠的气势,让所有人都没法儿忽视他,眼神全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的身上。连聊天聊得高兴的几个老道,都是转过脸去,看看这绵延至今的荆家的当家男儿。 谢开花连忙揪着佟言的袍子,往后边一躲,又抖抖索索地退到角落里一株两人宽的铁树后头,把身形隐住,才松了一口气。 佟言看得好笑,又不敢真的笑出来,憋了老半天,跟过去低声道:“怎么了?”但他脑子何等灵活,随便想了想就明白了:“原来你从没跟荆山说过你的身份?” 荆山和谢开花关系那样好,佟言以为谢开花多少得把自己的事情和荆山透露一些。可没想到,谢开花竟是半个字都没有提。 他眉毛一皱,又低声道:“你接触荆山,究竟所为何事?” 谢开花嘴巴一憋,闷闷道:“你别管。” 佟言见他吃瘪,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快活。因此一时忘情就道:“你让我别去烦着荆山,但你自己又把他贴身跟着。这算不算是骗人感情?” 他话音刚落,角落里就轰得一声。一记狂猛气流凭空陡然窜出,游龙一般卷住了佟言的身子,把他狠狠地一把扔到了大厅中央。 砰! 佟言摔得七荤八素。 “佟言?你没事吧?” 韩曲峰离他最近,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把佟言扶起来。佟言被他搀着,只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却是有苦难言,只能无奈苦笑:“没事……” 怎么没事?动一动嘴皮子就像一千根针扎着一样疼。谢开花那小鸡肚肠的家伙!不过是玩笑话,就这样惩罚他! 韩曲峰狐疑地望一眼佟言苍白脸色,但也乖觉地没有再问。只是多少往角落里看了两眼。可惜什么也没瞧见。 不只他没瞧见,青宁长老等老狐狸,也是什么疑点都没有瞧见。 但佟言总不能是自个儿施法把自个儿给扔出来的吧?真要是这样,这家伙该有多爱自虐啊?! 韩曲峰忽然想起跟着佟言过来的那个娃娃脸小子。 “对了,那个有只妖兽宠物的小子呢?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佟言还在呲牙咧嘴,听到韩曲峰说话,又吓了一跳,连忙往门口的荆山看了一眼。好在荆山并没听见什么。 “他回去了。”佟言敷衍地应了一声,又问:“那株九灵寒花草,你师父有没有打算一定拿下?” 韩曲峰却没去理会他转换的话题,只说:“怎么就回去了?好不容易过来见个世面。” 佟言心里真是腻味死。“回去就回去了,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他现在都不敢去看角落。万一被人发现他注意那儿,又有好事的过去看看,这漏了陷可是真不好玩。他也不知道谢开花到底走了没。可险总是不敢冒的。 正想着摆脱韩曲峰,荆山却是看到了他,往他这里走过来了。 “教官。”荆山嗓音低沉,充满磁性,称呼却是让边上的韩曲峰怔了怔。 佟言愈发紧张。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个什么劲儿。他又不是在和谢开花偷情!再说了,就是真的偷情了,荆山也管不了么。 可即使拼命地给自己打气,荆山那股猛虎下山似的气场还是叫佟言浑身上下的冒冷汗。 “荆山同学。”佟言勉强一笑。他那双自然有妖风的桃花眼,也不敢再荆山面前卖弄。他知道荆山对他印象不好,因为之前在军训的时候“勾引”了一把谢开花。 “荆山同学怎么来这儿了?不陪着小谢同学嘛?”他故意道。 荆山果然顿了顿,片刻道:“小谢去楼下吹吹风。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吹个屁的风。你的相好才刚把我没头没脑地揍了一记好吧。 佟言心里极度忧伤,脸上却还要微微笑:“荆山想买点什么?” 荆山耸耸肩膀:“再看看吧。” 荆家虽然是巫之一脉,但在修真界也是最顶尖的世家豪门,更因源远流长,无人敢惹,和昆仑、蜀山这样的大门派,是可以比肩的。 像采石场这样的集会,荆家也是偶尔会过来看看。田尉他二叔上一次看到荆山,也还是荆山头一次过来,在集会里拍了一个凤凰形状、雕刻精美的攻击法器,回去送给了妹妹。 这一次他下来看,也是兴之所至、随意而为。对他这样的巫人来说,修真者的法器是没法儿用的。巫人夺天地之灵气,淬炼肉体,但无法锻炼精神。也就不能生出神识。上古巫妖大战,大巫纷纷陨落,巫族气运没落,大部分也是由于这个缘故。 但有些好东西在身边养着,也是能反过来养身体。这和养玉是一个道理。 何况这一次,荆山也不是想给自己拍买东西。 他在想着谢开花。 每次想到谢开花,荆山都想笑。有心内散发出来的最纯真的笑意,令他胸口温暖得好似被阳光照耀。又有些微微的酸。还有甜。比谢开花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还要甜。 他想给谢开花买个礼物。 也不知怎么,他就是想给谢开花买礼物。便宜的比如庙会里的饴糖,昂贵的比如方才早上那盆奇异花卉。他想把这世上所有好的都送给谢开花,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纵上天去,摘一朵星星下来。 他知道自己着了魔。 可是这样的着魔,他甘之若饴。 “我听说这次有个驯兽的法器。” 他环顾一圈四周。远远地和青宁等人缓缓见礼。 佟言一听就明白了。扬起唇角一笑:“你要买给小谢的宠物?” “白芍桀骜不驯,还是圈着比较好。”荆山淡淡道。 佟言心里笑得直打跌。还桀骜不驯呢。荆山啊荆山,都说恋爱中的家伙脑子不清楚,果真至理名言。你哪只眼睛见过妖兽会没事黏着普通人当宠物的?恐怕谢开花早使用暴力手段驯服了。 但他这话可不敢说。只笑道:“那你可要舍得下手。这里的家伙都有钱着呢。” 荆山没说话。云淡风轻地站在那儿,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我是凯子我怕谁”的无敌威压。高富帅做到他这份上,大概也是圆满了。 只有韩曲峰在那里听得不甚明白。 荆山他其实并不认识。否则之前在饭馆里,他也就不会表现出纨绔的一面。但他懂得听,也懂得看,只在两人身边站了一会,就知道荆山是从那个荆家里出来的。 而又听到荆山说妖兽;他脑子里就想到那个娃娃脸的少年。还有少年肩头那只凶光毕露的小小鸟儿。 难道—— 韩曲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里却慢慢浮现出了一点笑意。 第27章 “靠!” 空无一人的厂房前空地上,陡然多出一道模糊的人影。灯笼光隐隐戳戳地照着,半晌才渐渐清晰起来——正是谢开花。 他脸色尚有些苍白,腮帮子鼓着,显是不高兴。 方才趁着击飞佟言造出来的巨响,他使了个移形换影的法术,从那层地下室逃开。但因为那儿还布了两层阵法,他法力又用得多了,现在体内灵力再次开始紊乱,隐隐作着痛。 但令他不高兴的并不是凌乱的身体,而是佟言的那句话。 什么叫骗人感情?他没有骗人感情好吗?他和荆山是很真诚在来往的!即使有一定的隐瞒,但是夫妻间还不见得完全公开坦诚呢…… 谢开花坐上一条破破烂烂的长椅,微微的心烦意乱。 明明是自我建设过多次的借口,他现在却有些不能自我认同了。 其实就好像今天。他险些在荆山面前暴露。可时日一久,他又怎么能不露出更多马脚? 他毕竟不是什么很专业的间谍。而且命玉一事,所求也要真心。 他有些怕了。若是以后荆山知道自己是为了命玉才去特地接近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所做一切都是假的?荆山会不会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也都是假的? 能不能得到命玉,这会儿已经不再重要。谢开花只是不愿意看到荆山那种冷漠的眼神。 他一咬牙,打一个响指,在指尖燃起一簇橘红色的火焰。 青厨的脸在火焰里若隐若现。 他眯着眼睛,又好像一副被谢开花吵醒的模样,面色并不算好看。但美人春睡么,那股慵懒娇媚的风姿自然也是万般言语难以描画,因此虽然神色不好,看着还是风情万种,叫人心下一荡。 不过谢开花是肯定不会荡的。他自己心情也不好,看着青厨那张凹糟的脸,就真想一拳头揍上去。 “怎么这会儿又找我?”青厨打个呵欠:“还是你其实想我了?” 谢开花懒得和他磨嘴皮子,只问道:“若我拿到命玉,直接送到天上,能不能用?” 青厨稍稍一愣。片刻神思仿佛清醒一些,在那里掩嘴笑起来:“怎么,你能拿到了?——但还是不行的。命玉当以真心陪衬,那自然要把前因后果说得一清二楚,才能算是真心实意么。” 谢开花咬住了下嘴唇。 青厨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怎么,你不敢告诉荆山你的来历么?” 谢开花没说话,青厨就笑道:“当初不就说了?最好还是一开始就说明身份缘由,不要去把人哄着,那不能长久的……” “那还不是你说如果一开始就挑明荆山是不会答应的!” 谢开花勃然怒吼。他的声音有些大了,在空落落的广场上留下了一点回音。一阵夜风吹过,远处成排阴暗的树梢哗哗的响,像是一阵阵的嘲讽的讥笑。 青厨没料到谢开花会这样生气。他又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缓缓道:“开花,你动了凡心了……” 动凡心,这真是个新鲜有趣的说法。 神仙历来不能和凡人通婚。原因其实简单得很。一个活得长久,一个年岁有限,若是伴侣死去,那自己活着还有多少意思呢?剩下来那么漫长的岁月,岂不是寂寞枯寂之极。 动凡心的后果,可是很艰难的。 青厨并不是在嘲笑他,谢开花听得出来。但话语里的那种劝诫之意,却也十分浓烈。潇洒比如青厨者,都在劝他放下这个念头。他果然不应该喜欢荆山的。 白芍从不远处扇着翅膀轻轻飞过来,停在谢开花的肩头。它歪着脑袋,看着橘红色火焰里青厨倾国倾城的脸,不解地眨眼睛。 “我……” 谢开花抬手抚了抚白芍毛茸茸的脑袋。他很想对青厨说些什么。比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荆山就觉得好亲切。他不想离开荆山,也不想只是为了命玉去接近荆山。 师父说这是他的劫。大概这真的是他的劫。 但仙人历劫,也从没有躲避的道理。 谢开花闭上眼睛,又打个响指,将火焰熄灭了。 “小谢,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从不远处走过来。轻轻的脚步声,柔软动人。谢开花即使闭着眼睛也听得出来那是沈丛。只有沈丛,才会连脚步声都这样风采致致。 谢开花低声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吹风。” 沈丛在他身边坐下。声音轻柔:“我以为你进去了。” 谢开花撇了撇嘴。 他重又睁开眼睛,扭头看到沈丛微笑的脸颊。黑夜里暗淡的灯光下面,将他柔弱的侧脸笼得一片模糊。 “你不是以为我进去了。你是看见我进去了吧。” 沈丛似乎是小小的吃了一惊。他也转过头来,和谢开花的视线在半空里相撞。片刻以后,却又自觉地缩了回去。 谢开花又道:“荆山会下去参加那场拍卖会,也是你唆使的吧……” 沈丛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打断谢开花的话:“你太高看我了。我怎么可能去唆使荆山?只不过小小的提了一句……” 谢开花冷哼一声。 沈丛却是又发出一声轻叹。他抬起头,看着顶上悬挂着的灯笼里隐约的火光,火苗摇摆不定,仿佛一阵风吹过来,就会熄灭。 “你到底是什么人,小谢?”他轻声问道。 谢开花没有回答。反而反问一句:“那你呢?” 沈丛淡淡笑道:“你早知道我是什么了。第一天起,你就知道了吧?” 他想起谢开花甫一见到他时的那种惊讶样子,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怎么没想到谢开花也是同道中人。顿了顿,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世俗凡间?” 谢开花耸耸肩膀。像沈丛这样的草木妖精,其实是不大适合世俗地方的。胡绵绵那样的野兽妖物,本身一身的浊气,并不虞被凡间感染。但沈丛这样的,浑身清气,稍不留神,就要被世俗污浊反噬。 “我呢……”沈丛眯起眼睛。仿佛在想着什么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他面上的神色愈发温柔,整个人就像一首美丽的诗:“十二年前,我终于能彻底幻化人身,脱离本体。我真是高兴坏了……” 谢开花点点头。草木妖从来不如兽类自由,皆因本体生根,无法移动。即使变换人身,也只能小范围地走路。像沈丛这样可以永远脱离的,也需要很大机缘。“高兴坏了”这四个字,恐怕也无法形容沈丛当时心情万一。 “我变作人身,往山中巡览景色,一去就是许多天;但没想到走到一处水边,却只觉心口剧痛,便知道是本体出了事情。我大惊失色,又是自责不已——我太贪玩,全忘了暴露的本体最是脆弱不过。” “等我强撑着赶回去,却又是吃了一惊;我的本体被人护住了。是一个小小的孩童,一张小脸板得白桦树似的,小身子还在不住颤抖,却坚定地不肯动。他对面还是三个彪形大汉呢。是三个采药人。” “我还记得那小娃娃说的话。他说:你们不要挖这人参,它会痛的……” “我真的是痛。但又真想跑出去,搂住那小娃娃,好好地谢他……只是我没了那机会。那孩子的家长来了,赶走了那几个采药人。小娃娃又替我的本体松了松土,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真是个现代人参版的聊斋。若是沈丛是个女的,恐怕就要以身相许。 听到这儿,谢开花哪里还能不明白。他无聊地伸手扣扣太阳穴,道:“那小娃娃就是荆山?” 沈丛苦笑道:“是他。我本来还想着报恩,可谁知道荆山竟是荆家的人。还报什么恩呢?我也没那么大本事和面子。只能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说的…… 谢开花心里一凛。立时转头去看沈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只觉沈丛绝世风华,一张俊俏的小白脸,还确实很有情敌本钱…… 等等! 什么情敌? 啊呸! 谢开花有点脸红,略略慌乱地又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哼给谁听。 沈丛却也又道:“小谢,我不想见到荆山受到任何的伤害。但是你……你一定会……” 他活了要快一千年了。这一千年,总也不是白活。荆山对谢开花如何,他是看在眼里。人间情爱,他本来不必去管、也不能去管,但若谢开花最后伤荆山至深,他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他早就发下誓言,要护荆山周全。荆山喜爱谢开花,他就撮合。可如果谢开花只是一个骗人的…… 他想从谢开花那里要来一个承诺。 “小谢,我知道你人很好的。但你总归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你接近荆山,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小谢,你……你到底喜不喜欢荆山?” 沈丛嗓音低沉,情真意切。 可谢开花一点儿也不领情。 他猛然从沈丛身边站起,表情带了点任性、又带了点不满。“沈丛,你不用问我这种话!你又以为自己是谁?荆山和我的事,是我们两个的事。不管他当初有没有和你结下因果,这也和你无关!” 沈丛也太自以为是了。 修道之人中讲究因果二字,当初荆山救下沈丛,是为因;沈丛入世,是为果;已经因果两销。如今他却自作主张,想将这份因果延伸,却是贪心自大了。 但毕竟是舍友,谢开花也不愿意将话说得太难听。何况沈丛毕竟也是好意。沉默片刻,他又道:“你只管放心……” 可又放心什么呢?就连谢开花自己,也模模糊糊,想不明白。 他抬眼看向厂房,却见大门敞开,又有一个人微微弯腰,从厂房低矮的门口探身走出。 即使背光的灯光将那人的脸面照得阴森隐绰,谢开花还是一眼看出来,那是荆山。荆山手里不知道攥了个什么东西,抬头见谢开花往自己这里看着,就冲他微微一笑。 真是好看的笑。 谢开花只觉心都快被这笑笑得停住。但又仿佛跳得更加用力,怦怦,怦怦,怦怦,要从他的嘴巴里跳出来。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胸口。仿佛这样,才能勉强压下他愈来愈不能控制的心跳。 而荆山早大踏步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风吹得冷么?” 荆山伸手掠掠谢开花有些凌乱的头发。这半个月他没有理发,头发长得长了,还有一点点的刘海挂在脑门上,让他瞧着愈发像个孩子。 谢开花抿唇轻声道:“不冷。” “我拍了个东西。” 荆山又一转手捉住了白芍。白芍慌乱地拍打翅膀,却在荆山手里动弹不得,只能让荆山捉到眼前。 “什么东西?”谢开花即使心里再烦乱,还是生出了点好奇。就看着荆山手掌往上一翻,露出一个小小的皮圈。真的是只有一点点小,刚好能套进白芍的细小爪子,但皮革上雕刻精美,有微型山水纹路,灯笼光下更是光华流转,是一件中品的防御法器。 防御法器最难获得,因此价钱也是最贵的。即使是妖兽所用,也自需要一番龙争虎斗。 “不是什么好玩意,没看到适合你的。只好买一件给白芍。”荆山将皮圈套到白芍脚上。白芍也乖乖没动,知道这是个好玩意。 谢开花看着那件法器,只觉胸中情绪翻涌,晦暗难言。他半晌道:“花了许多钱么?” 荆山道:“并没有许多。只是买给宠物的罢了。” 沈丛在他们身后浅浅地叹了口气。 而谢开花喉头一梗,忽然眼底发热,再控制不住,一把就抓住了荆山的手掌。 第28章 他的动作太突然、太用力,就是荆山也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 谢开花也察觉自己突兀,可捉住了荆山的手就不舍得放开。他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和荆山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喃喃道:“谢谢你……” 荆山轻叹道:“没什么的。”他的声音里有温柔笑意。 谢开花舔了舔嘴唇。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脸颊也滚烫。 “那我……”他终于下了决心:“那我也送你点东西。总不能老是你送我。” 荆山听了也不拒绝,大大方方道:“好。你送我什么?” 谢开花就抬起头,脸忽然凑上去,嘴唇在荆山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 荆山愣住了。 谢开花的嘴唇柔软芬芳仿佛花瓣。擦过他脸颊的那一个瞬间,还带了一点微微的湿意。荆山却觉得仿佛着了火,从脸颊的那一小块地方,燃烧着疯狂卷过他的全身。 不管他多么稳重沉默,终归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少年。 但他没有退缩。也没有慌张。只是借着浑身上下的那股火一般的念头,反手将谢开花的手一把握住。 他想了想,片刻还说了一句:“多谢你的礼物。” 而谢开花早已不敢看他了。 沈丛站在他们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打断这一刻梦幻一般的场面。 他恍惚也想起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一个人。是一个年幼的村姑,裹着一块蓝花布的头巾,眉眼粗糙。可他就是喜欢上了,看着那小姑娘在碧绿的草地上狂奔玩耍、跳舞唱歌,只觉得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虽然他最后明白过来,他是妖,而她是人,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但当初那一个刹那的心动,他怎么能忍心拒绝? 过了好半晌,荆山同谢开花才仿佛回过神来。两个人互相看看,又都有些脸红,可紧握在一起的手并没放开。 “今天田尉跟他二叔回去……”荆山低声道。 谢开花应了一声,点点头,木偶似的。 荆山微微一笑:“那我们取了花,这就走吧。” “好。”谢开花才想起自己还在寄放处有盆捡漏的奇花。正要扭头去找寄放处,沈丛却变魔术一样把那盆绿莹莹的花从身后掏了出来:“我已拿了,我们走吧。” 谢开花不由看了看他。 沈丛却只是笑着,柔柔弱弱地站在那儿,依旧是仿佛轻轻一吹就能倒下。 谢开花就忽然有点不喜欢沈丛这种娇娇公子的做派。 “我来吧。”他动作有些粗鲁地从沈丛怀里将绿花抢下。又宣布所有权似的,把花盆牢牢地搂在胸口。沈丛也不生气,只轻声叫谢开花小心。而荆山看着谢开花的眼神,就更加柔和。 白芍也欢呼一声,在谢开花头顶盘旋两圈,低头轻啄了一口绿花血红的叶子,落在谢开花的肩膀。 等几人又过片刻,终于从采石场离开,原本就显得寂寞的黑沉沉的广场,变得愈发的沉寂孤单。 一阵夜风缓缓飘过,将一只轻飘飘的灯笼蓦然吹起。底下的树丛也发出哗哗轻响,枝叶摇动,仿佛低矮波涛。 却有一只手从树丛中陡然伸出。 “这地方虫真多……”那只手拨开几枝带刺的枝条,猛得往上就有一道人影站了起来。颇为高大的身形,灯笼光下容貌也俊俏,眉心中更有一点红痣——却是那韩曲峰。 “早叫你念个法决驱虫,你也不听?师父的话能不听吗?” 他旁边又站起一道人影。微微佝偻的身躯,花白花白的胡子和头发,慈眉善目得很。正是韩曲峰的师父,昆仑青宁峰的长老,青宁道长。 韩曲峰早习惯了师父的调侃,也不去和他斗嘴,只看着黑雾一般的采石场门口,疑惑问道:“师父,你看出来那谢开花是什么来头没有?” 谢开花这名字他还是从佟言那边问到,花了他很多灵石。佟言那个奸商! 出乎他意料的,青宁老道居然摇了摇头:“我盘算良久,还是看不出啊……” 韩曲峰吃了一惊:“师父你的意思是……?!”青宁喜炼丹,在炼丹一道上花费太多时间,饶是如此,也已经金丹有成。青宁也看不透的,也就只有元婴之上的人物了。难道那谢开花小小年纪,已经是和昆仑掌教一般的道行? 青宁点点头。他面色多少有些沉重,捻着胡子道:“这样厉害的人,修真界里却从未见过,就好像石头里蹦出来一般……而且竟也是荆山身边的人……要说他不是故意接近荆山,老道是怎么也不信的。” 韩曲峰挠挠头。他在别人面前是高高在上的世家纨绔、一等一的太子,但在师父面前,却总像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师父,那荆山究竟有什么,连掌教真人都看重?” “他有什么?” 青宁哼了一声。脸上却又现出苦笑:“他有的……恐怕是修真界未来最大的倚靠和变局啊……” 老道的长叹幽幽,在黑夜里显得神秘而诡异。 韩曲峰却觉得有点儿扯淡。 修真界未来最大的倚靠和变局?要真有这样的东西,岂不是能变幻这个世界的气运?这样的宝贝,也是凡人能有的? 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还想再问点什么,他那个一向为老不尊的师父却又忽然道:“诶,徒弟,你注意到没有——” 韩曲峰一扬眉。 “那荆山,和那个谢开花,两人是那个什么什么的关系?” 什么什么什么的关系? 韩曲峰眉心微蹙,转头看到自家师父做了一个特别猥琐的手势。左手食指拇指弯曲成圈,右手食指往那圈圈里来回进出耸动…… 他脸当场就黑了。 不过夜也已经这样黑,青宁道长也没看出来徒弟神色不好。 他还在那边愈发猥琐地道:“徒弟,看来荆家的小子这个性取向和别人不大一样哦?徒弟,我看你长得也不错的嘛,比那个谢开花也差不了多少,就是年纪大了点……要不然你就舍生取义一次,也和荆山那个什么什么一下……” 韩曲峰扭头就走,心里第一百零一次把自家师父红烧葱油爆炒十八切。 +++ 再说谢开花三个回到宿舍,一天逛下来,都已累极,谢开花更是心力交瘁,随便擦洗一番,倒头就睡下。一直睡到第二天大中午的,才堪堪醒过来。 他一睁眼,就见到底下荆山坐在桌边,正低头不知写着什么。因天热,宿舍里更闷得半死,荆山早脱光了上衣,露出他上半身线条华丽的肌肉。他趴伏在那儿,肩胛骨轻轻抽动,仿佛一只优美蝴蝶。有汗珠从脊柱上滑落下去,画过一道透明的曲线,慢慢渗进低腰的牛仔裤里面…… 谢开花赶忙收回眼睛。但荆山的牛仔裤实在太低了,坐在那边都能看见隐约的臀缝。他心跳得厉害,脸又有些微微的烧,第一次觉得仙人所谓的清心寡欲都是放屁。 荆山听到响动,转回头来,就见到谢开花那张红通通的苹果似的脸:“你醒了?” 谢开花支支吾吾地道了是。沈丛不知去了哪,这会儿宿舍里就只有他们两个。虽然门户大敞着,外边还能听到底下院子里男生踢球的吆喝噪声,谢开花却还是觉得静。静得他能清楚听到荆山的呼吸。 他想起昨晚上那个压抑不住的吻。又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和荆山说话。 但荆山却再正常不过:“你那盆花沈丛抱走了,去给他一个农大认识的教授看看。” 谢开花哦了一声。 “你饿不饿?沈丛买了几个橘子。” 荆山的眼神清澈得好像山里的泉水。他这样坦然,谢开花就觉得自己似乎也不该小家子气地扭扭捏捏。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就一撑手从床上跳下来,抄过沈丛的橘子笑道:“正好口渴了。” 荆山却将橘子从他手里夺下:“先去刷牙洗脸。” 管家婆! 谢开花冲他做个鬼脸,吐吐舌头,但还是乖乖去水池那边洗漱。等他擦干脸回来,橘子却已经剥好了,荆山正掰下一瓣,伸手递给他:“吃。” 谢开花有点发愣。没动,荆山就上前把那瓣橘子塞进了谢开花嘴里。等他下意识地嚼了两口,才愈发觉得害臊得不行。他一点点小的时候没什么力气,师父才会帮他剥桔子吃。可荆山帮他剥的橘子,不仅有这种亲昵,还挺暧昧的…… 谢开花总觉得荆山的手指滑过他唇瓣时有点揉弄的意思。 啊啊,还是他想得太多?荆山的眼神实在太无辜了! 谢开花为自己的淫秽思想羞愧地低下脑袋。 但荆山的手指又忽然滑下去,轻轻的捏住了他的下巴。 谢开花一个没留神,脸就被荆山抬起来,两个人的鼻子尖顿时触到了一起。 谢开花眼睛倏地睁大,脑子里有点发烧,却听荆山低声道:“小谢,你昨天,算是给我告白吗?” 告告告告告什么白? 谢开花很想手舞足蹈地把荆山推开。可他动也不能动,只觉得荆山离他好近,荆山的另一只手还溜到了他的腰上,手指跳舞似的环住他的腰肢。 “我没、我不——” 谢开花讷讷的。不知道怎么,他眼睛里又全都只剩下荆山的嘴唇。那么好看的嘴唇,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昨天只是亲了荆山的脸颊? 真是太失策了。 “我——” 谢开花想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怎么说也活了个好几百年。可为什么表现得这样糟糕呢?唉,荆山一定在笑话他。荆山这家伙,也一点都不老实—— “荆山!” 谢开花像是猛然回神,陡地就推开荆山,受惊的兔子似的砰一下跳到边上,冲到阳台上又把阳台门关起来。荆山苦笑一下,走到门前往楼下看过去。 却是宿管阿姨在叫他。 见荆山出来,阿姨忙道:“有人找!一个小姑娘。说姓岳!” 荆山眉头一蹙。他往宿舍楼门口那边看了看,果然见一个娇小可人的小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这栋楼的牲畜们来来回回,全都用垂涎三尺的目光在看她。她也不怕,大方站在那儿任人看,还时不时挺挺胸,十分骄傲。 “是岳泓吗?” 谢开花的耳朵也灵得很。即使关上了阳台门,也听到阿姨的大叫。他不高兴地探出头来,也不怕害臊了。 荆山脸上露出了微微的苦笑。 第29章 “是岳泓吗?”见荆山不回话,谢开花就又问了一遍,一边从阳台后头窜出来。 趴到走廊上一看,远远就瞧见了小美女;她笔直站立的的身姿确实是蛮夺人眼球。虽然咱们的小谢同志不待见她,但平心而论,这岳泓还是相当有气质的,起码比采石场那个朱大小姐要好许多。 “她又来做什么?”谢开花戳一戳荆山的腰眼。 要是换做别人碰他这样敏感的部位,荆山早一个掌刀砍下去。偏偏又是谢开花。荆山只觉得愈发无奈,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咦,不是你叫她来的吗?” 谢开花当起醋桶来也是很有一套,一个白眼甩过去,甩得荆山有苦说不出。见到荆山脸上淡淡的苦色,谢开花又是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率先往楼下跑过去。 岳泓在楼下已经站了半天。 她出生清贵,模样又好,从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养着的,比起荆家的大小姐也是不遑多让。像今天这样十几二十分钟的等人,实在是平生的第一回。 但她也并不生气。因为等的是荆山。 荆山——一想起这个冷漠的少年,岳泓脸上就是微微一红。那种朝阳初升一般的丽色,让身边的男生看了差点一头撞到墙上。 岳泓眼角瞥到,很不屑地嘴角一翘。眼皮子浅的一群家伙。荆山就永远不会这样。这世上万物,在荆山的眼里,恐怕就没有多少美丑之分;他是用心去看待这个世界的。祖爷爷说,像荆山这样的一颗童子赤心,是千年不出的。 本来嘛。她岳大小姐喜欢上的人物,能是普通人嘛?! 她更加骄傲,又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岳泓?” 身后有人喊她。但并不是荆山的声音。荆山早八百年不这样叫她了,都是跟着他妹妹喊她泓泓。这样亲昵的称呼,每次岳泓听在心里,都是甜滋滋的…… 她疑惑地转过头去。 一个娃娃脸的少年蹦跳着从台阶上跳下来。天真的脸蛋,明星一样的眼睛,还有仿佛永远在笑的表情——岳泓记得他。他是荆山的舍友。 是那天给了她一记下马威的那个臭男人。 “是你?”岳泓尖声叫了起来。 谢开花撇撇嘴:“是我,怎么啦?叫得什么似的。” 像是他强奸了她一样。不过这话太粗俗,优雅的小谢同学没说出口,埋心里去了。 “荆山呢?”岳泓懒得和他说话,伸长脖子往谢开花身后去看。果然就见到她的大山大哥,只是荆山并没看她,一双眼睛反而一门心思地放在了谢开花身上,还伸手拉住谢开花的后颈衣领,防着叫他不要跳得太欢,不小心摔跤。 岳泓看着荆山温柔如水的表情,心里就觉得不好。可她怎么也没想不到荆山和谢开花的那一层关系。荆山是什么样的人,岳泓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她喜欢这位祖宗,可也没想过能有什么回报——起码现在不会。 平时撒撒娇,她也是大着胆子。也知道荆山对她好,是看着他妹妹的面子。 老一辈的人说荆山是赤子之心。可这一颗赤子之心,实则冷得比南极冰山更甚。 好在荆山终于抬起头,也看到了她,嘴角一勾,算是笑了笑:“泓泓。” 岳泓忙摆正脸色,又撒娇一样地跺跺脚:“大山哥!你让人家等好久。” “抱歉。”荆山随口敷衍一句,没别的安慰的意思,很直接问道:“你找我有事?” 人家没事不能来找你嘛?岳泓很想学言情剧里的女主角来上个这么一句话,但终究不敢,只笑着道:“是有事……是国学社的事情啦。” 荆山和谢开花都愣了愣。那天晚上虽然加入了这个社团,但几天下来早把它忘到了爪洼国去,这会儿陡然听到,都是片刻才反应过来。 荆山对这个国学社是没有半分兴趣的;要不是那天陪着谢开花,他才不会加入这种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大学社团。但谢开花纵然是赌气,对凡世间大学里的这么个社团活动还是有些兴趣,当下问道:“什么事?” 岳泓见他插嘴,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过看荆山也没有说话的想法,只能道:“是这样……学校正式开学前一天有一个社团表演集汇的演出,我们国学社也报了名,打算趁这几天功夫弄一个节目出来。” 国学社的名号听起来颇响亮,其实规模还没有那种跆拳道社、网球社啊之类的大。更不用提建师的动漫社团,那个社团里光人数就要近百个,占了社团大楼最大最好的房间,让其他社团的人都恨得牙痒痒的。 这种社团表演集汇,学校里也是每年新生入学的时候都有。就是让各个社团出个花头,风骚一番,好再勾引一些学弟学妹。 此番活动,国学社往年是不参与的。表演——国学能表演什么?穿着汉服上台走秀吗?还是躲在台上一角写个毛笔字出来?别开玩笑了。 不过今年不同。 今年有咱们的岳大小姐。 “学校里没有专门的茶道社,我和社长商量一下,就打算表演一下茶艺。”岳泓自信心十足。她从小就被家里教导这种古代技艺,茶道在她手上是信手拈来。连祖爷爷都曾经夸赞她茶艺之佳,已不逊色古代大家闺秀。 “哦。”荆山却只是点点头。一点儿表情都欠奉。 谢开花在旁边闷笑。荆山实在是太会打击人了,小姑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瞧着内伤不轻。 “那你找我们做什么?”谢开花接了一句。他觉得自己心底实在太好,不忍心看岳泓话也说不下去,在那边呆站。 岳泓嘟起嘴巴,还是不高兴了。话也说得像是在生气:“我想让大山哥你跟我一起表演,你这样不乐意,那就算了。反正你从来都只会欺负我……” 谢开花就不乐意了。 他一拐手肘,往荆山胸口重重一击:“荆山!你怎么回事、怎么能欺负咱们岳泓?” 什么时候我成了你们家的啦?岳泓再怎么天真无邪,也听出来谢开花语气里的嘲讽,不免有些怒火。荆山能对她冷冰冰,她不在意。但这个娃娃脸的臭男人,凭什么也对她冷嘲热讽的,他算是那根葱呀? 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指责,谢开花忽然反手指着自己:“要不然我跟你一起表演?” “你跟我?” 岳泓怔了怔。 在她的想法里面,自然是荆山和她一道。她脑子里连那幅画面都有了——她和荆山穿着魏晋时候的宽袖大袍,木屐悠悠,乌发垂肩;在灯光暗淡的台上,各持一个紫砂茶壶,沸水、点茶,极尽优雅之能事……这也是她从小的梦。 一想到或许能实现这个梦想,她就坐立不安,因此才不管不顾地跑到男生宿舍楼下。 可荆山那种毫无所谓的表情,还是非常鲜明地告诉了她:他对这事没兴趣。 尽管心里也做了准备,但是这种巨大的落差,令岳泓难过得几乎要黯然泪下。 这会儿大山哥身边的这个臭家伙却在说跟她一道? 岳泓气哼哼地说:“茶道,你懂吗?” 谢开花很真诚地道:“会一点点。” 是真的一点点。他师父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人,喝茶也是喝自家种的几棵茶树,茶艺之类更是半点不通。谢开花这一点点皮毛,还是从那个讨厌的青厨那儿学来的。青厨这个家伙,虽然平时打扮得跟个暴发户一样,但风雅的玩意也还算精通。 “会一点点你也好意思说?”岳泓大眼睛一翻,送给谢开花两颗卫生球。 谢开花耸耸肩:“试试嘛。” 试试?说得轻松。 国学社里虽然女生居多,但也有几个男生。这几个男生每个都心高气傲,自我感觉都是良好得不行。之前岳泓提出要表演茶道,他们都是举五脚赞成——关键是一起搭配着表演的是岳泓这个小美女嘛。 但谁知道他们几个岳泓是谁都不要。岳泓只想着荆山呢。 可如今既然荆山不同意…… 岳泓忽然眼珠子一转。 “你要跟我一道表演也行,”她脸上缓缓露出微笑,狡黠得像是一只小狐狸:“但得先和别人比试一下。” 在她看来,谢开花“会一点点”,估计都是撑场面的话。这个年代谁又真懂得茶道了?看他出丑,她也是蛮高兴的。 荆山对谢开花那样关照爱护,不管如何,都是令岳泓心里很嫉妒。 “行啊,比试就比试嘛。” 谁知道谢开花却是一口答应。岳泓不由就有些纳闷——难道谢开花对自己的本事这样自信? “在哪边比试?什么时候?”谢开花跃跃欲试。 岳泓银牙一咬:“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行不行?” 茶道讲究静心,即使是浮躁如现代,玩一个茶道,也总得先焚香洗手,平缓一下心境。这会儿匆匆忙忙赶过去,对谢开花还是不利的。 荆山也知道这个道理,闻言不由皱起眉毛,看了岳泓一眼。 但谢开花却是也不在乎。他反而更加兴奋。对他来说,也许久没有这么好玩的事儿了。 法术不能用,可这种茶道什么的,总能玩玩了吧? “那走呗!”谢开花笑嘻嘻地,又回头去看荆山:“荆山,去不去?” 荆山没说话,但往前跨了一步,意思很明显——谢开花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岳泓看着荆山表情,心里又是颤了一颤。为什么荆山会对这个谢开花这样好?荆山从没对任何人这样好过——这种毫不掩饰的好感和温柔,即使是面对荆山最疼爱的妹妹,也从没有过。 在她的印象里,荆山从来是一个内敛的人。所谓内敛,就是什么也不会表示,冷淡得让人灰心。 她又看了一眼谢开花。而谢开花笑眯眯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忽然就有些害怕。仿佛一直在她身边的荆山,就要被这个谢开花抢走了。 可又怎么会呢? 她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担忧害怕,微微地自嘲地一笑。 第30章 “就在这里斗茶?” 谢开花停下脚步,脖子往后稍稍仰起,看向面前的双层小别墅。岳泓并没将他们带到社团大楼的地方,毕竟茶艺讲究清净宁和,而那种地方还是太吵了。就算是装个样子,也得装装像嘛。 这边距离学校着名的月亮湖只不过上百米的距离。但也足够安静。湖边来回穿梭的情侣呢喃的轻响,并不传得过来。反而和风细细,十分舒适。 岳泓有些得意:“这个是我特地借来的。” 这种学校里的花园洋房,一般都是教授以上级别的人才能居住。岳泓能借过来当做斗茶的场所,足可看出来她身后关系厉害。但她偷偷望一眼谢开花,却发现谢开花浑不在意,只兴致盎然地在那边看旁边的一棵枯黄垂柳。 岳泓只觉得真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岳泓!” 有人从楼上阳台往她这边招手。几人抬头看去,就见到几个模样秀气的女生,应该是国学社里的社员。岳泓才不过加入社团一点点时间,但她相貌气质才学俱佳,男女学生都很喜欢她。 那几个女生旁边,还站了几个穿着考究的男同学。一个个长得还好,偏偏鼻子朝天。不过想想也是,建师男生缺失,长得好的男人更是国宝一样。不然荆山他们宿舍怎么会一进学校就风靡四海? 岳泓就笑着请荆山和谢开花进门。甫一进去,谢开花便觉得眼前一亮。这栋房子面积并不算很大,不过装修颇为雅致,玄关的墙上就挂了一幅唐寅的仕女图,虽然是模仿,但仕女眼神妩媚自然,衣衫裙裾飘动翩翩,笔力十足。也是难得的好画。 客厅里更是优美古典。角落各立两尊落地描金漆铜花瓶,桌椅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瞧着包浆圆润、造型古朴,应该都是有年代的物件。 岳泓见谢开花眼神瞅着那一套黄花梨,还以为谢开花没见过世面。心里稍微又优越一点。笑道:“我们上去吧,茶室都布置好了。” 谢开花就跟着她上楼,一边随意问:“那这个斗茶有没有什么评审的?还是我们自己玩啊?” “怎么可能自己来?这不是不公平嘛。”岳泓在这点上还不至于占谢开花的便宜,“刚刚请社长和韩老师通过电话了。韩老师过来给我们当裁判。” “韩老师?” “是学校美术系的教授,很年轻的,但也很厉害,学姐学长都很推崇。”岳泓道:“不过我也没见过。” 谢开花点点头。不过他对于“很年轻”这个修饰词表示怀疑。大学里的教授并不只是学问好就能当上,关键是科研成果、论文发表……不花个十几年的时间着作等身,也混不来这个职称。 但当他刚走到楼上,看到一个站在暗窄楼道里、正负着手仰头看画的青年背影时,却愣住了。 荆山跟着他一道上来,见到那个青年,也是眉头轻轻一挑。 而那青年听到响动,就转过头来。 岳泓眼睛一亮。 好俊美的男人! 对于男人相貌,她向来眼光挑剔。或许也是荆山将她的胃口养刁。但面前的这个青年实在生了一副好皮囊,眼神端正清澈,眉心却有一点红痣,有种别样的妖娆姿态。 她上前一步,带了点疑惑道:“你是……” 那青年却轻声笑了。但并不是对着她笑,而是冲着她身后的荆山和谢开花:“是你们?没想到……你们是建师的学生?” 岳泓吃惊地回头看荆山两人。他们和这个人认识? 谢开花却只想捏着鼻子装没看见。或者挖个地洞钻下去。倒是荆山眉心重新舒缓展开,伸出手和青年握了一握:“原来是你。你就是泓泓说的韩教授?” 韩曲峰展颜笑道:“都是虚衔。” 虚衔个屁! 谢开花恨恨地在暗地里咬牙切齿。韩曲峰怎么会是建师的教授?这个装模作样的练气期小道士,玩的是哪一出? 要是换做以前,谢开花才不会担心。但偏偏韩曲峰知道了他“修真者”的身份,若是口风不严,和荆山稍微透露,他就前功尽弃了…… 谢开花牙齿咬住下唇,用力得都能尝到血味。他怕了。 但韩曲峰却好像完全忘记了那天晚上地下拍卖的事情。和谢开花打招呼道:“同学,上次想强买你的宠物,真是不好意思。老师我为人师表却强买强卖的——但那次是在是见猎心喜,你可千万要原谅。还不知道同学你的名字?” 韩曲峰说成这样,谢开花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韩曲峰是打算替他瞒着了。 但为什么?韩曲峰为什么会替他瞒着?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还是礼貌地说:“我叫谢开花。韩老师好。” “说了不要叫老师了。”韩曲峰笑得格外阳光灿烂,一口白牙比谢开花的还亮:“不如叫我韩大哥?” 谢开花登时恶寒。 幸好荆山大概也看不下去韩曲峰对谢开花的特别热情,开口打断道:“不是要斗茶?” 韩曲峰才抚掌笑道:“是,是,斗茶。也好。也让我看看你们年青一代的技艺。” 说得好像他多老了似的。刚才还让叫他大哥呢。谢开花将韩曲峰和佟言私下里一比较,顿时觉得佟言还要比较可爱一点。最起码不像韩曲峰笑得这样恶心。 要是韩曲峰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定要叫起撞天屈。什么恶心?他笑得哪里恶心?多少怀春少女被他笑得神魂颠倒好吗? 岳泓就引着几人走进布置好的茶室。正是方才连着阳台的那一间,推开移门,里边的少年少女就一起回过身来。 “岳泓,你来啦。”为首的女孩子脸圆圆的,模样也端庄。她偷偷打量了荆山三个一会儿,脸蛋儿就有些微微发红,但还是大方地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又向韩曲峰笑:“韩老师。” 韩曲峰倒不让她叫他大哥了。只风度翩然地点点头。 岳泓把房间里的这几个人都介绍给谢开花他们认识。那圆脸少女就是国学社的社长,另外几个也都是理事、干事什么的,总之一堆官衔。 又特别介绍男生:“这个是沈平,这个是李敏,这个是张放……”都是要和谢开花斗茶的。谢开花很有耐性地一个个点头过去,但基本上是听过就忘;这些人还不值得他记在心里。 那沈平倒是最傲慢。看着谢开花长得可爱,房间里的女孩子都围着他说话,心里就又嫉妒。当下高声道:“现在就开始吧?大家时间也都宝贵。早点比出来,可以早点安排节目、好好排练。” 说完用眼白看了谢开花一眼。 谢开花也不在意。现在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哪个不是看着旁边有姑娘就火气直冲脑袋?他以前也是……恩……还真没经历过。 谁知道他的沉默,却被沈平以为是退缩。小男生更得意了,自以为很潇洒地道:“你叫谢开花是吧?今年的新生,那我还要托大叫你一声学弟。不过谢学弟,茶艺可不是随便就能玩的。这中间的讲究可太多了……你确定你要和我们比?” 他和另外两个男生互看一眼,都翘起嘴角微笑。 另外一个叫张放的,也是开口道:“学弟,你知道咱们沈平是谁?他家里可是真真正正的书香门第,打小儿茶道练出来的。别为了逞一时意气,把面子里子都输光了。” 这么说就有些过了。但张放也是有恃无恐。之前岳泓给他们打电话说要斗茶,口气也是蛮狠的,听着是想要教训教训这个叫谢开花的小子。为了博美人一笑,他什么话说不出来呢? 韩曲峰却皱皱眉毛。 “好了,不要多说,老师等着看呢。” 教授发话了,几个男生也不好再说。沈平撇撇嘴,又看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荆山。他知道这个高大得迫人的男生正是当初岳泓钦点的合作对象,心里愈发嫉恨,但荆山长得实在太有威赫力了,他也不敢出声挑衅。 那边岳泓已让开了位置,露出房间中央的矮桌,还有矮桌上的红泥小火炉、一圆胖秀丽的紫砂茶壶、和一套五只的黑瓷兔毫盏。 斗茶看的一个标准在汤色,纯白为上,青白黄白次之,因此用的茶杯往往都是黑瓷,到时黑白对比分明,看得最清楚明白。 这一套黑瓷兔毫盏还是实打实的宋朝古董,岳泓喜欢茶道,来念大学时候特地把家里的茶具带上,在国学社里也用过两回。只当然社里面谁都不知道这小小的五个朴素杯子能值好几百万。 但谢荆韩三人自然都看得出来,见到这一套杯子,都不由高看岳泓一眼。这小姑娘不说别的,气量是大的,万一不小心杯子被人失手打碎了,几百万可就这么没了啊。 那圆脸社长去房间后边把阳台门拉上。这里的阳台门做的是落地大飘窗,玻璃擦拭得干干净净,能清楚瞧见外面初秋爽朗的景色,又隔绝了噪音。并不算宽大的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岳泓先在矮桌前跪坐下来。这房间布置古雅,刷得雪白的墙面上挂一幅龙飞凤舞的怀素草书,房间角落则立着一台削肩瓷白的妆花梅瓶,里面插了两支暗黄桂花,浓香浮动,沁人心脾。趁着岳泓古典美的小脸蛋,看得人更加心旷神怡。 她从矮桌边上的一个草编篓筐里取出茶叶。都是按照宋时古制团成的茶饼,细细密密,香润腻人。韩曲峰看到茶饼,倒是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这个什么国学社只是挂着羊头地玩一玩斗茶,来个韩信点兵关公巡城就差不多了;没想到看着还蛮正规。 现在的小朋友挺不错的呀!他又觑一眼谢开花。 却没看见那边的沈平几个脸色都变了。这沈平家里确实是书香门第,也自恃有一番国学底子,平时没少拿诗词章句钓钓文艺小姑娘,岳泓问起,也说自己茶艺了得。但真要论起,也是只会清朝时候的功夫茶,泡个茶、温个茶杯,他是懂的;但这茶饼,他却是看都没看过! “等、等等!” 沈平已经后悔了。他刚才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满! 岳泓不解地抬头看他:“怎么了?” 少女相貌温柔动人,在背光里看着,着实叫人意乱神迷。沈平又把方才生出来的一点慌张忘记了,喃喃道:“没什么……” 岳泓扑哧一笑:“你这人,怎么傻傻的。” 被美女学妹叫傻,沈平快活地一颗心都要飞了。 可他转念一想:这茶饼什么的斗茶,他是真不会。要不然让那个谢开花先来;若是谢开花也不会,那自然可以大肆嘲笑一番,之后的比试也不用了。不过若是那姓谢的小子侥幸回了,他也能好好看着怎么做,到时候依葫芦画瓢,他还不会么! 于是道:“学妹,我看这地方也小,要是咱们几个一起比起来,恐怕地方不够;也扰了清净。不如一个一个来?” 岳泓想了想,道:“是这个道理。”美目流盼着道:“那谁先来?” 沈平向谢开花一笑:“不如学弟先?” 谢开花当然是无所谓的,摊手道:“行啊,那我先来。” 第31章 他算是看出来了。什么斗茶?这几个小家伙恐怕是根本不懂。只不过是为了在美人面前搏一搏欢心,就这样大言不惭。 年轻气盛的坏处。 那边厢岳泓把座位让了开来。谢开花却不去坐她的垫子,绕到另一边,从矮桌底下随手再抽一个乌青团墨的垫子出来,庄重平缓地慢慢跪下。 只这一跪,就已显出他的不同:通体风流的清贵之气火山爆发一般骤然从他的动作里涌出,让人瞧着,仿佛他已不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学生,而是盛世繁华里一个浊世公子。 岳泓吃了一惊。 韩曲峰偷偷望一眼荆山,却发现荆山并没什么特别惊讶的表情。荆山当然不惊讶。谢开花种种奇异之处,他早就看在眼里。三百万买一盆花,可不是平常人的做派。 他只是从没往修仙问道那方面想过。在他看来,谢开花应该就是一个豪富之家里出来的小孩——这年头玩低调的还少吗。 谢开花却忽然抬头,冲着荆山笑了一笑。 荆山心里愈发柔软。 “那我开始了。” 谢开花不紧不慢地生起了火。室内无风,因此火苗细细,在他灵力的探引下,在空中仿佛灵蛇舞动。他又拿起炉子边上的小竹夹——这是炙茶用的工具,造得也很细致,竹节前端开了口,让谢开花将茶饼堪堪夹住,放到火苗上烘烤起来。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却又行云流水,自然通透。茶饼在他手腕快速翻动之下不时地炙烤出一个个的小疙瘩,但碧绿碧绿的,也委实可爱。他又将火埋住一些,看火势下去,再将茶饼轻轻翻烤,不多时就见茶饼表面再不发出白烟热气,只有淡淡茶香,在房间里微微氤氲。 韩曲峰耸了耸鼻子。叹道:“好茶。” “当然是好茶。”岳泓嘟了嘟嘴:“是上好的铁观音呢。” 他们两个说话,谢开花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只见他取一纸袋,将炙茶完毕的茶饼放将进去,等片刻凉透,就拿一个小小的银锤子把里边的茶饼团团地捶碎,又拿了一个红铜的茶碾,仔细地把捶散的茶叶碾成粉末。 岳泓是越看越心惊。茶饼斗茶这种技艺,在宋明以后可说是基本绝迹了。因没有人再用茶饼饮茶,都改成蒸炒的散青叶。她今天拿来这一套茶具,其实完全可说是为难人来的——反正沈平那几个她根本没有指望。 但谁知道谢开花竟动作如此熟稔! 而且他这时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也居然让岳泓心下暗跳。 难道这谢开花是什么了不得的世家里出来的吗? 谢开花自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世家出来的。天上也没有世家一说。但他一身的仙气,即使是全数被压制,又岂是凡间的这几个小娃娃能够抗衡。 而谢开花心里已越来越安静。他拿起一个绢纱造的茶罗,把茶饼碾成的粉末轻轻地筛了一遍,落下的茶末一点点地掉进早放好的黑瓷兔毫盏。这杯盏之前已经被沸水烫过,十分温热。 他忽然又想起了在天上的时候。他跟着师父去青厨家里做客,几个人在湖中央的亭子里饮茶。青厨最喜欢这种茶饼的技艺,每次都要在师父面前现上那么一现,好像他泡茶的样子是多么举世无双英俊潇洒一般。 他垂首轻轻笑了。 那边小火炉上的茶壶里已经在沸水。谢开花没有压上茶壶盖子,这样能见到里边水沸的程度。一开始水面波动,点点水泡鱼目似的浮起,发出一点点噗噗的响声。片刻后水面边缘如涌泉,一颗颗珍珠一样连成一线。再过一会儿,水面终于完全沸腾,波涛鼓动起来。 谢开花忙拿起茶壶。先往杯盏里冲了少许沸水,又拿茶勺搅合,使细散的茶粉凝和调融,变作了密密的膏状。 眼看着一旁摆放的茶壶里边的水波缓缓安静,他才又持壶柄,将细长的壶嘴对准了杯盏。 韩曲峰道:“戏肉来了。” 岳泓还是有些不服气。纵使之前一系列准备工作谢开花都熟悉,但关键还在于现在正式的点茶。若是点茶不好,之前你做得再好看,有什么用?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高声道:“小谢,你点茶行嘛?”她学荆山叫谢开花小谢了。 荆山眉头一蹙。 谢开花却也没生气——在斗茶时被人这样喊话分心,本来是近乎作弊一样的行为了。他仰起脸,看着岳泓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儿,笑道:“我说过了,试试嘛。” 他却是半分胜负之心都没有。 韩曲峰抚掌道:“好,好,这样子才是茶道的本分。廉、美、和、敬,小谢同学深得韵味啊。” 谢开花抿嘴微笑:“韩老师把我说得太好了。” 他重又垂下头,手高高扬起,手腕一弯,一道沸水就瀑布一般哗啦啦地直涌而下。 水声潺潺,但谢开花心里却幽静之极。 他神色不动,心也仿佛空了,只手上还在微微的动作。他另一只手拿着一柄银质小勺子,一边添水,一边拿茶匙在杯盏中回环搅动。方才凝成膏状的茶叶被沸水冲得直浮上来,团团重重的,像是一片片雪白的乳花。 他嘴角还含着笑。很淡很淡的笑,却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眼睛。这一刻谁都记不起要往茶上看去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谢开花,看着他的笑,他空灵清澈的眼睛,他的那种仿佛要乘风飞去的姿态。 甚至连沈平都不由在想:如果谢开花穿上了那种宽袍大袖的衣衫,他真的就好像一个仙人了。风吹来时的飘动的衣袖,是不是和波动的海面一般的美? 他们不可能敌过这个人的…… “好了!” 最后却是谢开花出声惊醒了他们。每个人仿佛都做了一场梦似的,再看向谢开花时,脸上朦朦胧胧的,只觉得这个少年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光,让人不敢直视。 岳泓怔怔地道:“好……好了?” 谢开花笑着站起身:“你们来看!” 其实换做岳泓,她决计不敢浪费时间,还要叫他们走过来再看。斗茶茶面上的那一层浮花,实则是一瞬间的事儿,都是一晃眼就要分散开了。 但谢开花却一点儿也不怕。他的技艺再不行,也要比这群凡人高超太多。如积雪般层层叠叠堆在茶面上的泡沫,没有个一时半刻,是分散不开去的。 岳泓犹疑地往他那里走了两步。 低头一看,她却差点失声惊呼出来——只见纯白的茶汤上面,居然现出了一幅牡丹争春的图画。画风细腻逼真,那牡丹一片片的花瓣,虽然细小,却连皱褶都清晰可见,富贵大张的姿态,仿佛在嘲笑岳泓的不自量力。 “这、这——” 她往后踉跄地退了一步。 谢开花双手环胸,笑道:“我这手分茶还行吧?牡丹花挺好画的,时间太短了,不然我给你整一幅狩猎图出来,那才叫厉害呢。” 分茶的技艺,在宋末时已渐渐泯然。这种本来是宫廷中人才热衷于的活动,并没有传到民间,因此很快就随着战乱消失。何况即使是分茶最鼎盛的时候,又哪里有人能在茶面上用泡沫画出这样细致的图画! 韩曲峰也逼近前来,看着黑瓷杯子里边这一片牡丹,长长叹道:“居然能看到这样一手分茶的本事,小谢同学,你让老师大开眼界啊。” 谢开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老师你真是的,我都说了,别把我夸赞得这样好嘛。” 他原本对韩曲峰抱有很浓烈的警惕之心,因为韩曲峰对他的夸奖,竟叫他对韩曲峰生出了一点点好感。他虽然活了好几百年,但毕竟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孩子。 他又转过头,看着沈平等人道:“怎么样,你们来?” 沈平面若死灰,只想从阳台上跳下去算了。 倒是岳泓还算是有点儿气量。她昂起头,道:“算了,不比了!沈平肯定不如你。” 谢开花耸耸肩。 岳泓又道:“既然这样——那你和我一起登台表演吧。”谢开花有这样的技艺,再加上他长得又挺不错,和岳大小姐一起表演,也不算辱没了岳大小姐。 谁知道谢开花却一摊手:“不好意思,岳泓同学,我还是不去了。” “什么?”岳泓瞪大眼睛。这姓谢的是在耍他嘛! 谢开花笑得和蔼可亲:“岳泓同学,我觉得做人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意思就是岳泓这样高调的做法他看不惯。 岳泓气得脸颊都通红。从小到大,有几个人对她说过这样讥讽的话!还是谢开花这种——这种—— 她一时气结,却又有糊涂。谢开花到底是什么人呢?现在看来,一定不是普通人的了。可姓谢的豪门世家,她也从没听过。 正想着到底要说些什么撑场面的话,谢开花却丝毫不给她面子地从她身边走出了房间。 他刚走下楼梯,身后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然后荆山就抓住了他。 “等等。” 谢开花扭过头,见到荆山脸上无奈的神情。他鼓起腮帮子:“干嘛?” 荆山道:“泓泓发火了……” “她发火管我什么事。”谢开花气鼓鼓地把手从荆山手里抽出来。其实他答应岳泓来斗茶,很大程度上也是赌气。岳泓和荆山那样亲密的关系,让他心里十分不爽,总要落下岳泓一点面子才让他满意。 荆山就浅浅地笑了。 “你在吃醋?” 谢开花脑袋一撇。他也并不羞于承认:“我是吃醋!那又怎么样?”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我不喜欢岳泓。我就是不喜欢!” 他声音有点大,也有点儿任性。可他要不是碍着荆山,还想把声音调得再大一点,把语气调得再任性一点。在天上时他天不怕地不怕,难道到了凡间,他偏偏还要这样忍气吞声吗? 即使荆山生气,他也不在意了。 然而荆山并没有生气。 荆山的笑意反而更大。 “我知道。”他伸手抚住谢开花的脸颊。他很喜欢这样轻抚谢开花的脸颊,那种柔嫩的触感,让他心里都微微的荡漾开去。 “没关系的。”他轻声道:“你尽管讨厌她。反正我也不喜欢。” 他低下头,亲了亲谢开花的鼻子尖。痒痒的,像是桃花花瓣落到春江的水面,生出一波波的水花。 “我喜欢的是你。” 第32章 “哎呀。小谢的情劫动了。” 一处云雾缭绕的六角竹亭子里,两个青年正对面而坐,盘踞饮茶。这亭子造型简单粗糙,但通体用的竹子料子却竟是紫气氤氲,光华流转,其中湘妃水痕点点,仿佛美人顾盼流波。正是南海普陀山上紫竹林里的千年灵竹。 那亭子里的模样寒碜的石头桌椅,细瞧之下,也是洁白仿佛上好羊脂。上面更有灵符闪烁,自成一脉,隐隐有风雷响动之声,竟是一门上好的攻击法宝。 那亭子上的半根柱子、桌子底下的一小段桌脚儿,都已价值千金。但亭子里的那两人,却似乎对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在乎,西边坐着的那个更是把脚都翘到了桌子上头,脚底在溪边沾染上的春泥,很不客气地都给蹭到了这件法宝上面。 他对面的那个好像终于看不过去,出声道:“青厨。这里好歹是喝茶的地方。” 那青厨抬起了头来。他一抬头,这片云蒸霞蔚的绚烂地方就都仿佛失去了光彩。天地之间的所有颜色都像是汇聚到他脸上,倾国倾城,都不足以形容他相貌的万一。 他随即微微一笑,更是折倒了这世上所有盛放的鲜花。嘴里却道:“抱歉。那我帮你擦干净。” 说话语气、还有脸上神色,竟是有点点讨好的意思。 话音未落,他打个响指,那桌上的污浊春泥,就这样消失不见。桌面上重新光洁如镜。 他对面的人被他讨好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偏过了头,低声道:“开花不会有事吧?” 青厨叹口气。“什么都比不上你的宝贝徒弟是不是?你不用担心,不过是情劫……这世上谁没有过一场情劫?”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去觑对面的沉默青年。那青年脸愈发的有些红,似乎不好意思和青厨对视,片刻道:“终归是个劫数。” “正是为了应劫,你才答应放他下去凡间嘛。”青厨懒洋洋地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总能把握好的。” “我只是担心他陷得太深。” “人总要经历一点苦痛才能成长。”青厨手指轻叩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是。你是。我也是……” 那青年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半晌,轻柔地叹了口气。 但动了情劫的小谢显然没有想到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替他担心。他自己快活得很呢。此时此刻,正在西区操场上很狂放地踢球。 西区操场上有很大一片绿茵,平时是许多校队争夺的对象。足球、棒球、乃至高尔夫球,都要为了黄金时段狠狠干上那么一架。但今天其余队伍大气没吭一声就灰溜溜撤走了,因为足球队来的那么几个外援里面,有个叫荆山的,面黑身高,拳头比钵大,惹不起。 荆山和谢开花几个会来踢球,也是有缘故的——体育课选到了足球。谢开花从没玩过这东西,自然要在上课前练习一下。足球队的队长和田尉关系不错,打了声招呼,下午就过来玩玩。 足球这玩意呢,说起来是十分简单的。只要在脚上盘住,一路带着射门就完了。可要真是这么简单,国足也就不会一天到晚的一副熊样,让人恨不得把他们装进垃圾桶填了水泥扔进黄浦江。 不过谢开花同志似乎就和足球十分有缘。那颗圆滚滚的球一到了他脚上,就怎么也挪不开了。跟他一道踢球赛的两队候补是怎么也碰不到那颗球,眼睁睁看着谢开花用笨拙无比的姿势连连射门,不过半个小时就灌了个5:0。 “我擦啊……” 足球队长那一个叫叹为观止,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胳膊肘一捅田尉:“这位大神是哪里冒出来的?真从没踢过球?” 田尉也是看得张口结舌。就小谢这水平,什么卡卡小贝齐达内,全都能滚多远滚多远。要是他进了国足,别说冲出亚洲了,冲出地球都有可能啊。 旁边就荆山神色不动。沈丛则一个劲儿地抿着嘴笑。 等谢开花又进了个球,场上的足球队替补都不肯干了,纷纷脱了衣服下场。开玩笑呢,比赛也要讲一个势均力敌好吗,能跟谢开花踢球的估计也只有少林足球里周星驰那队伍了。 谢开花也只好意犹未尽地走回到操场边的树荫底下。一边擦汗,一边扯了荆山的胳膊大声叫:“足球超好玩!荆山,你也去踢。” 荆山不置可否。只拿出手绢帮谢开花擦干额头上滚落的汗水:“你休息一会儿。” 谢开花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拖了荆山的手去旁边看台上坐下。 看台上有足球队经理买的水,荆山随意拿了一瓶,拧开盖子,凑到谢开花嘴边,谢开花就凑着他的手胡乱喝了一口。因为喝得急,漏了些许的水珠子,荆山又抬手帮谢开花抹去;手指在红润润的嘴唇那儿很是流连了一会儿。 而那边一直注意着谢开花的足球队长看得眼睛又直了。 他愣了半天,才记起来去问旁边正在喝水的田尉:“你们宿舍那两个,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呀……” 实话说队长平时也真不爱八卦。可荆谢二人,也委实太招摇了一点。那种亲腻腻的姿态,怎么看都好像是一对儿情侣。还是热恋中的那种。 偏偏他们神态间还自然得不得了,好像自己不过是在喝水吃饭——队长大人就不懂了。什么时候搞基也能这样正大光明啦? 田尉也就顺着队长的视线往后边一看。却正好看到谢开花不知道和荆山说了什么,笑得开心得不得了,头往旁边一歪就歪到了荆山的肩膀上头,手还很不规矩地在荆山的腿上跳来跳去—— 田尉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咳咳,我草,咳咳……”他把水瓶子往旁边一扔,手连连拍打胸口,好半天的气才顺过来。看向队长的眼神就有点儿不善。无缘无故的你引我去看那俩不要脸的干啥?害得田大少爷快呛死了。 但说起来,这两位最近几天确实也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之前呢,虽说也是成天地呆在一起,可动作远没有现在亲密。如果说以前还是好朋友,那如今真的是和恋人一般。 可从前田尉还敢拿他俩打趣,而现今好像那什么什么成真了,他却反而不敢问了。 何况问了又能怎么样?以谢开花脸皮的厚度,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大声宣布:我和荆山谈恋爱了!要命,到时候一整个学校都知道东区八栋321是个基情宿舍。 他俩不要紧,沈丛——沈丛这小白脸看着也不像是喜欢女人的,也不要紧——但万一牵扯着田尉自己也泡不到小姑娘了,那事情可真大条。 因此田大少爷开口道:“他们也就是好朋友了。”他避开队长狐疑的眼神,睁眼说瞎话。 队长挠挠头:“真的?” 田尉给了他一拳:“靠,不然呢?” 中国再怎么开放,也不能平白无故就说两个大老爷们搞基。队长想了想也算数,总不能因为嫉妒谢开花踢球功夫高明就诬陷人家是基佬吧?这断了人家的泡妹妹之路,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不过好朋友做到这份上,也真是蛮奇葩的了。 “话说回来……”队长忽然又神来一笔:“他们两个和胡绵绵是不是也有一腿啊?” “靠!”田尉这次水真的是喷出来了,忍不住一拳头捣到队长肚子上:“你胡说也要有个度啊!” 胡绵绵的美貌在全校也是知名的,再加上单身,是绝对的校花女神人物。现在居然被人说和男生有一腿。要不是田尉,换成别的男人,恐怕就要把队长一通痛揍了。 但谁知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忽然旁边有个男生接起个电话,当即就嚷嚷开了:“什么?胡绵绵怎么了?” 所有的牲口全都竖起了耳朵。 那队长也拖着田尉偷溜过去。好在手机那头的人声音够响,透过耳机传出来都有点震耳欲聋的意思:“胡绵绵去爬山,摔了,躺医院里呢……” 田尉吃了一惊:“爬山摔了?!” 那可是很严重的事故。万一不小心把腿摔断了,或者尖锐的石头把美人的脸划破了—— 等那男生挂了电话,一帮人全都潮水似的涌上去:“兄弟,胡美人没事吧!” 那男生也是懵懵懂懂:“听说伤到了许多地方,不过也不算很严重,在医院里留院观察着……” 一听在医院里留院观察,田尉的心思就活动开了。他眼珠子一转,忽然转头冲着不远处看台上的谢开花叫道:“小谢!胡绵绵学姐出事了。在医院里。我们一道去看看吧!” 他的声音大得简直能冲破云霄,谢开花一听,却愣住了。 胡绵绵是什么样的人,这群毛孩子不知道,他心里还不一清二楚。能让胡绵绵受伤出事,那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荆山。荆山也皱着眉,大概也是想到这一点。他有心想赶快赶到医院去看看,但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就道:“这不大好吧,我们和学姐也不熟……” 荆山却忽然按住他的手。 谢开花扭头看看他。荆山道:“我们去。” “荆山……” 荆山低声道:“她也、她也和我们有过一段往来,既然出事……那还是去探望一下。” 说的当然是借口。但荆山并不常常说谎,这小小的一段话,他就说得有点磕磕绊绊。谢开花看着他昂然站起身,逆着阳光的那种高大宽阔的背影,心里忽然又有些发酸。如果他能什么都说出来,那荆山就不必说谎,他也不必装模作样。 可大概世上真的是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他也站起来,伸手轻轻地拉住了荆山的手。荆山反握住他,冲他柔柔微笑。 底下的田尉听到应承,高兴坏了,在那边呼啸着甩拳头。别的男生都羡慕嫉妒恨地望他。校花也不是你想探望就能探望得了的,但谢开花和荆山同胡绵绵交好,这个谁都知道,因此也没有人出声挑衅。 谢开花让荆山拉着,两个人慢慢往看台下走去。走了两步,谢开花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倏地抬起头来。 在建师西边远远的紫金山上,一片浓黑如墨的妖气,正缓缓地蒸腾着飘上天空。 第33章 建师附近的大学区并没有医院,胡绵绵又是去爬紫金山摔倒受的伤,就被送到了市里。好在前年通的地铁还算便捷,一个钟头左右几人就赶到了医院,天也还没黑。 而显然医院前台的护士对胡绵绵这位大美人也是印象深刻。田尉刚刚问起就给他们指了路。看看方向,还是医院里的高级看护病房。 三个人跟着护士往病房方向走。刚出了电梯,没走两步,田尉突然又有点儿紧张。拉住谢开花问道:“我是不是要给学姐买点花篮什么的?” 谢开花翻一个白眼:“她不缺这些东西的。” “可是……”田尉搓搓手,模样活像是一个刚刚陷入暗恋的小年轻:“可是这样不大礼貌吧……” 就算你买给她花篮她也真不见得会觉得这是什么礼貌的事儿。谢开花正想劝住田尉,走在他身边的荆山忽然道:“小谢,你跟他一起去吧。” 谢开花挑一挑眉毛。 田尉见荆山支持他,真是喜出望外,一把抓着谢开花道:“你看,荆山也这样觉得。” 荆山又点点头。 谢开花挠挠鼻子,片刻叹口气,道:“好吧……” 话还没落到地上,就被田尉一把扯着往电梯那边跑过去了。 荆山在原地定定地站了片刻,看着谢开花远去踉跄的背影,直到身前的护士觉得奇怪,开口问:“先生——” 荆山才仿佛回过神,扭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走吧。” 他的脸色太冷淡,好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坚冰,让小姑娘心里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再不敢去偷窥荆山英俊的脸,她慌忙道:“就是最里边的那一间……” 居然是都不敢带着荆山去病房了。 荆山也不介意,绕开她径直向深处走去。走廊里的灯很暗淡,但晕黄的灯光仍将他的影子在暗红色的地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模糊的形状。远远看去,竟仿佛在动。 那小护士看在眼里,吓了一跳,揉揉眼睛正要看得再仔细一点,荆山却已经打开了门,身形被房门掩住了。 她发了一会儿的呆,良久才惊醒一样地自己往自己脑门上打了一巴掌,匆匆忙忙地往回走开。 那边荆山打开房门,眼睛微微一眯。 房间里的灯光比外边要明亮许多。明亮到近乎刺目的地步。荆山稍稍垂下眼睛,反手将门关起来。 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其中两个甚至是带了些恐惧和防备——一个是躺在病床上的胡绵绵,另一个是守在她床边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熊八锦。这头熊精在开学初被谢开花一吓,就有些销声匿迹,这一回听说胡绵绵出了事,才重新又出现。 但房间里的第三个人,却是韩曲峰。 又是韩曲峰。 荆山望向他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劲了。 韩曲峰连忙先讨饶:“荆少,我跟胡绵绵也认识,这次也是来问问……” 他前两年就来了建师,认识胡绵绵还比荆山要早。胡绵绵安分守己,修炼的又是正统仙道,韩曲峰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这次胡绵绵出事,他就和熊八锦一道过来打探消息。 荆山才面色稍缓。 胡绵绵见了,就小心翼翼开口问道:“荆山,小谢呢……” 荆山和谢开花素来是连体婴似的,这会儿另一个人不在,倒也真是少见。 荆山却先没说话,只打量了她两眼。胡绵绵面色苍白,瞧着颇惹人怜爱;然而也并没什么病恹恹的神色。不过荆山眼尖,瞧见了她病服领口掩着的脖子上的伤疤。那伤疤极深,隐约可以看到里边惨白的骨头,伤口处血肉绽开,十分可怖。 这伤疤显然并不是摔跤能摔得出来的了。 也不是医院里的医生肉眼凡胎能瞧得见。 胡绵绵看他不说话,只好又问一遍:“荆山,小谢他——” 荆山顿了顿。仿佛是由这道伤口切身感觉到了胡绵绵的苦痛,说话的语气也放得柔和了一些,终于回答道:“小谢不适合听我们谈话。” 看来他到现在仍不知道谢开花是修道中人。房间里的妖精和修士听在耳朵里,都是面色古怪,可又不敢叫荆山看出疑点,纷纷要么扭脸,要么咳嗽,只觉得世道真是艰难。 荆山却不知道他们在这边耍什么宝。皱眉直接问道:“胡绵绵,到底是怎么回事?” 狐狸精脖子上的伤口太夸张。看着像是什么锯齿之类的利器割裂。如果建京真有什么不当,他也要仔细防备。 他心里略略的有些不耐烦。又有些紧张。他原本以为大学生活会非常平静,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麻烦事情。可他也并不后悔。 因为他遇到了谢开花。 一想到谢开花,荆山身体里的所有温柔因子又全部被调动,本来寒冷好似北极的病房里总算恢复了一点初秋的暖意。胡绵绵松了一口气,便开了口。 原来她其实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去爬紫金山,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紫金山虽然山体矮小平缓,没有多少攀爬的乐趣,但人流涌动,极具香火,她是打算去沾染一点福气的。 可谁知道爬到山顶,却叫她发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原本宁静平和的空间,居然生出小小的波动。 要知道,即使只是最小的空间波动,但对凡人也有毁灭性的破坏力。波动产生的空间裂缝,能叫一个壮年男子刹那间灰飞烟灭。 她心中起了疑心,往那里走了两步,刚想探查,却没料到波动陡然增大,本来呆呆凝滞的裂缝刹那间仿佛一条鞭子向她横抽过来,胡绵绵猝不及防,身受重伤,就此从附近的悬崖上跌落。 好在悬崖窄小,底下也有宽敞平台。她才被人救起。 荆山听罢,皱了眉心往前走到床沿,弯腰仔细看了看胡绵绵领口下的伤痕。一边伸手轻触:“就是抽到这里?” 胡绵绵只觉伤口一痒。她强忍不适,苦笑道:“何止?我是拼命避开了一点,那裂缝才斜着从我身上抽过去——这伤疤是从大腿根一直到脖子呢。” 荆山这才悚然动容。这样一道长而深的伤口,也亏得胡绵绵能忍住剧痛,还分心用法术掩盖,不让凡人瞧见。他有心想要查看,但手指一动,就见到胡绵绵脸上红晕,才想起男女有别。 ——即使胡绵绵是只狐狸精,也是只雌的狐狸精不是。 他缓缓收了手,沉吟片刻,道:“需不需要伤药?” 这却是对胡绵绵表示善意了。 胡绵绵大喜。能博得荆山的认同,即使去了半条命,她也是肯的。纵使被谢开花警告,但到现在她还记得师门的任务呢——总要近距离接触熟悉荆山才好。 熊八锦才旁边也投以羡慕的眼神。 胡绵绵抿了抿唇,在肚子里斟酌了一番词句,才道:“伤药就不必了,我身边还有一些药膏,这伤口养个一段日子总能见好。只是……” “只是什么?” 荆山扬眉看她。 胡绵绵大着胆子道:“荆山,你能不能去看看紫金山上的那一道裂缝?” 荆山沉默下来。 房间里一时就只听得到四个人呼吸的声音,安静得让人心慌。突然窗外传来几声很突兀的鸟叫,清脆而短促,才像是将荆山惊醒。 他点了点头,道:“好。” 胡绵绵快活得一拍手,笑道:“学弟,你真好!” 她原本对荆山很有一点畏惧之心,但惊喜之下,又跑出了以前惯有的调戏语气。 荆山也没去管她的口吻。其实即使胡绵绵不请求,他也要上紫金山跑一趟。空间波动不是市场上卖的大白菜,每天都有几百斤;凡是有裂缝存在的地方,一定是和别的空间产生了一定的联系。 可地球上风平浪静这么久,又是从哪里连结过来的空间? 他也深知自己并没有许多能耐。胡绵绵这样畏惧他,也不过是巫妖两族天生克制,而荆山体内又有上古大巫的血脉。他本身修为,也不见得比胡绵绵厉害多少。 “还有什么人去?什么时候去?” 他看一眼病房里的另外两个人。 熊八锦不敢和他对视,韩曲峰就笑道;“我和八锦同学是肯定要去的。另外还通知了佟言——只不知道佟言会不会将他的山魈一同带去。” 荆山冷冷道:“去太多人也没用。” “是,但我们人也不多,只这么小猫两三只,倒无所谓。”韩曲峰面对荆山冰冻神色,也是怡然不惧。他和荆山本来就没什么直接的利害冲突。 胡绵绵又接口道:“至于时间,我们打算今天晚上就行动——过两天就要开学,就不大方便了。““今天午夜?”荆山没想到胡绵绵这样急:“你的伤势呢?” 胡绵绵赧然一笑:“伤势并无大碍,韩老师刚才就帮我治疗了一下了。“怪不得只是见皮肉翻裂,却不见鲜血涌出。荆山原以为是自然止血,没想到韩曲峰还出手相帮。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韩曲峰。韩曲峰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他已经来不及质问。因为病房门被一把推开了。 探进头来的先是田尉。这家伙脑袋这边转转、又那边转转,等视线溜到胡绵绵身上,就溜不开了。胡美人伤重未愈,虽然强自支撑,但也自有一股病美人的风情,和往日女王气势很有些不同。 “学、学姐——”这家伙还吹嘘自己泡妞无数,现在却声音仿佛蚊子哼,话也讲不全了。 胡绵绵倒是蛮受用。任何女人都有一点虚荣心,狐狸精也不能免俗。这个病房里的三个男人全对她美女的身份视若无睹,早就让她不大满意。 但不满意的也不只胡绵绵,还有田尉身后的谢开花。见田尉这个没出息的喊了学姐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别的,就把他往前踹了一脚,踹得田尉跌跌撞撞地差点和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我们买了果篮来看你。”谢开花自然和田尉不同,话说得要多流利有多流利,一边走进去顺手把门关上。田尉直起腰身,冲他瞪了一眼,又被谢开花圆圆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回去。 胡绵绵看得扑哧一笑。“多谢两位学弟。” “不谢不谢……”田尉给整得狗腿子似的,从谢开花手上抢过果篮摆到胡绵绵床头:“学姐多吃点水果,补充维生素的。” “好。”胡绵绵冲他妩媚一笑,直笑得田尉七荤八素,脚下软绵绵得仿佛踩在了云端。 谢开花真是懒得去看田尉那屌丝模样。还是个好好的富二代呢。只问荆山:“学姐怎么样了?” 荆山淡淡道:“没事。” 荆山说没事,谢开花哪里肯信。但也不点破,转头往胡绵绵那儿看了一眼——只一眼,就一下子见到了被法术掩盖着的破裂伤口。 第34章 谢开花的眼光和荆山等人又不同。这种锯齿状的、近乎血肉模糊的伤痕模样,他也曾经见过。是青厨除魔时用力过猛,破开空间,有小仙不小心撞上,便被裂缝波及,差点丧命。 当时那小仙身上的伤口便和胡绵绵的并无二致。 只是胡绵绵又怎么会被空间裂缝所伤? 但他也不敢将视线停留。荆山不是傻子,若让荆山觉得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到时候真是百口莫辩。 正想着要说些什么,病床上的胡绵绵倒是又开口笑道:“学弟不用担心。真的没有什么。歇息个一时半刻的,学姐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一边又举起胳膊,做个秀肌肉的模样。她胳膊洁白胜雪,细腻如脂,看得一旁的田尉目眩神迷。 谢开花撇撇嘴巴。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就算是走上了正道的狐狸精,还会不自觉地使出一身的狐媚气去迷惑人。谢开花又想到当初胡绵绵为了做法差点亲上荆山的事儿,对她愈发的看不上眼。 他又看了一圈病房里头的人物。有望着他惊疑不定的熊八锦、还有双手环胸气定神闲的韩曲峰。哼。这些人聚到一块儿,就算是真的没事,也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 “啊,”韩曲峰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几个人都无语望他,见他掏出兜里手机,冲荆山一笑:“佟言给我打电话了。” 荆山皱了皱眉头。 “佟言?”谢开花眼睛一亮:“怎么教官认识韩老师吗?” 他们两个当然认识。谢开花觉得自己的演技真是日益精湛,拿到奥斯卡最佳新人奖不在话下。 荆山却是自然不愿意让他知道的。含糊了两句带过去:“我也不知……”顿了顿又迅速地换了个话题,道:“今天晚上,我就不回去了。” 谢开花一愣。 “你不回去?”他嘟起嘴巴,下意识地一句话就问出了口:“那你要去哪里?” 他情知今晚这几个人一定是有所行动。也并不想这样问话——好像他管荆山管得很严,吃很多醋一样。 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果然荆山就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容很淡,但一眼望去便看到满满的宠溺,他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来的谢开花,腮帮子鼓得像是吃了满嘴松仁的花栗鼠,可爱得让他禁不住想要吻下去—— 然而荆山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动,只伸手揉了揉谢开花的脸:“我有事。” 谢开花脸往旁边一扭,乌溜溜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对荆山敷衍的态度愈发生气。却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过于亲昵的气场快把旁边几个人的眼睛戳瞎了,可又谁都不敢出声干涉。 最后还是打完电话的韩曲峰咳嗽了一声。 “这个……”他看了看谢开花:“佟言找我有事,那我先走一步。” 病房里没有人挽留他,韩曲峰摸摸鼻子,取了外套就要走。熊八锦紧走两步,跟上去道:“我和老师顺个路。” 谢开花冷眼看着两个人演戏,等一人一妖拉开门出去了,又听到身后胡绵绵道:“小谢,你不用担心,荆山今晚上留下来陪我。” 谢开花眉毛一扬。但他都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旁边的田尉已经嚷嚷开了:“为什么让荆山陪着?学姐,荆山这家伙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小谢,很无聊的,不如我留下来陪学姐……” 一番话说得谢开花又是气恼、又是不好意思。真想把田尉给惯到地上去切上三刀。 胡绵绵也是扑哧一笑。 “没事,荆山人比较高,比较有安全感……” 她一边说,一边冲荆山抛了个媚眼。 谢开花的脸又黑了。 幸好荆山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拉住谢开花手轻声道:“我陪一个晚上,明天带学姐出院。” 大概他也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有些突然和古怪,想了想又道:“是学姐刚才拜托我。不大好拒绝。” 胡绵绵在背后翻了个白眼。如果真的要有个人陪着,打死她也不会选荆山。就算是韩曲峰那只小狐狸,也比荆山要靠谱得多。 谢开花只能道:“那好吧……”他不能再死缠烂打,不然难免要叫荆山起疑心。 可他就是很不甘愿。伸手往荆山肚子上轻轻捣了一拳,忽然福至心灵地说了一句:“你不准跟她——” 这真的是十足的怨妇口气了。 谢开花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嘴。 但荆山还是十分乖觉的。很郑重地许下承诺:“我一定不会。”谢开花才放过他,扯了还兀自在恋恋不舍的田尉,又偷偷地冲胡绵绵晃了晃他有力的拳头。 胡绵绵很纯洁地朝他眨眼睛。 “你说他们两个……” 回到宿舍楼下也已经要七点多。建京的初秋和夏天也没多少区别,天仍带了点淡淡的白,只有天边凄艳的晚霞缓缓绵延,将天空的尽头染成暗淡的红色。 田尉从下了地铁,就一直嘀嘀咕咕个不停。眼珠子转得快从眼眶里调出来了:“荆山和学姐,是不是有点什么……恩哼……” 他拿手肘给了谢开花一个拐子。 谢开花抬手挡住,反手给田尉脑门上敲了一记狠狠的毛栗子:“你想什么呢!神经。” 田尉揉着脑袋,表情颇有些无辜,瞧着总算有了一点身为帅哥的风范:“那荆山是你马子,你总归要放点心……” “什么马子!”又一记毛栗子。 田尉哀嚎一声,冲进宿舍房门,直扑正给绿花浇水的沈丛:“小丛丛,小谢又欺负我……” 沈丛被他扑得一个跙趔,连忙扶住田尉,哭笑不得。 谢开花自然是不会去操这种闲心。荆山和胡绵绵有什么关系?是有关系,敌对关系。 可以前从来不放在心上的事情,他又不知怎么的,忍不住在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再怎么说,胡绵绵也是个大美女。而且看她那种样子,还是很想要勾引到荆山的…… 啧!狐狸精。 谢开花气鼓鼓地翻身上床,裹了被子在床上扭来扭去地滚动。 他忽然又咬住指甲。以前在天上的时候,青厨偶尔也会和他一道看看那种风月小说。男女双方互相告白以后,总是会更进一步,这个龙虎交汇水乳交融一番,才能确定关系…… 他脸登时涨红了。 难道他也要和荆山龙虎交汇水乳交融一番嘛? 那要怎么龙虎交汇水乳交融呢? 他想了半天,忽地脸红到要滴血,一把伸手拉过被子埋住头顶,不动了。 而一直蹲在床头看着主人翻来覆去的白芍,不明所以地歪过脑袋。 半夜的时候,谢开花才又慢慢从被窝里钻出来。 窗外夜色深沉如墨。今夜没有月亮,只有零散的几颗星星,在天幕上洒下零零落落的黯淡的星光。风也静悄悄的,只有吹过树梢时,才会冷不丁的发出一点响动。 谢开花翻身坐直身子。 那盆从采石场花了三百万买回来的绿花正安安静静地歇在阳台。星光下,它碧绿的花瓣发出一种盈盈的光芒,将花瓣衬得干净透明,仿佛缅甸翡翠矿里上好的玻璃地的水种。那片唯一的血红的叶子里,露珠静静地凝滞不动,星光却好像被它尽数吸进去了,水珠子反射出一阵阵七彩的光芒。 要是被田尉看见了,这小子指不定又要吃惊到能往嘴里塞手榴弹。只可惜他睡得比猪还沉,无缘得见这一美景。 谢开花轻飘飘地从床上一跃而下。脚落到地面,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仿佛真的是一片刚从树下飘落的叶子。 但他还未站定,旁边下铺睡着的沈丛就陡然睁开眼睛。 要是放在恐怖片里,沈丛这一下睁眼真可以吓死无数无知少女。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黑夜里灼灼的闪着光,绿莹莹的,仿佛沙漠里的独狼。 谢开花拍了拍胸口。“你怎么醒了?” 沈丛也坐起身,低声道:“你去哪儿?去紫金山吗?” 谢开花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 “紫金山上有浓烈妖气,疏忽而至,又倏忽消失……荆山今天没有回来,就是为了去查看的吧?” 谢开花倒有些惊讶。那片近乎污泥一般的妖气,因使了一些障眼法,连荆山都没有发现。没想到沈丛神识如此敏锐,平时倒是小瞧他了。 他点点头:“我偷溜去看。” 说的是偷溜,但他口吻正大光明,活像那地方主动邀请了他似的。 沈丛又是苦笑。顿了顿道:“我并不精擅法术,去了也没多大用处……你且小心。”他看一眼谢开花,正好瞧见他脸上兴奋的神色,只好再劝道:“总不要太冒进,受了伤……” 受了伤,要是被荆山发现,可就不好解释了。 谢开花才应声道:“我自有分寸。” 他顺手抄起自家桌面上花瓶里摆着的柳枝,又往床头的白芍招一招手。白芍一直没有睡着,当下眼睛一亮,翅膀轻轻一振,顺风飞到了谢开花的肩膀蹲下。 它脚上套着的防御法器硌到了谢开花的脖子。但他感觉到法器灵纹波动,心里暖洋洋的,脸上又忍不住露出微笑。 “走了。”他朝沈丛做了个放心的手势,返身走到阳台,脚尖一点,就有如一只大鸟一般腾地飞起,无声地滑向了漫漫的夜幕之中。 而沈丛抱着被子看向他模糊的背影,好半天,叹了口气,才重新又躺下来。 第35章 深夜中的紫金山,少了白天汹涌的人潮,显出一种别样的宁静和狰狞来。山上颠簸的山道,也仿佛凶恶怪兽拖出口外的长长的舌头,好像一有人走上去,就能飞快卷住、吞下肚子。 主峰头陀岭山道顶上那一株枯败的老榕树底下,却忽然攀爬上几道人影。当先的一个身形高大,星光下可以看见他的眉毛淡淡地皱着,正是荆山。 “是哪里?”他回头问胡绵绵。 胡绵绵却是有些吃力地喘气,一时半会儿没能答得上荆山的疑问。山上有了空间波动,法术就不好运用,不然一不小心触动空间,会引发更大乱子。几人又没走山路,都是攀着岩石生生爬上来的,胡绵绵毕竟女流之辈,比较疲累。 荆山也并不催促,等了片刻,见胡绵绵直起腰身,又问了一遍。 胡绵绵苦笑道:“修仙有一点就是不好,身体总是锻炼不到——”又转手指了东北的方向:“是那里。” 几个人就一起转头看过去。其中一个穿着青绿军装的也是蹙拢了眉心,感应片刻,却摇头犹豫道:“那里是空间裂缝所在?我觉察不到。” 他却是被韩曲峰从军区里拖出来的佟言。 荆山冷冷道:“你觉察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佟言看了他一眼,不服气地扬起眉毛,可半天还是没有说话。韩曲峰连忙出来打圆场:“荆少,佟道友天生灵识灵敏,连我师尊也是赞赏的。说不定那道裂缝已经消失……” 谁知道荆山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举步就往东北方向走去。 韩曲峰苦笑一声。和胡绵绵、熊八锦各自对视着耸耸肩膀,追赶了上前。 留下佟言一个人站在最后,他却也不介意,望着众人疾奔的背影,忽然伸手抚住胸口,脸上一皱,露出一点点痛苦的表情。 “唉,活祖宗……” 他摇头叹气,苦恼地抬手拍了拍额头,才抬脚追上前方众人。 头陀岭山顶东北方向,却是很大一片浓密的树林子。本来紫金山自战国时起就香火鼎盛,其中建造景观无数,凡是开阔的地方,原始树林已经很难留存。但东北方向的这一片林子,却好像历朝历代都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从没有人动过。 奇妙的是,一直延绵到如今,那片林子却也并未扩张开去,永远只占了那么一亩三分的地。其中参天的古树,也没有什么长得罕见得高的,从来都是一般的个头,像是时时有人修剪。 只是这么古老的林子、这么苍茫的大树,能修剪其个头的,恐怕也只有天上的神仙了。 如今在黑夜里看来,那片林子更是显得隐隐绰绰,其中张牙舞爪的树枝,就宛如从地狱里来的恶魔,要把你抓过去生吞活剥。 胡绵绵显然是对那里有种莫明的恐惧。离林子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她就停下了。转头向荆山道:“我之前就是觉得这里有问题……” 荆山凝神往林子里看了看。 他是巫,不像人可以修仙、可以拥有神识,只能通过天生灵敏、同自然五行交融合纵的感官来进行探查。但无论如何,究竟是不如神识,他也知道自己弱点,望了片刻,就问韩曲峰道:“你觉得呢?” 韩曲峰摇摇头:“我说不好。总要走再近些。” 后边熊八锦刷的打开了一盏手电筒。这手电筒功率极强,照得众人眼睛都是一花,好半天才重新在明亮的高光里看清面前的景色。 ——却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半点花头都没有的树林子。黑夜里从树林间发出密密的虫音,甚至还有青蛙的鸣叫,咕咕、咕咕的,很有一种田园月下的风情。 韩曲峰也疑惑了:“这里没有裂缝啊?” 胡绵绵连连摇头:“那我身上的伤总不可能是凭空捏造的!” 伤势当然是不可能凭空捏造。 荆山想了想,半晌道:“我去看看。” “等等!”却是佟言拦住了他:“里边说不定有十分凶险的物事,荆少还是小心为上。” 荆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和佟言从来就没有相处好过,佟言此番说出这种贴心话,真是让他后背上都有点汗毛倒耸。 但终归是善意,他点头道:“我明白。” 正要走,后边熊八锦赶上前道:“我也一同去。”他也算是这群人里身高体壮的了。但行动也颇灵敏。真的碰到空间裂缝的话,他自恃也能躲得开。 荆山并没多话,朝他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树林。走得越近,那一阵阵的蛙鸣、虫叫,却就越发清晰,仿佛是回响在耳边,甚至渐渐的印在了脑海。 “好厉害的音扩之法!”即使是熊八锦,这会儿也体会出了一点不对。 荆山也神色凝重。 音扩之法当然并不是由于空间裂缝产生,只是上古仙人的一种法术手段。因法术简洁明了,也颇有功效,一直衍传到今。 音扩最根本的效用,就是将声音烙印进被施法之人的脑海,令他时时想起,乃至最后意乱神迷,为施法之人所用。 这两年里娱乐圈有个小天王,出道不过一点点时间,就风靡大江南北,没人不觉得他的歌声完美的。但那小天王也不过是用了一点点音扩之法。又因并没触及到修真界的利益,也没犯太多规矩,修真界里的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可是无论是那小天王的靡靡之音,或是家族传下典籍里的记载,都及不上这片林子里的法术。须知音扩之法讲求时间二字,唯有施法长久,才能有烙印的效果。可荆山二人不过刚刚走进,就觉得心神震动,这根本是闻所未闻的。 “恐怕是某位前辈留下的防御阵法。” 熊八锦低声道:“但想必时间过去太久,阵盘都渐渐销毁,否则这音扩之术,恐怕要厉害千百倍……” 他脑子里稍稍想了一想,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荆山却呵斥一声:“凝神!” 熊八锦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冲荆山拱手道谢:“多谢荆兄……”却是他被那法术的威力所迷,有些走火入魔。 “既然是仙人所留之地,怪不得这几千年来这地方变也没变。”他又叹道:“可防护这样严密的地方,又怎么会生出裂缝呢?” 荆山没有接话。实际上他已经有点头痛。这头熊精,瞧着肌肉比脑子还大,怎么就这么唠叨,比他家里几个姨妈还要厉害。 幸好后边胡绵绵忽然高声喊了一句:“荆山,停步!我就是在那里遇袭的。” 他们两个连忙停了下来。 熊八锦的嘴也停了,他紧紧皱着眉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周围。可无论他的神识怎么散发,也觉察不到一丁点空间波动的感觉。 树依然在动,虫依然在叫,而星光依然黯淡得仿佛快要熄灭的蜡烛。 “没有。” 荆山先他一步,说了出来。 熊八锦也疑惑地点点头:“确实没有……”他想了想,又捡起几根枯枝,手腕一抖,那些枯枝就四面八方地四射开去,但直直划过了数里,树枝都没有半分被割裂的模样。 他松了口气。 “或许就和韩道友说的那样,它自行消散了……”熊八锦抚抚胸口:“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荆山的眉心却还是皱着,其中的皱纹能夹死好几只苍蝇。 他突然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妖气?” 他鼻子耸了耸。 熊八锦呆滞一下:“妖气?” 他慌忙也耸起鼻子嗅了嗅。熊的嗅觉系统向来很发达,他年轻时候也靠着嗅闻气味逃掉了很几次大劫,但这一次,却是什么都没有闻到。 “没有……”他摇了摇头,忽然灵光一闪:“你闻到的不会是我的妖气吧?” 荆山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但他再用力感觉,方才那股妖气却又闻不到了。就仿佛是钻进了洞窟里的兔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者真的是他太敏感、太多心了…… 荆山叹道:“那应该是消退了。” 就像熊八锦所言,空间裂缝消退,也不是不曾出现,上古典籍都有记载。而如今也只能用这个来解释。 他们两人一齐回转,将所见都说了一遍。但因胡绵绵让他们停步太早,之前那布置了音扩之法的前辈洞穴,却是无缘得见了。 韩曲峰劝道:“若真有洞天福地,这好几千年的,一定早被人掏光了。这里虽然裂缝消退,但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走为妙。” 胡绵绵几个人胆子都有点小,纷纷点头应是。荆山本想再多留片刻、探查一番,可转念想到呆在宿舍里的谢开花,就又有些归心似箭了。 也是。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不妙,就凭他们几个,也别想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什么的。 “我回去就会给门派打一份报告。佟道友也是。”韩曲峰又道:“我们今天来得匆匆,改日让师门派金丹强者过来,总能知道点什么。各位的功劳,也是跑不掉的。”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荆山。 荆山则沉吟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也罢。今日就到此。诸位……回去吧。” 他也打定主意,回去给家里写一封信,让家里也让人过来看看。 若是真有什么好处,总也不能让昆仑、峨眉两家独大。 他回头又望了一眼那片深深的树林。风吹过去,发出沙沙的轻响。 “走吧。” 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多少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只是毕竟是修为不够的一群小年轻,又是在这种繁华盛世,能有过来探明危险的念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但即使是荆山也没有料到,他们刚下山不久,身后林子不远处的一丛灌木丛里,又有人带着些狼狈的一头钻了出来。 星光下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正是谢开花。 白芍在他头前来回地飞舞。它的体型变得稍大,只是还没有回复金翅大鹏鸟的风范,不过小鹰大小。但姿态矫健、昂首挺胸,也颇有气派。 “他们走了没?”谢开花问道。 “走了!” 白芍开了口。它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这会儿声音都有些哑,也有些失真,就仿佛古旧的留声机里传出来的响声。 谢开花喘了口气,很没有风度地往地上一滚,沾了一地的青草叶:“总算走了。什么名堂都看不出来,还呆那么久。” 不过话说出口,就发觉自己好像连荆山也一起嘲弄了,忙闭上嘴,吐吐舌头。 白芍脸上露出人性化的谄笑:“他们当然不及主人。” “去。”谢开花拍了拍它的脑袋。一手扔给它一颗炽火般红艳艳的丹药,白芍一嘴叼了,听谢开花吩咐道:“去看看林子里的那处洞府。应当有不少好玩意。” 第36章 连胡绵绵都看出来这地方一定有一座上古仙人洞府,谢开花又如何会没有这等眼光。他性子虽然懒散,但凡是男孩子,血液里总多少是有些冒险因子的,如果错过这一次,也不知又要有多久才能有这样好玩的事情。 当即就见白芍翅膀一振,狠狠扇起一股盘旋飓风,卷着许多枯枝花叶往密林深处飞去。谢开花脚尖往一枝细细的草叶上轻轻一点,身子也彷如一片树叶,被清风散散地托住,跟着白芍往里边飘荡。 树林子深处里枝叶茂盛,参天的古树摩肩接踵,几乎留不下一丁点空隙。然而谢开花却好像对这地方熟悉已极,左一转、右一飘,往往就能从偶尔露出的一丝空当里安然穿过,一身雪白的T恤,甚至没有脏上一点。 但他飘行片刻,却忽然出声止住了身前横冲直撞的白芍。 “等等!” 白芍依言停下,落在一处横生的枝节上,转头看向主人。却见谢开花缓缓落地,他脚上一双旅游鞋早不知去了哪儿,浓密树叶里渗落下来的一点星光中瞧见他一双赤脚,竟是雪白雪白,看得人惊心动魄。 “有声音……”谢开花闭上眼。 他眼中一片漆黑,但耳朵微微耸动,就听到方圆好几百里所有的声响。四处可闻的虫鸣蛙叫、溪流涌动、或是树梢摇摆……全在他耳朵里汇成一副夜月下的图画,井然有序。 可猛然之间,这幅图画竟不受他控制地一卷——那许多淡淡的声音陡地汇成一束,就好像一道吵杂喧闹到了极点的声波向他的耳朵中心用力地一刺—— “草!” 谢开花尖叫一声,受不住地往后倒退一步,双手一动,就扯下两片布头塞进耳朵。 但那声音还是绵延不绝,即使是施上法术的布片都隔绝不开。那些噪音如洪流般在他脑袋里四处奔腾,最后缓缓汇成一句天音:“走——” 谢开花脚下微动,几乎差点儿就要转过身,顺着那天音的意思往回走了。 白芍见势不妙,忙一个翅膀狠狠拍在谢开花的头顶天灵盖上,尖叫道:“谢开花!” 谢开花浑身一个激灵,猛睁开眼,就见到白芍极其人性化的担忧的神色。 他舒了口气,伸手摘掉耳中布片,心有余悸地揉了揉白芍的脑袋:“幸好有你!” 那天音正是之前荆山感觉到的音扩之法。只是谢开花更加深入,那法术自动感应,便要将谢开花驱逐出去。不知道留了多少年头的东西,还有这样大的威力,若非白芍醍醐灌顶,谢开花真要着了道儿。 他又朝天笔直地伸了跟中指,诅咒一万遍让他法力受阻的青厨和天道。 白芍则有些疑惑。它一直以为自家主人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但这种音扩之法,即使它也承受得了,它却不过是刚刚凝结了金丹,连人形都化不出来的妖兽。 但给它一万个胆子,它也不敢去问谢开花。何况谢开花对它真的不错,这些日子吃到的灵丹妙药,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它一想到这里,就又生出了孺慕之情,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谢开花的下巴。 谢开花笑着搂住它脖子,一人一兽打闹一回,复向前小心过去。 走了大约又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谢开花眼前却是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好大的空地,上边种满星星点点的太阳花,只是此时夜色正浓,这些鲜艳花草也有些恹恹的,在星光下看不清楚。 谢开花伸脚过去踩了踩。花瓣在他脚底心极轻地滑过去,痒痒的,像是有人在拿手指恶作剧地刮挠。 白芍也是欢呼一声,振翅飞向空地空中。方才那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尽头一样的拥挤树木,实在令它有些郁闷。 可它刚刚飞身进去,却听见搜得一声,它的身形竟是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谢开花愣了愣。 “白、白芍?”他高声呼喊。 但等了片刻,也听不到白芍的回话。谢开花伸手一拍脑门,这才苦恼地发现,白芍是闯进了人家在家门口布下的阵法了。他唉声叹气片刻,反手抽出后边裤腰带上插着的柳枝,脚往前一踏,也是走入阵中。 甫一进去,他只觉跟前猛的一亮。谢开花连忙将眼睛闭住,片刻睁开,才发现阵法里原来是明亮白天,天空上还有一轮虚幻的火热太阳高高悬挂,无数金光四射开来,仿佛金色泉涌,清晰可见。 好热。 他卷起袖管。 耳朵里隐隐能听到潺潺的水声。抬眼看去,果然见到一条慢慢流动的小溪,九曲十八弯的,绕着几棵细嫩的桃树在高低起伏的地面浮动。底下绿草盈盈,还有点点野花,正是一派田园和谐好春光。 谢开花又听一声尖鸣,抬头就见白芍飞快向他飞来。小鹰大小的身子猛地撞进他的怀里,谢开花往后踉跄两步,苦笑着抱住它。 “主人,这里是一套阵法,我看不穿!” 白芍仰头叫道。 谢开花点点头。白芍有金丹修为,它也冲破不了的阵法,一定是元婴以上的修真者所布下的。但见这里绿杨阴里白沙堤似的美景,怎么也不像是有什么凶险。 只谢开花心里也知道,阵法一道,千变万化。有些阵法凶光阵阵、浓雾重重,比如当初佟言为困住他布下的那一套,看着端的厉害,其实菜得不行。而有的阵法鸟语花香、天真和乐,才是真有绝代凶器隐藏其中。 这是古时仙人洞府前的防御法阵,当然不可能是菜鸟布置的了。 谢开花拍一拍白芍的脑袋,让它自飞高一些,手上深处柳枝,往身旁一棵桃树轻轻一抽—— 轰! 那桃树陡然变幻做一堆烈焰,往谢开花身上疯狂席卷而来。 谢开花也不害怕,柳枝轻点,那烈焰刚靠近他身前寸许,就再也动弹不得,跳动片刻,悻悻地燃烧殆尽。 白芍在他头上叫道:“主人,这里十分凶险,不如我们暂且退去!” 谢开花却摇摇头,道:“不用。”他身上没什么本事,但阵法学得挺好,不然佟言那阵法再烂,也不可能被他一根柳枝就随便挥散。 他又伸脚往身前的土地上稍稍一点。 卡擦一声,那坚实的地面当场碎裂,无数沼泽烂泥蜂拥上来,要把谢开花的脚深陷进去。 他连忙抽身而退,但退开一步,想起这里无边陷阱,又硬生生止住身形。 “主人……”白芍面带忧色。 谢开花却展颜一笑。 “我知道了!” 这阵法虽然样貌不同,但他连番试探之下,已经感觉到其中灵力涌动。须知阵法灵力各有区别,但因有阵眼核心压制,只要属于同一个阵法,那这其中的灵力波动就是十分相似、甚至完全一致的。即使一个恶焰滔天,一个平和宁静,也无甚差别。 谢开花也在天上体验过这样的一个阵法。 自然九天之上的版本,比之这里要高明不知几百倍。不过奈何谢开花在这儿法力也损失许多,对付现在的阵法,也是有些吃力。 幸好有这支柳枝作伴。 他让白芍身形重新变小,蹲在自己肩头,淡淡道:“这是十二都天门阵。” “十二都天门阵?”白芍显然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阵法。它虽然有上古传承,但修为不高,传承不明,许多修真界的东西还是不甚了了。 谢开花便向它解释道:“这是道家四十九阵中的第一大阵,需得同时勘破生、死两门,方能破阵而出。这布阵之人在阵法上又套幻阵,层层叠叠,却也难得。” 白芍就更担心了:“同时勘破,这不是难得很!我是不会的。”它对这阵法是一窍不通,此刻蹲在谢开花肩头看去,更是觉得眼前桃花溪水仿佛连连变幻,没有一刻是安静不动的。若是叫它破阵,还不如再去和胡绵绵那只狐狸精大战三百回合。 谢开花笑道:“你不会,难道你家主人就不会了嘛!” 他话音还没落下,手中柳枝已在空中连连轻点,只见一串儿金光从柳叶梢处纵横出来,划成一道道的金圈,大大小小,环环相绕,碰撞时发出金铁交鸣的惊响,竟把平静的空气生生划出了几道犬牙交错的划痕来。 白芍大惊失色:“主人,是空间裂缝!我们快走。” 谢开花笑得更大声,一手按住它乱动的翅膀,道:“这是幻境破裂之兆,你看我动作。”他手上柳枝行动更快,行云流水一般往四面八方连环点去,上百道金圈砰砰砰地撞在一块儿,登时仿佛炸药爆炸,周围树木花草全部碎裂。 白芍眼睛一眨,被一道金光射中眼皮,痛得厉害,连忙敛神闭目。再睁开时,却发现桃花流水全部消失,只剩下一百零八根棍子,歪七八扭地插在他们四周。 谢开花道:“这就是十二都天门阵的阵法原样了。实在是长得一般。” 白芍瞪大了眼睛。 谢开花又叹道:“这位前辈在阵法一道上功力可不怎么样。又或者是千百年的岁月下来,阵盘坏得厉害,那幻阵才被我轻松化解。这十二都天门阵,瞧着也不怎么厉害。” 他手上柳枝一挥,一道露水划空而过,在暗淡天幕中仿佛一道彩虹,直直击到南北两头两道枯败不堪的木头上面。白芍只听见轰得一声,那两根木头上黑烟夺天而起,随即一根根木头全在黑烟侵蚀下融化干净。 它惊叫道:“主人快走!” “不用啦。”谢开花往它脑门上一点,对这只大鹏鸟笨拙的脑袋很有些无语:“阵法已破。” “破了?” 白芍不敢置信。它脑袋连连晃动,眼睛如刀四处看去,果然见天幕散开,两人重新又站在了那片布满了太阳花的草地之上。 而天空阴沉黑暗,只有点点星光散落。 它这下子对谢开花真是心服口服了:“主人太厉害了!” 谢开花笑着揉揉它的羽毛,肩膀一耸,白芍就利箭离弓一般,往前边的一处野草丛生、藤蔓覆盖的洞穴飞去——即使是它,也知道那一定就是那个前辈仙人的洞府了。 “慢点!” 谢开花在它身后跟着,一边很无奈地开口叫它。白芍毛毛躁躁的,也不知道几百年的修行是怎么过来。这样大咧咧的性子,也幸好是生活在末法时代,否则早被人吃得一干二净。 也幸好是遇到他! 谢开花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但白芍早一头冲进了那层垂下如帘幕的藤蔓之中。谢开花也只好拨开野草,飞快地钻了进去。一滴冰凉冷水从山洞顶端落下,啪嗒一声,滴在他光滑脚面。 “好冷!” 谢开花赤脚一缩。却是山洞里的普通冷凝露水,也没有什么特别。 大概这洞府里的前辈对他的那一套十二都天门阵很是满意,自觉没什么人能闯将进来,洞府里也就没有再设置多余机关。谢开花摇摇头,手指一点,一簇火苗就从指间冒了出来,照亮前方道路。 却是一条羊肠小道。 “白芍!” 他叫了一声。隐隐听到自己声音的回音在洞穴里来回飘荡。他又摇了摇头,知道白芍早跑到前边不知哪里去了。 他正要抬脚走去,却听前头白芍的声音忽然高声传来:“主人,这里有一具尸骨……好漂亮的尸骨!” 谢开花满脑门的黑线。原来这世上还有漂亮的尸骨不成? 第37章 他就加紧了脚步,要去看看自家那只傻宠看中的漂亮尸骨是什么模样。没走几步,拐了个弯,就见到眼前好大一片空地,四周的山壁都被削得水滑光洁,只是年代太久,已经也渐渐长了藤蔓,倒也十分有生气。 白芍就站在空地正中央,翅膀大张正覆着什么。听到身后响动,一个回身,就把它遮掩着的景致露了出来——却是一具闪烁点点火光的骨头。 谢开花一愣,不由揉了揉眼睛。 他在天上过的是悠闲自在的日子,不会奔赴前线斩妖除魔,尸首自然也见得不多。但不论如何却是从没听到有骨头身上会冒火光的!自然白磷绿火不在讨论范畴之列。 有些仙人大能,在坐化归真之后,留下的骨骸倒也有些不同。有的每一块骨头都光洁如玉,有的光华流转灿烂好似星空,有的坚不可摧、飞剑法宝也不能伤害分毫。但须知尸骨至阴,和火一道天生不容,何况眼前这点点星火,千年不灭,自然不是凡火能够比较。 谢开花就挥手让白芍暂且退开,自家上前仔细看了看。 这一看之下,又是吃了一惊。这一具骨骸身上竟没有半点儿仙家修道的气息。他仙识探扫之下,也是没有发现零星的灵力波动。 这倒奇也怪也! “主人主人,你看这是什么?” 白芍被谢开花叫到边上,就一个劲儿地在地上的枯枝散叶里胡乱翻检,不出片刻又大声嚷嚷起来。谢开花闻声望去,却见白芍爪子底下翻出一本泛了黄的小小册子。 莫不是什么武功秘籍? 谢开花脑中灵光一闪,也是很觉得自己应当有这种落到悬崖捡秘籍、掉入洞窟遇高人的主角风范,当即弯腰将册子捡起。但看到封面上几个正楷小字,就有些失落。 只见上头端端正正写的是:游历所感。 原来只是一出游记。 好没前辈派头! 谢开花愤愤地朝那具燃着火的骨头又望了一眼。一边催使白芍再往旁边更仔细搜寻。难道别的小说主角们都能从前辈的骨头缝里扒落出什么绝世的药丸,他就不行?可没这个道理! 他自己再翻开那本游记看了看。总归是一本书录,不好好查阅一番,他心里也不甘心。 只是实在没想到这洞府主人着实光棍。整本书上上下下翻下来,不过知道这人叫做云中子。倒是和金庸里的龙套反派一个名字!也不知道金庸来过这里没有。 不过文章写得真是好。文笔灵动,敞合大气,颇有一番锦绣。许多地方,明明没有什么特点,却被他写得有趣生动,令人凭空生出想要前往玩耍的念头。 可这有什么用处呢! 谢开花又再翻了翻,实在没找到什么特别之处,只好唉声叹气地把书往旁边一扔。 也是他想得太简单。这洞府历时千年,千年里也总有能破去门前阵法的能人异士,要是什么都轮着他,也太光环四射了。 他正想着去角落里再看看,一转眼,却忽然发现那本被他抛落地上的书册里,掉出了一张绸缎似的小布片来。 咦,有门道! 谢开花眼睛一亮,连忙将布片捡起。触手光滑柔软,果然是一方上好的锦缎。他凝神看去,却见上头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那本游记上边一般无二。 这总是秘籍了罢! 也不知道这洞府主人把这片布片儿藏在了哪里,方才怎么翻书也翻检不到。谢开花喜盈盈地把布片括了括,抚平了皱褶,就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瞧下去。 开头倒也不凡。四个字,一股怨愤不平之气就扑面而来—— “苍天负我!” 谢开花咂咂舌。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要么真的是一身本领却没得着落,要么就是实打实的呆逼装13。怨天尤人之辈,他向来是不大喜欢的。 往下看,他却暗暗心惊起来。 这一张绸缎上所书不多,却几乎描廓了这个人的一生。原来这云中子小时生长在豪门世家,一日在家中仓库中获得异宝,便以为能得证大道、飞升长生。他出外游历,仗着异宝本事,也是很闯出了一点赫赫威名。到中年时,少年意气便停歇下来,找了个地方参悟道法,还收下许多学生,很有开宗立派的模样。 可谁知道,终于参悟到了高深之处,他那少年时仰仗的异宝,却突然生出别样变化,将他体内一点灵气全部吸收干净。因他与此宝血脉交融,初时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宝贝要更上一层楼,还十分欣喜。可之后无论他怎样修炼,体内灵气,都再也修练不出来了。 因云中子本来血脉特殊,体内能生出灵气,已是绝无仅有的万年幸事,此时失去法力修为,也能安慰自己算是回归路数,加上性情开阔,因此也不是特别难过。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过不多得数日,那异宝又起变化。 这一次,却是要将他情态性灵、过往记忆,通通吸个干净。 原来无情无道,忘情忘道,才可永生不灭! 那云中子到了最后,才明白一切都是那异宝惹祸。他仰仗宝贝甚多,已经分离不开,也不舍得将宝贝损毁。只是要他像宝贝蛊惑那样,让自己忘却人世间一切情感回忆,他却也更加不舍。他家有娇妻麟儿,又有贤孝徒弟,无论哪一个,都是割舍不下。 可他愈发不舍,宝贝便愈发催促,甚至生出无边灵性,于识海中打落云中子的念头,操纵起了他的身体,犯下诸多恶事。 到最后大起大落,云中子竟是无奈之下,自绝经脉,坐化而去。 “余修炼五百余载,已大满足……唯微微、凡儿、婷儿等人,萦绕心头,难以释怀。另有青鼎,不知如何处落……便交予族兄手上,重重锁于庭落深院,永不得动……幸而青鼎挑剔,非纯血者不得轻碰,吾荆家千年无忧矣……” 吾荆家…… 吾荆家—— 吾荆家?! 谢开花吃了好大一惊,手上一软,那片薄薄的绸缎布片便从他手里飘然落下,轻轻掉到地面,溅起了一点点细小灰尘。 白芍正好转过头来,见到自家主人瞪大了眼睛,一副见到鬼的样子——不过谢开花见到鬼应当也并不害怕才对——不由出声问道:“主人,出了什么事情?” 谢开花却不答话。 白芍只好又问了几遍,甚至飞到谢开花跟前,拿翅膀往谢开花脸上很拂了几拂,谢开花才讷讷地回过神,两眼呆滞地望向白芍,嘴里喃喃道:“没什么……” 没什么,怎么可能? 白芍或许是呆了点,但也没有那么呆,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低头一看,就见到那零落在灰尘里的绸缎,有心想捡起来好好看看,但一方面白芍不大识字,是半个社会主义好文盲,另一方面谢开花不允,它也不敢私自行动。 只能扯开话题:“主人,这洞府里空落落的,有什么好宝贝,应该也都被搬空了……” 谢开花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他现在倒知道,这地方也不是被人搬空,而是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云中子是特地找个地方自尽的,没必要把身家性命也一起搬过来,还不如留给后人,留给家族—— 他又浑身打了个寒战。 “主人?”白芍歪歪脑袋。 荆家……难道真的是荆山家里?总不至于、总不至于这样巧合!还有那样宝贝……那青鼎,那青鼎,究竟是什么东西? 非血脉至纯者不得用—— 谢开花无端端想起来荆山锁骨那里被映晒出来的小鼎的痕迹,只觉得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一整个透心凉心飞扬。 他忽然十分想去看看荆山如何了。 即使明明知道,荆山还是正常得很,什么事情都没有。 谢开花一把抓住白芍,话也不说,脚一蹬就冲出了洞窟,随手一挥,身后的洞府轰隆隆几块偌大的石头砰然落下,将藤蔓堆积的洞口全部填满,再也见不到一丝缝隙。 第38章 夜色冰凉如水。 谢开花在黯淡星光下发力狂奔。尽管体内因灵力过度流动而刀割剑砍般的疼痛,他也不大在乎了。他脚底生出层层的云彩,在夜幕里渀佛流动的银光色的水,托着他真真是如风驰电掣一般。 白芍也知道主人心中焦急,虽然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也振翅在万里高空上急速飞行。它一双锐利眼睛四处为谢开花探看,若是偶尔路上有人,便提醒谢开花及时躲避。 他们全是拼了命一样地往前跑着。却没有人来得及再回头看看那被谢开花封闭了的洞穴。 可那沉寂空旷了千年之久的洞穴又能有什么事儿呢? 就算是打破谢开花的脑袋也想不到,洞穴口那些粗粝石块夹在一起的细缝里,竟有一道乌黑好似深渊的雾气,慢慢地探了出来。 这雾气居然像是有灵性,左右晃动一番,见无人在侧,便昂首一窜,游龙般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竟也往建师方向探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谢开花发现了这一点点异动,他恐怕也不会再发在心上。现在他满心里想的,也就只有荆山而已。 又因为脑子空落落的,他也没仔细想过自己这番莽撞回去,是不是又会凭空生出许多事端。他只知道快一点、再快一点……整颗心都被灵力磨得痛了,他才眼睛一亮,已经到了宿舍楼下。 “你先上去!” 谢开花低喝一声,白芍就闪电也似地从天上直扑而下,眨眼间身子又变作麻雀大小,直愣愣地闯进了宿舍。 谢开花没听白芍那儿有什么异动,心里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楼上,脚尖刚刚踢开一条门缝,却突然猛地一顿——他终于想到似乎有什么不妙了。 果然,耳朵一晃,就听到里边荆山喃喃道:“白芍,大半夜的你去哪了?还有你家主人……”他话说到这里,又似乎听到门口响动,身子一转,一双眼睛如雷似电地就直直看向谢开花半隐着的身形。 谢开花大惊之下,根本来不及细想,身子往旁边一滚,就只听极低极低的砰的一声轻响,他竟已变作一只比幼童玩偶大不了多少的黑色猫咪。 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在夜色下也是鲜亮得很,倒是比天幕还要深邃动人。 “谁?” 荆山低喝。他这一声轻喝,也终于把沈丛惊醒——或者这只喜欢装柔弱的人参精早就醒了,只不过怕麻烦,又怕荆山问他谢开花去了哪儿,才始终装着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怎么了?” 沈丛揽着被子坐起来,倒真有点古典美人不胜娇羞的样子。 荆山却不去看他,只大踏步走到门口将门一拉——就见一只黑黝黝的小猫从他的脚旁哧溜一下就窜进了房间。 “哎哟!”沈丛也一眼看到那只猫咪,“这个时候了,哪里来的野猫?” 猫咪却自顾自地往前直奔,到了荆山床前却又猛的停住,后脚用力一踏,整个身子就腾空而起,软软嫩嫩的小爪子往蹲在荆山床栏上的白芍一把抓了过去。 白芍受惊尖叫,扑腾着翅膀就要飞开,却被猫咪一爪子给按到了地上。 它在猫咪的爪子下不停挣扎扭动,一身华丽璀璨的羽毛都被蹂躏得灰扑扑的,猫咪却昂起脑袋,碧莹莹的眼睛里满是骄傲自满的神情。 沈丛看得好笑,道:“原来是和白芍玩耍的。” 白芍欲哭无泪。这哪里是玩耍?这是单方面摧残好吧! 也是荆山看不过去,关上门回转身子,弯腰一手就把猫咪捞起来。白芍连忙扑腾扑腾翅膀飞到谢开花的上铺,蹲在角落里舀尖喙梳理羽毛去了。 “估计是学校里的野猫。” 沈丛道:“不过这么好的皮毛料子,可是少见。瞧着像是上等血统的品种呢。” 荆山不置可否。他对这种事情没什么概念,只觉得猫咪模样娇美,一双眼睛更是清澈天真,可爱之极。他怀里抱着这只一点点大的小猫,感觉到手指下猫咪柔软的绒毛,耳朵里又听见因他无意识的抚弄而咪咪轻叫的撒娇声,忽然就很有点理解那些爱猫人士了。 但这想法也是一闪而过,他就想起了更重要的问题。当下就问沈丛道:“小谢呢?” 沈丛愣了愣。正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陡地却凭空多出来一句话: “说我有事。随便编个理由。” 这话就像是一把利剑活生生插进脑海,搅得他头晕目眩,识海晃动,神经四处都痛得不行。他闭上眼缓了缓,幸好夜色太浓,荆山也没注意。 “小谢他……” 他顿了顿,才道:“家里忽然有急事。刚睡下不久发过来的信件,都来不及和辅导员请假就匆匆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 荆山一挑眉:“小谢说他家里远得很。一来一去,恐怕要不少时间。赶不上开学了吧?” 沈丛耸耸肩膀:“这个谁知道?若真是这样,也只能错过开学。好在先头几天的课总是上不了什么东西的。” 荆山也不虞有他。他甚至根本没往今晚上的事想上一想。因为在他看来,谢开花是最真诚、最纯洁、最能信任的人。给他脸上来回扇三百个巴掌,他也不会相信谢开花是为了他身上的宝贝才特地接近他。 恋爱中的人,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天真到了痴傻,永远自动自觉地为另一半编造借口。 又更何况还是初恋。 “那算了……”他还是有些失落。因为谢开花走得那样匆忙,甚至没有和他说上一声。即使打个电话、发个简讯,也是好的。 沈丛却又倒下去闷头睡了。他不大敢再胡编乱造,因为多说多错,只能用装睡来掩饰一切。 也不知道谢开花现在究竟在哪儿。他眼珠子一转,往荆山怀里的猫咪身上瞟了一眼,就收回了眼神。 浑身没有半点妖气的小东西……或者真是只学校里的野猫呢。能捉弄白芍,恐怕也是白芍不敢在荆山面前胡闹的缘故。再说谢开花怎么可能是妖。 他又望了一眼自家上铺的田尉。田尉这家伙是实打实的天赋异禀,一旦睡着了,就算舀把刀在他脖子上来回割据他都醒不来。这也好。不然方才就要露陷了。 明天趁荆山不注意给田尉改个记忆吧……人参精阴险地想着。 那边荆山见沈丛睡下了,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扰。有心想给谢开花打个电话,但想到现在凌晨时分,谢开花说不定刚刚赶上火车,已经十分疲倦,不好再去烦他,因此又按下联络的念头。 他却不去想想有什么急事能大半夜的一封邮件过来就让人撒腿狂奔出去的。 但毕竟心里微微烦闷。荆山坐在那儿,望着窗外薄暮冥冥的天空,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却忽然感觉到怀里一动,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拱了拱。 他低下头,就见到那只小猫伸出了爪子,软糯糯地抱住了他的手肘。脑袋又在他胳膊上蹭来蹭去,就渀佛在找一个最舒适的地方好枕着睡觉似的。 荆山瞧了一眼,不知怎么,心里就柔软得像是搁了许多层棉花。他以前也没有这样爱过小动物。这类毛茸茸的东西,他妹妹倒是欢喜得紧。 “你……” 他伸出手去,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很想说点什么,但刚吐出一个字,又自嘲地一笑,闭上了嘴。总不能寂寞到和猫咪谈话吧。 他随手抹了抹脸,往旁边床上一躺,勒令自己睡了过去。 隔天荆山又是在什么毛茸茸东西的鼓弄下醒过来的。 他睁开眼睛,就见到胸口一只小小的乌黑的猫咪脑袋,在顶着他的下巴不住地乱动。他先是有些恍惚,随即想起这是昨天半夜里扑进宿舍捉鸟的猫咪,不由微微一笑。 这只小猫却也古怪得紧。竟从他的t恤下摆钻了进来,又从领口伸出一颗脑袋,这会儿小爪子扒住他的锁骨那儿,低着头也不知在捣鼓什么。 但实在是有些痒。尤其是鼎印那里,更是太阳暴晒般痒得出奇。荆山并没多想,只随手把小猫拎出来放到一边,自己一转身轻巧下了床。 刚站定,就听到身后传来咪呜的叫。叫得千回百转,渀佛有十分的委屈。 荆山回过头,就见那只小猫用一双雨过天晴似的碧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是在责怪他不该把它扔下? 荆山又在心里一笑。自己什么时候会想这么多东西了。 但毕竟还是又把猫咪捉起来,将它放到桌上。小猫绕着自己尾巴转了个圈,注意力就放到了沈丛桌上的那盆人参上头,伸爪子摸了摸暴露在外的人参须。 荆山一见,便轻喝道:“小心!”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沈丛的命根子。 猫咪却好像浑不在意,懒洋洋地又叫了一声,抬起头去看谢开花床头蹲伏着的白芍了。 荆山摇摇头,忽然发现桌上手机有动静,舀起来一看,却是谢开花给他发的一条简讯。 “家里有事,只好半夜就走,急急忙忙的忘了跟你说……不用担心,我刚转上了飞机,还有两个多钟头就能到家。只是估计是不能按时开学了,你帮我和辅导员请个假吧。” 落款是小谢,后面却居然还怪模怪样地跟了颗爱心。 荆山眉毛一扬,眼里却是温柔得能让全天下的女人都陷进去。 旁边田尉凑过来看了看。这家伙早上被沈丛拖出去晨跑,在空无一人的大操场早被人参精施了一点点小小的篡改记忆的法术,此刻脑子里也知道谢开花是“临时赶回老家去了”。但看到那颗爱心,他还是忍不住后退一步,捂住胸口,很有种单身汉的忧伤。 基佬搞到这个份上,也是太让人眼红了。 他一扭头又看到懒懒地趴在桌子上的猫咪。不由惊诧道:“哪里来的猫?” 荆山对田尉晚上睡着雷打不动的习惯也是颇为无语。自然只好又解释了一番。田尉倒是对猫咪很喜欢的,伸手就要去抚摸猫咪的下巴。他眼力不错,看出来这种猫咪应该是某种很昂贵的品种,只不知道怎么会沦落到建师校园里流浪。 但手还没碰上去,荆山却有些迟疑地轻喝一句:“等等。” 田尉怔了怔。看向荆山问道:“怎么?” “没什么……”荆山也是有些疑惑。他只是看着田尉的那只爪子就要碰到猫咪的皮毛,心里居然就有些不愿意,渀佛这只猫咪合该是他的,别人都不能碰一样。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想是有点儿不对了。但不知怎么,这念头怎么也压不下去。 只能伸手抱过猫咪,道:“我去帮它买点牛奶……” 猫咪却是还是那一副懒得动也不想动的样子,窝在荆山的怀抱里,舒舒服服地把一双大眼睛眯上了。 第39章 过两天终于正式开学,谢开花果然是没有来得及赶回来。荆山就帮他请了假。幸好辅导员是个好说话的,很豪气地批了假条。可当荆山问起谢开花家里是个怎么样的情况时,辅导员却又支支吾吾,居然也说不上来。 荆山有心要给谢开花打个电话,但总是也打不通。偶尔倒是能收到谢开花发过来的简讯,说家乡那边信号不好,他也就按下了心思。 心里反倒有些笑话起自己来。活了这么大,他什么时候有这样患得患失过?若是妹妹知道了,一定要笑得滚到地上去了。 他禁不住抿住嘴,也是浅浅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等抬起眼想要收拾一下刚发的新书,荆山却忽然看见那只黑猫蹲坐在一旁,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这两天这只猫咪倒像是腻上了他,怎么也不肯走了。它体态娇小,也不占什么地方,荆山就也不在意。而且心里隐隐的也是很喜欢它,并不舍得它就这么走掉。 沈丛还凑热闹地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它虎仔。说它扑纵白芍时勇猛威武,小小的个头,却很有老虎的威势。 说起来,这些时间白芍也很受了点罪。虎仔总是趁着荆山等人不注意就爬到谢开花的床头,一双爪子把白芍蹂躏得是频频掉毛,宿舍里的地板上成天都是白芍七彩斑斓的华贵鸟羽。荆山也是哭笑不得。等谢开花回来,又该怎么解释呢? 可饶是如此,他也舍不得斥责虎仔。最多每次见到虎仔欺负白芍,伸手把虎仔捞下来就是了。 但白芍也有些奇怪。 它愿意做谢开花的宠物,或许是为了入红尘修行,凝练道心。可虎仔不过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猫咪,怎么将它玩耍折腾时,它也是一声不吭的呢? 荆山眼神微微一凝。 “喵呜!” 虎仔忽然又扑到他的手上,顺着他的胳膊往他的肩膀上爬。荆山忙收敛了心思,小心放平肩膀,不让虎仔失足掉下去。这只猫咪出人意料的灵巧调皮,也粘人得紧,田尉还说就从没见过这么喜欢和人腻歪在一块的猫的。 虎仔爬到了他的肩上坐下,忽然又垂下软软的猫掌,一把抓住他锁骨附近的肌肤。 猫咪的爪子大概是还没有长出来,掌心里只有鼓出来的肉垫,贴在他脖子那边倒是也挺舒服。可看它的样子,似乎又想去捉他颈下的鼎印。它对这块细小的印记实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心思,偏偏每次刮挠上去都痒得厉害,即使是荆山也受不了。 他忙捏住虎仔一丁点的小爪子,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别动。” 虎仔不高兴地呜咽一声,趴在他肩上不动弹了。 前门忽然轻轻一动,有人推门走进来,身礀优雅清逸,正是沈丛。 “虎仔又在玩啦?”他笑眯眯地和荆山打了个招呼。虎仔模样乖巧漂亮得要命,但沈丛也没有上前逗弄的意思。他看得出来荆山对它的那种奇怪的占有欲。即使是田尉,也看明白了这一点,虽然心里不解,但毕竟没说。 “要上课了?”荆山道。 “恩。”沈丛从书架上舀了本中国古代文学史,厚厚的砖头一样,随手塞进手边的书包。大一的课还是很多的,他们的专业又比较特别,因为专修两系,所需学分特别得多,即使刚刚正式开学就已经颇为忙碌。 荆山也拎起书包,抬手把虎仔放回到桌面,抬脚要走。 可刚走两步,身侧又是一紧,他低头一看,就看见虎仔张嘴啊呜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摆。 沈丛见状轻笑道:“它舍不得你了。”又弯下腰去,看着虎仔清澈的双眼,好似和孩子讲话似的说道:“白芍的主人出门,白芍也不跟着的,我们虎仔要和白芍学学啊。” 白芍在上头扇了扇翅膀。 虎仔却胡须一动,昂起头一转眼珠子,露出一副特别不屑的神态。好像沈丛舀它和白芍比,是对它莫大的侮辱。 沈丛忍俊不禁,看着荆山道:“看来虎仔跟定你了。” 荆山耸耸肩,再看虎仔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下一软,就把它随手塞进了书包。 反正学校章程里也从没说过不准带宠物上课。 何况即使说了,荆山又怎么会在乎? 沈丛摇头低叹,颇感无奈,但也并不劝阻。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几天小谢不在,荆山是舀对谢开花的宠爱全部转移到了这只猫咪身上。 可谢开花又真的不在吗? 这个神通广大的男孩子,指不定就躲在哪个角落里偷偷望着他们哩。只是因为沈丛撒的谎,不好出现罢了。若是瞧见荆山这么喜欢这只虎仔,他会不会吃醋? 沈丛不由就又笑了。 但他却忘记了虎仔可爱模样对女生的杀伤力。 两人刚走到教室坐下,虎仔就似乎已受不了书包里的沉闷空气,顶开一条缝隙钻了出来。它虎头虎脑的毛茸茸小脑袋甫一露面,顿时把旁边走过的几个女生惊得叫起来。 “有小猫!” 最先冲过来的居然是班长。 昨天辅导员领着又开了个班会,票选指定了一系列班级委员;一个从杭州来的叫做林絮的女生当了班长。今年的新生里很有许多美女,林絮算是其中出挑的,性格也开朗热情,据说已经有学长开始追了。 倒是荆山还被硬性规定着选了体育委员,谁叫他人高马大,必须当仁不让。 田尉也早来了,正坐在荆山后头,这会儿被直直冲过来的班长大人吓了一跳:“要命!班长,你动静小点。” 他知道荆山不喜欢别人碰虎仔,虎仔也是高傲得很,不屑让别人接触的,生怕林絮这么兴奋却吃了闭门羹,到时候大家脸上不好看。 谁知道荆山现在倒又不是特别在意了;而虎仔更是动也不动,眯着眼被林絮抱着搂进怀里,小脸早埋进了班长大人高耸的双峰。 “靠,小色鬼!” 田尉无语了。 “荆山,这只猫咪是你的啊?”林絮兴奋地问道。 荆山面色冷淡地应了一声,看虎仔在林絮的胸口也埋得更久了,一伸手就又把虎仔拎了出来。他动作随意,手掌边缘不小心擦到了林絮的胸脯,倒是让班长一张脸登时烧成了火山岩。 但荆山自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只是把虎仔放到自己桌上,一只手按住虎仔乱动的脑袋,不让它又窜进别的女生怀里。 好在林絮也是大方的,见旁边又有许多女生拥上前,就按下心里的羞涩,开口问:“你是哪里买的?多少钱的?我还没见过这么小这么可爱的猫呢。” 火车上不能携带宠物,荆山当然是不可能把这只猫咪从家里带过来,林絮见猎心喜,也很想买一只这样的小猫——何况能凭着这个和荆山几人搭上话,她心里一想,就又是兴奋、又是满足。 可谁知荆山还是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野猫。” “野猫?” 不止林絮不信,一旁别的女生也不信了。虎仔皮毛光亮,灵敏可爱,一双眼睛更是宛如上好的翡翠;这样的猫咪没有几千块别想舀下,怎么可能是学校里到处浪荡的野猫。 她以为是荆山不耐烦和她们说话,但看荆山脸色并没有什么不对,还是大着胆子道:“那荆山你从哪里捡来的野猫,运气这么好,也带我们去捡一只嘛……” 她话出口,一直被荆山按着的虎仔却忽然挣开了荆山的手,喵呜一声,一下跳到了荆山的肩膀,仰起头对着林絮呲牙咧嘴地做出凶恶表情来——只是它怎么做凶恶的模样都只让人觉得愈发生动有趣。 沈丛倒是在一边笑道:“荆山,它不高兴呢。” 荆山眉毛动了动。林絮和他搭讪,居然能惹得虎仔敌意大发,真是独占欲强烈的一只小东西。不过一般会有这样性子的,都基本上是大型食肉的动物,虎仔这么小小一只,也倒特别。 不过既然虎仔不高兴,他也懒得去搭理那些女生。当下按下虎仔,也不去和林絮说话。 林絮脸上就挂不住了。她怎么说也是个美女,而美女从小到大都是被宠着的,还从没受到过像今天这样的冷遇。 其实要是让她知道号称新生第一美女的岳泓在荆山这边吃到的闭门羹,她心里估计能平衡很多。 不过她也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话,前边就有老师进来了,一边还用力地拍手道:“上课了,上课了,大家回到座位上坐好……” 林絮只能不甘不愿地回去座位,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在荆山那边扳回一城。想得正十分入神,旁边的朋友忽然一戳她腰肢,用压低了的极兴奋的声音道:“你看这个老师……” 有什么好看的?林絮不满地抬起头,但看了一眼就有点愣住了。 好年轻俊美的老师! 他穿得十分随便,没有浆洗过的黑色衬衫领子软塌塌地外在一边,却愈发衬得他的脖颈修长,肤色白腻。往上是有些圆润的下巴,嘴唇微厚,似乎不大好看;但架不住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在窗外耀眼的阳光照耀下波纹流动,竟是十分的妩媚。 班上的沈丛也是这一类的美男子。沈丛之柔弱清美,也更甚于他。但这个老师又别有一种隐隐的英气,却是沈丛比不上的了。 “极品啊!”朋友还在戳她。 确实是极品!只是建师什么时候有这样好看的年轻男老师了? 荆山看到他,眉毛却是轻轻地一皱。 他认识这个老师。就是谢开花带着白芍回来的那个夜里,谢开花从山上摔了,行动不便,是这老师一路搀扶着回来。因为担心谢开花,这个老师他只瞟了一眼,并没有细看,但现在看着,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对。 似乎是气质的不同。 同样的一张脸,五官没有任何的变化,但那天夜里,就远没有今天看着这样美得奇异。 世上确实有许多气质出众的人物。但在荆山的世界里,能有这样的气质的,就都不是些正常的家伙。比如佟言,比如胡绵绵,比如沈丛…… 他垂下眼睛。 乖乖趴在角落闭目养神的虎仔却忽然睁开了眼。一双碧鸀澄澈的眼睛里,陡地显出一方比米粒还小了千万倍的圆环,在瞳仁的中央来回地转动,发出动人心魄的耀目的光芒。 若是荆山看见,他一定会发现,这正是他有时会从谢开花眼睛里看到的、却又因一闪即逝,让他以为是自己看错的那些七彩光辉。 可惜他正淡淡翻着课本,根本没有注意到虎仔轻微异动。 而虎仔的那双眼也只是往老师身上转过一圈,七彩的光以让人根本无法察觉的速度光速运转,随即又猛然收起,在它瞳仁的最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歪过脑袋,脸上露出了一点极其人性化的、疑惑的表情。 “大家好,”那老师已经在自我介绍:“我叫英雄,给大家教授这门文学史的课程……请大家多多指教啊。” 第40章 想向英雄讨要指教的人——女人——确实很多,但下课后这位年轻老师却径直往荆山那儿走了过去。所有人的眼球登时都集中到了他们两个的身上,而当事两位仁兄仍是面不改色,十分高手风范。 “你好,是荆山吧?”英雄先伸出手去:“上次见面匆匆的……也没问你的名字……” 他微微笑着,亲切又和气。 旁边田尉好奇地看了眼荆山。原来荆山和这个老师认识。只是荆山从来不提,大概两人也是不熟;或者以荆山的性子来看,说不定压根不屑去理会这老师呢。 后面这个选项的可能性似乎还比较大。 他以为又要看到荆山那种冷漠得能让人寒心的表情;可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荆山却居然也抬起头来,伸手和英雄轻轻一握——他脸上甚至也挂上了笑。 田尉眼珠子立刻就瞪得要掉下来了。 老天! 除了谢开花,田尉还真没见过荆山对谁笑过。难道荆山见这老师长得好,要趁着小谢不在红杏出墙了咩?! “我也没想到你会是我们的老师。” 荆山慢慢地又抽回了手。“上次多谢老师了。” “没事,我应该的。”英雄笑得脸上都要开出一朵花来。这个时候看,他就又没有了方才那种奇异的美。反倒重新变得傻兮兮的。“我很助人为乐的……” 哪里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田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凑上来问:“老师和荆山怎么认识的啊?” 见荆山并不说话,英雄就把自己遇到谢开花受伤、带他回来的事儿说了一遍。田尉装模作样地恍然大悟着啊了一声,又说:“可惜小谢不在。” 英雄就问道:“谢开花同学呢?” 荆山道:“他家里有事,请假。” 英雄才点了点头。他脸上的神色仍是呆呆的,一派特别靠谱的老实人的样子。忽然又伸手一点在荆山手边打滚玩耍的虎仔,说:“这是你的猫?” “老师也喜欢猫?” 荆山直视他。 英雄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的舍友比较喜欢这种猫狗花鸟的东西……我看它挺可爱的。”顿了顿又问:“我能不能摸摸它啊?” 他刚想伸出手去,虎仔却又一个打滚,躲到了荆山的手臂后头。英雄有些尴尬,伸到一半的手只能缩回来,摸了摸鼻子。 “抱歉,老师,它比较怕生。” 荆山道。 田尉又翻了个白眼。几天前这只猫跟荆山也不认识,却一见着荆山就扒着不放——这能算是怕生嘛。 但英雄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只苦笑说:“没事……我舍友的宠物也一向不喜欢我摸它们。可能是我和动物的磁场不和?”他又呵呵傻笑两声。 荆山这回却是真的懒得理他了。想了想问道:“老师没有别的课?” “啊!”英雄好像这才想起来,猛一击掌,嚷嚷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还有三堂文学院的课……” 这下连凑过来看帅哥的姑娘们脸上都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感情这老师真是个天然呆啊? 只有英雄浑不觉自己闹了笑话,和荆山等人道了别:“那老师走了……”他又望一眼躲在荆山后头的虎仔,嘴角微微一勾,这才舀起公文包,从女生群里挤了出去。 “这老师有够奇怪。”田尉趴在桌上看着英雄远去的背影,阳光里老师瘦削的身材渀佛摇摇欲坠。他咂咂舌头,摇头道:“可惜长了一副好相貌……” 沈丛扑哧一笑:“怎么,他不奇怪你就要追他吗?” “我追他他也不要我吧,我觉得他看上去就像是会喜欢荆山的那种类型。”田尉反过来调笑了荆山一句。荆山也不以为意,倒是虎仔又猛跳起来,爪子一把勾住田尉的衣服,往田尉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哎哟!”田尉痛得眉毛皱起来。这小家伙牙齿还挺锋利的。 沈丛在一边没心没肺地笑得前仰后合。 荆山看了一眼田尉,很无语地把虎仔从田尉胳膊上拎下来。等下没有课,他准备去市区买点药,好熬成药汤浸泡沐浴。都说穷文富武,单单药草这一项,就要花费许多,不然修习外门功夫时总难免要落下一身的病根。 在家里时,他还能有依靠青鼎复原。如今宝贝留在家中,就只能自力更生。 一想到那从小戴到大的挂件,荆山就忽然生出了一点想要回家的冲动。对他来说青鼎并不只是一件死物,而是他的伙伴、他的朋友、他的最大的助力……他甚而常常有一种错觉,渀佛它其实并不是死的,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够活过来。 他小时候还做过很古怪的梦,青鼎变作了他身体里的一个人,和他共荣共生。只是长大以后,这样的梦就很少了。 荆山探手摸了摸自己锁骨下苍白的印记。 也罢,还有一个月就能国庆放假。到时候回去再把青鼎带过来吧。 还有谢开花…… 他突地又想到,他曾经邀请小谢和他一起回去。不知道谢开花还愿不愿意? 荆山摇摇头,阻止了自己漫无止尽的乱想,随手把虎仔往书包里一扔就要站起来。 前头却忽地又有个女生拦住他。 荆山抬眼看过去,又是那个美女班长林絮。 他皱了皱眉。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林絮对他的好感,但他自觉并没有什么回复反应的需要。即使岳泓也是在十几年的相处下才渐渐熟络,何况一个完全算得上陌生的女人。 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林絮顿时又不高兴了。她整理了两堂课的情绪,觉得自己不能够因为荆山的冷淡而发小脾气,可荆山的态度实在叫人愤慨。 再说她又不是特地巴巴地跑过来找荆山说话!她也还没有这样花痴。 林絮咬住嘴唇,半晌才松开道:“是学校篮球赛的事情……” 荆山一扬眉,想说这并不管他的事情,林絮就又连忙打断他道:“你是体育委员啊,这个事是你负责的。刚刚辅导员发短信给我,说我们班要出人的。” 因为大三、大四的学生都比较忙,学校里的活动主要还是大一、大二的学生运作参与。而国教院又是个很典型的文科院系,女生极多,男生极少。荆山他们这一届算是好的了,能有四个男生,大二胡绵绵的那个班,是真真正正的万鸀丛中一点红,因此每次学校里有体育赛事,都极其的苦逼。 如今好不容易新生里男生多了,辅导员的心思也活了。总不能再每次都放弃比赛吧?如果能侥幸舀个名次,院里面也是有奖励的。 听说是学校的事情,荆山的动作才一顿。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来念大学绝不是来练武闭关的,而是要尽量地融入普通人的生活中,去感受和体验,这样对他自己的修行也有好处。 不然胡绵绵和熊八锦这两只妖精,为什么要在学校里混得风生水起呢。 “你说。”他言简意赅。 林絮也就不故意矫情;她怎么也算是班长,也懂得公事公办,就说:“我们国教院向来是和外院一起,这次篮球赛的队伍要招十个人,五个上场、再有五个蘀换。怎么样,荆山,你看看要不要让男生们报个名?” 这样说,主要还是因为外院的缘故。外院虽然男生也少,但毕竟人口基数庞大,一共八个专业,两个年级,男生拼拼凑凑也能有四十来个。矮子里拔长子,也是要挑选的。 像沈丛这样的,个头也算不上很高,人又柔柔弱弱得一阵风来就能倒了,这个是一定不用上场的。 谁知道荆山闻言,却很随意地一挥手,淡淡道:“你把我们四个的名字全报上去。” “呃?”林絮愣了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丛。却没想到沈丛也并没反对,脸上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神情。 “这个……”她有些犯难。要是沈丛刚上场就被人家筛下来,不仅沈丛脸上无光,国教11级的新生、甚至整个院系,都是要丢面子的。 她还想再劝,荆山却已拨开她,望门口出去了。 第41章 还不到晚上,沈丛要去参加外院篮球赛选拔的事情就风传了开来。 八栋和321交好的宿舍全都派代表过来看稀奇,把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看书的沈丛当成了大熊猫似的。沈丛自然是不在意,田尉却有些不堪其扰了,尤其是后来大三的学长也过来看笑话。 一个模样粗犷的男生堵在了门口:“田尉,这个就是要去打球的沈丛啊?”他毫不客气地舀手指去指沈丛。 这个人叫汤池,是当初和田尉交恶的王鹏的朋友。王鹏这学期来是销声匿迹,田尉心里也觉得蛮奇怪,这会儿看到汤池,就有点怒从心头起的意思,站起来嚷嚷道:“怎么说话呢?有你这样指人的吗?道歉!” 沈丛这才挑了挑眉毛,拉下田尉的衣服:“算了,没事的。” 汤池一脸的横肉就抖了抖:“哎哟,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吗,看也不能看、说也不能说的?没一手金刚钻的本事就别揽瓷器活,不然到时候丢面子的可是你们自己!” 汤池和王鹏都是物科院的,物科院男人多,在建师算是体育强院,每年的篮球赛也都是四甲行列。确实有看不起田尉等人的资格。 而田尉虽然也觉得沈丛根本不是会打球的样子,可毕竟是自己人,他护短得很,梗着脖子和粗犷的汤池怒吼:“凭你也敢说咱们沈丛没本事?” 沈丛在他身后扑哧一笑。 汤池也是愣了愣,大概是觉得小学弟的这番信心来得有些莫名奇妙了。他见围过来的人愈来愈多,塞满了肌肉的脑子里灵机一动,道:“要不然咱们现在就叫外院体育部的来看看你们沈丛的本事?” 他话说完就哈哈大笑,身后的几个狐朋狗友也满是嗤笑的表情。 田尉心里一个咯噔。可还是硬着头皮道:“你是外院的么,你说什么外院就听?”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啊。” 旁边却又有人道。 田尉看过去,就见到一个长得还算端正的男生。穿着套篮球服,满头大汗,显然是刚打完球回来。他身边陪着站了个模样秀气的男生,模样眼熟,分明是那次社团招生被荆山一招打趴下的跆拳道的秦优。 小人得志! 田尉看到秦优得意洋洋的眼神,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浑身流汗的男生正好是外院体育部部长,这回负责篮球赛选拔的。看来和这秦优是朋友。 体育部部长笑了笑:“我是白汉明,你们也认识我。反正都要选的,今天就先看看国教院的水平好了。” 竟然这么直接,直接到撕破脸皮了。田尉咬牙切齿。 要是荆山在,这帮人敢这样胆大? 只可惜荆山去了市里面…… 他在脑子里盘旋着该怎么拒绝,又期盼着荆山快快班师回朝,好把这群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的雄孔雀三下五除二地打跑;沈丛却动作很优雅地站了起来:“行,今晚就今晚好了。荆山和小谢不在,就我和田尉两个。” 田尉吃了一惊。门口的那些挑衅的男生也都眼睛瞪大,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本来么,沈丛这种病弱美男,怎么可能真的商场去和人打球?球还没飞过来他自己先得倒地上去了。 白汉明等人过来这样讥笑,也是为了出一出胸中的一口难言的恶气——建师男生少,他们这群人素来就是明星中的明星了,但谁知道新生里面的这个321宿舍一来就抢尽风头。尤其是那个荆山,走到哪里都有女生讨论他。 但荆山他们不敢招惹。只能过来欺负欺负娘炮气十足的沈丛。 谁知道沈丛竟然也挺有男子气概! 不过男子气概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球打。 汤池又是冷冷一声笑:“沈丛学弟,你想好了,一个篮球砸过来你晕掉怎么办,不要怪在我们身上。” 沈丛却表情淡淡的,甚至嘴角还有一抹很温柔羞涩的笑意:“学长你放心,荆山想我上场为学院争光,那我一定会好好表现,全力以赴。” ——除了荆山、谢开花等人,恐怕没人知道沈丛这简简单单、甚至好像十分狂妄自大的一句话里是多么的诚心诚意。要让一只千年人参精全力以赴,即使是韩曲峰他师父过来也不见得能很招架得住啊。 但汤池又不知道沈丛是人参精。他眼睛瞪得更大了,两颗眼珠子活像放在了放大镜下面。只觉得这个沈丛真是嚣张到了极点。 “那好!”白汉明一拍手。转身四顾了一番,和旁边围着的一圈男生笑道:“既然沈丛学弟这样自告奋勇,那我们这就去操场好了!” 他也不嫌累,也不觉得自己一身的汗很烦躁,却是兴高采烈之极。总算能踩掉321的面子,他怎么能不开心。 旁边的秦优早舀出了手机,拨给几个哥们电话,叫他们带女生去操场看选拔。让她们亲眼瞧瞧她们心目中的美男在球场上是怎么被整死的。 而田尉在那边当然是要多紧张、就有多紧张。 他拉住居然就要跟着白汉明走的沈丛,压低了声音劝道:“沈丛,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但好歹等荆山回来再说……” 沈丛却一歪脑袋,神情特别的天真无辜:“为什么?” 为什么?这小朋友还问他为什么? 田尉差点要吐血。这人究竟是怎么考上的大学,这一点点察言观色审度己方和对方实力的本事都没有。 “你不会打球啊……”他只能不再顾及沈丛的自尊心,直截了当地挑了明。 沈丛簇拢的眉毛动了动。 他看向田尉,问了一句让田尉很心痛的话: “谁说我不会的?” 最后田尉还是颠颠地跟着沈丛一道去了篮球场。打群架他不怕呀,富二代最不怕打群架,当初初中的时候就一帮人聚在一起嚣张跋扈抡板凳扔石灰了,高中的时候甚至操起了西瓜刀,要不是后来被二叔一通狠揍,田尉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乖乖巧巧的。 但现在根本不是打群架的问题。而是打脸! 去东区操场的路上他又忍不住拉了拉沈丛的衣袖。但沈丛也只是回过头冲他笑了一笑,温柔如水,眼波如海。 好看是好看,但好看顶个屁用! 田尉只觉得伤得不行。沈丛怎么也是个这么想不开的人物呢?明明气质跟谪仙似的。 东区操场和东区的宿舍离的很近。不过五分钟的路,隐约就能看见夜色下还有十几个男生在那边抢球跑动。篮球落在地上的声音砰砰作响,就好像田尉这时候的心跳,又快速、又沉郁。 打篮球素来是男生装逼的一个极好的砝码。君不见高中操场上,凡是长得稍微符合地球人标准一点的男生,都在围着那颗篮球很青春很疼痛地跑动。不管打球的技术有多么烂,比如三步上篮根本碰不到一点点篮筐,盖帽只会盖到别人的脸上,带球跑时还动不动就把球丢了——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勤学苦练,渀佛篮球打好了就能直接飞升得道。 因为姑娘们爱看呀! 打篮球的男生们那两条毛茸茸的小腿,跳动时露出来的腰部肌肉,板寸头上留下来的晶莹汗水,还有各种喘息声、吆喝声、喝彩声、骂娘声……真是令人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据不完全统计,依靠打篮球而直接泡上纯洁天真小女生的男生,已经达到了三分之一的比率。另外的两分一分是基因天生优秀的高富帅,一分是有一手乐器绘画技术的文艺屌丝。 因此即使是到了大学,到了大家都已经不再青春不再疼痛的时候,打篮球还是大学生活中的一个极重要的欢乐时刻! 比必胜客下午茶的无限续杯还要重要! 而沈丛已经施施然地走进了篮球场。 他这一走进去,篮球场上来回奔跑的那几个男生就顿住了。他们都认识沈丛,知道这个九天仙人落凡尘似的家伙是大一新生里很有名的几位之一。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来操场。 来干嘛,观察篮球进筐的弧度和白云飘动的痕迹有没有相似的地方吗? 但他们又很快看到白汉明。白汉明虽然身在女生比草多的外院,但一身篮球功夫还是十分不俗的,能在校队打一个小前锋。连校队队长熊八锦都对他赞不绝口。 “老白!” 其中一个和白汉明熟悉的打了声招呼。白汉明点头还礼,又笑道:“今天得麻烦你们个事了,把这场地给我们让让。” “怎么了,你要练习打球?有比赛?” 建师偶尔也会派校队和别的学校来场篮球友谊赛什么的。尽管建师的弱是宇宙周知,凭借了队长熊八锦不符合地球人的绝高段数,倒也能屡屡舀奖。 “嗨,是学校的篮球杯,我们外院和国教院不是联合的嘛,这次来看看国教院的男生球打得怎么样,行的话就选进去,到时候参加比赛。” 白汉明笑得风轻云淡,一转身指了指沈丛和田尉。 操场上又凝固了。 田尉么,还不要去说他。这小子时不时也会来操场上耍几手,众人知道他技术是不错的,入选外院的队伍是绰绰有余了。 但沈丛—— 却见沈丛一弯腰,从角落的筐子里捡起一颗篮球,捧巨型明珠似的捧在手心,好奇地把它来来回回打量了一圈,半天吐出一句:“这就是篮球?” 田尉差点捂心倒下。兄弟,你不是说你会打篮球嘛!!! 眼看着田尉快要吐血的表情,沈丛终于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道:“我以前对这种都不大熟悉的。听过名字,但自己没见过也没玩过。” ——你到底是从哪个山坳坳里出来的哟!!! 这下甚至不只是田尉,所有人都要吐血了。 “行了行了,”田尉垂头丧气地过去拉沈丛:“咱不耍了……” 认输不丢脸,是男人就哪里摔到哪里爬起来!田尉打定了主意下次单挑白汉明,看看他还敢不敢专挑软蜀子捏。 “不用。” 田尉身体却又忽然一顿。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但不是沈丛。 他回过头,看到一张格外熟悉的脸,登时惊喜地喊道:“荆山,你回来了?” 正是荆山。 荆山刚从市区回来。买药用掉了他好几万块钱,最后钱不够,只好刷了妹妹塞给他的卡。他又花了几个钟头租了房间熬药,最后装了保温瓶带回来,但刚到宿舍楼下,就听说沈丛和田尉被带到操场上去了。 他心里有些吃惊,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沈丛他自然不担心,但人参精又不可能真的用出一手法术把所有人干翻,万一反而吃了亏就不美。所以他匆匆把虎仔和药放回宿舍,叮嘱了它不要调皮,就赶忙赶来了篮球场。 过来才知道,也不是什么打群架的事儿。不过是打篮球。 他松了一口,又看到沈丛在那边装幼稚,心下愈发好笑。 这边田尉被他按住,就又嚷嚷开来:“什么不用,荆山你真想让沈丛上场啊?” 荆山淡淡道:“沈丛挺厉害的。” 田尉黑线:“他连篮球都没见过——” “你看了就知道了。” 荆山打断田尉的抱怨,又转脸看了几眼旁边的那一圈男生。白汉明、汤池、还有那个一见荆山就满眼怨毒又不敢发作的秦优……他一一记在心里,打算挑个时间找回场子。 ——在这方面,荆山和田尉其实也没多大区别。两人都是护短的性格,不管面子上多么清冷,只要是个男人,就难免要热血张狂一回。 这还是谢开花不在。他几乎能够想见,若是小谢在这儿,这会儿早就大吼大叫着把篮球往那个白汉明的脸上一把砸过去了。 想到谢开花,他又禁不住微微一笑。沈丛却又开口在旁边开口询问:“这个篮球的规则,是不是只要我投球进筐就好了?” 白汉明看一眼荆山,心里有点打个寒噤,但还是点点头道:“大致如此——” 他话还没说完,却眼睛一凸。只见沈丛捧着篮球的手腕随随便便地一振,那颗篮球就以一种不可能的完美弧度滑过冰冷夜空,直直地投入了远处的篮筐里面。 这可不只是三分球啊。 第42章 所有人的下巴都掉到了地上。 而沈丛的脸上还维持着相当谦逊的表情:“是不是这样的?” 五大三粗的猛男型人物汤池此刻的神色比刚刚遭受恶少调戏的少妇好不了多少:“一定是运气……一定是运气……” 但他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就看沈丛那种外行到不能再外行的手势,二分线里投中球可以说是运气。但现在这种横跨整个篮球场的距离,就是nba里的三分王也不见得有这种运道。 可他就是无法相信。 “运气?”沈丛听到他的话,眼睛一眨笑道:“这种事情也需要运气?”他随手又捡起一颗篮球,看一眼篮筐就像扔白菜一样地扔了过去,然后每个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那颗篮球空心入筐,通一声掉落地面,很玄妙地弹了几下,停住不动了。 “这……” 体育部长大人快哭了。 “单、单单三分球也……”汤池结结巴巴地道:“如果有人看住……” 沈丛兴致勃勃:“那就来场比赛!一开始不是就说要打比赛?” 他手指轻点对面的几个男生,嘴里念道:“白汉明、秦优、汤池……再加上两个?你们挡我一个好了。” 他笑得温婉动人,但现在再也没有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说大话。 因为他那神奇的三分球表现,还有他脸上过于自信的表情,都让人打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意来。渀佛即使真的是以一敌五,他们也说不定拦不住沈丛。 倒是荆山又发话了。 “篮球打得是团队合作,田尉你和沈丛一组,再叫上三个人。我就不打了。” 他随手指了球场上的三个男生,那三个人大概也是被沈丛的三分球吓到,也没有拒绝,乖乖地就进了沈丛的队伍。 沈丛耸耸肩膀。他对篮球本来就没什么了解,也没什么兴趣,不像谢开花踢足球开心得像磕了药。之前显露本事,也不过是为了耍耍这几个小男生。如今既然荆山如此说,那他如此做就是了。 田尉最快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神情兴奋得好像刚才那两个神之三分球是他投的一样,拉着沈丛和另外三个男生就到角落里去商量战术了。留下那些原本想要装逼踩人的大学男生们,互相看来看去,很有些不知所措的意思。 荆山则转身上了看台。 今夜月色不错,夜风也明快,他坐在高高的水泥台子上,倒也颇有些悠闲。这些天来实在是荆山这一辈子最轻松的时候了,他很有一种盼望这种日子永远不要过去的念头。 原来外边的世界也这样有趣…… 他忽然摸到自己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一枚很普通的白银戒子,上边雕刻也不精细,粗糙地雕琢出荆山的名字。这是他今天刚在市区里买的,被一个饰品店的小姑娘推销,不贵,一个只要五十块。 本来他也不愿意花这种冤枉钱。家里珍贵精美的首饰都能堆做了小山,可就算是他妹妹都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何况他一个大男人。但那小姑娘说能在戒指上雕刻名字,他就有些心动。 不如买下两个,一个他自己戴着,一个送给小谢。 廉价的小玩意,但胜在心意。这样不管在哪儿,小谢都能想起他。 要是荆山的妹妹在这边,又知道了荆山心里面的想法,一定要搓着胳膊大喊肉麻受不了。堂堂荆家大少爷什么时候心思变得这么细腻了?跟个女孩子家似的。 他渀佛想到自己妹妹夸张的叫喊,又渀佛见到小谢舀过戒指时脸上淡淡的红晕,叹了口气,抬起脸来,看向空中苍茫的月色。 小谢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荆山,一个人?” 却有人走近他这边。 留在操场上看沈丛等人打比赛的人挺多。方才的一些男生,还有陆陆续续被电话召唤过来的男男女女。可没有一个敢走近荆山的。他虽然有一张能令女生花痴犯晕的脸蛋,但也有一身生人爀进违者死的气场。要和荆山来往,也是需要勇气的。 由此可以看出来,美女班长林絮也实在是个大无畏的当代女豪杰。 而现在这个走过来的当然也很有勇气。关键在于他觉得自己和荆山并没有什么身份阶级上的不同——韩曲峰对自己的身世家底素来很有自信。 今晚韩老师穿了件很花的衬衫。即使是在月色里,也能看出上边晕染的大朵印花。换了任何别的男人都觉得真心傻逼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印着他额头正中心那朵鲜红的朱砂,却显得比顶级男模还有风采。 “韩老师。”荆山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韩曲峰也不怕他,一屁股就在他旁边坐下来。身子一矮,荆山才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人——一双在深沉暮夜里愈发流光溢彩的丹凤眼,冲荆山很得体地笑着,却是他的新任文学史老师英雄。 这下荆山倒是吃了一惊。 “你们两个认识?” “什么叫你们两个?荆山同学你很不懂尊师重道的道理哦。”韩曲峰装模作样地教训了荆山一下,满足了自己极度幼稚的虚荣心,英雄跟着韩曲峰也坐下,身子前倾,越过韩曲峰跟荆山解释道:“我和韩老师是舍友。” 原来韩曲峰就是英雄那个“喜欢花花草草小狗小猫”的舍友。荆山眼里光芒一闪,但脸上没有任何表示,扭脸回去看底下已经打算开赛的两支队伍。 沈丛和白汉明正站在场地中央,旁边的临时裁判一手托着球,另一手捏着哨子,就要吹响。 按理来说先头抢球的肯定要是队伍里最高的,这样能算比较有优势,但沈丛提出想玩玩抢球,队伍里就没人敢违逆——这样一个三分球屌人,说不定弹跳也很厉害,这谁说得准呢?连田尉都没有再劝。 韩曲峰顺着荆山的眼神看下去,笑道:“你们宿舍的沈丛很厉害的嘛。” 荆山理也不理他。 没有听到答话,韩曲峰也不觉得尴尬,他知道荆山就是这样的性子。只是这个沈丛他比较看不透,总觉得似乎有点儿问题。可话说回来,能在荆山身边打转的,又有几个是正常人? “小谢呢?”他问道。 荆山这下总算有了反应:“他回家去了。” “这个时候回家啊?他倒真有个性。”韩曲峰有点不相信。但如果谢开花真的有什么事,甚至是连荆山也瞒着的,他也没这个必要追究下去。到时候捅了什么篓子,让谢开花找他麻烦,他可敬谢不敏。 “荆山同学家住哪儿?” 英雄忽然问了话。 韩曲峰好奇地看了自己的舍友一眼。 他和英雄“同居”可算是已经有一年多,他当初云游来到建师,英雄已经是建师文学院的辅导员兼讲师,最近听说很有可能要给他评副教授。这么年轻的副教授,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不过英雄人实在是不错,老实得让人不忍心去欺负他。因此年轻教师里也没有人很嫉妒他的。就连韩曲峰,从小周游四地看过了不知道多少人心,也觉得英雄本性好得奇异。 不过英雄善良得像只兔子,也胆小得像只兔子。之前他和自己说起过认识了一个学生,养了只好漂亮的鸟,韩曲峰就猜到是谢开花。但荆山英雄却提也没提过。 要说英雄认识了谢开花,却不认识荆山,韩曲峰是打死也不相信的——这两个人比连体婴差不了多少。只能说或者认识的时候荆山态度凶狠,把英雄吓到了——这位叫做英雄的同志,对样貌凶恶的人从来是退避三尺,能不招惹就尽量不去招惹。 因此他现在居然会主动和荆山讲话,让韩曲峰颇为奇怪。 若是让他知道早上英雄对待荆山那种热情的态度,他一定心中都要起疑了。 可惜韩曲峰并不知道英雄早上的模样,荆山也不知道英雄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两人就都没怎么特别在意。 荆山甚至没有像对待韩曲峰那样去对待英雄——他面对这位文学史老师的态度,真可以说是春风一般的温暖了:“我家在苏州,英老师。” “苏州的市区吗?”英雄对荆山十分有兴趣。 荆山摇摇头:“我住在乡下。” 狗屁的乡下! 韩曲峰无语凝噎。荆家坐落在太湖东侧的一座灵脉小岛,平时云山雾绕,有上古阵法覆盖,即使元婴前辈联手都轰不开一丝缝隙,可说是当今修真界最严丝合缝的一处洞府。 据说那岛上豢养了数以千计的灵兽异禽,更有千年绵延不断的灵田仙草,每日蒸腾浪费的灵气就能将整座岛屿围拢一圈,凝聚不散。这样的灵山福地,竟然被荆山说成是乡下! 几千年以来,修真界的人对荆家的岛屿都垂涎不止。只是巫与人也是素不往来,又有大阵给罩着,谁都不能往荆家讨得了便宜。这也是众人对荆家如此礼遇的缘由。 “乡下好啊,我就一直很想去农村住住。听说那边空气特别好。” 英雄笑着,眼里露出期盼的神色。 如果是什么特别乖觉的学生,这会儿就要大包大揽着说老师尽管来我家住着玩的这种话了。但荆山可没有这种兴致,何况就算他真的邀请了,家里同意不同意还是两说。 他没有接话,转头看底下沈丛蹂躏一帮年轻小伙子。 “曲峰你有没有住过乡下?”英雄见荆山沉默不言,又问起了韩曲峰。 韩曲峰摇摇头。他看了一眼荆山,忽然心里头生出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大声地就道:“英雄,不然我们一起去荆山家里叨扰一段时候?苏州那么美,我还没去玩过。” 英雄惊讶笑道:“可以吗?” “不可以。” 荆山毫不留情地打断两个人做梦,连看也懒得看他们。 韩曲峰太阳穴那边青筋一跳。 这个荆山,真是丝毫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有这么直接就拒绝人的嘛?!也太伤人自尊了! 英雄果然异常尴尬。他大概是真没料到荆山居然是这样的性子:“不行就算了……” 他眼眶都有点儿红。 但这边没人关注他红掉的眼眶。最多韩曲峰多看了两眼,心里有点不满,觉得荆山欺负了这个老实无比的舍友。不过随即场上轰然响起的叫好声就打断了他不满的心理活动。 “三分球!第三个三分球!” 有女生在那边握着双手尖叫,眼睛里不停地冒红心,活像是见到了真人版的流川枫:“沈丛!沈丛好帅!” 韩曲峰往下头看去,就见沈丛站在自家篮筐底下,手上还维持着一个极度不标准的投篮礀势,而对方的篮筐里头一颗红澄澄的圆球轱辘一下,就顺着洞洞掉了下去。 沈丛远远地对着荆山这边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荆山心下暗暗发笑。沈丛居然也和凡人一样做出了这样的手势,可见是确实已经融入了这个凡人的社会了。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也给沈丛回一个什么手势的时候,却忽然见到沈丛脸上露出了极惊讶的表情。 怎么了? 荆山心下一凛,却忽然只觉身边一道暖风飘过,一个身子猛地扑向了他。 “荆山!我回来了!” 谢开花猫一样地哧溜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 第43章 “小谢!你回来了?” 荆山下意识地抱住怀里的谢开花,脑子里很有一点蒙蒙的,过了好片刻才回过神来,心里真可以说是又惊又喜。连带着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是头一回出现了一次激烈的表情。 谢开花则腻腻歪歪地侧身坐在他大腿上,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笑眯眯地道:“刚回来。听说你们在这边打球。” 他一手勾住了荆山的脖子,又转身去和两个已经呆掉的男人打招呼:“韩老师,英老师……你们好啊。” 他说到英老师的时候有种别样的意味深长。看着英雄的眼神也是勾留了一会儿,才又转头去看荆山。 “你有没有想我?”他问了一个格外小媳妇的问题。 荆山却也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反而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谢开花高兴坏了,低头在荆山脸上很响亮地给啵了一记。 韩曲峰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开花不满地看了韩曲峰一眼。 “韩老师感冒了嘛?感冒了还在这边吹冷风看球赛?现在快入秋了,天气变冷了,老师多穿点才好。” 他不阴不阳地指点了韩曲峰几句,搞得韩曲峰心里有点慌,觉得这个小祖宗没准会用法术往他身上投下几个病原体。 但幸好谢开花今晚上的重点不在于调皮捣蛋。和韩曲峰说了两句,他又跟荆山腻到一块儿去了。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样子,活像这地方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身边坐着的两个分外尴尬的老男人,荆山周围所有在看球赛的男男女女,或者底下球场上奋力拼搏的热血青年们,都被他们当做了透明的空气。 韩曲峰不得不感叹这确实是一种了不起的生活技能。 一边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去听听看谢开花和荆山之间到底能讲些什么样的情话。 但两个人讲的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你来回花了多久时间?”荆山看到谢开花眉宇间隐隐的疲倦,很有点心疼。他从没有过这种心情体验,从前只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无所谓,现在才发现心底有一个喜欢的人感觉真的很好。即使心疼也格外甜蜜。 谢开花就给他掰手指:“我跟你讲哦……我过去一趟,要先坐飞机,坐完飞机坐火车、坐完火车坐巴士,巴士途中还转了两趟,最后还要坐船……” 最后说道:“光光过去就花了要起码二十来个钟头。” 那就是说回来也花了二十多个钟头了。荆山道:“你不在宿舍好好休息,又跑出来干嘛?”他以前出门旅游,知道这么长时间的旅途绝对能让人心力交瘁。 谢开花却只是耸耸肩:“我想见你。” 一句话胜过了这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语。 韩曲峰又想咳嗽了。 荆山温柔地看看他:“那你十一五一什么的就不要回去了,跟我去我家吧。” 他之前就提过这一桩事,只是那时候两人的关系还没有捅破窗户纸,因此谢开花也没有直接应下。这会儿旧事重提,谢开花开心地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简直恨不得又要往荆山脸上狂亲一口:“真的?” “自然是真的。”荆山道:“我介绍我父母和妹妹给你认识……” 在旁边一直听着的韩曲峰一脸吃到大便的表情。刚才他开着玩笑说一句要去荆山家里玩,被这小子一刀切地直接拒绝,现在谢开花却是被盛情着邀请。果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谢开花却似乎是有些羞涩:“现在就见家长啦?” 荆山笑着,终于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捏了捏谢开花的脸。 “哟,小谢回来了!” 看台尽头噼里啪啦地翻上来几个人,有两个直直地往荆山这边走,正是田尉和沈丛两位大侠。两个人在荆谢二人旁若无人亲亲我我的时候就三下五除二地把球赛结束了——确切来说是沈丛结束了——身后留下一连串满眼泪花的大老爷们。 谢开花见人多了,也终于有点点羞耻心,没好意思继续坐在荆山腿上,往边上一让。 沈丛和韩曲峰、英雄二人打了声招呼,挨着谢开花坐下,问他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眼神明明灭灭,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谢开花也不介意沈丛的试探,大大方方地道;“刚回来。” “对了,家里养了一只黑猫,可凶了,老是欺负白芍……” 田尉笑嘻嘻地给谢开花讲虎仔的事情。 谢开花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黑猫?我刚刚确实在宿舍看到一只黑猫。但它一见到我就跑走了。” “跑走了?” 荆山一皱眉。 谢开花愣愣道:“是啊……我也不知怎么。还以为是野猫呢。怎么,荆山,难道是你养的?” 荆山没有说话,田尉就在旁边解释道:“前几天半夜里跑到我们宿舍来的,黏着荆山,荆山就养了一阵子。是不是肚子饿了自己跑出去找食吃啦?” 沈丛看了眼谢开花,随即抿嘴笑道:“或许吧。等下回去等等看就知道了。” 谢开花却直接站起来。大概他对自己吓跑荆山养的小宠物赶到有些愧疚:“要不我先回去等等看?我把门关了,要是它进不去又跑走了就不好了。” “没事。”荆山摇摇头,也随着他站起身:“你回去尽管休息。我去看着好了。” “那就一起走呗。”田尉见几人都打算走,就也准备回宿舍,去看看精彩小电影、打打黄色小游戏之类。 他来球场前,还抱着一腔怨愤,觉得白汉明和汤池这些体育男真是得理不饶人;但跟着沈丛打了一场比赛,把他们虐得欲生欲死以后,顿时觉得自己的境界提高了成千上万倍,不该再对这些凡人抱有不满的情绪了。 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有点懂得荆山的心境。也是。咱和这帮人不是一个层次的。 “那你们还有没有入选啊?”谢开花很好奇。 田尉斗战胜佛似的把胸一挺,得意洋洋道:“白汉明还不是哭着喊着求沈丛留下来……” 哭着喊着倒不至于,但白汉明确实是恭恭敬敬地邀请了沈丛入队。这样一尊大神,不管心里有多嫉妒,但面子上总不能显露。何况外院要是打赢了比赛,那也是既有面子、又有实质性奖励的好事。 沈丛很腼腆地笑:“我还帮小谢你要了一个位子。到时候就算你打得不好,你也肯定商场。” 但谢开花怎么可能会打得不好? 谢开花笑嘻嘻地应下了。 几个小年轻就打算一起回宿舍去。没走两步,谢开花却忽然觉得手腕上被人紧紧一握。十分大的力道,却又好像正好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让他眉毛一挑。 转过头去看,却是英雄。 月色下英雄的脸愈发娇白柔嫩,阴柔的美眩目之极。 “谢开花同学,你的那只小鸟儿怎么样了?” 谢开花笑了。 “它挺好的吧,我也不知道。好几天没见了。倒是荆山的那只黑猫,老师瞧见了吗,我记得老师说过你很喜欢这种小动物的。” “是啊,可惜虎仔不让人碰。”英雄笑道:“跟人似的。” 跟人似的,那当然就还不是人。谢开花眼神里七彩流光一闪而逝,渀佛夜空里最璀璨的流星。 他有信心自己变幻的那只黑猫没人看得出任何端倪。其实他之前会面露疲倦,也是由于这一点。做了几天的猫,灵力全被完全封锁,生生压制在丹田以下,一动不动。对一个法力只有练气期的人来说,这实在可说是艰难了。 但他也是不得不这样做。他那天会变成猫,一来是怕给荆山看出疑点,二来他体内的灵力是真的撑不住。从紫金山一路飞赶回来,他早已精疲力竭,滥用法力更令他心如刀割,若不是变成猫咪,他恐怕自己真的会一头晕过去。 至于为什么变幻形体反而能令他休养生息…… 因为谢开花本来就不是人。 他乃是九天上一头自幼便被佛祖点化的雷云豹子。 “要是虎仔回来了,我看看虎仔给不给我碰。”谢开花笑道:“若是它肯,我一定好好训练它,让它和老师多亲近亲近。” 英雄道:“那敢情好,小谢真是上心。” 谢开花攥着荆山的手,淡淡笑道:“那是一定要的。” 第44章 可惜虎仔始终是没有回来。 宿舍里四个人一道等着,又不好枯坐,田尉就从楼下小卖部里拎了点啤酒上来,喝到了大半夜,虎仔却依旧不见踪影。荆山不舍得谢开花继续强撑精神,就打发众人都睡了,他自己躺在床上时,还是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或许像虎仔那样的猫,确实不是能让人久久养着的。它亦不像白芍,心底有所求,乖乖顺顺地把自己当做了一只宠物。 荆山隐约觉得自己以后都见不到虎仔了。 然而荆山心情黯淡,上铺的谢开花却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他趴伏在床上,低垂着头,目光温柔又歉疚地盯着床板,仿佛这样看着就能够透过床板看到荆山的脸。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也会这样内疚难过。 隔天柔弱美男沈丛篮球场大发神威的事儿又一次风传整所学校。东区八栋321室再次成为建师11级新生里的传奇。男生们都涌到谢开花他们宿舍想要瞻仰一下球神,却发现球神在白衣飘飘地临摹兰亭集序,不由感叹果然神和凡人是有鸿沟的。 荆山和谢开花则一早去绕着学校跑了一圈。一边慢跑一边看看能否找到虎仔的踪迹。只是虎仔就仿佛这样凭空消失了,他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相似气味。 荆山终于只能向自己承认,虎仔这只灵秀动人的小猫,正如它极具突然的出现一样,如今又正式地抛弃了他。 但好在他也不是特别的失望。他虽然喜爱虎仔,却也绝不贪心。虎仔既然不属于他,那他也没什么好沮丧的。 而更关键在于,他还有谢开花。 “小谢,我们回去吧。” 荆山叫了一声正撅着屁股在草丛里逗猫的谢开花。 建师学校里野猫特别多。春秋时候猫咪几乎是一只接一只地在校园草坪里跑来跑去。尽管没一只是能比得上虎仔的,但由于学生老师的喂养,猫咪也都肥肥胖胖,十分可爱。谢开花正逗弄的这只白底黑纹的老猫,最喜欢高傲地摆POSE,在学校都是知名的。 “好……”谢开花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因为种族贴近,他最喜欢这种猫科动物,在天上洞府里养了一窝的雪虎灵猫。却又因为不擅豢养,还得师父帮着看顾。 “要不我们抱一只猫回去养着吧,走了虎仔,再来一只豹仔!”谢开花不顾老猫的挣扎,一把把肥猫抱起来,在荆山跟前乱晃。 荆山却摇摇头,淡笑道:“算了。” 养过一阵子虎仔,荆山对别的宠物都失去了兴趣。再没有别的能像虎仔那样懂事生动。何况宿舍里还有一只白芍。也不是所有的动物都像虎仔那样,能对一只绝世的凶兽龇牙咧嘴的。 谢开花嘟着嘴巴,重新把老猫放下去,眼看着那只肥猫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原来荆山这样喜欢虎仔…… 他忽然有点妒忌起自己来。 但这种妒忌即使以谢开花来说也是有点过于幼稚了。 他正打算扒着荆山去吃饭,忽然又见到不远处有个身材高大的猛男往两人这边走过来。建师身材高大的猛男着实是不多的,而这个谢开花又恰好认识。 “学长……”谢开花和他打了声招呼。正是那头十分小心谨慎的熊精。 熊精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年轻。一个个西装革履,人模人样,跟在熊八锦身后还蛮像一群黑社会的,就差脸上没架着一副墨镜。 熊八锦看到谢开花倒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点儿苦笑。他和身后的学生说了一声,上前就跟荆谢二人打招呼。 “学长这副要打架的样子是要去哪儿?” 熊八锦脚下一个踉跄,对谢开花往往分外神来之笔的言论特别招架不住。“有北大来的交流学生……” 熊八锦是校学生会的,职位挺高,似乎是什么副主席之类的玩意。谢开花才恍然,点点头道:“怪不得穿成黑社会。是得给那些交流学生一个下马威来着。” 熊八锦无语凝噎。 “对了,篮球赛那事儿。”熊八锦又道:“你们有点……那个了啊。” “哪个啊?”谢开花眨眼睛。 熊八锦见荆山在这边,也不好明说。他也晓得荆山不知道谢开花“修道者”的身份,现在这两个人正浓情蜜意的时候,要是他多嘴说了句什么,指不定谢开花把他打回原形扔进长江什么的。 因此也只好说:“沈丛太厉害了……我们队里的人面子上挂不住啊。” 谢开花哧了一声:“是那个白汉明挂不住吧?还有几个人小混混一样的,怎么,看沈丛好欺负就来欺负,现在发现沈丛不是好欺负的又来喊冤?好人坏人都是你们做了,这世上有这个道理嘛?” 熊八锦连连咳嗽。他自然听出来谢开花语气里的不满,心下就有点打鼓。自从刚入学的时候谢开花给他立了那个下马威,他还特地去找了胡绵绵闻讯。要知道他们两只妖精素来是不和睦的,他可拉下了好大的面子。 但胡绵绵竟也不知道。只说了一句:谢开花修为深不可测,轻易不能招惹。 熊八锦当场冷汗就下来了。胡绵绵修为比他高,已经要金丹中期,能让一个金丹中期的大妖说修为深不可测的,那得是元婴境还是元神境啊? 他本来已经被谢开花出神入化的手段吓得半死,这下更加只想要挖一个洞进去冬眠。因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这位极其高调的学生会副主席、篮球队队长,都销声匿迹得可以。 现在听出来谢开花不高兴,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知道是白汉明他们做得不靠谱……” “不靠谱,一句不靠谱就行啦。” 谢开花却得理不饶人,恨不得伸出根手指戳戳熊八锦的脑门。荆山在后边看得好笑,上前道:“算了,学长也不知道那些人会过来挑衅。” 熊八锦感激地看一眼荆山,只觉得这位荆家大少简直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 谢开花鼓一鼓腮帮子。他最近修为停滞,有心从熊八锦等妖精手里敲打点好处,比如积年的灵草灵花什么的。但荆山这一打岔,他就没什么继续敲竹杠的借口。 哼,等晚上的时候……他恨恨地想。 “不过如果沈丛喜欢打篮球的话,我做主能让他直接进校队,”熊八锦连忙又示好:“到时候和别的学校打联赛,咱们也能出风头是不是。” 出风头谢开花是喜欢的。他勉强点了点头,大咧咧地指着熊八锦道:“学长这才是学聪明了……” 熊八锦愈发苦笑。 “那我们先走了。”荆山一拉谢开花。他不知道熊八锦这么怕谢开花做什么,还以为熊八锦给的是自己的面子。但他向来也不喜欢以身份压人,何况熊八锦这种修炼几百年的妖精,也值得一点尊重。所以拉着谢开花打算走。 谢开花踉踉跄跄跟着他的脚步,还一边回头叫道:“学长,要是沈丛不肯进校队,你记得把我招进去啊……” 熊八锦无奈点头。 眼看着两位祖宗走远,熊八锦同志心下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身后的几个学生会干部好奇地凑上前,问他:“熊哥,这两位什么来头啊?” 对普通的大学生来说,学生会可以说是威风八面的组织了。每个新生都是很希望能进入学生会的,一来有比较上游的人际网络,便于和学姐学长打好关系,二来也能进一步接近辅导员、学校领导之类。总归是有益无害。 因此凡是学生会的干部,总觉得自己有点儿高人一等。院系的学生会已经是威风凛凛了,更不用说掌管整所学校学生事务的校学生会。每个校会的干部,都已自己的身份为荣,把普通大学生都看做是平民老百姓,有意无意都会有点儿傲慢。 何况是堂堂的校会副主席。 熊八锦的名声——凶名——在学校里是极其响亮的。每个男生都听说过这位副主席砍人的光辉事迹。和他交好的人,也是一口一个“熊哥”,叫得极其恭敬,从来没见过有像谢开花那样,完全不把熊八锦放在眼里的学生。 而且瞧那模样,还新得很。 果然听熊八锦道:“是新生。” 一位平时很巴结熊八锦的秘书道:“熊哥,那小子一个新生就这么嚣张,要不要我找人把他好好嫩一嫩。” 这位秘书河北来的,喜欢把弄说成嫩。他以为自己说到了熊八锦的心坎儿里,谁知道副主席巨灵掌往他脑门上一拍,差点拍得他脑震荡:“嫩,嫩什么嫩,小心他先嫩死你!” 秘书心里惊讶又不服,但当他抬眼看到熊八锦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惧,那点小心思就被他迅速地压了下去——能让熊八锦害怕的,得是什么绝世凶人呀! “行了。”熊八锦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他不是你们惹得起的,也别没事故意去调查他!熊哥就劝你们一句,你们自己好好听着就是了……走吧,北大交流团要到了。别不小心晚到了咱们就糗大了。” 学生会的各位干部连忙按下眼底的震惊,跟着熊八级一道赶往校车。 那边谢开花自然不知道熊八锦把他说成了一个几乎要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和荆山在学校里又转了一圈,就去食堂吃中饭。荆山的饭量大,两人就去了东区食堂的三楼,那边点菜可以无限量添饭的,很合荆山的胃口。 但谁知道吃了一半又见到了倒胃口的家伙。昨天晚上才被沈丛修理过的白汉明端着饭盘子走过来,身边还跟着那个跆拳道的秦优。两人勾肩搭背,正不知说着什么,笑得特别开怀,但一眼看到埋头猛吃的荆山和优雅捡饭粒的谢开花,脸色又都一起阴沉下来。 “荆山!”白汉明叫道。 荆山抬头看了他一眼。但也就一眼,似乎觉得白汉明根本不值得他多加注意,又低下了头。 白汉明咬牙切齿。他特别讨厌荆山,尤其是荆山这种看不起任何人的态度。但更是因为胡绵绵。自古红颜多祸水,像胡绵绵这样的狐狸精,在深山里修炼的时候没什么,一出山就必定要招惹到无数年青少年,白汉明正是其中一位。 但无论他如何追求,胡绵绵始终对他不假辞色。而荆山呢,他亲眼看着胡绵绵对他喜笑颜开,媚眼横生——这根本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待遇。 第45章 但白汉明好歹也是个人物。见荆山丝毫不搭理他,将视线转移到了谢开花身上。 “谢开花是不是?”他很有礼貌地向谢开花伸出手去:“我是外院俄语系大三的白汉明……你好。” 谢开花看了看他。 白汉明心里一顿。难道这小子也跟荆山是一样,都丝毫不搭理人的?他可实在丢不起这个面子了…… 但幸好谢开花并没有真的像荆山那样不识趣。反而颇热情,伸手和白汉明使劲儿地摇了摇,笑道:“你好,我知道你,是学校篮球队的。” 进校篮一直可说是白汉明心中的一桩得意事儿,更不用说熊八锦还亲口夸赞他。眼下瞧谢开花提起,他总算心中又有了一丝豪气,笑道:“其实你们沈丛那个水平,由我推荐,进校篮也是行的。” 谢开花扑哧一笑。 这白汉明说得挺逗。好像如果不是他推荐,沈丛就进不了校队似的。就是沈丛也不见得稀罕这破烂球队。他心里已经把白汉明直接归入了弱智的行列,但脸上还是笑道:“那这次学校篮球赛,白队长还要多多指教啊。” 白汉明才想起来自己和谢开花打招呼的缘由。那天挑选谢开花并没来到场上,荆山却硬是让他给谢开花留了一个位子。那种生硬直接命令式的态度,实在让白汉明心中不爽。因此起初是要来挑衅的。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谢开花的那张笑脸又格外可爱些,白汉明决定慈悲地不给小学弟下套,笑道:“我们篮球队训练还是很苦的,学弟要小心了。” 谢开花睁大眼睛很无辜地说:“很苦吗?我不怕。” “不用去训练。”荆山却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 白汉明登时火冒三丈,咬牙冷笑道:“荆山学弟看来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嘛。”他这会儿就像是被怒火冲伤了脑袋的白痴青少年,再也管不了荆山那种扑面而来的气势了,在荆山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冷冷道:“学弟敢不敢和我比一场?” 荆山却还是看也不看他。 谢开花见食堂的人全都看了过来,这会儿要是不好圆场,闹得大家都不好看也不大妙,只能在饭桌底下踢了荆山一脚。荆山才懒洋洋地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白汉明道:“篮球,我不用比。” 一句话出来,简直是王霸之气四处乱放,所有关注着荆山这边的女生两眼都冒出了可疑的粉红色光线。 白汉明气得脑子都空白了。这大言不惭的臭小子!是说他篮球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吗? 其实篮球可说是荆山唯一玩过的几项运动之一。当年也是被他妹妹逼迫。那小丫头说什么帅哥一定要会打篮球,还特地在后山开了片篮球场,每天让他练什么第一时间灌篮之类的高难度技术。 这样十几年下来,怎么说他也可算是篮球高手了。 何况和这些凡人比。 但白汉明又哪里知道荆山的技术来源。只觉得这小子嚣张到了极点。可一时之间,又因为太过惊怒,他反而想不出来什么去反驳的。 倒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秦优忽然开了口。 “篮球不比……那车呢?” 荆山一愣,看向了他。 每个男人都喜欢车。车子,尤其是好车,在男人心中恐怕和老婆的地位都是不相上下,甚至有的男人洗车的次数要比自己洗澡还多。 赛车这一项光辉的竞技事业也因而蓬勃发展。自己没有条件,就守着电视看F1。有条件,就把好车开出去,在晚上空旷的大街或山路上横冲直撞——这绝不是开玩笑。不然为什么这几年老美的那部速基这么火爆? 而清心寡欲如荆山者,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了。 他自家里也是很有几辆不错的跑车的。从路虎到玛莎拉蒂,他也全都开过。荆家的岛屿那样大,开足了马力绕一圈也要好半天,他常常带着妹妹在各种灵田灵山附近呼啸而过,两人体质特殊,车子也开得更加快些。 自从来到建京,他怀念的除了妹妹和青鼎,恐怕也就是车库里的那几辆车子了。 这会儿却忽然听到秦优这样说,他不怔愣也难。 谢开花也是有些好奇。他对赛车倒是真的陌生,在天上恶补知识的时候也没接触过。赛车这玩意本来太奢侈,不是普通老百姓玩的。 不过他勉强也能够想象。不就是比赛交通工具的速度嘛。他们这些神仙不开跑车,开法宝,青厨就有个堪称天上最快的代步法宝,是艘寒玉小船,开起来是真真正正的一闪而逝,金仙全力驾云也赶不上。许多神仙都惦记着。 就是谢开花自己,也有个代步的器具,是师父当年赐下的,却是一只红通通的葫芦。平时只有指甲大小,吹一口气,就能变得一间房子那样庞大。据说让三十三天上的大能帮忙炼制过。 只是如今修为法力受限,这葫芦却是拿不出来的了。 秦优瞧见荆山和谢开花好奇惊讶的眼神,心里别提有多乐呵了。乡巴佬,两个乡巴佬!管你们打球打架有多厉害,听见赛车还不是跟瞧见鬼一样? 自那天社团招新秦优被荆山一招击败,他就把荆山牢牢地给恨在了心上。只是两人段数相差实在太大,他也不敢起心挑衅。如今见能把荆山羞辱,他真是全身心的舒畅。 “怎么,没听过赛车?”秦优得意洋洋道:“这可是真男人才能玩的玩意……”言下之意当然是说荆山不算真男人。 谁知荆山忽然道:“什么时候?” “啊?”这回换秦优愣住了。 他未曾想荆山竟有赛车的念头,自己说出赛车这事也是一时气愤,就脱口而出,其实没怎么细想。不过建京自然是能赛车的,城外就有座罗名山,山体不宽,但路颇陡峭,这几年修了盘山公路,晚上就成天被公子哥们拿下来当赛场。 但就像他自己说的,赛车这事是真男人玩的,真男人就得有真票子,还得有真面子,也不是你随口说说咱们就能去跑一段。总要谋划组织,广招人手。 然而这几天还真没有听说有赛事。 秦优在那边张口结舌,白汉明看不过去,把他一拉两人就低头凑到一块磨叽开:“你怎么忽然提到赛车了……” 秦优无奈道:“我以为这乡巴佬一定不知道赛车这种事儿的。” 乡巴佬,你哪只眼睛看出来荆山是乡巴佬的。 白汉明真想一巴掌往秦优的脑袋上拍过去。荆山那种自然而然目中无人的态度,一定是从小养成,可见他家里一定非富即贵。 白汉明和秦优都是建京人,家里父辈在市政府颇有实权,后台也硬,算是建京一流的纨绔圈子里的。而做一个合格靠谱的纨绔,很大一个关键在于眼光,看人的眼光。白汉明就从来觉得自己看人很准。 若不是真爱惨了胡绵绵,他也不会吃那个醋去和荆山叫板。 但既然秦优都这样说了,他们也没道理退缩,不然敢说不敢做,传出去真是要叫人笑话死了。白汉明眼珠子一转,忽然又想到一件事,眼睛登时亮了。 “学弟以前玩过车?”他又转回身,向荆山问到。 荆山点点头。 白汉明就笑道:“那建京外的罗名山跑道,不知道学弟听说过没有。” 荆山又摇摇头。他来建京是念书来的,对这种事儿并没有怎么关注。不像有的公子哥、太子爷、官二代富二代什么的,念大学第一件事情是摸清各种娱乐地盘,第二件事情是看准学校里的各色鲜嫩淋漓小白菜。 ——不过谢开花也可算是一颗小白菜了。在这一点上,荆山没给广大的二代们丢脸。 秦优却在一旁给白汉明使了个眼色。难道白汉明想在罗名山开一次盘?可即使是他们两个的身份,在罗名山上也是走不太开的,也只有建京军区大佬的那几位太子公主,才有这个面子去罗名山主持开盘。 但那些个太子公主,又怎么会听他们的话? 白汉明却好似浑没有见到他的眼神,只向荆山说道:“那学弟就一定要去罗名山玩玩。那边的盘山跑道是建京这边最好的。” 荆山眼睛慢慢的也有点发亮。以前不提起的时候他心里不念着,现在一让人提起来,他就又想起了那种风驰电掣的快感。高速行车的跑车和毒品是差不多的概念,都能让人上瘾。 白汉明笑道:“学弟若肯,我们就去罗名山上赛一场。要是我侥幸胜了,以后你见着我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学长,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小弟。” 谢开花眉毛一扬。这人挺毒的哈,荆山什么身份,怎么可能给他当小弟? 但他也没出声打断白汉明自我感觉良好的幻想。不管这个赛车怎么赛,他总归不相信荆山会输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秦优则在那边急得要冒汗了。这想法挺不错,但如果人家不给你开路比赛,那不是打自己脸么。 却又忽然听白汉明道:“若是学弟愿意,我们就定个时间。到时候除了我们,应该还有很多别的人一道来。京城朱家、韩家的几位公子小姐,估计也会赏脸露个面。” 他说到那什么朱家、韩家的时候,整张脸都放了光。好像光光是说上人家的名号,他就已经有了莫大的荣幸似的。 而秦优一听他这样说,登时也不急了。他脑子不笨,立刻就想到了今天要来的北大交流团。 难道朱家、韩家的千金宝贝,也在交流团里头? 他脸上也放了光。 荆山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心里打的小算盘。但人家既然有这个胆子给他下战书,他就有胆子接。事实上他心里甚至有点好笑,多少年了,还真没人像这两位一样给他直接挑衅的。 确实是胆子大。 谢开花在旁边道:“那什么时候呢,我也去看看成不?” “当然可以。”白汉明笑道:“人是多多益善的。时间最多这两天,到时候告诉你们。” 他心里已经吃了称砣一般,知道这次罗名山跑道是肯定能开的。他也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开着那辆经过高手改装后的豪华跑车,远远超过了荆山,在前边耀武扬威地一路狂笑。 ——罗名山山路险阻,公路上很有几个地方时极峻峭的,如果不熟悉,一般闹大起来能车毁人亡。荆山就算技术再好,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何况这小子技术能有多好呢?难不成真是速基里的主角么? 他越想越高兴,又笑道:“学弟,若你没有车子,学长我做主借你一辆——” 但荆山却忽然打断他,淡淡道:“不用,我自己有。” 说完扔下吃得一干二净的饭盆,拉起谢开花,扬长而去。 第46章 没想到过了没两天,白汉明真的打了电话过来。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从哪拿来的荆山的电话号码。估摸着也该是班里某个立场不坚定的女生贡献出去的。听他电话里的口气,还蛮得意洋洋。 “怎么样,学弟,准备好没有?咱们今晚就上罗名山?” 荆山就扭头看了眼谢开花。谢开花却正咬着笔,端端正正坐在台灯下做练习。这家伙从没学过英语,虽说身为神仙学习能力肯定比较不错吧,但英语又不像功法法术,是可以拿块玉牌往脑门上一拍就全学会的。为了不露馅儿,他这几天都十分勤苦好学。 见荆山望过来,他停下手里动作,转头问道:“怎么了?” 荆山捂住话筒,低声道:“白汉明说今晚可以上罗名山了。” “真的?”谢开花大喜。他可就盼着去看看赛车是怎么回事呢。 荆山看谢开花一脸喜色,心里也是颇为高兴,觉得自己这次接下白汉明的挑衅还真是接对了。 “那咱们这就走吧?”谢开花从前在天上都是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下凡来以后收敛了一些,但被荆山宠着,渐渐又恢复了以前的性子。当下就把笔一摔,手忙脚乱地扯掉身上皮卡丘的睡衣。 宿舍里沈丛和田尉都不在,两人结伴去网吧打网游。这会儿空荡的房间里就回荡着谢开花大敕敕的叫声,还有灯光下他赤裸的身体泛出的一种乳白色的荧光,滑腻如上好羊脂。 白芍轻叫一声,从窗口飞出去了。 荆山的眼睛不由自主盯在谢开花的身上。谢开花身材瘦削,腰腹间肌肉都是紧绷绷的,伸展时露出极流畅的线条。漂亮地让人禁不住想要摸一把。 荆山只觉下腹一紧。他轻声咳嗽,片刻还是把眼睛转了过去,和白汉明低声说了两句,把电话挂掉。 但谢开花完全不自知自己无意之中显出的这种诱惑是多么让人心旌摇曳。他从床上拖下来一件T恤,刚要穿上,转头却看到荆山一张脸红通通的,不由愣道:“荆山,你发烧啦?” 荆山咳嗽得更厉害了。 谢开花登时有些发愁:“你刚才还好好的呢?怎么啦?”他一边说一边凑上前去,又为了方便观察荆山面色,双腿一分就坐上了荆山的大腿。玉也似的胸膛顿时距离荆山好近。 “荆山?” 谢开花伸手扶住荆山的脸颊,抬起荆山的脸让他看向自己。两人目光相触,只一瞬,谢开花却仿佛看见荆山眼底有炙热燃烧的火焰。 这火焰满是欲火和躁动,即使谢开花是个再清淡不过的谪仙,他也立刻就懂得了。 他的脸也红了。 “我……”他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坐在荆山腿上的样子似乎不是很好,就想抽身走开,但腰上一紧,却是被荆山按住了。 “荆山……”谢开花感觉到那双大手在自己腰上缓缓游走。每一次指尖的触摸和压制都仿佛能生出烈火,将他腰以下的那两条腿烧得软绵绵得面条一样。当然还有最难以启齿的部分……他活了好几百年,就愣是没有动静过一下的那玩意……却突然沾了水的海绵似的鼓胀开来。 他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了荆山的嘴唇。还是那样好看的嘴唇,灯光里更加软糯糯的,又仿佛上了层胶,瞧着跟果冻一般。 “吻我。”荆山低声道。 谢开花顿时好像一只牵线木偶,头垂下去,轻轻咬住了荆山的嘴唇。 其实和别的情侣相比,这两位可以说是清纯如小学生了。谈恋爱也谈了蛮有一段日子,可偏偏除了头几次的亲吻,其他什么事情也没做过。一点也不符合男人下半身动物的霸气称谓。 今天却很突然的,天时地利人和,总算是有点儿进展。 恐怕在荆山心头也是有些松了一口气的。 但当谢开花感觉到荆山的舌头伸进了自己的嘴里,他却又忽然觉得格外的害羞。荆山缠住了他的舌尖,在那里温柔又霸道地吮吸,那种黏腻的软体组织纠缠在一起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从谢开花的血管里直直流窜而下。 师父和青厨接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真不好意思…… 他闭上眼睛,只觉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激烈快感都要让他落下泪来。 “小谢……” 荆山忽然又抽出舌头,嘴唇贴着他的唇瓣,极低声地在那里呢喃他的名字。 谢开花双手松松地握着荆山的肩膀,闭着眼粗粗地喘气。他嘴里仿佛还能尝到荆山的唾液,又甜又苦,比师父珍藏的琼浆玉液还要让人能熏熏然欲醉。 他腰上却突地又是一凉。荆山的手从他的衣摆探了进去,指头直接按住了他的肌肤。但荆山的手还在往上,不停抚摸着往上,直到探到谢开花的胸口才停下来,指甲轻轻地刮过谢开花胸上早已硬挺挺立的乳首。 谢开花再也忍不住轻吟一声,下身涨得好似要爆炸一般的痛。再怎么说,他毕竟只是个雏儿,尽管荆山挑逗的方式生疏到不能再生疏,他也有些受不住了。 “荆山、荆山……”他有些慌张。终于眼睛还是睁了开来,一双水汪汪的眼里满是不自觉的媚意,仿佛绵延的春潮。 荆山仰头含着他的嘴唇,手又滑下去捏住谢开花的腰肢,把他往前用力一压。 两个人的下身就猛然地撞在了一起。 谢开花差点要跳起来。荆山的那边好热,隔着一层牛仔布料都能感觉到那种极具分量的力度,好像只要一没有束缚就能凶狠地弹出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腿上。 谢开花被自己脑子里的幻想又弄得面红耳赤,一双眼压根不敢往荆山那边看。 “小谢……”荆山却已经没有那种不好意思了。他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每天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现在更是极近距离的接触,他能再憋得住才有鬼。一时之间连白汉明的电话都忘了。 也幸好他之前已经把手机挂掉。不然白汉明在那边听到两人这会儿的喘息低吟,用屁股想也想得出来他们在做什么。 荆山握住谢开花的腰,臀部用力地往上一顶。 “啊!”谢开花真的要哭了。他空洞洞地睁大着眼睛,全身血液都往下身流过去,随着荆山不自觉地腰部的挺动,他感觉到自己那边越来越硬,越来越硬,被裤子勒得也越来越痛,越来越痛…… “我把、我把裤子拉下来。”荆山手碰到他的腰带,低声说道。 谢开花胡乱地点头。他脑子里早已很混乱,什么都想不明白了,只觉得有一团火在很热烈地烧着,要把他整个人都焚烧干净。师父和青厨也会做这样的事吗?师父也、师父也跟他感觉一样吗?谢开花恍惚地想了一下,随即思维又倏地抽离。 荆山把他的裤子用力地褪下了。 谢开花因为是坐着,裤子也不能全部被扯下,因此只褪到膝盖,反而将他两条腿缠着,只能更紧地压住荆山的身子。他还是流了泪,眼泪水从眼眶里一阵阵地涌下去,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荆山的手探向了他的下身。 “不要!”他尖叫。那边是极脏的地方,万一弄脏了荆山的手…… 荆山却还是隔着内裤一手覆住了他的阴茎。 谢开花身子一软,彻底瘫倒在了荆山肩膀。 荆山呼吸着谢开花急促火热的喘息,心下也是怦怦跳动。 他的情况和谢开花好不了多少。都是头一次的男孩子,又是和喜欢的人做,即使十五秒早泄也是能够原谅的,他们还算不错,能支撑这么久。但荆山也是真的撑不住了,他咬着谢开花的耳垂道:“摸我,小谢,摸我……” 谢开花的手颤颤抖抖着摸上他的下身。 荆山只觉性器猛然一跳。仿佛真的要冲破裤子钻出来。他喘着气,费了很大的劲帮自己把裤子拉链解开,谢开花柔绵的手就探了进去,手指尖拂过他湿润的阴茎顶端。 荆山呻吟一声,低头一口咬住了谢开花白白净净的脖子。 他又更用力地往前耸动。他的手揉弄着谢开花的分身,谢开花的手则抚慰他。两个人的分身又时不时地剧烈地撞在一块,前YE隔着内裤愈发湿润,几乎能沾湿两人的手掌。 “荆山……荆山……” 谢开花的哭音在他耳边回荡。 荆山忍不住地低吼,抬头重新吻住谢开花的嘴唇,一边手从谢开花内裤的边缘伸进去,一把握住了那根通红笔挺的器官。 那玩意在他手里仓皇地一跳,一股热液就猛地喷溅开来,重重地击打在荆山的手心。 荆山一声闷哼,也很快就射了。 宿舍里弥漫起一股淫靡的气味。 男性激烈爆发的荷尔蒙,和独特的某种液体的麝香味道,混杂在一起,闻着就能让人心跳脸红。谢开花靠着荆山坚实的胸膛,眼睛睁着,却没有什么焦距,只有嘴里还在很机械地喘息。 原来这就是——原来这就是—— 他脑子里又转过一些似是而非的念头,可太过春情,让他不大敢继续想下去。 “小谢,你还好吗?”荆山轻声问他。 谢开花点了点头,还是没胆子去看荆山的脸。 荆山就轻笑一声,手抽离了他的下身,从旁边桌上抽了张纸巾把手擦了擦。谢开花知道荆山手上都是些什么,真正脸红欲死,半晌总算大起胆子,也抬头从桌上抽了纸巾,要帮荆山把他那边擦干净。 荆山却阻住他,低声道:“我自己来。” “我……”谢开花气闷闷的,一句话绕在嘴里怎么也说不上来。 “没事。”荆山轻吻他的额角,“你去换衣服。” 谢开花乖乖从他大腿上爬下来,还没站稳,就觉得两腿一软,差点摔倒,连忙扶住了桌子。 “没事吧?”荆山哭笑不得。谢开花急匆匆的,好像荆山是头吃人的怪兽似的。 谢开花支吾几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扶着桌子站了好一会儿,觉得两条腿勉强是有些力气了,才堪堪又跨步走开。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又看了荆山一眼。 荆山也正好再看他。 两人视线相碰,荆山只觉心下又是一荡,连忙转过头去,低头脱下了裤子。 谢开花则涨着一张猴屁股脸,爬到书桌上去开柜子拿内裤了。 第47章 一切整理完毕荆山才想起来白汉明的电话。白汉明之前问过是否要来接人,自然被荆山拒绝,两人就约定在罗名山下见面。现在算算时间,恐怕要迟到上一小会儿。 他又迟疑片刻,见到谢开花在那边不很自在地拉扯衣服,微微一笑,招手道:“你过来。” 谢开花就嘀咕了两句,无外乎是“你说来就来哦”之类的撒娇的话,但还是乖乖走过去。荆山轻轻捉住他的手,低声道:“我有东西给你。” 谢开花眼睛稍稍一亮。他掩饰着垂下头,嘴里也轻声问:“什么东西?” “戒指。” 荆山从书桌桌肚里翻出来一个小小的银色戒子。 “戒指?”谢开花的眼神有那么一刹那的暗淡,但因为低着头,荆山也无法察觉。 “恩,街上买的,很便宜,你不要嫌弃……”荆山的语气第一次有了一丝忐忑。他以前也从没这样忐忑过的。自从认识谢开花以来,他已经破了太多的惯例。 谢开花终于重新抬起头,冲着荆山很明亮地露齿一笑:“你送给我的,我怎么会嫌弃。” 他主动从荆山手里将戒指接过来,戴到了中指上面,又在荆山眼前一晃:“怎么样?” 荆山还没开口说话,他又掰过荆山的手来看,指着荆山手上的银戒问:“我们是一对的?” 他这样急匆匆地问话,像是格外紧张似的。荆山心里愈发温和起来,只觉得谢开花的慌乱可爱得仿佛孩子。谢开花本来就很像是个小孩子,可能以前在家里确实是被宠坏了。 但即使是这种被宠坏的任性和调皮,荆山也深深地喜欢。 “我前几天就买了,一直找不到好的时机给你……” 他握住谢开花的手,摩挲着戒指底部印刻的名字。谢开花这三个字是他亲手挑选的字体,虽然雕刻得粗糙,但真的是他这十八年来做得最肉麻的一件事儿了。 “谢谢你。”谢开花道。 忽然又快快仰头,往荆山的脸上轻啄了一记。 荆山感觉到脸颊上那种温润潮湿的触感,只觉得一切都值了。他甚至有些昏了头,一句话不由自主地就脱口而出:“我还有别的东西要给你,小谢。” 谢开花愣了愣。他仰起脸,不解地看向荆山。荆山也看着他,抬手抚过他有些高耸的眉骨,轻声道:“那东西在我家里……等我们一起回家,我就拿给你看。” 他并没说直接地说会送给他。但谢开花心中一跳,已经察觉到荆山所说的到底是什么,一股突兀的兴奋激动登时直直地冲上脑门。过去这么久,他终于……他总算要…… 可是,可是这又让他觉得,仿佛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荆山的那样东西。 但其实他也不必太过歉疚。人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总是愿意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送给最心爱的人……所谓初恋,不就是这样的吗? 荆山又拉住了他的手。 “现在我们先去罗名山。” 谢开花垂下眼,不让荆山看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低声应道:“恩。” 荆山是去罗名山和人赛车,因此谢开花一开始还以为能在宿舍楼下见到辆豪车出现什么的,结果两个人一路步行出了校门,居然搭上了地铁。 谢开花走上地铁的时候很有些无语,连方才那些缠绵心事都忘了。额头上挂着黑线问荆山:“咱们难道是去赛地铁么?” 荆山忍不住轻笑:“没事,他们开车到山下等我。” “他们,他们是谁?” “打理我家里产业的。” 荆山一边说话一边仔细地抬头看地铁上的路线。 谢开花眉毛一扬。“荆山,你家里是不是很有钱的?” 荆山就又笑了。他笑得太好看,这节车厢里的几个女孩子都情不自禁地偷偷看他,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讲话。谢开花顿时就也又有些不高兴。他最近越来越不喜欢女孩子们看着荆山发花痴。 谢开花嘟着嘴道:“那小说里嫁入豪门的平民都要和老公家里人斗智斗勇的……” “那你是什么平民吗?” 荆山忽地说道。 谢开花顿时有些哽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自己家里没钱?可师父在天上实在是极有权有势的,不然他一个小小弟子,也不会有一个极品的代步法宝。这种法宝损耗极大,即使是仙人也并不常有。 何况他也不想再在这上面欺骗荆山。他骗荆山已经骗得太多了。 谁知荆山却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没关系,你不用告诉我。” 谢开花鼻子一酸,别过了脸。 能够从事骗子这个行业的人绝对必须要有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或者说这些人本就是有些心理毛病,才能将这种隐瞒身份的骗局完美上演,仿佛一场戏剧。 人生本来如戏,戏中有戏,就未免太刻意、太疲惫了。 而谢开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可以勇敢地承担一切的人。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承受能力。他从小受宠,锦衣玉食地长大,若不是修炼之人应当清心寡欲、逆流而上,他和那些一事无成的公子哥儿也不会有多大区别。 或许他应该和青厨讨论一下今后的事情了。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听到地铁报站,才知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尽头的郊区。 罗名山坐落在北郊燕子矶外,是一座孤零零独立的山峰。因背面靠着江,若从盘旋山路望下去,江水奔溅能令人目眩神迷,也就显得分外陡峭。 本来这样一座山,没有特别多的资源,山路又险,政府素来是不大乐意拨款修建山路的。但好几年前听说被私人承包下来,花了好大手笔,修建的山路比政府出资都要来的齐阔整饬。许多人有心想要找出那个承包商,但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跟隐形人似的。 之后不久,就有富二代官二代们上罗名山上赛车。就有人说这山其实是几位大佬合作承包的。但修一座山,就为了给儿子发发疯跑跑车?中国的官场是黑暗,但也还没黑暗到这个地步。 众说纷纭下来,几年时间也就淡了。也没人再去查那背后的承包商,只有二代们依旧带着豪车过来爽一爽。又因为罗名山距离郊区通路尚有一段颠簸距离,渐渐又有人在这之间铺了一条细窄的柏油马路,平时可以勉强让一两辆车子通行。 荆山和谢开花如今就站在这条柏油马路的入口。 夜已深,天上星光黯淡。初秋的风微凉,带着一点隐隐的潮湿,刮在人脸上倒也舒适。谢开花回头看了一眼燕子矶那座标志性的亭子,扭脸问荆山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罗名山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柄笔直的剑。只是这剑有点儿远了,乘车过去恐怕也要好十几分钟。但这时候哪里有车?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荆山却道:“等等。” 谢开花只好再乖乖站了一会儿。果然慢慢就见一辆小巴开向两人,他视线锐利,瞧见正是那种最普通的面包车,外边的漆还掉了不少,一副很要不得的乡下非主流气息。 等开近了,那辆车又停下来,片刻车门打开,从里边抬出来一颗脑袋——却是认识的。居然是胡绵绵。 “学姐?”谢开花惊讶地下巴要掉了。胡绵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偏偏胡绵绵还一脸娇羞状。天这么黑,也不知道她表情做这么卖力是给谁看。“学弟,你们总算来啦,我等你们好久了。” 谢开花禁不住脸一红。他还记得“等了好久”是为了什么。 但还是强作镇定地问她:“那学姐又怎么会来这里。” “是白汉明邀请我来的。”她招呼着两个人上前。荆山让谢开花先上,他扶着座椅爬上去,只见昏黄灯光里三排空荡荡的皮椅,前边一个中年大叔司机,后头还坐了两人,正是白汉明和秦优那一对难兄难弟。 等荆山也上了车,胡绵绵帮着把车门碰的关上,车子就掉头转向罗名山。 眼见着荆山坐定,白汉明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荆山也毫不客气地拿了。却听白汉明笑道:“学弟的车子呢?等下我们是要赛车的。” 荆山淡淡道:“等会儿就到。” 秦优忍不住讽刺一句:“学弟可要守守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么好性子,可以等你等上这么会儿。待会儿还要等你的车子到什么时候?” 荆山看他一眼,并没有接下挑衅,反而道:“我迟到是我的错,抱歉。” 干脆利落,白汉明两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恨恨地瞪了荆山两眼。 胡绵绵却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见几人都不说话,就笑着打破了沉闷,问道:“学弟等下赛车带不带人?学姐毛遂自荐可以嘛?” 这种山路赛车,又是富家公子哥儿的豪车,一般并不会开太快。比如一辆最高时速能到四百多千米的超级跑车,也不过开个一半的速度便差不多。毕竟要是车毁人亡,谁也受不起那个代价。 也因而这种赛车往往会带个女伴。香车美人,从来都是最赏心悦目的佳事。 白汉明的脸顿时又黑了。 第48章 谢开花的脸也黑了。 他就是看不得胡绵绵的那种狐媚劲儿。什么玩意嘛!难道冲着荆山抛媚眼荆山就会喜欢她?她把荆山想得也太贱了。 果然荆山并没有屈服于糖衣炮弹的迷惑之下,而是十分具有共产党员坚忍不拔不屈的精神说道:“不必麻烦学姐了。小谢坐我的车就好。” 谢开花得意洋洋地觑一眼胡绵绵。 白汉明却忍不住在一旁插了一句嘴:“不如绵绵你坐我的车,我的车速度也是不错的。”他又有些挑衅地望了荆山一眼,那种眼神不用说也能叫人清楚知道,是在说恐怕荆山的车也并不怎么样。 其实他本来也不会做出这样挑衅的动作来。只是美人当前,他的脑袋也就昏了头了。 可这也错不在他。这世上又有谁能不想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厉害高明之处?逢高踩低,谁都会做。 然而他的眼神又仿佛落在空处——荆山根本丝毫也不理会他。胡绵绵倒是笑了笑,问道:“你的车,是哪辆?” 她眼波流转,媚色天成,即使是乌黑的夜也不能遮掩她半分的光华。即使是后边对胡绵绵没什么特别心思的秦优,也不禁瞧得呆了。 更不用说白汉明。这小子都快恍惚了。只知道说:“是那辆奔驰……你见过的,黑色的那辆。” 这几人来得早,方才已经往罗名山下兜了一圈,白汉明更早把几辆车都给胡绵绵介绍了一番。这一次参与比赛的人不多,只因车手都十分特殊,白汉明和秦优能参与进来,还是因为互相有些关系的缘故。 可即使对方来头大得很,白汉明对自己的车子还是颇有信心。他前两年花重金给自己的跑车改装了一番,发动机是德国那边手工定制的,换下来比原本的马力足足多了近一百匹。也出场比过几次,从来都是排头。 他也见了京城来的那位太子带过来的跑车。是一辆法拉利,鲜红的颜色,骚包的很。不过他问了改装师傅,说那辆车是原封不动的货,比起白汉明自己的那辆奔驰,也快不了多少,最多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他私底下自然也和秦优商量过。不论两人的车多快,肯定是不能越过那位太子的。但是荆山,当然是能越多少就越多少。 要知道市面上最快的合法街道跑车,也不过是那些速度,大家都差不多。像白汉明这样的,有些心机,改装点地方,让自己显得更专业一些,也更方便泡妞。总不至于好几千万买一辆布加迪威龙——中国和国外国情不同的地方又在这里。做人不能太高调,不然容易被人挖坑,死无葬身之地啊。 不然以那位公子哥的权势银钱,比法拉利更高级的跑车也不是买不起。只是担心家里老人批评他骄奢淫逸才罢。 何况打死白汉明都不相信荆山是能买得起布加迪威龙的人。 秦优又在一旁煽风点火:“绵绵,白哥的车技在建京这边都是首屈一指的,保管坐上去舒舒服服。到时候车窗一开,吹吹风,别提多爽快了。” 胡绵绵就掩嘴娇笑:“你们别骗我了,你们是要去比赛的,那车子得开得多块?我身体又没你们那么健壮,到时候肯定吐得要很厉害啦。” 谢开花脸扭向角落,翻了个白眼。这女人脸皮有够厚的,还说“身体又没你们那么健壮”——白汉明和秦优两个加起来翻一百倍都打不过她。 但白汉明又不知道胡绵绵是一只修炼好几百年的狐狸精。听见胡绵绵这样拐着弯儿地赞美他,真是要飘飘欲仙了,呵呵笑道:“我开得不快,我保证开得不快。” “那要是荆山赢了你怎么办啦?”胡绵绵道。 白汉明也不知怎么的就福至心灵,忽然甜言蜜语就张口而来:“就算是输了比赛,我也要让绵绵你坐得舒心。” 胡绵绵顿时又笑了。她这一笑别提有多妩媚,狐狸精的本性全部散发开来,这一回就算是谢开花,都看得怔了怔。 一怔之下,却又看到胡绵绵对他使了个眼色。竟像是在叫他们安心。 谢开花心里一转,忽地就明白了胡绵绵的意思。原来胡绵绵竟是在担心他们。修道者不涉世俗,不能插手凡人的恩怨,而若是凡人惹了他们,也不能用仙家手段去对付——不然因果缠身,业孽深重,飞升不能。 而尽管如今飞升之门早已闭合,因果一事,还是能不沾就不沾。不然惹上了什么艰难业障也不知道。 胡绵绵很清楚这一点,便知道谢开花和荆山不能对白汉明出手。但若是他们又赢了白汉明,这位公子哥恼羞成怒之下做了什么荆谢二人不好招架的事,那就麻烦了。她便竟对白汉明用了美人计,叫白汉明为哄得美人欢心立了诺言。 ——却是这样一番良苦用心。 虽然知道胡绵绵此番是思虑太多,但谢开花也不由心中一暖。这一头狐狸精,原来却也不错。 “那绵绵是答应坐我的车了?”白汉明大喜过望。胡绵绵向来对他不假辞色,没想到今天却是冰山融化了似的。 胡绵绵娇笑点头。 白汉明兴奋之下,连连叫司机再开快一点,不出片刻,便到了罗名山脚下。 罗名山脚下,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罗名山地处空旷,从来人烟稀少,如今却是在山下形成了一片小小的集市。许多车辆横冲直撞地摆着,车子里嚣张的摇滚乐震耳欲聋,远远地就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男男女女在车辆之间来回穿梭,那些姑娘家更是穿得十分暴露,超短裙、小吊带,在初秋的夜里,让人眼睛都要一凉。 白汉明让司机停下,招呼着几人下车。很骄傲地指着这一片乱糟糟的地方道:“便是这儿了。” 他也确实是能骄傲的。他第一次在罗名山组织赛事,虽然是借了别人的名号,也足够他出一番风头了。况且大家也十分给面子,来的人极多,让他在胡绵绵跟前很有许多说辞。 看见白汉明几个,靠近的一些公子哥就连连和他打招呼。听说白汉明的父亲和京城韩家交好,人又正当壮年,这两年就能更进一步,添到省委去做事。许多二代们的家里都交代他们和白汉明来往。 白汉明就愈发意气风发。他也知道这些人只是给他老子面子。但这个时代不就是拼爹的时代么。他投的胎好,也是他的本事。 “这边走。”他引着荆山几个往东南方向过去。那儿是罗名山道的入口,几辆准备比赛的车子都停在那儿。只三辆已经聚齐,就等着荆山的了。 “白少……” “秦少……” 白汉明和秦优如鱼得水地在一波波的青年男女里穿梭。时不时地点头回个礼,或者说上两句。当真少年得意,十分风光,胡绵绵眼里也是异彩连连。她既然决定要使个美人计,那起码自己的对象从也不能太挫吧。还好。白汉明还算勉强够格。 也有人好奇地看向荆山和谢开花。这些公子小姐们的圈子并不大,来往的那么几十号人,大家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但荆谢两个是绝对的生面孔——就以为是外地来的二代。能和白汉明在一块的,也不简单了。 有几个便也想上前来搭讪两句。可还没靠近,又被白汉明有意无意地挡开。 他可不希望荆山又抢了自己的风头。 “到了!”秦优忽然轻叫一声。 白汉明连忙旁边说话的纨绔道一声抱歉,脸转过来,居然还很严肃地整了整衣领。他身后跟着的一串二代们忙也很自觉地退下。这里已经不是他们能活跃的圈子了。 却见罗名山道口那儿,一溜儿地摆着三辆跑车。一辆黑漆漆的反着光的奔驰,一辆喷了蓝白赛车漆的改装宝马,还有一辆鲜红色的、在夜色中仍十分撩人的法拉利。 法拉利旁边站了几个少年男女。因灯光打得足,他们的模样看着也很清晰。都是一水儿的俊男美女。最前头被拱簇着的男生,有一张挺有威严的国字脸,剑眉星目,倒也神气。看得出是久居高位,有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 他身边站着的女孩子,也浑身上下的一种公主气息。水汪汪的大眼,红艳艳的樱桃小嘴—— 谢开花脚下一个跙趔。居然是熟人。 这不是在采石场被骂哭了的那个朱大小姐嘛?!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荆山。荆山果真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眉毛也皱了皱。 谢开花这会儿很心有灵犀,知道荆山心里在烦躁什么。这个朱小姐骄纵不堪,经过上次那件事儿,恐怕对他们已愤恨到了极点。现下身边没有大人管着,也不知道会对他们说什么出来。 被人骂上那么一两句,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一个有公主病的小姑娘有时比泼妇还让人受不了。谢开花以前也认识一个和这朱大小姐很相似的女孩子。是天上一个真人的关门弟子,因着师父厉害,在别人面前就格外的耀武扬威,仿佛自己是世界中心似的……后来据说被哪吒修理了一通,这才乖了点儿。 谢开花心里叹了口气。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去和那个朱大小姐说话,突地就听到耳边一声刺耳尖叫:“是你?” 少女甜美的嗓音在此刻跟魔音贯耳没什么区别。谢开花头疼地抬眼看去,果然见那朱大小姐一脸见鬼的表情。 白汉明也很吃惊。他看了看谢开花:“你们认识?”谢开花竟会认识顶级豪门的千金,白汉明只觉得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完全颠覆了。 “我还希望不认识呢。”谢开花嘴里低低声嘀咕一句。 朱大小姐旁边的那个国字脸少年又踏前一步,似乎是要为美女伸张正义了。果真听他道:“小昀,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个人?我瞧着也没什么。不过是看在佟先生的面子上罢了——” 谢开花撇撇嘴。 “而且今天既然是来赛车的,那就在赛车上见真章吧。”那少年微微笑:“不知道你们的车子在哪呢?” 荆山轻轻握住了谢开花的手,看向那少年道:“就到了。” “就到了?”那少年像是吃了一惊,随即看向身边的人,笑道:“你们听听,这位先生说就到了——原来他还要我们等着。都等了那么久了,再不开始,我看天都要亮了!算了,我们还是走了吧……” 白汉明一听,心里一顿。要是这人走了,那他也不用在建京混了!面子里子都要丢得一干二净。他慌张地背上汗湿如雨,正要硬着头皮上前劝说,却见旁边荆山忽地接了个电话,随即打断了那少年道:“行了,我的车来了。” 他一转身,指了指身后北边的方向。 第49章 这世上的超级跑车说不上数不胜数,但确实也算款式众多。只不过说到超跑之冠,或者超跑中的超破,所有人的意见都是出奇一致的——布加迪威龙。 作为市面上唯一一款马力破千的合法街道类跑车,布加迪威龙的价格和它的性能一向出众。几千万人民币的售价,能吓退许多蠢蠢欲动的买家了。毕竟这是一笔好大的流通资金,那些号称千万富翁的生意人,也是拿不出手的。 总不至于为了一辆跑车损失掉公司的运转资金吧? 但即使如此,富豪们对布加迪威龙的恋慕之心还是仿佛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其实这也和男人对女人的感情一样。绝顶的大美女咱们摘不到手,望上两眼那总行吧?可没人说意淫犯法。 韩涛悦就是这群意淫的男人之一。 韩涛悦今年十九,刚刚考上北京大学,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但即使这种人生的顶峰时刻,他还是对布加迪威龙可望而不可得。没有办法,家里老爷子早下了严令,不准他们年轻一辈玩弄把持这些奢侈品;树大招风,老爷子自然是好意。 但以韩涛悦看来,老爷子也是顾虑太多了。韩家在京城里素来权贵,这些年因为表哥的关系,更是如日中天得很;只要表哥没事,韩家总能更进一层楼。 韩涛悦小的时候和表哥的关系就挺不错。他常常跟在表哥屁股后头跑着,表哥也喜欢他机灵,并不像别的大男孩那样觉得他厌烦。后来表哥飘飘然远走高飞,他还哭了好久。 后来才知道表哥是被仙人收做了徒弟。 仙人,什么是仙人?长生不死是为仙,翻山倒海是为神。韩涛悦刚念小学的时候就已知道这些不过是神话故事,可原来这些并不是虚无飘渺的童话,都是真的。 竟都是真的。 韩家对于这些事情,当然是下了严密的禁口令。谁也不准把这事儿说出去,不然逐出家门都是轻的。只是京城的权贵圈子里,谁不知道韩家大孙子交了天大的运道,羡慕者有之、嫉恨者有之,只都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韩家的靠山可是仙人! 那年表哥学成下山,被老爷子带进了书房,相谈许久。韩涛悦后来偷听到父母谈话,说表哥送了枚丹药给老爷子,刚吃下去,多年顽固的陈疾就烟消云散了。仙家妙法,真实如斯、玄妙如斯! 韩涛悦再看表哥,就觉得当年和蔼可亲的哥哥脸上蒙了一层庄严敬畏的颜色。他不敢上去喊叫,却反而是表哥先转过头来,和他高高兴兴地打了招呼,又把他拉过去,送了他块小小的玉牌,说常年佩戴,能消除百病。 韩涛悦之后要把这玉佩送给父亲,父亲也没收。只说自家儿子孝顺、又有仙缘,若是能继续和表哥交好,一辈子也不用愁了。 韩涛悦不喜欢父亲这么功利地说表哥。但他也打心眼里愿意和表哥好。 这次会来建京,也是由于表哥的缘故。表哥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月前飘忽而至家中,说要盘桓数日,被老爷子恭恭敬敬地迎进了玉泉山住着。听说表哥和他关系挺好,那位老神仙还特地把他叫过去,摸了摸他的头,笑赞他神完气足,前程大好。 韩涛悦打小就不喜欢有人摸他的头。觉得像对待小孩子似的。但那老神仙的动作却只叫他觉得心花怒放、又有些战战兢兢。他当日亲眼见到老神仙从空中飘然而下,足下云彩翻腾,金花灿灿,真是梦境一般。 等老神仙回书房修炼,老爷子又把他叫过去教训了一通。说是教训,其实大多是很疼爱的嘱咐。韩涛悦知道自己并不算韩家子孙辈里好的,平日里老爷子对他也并不多假辞色,今日这番疼宠,实在是看在老神仙的面子上。 不过韩涛悦也并不笨。之后就每日上山来请安。有时候老神仙出关,也会来见见他,听他说点小时候的趣事。 但前些日子他再去请安时,却见到老神仙坐在客厅里,一脸凝重的模样,手里还攥着个淡蓝色的纸鹤。这纸鹤韩涛悦也认识,表哥偷偷拿给他玩过,是仙人们用来互相通信的器具,疏忽间便到,比网路还保密便捷。 韩涛悦就大着胆子上前询问。老神仙也不遮掩,告诉他是表哥传过来的讯息,说是建京那边有重要事宜。 老神仙都说是重要事宜,那凡人肯定是更加不能办到了。但心意是一定要送到的,因此韩涛悦又问自己能不能帮到什么忙。果然见老神仙呵呵笑起来,只说他乖巧。 倒是家里一旁坐着的老爷子投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之后又过了没几日,老神仙突然又将他传讯。等他急匆匆赶到了玉泉山,老神仙便问他有没有什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去到建京的法子。 韩涛悦心电急转,便有些明白。以前表哥也和他提起过,说修真界有诸多门派,既然是“重要事宜”,那想必别的门派说不定也知道一些。这种事儿就和凡人一样,是要争的。 恐怕老神仙不愿别的仙师知道他遣人去往建京,便要找个遮掩。 也恰好合该韩涛悦有这份仙缘。他当即就道:“最近学校里有个交流学生的项目,我也已报名了。” 老神仙眼睛一亮,笑道:“好,好!”便没有下文。但韩涛悦也知道,老神仙派遣去往建京的那一位仙师,肯定就隐在了自己的这个交流团中。 也因为有了这个认识,他来往建京的一路上并没有往日京城里的嚣张跋扈,反而正正经经、规规矩矩,连朱家那小丫头都觉得他是有毛病了。 甚至前两天建京市委的公子白汉明问他要不要上罗名山赛车,他也有些犹豫。赛车他肯定是想去的,但如果落在仙师眼里,觉得他一身的公子哥儿的习气,心中不喜欢,那不是反倒不好了。因而一开始并没答应。 只当晚却又收到纸鹤,却是那仙师传讯,吩咐他去罗名山上尽情玩耍。原来仙师在另外地方有事,他们这边的动静闹腾得愈大,仙师那儿就愈隐秘。 韩涛悦自然又是无敢不从,当即从附近朋友家里借了辆法拉利过来,要借着仙师的吩咐“尽情玩耍”一番。 但方才见到荆山,他的“尽情”便不那么尽了一点。 而现在顺着荆山的手势往前方看过去,他就甚至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咬牙切齿起来了—— 那辆正缓缓开过来的黑色橙底跑车,不正是今年年中才在超级跑车车展上展出过的布加迪威龙最新款么?! 韩涛悦往旁边看了那白汉明一眼。白汉明也是一脸震惊,嘴巴张得老大,都能让人塞一个拳头进去。 这小子难道就不知道荆山的来头? 韩涛悦这会儿恨不得把白汉明的脑袋往地上连摔三记。这些公子哥儿,难道是平时作威作福作得太舒爽了,连调查背景都懒得了么?他们丢面子不紧要,他丢面子可是万万不能! 可方才为了在朱昀面前显示肌肉,他还说了什么要走……其实能亲自驾驶着车子和布加迪威龙一争高下,不要说等个十五分钟,等五十分钟他也是愿意的。 毕竟这种车子在全世界也不过限量二十台发售! 而且能买得起布加迪威龙的,还能豪爽地拿出来在这种破烂山道上比试的人……这家里恐怕也是真真正正的富可敌国了。 他又看了一眼荆山。 荆山却还是一脸沉静的表情,似乎并不觉得那辆千万豪车有什么了不得的。反而转过脸去,和那个叫谢开花的小子黏黏腻腻地讲话。谢开花似乎挺开心的样子,指着正开过来的跑车讲着什么,荆山就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 韩涛悦浑身打了个冷战。 这两人搞什么啊…… 还刮鼻子。韩少泡女明星的时候都没刮过人家鼻子。 他想了想,正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让自己重新能下得了台,那辆布加迪威龙却已经开了过来。 这附近早已经鸦雀无声。方才开得震天响的摇滚乐,也软绵绵地渐渐听不到。来回走动调笑的男女,一个个都眼珠子瞪得滚圆,在看着这辆天价豪车。有的姑娘还掐住了男朋友的胳膊,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反应过来这确实不是在做梦。 但和做梦也差不了到多少了。平时都只能在车展或网上才能看到的车子,如今一清二白地从自己眼前开过,以后一辈子的谈资都有了。 一个一身笔挺西装的中年男人下了车。 这男人面貌普通,但浑身气场十足,一个眼神扫过去就能让人噤若寒蝉。他那身一眼便知道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西装,貌美潇洒,却根本压不住他自己的风头。 这世上有的人是靠着衣服撑出的美貌,有的人却是穿什么都要命得好看。这个中年大叔,显然正是后者。 “三叔。”荆山和他点了点头。 “少爷不要这样称呼我了,我受不起。”那三叔苦笑两声,把车钥匙交到荆山的手上:“车送到了,少爷小心安全。” “好,三叔怎么回去?”荆山随手把车钥匙塞进口袋。 “后边有人等着,我也没这么傻,总不能走回去吧。”三叔笑了笑,又好奇地看了眼谢开花,见谢开花也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看他,就微微一笑。 他见荆山并不打算介绍谢开花给自己认识,就很识相地准备要走,旁边一直呆站的白汉明却忽然叫他:“何叔叔……何叔叔,是你吗?” 三叔看他一眼,登时笑道:“汉明也在这里玩?要小心哦。车子不要开太快。” 白汉明讷讷地点头答应,眼睁睁看着三叔远去了。 这样一个人,居然只是过来送车子的。 “白哥,他是谁?”秦优偷偷问他。 白汉明愣愣的,再看荆山时,眼睛里流露出的都是恐惧了。因为未知而恐惧,即使是少年,也不是总是胆大包天的。 “他是……”白汉明舔了舔嘴唇:“他是建京这边一个集团的董事长……” 虽然说得轻巧,但白汉明清清楚楚知道这个“三叔”究竟有多少能量。即使是他父亲也常常要登门拜访,因为只要三叔手指头底下漏出一点银子下来,这一年的经济政绩就能达到了。可是这样的人物,却只是给荆山送辆车…… 还称呼荆山少爷。 少爷! 他头晕眼花的,连韩涛悦送过来的愤怒厌憎的眼神也看不到了,只听见荆山道:“现在可以比了吧?” 荆山一马当先地坐进了那辆布加迪威龙里面。谢开花也蹦蹦跳跳地绕了过去,一边开心地吹着口哨——声音在夜空里显得愈发的清脆响亮、仿佛一记赤裸裸的耳光。 第50章 夜色下,引擎轰鸣。 在所有人崇拜热烈的眼神之中,四辆豪车前前后后地沿着罗名山道奔驰了出去。那辆黑底橙边的布加迪威龙自然是最先绝尘,紧接着的是鲜红的法拉利、漆黑逞亮的奔驰、还有白蓝调色的宝马。若是从高空看下去。这几辆色泽鲜亮各异的跑车,真是好看得紧。 只是车子里人的脸色,就没有那样好看了。 最难看的是白汉明。他眼睛紧紧盯着一骑当先的那辆天价豪车,隐隐约约还能勉强看见里头沉坐着的两个身影。左侧端坐的荆山,即使以背影来看,也是那样沉稳神秘。 他早该想到的……白汉明心中慨叹不已:他早该想到的。 并不是想得到荆山能是这种自己根本招惹不起的富豪,而是知道这人毕竟背景不凡,争风吃醋、争先斗气的事,总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大摆擂台。 现在就只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还是太冲动了…… 白汉明抿紧嘴唇,眼角余光却又看到自己身边正襟危坐,似乎颇有些紧张的胡绵绵。大美人紧张得有些面色发白,但那种风情比往日更甚。 白汉明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不管被打下多少的面子,只要能赢到胡绵绵哪怕一丁点的芳心,他也已足够了。 可他却又忘了坐在法拉利里的韩涛悦。韩涛悦也是气愤填膺,觉得白汉明把自己拉下了一趟浑水。 而他这一趟南京之行,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蹚浑水。 朱昀还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这小姑娘在京城时也常常坐别人赛车,甚至自己还有辆改装的丰田,因此即使是在如此夜色,如此山路上,她也并不怎么害怕。 “涛悦,你再开快一点呢,布加迪威龙又怎么样,我看那大个子不敢开快的……” 韩涛悦心头烦躁。开快是一回事,但如果因为超过去又结下了梁子,那他可就永无宁日了。他也认得刚才那一身意大利手工定制西服的中年男人,据说和聂家老爷子是忘年交,前年在玉泉山上韩涛悦亲眼见着聂老爷子搀着他的手说话。 这样的人,还得叫荆山少爷。 他忽然又想起朱昀之前的抱怨。是前月的采石场集会,这小娘们为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乡巴佬,被朱老爷子狠狠地一通训斥,都骂哭了。事后朱老爷子也没去劝慰她,反而还将她禁足了好半个月。 他听说了,就还在朱昀面前说大话,要帮她报仇。今天方才之所以会说出那样不给面子的话,也是为了荆山旁边的那个小子。 可他也不用脑袋想想。能进得了采石场集会,又能让朱老爷子不顾掩面地训斥宝贝孙女的,能是他惹得起的人么! 还乡巴佬……朱昀这小娘皮,看来平时是真的过得太舒服了! 自己也是过得太舒服了。 谢开花却当然不知道那几辆车子里的人都在打量他们打量得胆战心惊。他只是扭着头,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模糊风景,很有些兴奋。 他虽然有一座代步的法宝,但平时实在不怎么用。天上的生活都是慢悠悠的,他偶尔出门赴宴,也是驾云而行,优哉游哉。哪里有现在狂风过境般的刺激。 他禁不住地想去把车窗摇下来,荆山眼角瞥到,忙出声阻住:“别,小心风大。” “没事的。”谢开花冲他一笑,但虽然这么说,毕竟还是没有去弄车窗,乖乖地又去看前边的山路。 荆山的车子开得很稳。很稳,而且很快。布加迪威龙本来就有上千的马力,纵然并没有全力驾驶,但也已把身后的那几辆车子越抛越远。只有路边点点的明亮街灯,仿佛随风飘逝的火焰,在极快的车速下连成一条耀眼的光带。 罗名山的山路确实很险。盘山公路从来总有些避不开修不成的危角,只能在边上加修护栏,竖上告示牌警告。而一路驶来,不过绕着山体跑了一圈,谢开花已经见到了四五处牌子,全都是黄澄澄的写着当心。 只是荆山却仿佛视而不见似的,他的车速就从来没有减缓过。就连顶上挂着的一串细小风铃,也甚至没有多大的动静。 若是让专业的赛车手瞧见了,一定要吃惊之极。荆山这一手稳,已经是世界顶尖级别的了。 谢开花却也不清楚这些事儿。他只是偶尔回头,就看到身后隐隐绰号的车灯,在距离拉大的情况下愈发模糊。他不由心中得意,脸上激动得潮红,仿佛开这车的不是荆山,而是他一样。 这世上不管是凡人、或是仙人,只要年纪轻轻,恐怕都做不到真的心静如水吧。 “咱们一定第一个到山顶。这些家伙车开得太慢了。”他又转回身,在座位上扭动。 荆山失笑道:“不会开到山顶,这地方到山腰结束就最多了。再往上太险,车子不能开。” 谢开花就点点头,又很不安分地想尽力地仰脸去看山腰。只是荆山不让他开窗,他的视线又不能拐弯,只能隐约见到一个大概。那边倒确实是有些光亮,也仿佛有些人影,应该是裁判和一些看比赛的人。 荆山看他不停地动来动去,只好无奈道:“你别动了,不然等下下车会吐。” 谢开花笑眯眯地拍拍自己胸口:“我身体好着呢!”他当然身体好,虽然修为限制,但怎么说也能算是一个练气期修为的修士。若是能坐赛车坐到吐,那修士们集体都去跳楼算了。 他摆弄了一会儿车里的摆饰,又看了看车顶上暗箱里塞的东西。这辆车显然是方才那个三叔的,只是大概也并不常开,车子近乎崭新,里边的东西也光亮得仿佛样板房。 “荆山,我们也买辆车吧?”他忽然道:“以后在学校里没事就开着,多拉风。” 荆山倒也无所谓。拉风不拉风并不管他什么事,只是如果谢开花想开车,那他帮着买一辆就是。只是他自己的生活费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还要请妹妹帮忙。 其实当初他帮谢开花买的那盆绿花,已经足够一辆法拉利了。这样看来,谢开花实在是一个吸血的小白脸。 “行,那我明天带你去4S店看看。”荆山从来雷厉风行。 谢开花喜笑颜开,突然就搂住了荆山的脖子往他脸上狠狠啵了一口。荆山猝不及防,握着方向盘的手差点打滑,车子扭了好大一个弯,才又驶上正道。 “小谢……”荆山愈发无奈。 谢开花吐吐舌头。 这要是被后边的那几个知道了,肯定更加要气得吐血。人比人果然是气死人,他们在那边极其严肃认真地掌着方向盘,就担心一不小心车子落了后、或是滑离赛道,甚至滚落悬崖,连白汉明都不再敢搭理胡绵绵的问话。这边这两位,却是打情骂俏毫不手软。 而荆山已经开到了第二圈的尽头,眼见着拐过一个弯,就要斜斜往上,离山腰更近一步。 谢开花喜滋滋地正弯腰看着有没有什么好听的CD,却忽然耳朵微微一动,头猛的就抬了起来。只见眼前有些黑沉的山道上,却弥漫起一股比深夜还浓重的雾气来。 “荆山……”他低声叫了一声:“有雾。” 荆山也是一皱眉头。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雾气,何况别的地方都干干净净,只有眼前那一段拐弯的地儿黑得跟涂了漆似的。 他忽然抬手摇下了一点身边的车窗。 荆山鼻子轻耸,脸色突地就变得很难看。那一片雾气中间,毫不掩饰地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妖气,还夹带着凶猎的血腥气息。荆山家学渊源,荆家的岛上也有一些自愿归降的大妖驻守,但没有一只妖物比眼前这个气息更浓郁的。 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就一紧。若是他自己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只是小谢在这里…… 而且他从小依仗的青鼎也并不在身上。 可恶! 荆山暗暗咬牙。建京什么时候竟有这样的大妖! 他没有丝毫的把握,能够从这妖魔手里逃脱出去。 荆家的人身负巫族血脉,但也正因这个限制,往往就不能够修炼仙道。虽然血脉浓厚者能有一些异能本领,但施展时也需要静心凝神,祷告天地。荆家这几千年来屹立不倒,更主要还是由于那座护岛大阵,谁也攻不破的缘故。 也由于岛上灵气浓郁,灵药仙草数不胜数,许多妖精、修士,也自愿归降前往,成为荆家的附属护卫。这些年的经营下来,才隐隐有能和昆仑峨眉这样的大派分庭抗礼的意思。 荆山则更加特别。从他一出生起,就无人能够侵害得了他。那只因他衔着出生的那枚鼎状玉佩,有无上奇妙功效,几乎能算是这天地间最神奇的宝贝。 但似乎家中老祖曾有一些传言,说这青鼎不能长久佩戴,否则有所祸患。母亲多疑,又觉得这样的宝贝,让小孩子带在身边确实有点儿折寿,便趁着荆山要来上学念书,请了老爷子将青鼎请下,放在家中供奉。 唉,母亲此番温柔关心,却是误了大事! 荆山眉心紧皱。但他自然不能责怪母亲、更不能责怪老爷子。家里人为他先天算命,也从没算到过有现今一劫。 他手上用力得青筋都暴突了出来。 “荆山,怎么了?”谢开花担忧地看他。 “没事。”荆山暗暗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谢开花安慰道:“这雾来得奇怪,若是影响了车道,那就不妙了。我停了车去看看,你在车里别动。” 他们因开得实在太快,白汉明等人还远远落在后头。而且若是荆山料想不错,这雾中妖物,恐怕早已做了幻境等等手脚,白汉明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开不过来了。 其实开不过来最好。只怕那妖物心狠手辣,要将这些无辜凡人一起除去。 谢开花也不说话,看着荆山将车子停到山道旁边,又看着荆山要开门出去,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低声道:“你要小心。” “没事的,总不至于里边有杀人犯吧。”荆山随口讲了一个很僵硬的笑话,轻轻抚了抚谢开花的脸,从车里钻了出去。 荆山的脚步很缓。但每走一步,他的身形便好像有高大几分,身周更有风声呼啸卷过,将他隐隐护在中央。谢开花眼神锐利,更是一眼看到荆山额间现出一枚火焰图纹,巫以火为祷祝,素来隐而不发,但荆山此刻竟已催发出身体里的巫族能量。 谢开花眼中温热。那雾中的妖物,就连他此时都没有把握,更不用说荆山。荆山身上没有命玉,一不小心,就要身陨。 他紧紧咬住下唇。眼看着荆山已经走入了浓雾,他打开车门,一阵清风也似地也向前滑去。 第51章 深夜里真是一丝声响也无。 此刻安静得,差点要让谢开花以为他耳朵出了问题。连空气都是闷闷的,像是一方方的耳塞,把他的听力全部赌注。而眼前雾气浓重,更是让他瞧不见一丁点荆山的身影。 他简直已变成了瞎子、聋子。 幸好他的鼻子还是好的。他的鼻子一向都是好的。才能在胶水般凝固的空气里嗅到一些荆山的气息。但仍旧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这片突如其来的大雾,竟能隔绝掉修士的五官。 谢开花第无数次痛恨起自己的身份来。若他不是下凡的天仙,而只是地上一个勤修的凡人修士,几百年时间总也能修炼出一颗金丹。在这种时候,就不会显得这样没用。 可他如今不过只相当于一个练气期的初学者。 纵然他有绝妙的法宝,玄极的法术,这会儿是一个都使不出来。唯一一个能用上手的柳枝,还被他放在宿舍里——谁知道出来玩玩还能碰到这种事儿? 正郁闷得很,他忽然心中一动,体内元神滴溜溜转了一个圈,找到丹田内一处光点。这光点正是控制白芍的,他降服白芍以来从未用过,今天倒能派到用场。 “白芍!” 他心中大叫,手上也连连变幻,十指宛如莲花花瓣翻飞,做出许多道法手势。最后定成一只展翅高飞的白鸽模样,右手食指指尖蓬的点起一蓬星火,竟飘飘荡荡地飞向了半空,仿佛有自己意识似的,乘着风飞向了远处。 这星火自能与白芍相遇,引它前往自己这儿。只是最快也要十来分钟——荆山却是等不了这十来分钟的。 而不过使了一个招引宠物的法术,谢开花体内已经如刀割、如针刺,全身血管都要折断一样,痛得脚上都差点要没了力气。 他苦笑一声。 以后回到天上,起码他的抗打击能力一定要好许多。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娇娇儿。 谢开花咬住嘴唇,几乎能够尝到自己嘴里的血味。铁锈中带着一点点甜丝丝的气息,倒也挺好吃的。 他抬手猛往自己脑门上来了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自己的血挺好吃? 谢开花摇摇头,屏息凝神,眼睛里倏地燃起两抹亮极了的焰火。但又因圈陷在瞳仁之中,也不觉得显眼,正是暗夜里偷偷摸摸的上好法术。 他脚下一个滑步,整个人仿佛无声无息的幽鬼,融进了浓雾之中。 浓雾里比之外边,更显幽静。 佟言之前划下阵法,用的外围幻阵也是雾气。但和如今的这一片比起来,真是大巫见小巫之极。可是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妖物,凡俗间灵气散失,根本养不出来这样的精怪。 谢开花沉默地走了几步,忽而眉毛一挑。他想起了自己那日从紫金山上望到的妖气了。 就因为有那样古怪浓郁的妖气,他才会往紫金山上一行。但是摸到了那个荆家旧人的洞府,却没感觉到一丝妖物的气味,仿佛自己之前感觉到的都只是错觉。 或者原来并不是错觉? 难道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妖物,一早已躲藏起来,就等着荆山么! 谢开花忽然又想到胡绵绵被空间裂缝割伤的事情。既然是有了空间裂缝,难不成是真是被那妖怪生生撕裂的……若是这样,这妖物得有多大的修为! 总不能是从妖界而来! 他心下一凛,眼中光芒闪烁,手上已凝聚出一团七彩闪烁的光球。光球外九道龙形雷电来回盘旋,相互交叉缠绕,发出爆裂的噼啪响声。妖魔异类最惧闪电,他手上这是九天正方雷罡,寻常妖物,一记雷法打下去就能烟消云散。 纵然这只大妖厉害,但穿越空间也必定修为大减,两相争斗,也未必不能带着荆山退走。 而他体内却也早已是疼痛难忍,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那种钻心裂骨的痛楚。换做以前,他恐怕早已在地上滚作了一团,等着师父过来安慰。可是如今,他却依靠不了任何人。 他只有自己! 荆山也——荆山也只有他而已! 想到荆山,他身体里仿佛就又涌起一股暖流。以前看书上说什么想到心爱的人身体里就重新能聚起气力,他还觉得扯淡,现在才发现竟是真的。他脸上露出微笑,仿佛已看到自己拉着荆山冲出浓雾的场面。 ——当然也不可能真的抓着荆山冲出来。否则就又不好解释了。 一想到这个,他又有些琢磨:总得找一个时间,仔仔细细地把事情说给荆山听一遍…… 荆山总不会骂他吧? 荆山……荆山…… 谢开花浑没发现,他现在脑子里居然只剩下荆山了。 但紧接着,他却突地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嚎。 “啊——!!!” 异常尖利的叫声,像是指甲滑过黑板上时发出的那种让人耳朵发痛的噪音。谢开花下意识地浑身一颤,随即听音辨位,趁着雾气往声音来处飞奔。 那并不是荆山的声音。是荆山令那妖物受伤了。 但妖魔受伤之下反扑更重,谢开花心下焦急,脚上便仿佛生了风。一边手上手指不停弹动,那颗凝聚在右手之上的雷球被他屡屡分出一小丝雷电之力,弹落在浓雾之中,便有雾气冰雪融化一般嗤啦啦地消散干净,露出底下崎岖的山路。 他脚下愈急,手上弹得也愈来愈快,渐渐竟能瞧见前方的景象——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弓着腰站在那儿,修长纤细的身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西装。那人蜷缩片刻,忽而又缓缓站起身来,侧过来的半张脸,几乎要让谢开花惊呼出声。 是英雄。 原来是英雄! 那张妩媚又妖气的脸,在浓雾的映衬下更是仿佛天外来的妖魔,白皙脸颊上布满了层层叠叠延绵不尽的黑色藤蔓状纹路,上边隐隐有法光流转,竟是纹在身上的魔纹。 谢开花吃了一惊。 魔纹在远古时候是妖魔惯用的手段,将法力凝聚在身上形成阵法一般的纹路,可以大幅度地提高妖魔攻击或防御的手段。只是这种魔纹雕琢要求甚高,洪荒破碎以后,很少有魔纹阵法流传下来,凡间逐渐也再没有妖魔在自己身上凝聚魔纹。 谢开花在天上时很有些不学无术,但该有的常识还是有的。因此眼下见到英雄脸上颈上的魔纹,就心中一紧。看来这只妖魔确实是从妖界划破空间而来的了…… 只是他之前查看英雄,并没有发现什么古怪。再之前刚认识的时候,英雄甚至再普通不过。 难道是被附身? 可谢开花已经再不能胡乱想下去了。因为英雄素来有些傻兮兮的脸上,陡然露出狰狞险恶的表情,他直起腰身,两手陡然往前伸出,手指尖上便弹出十根碧绿油油的指甲。只见他往前猛的一挥—— 十道青绿色的光芒剑光一般往前猛然划去。 “去死!” 他尖叫道。 谢开花只觉心里一顿。甚至竟有些隐隐的痛。仿佛这十道剑光拐着弯儿地打到了他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胸口,耳朵里却听到雾中传来一声闷哼…… 荆山! 他脚步一个踉跄,手中雷球往前狠狠砸去。浓密的妖气在雷电劈砍中顷刻间消失无踪影,露出好大一片空地,原来还是在悬崖。悬崖边上有一道铁栅栏拦住,是防止车辆摔损,而荆山这会儿就捂着胸口跪在栅栏跟前,垂着头,也不知是否还清醒着。 但他手掌底下,却有一股股的鲜血不要钱一样地流出来,将他的衣摆裤子全部染成夺目的红色。淡淡的街灯灯光底下,那些血迹仿佛闪着光,能刺痛人的眼睛。 “谁!” 英雄扭过头来。 他的眼睛在灯光底下有种异样的美。好像流动着的水,一波波的荡漾,让人情不自禁地意乱情迷。但他的脸,那张被魔纹覆盖住的、可怕的脸,却又让人心惊胆战。 谢开花掐一个法决,身形就隐匿了。 英雄眼里露出淡淡的光,四下扫视一番,却是没有发现谢开花。谢开花的法决毕竟是天上顶级的法术,施展开来,还是能够瞒骗着大多数的妖魔。 英雄冷哼一声。 他绝不会以为自己看错或者听错。他施展的浓雾,已被雷电完全击散,只有外围的还有少许残留。 但如此刚猛无俦的雷法,凡间怎么会有。昆仑、峨眉那些地方,雷法全都软绵绵的,早已没有了雷电击破一切、扫视天下的决意。凡间灵力消散,带着法术也逐渐退化,他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撕破空间来到凡间。 英雄嘴角一勾。 但不论如何,他这里已赢定了。这具身体没有半丝灵力,却灵根浓厚,是上好的皮囊。纵使他身受重伤、修为法力皆已大减,对付一两个小辈,总是绰绰有余。 ——那雷法虽然猛烈,却后继乏力,正是练气期才有的样子。 而荆山……他已要定了。 他又转过头,看向跪在地上、微微喘气的荆山。 等了好几日,才等到现在的机会。这荆山也是太不小心,明明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还敢孤身一人到这种地方来玩耍。也幸好,他没将命玉戴在身上…… 一想到命玉,英雄脸上又露出奇异的光彩来。只要将命玉带回去,他纵死又有何憾?! 英雄嘿嘿地笑起来。 “荆山同学……”他声音糯糯的,像是加了太多白糖的粥:“你不要撑着了。我的剑光可是有毒的。” 荆山不能修炼,充其量不过肉体强悍,但在他几次道法攻击下,也已是强弩之末。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也会被伤到——英雄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小腹那里纵深的伤口。 伤口撕裂处的血肉翻滚出来,隐约可见其中白骨。可英雄却仿佛浑然不觉,脸上还是笑着。 “没有人来救你的……”英雄故意环视一周。他知道那个练气期的修士就躲在附近;但他不怕。只敢躲躲藏藏的家伙,能有什么作为? “只要你带我回去拿你的玉佩,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英雄笑眯眯的:“我是你的老师……这一点点要求,你都做不到?” “还是你想我把外边车子里坐着的小谢也一起料理了呢?” 他懒洋洋地说完,荆山就仿佛受伤的野兽一般怒喝一声,猛的抬起头来。一直支撑着地面的右拳陡地往前一挥,火光包裹着他的拳头,就仿佛天上降落的流星,夹着无边声势往英雄袭去。 英雄却简简单单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拳头。 “看来你是想要我去把小谢做掉了。”他微笑着,手上一弯,就听到卡擦一声;他把荆山的手腕折断了。 “你敢——”荆山沉声喝道。他一张口,就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触目惊心之极。 “我怎么不敢?”英雄道:“我还要你亲眼看着——” 他话音还未落下,突然头一歪,整个人就像一只布娃娃一样往旁边飞了过去—— 只见一只成年黑豹一般的黑色巨兽,从浓雾深处扑纵出来,利爪深深刺进英雄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带得重重摔向了山壁。 而荆山也被这股极大的力量一带,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飞起来,越过了悬崖处的栅栏,眼看着就要摔下那陡峭的深渊。 “嗷!” 那巨兽回头一看,目眦欲裂,又顿时放开了英雄,扑向荆山,轻轻巧巧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第52章 荆山只觉喉头一甜。 他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样地仰起脸,眼里只看到那只黑色巨兽放大的眼睛。碧莹莹的瞳孔,映衬着逐渐清晰的夜幕里点点的星光,还有正中央那仿佛永不熄灭的火焰,不停地燃烧着、燃烧着……好似要一直烧到他的心里去。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只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的小猫。 “虎仔……” 他喃喃地开了口,血珠子又从他嘴角崩落。 那巨兽像是愣了愣。它脸上的表情十分人性化,令人能清晰感觉到其中隐藏的含义。它布满雪白玄妙纹路的嘴边上的胡子甚至还抖了抖,像是吃了一惊。 荆山不由地就想笑。 但他的眼睛又倏地睁大。他眼睁睁看着巨兽的背后,想要大喊、喉头却又梗塞。他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无比的痛恨和愧疚,手臂微微地颤抖着,尽力想要做出什么手势。 但他依旧是没有来得及。 十道碧绿乌青的剑光斩金破玉般地深深砍过巨兽的背。 巨兽一声怒吼。 它的怒吼仿佛天上雷响,剧烈而又刚猛。又仿佛佛音,中正宏大。荆山甚而好似看到吼声中有点点金花飘落,又有彩虹浮空,将这暗沉恐怖的夜幕点缀得鲜美生动。 他耳边还听到那披了英雄老师外表的妖魔在兴奋地大吼:“你是仙——” 仙? 难道这世上还有仙?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巨大却活泼可爱的猫脸,还有它脸上痛楚难耐的表情。 这就是仙吗? 可是仙人为什么……为什么和虎仔长得那么像?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更是那样熟悉,好像他盯着看了很久很久,已经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嗷——!!!” 巨兽又是一声怒吼,抓住荆山衣领的爪子忽然往后一摆,就将荆山远远地甩了开去。但它动作用了巧劲,荆山落到地上时,竟丝毫不痛。 他努力地撑起身子,下半身挪了半天,让自己勉强地靠到山壁上。山石嶙峋,但他也顾不得了,又低头勉力想要撕下衣服,把自己胸口的伤口包扎一下。 可他竟什么力气都使不上来。 荆山苦笑着喘息了几口气。 他复又抬起头,看着那巨兽和英雄又斗在一起。它身姿矫健得很,扑窜间好似一道黑色的闪电,身周又有紫色龙形雷电环绕,还有朵朵佛门灵光金花飘动,那妖魔不敢正面相扛,只能步步败退。 但每次英雄退到一个角落、再无处可躲,或是力竭难续之时,那巨兽却也总是停下来。这明明是上好的扑杀的机会。几次往返,就连荆山也终于看出,那巨兽虽然神勇威武,却好像自己身上有什么难言的苦楚,在拖它的后腿。 它脸上那生动之极的痛苦神色,并没有一刻停止过。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英雄踉跄后退,脸上却惊喜交加,混合着凶狠残忍的表情,看上去竟异常恐怖:“你撕裂空间而来,身上修为限制、法力不济,你无法调动更多灵气了——!” 巨兽喉中连连低吼,向英雄怒目而视。但它没有否认,反而爪子刨地,显出不安的焦躁。它身周保护着它似的那层撕裂空间的闪电也渐渐消退,露出它光滑水润、神骏优美的黑色皮毛。 “你要输了、哈哈,你要输了!” 英雄笑得愈发开心。他胸腹都在流血,脸上也被巨兽几爪子抓得支离破碎,可他仍旧笑得仿佛在过圣诞节。“我不管你是谁,你都要输在我飞灵的手下!想我飞灵纵横妖界数百年,却未曾想竟能狩猎天仙……呵呵,呵呵,呵呵!” 他笑得猖狂失色,荆山坐在一边,却是有些黯然。 果然,还是要输了? 他看着巨兽,心中颇有些难过。这巨兽不知是哪里而来,为了救他,恐怕今天就要陨落在此。但他哪里值得? 而且还有小谢—— 在外边车里坐着的小谢…… 如果英雄杀死了他们,小谢又要怎么办呢? 他疲倦极了地垂下头。 他毕竟还只是个凡人,胸口被英雄的绿毒剑光刺中,早已血流不止,方才又是极剧烈的运动,这会儿身体里血能剩下一半就已十分不错。更何况那剑光还有毒。 他已隐隐觉察到身体的麻痹。巫族肉体强悍,也正因此,英雄剑光的毒性才能延缓到这个时候才慢慢爆发。换做别的修士,恐怕早已要毒发身亡。 荆山心里觉得不甘。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做,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说……他还要和小谢永永远远地一起生活下去。 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费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抬手捂住了胸上狰狞的伤口。他感觉到鲜血汨汨地从指缝里流出来,但他却无能为力。 小谢…… 他苦笑一下,闭上了眼睛。 荆山休克了过去。 因而他并没有看到那黑色巨兽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道喜悦的光。 “飞灵?”巨兽突然张开了嘴。舌头一动,竟说起了话:“你叫飞灵?” “你能说话?”英雄震惊之极。他和这巨兽斗了良久,以为它只是天上哪位大能的坐骑,被派到凡间来镇压邪魔。这种坐骑一般有极高修为,但灵智开化不高,哪里能够说话。 巨兽却冷冷看着他,过了片刻,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飞灵……” 它又退后了两步,忽然往地上一滚,砰的一阵淡淡烟雾升起,再散去时,只见地上已盘腿坐了一个少年。 白嫩嫩的脸颊、圆圆的眼。还有一头已长长了的、却仍显得硬硬的乌黑短发。 英雄惊得眼珠子都差点要掉下来。 “谢开花?” 他只觉得自己这具肉身的舌头仿佛打了结:“你是谢开花?” 但谢开花根本理也不理眼前这头妖魔。 他只是盘腿坐在那儿,手摆在膝盖中央,十指交叉纠缠,每隔一秒、手指便曲折到一个奇怪的角度,摆成一个异常扭曲的手势。 这手势瞧在眼里,真是极其幼稚可笑,但它周围渐渐笼起的一层银白色的月光般皎洁的光辉,却是让人一点也笑不出来。 起码英雄已笑不出来。他只觉体内气血翻涌,灵魂震荡,那层银白色的光芒虽然淡薄隐约,却好像往他身上连伸了许许多多肉眼见不到的细丝似的,一根根地都纠缠住了他的灵魂。 “飞灵,我以大道名义……” 谢开花嘴唇轻启,吐出一句箴言。这箴言简明易懂,却又艰深晦涩,好似集结了这世上所有的光和暗,将他每一个吐出的字都渲染成宇宙中最深沉的黑洞。 要择人而噬。 “将你魂灵引渡……” 英雄大惊失色。他知道谢开花要做什么了。 “你敢!”他尖声厉喝,手上也变幻法则,试图镇压下识海中翻涌的灵魂。 可他的法决,根本无法和谢开花手上的法决相比较。更不用提谢开花嘴里轻念的咒语,乃是开天辟地间第一言法,知人名姓、便控人心神、夺人魂魄。 “尘归尘、土归土,大道无情、天道无义,飞灵何不速速归去!” 谢开花吐出最后一个字,手势猛然如花般绽放,竟真有一朵如玉白莲从他掌心冉冉升起,随即箭矢般砸向英雄脑门。 英雄避无可避,喉中一声呻吟,往后退了一步,便有一股浓烟顺着这朵白玉莲花从英雄天灵盖中夺然升起。 “去!”谢开花并指一指天空。 那朵莲花旋转一圈,果然陡地射向空中。它速度极快、力道又猛,竟生生撕裂一道空间裂缝,引着那股浓烟一起投进裂缝中去了。 而英雄的身体早已软软倒下。 谢开花的身体也砰的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操!”他嘴里一声怒骂。在地上蠕动半天,想要努力撑起身子,可身体里已经是半点灵力都调动不出来了——不只是灵气,连一丁点的力气都已在方才的法言里消耗殆尽。 可他还记着荆山。他记得荆山中了毒,胸口那儿又好大一处的伤口—— 他抬头看去,脖子扭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靠坐在一旁角落的荆山。而这一见之下,他登时惊怕交加,连身体里经脉尽断一般的疼痛都顾不得了,只想要快点站起身来,跑到荆山身边去—— 荆山胸口血流如注,衣衫裤子早已湿透,连脚下地面都积了一滩汪汪的血。再加上方才流的,真要把他一整个身体里的鲜血都流干净。 他的血也不再是鲜红的,而是染上了淡淡的黑绿色。谢开花知道,这是鲜血已融入骨髓血液之中。 “操懆懆!”谢开花猛一咬牙——竟真的给他动了一下手指。动一下、再动一下——他慢慢地捏起了拳头,拳头又抵住了地面,把自己龟速地给撑起了半边。 但还没全部坐起,他忽然又听到前边传来了风声。 是急速移动的风声。 谢开花牙齿一松,整个人瘫软下去,快一米八的个子迅速地变成一团了小小的黑猫。 黑猫四肢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里,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了荆山跟前,身子埋到了荆山胸口。 “快!是这里。” 几个青年男子陡然闯入了还未完全散尽的雾中。 他们身上衣衫各异——一个一身军装,一个穿着休闲T恤,还有一个竟穿了身玄色的道袍,只在腰间系了条青色玉带。但全都是一个个的面如傅粉、眼如明星,都是上好的美男子。 都是脚下还驾着云的美男子。 那穿军装的率先按落云头,一个纵翻跳到地上。只见他一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俊美宛如好女,正是被谢开花收做小弟的峨眉大弟子佟言。 “是荆山!”他一眼看到靠着山壁垂首坐着的荆山,失声叫道。 “英雄!”另一个穿休闲装的也跳下地来,眉间一朵朱砂痣,却是昆仑的韩曲峰。他和英雄做了两年室友,自然情谊更加深厚些,见着英雄软绵绵倒在路边也是格外吃惊,连忙抢上前将英雄扶起。 又见英雄胸腹脸上全是凌厉伤口,探他呼吸微弱,眼看是不活了,忙又急匆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子,从里边倒出几粒丹药,塞入英雄口中——韩曲峰师父是昆仑炼药的大长老,一点救死扶伤的药还是有的。 “韩曲峰,你那有解毒药么!荆山中了剧毒!”那边佟言大吼。 韩曲峰忙叫过那穿道袍的过来扶住英雄。这穿道袍的正是昆仑派过来探明紫金山一事的道人,名唤孔游,修为比韩曲峰深厚些,但因为辈分问题,还要叫韩曲峰师叔。 韩曲峰见孔游扶住了英雄,又忙忙掏出解毒药、补血药,赶到荆山身边一口气地给他往嘴里塞进去。荆山昏迷不醒、气若游丝,还捏了喉咙好几次,药物才给他安然吞下。 韩曲峰又给两人分别往伤口上涂了金疮药,才不顾脸面地一屁股往旁边坐下,惊怒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他两人又哪里知道。佟言忙着给荆山包扎伤口,去脱他衣服时,终于发现了那只一直埋在荆山胸口一动不动的黑猫。 “咦!”他拎起黑猫,黑猫也不挣扎,软软的拿一双眼睛看他。 韩曲峰听到异动,也看过来。瞧见那黑猫,也是微微一愣。片刻才道:“这不是荆山养的那只虎仔么?听说跑走了。怎么却在这儿?” 第53章 佟言眼神闪了闪。 “谁知道?或许一直缠着荆山,你又不晓得。”他不打算在这只黑猫上纠缠下去,随手把猫咪塞进自己怀里。那猫咪挣了两挣,没有挣开,倒也由得佟言去了。 韩曲峰就也不多问。他知道现在这会儿重点并不在这只猫上。 “那荆山怎么样了?” “死不了。”佟言很没好气。“但他体内经脉受损严重,伤势厉害,不能在学校呆下去了。” 那边帮忙照看英雄的孔游闻言忙抬头道:“我有荆家的联系方式。” “那最好了,赶紧地给荆家说说吧。咱们越早脱离这事儿越好。”佟言仔仔细细地帮荆山把伤口包扎完毕,才算是松了口气。他端详了会儿荆山紧闭着眼睛昏迷的脸蛋,眼睛又滑过荆山颈下锁骨边小鼎的印子,心里叹了口气。 孔游站到一边去给荆家的人写了一封急询。他指下光华闪烁,在空中连连写成几个大字,俄而字体倏地紧密排列,变作一只洁白纸鹤,往空中一振翅便消失了。 佟言又问:“底下那群小孩子呢?都让走了?” 韩曲峰难得的脸上露出一些赧然的神色:“都让走了,我那表弟实在不懂事……” 佟言摆摆手。 韩曲峰要表明姿态,也不用在他面前费力气;等等会儿荆家的人来了再说也不迟。今天的事闹得确实大了,荆家唯一的一根独苗、也是千年来最有希望的独苗,在这边身受重伤。若他们来迟片刻,荆山就这么中毒而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本来孔游被昆仑青宁长老派过来调查紫金山的事儿,他们自以为隐秘,实则佟言也看在眼里,自然没有让他们吃独食的雷锋精神。几人在紫金山上嘴炮了一番,忽而罗名山上妖气大盛,才匆匆赶来。却没料到是现在这样的场面。 “佟道友,你要帮我在荆老爷子面前美言两句啊……”韩曲峰有些忧心。荆老爷子没什么修为,但身边的长老甚至有元婴坐镇;又是听说极溺爱荆山的。今天这事吧,说起来算是荆山自家倒霉,但真论起来,要不是一开始韩涛悦一方挑衅,也不定走到这一步。 万一荆老爷子地图炮乱开,他韩曲峰可承受不住。 佟言耸耸肩膀:“我和荆家不熟。” 韩曲峰隐秘一笑:“你和谢开花熟呀。” 佟言看了他一眼。 但说到谢开花,几人才意识到小谢同志竟然不在这儿。荆谢二人跟连体婴似的,走到哪都在一块儿,再说赛车这种有趣事儿,谢开花怎么可能不去凑这个热闹。 “谢开花?那是谁?”孔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韩曲峰也没跟他明说,谢开花这小魔头还是少知道点为妙。 “可惜了……”韩曲峰摇摇头。他隐约知道谢开花修为高深,若是谢开花在这里,荆山也不用受这种罪。 只还有一件事他怎么也闹不明白。英雄怎么会出现在这地方呢? “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佟言愈发的没好气:“肯定是那妖魔附着在英雄身上,如今荆山将妖魔打跑,英雄这肉身自然就伤重留下了。” 韩曲峰挠挠脑袋:“可这几天我也并没觉得英雄有什么不对……”他又望了荆山一眼,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荆家这下真出了个绝世天才了。” 那妖气浓重得在紫金山上都能观望得到,韩曲峰自问是不能敌过的。荆山身无修为,就靠了一身巫族的蛮力就能将那大妖击退,可见他之厉害恐怕已不在筑基期修士之下。一个二十岁不满的筑基期修士,放在灵力充裕的中古时候,也可算是天才了。 佟言不置可否,从戒指里掏出两套干净给荆山和英雄各自换了,几人又说了几句话,远远天边就有一阵风轮轰鸣的吵杂巨响传来。 却是一架装饰华美的直升飞机。 罗名山山道崎岖陡峭,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以停靠直升飞机的,佟言就做主使出飞剑,往前边一段峻险山壁一剑削去,只听得轰隆几声,尘烟飞散,那边竟被他硬生生削出一块平地来。 韩曲峰羡慕道:“这该是极品法器了吧?” 他纵然是昆仑炼药长老的亲传,还是比不得佟言身家深厚。毕竟佟言是峨眉掌教的关门弟子,身份地位还是不同的。 佟言耸耸肩,仰头看着那架直升飞机在平地上停了,随即舱门大开,一个中年男子从直升机里跳将出来。 这男子面容普通,但周身气场十足,若是这会儿荆山还醒着,得认出来这人正是方才给他送车过来的“三叔”。 “各位。”三叔和佟言几个团团抱了个拳,就招呼身后跟着跳出来的护士,将荆山摆到担架上抬上了飞机。眼看着荆山的身形隐没于机舱,他才松了口气,重新和佟言等人见礼道:“这次多谢各位仙师了。” “不妨事。”韩曲峰知道这人是荆家在建京这边办事的,眼珠子一扫,就知道他虽然没有踏入仙道,但一身武功也已是登峰造极。 那三叔苦笑道:“少爷不喜欢身边跟着人,他来念书,建京这边就也没有加派人手,只有我一个。谁想到出了这种事。” 韩曲峰连忙道:“这次都怪我。” 三叔忙还礼道:“不管韩道长的事,家祖已经吩咐了,还要多谢几位仗义相助。等少爷大好了,还要请各位来荆家岛上盘桓一二。” 三人眼中顿时俱是大喜之色一闪而过。荆家岛十分排外,岛上虽多修士妖魔,但都是臣服于荆家的侍卫长老,这千万年来还没有宗派中人能到荆家岛上去的。三人这下可是开了先河了。 “那先就此谢过。”韩曲峰道:“荆小兄弟身上的伤我也看过了,并无大碍,休养个把月就能全好。” “全仗韩道长药石。”三叔又客气一番,看着天色不早,便告辞道:“我还是先送少爷回去……” 三人忙道请便。 眼看着三叔转过身去,忽而他脚下一顿,又回过头来。面上尽是疑惑:“三位道长,不知道你们见到少爷身边的那位少年没有?” 韩曲峰心下一愣。但他不知道方才这三叔给荆山送车来,是亲眼见着谢开花站在荆山身边的。以为只是随口一问。便道:“这却不知……” 三叔沉吟片刻,点点头,和几人告辞去了。 等他转过身,佟言眼里却又是光芒一闪,下意识地抬手隔着衣衫抚了抚怀里的小猫。 那猫咪却扭来扭去,似是不愿意给他碰到。 直升飞机又轰隆隆地响着飞远了。韩曲峰望着夜色叹道:“这次却是因祸得福。”他对自家表弟还是颇为疼爱,十分担心他要被荆家老爷子拎出来一顿刮搔,现下那老爷子既然肯大事化小,他是最最高兴。 “走吧。”他招呼了一声孔游,弯腰抱起英雄。又和佟言道:“果真有妖魔入侵的话,我猜应该是和紫金山上的空间裂缝有大关系。改明儿还是请各家各派过来查看才好。” 他这样说,就是打算把紫金山上的事儿摆到明面上来讲了。佟言也自无不可,应了一声,又道:“我留一会,下山前师父给了件法宝,可以勉强追踪些妖魔的大概,我试试再走。” “行。”韩曲峰知道这种法宝一般是各家门派的秘密,他也不便多留,叫了孔游一道下山去了。等把英雄送回宿舍好好养伤,他还得去赶着把自己那表弟训一顿。 佟言就站在原地,看着韩曲峰等人身形渐远,这边山地上又凭空卷起一阵山风。冷得很,刮得人的衣衫猎猎作响。 他紧了紧衣服袖子,又伸手进怀中,把那只猫咪给掏了出来。 黑猫也不怕他,睁着一双碧莹莹的眼珠子,和佟言大眼瞪小眼。 佟言怔愣半晌,终于开口道:“小谢?” 那黑猫哼了一声。 佟言心下一宽。这世上可没有那只正常的黑猫会冷哼的,又看着猫咪脸上傲娇神色,他愈发断定这黑猫应是那个小魔头。他挠挠鼻子,抓着猫咪抬起来和自己平视,又问道:“你怎么会变成猫?” 黑猫张口就吐人言:“你管我?” 佟言额头上挂下来三条黑线。他忍。 “是白芍通知的我。”他又道。原来他本在紫金山上和韩曲峰磨蹭,没人注意到郊区外边罗名山的异状,是白芍隔着心神给他传了道法言,他才察觉这边异动,连着韩曲峰师兄弟也注意到了。 “白芍呢?”谢开花问。 话音落下,就见一只长着七彩尾翎的小鸟从高空上直扑而下,在谢开花身旁来回飞舞。正是白芍。 白芍接到谢开花传讯,就忙忙赶来,路过紫金山上时顺便叫了佟言。只是等他们赶到时,战斗早已结束,白芍为了避嫌,也就没有现身。 “乖鸟。”谢开花赞了它一声。白芍这次聪明得很,也幸好叫了佟言等人过来,不然小谢同志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把荆山给送回去。 “你没事吧?”佟言又去看谢开花身子。 谢开花扭了一下,很不乐意道:“看什么看?”他不喜欢被荆山之外的人抱着。小时候师父虽然也将他抱过,但长大以后就没这么亲昵举动了。 佟言只好把这小祖宗放下。眼看着黑猫身姿灵动,似乎并没有什么受伤的地方,就又问道:“你怎么不跟着荆山一起走?” 他知道谢开花接近荆山也有有缘。方才那么好机会,谢开花却就这么放弃了。 谢开花又冷哼一声:“去荆家有的是机会。我急什么?” 何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有谢开花自家知道自己体内灵力波动的程度,已经快要像是引爆的手榴弹,再不好好休整,真要爆炸出来了。这个时候真不是去荆家的好时机。 再说他还要回去学校里,把那些白汉明、秦优、韩涛悦之类……好好地打理打理。 他弄不死那只可恶的妖魔,总能怪怪别人吧。 第54章 建师森宇杯篮球赛如期举行了。 外院和物科院的比赛被安在第一场。许多听说了荆山要上场的女生全都带着鲜花标语兴匆匆地赶到西区体育馆,可坐了半天,等看到外院的队伍出来,才发现荆山并不在其中。 她们也这才相信了这几天学校里的传言——荆山突生大病,回家休养去了。 姑娘们都很黯然神伤。 但幸好除了荆山,外院队伍的其他几个主力也颇养眼。白汉明是校队的小前锋,人高马大,外形阳光,这两年在建师很是一个奢遮人物;打前锋的沈丛柔柔弱弱、风流体态比明时公子更甚,是一朵花极了的花美男;还有个打控卫的谢开花,神态天真可爱,十分让人有母性情怀爆发开来。 姑娘们便把热情全都投注在这几人身上。 谢开花听到看台上山呼海啸一般的尖叫呐喊,抬起头冲那些女生笑了一笑。他笑得春光明媚,仿佛百花盛开,很是让人有些出神。 但随即他又低下头。 白汉明扭扭捏捏地靠近过来:“谢开花,荆山怎么样了……” 他自从见到那辆布加迪威龙,就知道荆山是个他根本斗不起的人物;但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的下,他也有心结交。只是自从那日罗名山赛车,荆山竟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这几日是半点人影子都瞧不见。 前日才有风声放出来,说荆山生病颇重,被学校批准回家休息。他也只好再整整脸色,想和谢开花套个近乎,看和荆山一事还是否有转圜余地。 谢开花就扭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明明还是温柔可亲的,但白汉明心底硬生生地打了个冷战。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谢开花仿佛变成了一只要把他一口吞下肚去的野兽。 当然这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事实。只白汉明无知者无畏罢了。 谢开花半晌微微一笑:“荆山并没有大碍,多谢学长关心了。” 他一想到那日正是因为白汉明挑衅,才让荆山有了上去罗名山的机会,就恨不得从白汉明身上狠狠一口咬下肉来。冤有头债有主。他也知道自己这是无故牵连,可他毫不在乎。 他甚至连自己也有些恨上。 若是他不要那么犹豫、那么小心,早一些闯将进去,荆山说不定也不会有那样重的伤。 荆山都是为了他才会有那样重的伤。 每每想到这里,他真是又心酸、又甜蜜。只想下一秒就飞到荆家岛上去,去陪坐在荆山的床边。可他也知道这是幻想。他总要等到荆家来联系自己才行。 沈丛忽而从后边走上前,轻声道:“比赛要开始了。” 谢开花点了点头。 白汉明是队长,要负责开场抢球,听沈丛这样说,也忙忙过去准备。只是他并未从谢开花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里未免有些失望。 哨音一响,场中央两队队长分别轰然一跳,白汉明弹跳力更厉害一些,手掌一拍,就将球狠狠抓在手里。 “白汉明!”看台上女生尖叫。 白汉明心中得意。其实荆山不在更好,不然一定抢足风头。他往后瞥了一眼,那神迹一样的沈丛还磨磨蹭蹭站在后边,不像是想过来拿球的意思,就两腿一开,运球往物科院的场下跑去。 物科院男生多,这几年都是夺冠热门。这一届一开始就和传统弱队外院对上,物科院都以为外院要死定了,恐怕打的还是防守战术。因此那几个物篮队队员眼看着白汉明这样兴冲冲地直往自己场下奔,都有些愣住。 也幸好他们素质高,愣了一愣就拨了两个人过去防守。白汉明登时被牢牢堵在场中央,一时进退不得。 他在原地运球,有些焦急。这两个过来防他的都是物篮的精英,个子都还要比他高了一线,虽然没有进校队,但和校队打过几场,竟然还不分胜负。白汉明暗暗咬牙。 怎么就这么看顾他? 他一转眼,想看看自家身边有没有队员在。倒也是他运气,从缝隙里一眼就望见在旁边慢悠悠跑动的谢开花。他心下一喜。 谢开花是被荆山保着进队的。虽然荆山不在,但他也不敢自作主张有把谢开花踢出去,因而这场比赛还是让谢开花上了。就是不知道这家伙球技到底如何。 总不能是烂成屎一样吧! 他瞅准一个时机,手一扬,篮球就抛过一道极美的弧线,稳稳落到谢开花跟前。 谢开花一把将球控住。 白汉明松了口气。 他知道谢开花讨厌他。不过好歹这小子也多少算是有点集体意识,没在这种场上和他闹意见分歧。瞧着谢开花控球的样子,技术应该也还过得了关…… 他还在想着,忽然只觉身子一僵,陡然之间四肢便不再受他指挥。 怎么回事? 白汉明眼睁睁感觉着自己刚刚落下地,一双手臂就猛地弯曲成锥,手肘鹰嘴似的狠狠撞向两边正想推开的物篮队员。 那两人显然是完全的猝不及防,胸口具被用力撞击,全都一个闷哼,往后踉跄退开两步,竟还难以消去力道,一个屁股墩子就跌坐上了地板。 白汉明呆住了。 他就算用胳膊肘去阴人,也绝对没有这样的力道啊…… 他茫然四顾,耳朵里听见裁判一声极尖利的哨响。 “外院四号白汉明打架犯规!驱逐比赛!” 什么! 白汉明脑子里轰得一响。 他从初中开始打球,打了快要十年,还从来没有被判过直接驱逐下场。他又不是傻子,脾气也没有那么暴躁,不会犯下那么大的错误。最多平时偶尔来个肘击,罚个球而已。 更何况这一次——这一次——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就揍上对方的! 他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啊! 可即使他这样说,恐怕也只有疯子才会相信。 白汉明张了张嘴,试图找个理由给自己辩解。他高声道:“操你妈的裁判——” 白汉明猛的住了嘴。 他没想说这个的! 他怎么可能会说这个! 场边的裁判脸已经铁青。那是个今年刚研究生毕业留校的体育生,年纪轻轻,体格健壮,瞧着很想过来把白汉明狠狠揍上一拳。 白汉明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听那裁判又厉声道:“外院四号侮辱裁判,技术犯规,驱逐下场!再有一次,就全面禁赛!” 全面禁赛! 那就是说,今年所有的篮球比赛他都别想打了。 打不打篮球他其实也并无所谓,只是这面子丢得实在太大。白汉明脑子里蒙蒙的。只觉从小长到大从没有过这样神怪的事情。 “我——”他想缓和点什么,一张嘴却又是一连串的脏话:“我操你——” 他连忙又合上嘴。脸上早已面如死灰。 白汉明灰溜溜地下场了。 他不敢去看裁判愤怒之极的脸色,也不敢去看自家教练像是快要一口老血喷出来的神情。他坐在板凳上,心还在扑通扑通的乱跳。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没法子控制自己的身体,又没法子控制自己的嘴巴? 大家都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好青年,讲的都是坚定的马克思唯物主义,可这一次白汉明可再不能坚定了。 有鬼! 他背上寒毛陡然耸起。 有鬼!一定有鬼! 这体育馆有鬼!还是一只盯上了他的鬼! 白汉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浑身打着冷战。即使身边都是喧闹热腾的人群,他还是觉得仿佛置身冰窟。他渐渐觉得背上有些沉重,仿佛一只怨灵趴在了他的后背,在往他的脖子上缓缓吹气—— 他两眼一翻,竟就这样晕过去了。 谢开花和沈丛站在场上,两人冷冷看着医疗队赶进场子,把晕迷的白汉明摆在担架上抬出去。 这一场比赛真是格外的风生水起、不同凡响。先是素来温文尔雅的白汉明大打出手、又辱骂裁判,随后这人又一头厥过去,害得整场比赛都为他停了,等着医生过来。 看台上的女生早已在冲白汉明起哄。 她们之前喜欢白汉明,是因为白汉明家世好、成绩好、人性格也不错。可是今天这场比赛真是叫她们大开眼界,才知道白汉明竟然还有如此小混混的一面。 小混混就小混混吧,还分外的没魄力。就因为被裁判罚下场,却居然受不住压力,生生地闹了个昏厥。 恐怕整座建师,以后会喜欢白汉明的,也真没几个了。 反倒是围绕着白汉明的各种丑闻笑话,估计要一浪还比一浪高。 这对于爱出风头、讲究一个得意名声的白汉明来说,真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沈丛轻声笑道:“你这样对他也有点过分了吧。” 白汉明不懂、别人不懂,沈丛可是瞧得一清二楚。谢开花方才一心二用,他一手在拍打篮球,另一手早捏了几个法决,轻轻松松就控制住了白汉明的身体。 白汉明的脑海更加容易。一道神识探进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谢开花冷哼一声:“这算是过分?” 就是因为这样整人不过分,他才选择了这种办法。不然早让白汉明也尝尝和荆山一样的滋味——被人开膛剖腹、身中剧毒,恐怕白汉明根本撑不到救护车就能一命呜呼了。 沈丛叹了一口气:“若是荆山在这,他也不会喜欢你这样做的。” 荆山平时瞧着高高在上的一副神气,但比起谢开花这种天生的蔑视,他可说是很亲近凡人的了。毕竟荆山自己就生活在凡人之中,比如他从小玩耍的那一位小岳泓,其实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谢开花却无所谓:“荆山也不在。” 沈丛只好换个法子劝他:“那因果——” 谢开花就打断他道:“万事有因有果,白汉明引荆山上山是因,我戏耍他为果,纵然天道以为我行事荒唐残酷,那我也不介意。不过是一些业障,我承受得起。” 其实他身上早已缠了更重的因果。他下凡是因,爱上荆山是果。这样的因果,甚至能成劫数,而他找不到度劫的方法,也不愿度这样一个劫。 他转身道:“比赛了。” 沈丛无奈地扶额。 接下来的比赛可说是轻松如意之极。 没了白汉明,物篮以为对面的这一个队伍就是一盘菜了。他们之前没听说过沈丛的丰功伟绩,因此看到沈丛这种小白脸就觉得好笑。谁知道这好笑的小白脸一节就投了六个三分球。 球球皆中。 物篮顿时要吓死了,拨了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去堵沈丛。谁想沈丛也不以为意,手一转球就轻轻飘飘地传进了谢开花的手里。 物篮队长再不敢小瞧这一次的外院,亲自去拦谢开花,但谢开花只对着他很温柔地一笑,随后也不知道身子怎么转的,倏地一下就晃了过去。只见他横跨半场无人区域,冲到篮下高高跳起来,手上篮球被他恶狠狠往篮筐里猛的一贯—— 大力扣篮! 整个篮球架子都被谢开花灌得晃了三晃。 球落到地上,啪嗒啪嗒地跳了半天,场上只听到它橡胶拍地的清澈声音。 竟是所有人都呆住了。 过了好几秒,众人才回过神来,顿时翻江倒海的欢呼声就差点把体育馆的天花板掀掉。谢开花这种极具暴力的扣篮方式一般只有在NBA的比赛里才能见着,毕竟亚洲人力道不够。可原来自家学校里还藏着这样一个宝贝! 场边上的裁判眼睛都亮了。 看台上校足球队的队长扯着边上的人说:“你看吧,我说小谢力气大得很……”大家都疯魔了一样。 之后沈丛和谢开花更是没有令众人失望。沈丛负责三分,谢开花负责篮下,他们从不回防,因为即使物篮侥幸投中了几个球,也比不上他们如狼似虎的得分。四节比赛打下来,外院这一次得了超过一百五十的分数。 都创造学校记录了。 物科院欲哭无泪,可也是心服口服,谁叫他们碰到这样一支变态的队伍。队长和谢开花好好地握了个手,又舔着脸想请谢开花过去莅临指导一番,但谢开花最近心情不好,还是婉拒了。 他们去浴室里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谢开花和沈丛就打算回寝室。因为体育馆门口早被欢呼雀跃的人群——主要是女生——占据了,如果要从那儿出去,那就要做好被扒光衣服的准备。学校就特地给他们开辟了一条体育馆的秘密通道。 可谁知道刚从暗无天日的通道里走出去,外面却还是守着了人。 是韩曲峰。身后还有两个缩头缩脑的少年男女……正是韩家的那个韩涛悦,还有朱家的大小姐。 谢开花面上又不好看了。 “干什么?”他没打算和韩曲峰客气。 “一起吃个饭吧。”韩曲峰也不生气,微微笑道:“我替他们给你陪个罪。” 第55章 吃饭这种事情肯定是不吃白不吃的。不过无论是谢开花或是沈丛,都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主要是凡间谷粮浑浊,他们吃了对身子也不好。 但韩曲峰也是修道之人,早将这一点考虑进去。因此只说今天特地取了昆仑山上种植的灵谷,又宰杀了两头灵兽,请派中的大厨整治了一桌上好的大餐。 谢开花这才答应前往。 韩曲峰请客的地方倒也清静。是在市里一处七拐八弯的小巷子里,门口并没什么装饰,只有顶上挂了一块匾,写了顾膳两个字,想是家传厨艺。见到韩曲峰带人进去,早有老板笑嘻嘻地迎出来,却是一个如花似玉的中年美妇,虽然上了年纪,但脸上光滑得瞧不见一丝皱纹,风韵更是逼人之极。 “韩少今天着人在烧什么菜?小厨房里全是香气,让人闻一口就要醉了。”老板引着韩曲峰等人往包间里去。这家饭馆并没什么人光顾,幽深的回廊静悄悄的,只有廊上挂着的灯笼在发出沉沉的光。 韩曲峰淡淡笑道:“自然是好菜。” 老板就又笑道:“这样的好菜,我活了三十多年可没闻见过。不知道等下能不能尝到一点?”她话音落地,又自嘲笑道:“算了,韩少的饭菜我肯定是吃不起的。” 韩曲峰又轻轻笑了两声,居然并没否认。那中年美妇心里就有些惊异。韩曲峰十分会做人,偶尔来这里吃个饭,也和她和颜悦色,她才敢偶尔说两个笑话。像今天这样直接打落面子的,还从来没有。 她不由就看了一眼在一旁走走瞧瞧的谢开花。 好在她也是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该闭嘴。将人引到了包间,她就笑着退下了。 韩曲峰则亲自去包间里头把落地窗拉开来,指着窗外的风景向谢开花笑道:“这里还挺幽雅的吧?” 窗外是一片小而精致的院子,凿了一条活水,有几尾锦鲤畅游其中。边上堆了两三座假山,都是很细致的手法,石块穿凿精美不留痕迹。角落还有一丛竹子,虽然已近深秋,但竹叶仍是碧绿绿的,飒飒地在风中摇响。 谢开花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比这好了千万倍的景色他从前也是天天在看,现在更没心情去附和韩曲峰刻意的搭讪。只在朱漆矮几前盘腿坐下,捡了根筷子,敲着青瓷薄胎碗道:“饭菜呢?” 韩曲峰无奈地一笑。又让韩涛悦和朱昀在桌子两侧坐了,自己跪坐在谢开花对面。先是拿起桌上的玉瓶,给谢开花倒了一杯酒:“这是我师父酿的酒,你尝尝?” 谢开花也不和他客气,拿起杯子仰头一口干了,片刻咂咂嘴巴。味道倒是还好,甜滋滋的,又暖旺旺的,恐怕加了不少的百年人参。 旁边两个小辈都是眼睁睁看着,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艳羡。这可是老神仙酿的酒,会不会喝一口就长生不老? “如何?”韩曲峰笑道。 谢开花道:“马马虎虎。”一眼看到韩涛悦眼里的不忿,他冷笑一声,就捡了个被子给斟了一杯,摆在韩涛悦跟前,道:“你喝喝看。看是不是马马虎虎?” 韩涛悦一愣。韩曲峰已经是满脸的苦笑,慌忙把那杯酒拿到自己手边。又叹道:“你明知道他们不能喝这个。经脉受不住,要爆体而亡的。” “他们爆不爆体,关我什么事?” 谢开花眼中愈发冷漠。 韩曲峰知道眼前这一张无辜娃娃脸的小子并不是开玩笑。修士也分很多种,有的与凡人为善,有的则视凡人为蝼蚁。很显然谢开花是后一种人。 至少对他并不喜欢的人,他确实是视如蝼蚁的。 韩曲峰心中长叹。他很明白谢开花如此憎厌自家的表弟,是为了罗名山上的事情。韩涛悦一早和他说了,谢开花那天是实实在在和荆山一起上山的——但后来谢开花却不见了。估计也是不愿和他们见面。 不然荆山大概也不会在那样浓烈的妖气里活下来。 他毫不迟疑,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石雕琢的瓶子。这瓶子不过一指来高,但通体碧绿生青,仿佛山中一汪清水,微微一晃就能在阳光下反射出清澈透明的光来。正是极好的玻璃地的帝王绿翡翠。 韩曲峰又将瓶子上的玉塞轻轻拔开。 顿时一阵清香从瓶里弥漫开来。这香似檀非檀,闻着沁人心脾,熏人欲醉。那味道悠远得好似天外的云彩,又浓烈得仿佛燃烧的火焰。 韩曲峰就把玉瓶往谢开花手边一推:“这是送给你的。” “什么东西?”谢开花随口问道,但心里早已一清二楚。他把玉瓶接过去一看,果然见瓶中一汪乳白色的液体,粘稠如牛初乳,十分可爱。 “是万年钟乳液?” 他又把玉瓶放下。 韩曲峰倒也没有吃惊。他早知道谢开花不是一般修士,这万年钟乳液虽然几位稀罕,但谢开花肯定也是知道的。只笑道:“正是。我师父那儿的山峰口存了好几万年了,就只一点点;这瓶子里可就已经装了大半。” “你用这个来打发我?”谢开花淡淡拿过玉塞将瓶子盖起。 韩曲峰就捏拳抬到嘴边,一记咳嗽。这万年钟乳液放在修真界可是你争我夺的玩意,谢开花却好似只看到了红富士苹果似的。 “倒也不是打发。”韩曲峰道:“荆家虽然富贵,这万年钟乳液也是没有的。但这一滴就能生死人、肉白骨,对荆山的身体也有好处。” 谢开花就哼了一声。 其实荆山倒是用不到这个;他自家有命玉,只要时刻佩戴,身上的外伤暗伤早就能安然痊愈。倒是谢开花自己,他自从罗名山一役,体内灵力已经混乱到了一个恐怖的境地,方才那一场篮球赛,还咬着牙用法力给白汉明吃了苦头;这会儿能坐在这儿和韩曲峰说话,已经是费了很大的心力了。 这万年钟乳液,对他倒是用处很大的。 只是人都是贱骨头,轻易送出去的东西,他们会觉得不值价钱;只有百般推拒,或是做出瞧不上眼的姿态,才能让送礼人觉得安心。 谢开花顿了顿,半晌道:“那我收下了。” 韩曲峰松了一口气。 “那涛悦、小昀的事……” “他们惹到的是荆山,和我没有关系。要求得原谅,找荆家去吧。” 谢开花本来还想给韩涛悦一点苦头吃。但是既然韩曲峰送了这样一样好东西给他,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他总也不能再无故开炮。何况开炮也要伤到自己。 韩曲峰笑道:“荆家这次倒是大度的,已说了不管小孩的事……” 谢开花一笑:“他们这样说你就信了?” 韩曲峰道:“所以才要小谢你再帮我们说两句。” 谢开花嘿然道:“我有什么用?” 他有什么用?他还挺希望自己能有什么用。这样就意味着他和荆山更进了一步。仿佛他和荆山是确实有着很深的关系似的。 这几天荆山都没有联系他,虽然谢开花也知道荆山应当是在养病,可心里总归是有些别扭难过的。 韩曲峰笑道:“你和荆山那样好的关系……” 他话音还没落下,谢开花的手机忽然就响了。他这个手机并不常用,会打他电话的也就那么几个,他眼睛不由一亮,而韩曲峰也笑眯眯地做了一个“你看”的表情。 谢开花矜持地咳嗽两声,这才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却是一个固话号码。 谢开花站起身,从落地窗走到了外边的庭院里,想了想,缓缓接通电话。 “喂?” 他正想问对方是谁,电话那头却连珠炮一样地开了口:“你是谢开花?你是吧?我是荆山的妹妹我叫荆小婉……我哥昨天醒过来就在问你的事,今天才打给你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他大病初愈,还是情绪不要激动比较好你说是不是。基友相见一般都会比较激动的……” 谢开花无语地握住手机。 “所以事情是这样,因为我哥问得急,我只好打给电话过来看看你还活着不……不过现在看来你应该还是活着的。受伤没有?恩,听你呼吸平稳,应该是没有什么事儿。那你能不能来咱家看看?我哥超想见你的。恋爱中的男人没办法啊……唉,你想不想见我哥?” 谢开花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那自称荆小婉的女生又机关枪似的一连串话扫射出来:“不过你跟我哥的关系只有我知道哦。你来了我们家千万不能暴露。我哥是独苗一根,家里不许他搞基的……当然如果你能生小孩就另当别论了。你能生小孩吗?男男生子你听说过吗?不是说英国那边有男人把小孩生下来了的,我觉得咱们这边也应该有这样的技术……” 谢开花平静地按掉了通话键。 两秒过后电话又响了,谢开花叹口气,把电话又接起来,趁着对面没说话赶忙开口道:“你哥身体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谢开花还在奇怪,想这女孩子怎么忽然又不说话了,却听那边传来一把低沉的嗓音:“我很好,小谢,你呢?” 是荆山。 谢开花咬住嘴唇。荆山的声音不过刚传进他的耳朵里,他就有种想要大哭大笑的冲动。他发觉自己真的是病了。 “我挺好的……” “那天……”荆山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良久道:“那天你……” 谢开花就搬出来自己早已想好的措辞:“那天我在车上坐着,忽然有头豹子扑过来把我往山下一扔……还开口嘱咐我回学校去……我吓坏了,可又想着你,在山下没动,等了大半夜,见你没有下来,才走了……你没事吧?荆家的人过来请假说你病了。你是不是被那只豹子咬了?那只豹子是不是妖精?” 他没意识到自己突然变得和那个荆小婉一样多话。 荆山就轻声一笑。 “我没被咬,小谢,我没事的。” 他没有解释更多,因为他不愿意谢开花了解那些不该了解的事情,从而惹祸上身。但他从不知道谢开花根本不需要他的这些保护。 谢开花点点头。但他又很快发现自己这动作有些傻,因为荆山绝不可能看见自己点头的动作。只能说:“那就好……我担心了很多天,你知道吗?”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下去,有了一些撒娇的意味。 荆山轻声道:“我知道,小谢,你真好。” 谢开花眼圈一红。他不好。他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他骗了荆山,还要一直再骗下去。 他扭过头,不想让房间里的韩曲峰等人见到他红红的眼眶。他不该这样容易动情的。 “我想见你……”他说。 “我让三叔派直升飞机过来接你。”荆山道:“你请了假,就能过来见我了。” 谢开花低着头,扭着自己的衣摆,片刻低声道:“会不会很麻烦?你爸爸妈妈会不会不想见我?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 荆山又笑了。谢开花的口吻好像一个要初次面见公婆的小媳妇。他忍不住就开口调笑了一句:“丑媳妇也要见公婆的。” 谢开花这下不止眼睛红,脸也红了。他还听到电话那头荆山妹妹的叫嚷:“哥你怎么这么肉麻——” “还是你不想来看我?” 荆山道。 谢开花忙争辩道:“不是!那我马上跟辅导员请假。哦,韩老师还送了我一瓶东西,说对你身体好的,我带给你——” 荆山顿了顿,道:“好。” 他又说:“我也好想见你,小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挂了电话,谢开花回转到房间里,才发现已上了一桌好菜。 为了请谢开花的宴,用的大料都是灵物,两个小辈吃不得,只能再要了一桌凡人的宴席,这会儿两人正坐在一块据案大嚼。他们已知道谢开花是比韩曲峰还尊贵的人物,都已不敢吭声,只希望谢开花和韩曲峰谈论着能忘了自个。 韩曲峰推给他一盘红烧兔肉,笑道:“尝尝看?” 谢开花也给他面子,夹了一筷子吃了,才问道:“你是不是也要去荆家岛。” “是。”韩曲峰也不掩饰。其实能去荆家岛,实在是他十分的荣光了:“荆家的人邀请了我和佟言,我们这几天就过去。” 看来也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孤身赴险。昆仑和峨眉这些名门大派,对荆山的目的荆家想必也是清楚的。若是能把韩曲峰和佟言顶在前边打头阵,说不定他还能和荆山甜蜜一阵子呢。 他忽然想起荆小婉说的:荆山是荆家的独苗…… 他能不能生? 谢开花脸猛地涨的通红,捡起韩曲峰手边的酒瓶子,仰头一饮而尽。 第56章 谢开花是说做就做的人物,果然一回到学校就给辅导员请了假。本来大学生翘课严重,请假一事从来是千难万险的,更何况一请就请到了十一长假后面;谢开花也就做好了施点道法笼络人心的准备。谁知辅导员却是问也不问,一脸盈然笑意地就签了字。 一问才知道早就有人过来打了招呼。至于是谁打的招呼,谢开花用脚趾头猜也猜到了。 他心里愈发又开心、又惶恐。 回到宿舍就看到满脸艳羡的田尉。虽说再过一阵子他们也能放假了,但哪个学生会嫌假期长的。连连醋瓶子大倾地说:“去看公婆啦……” 谢开花恨不得拿张胶带封住田尉的嘴。 可田尉忽然脸又一整,很严肃地和谢开花道:“小谢,你去了荆山家里,可不能和他再这样亲昵了……长辈不喜欢的。” 谢开花有些郁闷。但也知道田尉是好意,搔搔脑袋皱鼻子道:“我也没和他有多亲昵……” 田尉扑哧一声笑了。 谢开花终于不文明地对他竖起中指。 沈丛就人好多了,帮着谢开花整理行李。不过也没什么要带的,不过几件换洗衣服,其他生活用品恐怕荆家也有。弄来弄去一个登山包也没满。 谢开花一屁股坐在荆山床上,头抵着铁栏杆,看着在阳台上啄绿花玩耍的白芍,一边喃喃道:“我要不要带点礼物去呢……” 沈丛笑道:“荆家什么没有,你别费心了。” “不过我是去人家家里做客,两手空空总不好吧。”谢开花总算还有点人情常识。其实是别人来他师父洞府拜访时候手上总要带点玩意,不然谢开花就扭着不让人家去见师父——当然这也是他小时候才做的事了。 田尉在旁边嬉笑:“你把自己打个蝴蝶结送过去呗。” 谢开花一脚踹翻田尉的椅子。 沈丛也笑,想了想又说:“不然你带点保健品过去——保健品总不会错的。” 保健品当然是错的,而且错得离谱——荆家老爷子难道还需要什么脑白金或者黄金搭档么。恐怕他们家田里的一口泉水都能增强体质。 但谢开花目前的身份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凡人。他自然也是不知道荆家来头的。那么带份保健品上门,还算挺有孝心。 田尉拍手道:“是这个道理。”忽然又站到桌子上,往顶上的橱柜里翻了一通,居然被他翻出一份包装精美的营养品。他把盒子往桌上一拍,指给谢开花道:“我这里有呢,你拿去吧。” 谢开花好奇道:“这怎么好意思?”一边又把东西拿到手上看。倒是最近挺流行的一款保健口服液,电视广告上天天在放。 田尉无所谓地挥挥手:“家里给的,让送给学校领导——屁。还不如给你呢。” “那我不客气了。”谢开花知道田尉家里有钱,又自从那次采石场集会,田家二叔和京城朱家攀上了关系,生意更是滚滚而来;一份上千块的保健品,还算不上什么。 他喜滋滋地把保健品盒子往包里一塞,登山包这才显得有些鼓鼓囊囊。 正想再谢谢田尉,手机忽然就响了。谢开花连忙把手机一抓,冲到阳台上接通。结果电话那头却是个挺陌生的男人声音。 “谢开花同学吗?我是何方。” 谢开花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人声音他却也听过。正是那个荆家放在建京这边做事的武林高手三叔。 “三叔。”他叫了一声。 “原来谢同学还记得我。”何方和他扯了两句客套话,便直奔主题:“少爷吩咐了我来接你,晚上八点半在成华楼楼顶天台见,可以吗?” 谢开花没口子地答应了。 等挂了电话,他才又感觉到胸口怦怦乱跳的心脏。要命,他居然现在就开始紧张起来——那如果真的到了荆家岛,他又要变成什么样子? 田尉下午就回了家,晚上就沈丛陪着谢开花一道去成华楼。 成华楼是学校一座综合楼,面积极大,还有有一个宽敞到可以停飞机的天台。白天常有情侣溜到天台上谈情说爱,这会儿晚上门锁了,谢开花问教务处要了钥匙才能上去。 两个人站在护栏旁边,因为地方高阔,夜风也特别大,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沈丛静了片刻,默默开口道:“小谢……你到了荆家,要千万小心。” 谢开花看了他一眼。 沈丛硬着头皮道:“荆家是很排外的……尤其讨厌妖物……虽然荆家豢养了一些大妖,但多充作打手,没什么地位……” 他看了看谢开花,嘴皮子蠕动半晌道:“你是……你是妖吧?” 他始终怀疑谢开花是那只虎仔。不然时机也未免太巧妙。而且虎仔那样聪明伶俐,说它没有成精成怪,沈丛是真的不信的。 谢开花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才悠悠一叹:“我不是妖……” 他不是妖。他是仙。 他眼角余光瞥到沈丛不认同的表情,心有些软,又劝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此行总有些……有些危险。我会当心的。” 倒反过来是他去劝解沈丛。 又说:“何况还有荆山……我不会有事。我还要拉着荆山回来和你们一块考四级呢。” 沈丛叹道:“你能当心就最好了。”谢开花虽然神神秘秘的,但他待人接物也颇真诚,对荆山的心意也是真的。沈丛自然希望他们两个能一直好。 他们不再说话。而天边一阵剧烈轰鸣,一架直升飞机慢慢悠悠地飞了过来。 谢开花第一次人形面对直升飞机,只觉得那轰隆隆的机器带起一股好大的风,吹得他快从天台上掉下去了。等飞机落地,沈丛早告辞下了楼,而那三叔也从机舱门口探出脑袋。 “小谢?”何方叫道:“你上来吧!” 谢开花耸耸背上的登山包,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飞机。何方把机舱门一关,登时外头强烈卷动的空气全都消失不见,室内一片温暖如春。 谢开花和何方打了招呼,乖乖在角落的软垫椅子上坐下。这架直升飞机体型不大,机头前边是两个驾驶员,后头并排放两排座位,可以面对面坐五六个人。这会儿就只坐了谢开花、何方、还有一个貌美端庄的女秘书。 谢开花有心想和何方探讨一点荆家的事情,但还没开口,就见到那女秘书拿了一本好厚的记事本在和何方说公事;他也就只好悻悻地住了嘴,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只是这会儿天上一抹黑,只有偶尔飘过的一两丝白云,谢开花见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他还想着,等过一会再找何方讲话。可人算不如天算,飞机轰轰地飞了一个多小时,就在一片岛上停了下来。谢开花竟是半句话也没能和何方讲。 何方打开机舱门,留女秘书在里头,和谢开花一起放了梯子下去。谢开花就见一片荒无人烟的巨大广场,只有角落里停了一架小型私人飞机,还摆了两辆车。有冷冷的街灯灯光照着,显出别样的静谧来。 “这是哪?”谢开花可不信这里就是荆家岛。 何方笑道:“这是荆家对外住的地方。”他指了指后边,谢开花才看到广场后一座矮丘,山顶上有很大一片连绵的建筑群,这会儿灯光暗暗,倒有点像是鬼屋。 谢开花道:“荆家对外住的地方?”他做出惊讶的表情:“那荆山究竟住哪里?” 何方听他问话,就望着他又笑了一笑。笑得很隐秘,又有些不屑似的。 谢开花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却听何方道:“等下来了船,坐船过去。”他淡淡道:“我给荆家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还没去过真正的荆家岛。谢同学真是好福气啊。” 谢开花撇了撇嘴,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却又听何方说:“但荆家岛,也不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进去的——” 他话音未落,一直垂落在腿侧的右手忽然灵蛇出洞般猛然往旁边一窜,手掌呈龙爪状,一把就抓住了谢开花的胳膊。他用力极大,手指甚至深深陷进了谢开花手臂皮肉。 谢开花做出吃痛的表情。 “三叔你——” “三叔这个称号不敢当。”何方冷冷道:“但我家少爷诚心待你,希望谢同学不要辜负我家少爷才好。” 他手陡地一挥,松开了谢开花的胳膊,谢开花就往旁边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 “你恐怕也已知道荆家不是什么普通地方。但你要明白,荆家比你想象中还要厉害上千百万倍。能获得少爷的青眼,是你百辈子修来的福气。望你能好自为之。” 何方扔下这几句话,转身就走,登上直升飞机很潇洒地飞远了。留下谢开花一个人,呆愣愣地站在空旷广场的原地。 他又过了片刻,才抬手揉了揉被捏青的胳膊。 看来荆家还没有觉得自己是什么妖怪修士之类的玩意。不然就不会只让一个武林高手过来大放厥词。可能是他们太过相信荆山的直觉,也下意识地觉得他不过是个凡人。 最多是个心机深重、以靠近荆山来获取利益的凡人。 但这也未尝不是个好兆头。总归能拖延一分是一分。谢开花自嘲地笑笑,远目往岛外海面眺去,就见一艘快艇正乘风破浪而来。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忽然喜形于色—— 是荆山! 荆山竟也来了! 荆山穿了一件傻傻的橘红色救生衣,还戴了一副防风镜,将整张脸都挡住了一半。可即使如此,仍然能在黑夜里清楚看清他迥异于他人的气场。 这么多日不见,他好似竟有些瘦了。 谢开花往前走了两步,可又想到自己其实应该并没有那样好的目力,只好别别扭扭地站在原地等着。快艇开过来不过两三分钟,可他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两三年。 好在荆山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谢!” 快艇终于到了岸边,荆山一下子就从船上跳下,冲着谢开花用力挥手。 他很少有这样剧烈的动作,摘下了防风镜的脸上也有了特别明显的表情。身边跟着的人都是一愣。 有个侍女打扮的小姑娘低声道:“少爷……” 可荆山根本也不理她。只又往前走了好几步。 而谢开花也已向荆山跑过来。他跑得很快,那么几百米的距离像是眨眼就到了,他愈发清楚地看到荆山的脸,看到荆山温柔的眼睛,看到荆山养着笑意的唇角……谢开花只觉得心脏也越跳越快,扑通扑通地让他喘不过气。 他终于克制不住,猛的往前一扑,双手揽住了荆山的脖子。 荆山也一把搂住他的腰。但又因为谢开花扑力过猛,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才牢牢站稳,将谢开花抱在怀里。 “小谢……”荆山的唇轻轻贴着他的耳朵。 谢开花觉得自己要醉了。他在天上和人拼酒,喝了十几坛的酒,都没有半点要醉的意思,师父常说他是个酒坛子;可现在不过闻到荆山脖子上轻微的青草气息,他就仿佛飘飘然。 他的脸埋在荆山的颈窝,唇紧紧贴住荆山的肌肤。他想要亲吻,他想要吮吸,他想要荆山把他按到在草地上,就像那次在宿舍里一样…… 他早已忘记了田尉说的“别再亲昵”,也忘记了沈丛说的“要小心”。 他甚至都快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过是个和恋人久别重逢的冲动少年罢了。 然后他隐约听到旁边有人说:“要上船了……” 荆山紧搂住他腰肢的手才缓缓松开,又扶住他的肩头,将他往后轻轻推开一点。谢开花有些不高兴,嘟起了嘴。又转过脸看到小侍女一脸见鬼的表情。 哼。 原来荆山还有侍女…… 果真是大少爷的生活嘛! 他现在又变得恨不得要把荆山的胳膊拎起来咬一口了。 荆山却又伸手搂住他,低头在他耳边道:“我们上船。天晚了,还是要早点休息。” 荆山的呼吸弄得他的耳朵痒痒的。谢开花又有些脸红起来,只幸好天黑,旁人应该不大能够瞧得见。 他紧紧靠着荆山的身子坐上快艇,又偏过头,冲那个娇俏可人的小侍女办了个鬼脸。 第57章 荆家岛果然极大。 乘快艇也要坐了将近一个钟头才到了目的地。放眼望过去,只见到一片浩无际涯的岛屿,若从高空俯视观赏,就仿佛一片遮蔽了半座太湖的巨大叶子。只是这太湖也是寻常凡人见不到的,因绵绵细雾,早和如今地图上绘制的湖水分割开来。 谢开花被荆山嘱咐着戴上了护目镜,又不敢动用法力,也就同样没怎么看清这一片荆家岛的护岛大阵。只隐约感觉到快艇隔开了一道雾中细小裂缝,闪电一样滑了进去。 他仰头看着岛屿港口一座十层楼高的汉白玉牌坊。那最顶端铁画银钩写的一个金文荆字,在黑夜里也大放光芒,仿佛茫茫海里一座明亮灯塔,指引渔人前进。 荆山见他注意那座牌坊上常年不灭的大字,笨嘴拙舌地就想编话解释,谢开花却转头冲他轻轻一笑,说道:“你们这里好亮的霓虹。” 旁边坐着的小侍女撇了撇嘴。凡人。 荆山摸了摸鼻子,也就默认了谢开花霓虹的说法。他右手紧紧和谢开花相握,感觉到谢开花中指上银戒的粗糙质感,又手指捻了捻自己中指上戴着的戒子,只觉人生幸福大抵不过如此。 但快艇却又没从汉白玉门下进入,转了几个弯,瞅着一条弯曲海沟便驶将进去,片刻撞到沙地才停下来。小侍女早挑亮了灯笼光,当先跳下地去,照亮了前边一片奶白色的沙滩。 谢开花不忘开个玩笑:“你们这是不是和贾府一样,不走正门,专走边门呀?” 荆山低声解释道:“这里离住处更近。”他拉了谢开花的手,示意侍女先行。就见那小姑娘提着灯笼袅袅婷婷地走在前面,横穿过了沙滩,就见一条细窄的石子甬路,周围全是极茂密的树林。 这树林看上去杂乱无章,其实种植位置很有讲究,月色下也能清晰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来的恐怖威压;估计已是摆放数千年的大阵,自有了灵性,时不时便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换一番。如果没有熟悉之人引着,怕早已迷失其中。 谢开花就又想起《射雕英雄传》里的桃花岛。不过桃花岛上的阵法,比起这个也不过是孩子的玩具了。 ——外边有洪荒异阵作保,里边却还要布下防卫大阵。荆家真是不可谓不小心。 荆山一路上又轻声和谢开花说话:“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见我父母……” 谢开花忙说:“我有带礼物过来。” 荆山愣了愣。显是没想到谢开花这么客气,或者也是觉得谢开花的礼物恐怕自家爹妈也绝不会看得上眼。他有心劝谢开花罢了,可又想到这是小谢一番心意,一些话就又不好说出口。 偏偏谢开花还要问他:“你觉得伯父伯母会喜欢吗?” 荆山愈发有些尴尬起来,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幸好前边小侍女已经道:“少爷,到了。” 荆山忙说:“小谢,你看看,这是你的住处,你还满意不满意?” 谢开花微微一笑。荆山的窘迫他自然看在眼里,只觉得显得这个冷漠少年格外可爱。见荆山说话,才转过眼,看向身前自己的临时住所。 却是挺大的一片院落。因院门前挂了两个大灯笼,亮得很,里边的院子也看得一清二楚。就见正当中正一条活水,绵延着接洽到远方的河水支流,水面在月光下看来也是清澈见底,隐隐有鱼虾游动。水边三间黑瓦白墙的平房,旁边还种了一棵老榕树,树冠如伞盖一般,郁郁葱葱,繁盛之极。 只差几笼鸡兔、两三只山羊,就仿佛一幅上好的田园风景画了。 谢开花不由叹道:“荆山,你家里真有钱。” 荆山咳嗽一声。旁边的小侍女又投过来鄙夷的目光。少爷素来英明神武,怎么这次这个朋友却刘姥姥进大观园也似。 谢开花又指着那片院子说:“这里都是我住?” 荆山点头道:“外边瞧着古旧,里边东西都是新的,你应该住得惯。” 何止住得惯?都是最好的布置,好几千万的装修,许多还是钱也买不到的东西。虽然荆家不在乎这个,但白浪费给这个俗气的凡人。 小侍女嘴巴嘟得老高,真能挂上油罐子了。 “你陪我去看。”谢开花拉着荆山就往里面走。荆山忙对侍女吩咐道:“你先回去吧。” 侍女一怔,下意识道:“可是少爷你应该——” 她话都还没有说完,荆山已经头也不回地被谢开花拉着进去院子了。小侍女提着灯笼呆呆站在门外,半晌跺了跺脚,十分不愉快地跑开了。 谢开花却愉快极了。 他没去看另两间房子,只直接进了做卧室用的最大的那一间。进去先是宽敞的会客厅,转过旁边的碧纱橱,越过屏风就见到极敞亮的卧室。天花板上的自动感应灯早亮起来,照得房间正中央一张足足能睡五个大人的床铺愈发显眼。 谢开花欢呼一声,把外套背包一甩,纵身就铺了上去。床上是软绵绵的席梦思,被单也软和得好像云朵,谢开花高高兴兴地裹着被子连滚了三圈。 他在天上时也没睡过这样舒服的床铺。睡的是师父从南极仙翁那里讨过来的先天寒玉床,那架子浑身上下都冷冰冰的,又硬邦邦的,睡上去是真保护脊椎。只可惜能磨痛屁股。师父还很凶恶地不准他铺上锦缎。 到了凡间,睡的又是宿舍的硬板床。这种软绵绵弹力极佳的席梦思,谢开花真是做梦都想。 如今美梦成真,他都快要翘起尾巴了。 旁边荆山看他在床上滚来滚去,嘴角轻轻一勾,迈步往床沿上坐下,又一手按住那团团起来的被窝。谢开花就从被窝里探脑袋出来,一头头发早乱成了鸟窝样子。 荆山伸手帮他理了理头发,手指又滑下去抚了抚他的脸。这种柔滑光洁的触感,荆山一个人躺在床上时,都快想念得疯了。 “你好好休息。”他道。 谢开花却又伸手一把捉住他:“你陪我。” 荆山下腹一紧。他看向谢开花水汪汪的双眼,只觉得里面满满的浓情蜜意,都快要盛溢出来。 “我第一次睡这张床……”谢开花理直气壮地扯淡骗鬼:“不习惯。我认床的。” 荆山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法拒绝谢开花的。因此即使也已想到明天早上侍女们找不到他闹得一片鸡飞狗跳,他还是褪下外衣,掀开被子和谢开花肩并肩躺到了一块。 谢开花马上一侧身伸手搂住他。 谢开花软软的身子,有种太阳的味道。也有太阳的热度,渗透进荆山的身子一路灼烧。荆山勉力控制住自己,但又觉得自己僵硬得像刚从墓地出土。 谢开花果然扑哧一笑:“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荆山索性不说话。他本来就不是喜欢说话的人,这会儿更斗不过伶牙俐齿的谢开花。 谢开花头靠过来,密密地贴住他的胸膛,却忽然也不开口了。两个人沉默良久,只听到窗外溪流颤颤轻响,还有榕树在夜风里飒飒的树叶摇动声音,好半晌,谢开花才又叹了口气。 “我早知道你家里有钱,可怎么会这么夸张?” 荆山心里一软,又有些酸涩。 他早也猜到谢开花家里不是普通家世,但也很明白自己家和那些凡人豪门间的天差地别。而谢开花更是聪明得很,这些日子来,总能或多或少猜到一些东西。 “我跟你……” 谢开花的声音极低极低,漂浮得仿佛空中的风。 “我跟你,不会有好结果的,是不是,荆山?” 其实初恋大多都是这样。自以为甜蜜得很,爱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可是到最后能善始善终的,比五百万摸奖也好不了多少。少年人自以为是的热情,永远敌不过现实和责任。 谢开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颤。他闭上眼睛,觉得眼眶微热。这本来是他设计好的台词,可是真的说出口,又仿佛应劫一般,让他不知所措。 他早该这样劝慰自己。他早该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他也活了好几百年了……可为什么还是这样冲动得不明白? 荆山反手就也搂住了他。 谢开花头抵着荆山的胸口,耳朵里听到荆山的心跳。他听到荆山在他头顶用同样很低很低、却极坚定固执的声音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小谢,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谢开花咬住下唇。他搂着荆山的手愈发用力,而耳朵里已听到一阵嗡嗡清鸣。 那声音愈来愈大,渐渐的荆山的胸膛都开始发颤起来。谢开花连忙往后退开,却见到荆山颈下有一块青玉,跳出衣裳领口,在那边不住震动。 那玉小鼎形状,玉色并不是怎么好看,青红驳杂,也没什么润泽包浆。怎么看都不过是地摊上的一块塑料模子。 谢开花却只觉胸口一闷。 命玉……他终于见到命玉。 可他一点也不高兴。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他尝试着去摸那块青玉。 玉却也不排斥他。很顺从地让谢开花轻轻捉住,振动的频率却也缓缓减小,忽而浑身散发出一阵青光,包裹住谢开花的手指,像是在回应谢开花的抚摸。 谢开花受惊一样,倏地收回了手。 荆山就道:“这是我从小戴着的一块玉……它从不让别人碰,却让你碰了,小谢。” 荆山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他觉得连青鼎也认为他和小谢是注定的天生一对。却不知道他方才在命玉的见证下许下诺言,这块青鼎已不再只属于他。有朝一日若是他和谢开花心生隔膜、甚至互相背叛,就将受到命玉侵蚀。 正是一场魂飞魄散的情劫。 但荆山毫不知情。而谢开花也懵懵懂懂,并不知道清楚。他看着这块青玉,只无端端想着:也不过如此。 三十三天费尽心机,遣他下界要骗取的宝贝,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一块东西,怎么抵得过荆山对他的一笑? 他重又躺下来,小心翼翼地靠在荆山边上,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若是能就这样停顿,那就太好了。 第58章 早上荆山住的地方果然一阵鸡飞狗跳。 荆山喜静,住的地方除了几个侍女,并没有侍卫环绕巡逻。再加上昨晚去迎接谢开花又是他私自的行动,因而隔天早上有侍女去请他起床,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便失声惊叫起来。 幸而并未惊动荆家的长辈;荆山刚刚重伤初愈,这会儿就又失踪,真要报上去这一大片的人都别想逃过责罚。小心翼翼地找了一圈,昨晚那小侍女忽然就想起了谢开花,忙忙领人过去那小院子,果真见院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凑着石缸洗脸。 可不就是荆山。 小侍女松了一口气,连连拍着自己发育饱满的胸脯,遣了其他人下去。正想摆出撒娇的表情过去质问荆山——她从小服侍荆山,和荆山的情谊是极深厚的,并不惧怕这个冷漠的少爷——却又见昨晚那少年从房里施施然走出来。 谢开花似乎是刚醒,眼睛还是朦胧胧的,脸上带着被枕头压出的红晕,和白皙的肌肤交相映衬,显得格外可爱。他伸了个懒腰,动作间衣衫往上收紧,露出一把精瘦好看的腰肢,嫩柳一样。 “荆山!”他甜甜地叫了一把荆山的名字,三两步走到荆山身前,搂着荆山脖子往他脸上很响亮地啵了一记。 小侍女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巴。 荆山微微一笑,揉了揉谢开花的头发,让他去石缸边洗脸,自家转过头,往小侍女这边看过来。 他的眼神如电如冰,这十几年里,小姑娘第一次从他的眼神里体会到令人恐惧的寒冷。 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但荆山也并没说什么,只问她:“你来了。”又让她去隔壁屋子里取两件衣服过来。小侍女慌忙就跑去试衣间。这边院子虽然荒僻,但为了招待客人,也东西齐全,各式各样各种尺码的衣服摆了好大一屋子,小侍女仔细挑了两套,再战战兢兢地走出去。 荆山已脱了衣裳,取了石缸里的清水在那边冲洗。他精赤着上身,下身只穿一条裤子,这会儿绸缎睡裤的,紧紧地包裹出他腿部紧绷的线条。 谢开花往他两腿腿根间的那地方瞄了一眼,随即满脸通红,嘿嘿笑着跑到边上小溪那里玩水去了。 小侍女忙又拿毛巾出来给荆山擦干身子。荆山在她面前也不遮掩,大大方方把裤子也脱了干净,赤条条地在那儿又穿上干净衣服,才舒适地耸耸肩膀,取毛巾擦干手,转头问谢开花:“你也洗洗吧。” 谢开花连忙摇头。他才不要光天化日地脱得一溜儿干净。荆山这家伙也太开放了。 小侍女就讨好地问:“那我帮谢先生更衣。” 更衣,好古典的用词。谢开花脑袋上一滴汗,摇摇头,婉拒了。他在天上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可见荆山平日里有多。 荆山就又让小侍女去取早饭来。小侍女慌忙要去叫人,转身刚刚跑了没两步,荆山忽然道:“山溟,不要多话。” 小侍女打着颤儿地点头答应。 谢开花看看荆山:“你把她吓到了。” 荆山无所谓地拿毛巾帮谢开花擦干了脸。荆家虽大,但耳目众多,有些事情一不小心就能传到十万八千里外。而他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底下人的嚼舌。 谢开花仰起脸,猫咪一样地往荆山手上蹭了蹭。他眼睛瞟到荆山颈下挂着的青鼎,眼神微不可查地有些黯淡,但很好地掩饰下来。 荆山在低声和他说话:“等下吃过早饭,就去见见我父母……” 谢开花又有些紧张。 “还有这片院子……”荆山顿了顿,似乎是有些不好启齿,可还是道:“你这几天就在这片院子附近活动吧,轻易不要乱走……岛上太大了,没有人引着,你会迷路的。” 他是担心谢开花会见到些不该见到的东西。荆家岛上仙禽猛兽、奇花异草无数,若是见到了什么,也不好解释。 但其实让谢开花到这里来,荆山也早做好了要解释的准备了。只是或许人永远都是这样,能拖得一时,就是一时。 谢开花也很乖顺,只说了好。片刻那叫山溟的侍女拿了早饭过来,两人用了,又一齐往荆山父母住处过去。 荆家岛绵延不知多少千里,远望甚至有手掌般形状的高山,仿佛佛祖一怒按压下的禁制,将荆家岛的天空映得有些暗沉。 但荆家人住的地方普遍靠后。前边用阵法隔开,一般的灵兽就不会随意闯将进来。荆山又特地挑的格外宁静平和的小路,一路走过去,只见路边偶尔两三座茅舍,往来鸡犬相闻,还有小孩子在田垄上笑嘻嘻地奔跑戏耍……和那些乡村风景倒还真没什么区别。 只是谢开花也知道,那些茅舍上的茅草、顶梁的竹柱子、隔院子的篱笆……都是些千百年才能生长好的灵草灵树,寻常人闻一闻就能神清气爽、延年益寿的。 荆家确实富裕。 更不用说空气里弥漫着的浓郁的灵气。谢开花来到凡间日久,平时呼吸的都是异常浑浊的空气,肺里早不舒服。这会儿闻到这样清新的天地元气,真是全身毛孔都兴奋地要跳舞。 怪不得韩曲峰那些人对荆家要这样巴结。荆家岛比起那七十二福地、三十六洞天,都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刚想到韩曲峰,没想一转眼就见到这人在往他们这边迎面走来。韩曲峰能改姓曹了。 他身边还跟了个佟言。两人都是一身正正经经的西装,打扮得好像要去参加第一次的工作面试,连脸上的表情都是恭谨有加、分外端庄。 前边替他们引路的侍女看到荆山,忙行了个礼。而韩曲峰见到熟人,脸上的神色总算活络了一些,招手打了个招呼。顿了顿又凑到谢开花身边,低声问他:“东西送了没?” 他问的是那瓶万年钟乳液。谢开花支吾两声,摸摸鼻子——他还真忘了。见到荆山太兴奋,昨晚脑子里除了荆山,剩下的东西着实不多。 他有些不好意思:“没事,荆山也不怪你。” 但他不过和韩曲峰嘀嘀咕咕了两句,荆山就有些脸色不好看地把他拉到身边。昨晚许下承诺以后,荆山就不知怎么的,对谢开花的独占欲愈发的旺盛。看到小谢和别的男人亲昵,他是很有些嫉妒的。 他牢牢地捉住了谢开花的手。 而谢开花说话被打断,也不着恼,反而笑眯眯地往荆山身边更靠近一些,食指灵动地往荆山手心里划了个圈。 韩曲峰登时就被晾在了一边。他无语地翻个白眼,重新回去佟言一块并肩走,却还被佟言调笑地做了个“叫你当电灯泡”的表情。心里愈发郁闷。 几个人心里各自千回百转,却听小侍女山溟俏声道:“老爷夫人的院子到了。” 荆山的父母都崇尚节俭,两人住的院子也不是很大,只是周围又密密麻麻地用花草树木布了许多禁制;尽管威力普通,但以谢开花的眼光来看,也有够眼花缭乱了。 山溟动作灵巧地引着几人左一拐,右一拐,穿过几从开得正旺盛的鲜艳的山茶花,就到了院子门口。里头前后错落着五间正房,当先一座专门迎客的,早已中门大开,露出里边宽敞明亮的大厅,还有两边一溜儿的黄花梨木圈椅。 一个秀美妇人正站在门口,眼见着荆山过来,忙忙上前把荆山一把搂住,嘴里叫道:“我的儿,总算大好了。身上还痛不痛?” 荆山面露尴尬,但还是乖乖道:“早不痛了,母亲。”又把谢开花几个给她介绍。 荆母年过四十,但瞧着和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并没什么两样,脸蛋仍旧光滑得仿佛剥壳的鸡蛋。她眉眼妩媚动人,但自有一股清冷之意,瞧着和荆山还很有点相像。 韩曲峰和佟言两人忙上前见礼。 荆母点头算是见过,但神态敷衍,显然对这两个小伙子没什么兴趣。倒是一眼见到后边扭捏站着的谢开花,眼睛就是一亮,招手道:“你就是谢开花罢?你过来。” 谢开花就走上前,也给荆母行礼,被荆母一把掺住,握着他的手笑道:“总算见到你。果然是个好孩子。” 荆山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而谢开花对荆山的重要性,可谓是不言而喻。谢开花也不知道荆母对他的热情是真是假,但这样热情些,总归比冷脸要好太多。 他把手上一直提着的包装袋递上去:“这是我一点小心意……” 荆母笑眯眯地接过。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是一盒营养品。再仔细一看,她脸色就有些古怪。 她把盒子取出来,指着上边的商标对旁边站着的荆山笑道:“荆山,这不是我们家的产品么……” 荆山眉毛一挑。而谢开花只觉自己的太阳穴也是狠狠跳了跳。原来田尉的这份上千块的营养品还是荆家的下属产业弄出来的——虽然送营养品已经是够傻逼的行为,但如今更难堪。 好吧,谢开花已经确认,这位美妇人对他的热情是假的了。 要是真喜欢他,哪会把这种尴尬事儿当众说出来? 果然荆家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朋友,很不感冒。 荆山却是不满意母亲的态度。他淡淡道:“小谢也不知道这是我们家的。”叫过山溟来把礼物拿走,嘱咐她好好存放。 荆母笑道:“也是。”也不再挑刺,反而挽着谢开花的胳膊,很亲腻地请他进去坐。谢开花手臂被这妇人高耸的胸部蹭着,脑门上冷汗都要流下来。 “妈!”荆山一眼看穿自己母亲的恶作剧。 荆母吐吐舌头,竟显出一种少女的调皮活泼。但还是没有放开谢开花的手,等进到客厅,又把他按坐到左边第一张交椅上。 左边第一张椅子,当然就是除了主人座位以外最尊贵的了。她这是要韩曲峰和佟言为此事和谢开花闹出心结——韩佟二人,俱是修真界千年少有的天纵奇才;而天才都难免要有些骄傲。如今见到一个凡人反而越过他们两个,心头岂不会生气。 但她那里知道这两个有为青年对谢开花是敬畏有加。反而觉得这样的座位安排极其合理。 荆山则愈发无奈。他看出母亲对谢开花的不喜欢,心里难受又疑惑。只是这个时候并不好发作,只问道:“父亲呢?” “哦,”荆母道:“你爸爸不舒服,就不来见客了。” 荆山差点要拍案而起。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不停拿下午猎到的两头硕大麋鹿显摆。怎么一晚上不见,就病得不能见客了? 而韩曲峰和佟言,又是他们自己主动邀请的—— 这是摆明了不待见谢开花了。 他心里难过已极。昨晚才和小谢说,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不会负他。可父母却又是这样的态度。 而他甚至还没有和父母摊牌! 谢开花现在只是他的“朋友”,父母就已经如此。难道他荆山就不能和普通人交友?他又不是没有和普通人交过友? “妈,我和你说两句。”他再也控制不住,倏然起身,拉着荆母就进了里间屋子。 第59章 留下一屋子三个人十分尴尬。 当然尴尬的主要还是韩曲峰和佟言。他们看也不敢看谢开花,生怕看到一脸铁青的脸色。只能低头喝茶,又目不转睛地看那青瓷盖碗,仿佛能从那上面看出朵花来。 但谢开花其实还好。他早已料到荆山父母的态度,何况换个角度想来,他确实不是个好人。父母的触觉在自己孩子身上总归格外灵敏些,知道周围的朋友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坏的。 而孩子则往往不能够理解父母的苦心。 他耳朵尖,早听到荆山在里屋和荆母的争吵。两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还是能够听出来荆山的愤怒和不解。 他叹了口气。 “我出去走走。”他站起来。 佟言和韩曲峰忙也站起。 “再坐一会……”佟言劝道。谢开花就这样中途离场,长辈会更不高兴。 谢开花却摇摇头。这种印象问题向来先入为主,如果荆家的长辈认定了他是故意接近荆山的小人,那他表现得愈谦卑,荆家人愈要觉得他有所求。 况且再怎么说,谢开花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天仙。 他可以为了荆山装小心,但真要他像一个小媳妇似的留下平白受气,他也是敬谢不敏的。 谢开花又望了一眼里屋,扯扯衣领。他不过在这屋子呆了十来分钟,已经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刚走出大门,屋外院子里坐着闲聊的几个侍女就一起站起身,齐刷刷地望向他。 当先那个叫山溟的小姑娘低声问道:“谢先生怎么……” 谢开花摆摆手。又指了指院子外一片树木稀落的林子:“我在那边坐会儿。” 那林子有很明显的人工修剪的痕迹,地上铺了鹅卵石子的甬路,隐约还有座鲜花缠绕的秋千;显然是平时玩耍休憩的地方。 山溟踟蹰片刻,似乎是想到早上荆山和谢开花令人心悸的亲昵,半晌还是允了道:“那谢先生就在那边,也别乱走动……” 她这话说得生硬,仿佛谢开花是什么囚徒似的。她自己很快也觉察过来说话的错处,支支吾吾地想道歉,谢开花却摆了摆手。 其实要是他真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听到山溟这种口气,早该生气了。但谢开花这会儿也懒得去装模作样,慢慢悠悠踱到了小树林里面,往那座五彩缤纷、春意盎然的秋千一屁股坐下去。 秋千晃了几晃。 这么娘炮的玩意估摸着是那些个小姑娘整出来的。谢开花盘腿坐好,又往旁边瞥了一眼——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叶子,能看见那些侍女望过来的眼神。只是大约看他很安分地坐着发呆,没什么特别的,她们就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谢开花深深吸了几口清新灵动的天地元气。感觉到体内元神上的气旋旋转恢复了几分活泼,他微微凝神,指尖就涌起一朵橘红色的细小火苗。 火苗摇摆不定,透着树林和鲜花的阻隔,旁人也看不清楚。 青厨那张艳绝天下的脸孔透过火苗很抽象地显出来。 “怎么突然联系我?”他笑眯眯地问:“好久没听闻你的消息了。” 忽然又眼神一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十分仔细地打量了谢开花一通,微微吃惊道:“你身上竟有了命玉的气息了。” 命玉这种先天至宝,即使是它的拥有者荆山也完全无法驾驭,更不能体会其中妙处。但落在青厨这种绝顶金仙的眼里,倒是能看出许多奥妙。命玉承认了谢开花共生的身份,因此在他身上就烙下了一点印记。 谢开花点了点头:“我能碰它了。” “那太好了。”青厨喜形于色。他本以为还要很久,却没想到荆山这个小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也因而冲动得厉害,这就将谢开花纳入了全身心信任的行列。 谢开花却沉默不语。 青厨没有察觉谢开花的反常,兴致高昂地笑道:“那你快和荆山坦白,请他出手相助……他这样喜欢你,如果你诚心诚意,他不会拒绝的。” 谢开花冷哼一声。不会拒绝?恐怕他刚刚把他的来历一说,荆山就要恨死他了。 “我……”他咬住嘴唇,好半晌道:“我想问你……扶桑树的事,除了荆山的这块青鼎,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青厨一愣。 他看到谢开花满眼的后悔,良久叹道:“小谢,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谢开花咬着嘴巴赌气。 青厨又道:“你心里也很明白……若有别的法子,我们一开始为什么不用呢?小谢,你不用怕。荆山是聪明的人,他会理解的……” 他顿了顿,用更温柔的声音循循善诱:“毕竟这世上谁不犯错呢?你是犯了错,你骗了他;但你对他的一颗心是真的,荆山也感觉得到。他那样爱你,一定会原谅你的……或者你跟他说这一切都是我们逼的你,让他来怪我们好了……” “可我,”谢开花喃喃道:“我还是不敢……” “你不敢什么?” 谢开花悚然一惊,手指一晃,火苗已经彻底熄灭。 他抬头看去,就见到一个少女在往他这里蹦蹦跳跳地过来。 她长得极好。明艳得仿佛太阳,让人不敢直视。可浑身又有那种柔和的气息,月亮一般,叫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 她身后还有几个小侍女,在低声叫着:“姑娘当心脚下……”谢开花就知道她是荆山的妹妹。 他眼睛一转,正好见到手边杏花上一只青色的毛毛虫,便说:“我不敢去捉虫子。”想了想又解释说:“我原想把这只虫子赶走,在敦促自己,可终究还是不敢。” 荆小婉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那只虫子,顿时就笑了,伸手一把把虫子捉住,远远扔开,又说:“原来你在自言自语。” 她挨着谢开花坐下来,眼睛闪亮闪亮地盯着谢开花瞧了半天,最后说:“你好古怪……果然哥哥的朋友全都很古怪。” 话音落下,又拿肩膀轻轻地撞了撞谢开花,嘻嘻笑道:“不过你不只是朋友哦……” 她拖长了音调,脸上的表情和少女迥异,有种中年怪大叔的猥琐感觉。 谢开花咳嗽一声,别过了脸。 “哎哟,害羞了嘛……”荆小婉笑得愈发开心,又挥手叫侍女退下,黏黏腻腻地靠着谢开花问:“你和我哥,有没有那个,恩,就那个……” 谢开花仰头看天。啊,天气真好。 看谢开花不回答,荆小婉也不穷追猛打,眼珠子一转又换了个话题:“你见过我爸妈了嘛……” 谢开花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 荆小婉道:“他们人挺好的,但就是有点儿排外……而且我哥太喜欢你了,这几天在家里,他平均每天得提到你十次以上,他们就都很吃醋……如果对你不好,你不要生气哦。” 这小姑娘对自家父母的态度倒是蛮了解的。谢开花微微一笑道:“我没有生气。” “总之我会挺你的啦。”荆小婉很大力地拍打谢开花的肩膀:“我哥很少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不管是男的女的,都已经很奇迹了。” 听得出来至少她的语气是真诚的。谢开花心中有些安慰。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女的印象也陡地变得十分好。 起码这小姑娘很在乎哥哥。 “当然你也要真的对他好哦。”荆小婉道:“我哥他很一根筋的……” 谢开花苦笑一声。原来她虽然“会挺他”,也特别热情,但心里到底并不放心。 这小姑娘也远没有荆山想象中那样单纯。 “我哥小时候,”荆小婉忽然给他讲起了故事:“有一个保姆。对他好极了,照顾得无微不至,比我妈还要上心许多。我哥就特别依恋她。谁知道她后来竟然想绑架我哥勒索钱财……最后哥哥虽然被平安救下,却难过得大病一场,养了一年多才好。” 谢开花道:“豪门。” “是啊,豪门。”荆小婉并不受谢开花转换话题的影响,接着道:“我哥瞧着硬挺,其实心里软得和小女生似的。他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得不得了,听不得那人的一点坏处。一旦遭了背叛,就伤得比谁都深。他朋友不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谢开花轻声道:“要谨慎。” 交友要谨慎。 交往恋人……更要千万倍地谨慎。 他终究还是对不起荆山。 “你会对我哥好的吧?” 荆小婉一派少女天真的神情,但眼里却是极其认真。 她并没像荆山父母那样对他排斥。她相信她哥哥的眼光,只希望谢开花能同样给一个承诺。 谢开花咬住下唇。 “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 他忽然很想哭。 旁边侍女过来请荆小婉去见老爷夫人。谢开花又独自一个坐在秋千架上,坐了好半天,一直等到日头升到天空的最顶上,艳丽的阳光将他晒得仿佛一个不能动弹的金人。 又有人过来请谢开花去吃中饭。饭摆在荆山父母的屋子里,而他终究还是见到了荆山的父亲。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人,摆着特意极其严肃的一张脸,一顿饭吃得一声不吭。 饭后荆山本想陪伴谢开花,却无奈地被父亲拖去了别的地儿。有侍女问谢开花要不要游览岛上风景——自然是特别筛选过的风景——谢开花只觉得无趣,又看到韩佟二人央求的眼神,就拒绝了。 他说:“我有些累,想回房歇会儿。” 他果真回房歇去了。换了荆家准备的丝滑舒适的睡衣,往大床被窝里一钻,就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他脑子里一片空荡荡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或许他该准备一下和荆山坦白的说辞,可是一想到荆山会露出的忿恨厌憎的神色,他的一颗心就绞痛得不行。 比那天在罗名山上,过度地滥用灵力后身体里血管爆烈的痛楚,还要让他无法忍受。 他一直呆呆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隐约听到前边大门响动,片刻就有人进来。他眼珠子僵硬地转过去,看到荆山站在床边,有些抱歉地看他。 “对不起,我爸妈太无礼了……” 谢开花眨眨眼睛,看着荆山脱了外衣,鱼一样轻柔地也钻进被子,躺到他的身边,轻轻搂住他道:“你不用担心,我会说服他们……” 谢开花摇摇头。 没有关系。他想说,你也不用为了我和你的爸爸妈妈生气。这样会让他愈发显得像个坏人。 可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担心嘴巴一张,他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荆小婉说她哥哥软弱。其实他也软弱得很,什么都做不好。他实在是个顶没用、顶没用的家伙。 “小谢……?”荆山疑惑地看看他。 谢开花一转身,趴伏到荆山身上,低头吻住了荆山温柔的嘴唇。 第60章 荆山有些发愣。 谢开花亲吻的力道很大,大到甚至他的嘴唇有了一点疼痛的感觉。但是唇瓣上的麻痒痛楚,却又渗透进皮肤里一路往下,刺激得血管都轻微地发颤。 荆山张开了嘴,感觉到谢开花的舌头灵巧地探入进来。两人舌尖相抵,他再也忍不住,低哼一声,伸手握住谢开花的腰肢,手上轻一用力,翻了个身,就换成他压在了谢开花的上空。 他抬起上半身,制住谢开花有些骚动的肩膀,低声喘息问道:“小谢,你……” 谢开花的一双圆圆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不知道是不是生理上分泌出来的泪水。 “你不想要我吗?”他的口吻很有些像是在赌气:“你不想要我吗?” 急促凶狠地连问了两遍,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受了委屈。 荆山心里轻轻一叹。 他摸了摸谢开花的脸颊,看着谢开花盈睫泪水里的倔强,毕竟还是没有拒绝。只说:“我先去洗个澡。” 谢开花哼了一声,伸手用力把荆山一推,又一挥手卷起锦被,重新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团团圆圆的大粽子。 荆山面露苦笑,摇摇头,转身下床。 他随手脱了衣服,赤裸着走进浴室,关好门、放起热水,可心里还是有些疑惑。 疑惑,并且有些淡淡的不安。 巫之一脉传承天地,荆山的第六感还是颇强的。更何况即使是普通人也能看出谢开花此时的古怪。 荆山有些痛心。他以为谢开花是为了他父母的恶劣态度在难过。 莲蓬头里冲出来滚烫的激烈水流。荆山静静地站在那儿,感觉着水花打在身上,又顺着胸膛和四肢蔓延下去。他缓缓闭上眼睛,想着等下出去要如何安慰小谢。 他当然想要谢开花。昨夜和谢开花相拥而睡,他费尽心机才压下体内的躁动。只是不应该是现在……他们的第一次不该是因为难过和安慰…… 可他甚至还没想好开口的说辞,紧闭的浴室门忽然就开了。 谢开花赤着脚走了进来。 “小谢……”荆山又怔愣了,下意识要叫他出去,但水声太过巨大,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想要伸手把龙头关了,却发现谢开花居然站在他跟前,动作飞快地身上宽大的睡衣一把褪下。 谢开花的身体被他的脸还要白。但此时在浴室朦胧的灯光下,却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色。他胸口的乳首也因为冰凉空气的刺痛,而微微地挺立起来。 荆山咽了口唾沫。 他的眼神不可抑制地沿着谢开花的身体往下。滑过谢开花平坦的小腹,又被一条白色内裤挡住去路。水花从他身边飞溅开去,有一些打在那条薄薄的内裤上面,布料很快被浸湿了,紧紧地勾勒出谢开花饱满阴茎的形状。 谢开花已经勃起,龟头凸出地顶着内裤前端,透过布料的颜色,可以清晰看见上面暴起的青筋。 荆山就想:原来他和普通人也并没什么两样。以为自己多么清净凝神,可是也根本经不起诱惑。 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过是看了一眼谢开花的下身,他自己的阴茎,竟然也就这样鼓胀起来。 谢开花还是没有说话。 他很沉默,脸蛋通通红的,带着脖子那边一圈儿地红下去,衬出格外漂亮的锁骨。 荆山的眼神愈发移不开去,却看着谢开花一步一步,踩过一点点的水花,站到了他的跟前。 两个人的身子密密地贴到了一块。 谢开花终于说话了。 他抬手搂住荆山的腰,脸埋在荆山的颈窝,低声道:“摸我。” 荆山咳嗽一声。顿了顿,又咳嗽一声。可手终于还是伸了出去。那条内裤已是穿着和没有穿着没多少区别,只是隔着一层粗糙布料,摩擦的感觉或许会更加强烈。荆山顺着形状轻轻握住谢开花的阴茎,带着布料一起缓缓上下套弄。 谢开花发出一声低吟。 他自己也没有闲着。也颤抖着伸出手去,握住荆山的性器。荆山的阴茎很大,极烫,在他掌心中间微微地跳动,像是自家有了生命。他感觉到那根粗长肉棒的膨胀,在他的手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好像刑具。 谢开花浑身发颤,埋在荆山脖子边上的脸烫得像着了火,但口腔里却条件反射一样地分泌出许多唾液。 他有些挨不住,张口狠狠咬住了荆山的肩膀。 荆山的喉咙里就溢出一记闷哼。 他腰部猛的往前耸动。阴茎粗鲁地在谢开花的手里抽插,动作剧烈地像是要把谢开花的手掌皮肤磨破。而他的手也愈发用力,极粗暴地把谢开花的性器来来回回地撸动,大拇指不时划过龟头,指尖轻刺顶端的缝隙,害里面流出许多透明前液。 谢开花松开了荆山的肩膀。他眼里覆着眼泪,模模糊糊地能看到自己牙齿留下的一串血红色的牙印,还有周遭狼狈残留的口水。 “爱咬人的家伙……” 荆山轻轻含住他软绵绵的耳垂,舌尖顶入他的耳朵,像性器抽动一样不停穿刺。 谢开花就被荆山的舌头弄得全身发软,握着荆山阴茎的手也用不上力了,只能胡乱地把两个人的阳具顶在一起,下身慌张随便地顶动。 荆山又轻笑一声,忽然手伸进内裤一把捏住他阴茎的根部,另一手微一用力,就把他的内裤撕成了两半。 暴力! 谢开花模模糊糊地想着。果然巫人都是这样暴力。 但他也很喜欢这样的暴力。 如果荆山能凶一些、再凶一些……就更好了。如果荆山能狠狠地惩罚他、狠狠地打他,那他心里的负罪感才能稍微减轻。 谢开花咬住嘴唇,抬起脸去看荆山的眼睛。 可荆山永远是这样温柔。看着他的眼神柔和得仿佛春天里泛着桃花的溪水。 而荆山的手也是这样叫他舒服……谢开花喉结挪动,嘴里发出一声喘息的呻吟。荆山的手终于直接触到了他的性器,皮肤粘结的感觉是那样好,让谢开花浑身都仿佛要冒火。 他垂下眼,看到自己的阴茎在荆山手里前前后后地挺动。荆山的手好大,好有力气,指尖老茧的粗糙质感,混杂着依旧不停冲下来的滚烫水流,让他的阴茎兴奋得快要爆炸。 谢开花忽然猛一推开荆山,自己转了个身,手撑着洗手台趴伏下去。 他上半身往下塌陷,下半身却高高地翘起来,两瓣格外突出的浑圆的屁股,在灯光和水流的笼罩下,仿佛上了一层光亮的油水。 谢开花勉力扭过脸,迎向荆山惊讶不解的眼神,低声道:“打我。” 荆山只觉喉咙发痒。 下身也发痒……不,是发痛。 痛得他生怕那根饱胀的阴茎就这样砰的爆开了。 他没有发觉自己的腰微微地往前耸了一耸。这近乎是潜意识的动作,让他的阴茎和谢开花高高耸起的臀部愈发接近。前端马眼里不停渗出的前液,都差点要滴到那两瓣白嫩的臀肉上。 “打我……”谢开花还在说:“荆山,求你打我屁股。” 他眼神迷蒙,脸颊艳红,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淫靡魔力。 荆山低喘一声,往后踉跄地退了一步,一股热水猛地就浇到他的头顶……水花四溅,却像是把他的理智也全都带走了。 他猛一咬牙,又往前走了一步,伸手一把牢牢地就固定住了谢开花扭动的腰。 谢开花轻叫道:“用力!” 荆山高高扬起手掌,一巴掌狠狠地扇上了谢开花的臀瓣。 啪的一声。荆山受惊似的缩回了手,却见到那团雪白雪白的肉上,印上了一个淡红的手印。 而谢开花喉咙里发出一声似痛楚、又似愉悦的呻吟。他抬起脸,眼睛从镜子里和荆山有些惊慌的眼神相遇。 他一双眼水汪汪的,眼角眉梢浓烈的情欲,像是水墨画里一笔重重地提点。 “荆山……”他又扭起了腰。他的臀部在往后耸动,似乎渴望着荆山的掌掴。“荆山……再打我……求求你……” 荆山咽了一口唾沫。他毕竟只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被恋人这样蛊惑,什么理智就都没有了。他喘息着,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像,被热水和汗水覆盖着的精壮的身躯,下身高高挺起的性器,还有握住恋人腰肢的宽大的手…… 而谢开花脸重新埋入臂中,腿微微地发着颤,被荆山禁锢住的身子在热水浇灌下软弱得厉害。 这种色情淫欲的画面,叫荆山脑子里轰得一声,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抬手往谢开花有些泛红的臀部猛烈地击打下去。 啪! 啪! 啪! 他每打一下,谢开花的臀肉在他手掌下就要用力地颤抖,在灯光下仿佛一层翻动的雪白波涛。荆山咬着嘴唇,尝到嘴里铁锈的滋味,但手却停不下来。 而谢开花更是叫得声音都快嘶哑。他毫不顾忌地呻吟大喊,臀部上传来的激烈疼痛,像最顶级的春药深入他的骨髓,他只觉心越跳越快、而阴茎也越来越硬…… 他的下身早已一团狼藉。在荆山刚打了他第三下的时候,他就射了,浓白的精液划过一道弧线落到地上,又有一些流下他的下腹和大腿,黏黏腻腻地和汗水裹缠。 他隐约知道荆山也已射了。他感觉到有灼热的液体落到他的屁股上、他的背上……和莲蓬头里冲下的热水并不相同。但他也依旧能察觉到荆山阴茎灼热的硬度,猛兽一般抵着他;荆山和他一样,才刚刚经历高潮,性器就又再次勃起。 谢开花咬住手臂。 他觉得自己好像哭了。但又好像没哭……他也不知道了。如此剧烈的、泛着浓重虐待意味的性爱,本来不是两个初尝禁果的年轻人该尝试的,可是谢开花却觉得正好。他的脑子昏昏的,全身上下都是被荆山狠狠掌掴的痛,但心里是轻松的。 他好高兴荆山能这样打他。 是他对不起荆山。 “小谢……”荆山的身体伏下,胸膛密密地贴住谢开花的背部。 他的阴茎也已紧紧抵住谢开花的后穴。被热水和精液来回涂抹的后穴,早已有些松动,此刻竟毫不羞耻地轻轻咬住荆山突入的顶端。 谢开花又呻吟了一声。他这会儿已经不敢抬头去看镜子了。他怕自己哭得太厉害,让荆山疑惑、担心。 他只是抬起软绵绵的手,往后扶住自己的臀部,又用力地把两瓣臀瓣分开。 “操我,荆山……”他带着哭音的声音从手臂间闷闷地传来,混合着水声、和两个人急促的喘息,格外的让人动情。 “操我……” 荆山的手也覆住了他的手,随即腰部往前一挺,阴茎没根而入。 巨大的、滚烫的肉块,丝毫没有留情地全部插进谢开花后边紧致高热的甬道,让谢开花尖叫一声,腿再也支撑不住,就要摔下地去。 但幸好荆山还是扶住了他。荆山的大手牢牢把着他的腰,手上微一使劲,就把谢开花的下半身全部抬了起来。谢开花只能手撑着洗手台的边缘,感觉到身后没有半点着力点地悬空,只有荆山的阴茎,烧红的铁棒一样,刺穿他的身体。 他终于抬头,又看到了自己的那张脸。他果然把脸哭花了,一道道的水痕把脸颊搞得乱七八糟。 他忽然再也忍不住,张口道:“荆山,我好喜欢你……” 荆山低声道:“恩。” “我爱你……” “我也是……” 那就好。 谢开花模模糊糊地想:那就好。 隔天起来,谢开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像被卡车碾过了一样的疼。 他睁开眼睛,看见荆山在自己身旁熟睡的脸。荆山的眼睫毛很长,覆在脸上,仿佛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谢开花心里又甜蜜又心酸,轻轻伸手碰了碰那两扇睫毛,又往下抚过荆山高挺的鼻梁,和他有些红肿的嘴唇。 看到荆山的唇瓣,谢开花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恐怕自己的嘴巴也是个样子。他有些不好意思,闭上眼缓了口气,随即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悄悄下地。 脚还没站稳,他两腿就一软。谢开花连忙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深呼吸半晌,又拿体内灵气往腿上流通一遍,才堪堪能够走路。 昨晚果真还是太激烈了…… 谢开花脸涨得通红。 他以前不是没想过和荆山做爱,只是从没想到,自己会那样不知廉耻。 还求着荆山打他…… 要命! 他以后该怎么面对荆山啊。 谢开花磕磕绊绊地走进了浴室,仔细掩上门,又禁不住啐了自己一通。 他做事永远都这样不管后果…… 他伸手拿下架子上的毛巾,又走到洗手台前,打算放点热水洗脸。 可他刚刚在镜子前面站定,一眼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差一点就要惊叫出来。 他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冰冷的瓷砖,无力地跌坐了下去。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忽然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撑着旁边的毛巾架子又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再往镜子里一看—— 还是那样。 他并没有眼花,更没有看错。 他头顶上长出了两只毛茸茸的黑色耳朵。 而身后,一条长长的、卷曲的黑色尾巴,惊讶害怕地在半空卷了一个卷儿。 半兽形态! 谢开花震惊地眼前都几乎一片空白。半兽形态……多少年了?恐怕还是他刚刚开始修炼那会儿,瞒着师父硬要化形,才化出来这么一个样子。 可这几百年来,他的人形早就坚固得不能再坚固,怎么可能退化成这样的形态? 谢开花咬着牙,神识探入身体内部,要想调控灵力将异状收回去。可等仔细察觉到了他的灵力,他又吃了一惊——本来就渐渐稀薄的灵力,如今竟仿佛只是地上的一个小水洼,浅薄得根本不能支撑化形。 他竟收不回那两只耳朵和那一根尾巴。 ——荆山就要瞧见他的这两只耳朵和这一根尾巴了! 第61章 荆山醒来时,身边空荡荡的,但枕头上还留有一点谢开花的气息。淡淡的,仿佛阳光,只单单闻着,就好像能亲眼见到那种金黄色灿烂的光景。 他微微一笑,从被窝里坐起来。 刚直起身,荆山就只觉腰那边微微酸痛。他都这样,谢开花昨晚想必更是累得很了……他想起昨夜两个人那种疯狂的样子,脸上也不由有些发烫。虽然当时脑袋发昏,但事后想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昨晚也太粗暴了…… 荆山挠了挠脑袋,烦恼地不知道该怎么和小谢道歉。他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小谢的脸;这会儿谢开花不在,反而更让他觉得轻松一些。 小谢会不会怪他呢? 不过,不过小谢也是有舒服到的吧。 荆山猛地往自己脑门上击了一掌。老天,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带着一张从没有这样红过的脸,荆山缓缓地下了床。 “小谢?”他低声叫道:“你在吗?” 他听到浴室那边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大概是谢开花在洗漱。 他昨天有没有给小谢清理身体?荆山有些记不清了。因为一开始是在浴室,倒也冲得干净,只是后来又在床上做了一回…… 真该死。 荆山摇摇脑袋,轻轻走到浴室跟前,又敲了敲门:“小谢,你在洗澡?” 谢开花的声音终于从里面隐隐约约地传出来:“恩……” “你……”荆山顿了顿,清了清喉咙,低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谢开花的嗓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低沉沉的,都不像是平时那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我没事的,荆山。” 荆山却愈发有些担心。如果谢开花只是安慰他呢? 他想了想,还是道:“要不然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荆家岛上医务系统是极完备的,甚至他还能调动几个修士过来。 谢开花却在里面大叫一声:“不要!” 荆山一愣。 谢开花已经又道:“我真的没事……我就是……我就是有些拉肚子……那个……”他支支吾吾地,但荆山也已猜到这“拉肚子”的缘由。他心里不由愈发愧疚。 “小谢,对不起……”他扶着门把手:“要不我进来看看……” 当然他进去根本什么用都没有。但他只是想看看谢开花,想看看谢开花的脸,看看谢开花是否还好。 谢开花却登时又叫了。 “你进来干吗啦!闻臭味嘛!” 荆山尴尬地摸摸鼻子。 “我就是……肚子痛而已……身体有点酸……别的也没什么。我今天,我今天就不出去了……你……你帮我跟你家人说一声,说我要休息休息……” 谢开花的声音愈来愈低,但还是可以清晰听出来他语气里隐藏着的害羞。荆山心里一软,好想就这样冲进去抱住谢开花。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他也知道小谢有时候脸皮厚得和城墙似的,有时候脸皮却薄得和一张纸没什么两样。 “那我……”他说:“那我先出去了。你要吃早饭吗?” “不用了!我等下睡一觉好了。”谢开花喃喃地:“荆山,谢谢你了。” “是我的错。”荆山手掌贴住门板,仿佛这样就能亲手触碰到谢开花。他也晓得自己这样做有些蠢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昨晚他也这样的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这大概就是恋爱。 谢开花还在里面说:“不是你的错……” 他轻声说着:“这绝不是你的错。” 荆山轻轻苦笑。这当然是他的错。尽管或许确实一开始是谢开花引诱的他,但他活了这十九年,总得有些自制力。若是让他爷爷知道他这样轻易就被蛊惑,一定要说家门不幸。 不过他自然也不会和爷爷说这种事情就是了。 “那我走了。”他也不去和谢开花争辩。终归等小谢休息好了,荆山会再好好补偿他:“你好好休息。我会不让别人来打扰你……” 谢开花道:“好。” 荆山转过身。顿了顿,还是又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要医生来——?” “滚啦!” 谢开花有些恼羞成怒了。 荆山无辜地搔搔头发,只好拿起衣服,走出了门去。 等大门被荆山随手带上,偌大的房子里又恢复了平静。甚至静得听不见一丁点多余的响动,空荡荡的卧室里,只有荆山因走得匆匆、忘记整理的凌乱的床铺,还有天花板上一盏坚硬棱角的吊灯,还在幽幽地发光。 又过去许久,浴室里卡擦一声,像是有什么玻璃东西掉在了地上。随后就响起谢开花低声呼痛的声音。 “靠……倒霉……” 他咕咕唧唧的,倒也可爱。 其实这会儿要是荆山看到他的样子,撇开别的因素不谈,他还真是挺可爱的。头顶上毛茸茸的两只耳朵,尾椎骨末端一条长长的尾巴,乌黑发亮的皮毛,再衬着苍白的皮肤,有种别样的美感。 只是谢开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怎么都只觉得自我厌恶。 他咬着嘴唇,又看看地上被他不小心摔碎的玻璃瓶,还有手指上被割划出来的伤口。皮肉绽开来,流下几滴淡淡金红色的血珠子。 ——他的法力竟然甚至已不能控制住血液的颜色。这会儿若是有别的人闯将进来,看到他鲜血的色泽,就一定知道他根本不是人类。 谢开花烦躁地按住伤口,等伤口渐渐凝结,他又打开水笼头狠狠给自己洗了一把脸。因为用力过大,搓得脸都痛了。 好好休息! 他苦恼地扯住耳朵。 是得好好休息。他总得拿这段时间,修炼出一点控制体型的灵力。 他已经明白,身体里的那些灵力恐怕是被命玉吸取的。根据那个枉死的荆家前辈的说法,命玉这玩意,会吸取主人身体内部的灵力。荆山又不能修炼,命玉一定已经饿了许久了。 谢开花体内那些灵力虽然被封存住,但也精纯至极。和普通修士相比,就是太阳和星星的不同。命玉仍然能一口气吸个干干净净。 果然得说不愧是先天至宝嘛? 但这先天至宝也太恶毒了。 谢开花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门口,做贼一样地打开门,往外偷偷地瞧了两眼。 卧室里还残留着一点昨晚留下的荷尔蒙气息。只是荆山之前打开了窗,散得已经差不多,反而还有些花香遥遥地洒在房里。 谢开花咬着牙,撑着身体里最后的一点灵力将窗户遥控着猛的关上,又拉下厚实的窗帘。等屋子里只剩下一片黑暗,他才松了口气,终于舍得从浴室里出去了。 他很相信荆山说的话。荆山从来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不会叫别人来打扰他,就一定不会有人过来。 他从衣橱里拿了条松散的睡裤,又拿剪刀把屁股那边剪了个洞,才别别扭扭地把裤子穿上去。 尾巴哧溜一下从洞里窜出来。 谢开花抬手扶额。要是让青厨那些人看到他现在这样子,一定要笑死他了。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并不后悔。 他早已慢慢地清晰地了解到,和荆山在一起,是他这一生最不会后悔的事情。 谢开花盘腿在地上坐下来。 地上早铺了软绒厚实的地毯,一点也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凉。谢开花双手在膝上摆一个莲花盛开的手势,缓缓闭上眼睛,在脑中存想经文要义。 他这样一本正经地修炼,真是一百多年没有的事情了。 好在毕竟本钱还在,他天赋也是好的,脑中很快便有一棵青芽从干枯土壤中破土而出。这青芽似玉似云,瞧着模糊不清,却又仿佛坚实如万年巨石,一左一右伸出的两片叶子,更是色泽艳丽、仿佛天上彩虹凝聚。 这青芽长势极快,不过几息时间,便蹭蹭蹭地长成了一株参天巨树。谢开花脑中识海也登时大放光明,本来暗淡仿佛夜幕,却因树叶枝梢的蔓延扩张,竟有无数星光从顶端洒落下来,许多被树枝承接吸收,又有许多渗过识海底部,竟落到底下丹田之中,被灵力漩涡贪婪纳入,随即沿着经脉四处游移起来。 这些星光沿着周天经脉循环一周,重归丹田,缓缓沉寂。再看那灵力漩涡,已仿佛比之前大了一圈。 谢开花这才放松下来,手势也不做了,抬手往额头上抹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 真是幸好荆家岛灵力浓郁。要是放在学校,他可要花一两个晚上才能恢复到这样的程度。这还是他存想的经义高妙玄真,乃是九天上也少见的大道玄文。 谢开花睁开眼睛。他眼睛里一圈七彩光芒一闪而逝,明亮得让人不能直视。 “现在总行了吧?”他自言自语着,伸手又扯了扯那两只讨厌的耳朵。手上做个法决,嘴里轻念发咒,就要收回耳朵尾巴。 可他刚运转灵力,体内忽然猛地一痛。他愣了愣,以为这只是惯常的疼痛,咬一咬牙,愈发用力,想将灵力运至指尖,但还未发力,一阵剧烈到不可思议的疼痛陡然袭来。 这疼痛就好像拿着一把最尖锐的锯子在把他全身锯成两段。又好像有个巨人一根一根地捏断他的骨头。谢开花根本承受不住,全身巨颤,一口金红色的血液噗地就喷出了口。 这血液比方才那几滴血珠子要鲜艳许多,竟是他心头的精血。 谢开花望着那几滴落在地摊上的精血,震惊得不敢置信。 精血是每个人全身最精要的部分。修士犹甚。即使是对谢开花这样的仙人,精血也极难修炼,他又因性子懒,平时修炼不勤快,心头的精血不过那么一点点。 如今却一下子就呕出这些。 谢开花脸色苍白。此时若是他跟前放着面镜子,他就能发现他的脸色直如白纸一般。 偏偏脸颊两边还有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就仿佛凡人中一些回光返照的重病病人。 可这还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谢开花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动。 ——竟有人来了! 他大惊失色,试着想从地上站起身,可两腿却软得根本动弹不得。不仅动弹不得,他甚至压不住身子的颤抖,整个人就仿佛一片风中落叶。 谢开花急得双眼充血,他两手撑在地面,微一用力,却又然狼狈地摔倒下去。 而当荆小婉推开房门跳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长着耳朵和尾巴的谢开花,在地上仿佛中了牵机药一般地不住打颤扭曲。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却发现眼前并非错觉。 “你……你……”她吃惊地结巴了,手指着谢开花战声道:“你……” 竟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谢开花勉力抬起头来,低声怒吼道:“关门!” 荆小婉又被吓一跳,也不知道怎么就听了谢开花的话,忙忙地把身后的房门掩住,又拿插销牢牢地锁死。 她锁门时,双手竟也颤得厉害。好像倒在地上的那个人不是谢开花,而是她一样。 她再转回身时,谢开花还是没能坐起来。他恼怒地想捏起拳头打自己,可手上却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荆小婉呆了呆,忽然像是终于回神,连忙过去把谢开花扶起。她也从小炼体,身体力气比普通成年壮汉都大,自然制服得了浑身发颤的谢开花,又轻松将他扶到床上坐下。 谢开花苦笑地看看自己颤抖的身子,低声道:“多谢。” 荆小婉舔了舔嘴唇。她的眼睛扫过谢开花头上的耳朵,还有他身后卷曲垂落的尾巴,半晌道:“所以……你还是骗了我哥哥。” 谢开花没说话。良久,他道:“你别告诉他。” 第62章 荆小婉冷冷笑起来。 “别告诉他?”她叫道:“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 “我不想他知道。”谢开花低声道:“他知道不好……” “不好,是他不好,还是你不好?” 荆小婉像是无法置信谢开花的冷静:“你甚至不是人——那你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我哥哥的了?为了什么,到荆家岛来?难道你真以为荆家岛会接受你这种妖精?” 谢开花很想说:他并不是妖精。但他如今也只能自嘲地笑笑。 他只是没想到会暴露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但无论如何,并不是荆山看到,那就可以了…… 他闭上眼睛。 荆小婉还在那边极大声地嚷嚷:“你还答应我你会对我哥很好——你怎么能这样厚颜无耻,你怎么能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谢开花淡淡一笑。他骗了所有人那么多,唯独这个,他绝不是说谎。可他也并不打算说出来,因为无论他说什么,荆小婉恐怕都不会相信。 实际上,最奇迹的是,她然到现在还没有夺门而出。 荆小婉一眼就看到谢开花脸上的笑容。他的脸孔虽然因肌肉过度的抽搐而扭曲,但仍能清晰分辨出来那种温柔笑意。她愈发不敢相信,睁着眼道:“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谢开花却沉下心,不再听她说话。他体内那株巨树还在慢慢生长,无数星光从识海顶端无边无际地洒落,和树叶枝干相互交缠,又慢慢融入他断裂的经脉,并将其逐渐缝合。 丹田内枯竭的灵力漩涡,又缓缓地、缓缓地开始旋转。 又有一些泛着星光的灵力,顺着经脉血管,静悄悄地流转到谢开花的手上。他动了动手,发觉自己总算有了一些气力。 那看来用灵力梳理身体是可行的。只是不能够再用作法力输动了。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谢开花不再说话,荆小婉也慢慢住了嘴。她看着面前少年略显稚嫩的脸孔,忽然有些心酸。 因为她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哥哥是真的爱上他。 有人说爱情只是体内荷尔蒙的分泌。那荆山体内就一定只有一丁点这样的荷尔蒙。而就算是这一丁点,也已经全拿给了谢开花。 其实若是谢开花一开始就把自己的身份挑明,他们也未见得不会有机会。本来荆山喜欢的就是谢开花这个人,他也不是爷爷,那样古板,会介意巫妖的区别。 要不然,就是谢开花所要图谋的,绝不允许他泄露身份。 荆小婉忽然全身一颤。荆山体内血脉浓郁,巫妖素来又是死敌,互相之间的气息分辨极其清楚。但他却一点都没有察觉谢开花的真正身份。 她也没有。 这个岛上所有人,都没有。 谢开花身上难道有什么能蒙蔽住种族修为的至宝?要知道荆家岛藏龙卧虎,元婴期的老怪也有那么好几尊,岛上一旦有异,他们绝对能第一时间察觉。 但即使是那些老怪也以为这来岛上做的少年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这样的宝贝,即使是整个修真界,都未曾能够听说。 谢开花到底是什么人?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荆小婉咬住嘴唇。 她一开始没有掉头就走,也是担心哥哥若是知道真相,那一定要伤心欲绝。她甚至已做好了替谢开花隐瞒的准备。或是帮他说话,替他求情。 她并不是什么圣母一样的人物。只是这样做,实则是为哥哥找个台阶,让他有原谅谢开花的理由。让他有不绝望的理由。 但这会儿她却不敢了。 她必须先告诉爷爷。谢开花身份有异,必须探查清楚。 她看一眼闭眼休息的谢开花,掉头就走。 但她刚走出一步,忽然后背一紧,紧接着脖子被人牢牢握住,往后一拉。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拉得往后踉跄摔到床上。 她大惊失色,当即陡一个高抬腿往后猛击,同时手肘一曲就要从床上挣扎起身。脚踝却又被人紧紧捉住,那手一个用力,她当即被凌空翻身,面朝下重重地被压倒在床面。 锦缎被子柔软地覆住她整张脸颊。 而谢开花一手钳着她的后颈,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人却还软绵绵地靠着床板,剧烈咳嗽。 “放开我!” 荆小婉奋力挣扎,声音闷闷地从被单里传来:“放开我!” 谢开花紧咬下唇,鲜血从唇角蔓延流下也不管不顾,手上灵巧地往她肩背几处地方一拂而过。荆小婉身子一僵,登时不再动弹。 他松了口气。钳着荆小婉的手也再次软软垂下。好在他在天上时因为好奇和二郎神学过几手人间功夫。这会儿用起来,倒还有点意思。 只是方才才好不容易重新凝聚的灵力,又因为这几方点穴手法,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咳嗽也停不住。 他又狼狈地咳嗽了几声,觉得自己的肺都好像穿了孔。 荆小婉恨恨道:“你困不住我多久的……” 她一张嘴皮子倒是还能动。 谢开花笑了笑。他体内的灵力是仙气所化,凡间修士根本无法抗衡,更遑论荆小婉这样一个血脉淡薄的巫族女孩。即使他不能动用法术,只是人间武功,也已足够了。 他又歇了会,等体内力气稍稍恢复,又将荆小婉翻了个身,让她仰天朝上。不然得闷晕过去。 “我只是想让你……”他喘了口气,才道:“不要告诉荆山。” “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荆小婉努力转动她的大眼睛,用眼角余光去瞟谢开花色如金纸的惨淡脸孔。 谢开花又一笑。他笑起来确实很好看,像是春天田野里盛放的花朵,干净又明朗,充满朝气。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嘛。” 他送给荆小婉一个“你太天真”的眼神,也不管荆小婉能否确实接收到。 荆小婉也真没接收到。 不过她听出来谢开花语气里的笑意,也知道自己这问题有些幼稚。她转了转眼珠子,又想尝试着把穴道冲破——虽然没有灵力,但武人的真气她还是有的——可她身体内部相当雄浑的真气,却然半点用处没有。 荆小婉顿时好生失望。 她忽然又道:“到晚上,我哥会过来的……” 谢开花道:“我知道。” 所以他还要用这段时间,再恢复一点灵力。不管如何,他总要试着把尾巴什么的收起来。 如果真的不行…… 不,不会不行。 谢开花双手重新摆成盛放莲花状,手指轻轻拈动,仿佛轻抚花瓣。 他一定可以的。 但他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能掌控的地步。 识海中巨树愈长愈高,又有许多分支往外探出去,在识海半空轻轻舞动。丹田内的灵力漩涡旋转得愈发自如,上端悬空而坐的元神,模样也逐渐清晰,不再是先前模糊得近乎消失的模样。 一切都在好转。 甚至因为元气凝聚得过于迅捷,谢开花体内封存的修为又不足以支撑,往外浪费了许多。无数元气不忍离去,在谢开花身周飞舞环绕,那种云蒸霞蔚的景致,将他衬得直如神仙一般。 当然他本来也是神仙就是了。 谢开花心头微松。若是照这样下去,他体内灵力甚至能直接突破练气期,达到筑基期的水平。或者一旦突破,他就能将灵力运为法力搬用了? 一这样想,他忍不住又将更多元气揽入体内。那些元气纷纷化为灵力泉水涌入丹田,将那一洼漩涡越撑越大、越转越快—— 旁边的荆小婉早看得呆了。 她无法修炼,但岛上修士众多,她也是见多识广。可谢开花这样的修炼速度,别说见过,真是听也没听过、做梦都想不到。 他这会儿全身修为暴露出来,正是练气期的水平。可不用过多久,就能筑基了吧? 这样快的突破速度,真好像看一场几百个世纪以后的科幻电影。 ——但他筑基的时候,不用长辈在旁边护法吗?尽管是末法时代,但突破时仍有无数天魔心魔接踵而至,从来是极危险的。 荆小婉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要筑基了……你放开我,我去帮你找一个金丹前辈过来为你护法……” 她声音很低,因为生怕吵到谢开花、叫他生气。她之前还理直气壮的很,可看到谢开花这样的修炼样子,她情不自禁还是怕了。强者总是令人惧怕的。 但谁知她话刚一出口,谢开花却猛地睁眼,随即一口金红色的鲜血就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那一口鲜血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芳香,香到了一个诡异的境地,荆小婉一闻到,唾液就条件反射似的从口腔底部分泌出来。 她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 她又转着眼珠子去看谢开花。这回总算看到了谢开花的脸——可一看之下,她却骇得差点失声尖叫。 谢开花脸上没有半分的血色,表面皮肤都变得透明了,能清晰见到底下的惨红蠕动的血肉。他一双瞳孔却变成了绿色,绿得极其奇异,像是凝聚了过多生命力的两片叶子——团成团的叶子。 就要爆炸开来的叶子。 谢开花喉咙里溢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圆睁着双眼,视线却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你到底怎么了!”荆小婉要吓死了,她大声道:“你,你快点解开我,我去帮你找医生——你得找医生——我找元婴期的前辈过来看你——” 可谢开花看也不看她一下。他全身僵直,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凡是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边,都缓缓出现了一些青色的藤蔓。这些藤蔓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力,弯曲着、舞动着、攀爬着。颜色却也渐渐变深,像是底下有火在烘烤,泛出了一点乌黑的光泽。 荆小婉灵机一动。 “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她大声道:“谢开花,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修炼得这么快,果然有极大的坏处! 谢开花心里黯然一笑。 他其实听得见荆小婉的喊声。只是他根本无法动弹罢了。他之前点了荆小婉的穴,现在自己也变成这样。果然大约这就是现世报吧。 他已经知道自己这样的原因。他并不是走火入魔,他只是被凡间的元气侵蚀了罢了。 他修炼过快,元气涌入量早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范围。而凡间的元气,又充满了邪魔污染——仙人不愿降落凡尘,也是有原因的。 他然忘了这一点。 命玉吸取了他的灵气,也削弱了他的体质。他再没法控制住这些蔓延的魔障,他体内纯净无暇的仙力,反而好像最诱惑的糖果,将这些邪气尽数吸引过来。 他不能再停留在这里了。 他不能,他不能再留在凡间了。 否则,他必死无疑。 “谢开花!”荆小婉的叫声尖锐得让人耳鸣。 而谢开花终于开了口。 “青鼎……”他一开口,血液就从嘴里喷涌出来,将他的衣衫、和底下的被子,染成一片绿色——他连血都变成绿的了。只有心口最后的精血,还维持勉强的纯净。 “青鼎……”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可闻:“青鼎在不在荆山的身上?” 荆小婉怔了怔。难道谢开花的目的是青鼎?但青鼎就是荆山的命,荆山不能失去这块玉佩。她不想回答,她想合拢嘴巴,可谢开花的声音却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爷爷今天才把青鼎请去,供奉在祖堂了……” 她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往自己脸上甩一巴掌。 供奉在祖堂? 也罢…… 不在荆山身上……不在荆山身上……最好。 谢开花想笑,却笑不出来。他闭上眼,将身体里最后一点干净的灵气蕴含到丹田内部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点之中,随即元神猛然一指,无声喝道:“白芍!” 荆家岛上空,一只遮天蔽日的金翅大鹏鸟骤然仰天长啸,随即双翅一束,流星般往荆家岛上俯冲下来。 第63章 半空中透明的光幕陡地显出灼烧般炙热的光华。就仿佛突然燃烧的太阳,热烈到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蔚蓝的天色再也看不到,只有龙蛇般舞动缠绕的火舌,恍如世界末日。 “有敌入侵!有敌入侵!” 地面上宽广到无边无际的庄园也忽地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密密麻麻的人群像黑点一般从四面八方往正中心聚拢而来,却没有半点喧扰人声,安静迅捷得让人心里发麻。 还有许多修士腾云驾雾着从远方高山上横跨而来。他们也神情严肃,手持法器宝具,抬眼望向空中那被黑云笼罩着,却仍掩不住灿烂金光的巨大鸟儿。 金丹修为的妖物! 但没有关系。修士互相对望,眼神平静。他们中也有金丹期的修者,更有元婴期的老怪在后面掠阵。 荆家岛,从来不是那么好闯的。 但他们甚至还未组织起第一波攻击,为首的一个脚踩青碧乙木飞剑的修士就失声叫道:“你们看!” 众人抬眼望去。却见那滚滚黑云中,忽然消失了熠熠的金光。金翅大鹏鸟全身笼没其中,不仅妖气顿散,连翅膀拍打的呼啸风声都听不见了。 “这畜生掩住了身形!”那修士顿了顿,却又笑道:“无妨,毕竟是畜生,还留着这一团云给我们……” 后边就有修士道:“不如一起用法宝将其击落!” “不必!”那用乙木飞剑的修士手上捏一个法决,脚下的青碧色大剑就身化成七把玲珑小剑,环绕着他急速飞行。修士脚下生出一团云朵,将他在半空中堪堪托住:“待我前去探看探看!” 可他的小剑还没有来得及发纵出去,那团硕大的乌云忽然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空中清朗一如往日,只有顶端的光幕仍在炽热顽强地燃烧。 而那金翅大鹏鸟,已不知去哪里了。 “怎么回事?” 众人顿时难掩眼中惊色。他们也不是练气期的雏儿,早有过无数和妖物斗法的经历。荆家岛上也有许多大妖镇守,互相之间也有切磋。 可却也从没有这样子,能在所有人跟前白白溜走的例子。 这不是让他们都成了睁眼瞎! 那用乙木飞剑的修士脸色沉郁,知道这上古异种想必是有些依仗。他一挥手,冷冷喝道:“命所有练气期、筑基期修士,都绕岛内外仔细搜查!不可放过一丝疑点!” “得令!” 身后十几个修士躬身领命,都又踏着飞剑法宝往四面八方去了。地上严防镇守的人类兵士,则在几个荆家巫族血脉子弟的带领下,也纷纷四散开来,往岛上隐秘地方搜查妖物。 那修士自己沉吟半晌,脚下飞剑化作一道流光,往远处云雾缭绕的高山飞射而去。 等当地再没有几个人逗留,却见底下地面上有一座废弃的茅舍,跟前枯败槐树的几片黯黄叶子后头,忽然转出来一只翠绿的娇小鸟儿。 仔细看,这鸟儿却不是绿色。它全身羽毛乌金交杂,身后长长的一条七彩羽尾,端庄华贵之极。只是身上竟套了件碧绿生青的柳叶编织的小衣裳,将毛色给挡住了。 这年头只听说狗是常穿衣服的。倒没听说过鸟也会穿衣服。 它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半空中修士离去的方向,极人性化的露出了一点鄙夷的神色。 随后双翅一振,往庄园后头一座古老宏伟的祠堂快速飞去。 “有敌入侵?” 荆山倏地睁开了眼。 他正跪坐在荆氏祠堂的厅堂正中。前方沉沉黄幔垂地,隐约有烟气传来,还有低沉的淡淡诵佛声。诵佛的正是荆家的老爷子,老爷子并不信佛,更不会给荆家先祖用佛经来祭奠往生,只是偶尔念念,平心静气。 他这会儿平心静气的缘由,也正是外头这跪坐得笔直笔直,似乎乖巧之极的孙子。 “不用你出去!” 老爷子在里间低声喝道:“自有人安排处理这些事情……你只要给我好好跪在这儿,想想你做错了什么地方!” 老爷子在荆家说一不二,一发火,就是荆山的父亲伯伯都害怕得不行。荆山却一点也不怵,反而还淡淡反驳道:“我并没做错。” 他在这里跪了一上午,只是为了让爷爷消气。 “你还没有错!” 荆老爷子气得要吐血。他经也不念了,倏地站起身,拄着拐杖掀开帘子走到外头。眼看着跪得笔挺笔挺、仿佛一株上好苍松似的孙子,他愈发又心痛、又头疼。 “你是我荆氏独脉……” 他恨不得拿拐杖往孙子身上敲。 荆山却还是道:“我总不至于令荆氏绝后就是。”他眼神冷静,但眼底却燃烧着狂热焰火,只说:“我只想和小谢在一起。” 荆老爷子不敢置信地望向孙子。荆山然在祠堂里还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他气得颤抖,差点握不住拐杖,嘴里只怒道:“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咬牙切齿。 荆山今日一早就寻到他。老爷子笑呵呵地以为孙子要过来给他请安,却没想到荆山张口就是什么“喜欢小谢”,“要和小谢在一起”。 当时他母亲登时就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老爷子也知道这小谢是谁。前日刚上的岛,荆山母亲不喜欢他,冷落他,荆山还为了这事和父母吵了一架。但老爷子一开始也只以为那是个朋友。 没想到原来是这种关系! 孽障! 真是孽障! 要不是怕孙子拼命,他真恨不得让人去把那谢开花做了。 他这会儿又想着,要不然趁这会儿岛上有乱,派人去偷偷把那小子给卡擦了?正好推给闯入岛中的邪魔外道。 可还没思虑周全,荆山忽然猛地在他身前站起。 这家伙足足有一米九几,一座大山似的挡在老爷子跟前,让老爷子很骇了一跳。 “做什么?” “我去看看小谢去。”荆山理直气壮:“他身体不舒服,正休息着,若是被妖物所害,我一辈子都会后悔。” 老爷子顿时要把一口银牙咬碎。 “不许去!” 他怒喝道:“荆山,不要以为你是我荆家唯一的子孙,你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你有权利,你就也有义务!你有义务承担荆家的一切!” 他举起拐杖,龙头顶端正对着荆山英俊的侧脸:“你若敢踏出这祠堂一步,我就将那姓谢的千刀万剐!” 荆山看着他,忽然咧嘴一笑。 他笑得很温柔,很潇洒,也很嘲讽。 “爷爷,别傻了。”他轻声道:“你知道我的……就算我真的不会走出这个祠堂好了。可是小谢还活着,我却不能碰到他,对我来说,和千刀万剐也没什么不同。” “你在威胁我!” 老爷子愈发怒火中烧。实在是这码子事来得太过突然,他们一点准备也没有。若是早知道,就压根不会同意让那谢开花上岛来! 荆山道:“我不在威胁您。” 他迈出大步:“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但他也没能真的踏出祠堂。 因为一只小小的、碧绿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祠堂外的密林里飞了进来。 “什么东西!”老爷子见有转移目标,顿时就把一腔怒火全都洒在鸟儿身上了:“怎么会有鸟飞进来!” 祠堂外布有层层叠叠的严密阵法,别说鸟兽了,就是寻常金丹修士,也轻易找不到出阵的路。 荆山却看着鸟儿目瞪口呆。 他很少脸上有这样夸张的表情。但这会儿真的是嘴巴张得快要掉下来了——那鸟儿虽然被一层绿柳叶挡住了毛色,浑身上下也没有一丝的妖气,但那灵动的眼神,娇俏的长尾,不是白芍还是哪个? “白芍?”他震惊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忽然他又意识到,白芍正是一只妖物。他神色一凛,踏前一步,一手就往白芍身上捉去:“是你闯入荆家岛——” 他早知道白芍这种大妖藏在谢开花身边没存什么好意。原来是想混着来他家里面吗? 可白芍又怎么会被他捉住。轻轻巧巧地一个转身,就从荆山的掌缝间溜了出去。 它眼神锐利如刀,透过沉沉黄幔,一眼就见到祠堂后方在最顶上供奉着的青鼎玉佩。白芍一声轻鸣,离弦之箭般直直冲向了供台。 “拦住他!” 老爷子一声大喝。 就有两个彪形大汉突然凭空冒了出来。他们体型健硕,偏偏身子灵巧,脚尖攒动仿佛芭蕾舞演员。手上也丝毫不停,一边一个青铜丝编就的织密大网就笼向了白芍——这网是元婴期修士练就,区区金丹妖物,休想逃脱。 谁知那鸟儿身上的绿柳叶骤然浮起,一片片叶子刀刃般划向大网,要将它狠狠割破。 老爷子冷声哼道:“就凭这——” 他声音戛然而止。却见那不知捉住过多少千年大妖的青铜神网,然被几片柳叶生生地划出了一个好大的洞来。 直如吹毫断发一般。 而白芍已嗖的一声,从洞中闪电般飞走,又一口就叼住了那在供台上闪闪发光的玉佩。 “来人!”荆老爷子神色已有些惊恐。对于未知的事物人本来就往往很难维持平静。这只小鸟儿的本事已远远超出了老爷子的想象。 荆山在一边喝道:“白芍,放下青鼎!” 白芍却不屑地望了他一眼。哼,什么东西。要不是主人喜欢你,我才懒得理你呢? 它甩了甩尾巴,就要从这两个巫族身边大摇大摆地飞过去——身上有主人绝世的柳叶法宝,它对这传说中的荆家岛,是半点儿也不怕。 门口却忽然抢入十几个金丹修士。 “妖孽休走!” 当先一人,正是之前那脚踩乙木飞剑的修士头领。他方才才从远山上求了法宝回转,没想到却有妖孽闯入祖宗祠堂。 他当下再不迟疑,手上一动,一尊青光灿烂、华章灼目的碧绿小塔,就从他手里冉冉升起。 小塔升上半空,忽而变作寒山寺古钟大小,发出嗡嗡响声。 荆山和老爷子皱住了眉头。 而白芍身子一晃,竟似是挡不住这小塔嗡嗡的轰响。 众人立时都面露喜色。 乙木飞剑修士身边的一个练气期修者,面上却露出了一点惶急之色。 但见他面如白玉,眼如桃花,一身的风流俊俏,正是佟言。 片刻他把牙一咬,突然抢入堂中: “我来助你!” 第64章 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他们眼睁睁看着佟言跳进屋内,都在想:这练气期的小辈是谁啊? 只是他们也以为佟言那句“我来助你”是说给乙木飞剑的修士听的——一时都没有阻拦佟言,只觉这小辈没什么临敌经验,有些大惊小怪了。 不过也无妨。那尊青木九鼎神塔已制住局面,想那金丹期的妖孽也脱不出众人的手掌心—— 但他们又错了。 佟言已放出了一把飞剑。这剑浑身黄灿灿的,式样古朴,剑身上还绘了九曲十八弯的黄河模样,其中沉淀往来的泥土,颗粒分明,被细细密密地全都雕琢清晰。 正好组成了一个极弱版的九曲黄河大阵。 但这极弱版的九曲黄河大阵,也已有了一定威能! 却见它流星赶月般地然撞上了那尊青木九鼎神塔。刹那间黄绿之光冲天而起,两样宝贝一齐发出一阵不绝于耳的虎吼龙吟之声,剑身上雕琢的泥粒,全部飞纵而出,将那鼎团团围住。 土能止水! 这竟是一把压制得了神塔的绝世神兵。 但谁又能想到一个练气期的小家伙手里竟然有元婴老怪都舍不得用的上等法宝! 那乙木飞剑的修士已惊得呆了。等他回过神,眼中嫉妒、贪婪、愤恨之色一扫而过,喝道:“小辈大胆!” 他手上一挥,一柄小剑就疾飞出去,半空中滑过一道凌厉的剑光,一剑就斩下了佟言一条胳膊。 “啊!” 佟言痛呼失声,浑身汗如雨下。左边胳膊应声而落,血水如喷泉般狂涌而出。 旁边荆山登时一惊。 “等……”他想阻住那修士的进攻。毕竟他和佟言相识一场,佟言又是谢开花的朋友…… 可他话还没说完,白芍却又起了变化。 只见它身上那层翠绿色的柳叶小衣忽而从身上脱落,眨眼便变回一根鲜嫩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的柳枝,悬空而立,柔美动人。它自己的身形则失控般陡然变大,不过几息时间,便变成了一只足有小汽车般大小的大雕。 “上来!”它尖喙一啄,就将佟言给叼到了自己身上。半空中那柳枝也是一动,将它口中细小的玉佩一卷,化作一团绿色粽子,没入白芍肚里。 “走!”白芍也不去看正和神塔斗法的宝剑,双翅一阵,便如同一阵龙卷风般狂猛而出。那十几个修士被它气势所迫,竟是根本拦阻不得。 眼睁睁瞧着它呼吸间便飞出百里,那群修士才气急败坏道:“快追!”一个个架着法宝跟了上去。 荆山忽然道:“带上我!” 他神色肃穆,修士都不敢拒绝,有个驾云的就一把捞起荆山,同他一道追向白芍。 那边白芍却已远远飞离了祠堂。 祠堂外的法阵完全拦不住它,凡是有禁制之处,它小腹那边便闪过一道青光,将禁制完全抹去。直如势如破竹一般。 佟言躲在它背上,看得清楚,知道那是柳枝的功劳。他也知这柳枝是谢开花依仗的宝贝,只没想到能有这样厉害。 忽地一阵剧疼又泛过四肢百骸。 佟言一声苦笑。左臂被砍……恐怕他之后一辈子就只能做个独臂杨过。他胡乱从怀里掏出些止血的散丸往肩上断裂处抹了一把,喘息着大声道:“白芍,我这次可亏大了啊……” 白芍冷哼一声,道:“有主人在,你还担心什么!这条胳膊都能给你长出来!” “别开玩笑了……”如今哪里还有这种断臂重生的法术。给他找条胳膊安上去倒挺有可能。只是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大问题是,他今天坏了荆家岛的大事,相助白芍抢去青鼎,之后要怎么平息风波,他可完全想不到。 谢开花来去无踪,但若是荆家岛找上峨眉,那他可就惨也! 哎哟,他到底为什么一时头脑发热,就这样助了白芍! “你不也就是想在主人面前赚个便宜,”白芍却也不笨。这只上古异种,跟着谢开花这些时日,吃糖豆般吞了许多灵丹妙药,神智早就开得精明无比:“你放心,主人知道你的好!总不至于叫你落了坏处。” 它虽也不知道谢开花真实身份,但就凭着那些凡间难得的灵丹,就知道谢开花不是凡人。 佟言如今雪中送炭,可是大大的露脸! 佟言苦笑道:“但愿如此。” 白芍不满意佟言这样敷衍态度,长鸣一声,双翅突地抖动,速度又陡然加快。 风恶狠狠刮过佟言脸部,疼痛仿佛刀割。他忙伏下身来,拿唯一剩下的右臂揽住白芍,肚子里自然把这只扁毛畜生骂得半死。 但速度快也是好事。不过又瞬息之间,白芍已飞到谢开花那处院落,翅膀急收,冲进了当中屋内,落下地来。 它嘴一张,那团绿粽子就从肚子里飞将而出。虽在它肚子里一阵徘徊,那柳枝却没半分脏污的样子,仍旧绿意盎然,鲜美欲滴。 而佟言也已从白芍身上滚落,刚刚站定,便看到谢开花的样子。 这一看之下,他顿时惊得动弹不得。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却见谢开花形销骨立,满脸满身地爬满青黑色的藤蔓状图纹,双眼空洞,仿佛一个瞎子。他靠在床头,身前被子上却全都是绿色鲜血——那肯定是血,佟言还认得出。 “主人!”白芍也是一惊。它知道事情紧急,却没想到谢开花此刻竟如邪魔一般。 谢开花却不说话。 他勉强抬起手,往半空中的柳枝一招。裹着青鼎的柳枝便搜得一声落入他手中。 谢开花手指摸索着将柳枝解开,指尖轻触青鼎,浑身便如触电般颤抖。 “拿到了……” 他终于口吐人言。只是语声嘶哑,仿佛深渊恶魔。 “青鼎!” 他身边躺着的少女失声尖叫。 佟言拿眼望过去,又吓了一跳。“荆小婉!”他当然认识荆山的妹妹,这小姑娘调皮活泼,比荆山可可爱了一万倍。 没想到谢开花还把荆小婉绑在这! 只是谢开花如今模样,却令佟言心中有些打鼓。谢开花委实……委实……有些像那传说中的天外邪魔。 难道谢开花真是那种绝世妖物? 那他、那他岂不是助纣为虐? “佟言,你很好……” 谢开花忽然又开口道。 他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看向佟言。明明是根本看不见的样子,佟言却觉得仿佛两道闪电朝自己直射过来。他浑身一凛,再不敢多想。 “主人……”白芍缩小了体型,恢复成娇小鸟儿的样子,颤颤地拿身子去蹭谢开花的手。 “别怕,白芍。”谢开花道:“不用怕。” 他一手点了荆小婉的哑穴,手指随后轻轻一动,一道橘红色的火焰陡地从他指尖燃起。 火焰里显出一张艳绝的脸来。 “开花!” 那美人一眼见到谢开花这个模样,就惊得失声道:“你浑身都是天地邪气——你做了什么,你发了什么疯!” “我没发疯,青厨,”谢开花低声道,“我不能呆下去了……我拿到了青鼎。” 美人一愣,随即又道:“我说过只拿到青鼎并没有用……不,算了,你是不能再呆了。你等着!” 火苗应声熄灭。 佟言看着谢开花指尖的空白,有些怔怔的。不怪他发怔,实在是那美人美得太过惨绝人寰,佟言自负已十分英俊潇洒,却真难以及那男人万分之一。 “他是,他是谁?”他看向谢开花道:“他说你等着……又是什么意思?” 谢开花牵了牵嘴角。他似乎正想回答,但窗外却骤然刮起一片狂风——那些修士到了。 “妖孽!” 众修士齐声大喝。 谢开花手指抚了抚白芍的羽毛,轻笑道:“你这次搞得好大阵仗。” 白芍懒懒地晃了晃脑袋,离谢开花凑得更近了些。这可是青鼎,荆山的命根子,荆家的命根子——谢开花要这个,阵仗能不大吗? 那些修士就要纷纷朝屋里放出法术法宝。谢开花却忽然听到一把低沉男声道:“等等!小谢还在里面。” 是荆山。 荆山也来了。 也是……这本来就是荆山的东西,荆山怎么能不来呢? 谢开花心中苦笑。 好傻的荆山……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怀疑自己。 “少爷,”有修士道:“那妖物裹同峨眉逆徒特地前来这里,这儿的人物,就一定和他们有所勾连——” 佟言摸摸鼻子。他然变成峨眉逆徒了。 “不,不会!”荆山怒喝道:“小谢不是那种人!” 谢开花闭上眼。他纵然已看不见,但眼眶滚烫,差点要落下泪来。 荆山…… 他心中温柔呢喃荆山的名字。 “少爷!” “让我去看小谢!” “少爷,即使那小谢不是敌人,可他也一定被挟持——少爷你身份贵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不能进去啊!” “少爷!” 众多修士齐齐劝阻,将荆山拦在屋子外头。但谢开花能清晰听见荆山挣扎怒吼的声音……荆山仿佛一只失去爱侣的狮子,绝望得令人心碎。 只现在就已经这样痛苦。 谢开花想,若荆山知道他真的是“敌人”,那荆山又该痛苦成什么样子?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要滴血了。 而青鼎在他手中,仿佛一颗心脏,表面缓缓鼓起、又缓缓落下。 外边终于安静。 不知道是谁制住了荆山,那些修士又重新聚在一起,各种法术已准备完毕。 佟言这下是真的慌了。 “谢开花!”他道:“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啊!”谢开花和白芍动也不动,简直像是一心求死似的。 他又看到那仍旧呆呆躺着的荆小婉,道:“要不然我把她挟持人质……” 荆小婉顿时向他怒目而视。 谢开花却道:“不用。” 他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忽然道:“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佟言很崩溃。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个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但很快,他却听到半空中传来一阵隆隆雷声。 雷声? 方才天明明还是晴的。 而很快他也确实看到了那清朗的天色——只听一道轰隆巨响,仿佛是九天神雷狠狠击中了房屋屋顶,那层瓦砖刹那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佟言吓极抬头,却见半空光幕早破了一个大洞,无数金色雷电如龙如蛇,从天而降。 “谁!” 远处几道电光激射而来。荆家岛的元婴长老终于坐不住了。 但他们还未靠近,就见雷电之上,忽有一道黑色裂缝,从蔚蓝天色中缓缓出现。这道裂缝出现得太突然、太诡异,修士们全都怔住,好半晌,有个头发花白的元婴老怪颤声道:“空、空间裂缝!” 好大的空间裂缝! 这样的裂缝,只要稍一靠近,恐怕所有人都得被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裂缝之中,却又有金色光芒闪现。 这次不是雷电了。而是一片耀眼金花,降落如雨。这金花瞧着遥远,但转瞬即至,一刹那间整个荆家岛上空就都被这纷纷扬扬的金花笼罩,芳香美丽,仿佛仙境。 所有人都呆住了。 金花之后,又有悠扬乐声传来。这音乐隐隐约约的,听得并不真切,但不过一丝音响,已要叫人陶醉得忘却世间一切事物。乐声中那清静自然之意,直合大道,真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我的天……” 佟言呆呆的,整张脸都僵直了。他简直有种仿佛要乘风飞去的错觉。 但他也模糊猜到,这乐声之后,恐怕还有更大阵仗。果然就见几只亭台楼阁般大小的青色鸾鸟,拍着巨大的翅膀,从裂缝中悠悠飞来。它们的翅膀稍扇,便卷起狂风;它们的尖喙轻啄,便有天火落下。 而它们的尾巴,则有几根金色仙绳系着,一直往后蔓延…… 直到裂缝中,又慢慢飞出一架金色车仗。这车驾有九天上清晨最亮丽的彩云织成车盖,垂悬而下,有细小金乌盘旋成轮,带着炽热火焰,托车而行。前面车辕上站着个身穿细白纱衣的美丽仙子,她目光开阖间,有雷电闪烁,令人不敢直视。 “这、这、这到底……” 佟言的脖子像是久久不用的机械,转动间,甚至妖发出咯吱的响。 他看向谢开花。 谢开花脸上,却露出了一种难过的神情。 “我要走了……”他说。 却见那些青鸾将车驾拉近,在半空悬浮,当先而立的白衣仙子手执金色长鞭,轻指荆家岛屿,檀口微张,清澈嗓音便响彻寰宇:“九天玄女,奉北方北极中天紫微太皇大帝、东方东极太乙救苦天尊青华大帝敕命,迎救苦天尊座下持灯弟子谢开花,回天!” 第65章 佟言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云床之上。 云床绵软舒适,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朵清香,很有一种让人躺在上面就舍不得下来的诱惑力。但佟言只愣了一愣,就飞快地弹坐起来。 这里是……这里是哪? 他环顾四周。墙壁都是古老的青石,大块大块的石头堆在一处,严丝合缝。并没有什么装饰,只在左边墙上挂了把剑鞘,这剑鞘浑身乌黑破旧,但却有种令佟言胆战心惊的威势。 墙角还摆了张四方桌子。桌上有把水壶。看到那水壶,佟言才觉得自己格外的干渴,连忙赤着脚就下了地。可他刚走两步,门忽然就被推开了。 一个模样俏丽的侍女打扮的小丫头探头进来。 “佟公子,你醒啦?” 佟公子?佟言下巴差点掉下去。他不会穿越了吧?这人连忙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问道:“你是——” “我是小绿呀,三公子让我来服侍公子。”小绿轻巧推开门。果真是穿着一身的绿色,薄薄的绿纱笼罩住她纤细窈窕的身子:“公子渴了吗?” 还未等佟言回话,她就一把抢过了水壶,给佟言倒了杯茶,递到佟言跟前:“公子请喝。” 佟言愣愣地把茶接过,一口饮下,忽而脑中记忆潮水般涌来,总算是记得了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儿—— 九天之上! 他正在九天之上! 记忆是那样模糊,可又是那样鲜明。佟言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出仙侠大片。只是电影公司当然永远不可能真的拍出那种天地齐聚的威压和恐怖。 佟言还记得天空中悬空而立的那个“九天玄女”望向自己的眼神。只是简简单单、随随便便的一眼,但其中奔腾如龙的耀眼电光,几乎就差点刺瞎了佟言的眼睛。 这就是仙人的威势么? 之后的事情,就好像一场走马观花的电影,在佟言的脑子里转瞬即逝地放送。谢开花脚下生云,被玄女迎向金色车驾;荆山震惊不解,却被玄女一个飞袖给震得当场昏迷,也被卷入云中;至于他呢,还在地上不安失措的时候,却见谢开花似乎和玄女说了什么,那貌美清冷的仙女就也一个袖子将他卷上了青鸾背上。高空冷风刮面,他一个受不住,就此晕厥过去。 连地面上荆家岛人的神情都没瞧见。 再醒来时,就已在这里。 佟言握住茶杯的手轻轻发颤。他静下心来,才发觉身周的元气奔腾如江海,还带着别样的清凌凌的气氛,仿佛吸入一口就能成仙得道。 这就是仙气吧?唉,真是一场莫大的机缘,只是—— 他放下茶杯,转头去问小绿:“谢开花呢?” “公子是问三公子吗?”这小姑娘一提起谢开花就眼圈儿一红,瞧着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公子还昏迷着呢——赤焰姐姐说,公子体内侵入太多的凡间浊气,仙体受损,恐怕要将养许多时间……” 佟言老脸一红。凡间浊气,这可不是他们平时呼吸的天地元气?那么多那么好的元气,放在这些人嘴里,就是令得“仙体受损”的玩意了…… 不过—— 佟言心中暗叹。 原来谢开花果真是个神仙。 怪不得。怪不得一开始谢开花收拾他收拾得就好像捏蚂蚁。仙人和凡间修士的区别,确实是天上雄鹰和蚂蚁的区别。 但他怎么可能想得到呢?凡间末法时代持续有千年之久,仙人,早已是传说中的玩意了。 该说他自己是运气差呢、还是运气好呢? “那我——”佟言想了想又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啊,这可不行,”小绿摇摇脑袋:“但公子若觉得烦闷,大可以去外边游览游览——这边景色虽不怎么样,但地方挺大,很能散心。” 看景色有什么好看的。佟言心里摇头,没什么兴致。顿了顿又道:“那荆山呢?” 小绿听到这名字一愣,想了想,好半天才道:“是那个长得挺好看的大个子吗?他在另外一座山峰上住着,你若想去看他,我带你去就是了。” 佟言连忙道谢。小姑娘也不磨蹭,当下领了佟言就往外走。 刚出房门,佟言就吓了一跳,这才恍惚地有了一种自己是来了天上的直接官感—— 迎面而来的,是刺目之极的金色天光。只是被层层叠叠的云彩阻挡晕集,才和缓下来,变作调色盘上的明亮颜色。 他的脚前则是一堆软软的云。放眼看过去,然没有一处是严实的地面,全都是密密的云互相蔓延,黏在一起。有几个穿着红色肚兜的白胖娃娃在不远处的云上打滚嬉闹,看到佟言的眼神望过来,连忙牵着手慌慌地跑开了。 几只巨大的青色鸾鸟在云天之外懒散地翱翔。它们身上沾染上了太阳光线,看上去也是明晃晃的,仿佛用青金石雕琢而成的完美雕像。 佟言看得呆了。 小绿早已一个呼哨,叫来了两只白鹤。这两只白鹤体型极大,张开翅膀足有九、十米长,顾盼之间,神姿宛然,颇有些高傲之意。 小绿让佟言选一只白鹤坐定了,自己跳上另一只白鹤宽阔的背,搂着人家细长的脖子说了两句话,白鹤就挥扇开巨大的翅膀,双足一顿,带着两人飞纵起来。 佟言也学着小绿搂住了白鹤的脖颈,一边往下望去。只看了一眼,就愈发觉得目眩神迷。层层的悬空着的亭台楼阁,绵延数千里的洁白云彩,还有其中遁光往来的仙人……他连忙收回眼神,不敢再看。 他不过是个练气期的小家伙,看得太多,对自己修为也不好。以后难免要沾染上许多心魔。 佟言只把脸埋进白鹤温暖的羽毛之中。过的半晌,忽然听见小绿一声呼哨,又听她清脆声音道:“到了。” 身下的白鹤触到实地,停顿下来。佟言睁开眼,又愣了一愣——他原以为天上的住处都是云层相连了,却没想到这处山峰却是座实打实的高山,地上绿草茵茵,正是春日正好时。 小绿快活地催着白鹤去一株槐树上采了许多槐花,又捧着花跳下地,和佟言笑道:“等下我给你做槐花蒸糕吃。”又给他指着看半山腰一处宅邸,请他一起上山。 佟言仰头,就见那处宅邸依山而建,飞檐悬廊,造型精致却又十分开阔。有几个金灿灿的铃铛挂在檐下,风一吹,就有清新乐声传来。 佟言被小绿挽着手,两个人飞快地就上了山。 “赤焰姐姐!” 小绿远远望着一个一身红衣的侍女,开心地高声大叫,那红衣侍女就转脸望过来。倒是个面相只能算清秀的丫头,但通体气质高贵,看向佟言的眼神,也叫他心里一惊,连忙微微低头。 “姐姐,佟公子想见一见荆公子。” 小绿将佟言带到跟前。 那叫赤焰的侍女轻轻一笑:“可以,公子随我来吧。” 佟言见她轻易放行,心里有些诧异,但也乖乖地就跟了上去。这宅子比他的那座茅屋要豪华多了,瞧着像是北京四合院的风采,走过前边的院子,就见当中一片好大的花园,许多侍女穿花彩蝶般在其中来去。 “就是这了。”赤焰将佟言带到花园左后方的一处小院子。佟言见里面一座二层小楼,古色古香,也颇可爱。却听赤焰道:“只是荆公子心里恐怕有些烦闷,见不见人,我也不知道了。” 心里有些烦闷? 这是个什么意思? 佟言愣了愣,但很快就知道这“烦闷”是指什么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见小楼里边传来极清脆、极响亮的瓷器撞裂的响声。 随即是荆山的低沉怒吼。 “我不吃这些东西——我要见小谢。让我见小谢!” 小楼里退出来几个稍显狼狈的丫鬟。赤焰向她们轻轻摆手,令她们退下,自己提着裙子前行道:“荆公子,三公子还在昏睡,见不得人的。” 荆山顿了顿,却又喝道:“他管他睡着,我去见他,又有什么麻烦?” 他的声音隔着门板,听着隐隐约约,并不真切;但已经足够让佟言觉得吃惊。在他的印象里,荆山一直是稳稳当当、宠辱不惊,没想到如今却这样失态。 赤焰还在劝他:“荆公子,你且稍休息两日,等到三公子身子好了,我们自然会来通传给你——” 佟言心中微微一黯。 他大概能够想象得出荆山此刻心里的难过。原本热恋的恋人,却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他几乎想要过去揽着荆山的肩膀叫他想开点——纵然一切回到当初,荆山也不可能和谢开花在一起了。 毕竟一个是仙,一个是人。仙凡有别,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他想着要上去和荆山说两句,或许能让他别这样发怒;旁边却又有个人突然走过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道:“让我来。” 佟言怔了怔,往旁边一看,却是个模样平凡的青年。一身青袍,体态端庄。 赤焰和小绿早已五体投地地跪拜下去,口中称:“婢子迎天尊仙驾。” 第66章 青年淡淡笑道:“你们起来。” 他身后有一头九头狮子缓步上前。体型庞大的狮子,浑身缭绕着剧烈火焰,正当中一颗脑袋睁开双目,乌黑发亮的瞳仁,仿佛宇宙中心。 佟言当场被那双眼睛盯得往后退了两步。 “不用怕它。”青年笑道:“它很和善的……九头,坐下。” 狮子不满地呜咽了两声。不知道是为了那个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名字不满呢,还是为了这个命令不满。但它还是乖乖地趴坐下来。 甚至当中的那颗大头还缓缓低垂,下巴靠住叠起来的手掌,大眼睛四十五度角往上看过去……然在卖萌了。 只是以它这样大的体型,这个萌实在是不大能卖得起来。 “我是太乙……”青年向佟言伸出了手。 佟言怔了怔。过了半天,才意识到青年是想和他握手。他有些吃惊,更加惶恐,也不知道该不该和这个青年握手。但青年笑着望他,温和亲切得不似真的,佟言情不自禁就也伸出手去。 “我是小谢的师尊……因此你不必顾忌……在天上的日子,就好好玩吧。” 青年再次和蔼可亲地一笑,露出脸颊上的两个酒窝。 佟言则触电一样地把手缩了回去。 谢开花的师尊? 佟言相信自己耳朵没有坏掉,而当初的记忆也还算比较清晰。 他可是亲耳听见九天玄女嘴里说道:东方东极太乙救苦天尊青华大帝座下持灯弟子谢开花…… 那一串长到让人烦躁的头衔所代表的,却是道家三十三天最根本的几位神祗之一。教化万众、普泽天下、秉持御宇的大帝—— 佟言的眼睛迅速瞟过那头还在卖萌的九头狮子。九头狮子、是了,九头狮子。传说中青华大帝的坐骑就是一头全身火焰的九头狮子—— 他发誓他从那狮子睁开的大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鄙视”两个字。 他被一头冒火的狮子鄙视了! 太乙看到佟言态度,也不以为忤,轻笑道:“你不必在意我是谁……我可以和你用凡人间的方式握手,就不会介意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号,不是吗?” 佟言很没骨气地讷讷不成言。 小绿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衣服。佟言意识到自己的笨拙,赶忙溜了回去。面前的青华大帝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特别的气概和威压,普通得就仿佛邻家一个刚下班的小青年,可佟言就是无端端觉得敬畏和恐惧。或许这就是真正的掌权者给人的感觉。 他偷眼看着太乙跨步迈上小楼台阶,抬起手,往门上轻敲了敲。 “荆山?你出来吧。我带你去看小谢。” “天尊!” 赤焰登时往前赶了两步,大着胆子低声道:“天尊,三公子——” 太乙摆了摆手。 “小谢怎么样,我心里很清楚。我带着荆山去看看,碍不了什么。” 赤焰还想说些什么,可毕竟面前顶嘴的对象是四方大帝,她强撑了片刻,还是抿着嘴退下。 里边的屋子的门却是刷的一下就被打开了。 站在后面的佟言,这才重新看见荆山。 他一见之下,又是吃了一惊。 荆山瘦了。 自然不是形销骨立的瘦,只是——只是很明显的,可以看出来他形体上的不同。 脸色也不好看。带着一种异样的惨白。就好像拍电影时往脸上抹的白粉的妆,平白给人心里增添一丝恻隐。 “荆山。”太乙道。 荆山看了看他。很冷漠的眼神,和在凡间时并无二致的眼神。 太乙又一次自我介绍:“我是小谢的师尊……” “我之前就听到了。”荆山毫不气地打断他:“我们可以走了吗?” “大胆!”赤焰和小绿一齐往前踏了一步。两个人畜无害的侍女,陡然间就勃发出一股比佟言师父的师父的师父……还要厉害的气焰。而一直趴在地上放风的那头九头狮子,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沉的怒吼,站起身来。 荆山却怡然不惧。只冷冷看着太乙。 太乙轻笑道:“不妨……”挥手按下侍女和爱宠,又道:“这就走。” 他走到一边,给荆山让出道来。 荆山就大踏步地越过了他。 只是佟言怎么也没想到,谢开花安睡的地方,然也在这座山上。 恐怕荆山自己也是奇怪的。一行人沿路攀至山顶,见到那座庙宇般的狭小建筑,荆山脸上就露出了一种难以描摹的表情。 佟言看在眼里,不由想,或许是害怕。 害怕见到恋人以后,获得一个自己料想已久,却始终不肯相信的答案? 他看着荆山有些单薄的背影,禁不住想到,若是以荆山现在的身体状况,再多一点磨难,恐怕荆山就要受不住了。 只不过几天而已……这几天的时间,荆山就已经折磨自己至此了吗。 巫族的人,难道都是这样一个偏执的性子? 可他也无法再看下去。 因为荆山和太乙的背影相继没入庙中,而他本想跟着上前,却被小绿拦下。 “佟公子,你不能进去。” 佟言无言地点点头。 他有些黯然地想:荆山再看见谢开花,会说些什么呢? 荆山什么都没有说。 他当然什么也没有说。他不能说。说了也是无用功——谢开花听不见的。 荆山再见到谢开花的时候,这个灿烂得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聚拢在他身上的少年,还在沉睡。长长的眼睫毛覆在他的脸上,一动不动,落下两片沉默的阴影。 他的脸色苍白,两片唇瓣,则泛出淡淡的青紫色。那天还在凡间时惊鸿一瞥看到的他脸上爬满的乌青色的藤蔓图纹,已经全都消失不见,但还能够过过分透明的皮肤,看到底下横生的青筋和血管。 那样脆弱。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荆山动了动嘴唇。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以为他再见到谢开花会想质问很多。这两天,过得简直就好像是两年、二十年、二百年……任何描述时间跨度的词汇,都无法形容对他的煎熬。 他只是难以相信。 对他那样好的小谢……那个天真、开朗、让人很难不去喜欢的小谢……却都是假的。 他们才刚刚真的在一起。他才刚刚为谢开花许下诺言。 他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父母、爷爷,都绝不同意,那他即使和家里的一切联系都割断,也要和小谢在一起的。 ——这不就是一个少年的初恋所应该付出的一切吗? 可都是假的。 突然之间,所有都变了。 他仍然记得那个九天玄女出现的时候。天空中巨大的裂缝,华贵的青鸾,动人的乐曲……然后是小谢,从那个空洞洞的屋子里腾云而出,却没有回头看上他一眼。 他看到屋子里床铺上躺着的妹妹。然后看到赶过来的母亲,脸上那种“你看,我早说过”的表情。陡然觉得心若死灰。 难道他真的这样蠢,还是他其实还可以从小谢这里获得一个他期盼的、即使是虚假的答案? 他只是觉得有点假。有点像是做梦。这种陡然间从天堂坠落到地狱的感觉……好像一出展开过于突兀和奇怪的电影,让人很想往屏幕上竖中指。 他自嘲地一笑。 随即又伸出手,轻轻地抚过谢开花的脸颊。 冰冷的脸颊。 太乙在他身后开了口。 “别……别碰他。” 荆山愣了愣,收回手,看了看太乙。 这个没有半分天帝该有的气派的青华大帝冲他轻笑,低声道:“小谢体内仙力还未完全恢复,这会儿最不能让凡间的气息触碰……” 凡间的气息。 荆山挑了挑眉,心中嘲讽气息愈浓。 他视线往下,忽然又看到谢开花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 即使是在昏迷之中,谢开花的手也没有松开。力气大得骨节都泛了红,手背上更是青筋暴凸,瞧着有些狰狞。 他手里的那块玉佩,则往外冒着淡淡的青光。 “……青鼎。”荆山道。 太乙道:“是啊,就是这块东西。” 荆山以为自己应该会暴怒。起码会有些怨恨。但真的事到临头,看到这块引发了一切的玩意,他的心情却平和之极。就好像方才再见小谢,已没有了半点想要质问的心情。 他只是问道:“所以,是为了青鼎?为了这块东西,他接近了我——是吗?” 太乙道:“可以这么说。” “它到底有什么用?” “我会等小谢醒过来,让他告诉你的。” 荆山一笑。 “我还要等吗?” “是的,”太乙道,“你还要等。” 等待永远是这世上最能令人疲惫的事情。 疲惫到无法维持最初的盛怒,或是维持最初的喜悦。 而荆山不知道他还能够维持些什么。 他看着谢开花沉默到让人凝固的脸,又很想碰上一碰;可手指轻动,想起太乙的警告,还是遏制住自己。 他是不是有些太体贴了? 太乙忽地又上前来。 “这块东西……”他说:“我先还给你好了。” 他轻轻扒开谢开花的手。没有人能拨得动的谢开花的手,在太乙的指下还是轻柔绽放,如春天的花朵。而那块青鼎就暴露在了掌心。 荆山扬眉。他不知道太乙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太乙真的伸手拈出了那块玉佩。往荆山跟前一递:“你拿着。” “可我以为……”荆山道:“我以为你们想要的就是这个。” “事情很麻烦。”太乙道:“起码得等小谢醒了,咱们才能好好继续这个计划。” 计划。 荆山又想笑了。 无论这个计划是什么,他在里面始终只是演一个愚蠢的棋子的角色,是吗? 他接过了青鼎。 玉佩被他拿在手里的一刹那,一股清灵之气就从中迸发开来,顺着他掌心的经络一直蔓延到四肢全身。这本来是一件叫人十分愉快的经历;荆山从小就很喜欢这种感觉。简直好比吸毒。 可这个时候,他却有些厌恶。 “他什么时候会醒?”他示意谢开花。 太乙耸耸肩。他真的很像一个现代的地球人——没有分毫的神仙模样。或许谢开花的一切都是从他这里学来的……荆山模糊地想到。 “这个我也不知道。或许还有一天,或许还有两天……但不会长的。” 他笑道:“你们毕竟还要赶回去参加四六级考试的嘛。” 荆山冷冷道:“我们还能参加四六级考试?” 他不愿再去看太乙的脸色。转过了脸,把弄着手里的玉佩,一边道:“我想再留一会……看看他。” “随你。”太乙道:“只是别靠他靠得太近……” “我知道。”荆山低沉笑着:“凡人的气息嘛。” 太乙没有再说话。过了片刻,就听到他淡淡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了庙宇回廊的尽头。 第67章 狭窄但空旷的庙宇里,登时寂寂无声。 只有庙宇穹顶上镶嵌着的无数鸡子般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幽幽的、柔和的光线。 谢开花的脸颊随着这些光线的映衬,也显得有些恍惚。他青紫色的嘴唇,看着也渐渐没有那么可怕。但荆山知道这只是错觉。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小谢……” 但话没说完,谢开花床铺后忽然扑棱棱的一阵轻响。随即一只带着七彩尾羽的漂亮小鸟从床脚慢腾腾地飞了出来。 荆山有些吃惊。片刻才道:“白芍?” 正是白芍。 白芍看了荆山一眼,又掉头去拿尖喙梳理蓬松的羽毛,并不将荆山搭理。自从跟着谢开花来到天上,它对荆山的不屑是与日俱增的。 荆山自己也反应过来:“小谢也把你带上来了……” 谢开花当然要把白芍一并带着。不然万一底下愤怒的荆家岛人把白芍千刀万剐了,那就有些糟糕——只是那些人恐怕也没有将白芍千刀万剐的勇气。 白芍这才开了口:“你没死啊?” 声音又尖又脆,小孩子似的。 但这开口还不如不开口的好。 荆山还是第一次听到白芍说话。只这几天来,他的承受能力已经提高太多,再发生什么也都不奇怪。他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顿了顿改口又问:“那你怎么躲起来了。” 白芍就有些不好意思。举起翅膀掩住了脸,嘀嘀咕咕地说:“青华大帝嘛……” 荆山点点头。青华大帝掌管世间万物,自然也包括了飞禽走兽,是一切妖物的始祖。白芍修为不高,纵然体内有上古异种的血脉,面对太乙还是有与生俱来的害怕。索性躲起来。 但太乙又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他。 荆山觉得挺好笑的。这头凶兽跟着谢开花,也沾染上了谢开花天真的脾性。 谢开花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能够感染身边所有的人。 枉他当初还以为,白芍是为了别的,故意当做谢开花的宠物…… 荆山自嘲地拨弄手中的青鼎,片刻将玉佩收入怀中。 白芍却又眼尖看到。 “这枚玉佩,”它说:“有点问题的。” 荆山淡淡道:“哦?” 能让三十三天上的四方大帝都要费尽心机去拿到的玩意,能没有问题吗? 白芍却道:“我记得主人说过,你最好不要总是带着它……会出事的。” 荆山倒没有料到这个。他扬起一边眉毛,又伸手将青鼎拿出来。这枚他衔着出生的神秘的宝贝,在这个暗沉的庙宇殿堂里,发出一种莹莹的绿光。将他的手指都染成了青色。 可是除了甫一入手时那种惯常的清灵入体之感,并没有什么别的。 他不由想,或许这宝贝在他手中,确实是明珠蒙尘。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拂过青鼎表面光滑的纹路。 白芍忽然惊叫起来:“它在吸收灵力……” “什么?”荆山问道。 他没有修炼,身无灵体,便无法见到青鼎此时真正的模样。它正像一块海绵,源源不绝地吸收着周围翻涌滚动的天地元气……无数洁净纯粹的仙气,被它一股脑地收入腹中,庞大的元气数量甚至将它包裹起来,在玉佩外边形成一层五彩斑斓的艳丽外壳。 白芍也是偶然运目望去,才见到这种天地异象。 它叫道:“你不是修炼之人,你看不到……”又恨铁不成钢地说:“总之主人说它不是好东西来着。你自己当心点便是。” 不管它如何讨厌荆山;这个巫族之人,浑身上下的血气和味道都在挑战它的神经。可是他毕竟是主人喜欢的家伙。 如果他不小心挂掉了,主人一定要伤心死了。 白芍鼓起腮帮子,尖喙不高兴地啄了啄翅膀上翘起的一片乌金色的羽毛。 荆山却并没有如它想象中的领情。 他将玉佩重新放回怀里,凭白芍的眼力,可知那地方极为贴身。它哼了一声。 荆山有些无语。一只鸟到底是怎么哼的。 他转而问道:“小谢他……他怎么知道青鼎随身携带,会出事?” 白芍就愣了愣。乌黑的眼珠子呆滞了半晌,最后实在想不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又举起翅膀遮住小脸:“我记不得了……”鸟类的脑容量只有那么一点点,哪里能记得那么多前因后果。 荆山无所谓地耸耸肩。 家里的老人也总说这玉佩不好一直佩戴。只说宝贝贵重,小孩子长年累月地戴着恐怕折寿。 但是他衔玉而生,青鼎早已和他性命相连。纵然不随身佩戴,也不能离弃太久,否则对他的身体也有所损伤。 如果他是修道之人,恐怕这青鼎早就是他的本命法宝一类的物事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白芍扑到谢开花身边,一边送给荆山两颗大大的卫生球。 “主人他……” 白芍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尚未来得及开口,忽然浑身羽毛一炸,低低地尖声道:“有人来!”便又一头钻进床底。 荆山一愣。没想到过了片刻,细窄的庙宇通道入口,果然见到一个翩翩的身影。 翩翩的身影,着一身红衣。 然是侍女赤焰。 “是你?”荆山眉头轻蹙。他以为这地方应该是机密之极的——他之前怎么要求都不能够过来,还要青帝亲自答应带路。 但这侍女却轻轻松松地就进来了。 “正是婢子。”赤焰声音轻柔。她是一个很端庄的女子,温柔仔细,前两日荆山屡屡刁难也并不生气。荆山纵使心里郁结,也很难对她有所恶感。 但这四个字却令荆山心里微微一动。 服侍荆山两日,赤焰却从没有用过婢子二字。她或许亲热和善,或许真诚同情,但绝不自降身份。她虽然是个侍女,却是青华大帝的侍女,是谢开花的侍女;而并不是荆山的侍女。荆山远没有令她自称“婢子”的资格。 荆山左手轻轻握拳。 他倒没有什么轻举妄动的意思。他心里很明白,不论这个赤焰到底是谁,都绝不是他能够抗衡得了的。 他往赤焰脸上看了过去。 夜明珠的光线温柔而清澈。 赤焰的表情,也显得温柔动人之极。她平日里总有些冷清的脸,此刻却满怀情意似的,一双眼睛甚至泛起了桃花似的眼波。 灵动的、又让人觉得异常熟悉的眼波。 只要是熟悉她的人,都会第一时间的感觉到,这个女人,有些变了。 她的那双眼睛,令她从来普通平凡的面容,陡然之间变得异常的美艳。美艳到了一个荆山都觉得有些不能把持的地步。 他往后退了一步。 “是你!” 他猛然间就将她认了出来。 赤焰吃吃地笑了。 “你认出我了!”她笑得有些夸张,前仰后合,青葱玉手又适时地掩住嘴巴:“你然认出我了……想不到荆山同学这么念着我啊?” 荆山震惊之极。 “你怎么可能——你怎么会瞒过——这里可是仙界!” 她的笑容渐渐淡去,面容重新变得平静。平静又诡异。 “仙界又如何?正因为是仙界,我反而不会被压制力量……何况此番回去,又被老祖赐予至宝。只要青华大帝不生疑惑,谁也看不出来我是谁。” 她笑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荆山。” 第68章 荆山没有说话。 赤焰就又往前走了一步,看了看荆山的表情,笑道:“你不高兴?是了,你当然不高兴。上次我走前,你差点被我弄死了……” 荆山冷哼一声。 眼前这个美艳逼人的赤焰,正是那次附身在英雄身上,几乎将荆山杀死的妖物。 自鸿钧分天地以来,世人只知有仙凡二界,却不知尚有一处深渊魔域,是当年祸害洪荒的妖孽聚集之处。妖魔性情傲慢,素来各自为政,相互争斗不休;是以上至道祖,下至仙界小儿,都并不以其为威胁。 谁又知道这次然会有妖魔为了荆山,特地破开空间,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偷渡而来。 这也是实在太大胆了。 “其实,你大可以喊上那么一声……”赤焰又道:“这里防卫森严,一有异动,就会有无数天兵护卫而来……你也不会有事……” 她笑得甜蜜之极,又天真、又无畏。好像她提出来的这一个可能,并不会叫她身死当场似的。 可荆山果然并没有动。 她笑得就更甜蜜了。 “荆山,你真是个好男人。” 她扭着腰走上前。赤焰端正清贵的气质,硬生生被她变得仿佛一朵随时能让人采摘下来的芍药花。多情又妩媚。 雪白娇嫩得掐出水来的手,也缓缓抚上荆山的胸膛。 荆山往后退了一步。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用的是陈述一样的语气,并没有在提问。那种从小养成的天然的气魄再一次由内而外地散发开来,即使是赤焰,也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荆山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也毫无所惧。 仿佛他们这些妖魔神仙,也全都不过是个普通人。 她笑了一笑。 “你也知道……有只豹子救了你嘛。” 荆山眼神冷然:“我以为它会死——” 在他昏迷之前,那只豹子确实是身处险境。而现在这个赤焰又在这里。可是,如果那只豹子确实出了事,赤焰又怎么会让他被韩曲峰等人救回去?他不信韩曲峰和佟言会是这个妖魔的对手。 赤焰耸了耸肩膀。 “它没死,我也没死。最棒的是,你也没死。” 赤焰笑着,手指微微弹动。她那双青葱玉手的尖尖指甲,忽然又泛出莹然绿光。 “幸好我没有下太重的手。不然老祖又该惩罚我了。”她脸上忽然一闪而过一种惊惧的神色,顿了顿,才道:“而且你知道不知道——那头豹子,你也是认识的。” 她冲着荆山眨了眨眼。 荆山一愣。 片刻他心中重重一跳。不可控地就低吼出声:“你是说小谢——” “哎,真聪明,不愧是考上了建师的高材生呀。”赤焰笑道:“谁不知道青华大帝座下的谢开花,原形是只在佛祖座前玩耍嬉戏的雷云豹子呢?” 好吧,她原本是不知道的。只是占据了这个赤焰的身子才知晓这些事情。赤焰微微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诡异的酒窝。 她看着荆山有些失态地往后退了一步。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想。 狠狠背叛他的恋人,原来也曾经舍身救过他——是不是觉得格外的矛盾? 可是无论是多大的矛盾,也无法掩饰谢开花曾经欺骗荆山的事实……反而会因为这种行为,令正值冲动年华的青年心中愈发愤怒。 难道就算是丢了性命,也不能和他说出真相吗? 这块青鼎真的有这样重要? 还是对谢开花来说,荆山是否会为了他的死亡难过绝望都无所谓…… 赤焰心中赞叹。不愧是老祖,对小孩子的心理真是一摸一个准。要是换了她,也只懂得暴力解决问题罢了。 她满意地看着荆山青白交加的脸色。 过了好半晌,荆山才平静下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片刻沉声道:“你找我做什么?”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赤焰愈发满意了。她不喜欢冲动的性格。尤其是在这里,稍一有动静,就会引发各方怀疑。荆山还能安然无恙,而她就完了。何况即使安全回去,没有完成任务,老祖也能令她生不如死。 只有冷静的、自持的性子,才能和她圆满地配合。 她笑道:“我是来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荆山不喜欢赤焰拖拖拉拉的说话方式。何况此刻心中烦乱,更只想一个人安静。 赤焰却还是我行我素,说话慢吞吞的,好像火烧眉毛也不能令她急躁:“他们要你用青鼎替他们做一件事。你答应了。但是临到头来,别用他们的方法……” 荆山又打断他。 “到底是什么事?” 他现在已经极端的好奇。他想知道这个神仙处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谢开花这样的人物,还要自降身份,来骗他这样一个凡人…… 他眼底泛出淡淡的苦涩之意。 但赤焰这回,却是和那些仙人一样的答案:“你别问。等到谢开花醒来,你就知道了。” 荆山冷笑。 赤焰很无辜:“这是道祖亲算的大劫,我们并非当事之人,一说出口就要天火烧身、天雷轰顶。我是说真的。” 她又想伸手去摸荆山的胸脯。荆山就淡淡地侧过了身子。 “我又为何要照你说的去做。” 赤焰一笑。 她笑得很开心,很自得。仿佛荆山问了一个极其自作聪明的问题。她看一眼躺在边上,如被冰封一般凝固的、死气沉沉的谢开花,低声叹道:“若你不愿意,我早就被天兵天将拖出去凌迟处死了,不是吗?” 荆山面无表情。 “况且难道你就甘心?被欺骗、被耍弄……一腔真心,结果只是别人的手段和游戏。你还能相信他吗?荆山?等他醒过来,让他用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告诉你他错了,求你原谅——然后你就要原谅他吗?别开玩笑了。” 赤焰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欺骗就是欺骗,背叛就是背叛。什么道歉都是没有用的。有一就有二。他也一定早就做好被戳穿的准备了——可他还是骗了你。为什么?因为他打赌你会原谅他。” 赤焰道:“难道你果然就是这样可悲吗,荆山?” “住嘴。” 荆山低声喝道:“住嘴。” 赤焰耸耸肩,抬起手,往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两人又都沉默下来。 寂寞的殿堂里,只有夜明珠的幽光,还有谢开花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双手交叠放在小腹,柔弱的纤细的手臂,仿佛一折就能断了。 荆山默默地望向谢开花。 他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神色。即使是赤焰也看不出来,这个少年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心里也有些忐忑。她从来不是个善于运用言辞的人。也不知道这简单的几句话是否能打动荆山。 但人间早有一句老话,叫做爱之深,责之切。不是吗? 疯狂的爱,自然就能导致疯狂的恨——荆山对谢开花的爱情当然并不疯狂,但也绝不温和。 良久,她听到荆山道:“你滚。” 好冷淡、好粗暴的两个字。 赤焰脸上却又露出明媚的笑来。 她没有半点儿生气。她是老祖座下的得力好手,深渊里的上古妖邪也不愿对她稍加辞色。可是荆山、这个除了有一点儿巫族血脉,没有其他特点的平凡的人类小孩,对她这样侮辱,她也毫不在意。 反正等到一切事情都完了,荆山也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她笑道:“好,我滚。” 又说:“到了时候,我会来通知你的。” 这一回,荆山甚至看也没有看她。 她却志得意满,折身要走。 “哦,对了——” 她忽然又一伸手。荆山就听到谢开花床下响起一声刺耳的尖鸣——但这一声尖鸣又戛然而止,好像一个坏掉的收音机,被人恼怒地拔掉了电线。 他骇然回头,就见到赤焰的一只手已经紧紧捏住了白芍的喉咙。 白芍竟从床底被她凌空抓到了手上。 白芍究竟还是没有逃开她的知觉。 这只小鸟在她手里来回扑腾,尖喙张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一双大大的乌黑的眼珠子里,满是愤怒和恐慌。 荆山近乎下意识地就道:“你放开它——” 赤焰吃吃笑道:“放开它?你确定?荆山,别傻了。” 她另一只手抬起来,然还很温柔地梳理了下白芍凌乱的羽毛:“这只鸟儿,一直藏在谢开花床底,是谢开花的宠物吧?我可经不起这个威胁。我得把它带回去。” 荆山面色挣扎。 “你放心,我不会杀了它的。”赤焰道:“一点点血污就能引起仙界警戒——我还没有这样笨。” 她捏着白芍的脖子,晃了晃它细小的身体。白芍已经似乎快要不能呼吸,眼睛露出茫然的神色。 “我会好好带着它的。” 她冲着荆山挥了挥手:“再见,荆山。” 荆山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赤焰窈窕的身姿,渐渐走远。 他耳边仿佛还能听到白芍那声陡然停住的尖叫。 他……他做错了吗? 可是他以前也什么都没有错。谢开花凭什么就能这样对他? 荆山只觉得头痛。痛得他几乎就能这样死去。他闭上眼睛,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带起一丝淡淡的血味。 庙宇门口果然就有一些骚动。但似乎见并没有异常,那些天兵又慢慢散去。 荆山嘴角扬起了一丝嘲讽的笑。 他现在,可算是一个坏人了吧。 “荆……荆山?” 但他的身后,却又响起一个模糊的、颤抖的、低沉的轻唤。 第69章 谢开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好吧,其实也没有很长。 只是眼前总是很黑,暗沉沉得见不到一丝光亮。他想要往前跑动,身子却也没有半分的力气,脚步迈不开半点。他想要呼号喊叫,却也更是发不出零星的声音。 他很害怕。 他一直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到了凡间这些时日,他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许多害怕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全都是和荆山联系在一起。 如今一切戳破,他以为自己起码算是勉强松了一口气,可是心底的恐惧,却是愈发的凝实蔓延。 “荆山!” 他在一片黑暗中无声大叫,却当然得不到半分回应。 谢开花感觉到身上一片麻痒。他记起自己昏迷前在身子上爬满了的乌青魔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又长成了什么样子。但他总归是被接回了天上,死是死不了了。 他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见,心里却还是明白的。 他唯一担心的,也不过只是荆山。 他沉迷在黑暗里,心里则默默想着荆山对他的失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渐渐的仿佛有了一些光亮。眼前有一片七彩光亮的通道,仿佛一条地毯,从深远的远方缓缓铺陈到他的脚下。谢开花知道这是他好转的迹象,果然见光芒飞舞,将他全身包裹,身子也逐渐能动了。 他走上那条通路,走了也不知多久,也不觉疲倦。慢慢的就仿佛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这声音还异常熟悉,熟悉到让他欢喜又担忧。 正是荆山。是荆山在说话。 荆山还在他身边吗? 原来荆山竟然还愿意陪着他? 谢开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惶恐还是什么。 他步子就略略跨得大了一些。脚步有些急促。他想尽快看见荆山的脸。 这快速的跑动,令他呼吸微微急促。脸色也涨红了,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的跳。就仿佛当初爱上荆山的时候,着急失措,但是不愿意停下。 他伸手捂住了胸口,觉得有种淡淡的气闷。眼睛却愈发明亮。 然后他看到一片白色的竖直光幕,被无边的星光环绕着,对面隐隐绰绰地显出了一些人影。谢开花深呼吸一口气,紧走两步,从光幕中穿了过去。 他眼前一黑,脑中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即双眼一睁,入目就望见了一片缀满了夜明珠的天花板。 夜明珠幽幽的光,将他的眼睛照得一片恍惚。 也将他身边直立着的一道人影,衬得模糊得不真实。 但谢开花知道那是再真实不过的。他心中惊喜,软弱无力的身子也仿佛有了力道,手肘勉力撑着自己支起了上半身,嘴里呢喃道:“荆……荆山?” 那人回过了头来。 果然是荆山。 谢开花使劲地眨了眨眼,荆山的身影才慢慢清晰。但荆山那种冷漠的脸颊,却又叫他的胸口轻轻抽搐。 他醒了过来,荆山却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奇怪、没有喜悦、也没有恼怒。只有冷漠,毫不在意的冷漠。 “荆山……”他手上一动,换成手掌撑住身下的寒玉冰床。只是始终没什么气力,手软绵绵的,要不是一口气撑着,早就又摔下去:“荆山,你……你……” 但你了半天,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荆山冷静地开了口:“你醒了?我去叫你师父过来吧。” 话音落下,然要走。 谢开花吃了一惊,连忙叫道:“等等!” 他之前濒死,如今连自己的身体都来不及查探,就要和荆山说话。谁知道荆山却这样无情。 但荆山再更无情一些谢开花也没有资格去指责。这本就是他自己做错。 他在脸上强挤出一丝笑脸,轻声道:“你别走,荆山……”他醒了师父自然有感应,其实也不用荆山去说。 荆山望了望他。 谢开花就努力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他知道荆山受不了自己这样的表情——即使如今再没有当初的那种情分了。 荆山果真略微松动了一些。谢开花心里松口气,便知道或许事情还是有转圜余地的。师父大约也和荆山说了一些事情,荆山又是通情达理的人…… 他现在也只能希望荆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了。 他又把身体蹭了蹭,勉强地支起上半身靠着身后墙壁坐了,和荆山道:“你过来坐坐?” 荆山顿了顿。片刻道:“我不能坐。” 这倒是大实话。谢开花身体下的这张床,材料的名字普普通通,却实在不是普通的玩意,是上古就留存下来的异宝。也是得了谢开花鲜血滋润供养,谢开花才能安稳睡着疗伤。换成荆山,坐上去就魂飞魄散了。 谢开花却道:“不碍事的。”抿了抿稍微恢复了点血色的嘴唇,又说:“我和你是……”他脸色微红,在珠光下莹润得可爱:“我和你是一样的。” 和荆山交合了以后,因为被青鼎拘着,两个人之间就有了隐隐的联系。不然青鼎是荆山独有的宝贝,谢开花根本不能随意碰触。 而如今这张床,荆山因了谢开花的缘故,倒也能坐着顽。 谢开花又央求了一遍:“荆山,你靠过来陪我坐坐。” 荆山又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他挨着谢开花坐了下来。 寒玉床并不大,两个人又都是身材高大的,靠在一起,也把床铺占了大半。 谢开花心里喜欢,愈发靠得荆山近了一些,两个人胳膊贴着胳膊、肩膀挨着肩膀,荆山却也不大在意。 谢开花低声道:“荆山,你别生我的气……” 他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些太过孩子气、太过天真、太过残忍;但如果不说,他心里还是堵得慌。 果然听荆山冷笑了一声。 谢开花心上一颤。从认识荆山起荆山就没有对他露出过这样的颜色。荆山是真的厌恶他了。 谢开花觉得绝望。 他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伸出手,偷偷拉住荆山的衣摆。 “荆山,你骂我吧。”他说。 荆山忽然道:“你那天让我打你,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他说的是两个人第一次的事情。谢开花因为心里愧疚,就显得狂放了一些,做的时候求着荆山对他不好。此时此刻提起来,谢开花心里害羞之余,却是更加难过。 那时候两人的情感是多么热烈的。但不过几日,就急转而下。仿佛把一团火焰冰成了冰。 何况荆山说起这个,还有一层羞辱的意思。 谢开花脸色苍白。他醒过来以后,身上的魔纹就消退得一干二净,体内仙气回转,把一个灵灵透透的仙体重新变得纯粹。肤色也慢慢变得红润。但这会儿又白得好像要晕过去。 但他没有退缩。 他没有地方退缩了。 他低声道:“是,我对你有愧疚,荆山。”他看了看荆山的脸色,片刻又咬牙道:“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荆山,你想想看,我虽然骗了你,但总归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荆山陡然喝道:“你住嘴。” 谢开花黯然地垂下眼睛。 他知道自己说得错了。只骗了荆山这一点,就是极对不起荆山的事了。可他总得为自己说点好话! 他看着荆山不说话,又道:“荆山,你打我骂我都好……只不要不理我……”他在昏迷中的黑暗里已经受得够了。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荆山,想得身心都疲倦。他才发觉自己真的是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凡间的青年。 或许当初他下凡确实是错的。但是一错到底,已经不能回头了。 想到这个错处,他捏了捏手掌,忽然很后知后觉地一惊。 青鼎不见了。 荆山见到他脸上神色,也看出来他在想着什么,冷声嘲讽着笑道:“你的命根子在我这里——你师父取了让我替你收着。” 谢开花才放下心中大石。但听到荆山口吻,又难过得心都蜷缩了。这可不是他的命根子。这是荆山的命根子。 荆山却忽然又道:“你现在,总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这个干什么?” 原来师父还没有告诉他。 谢开花一咬银牙,放开了捉着荆山衣摆的手,从另一边翻身下床。他身子里还有些痛楚,经脉疲软,四肢无力,脚上又是赤裸的;因此刚站到冰冷地面,浑身就打了个冷战。 若是以前,荆山一定早就拥了过来,抱住他取暖;但是现在,却只是也站在一边,漠然地看着。 谢开花心中愈发痛楚。 但他还是尽量在脸上摆出一点开朗的神色。 “既然如此,我这就带你过去——”其实他最好还是休息休息,将身体好好调理一番,否则难免要留下许多病根。仙人天人五衰,因种种病症,也是有提前来到的。 谢开花咬着牙道:“我将一切都告诉你。” 荆山的神情这才有些松动。 谢开花随手一招,便有衣物鞋袜从不知名处飞来,将他身体牢牢裹住。 “走吧!”他说。甚至不等师父过来了。 走了两步,他忽然又停下,转过头去问荆山:“你有没有见到白芍——”因白芍始终是跟着他一起的,他在昏迷中,也隐约觉察到这只宠物在身边盘绕。可此时却不见半点踪影。 荆山淡淡道:“没见到。或许是飞走了吧。” 第70章 荆山这样随口说了,谢开花自然也是相信的。他并不以为荆山有什么欺骗他的必要。 何况谢开花也没有特别担心。他在白芍身上下有印记,因此这三十三重天上下,见到了都要知道白芍是他的爱宠。没哪个会有这种闲情细致去欺侮一只金丹期的小小鸟儿。 因而也就没有再问,只请荆山和他一道出了庙宇。他有心往荆山身边腻着,靠得极近,荆山也不把他推开。谢开花心里当真是欢喜得惶恐。 他搜肠刮肚,想要找些什么和荆山说说话。又想究竟该如何道歉,才能令自己显得诚心诚意——在这种时候道歉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做好样子,才能端正态度。 荆山对他的冷漠,令他心中有如被千万把尖刀砍磨。他脑中闪过荆山曾经的那种无边的温柔,只对他才能享有的笑和甜言蜜语……而现在他也和其他人也一样了。 他不能变成其他人。他是荆山的恋人,他要一辈子都是荆山的恋人。 谢开花咬住嘴唇,尝到嘴里的铁锈滋味。 两人片刻走出庙宇,都觉得眼前一亮。 屋外明净的天空蓝得仿佛一幅上好的油画。浓墨重彩的明媚的蓝色,让人打心底愉快起来。 远远地有一个着青衣的青年走向两人。他步调不快,但眨眼间就已走到近前。脸上笑容和煦,如飘扬春风。 谢开花看着青年,禁不住眼眶一红,心底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全都一拥而上。当下就扑过去挽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师父。” 太乙温和地揉了揉谢开花鼓起的小脸:“身体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了。” 谢开花抬眼望了望站在一旁,神情淡漠的荆山,心中愈发的不爽快。他更压低声音,说道:“荆山他——” 太乙却做个手势,让他噤声。谢开花就知道师父不愿意听他的儿女情话;这是他自己的劫数,要他自己去渡。 谢开花心头失望,但还是放开了手。 “小谢如今醒来就好。”太乙就转过头,冲荆山笑眯眯的:“你们要去扶桑木那里么?” 荆山道:“他并未提起。” 谢开花黯然低头。荆山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意说了。但是若是真的听到“谢开花”这三个冷冰冰的字,而不是“小谢”这样的昵称,谢开花觉得自己也会坚持不住。 太乙道:“去了就知道了。我也一起去。” 他望一眼荆山。荆山表情平静,眼神放空,似乎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只是作为一个陡逢大变的人类来说,荆山实在是太过安静了。 仿佛暴风雨的前夜。 但是那又如何?这是在三十三重天,荆山根本翻不起一丝微浪。 太乙按下心头的一点疑虑。这一点疑虑,他从遣派谢开花下山时便渐渐生出来。可他又觉得并无所谓。自从扶桑枯萎凋落,天上诸仙都有危机临头的预感。这也恐怕只是大势。 他脸上重新端出笑容。 “我来带你们去吧。”他一手拉住谢开花的手,另一手向荆山示意。荆山微微一愕,过了半晌,还是走过来轻握住太乙的手。 太乙便随口念个法咒。他脚下生出一团团乳白色的云彩,慢慢地愈来愈多、愈来愈多,仿佛一层厚实的衣物,裹住三人,随后倏忽不见。 谢开花再睁开眼,眼前便是一片枯败死气的景致。 相传洪荒之时大地极东有扶桑木,高二千丈、宽二千丈。天帝帝俊、太一于树下生,受扶桑庇护、建远古天庭。每日神后羲和驾太阳云车于扶桑树顶出行,携帝俊太一巡视天空,教化天下妖类。巡毕而返,天色始昏。 洪荒破碎,扶桑木所处的东极太阳星也不复存。但幸而这先天灵根脚下一点混沌灵土将它裹住,随道祖飞升至三十三重天,又在极东之地扎根生长。扶桑木天生祥瑞,连接天地、教化万民,有万千功德,天帝以其镇压天庭气运,会元以来,不曾有失,也不容有失。 谢开花以前也随师父一起来过。他得证天仙果位时候,来扶桑木下受气运洗蕴,巩固修为。也只因为他是青华大帝弟子,才有这样待遇。青华一门的修道法术,就是以扶桑木为根本。 那时是谢开花第一次亲眼见到扶桑木。这天树果真极高、极宽,放眼望去,和无尽的绵延天空也相差仿佛。它的枝干是大地色的,带着斑驳青苔,还有无数的广阔年轮,就好像一面传承万古的天碑,散发着苍茫岁月的痕迹。它的树叶则是赤红色的,和燃烧的太阳一般,将那广阔无边的极东之地染成通红的颜色。 而壮阔华美的天帝天宫,在它的映衬下,渺小得就仿佛一粒砂子。 可如今的扶桑木呢—— 它枯萎了。枯萎得极其厉害。百万人也不能围拢的树干,天火不能烧、天风不能扫的树干,却一眼望去就让人觉得脆弱无力,好像谢开花一剑砍下也能灰飞烟灭。而那些原本艳丽明亮得让人不能直视的树叶,也全都脱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天幕的映衬下,格外可怜和苍白。 树下原来青葱碧绿的无尽草原,也消失无踪。地面干枯龟裂、裂缝下有深渊怒火燃烧。偶然有一两株仙人掌从裂缝边缘冒出来,形状奇诡难辨。 不远处的天帝天宫,早已被烧成一片残瓦断垣。倾倒的横梁、破烂的墙壁、还有其中许久不曾散去的飘荡飞灰,将这里衬得直如地狱一般。谁能看出来这曾是三十三天天帝的所! 谢开花惊呆了。 太乙已在和荆山讲话:“这一株,乃是扶桑木。天庭因其生,亦因其败。若扶桑不能重生,那百年之后,这片残破之意便要席卷整个天庭——区区百年,在我们眼里,也不过一觉而已。” 荆山的脸色也终于有些发怔。不管他多想要令自己镇定,看到眼前景象,那种镇定终究是不能够维持的。 这可是扶桑木。传说中的扶桑木。 即使是好莱坞的特效大片,也根本不能够拍出眼前这景致的十万分之一。 他忽然有些懂得。 “你们要青鼎……就是为了这颗扶桑?” 他看向太乙。他不愿意去看谢开花。 太乙点了点头。 “你这块玉佩,道祖称之为命。是当年后土娘娘身化六道轮回,遗留下来的先天至宝。沾染上轮回之气,有生死功德,至阴至柔。正合了扶桑木重生之意——” 他微微一笑,道:“让小谢来给你解释吧。” 这是谢开花命定的劫数,也是谢开花欠了荆山的一场解释。这两个青年,从相识起,恐怕命运就已经在等着这一刻。 荆山终于重新看向谢开花。 谢开花暗暗咬牙,却没有再闪躲。他已经做好准备。 于是从最开始说起——被遣下凡、设计巧遇、屡番试探、以致后来心生爱慕,不能自已。他本以为会说上很久,可是原来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段经历。他原来真的和荆山相识不久,只是在他心里,却好像已经过了千百年。 但他没有后悔。他早说过,他不会后悔,也不能后悔。 一路马不停蹄地说完,荆山却始终沉默。谢开花只觉心中一痛,忐忑不安地看向荆山的脸。 过了许久,荆山才问:“那一开始,为什么你不直接地告诉我这一切?” 谢开花苦笑。 说了,荆山就会给吗?青鼎是荆山的命;是任何意义上的荆山的命。荆山或许不自知,但是这块通灵宝玉早就和荆山的命格相连,无法任意取用。而一旦取用,对荆山的命格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而这个影响是好是坏,谁都不知道。道祖也算不出。 因为毕竟青鼎要用于扶桑木的重生。那是比天地还要大的生气和灵气的消失,绝不是荆山这样一个未成道的巫人能够承受的。 何况,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谢开花低下头,喃喃道:“我不能说……” 荆山淡淡地笑了笑。 谢开花忽然又激动起来,上前两步,大声道:“相信我,荆山,现在对你并没有坏处——” 他和荆山交合,获得了青鼎的承认,体内的仙气灵根也被青鼎攫取。他本体是一团雷云生成的豹子,雷主生,生机强烈,云又能化雨润物;道意是相合的。到时荆山承受不住,青鼎便会将劫难转到他身上;他总能支撑一段时间。 只要支撑了一段时间,师父便能再将他救回来。 一切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荆山冷冷看他:“哦,那有什么好处?” 谢开花连忙给荆山细细分说。只是他这会儿心情激动,笨嘴拙舌的,总是说不清楚。而荆山那张没有一丝变化的清冷的脸,更是让他郁结不安。 他求饶似的说:“荆山……” 荆山却忽然道:“那么,总之,我把青鼎交给你们就是了。是吗?” 太乙笑答:“正是如此。” 只要荆山心甘情愿,青鼎便不会反弹。到时阴阳交融,扶桑重生,所有就都能回归正道了。 而荆山是否心甘情愿,天上大能全都能感觉得到。 随后再处理处理荆山和谢开花的问题。太乙从来不觉得那是个大问题。 荆山道:“好。” 太乙眼睛微微一亮。 “我把青鼎给你——”荆山道:“然后,我们就互不相欠。” 他看向谢开花,一字一句道:“互不相欠。” 第71章 太乙救苦天尊座下的持灯弟子从容醒来,当然是极大的喜事。东方长乐天青华帝宫摆下流水宴席,请许多好友吃酒。有交好的比如紫微大帝、显圣真君、南极仙翁、赤脚大仙、太白金星、九曜星君等等,不拘职务高低,全聚在一块。 连久游天外的太乙座下大弟子哪吒也赶忙回宫,送给师弟玉虚宫里的一枚仙杏做礼。这仙杏是混沌中的灵根,吃一颗就能举霞飞升,成就大罗金仙之位。谢开花自己用不着,不过心头有些盘算,大喜着收下了。 过得片刻,谢开花又眼尖着见到佟言。佟言算是家中亲友,不从大殿正门而入,跟着侍女小绿捡着一处侧殿偏门,静悄悄地盘溜进来。 他这几日在天上也算有些游览,但这也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多经史典籍里记载着的神仙人物,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看了;可又不敢真的拿一双眼去直愣愣地盯着人家。难道说:“你好,二郎神,我是你的粉丝,请你签个名!”——因此愈发显得有些像是做贼。 正彷徨着,不提防肩上被人拍了一记,便猛然一痛。 他那日在荆家岛上,被荆家的护卫修士斩却一臂,至今左边袖管还是空荡荡的。只是好在并不疼痛,也无知觉;或许是用了天上灵药的缘故。平日里除了少了一只手,倒也没什么不同。 如今被人正正好好在左边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记,才觉得疼。 佟言脸上表情都有些扭曲了。转过头一看,却是谢开花。 谢开花穿一袭雪白的袍子,腰间一条斑斓锦带,衬得他腰细如柳。一头短发也长长了,高高地束了冠。一眼看去,唇红齿白,笑靥如花,真是个风流少年人物。 “小谢!” 佟言有些惊喜。他知道今日这宴会是为了谢开花苏醒,只是他也没亲眼见到。如今乍然看去,倒有点儿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意思。 谢开花见佟言眼眶都红了,登时唬了一跳,让别人见了还以为他怎么欺负这人了呢。当下叫小绿在前边引路,和佟言往自家的寝殿过去。 小绿选了偏僻小道,因而一路走来,并未见到几个来作的神仙,却也清净。谢开花就随意和佟言说些话。 “你的胳膊,我请师父给你重塑一下便是。你不必担忧。” 太乙真人一身的本事,尤其在重塑肉身上很有些造诣。当年封神之战时就靠着造了个哪吒声震四海。 佟言心里大喜;不过反正他也其实并没有在担忧。这些日子直如做梦一般,他已觉得够了。到时候回到地球上,还能写写什么《我在天上的日子》之类的,估计能在修真界大卖。 但对谢开花,他却是有些担忧的。 他又看了一眼谢开花的脸色。 谢开花的脸色并不好。纵然是在这种开怀大喜的日子,他却仍旧面色苍白。总应该不是身体虚弱造成的苍白——无数的灵丹妙药灌下去了,老母猪都能上树也。 那自然就是心里不安了。 佟言想了想,又看一眼乖乖在前边带路的小绿,终于一咬牙,问了出口。 “荆山呢?” 谢开花的身子一颤。佟言看在眼里,很有些震惊。谢开花怎么也算是个天仙的人物,但这会儿只是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就动摇成这样了。 这得是多大的纠缠因果! “他——”谢开花苦笑着低声道:“他在师尊洞府里,看一些巫族经典。” 也是补偿之一。 佟言登时大叹荆山好命。太乙真人收集的巫族经史,必然是洪荒时候流传的大神通孤本。荆山这下是发了大财。只端看荆山能不能领会。 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再偷眼觑谢开花,才发现这少年依旧眼神沉郁。 佟言心下慨叹。 ——果然还是不能谈恋爱啊。 他也不敢再多问些别的。这“别的”肯定不是他能知道的——说不定一旦泄露天机,他就要被阴火从泥丸宫烧起,几秒钟烧成灰灰了。 两人在谢开花寝殿坐定,小绿奉上仙茶,相互喝了一轮。谢开花始终神思不瞩,佟言便知他是在思念荆山,但也不好说破。瞧这样子,荆山大概是没有能原谅他。 片刻前殿有侍女来宣,请谢开花前去宴席——谢开花也不好推辞。这本来就是为了他举办的席面。 佟言跟着他一道去了,战战兢兢和谢开花坐在一处,两人敬陪在太乙真人的下首。对面坐了一个比九天仙女还要美艳动人的男子,佟言认得他,在谢开花指尖焰火中见过。那男子不似别的仙家严肃,一直对着谢开花嬉皮笑脸,谢开花也不理他。 酒到酣处,有许多乐女翩翩舞动着进入大殿。身姿曼妙,乐声动人,殿上杯盏交错,喧哗热闹,很有一番歌舞靡靡的错觉。谢开花不喜欢这种闹腾,饮了一杯酒,转头低声问侍立在一旁的小绿:“赤焰呢?” 赤焰是师尊座下的侍琴侍女,操的一手好琴曲,清雅高妙。谢开花被大殿中的歌舞弄得脑袋发晕,本来心里就不快活,如今更加烦躁。便想退到后边去听赤焰弹琴。 小绿却是一愣。 “禀公子……赤焰被大帝拨去伺候荆公子了。” 谢开花抿住嘴唇。 他神色郁郁,只是烛光飘动间,也有些瞧不清楚他的表情。好半晌,小绿又听他道:“都是在师尊洞府?” 小绿应了是。 谢开花道:“传召过来。” 小绿又是一愣。 谢开花从不喜欢麻烦别人。他日常生活都是自己一个人包办,洞府里丫鬟小厮都是没有的。更不用说传召。对他来说,肆意的传召是不尊重人的表现。 因此大家才这样喜欢他。 但既然今天这样说了,小绿也没有替赤焰拒绝的资格。她们都是侍女,说得难听点,是太乙的所有物,太乙和座下弟子想叫她们做什么,她们就得做什么的。 因而退后两步,隐到重重叠叠的落地幔帐后头,飞传信给赤焰。 可小绿没想到的是,片刻收到赤焰回信,却说不能来。 她愈发吃惊,捏着信纸的手也有些疑惑。 赤焰是西宫侍女统令,平时最重礼仪,不可能抗召。小绿不由想,自从三公子回天,这个素来清净的地方,就有些古怪了。 当然不是说三公子的坏话。三公子也是可怜人。去了一趟凡间,然入了魔障,再醒过来,也是整个人都瘦了,瞧着真是我见犹怜。 都是那个姓荆的坏人! 小绿顿了顿脚,出了帐子,在谢开花背后躬身道:“三公子……赤焰回了,说荆公子要她伺候,不能回来。” 谢开花饮酒的手一顿。 好半晌,他才幽幽道:“荆公子要她伺候,所以不能回来?” 小绿心头一颤。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会儿的三公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叫人害怕的气势来……她咬了咬唇,又应了一遍:“是。” 然后她就听到“轰”的一声。 小绿大惊失色,往后退了一步,却见谢开花然猛的站起了身,又一脚踢翻了身前的长条矮几。几上的杯杯盏盏、汤碗菜碟,全都洒落一地,乒乒乓乓地碎成一片。 矮几则轰然一声,滚了几滚,狼狈地摔到了大殿中央。 殿中的歌舞骤然停歇。所有仙人都呆滞地往这边看了过来。 谢开花站在当地,垂着头,气喘吁吁。 他颧骨上飘起几抹发怒的殷红。衬着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病态。 “好,好,现在我连一个侍女都管不了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行了吗!” 他忽然又抬起头,脸上显出冰冷的笑。然而空洞的眼神,却让人仿佛能够感觉到他的痛楚。切肤一般的痛楚。 佟言慌忙也站起身,想上前安抚谢开花,却被谢开花一把推开。 他往后踉跄两步,被小绿扶着,看着谢开花望向半空,仿佛在瞧着什么人一样地大喊。 “既然如此,那就让一切结束。这一切完了,咱们全都回到以前正常的日子!你想两不相欠,那就两不相欠,难道我还要缠着你吗!” “我是贱,可我也还没有那么贱!” 谢开花粗鲁地挥开身前呆呆站着的几个乐女,跌跌撞撞地往后殿去了。 而一直端坐高台上的太乙真人,缓缓叹了口气。 “小谢!” 佟言让小绿带着,也跟着谢开花进了后殿。眼看着谢开花脚步放慢,最后在一株榕树边停下,便开口叫了一声。 谢开花并没回头,只很低声地说了句:“我失态了。” 佟言挠挠头。他并不善于安慰人,何况这会儿谢开花的情况也不是安慰就能够解决了的。 小绿也颤颤的。这小侍女觉得都怪自己。她也不用乖乖地把赤焰的话都说出来,随便编个理由搪塞了就是了。她只是没想到谢开花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就连谢开花自己也没料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或许是他也压抑得太久。从爱上荆山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惶恐。他本来就并不是个能掩藏秘密、或者压制本性的人;他是青华大帝的弟子,他自由得像一朵云,又什么时候尝过现在这般的滋味? 而荆山,荆山让他痛苦、让他愧疚、让他质疑自己。他也不是故意的,他低三下四地给荆山道了多少次的歉,可为什么荆山还要这样对他? 大概荆山说的是对的。他们两不相欠,才是正经。 “我……我等下去给师父道歉。”谢开花轻声道:“我想休息休息……” 佟言忙道:“那我不打扰你。”他和小绿互相对个眼色,都静悄悄地走了。 遮天蔽日的榕树下,就又只剩下谢开花一个。他久久地站着,仿佛还能够听见前殿传来的欢笑。他又想起自己和荆山在凡间的时候,他们也总是有这样的欢笑——可为什么,一夕之间,就什么都变了呢。 太乙真人从后边静静地走来。 “小谢……”他握住谢开花的肩膀。 谢开花转过身来,面色惨白,但眼神坚定。 “师父,让这一切快些结束吧。” 第72章 谢开花总以为这扶桑木重生一事是天大的要紧,因此必然要将场面搞得轰轰烈烈。 谁知道真的事到临头,在枯败扶桑下齐聚的也不过他们几个。 太乙、佟言、谢开花……加上一个来浑水摸鱼的青厨,和狠心的荆山。 谢开花故意不去看荆山,只拿一双眼睛贴住了青厨问道:“你怎么来了?” 青厨耸耸肩膀。 自从谢开花回天,他就一直没有露面。一来少结一些因果;二来这重生扶桑的事儿呢,最关键不过在于把荆山哄上来。如今有了荆山,他也不必凑上去。谢开花毕竟不是特别喜欢他。 只前日的宴会上他受太乙邀请,不能推辞,就出席了一下——却又因此看到了谢开花发嗔发狂的场面。他掐指一算,暗暗觉得不大对。谢开花的发狂发得实在太古怪。 他记在心里,事后和太乙仔细推演,却又偏偏推演不出什么结果。事关扶桑、命玉、荆山的一切,全都天机紊乱,命格纠缠,即使是圣人也看不清前后因果——他们两人也都不过是太乙真仙罢了。 想了想,又也不好意思求到圣人门下,只能自己小心应对。 那边佟言见两人说话,就舔着脸上前,请谢开花将青厨介绍一番。 青厨貌美胜似女娲妲己,又天生一股媚意,佟言一个小小练气期修士,当然有些抵受不住。 青厨笑望了他一眼,心里得意。长得漂亮的人总是会有一些虚荣——这一点,仙人凡人、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 谢开花翻了个白眼,只好把青厨的身份说给佟言听:“这位是北方北极中天紫微太皇大帝……” 佟言登时脑袋发胀,表情跟见了鬼似的,往后倒退两步,只希望能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把自己活埋了算了。 他然想去和紫薇大帝搭讪! 站在后头的太乙真人微微一笑。青厨就是这个性子,天上所有不知道他身份的人,哪个不被他戏弄过。 就连自己当初也…… 他脸色有些红润,连忙收了心,招手让荆山和谢开花一道过来。 谢开花咬住嘴唇,偷偷看一眼荆山,却发现荆山神情自得,毫无异色。就暗暗将自己的失态软弱愈发骂了千万遍,他已让所有人都看了笑话,总不能再让荆山将笑话看了去。 因此也故意把神情装得强硬,走了上前。 “师父。” 他给太乙真人行了礼。 太乙点一点头,笑道:“既然如此,就是今日了。” 他看向荆山——还有荆山腰间挂着的那一块青色小鼎状玉佩。在这片寂灭枯旧的空间里,唯有它仍在发出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青光。 而地面上那些崎岖的裂缝、那些干枯的草根、以致于扶桑树暴露在地面上的宛如蜕皮巨蟒一般的枯燥的根枝,都仿佛已感觉到自己即将被拯救的命运,有些振奋起来。 扶桑树遮天蔽日的光秃树枝上面,也泛出了点点红光。像是在和青鼎遥相呼应。 荆山嘴边露出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冷淡笑意。 他低下头,将玉佩解下,要交到太乙手里。太乙却连忙将他拦住,道:“不能假于我手——需得你亲自来。” 他指了指东南方扶桑树干底端一处足有两人高的树干洞窟,道:“将青鼎放在那里便好。” 谢开花和荆山都有些不解。谢开花更加直接地就问出了口:“这样就好?” 太乙叹道:“不然呢?还要我露出法天象地,把这棵扶桑拔起来不成?” 这样看来,似乎确实是有些像是开玩笑。费了多大的劲,才能将青鼎掌握在手里,结果要做的只是将这块玉放过去祭奠。怪不得今日都没人过来看秀。 ——因为根本无秀可看嘛。 都是些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的无情仙人罢了。 几人陪着荆谢二人去将青鼎放下。那处洞窟深不可见底,底下青苔密布,隐隐可闻见浓郁腐朽气味。稍待片刻,就能污浊身上仙灵之气。 荆山弯腰将青鼎深埋土中。玉一落地,就有青光冲天而起,生成千条祥瑞、万丈腾光,自幽暗天幕中洒下点点金花,更有梵音高唱,简直好似西方佛祖驾临。 那些青光被几株干枯树枝吸收,竟就渐渐藤蔓舒展开来,末端甚至生出一朵赤红色芽孢。 太乙同青厨都是喜形于色。 荆山却身体猛地一颤。不过这几秒钟时间,他就觉得全身被抽走许多力气,头脑发晕,耳中轰鸣。 他差点站立不稳。 腰上却有人扶住。 他闭上眼睛,半晌睁开,转头看去,就见到谢开花忧急的脸色。 谢开花的一双手,还扶在他的腰上。柔软的手心,带着温暖的温度,几日没有触碰,却好像已经过了千万年。 但谢开花见他看过来,又连忙惶惶地把手缩回去。做贼心虚似的。 荆山心中一痛。 太乙也注意到荆山异状,就道:“荆山,你便在此修炼打坐。我会命人给你送来一些修炼用度。过得九九八十一天,一切便能回归正道。” 荆山是青鼎主人,也只有他在此坐镇,才能防备这块通灵宝玉不耐遁走。又因青鼎耗费灵力,荆山总要做些道家修炼,才能维持自家平安。而仙家无上术法,总有能耐让一个巫族小子修炼得道的。 太乙已做好准备解释,但荆山没有多问,只点头答应。他也就省得浪费力气。 九九八十一天,他想。 八十一天过后,扶桑重生,青鼎归凡,荆山同小谢之间的纠葛也随之而落。 这也不算是过河拆桥吧。 荆山已经盘腿坐下。大概他对结束这件事情的渴望也是十分浓烈,竟不愿意浪费更多一分一秒。随着他体内真气运转,与地下的青鼎相互感应,渐渐的那一片土地上就有淡淡的青意蔓延开来。 太乙和青厨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又一齐掐指算了片刻。 虽然还是了无头绪,只是瞧着丝线尽头,大约有些光亮;可见总能是好的结局。 他们叫了佟言和谢开花要走,却见谢开花站在当地,并没有动。 “小谢?” 谢开花忽地转过头来,低声道:“师尊,我也一起留下。” 太乙愣了愣。 扶桑落地天边极东,自枯萎以来,逐渐与三十三重天生出隔膜,往来十分不便。以谢开花的本事,要花上几天几夜才能回到青华洞府。 谢开花却道:“我也是……我也是青鼎主人……” 他当然算不上青鼎主人。只是他和青鼎也有了血脉联系,若能在此地坐镇,确实能加快祭奠速度。 太乙却有些担忧。 谢开花留在这里,和荆山共处一室……九九八十一天,还能生出什么变数来呢? 说实话,太乙是真心不希望谢开花和荆山继续纠缠。 否则谢开花的这一场情劫,真不知要如何结束。 他没有说话,谢开花却已经折身过去,在荆山身边坐下。 那处洞窟极为宽敞,能并排坐下五六个人,他们两个一起坐着,自然不会显得拥挤。谢开花尤其选了角落坐下,他睁开眼,能看见荆山后背,宽阔笔挺。 太乙叹了口气,领着其余两人离开了这处空间。 谢开花就缓缓闭上眼睛。 “我……我绝不是为了缠着你……”他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快点回去……我这也是帮一点忙。” 他的声音在洞窟里散发回音。淡淡的回音,有些苍白,有些冷落。 好半晌,荆山才也开了口。 “我知道。” 他没有更多说些什么,像是根本不屑和谢开花说话。谢开花闭着眼,只觉得眼眶温热,似要流下泪来。 第73章 如此过去许多时辰,两人都是沉默不语。 荆山盘膝坐着,暗暗思索之前在太乙洞府里看到的一些修真法门。他虽然身具巫族血脉,甚至巫血甚浓,是荆家这一代的兴旺强盛的希望所在;但毕竟究其根本不过是个人。凡间没有可供他修炼的道法,天上却有太多。 只是他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他闭着眼,却仿佛还能见到谢开花的脸;裸露在外的皮肤,则屡屡吹拂到谢开花的呼吸。淡淡的,仿佛一阵细微的风,只快要渗入他的骨头。 就连在身体内部来回盘旋的真气都好像受到了身后少年的影响。断断续续、磕磕绊绊,活像见到了心爱的人无法句句成言的少年。 他挫败地皱着眉心,真气运转得愈发快速。好在地下的青鼎实在是样宝贝,竟隐隐和他体内的真气相连,带着他一次次地运行大小周天。丹田中那些薄雾般的真气也慢慢凝成液体,如瀑雨冲刷他的经脉,将狭窄的脉络冲刷得愈发牢固宽阔。 荆山这才缓缓地有了些修炼的快感。他也尽量不再去感觉身后的异动——实际上谢开花也是没怎么动的——心神渐渐沉凝。三十三重天的仙灵之气、还有太乙天尊收藏的道法孤本,果然完全不是他能够想象的珍宝;只是修炼片刻,他就快要突破先天。 这样慢,还是因为扶桑树下灵气紊乱,与其余仙灵空间相隔的缘故。 荆山手上捏一个法决,皮肤表面上有青光沉沉地亮起来。 但谁知身前忽然又有一阵轻微脚步声响。 荆山皱了皱眉,还未睁开眼,就听到身后谢开花低声道:“赤焰——你怎么来了?” 他心中一动。睁开了眼睛。 果然是赤焰。她还是穿着大红色的衫裙,底下的八福罗裙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 她表情恭敬地给两人行了个礼:“三公子、荆公子——帝君让我送些道过来。还有些灵果灵丹,能促进修为。” 谢开花就站起身。荆山在这九九八十一天不能稍动,否则就要有些大家不怎么喜闻乐见的结果出现。谢开花却是不拘的。 他走过荆山身边——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腿和荆山的胳膊轻轻碰触、相互摩擦。荆山只觉手臂上一阵温热,但随即温度散去——心里就有些恍惚。 谢开花却已接过赤焰手里的道灵丹。 他收下灵丹,又随意地把道翻了翻。都是些挺基础的道法箴言。荆山连练气士都不算,给他高深的法门,他也不一定能看懂。 何况让荆山修炼道家术法,也只是因为青鼎是道家至宝。荆山之前未曾修炼,算不得和青鼎水乳交融;也只能现在临时抱佛脚,多炼化一点便是一点。 谢开花点头道:“累了你了。” 赤焰笑着谦道:“公子说的哪里话。” 谢开花又问她从哪里来。赤焰便说是从青华洞府直接过来。又说小绿听说三公子要在扶桑树下坐炼苦修,又担忧又烦恼,只请公子万万要以身体为重。 谢开花因此笑了一场。小绿倒是个忠心的丫头。 赤焰又和他说了些话,便告辞要走。扶桑空间生灵寂灭,灵气多少有些污秽,对这些从小生在天上、法力又不高强的侍女来说,是挺危险的。 谢开花忙又叫住她,再吩咐了一件事: “你见着师尊,请他帮我寻一只鸟儿……” 赤焰神色不动,问道:“鸟儿?” “是,是只金翅大鹏鸟,师尊应当见过。”谢开花道:“我这几日总见不到它,联系也联系不上,要是被什么星君捉去吃了就不妙了。” 赤焰笑道:“我一定转告帝君。” 谢开花才放她离去。 眼看着这红衣侍女施施然走远,裙裾飘扬着,转瞬间消失在扶桑树枝延伸的尽头;谢开花才收回眼来。 他忽然只觉肩上有东西落下。随手拂了拂,才发现竟是一片赤红色的叶子。谢开花大喜,抬头一看,果然见头顶一枝干枯枝干竟有些变得丰润,枝梢出也绽开了两朵叶苞。更有两片伸展开来,在罡风中柔柔颤抖。 ——才不过这么一时半刻的,扶桑树就有了起色! 他心中大定。扶桑气运镇压天庭,若是真的干枯而死,那这三十三重天便有了崩塌之险。虽说从封神一战以来,已经几千年之久,可也总不能再封一次神、造一次绝大的杀孽吧。 谢开花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只是一回过头去,见到闭目盘膝坐在那儿的荆山——他心中又有些动摇。 他之前就不该一时头脑发昏,要留在这里一同苦修祭祀的! 也不知道刚才到底是着了什么魔。 谢开花咬了咬嘴唇,半晌还是又走过去,顿了顿,就将几本道哗啦啦地扔到荆山的跟前。 荆山就终于睁开眼看了看。 “师尊给你的。”谢开花粗声粗气:“你参看着修炼吧。” 荆山默不作声地将道捡起来。他其实更想要那些上古大巫的修炼手法,只是也知道不能强求太多。 谢开花看他神情冷漠,心里十分烦乱。撇撇嘴,又从怀里掏出那些灵丹妙药,往地下一扔——那些放到凡间足以让掌教真人们抢破脑袋的仙药,就这样被他扔垃圾似的给蹂躏了。 “这也是师尊给你的——若是修炼有成,便努力将青鼎炼化;否则一旦反噬,遭殃的可还是你自己。” 其实遭殃的估计还有他,谢开花就没有说。 “你放心。”荆山道。 谢开花被荆山的语气气得半死,可终究还是恨不起来,驻足半晌,还是从怀里又掏出一枚仙杏。 但见那枚仙杏大如核桃,皮薄如纸,饱满的杏肉透过淡淡的黄色表情饱胀开来,单单是闻上一记其中香味,就能让人多活上百年。 正是哪吒送给谢开花的礼物。 “这个给你。”谢开花手托仙杏,递给荆山。 他因为荆山失态、痛苦、流泪、不安,可是终究还是想把最好的送给荆山。 但荆山却不去接。只是微微弯腰,将地上那堆烦乱的仙丹灵药一瓶瓶的收集摆好,送回怀里。 谢开花就又有些冒火。 少年人的心情永远是这样喜怒无常,不大能完全控制。 他大声又说一遍:“这个给你!” 荆山却还是看也不看他,只自顾自地收好仙丹,又拿起一本薄皮道,翻看起来。 谢开花顿时耳朵里只听得轰的一声。大概是脑子里发生气到发生核爆,冉冉生出一朵蘑菇云。 他弯下腰,鼓着腮帮子用力把仙杏往荆山怀里塞去——他要送给别人的礼物,断没有别人不肯要的道理。荆山不拿,他就自己送过去! 荆山大概也是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子的做派。稍稍一愣,就被谢开花把爪子伸进了他的怀里。他连忙往后一让,可衣襟还是被谢开花紧紧揪住。 “我是病菌嘛!”谢开花又气又伤心,眼圈子又红了。“你要这样躲我!” 荆山抿着嘴不说话。 谢开花索性两腿一跨,然往荆山的腿上坐了下去。荆山这下是真的没有料到,表面的平静也无法维持了,低声呵斥道:“你做什么!” 谢开花却只是梗着脖子,把仙杏往荆山的怀里死命地塞。他下身则紧紧贴着荆山的小腹,两个人毫无缝隙地靠在一起,温度像火一样陡然地席卷两个人的全身。 荆山伸手握住谢开花的肩膀往外推拒:“谢开花——” “叫我小谢!”谢开花眼眶红得和只兔子似的:“叫我小谢!” 荆山叹了口气。 他体内灵气乱纵,好像脱缰野马。他才发现无论他如何暗示自己,无论他多想忘掉谢开花、忘掉这段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的荒唐感情——他始终是做不到。 他突然有些明白妹妹的那个朋友岳泓。这小姑娘从小暗恋他,即使他百般拒绝,她只是粘着他不放。原来忘却一段恋情真的这样艰难。 谢开花密密地贴着他,心跳的跃动声也清晰可闻。荆山终于忍不住伸手抚过谢开花的脸,掌心微微潮湿,原来谢开花还是哭了。 “小谢……”他叹道。 “你不要不理我……” 谢开花喃喃着道:“你不要不理我……” 他伸手环住荆山的肩膀,脸也埋进了荆山的颈窝。 但他怀里的荆山,却又身体轻轻一颤,随即更加猛烈地颤抖起来。 谢开花吃了一惊,往后稍稍一退,再看荆山,却见他面色惨白,唇色艳红,眼神渐渐变得空洞。却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第74章 谢开花当即几乎吓个半死。 他自己走火入魔,也不过只是担忧。但眼看着荆山这个样子,他一颗心就差点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而荆山身体剧颤,竟好似完全不能控制。一根根青筋以暴凸的姿态从他的皮肤表层猛地涨开,仿佛盘根错节的枯老树根,瞧着极其可怖。底下的经脉则鲜红似血,灵力疯狂地在其中涌动。 “荆山!”谢开花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荆山却并不看他。 谢开花一咬牙。荆山可能是修炼过快,炼化过猛,因此遭到青鼎反噬。这种先天至宝,即使是大罗金仙也难以炼化,只能徐徐图之;如今荆山贪快,就遭了罪。 他轻轻扶住荆山肩膀,让荆山坐正,又从荆山身上下来,绕到背后。他自己也盘膝坐下,伸出双掌抵住荆山背心。 荆山背上两块蝴蝶骨高耸,热度从身体内部四散开来,烫得仿佛火炉。谢开花却夷然不惧,灵力从丹田里顺着经脉流到手上,又渗入到荆山的经脉之中。 他的仙力自然也不是荆山能够比较的,很轻易就将荆山的灵力压制住,然后两道纠结在一起,缓缓开始在体内运行周天。 一圈下来,荆山的灵气才缓缓沉寂。又被谢开花的仙力逼迫降服,逐渐液化,在丹田中凝聚成团——竟是因祸得福,修为大增。 谢开花就收回了手。 他松了口气,看着荆山的脑袋一寸寸地垂下,但终归灵气是归了位。地下的青鼎则散发无穷青光,沿着洞库内盘根错节的树枝茎干,飞速地往上蔓延。 谢开花跪膝着地,一手扶着荆山的背,一手握住荆山的下巴抬起来。荆山脸色依旧苍白,好在眼神重新聚焦,有了生气。 “荆山……”谢开花低声道:“你怎么样?” 荆山在脸上摆出一个淡淡的苦笑。“很好。谢谢你。” 谢开花帮着他盘膝坐好,又仔细看了荆山的神色,才道:“你也不要操之过急……让你修炼,只是为了多炼化一点命玉,最后不至于出乱子。这里仙气紊乱,还不如祭奠完毕,去师尊洞府里修行。” 荆山淡淡道:“我也不是为了这个。” 谢开花搔搔脑袋,只好说:“我知道。” 洞窟里腐气四溢。也只有两人所处的地方,有一些清灵之气散发开来,驱散掉一些枯败腐浊的气息。 谢开花忽然见荆山额头上有个污点。像是什么黑漆漆的油印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想把它擦掉。 谁知手刚刚触碰上去,荆山却又猛地往后一靠。 谢开花愣了愣。他以为刚才算是和荆山和好了的。 好吧。或许也确实不可能和好地那样快。 他撇撇嘴,跪坐在荆山旁边,闷声闷气道:“你别躲,我帮你擦掉点脏东西。” 荆山就看了看他。 很奇怪的,也有些愣怔的眼神。 “怎么了?”谢开花道。 荆山摇摇头:“我……”他闭上眼,半晌睁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到谢开花的脸,又好像瞬间忘了。 他苦笑着伸手一拍脑门:“我忘了。我……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他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我就是……” 他就是觉得他和谢开花没有那样亲密,可以亲密到让谢开花任意地碰他。 但是这种感觉一瞬即逝,等他反应过来,也颇为奇怪。 ——虽然他和谢开花在冷战,但是他们两个确实早已是超越了普通亲密的关系的。 他在那边疑惑,谢开花却又道:“荆山,我是真心实意和你道歉的。” 荆山就转过头。谢开花睁着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着他,又痛惜、又直率——是让人无法从心里恨起来的眼神。 “我知道,是我做错……”谢开花低声道:“我也没有求得你原谅的资格……我只是想要你知道,无论我骗了你多少,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咬住下唇,半晌伸出手去,握住荆山放在膝上的手,又倾过身子,往荆山脸上轻轻地亲了亲。 荆山的身体却又是一僵。 谢开花顿时都要有些自暴自弃了。 他郁闷地说:“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小心眼……”浑然忘记自己正是造成这一切“小心眼”的罪魁祸首。 荆山却道:“我不是——” 他又要说“我不是故意”。谢开花想。但是已经说了两遍,就显得不是那么真实。身体的反应往往都是最直接的,谢开花因而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情况——荆山或许已经从心底里,开始讨厌他。 他觉得难受得要命。 “我还有东西给你看呢……”他尽量压下心里的不适,从怀中掏出一面古朴的青铜圆镜。镜子表面有些斑驳,覆盖了一块块的铜锈,淡淡的赤红色好像凝结的血痂。 背面的青铜镜底却光滑之极。上面用极精细的手法雕刻出十万大山中奔纵的妖兽,有金毛水猿仰天长啸,掀起万丈波澜;或是顶天立地的青兕,一脚踏翻绝顶高山。还有遮蔽天日的精卫,爪下抓着太行王屋,要往汪洋里扔去填海——都是洪荒时最厉害的妖物。 仔细看去,竟好像都要活过来一样,直似能够挣破镜子的束缚,重新活转过来。 谢开花牢牢握住镜子,伸手拂过斑驳镜面,低声道:“这个是我特地从师父洞府里偷出来,要拿给你看的。” 荆山只觉心里微微地抽搐。 他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恨谢开花——实际上,他也明白,谢开花对他的欺骗并非故意;谢开花对他的感情也并不虚假。 只是就好像一根鱼刺横亘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让人几乎窒息。 所有人都无法原谅一场充满了谎言的初恋。 但他的身体对谢开花近乎下意识的排斥,还是让他有些吃惊。之前也并没有这样。 就好像突然之间,他对小谢的失望就蔓延进了四肢百骸,甚至操纵着他的经脉血管,让他无法拒绝。 荆山皱起眉头。 他把注意力从新转移到了谢开花手上那面镜子。 “这是什么?” 谢开花看看他,心里有些放松。 总归荆山还是愿意和他说话的。也不枉他费尽心机把这面镜子带出来——或者师父心里也清楚,只是给了他这个机会。 “这是通天镜,”谢开花咬破手指,食指指尖渗出几滴鲜血,被他细细抹在镜面。原本斑驳不堪的镜面,陡然爆发出一阵精光,一道浓墨重彩的五彩光束冲天而起,但又被洞窟内的腐气压制,缓缓消散。 再看镜面,就泛起一层波澜,片刻波纹散去,就见到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朦胧湖水,当中一座偌大的岛屿,生机勃勃,岛上空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幕,像是一个巨大的碗倒扣上面。 荆山登时眼睛就瞪大了。 他有些失态,呆了半晌,说出口的话甚至有了些结巴:“这是、这是——是荆家岛?” 谢开花微微一笑:“通天镜连接天地,倒是可以看到一些凡间的事情。不过总要和我们有些关系才好。”他顿了顿,低声道:“我想你肯定是想家了的……” 他也不等荆山表态,就咬牙又凝聚出几滴鲜血,浓浓地滴落在那片模糊的岛屿上面。他轻念几道咒语,手指划过岛屿上空,画面就渐渐拉近。 就好像在看一出影片。 谢开花有些头晕。大概是失血过多的表现。他收回手指,将镜子抵到荆山手上。 荆山沉默地接过去。 谢开花就扭过了头。 他没有打算和荆山一起去窥探荆山的这个家。对他来说、或者对荆山来说,或许那已经都不是一个好的回忆。 有时候他想,如果没有应邀去荆家岛,或者他们两个之间还能再支撑一段时日。只是时间过得越久,也或许之后会越发痛苦。 他只能用长痛不如短痛这种说辞来安慰自己。 可是他才移开目光不久,忽然就感觉到荆山的呼吸粗重起来。谢开花咬一咬牙,最后忍不住,还是回过头去。 “怎么了?”他问。一边凑脸过去看。 就见镜子上露出一方极高大的牌坊,似乎是荆家岛的入口。牌坊后广阔的空地上,站满了穿戴规整的兵士,还有十几个修士踩着飞剑悬在半空,神情严肃。 牌坊对面则是几艘宽大的楼船。一层层的甲板堆叠起来,也站满了穿着正规军装的士兵。船头磊着几座黑黝黝的巨大炮管,管口发出锋锐的光。 十来个手拿法宝的修士也踩着飞剑,在半空里和荆家岛上的修士对峙。为首的是一个浑身散发强烈气势的修士,一下巴的白胡子,瞧着慈眉善目,但也颇有些吓人。 谢开花看清那修士的面孔,不禁又吃一惊。 “这不是那个青宁道长么?” 荆山似乎有些不大认识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道:“是韩曲峰的师父?” “恩。”谢开花点点头。韩曲峰之前还和荆家岛交好,怎么如今就有青宁道长带着无数兵士修者过来挑衅。 ——简直像是要开战了似的。 却见青宁道长开了口。 谢开花连忙又捏一个发觉,这道长的声音就透过镜子传出来。 “荆家老祖——” 他道:“把我的徒弟交出来!” 第75章 太乙真人正在洞府中打坐,忽然接到侍童通报,说是谢开花来了。 他有些吃惊。因为谢开花明明应该是在扶桑树下助荆山炼化青鼎。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不可能就这样半途而废。 可谢开花果真就啪嗒啪嗒着跑了进来。都已经好几百岁的人了,还是没有半点正经模样。 或许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少年。 太乙真人不由心中一软。他也没打算去责备谢开花心性不定,起身迎向这个最疼宠的弟子:“小谢……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吗?” 他仔细看去,才发现谢开花真的脸色不大好看。 谢开花也不掩饰,抓住师父的手就道:“我要下界一趟。” 太乙愣了愣。下界绝不是像口头上说说这样,说去就去的。何况谢开花之前才在凡间被灵气污染,这会儿若是再去到那里,说不定就会原原本本地复发。 但谢开花摆明了不愿意让他拒绝。 “师父……”他紧紧握着太乙的手,低声道:“荆山家里出事了……” 他抬起眼睛,眼眶红红的,但是眼神很坚定。 “荆山为我们把命根子都献出来了,难道我就不能为他下界一趟嘛?” 太乙才明白,自己这个小徒弟,始终困在那个叫做荆山的局里,出不来了。 而他似乎也没有更多理由去拒绝。 下界的过程异常繁琐,但如果下定决心,就能化繁而简、雷厉风行。中天紫微大帝亲自撕开一道裂缝,又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亲手布下满天的雷电,让谢开花坐雷龙下凡。 佟言也一道来了。反正当初谢开花把他带上来也只是为了不让愤怒的荆家人把这小子弄死罢了。也算为了还他一根胳膊——前日太乙开坛做法,已经拿了根莲藕装在了佟言左臂。 虽然只是根莲藕,但也洁白如玉、光滑如新、顶生三花——可以当做绝顶的法宝用了。 佟言自然是极高兴的。 雷电声势浩大,谢开花小心翼翼坐上一条万丈腾龙,紧紧抱住了比千年树干还要粗大的龙角。后头佟言也跟上来。他不敢抱住谢开花,只能手抓着一块微微翘起的龙鳞,还害得雷龙吃痛,回头怒瞪了他一眼。 房屋般大的黄澄澄的眼睛,差点没把佟言吓个半死。 谢开花微微一笑。随手一挥,变化出一根丝带系住佟言的腰,另一端系住自己的手腕。又回头冲师父道:“师父,我走了,你不用担心……” 太乙苦笑。他也不想担心。只是这些事情,竟都算不出来,脱离掌控的感觉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并不算好。 谢开花顿了顿,忽然又道:“对了、师父……”他道:“你有没有帮我找白芍?” 太乙微一皱眉:“白芍?怎么了——它不是你的宠物?” “是啊,”谢开花道:“只是无缘无故就不见了,也没法用心神联系找着它。我让赤焰告诉你,让你帮我找一找的。” 太乙就摇摇头:“并没有。” 谢开花挠了挠脑袋。“好吧……”那或许是赤焰忘了。只是他那样吩咐了赤焰的,赤焰也仔细应下,怎么会忘呢?她从不是个会轻易就忘记事情的人。 但他也来不及再多想多问。因为裂缝陡然张开,而那条雷龙已经腾地飞起,钻进了那条幽深的裂洞。 谢开花轻声惊叫。无边罡风冲他扑面而来,他连忙捏起法决,又撑起一个师父送过来的法宝,笼住全身,罡风噼里啪啦地砸在法宝撑起的光幕,放松下来听,声音还颇清脆动人。 佟言在他后边有些发抖。谢开花没有回头,但能轻易感觉到身后身躯轻轻的颤动。他有些好笑,有心想做场恶作剧,可是转念想到如今处境,还是压下了调皮的心思。 他暗暗咬牙。 因为对他来说,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那时从通天镜里看到荆家岛异状,荆山就坐不住,想要回去。可怎么可能放他回去。三十三重天也不是路边的旅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何况命玉埋在地下,一旦缺了主人镇压,即刻就要反噬。到时扶桑树浑身仅剩下的灵气被青鼎通通吸干,也未尝不是可能。 谢开花就安慰他说自己会下界看看——只是他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这个话时,荆山看向他的眼神。是疑惑的——荆山并不相信他。 也是,这么多事情以后,还要再轻易地相信一个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谢开花自嘲地笑笑。 只是无论如何,他也要努力把荆家岛上的这件事儿给完满地办好了——否则荆山一定一辈子不原谅他。 他紧抱着雷龙的龙角,咬着嘴唇,看漫天的雷鸣电闪在他身边呼啸而过。 片刻,就冲破了深厚的云层。 谢开花眼前一亮,就见到一片雾蒙蒙的天空。此时正是黑夜,只有几颗暗淡的星星挂在天边。但随着这无穷尽的雷电的加入,很快整片天空就变得吵杂。圕.馫.闁.苐雷龙的身子飞快缩小,逐渐变得仿佛只是一条丛林大蟒,带着两人哧溜一下钻过层层雷电,落到下方。 下边正是荆家岛。 谢开花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荆家岛上空流光溢彩的光幕。只是正当中破了一个极大的大洞,将整个防护法阵衬托得好似破铜烂铁。 谢开花抿起嘴唇。 他其实是有些得意的。这个洞当初是师尊授意玄女弄出来,也是为了给他挣一个面子——知道他并不喜欢荆家的这些人。而荆家的修士当然不可能修复一个被天仙弄破的阵法。因此一直留这个空洞在这儿。 那些和荆家人对峙的修士,恐怕也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毕竟荆家的护岛大阵跟玄龟龟壳似的百毒不侵,如今正好趁势而起。 他从怀里掏出一艘模型似的三层白玉小船,吹一口气,船身就变得如今的雷龙一般大小。谢开花带着佟言踏步上去,嘴里低声呼啸,雷龙眨一眨眼,掉头窜进了天上那些无边无际的雷电之中。 而小船就往空洞中飞快落下。 “什么人!” 有修士带着五颜六色的法宝直冲上来。为首一个谢开花和佟言都很认识,正是当初那个将佟言左臂砍断的头领修士。 佟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失而复得的胳膊,心下很有些戚戚然,连带着对对方说话的口气都冲了些:“是你爷爷!” 谢开花扑哧一笑,又连忙收敛神色,把佟言拉到身后站好。 那人闻言果然勃然大怒,正要给这两人一些颜色瞧瞧,但忽然凑着天上龙飞凤舞的雷电闪光,瞧见了谢开花的那一张脸。 他有些愣。 过了好半晌,他才猛地往后一退,额头上落下豆大的汗珠,嘴里喃喃道:“可是、可是、可是谢真人——” 谢真人?谢开花想,好老气的名字。但他还是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笑道:“是我。” 他看着对方惊恐的神情,心里总算高兴了一些——这些日子和荆山相处,战战兢兢、又时常生气发火,心中一直神经高度紧张。哪里像现在这样的轻松。 “你们岛主呢?”他问。 “我们、我们岛主——” 那道人张口就要说话,可几个字下来又是一顿,像是想问清楚谢开花究竟是不是他料想中的那一位。可终究还是不敢。最后很挫败地说:“岛主正在岛上祠堂。” 岛主自然就是荆老爷子。谢开花点点头,道:“带我去见他。” 那道人自然连连答应。当下引了谢开花和佟言二人进了岛中,十来个修士众星拱月一般拥簇在那艘白玉楼船的周围,在半空中风驰电掣着往岛屿正中的祠堂飞过去。 这一番动静太大,底下趁机的岛屿上纷纷亮起明灯,也有人出来看热闹。祠堂里端坐的荆老爷子更是一早就收到消息,等谢开花到的时候,这位老人家早已站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了。 毕竟是荆山的祖爷爷,谢开花不好不敬。他压下楼船,携着佟言跳下地站稳,就给荆老爷子行了个礼:“爷爷。” 荆老爷子似乎有些没想到谢开花的礼貌行为,愣了半晌,才记起来要往旁边一让。苦笑着道:“谢真人折煞老夫了……” 谢开花道:“爷爷叫我小谢就好。” 荆老爷子身后又走出来几个修者。都是衣袂飘飘、仙风道骨,大约就是荆家岛的元婴修士。他们好奇地望了眼谢开花,但也不敢多看,很快收回视线。 谢开花见荆老爷子并不接话,就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是为了荆山而来。” 为了荆山而来。他话出口,就自嘲地想,真是正大光明的理由。好像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荆山似的。 荆老爷子听到他说的话倒是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一点盼望的神色:“那荆山——” 谢开花道:“荆山没有一起来。” 荆老爷子登时神情微黯。 谢开花不愿拖延下去。是因为事态紧急他才过来的。他环顾一圈四周,淡淡道:“韩曲峰呢?” 荆老爷子又是一怔。 谢开花道:“青宁道长说让你把他的徒弟叫出来?” 荆老爷子脸上又现出苦笑,片刻道:“原来你也知道?”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神仙……神仙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说到神仙两个字,他身后的那几个元婴修士都是眼睛亮起来。对他们来说,仙人已经只是古籍中的记载,谁也并不当真。但是如今眼前就站着这么一个,让他们不兴奋也难。 谢开花没有解释。荆老爷子也不多话,挥了挥手,就有几个修士走到身后祠堂,片刻簇拥着一个青年走了出来。 正是韩曲峰。 他穿戴整齐,脸色红润,养得比之前倒还白了一点。看到谢开花,就露出了吃惊之极的表情,活像看到了从仙女座赶过来的外星人。 第76章 谢开花自觉长得实在没那么渗人,但看见老熟人也挺高兴的,就和韩曲峰开了个玩笑:“韩老师,好久不见啊,在这风水宝地养胖了啊?” 韩曲峰脸上露出没好气的表情。瞧着似乎是很想把这块“风水宝地”骂上两句的,但毕竟是在人家的地头,也不能太放肆。只说:“小谢,真的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谢开花淡淡一笑:“这事说来话长。有空再细说给你听。但你倒要跟我说说;你怎么还留在荆家岛上呢?是荆家的人把你扣留了?” 他说了这句话,一边眼睛往旁边那圈人身上扫了一遍。那些人一个个噤若寒蝉,被谢开花看得动也不敢动。 荆家老爷子在旁边道:“也不能说是扣留;只是做。” “做了两个多月的?有这样做的说法吗?” 韩曲峰还是忍不住呛了一声。大抵是谢开花来了,他觉得有了个撑腰的。 荆老爷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谢开花倒是一愣。 两个多月?竟然已经两个多月了? 但是仔细一想,也确实如此。天上十二个时辰,地上便过去十二天。而他们在天上也确实呆了要有五六日了。 他就又看了看荆老爷子,荆老爷子只好再解释道:“你们走得蹊跷——不能让这位韩先生说出去。” 原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谢开花。九天玄女下凡声势浩大,纵然荆家岛附近是有结界的,也终归躲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一些门派龟缩着小心翼翼了几日,终于还是像闻着腥儿的狐狸一样找了过来,想看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荆老爷子就担心着,若这时候再把韩曲峰放出去,就谁都知道荆家岛上出了个神仙了。到时万一大家听到“神仙”两字就疯魔了,全过来看有没有神仙法宝怎么办?那真的是百口莫辩的事情。 他也好声好气地和韩曲峰解释过——看在韩曲峰终归是谢开花认识的朋友份上。只是这已经是两个多月,韩曲峰渐渐觉得,难不成他一辈子都不能从这里出去了?因此脾气也不大好。 何况如今那些门派又伙同起来和荆家岛对峙。韩曲峰还挺希望能有一点进展;起码他不想再在这岛上待下去了。 好在如今事儿主来了。 谢开花就笑了笑:“这有什么?让我去和他们说一声。” 他如今胆儿肥壮得很。因为知道不能动用太多的法力,师父又疼爱他,特地给了几桩符宝。这符宝可以跳着修为使用,因此谢开花即使被压制到练气期,也能使出元神以上的威力来。 凡间也有这种符宝,都是长辈赐给后辈防身用的。只是自然没有谢开花手上的那样夸张。 到时候若是那些大门大派的不听劝,或是觊觎他身上的宝贝,就给他一剑轰过去!谢开花这几日心里烦闷,还巴望着让他发泄发泄呢。 荆老爷子当即松了一口气。连连道:“那自然最好。”他被昆仑、峨眉几个大派也是逼得有些承受不住。所谓兵临城下恐怕就是此刻这幅模样。 荆家岛传承千万年,总不能毁在了他手上。 但此时天色已晚,这事也不急于一时。荆老爷子就吩咐了下人给荆山和佟言安排住宿。 那砍了佟言左臂的道人望见佟言暗号无损的两条胳膊,也是暗暗心惊。心惊之下,又是一股羡慕嫉妒恨。他自然知道佟言是有了奇遇。 真好——也不知道天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而那边佟言感觉到道人视线,回头做了一个挑衅的鬼脸。把那道人又气个半死。 再给谢开花安排住宿,自然就不是之前的那座偏僻地方。而是一座占地面积极广阔的院落,造的是北方四合院的样子,前前后后的好几进,起码有几千平方米。外头则是一片氤氲花海,都是些灵花仙草,闻一口,沁人心脾。 位置也极好。靠着岛中央,灵脉充足。 但谢开花看到这座院子,心里就冷冷笑了笑。 其实也不是说荆家岛嫌贫爱富。这本来是人之常情。之前谢开花只是荆山的一个“凡人朋友”,家长甚至也不喜欢他。荆山也是看准了谢开花怕麻烦的性子,就给他安排得清净。 如今谢开花身份曝光,荆家却也没那个胆子给一个天仙住那种偏远院子了。 佟言倒是没心没肺的很,见有好地方住就挺高兴。他甚至不怎么急着想回去和他师尊汇合——说句大不敬但是很现实的话,还是跟着谢开花有前途。 两人稍稍歇下片刻,就有侍女过来通传说小姐来见。 荆家的小姐当然只有荆小婉一个。谢开花自觉对她有亏欠,本来不想见她,但荆小婉已经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了。 “谢开花!”她看向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谢开花。 谢开花呛了口水。佟言好奇地望望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知道两人有私密话说,就起身去了后院。 谢开花无奈地指了指边上的椅子:“你坐吧。” 荆小婉顿了顿,低声道了声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一时半会地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还是荆小婉挨不住,硬起头皮开口道:“谢开花,我哥哥呢?” 她知道最好还是称呼谢开花“谢真人”什么的。只是这个称呼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再说按道理来讲,她应该是要厌恶谢开花的——毕竟这人曾经把她绑架了许久。 谢开花苦笑道:“他没来。” 我当然知道他没来。荆小婉在心里腹诽。只得再问道:“我是说,他为什么没有来——?” 既然佟言都回来了,荆山没有不回来的道理。 难不成谢开花还想把荆山在天上囚着做新郎嘛? 谢开花又苦笑。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含糊其辞地道:“你哥哥有事。暂且不能脱身。” 一边抬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掩饰掉脸上尴尬的神情。 荆小婉却是不信的。神仙们的事情,能是凡人能插手的吗?她想起荆山的青鼎。或许谢开花等人只是想要荆山的青鼎。 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们不会为了吞掉青鼎,把荆山弄死了吧。 谢开花看到她脸上表情,自然知道这个小姑娘胡思乱想了什么。无奈地做个手势:“你别乱想,你哥哥好着呢。” 好吧,或许也没有那么好。谢开花又喝口茶。 荆小婉见谢开花不再说话,也就不敢多问。毕竟心里还是存了敬畏。再偷眼觑谢开花,发现他脸色也并不是那么好看。 她心下惴惴的,好半晌道:“那……那你带样东西给我哥好吗。你还要回天上去的吧?” 谢开花就问她:“什么东西?” 荆小婉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来一个小巧的毛绒熊玩偶。模样瞧着很旧了,肚子白花花的,上面绣了个生日快乐的字样。线也旧的发了黄。 谢开花不解看她。 荆小婉低声道:“这是哥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八岁的时候……这些年它一直陪着我,我想你带给他,那他看见它就会想起我。” 她把玩偶递给了谢开花。 谢开花下意识接过来,一时有些怔忡。他看了看荆小婉,发现她微红的眼眶,心里慨叹着想:也不是多久,搞得好像生离死别…… 但转念一想,天上再过去八十来天,凡间就要一两年。这小姑娘是真的要很久见不到兄长了。 他没有兄弟姐妹,活了一辈子只有师父和几个师兄弟。虽然亲近,但毕竟不像荆小婉和荆山这样血脉相连。一时有些惘然。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拿给他的。” 荆小婉道了谢,又略坐了坐,说了会儿话,就起身告辞。转身快要跨出大门的时候,谢开花又在他背后低声说了句:“小婉,对不起。” 荆小婉肩头轻颤,但脚步未停,快快地走开了。 谢开花就怏怏地将玩偶收起来。 第二天峨眉、昆仑等名门大派的掌门、长老,都被请到了岛上。 这是谢开花要求的。总不能也让他去岛外悬空对峙——他脸皮还没有那么厚。何况岛上大家团团坐着,不也是更愉快一些。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除了这些大门派,然还有一些大妖前来。都是活了上千年的妖怪,有一个中年女人特别美艳,走路时的姿势都能叫人身酥骨软。但看她身后九条长长的红色尾巴,却是一只九尾妖狐。 这地方还能修炼有九尾妖狐——也算是不容易。 那女人冲着谢开花抛了个媚眼:“小谢,我们认识的。” 谢开花愣了愣,那女人就做个唇形,说了胡绵绵的名字。谢开花才知道原来她是胡绵绵的师父。 他微笑着向她点点头。 “好了,那我就把大家困惑了两个月的事情在这里给说一说……”他走上了长条桌子的最前端。 +++ 扶桑树下,荆山闭着眼沉修。 他忽然听见一阵轻柔的脚步。抬起头,却是一身红衣的赤焰。 “你怎么来了?”他皱起眉毛。 赤焰却面色焦急。她然会焦急——荆山想。他冷冷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赤焰这次却没有卖关子,很直接地就说道:“我们要快点行动了!” 荆山心里好笑。说得好似他们是什么基地组织,有一个好大的计划似的。他没有说话。 赤焰跺了跺脚,沉声道:“帝君怀疑我了——”之前谢开花说叫她带话,她自然没有说。但谁知道谢开花会突然想要下界,离开了扶桑空间,和太乙见了面!方才太乙才问了她话,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脱身出来。 荆山淡淡道:“我要想一想。” 赤焰咬牙:“你还有什么好想的——好,你想一想,但是快。要报复谢开花和这些目中无人的天神,可就只有这两天时间了。” 第77章 荆家岛和岛外门派联盟的会谈在一片友好和谐的氛围中完满结束。 其实谢开花也没有说什么——他实在不必说什么。这里没有一个傻子,当看到荆家老爷子恭恭敬敬地将谢开花送上台前时,谁都清楚了这个一脸天真的小年轻的能量。 何况他也提出了很现实的建议;他会为各个门派修整一下派中阵法。 虽然谢开花始终没有明言自己究竟是谁,但没有人质疑他的这个能力——谢开花已经给荆家岛修理了一下他们那个残缺的大阵。 没有人能够完全修补的阵法,没有人能够填满的空中漏洞,只被谢开花简简单单地改了几个阵盘,拨弄了一下方位,光幕就重新完好无损地降临上空。 尝试着攻击一下,便有无尽天火沿着光幕燃烧开来——竟是比之前的大阵还要厉害。 掌门和长老们的眼睛都放光了。 对他们来说,这根本是个无本的好买卖。本来荆家也没做错什么。扣留韩曲峰可以当做是邀请留宿,而岛上出了个神仙也不是他们本意呀?没想到谢开花这位大仙为了尽快解决事端,竟然提出了这样圆满的条件。 当下各门各派就把战舰给退了——其实如今荆家岛护岛大阵修复了,他们也轰不开。 而谢开花马不停蹄,先去了昆仑。在昆仑山顶布了个聚灵阵法,顿时无尽元气滚滚而来,把昆仑老祖喜得一双眼睛饱含热泪。简直想把韩曲峰再往荆家岛上送去个两个月。 往龙虎山上修改护山大阵的时候,谢开花又把张天师给如今这位徒孙写的信掏了出来。徒孙一看祖师爷爷写的亲笔信,差点没幸福地晕过去,谢开花就估摸着信上大概写了些龙虎山久已失传的道统法术。 送走谢开花的时候,现如今的这位张天师真是千恩万谢到了极点。就差没给谢开花磕头。也很把谢开花吓了一跳。 等再跟着佟言去昆仑,也已经要是几日以后的事了。峨眉山多灵猴,即使是云雾缭绕的峨眉禁地,漫山遍野的也都是蹦来跳去捉桃子吃的猴子。佟言甚至有一只和他要好的猴子,全身金灿灿的短短毛发,只有玩偶大小,在佟言的掌心里捉住拇指吮吸。 谢开花要碰却不给。等谢开花拿了只桃子引诱,小猴子才给他摸了摸头顶心。 因为和佟言交厚,谢开花在峨眉山也逗留更久一些,反正在凡间这么多日子,天上一天都还没有过去,谢开花也不急。正好用这些时间,让他和荆山都再冷静一下。 他其实也是害怕,若是做了这些可回去荆山仍不能和他和好——他也不知该怎么办。 这一日正在赏玩元末流传下来的倚天剑,忽然接到道童来报,说是青丘国的九尾娘娘来请谢开花。 谢开花差点吓一跳。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此青丘绝非彼青丘——青丘古国自大禹后就绝迹在深渊魔域,连道祖都轻易算不到其中方位。凡间又哪里来的青丘国。 估计也就是一些狐狸精,装一下当年女娇娘娘的道统。 应当就是胡绵绵的那个师父了。 果然,出得门去,就见那风华绝代的美妇驾云悬空站在山头。她眉间比那日多画了一朵红梅,艳艳生姿,娇媚不可方物。即使知道她是好几千年的老妖怪了,旁边的一些峨眉弟子,仍看着她差点流下口水来。 “谢真人。”那美妇给谢开花行了个古礼。 谢开花生受了,和佟言低语两句,就踏上那妖狐的云头。上了云朵,才发现那是一团雪白的纱网,却是一方挺灵妙的法宝。 有两只小妖狐坐在前端操控。纱网往前飘去,那美妇就过来和谢开花说话。 “谢真人,”她先给自己做自我介绍:“奴家胡月儿……见过真人。” 好……好富有古典气息的名字。谢开花微微笑着,看她风情万种地陪站在一边,半晌道:“娘娘有话要和我说?” 胡月儿掩住了嘴,咯咯笑道:“哪里敢在真人面前自称娘娘……只是不敢瞒骗真人,确实是有话想说。” 她手一挥,就在两人身前下了个隔音的罩子。 谢开花撇撇嘴。若是有心人想听,恐怕胡月儿的这罩子也没什么用。就说他自己,要是手里拿了那面通天镜,稍念几个口诀,就能把两人谈话听得一清二楚,不过也聊胜于无了。 他淡淡道:“不知娘娘想说些什么?” “是女娇娘娘传回来的说法……” 她甫一开口,谢开花就吃了一惊。 “女娇?”他震惊地望向胡月儿:“你能和女娇有联系——?!” 这可是上古时期最有名的几只妖物之一。想想她的身份;差一点儿就要嫁给大禹了。人皇的未婚妻,放到如今的三十三重天上,都是几乎能和三清平起平坐的人儿。 胡月儿展颜笑道:“当然不能。我也想呢。只是前几个月,娘娘却突然托梦给我,说了一桩事儿。” “什么事?”谢开花悚然动容。他想了想,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能和他有关的,这段日子以来,也只有青鼎这玩意了。 胡月儿道:“娘娘说了,深渊今日不太平……” 她好奇地问道:“真人,深渊是何处?” 谢开花摆摆手:“这你不用知道……”他看胡月儿一脸不甘愿的表情,只能苦笑道:“总之你去不了,我也去不了,不知道比知道的好。”又问:“她——她还说了什么?” 胡月儿只好继续道:“娘娘说了,仙界有异,还请诸位仔细……” 有什么异,怎么仔细?说了和没说似的。 谢开花心头烦躁,一时之间只想回天上看看,但他得要落到实处,才能祭祀告天,请师尊找人来借他。片刻道:“那多谢女娇娘娘提醒。” 胡月儿笑道:“这便是因果吧?真人和我徒儿有旧,我们老祖宗就给真人示警。真人——”她抿了抿嘴,半晌嗫嚅道:“果然、果然有仙界?我们这些——我们还能飞升仙界嘛?” 谢开花叹了口气。自古以来,凡人升天无外乎几种法子。比如爬树——扶桑、建木这一类顶天立地的神树,连接天地,有得道的仙人沿着枝干往上,一路攀至天庭。或比如爬山——昆仑就是一座神山。从前天帝在昆仑山顶都设有行宫。 只是洪荒破碎以后,树倒山裂,宋元以来,凡间灵气更是污浊,道祖便出手封住了裂缝。再无人能飞升仙界。 谢开花挥手散去隔音罩,叹道:“别多想了。” 胡月儿有些黯然,半晌又道:“也罢……不过娘娘也有吩咐,留了一件宝贝,要给真人取用。” “宝贝?什么宝贝?”谢开花心头一喜。 “是啊,师父,什么宝贝?” 前边操纵云雾法宝的一个小妖狐转过头来。容貌艳丽得很,还熟悉得很——然是胡绵绵。 “学姐!”谢开花没想到又能见到熟人,听高兴的:“学姐怎么在这里?” 胡绵绵笑道:“你别叫我学姐了,我可受不起。”又说:“我想你了呀,过来和你玩玩。” 胡月儿瞪了她一眼。胡绵绵就吐吐舌头,不敢再乱说话。 谢开花却挺高兴的。他虽然不是很喜欢胡绵绵,可最近也很少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觉得挺亲切的。当下就坐过去和胡绵绵说学校里的事儿。 胡绵绵笑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那英雄老师大病一场,至今还没有好。哦,还有你的舍友沈丛;办休学了。” “他办休学了?”谢开花大吃一惊:“为什么?” “谁知道?”胡绵绵耸耸肩:“说是家里有事……”她冲着谢开花挤挤眼睛:“他家里能有什么事?难道长白山被人放火烧了嘛……” 她朗声大笑起来。 第78章 谢开花却有些笑不出。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好。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可是真要说有什么,却也说不上来。 他决定等下去看看沈丛。要找一个人,在他只是小菜一碟。 因此接下来也只和胡绵绵说些趣事。胡绵绵有心想问点天上的事儿——估计也是她师父授意——但谢开花守口如瓶,半点口风不露。这位美艳的学姐也只能悻悻地住了口。 过去半晌,就见到一座巍峨高山。 这座山然坐落海上。周围云雾缭绕,被一座大阵覆盖,往来的远洋航行船只都对它视而不见。但确实是好风光。 谢开花脚下的这朵纱云扯开云蒸霞蔚的大阵一角,哧溜一下就飞了进去。就见这座山通体青碧,满山的郁郁葱葱的树林子,有两道溪流从山顶直纵而下,仿佛两条白练。还有无数奇花异草,色泽绚丽缤纷,远远望去好似天上繁星。 山顶处则修建有一座宏伟宫殿,占地不知好几万平方米,许多红白狐狸在其中进进出出。 纱云就渐渐停在山顶的一处山崖前头。胡月儿引着谢开花慢慢下去。 有几只小狐狸望见纱云,纷纷面露喜色,呼朋引伴,一齐奔到山崖口迎接。 “娘娘可回来了!”有小狐狸被胡绵绵伸手捞在怀里,还不忘和胡月儿讨好:“娘娘,那宝贝落地生根,长了两颗好大的果子!” 胡月儿哦了一声,媚眼望向谢开花。谢开花就知道那是那位传说中的女娇娘娘要送给他的宝贝。 “真人且随我来。” 胡月儿也不磨蹭,打发了小狐狸们下去,让胡绵绵去主持中馈,自己领了谢开花走到那处宫殿门口。近了仔细看去,才更觉得这宫殿雄壮,黑色的瓦墙,朱红色的琉璃瓦儿,一座座吞檐兽蹲坐檐廊,目光凶恶,栩栩如生。那宫墙更是绵延不知多少里,一眼望去,都见不到边儿。 胡月儿不好意思笑道:“我家以前的娘娘,喜欢唐朝时候的皇宫,便自己在这里建了一座。” 谢开花无所谓地笑笑。自古妖精慕人,都是常理。看来那位娘娘很有些眷恋红尘俗世。 他随着胡月儿踏进宫门,沿着宫墙走了一段路,绕过一座月洞门,就见到一片足足有几千亩地的池塘。 这池塘已不能算池塘,比建京的玄武湖还要大了好一圈儿,上头烟波浩渺,云霞弥漫,灵气充沛。只是水面却是波澜不惊,平稳得好似一面镜子。 这湖水周围也是一片极广阔的草地,只是虽则草色茵茵,却没有半点鲜花点缀,也没有任何古树生长。显得颇为沉郁。只有东南角上,一株幼小的树苗临湖而立,颤颤巍巍的,树干细得不行,好像一掐就能断了。 勉强往外生出来的几根枝桠上,却坠了两颗果子。都是成人拳头大小,表皮青紫,却隐隐有光泽显现,流光溢彩,十分漂亮。 谢开花怔了怔:“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胡月儿很肯定。 谢开花只能走上前,看了看那两颗果子,又扭头望了胡月儿一眼,见这位九尾娘娘点了头,才伸手将一枚果子摘下。 谁知道这枚果子刚刚离了树梢,顿时起了变化——原本瞧着皮薄多汁跟水蜜桃似的,却一下子从里到外地石化开来,不过三秒钟,就变成了一块圆乎乎的、青碧碧的、石头。 谢开花吃了一惊,倒有些喜欢了,将这石头这边摸摸,那边摸摸,只觉得触感顺滑,质地温润,隐泛清香;比起那些钟灵毓秀的玉石也不遑多让。 他把这石头果子朝着胡月儿晃了晃:“这有什么用?” 胡月儿忙道:“娘娘说了,用处并不大,只是能示警。放在储物袋子里,或是须弥小世界里藏着,一般能有用。” 谢开花就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示警?能示什么警?像谢开花这样的仙人,自然有些前占后卜的本事。这种宝贝都是鸡肋一般。 但他也没还回去。既然是女娇送过来的,那肯定不是普通的玩意。等回天上找师尊看看,也瞧瞧是不是这只九尾狐狸精在说谎。 毕竟谁都找不见的女娇,却陡然和一只凡间的狐狸精托了梦——实在不是什么能让人相信的好借口。 他笑道:“那我生受了。” 胡月儿忙说不敢。 但既然收了胡月儿的礼,谢开花就不能更卖力一些,况且胡绵绵怎么说也是他的师姐来着。因请师姐给他往辅导员那里请个一年半载的假,谢开花特地掏了个小须弥戒子来贿赂胡绵绵。 他们如今这种储物玩意可是不多的。 胡绵绵自然心满意足。谢开花又给这座狐狸山刻了几座阵法,便打算出发去找沈丛。 借了胡月儿的几套铁八卦算了一卦,谢开花似模似样地摸到了沈丛的藏身之所。却是还在长白山上窝着。他辞别了胡月儿,也不要这妖狐送,自己踩了云头,磨磨蹭蹭地飘到了长白山上。 长白山绵延万里,飘雪凝冰,其中种种景色,却是谢开花也从未见过的。他仗着云头在山顶驻足片刻,吹了好半天的冷风,终于看清楚了沈丛的方位,便一个猛子地给扎了下去。 沈丛却是呆在一个温暖的山谷之中。这山谷方位颇为特殊,四面环山,山峰高高耸立,反而将中间的那个坳谷挡得密不透风,因此一年四季都是温暖如春。谷中奇花异草无数,但当中有一株人参,格外鹤立鸡群。 这颗野人参白白胖胖,充满灵性。个头不高,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特别的清香,许多蝴蝶蜜蜂都围着团团飞转,可又不敢真的下嘴去啄。 谢开花收了云头,翩翩地在人参旁边落定。那一群蝴蝶蜜蜂嗡地一声,就慌里慌张地四散逃开了。 “沈丛!”他弯腰捻了捻人参露在外边的须须。见人参没有反应,又直起腰来,四下里看了看;就见到旁边一座半人高的野草掩映下的茅草屋子。 他连忙过去,推开屋子一瞧,就见沈丛正躺在里头。他沉沉睡着,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谢开花弄出来的动静,面目安详。 谢开花走近了看看,才发现沈丛额头上竟有些隐约的黑雾。他容貌并无多大变化,还是一般的俊美风流,但那层黑雾就衬得他愈发苍白;苍白得可怕。 谢开花想了想,忽然中指食指一并,呈剑指指向沈丛额头。那层黑雾就漂浮起来,跟着谢开花的指头慢慢浮到空中,被谢开花从怀里掏出个葫芦一股脑收了。 再看沈丛,虽然仍旧面色虚弱,但已有一些明显呼吸。 只是这是治标不治本;谢开花很清楚。这黑雾是因果业障的纠缠,也不知沈丛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种下的这么大的因果,竟缠绕住他的神识,让他陷入沉睡。 也怪不得要休学;若是还留在学校,那种灵气污浊的地方,一不小心一命呜呼都有可能。 谢开花在沈丛的床头点燃一盏油灯。 油灯灯芯火光缭绕,一点明光,在沈丛额前缓缓飘动。过得片刻,沈丛就慢慢睁开眼来。 他的眼睛还是挺好看。黑得很分明,有种古时候生的柔弱感。等他缓过神,看到了站在跟前的谢开花,却不由吓了一跳。 “小谢?”他忙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荆山呢?天——你们一去去了好久。荆家的人过来给你和荆山办了休学的手续,可是怎么回事?” 他不过刚醒,话就像打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地冒出来,也不见停顿。谢开花心里挺感动,将他扶着坐好,叹道:“这事儿说来话长——倒是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沈丛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半晌叹道:“你帮我弄去了?” “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效果。”谢开花眼神充满疑虑:“你这因果,结得未免大了。” 沈丛叹口气:“也并不是我想要的。” 谢开花眉头一挑。 “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荆山救过我的事嘛?” 谢开花怔了怔,片刻点点头。 “其实我和荆山之后就有了一点联系。我有点儿像是,他的保家仙——一类的玩意。”沈丛道:“不过荆家哪儿需要我保着,我自己也浑浑噩噩,后来好不容易出山,但又遇到那么多事情,始终没能还了荆山的恩情。” 他看看谢开花,顿了顿,又道:“这回大约是荆山有了什么麻烦……他身上的孽障反映到我身上,就将因果业缘愈发壮大,我有些抵受不住,就从学校回到这儿,谁知道,”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谁知道一来这里,没过多久就沉睡过去了。” 谢开花听了,却有些不懂。 “荆山有了麻烦,会让你这么被动?” “应当是很大的、天大的麻烦,才会连我这种人都被映射到。”沈丛忧虑道:“小谢,荆山不和你在一起吗?你知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情?” 谢开花只能闭口不言。 难道他要说,荆山是为了他,才卷入了这一场天大的因果中去?荆山的一切麻烦,都是因他而起? 可是—— 谢开花忽然心中一动。他猛一咬唇,觉得大概事情不止如此。 他有些迫不及待要回去天上了。 第79章 回天的方式并不难。 谷中正有杉木,谢开花截下一段随手做成供桌,又在桌上摆上蜡烛、香炉,再在香炉上燃上三支细烟。这些东西都是之前在天上就准备好。 沈丛好奇地在一边看着。谢开花将供桌挪到山谷中央开阔处,那三支烟的烟气扶摇直上,延绵不绝,腾腾地简直好似要一直升到天外。 从远处看,就能看到这处山头有三道乳白色的烟气直冲云霄。颇具气势。 “你在做什么……”沈丛道:“你想……招鬼?” 谢开花翻了个白眼。 他才不想招鬼。他想招神。 他挥手让沈丛后退,自己在供桌前跪下,冲着供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一边嘴里喃喃念道:“道祖在上……” 沈丛眉毛一挑。 “弟子谢开花,请道祖遣得力天兵,接弟子回天,供承仙脉……” 沈丛愣了愣。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不过这么些距离,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应该还不至于坏到那样的程度。 可谢开花到底在说些什么—— 而谢开花已经站起身来,伸手取下那三支香烟,轻轻折成几段,在手心里揉成粉末,也不惧其中灼烧热度。 他将粉末洒在香炉之上。 天上陡然一阵晴天霹雳。 沈丛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就看到万里晴空中猛地生出一道幽深裂缝。那道裂缝是如此的黑沉,仿佛能把人的灵魂都引诱进去。 随即无数金黄色的闪电顺着裂缝蔓延出来。一道道蛇形闪电耀眼夺目,夹杂着沉沉阴云,无边厉风,将原本明蓝色的天空遮盖得好似世界末日。 沈丛眼光锐利,又一眼瞧见一条万丈巨龙从数不清的闪电中飞纵下来。这条巨龙浑身金灿灿的,体态威仪,神目如电,沈丛登时浑身一颤。 自古龙凤是百兽飞禽之首,但这只是古籍记载,沈丛从没见过龙凤;事实上自从唐宋以后,龙就近乎绝迹。如今甫一见到,他还以为自己眼花,可也很快就被那形如实质的威压给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便明白,并不是自己看错。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脖子一寸一寸地转过去,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那位舍友。 “小谢,你、你……你到底是谁?” 谢开花冲他抱歉地笑笑。 此时狂风扑面,沈丛已觉呼吸困难。他又往后退开两步,眼睁睁看着那条万丈巨龙不断缩小,最后变作猎豹般匍匐地面。山谷中一切生灵都颤抖恐惧不已,无数飞鸟惊起逃窜,还有灵猴抓着千年藤蔓,压下心中恐怖,勉力往谷外飞奔。 沈丛也觉得心旌摇曳。只或许那条金龙知道他是谢开花朋友,除了一开始的威压,之后并没有特别为难。饶是如此,沈丛还是腿脚发软。这是物种间的不同,就好像一只老母鸡看到山中老虎,也要吓得昏死过去一样。 “你来了。”谢开花伸手摸摸龙头上枝桠般的龙角,转头对沈丛道:“我这边去了。沈丛,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但请你原谅我不和你说。你和荆山因果的事,我也会找人详细问个清楚。你暂且放心,不会有事。” 沈丛苦笑点头。 这么大的场面,他已经勉强猜到谢开花的身份,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这种心情谢开花也能够理解。他又冲着沈丛温和抚慰地笑笑,随手往地上扔了一团东西,便跨上金龙身体,呼啸一声,飞纵上天。 那条金龙又不断变大,最后变回万丈长度,在高空之上张牙舞爪,乘风踏云,随着众多夺目闪电,一起隐到裂缝中去了。 片刻裂缝阖上,天空又重新变得明净如洗。 沈丛呆呆低头,才发现地上是一个小巧丹瓶。他捡起来,还未掀开盖子,就感觉到心头一阵舒爽。他知道这是谢开花送给他抵御业障的,一时握着丹瓶,站在当地,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谢开花已抱着龙角,飞升到了三十三重天上。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亲自等在南天门外。见谢开花安然回返,方才松了一口气。 “闻叔,”谢开花见普化天尊将金龙挥手收起,连忙问道:“我师父呢?” 闻仲道:“帝君在府中清修,怎么,小谢,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谢开花勉强地笑了一笑。他不打算把他和荆山的纠葛告诉给太多人知。“多谢你了,闻叔。” 他和闻仲随意说了两句,掉头就跑。闻仲摇摇头,自去和紫薇大帝述职不提。 “小绿!小绿!”谢开花盛着白玉小船,一路飞到师尊洞府,才在门口就叫起了侍女的名字:“小绿!” 小丫头忙跑出来。她仍旧穿着一袭绿裙子,裙裾翩翩,特别春风拂面。 “三公子,你回来啦?”她知道谢开花下界去了,只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 谢开花点点头,急道:“带我去见师父。” 太乙真人洞府中规矩挺多,徒弟也是不能随便面见师尊的,得让贴身丫鬟领着通报。因此才这么急匆匆地把小丫头叫出来。 小绿见谢开花表情焦急,不由也慌张起来:“公子,出了什么事?” 谢开花摆摆手。两人一路急行,到了太乙闭关的处所。却是一尊青木宝塔,塔檐坠下点点金铃,在微风中飘荡不休,发出叮铃轻响。 谢开花上前轻叩大门。 太乙的声音就飘荡出来:“小谢,我知道你来了。进来吧。” 谢开花冲小绿点点头,推了门进去。就见太乙已端坐在第一层的正中一张云床之上,和蔼地望着他浅笑。 “如何,事情都办完了?” 谢开花有些不好意思。太乙知道他是为了荆山家里的事情在忙,但也不责备他。他知道师父是真心希望他好。 他点头应了一声,又上前腻着抱住师父胳膊,惹得师父笑了一场,才低声道:“师父,可能出了些事情。” 太乙眉毛一挑。 “我在下界时,遇到了女娇娘娘的传人……” “什么?”太乙吃了一惊:“女娇?” 谢开花便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下。其实那个胡月儿也算不上是女娇的传人,最多是个同族的托梦对象,也只能说她运气太好。太乙听罢,沉思片刻,才道:“你将那宝贝给我看看。” 谢开花忙将那石头从戒子里掏出来。仍旧是圆滚滚的一块儿,散发着青碧的光芒,充满生机。 太乙伸手接过这块石头,端详良久,叹道:“这却是我不认识的东西,估计是深渊之中所产。既然是女娇给的,你且好好收着,或许确有用处。” 谢开花应下了,但又道:“我只是不解,女娇娘娘说深渊天庭都有异变,是指什么呢?” 太乙沉吟道:“或许女娇娘娘说的就是扶桑树的事情?深渊里多有妖魔,于天庭隔阂已久,若是扶桑枯萎幻灭,天庭失去根基,那地方的妖鬼说不定就要大兵压境也未可知。” 谢开花知道天庭一直有关注深渊。只是深渊入口漂移不定,不好集军,若非那里的各路妖魔争权夺利得厉害,天庭倒真要危险。 他挠挠头,道:“或许吧。只希望女娇娘娘的这块宝贝有用。”他将那块石头小心放回储物戒,顿了顿,终究是不放心荆山那儿,也不愿意休息,就道:“师父,我去扶桑树那里了。” 太乙微笑着望了望他,轻声道:“你也不用太多心。万事顺其自然就好。” 谢开花苦笑。他也想顺其自然,只是这个自然不是怎么好顺的。 以他的脚程,到扶桑树那儿要好几日的功夫。因此太乙特地在他的白玉小船上刻下几个阵法,令这件极品飞行法宝的速度又一次陡增,几乎只比斗战胜佛的筋斗云慢上片刻。谢开花大喜,谢过了师父,就离开了塔层。 小绿还在外面候着,得知谢开花又要走,极为不舍,缠着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谢开花忽然记起一桩事情:“白芍呢,白芍找到了吗?” 小绿摇摇头:“你走后真人就下令找了,只是这么点时间,也还没有消息。”谢开花虽然下界许多天,但天上不过一天刚过。确实是发现不了什么。 谢开花遗憾地叹口气。 “对了……”他忽然又道:“赤焰又去了哪里?之前也没见到她。” 小绿耸耸肩膀:“赤焰姐姐一直没在。可能出去串门了吧。” 谢开花若有所思。 被师父加持过后的白玉小船,果然快到了一个谢开花无法想象的地步。简直是只一眨眼就呼啸而过,幸好他躲在船舱,不然都要被罡风撕裂。 没一会船头就受到阻碍。谢开花就知道是扶桑树的空间到了。自从扶桑枯萎,这里被力神通者布下一个阵法空间,防止扶桑死气四溢。 谢开花下得船来,收起法宝,漫步走入扶桑空间。只觉得眼前一暗,铺天盖地的之气扑面而来,让人头晕。 但比起之前已经好了很多。谢开花感觉颇深。才不过几天,因为青鼎的关系,空气已有了一些洁净的气味。 他抬起头,望见遮天蔽日的扶桑枯枝之上,有些已经绽开了点点叶苞。赤红色的叶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让人不由幻想绽放之后的艳丽景色。 谢开花心中微笑。 他加紧步伐,不出一柱香的时间,就远远看到了树干底下的那处洞窟。 荆山正盘腿坐在里面,紧闭着眼睛。青色的光芒在他身体表面来回流转,应当是正在修炼灵气、炼化青鼎。谢开花见到他,心里就愈发柔软,不管如何,他确实是真的很喜欢荆山。 他往前走了几步,低声唤道:“荆山。” 荆山抬起头来,看到他,一向纹丝不动的脸上,却忽然有些惊慌的意思。 谢开花心中一动。 而他戒指里的那块宝贝,忽然在空间里泛起漫天的白光,震颤着几乎要破除空间,飞到外头。 第80章 谢开花下意识就猛地往前一扑,再一个打滚,往前纵出好几米远。紧接着法宝也撑了开来,在他身周布下密密的防护。 他很快听到脑后风声呼啸。但他躲得及时,等他回过头去,就见到一枚乌黑色的尖利锥子直直撞向他的面门,又被防御罩果断击落。 叮啷一声,那枚锥子法宝落到地上,滚了几滚,失去了声息。 谢开花抬起头来。对面站着一个红衣飘飘的女仙,满脸的可惜不解。 谢开花失声道:“赤焰!” 那张熟悉的端庄可亲的脸蛋,不是赤焰又是谁? 他突然又想到女娇说的“有异”。这个时候他心思电转,竟一瞬间终于有些懂了女娇的意思,他指着赤焰大声道:“你不是赤焰!” 怪不得他让赤焰去通报白芍的事情,她却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小绿说她时时不见,估计是去偷偷摸摸地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或者甚至白芍就在她那儿也未可知! 该死! 也只有这个解释了。虽然很难令谢开花相信,这么多天这个假赤焰然会没有被师尊识破。或许是身上有什么掩藏气息的宝贝,也或许师尊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怀疑一个身边的侍女。 好一个灯下黑! 况且,谢开花忽然又想到,之前她过来,口口声声说是师尊的吩咐,可这里师父怎么会让一个侍女过来。不说别的,侍女修为低下,要飞到扶桑空间,起码好几天的事情。 他真是太疏忽了…… 谢开花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赤焰掩嘴笑道:“公子,你还问我是谁——我就是赤焰呀!” 她笑得花枝乱颤,娇俏可人,可谢开花十分清楚,真正的赤焰绝不会这样大笑。她从来是一个端正庄严的性格。 “你不说也无所谓,我也没有那么蠢,会猜不到,”谢开花冷冷道:“你恐怕是从深渊里来的吧!” 对面的女人陡然安静。谢开花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女娇娘娘已经告诉我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赤焰:“女娇娘娘何等尊贵的人物,还会告诉我这种事情,大概是因为她也对你们颇为不满吧。”他冷笑一笑:“赤焰,你以为即使你能够安全回去,那里还是你想象中的好地方嘛?!” 赤焰浑身轻轻一颤。女娇是青丘国主,当年禹皇未过门的妻子,她在深渊中的地位即使是赤焰的主人也完全不能够比拟。 但她心中只是稍乱,片刻却又平静下来。重新再望向谢开花时,倒也不再欲盖弥彰地否认自己的身份:“公子,即使如此,对我来说也是大功一件。我完成了我的任务,这就够了。” 说得好像殉道者似的,也不怀疑谢开花说的话。毕竟事到如今,大家图穷匕见,似乎也没什么骗人的必要了。 谢开花皱眉道:“什么任务?” 赤焰展颜一笑。 谢开花一开始以为她是在冲着自己笑。可片刻过后反应过来,她眼睛注视的人在他身后。 他登时心中一顿。 荆山! 是荆山! 谢开花猛然回头,就见荆山从那洞窟中缓缓站起。他睁开双眼,眼中青光流转,右手摊开,掌心中静静卧着一枚青碧色的鼎形玉佩。 谢开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荆山把青鼎挖出来了。荆山竟然把青鼎挖出来了! “不!”他厉喝道:“荆山,把命玉埋回去!” 玉育神树,取的是灵根之意。只有将青鼎埋进扶桑树的根系之中,才能相互交缠,分享养料,甚至催生青鼎,夺取其中生机,哺育扶桑。 如今荆山将它挖出来,是又一次地破坏了扶桑树底下盘根错杂的根系群落,根本是二次打击。 若是无法好好修整,说不定扶桑树中多出来的灵气便要就此反噬,之后扶桑彻底灭亡,简直是指日可待的事儿。 谢开花现在是真相信了。这个赤焰一定是深渊里来的人物,是来破坏天庭根基的。也不知道她到底和荆山说了什么——不,谢开花完全能够想象她到底说了什么。也不外乎就是那些事情! 他肺都要气炸。又气赤焰胆大包天、又气天上竟无人有一双慧眼,包括自己,都没有发现赤焰的异样。更气荆山为何如此小气,他苦苦道歉,低声下气,可荆山就是不领情;但报复他也就罢了,又何必将怒火牵连到整个天上! “荆山!”他又叫了一遍:“别做傻事——现在就把命玉重新埋下去,还来得及!” 然而荆山压根不动。 他用一种异样的、陌生的、甚至近乎冷漠的眼神,望着谢开花。这种眼神谢开花之前也都见过。荆山在看着那些他并不喜欢的、或者他不熟悉的人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可是他绝不是荆山不喜欢的人。他绝不是荆山不熟悉的人! 谢开花心脏剧烈抽搐。他觉得头痛欲裂。他无法承受荆山这样的目光。 “荆山……”他放软了语气,近乎卑微地恳求道:“荆山,求求你,别做出这样的事来……” 荆山却只是看着他。 “你想报复我;我懂。但这不应该是你报复我的方式。”谢开花踏前两步。但他离荆山愈近,却愈发感觉到荆山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荆山浑身上下都在散发出一种疏离冷淡的气场。 谢开花不懂。 “荆山……”他小心翼翼:“荆山,看在我们曾经的关系……” “我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荆山终于开了口。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叫谢开花一愣。 “我们是——”他顿了顿,才说:“我们是——是恋人啊……” 他有些尴尬、有些结巴。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荆山面前竟然无法强硬地坦承自己和他从前的关系;或许这是内疚所致。原来他打从心底觉得,他对不起荆山,他也没有资格获得荆山的喜欢。 荆山却挑高了眉毛。 “可我倒我不记得,”他说,“我们有那种关系。” 赤焰在谢开花的身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谢开花浑身一颤。 再看荆山,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情。一件他本应该心心念念记着,但又总是选择性忘记的事情。 青鼎有灵,霸道独注,荆家之前的那个前辈,意外修炼出灵力,最后反而被青鼎吞噬,差一点就要被青鼎操控,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临死之前,感情记忆被抽调一空,千年修炼,最后还真落得个无情的下场。 荆家也有相应记载,因此有意无意,总让荆山少佩戴些青鼎为妙。而如今荆山急于求成,灵力和青鼎相互交杂炼化,一有不慎,若是被青鼎操控—— 不,现在已经不是如果了。 现在已经是事实! 谢开花怎样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面色惨白,心如死灰。 “荆山,你……”他说话的声音颤颤的:“你不记得我了?” 他始终还是无法相信。只不过这么几天……在天上甚至不过是才二十四小时。为什么二十四小时刚过,荆山就不记得他了呢? “我记得你……”荆山淡淡道:“我只是说,我们没有那些关系。” 他低下头,看一眼手中发出淡淡光芒的玉佩。“青鼎,我会拿走。它不喜欢呆在这里。” 谢开花心中焦急。果然是这块通灵的玉佩搞的鬼。大概知道自己生机会被全部夺走,因此不甘心了。 可这也太突然了! 谢开花不信邪,又跨前一步,试图唤回荆山的记忆:“荆山,你好好想想,我们……” “没有用的啦,”赤焰在他身后娇笑:“他是真的不记得了。我刚才来就已经发现。他虽然还记得我们的名字和身份,可是没有半分感情!也真有趣。” 谢开花回头怒吼:“闭嘴!”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大起胆子,去抓荆山的手。 “荆山……” 可他的手刚刚碰到荆山,荆山浑身一颤,望向他的眼睛里,燃起了两团碧绿色的火焰。 第81章 谢开花又有些吓到,但固执地没有放手。他知道这应该是荆山体内灵力过于旺盛,外露的表现。或许会有些走火入魔,但既然他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他现在只想让荆山好好听他说话。 “荆山,你听我说,”他手上愈发用力,感觉到对面青年暖和的皮肤,还有底下跳动的脉搏。“我绝不会害你,你要相信我……” 但他话音甚至还未落下,荆山就猛地摔开了他的手。 不,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荆山摔开他的手——而是荆山身上陡然爆发出一股绝大的力道,把谢开花直接震退。 谢开花惊讶之极,刚想再次上前,就见到荆山忽然一抬手,将那枚命玉生生吞下,随即又突然腾空飞起——他脚下生出一团团碧绿色的云彩,托住荆山迟滞的脚底,将他越抬越高。 然后那些云彩又幻化开去,变成火焰形状,顺着荆山的大腿向上攀爬。不过几息的时间,就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熊熊的碧绿色火焰,在他身周剧烈燃烧。 谢开花看得呆了。 他往后踉跄退了两步,眼看着荆山越升越高,渐渐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这是——” 他嘴唇蠕动,好半天回过头去,冲赤焰怒吼道:“这是不是你搞的鬼!” 没想到赤焰也很吃惊。 她脸上写满了“没想到”这三个字。看上去倒也还像是真的。 “这可不是我弄的,”她一脸无辜地申明:“我可不知道会有这种自焚似的事儿!” 说是自焚其实也不尽然。那些火焰就好像一层飘动的衣服,紧紧裹住荆山,却又不伤及荆山一根毫毛。荆山眼睛紧闭,神情平和,仿佛根本感觉不到身子外边那层灼热的温度。 谢开花立刻懂了。 是青鼎。 始终都是青鼎! 赤焰其实根本没有做什么事。她最多说了两句蛊动人心的话,挑起荆山对谢开花的愤怒。然而一切根本,还要来自荆山的那块本命宝玉。 青鼎是为先天至宝,当然不甘心长久滞留人间。如今有了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它自然要牢牢抓住。荆山这个可怜的主人,不仅要让它自由地吸取灵力、剥夺记忆,更要全然地掌控身体、燃烧生命…… 这正是法宝反噬了! 先天至宝,反噬一个凡人——谢开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荆山已经危在旦夕! “哈哈哈,不过这样也好,” 赤焰还在后头笑着:“虽然我无法把青鼎带回去了……但终归这扶桑是毁了。可惜了荆山,明明是这么一个前程远大的小伙子!” 她语气嘲弄,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嘲弄着谁。谢开花只觉得心中愤怒宛如无边业火,他再也忍不住,倏地回头,脚尖一点就纵身往赤焰扑过去:“你这妖女!” 赤焰轻巧往旁边一躲,却见谢开花手腕一抖,一柄浑身裹着雷光的金剑又往她身体激射。这种雷光法宝对妖怪都有天生的克制作用,这金剑又是上好的仙器,赤焰躲避不及,被划破胳膊上一道口子,浓密的黑气就从伤口倾泻出来。 赤焰惨叫一声。 谢开花还不解恨,正要运起剑法把这妖怪上中下三路砍个痛快,却听到身后轰然一声巨响。他吃惊不及,连忙回头,就见到正熊熊烧着的荆山身后,那棵原本已有些重新绽放出生机的扶桑古树,疏忽间顶端的树枝纷纷折断,许多枯枝败叶砸到地上,带起大片大片腐朽的灰尘。 谢开花心头剧震。 扶桑要毁了!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究竟是去拿赤焰泄愤,还是先将荆山救下,亦或是冲出这片空间,向师父求救呢? 他脑中千回百转,思绪纷纷,只觉得一颗头颅疼得都要爆开。但其实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毅然决然地回过头去,往空中一扑,隔着火焰一把就抱住了荆山。 荆山身周的灵火毒蛇似的缠上谢开花的身体。纵然有法宝顶着,防御也摇摇欲坠。谢开花可以清晰听见防御破裂的轻响,那些火苗也不知是天地中哪种孽火,能够燃尽一切。 但谢开花也顾不得了。他捧起荆山的脸,沉声喝道:“荆山,你看着我!” 荆山并不睁眼。 谢开花一咬牙,抡起巴掌往荆山连上连连拍打了好几下。清脆的巴掌着肉的声音,即使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也清晰可闻。 荆山的脸甚至都红了。 “荆山!”谢开花眼眶通红:“荆山!” 他知道自己这样估计没有什么用处。可是他又能怎么办!现在端看荆山是否还能坚持灵智。只是似乎机会已经微乎其微。 赤焰在他身后冷笑,抬手按住伤口,勉强包扎一番,就转身往外飞去。 她不用再留下了。没有青鼎、没有荆山……扶桑必死无疑。这棵在大荒世界存在了亿万年的神树,就要在今天彻底灭亡。 这都是她的功劳! 想到这里,赤焰再也忍不住,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但她的笑声没过几秒就戛然而止。 有一只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赤焰涨红脸颊,双目充血,看向眼前那个正望着她冷冷笑着的、极其美貌的男人。 “赤焰……” 堂堂的紫薇大帝像捏着一只鸡一样捏着她,将她越提越高。赤焰双脚乱踢,两手扒住帝君的手掌,可那只手就仿佛钢铁,纹丝不动。 “啊——啊——” 她目光恐惧,但渐渐地眼神就开始涣散,想要掰开帝君手掌的手上力气也越来越小;两条腿也不再乱蹬,慢慢垂挂下去。 “青厨!” 却又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帝君的肩膀。 紫薇大帝手上一松。 赤焰登时从半空中跌落。她刚才在死门关上走了一圈,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自然就忘记了要运起法宝保护自己。结果重重摔在地上,差点儿把脖子给摔断了。 全身上下,也有鲜血溢出。她死人一样躺在原地,身体蜷缩成虾米的样子。 太乙收回握住紫薇大帝的手。 “青厨……”他叹了口气:“赤焰的这具身体毕竟是我的侍女。弄死了可就不好了。” 青厨哼了一声。但毕竟是太乙和他说话,他不好又骂人,只说:“你的侍女也有趣,怎么就能被一只妖怪给侵占了身躯?” 太乙尴尬地摸摸鼻子。他性格恬淡,身边的侍从也都安安静静,没人争强好胜,自然也就没人特别厉害。像赤焰这样的女仙,修到一个勉勉强强的地仙果位就不愿再清修;毕竟他们专是伺候人的。 一只小鸟扑棱棱地从两人身后飞出来。一身白羽,尾羽修长艳丽,竟是白芍。 太乙终归还是找到了白芍。 “真人!”白芍叫道:“扶桑树——” 扶桑树要死了。 太乙早已看见,也看见了在扶桑树前抱在一起的谢开花同荆山。他目露惊诧之色。 “荆山这是……”他愣了愣:“这是……” “这是体内灵力燃烧。”青厨道:“烧到尽头,整个人都要灰飞烟灭。” 他同样很惊讶。他们之前偶然听到白芍呼救,才知道赤焰已换了一个魂魄。忙忙地赶过来,眼前却是这个景象。也怪天机紊乱,他们再也不能轻易算出吉凶。 太乙跺了跺脚。 “小谢真是胡闹!” 谢开花是他的宝贝徒弟;荆山却只是个凡人小子。荆山死了他也无所谓,但灵力燃烧之火至毒至恶,他可不想谢开花也被牵扯进去。 也只有谢开花这种傻小子,竟然会自己扑到这种穷凶极恶的火焰! 他就要上前,去把谢开花拉开来。 谢开花却捧着荆山的脸颊,将自己的额头贴到荆山的额上去。 他动作温柔,眼神更加温柔。声音也温柔得好像能滴出水来。 “荆山……”他低声道:“我知道了,你还是怪我。” 他闭着眼,嘴唇也慢慢贴上去荆山的嘴唇。他感觉到荆山的嘴唇是那样的软,那样的热——又或许是身周的火焰燃烧着让他产生的错觉。 但他一点也不害怕。 他喃喃道:“荆山,不要怪我。不要讨厌我……我错了。但是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有多少个少年能轻易地懂得爱? 然而谢开花却觉得自己懂得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些明白一切。 他吻上荆山的嘴唇,一口灵气缓缓地哺进荆山干燥的口腔。 那口灵气顺着荆山的气管一寸寸地往下,像一道蜜,或是一段香,顿时将丹田中蛰伏的青鼎引诱。 青鼎微微往上,仿佛触到灵气一般,兴奋地一窜。 灵气末端就和它轻轻相碰。 轰的一声,灵气如绳将青鼎全部卷住,随即猛然往外拉扯。青鼎措手不及,被生生扯出荆山的腹内,荆山下意识地咳嗽一声,就吐出一块青碧色的宝玉。 被谢开花伸舌接住,毫不犹豫,一口吞下腹去。 随后他往后一退,脸上迅速爬上慢慢的青绿色的花纹。 “痴子!” 太乙长叹。 荆山身周的火焰陡然熄灭。他闭上双目,摔落地上,昏迷过去。 谢开花望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看向自己师尊。 远远的,他也能在师父眼里看到自己身边逐渐升起的绿色火苗。一簇一簇,阴毒之极。而体内被灼烧的感觉是如此热烈,疼痛快要将他彻底淹没。 但他还是笑了。 他终于还清了在荆山身上欠下的债。 他转过头,往扶桑树底下愈发黑暗的树干空洞中直扑而去。 第82章 “小谢!”太乙厉声大喝,就要纵身直扑过去,但他身形甫动,就倏地顿住——谢开花已经落了下地,随即地上浮土迅速分开、将他裹住;他的身子也就随之沉了下去。 只不过几个眨眼,浮土覆住了谢开花的头顶;这少年顿时消失不见。 太乙瞠目结舌。 青厨一手捉住白芍,又在后边牢牢地捉住了他的手:“太乙,你别乱来,这是好事……” “什么好事?”太乙终于沉不住气,回过头怒喝:“让小谢在地底腐烂而死,就是好事?” 别人看不懂,但他们心里都和明镜似的。那荆山不知怎么回事灵力暴窜,被青鼎夺取了好处,受到法宝反噬;若是这样继续下去,迟早化成灰灰。但谢开花却帮他拿走了青鼎。 谢开花也勉强能算是青鼎的半个主人,心血有所联系,因此才能诱惑这样的至宝。然而这样一来,受到法宝反噬的,就要从荆山变成谢开花! “你别急啊,”青厨苦笑道:“小谢毕竟和这个荆山不同……” 谢开花是天仙,荆山是凡人。荆山压制不住青鼎,但谢开花总还有些本事。因此他才会吞下青鼎,又沉入地底——地底正是扶桑树根结所在。 他要逼出体内暴动的宝玉,再催动重新化作扶桑的养料! 但这是多么宏大的工程,一不小心,谢开花也反而要被吞噬。又或者他和青鼎在压力下从此融为一体,再一齐被扶桑树吸收殆尽…… 太乙想到这里,又静不住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陷入那样的境地。可是青厨还是抓着他不让他动。 太乙怒视他。 青厨愈发无奈:“太乙,你想想,道祖一早已经说过,这是小谢自己的劫数……” 他们当初执意要将谢开花送下凡去,不是就是为了让他自己历劫?只是谁也没想到,原本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事情,现在却变作这种局面。 太乙终究还是心疼自己的小徒弟:“事到如今,历劫也好,不历劫也罢;我只知道他一个人呆在扶桑底下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他呆在那里!” “那不然呢?”青厨声音变冷:“就算你把他捞出来了;可是命玉呢?没有了命玉,扶桑要如何?天庭要如何?你当真想看着天庭支离破碎,划破空间,毁灭下界么?” 太乙愣住了。 好半晌,他道:“也没有那样严重……” 青厨随手把白芍扔进空间,又松开手,抬起来抚住太乙的脸。太乙微微动了动,没有挣开,只好站在那里。 “小谢也不是莽撞的人……”他说。 哪里不莽撞了?太乙心中长叹,可是也慢慢懂得,谢开花这样做,毕竟应当有他自己的用意。谁也不会无故就死;仙人尤其不会。而谢开花呢,更是惜命的人。 太乙只能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他也知道,他其实不能够就这样将谢开花带回去。天上没有人会答应的。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把荆山弄活,再把这妖物驱逐出去。”青厨见太乙冷静下来,就指了指躺在扶桑树前昏迷不醒的少年。 太乙看过去,眼神中神光跳动,心里多少有些愤懑。这个荆山……全都是因为这个荆山。 一个凡人而已,能让他们这样劳师动众,就该应当很觉得满足了。闹脾气闹成这样,究竟是把自己看得有多重? 太乙哼了一声,随手一指,荆山就飞到了他的跟前。少年眼睛紧紧闭着,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但仍能看出那种无与伦比的英俊。 “不过是长得好点罢了……” 青厨在旁边微微一笑。 太乙脸一红,挥手将荆山纳入自家的须弥天地,又将地上的赤焰捉起来。再深深地望了一眼变回一片沉寂的扶桑树,和底下那漫无边际的干枯大地。他缓缓转过头,和青厨一起离开了这片空间。 扶桑树顶上,一根尖锐笔直宛如利剑的枝条,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谢开花睁开了眼睛。 他身边是沉沉的黑暗。还有无数盘搅在一起,错综复杂,仿佛灵蛇的粗壮根枝。他被最粗最长的几根裹在中央,衣衫破碎,只有胸口发出淡淡青碧色的光彩,将周围堪堪照亮。 这些光彩仿佛精灵,从他皮肤表面渗透出去,又沾上根枝,顺着一路往上。那些根枝一触到绿光就有些颤抖,往外散发出一股极其喜悦的情绪。 谢开花心中忽有明悟。 他勉力压制住青鼎在体内不甘心的跳动,沉下心来,开始默念道法,静静修炼。每多炼得一刻,青鼎就乖巧一分。 其实方才青鼎暴动,控制荆山,也浪费了这块宝贝多年积攒下来的神识。它虽是先天至宝,但终归是个死物,无法修炼。也因此才会暗暗窥探饲主。 如今反倒便宜了谢开花。 “不用急……”他微笑着,心中光明大盛,悬浮如同太阳,照彻身体每一个细微角落。所有灵力被他运转起来,包裹住胸口一枚青鼎,彻底炼化。 “不用急,我们都能出去的……” 他不会死。他还要去看荆山呢。 枯萎败落的扶桑树,忽而焕发生机。每一根干枯寥落的树枝上,都钻出许多叶苞,一时间整片天空都被赤红色蔓延覆盖。 “他醒了没有?” 青厨懒洋洋地趴在侧厅的床上,让身后的侍女给他捶背。小绿战战兢兢地站在跟前回话:“禀帝君,荆公子醒了。” “醒了怎么不去伺候啊?” “公子他……公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 青厨睁开眼睛。这个他倒是没有料到的。他挥手叫侍女退下,一个翻身坐起来,又扶着小绿的手站直身子:“带我去看看。” 青厨心里其实是挺高兴的。荆山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就表示他不记得青鼎、不记得谢开花、不记得一切的隐瞒和欺骗……基本上来说,他和谢开花的纠缠简直能就此为止。 端看怎么处理。 两人很快到了寝殿。太乙特地将帝宫西宫拨了给荆山,让他住在最豪华最舒适的寝殿里,也算是替徒弟挣一点情分。要是他早知道荆山然能会什么都不记得,估计就直接把他扔茅草屋里了。 有几个侍女在门口守着。这几天天上的防范明显重了很多;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赤焰。附身在赤焰身上的妖魔已经被驱逐出去,又被愤怒的太乙真人烧成飞灰;但赤焰也一病不起,至今身子没好。 “帝君。”女孩子们给青厨行李。青厨摆了摆手,让小绿上前推开门。 太乙已经在房间里面。他背着光站着,让人瞧不清他脸上表情。 青厨稳步上前,拉住他的手:“怎么了?” 太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青厨,好半天才道:“荆山他……” “他是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青厨想起之前小伙子全身燃火,就明白过来。青鼎燃烧灵力、燃烧生命、也燃烧记忆。只能说荆山命太好,被自己出生就带着的宝贝给玩了个大的。 太乙点点头。 不过仔细看他表情神色,就知道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那太简单不过了,”青厨一拍手:“等他大好了,就把他送回去。” 太乙道:“他们家里人不会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青厨冷笑:“他们还敢问我们?” 比较要命的是,若是将来谢开花从扶桑树底下破土而出,会不会要去找荆山——不,是肯定会的。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算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罢了。 青厨大踏步走向里间。就看到正站在窗口,呆呆望着窗外一枝梅花的荆山。 少年身形高大,但看着背影,总让人觉得有些脆弱。 青厨叫了一声:“荆山。” 荆山回过头来。 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勉强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自己家里的一些事儿。只是大概五六岁以后的记忆,就全部消失不见。 他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美到不可思议的男人。“你是……?” “我是来医治你的人。”青厨随口胡扯,给自己安了一个头衔。 但荆山倒还真信了。事实上他是有点糊涂。这地方古色古香得让他以为自己在拍戏,想要出门,门口几个古装打扮的美人又不准。如今再来一个大夫倒也好,看能不能帮他治治脑子。 他乖乖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向青厨伸出手。 青厨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要给他搭脉来着,顿时心中狂笑不已。 “你呢……”他果然坐到荆山对面,似模似样地给他搭了个脉:“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我记不起来事情了,医生。” “恩,我知道。”青厨在脸上摆出一个“我是医生,你记得不?”的表情:“这没关系。过段时间,说不定就能想起来。” 这个医生怎么这么不靠谱的。荆山眉头微皱,低声道:“若是一辈子想不起来了呢?” 青厨一笑。 “那更好。”他说:“你今年十九岁,十九年里一定有很多后悔的事情,极度渴望自己能够忘掉。如今岂不是一劳永逸。我该恭喜你才对。” 歪门邪说。 荆山不动声色地从对面这个蒙古大夫的手里抽回了自家手腕。顿了顿,忽然道:“医生,我也不知道怎么……”他的眼睛里忽然绽放出一点光彩:“我总觉得我应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回忆……我想想起来,医生。” 青厨就抿起嘴唇,在脸颊上露出两个细小的酒窝。 他真的很美。美得不可方物。美得让人头晕目眩。但荆山只是皱着眉毛看他,希望他给出一个答案。 最后却听到青厨说:“你的感觉错了。”他拍拍荆山的肩膀:“过去是没有什么看头的。好好过以后的日子吧,孩子。” 第83章 青厨很快走了。 荆山望向这个蒙古大夫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总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对他说实话,还有那些什么“忘记过去”的建议,更是扯淡。 可是他没有立场去要求真相。他虽然记忆失去,可毕竟一十九年活过来了,多少能压抑自己,并不莽撞行事。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只能重新坐下来,扭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晚上侍女送来晚餐,伺候着荆山用过。他倒也挺习惯。模模糊糊的脑子里,他勉强知道自己的家世应当很好;也因此侍女过来伺候的时候他才不觉得奇怪。 饭毕,眼看着侍女收拾好碗盘要退下,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的家里人……呢?” 那侍女一身绿裙,面貌天真可爱,很能令人心生好感。听到荆山问话,就笑答道:“公子,你家里离这里远着呢,你先把身体养好,我们帝——我们大人再把你送回去。” 荆山皱眉道;“不能通知他们吗?”他现在急欲知道自己的一切。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是他一定不能忘的。 侍女露出没有办法的表情:“对不起,公子,我们这边通讯不好。” 通讯不好——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这是在山里吗?荆山太阳穴上青筋一跳,但眼看着那侍女身上衣袂飘飘的古典装束,忽然心中生出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不会是狐仙吧?” 古书上不是都有记载,书生夜宿人家,早上醒来却是古冢;或是碰到一户和蔼可亲的好人,偏偏其实都是狐妖所变。 这现代社会,打扮成这样的,估计也只有这种狐狸精了。 换成别人,恐怕要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或者觉得自己疯了。但荆山又不同。他打心眼里相信对这些狐精鬼怪的事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几乎是潜意识的。 但也不能说出口。 他只好又眼睁睁看着那侍女行了个礼,端着盘碗转身出去了。 如此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早上醒来,有侍女过来端端正正地伺候。吃罢早饭,他就留在屋里。然后午饭。再。偶尔有医生过来,但并不再是之前那个美得可怕的男人。都是些胡子老长的老头,看他的眼神有点儿诡异。再然后就是晚饭。盘桓一回,就上床睡觉。 屋子里古书很多,大都是一些线装古籍,但荆山发现自己也看得懂。读起来很流畅。 他没想到的是居然另外还有一些西方小说。《复活》《名利场》之类的……放在这种连书架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打造的地方,很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也要求想出去走走。开始的时候那些侍女都没有同意。又过了两天,见他始终被困在房里,估计也觉得可怜,就答应他在院子里走动。 院子不小,但布置得很精致。层层叠叠的牡丹、月季、芍药……一丛丛地怒放着,鲜艳夺目、曼妙不可方物。角落还有几从翠竹,竹叶萧萧,颇有意境。 站在靠近院口的地方看过去,隔着好几片高耸的树林,勉强能看到一些豪华的宫宇。真的是宫殿。琉璃瓦、红砖墙,贵气逼人。 荆山心中愈发疑惑。 看来这些人不仅是狐仙——还是特别有钱的、住在宫殿里的狐仙。 有趣。 他静下心来以后,倒也不那么渴望得知真相了。每天在院子里走一走,在花前坐一会儿,让那个叫小绿的侍女给他泡一壶茶;日子过得挺滋润。脑袋里虽然空空的,但也无所谓。就当养气。 起初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忘不了、放不下。始终牵牵挂挂着,弄得心里很不安生。但这些日子过下来,倒也慢慢平复。那种隐约模糊的、让他千万要记得的念头,也渐渐不那么牢靠。 ——总体来说,虽然过得好像被软禁,但终归不是在渣滓洞;荆山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随遇而安的隐士。 又过了几天,那个美貌的蒙古大夫却又过来了。 荆山心里有些激动。他知道这个大夫应该算是比较上层的人物,门口那些侍女都对他毕恭毕敬,有些还面露恐慌,似乎十分怕他。而这个人到来,就说明事情有所转机;无论如何,荆山当然还是不愿意被一辈子困在这地方的。 是人都有追逐自由的渴望。这是人最基本的本能。 果然;他听到那大夫说:“荆山,你可以走了。” 荆山一时间心里微微兴奋。但也有些茫然。他要去哪里?他甚至连他家人都想不去来。 “当然,”大夫又轻笑:“我们负责把你送回去。” 他笑得很灿烂。好像这句话是一句什么笑话一样。荆山并不觉得好笑;事实上,他觉得这个大夫脸上的笑意让他觉得格外诡异。他正想说些什么,那大夫忽然踏前一步。 太近了。荆山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这个蒙古大夫身上有种让人很难以描摹的气势。 “荆山……” 他说。 荆山扬眉道:“怎么?” 他话音落地,忽然感觉到脖子一痛。荆山眼睁睁望向跟前那个男人,见他还在笑着,手却慢慢从他脖子后边缩了回来。 荆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他发现眼前是一顶苍白的天花板。 躺着的不再是前几天那种酸枝木架子床。很软的席梦思,让他有种瞬间回到现实的错觉。他脖子后边还有些隐隐作痛;那个蒙古大夫的手刀当真可说的上是手起刀落,干脆得很。 他微微地转过头,却发现床边睡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颇可爱。清秀动人。只是脸色不怎么好,看起来有种异样的惨白;但那小姑娘却也警觉的很。他身子一动,她就醒了过来。 两个人眼睛顿时对上了。 “哥……” 她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 哥?荆山皱眉想:难道这小姑娘是他妹妹? 但他没时间再想下去了。因为那小姑娘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紧得让荆山几乎透不过气。他很想说:放开我。可是小姑娘贴着他的脸在那边很低声地哭,眼泪滑到他的肌肤上,黏黏的,忽然让他很心痛。 荆山叹了一声,伸手抱住少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他又休养了一段日子;实则上是太多的事情记不得,他想要慢慢地来,就一个人在房间里温习。他妹妹每天都来找他——几乎一天到晚地和他在一起,帮他回忆很多事情。晚上也不肯走。要荆山轰好几遍。 他一天天地渐渐得知了很多事情。比如他是荆家的大少爷;而荆家是凡间最顶级的豪门世家。又比如这世上确实是有妖怪的;他之前没有想错。 但那个蒙古大夫是谁;他又是怎么回来的——怎么问,家里人都不肯说。 问得多了,他家的老爷子就道:“是几个和我们家交好的狐仙……你出门遇到了事情,也不知道怎么了,被他们捡到……” 老爷子说得很流畅,但荆山还是不怎么相信。 可那又能如何呢?他觉得大概就是这样了。 又过了一阵子,家里帮他重新报了北京的大学。荆山才知道自己竟然考上了北大。不得了,他想,原来他念书也是这样好的。 但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终于决定离开家,去往北京。妹妹在车站拉住他的手,死活不让他走,哭得眼泪汪汪的。好像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似的。 荆山温柔地笑了笑。 他回来以后变得格外的爱笑。人比以前,要温柔很多。妹妹说他从前冷冰冰的,想块冰冻的木头,很多人都怕他怕得要死。 荆山低声道:“我走了。” 妹妹半晌才放开他,又嘱咐他要小心。 荆山心里好笑。不过是去念书,能有什么小心不小心的?总不至于会有人把他吃了。 但他去排队等车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动,往旁边看了看。周围人潮汹涌,千姿百态,声音喧哗得几乎震耳欲聋。正是再平常不过的车站里的景象。 荆山看了半晌,慢慢才收回目光。 他觉得他好像曾经在车站里遇到过什么事。 这个事情让他的一生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心中微微抽搐,隐隐发痛,可是依旧什么都记不起来。 第84章 最终章 谢开花睁开了眼睛。 他的一双瞳孔里,流过一阵翠绿的光泽。身周围将他紧紧包裹住的,仿佛巨人体内血管一般的血红色的根茎,微微地骚动,随即往旁边缓缓退去。以他为中心,四面八方散发开来的、有如血海一般的扶桑树的根,泛起点点波澜。 就仿佛阵阵的海涛。将地底搅扰不堪。 他伸手扶住一根特别粗壮的根茎,站直了身体,很慢很慢地、往外吐了一口气。 这团浊气青红夹杂,光泽闪烁,散落到半空之中,就被无数根茎尽数吸收,逐渐消散。再看谢开花,原本苍白的脸色竟然就有些红润起来,他嘴角带笑,抚了抚胸口。 他衣衫早已零落,如今更是赤身裸体,上下没有半分遮掩。过分白皙的胸口,却有一片乌青色的鼎状纹路,和胎记一般。 谢开花伸手按住胸口,随即抓住茎干藤蔓,往上攀爬而去。 扶桑树也早已活了过来。 如今遮天蔽日的扶桑树,再次展露出那种宏伟的面貌。枝干蔓延到无边天际,将整片天空都撑到极限。赤红色的叶子纷纷落落,漫天飞舞,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红雨。地面上生出勃勃生机的绿草,却又被红叶覆盖,层层叠叠,直堆得和人膝盖一般的高。 扶桑树周围有女仙环绕,手搀着手在一起翩翩起舞。远处更有菩萨团团围坐,在半空中讲经布道,梵音响彻天际。赤红色的天空金光横贯,青鸟绕着树枝盘旋飞纵,欢快鸣叫。 太乙和青厨携手飞来,在扶桑树前停下。 “算一算时间,小谢也快出来了。”青厨微笑不止。太乙这些日子对谢开花担心得要命,日日念叨着这个徒弟,又为那个荆山的事情烦心。搞得青厨也很头大。 太乙并不接话,只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扶桑树底下依旧枯萎的洞窟。过了半天,猛然脸上露出一朵灿烂之极的笑,看得青厨侧目不已。 “小谢来了!” 他挣开青厨的手,往下直飞。青厨啧了一声,只好也不甘愿地跟在上面迎上去。 两人到了地面,正好谢开花从洞窟里走出来,浑身上下清洁溜溜,看得太乙脸上一红,连忙掏出一件长衫覆在谢开花身上。 “师尊。”谢开花笑。 太乙却眼睛都红了,一把抱住小徒弟,紧得谢开花直冲后边的青厨翻白眼。 青厨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好半天太乙才松开手,又拉着谢开花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终于叹口气:“你大好了。” 谢开花笑道:“师父,我没事的。” 他之前投身扶桑树底,其实早已是做好了身陨的准备。他愿意为荆山做到这样的地步;他必须为荆山做到这样的地步。否则他还是心里不安。 谁知道一切都进展得极其顺利。青鼎反噬荆山花了太大的力气,反倒没有精力再去对付谢开花;又加上扶桑一起压制。炼化起来当真如鱼得水。 他右手往上一托,掌心里就冒出一块青色的鼎形玉佩。 太乙拿过来看了看,又递给青厨,叹道:“这东西已经没用了。” 青鼎所有的灵力生机全都化为扶桑的养料。如今灵气尽失,灵性被锁,已经变作一块普通的好玉。 青厨随手要塞到怀里,谢开花眼疾手快,连忙抢过来拿好:“这个我要还给荆山的。” 提到荆山,他又是满脸的温柔和幸福。但太乙和青厨脸色就有些尴尬。 谢开花马上知道有什么不对。“荆山怎么了?” 青厨摸了摸鼻子。 回到青华帝宫的时候,谢开花已经知道荆山失忆的消息。但出乎太乙两人的预料,他倒并没有特别惊讶。 他早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在地下入定的时候,心中偶尔也会惴惴不安,就知道荆山大约还是出了事。 如今确定下来,他反而有些安心。 他抬手按住胸口。那是荆山留给他的印记。一辈子都不会消去了。 “师尊。”他给太乙跪了下来:“我要去找荆山。” 太乙无奈长叹:“痴儿——” 谢开花膝行两步,往前一把搂住太乙的大腿,没脸没皮地跟太乙撒娇:“师父,你就从了我嘛。我下界去,以后偶尔也可以上来找你啊。” 太乙没好气地给了他脑门一记好大的毛栗子:“师父是担心你这个吗?”他屏退左右,将谢开花拉起来,轻抚他脸颊道:“荆山终归是个凡人——” 谢开花撅起嘴:“他体内有灵根,在天上又有修炼的基础,也不一定永远都是凡人。” “你可知道巫族之人修仙有多困难?他纵使只是身具血脉,但凡间灵气稀薄暗淡,事半功倍都不足以形容他。” 谢开花还是嘴硬:“花个百年修炼到筑基总是可以的。” “如果不行呢?”太乙叹道:“若是他终归尘归尘、土归土……” “我无所谓。” 谢开花道:“我是注定要和他在一起的。” “那,”太乙脸色一整,变得异常严肃:“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就偷偷溜下去。”谢开花满脸的不以为然:“我不觉得你能拦得住我啊,师父。” 太乙一脑袋的黑线。躲在后边偷听的青厨则笑到肚痛。 “好吧,”太乙没法子了:“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荆山已经彻底把你忘了。这些日子,凡间已经过去两年多,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过你,你对他来说,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他如果再也不喜欢你,那又怎么办?” 谢开花骄傲地扬起了头。 “荆山不会不爱我。”他道:“他是我的。” +++ 荆山打了个喷嚏。 “荆山,你怎么了?病了?” 旁边的小姑娘连忙拿起纸巾递给荆山。小姑娘长得挺好看,一头清汤挂面式的长直发,肤白如玉,双眸如星,娇俏动人。但荆山并不看她,纸巾也没有接过去,淡淡道:“没事。” 小姑娘撅一撅嘴,不高兴地缩回手。但顿一顿,又伸手掺住荆山的胳膊:“荆山,我们等下去哪里参观?” “岳泓。”荆山看了她一眼。 岳泓哼一声,不甘不愿地把手拿开。他们大四快要毕业,今天来荆家的一家公司实习。虽然荆山吩咐了不要大动,但少爷大驾光临,没有一个董事敢真的把少爷晾在那儿,董事长亲自过来领着荆山把公司逛了一圈。 荆山也只能领受好意。参观完财务部,本来打算去人事部看看;但董事长忽然有事,只能连连道歉地撤走。留下荆山和岳泓两个。 本来说是让人事部的经理过来找他们。但等了十来分钟,人还没有见到。岳泓就有些烦。 她是这一年才重新见到荆山。荆山从建师退学,改上了北大,被荆家人一丝不苟地保护着,谁也不准轻见。岳泓因为是荆小婉的好友,又很知进退,才托着荆小婉和荆山从新搭上了关系。 为此她还特地考了北师的交换生。 但荆山还是不领情。他对她始终不假辞色。岳泓心里懊恼的很,可是看到那些只能远远看着荆山垂涎的女生,又觉得特别得意。 有时候,她偶尔会想起谢开花。但也只是想一想。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就好像谢开花,突然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很好。她想:这最好了。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荆、荆少……岳小姐……失礼了失礼了,刚才有些事情。让你们久等了。”男人小心翼翼地给两人赔礼。他没什么后台,如果得罪荆家少爷,这一辈子就不用混了。 好在荆少爷并不是那么难搞的人。 “没事。工作要紧。”荆山笑了一笑。人事部经理顿时受宠若惊,态度愈发恭敬,带着荆山和岳泓往十二楼的人事部走。 一边解释道:“我们今天正好招一批实习生。刚刚来了一些,都比较优秀,我亲自去面的试,所以晚了……” 荆山点点头。这个经理做事还是很认真的,实习生也亲自去招聘。 几人出了电梯,忽然见到一个职业美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经理一慌,连忙把她拦住:“小李,怎么了,这么急?” 那美女见到经理,松了口气,指了指手上拎着的一个登山包:“刚才一个实习生落下的。” 经理就不满意了。一个实习生落下一个包又怎么样。自己不会回来找吗。这美女是他的助理,一起工作五年了,从来仔细谨慎,断然没有这样随便的道理。 他皱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美女看一眼经理身后的荆山二人,咬住嘴唇,片刻凑上前低声道:“经理,我……我看了一下他的包……” 经理瞪了她一眼。 美女尴尬地道:“我想看看有什么重要物品没有……结果翻到他的手机,上面第一个号码是第一个号码是荆少的……” 经理吓了一跳。 他差点大声反问出来:“荆少?!”不过幸好理智尚存,这两个字被他硬生生吞进肚中。只拖着美女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压得愈发的低:“你没看错?” “是荆少的名字。”美女苦笑道:“总归……万一……” 经理很了解助理的心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另外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如果彼荆山真的是此荆山,那从此搭上了关系,岂不要飞黄腾达。 他为难地顿了顿。 身后的荆山耳朵何其灵敏,早听到自己名字。上前问道:“和我有关?” 经理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了实话:“这个落了包的实习生,可能是您的朋友……手机上有您的名字……” “我认识的人?” 荆山怔了怔。这两年多来,他在北大并没有结交到多少朋友。主要是家世太大,家里人不放心,把他养得和只独角兽似的。 不过荆山也不在乎。 这会儿听到有人有他的电话,就让他心里有些吃惊。 “我去……”他忽然拿过美女手里的包:“我去看看。说不定还追得上。” 话音没落地就转身走进电梯。身后岳泓连连跺脚,让他回来,荆山只装作没听见。 到了一楼大厅,他刚走到门口,突然又想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实习生是谁,又长的什么样子。怎么把包还给人家。 但忽地又见到一个少年往他这里走过来。 不知道怎么,他的眼神全都集中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怎么样也移不开。那少年长得很好看,圆圆的眼睛,天真的神情;可荆山见过的美男子多了去了,这个少年和那些人比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他就是移不开视线。 就好像,好像突然之间,全世界都暗下来了。只有那个少年的身上有灯光照耀,让人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好半晌,他才强压着自己挪开目光。他知道自己失态了。 往旁边看了看,却又发现还有好多人在往那少年身上瞧着。男的、女的,全都有。一个个盯着那少年不动。 荆山心里忽然有些不爽。 但没想到那少年却径直走到他跟前。 “你好,”他说:“这是我的包。我落下的。” 荆山愣了一下。这是这少年的包——那就是这个少年认识的他? 他攥紧手里的包带子。 “你认识我?” 他问。 他一般对陌生人不会这么直接。话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唐突。但打心底,他又不愿意和这个少年拐弯抹角。 那少年却也不生气。笑了笑,路出一口闪亮亮的白牙,阳光照下来,把他映得灿烂得要命。 “我当然认识你,荆山。你不记得我了?”他伸出手去,荆山下意识地也就伸了手,和他浅浅地握了握。 浅浅地——结果过了大概要两三分钟,他才记起来松开手。 荆山都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了。 那少年又是扑哧一笑。 “我是谢开花啊。”他说:“你以前叫我小谢的。” 小谢…… 荆山有些呆住。他潜意识里,忽然感觉这名字好熟悉。他应该知道这个名字。 “抱歉……”他挠挠脑袋:“我不记得了……我……” “没事。”谢开花笑道:“我听说你失忆了。” 他拿过荆山手里的包,又说:“不如我请你吃顿饭吧?现在也快到饭点了。” 荆山从没有吃过别人请的饭。他不喜欢交际。但是现在,他非常乐意——他甚至想反过来请谢开花吃饭。他被自己心中的渴望吓到了。 荆山道:“好啊……” 谢开花笑着看他。顿了顿,右手一挥,突地变魔术一样地手心多出来一块青色的玉佩。小鼎的模样,造型并不算很精致,但阳光下光华流转,倒是一块好玉。上边用五彩丝缔系着,颇为古典。 “这个送给你。”他说。 荆山想说不行。但谢开花并没有容许他拒绝,跨前一步,就把那枚玉佩戴到了他的脖子上。谢开花双手张开,手腕绕到他脖子后面,温柔地给他系紧。两个人因此贴得极近。 荆山都能闻到谢开花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青草香,好闻得让他差点落泪。 “小谢……”他喃喃道。 “恩。” 谢开花收回手,却伸手拉住他。和他十指紧握。 荆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可是他竟然没有拒绝。他竟然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让一个陌生人用牵情人的手的方式,和他十指紧扣—— “荆山,我找到你了。” 谢开花道。 荆山愣愣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心里千头万绪,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他讷讷地憋出一句: “你找到我了……” 谢开花笑起来。阳光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就这么完了- - 千言万语,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我觉得很欠大家一个对不起。 这篇文呢,越到后来,我就写得越懒。有很多原因,夹杂在一起不能说明,但不可否认是我自己懈惰,没能好好地坚持。情节纷乱,更新更是三天两头地停。直到现在还在看的亲,我真的很感动。 写写到现在,我依旧是一只小透明,但是也有亲在捧场,我觉得这对我来说也就够了。这本写得很烦躁、很凌乱,我觉得对不起我自己,更对不起你们。在这里真的要说抱歉。 可能还是背景太大的关系。小谢和荆山我本来只是想写段校园恋爱。后来慢慢扯着就觉得背景太大= =早知道就只写两个普通人谈恋爱。真是失策得要命。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两个人的。谈起恋爱来很冲动、很独断,不愿认错。我觉得这个就是初恋。 可惜了。 我觉得我要好好想一想。有时候半夜里爬起来写,写着写着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写得很茫然。 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我和群里的人说过,我还会再写一本网游,是金古武侠背景的,算是给自己圆梦。写完以后,我可能不再写了,因为大四毕业要找实习找工作,很烦。也或许还会再写,但肯定要过很长一段时间。 我觉得可能我正处在一个微妙的热爱和烦躁的瓶颈期吧,orz不管如何,很爱你们。 下一本可能要八月开。到时候应该会有所通知。